第1章 女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八月桂花香,十月芙蓉面。 所谓一城一境。 王都的贵族们正在芙蓉花中戏,蒙州扑满风沙的七城已经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粒子。 陆安然走在蒙都主街上,朔风凛冽,像是要掀飞头上的帷帽。 她微垂眉眼,恍若遮蔽了周围一切,步伐不紧不慢,细碎砂砾伴着风雪铺满路面,一步踩出一个脚印。 风漏过指尖,寒风刺骨,指腹按着掌心中的纸条,却好似烫了手指皮肤。 “王都,人到。” 简单四个字,令陆安然深吸了一口寒冬凉气,从喉口开始沁入心脾,整个人提神灌肺。 也就忽略了接头人冷嘲热讽的那句:“陆家大小姐,蒙都城主人陆郡守掌上明珠,也会同我等下九流打交道,稀客。” 到街交口的时候陆安然倏然停下脚步,前方叫人墙挡住了。 若是可以,陆安然直接就换一条路绕过去,可是她要找的人就隔了人墙所在的街,后面那排房舍里。 木制轮子滚动石板的声音,穿透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跳跃入陆安然的耳中。 轱辘,轱辘…… 一声,两声,倒不像是敲打着石板,仿若直接叩击在人心口,无端给人一种闷雷般的轰鸣。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隔着帷帽看向前方,一辆囚车正缓缓行来,随之,人们的声音伴着说不清的猎奇更加慷慨激昂起来。 “是个女囚犯咧,这是……要死刑?” “你居然不知道!这女的她谋杀亲夫!” “怎么说?” 陆安然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囚车过去,然后可以完成她今天出来的目的,毕竟她的时间并非很够。 偏偏事与愿违。 大抵那些押赴死囚的官差觉得女子所犯罪行深恶痛绝,居然就在人群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也好给街坊们扔菜叶子臭鸡蛋的机会。 所以,那些流言碎语不间断便闯入漫不经心的陆安然耳中。 “她啊,洞房花烛夜毒死了新郎。” “真够歹毒的,身段还挺苗条像模像样,看不出来能干出这种事。” 陆安然瞥了女囚单薄囚衣下因寒冷不受控的轻颤身体,不懂在别人眼中下毒和身段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嗤,一看就是祸害,我呸。” “这可好了,按着我们蒙州的律法谋杀亲夫那是要受焚刑的。” “烧死她都算轻的,谁让她勾三搭四。” “这话怎么说。” “听说啊……”说话的是五旬左右的老妇人,整个激动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她在外有个姘头,新婚夜趁着新郎喝多了和姘头……这不被发现就……” 中间断的地方,那老妇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音,陆安然并未听见,可足够她脑部出一系列人伦惨剧。 这时候,囚车终于再次动起来,擦身而过时,陆安然一个抬头,对上了囚车女子一双水光泛红的眼睛,不禁微怔。 嗯? 什么味道?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旁边有人已主动替她解惑。 “闻到没有?刚才那股子狐媚味道!” “听说就是这个香味确定她是凶手,想赖都赖不掉。” 囚车离开了,聚集在此地的人散开,一起涌向行刑点,群起激动,像是赶赴一场旷古盛世。 陆安然重新迈开步伐,熟门熟路的来到这排房舍的一间,叩门三下,心里默念十几息还没有动静,伸手推开黑漆大门。 天光骤然照亮里间,因门窗紧闭而昏暗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房间才似乎注入一丝生机。 陆安然等味道散了才拾步进去,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第2章 条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声呼啸,吹打房间唯一的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安然两根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到第七下的时候,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 “死丫头,不知道尊老爱幼,也不扶老头一把,可怜老头儿一把老骨头躺地上差点……”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停止,拍打自己嘴巴,“呸呸呸!” 陆安然淡定的睨他一眼:“皮厚,冻不死。” 一道人影嗖的从地上窜起来,瞪大眼:“你你你,怎么说话的?” “……要死也是毒死的。”陆安然接着自己的话说出后半句。 老头差点气个倒仰,扒拉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呼哧呼哧把手边的一碗茶全灌入嘴里,冷冷道:“死丫头!嘴里没有半句好歹话。” 说完,却得意的用拇指抹着嘴角一笑,“哈哈,今天又有事求老夫吧,告诉你,没门!” 陆安然已经习惯了老头风来雨去的脾气,只道:“我救你了。” “我让你救了?” “我救了。” 老头子嘴角一抽:“哼!说好的好像不是你的毒一样。” 没错,老头儿是中毒了,陆安然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他脸上,踩了个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陆安然看着老头脸上那个鞋脚印,莫名闪过一抹心虚,“条件?” 老头哼哼唧唧的用眼白飞了陆安然一眼:“路上的女囚看见了?” 陆安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什么。 “哈哈,这次不要绒山的雪狼心,也不要地下的阴木根,就要你替那个女囚翻案。” “翻案?” “不错!”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挺直背脊,外面的光照在脸上,倒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阿嚏!”瞬间又消失无踪。 认识老头两年多,陆安然不知他的身份底细,也非师友,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只有交换。 陆安然从老头这里换取想要的东西,而老头每次说一个条件,只不过老头的要求比较奇怪,要求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她摘过王员外家的酸李子,也刨过城外的塞昄河淤泥,或者抓了只老鼠让陆安然剖开,经脉剥离,脏器完整,又或者扔一张配方让她做出里面的毒药…… 这次老头中的毒就是陆安然上次的成果,自然不是他主动饮毒试药,还不就是……一个喷嚏的事。 “死丫头,毒药里加胡椒粉,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陆安然:“嗯。” 老头儿不敢相信:“你你你……”摔桌! 陆安然嫌弃的看着一惊一乍的老头:“你不是没死?” 死?死了就来不及了! “喂?你干嘛?”老头看向走到门口的陆安然。 陆安然转眸:“完成这次的任务,我要你那本《千金药典》。” 老头捂住心口,一脸痛心疾首:“老头儿就知道,你这死丫头光惦记老头这点压箱底的宝贝。” 《千金药典》——传闻药圣所著,乃药圣毕生心血,涵盖上万种疑难杂症,大夫们眼中的无价瑰宝。 药圣以为,人命价值贵于千金,故名《千金药典》。 只是世人皆知《千金药典》自前前朝就遗失,算下来几百年之久,陆安然不了解怎么会到了老头手里。 不过,很快是她的东西了,来处又何必多问。 陆安然一脚踏出门槛,听的老头在后头幽幽一句冷话:“呵,这回答应的这么痛快?” 陆安然临街而站,烈风呼啦啦卷着她的红色披风,像盛开在天地间的唯一色彩,她的面容隐在帷帽后,只有清澈淡然的声音,穿透周遭灰霾,直达老头耳边。 “怕你输不起,反悔。” 老头看着女子背影渐渐远去模糊,忽而一声哂笑:“死丫头。”随后眯了眯眼睛,笑容变淡:“王都的人也该来了。” 第3 章验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蒙都县署’四个字用金戈铁马的笔势写就,只挂在头顶,就叫人感觉到一种天家余威,不容亵渎。 陆安然仰头看了一眼往前走,不出意外叫两边镇守的衙役拦阻了。 “县衙重地,不得擅入,还不速速离去。”左边的衙役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经过风沙捶打的脸更添了一抹威武气势,声音粗壮有力,寻常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忌惮恐惧。 陆安然废话不多说,直接道:“我要见于知县。” 一般人只敬称一声知县大人,哪像这女子口气轻轻吐出‘于知县’三字,倒像是喊属下。 衙役心中虽闪过一抹古怪,仍旧不动如山道:“知县大人非你想见就见,有冤情就击鼓,休要在此闹事。” 再说,今日杀夫的女囚午时三刻要被处焚刑,如今已巳时四刻,离行刑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知县估计早赶过去。 陆安然垂目,在衙役以为她要放弃离开时,却又拿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口气中带出一丝疑惑,“于知县说上次的案子存疑,明明让我今日前来验尸。” “你是大夫?”两个衙役互相对视一眼,不太相信道:“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大夫。” 况且,还是个小姑娘。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你手上的东西可有作假?” “……不假。” “所以,请带路吧。” 衙役左右翻看手中小小令牌,确信是衙门发下去的仵作牌子。 因仵作一职低贱,收入微薄,蒙都城中并未有专人担任,通常是找了城中大夫在发生命案的时候代为验尸,以令牌为准。 若不是这两个衙役资历尚浅,陆安然倒不能这么快就混入县衙,不过最主要多亏了那块从老头那边顺来的令牌。 陆安然习惯了老头手里奇奇怪怪的物件,也还是不懂他平时是不是专门捡破烂的,什么都有。 所谓的验尸房不过就是一座破旧小房子,座北背阴,里面分割成几个房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里似乎常年笼罩着一股森森寒气。 那位魁梧的衙役跟着陆安然来到了门口,一只脚夸出去,‘嘭’的一声,门板直接撞在他的鼻子上,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两眼唰的流出了两行热泪。 真特娘的疼! “我验尸的时候不喜围观。”女子清清淡淡的嗓音漏过门缝飘出来,打消了衙役踹门的冲动。 最主要衙役对里面的尸体比较怵。 房间里摆了三具尸体,陆安然一一掀开白布,一个老妪,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剩下最靠边的年轻男子,及冠年纪,嗯,就是他了。 她将帷帽取下,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掰开尸体的头先看外表,随后撑开眼睛,再用手支起尸体脑袋,另一只手掰开嘴巴,低头打量许久,甚至还用手指拨开舌苔,观察牙龈周围。 接着,手指在尸体重要脏器按压,确信没有其他致命伤后,眼眸掠过一抹沉思。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陆安然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寒光一闪,银光如刮过的凛冽寒风,鬼气阴森的验尸房再降下一丝不知名的寒气。 衙役在外等了半个时辰,几次看着门板要伸手,终究忍耐了下来,只是这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心里嘀咕,莫不是小姑娘叫尸体吓晕了。 “算了,还是去看看。”衙役一个抬手用了大力气,谁知门正好开了,他整个人直接撞进去,朝地上打了个滚。 捂着屁股还没站起来,女子清棱棱的声音从上面砸下来,“证物间在何处?” “啊?”你一个充当仵作的小大夫罢了,拿自己当捕快呢。 “我刚才把那具尸体剖了。”陆安然说道。 衙役一个愣怔。 陆安然继续说:“可能剖错了,不过是肚子开了大口子而已,我缝合的不错。” 衙役:“……”重点是缝合的问题吗? “拿上证物,带我去见叶知县。”陆安然说着话,舌尖一勾,凭的淡定从容,一字一顿,四个字缓缓吐出:“负、荆、请、罪。” 第4章 知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朔风刮过整个蒙州境,乌云织布,黑沉沉的压在蒙都城上头。 与这彻骨寒风不同的是,在城西市集门口,人头攒动,乌拉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群起激动,热火朝天。 越过众人头顶,高一丈的刑台突兀的显示出来,四周摆放了一圈干木柴,衙役正倒上火油。 女子纤弱的身体绑在身后木桩上,双手向外打开,被粗麻绳分别固定两边,她向下垂着脑袋,不哭闹也不喊冤。 就像是失了生息的破布娃娃。 赭衣空落落,脱了鞋的脚荡着,无根无基,狂风带沙粒,卷的衣布如海浪猛拍,狠狠全打在了身上,使得木头架子也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仿若替女子呜咽低鸣。 萧萧寒风中,围观的人热情高涨,像是开水里猛然下了一锅生饺子,带起一片激荡的翻滚。 “啧啧啧,这么年轻可惜了哟。” “毒妇,烧死了活该!” 人们指指点点,就算脸上露着悲悯,说着可惜,眼里无一不是看热闹的兴奋。 更何况,女子犯的是杀夫重罪,官府已经定案,便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怎么就不能看一个恶人的笑话了。 于知县问旁边的师爷:“什么时辰了?” 师爷看了眼刻漏,回道:“大人,还差点。” “嗯。”于知县四平八稳的坐在官椅上,饶是风再大,吹的官服猎猎作响,也不曾动摇他的官帽一分。 师爷想到什么,低声道:“这桩案子大人破的神速,算在功绩册上,待年底官员考核必能锦上添花。”提升提升官位。 不过后半句师爷只敢放在心里,两人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 说到这个话题,于知县沉沉叹了一声,沉邃的眼眸中闪过几许仕途不顺的无奈,他何尝不是心中憋了口气。 “时不待我啊。”于知县望着阴云遮空,阴霾的天气倒像是他内心写照。 师爷摇摇头,他在蒙都县署担任了三十年的师爷,怎么能不知道于知县的心情。 于知县这个人生来就比寻常人倒霉了些,他三次科考,第一次迷路了没赶上,第二次提前半年出发倒是赶上了,只不过考到一半因为风寒症未痊愈晕过去叫人抬出考场,自然也算失败。 最后一次,也就是定康十八年,于知县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那年的二甲进士。 《选举制》曰:一甲三人,二甲一百八十三人,三甲一百七十四人。 光看数字不少,可需知每年参加科考的有几千甚至上万之众,便了解这中间脱颖而出有多困难。 再说于知县乃二甲五十六名,说他天之骄子差一点意思,可假以时日,定是国之不可缺少的栋梁。 可问题就在于,当于知县在翰林院苦干五年,终于要得到重用时,夏武朝被灭了。 新帝不可能把所有前朝旧臣都废弃,只是终究难得重用,别说内阁遥遥无期,就是三省六部都再和他没有关系。 最后被打发来了蒙都当知县,这一来就是十六年,从一个满腔抱负的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现在消沉度日,专研官道的老油条。 想到这里,师爷又替于知县叹了口气,眼睛一瞥,顿时打起了精神,“大人,时辰到了!” 于得水收敛了一下心神,嘴角往下抿,显出他的官威来,抓了令牌在‘死’字上用朱砂笔圈了下,准备扔出去。 “慢着!”这一声清喝于沸腾的人群中响起,仿若煮的滚烫的锅里注入一丝冰水,本来翻腾的饺子顿时偃旗息鼓。 现场,出现一瞬的安静。 最懵的人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你一个犯了错误来请罪的人,凭的什么胆子敢对着知县大人大呼小叫。 陆安然却不管这些,她双目灼灼似能穿透帷帽,灼伤于知县的脸。 “小女子来此有一问。”她不卖关子,也不等知县询问,自顾一口气顺着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不知是否有明镜自鉴?” 第5章 闹刑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在诡异的静谧过后,于知县的脸色慢慢变的冷沉起来。 “你是何人?” “大大大……人。”陆安然旁边的衙役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双手抱拳出来道:“这女子说是大人征召来的仵作,为前几日伤重而亡的壮汉验尸,结果……” 师爷瞥了于知县一眼,代为问道:“她做了什么?” 衙役知道这桩事做错了,早死晚死都是死,索性心一横,咬牙一口气道:“她拿了仵作令牌出来,卑职以为是大人的吩咐,便叫她去了验尸房。” 几句话下来,总算把事情过程说了清楚,只是于知县越听脸色越沉,眼中冒出丝丝火星子。 师爷皱眉道:“衙门重地,你擅闯就是罪名一条,更何况又私自毁人遗体,罪上加罪。” 于知县没甚耐心,抓了令牌扔出去,呼喝一声:“行刑!” 至于目无法纪的女子,等回头再惩治,不管她是怀着何种目的,进了衙门后,他总能问个清楚明白。 陆安然趁着衙役不注意,一个箭步冲出去,就站在了女囚的前面,仰头看向县令:“知县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胡闹!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师爷对着衙役呵斥道。 陆安然语速很快道:“县署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下镇海水朝日图。大人饱学诗书,自明其中深意,可小女子不知,大人是否上忠天子下怜百姓,又担不担得起‘清似海水,明如日月’八个字!” 于知县嘴角下抿的用力,脸皮都有些微微颤动,不是羞愧,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疯女人,偷闯县衙不说,现在还大闹刑场,他都还没治她的罪,她倒是巴巴的教训他一通。 周围的百姓左看看右看看,眨眨眼睛,不知道这闹的是哪一出,火还烧不烧了? 陆安然站在天地之间,一身素白衣服掩盖在红色披风里面,大风把披风和帷帽吹卷起来又打散出去,翻飞出浓烈的色彩。 纵细纱漫天,她孑然而立,仿若洗然无尘。 女囚从开头到现在一直安静的垂着脑袋,这会儿终于有了些动作,吃力的抬起头,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出一个纤瘦但不屈的背影,傲然于世,宁折不弯。 “古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来无碍。”陆安然开口,没有大喊大叫,声音清亮足够叫所有人听见,“这是明镜高悬的由来,警示为官者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如若有私,自有明镜可鉴,同时也警示布衣百姓,三尺头上有神灵,骗得了人,可骗不了神。” 她冷嗤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却一叶障目,不分黑白,镜不能自省,不如改名,叫方无镜罢!” “你……!”于知县气的一拍桌子,手指向她:“放肆!本官朝廷命官,岂容你在这里嘴吐秽语,妄口巴舌。” 师爷一步上前,“侮辱朝廷官员当鞭挞三十,受夹刑。” 陆安然大逆不道的话给衙役吓的脸都白了,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跑过去拽住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拧,使得她不能再次逃脱。 只是过程中许是用力过度,其中一个衙役手肘往上一顶,直接掀翻了陆安然的帷帽。 顷刻,陆安然的脸暴露在大家眼中,却叫人再次倒呵一口凉气。 第6章 陆家嫡女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张脸……” 说话的人张开嘴,一口冷风灌入,牙根撕拉一下凉的牙疼。 就连盛怒之中的于知县都愣怔了片刻,不过活到他这把年纪,加上仕途不顺,反倒是养成了一股颇为见怪不怪的心性。 全场的人除了只看得见一个背影的女囚,其他人一眨不眨的看向陆安然。 那些眼神也从最初的惊讶,意外,错愕,逐渐的变化为见鬼一样的惶恐,还有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不屑,轻鄙。 陆安然偏过眸子,眼神淡淡的扫了一圈,似乎人家看的不是她,鄙弃的对象也跟她无关一般。 没有帷帽遮挡,风沙夹杂细细的雪粒子狠狠拍在她脸上,像是被一把把无形的刀左右来去不停的剐着。 师爷眯了眯老眼,首先被女子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神惊了一下,那双眼像是被水洗过,干净透彻的能看透人心。 接着是她的面容,师爷眼神一颤。 女子左边的脸肤色白皙,面容灵秀,眼睛开合时,长睫一扫,宛若羽扇。 只可惜…… 师爷暗中摇摇头,若是看到了女子的右脸,谁还会记住她那半张尚算不错的左脸呢。 因女子右脸自鼻梁到耳廓拢起一条横线,像是被人一刀划过留下的疤痕,可是又分明不是疤痕印子,因为那横线仿佛拼了命的把其他部位都扯过来,以至于半张脸都扭曲了。 右眼拉扯着下垂,右边嘴角却往上翘起,像是哀哭,又仿若鬼笑。 说不出的诡异。 “怪物。”人群中不知道谁冒出了这么两个字。 陆安然眼眸微垂:“于知县,心有明镜,才会内观,彻照自心,心有光明。” 她坦然镇定以对,和适才并无区别,好似骤然丑陋面容暴露的不是她,被指指点点的不是她,叫人当面骂怪物的亦不是她。 师爷暗中叫了一声好,他活了五十来岁,在县署供职三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眼前少女这份心性属实连他都忍不住称赞,因而忘了这女子擅闯法场,刚才还叫人拉她下去受鞭挞和夹刑。 “好大的胆子!”陆安然的话无异于给于知县脸上打巴掌,于知县气急,嘴角狠狠的颤了一下,大声呼喝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给本官拖下去,本官要治她大罪!” “大人!”这么一打岔,师爷反心生了疑惑,斟酌道:“不如先问问这女子目的,看着她并非那等不知好歹的人。”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可是师爷在衙署里是于知县的得力助手,加上师爷经验丰富,看人极准,于知县眯了眯眼睛,“你是说,她有什么来头?哼,一个毛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罢了。” 话音刚落,那头人群里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她,她是陆家人!” “陆家人?哪个陆家?”不肖于知县他们问起,就有人忍不住开口。 “还有哪个陆家,当然是咱们蒙都郡陆郡守家啊,她是陆家大小姐!”那人因为只有他认出来不由得沾沾自喜,“我帮着我家婆娘给陆郡守府邸送菜的时候远远见过一面,难怪刚才觉得眼熟。” 人群哗然。 “听闻陆家大小姐深居简出,原来长这样才……” “这出去不是吓人嘛。” “你可小声点,你想得罪陆郡守啊?” “嘶!这谁敢!陆郡守就是咱们蒙都的天!” 说天是夸张了,但也不尽然。 第7章 她不是凶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里是蒙州,全境分封七郡。 分别为蒙都郡、安夏郡、洛川郡、明殊郡、兰州郡、蛮犀郡以及云王府所在的盛乐郡。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中以陆氏蒙都郡为尊,是整个蒙州境的都城所在,与王都遥遥相对。 身为陆氏大小姐的陆安然,起码在蒙州境内,身份贵重自不用说。 于知县咯噔一下,万万没料到半路冒出来闹法场的小丫头来头这么大,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暗中瞅了师爷一眼,心道还好师爷刚才制止了。 不然真把这大小姐拖下去受刑…… 光想想,于知县官服底下,后背脊爬过一层凉意。 身份的变化,最大体现在于知县的态度上。 “你,咳……你一个小姑娘跑来法场,陆郡守怕是不知情,午时四刻快要过去,还不速速退下。” 刚才还要治大罪,现在就是叫人退下,而百姓们听了居然也觉得没什么,只因她是陆家嫡女——陆家掌上明珠。 “不,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于知县一声,”说罢,侧身手指女囚,“她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换了刚才,于知县早就没有耐心叫人把陆安然扔出去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一个六品知县,哪里敢对上蒙都的陆族。 早就听闻陆郡守对发妻感情深厚,就算妻子亡故,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从未再娶,只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可见这个女儿必然得陆氏上下的宠爱长大。 “不可能,人证物证俱全,本官不可能偏袒谁,也绝不会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陆安然抬眉,双眼直视于知县:“可否问,人证何在,物证为何?” 这回于知县没有说话,师爷翻开手中的册子大声道:“十月初二子时刚过,有刘保全邻居起夜,见一女子自刘保全家中仓惶逃出,他当时只看到女子背影,不过女子身上熏香特殊,后根据香味证实确系单红姑。 发现尸体后,经仵作查验,死者正是刘保全,唇口发黑,牙龈亦有青黑现象,乃中毒症状。单红姑本人已签字画押,承认新婚夜趁刘保全不备,在其茶壶中下毒,导致刘保全毒发身亡。” 人证不用说,也在今日围观群众中,他听到师爷的话后,站出来道:“小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发现单红姑后,小民以为刘保全家闹贼还大喊了一声。” 陆安然不置可否,对师爷道:“物证呢?” “这……当然在县署。”案子都定性了,作为案子证物,按照惯例是归档收录,到时候和罪案陈词一起分类留证。 陆安然摇头道:“我说的人证不是他。” 这话就叫人听不懂了,这案子并不复杂,而到过现场的人虽多,这个邻居确实就是第一目击者。 “给我。”陆安然朝后面说了一声。 于知县和师爷一起看过去,当看到陆安然说话的对象正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时,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叛徒? 身得魁梧健壮的衙役脸上闪过一抹困窘,眼睛闪烁不敢看他们家知县大老爷,怂着肩膀把一样东西掏出来。 天知道他为何会听陆安然的话,不止带她来‘请罪’,还干脆把物证也给淘出来带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具被挖出五脏六腑后,又填进去缝合好的尸体,呕,他想吐了。 于知县充满深意的瞪了衙役一眼,衙役头一缩,差点没给自己缩成乌龟。 还没人说话,‘嘭’的一声,碎瓷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再次惊的众人心口一跳。 第8章 翻案(1)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尸体才是这世上最直观的人证。” 陆安然强调道:“是第一且永远不会说谎的证人。” 这话说的大家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陆安然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忘了告知知县一声,我刚才验的非那位斗殴壮汉,而是她的丈夫。”陆安然手指往后一指。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聚焦在女囚身上,才恍然记起,今日本是来看她受焚刑的,居然这半天都忘了她的存在了。 于知县再次扫了衙役一眼,衙役快哭了,他哪里会想到这小女子胆子那么大啊,验尸还能验错,不,她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刘保全吧。 衙役哭丧着脸,完了,这份差事要丢了。 “仵作所查验,死者乃凶手下砒/霜中毒而亡,不知当日查验的仵作可在场?”陆安然眼眸淡淡瞥过衙役,问道。 仵作在蒙都乃贱职,收入微薄又不讨人喜,大凡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们总觉得他们身上沾着晦气。 故而衙门只是与城内的几家药堂谈妥,若发生案子,衙门可调令药堂大夫帮忙验尸,酬劳算个人所得,因此每次验尸的大夫都不一定是同一个。 师爷瞧着于知县晦涩的脸色,“大人,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难道你真相信这么个黄毛丫头的话。”于知县对陆安然客气不是看在她本人份上,而是陆家的面子,心里对陆安然其实依旧不太以为然。 师爷低声道:“以大人这些年的功绩早就可以升职,奈何朝中无人引荐,依老夫看,这不失为一桩好事。” 于知县眼珠子缓慢的转了一圈,后开口道:“来人,带五善堂的顾大夫前来。” 顾大夫来的很快,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不减,相反因为刑场发生的一波三折而兴味更浓。 “草民顾潮叩见知县大人。”顾大夫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保养的很是不错,脸色红润,一双目光迥然有神。 等待的功夫,陆安然重新戴上了帷帽,此刻脚尖一转,看向顾潮,“顾大夫,我问你,中砒/霜死的人,表现为何?” 顾大夫来的路上大概听衙役说了些,知道是因为上次的案子,尸体是他验的,死状自然清楚,只是贸贸然叫一个小丫头质问,眼神中显得几分不以为然和不爽。 于知县皱眉:“问你什么就快说。” “是。”顾大夫拱手弓腰行礼,转身看向陆安然时,难掩神色忿忿,倨傲以对道:“死者眼睛充血,鼻及口中水肿有糜烂出血,即所谓‘七窍出血’,身体无血色伴有青紫。” 陆安然点点头:“那如果我说他确实中毒,而非砒/霜呢?” “这不可能!”顾大夫直接否定,一脸你什么都不懂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你错了,不是不可能,事实如此。”陆安然抓过衙役手中的茶壶摔在地上。 于知县眼皮子一跳,衙役差点晕倒。 “你砸的是证物!” 陆安然抬眸:“我不砸证物,你们怎么能看到凶手。” 围观人群中有好事者戏谑道:“难不成陆家大小姐说的凶手还能藏在茶壶里不成。” 第9章 翻案(2)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没人相信陆安然能查出什么,难不成顾大夫、衙门老爷还有师爷衙役等都比不过她一个小姑娘。 大家想着的都是陆安然一个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不清轻重,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来这里出风头,只不过,最后怕是要丢脸收场了,就是可惜陆郡守得跟着丢一把老脸。 大家全都在心里摇头,这陆家大小姐啊,太叫人失望! 陆安然不知他们心中想什么,蹲下来捡起一件东西,对顾大夫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顾大夫狐疑的上前一步,一看之下,愕然抬头:“这是……芫菁?!” “不错。”陆安然问道:“这下,顾大夫可还认定是砒/霜毒?” 顾大夫咬牙:“这也说明不了……” “说茶壶是物证的是你,认定茶壶里下了砒/霜的是你,最后指证茶壶里的水毒害了死者的依然是你。”陆安然声音转为清冽,似被北风吹的透凉,能冷到人骨子里,“在看到了芫菁后,你还觉得没什么?你不仅医术不行,更是无德,枉为大夫!” 顾大夫被陆安然指着鼻子骂,脸色青白交加,最后变为铁青:“休得你胡言乱语,即便整只芫菁吃进去都不会毒死一个成年人。” 陆安然没有即刻去否认,而是问道:“你可曾剖开尸体查验?” 顾大夫一滞,他当时检查尸体,死者脸上全是血,身体青紫僵硬,加上银针对壶中茶水验毒,很容易得出砒/霜毒而死。 这主要也因为民间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其他毒药,而砒/霜是用来毒老鼠的,很容易在药堂购买到。 “芫菁是什么?怎么又不是砒/霜了?”师爷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顾大夫浓眉紧皱,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即使极力压制依然不可控的笼罩他全身,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自然顾不上师爷的问话。 陆安然解释道:“芫菁头下口式,触角十一节,丝状或锯齿状,质地柔软,两翅在端分离,不合拢,足细长。可入草药,名葛上亭长,可逐瘀,破积,治经闭,症瘕,积聚,瘘肿。” 说完之后,歇一口气,又道:“死者确为中毒,不过不是砒/霜,而是芫菁隐藏在壶嘴,它身上分泌出来的毒素全进了死者口里,从而导致毒发身亡。” “……你可有证据?”于知县还是不大相信,一只虫子? 陆安然叹了口气,她不看别人盯着女囚道:“你丈夫生前在吃药。” 女囚身上一件单薄的囚衣,被朔风吹的摇摇欲坠,若不是把她身体绑在木头上,早就支撑不住,她脑子也有片刻混沌,眼神慢慢汇拢,落在陆安然身上。 “……是。”女囚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像沙子摩擦地面,又干又疼,“他说前阵子偶感风寒,每日早晚都要喝的。” “那天晚上也喝了?”陆安然道。 “嗯,因为要喝药,所以晚上的喜宴,他特意没饮酒。” 陆安然颔首,转向于知县:“来的路上,我让衙门这位伙计顺便跑了一趟她家里。” 师爷嘴角抽了抽,你指使起衙门的人来就没有一点负担? 衙门某伙计——被陆安然坑了好几回的衙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知道顾大夫可曾看过死者熬药的锅。”陆安然话题又扔到了顾大夫那里。 第10章 翻案(3)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顾大夫心里一个咯噔,当时他头一个进去除了血腥气确实闻到了一点药渣子味,这是源于医者对药物的敏感,但也没有多想。 至于原因…… 那日来验尸前,王家的人说王员外怀有身孕的小妾摔了一跤,情况不大妙,顾大夫赶的急,匆匆验了就赶去了王员外家。 一份仵作微薄的收入,对比王员外财大气粗,是个人都知道轻重。 “我让人带了一些药渣过来,顾大夫也可以检查一下。”陆安然说话的声音拉回顾大夫的思绪,就听她说道:“黄芪、巴戟天克、白茅根、焦白术、山萸肉、萆稼、木通、肉桂。顾大夫你看这是治疗什么的?” “肾风?!”顾大夫睁大双眼。 “死者并非如他所说得了风寒,而是肾衰之症,所以那晚他不肯饮酒,所以他早晚都要准时用药,而且看起来似乎症状有所缓解,起码表面是这般。”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娶妻生子,“可是当晚是新婚之夜,身为新郎他要做什么?” 陆安然用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出来,引得在场的不少人嘴角狠狠抽搐,更有人大声喊道:“新婚夜不就是干!” 这话叫不少妇人呸他,男人们倒是干脆大笑出声。 陆安然似乎毫无羞怯,淡然道:“要他命的不是你,是他不顾身体所限,但这非致命,只是他比较倒霉,半夜一壶陈茶里钻入了芫菁,毒物入身,引发全身五脏六腑毒发而死。” 陆安然的话像是晴天霹雳炸响在顾大夫的脑海里,他倒退两步,嘴里喃喃:“是了,是了,芫菁之毒对常人只是局部麻痹,可放在患有肾疾的人……”顷刻间便可使得对方中毒暴毙。 他错了!大错特错! “呜呜——”一声嚎啕大哭,悲戚万分,令众人为之侧目。 女囚的哭声震天动地,不知是为她亡夫,还是为自己能洗清罪名,亦或她今后的命运。 这悲鸣从刑场遥遥传递出去,北风呼呼的叫,仿若天地在回应她一般,白雪顷刻间变大,簌簌而落。 陆安然在于知县当场释放女囚后悄然离开,她是走在了全场百姓的歌颂赞美中离场的,但她却仿若未闻,仿佛只是在街口散了个步,并未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拯救一个差点被冤枉死的妇人。 倒是临走前一刻,她对于知县说了一声:“衙门的人指使起来还不错。” 师爷脚底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 你还真有脸说! 不过也因为这句话,于知县小惩大诫,只让那位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归西的衙役领了十板子,差事没丢。 风色拢沙,翻卷起一团砸在人声尽处的窗杦上,蒙蒙天灰中,描绘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衣,三十出头,宽额方脸,望着陆安然的背影沉吟道:“陆家长女。” “哈哈,看来庞大人是很满意了。”另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笑道。 墨绿色锦衣的男子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手放在袖袋处按了一下,眼神深邃,不知其想。 陆安然并不知那里两人站了半天,且关注她许久,她回到了老头儿的居所。 只是…… 此地人去屋空,好像老头儿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净。 除了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的厚重的书——《千金药典》。 她翻开书册,‘吧嗒’一声掉出一样东西,令她心口一跳。 怀揣满腹心思回到陆府,一只脚堪堪跨过厅房的门,顿时响起一声厉喝。 “跪下!” 第11章 陆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氏百年底蕴,从府邸布局可见一斑。 不讲张扬奢华,一切精致的刚刚好,有书香传世的清贵,也有身为蒙州郡首的厚重。 白雪纷纷,落在陆氏房宅顶上,很快蒙上一层白色,一只鸟雀轻盈落在房顶上,踏出一个个浅浅脚印,像是朵朵盛开的花。 忽然一声厉喝,鸟雀被惊到,振翅飞起,羽翼扑扇到树枝,抖落一片寒雪。 厅房里,炭火烧的浓烈,把所有严寒全都隔绝在外。 陆安然眉眼微抬,透过帷帽看向独坐金丝楠木扶手椅高高在上的老妇人。 上半身松鹤缠枝交领宽袖衣,下面穿着缀海棠褐色马面裙,原本低调素净,却因袖边和领口金丝暗纹,又暗暗的突显出一丝贵气。 因着天气凉,还套了件湖绿色的比甲,衬的肤色都亮了不少。 陆安然压下眸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容,似讽刺,老夫人总想彰示她年轻时才女的清高,不屑于寻常妇人不通文墨,只知晓同后院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可从她那要显不显的金丝暗纹即可看出,老夫人骨子里也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哪是真清贵,分明假清高。 “愣着做什么,我现在说句话不顶用了?”陆老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陆安然一言不发的跪下,腰背挺的直,好似原地耸了一杆红缨枪。 陆老夫人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喜,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今日拜冬,你这一天跑什么地方去了?” 立冬,十月节。 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 地始冻,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在蒙州,这日里吃斋,焚香,杀猪敬祖。还要更换新衣,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细民男女,亦必更鲜衣以相揖,谓之‘拜冬’。 “就是啊,安然你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来了好些客人,你祖母还想着你如今年岁大了,合该见见人,也好提前相看相看。”陆老夫人下首边传来一道声音。 陆安然不用看就能听出来,是二房主母,也就是她二婶婶于氏。 陆家二房拿手中绢帕掩着嘴角,先对着陆老夫人含笑道:“不过母亲也别着急上火,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想法,兴许觉得我们嘴碎不爱听,得慢慢教。” 话锋一转又道:“哎哟哟,你瞧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一套鲜亮些的衣服来,一会还有晚宴……” 陆安然身子一动,红色披风抖开,露出里面素白长裙。 ‘嘭!’ 陆老夫人比方才更动气,“你这是故意咒我早死是不是?!”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衣裙,她倒不是钟爱白色,更不是存了气死陆老夫人的心,不过早上随便取了一套穿上,只要穿的舒适方便,什么颜色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 “哼!如今个个都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祖母说的话你们也可以当耳旁风了,再过几年,谁还把我放在眼里。”陆老夫人本来没那么生气,可是叫老二家的这么一说,越发觉得陆安然就是故意与自己作对。 这时,配合着环佩玎珰,一道俏丽的声音横插进来,“祖母这般说,我可不依。” 第12章 烧书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虽然屋子里很暖,可是地上是釉面砖,膝盖磕在上面,又硬又冷。 香粉扑起的风吹动陆安然的帷帽,眼前极明亮的翠绿一闪而过,好像一下子带来春的明媚。 “难道祖母说宝贝简妤都是假的,以后就不管简妤了?”那团绿色直扑进陆老夫人怀里,嘴角微微嘟着,撒娇的语气故意露出几分委屈。 陆老夫人眸色里顿时柔和了些,笑骂道:“瞧瞧啊,都这么大了,还天天撒泼打滚的,果真是个小泼皮。”说的像嫌弃,可手里却把暖手的炉子交给旁边伺候的嬷嬷,双手搂住了陆简妤。 二房于氏掩嘴笑道:“妾身是说不好她了,成天就爱往母亲房里钻,母亲可别惯着她,到底是大姑娘了,若还没做个规矩,到时候出去丢人。” 陆老夫人冷笑道:“在这蒙州,谁敢说我们陆家的闺女,反了天了。” 陆安然瞥过眼神,跪的安静,好像没有她这个人般,这一场祖母慈,孙女孝的戏码里,她从头到尾就是个看客。 “是是,妾身说错了,我们家简妤啊,有祖母在,那真是万事大吉了。”二房于氏陪着笑脸道。 陆老夫人斜睨她:“嘴欠,该打。” 二房于氏假模假样的给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声音没有,动作幅度不小,反而逗笑了陆老夫人。 笑了一阵子,陆简妤咦了一声:“大姐姐怎么跪在地上,莫非又惹祖母生气了?” 又这个字用的颇有深意,好似专程提醒陆老夫人这个孙女是多么的不省心。 “知错吗?”陆老夫人一手轻拍着陆简妤,眼神落回陆安然身上,面色晦滞。 陆安然道:“孙女知错。” “嗯,回房间跪到晚饭,届时换件鲜亮些的衣服出来用膳。”陆老夫人仿若恩典般挥挥手,多放一眼在陆安然身上都不愿。 陆安然刚要起来,陆简妤一个快步上去,“地上太凉了,大姐姐你快起来啊。” 陆安然:“……” 我不是在起来了,你压着我干什么? 两人一扯一带,陆简妤刚要摔出去,却见陆安然怀里甩出去一样东西,叫陆简妤愣怔了片刻。 “这是什么?” 陆安然蹙眉,伸手把《千金药典》捡回来,却慢了一步。 “药典?大姐姐,大伯可不让你学医,你是不是在偷学啊?”陆简妤说着,一把捂住嘴,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陆老夫人,好似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她是真不想应付,但总有人看她碍眼,“你看错了。” “不啊,这明明就写着药典两个字,祖母你看是……”陆简妤看到陆老夫人一瞬间铁青的脸色,心口一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陆老夫人手掌用力抓住扶手,平息胸口涌上的怒气,“马嬷嬷,拿来烧了。” “是,老夫人。”马嬷嬷冷厉着一张脸,对着陆简妤说了一声:“二小姐,把东西给我吧。” 陆简妤看了二房于氏一眼,后者对她轻轻摇头,陆简妤抿唇一笑:“马嬷嬷给你。” 陆安然侧目:“我的东西,你们好像没有问过我。” 马嬷嬷眼里只有老夫人的话,她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炭盆走过去把书籍扔进去,却被一条身影从后面扑过来带倒,一屁股跌在地上,疼的直喊哎哟喂。 第13章 惩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双手伸到炭盆里一捞,手指掐灭已经燃着的页角,等看到书皮略微损伤内容无恙时,一口气重重落下,才后知后觉发现几根手指头被烧到了,缓过劲开始滋滋发疼。 “真是反了!”陆老夫人一拍桌子,横眉倒竖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住了。” 陆安然抬起一张脸,刚才一番动作她的帷帽掉了下来,这会儿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露在陆老夫人眼中,骤然对上了,陆老夫人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这不是医书,上面写的药膳食材。”陆安然清亮的眸子不闪不避,直直看向陆老夫人,沉静幽黑,好像能看到底,又好像根本看不透。 陆老夫人不喜欢这双眼睛,太透彻人心! 陆安然翻开第一页,马嬷嬷已经爬起来了,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从小跟着老夫人这个才女,自是识字的。 看后对陆老夫人点点头,大小姐没说谎。 陆简妤眼眸半闪,“一本食材而已,大姐姐何必舍身相救呢。” 陆老夫人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怀疑,朝着马嬷嬷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会意,她将书本粗略翻了一遍,回道:“确是药膳没错。” 陆简妤柳眉微蹙,始终不大相信,还想说什么,叫二房于氏暗中拉住手指按了按。 “祖母,既然没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领罚去了。”陆安然手指微用力,扣住被烧了边角的书册,垂眸没什么表情道。 陆老夫人看陆安然这张脸是真厌烦,神情都毫不掩饰她的不喜和鄙弃,但是越见陆安然镇定自若,她又越发觉得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不尊祖母,不敬祖宗,说明你爹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房也不用回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再出来。” 陆安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知道了。” 跨出厅房,安静片刻后,老夫人院子里又遥遥传来欢笑声,但那一切都跟陆安然无关。 她转了个过道,差点和一人撞到。 “大,大小姐。”对面先开口,似乎被惊到。 陆安然抬眸:“三婶。” 来人是三房的钱氏,像是小鹿受惊的眸子不敢直视陆安然的脸,干笑道:“大小姐去哪里,妾身给你让道。” “我做错事,祖母让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陆安然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钱氏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三婶去忙吧。”陆安然对她点点头,越过钱氏往前走。 钱氏看着陆安然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睑快速的离去。 陆安然走了一阵子,停下脚步扭过脑袋,钱氏的背影被花园招展的树木遮挡了一半,只依稀看得见那件玫瑰红的裙摆, 陆安然自嘲的勾起一边嘴角。 大概整个蒙都的人都没想到,陆家嫡长女,众人口中陆氏娇宠大小姐,实际上在家中叫祖母厌弃,二房视为眼中钉,三房避如蛇蝎。 她低头翻开手中药典,手指在第一页的页脚拨动两下,撕开一张写满药膳食材的纸,下面赫然是一副人体穴位图。 藏不如露,大大方方的让你们所有人都见过,以后就不会再生怀疑。 陆安然怕麻烦,所以回府前特意转道了一趟书斋,用复磨的方式把写了药膳的纸页粘合在药典上。 自然不会每页都贴,只不过陆安然算准了有人翻动时,书页重的地方会自动打开,而不论谁来看,他们看见的只会是那几页。 第14章 学医入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氏祠堂 烛光昏暗,香烛烟火缭绕,与外面呜呜鸣叫的风相契合,阴森静寂。 陆安然一目扫过上面的牌位,密密麻麻摆了半个屋,陆氏是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人丁兴旺,不过也止于陆逊这一代。 陆逊便是陆安然的父亲,现在的陆氏族长,也是蒙都郡守。 平民百姓不懂,七郡家族具心知肚明,陆逊为人保守平庸,没有什么抱负,故而在他手里的蒙都郡近些年来越发式微,空有蒙都之名罢了。 陆安然右手平摊,手心盖在药典的封皮上,心中哂笑,陆氏如她,名不副实。 沉下心来,陆安然开始翻动书册。 医德为先,后又记入本草,制药,再辨症施治,由浅转深,共计九十三卷。 里面药方和病症无数,计妇科、儿科、五官、内科及外科,还有解毒急救、食治养生、脉学与针灸,合方论上千余首。 陆安然粗粗翻阅一遍,已是心惊不已,眸底喜色难掩,直呼不愧为药圣,再也没有比此更齐全的医书。 垂眸睫毛半落,盖住清涟如水的眸子,一丝诧异如波光滑动而过。 手指盖住的地方向左一寸,那抹印记殷红,刺痛人眼。 血! 《千金药典》里一滴人血! 陆安然脑子里划过无数个问号,渐渐汇拢起来,形成一个冷静的分析—— 屋内空无一物,而她离开到回去不超过两个时辰,老头儿一人之力势必不能做到,离开前问过周围邻居,却无人听到任何动静。 当时她就觉得怪异,即便搬走,怎么如此仓促,那房间更像是洗劫过,除却那本药典和家具可算空无一物。 但就是那本药典,好端端的放在桌子正中央,让她按捺下了各种不好猜测。 现在这一滴血,还有血迹旁边明显书页被按压形成的印子…… 陆安然拿出之前从书册里掉出来的东西,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牌子,黑漆铜制,正面一个‘柒’字,背面刻着一片柳叶,叶片细长,形如剪子,柔软之物却被雕刻出一股锋锐气势。 难道老头儿分明是被掳走的? 可是也说不通。 《千金药典》怎么解释? 陆安然跪在地上,背若翠竹般挺拔,身姿清卓,一双黑眸在昏暗的寒夜中,明如星河,间或荡起一丝波光。 不通医术者不一定了解《千金药典》的价值,或许只当是寻常书本,那么老头儿周旋中,留下一本书,来掩盖老头儿失踪的事,似乎也理所当然起来。 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手中令牌,一切都是猜测,还需要去一趟银楼。 这个银楼不是金银首饰的银,而是银钱的银,会吃钱。 想到一个消息一千两,陆安然不禁有些为难,没钱容易让人窘迫。 沉沉一叹,无关结果如何,老头儿,我也算为你付了笔大价钱的,就当还你当年知遇之恩。 老头身份来历成迷,性格古怪,手上好东西却不少,连遗失几百年的药典都能随便拿出。 想起初识是两年多前,老头儿被狗追的狼狈,居然躲到了路过的陆安然身后。 陆安然觉得老头有些无耻,老头却说陆安然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爱心,声泪俱下的痛批一顿,搞的陆安然很是无语。 也因此,两人结下了‘孽缘’! 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易的? 陆安然拧了下眉头,是那次她帮隔壁一个孩童取卡住咽喉的鱼刺,老头儿说她有学医天赋,并且不由分说扔了一本入门的医书给她。 老头儿带她入门,却从未亲自教授过她什么,也说不会当她老师,更叫她别存不该有的心思。 陆安然当时想,就你这幅样子,我图你穷还是脏? 然后,两人开始了交易——每完成老头儿的任务,就会成全陆安然一个要求。 直到陆安然拿到《千金药典》。 现在想来…… 陆安然拇指细细摩挲着书册封面,所有人皆是那般取鱼刺,他眼睛开过光还是怎的,能看出她的天赋来。 祠堂阴僻之地,两扇大门一合,天光照不进来,只有跃动的烛火,昏昏沉沉。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而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紧跟着门被推开,大风瞬间卷入,摇曳了良久的灯火拼了命的挣扎两下,终于偃旗息鼓,彻底熄灭,余留一股烟袅袅升空,仿若最后的不甘。 第15章 父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色浓郁,寒风撩人。 陆安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平时前方祖宗牌位,深如夜色,像是被笔墨染过,又黑的纯粹。 转头,眉眼淡然:“父亲。” 来人站在陆安然身后,身形高大,影子笼下来,将陆安然整个罩在里面。 祠堂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这么开着,大风将他两边宽袖吹的鼓起,背着光只依稀露出个轮廓,不过长身而立,全身的气质内敛又沉静,还隐带着骨子里掩藏的威严。 “你祖母说,今日你冒犯她了。”脚步一动,来到陆安然旁边,露出空洞洞的门。 原来天色已暗,雪也停了,不过覆盖了一层,反射出一丝薄光,但烛火熄了,不至于看清他的脸容。 他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严厉低沉,相反温和醇厚,犹如百年酒酿,入口,绵醇悠长。 陆安然压住被风舞动的发丝,捏了捏手指,颔首道:“是,祖母责怪我不该在拜冬日出去,还着一身素色,令我在祠堂忏悔。” 突如其来的沉默,陆安然仰头看着陆逊,却看不透他的神色。 “你祖母……替你相看了一户人家。” 陆安然蹙眉。 陆逊道:“安夏郡阴家嫡长子。” “父亲同意了。”陆安然心口一紧。 陆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而摇头:“为父拒绝了。” 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为何?” “陆氏,不需要牺牲你。” 陆安然瞳孔一震,手指慢慢捏紧。 陆逊伸手,把陆安然拉起来,低头看着她道:“我从未想过管束你,包括嫁娶,除了一样……” 陆安然抿了抿唇,听陆逊接着道:“不准接触医术。” 避开陆逊的目光,陆安然走过去把烛火点亮,又从旁捻了三根香点燃插入香炉,等到香火冒出来,隔着氤氲烟雾,她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还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个祠堂。”陆逊看向陆安然,火光一跳,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一张经过岁月洗礼,却依旧不减风华的面貌。 见过陆逊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年轻时候必是个俊美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依然温润雅致,一身竹叶绣的青衣,清贵雅韵,气质如兰。 所以,人们又免不得要叹息,这样的人,怎么有一个如此貌丑的女儿。 尤其听说陆逊对去世多年的原配情深不寿,不肯再娶,只一心抚育亡妻留下的孩子,叫人扼腕。 陆安然道:“记得,父亲从未责打过我,那一次……”打的狠了。 陆逊眸光沉邃:“你带回了一本药典?” “没有,祖母已经检查过,不过是普通的药膳方子。”陆安然说完一顿,从旁边拿起一张纸递过去:“既是祖母不喜,刚才我已经烧了。” 旁边炭火盆里,根本没有燃烧的碳,本就是为了惩罚,陆老夫人怎么可能叫人来给陆安然烧炭取暖。 陆逊只一眼,就看出东西烧过的痕迹,明显是一堆纸页。 再抬眸,陆安然站在他面前,裹在一袭红色披风里,接纸张时,碰触到冰凉的手指,面容被烛光润过色,昏黄里夹杂着冻出来的苍白。 陆逊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解开身上的大氅抖了一下,盖在陆安然身上:“天凉也不多穿点。” 陆安然拢紧了,立马感觉一丝温暖传递到心间:“父亲……” “嗯?” “因为母亲的事,才不让我学医吧。” 陆逊低头系领口带子的手一顿,眼底透出一抹幽暗的光,更深的是痛色,就连手指也颤了一下。 陆安然抬手抓住陆逊放开后即将散开的带子,上前一步,“父亲从未跟我说过,却只告知我不许,就是犯人也有陈述案情的资格,如今我就想得到一个答案。” 联想起今日的事,陆安然脸上多了一丝固执,“因为母亲学医不能自医,所以父亲对待天下医者都不信任,但如果因噎废食,世上再没有医者,谁来看病,谁又能替枉死者伸冤,会有更多的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恐惧。” “没有世人,只有你。”陆逊因为隐忍面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侧头,眸光晦涩的说道:“你不可以。” 这几个字的语气很重,重到陆安然感觉一座大山霎时压在了心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第16章 缘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祠堂阴气重,跪了几个时辰,陆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院子。 丫鬟春苗烧了热水,又往里泡了点药粉进去,拿干净的布子给陆安然热敷膝盖。 水汽蒸腾,陆安然神魂已飘了不知何处。 那句话之后,陆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陆安然从祠堂带了出来,交给春苗让她照顾好小姐。 一如从前,母亲和医术就像是陆逊眼中两个禁忌,谁也提不得。 全蒙州境的人都知道,陆逊对亡妻念念不忘,以至于陆老夫人几次三番想要给他续弦都被他一口否决。 虽然陆逊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可毕竟他才是陆氏一族之长,蒙都主人,若是他不愿,谁也无法勉强,包括老夫人。 在其他事情面前,陆逊给足了陆老夫人权利,唯有这一项,坚守己见,无人能撼动。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位所谓亡妻,在死的时候,根本还不是陆逊明媒正娶的郡守夫人,死后也未入陆家祖地,而是另起他处坟头,葬在蒙都郡一处山水如画的风景地。 她陆安然,世人口中尊贵不已的嫡大小姐,其实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对于母亲的事,陆氏上下三缄其口,因为陆老夫人不喜。 陆安然知道的只有陆逊与母亲相爱至深,但因为母亲出身不好,陆老夫人那个时候又已给陆逊定了阴家长女,谁知道后面陆逊直接带回来一个私生女。 彼时的陆氏已然开始颓败之势,而阴家风头正旺,陆老夫人想借阴家的风,好好的烧一把陆氏这个历经百年垂垂老朽的家族。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陆逊带陆安然回来不久,那位始终无缘当陆夫人的女子病重去世,留下孤女,成了陆家大小姐。 听说她原本也不是病入膏肓,只不过给自己开了两副药,越吃越不行,到最后居然就救不活了。 有了这件事在前,从此,陆逊就严厉禁止陆安然学医。 后来,陆氏放出话,陆逊其实和女子在外已经成亲,故而阴家的亲事只能不了了之,陆氏为此赔了不少珍藏宝物,陆老夫人心痛的几次昏厥。 倒不止是为了那些稀罕物件,也因为彻底和阴家结不成亲,反结了仇。 故而,陆老夫人能对陆安然有好脸色才是稀奇。 敷好了,春苗把陆安然的裤腿放下来,取了一个羊毛毯子帮她盖在腿上,正好炖的汤好了,盛了一碗。 “小姐,先喝完汤暖暖身子,这么一个下雪的大冷天老夫人居然让您跪祠堂,也真狠得下心。”春苗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带着不满的语气叨叨着。 冬笋山药骨头汤,肉炖的很烂,冬笋的鲜味全都被勾了出来,混在汤水里,吸溜一口,暖到心肺,唇齿留香。 春苗端起水盆打开房间,把水泼在院子里,几许细雪飘进来,落在陆安然的发丝上。 “又开始下雪了。”春苗进来后,拍了拍身上,走过去拿剪子剪烛花。 一碗汤喝完,陆安然把碗放回去。 春苗见了问道:“小姐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等一会吧,眼下喝了汤吃不下。” 春苗点头应下,嘴里一刻不停,“今儿个拜冬,奴婢从大厨房拿了些生羊肉饺子来,小姐你倒是没听见,就那么几个饺子他们还说呢。” “说什么了?”陆安然往后一靠,取了一本书翻开,问的漫不经心。 第17章 父女关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哎哟,老太太不是叫大小姐跪祠堂吗,这饺子怕是糊掉就不能吃了,而且今日客人多,包的这些怕不够,不若改明儿从祠堂出来再包了吃个新鲜啊。” 春苗学那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八九成,说完满脸气愤道:“我呸!瞎了她的眼珠子,嘴巴叫狗舔过,一天到晚就光吠,不说人话。” 陆安然摇摇头,倒没有春苗那般气愤,“都来了些什么客人?” 春苗想起白天的事还有些气呼呼的,脸蛋上涨了一层红晕,“不就是蒙都几个乡绅和官老爷,还有就是其他郡也派了些人过来送礼,马上也要年节了,趁着过年前走动一番。” 陆安然翻书的手一顿,抬头:“阴家也派了人?” “是呢。”春苗蹙眉道:“往年倒不见,今年不知怎么就来了,来的是个管事,小姐没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就怕别人看不到他鼻孔。” 自从陆逊和阴家大小姐的婚事告吹,两家关系也凉了,这突然走动起来,自显得不寻常。 想来就是陆逊说的那件事——陆老夫人终于在她的婚事上动脑筋了。 春苗再说什么,陆安然心思不在这里,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 等到要落灯歇息了,春苗扬眉吐气般说道:“……凭着那烂婆子嚼舌根,老爷一回来就去祠堂带小姐出来,老夫人知道了也不能如何,谁让小姐在老爷心里顶重要,哪个都比不上。” 将帐幔放下,隔绝了火光,也隔开春苗絮絮不停的话,仿佛那声音也逐渐遥远了。 陆安然躺平身体,想着春苗最后那句话,思绪渐渐又起。 陆逊视陆安然为掌上明珠,即便她天生长相丑陋,却不嫌弃,为了养育她,使得她不会生出自卑,宁愿不再娶妻生子,就怕委屈了陆安然。 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 但…… 陆安然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嘴角溢出一声叹息。 父亲待她极好,却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 五岁以前,陆逊对于陆安然来说,只是一个人名,挂着她父亲名号的陌生人。 大体对一个人用情太深,以至于斯人已去,再见到任何有关她的人事物,都会痛彻心扉,无法面对,所以宁愿避开。 陆逊也是如此,他避讳所有跟陆安然母亲有关的,其中包括她这个女儿。 幼年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可抗争的淡去,但许是有的太过深刻,以至于忘却了具体的事情,总也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在陆安然渴望父母亲情的年纪,她每一次小心翼翼靠近,忐忑又怀揣憧憬,然后一次次被伤到,在空寂的院子里独自舔舐。 印象最深的,陆逊那扇书房的门,因为那是五岁前陆安然最经常面对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也不会为她打开。 事情发生转机在陆安然过了五岁生辰后。 有一日晚上,陆逊彻夜未归,回来就病了。 在陆逊烧的迷迷糊糊时,一只稚嫩冰凉的手贴在他额头,透过明亮的烛火,看到一双黝黑童真充满了担忧的眸子。 五岁的陆安然满身狼狈,衣服划破一道口子,自锦帛里把丝勾出来,鞋子上全是泥泞,裤腿也弄脏了。 在亲爹诧异的眼睛里,因为私自触碰他而显得窘迫不已,往后一退,脚绊脚一屁股就摔倒在地。 陆逊瞧着,忽然就笑了。 然后,他看到陆安然怯生生的拿出了一枝梅花——墨枝雪梅,冷香袭人。 “房间药味太苦,我给父亲种一枝梅,让它常伴你香甜。” 陆逊喉间一哽,眼眶湿润了。 第18章 稷下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氏主院,灯火通明。 陆逊伏案执笔,却迟迟没有点墨。 他干脆放下狼毫笔,从旁边抽出一封书信来,火光从侧面照过来,脸庞半明半暗,眸子更显得幽深。 书房的门被叩响,陆逊放下书信,抬眸道:“进来。” 陆家总管陆忠微弓着腰走到书桌前:“老爷,醉酒的安排了马车送回去,其他郡的则在松鹤院歇息下。” 每年拜冬晚宴过后都是这般安排,陆忠很有经验,陆逊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问道:“查过小姐今日都去哪里了?” “这……”陆忠虚虚抬了抬眼眸,扫了眼陆逊的脸色。 “她还在私下偷学医术?”陆逊的声音带了抹寒冬凛冽。 陆忠一惊,马上道:“这个老奴不清楚,想来小姐乖巧,不会违背老爷的意思,只不过今儿个确实发生了点事……” 就算陆忠不说,陆安然当街替女/死/囚翻案这么大的事,也会叫其他人传出去,索性如实禀报了。 也是于知县为这个案子善后今晚没空过来,主要没脸,怕别人当面嘲笑,这才叫陆家晚了点得到消息。 “老爷,小姐有勇有谋,满腹才华,现在蒙都的人都夸她呢。”陆忠斟字酌句道。 陆逊道:“她验的尸?” “那怎么可能?”陆忠扯了扯脸皮,干笑道:“小姐一个小姑娘,说的白一点,恐怕连死老鼠都见不得,怎么能见死人。定是县衙里另找的仵作,不过话传话,总会往夸大了说罢了。” 陆逊眉头微皱,眼中暗光沉浮,在陆忠小心翼翼的窥视中,以为他还要问什么时,却挥挥手,叫陆忠出去。 陆忠低着头退出房门后,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发出苦笑。 小姐诶,您可真是胆大! 房间里,陆逊又拿出那封书信,暗光沉淀下来,挥起狼毫在旁边落下三个字。 次日,陆安然起床后,才知后半夜雪停了,却下起雨,把原来积攒的那一层白色全滴答了个七零八碎。 蒙州本就雨水少,更何况到了这个季节,尤为稀奇。 这场雨过后,天气比昨日还凉上几分。 陆安然洗漱完,手放在炭盆边烘烤取暖,春苗一脚迈进门槛,对她道:“马嬷嬷刚才派小丫头传话,老爷让大家都去正厅里。” “父亲?”陆安然眼珠子滚了一圈,心中狐疑。 莫非她的事暴露了,父亲有话要问?但按照父亲的性格,为着她一人,也不该闹的全家兴师动众。 春苗给陆安然取了一件藕荷色羽缎斜襟短袄,外面再罩上莲青斗纹狐狸毛的斗篷,将雪帽翻上来,整个脑袋都陷入毛茸茸里面,脚上踩着云纹羊皮小靴,保暖又防水。 一路从小院到前院正厅,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随时酝酿着一场大雪。 陆安然抬眸扫了一圈,她来的晚,人到的很齐。 左边坐着二房,从上到下分别是陆逊二弟陆围,然后是于氏和陆简妤,以及陆围的两个姨娘还有一个庶女一个庶子。 另一边三房人多一些,主要陆宥年少时风流,在外玩的厉害,姨娘纳了三个不算多,私生子女却不少,正经接回来的就有四个,其他的听说还养在外头。 三房钱氏软弱,管不住陆宥,还是陆老夫人出马,好生训斥了一顿,才没有第五第六个私生子女再进陆家门。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事。”陆逊开口没有长篇大论,上来就是重点,“稷下宫来信了。” 第19章 人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稷下宫,天下群英荟萃之地。 民间有一句传言——朝中文臣武将,皆出自稷下宫。 虽然这么说绝对了一点,可是光举个例子,当今大宁朝大业帝,位居高位的柳相,还有当年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舞阳公主,却全都出自稷下宫。 可想而知,稷下宫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毫不夸张的说,进入稷下宫,一步跨进了麟得殿的大门。 麟得殿,即面圣临朝之地。 与其说稷下宫乃全国第一学府,不如说是替朝廷选栋梁的特别机构。 每过十年稷下宫会挑选全国上下最优秀的学子入学,而天下人都以能进稷下宫为荣耀,文可学治国论道,武通奇门八阵,亦有杏林传世,占星卜数。 如今大宁朝不说全部,起码有一大半文武官员出自稷下宫。 但也有例外,十年前也就是陆安然六岁那年。 因为前朝后患未除,边境蛮族骚扰,朝廷根基尚不稳固,臣子非上下一心,稷下宫亦处于动/乱当中,因此取消了流传百年的传统。 由于进入稷下宫有年龄限制,很多人只能抱憾终身。 “大哥,就这事还把我们一大早都喊过来?”陆宥掩嘴打了个哈欠,歪着身体靠在弧形椅背上,看了眼陆安然懒洋洋道:“大侄女,恭喜你。” 这声调吊儿郎当,眼睛还浮着一丝红血丝,脸上显出不耐,“好了完事了吧。”说着就要起身去补觉。 “你给我坐下!”陆老夫人一声呵斥,转头对着钱氏道:“怎么当家的,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成天儿往外跑,瞧瞧这身体都糟践成什么样了!” 钱氏眼眶一红,低头喏喏道:“都是妾身的错。” 陆老夫人护短,护的是自己儿子。 二房那边,陆简妤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半垂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甘。 谁都知道入稷下宫意味着什么,故而这一份名额乃重中之重,蒙州七郡向来都是派的各家族嫡子嫡女。 陆逊是当家人,自偏心自家女儿。 更何况…… 陆简妤咬了咬唇,心中暗恼:陆安然偏偏占了个长! 女子虽然不能上朝当官,可是进了稷下宫名声便传出去,地位势必也跟着涨。 天下人以进稷下宫为宏愿,世家大族也以能娶上稷下宫出来的女子为荣。 可陆简妤的面前,挡着一个陆安然,她岂能不恨。 心中更是怀疑,莫不是陆逊就为了这一日,才故意把陆安然的年岁说大了一个多月,非置在她前头压她一头。 “人选我已经定了……”陆逊的声音再响起。 陆简妤眼底戾气渐起,果然还是来了。 “这次就让简妤去吧。” 陆简妤:“……”!!! 她震惊至不敢相信,以至于眼中戾气未消,就这么袒露在大家眼中,全身僵硬仿若石化。 “天呐,简妤你还不快感谢你大伯爹。”二房扯了陆简妤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做梦都没想到能捞到这好事。 陆简妤回过神来,收敛了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身体微微轻颤,竭力抑制住了,想保持优雅,终究语气带着亢奋的说道:“简妤多谢大伯。” 不等陆逊说什么,陆宥嗤声道:“大哥,你没喝醉吧,别是把自己女儿名字也搞错了。” 第20章 教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逊这一决定,犹如大石投湖,激起一波浪花。 面对陆宥讥讽的声音,陆逊道:“然儿从小在我身边,胆子小,不适合出远门。” 陆安然将众人表情看在眼底,一瞬间大家神色不定,她注意到就连老夫人顷刻间也面露惊讶。 可见,的确是陆逊自己做出的决策。 陆安然往手心压了压手指,垂下眼眸来。 于氏马上打蛇随棍上道:“是啊,大伯哥疼爱然儿的心全蒙都谁不知道,大家都说然儿福气好呢。” 钱氏拧着帕子看了眼陆逊又转眸看一眼于氏,她什么都没说,心中明白,这件事本也插不上手。 陆宥摊摊手:“我不过随便说说,左右跟我们三房没什么关系。”说罢看向陆逊,一个劲打呵欠道:“大哥,这回可以走了吧。” 陆逊不说话,陆宥当他默认了,边走边嘀咕:“小人得志。” 陆围扫了个冷眼,于氏暗中呸了一声,心中道: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陆老夫人轻咳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端着当家主母的气派道:“既然宁远这么说,定是顾量周全的,我们陆家向来家风严谨,做事敞亮,谁有意见的现在可以提出来,过后不许再议。即便有哪个心中不爽气,若背后胡乱嚼了舌根叫我知道了,按家规处置。” “儿媳(孙子/孙女)不敢。”一众人齐声道。 陆老夫人对自己展现出来的威严很满意,面色缓和几许,转而看向陆简妤。 陆逊正将写有陆简妤名字的书函递给她,“王都路远,伯父不望你如何扬名,一切小心行事。” 陆简妤心口还在砰砰跳,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喜不自胜的接过来,不忘暗中给陆安然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陆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抿,没忘记刚才陆简妤因为惊讶过度没有掩饰的戾气,心中闪过一丝不喜,这个孙女也没她平日见的那么乖巧! 不过转念一想,到底陆安然与陆简妤比起来,后者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陆老夫人寻思着,左右先敲打一下,以免去了王都心野了,一个陆家都装不下她,“别看蒙都与王都都占了一个都,到底也是不同的。你出去是陆氏女儿,在外自当处处谨慎,不能辱没我陆氏门楣。 王都数不清的达官贵胄,随便得罪了哪个,陆氏天高水远也不能帮衬你,切记,出门在外,你只需交好,不要随便惹事。” 陆简妤正处于兴奋中,哪里听得进这些,只一一允诺称是。 陆老夫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陆氏在皇上面前总归存了几分面子,你要是谨守本分,不犯天家忌讳,不主动惹是生非,我陆家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上一脚。” 陆简妤欣然:“聆听祖母教诲。” 底下其余人眼神交流,老夫人是要给陆简妤撑腰了。 交代几句,陆老夫人还是不放心,于是凭着自己蒙都才女的身份,留了陆简妤下来准备好生教导一番。 其他则各回各院。 “大哥,我有桩事情跟你商量。”陆围喊住了一脚跨出院门的陆逊。 陆逊转头,沉吟道:“去我书房。” 陆安然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两房的堂弟妹路过眼神全都有些意味深长,她没有理会,倒是春苗显得愤愤不平。 “看什么看,真当能看笑话了。”春苗俏脸一沉,扶着陆安然私下愤愤不平道:“老爷也真是,即便去王都读书左右三四年功夫,又不是不回来,这下好了,天大的好处,白叫她给占了,想起来奴婢这心啊……喘不过气!” 春苗办事利落,能干,就是话多。 陆安然被吵的脑壳疼,刚要开口打断春苗,忽听的一声轻笑。 第21章 你瞎,还是我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树影清风,飒飒作欢。 一人从里面走出来,首先看到一张带着坏笑的脸,连两道浓眉都被勾弯起来,好似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白皙的皮肤衬着淡淡桃粉色嘴唇,五官清隽,犹带着最后一点蜕变为成年男子前独属少年人的稚嫩。 神色张扬,满身落拓,使得原本帅气阳光中硬生生加入一丝不羁。 “平时不声不响,冷清凉性,背地里却嚼舌根?”少年人完全不掩饰的勾了勾嘴角,说话都带着轻笑。 春苗涨红了脸:“三少爷怎么能偷听人说话!” “偷听?”少年撇撇嘴:“我就站在这里,你的话非要往我耳朵里飘,这也能怪我。” 对着少年无赖的样子,春苗跺了跺脚,可又不能怎样。 陆安然认真的看了少年一眼,忽然开口道:“雪雪。” 少年顿时脸黑了。 他是三房嫡子,钱氏所出,在陆氏男丁中行三,名叫陆学卿。 只是因为出身的时候早产,先天体质弱,问了大师,说要取个他能压得住的小名才好,于是就摘了大名中一个字,同音化为雪雪。 “你黑心黑肝,难怪稷下宫的名额都给陆简妤抢走了。”陆学卿哼哼冷笑:“活该!” 陆安然挑了挑眉头:“就说这个?没事我走了。” “诶诶!”陆学卿看着陆安然果然二话不说迈步,气急道:“昨日用得上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陆安然脚步一顿,转身的时候同时抛出一样东西。 陆学卿接了,是一个小瓷瓶,眼中顿显愕然:“你怎么知道我问你要这个?” “你身上有血腥气。”陆安然抬了抬下巴,又道:“昨夜你送书给我的报酬。” 陆学卿也不矫情,将小瓷瓶塞进袖袋,还待说话,见陆安然又拿出一个绿色瓶子,挑起一边眉头:“几本书而已,这么客气?” “五百两。”显然不打算白送。 陆学卿气笑了:“你当它是金子糊的不成。” “之前的止血膏虽能止血,但去肿效果不佳,还偶伴灼热刺痛感。” 陆学卿咬了咬牙:“你故意的!” “医术制药总要在反复尝试中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陆安然坦然道:“最好的效果我还没说,它可以祛疤。” 陆学卿一甩脑袋:“没钱,不用祛疤。” 陆安然用指尖反手抖了一下衣袖:“雪雪,你会失去我一个好大夫的。” 果然,陆学卿脸色微变。 陆安然不知道,也不会过问陆学卿的秘密,但如果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药堂找大夫,也就没必要在她这里淘药膏了。 可以说,陆安然对治疗外伤方面的突飞猛进,全仰仗陆学卿这只小白鼠。 陆学卿牙根咬的死紧,眼中要喷出火来,“明天晚上给你银两!” 陆安然单方面愉快的交易过后,陆学卿故意刺她:“喂,你真不想去稷下宫啊?” 陆安然眉色淡淡道:“我想。” 稷下宫历经百年,积淀下来的厚重可想而知,更遑论里面囊括了大宁朝各种各样饱学之士,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求学之地。 陆安然也是如此。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通过与老头儿的交易看似学了不少,但是老头儿从不教授她,只提供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习的一切笼统杂乱。 去稷下宫,去杂留真,才能精益求精,让她真正的走进医术领域。 还有一个原因…… 陆安然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瞬间又没了,快的几乎叫人看不见。 陆学卿沉默一瞬,没有再问,拿着东西就离开了,刚才的问题像是随口问的,不在乎陆安然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也没有问,为何陆安然昨日忽然传信让他送几本书到祠堂,一如陆安然没有问他为何时不时身上会受伤。 这对姐弟间的相处,迥异于任何人。 — 不管陆学卿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入夜果真送来五百两银票。 之后,陆安然又叫/春苗拿了她一副首饰典当,是她没用过的,及笄那日某家夫人送的贺礼。 春苗唠叨两句,见陆安然全幅心神都放在《千金药典》上,只好忍痛去替自家小姐办事。 两日来,陆府风平浪静,偶尔听春苗念叨二房那边为陆简妤去王都做准备,每日都有各种东西送入府,陆老夫人时不时招陆简妤去聆听一番教诲。 陆安然执笔将书中不明白的地方在手边的空白书册上誊抄下来,以便时不时翻阅,就这么两天,已经写了七八页。 “小姐,有人给您送拜帖了。”春苗回来时,还顺便自门房拿了张帖子。 陆安然停下笔,先在旁边的盆子里净手,擦干了之后打开帖子,看到上面的名字颇为意外。 午饭后,陆安然独自一人去了陆逊的院子。 还没走近,听到一声冷嘲嗤笑从里头传出:“放眼整个蒙境,陆郡守连我阴家嫡少爷都看不上,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 云上公子云起,蒙州七郡唯一异姓王之子。 因着异姓王与前朝的关系,当今皇帝虽然碍于情势保留了盛乐郡的云家,却徒留云王府一个空名。 大宁朝的人都知道,一南一北有云起和南宫陌尘,世人称为双公子。 只是不同于那位宁都小侯爷的才冠京华,云起之所以出名在于他的美貌和奢华,更因为他耗费巨资建了一座云上宫。 云上宫建的犹如人间瑶池,珍藏美女无数,每日里伴着美酒佳肴,便成了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仙境。 陆安然一个愣神的功夫,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她脚步往后一撤,将身体遮挡在树后,抬眸瞧见一中年男子昂首挺胸,黑着脸快步离去。 陆安然略作思量,来到书房看到陆逊站在窗前,温雅的面容叫窗外投进来的树影遮挡了一半,显出几分晦涩。 听到脚步声,陆逊转过头,看到是陆安然,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你来了。” “刚才是阴家的人?”虽问着,口气却肯定。 陆逊点头,却不打算多说什么,“你来此,可是想问为父为何选择简妤。” 忍着两天没问,单说这份心性,陆逊觉得她女儿确有学医的条件。 “父亲会说吗?”陆安然反问道。 陆逊深深的看着陆安然,像要看透她的灵魂,又仿佛分明透过她在看另一人,眼神逐渐复杂,“就是那日我说的原因。” 陆安然半垂眸:“我知道了。” 这么快妥协,倒是叫陆逊愣怔了一下,原以为陆安然过来是要质问一番。 “父亲总归是为了我好,我明白。” 陆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渐起风暴,又快速趋于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想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但当指尖碰触到柔软的黑发时,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我来是跟父亲说一声,下午我想出门一次。”陆安然说明来意。 — 陆安然没有耽搁,从陆逊院落离开后,和从前一样并未带上春苗,也没叫门房套马车,径自出了府门。 今日天晴,风小了,照着颇有暖意,也没有扑朔而来的细沙,街上往来的行人便多了。 陆安然步伐不疾不徐,先去了一趟县衙。 恰巧守门的还是那位衙役,看到陆安然跟见鬼了一样,忍不住摸了一下屁股,好疼! “知、知县大人出城了。”衙役嘴巴一颤,说话都有些抖,就怕陆安然再起什么幺蛾子。 他这份差事迟早得丢! 陆安然看向他:“你说话怎么结巴了。” 衙役心说,还不是被你吓的,“咳咳,风、风吹的。” 陆安然是来问红姑家里住址的,她袖袋里的拜帖正是红姑递去陆府,不过她没回,反而打算自己上门。 因着陆安然还想去老头儿那边看看,省得红姑再跑一次。 县衙到老头儿的住处有一条近路,只是穿过一片林立的铺子街坊后,最后面一排连着几家棺材铺,那里的巷子狭窄又黑,因为常年无人通行,还堆了不少废弃物。 陆安然一脚踩进去,洁白的羊皮小靴底沾了一层灰,有人来巷子里祭拜故去的人,人走了,香灰留在这里。 巷子很窄,两人并肩走都困难,穿堂风灌入,引得呼呼的响,好像鬼哭狼嚎,配合着巷子前面隐约可见的棺材铺上挂的白幡,充满了森森鬼气。 明明是午后,却几乎无人经过,显然大家对这条巷子很是忌讳。 忽然,风向一转,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连空气都染了凛冽煞气。 陆安然倏然止步。 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就在距离陆安然五步的地方。 紧跟着,陆安然眼前什么一闪,脖子处被顶了什么东西,她不需低头,就能感觉到那冷寒的锐器,只消对方一动,她就会顷刻间毙命。 回过味来,陆安然整个面部唰的惨白,心猛的跳了起来,从手指开始发凉,虽然竭力想要自己冷静,但是恐惧的本能使得她身体不受控的发抖。 这条巷子虽然不长,可是却在靠近棺材铺的那头中间凿了一个小洞,里面摆了地藏王菩萨,是几家棺材铺的掌柜合起伙供奉的,做这种阴间生意,自是比旁的更面面俱全。 所以,这也使得陆安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里藏着人,更不晓得自己会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 “我什么都没看到。”陆安然抑制着上下打颤的牙齿,极为快速且识趣的说道。 她感觉身边的人更靠近了一点,倏然,眼前一暗又一亮,风直直打在脸上,帷帽被扔到了一边。 “你瞎?还是我傻?”男人开口,口气中带着三分笑意,可一双眼睛极冷。 陆安然心中像是坠了石头,猛然一沉。 第22章 银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两排围墙高耸,拉成一线天,初冬暖阳照不进这一片阴森荒僻之地。 陆安然低眸扫过去,地上蒙着黑布的人已经气绝,她缓缓握紧拳头,一颗心像是被揉进了碎冰渣,冷沉冷沉的。 或许因为陆安然没有大喊大叫,男人眼底闪过一抹趣味,倒是比一般女子冷静自持。 从陆安然背后绕过来,她才看到男人脸上带着银制面具,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分外冷酷,犹如古井寒潭,深邃不见底。 男人靠近陆安然,在她鸡皮疙瘩中,声音带笑,但是那笑声又格外渗人,“没话说了?那我只好送你上路。” “我是陆氏嫡长女。”陆安然心口发紧,指望对方好歹顾忌一下自己身份,“你若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蒙都。” 男人手中抵着陆安然的匕首抽离一些,在陆安然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忽而低低一笑,喉咙口滚了一圈,“哦?陆逊带回来那个私生女啊。” 语气调侃轻浮,却叫陆安然面色一变。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但是足够陆安然判断出里面的讯息—— 第一,他不怕陆氏,或者说蒙都郡。 再则,对于蒙都郡以及陆家的事,他都很清楚。 陆安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凉气入肺,从头冷到脚。 “我……”陆安然拳头拽的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得自己顺利出声,“我可以帮你毁尸灭迹。” 男人一挑眉,头一次从眼睛里露出意外的神色,捻摩着她的话重复道:“毁尸灭迹?” “像他这样打扮在大白天出现,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身份,暗卫或者杀手,而你选择了这条巷子出手,显然早就发现他暗中跟踪,故意引诱其来。”陆安然看向面具男子,惊惧未消的清眸里,流淌过一丝慧黠的光芒。 “可是,就算你处理的再干净,只要存在过,他身后的人总会找到蛛丝马迹,你的烦恼不会停歇。” 男子食指弹了一下握着的匕首,寒光略动,发出清脆的鸣吟,不在意的反问道:“或许没有其他人呢?” 陆安然摇了摇头,“如果单纯的江湖仇杀,你不必如此隐晦,他也不用遮掩身份。我可以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存在过的人突然不见,迟早会叫人怀疑,我相信你有办法利用这中间的时间,或许一两天,或许两三天,足够你解决一切。” “你倒是自信,可是我没有必要冒险。” “我觉得你更不喜欢麻烦。” 男人轻哂:“怎么证明你可以?” “凭我这条命!” 男人看着少女,面色苍白,右边脸叫穿堂而过的风拍的红血丝突起,像在狰狞叫嚣着,扭曲至极,就算极力压制,男人仍能清楚辨别出她深藏眼底的恐惧。 就算这样,少女还是竭力的维持着气度,装作冷静的与他谈判。 男人没有戳破陆安然装腔作势,反手一转,匕首灵活的收回来,“给你一个机会。” — 当阳光重新照在陆安然身上,她感觉自己似乎再次活过来了,脚步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跪在地上,扶着巷子口的墙,大口大口喘气。 喘的满脸通红,抓着帷帽的指骨泛白发青,脸上犹带余惊,脑海中一闪而过腐烂如泥最后归于尘土的尸体,忽然干呕起来。 陆安然不是个胆小的人,否则那日也不会面色不变的对男尸开膛破肚,与其说恐惧和恶心,不如说心中的罪恶升腾起来,叫她反胃。 与验尸的出发点不同,不管巷子里黑衣蒙面死者曾经是好是坏,都不该是她随意处置尸体的理由。 看吧,为了活命,她也并非那么光明磊落。 陆安然深吸一口气,每年这个季节,蒙都的空气总是有看不见的砂粒,可是她现在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空气了。 从棺材铺一条街走过去,发软的腿慢慢恢复了力气,戴上帷帽的陆安然,又是那个遇事不惊,骨子里坚韧清冷的陆家大小姐。 老头的房子已经被另外租给了一户人家,陆安然沉默片刻,改变既定的路线,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 烟花柳地,脂粉散在空气里,十里飘香,各色春/情盎然的花楼掩映下,一座红色矮楼格外显眼。 门庭寥落,盛阳照拂中,红楼顶上琉璃瓦片熠熠生辉,扫除了空寂,洒下一片金光灿烂。 陆安然仰头望向降香黄檀牌匾,上书‘银楼’二字,铁画金钩,笔走蛟龙。 红漆木门左右贴了一副对联:前后古今无所不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横批:有钱财进。 陆安然刚靠近,大门居然无风自动,刚好够一个人的空间,她并非头一次来,倒是习惯了银楼的风格,抬脚跨进去。 照壁过后,一颗挂满红绸的树迎风招展,无数铜钱撞击,音声脆响,华光穿梭,使人眼花缭乱。 树前突兀的摆放一只红色箱子,向天一面开口做成咧嘴笑,倒似庙中/功德箱。 陆安然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扔进去,刚听见落地响动,一道飞影裹挟风力,她尚未收回的手掌心,躺了一枚铜钱。 反面刻印三个字:叁贰伍。 这是银楼的规矩,陆安然扔出去的十两银子,只换得进入银楼的一个机会,也就是说,即便她在这里一无所获,十两银子是收不回来的。 银楼一贯秉持的风格如此,有钱者进,爱来不来。 相对的,若是使足了钱,进来的人几乎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这就是银楼的底气,一如它门口那副对联写的般傲气十足。 陆安然根据铜钱指示,来到了那间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她走到窗口,拨动上面一盏铜钱做成的风铃,然后静坐一旁。 一盏茶后,风铃被一阵风撩动,发出密集急切的摇曳声。 陆安然抬头,窗边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华金色,就连脸上的面具也鎏了一层金漆,窗下铜钱晃悠,阳光被切碎,金光交错,好像一个移动的人形金条。 陆安然对于银楼处处铜臭味的爱好不敢苟同,眯眼适应了光线后,拿出那块柳叶铜制令牌递过去,“我要知道它的来历,用处。” 那人接了,不忙着这笔生意,反而戏嘲道:“不愧是蒙都城公主,常人几年踏足一次的地方,陆大小姐跟家常便饭差不多。” “公主在王都。”隔着帷帽,陆安然一双明眸波澜未起,淡声道:“这里是一千两,几天后可以来拿消息?” 陆安然把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人接了捏在手里甩了甩,笑声更大些:“和陆大小姐做生意就是爽快,往后还要请多关照几次。” 陆安然心中藏了事,加上之前暗巷经历一番生死,不欲和人周旋,“银楼若不是要改茶楼?” 被当面讽刺,银楼的人笑声一滞,摇头道:“才闻陆大小姐刑场壮举,鄙人心生仰慕,唉,也罢,既然陆大小姐这么着急,在下就告诉你好了。” 早在她第一次踏入银楼,对方就看透了她的身份起,陆安然不怀疑银楼洞察消息的先机,叫她奇怪的是后面半句话。 “什么意思?” 那人两指掐着令牌,道:“不用查我也可以告诉你,柳分一叶,王都柳家的腰牌。” 王都,柳家? 陆安然不知道王都有多少柳家,世人皆知的一个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稷下宫的柳相。 思索中,又听那人说:“没错,柳相知那个柳家。” 为做区别,士族门阀都会刻制专门的腰牌,这样一来,若是出去办事,拿出令牌好叫对方行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凭着令牌知道身份,无可仿冒。 银楼外街上,陆安然脑中还回想着对方的声音。 “柳成千万条,唯有王都柳家摘最高一枝,一门三宰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空前绝后。” “前朝覆灭,时任右相的柳家最该随着历史洪流衰退,却出了一个柳相知。” “柳相知其人,柳家庶子,十五岁之前王都几乎无人知晓这么个人物,却在定康十四年稷下宫征召学子时,自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名震王都。” “等到今圣临朝后,才知柳相知是为推翻前朝的幕后谋士,新朝建立,他又成为皇上左膀右臂,本朝唯一宰相。” “原本柳有一枝,后柳相知单分一叶,就成了如今这般。” 一块令牌牵扯出王都柳相,事情越发复杂,扑朔迷离。 眼下似乎成了两条选择——老头儿是柳家人,或者他被柳家人抓了。 陆安然平复下心情,王都之行,不可不去,就不知道刑场那一出,是否起到作用。 重新走到主街上,人来往去,川流不息。 老头儿提出翻案时,陆安然脑子里顷刻间多了一个念头。 王都人来,印证了她的猜想,时隔二十年,稷下宫终于再次广征天下学子。 以陆氏在大宁朝的地位,势必会受到一张帖子,可是她同样清楚父亲的性格,故而在父亲把人选定为陆简妤时,她心中早有准备。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让王都的人注意到她,逼父亲不得不妥协。 就在刚才,银楼的人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消息,让陆安然多了一份胜算,如若还不行,她可以学柳相知当年般,同没有推荐函的寒门学子一样,自考入门。 陆安然止步,转头望向南方。 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解开她心中诸多困惑。 第23章 试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单红姑家离银楼有半城之远,陆安然到时,夕阳已斜,余晖霞红。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陆安然站在大门外敲了敲,没有动静,反而门被推开了。 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余光可见周围邻里探头探脑的打量。 不等她开口,隐隐听见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呻吟。 陆安然寻声快步上前,伸手一推房门,就见女子躺在地上,身体蜷缩,两只手捂着腹部,左脸压着地面,头发都被汗水濡湿。 “红姑?”陆安然喊了一声。 女子估计是疼的厉害了,神志有些糊涂,很久才能抬起头,看到是陆安然,眼睛一亮:“……恩人。” 经过牢狱磋磨,女子的身体瘦弱的厉害,脸颊凹陷,脆弱如江南柳条,随时都能折枝。 陆安然伸出三指搭脉,不一会儿,眉头慢慢皱拢起来,这个脉象…… 分明是中毒了! “你今天吃了什么?” 红姑伸出颤巍巍的手,陆安然偏眸,看到桌上的东西,面露惊诧。 “有,有个人过来……”红姑腹痛难耐,说话都断断续续,“说恩,恩人今天……今天会过来,给我喂了一颗药丸,说……说桌上的两颗药,一个……一个是解药,另一个……” 一阵尖锐的痛楚袭来,红姑面色惨白,呜咽一声,牙齿咬住嘴唇,很快流出鲜红色的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不过陆安然也能猜到了,既然红姑没有轻易拿来吃,另一个只能是毒药了。 看了几乎昏厥的红姑,陆安然面色无比沉默,从红姑口中可以听出,明显来人是针对她的,红姑叫自己连累,受了无妄之灾。 但是她平日里少有结交,更是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突然心口一跳。 难道是他?! 因为不甘心这么放过自己,所以马上就报复回来,按着毒药的发作,也就是一刻钟前,时辰也能对上了。 可又莫名觉得那样的人是骄傲的,不会使这种迂回的手段。 当陆安然拿起桌上的两颗药时,更加震惊了。 不是如对方告诉红姑的,也并非自己猜测的那般,另一颗并非是马上致人死地的毒药。 陆安然低头看着手心两颗药,脸上浮现起寻常人捉摸不到的挣扎—— 左边的药,药性凶猛,可以完全解掉红姑身上的毒。问题是,正因为药性太过刚猛,以红姑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解药过程中就死了。 另一颗,药性温和,正好符合红姑现在的体质。但是!这药不能清除毒素,只可抑制,需要终身服用,能克制毒素多久,谁也无法确定。而且身体会渐渐被拖垮,终年缠绵床榻,直到油尽灯枯。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想不出背后人的目的,说是给红姑下毒,针对的又分明是她。 难道…… 对方本就是要她来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陆安然闭上眼睛,脑子里拼命的搜寻《千金药典》上是否有过关于这种情况的描述,很快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落在掌心,润湿了她手心的纹路。 红姑的声音已经渐弱下去,几乎叫不出声,只有溢出嘴角的痛苦哼哼,她眼神光涣散开来,看到陆安然朝她走过来,天光在她身后,仿若给她披上了一层圣衣。 “你相信我吗?”陆安然的声音清冷和缓,好像初冬第一片雪,落在了红姑耳旁。 红姑咬住出血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却拼着最后一丝力量重重点了个头。 和治病不同,解毒其实就是以毒攻毒,这个过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不过陆安然不是一个容易纠结的人,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与其祈求一个不知的未来,苟延残喘的挣扎生活,不如干脆一点,生即生的绚烂,生不如死,不如不生。 陆安然两指捻着一根银针,目光郑重的看向红姑,道:“你连死牢都能跨过,经此一劫,定能破茧化蝶,坚持住,我会帮你。” 红姑脑中浑噩,只有这坚定的声音,好像一道光,透过万千灰霾直达心底,让她的眼神逐渐聚拢起信念。 — 没人看见,小院隔壁的阁楼上头,两道人影站在那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将房间内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庞大人怎么样,这下可满意了?” 被称为庞大人的墨绿色锦衣中年男子,目色深深:“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果决。” 原先那人摇头感叹道:“都说陆家长女面貌奇丑,粗鄙浅陋,见不得人,所以陆郡守才藏在闺中,可是他们怎么又不想想,果真如此,陆郡守怎么还会宠爱有加,视若珍宝。” 不过这位陆家大小姐低调是真的,要不是前几日在刑场一番作为,谁会知道这位大小姐一出手就这般惊才绝艳。 感慨完,那人又道:“诶,庞大人你觉不觉得她的心性和舞阳公主有些像。” 庞大人低嗤一声:“公主当年根本用不到解毒丸。” “是啊,舞阳公主是何等人物,天下再难出其二了。” 舞阳公主,前朝天家嫡女,拥有惊世才华,人人称颂的第一才女。 只是结局…… 两人想着,同时沉默下来。 — “去岁拿出来时还有大半盒,到了今年就剩这么些。”春苗捧着首饰盒哀怨的看了陆安然一眼,心中嘀咕不已。 想问什么,看到陆安然落在晨阳下半张侧脸,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趁着年节来临前,正好遇到个大晴天,春苗把几个大箱子里的旧物一股脑翻出来,该晒的晒,该扔的扔,满屋子都是灵香草的味道。 陆安然写完几个字停笔,轻吁一口气抬头,端起茶碗发现茶凉了,刚要开口喊春苗换一壶,发现春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不知和人说什么,压低了略显神秘。 院子里已经晒满了东西,春苗连那株矮冬青都没放过,上头落了好几张纸页,好似给它穿了纸冬衣。 陆安然笑笑,低头扫过,目光落在纸上,手指往上面两个字敲击一下,口中婉转轻音,低喃:“王都。” 刑场一案是‘投名状’的话,红姑家的试探就是对方给她的‘试金石’。 排除黑衣人报复后,事后陆安然很快联想到,要是她成功引起王都来人的注意,那么眼前这场戏就是对方特意安排给她的‘考场’。 陆安然的心顿时复杂起来,她和王都人之间的‘博弈’,红姑成了两者拉扯的牺牲品。 春苗已经笑嘻嘻的回来:“小姐你怎么站在那里发呆呀,你看老爷叫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来。”手里满当当捧着一堆放下,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尤二婶子还说呢,如今我们小姐救人的事传出去,说小姐啊,是整个蒙都的格日勒!” 陆安然眼帘一动,眸中闪过一抹自嘲,什么光明,不过是怀揣着一己之私,然后最终留下一丝遗憾。 春苗没有注意陆安然情绪上的转变,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后,出来想到什么,凑过来眨眨眼:“小姐,过几天有热闹看。” 陆安然把冷茶杯递给春苗,不在意道:“你又打听什么了?” 春苗去换了一壶热水重新冲泡,又开了避风的一扇窗散散屋子里味道,刚才开箱子,全是箱子里防霉的灵香草味。 灵香草带了个香字,实际味道难以描述。 “嘿,二房啊,马上要添人口啦。” 一看春苗看好戏的脸,陆安然猜测:“柳姨娘有了?”这位姨娘年纪尚轻,是陆围三年前纳入府的,花旦出身,戏比人好。 春苗嘴角往右边一抿,眼睛压眯了一半,幸灾乐祸道:“小姐您这回可猜不着,是二老爷打算从外边领回来呢,他倒也不敢现在声张,左不过前日私下里跟咱们老爷先透个气,其他人连老夫人都还不知道呢。” 陆安然顿悟,这便是刚才春苗和尤二婶子在院门口神神叨叨好半天的收获,“左右不过纳一位姨娘罢了。” “哪儿是一个人!”春苗声音高了半分,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一摇,“买一送一,成双!” 陆安然这才出现一丝诧异,春苗得意道:“小姐你都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也非年华正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孩子就比二小姐小了几个月呢。” “二老爷不知道看上人什么了,见了几次面就念念不忘,非要把人领陆家,本是趁着二小姐入稷下宫的好事提出来,可又怕老夫人那边不赞同,就打算找我们老爷直接定下,到时候二夫人也没得闹了。” “可奴婢觉得二老爷这事做的不地道,回头二夫人该怨的就是我们老爷了。” “还有啊……”春苗最后冷嗤一声,“老爷叫管家和尤二婶子上过那家门,您猜怎么遭,啧啧啧,那家姑娘长的一分像她娘,七分随了二老爷!” “分明就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往后见了那位,谁还不知道似的。”最后春苗总结一句:“大葱掐了头,装蒜!” 说了一阵,春苗继续去收拾房间,直到从陆安然床边的落地柜底层翻出一双鞋子,“呀,鞋头怎么开了?” 陆安然让春苗一惊一乍的,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形却一滞。 春苗手里的是一双虎头鞋,成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虎头虎脑绣的惟妙惟肖,萌趣可爱,充满童稚味。 陆安然走过去拿起虎头鞋,春苗像是做错事了,低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拿去补补。” “不用了。”陆安然手指轻轻抚摸过鞋面,面色平缓,眸光深敛,藏着未诉的晦涩,“你先下去吧。” 这双鞋子是陆安然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既凝聚了深沉的母爱,也带给了陆安然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第24章 离开王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稷下宫入学定在来年元月初八,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对于外地的学子来说这个时间有些尴尬,要么提前一点,索性在王都过年,否则说不定除夕之夜就在赶路中度过了。 可是相比较能进入稷下宫来说,这一点委屈根本算不得委屈了。 蒙州境在大宁朝的最北部,就是开春后天气适宜好赶路的情况下,马车也要走一个多月,特别是严寒冬月,遇上大雪了,耽搁起来就说不好日子。 所以在拿到入学名额后,二房就忙活了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全置办了,首饰也重新打了几套,以免陆简妤在王都权贵小姐们面前丢了份。 陆老夫人还私补了些好东西,总归是给陆氏争脸面要紧,不该省的不能省。 可就在这般忙碌而有序的日子里,陆氏却爆出了一个消息,这下,就跟狼闯进鸡窝一样,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二房里,陆围脸色难看,于氏骂骂咧咧,陆简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大哥也太欺负人了,都定了人选,这会子临出发了又变成自个女儿,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是故意来侮辱我们!”于氏摊着手掌,右手背敲左手掌心,“全蒙都谁不知道这个事的,啊?以后简妤还怎么出门见人。” 陆围皱眉道:“少说两句,王都的意思,和大哥无关。” “哼!”于氏往地上啐了口水:“没人传消息去,王都怎么发来那样的信!” 陆简妤呜哇一声,大哭道:“现在倒好,成全了他们大房好名声,却拿我做筏子,我……我死了算了。” 陆围被吵的脑门疼,甩袖道:“一天天的尽吵吵,还有完没完了。” 于氏抱住陆简妤搂在怀中,愤愤不平道:“老爷,好较你说句公道的,这么些年来,哪次好处不是给了大房,他是族长没错,可你难道不是他同母同胞兄弟?别的我们也不计较,就这次的事,是不是他陆逊理亏?” “大哥说了,稷下宫的事他没办法,其余地方会补偿简妤。”陆围沉声道。 于氏不以为然,冷哼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是当年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我们陆氏至于如今……” “闭嘴!”陆围猛然站起来,眼神不同一般的狠戾,警告味十足:“再提起这件事,就给我滚出陆家!”说罢拂袖而去。 于氏和陆简妤被吓的一愣,回过神,就成了母女两抱头痛哭。 二房那边不安宁,陆老夫人也闹心,她看向陆逊,这个长子从来就温文儒雅,可却也固执,否则当年…… 陆老夫人想起当年,胸口就像被闷鼓捶打,这心就更憋闷了,面色不虞道:“宁远,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前后收到了两封稷下宫的信函。”陆逊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神色恭谨道。 陆老夫人试探道:“全都注明了陆安然的名字?” 陆逊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是。” 如果说第一封还能压住,第二份即便是他也压不住了,“上面有柳相的印戳。” 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 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指名的,直接交给各大家族手里,人选由家族来定;还有一种则是稷下宫暗中挑选人才,亲手下发帖子。 “每次稷下宫外发的名帖不超过十封,真的发出去就更少了。”陆老夫人略带浑浊的眼眸晦滞难言,“看来,事已成定局了。” 有人不痛快了,也有人看好戏的,不过谁也没有比陆学卿更放肆的,得到消息干脆就在院子里大笑三声。 “大小姐确实比简妤更出色。”钱氏这么说道。 陆学卿习惯了钱氏胆小怯懦,还是嘀咕道:“叫什么大小姐。”奇里奇怪。 看到陆学卿又要往外跑,钱氏拉住道:“这几天别瞎闹,免得惹你祖母不开心,你父亲也为难。” 陆学卿是看不上钱氏这么小心翼翼做人的,这也怕那也怕,整日谨小慎微,结果是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陆学卿弹了弹衣袖,不以为意道:“我去给陆安然送份礼庆贺一下,总行吧?” 钱氏一把没拉住,面露担忧:“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 外面的嘈杂好像都远离了这方小院,陆安然还是看书写字,一点也没耽误。 春苗兴致勃勃道:“小姐,听说王都没有我们北边这么寒冷,冬衣要带多少件差不多?”又苦恼,“这也太突然了,都来不及剪裁些新衣。” 听着春苗碎碎念了许久,陆安然放下笔揉揉脑袋,“捡些重要的带,其他东西到了王都再添置也可以。” “对哦,有钱什么买不着。”春苗又高兴起来,“之前奴婢以为小姐不想离开蒙都才这么平静。” “去稷下宫也并非这一个机会。”陆安然洗了手,端起热茶抿一口。 “呃?小姐刚才说什么?” 陆安然看着晃荡个不停的茶水,心中清明,虽然大宁朝固定的几个家族每过十年会得到一个入学名额,但不代表其他人比如寒门学子就没机会。 稷下宫在入学那日会开启一场考核,凡报名皆可参加,不过困难重重,千人中也就取一二,能选上的当称得上天之骄子。 陆安然了解父亲,他谦逊温和,可一旦决定的事,便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她没有多问,却暗中下了决定,势必要入王都参加考核的。 “要不是我听小姐和三少爷说想去王都,奴婢还不知……”说着,看到陆安然脸色微变,心口一惊,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偷听。” 陆家家风严谨,主次分明,平日里陆安然纵着春苗骂骂府中仆从,不代表她可以逾矩。 “哟,这怎么还跪上了呢?”轻佻的少年音,笑容却不带轻浮,眼神清澈中透着不羁。 陆安然合上茶盖:“雪雪来啦。” 少年脸又黑了。 “唔,没受伤啊。”陆安然用眼神上下扫了陆学卿一圈,看的后者心底发毛,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咳……”假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王都这么远,谁知道你会不会半路夭折了,喏,给你个狠的,要是遇到什么贼寇马匪的,先把自己解决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便宜去。” 东西一接,陆安然笑了:“多谢啊。” 镶嵌着红绿宝石的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适合姑娘家防身用,用力抽出,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陆安然猛然就想起那日生死之间,手指紧扣住,抬头掩去眼底的余惊,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明媚。 陆学卿被那笑晃了一下,倒有几分窘迫:“我,我我走了,你爱死不死,随便!” 陆安然摇头失笑,明明是关心,非要别别扭扭。 收回眼神,看着旁边跪在地上的丫鬟,摩挲着匕首上一颗红宝石,道:“春苗,我这里规矩不多,可一样你要记着,心正则身正,心清则目明。” 王都形势更比陆氏复杂,陆安然有必要提前敲打其一番。 春苗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不能给自家小姐丢份,一一记在心中,等陆安然见她领悟过来,才继续收拾东西。 陆安然整理了一下手中书页,听得春苗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奴婢见过老爷,小姐在房内。” 一袭湖蓝色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大步而来,走动间像是翻起一阵阵浪潮。 父女紧挨着落座,陆安然斟茶双手递过去,却正巧碰上了陆逊递文书,两人同时一怔。 陆逊空着的手接了茶,看向陆安然眼神复杂道:“携带此物可直接入稷下宫。” “多谢父亲。”陆安然低头,文书上封面‘稷下宫’三个字龙章凤舞,笔锋遒劲,端看着,就有种叫人血脉喷张的激动。 陆逊陷入沉默,陆安然从旁看着他的侧脸,虽已步入中年,除了多添一丝成熟,却没有损耗多少风采,气质温文儒雅,言行举止间,气度依旧不减。 就这么一个依旧充满了魅力的男子,十几年来却独守女儿,别说续弦,连纳妾都未曾考虑。 想至此,陆安然心中叹了口气。 为着她母亲,她应该因此自豪,可为着父亲,她觉得是种亏欠。 “父亲,如果祖母那边有合适的,你不妨……见一下。”女儿对父亲谈续弦这样的话,总是充满尴尬。 陆逊抬眸,眼中好似忧伤又好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想好了,王都非去不可?” 陆安然也不作隐瞒,“蒙都郡很大,可在大宁朝版图中,不过占据一方角落,父亲曾说过,不以足量,不晓天下多大,我也想出去看看。” 陆逊知道这不是理由,起码不是最主要那个,可是面对陆安然脸上露出的固执,不知触动到了心中哪一处,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最终,心中沉声叹气道:“晚上,陪为父喝一杯。” 陆安然点头:“好!” 这一晚,父女两敞开心扉,彻夜长谈,醉酒挑灯花。 几日后,陆安然乘坐一辆马车,带着一行十几个人,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蒙都。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5章 唱戏的女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冬月,葭草吐绿头。 蒙州七郡和王都中间最大的城池叫燕城,一半位于大宁朝中部挨着王都,另一边与北部城池郢城接壤,由此将整座城划分为两部分——南燕城与北燕城。 外面的人叫他们燕城人,可他们自称北燕人或者南燕人,私下里两方遭遇互相还要别个苗头,倒像是分国而居,一旦遇到外地客商却又总是突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造成这种特殊存在的主要原因,北方地穷,越往南物资越丰厚,故而百姓生活也更富庶。 更何况王都就在中南部,不论哪个城靠着王都,怎么也能得几分皇权‘普照’的好处。 北燕城官道上,马蹄踏碎白雪碾入泥土,马车轮子在轴印上缓慢滚过,时不时还要停顿休整一番,行进的非常困难。 前后跟随了十人,均骑着高头骏马,北风凛冽,刮的他们满面粉尘,眼底透出一种长时间赶路的疲态。 忽而,最前头的人手一扬,大家全都停下来,似乎已经习惯如此。 “又怎么了?”随着脆生生的声音,一只白皙的手掀了马车帘子一条缝,探出春苗半张小脸。 从蒙都出发到燕城,花费了大半个月功夫,比他们预计的日子要多好几天。 寒冬赶路不易,若不是为着重要的事,做买卖的人都会避开这个从北部冒风雪出发的季节。 春苗私下里嘀咕过,稷下宫不知道什么毛病,选个五六月春光明媚的日子不好吗? “春苗姑娘,今日不适宜再赶路,看光景是要下一场大雪,若不巧叫大雪堵路上就危险了,最好找个地方歇脚,等挨过这场雪再说。”随行护送的仆从里,领头的是个叫徐甲的壮汉。 春苗最初的兴奋早叫连日行路磨没了,这会儿听到又要耽搁,左右看看,正好进了一片连绵山区,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柳眉轻蹙起来。 “不是说出了山就是北燕城驿站。” 徐甲带着几分无奈道:“本是如此,可谁能算得准呢。” 春苗还待训斥徐甲做事不考究,自里头传出一道清亮的嗓音道:“就按徐甲说的办。” “哼!”春苗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合上马车帘子缩回去顿时就焉了,“都说南边冬日也暖和,怎么奴婢觉得越往南走反而越冷呢。” 陆安然手中依旧捧着那本《千金药典》,随口搭了句话:“你说的是极南部的鹿城一带。” 马车又摇晃起来,春苗往暖手炉里添加一些银丝炭进去,塞到了陆安然盖在腿上的毛毯里面,边嘀咕着:“从前想着出门哪里都好,真出了这几天,却觉着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就连蒙都冬季不可或缺的风沙,回想起来也变得亲切几分。 陆安然捻着页脚准备翻动的手一顿,她不想家,只是想到了她父亲。 那一晚,还是陆逊第一次在她面前醉酒失态,她虽然也喝了几杯,神志尚清醒着。 “入稷下宫,但不能择医宗。”陆逊道。 陆安然手心贴着温热的酒杯,眸色清正:“错的不是行医,而是人心偏颇。” 陆逊醉眼朦胧的站起来,差点摔倒,陆安然赶紧起身扶住,他转头一笑,神色复杂极了,“我想过,把你关在蒙都,稷下宫也不能如何。” “父亲……”陆安然张了张嘴巴。 “那和折了你的翅膀有什么区别。”陆逊抬起手,几次抓空后,终于落到陆安然头顶,“我不怕你怨恨,只是……” 陆安然低头:“父亲最终还是舍不得委屈我。” 陆安然知道陆逊醉了,否则他从不曾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女儿,眼神都来不及掩饰,陆安然似乎看到了浓黑的眼底深处,有两股晦涩的光波在互相较劲,暗流涌动,最终慢慢化为初时平静。 “此去路远,不能在父亲身边行孝,还望父亲珍重再三。”大抵受幼年影响,陆安然非情绪外露的人,可眼下不知怎的,说话时喉间哽的厉害。 陆逊把手移一下了,轻触陆安然右边脸:那人说的对,有些事逃避得了一时,却无法避一世。他当年离开王都发誓再也不回,难道也要委屈他女儿? 酒气伴着沉重的叹息而出:“然儿,记住,学医会让你不幸。” 马车忽然停下,陆安然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合上书籍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 徐甲原想着有个山洞之类的将就一晚,待暴风雪过了再行路,他们运气不错,没想到这山群当中藏了一处村庄。 一行人赶到村口时,暮色拉起,天上果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远处天空乌云浓卷,好像整片天都要压下来。 村中房舍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越发衬的此间寂寥暗淡。 春苗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圈,村子依山而建,有的落在山脚,有些则是半山腰,具是石块垒成,以茅草盖顶。 春苗用眼睛巡视后撇着嘴道:“地方破落了些,总好过山洞窝一晚上。”说着声音一顿:“嗯?好像有人在唱歌?” 侧着耳朵勾出头去,手往前一指,“徐甲走那边。” 离村口不远西边老槐树下有一口井,井上正坐着一个妇人。 这么冷的天气里,她直端端侧对陆安然一行人而坐,抬高水袖,嘴里吐着唱腔,宛转悠扬,哀怨情长。 “……这影随形,风沈露,云暗斗,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声音经过风雪飘送过来,多了一丝阴恻恻的冷,冻的春苗一个激灵,“小姐。” 陆安然还未开口,唱戏的女子猛然抬起头,却吓了陆安然一跳。 绵绵细雪不经意中转为鹅毛大雪,从那绵密的雪花中,陆安然看到女子一张脸——满脸乌青,眼圈煞黑,眼神犹如厉鬼。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艳红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条线,勾起诡异的笑容。 徐甲一个粗汉子都被看的毛骨悚然,刚要大喝一声,却听得自村里发出一声尖叫,大家下意识的一齐转头看去。 突如其来的声音闹的鸡犬狗吠,村子里人影涌动,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陆安然首先回过头,这一看,眉头紧蹙。 “呀!人人人呢?是不是……”鬼这个字含在嘴里,春苗缩到了陆安然身边。 陆安然垂目,曲指揉了一下鼻子。 — 这里是尹家村,全村基本上都是尹姓人,族长也就成为了村长。 徐甲出面问尹村长借宿几间房,这里很少来外人,也不喜外来人,不过看天气实在恶劣,尹村长勉强收下银子,并且告诫他们一旦大雪过去,不得多停留。 原也是赶着去王都,徐甲自是应了,让陆安然住尹村长家里划出的一间客房,其余十个汉子只好凑一凑,三四人一间住到了另两户家里。 等屋子里炉子烧起来暖和了,陆安然脱下身上沾雪的斗篷,春苗已经端了热水进房。 陆安然把双手放进暖水中泡着,暖流通过双手传递全身,才感觉这口气真真儿缓过来了。 在蒙都生活了十六年,没有出过远门,一路冒风雪行来,她不是不累,只是人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也就过了,但倘若松懈下来,疲惫一冒,就没了那股子劲。 身体暖了,陆安然眉间透出一丝疲态,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动。 “刚才村长的孙女不小心掉河塘里,亏得村里人看到给救上来,不过这天气让冷水浸泡可够呛,说不得今晚还得烧一场。”春苗不是白出去一趟,打听了不少事回来。 水开始转凉,陆安然拿了干布子擦手,问道:“就是我们进村时?” “是啊,她也争气,不嚎上那么一嗓子,那村人可就错过了。河面都冻结成冰,不是成心去看,谁能注意冰下坠了个孩子。”春苗端了水往外一倒,忽然想到什么,“小姐,要不要去看一下?” 倒不是春苗热心,只是俗话说读书万卷,不如亲自实践,这不现成有个练习的对象,也好叫陆安然练练手。 陆安然摇头:“我们借住在此,不要另生事端。” 春苗应了声,转身的时候面色一变,嘴唇蠕动两下,欲说还休的样子。 陆安然又习惯性的拿出了那本药典,瞧见春苗那别扭的样子,挑眉道:“让你出门,可不是到处闲着无事寻热闹看,要不然徐甲回去时,你跟着一起回吧。” “不是啊小姐。”春苗跺跺脚,凑过来用手遮挡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小姐你可知道,我们在村口遇到那唱戏的妇人是谁?” 陆安然抬头看向春苗,后者眼露神秘道:“她就是尹家村的人!” “嗯,真巧啊,然后呢?”陆安然单手托腮,眼中透着春苗分明说废话的不以为然。 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村庄,要说不是尹家村的人才是怪事。 “……而且是尹村长长媳,但是一年多前就过世了!” 陆安然一怔,脑中闪过那女子水袖翻转、轻吟低唱,还有阴戾的眼神,以及可憎面目,倒真应了索命厉鬼的形象。 进村就见鬼了? 陆安然翻过一页轻笑,这可真有意思。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6章 美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村里人一向睡的早,天黑就寝。 只不过这一晚的村长家例外,因着晚间小姑娘果然发起烧,闹了一家人。毕竟借住人家家中,就是陆安然也派了春苗过去关心一二。 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陆安然倦极却也一时入不得睡,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但总让经过的动静弄醒。 就这样几番来回,陆安然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被一声急呼惊醒,然后是更加嘈杂的声音,好似很多人,脚步声凌乱又急促。 陆安然披衣刚坐起来,春苗裹着一件短袄从外面夹着寒气进来,“小姐别起来,外面冷的厉害。” “怎的?”春苗点了灯,才发现她脸蛋冻的通红,头顶发丝落了水汽,一看就是雪初化开的。 “是村长家二子,傍晚还没回来,使了人去找,结果发现醉酒从山路摔落了。”春苗一手捂着油灯放到陆安然床边的桌子上,边说道:“还好发现的早,否则一个晚上冻外头,准得出事。” 陆安然拽紧了衣襟靠在床头,“人没事吧?” “折了腿,身体也给冻伤了。”春苗帮陆安然掖了掖被子,“不过镇上的大夫今晚留宿了,正在看病呢。” 陆安然透着窗外看了眼,不是想象中的黑,倒眼见一丝亮堂,“下雪了。” “嗯,小姐快睡吧,这雪也不知道连着下几日,徐甲说趁着路还没冻,明日我们得早点出发,否则就难走了。” 陆安然颔首:“马车上有些药,你看着那边缺是不缺,酌情送一些过去。” 春苗出去后不久,夜深了,外面动静渐小,估摸着病人已经安顿下来,多余的人也都回了房。 落雪的晚上尤其安静,陆安然就着床边油灯看了会书,直到疲倦再次涌上方熄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一道响声平地而起,震的窗棂颤了三下,连地面都跟着抖动,再次惊醒陆安然。 天光很盛,却估摸不出时辰,外头漫天飞雪,盖的天地大白。 院子里很快有了动作,透着窗纸,能看到不同身影乱窜,想来是声音太过震撼,惊了整个村子的人。 徐甲作为陆氏培养出来称职的护院,自然第一时间也去查问了一番,这会儿站在陆安然房间门外,转而禀报。 “出村的路旁一座山体崩塌,其他倒是无碍,不过我们却暂时走不成了。” 春苗代为问道:“便是雪大了点,怎么就塌了。” 徐甲俨然是询问了当地人,当即道:“说是前阵子这边雨水多,山上泥土给润的松了,本就不大结实,加上昨晚暴雪,这一下直接给坍了一小个山头。” 陆安然道:“绕路可行?” “尹家村只有这一条道去往王都,若是绕路,就得从东面翻山经过王家村。”徐甲算了算,又道:“别说如今大雪封路,平日小路通顺也需多走半个月左右,还要考虑万一那头也被山石堵路……” 陆安然叹气:“还不如等着。” “是这一说。”徐甲认为,天气这般,走小路未知危险太甚,马车也不容易过,即便官道他们还走的小心翼翼。 随后,陆安然叫徐甲再问过尹村长,知晓清理整个路面要十几天,可只要清理出一块刚好够马车通过,加上徐甲这些护院帮忙的话,估计有个三五天差不多。 权衡之下,陆安然决定就等这三五天。 早饭是尹村长的二媳妇魏氏送过来的,一个穿着比长相更妖艳的女人。 春苗很不高兴女人进门后到处乱扫的眼神,在陆家的家教里,这样显得很没规矩。 “村里的饭食简单,小姐吃不惯吧?”女人站在旁边,抬手抚了抚云鬓,笑起来眼角透着股妩媚。 春苗蹙眉,刚要开口,听得陆安然说道:“劳烦夫人了,春苗。”给春苗使了个眼色。 等到春苗不甘不愿给了魏氏几片金叶子,再道:“还要多叨扰几日,望夫人和家里人包含。” “哪里的话,小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如今住在我们这里,能照的祖宗牌位都发光喽。”魏氏又笑说了几句,扭着腰肢出去了。 春苗合上门,嘀咕道:“见钱眼开。” “出门在外,少说多看。”陆安然喝了口粥,自然和在陆氏的吃食没法比,不过前几日路上啃干粮也有过,相比之下,吃到口热的不错了。 饭后,停歇了半刻的雪又开始往下落。 一下雪,屋子里到处都是寒气。 春苗往袖炉里添加银丝炭,又取了香草放在最上头驱炭味,递给陆安然,“窗口风大,小姐仔细别吹着了。” 地上也烧了炭炉,屋子里味道有些重,陆安然叫/春苗开了半扇窗透气。 春苗见陆安然不动,知道她懒病上来了,干脆上前打算把窗合上,却见一道身影匆匆经过,到了窗下时,猛然停住脚步,像是不知道这里住的人换了,眼底闪过一抹愕然,双手合拢略略弓腰作揖。 春苗一蹙眉,吧嗒一声,窗直接落上,凶巴巴道:“便是寻常人也容不得你这般明目张胆的窥视,更何况我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惊了小姐,在下赔个不是。”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了片刻听不到里面回应,脚底动了动,转身离开。 春苗开了一条细缝,正巧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间房里,撇了撇嘴:“哼,乡野村夫,没规矩!”还装腔作势学人家书生作揖呢,做什么假斯文。 风自细缝吹来,陆安然脸上常戴不离身的锦布漾起水波般弧度,眉色沉静道:“他是谁?” “尹村长家长子。”春苗解释完,加了一句,“就是昨日里坠河小姑娘的父亲,也是我们进村时遇到那个女鬼的丈夫。”说到女鬼,春苗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大早春苗打水时就听说了,小姑娘晚上反反复复烧了几次,老大夫一个晚上轮流在叔侄两个人间转,差点转倒下。 “若是小姐您去看,说不准早就好了。”春苗对自家小姐的医术很是自信。 陆安然摇头:“这种话以后别出去乱说。” 春苗抿唇:“婢子说的实话,小姐医术高超,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药也比全蒙都药堂的好,得您看病,那是他们的福气。” 陆安然双手抱着暖炉,低头看手指,葱白细长,指腹淡粉色,搭在袖炉梅花纹路上,轻轻一颤。 医术高超……吗? 女子充满信任的明亮眼神仿佛在眼前,即便痛的不能呼吸,她全部灌注的信赖叫陆安然不由得深受震动。 “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陆安然抬头看向窗外大雪,最终她救回了红姑的命,却损了身子。 愧疚吗?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瞬茫然,事后既已猜出对方目的,她也果然如愿拿到了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再说愧疚似乎显得过分矫情。 除却那么一点不适,更多的是遗憾,若不是第一次施针,她可以将伤害降至几乎没有。 老头儿说的没错,她有学医天赋,但缺乏悲天悯人的医者天性。 去稷下宫,不止是为了医术精进,更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医道。 — 幸好午饭后雪停了,天空阴云散开,隐约有阳光照射云层,带出一片荧光白。 陆安然想亲自去坍塌的山路看看,出门后才发现虽然雪停了,天气看着好些,反而空气里寒气更盛。 “小姐先回房吧,待奴婢去马车里给小姐找一件斗篷来再出门。”昨日只打算借住一晚,东西大多在马车上并未搬下来。 陆安然没有随着春苗的心意回房,就着院中已经清扫出来的路往前走,走了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倏然抬头。 隔壁房间本该是尹村长夫妇居住,此刻俨然换了人。 窗户大开,本是夏日乘凉的旧凉塌,价值千金难觅的雪狐裘就这般铺在上头,一人单手支额斜靠,身上的衣服是一寸价值一金的织金锦。 他微垂目,像是睡着了。 尾指勾着一个空酒杯,轻轻一晃,杯底那一滴酒水似坠不坠,水光潋滟,衬的指骨如玉,仿若和酒杯融合,浑然一体。 雪光落在半边脸上,那容颜,忽如春风骤来,吹开漫漫白雪下,藏尽的江山秀色。 陆安然心中忽然就蹦出一个词——半边倾城。 他内敛着眉眼,嘴角却忽然挑起一抹凉讽的笑。 陆安然被那笑一惊,顿觉失态。 无意中,她盯着一个男子看了太久。 正是这个时候,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眼皮略略向上一撩,锦袖轻展倾泻半塌风华,雪色映眉,点墨江山。 “丑丫头,看什么呢?”被酒润过的嗓子带着丝暗哑,伴着低笑,说不出的轻慢。 陆安然抿了抿嘴角,脱口而出:“看天看地,看这方风景独好。”说完她就后悔了。 平日里陆安然并不是这般较真的人,不过这人委实叫人生气,倒不是那声丑丫头,而是口气太过疏狂,她不喜。 男人似想不到她会反调戏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缓缓坐直身子。 顷刻间,陆安然感觉风雪迷了眼,眼中一张脸,唇如海棠眉如墨,轻描慢写,早就成了人间绝色。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7章 风月朝夕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快步行走在村中,裙裾翻飞,总能带的残雪乱洒。 隆冬时节,村子里在外忙碌的人没几个,有也是去村口打水,提了桶又匆匆返回,偶尔见到他们几个外来客,目光坦率还会笑着打声招呼。 这里群山环绕,此刻被大雪覆盖,晶莹润泽,带着岁月静好的安宁静谧。 一切都还好,只除了…… 旁边这个不速之客! 陆安然余光扫过去,不懂他怎么就跟着出来了。 “丑丫头,这一路上你已经偷偷瞧了小爷四五次。”男人手中玉骨扇子一翻,眼中带着我看透一切的神情。 春苗一把挡在陆安然面前,柳眉倒竖:“你说谁丑丫头呢?” 男人轻呵一声:“白天脸上罩布子,不是丑就是没脸见人。” “你谁啊,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死皮赖脸跟着我家小姐,我看你才是贼眉鼠眼,不安好心的……” “春苗,不要对云世子无理。”陆安然开口阻止。 春苗:“……?”哪里来的云世子? 男人玉骨扇子往里勾,指着自己:“嗯?” 陆安然看他,清眸疏淡:“你们自北而来,凉塌上铺的北部雪山独有的雪狐裘,你身上的织金锦非一般富贵人家可用,还有你身边那位护卫身上佩戴腰牌的挂绳,是盛乐郡妇人最喜编织的琵琶结。” 男子扬了扬眉梢,刚想反驳,陆安然又道:“这些错了都没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偏过身子,目若清河,泛出清棱棱的光,“盛传云上公子天下第一美,今日见了方知,名副其实。” 眼看陆安然带着婢女扬长而去,云起用玉骨扇子抵着下巴。 被一个丑丫头当面调侃了? 云起身后护卫显然也看出来了,不可见的抽了一下嘴角:“这姑娘……”好生大胆。 “什么?”云起用扇柄敲了敲手心,眉峰藏着散漫,却很难叫人忽略他全身的矜贵。 观月低头:“陆氏嫡长女,应稷下宫征召,赶赴王都入学。”说的是陆安然的身份和在此原因。 不管后面两人,陆安然出了村口没走几步,却见一个女人从东边小路跌跌撞撞拐出来,直接往陆安然身上扑。 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女人哎哟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陆安然倒不是成心的,看女人半天爬不起来,张嘴想要喊春苗帮扶一把。 “啊!大娘子饶命啊!”女人突然大叫一声,闷头就往雪地里拼命磕头,反把陆安然吓愣住了。 好像这一跌,把女人吓的魂不附体,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大娘子别找我之类。 云起听到惊呼声过来,看到这个场面,剑眉微挑:“这是做什么?” 面罩之下,陆安然轻抽一下嘴角,无奈解释道:“她好似认错人了。” 这会儿功夫,女人终于冷静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和泥土,一打眼先看到几人服饰,锦衣着身,富贵不可言。 往上看脸,女子蒙着面瞧不出来,一双眼睛沉静内敛,幽黑清冽,直洞洞的望过来时,会叫人没来由的感觉心口发虚。 撇过去再看旁边那位公子,女人顿时瞪大眼张大嘴。 春苗靠着自家小姐耳后根撇嘴道:“瞧她那样,像是要把人给生吞了。” “哎呀妈呀,好俊的公子啊!”女人一拍大腿,眼睛发光,走过去围着云起绕了三圈,摩拳擦掌:“公子贵姓,年岁几何,可结亲?” 观月拦在前面,手中佩剑往前一比划,偏僻小山村,哪里见过随身佩剑的人,女人吓的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公子饶命。” 女人说她叫田嫂,昨儿个跑王家村做媒,谁知道一大早回来就撞了鬼,说着嘴里往地上啐口水,愤愤道:“自己不恪守妇道做了那等丢脸的事,死就死罢了,如今倒是想来缠老娘,逼急了,老娘找法师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听得王家村,春苗马上追着问道:“你从王家村回来,可知那里路好不好走?” 田嫂眯着眼上下几个来回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春苗,让春苗有一种她成了店铺物品待价而沽的感觉,在她被看的毛骨悚然要忍不住时,田嫂开口了。 “不好走不好走,滚了不少大石块咧,你瞧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腿肚子都直抽筋。”田嫂摊摊手心,“原本一个来时辰的路,这不花了好半天,多不容易回村来,没进村就遇到那糟心子的鬼,我呸呸呸。” “你口中大娘子是谁?”陆安然道。 田嫂却又磕紧了嘴巴,一个劲摆手:“别问别问,晦气的很。”再骂骂咧咧几句,急匆匆的就走了,和来时一样步履匆忙。 倒是临走还几步一回头看了云起好几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可惜了之类。 春苗眉心一跳,挨着陆安然抖了一下身子,“小,小姐,她说的该不是那个大娘子吧?”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春苗一会儿,点头:“说不准今晚轮到找你谈谈心。”说完离开,留下春苗瞪大眼,满脸惊恐。 — 村口山石坍塌的路面一片狼藉,村里人和陆家一行护卫正在忙碌,先确定两边山体不会再有滑落风险,之后用工具搬走碎石,剩下大块的,要用粗麻绳缠住了再挂骡子身上往前推着挪开。 亲眼看了,陆安然有些失望,诚然如徐甲说的,少则也要三五天。 “丑丫头,你当真是因为小爷绝代风华的容貌猜出我的身份?”云起好像并不在意什么时候能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的走到陆安然身旁问道。 陆安然对一个男人自称自己绝代风华有些一言难尽,不管外面对云王世子多少传闻,都不及她现在亲眼所见。 “不是,是你手中拿着的玉骨扇。” 云起反手一挥,纸面呈扇形铺开,上面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幅花团锦簇、盛世人间的景象,最右边两行小字:但求风月,不闻朝夕。 “世上谁问风月二字,唯云世子最懂。” 陆安然还有关键一点没说,那日被阴家人甩了脸色后,父亲曾心有不满的跟陆安然提起过云起此人。 陆逊气恼阴家人用做尽荒唐事的云起羞辱陆安然,言谈中透露出和稷下宫信函一同送入盛乐郡的是一封圣旨——当今圣上令云王世子不日携圣旨入王都。 狂风大雪行路艰难,这样的贵公子却同自己一样出现在这里,加上与传闻一致的浮华奢靡,放浪形骸,不是云世子云起是谁? 主仆二人原地看着前方女子在雪地里稳步向前,天地之间一抹背影如江南青竹清瘦却挺拔,斗篷叫风掀起,狂卷狂疏,亮丽的鲜红色成了皑皑白雪里唯一色彩。 “消息说蒙都陆氏嫡女奇丑,深居简出,无才无德性怯懦。”观月站在云起身后,扣着下巴思索道:“现在看来只对了前面一半。” 云起侧眸,目光幽幽。 观月被看的心口一凉,手指尖猛的掐了下巴,“嘶~世子,你这么看着属下……”属下心慌啊。 云起微歪头,右手食指搭着额头轻敲一下,“观月,你最近有些清闲。” “啊?” “从今起,你就跟着陆府护院一起搬石头去。” 直到云起离开自己的视线观月都没想通,他一路跟着急赶,何时清闲过了? — 陆安然又去东面山脚下看了看,这里地势更低些,一脚踩进去雪盖到小腿,走路都困难,难怪田嫂一路摔着回来。 春苗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地上滚一圈才爬起来,幸好雪地柔软不疼,就是落了满身雪有些狼狈。 陆安然帮着拍掉她头发上残雪,“回去吧。” “那个田嫂真没说错,这路也太难走了。”春苗嘀咕着,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圈,高山重影,旷野偏僻,连山风都静出鬼吼声。 春苗身体抖了抖,再靠近陆安然点,压低声音道:“小姐,不会真有鬼吧?” 忽而,一声异动传来,惊的春苗脸色惨白,心往下一坠,直到两道身影从山石后落入眼帘,才堪堪缓过那口气,寒气入肺,凉透了底,发现额头早就冒了一层冷汗。 “两位姑娘?”来人尹家长子尹天明,见到陆安然和春苗也感意外,客气道:“这里路不好走,不妨我替二位引路。” 陆安然颔首算打了招呼,“不用了,两位好似有事要忙,我们先行一步。” “哦,是赵大夫要去王家村,王长随家的叫田嫂带话回来,说是他们家老人不太好。”尹天明很是周到的解释,“我待送赵大夫翻过这座山就回了。” 陆安然没再说什么,冲两人点了头携春苗往回走。 路上春苗撇嘴道:“说那么多好像显得我们小姐多关心一样。” “人家客气罢了。”陆安然不在意不相干的人,但如今借住人家里,表面交道总避免不了。 春苗却冷哼道:“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陆安然好笑着看她,“你见谁都说这句,真以为你家小姐我是香饽饽。” “反正我心里,小姐就是最好的。”春苗心里叹息一声,就是老天不太开眼,怎么就不给小姐一副好容貌。 回到院子里,陆安然一打眼就看到魏氏妖娆万分的站在云起房门口,笑起来风姿卓约。 云起见到陆安然眼睛一亮,摆出风流不羁的姿态打招呼:“丑……” ‘嘭——’后面的话隐没在关门声中。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8章 金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因着还要多待几日,晚饭后春苗喊了一个护卫从马车上把需要用的东西搬到房里,这会儿还在收拾。 一支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春苗走动和陆安然翻书页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一站一坐两个剪影,房间显得尤为安宁。 “小姐,奴婢还是将这个鞋子补一下吧,毕竟是夫人留给小姐唯一的遗物。”春苗手心躺着一双小老虎鞋子,虎目圆瞪,没有威严,反而透着童稚可爱。 陆安然执着笔的手停下来,抬头看过去,随后将毛笔搁下,眼神一晃,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母亲是陆逊心口一根刺,从小对陆安然未提及多少,她从记事起,生命里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也就说不了母亲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 不过八岁那年她无意中在陆逊书房发现了这双虎头鞋,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坦荡,以至于陆逊无法对着她的面说谎,亲口承认了这双鞋子是在她未出生前,她的母亲为她亲手缝制。 八岁的女孩不懂心口突然酸涩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难过与激动。 母亲没有一天活在她眼前,可是她终于知道,她曾经是某个女子带着多大的期待才降临这个人世间。 那日起,虎头鞋就放在她床头,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入眠,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无意中发现虎头鞋另有玄机。 陆安然用右手捏了捏左手腕,露出一截红绳。 恐怕连她父亲陆逊至今都不知道,其中一只鞋子的鞋头藏了一片玉牌。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陆安然也没有告诉父亲,她当做是第二件母亲的遗物暗中收藏着玉牌,然后两年多前,与老头儿的交易中,陆安然知道了通达万事的银楼。 银楼的人告诉她,这是王都蕴匣楼的物引,任何人在里面存入东西后便会领到这样一块牌子,‘金银铁,玉无价’,玉是里面最高等级。 这说明,一是存的东西贵重异常;二则是存东西的人身份高贵不凡。 祖母因为母亲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不喜,不肯成全两人姻缘,可母亲手里为何会有这样的玉牌? 再有,母亲是蒙州人,王都又与蒙都千里之遥,她何时去的王都,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特意藏在虎头鞋里,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两年多来,疑问成了魔怔,去王都不止是习医的决心,还是解开弥漫了她心头许久疑惑的关键。 陆安然垂眸,掩盖眸中深色,眼前迷雾重重,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天遂人愿。 — 路面清理的进展不顺利,因着夜间又坍塌了一小块,瞬间将昨日一天的功绩全都磨灭。 天高云低,风扑打村口老槐树,抖落碎雪,似洋洋洒洒的玉珠。 春苗打了一桶水往回走,陆安然慢了两步,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她眼前。 女人皮肤粗/黑,裂开一张大大的红嘴,眼睛往上一拉,扯出斑斑皱纹,“可巧,姑娘也是来打水的?” 不等陆安然回话,田嫂把水桶往井边一放,喘出一口白气,殷勤道:“姑娘眉清目秀,皮肤比我见过的白瓷还要细腻,怕是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将养出来,哎哟哟,你瞧瞧这手指,根根如嫩葱,十里八乡哪里去见过咧。” 都说媒婆一张嘴,逢人就夸,死人都能说活,诚不欺也。 等田嫂从头到脚,连衣领口上那朵绣花都没放过天花乱坠夸了一顿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叹气道:“昨日莽撞姑娘还没来得及致歉,不知姑娘尚有婚约?” 陆安然很少有这种无语凝噎的场合,她就是不太明白,这上下句又什么关联? 身后传来一阵闷笑,陆安然转头,先入眼一角飘逸的银光色袖袍。 风止雪停,最后一片残雪落入他眉间,再慢慢润湿隐去,留下一点水光潋滟,映射了天光,好似顷刻带来一片春色。 “你给她做媒可不行。”云起嘴角轻勾,手臂往里划了半个弧度,用玉骨扇一指陆安然,语气散漫疏狂,带着他独有的慵懒。 田嫂左右看看,忽然一击掌:“哎哟!这可不咋说的嘛,瞧我没有眼力见的。”她啧啧几声,用媒人特有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过两人后,笑着道:“两位真是城煌庙里的鼓糙配成双,绣球配了个牡丹,天生的一对儿……” 一嘴说了十来个般配的话后,田嫂才喘口气,“天鹅遇仙鹤,巧了不是。” 陆安然直觉田嫂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云起那边已经出声:“你昨天说的女鬼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田嫂笑容一僵,脸色都变了变,“还是别打听了,对你们没有好处,俗话说白天惦记晚上闹鬼,开不得玩笑。” 云起握着玉骨扇一下下敲击手心,风流不羁的样子道:“我只听过俗女艳鬼,却不识滋味。” “公子说笑了。”田嫂转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倒进井边水桶里,边道:“红粉女骷髅鬼,还能有啥子滋味。” 陆安然弯腰帮着她稳住水桶,却不想一触摸水桶边缘,就被冻的手指头一抖。 田嫂好笑道:“富家小姐,哪能干这个,水桶都没摸过吧?” 陆安然并不将这点调侃放在心上,说道:“田嫂,你说的女鬼可是尹村长家长媳?” 不知是不是戳中了田嫂某根神经,她莫名抖了一下,还煞有其事的转身看了一大圈,拍着胸口道:“谁说不是呢,这女人活着就是祸害,偏偏死了还不安生。”言语中不乏厌恶鄙弃之意。 似乎单这样还不够,田嫂一时忘了害怕,一张巧嘴开始扒拉尹村长长媳那点破落事。 十多年前姓金的一家人逃难来此,也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家中父母前后离世,就地埋在了尹家村,剩下一个小女儿就是尹家村村长长媳金氏。 “初初来的时候,这家人带了三个奴仆,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看样子倒有些来头。”田嫂停顿,不忘掐着满脸笑容道:“当然了,比不得您二位贵重。” 都说恶仆欺弱主,更何况一个小小孤女,举目无亲。 田嫂摇头道:“也是个冬日,雪厚的一脚踩下去直到膝盖,那三个仆人偷拿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连夜跑路。” 陆安然接口道:“所以金氏无法,留在此地?” 田嫂点头,随后撇嘴道:“这金氏呢也是个有心眼的,知道奴仆靠不住,早暗中将几件值钱的偷藏了起来,她自知孤女独身行路艰难,就求了村长留下。” “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没这几份心眼,有没有命还两说。”云起手指摩挲着扇柄上镶嵌的玉雕,轻笑道。 “公子说的对。”田嫂一只眼睛一眯,身体微倾过来,单手捂着半张嘴压低了嗓门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村长不就看重那点家当底子。” “哦?”尾音勾起,自喉咙里泄出散漫的笑意,笑脸似春风十里,开尽秋霞海棠。 田嫂心口狠狠抖了一下,老脸一红,心说妖孽哟,这公子哪是人,分明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野狐狸成精,这笑容也太叫人招架不住了。 “恐怕重点是金氏嫁给尹家之后?”陆安然看不下去了,出声道。 田嫂眼中闪过鄙睨,又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我们尹家村还从未出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嫁给了尹天明,却又和尹天翔勾勾搭搭,叔嫂不伦,闹的一家不宁。” 接着,田嫂绘声绘色,口吐飞沫的描绘了金氏是如何叫人抓奸在床,那画面香艳简直堪比春宫图。 “金氏就是骨子里的荡妇,平日里早和村中不少男人搞来搞去,常有人看到她和别个男的躲在草垛子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次叫弟媳妇给一把抓个正着,终于没脸苟活,所以跳了村口老井。” 云起和陆安然一同朝刚才打水的井看去,田嫂拍一下大腿,好笑道:“她跳的井早就填平了,这是后来另找人开挖的。”说来,愤愤不平道:“挨千刀的淫妇,死了也不安生,叫我们每家多花一吊钱才凿开这口井。” 因着这一吊钱花的冤枉,田嫂骂了好一顿功夫才能出了心中火气。 “算了算了不提晦气的事,我还得去煮饭,中午蒸燕泥软糕,你们没吃过吧,回头我送些给二位尝尝。”田嫂那张红嘴裂开一笑,就像是张大了嘴抢食的大锦鲤,样子有几分滑稽。 陆安然刚想说不用,田嫂利落的提着水桶摆腰款款的走了,容不得别人插话。她也转身准备往回走,却见一把打开的折扇挡在面前,上面浓墨重彩,画的是人间富贵像。 陆安然蹙眉:“世子何意?” 云起摸了摸下巴,“丑丫头,昨天我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 “没听见。”陆安然很干脆道。 云起鲜有话到嘴边被吞回去的经历,眯起眼睛,黑眸中流出一抹促狭,倾身伸手过去,“看来你耳朵有问题,本世子帮你治治。” 陆安然一个矮身从他手臂下绕出去,“既然世子要听实话,那就是佳人有约,我不好打扰。” 云起收回手,反手合上折扇,“不止耳朵有问题,眼睛也不怎样。” 陆安然抿抿唇:“你我同借住尹村长家,以免世子再有吩咐,倒不如将你那位侍卫叫回来。” “我不。”云起眨眨眼,用扇子轻敲胸口,笑的春风得意又无赖至极,“我偏要麻烦你。” 陆安然觉得,鸡无法同鸭讲,最好的方式是避开。 不过她的脚才一动,忽而感觉眼角传来微凉,眼帘一抬,一张脸近在眼前,眉是点墨,唇如骄阳,肃肃松下风,倾泻满身风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9章 命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尹家后院墙角栽了一树梅,数萼初含雪,莹莹立枝头。 陆安然回来的时候经过,本意是看一眼白梅,却见两道人影站在树后,看不清脸,衣服随风交错,靠的极近。 似是感觉到有人,左边的身影一动,留下一页墨绿色袍角,追风而去。 紧跟着,另一人从树后走出来,扭着腰摇曳生姿,手扶云鬓,露出妩媚笑意:“陆小姐回来了,路修得如何?” 陆安然颔首算打招呼,“还需几日。” “没甚要紧,陆小姐安心多留几天罢了,不过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小姐就是。”魏氏身穿桃红色夹袄,领口白色一圈毛拱着脸蛋,既妖且艳,骨子里的成熟风情。 看到魏氏,忽而想到刚才的事,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忽然一麻,仿若眼角依旧留有那点微凉触感,眼皮微微往下一落,盖住眼中神情。 “陆大小姐既然对本世子知之甚深,合该了解本世子不喜少妇,最爱你这种不解人世的清纯佳人。” 羞愧愤恼还未来得及发作,那人已经放开她退后,只留下寒风中疏狂笑声,张扬无比。 陆安然眸底光芒微动,云起此人,果若传言,荒淫无度,张狂不羁,实是叫人讨厌。 与魏氏分开,陆安然刚回到房门前,春苗急急从另一边回来,看到陆安然忙道:“奴婢找了一圈,小姐这是走哪儿去了?” 明明打了一桶水前后脚功夫,春苗回来却发现陆安然没在身后,又着急忙慌出去找了一大圈。 陆安然刚张嘴要说话,却听几声异响传来,之后有小女孩的呜呜哭声穿透雪地。 “我们去看看。” — ‘啪——’鞭子抽在地上,凌空挥出了几分冷气。 凛冽冬月里,小女孩跪在地上呜咽哭泣,却不躲不闪,幼小的躯体痉挛般颤抖,双手抱着脑袋,根根手指通红,手背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男人手执藤鞭,墨绿色的背影慢慢转过来,双目赤红,神态凶戾,吓了来到窗口站着的陆安然主仆一跳。 春苗看了眼陆安然,清清嗓子大声道:“喂,一个小孩子你打的这么狠,还是不是人啊。” 被外头声音打岔,父女两人同时抬眸望过去。 “惊扰小姐了。”尹天明瞬间收拾好了情绪,干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打两下才长记性。” 春苗嘀咕道:“不听话也不能拿鞭子往死里打啊,这么点孩子多可怜。” 尹天明放下藤鞭,点头道:“姑娘说的对,其实就是吓唬她罢了,哪能真打。”见春苗盯着孩子手背上的那道伤口,尴尬道:“那是不小心……” 离开前,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恍然闪过那片墨绿色衣角。 “小姐,怎么了?”春苗见陆安然停住脚步,疑惑道。 陆安然摇摇头:“没事。” — 午饭后,田嫂果如她所言,送了一些燕泥软糕过来。 听说这是当地特色,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锅中大煮,再加入燕泥,漂去上面一层灰色,揉入糯米粉后,就成了碧绿色的燕泥软糕。 燕泥即为垩灰,北燕独有。 甜糯软香,很合陆安然胃口,可春苗却受不住那股子甜腻劲儿,直笑道:“小姐自小嗜甜,喜食小茶糕点,私下奴婢和于嬷嬷常笑说,小姐倒是长了一张南方人的嘴哩。” 陆安然用锦帕擦拭手指,端起茶碗用茶盖推去茶沫,淡声道:“你有这功夫,不若去外头摘些梅花来做梅花糕,也不枉费开那一树风光大好的白梅。” 春苗去寻了个篮子来,嘴里说着:“奴婢就知道小姐是盯上人家白梅花了。” “等等。”陆安然喊住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春苗,起身理了一下衣襟,“我同你一起。” 天空飘起小雪,点若繁星洒下,沾染墨发,轻舞飞扬。 春苗提着篮子走在前,伸手刚要摘花,瞧见墙角蹲了个人,诧异道:“小姐,您瞧那个不是尹家孙女吗?” 小女孩背朝主仆二人蹲着,手中拿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棒戳着地面,不知在做什么。 陆安然见她还是早上的装扮,比起裹着厚厚斗篷的自己,简直可以称之为单薄。 “没了亲娘就等同于没爹,真是太可怜了。”春苗努努嘴,示意陆安然看过去,“手背都没有包扎。” 于是起了恻隐之心,“小姐,奴婢手里还有一点伤药。” 陆安然犹豫一下,点头应了。 春苗摸出小瓷瓶,靠近时喊道:“小姑娘。” 女孩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春苗一愣,一时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只见女孩并非她们所想委屈着默默流泪,或是楚楚可怜,反而笑意盈盈,很是欢快的表情。 “你在此做什么?”陆安然走过去。 “嘻嘻,苏苏在挖地瓜呀,苏苏最爱爹爹了,要给爹爹烤地瓜。”女孩歪着脑袋,含笑嫣然,声音童真清脆,一双眼黑漆漆的,寒风刮过,莫名带着点阴冷煞气。 女孩的说话神情虽娇俏,可却给陆安然和春苗一种惊悚的感觉。 “小姐,这尹家村处处都诡异,每个人都不太正常。”春苗回想起刚才小女孩的样子就汗毛直立。 陆安然回头看了眼,小姑娘又继续用树干戳着地面,小而单薄的身体在猎猎冷风中,好似长在了那里一般。 “别乱说,再有几日我们就离开这里,村中的人和事都同我们无关。” 春苗想想也是,叹道:“希望一切顺利,那片山头别再有意外发生。” 只不过一切并不能如人所愿,夜间山体倒是不再坍塌,却出了更大的事。 尹家村发生命案了,死的是尹家村长二子——尹天翔。 陆安然闻讯匆匆赶过去,还没跨进门槛,一把折扇唰的在她面前打开,耳边响起云起轻慢的声音:“里面死了人,你也敢去?” 陆安然睨他一眼,声音清淡道:“死人没有活人难缠。” “呵——”云起轻呵一声,斜瞟了紧跟着陆安然准备一起进去的春苗。 春苗俯首让开位置,想了想,最后守在房门口。 村中房舍摆设简单,雕花窗,松木床,一门衣柜,一副桌椅,几个箱子,进去后一目了然。 除开陆安然和云起外,房中原先就有尹村长和尹天明以及发现尸体的魏氏。 大概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陆安然一眼看到房间中央一个浴桶,全身赤裸的男子半个身体趴在里面,另一半跪在地上。 青方砖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不少水顺着木桶边缘滴滴答答落下。 陆安然迈步上前想要看看尸体,尹村长终于回过神来,面色灰败,脸皮抖的不像话,声音也发颤,“天明,还不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尹天明的脚好似生根了,吞了口口水,“……是,父亲。” 也不知尹天明气力不济还是尸体死沉,捞了两把居然没给弄出来,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水,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抬头对上尹天翔瞪大的死人眼,惊吓的松了手。 ‘嘭——’声音震动,眼睁睁看着尸体砸到地面上。 陆安然越过尹天明一步上前,低头看着尹天翔脑门上紧紧缠绕的肚兜,恰好绣字落在前面额头中间,一个菊字。 “啊啊啊!是鬼啊,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田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陆安然身后冒出来,扯着大嗓门一声尖叫,反而把陆安然吓一跳,踩到水里脚底一滑。 云起拎住陆安然的后领子,凑过半张妖冶的脸打趣道:“还说不怕。” 这时,不少人都闻风而来,房间里一瞬间挤满了人,都听着田嫂大吼大叫,合着外头的风嘶声力竭,众人心里瞬间发毛。 “菊!金氏的闺名就叫相菊,是金氏变作厉鬼杀人来了!”田嫂被什么绊倒,跌落在地连连往后爬,惊恐万分道。 大家互相看看,争相恐后的往后退。 “闭嘴!”尹村长一张瘦脸颧骨微突,两边脸颊凹陷进去,尤显得严肃,他紧握着拳头,忍住丧子之痛,铁青着脸道:“田嫂你再这么危言耸听,别怪我不客气。” 田嫂已经爬到门口,扶着门框起来,腿还发软直抖,抚着胸口惊吓过度的样子,嘴里却不饶人,“村长,你自己瞅瞅,一个浴桶还能把人淹死,就是十岁小儿站直了水也没不过脖子,难道还是天翔自己个儿裹着脑袋伸进桶里把自己淹死的?那不是见鬼是什么?” 田嫂巴巴几声给自己壮了胆,说话越加顺畅,“还有,大家都瞧准了啊,别说我田嫂说胡话,金氏的绣工村中哪个妇人姑娘都赶不上,除了她谁还能把菊花绣的和活了一样,更别提上面真真儿一个菊字。 村中哪个带菊的?除了金氏只有三娘她家六岁小娃,村长你觉得可能吗?” 被田嫂这么一掰扯,村中人逐渐面露恐惧色。 “金氏帮我出嫁的闺女绣过鸳鸯盖头,我们尹家村她独一份,哪个绣工都没她的好。” “是啊,你看那肚兜上的菊花,我们可绣不来。” “那……你们是说真是金氏变,变变变鬼……” “说不好活着的时候欠了她的,来讨债了!” ……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0章 王寡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尹村长将众人轰出去,只留了两个亲近的壮汉帮把手。 大家到了外面也没马上离去,互相看看却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田嫂腿软站不住,摔倒在雪地里,旁边人扶起来,她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金氏化为厉鬼杀人,还说起了前一次她撞鬼的事。 云起用扇柄敲了敲陆安然的脑袋,“还真被吓着了?” 陆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觉不觉得房间里水有点多。” “何止是水。”云起倚靠旁边树干上,拂去衣袖飘雪,“看出些什么来了?” 陆安然垂目:“没有挣扎痕迹,起码表面看来如此。” “哟。”云起手背往回弯抵着下巴,一贯慵懒道:“说你胖还喘起来,你真当自己是仵作了。” “仵作?”陆安然摇摇头,“我去王都学医的。” 云起看着陆安然蒙面外一双眼,像是被雪水洗过,清棱棱的,一向的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里面涟漪。 “学医给活人看,仵作给死人看,有什么区别吗?” 陆安然坦然对上他的眼睛,“仵作在本朝乃贱职。” “陆大小姐果然高贵。” “你也不用这么说我。”陆安然反驳道:“若世子视天下人为平等,何不舍了世子身份,当个庶民。” 云起放下手,慢慢直起腰,盯着陆安然的眸色转黑,忽而勾起一边嘴角,带着几分微凉讽笑:“你的医术有你这张嘴一半厉害?” 陆安然不说了,旁边尹村长出来,正在问魏氏话。 魏氏着实被惊吓的不轻,难得云鬓微乱,衣服溅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想是汤药洒在身上。 “我一早给天翔送药,进来后……”魏氏感觉喉咙干的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来,“就瞧见天翔跪趴在浴桶前,我想,想扶他,可是手刚摸上去……就发现他身子硬了。” 尹村长听了,良久不能说话,等他再开口,忽然眼睛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沉着声音道:“天翔死的蹊跷,大壮你带两个人从王家村绕路去县衙报案,除去每日清理山石的人外,其余人等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开尹家村半步。” 陆安然知晓尹村长说的是所有人,但唯有他们几个和云起主仆乃外来者,他们一到村中就发生命案,自是头个被怀疑对象。 “村长这么说,是确定尹天翔为他杀了?”云起用手指弹了一下扇柄吊坠,轻轻一笑,魅惑众生道:“说不准就如田嫂所说厉鬼索命,村长又去哪里找凶手。” 尹村长寒着脸道:“云公子若要借住此地,就请按尹家村的规矩来。” “村长这不行啊,我做媒那家可快要下定了,若晚上几天出了岔子,我是要少挣一笔银子钱的。”田嫂不干了,说起挣钱的事儿,腿也不软了,腰也直了,中气十足道。 村中一人道:“田嫂你是要钱不要命啊,按你说金氏变鬼杀人来了,你不怕下一个找着你。” “我呸!”田嫂撸起袖子,挺着胸膛道:“金氏杀人是要和尹天翔去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与我何干。” 尹村长一双厉眼瞪过去:“你再胡说半个字试试。” 田嫂缩缩肩膀,躲到人堆里,暗自咕囔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村中谣言几多,我平时一向不管,但如今我家天翔才出事就有人乱编排,再叫我听到,打烂你嘴!”尹村长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平静小山村突然发生命案还闹不清是人还是鬼做的,大家心里都毛的紧,听了田嫂的话后恨不得赶紧摆脱这个不祥之地。 陆安然思忖了一下,走到魏氏面前:“你丈夫腿伤未愈,这几日应该不宜碰水吧。” 魏氏呆呆的站了片刻,听到陆安然的话,低头抹去眼角一滴泪水,“说的是,房中原也是没有浴桶的,昨晚我送好药离开前也未曾听他说要沐浴,更没人给他烧水,也不知怎么就……”越说越像闹鬼。 “你没有同他睡一个房间。”陆安然疑惑。 魏氏用手背贴了贴冰冷惨白的脸,“苏苏从昨天傍晚开始又发烧,且晚上伴着梦魇,我就陪了一个晚上,到天蒙蒙亮才给天翔熬药送去,谁知道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陆安然还要问些什么,忽而背后传来一道咳嗽声,转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一张老脸冷厉,眼神尤其阴祟,直勾勾的扫过来。 魏氏甩出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失掉的魂回来一半,叹气道:“我夫天翔遭此不幸,有劳小姐关心,婆母这边还需侍奉,就不与小姐多说了。” 魏氏扶着老妇人离开,春苗看着两人背影道:“住了两三日头一次看到尹家这位主母,听说是个礼佛之人,成日里与佛堂为伴,怎么奴婢瞧着不像是侍弄佛祖,反而阴气的很。” — 往回走到一半,听得前面传来田嫂破口大骂的声音,“说你恬不知耻还真是黄鼠狼盯着鸡,原先天天朝村长家里跑,口里说什么和金氏是好姐们,哪个好姐们关着门跟人家男人说悄悄话?啊?” 走近了瞧见田嫂前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粗布棉麻冬衣,挎着个荆条编成的篮子,俏生生站在雪地里,虽不五彩照人,却也有几分秋素若菊。 想来田嫂把刚才村长那里受的气全出在了这个女子上头,一口气不歇连滚炮的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才瞧见正儿八经的公子就赶不及送上门来,也不叫门前的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一张脸,你配吗?” “魏氏打你那一巴掌真就忘了?裤腰带绑不住的货,长剑戳短剑,全身犯贱。” 后面的话太难听,陆安然都听不下去,那女子显然也是忍到极致,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太过分了。”抹着脸跑开了。 田嫂骂的爽了,出了心中郁气,对着陆安然又是另一副笑脸,“姑娘别看她可怜,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苗好奇道:“她是谁啊?” “她是隔壁王家村嫁过来的,丈夫前年死了,大家都叫她王寡妇。”田嫂神情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死男人的也不是她独一个,却属她最耐不住寂寞。” 从田嫂嘴里知道,王寡妇从丈夫死后就开始物色下一个靠山,眼光倒是不低,去年春还巴巴着村头唯一的秀才不放,结果人家考上县城里的学府就不搭理她了。 田嫂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摊,“可把家里一点值钱的都赔进去,落个人财两空,活该。” 这不,王寡妇自从见云起来了尹家村,就又活络起心思来,借着送吃食来接近他。 陆安然眼睛扫过云起那间房,心中了悟,来了个招桃花的。 “你说王寡妇和金氏的丈夫……” 想必是念起金氏导致她丢了一份媒人银钱,田嫂笑脸一收,咬牙切齿的痛恨道:“金氏就是个祸害,活着和自己小叔子苟合,现在死了也不安分,想她婆母最看重门脸,哼,作一把好孽。” 等到田嫂骂完走人,旁边冒出个不知何时来凑热闹的村人,摇头感慨道:“这田嫂也真没良心。” 陆安然不欲打听别人家的事,春苗倒显得兴致勃勃,问道:“怎么说?” 原来田嫂一家和金氏有些相像,因为家乡闹了灾,夫妻二人投奔到尹家村的姑母家,姑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留了二人养老,这便住下了。 后来姑母去世,田嫂的丈夫出意外死了,留下她一个外来姓不受村中人待见。当时金氏和她走的近,特别是田嫂儿子生病,只有金氏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看病。 虽然最后孩子没留下,怎么说也是大恩一份,不管金氏做了什么,其他人便算了,唯独田嫂到处这样说人家,未免太过分。 村人唏嘘几句离开尹村长家,陆安然一回头,却见云起不知何时站在了房中窗前,手里拿着什么往上一抛,又接住。 “爱看死人,又好打听,年纪轻轻怎么就老成了。” 陆安然听出来,他是在讥讽自己爱家长里短,未免同他辩驳,干脆就领下来,“世子谬赞。” 云起身体一动,曲腿坐在窗沿上,拿着东西的手搁在上头,另一只手对着陆安然招了招,“过来。” 陆安然认为好看的人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眼下也是。 她犹疑几息,上前道:“世子还有什么指教?” “吃烤红薯么?”五指分开,里面一只还在冒着一点热气的红薯露出来,烤的焦黑的皮衬着他如玉般掌心,分外扎眼。 陆安然想了下,道:“刚才那位王寡妇送你的。” 云起把红薯抛给陆安然,点头道:“昨天她家小儿差点摔破头我给顺手捞起来了,她送些东西来感激我。” 红薯的余热烫着陆安然柔软的手,愕然道:“田嫂误会了。” “你现在该明白,很多事就和你当仵作一样。”云起抬起一根食指往眉骨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你自己一双眼睛。” 陆安然想说她不是仵作,可又觉得云起的话有几分道理。 “金氏呢?” 云起反问:“一人良善与否,要论私德?”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1章 意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起云动,山岚高处叠成,雪花簌簌落下。 “我总听说盛乐郡云世子成日里纸醉金迷,是个糊涂的,现在看来,诚如世子所说,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怎么?”云起勾了玉壶在手中,衣袍微散,广袖云纹浮动,烟岚云岫,如仙如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陆安然双手交握,掌中贴着那只慢慢散失余温的红薯,对上云起戏谑的笑容,道:“同被困在这里,世子不急吗?” 玉壶倾倒,醇醪佳酿流入口中,酒水沾过唇畔,带出一丝妖艳朱红色,云起轻笑道:“观月于本世子如同左手右臂,本世子既派了他去现场,等同本世子亲身上场,足可见本世子诚心是打算尽早出谷的。” “阿嚏——” 十里外,观月抹了一把热汗实在想不太明白他一个堂堂王爷府侍卫,怎么就沦落到搬石头的境地了,若叫墨言那小子知晓了,岂不是笑掉他大牙。 满山的风雪不是风雪,全是他洒下的泪花。 “世子之前说房间里多的不止水,可还有什么不妥?”当时情况太乱,陆安然只匆匆看了两眼尸体。 云起晃着手中酒壶,“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陆安然拧眉思索了一番,大概炭盆摆放的位置与她相背,倒是没有注意,“按理说一个人被按入浴桶窒息,必然伴随剧烈挣扎,可我看过尸体,上半身全无挣扎痕迹,反而膝盖腿处有磨损。”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么两眼,对着个赤身裸体看的还不少,“所以呢?” 陆安然抬眸:“最大的可能他当时处于无力反抗的情况。” “嗯?”这一声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慵懒的腔调,“你是说他死前人事不省?” 陆安然点头:“或是药物所致,或是外力,不过我需要查验尸体才能知晓。” 云起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突然同本世子说那么多……”下巴对着陆安然手中的红薯抬了抬,“因为一个红薯?” 陆安然一怔,刚才这些疑问困惑自己半天,见到云起不知不觉就全说了出来,他一提醒才幡然醒悟,似乎有些不合宜。 — 这一天,到天黑前陆安然都没有再出房门一步,翻动手中《千金药典》,一行字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索性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直到闻见香味望过去,春苗到底还是做了梅花糕,每一个小巧玲珑,形如花瓣,中间点了胭脂红,见之可喜。 春苗拿了个小食盒,边装边道:“如魏氏说的,这事确实有些邪乎,怎么凭空就出现个浴桶,人还溺死在里边,会不会真有鬼啊?小姐,要不咱们换一家借住。”她认为,既然死了人,住在这里着实有些不吉利。 “鬼杀人还需费那些事?”陆安然咬了一口梅花糕,蓬香松软,甜而不腻,吃了甜食果真心情好,看春苗装了一小碟,随口道:“徐甲他们胃口大,你这几个怕是不够吧?” 春苗摇头:“不啊,奴婢是想着云世子送了红薯给小姐吃,那奴婢总要回个礼,方显得我们陆府知礼知节。” 一个红薯,且是主人随手抛掉的红薯,还需回礼? 陆安然一口梅花糕忘了嚼,春苗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得门去,她后知后觉的沉思起来,是否离开家前对春苗的提点过头了。 春苗回来的时候,随着开启的房门传进的除了寒风冷气,还有影影绰绰的话语声,春苗搓了搓双手,抖掉衣服上雪花。 “刚才大壮媳妇来了,奴婢料想风雪耽搁,恐怕县衙的人今日来不了。”不消陆安然问起,春苗自顾道。 陆安然提着笔稳稳落下一个字,方道:“尹村长怎么说?” “尹村长也没法,今晚是不行了,只说明早还未归,再派人去瞧瞧。”春苗拿着火钳添了一把炭,“就是大壮媳妇话语间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入睡前,春苗在地上铺开她的被软,口中仍旧有几分惶惶然,“奴婢只要一想起这院子最西边放了具尸体,全身就有点不得劲。” 许是这份忧心作祟,后半夜还真的起了一阵阵阴风,伴着隐隐约约仿若凄厉的女鬼哭喊,叫人听着不寒而栗,无法入眠。 再到次日村里一走动,一个个村人面露惶惶之色,聚在一起讨论女鬼索命的事,显然田嫂昨日那番话起了大作用。 陆安然随便一站,马上有村人注意到,笑着道:“城里的小姐,咱们这乡下住不惯吧?” 客气两句后,陆安然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女鬼,是尹村长家大儿媳?” “可不咋地。”妇人抓了一把长生果问陆安然要不要,自己用两个手指一按,挑了两颗饱满的果子肉出来扔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半边嘴皮往上一掀,带着几分神秘道:“正说着呢,昨晚个那女鬼哭了一整夜,咱家里窗户都抖了好一阵,眼瞅着一缕红衣闪过,吓的我一个哆嗦,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的手一颤,张大了嘴巴:“真的啊?” 有人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哭声鬼的很,一颗心现在还扑腾跳个不停。”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金氏活着的时候为人不错,也给过不少人帮助,心底是个良善的,总没理由化厉鬼了乱杀人。”还是先前吃长生果的妇人,抖掉衣袖上沾染的花生红衣,指天立誓道:“该找谁找谁,犯不着头一个找我。”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精瘦黝黑的妇人听后哼了一声,满嘴鄙弃道:“什么良善都是做给人看的,还不是贱骨头发痒,见个男人都想往上扑。” 磕长生果的妇人嗤声道:“不就是你家男人帮衬金氏收了回麦子,人都死了你还惦记到现在。” “人死了怎么了,就能抹掉她放荡本性了?”那妇人色厉内荏道。 大家笑她道:“鬼能听人言,小心她晚上找你去。” 说了一阵,又说到大壮和另两个村人没回来,村长最终派了人再去县城看看。陆安然见打听不着什么有用的了,就和春苗不动声色的离开人群,那些闲言碎语也逐渐飘远。 “小姐,真是奇怪,那金氏在别人口中一会是个好的,一会又是坏的。”春苗眼中露出困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陆安然垂目,忽而脑中闪过云起的话,顺口道:“人的性格本身就不是单一的,再则看一个人良善与否,不论私德。” 春苗听后点点头,呀了一声:“这句话不是昨日云世子和小姐说的吗?” 陆安然侧目,看的春苗起鸡皮疙瘩了,慢悠悠道:“我觉得你还是同徐甲一起回蒙都的好。” “哎呀!”春苗看着陆安然施施然往前走的背影,在原地跺跺脚:“奴婢以后不说实话就是了。” 今日云层散开,难得天空放晴,阳光照射着天地,万物皆白,明亮且和煦。 春苗陪着陆安然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尹家那位小姑娘蹲在院子背阴的角落里,手中不知抓了什么,另一个手做出拔的姿势。 走近了,听到小姑娘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坏女人,好爹爹,爹爹才是好爹爹,苏苏的娘是个坏女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小姑娘转过身来。 陆安然才看清楚,她左手掐着一只大公鸡脖子,公鸡眼睛直翻白眼,右手一根根拔掉尾巴上漂亮的羽毛,嘴角向上高高扬起,满脸愉悦。 “你拔了雄鸡尾巴是做毽团子?”春苗指了指那只原本雄赳赳,此刻全无威风反而略有些惨淡的大公鸡,“你快把它掐死了。” 小姑娘歪着头,嘻嘻笑道:“给爹爹做一朵鸡尾巴花啊,姐姐你觉得好看吗?” 天真的话,加上直勾勾的眼神和古怪笑容,令春苗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你很喜欢你爹?”陆安然走过去。 小姑娘苏苏捧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满脸高兴的点头:“对啊,爹爹最好了,苏苏最爱爹爹。” 陆安然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公鸡,“那你娘,你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不可以提那个坏女人!”苏苏突然把手里的大公鸡甩出去,恶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乌黑的两个眼珠子里透出一丝阴戾。 春苗连忙拉着陆安然后退,避开飞溅的雪沫子。 “嘘!”苏苏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嘴唇,晃了晃手中羽毛,慢慢扯出一丝古怪笑容,“不准再提坏娘亲哦,苏苏要去找爹爹啦。” 春苗看看苏苏跑跳开的背影,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公鸡,嘶了一声,“奴婢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不正常。”说罢,停顿一下,重重声明道:“这一家子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 午饭后,尹村长家的院子又吵吵嚷嚷起来,不少人蜂拥而至,等陆安然和春苗赶过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半个村的人。 最里面一个男子躺在地上,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右腿,从脚腕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了过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趴在男人身上痛哭,身边年轻妇人跪坐地上抱着幼女哭哭啼啼,孩子被吓着了,也开始嗷嗷大哭,一时间哭成一片。 同男子一路回来的正和尹村长说话,好巧不巧,陆安然过来时,只听到一句:“……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2章 出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彼时春苗正好把收拾好的食碗拿出去,陆安然从开启的房门看到尹家二媳笑呵呵的从隔壁云起房间退出来。 要想俏,一身孝,尹二媳妇这一身白,还真是脆弱的苍白里,透着一股子妖娆,寻常男子根本防不住。 春苗撇撇嘴:“别说尹村长家,这尹家村就没有几个安分的,等路开好了还是赶紧离开,否则待下去太刺眼睛了。” 正好外面传来吵闹声,主仆二人一过去,就听村中一个男子道:“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老拐说到山头查看下能不能翻过去,结果上头一块石头松了,滑下来给摔了腿……”男子懊恼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用大掌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 “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哟,没了腿,以后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还怎么活呐,我的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老妇人仰天拍地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抓住尹村长,“村长,我儿可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往县衙找大壮他们,如今出了事,你得负责!” 村中人面面相觑,若真瘸了腿,对于一个做农活的村人来说绝对是要命的事。 “当务之急,是不是去王家村把赵大夫请回来?” “按这个天气,山高路滑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桥索也修复不好,你说怎么请。” “不如翻山过去……只是山路崎岖加上雪又厚,怕是……”成为第二个老拐。 老妇人听着村人谈论,逐渐面露绝望,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拐啊,我可怜的拐啊,你要是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好啊?拐啊你可记着啊,村长叫你去的县衙,否则也不能摔断腿啊……” 身旁小妇人拉扯她,边抹泪边道:“娘,阿拐他还没死呢,您这样哭不吉利。” 老妇人猛的用力一把甩开,浑浊的双目瞪的滚圆:“吃里扒外的货,有你说话的地没有?不会说闭嘴,没人当你哑巴。” 尹村长铁黑色的脸严峻如山,示意旁边的人扶起老妇人,沉叹一口气道:“阿拐娘你放心,村里不会放任阿拐不管,总会想办法治他的腿。” “别啊村长。”田嫂吐了一嘴瓜子壳,抱胸道:“大壮几个是为着你家天翔出事才去报案,老拐他们也是为此找人摔断腿,横竖算起来都是你家的私事,往后老拐真有个一二,可不能往公里摊。” 村中农忙时,本来各家都嫌人手不够,若再摊上老拐家的农活,自不大情愿。 尹村长扫了一圈看明白众人神色,黑着脸道:“这些日后再说,先找两个把阿拐送里头去。” 与老拐同去的男子忧心忡忡,“村长,最要紧是大夫请不来,老拐的腿难道真要废了。” “找她啊,她会看病。”声音出挑又清脆,大家转头一看,不知苏苏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当中。 被苏苏手指头指着的正是陆安然,她看到小女孩甜甜一笑,歪着脑袋用天真的话语道:“你身边的小姐姐说过你会看病,被苏苏听见了哦。” 春苗看了陆安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听错了,我家小姐并不会看什么病。” “咦?”苏苏撅了撅嘴巴,“姐姐你是嫌拐叔叔身上脏,不愿意给他看吗?” 春苗心说这小孩不知好歹,走出几步刚要开口,却见老拐的媳妇一个箭步擦过她身边,扑跪过去,“小姐活观音,求你救救我们家阿拐吧。” 陆安然避开女子,双眸平静的看着她:“我非医者,自不能随便给人看诊以免耽误病情。” “小姐,您是大富大贵的小姐,您摸不得泥腿子我们懂,可是我家阿拐可怜啊,没了腿,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啊。”老妇人又开始新一阵的哭天抢地,这回面对的是陆安然,“就请小姐大慈大悲发发善心,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以后供长生牌也不敢忘啊。” 春苗见老妇人说话越发没谱,生气的训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不给你治了,都说我们家小姐不是大夫,回头治出好歹来,是不是反倒怪罪我家小姐。” “苏苏是个孩子,绝对不会骗人。”老妇人卧倒在地,侧对着地面用手拍打一下大哭一声,“我苦命的娃啊,都怪娘没给你个好出身,担不得富贵人家的小姐给看病哟,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眼见老妇人无理取闹,春苗气的涨红了脸,更明白小姐之前不愿多管闲事是非常明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刁民,同情不得。 “陆姑娘,要是你真的会医术,还请不要顾虑,人命要紧。”尹村长开口道。 田嫂从人堆里挤出来,扯着大嗓门道:“村长,我说句公道话,人姑娘都说不会了,你们非逼着她去看病,要是治坏了,这个错谁来担?如果是村长你来担保,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 尹村长气结,“哪儿都有你!” “诶?”一把折扇挡在村长和田嫂中间,唰一下打开,富贵锦绣图,写意风流,银色袖袍如云层缓缓拨开,露出一张俊美不凡的脸容,弯勾浅笑,几分不羁,“田嫂这话说的太对了,人家姑娘家的年轻未经事,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是有的,若有个村长这般人物在后面支着,才多些底气,你说呢?” ‘大场面’三个字特意加重了音量,眼睛往地上婆媳二人多看两眼,脸上笑容仿若在说,好大一出戏,引得春苗差点没笑出声。 这时里面出来呻吟声,一声声极力克制过反而越发听着催人心弦。 尹村长凹陷的脸庞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双手冲着陆安然拱手,“人命关天,本村长厚颜,恳求小姐出手,尹家村感激不尽。” 其余村人皆看向陆安然,有欲言又止的急切,也有事不关己的围观,还有好奇的,疑惑的,凉讽的…… 人间百态,众生百相。 — 陆安然一把推开门,里面的血腥味立马冲鼻而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跨进去,心中忐忑的看着自家小姐没什么表情的眉目,嚅嗫道:“要不是奴婢多事,小姐也不用被逼着来给人看病。” 想起阿拐老娘和小媳妇的做派,春苗真是看不上,还有那位尹村长,表面话说的客气,实际上干的不是人事。 而小姐在刚才情势下,碍于情面不得不应,春苗暗骂自己多事,没良心的小东西,给她药膏作甚。 想到苏苏,春苗一个回头,正好和人群中的苏苏对上眼,登时脚步一顿。 小姑娘从人群当中逐渐隐没,嘴角恶意的笑容缓缓退去。 人们围在外面没有散开,似乎都在好奇来他们村借住的富贵小姐到底能不能治好老拐,有的人希望她真有几分功底,有的人倒想看看治不好的话老拐娘又怎么发疯。 等待的空档,春苗进出三次叫人送热水,一盆清水进去,又捧着鲜红的水出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咋个盆里这么多血,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老拐娘忍不住了。 老拐媳妇拉住了她,“娘,人大夫在治呢,您现在进去会打扰人家。” “寻常人流那么多血哪还有活的。”老拐娘抬起的脚犹豫着放下,眼神微闪,道:“刚才她那般不情愿,谁知道会不会故意治坏我阿拐的腿。” 云起挥扇的动作不由停下来,特意施舍了个眼神过去,嘴角勾了勾,却不见笑意,又转回目光。 “呸!”田嫂把瓜子壳吐在老拐娘腿旁,“老娘见过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老不要脸的。” 同村人互相咬耳朵。 “是啊,阿拐娘这话说的不地道,既不信任人家,刚才何必跪求呢?” “确实没良心。” …… 恰好房门打开,陆安然走出来,看了大家一圈,最后对着尹村长道:“伤处敷了药,现在用夹板固定着,未免骨节错位形成畸形愈合,未来一两个月内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诸多坏事中总算有一件值得庆幸,尹村长刚松了口气,却听陆安然续道:“不过我路上带的药物不多,能支持个四五日可以,再久怕不够。” 但有这几日已经够尹家村的人清理出一条出门的路,尹村长点头道:“我代阿拐全家替他们感激小姐,不过阿拐这个腿以后……” 陆安然实话实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看他自己了。” “什么?”阿拐娘冲出来,“那不行,你要治就得治好啊。” 春苗张开双臂拦在前面,发了狠的说道:“冲撞了我家小姐,你们一个村都不够赔!” 阿拐娘刚要使出泼皮赖脸的劲儿,却猛然对上一双清棱棱的漆黑双眼,“你若是不愿,我现在可以取了夹板,将伤口恢复成原来模样。” 那嗓音清亮,仿若雪花在舌尖化开,染了那抹凉意,无法叫人怀疑她说到必做。 “你……” 陆安然不再多看一眼,带着春苗离开。 “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经过云起,他调笑着说了一句。 陆安然脚步未停,穿过小院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曾几何时,老头儿说过类似的话—— “你这丫头,有慧无仁,不适合学医啊。” 她是怎么回答的? “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非体贴周到。” 最后老头儿摇头晃脑的叹口气:“医者不仁,何以为医。” 陆安然的脚迈上台阶,垂目看着台阶上的雪水印子,覆面之下,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拥有?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3章 雪夜坟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天黑时,春苗跑去徐甲他们那头询问进展,陆安然一人坐在窗前的桌子边翻翻写写。 烛光辉耀,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原只有一抹,忽而外头另一道身影逐渐靠近,两道黑影瞬间贴合。 光线暗淡了一下,引得陆安然抬起头来,推开窗子一看,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入夜后的尹家村本就安静,连狗吠都不闻,陆安然看着前面挎着篮子的尹老太太,愈加疑惑不解。 幸好雪地亮铮铮的,足够看清一个老太太步履不太稳健的背影,陆安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出了尹家村,尹老太一路走到最西边的山脚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安然靠在山石后面,环顾一圈却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偏僻幽静,阴森寂寥,散落着成片的坟堆。 有的坟墓前挂了布幡,随着夜风撩动,无声中充满了诡谲的气氛。 尹老太又动了,脚步似乎瞬间轻快起来,左转右绕的,没几下陆安然居然跟丢了! 陆安然转了几圈,依旧找不到尹老太,更叫她惊奇的是,脚印也不见了。仿佛来到这里之后,尹老太就凭空失踪了。 正在她惊讶之余,一阵风声卷过来,呼啦一下一个黑影往她脑门上罩,吓了陆安然一大跳。 “抢着看死人,还以为是个胆大的,这么不经吓。”轻慢惫懒的声音,是云起。 晚风吹拂开一角面罩巾,侧脸下颚与雪地的反光连成一片,苍雪般白。 云起挑眉:“还真的吓到了。”说完伸手去勾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后退一步,脚后跟用力踩的嘎嘎响,抿唇道:“世子刚才从前边过来,可是看到尹家老夫人?” 云起摸空的手很自然的收回来顺势摸着自己下巴,“本世子大半夜的又不是没事做,跟个老妇人做什么?” 陆安然看一眼云起,又把目光往周边扫一圈。 云起一眼看透陆安然的意思,哂笑道:“你可少没良心了,本世子是怕你大半夜的被什么孤魂野鬼拐走,才屈尊出来瞧瞧。” 两人到处走走,陆安然道:“这片地应该是尹家村的墓陵。”新的旧的隆起不下百个坟堆。 “按你说的,尹老太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上坟?”云起手指着前方黑压压的山脉道:“不过此处群山环绕,山岳草木茂密,使得灵气充沛,饱受风吹,山势变化似蛟龙飞天,其内气旺盛,底下河流蜿蜒曲折,则聚气凝而不散,实为整个村建阴宅的风水良地。” “世子还会看风水?” “你想说本世子像个江湖骗子吧。” 陆安然摇头:“世子所行所为皆出人意料。” 云起侧过身,眼眸略带深意的看着她:“那你呢?” 陆安然略微蹙眉,怎么话题转到她身上的? “我以为你那天大谈尹天翔死亡的疑点,定然心存疑惑,怎么不去亲自寻找答案?” 陆安然转开头,望着黑夜笼罩中的山,像从天而降伫起了一道沉黑的铁门,将尹家村和外界拦隔成两个世界,“在其位谋其事,查案辨尸,自有衙门里的人在做。” 闻言,云起轻笑出声,悠然道:“陆大小姐这么说不对吧,也不知谁在蒙都做出当街翻案这等壮举。” 陆安然眼眸倏然睁大,盛满惊诧。 “呵~”云起轻呵一声,在陆安然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却闭口了。 折身返回,没走几步陆安然突然停下来。 “退后一步。”云起抬起三根手指扬了扬。 陆安然挪开右脚,却见本该空旷无物的雪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封淡黄色信件。 — ‘噼~啪~’木头在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陆安然折好信纸看向云起,后者用食指敲了一下额头,轻笑道:“啊~真的见鬼了。”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更加诡异的是,这封信来自尹家已经死去的大儿媳——金氏。 “妾身金氏,幼居平城,为避难随父母迁至北燕,路遇灾祸,父母皆去,幸得尹家村收留。 年满十六,嫁得尹家长子名为天明,夫妇和鸣,公婆善待,妾深欣慰之。 然好景不长,二弟娶妻魏氏,性情张扬,长相妩媚,上可能言会道讨好公婆,下会看人下菜处处周到,年深日久,婆婆愈发见我不喜。 原可将就度日,然魏氏天生放荡,竟对我夫抛媚弄眼,又怂恿小叔趁我沐浴闯入,我本恪守妇道,不予理睬,可……可…… 逼我至此,一口水井了却残命,却因执念不散,日日徘徊间骤升恨意。 我恨这天不公,我恨这人虚伪,我恨这世间男盗女娼。 化为厉鬼,我要讨回血债,无人可逃!” 落笔相菊二字。 陆安然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信鬼吗?” 云起两根手指夹着,抽出她手中的信件晃了晃。 “我更加相信有人装神弄鬼。”陆安然道。 正在这个时候,若有若无的女子哀怨哭泣声在黑夜的寒风中传来,吹乱陆安然的披风,使得她眉头紧皱。 云起扬眉笑说:“老天总喜欢和人作对,你才说不信鬼神,偏要向你证实它的存在,不若你现在扯着嗓子喊一句,除非她出现在你面前。” 陆安然淡睨他一眼,这人自己也不信,非要把罪名扣她头上,她偏头听了一会儿,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形成了回声环绕,加上声音来处不近,随着风断断续续,很难捕捉,乍听仿佛真是鬼混在暗夜里飘忽而泣。 — 轻云蔽月,星辰两三点,朔风回旋,哭声悠远缥缈。 陆安然驻足,黑眸穿透长空,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味道。”陆安然看向云起,“有一种丁香花味。” 云起用食指抹过鼻子下方,“这个时节开丁香花?”一笑,“看来没有鬼都说不过去。” 丁香花又名鬼花,淡雅香气萦萦绕在鼻间,经久不消。 陆安然循着味道一路找过去,云起走在旁边,偶尔翻卷的披风摩擦过他的银袍软裘,微微碰撞后,又散开两边。 香味越浓,哭泣声越大,终于一个荒坟过后,黯淡星光下,明亮雪地里,一个女子跪坐在一座坟前地上,长裙在夜风里翻如奔涌的海浪,使得她好像随时要乘风飘走。 饮泣呜咽,幽怨凄楚。 就如那日里村口遇到的‘女鬼’,挽袖轻拂间,一首昆曲婉转低昂,哀怨缠绵。 女子大概也听见了动静,缓缓抬起脑袋。 “啊——” 尖叫划破苍空,寒鸦骤起,哗啦啦一大片。 陆安然看着被吓破胆的女人,瞧不清面貌,却见整个人犹如被寒风摧残的花苞,脆弱而凌乱。 “你,你们是人是鬼?”女人声音哆嗦,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 云起负手越过陆安然,一脸骄矜:“这话不该我们来问你?”说着脚尖替起旁边的一截枯枝握在手里,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融融,映照出云起得天独厚的脸庞,若人间有鬼如此,便是鬼也不怕了。 女人猛呼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啊,是云公子和……”她探头往后看了眼,“陆姑娘。” 陆安然冲她颔首:“铁丘嫂,这么晚了,你来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啥?”铁丘嫂也就是王寡妇纳闷的睁大一对眼珠子,眼眶还红肿着,眼角泪痕未干。 陆安然手指着坟堆,“这里荒凉阴僻,遍地坟冢,你大晚上来此上坟?” 耳边,云起呵笑一声,陆安然带着不解的目光看过去,云起道:“你一本正经的说话,比起讲笑话来更有趣。” 陆安然眉心微蹙,她不觉得有趣。 王寡妇已经慢慢爬坐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残土碎雪,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扑倒墓碑前哀哀哭泣。 陆安然揉了一把额头,她接触过的女子里面没有这一号的,委实不太有经验如何应对。 “再哭下去,伤了你美丽的眼睛,可就不大妙了。”显然,应付女人方面,云起很有手段,他说完,王寡妇果然啜泣两声,逐渐消停。 风雅和风流就差一个字,陆安然以为,云起都有了。 “陆大姑娘,你今晚看我的次数有点多。”云起妖孽的笑曰。 好吧,风雅这个词在云起身上也就是表象。 王寡妇说,她之前被田嫂指着鼻子骂过后心里本就委屈,结果不知道谁去她婆母那边搬弄是非。 家里瘫痪的婆母借着晚饭太咸骂了她一顿,说她不安分,儿子也是叫她克死的,如今儿子没了,王寡妇想要丢下她孤老婆子和稚子不管,想男人想疯了之类。 想到这两年多来受的委屈,就跑来亡夫的坟前发泄一顿,也没观察天色,不知不觉都黑了。 “云公子,陆姑娘,你们怎会来此?”王寡妇大哭后情绪倾泻/出去,胸腔里郁气去了不少,用衣袖擦拭眼角,边问道。 陆安然问她:“你可见到尹村长的夫人?” 王寡妇摇摇头:“除了你们,我未见过任何人。” “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出入就一条到底,分到我们家的已经是最里边了,村长家坟堆应该是最东边一片地。”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4章 两封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寡妇带着两人去了尹村长家的祖坟处,陆安然一路行来皆没有看到任何脚印。 说到脚印,陆安然好奇道:“既然只有一条路,刚才也没见到你的脚印。” “哦,我家的在最里面,我是从小山脚下穿近路过去的,爬过个小丘,比从外面走近,而且……”王寡妇抱胸揉搓了一下双臂,“这片坟地太大,从入口进来,有些吓人。” 陆安然狐疑的多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后者对她抬抬眉头——你信不信? 陆安然垂目沉默,要印证王寡妇说的话真假不难,她不解的是谁在装神弄鬼,目的就是引出那封金氏的鬼来信吗? 细细琢磨,陆安然跟踪的‘尹老太’就算极力做出臃肿迟缓的老年人姿态,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不同于老太太的矫健来。 所以,不是尹老太是谁? 王寡妇出现在这里又真的是巧合吗? “对了,你身上的丁香花……嗯?”陆安然吸了两下鼻子,“味道没了。” 王寡妇一脸莫名:“什么花味?我从来不抹头油水粉啊,我们都是干农活的哪有这个闲情,以前也就金氏……”话一顿,好像金氏现在成了尹家村的忌讳,“现在估计只有魏氏会抹了。” “尹天翔的媳妇?” “嗯,她在嫁到尹家村前唱过戏,捣腾这一些很有心得,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经常托人去县城带点胭脂水粉什么。” 唱戏的,这么巧?! 陆安然不由得怀疑,进村那日遇到的女鬼难道是魏氏假扮? — 两人先送王寡妇回家,回去的路上,寒冬雪夜,尤其的静。 “刚才说到魏氏,你的神色有些异样,怀疑她?”云起似乎不怕冷,狐裘穿的松垮,脖颈锁骨露在外头,白的晃人眼睛。 陆安然缩着肩膀,披风帽子盖了大半个头,只余一双眼睛,洗过般明亮,“进村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个人。” “唱戏的女鬼?呵,有点意思。”云起听后,感兴趣的勾了勾舌尖,“你怀疑魏氏?” 陆安然冰凉的手指交握一起,敛眉道:“唱戏或许是巧合,但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尹天翔坠崖差点摔死。” “魏氏想谋害亲夫,然后装鬼恐吓尹天翔,先不说她的目的,你们进村是临时起意,她怎么算准了并且候在那里,就为了让你们看到她女鬼的扮相,再大老远跑出去几里地候着尹天翔?”云起道:“那不如随便找个村民更合适不是吗?” 陆安然无意识的揉搓食指,就听云起接着道:“那王寡妇呢,她与魏氏合谋再来了今日一出戏?” “应该不是。”陆安然也觉得仅凭唱戏这一点,自己的推论太过武断,“魏氏曾打过王寡妇一巴掌,且刚才提及魏氏,王寡妇口气中有些轻鄙。” 云起眯起眼:“陆大小姐,仅凭一封来信就带着偏见,可不像你啊。” 陆安然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下来,整个人一凛。 她开始怀疑魏氏,除了王寡妇无意中说魏氏唱过戏,喜涂妆抹脸,其实也是因为之前看了信,信上说魏氏水性杨花,放浪形骸…… 脑海中闪过魏氏一身穿孝白衣笑语晏晏的从云起房间退出来,她便认定了魏氏如信上所言,也就对魏氏产生偏见。 “是我的错。”陆安然深以为然道:“命案尤刑狱,一切理论猜测因基于客观证据的情况下。” 云起偏头,看着陆安然满目沉思勾唇无声笑了笑,迈步往前,风度洒然道:“尹家村不大,其中恩怨情仇倒是不少。” 令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辰全村的人都窝进坑里熄灯睡觉了,尹村长家却灯火通明。 “爷。”观月出来,站到云起旁边。 云起挑挑眉:“离爷远一点,一身的泥腥味。” 观月抽了抽嘴角,往后连退三步,心中捏小人,还不是你叫我搬石头! 没有观月挡光,云起往里一看,“哟呵,一屋子人全到齐了,怎么回事啊?” 尹村长阴沉着脸起身:“请这位公子的手下把东西还给我们,这是我尹家的事,与公子等无关。” 不用云起说,观月从袖袋里抽出一份信来。 云起和陆安然很自然的对视一眼——又是信? 观月保持动作不变,脸部也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不过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心里活动不少:世子和陆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用眼神就能交流了?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孤男寡女,啧啧啧…… “戌时收到墨……咳,的信,属下想拿来给爷,结果在院子外台阶上看到一封信就随手捡了,问了尹村长家里人一圈没有谁丢了信,属下打开来一看……”观月简短的描述了一下,“然后大家都聚在这里等着。” 陆安然只有一个体会,今晚的信真多,都扎堆来了。 “云公子,不让你们插手也是为你们好。”尹村长的眼睛在烛火下泛出几丝红血丝,面部好似更瘦了,整个凹陷进去,惶惶树影投射,透出一股阴郁,“信既然是写给我的,随意抢夺他人书信,公子的手下也未免太不讲理。” 观月转过身,腰侧佩剑刺堂堂扎着所有人眼睛,“我刚才可是问过了,你们没有一个承认的,无主之物,拾到东西的人来决定去留有无问题?” 陆安然确信观月和云起是亲主仆,口气一样无赖,欠揍。 “说的好,到了本公子手里的东西,自然本公子说了算。”云起笑的甚是邪肆道。 尹村长面皮抽动了两下,咬着压根道:“我可是劝过云公子,既然云公子一意孤行,任何后果自负。” 云起拇指圈起食指朝信封重重弹了一下,忽而一眨眼,将信丢给陆安然,“丑丫头你来吧,你煞气重,两两相抵。” 陆安然:“……” — ‘罪恶之人,隐于尹家,孽债深重,罄竹难书,子夜时分,取尔性命。 ——索命阎罗。’ 血迹干透,成了黑红色,刺目惊心。 陆安然逐字审视,半晌道:“从粘稠度和颜色上辨别应该是人血,不过血迹已经凝固,无法从气味和味道上进一步区分。” 观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应该的意思……?” 陆安然看他,神色认真道:“你不知道灵长类身体架构和人类最相似?” 莫名被嫌弃了的观月摸了一把脑门子,他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 “重点是信的内容。”云起修长的手指往信纸上点了点,转头对尹村长等人道:“看清楚了,的确是你家的信。” 尹村长一时没有动作,魏氏拢着双手哆嗦道:“云公子,可不经你这么吓人。” “是,是啊。”尹天明脸色青白,强笑道:“不知哪个耍的玩笑,不值当搅的大家深更半夜不安宁,都回房吧。” 云起轻笑:“好啊。”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虽然村长不需要我等帮忙,我心善啊,所以还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今晚上最好还是小心一些,万一呢?”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特别是陆安然把信递回来时,下意识的往旁边躲开,眸色微闪,干笑一声:“云公子说……说的是,多谢公子提醒。” 陆安然多看了她一眼,随着云起离开这边,身后尹村长一声低喝:“关门!” 快到他们两人的房间时,云起长脚一迈,拦住了陆安然的路,陆安然抬眸用眼睛询问什么意思? 云起问道:“刚才为何不把金氏的信拿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将我们在坟地捡到信的事说出来免不了一些麻烦,而且两封信都是我们捡到,村长该怀疑我们装神弄鬼了。” 云起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道:“我看你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那天见到尸体反而冲到前头。” 陆安然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按压着手指没有开口。 ‘咚~’额头骤然一疼,陆安然后知后觉回头,对上云起比寒夜更幽深的眸子,里面映着天际几点星辰,绰绰光影。 “年纪不大,心思很沉。”云起说完转身,往后摆摆手:“无趣。” 陆安然在原地停留了短暂的片刻,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从头围观的观月蹲在树上陷入纳闷,世子爷对她到底是有意思呢还是没意思呢,爷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陆安然还没跨进去,春苗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抱着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这是做什么?”陆安然略有些恶心春苗摩擦在自己身上的鼻涕。 春苗被吓坏了,停了哭泣仍旧抽噎道:“呜呜——小姐,嗝,奴婢回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嗝,奴婢找了好久嗝没找到嗝……” 陆安然捂住她的嘴巴:“打完嗝再说。” 进去喝了杯热水,情绪总算稳定下,春苗抹干净眼泪后怕道:“小姐,尹家村不干净,您突然不见了奴婢着急,刚才还叫徐甲他们都去找人……哎呀!” 陆安然睨她:“不要一惊一乍。” “徐甲他们这会儿可能出村去找小姐了,奴婢得去通知一下。” “去吧。”陆安然捧着热茶杯驱寒,喊住往外跑的春苗,“对了,顺便让徐甲帮我办件事。” 突然,狗吠声骤起,一声接一声,整个村庄在一瞬间陷入了嘈杂当中。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院子大门口,传来春苗不满的大声嚷嚷。 很快,尹村长带着一群人过来,劈头盖脸就责问道:“你们把我孙女苏苏弄哪里去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5章 苏苏失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寒风猛烈拍打房门,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陆安然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很快失去温度,她仰首,对上一群来势汹汹的村人。 一马当先的尹村长面目阴沉,眉间透出几分焦躁,“陆姑娘,你们借住在此,我尹家村没有亏待各位,也请你们不要开这些无中生有的玩笑。” “何意?”陆安然推开茶杯起身,春苗赶忙取了刚才脱下的披风给她披上。 “村长,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的,你看我们阿拐当时疼成什么样了,她作为个大夫正眼都不带瞧的,哪有什么当大夫的仁心啊。”阿拐老娘趁机冒出来,发出一顿闲言碎语,“我们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哪见过什么鬼不鬼,偏这几个人一来村里就闹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有鬼肯定也是他们带来的。” 情绪很容易被带动,其他村民看向陆安然的目光也有些异样。 陆安然沉敛眉眼,眸色澄澈如湖,没有波澜,“我说过,你可以选择治也可以选择不治,我没有异议。” 阿拐老娘马上把脑袋缩回去,怕儿子真有个好歹,不敢硬顶了。 目光对上尹村长,后者沉声道:“闹鬼的事另说,苏苏今晚不见了,我们寻找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脚印与你们一致,你有什么话说?” 去的时候跟着‘尹老太’,陆安然看的很清楚,出村后雪地里只有‘尹老太’一个人的脚印,而云起是跟在她后面的。至于回来,他们先送王寡妇所以多绕了一段路,不过村里头为方便走路,雪被清理过,本就没有脚印可言。 “苏苏出村了?” 尹天明神色焦灼道:“陆姑娘,若是你和云公子同我们开玩笑,时间这么晚了,赶紧把苏苏交出来吧,天气太冷,她一个小孩子受不住。” 春苗眉头一掀,叉腰堵在陆安然前头,冷笑道:“你们说什么呢,张口就污蔑我们家小姐,自己家小孩看不住,难道要我们给你看小孩啊?” 尹村长绷着脸皮,道:“我有几个问题,麻烦陆姑娘如实回答。” 陆安然点头:“好。” “今晚陆姑娘出过村?” “是。” “去了何处?” 陆安然沉吟片刻,如实道:“西山。” “西山?!那里不是……”村人惊叫起来。 村长厉眸扫了对方一眼,继续问陆安然:“去那里干什么?” 陆安然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些,在她拿出信的同时,身后一道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晚上风光好,我约陆大姑娘消遣消遣,村长也有兴趣?” 这口气,说不出的轻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清傲,但是内容又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因而,陆安然再次受到了大家异样的目光。 “苏苏离开的方向和你们的脚印一致。”尹村长语气变的更为严厉。 云起玉骨扇一拍,笑的风流邪肆:“村长,大家都是男人你应该明白啊,有美在前,爷带个孩子煞风景吗?” 不找痕迹的将陆安然拽出袖口的信拍回去,继而对着村民们道:“哦,对了,村长没跟你们说吗?” “说什么?” “金氏,就那个鬼呢,她说你们村啊藏着恶人,子夜十分她就要来索命了。”云起一把玉骨扇挥的张扬不羁,语气揶揄,却让听的人心惊肉跳,“你们可要好好想想,平日里谁和她过不去,说不准今晚她要来找你。” 村民们一阵哗然,情不自禁往后连退几步。 尹村长冷冷道:“云公子不要蛊惑民心,信口雌黄。” 云起缓缓扯起一抹妖孽笑容:“村长,换了我是你,与其在这里互相掰扯,不如到处找找小苏苏,你说呢?” 尹村长深深的看了云起一眼,“今晚事多,还请云公子和陆姑娘不要离开房间。”说完,带领村人离开。 院外大门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云起耸耸肩:“他把我们软禁了。” “小姐,原来你和云世子去赏夜景了?”气氛安静时,春苗弱弱的出声道。 陆安然转眸看她,春苗双手捂住嘴很自觉的退下。 云起笑看陆安然,道:“怎么,本世子好歹给你解围,难道你有不满?”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陆安然抬头看向夜空,“刚才世子迫于形势才说出那些话,我不会介意。” 云起扬了扬眉梢:“还不错。” “世子怎么知道尹村长不想让大家知道血书的事?” “本世子算无遗策喽。” 院子安静下来,狗吠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半山腰的地方闪烁出一排蜿蜒火光。 “傻待着你也看不到,还不进去。”云起当先一步跨入房间,顺便招呼春苗一声:“小丫头,你去烫壶茶来,白茶味淡,毛尖苦涩,这冬天嘛……”扇柄往手心一拍,“弄点九曲红最佳,养心暖胃。” 陆安然沉默了一瞬,用起别人的丫鬟来是不是过于顺手了。 春苗扒拉着门框道:“世子爷,别说九曲红,即便毛尖和白茶此刻也是拿不出来的。” 云起撩起衣摆坐下,锦绣流袍在灯火下划过一棱棱光波,说不出的矜贵自持,他挥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只一双风流眼露在外头,“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去本世子房里取罢了。” 被鄙视到的陆安然坐到旁边椅子上,抬眼对上世子爷妖孽的双眸。 云起看她一脸赶人的神情,笑:“喝你一口茶,待会儿帮你办件大事。” — 一盏茶后,陆安然站在无人的空旷廊下,北风呼啦啦的吹,好像山鬼咆哮,拱着她的斗篷如乱絮翻腾。 “这就是你要帮我办的大事?”陆安然望向身边云起。 云起执着扇子的手往前一指,“你不是很好奇?” 陆安然抿唇,看着前面的观月一番很是流畅的撬锁动作,发自内心的说道:“你这个侍卫找的很有想法。” 观月腿一拐,差点就被门槛绊倒,满额头黑线的在心里挣扎,他是专业的近卫,专业的! 随着云起和陆安然先后进去,观月望天长叹:前有刨土挖石头,现有撬锁闯门户,世子不知道还要挖出他多少潜力。 云起拿出火折子,“对了,适才找你前,我让观月去看过,王寡妇没说谎。” 陆安然点头,她本来打算让徐甲去查看一下,后来因为苏苏失踪耽搁了,没想到云起心还挺细。 “是不是觉得本世子洞察先机,有些崇拜了?” 陆安然直接略过这句话,道:“王寡妇没有说谎,可是有人想要我们看到她。” 云起摸摸鼻子:“因为丁香花?” “我们确实是因为香味才找到王寡妇。” “既然做了一封金氏的鬼来信,又为何多出个王寡妇,不显得自相矛盾?” 陆安然拧起眉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跟你说的唱戏那个女人,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一模一样?”云起点燃桌子上油灯。 “不是,王寡妇的更浓烈,那个女的淡而且杂。” 云起转过身来,抱胸的手用扇子敲了敲手臂,“你的鼻子较正常人来说不正常了。” 陆安然没有回话,已经在前面站定。 前方一块不知从哪里拆除下来的门板,上面用白色麻布盖着,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有个事情我想不通。”云起走过来,和陆安然站在一条线上,“真如血书上所说要杀人,也不该抓苏苏一个孩子吧。” 陆安然道:“她也姓尹。” 云起啧一声:“你说起话来,喏,比眼前这个还没有感情。” 陆安然侧过脑袋,昏暗的房间里,眸子更显得幽深漆黑,里面像是一片死水,没有起伏,“感情丰富的不适合让世子带来此地。” 云起略不正经道:“尹家村的人恐怕现在都把你我当嫌疑人了,本世子没办法,只好蹭一波陆大小姐的敏慧多谋,也好早日离开啊。” 观月蹲在正对着房间的树上把风,眼观八路的同时纳闷着自言自语:“这两人对着尸体巴巴半天,这是现在新出现的男女增进感情的方式?” 房间里,陆安然戴上一副从袖袋里摸出的羊皮手套,一把掀了白麻布,手直接摸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就连云起都有些受不了的后退一些,陆安然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嗯?” “怎么了?”云起打算上前一步,却见陆安然凑过去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尸体上,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陆安然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用,抽出一块细娟,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也不知道从尹天翔的鼻子里掏了什么出来放在一边,之后开始解死者衣服。 云起问道:“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退掉死者外衣叠好放在一边,又开始解里衣,“验完了一起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6章 深夜验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因为还要等县衙来人,尹村长一家没有给尹天翔穿戴寿衣,只是把原来的衣服给套上了,也免得人死了,还落个赤身/裸/体的不雅形象。 云起看着她解扣子灵巧的手指,仿佛她在做的不是给尸体脱衣检验,而是手捻丝线穿梭在各种锦衣绸布当中。 “我听说验尸之前,需当死者头部点三根香,再准备譬如三神汤、辟秽丹什么,你倒是百无禁忌。” 陆安然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专注自己的事情,“我吃了。” 云起头一次感觉自己被耍到,气笑道:“陆大姑娘,所以你暗中服了辟秽之物,却没有告知我?” “自然,人死十二个时辰后会生成尸臭,臭味含毒,活人吸了容易中毒。”陆安然说完,补充道:“点香这种敬畏鬼神的事,信则罢,不信的话,不如多点上三根蜡烛更有些用。” 云起飘走到门边吸几口新鲜空气,感叹道:“本世子阅人无数,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陆安然好心提醒:“世子接触时间短,又离门口近,即便中毒,也是轻微症状,吃药排泄几日即可。” 云起皮笑肉不笑:“谢谢,有被安慰到。” 陆安然已经开始检验尸体上半身,一寸寸的从颈部开始往下按摸,嘴里道:“尸斑呈暗紫红色,遍布全身,上身无损伤,无骨折。”手拉住亵裤往下一扯。 云起眼皮子一跳,虽然上次陆安然也是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个裸露的男尸盯着看,可还是不及眼下冲击力大。 她不仅看了,还用手摸索了一番,犹如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男性的物件,而是随便一个小玩意。 “小腿至膝盖有磨损,从尸斑分布的密集度来看,死时呈跪姿。” 尸体赤裸裸的躺在这间破旧的杂物间,别的不说,那地儿格外显眼,云起干咳一声:“这一点,我们前头在现场都看到了。” “验尸第一点,只陈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实。”陆安然隔着面罩巾的声音微冷。 云起倚靠门框上,“看你这幅架势,怎么,有人教过吧?” 陆安然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没有。” 脑海中响起老头调侃的话语—— “你这丫头冷心冷面,学什么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啊,还不如剖尸检验适合。” 陆安然直起身,对云起道:“帮我翻过来。” “我?”云起食指点自己鼻子,转头准备呼唤观月。 陆安然淡道:“他离开了你去望风,也可以。” 云起在望风和移动尸体间仔细考较了一番,总觉得前者蹲树上的姿态未免有些失风度,迫不得已撸起高贵的袖子,帮着陆安然抬住尸体翻了个身。 谁知陆安然只看了一眼,就道:“嗯,翻回来吧。” 云起:“……”真的不是存心耍他? 只不过陆安然压根没有在意他想什么,她翻开死者的五指一个个查验,之后双手抱住死者脑袋抬起来,从前往后一点点的仔细摸索着什么。 “这里……” “什么?”云起凑过去,又想到什么马上把头往后仰。 观月飞跃进来,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两人倒也配合默契,一个抓起桌子上放的细娟,一个拽住人往外拖,留下一句:“给他穿回去。” 观月望着眼前赤条条的尸体,由心而外的沉默住了。 — 等观月回来,陆安然和云起已经在喝茶,后者看到他还以嘲弄的口气道:“这么慢,观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陆安然推了一杯茶过去,观月甚是感激,还是陆姑娘懂得疼人。 一口热茶刚含在口里,云起慢悠悠的说着:“摸尸体的手给人倒茶,呵呵。” 观月:“……”到底吐出来还是喝下去比较好? 好不容易坐定,为了缓解心里那点恶心感,观月看向相对温柔些的陆安然,“陆姑娘查验的如何?” 陆安然想了想,拿出一块包好的细娟递过去。 “什么啊?”观月疑惑着打开,用手拨弄起来,“嗯?红黑色?什么东西?” 云起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熟悉吧,刚从死者鼻子里掏出来的新鲜货。” “呕——”观月想直接扔了,对上陆安然那双冷眼,居然有点发憷,哆嗦着手指放到桌案,嗖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云起夸张的笑倒在桌上,“没想到你的心更黑。” 陆安然很是不解的眼神:“怎么?不是他想知道吗?” 云起双手支着下颚,看陆安然眉目间认真的神色,“你不是故意耍他?” “你以为是。”陆安然蹙眉,她不觉得拿死者开涮是一件有趣的事。 云起捏了捏下巴上的肉,摇头感慨:“果然只有正经人才会耍到别人。” 陆安然不予理会他的废话,拿过观月丢下的细娟,指着里面的东西道:“如果是窒息死的,死者眼睛充血,但不应该口耳鼻同时出血,更何况,我从死者的鼻中发现了这个。” “嗯?” “鼻血中含带异物。” 云起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一阵,“像是泥土?” “是的。”陆安然用簪子拨弄开,“类似某种条件下不可抗拒的吸入,但因为鼻内出血而混了血水,死亡后凝固在鼻中。” “总不至于浴桶内的水这么脏。” “还有一点。”陆安然丢下簪子,表情严肃道:“他脑袋后面有肿胀伤口,也是造成五官出血的原因。” 云起手指搭在桌面,思索道:“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场可没有任何血迹吧。” 陆安然点头:“不止没有,还相当干净。”干净的就像真是一个人准备沐浴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他不是死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外面叫人从后面暗算打死,为了掩盖杀人手法,把房间搞成那个鬼样子?” 陆安然道:“如果是被打死,鼻中不会吸入异物。” “那么当场昏迷过去,再被人捂住窒息死亡。”云起说完,马上又否决道:“不,不,鼻子内吸入泥土……所以……或许是直接按压在地上。” 陆安然补充道:“从伤口判断,凶器为钝物。” 云起笑:“又是砸伤,又是捂死,如果你杀人,会选这么复杂的方式吗?” 似乎也不需要陆安然回答,云起自言自语分析,“一个断了腿的人半夜出去,然后被人从后面偷袭,可能按压在雪地里窒息死,再偷偷的放回房间里,给他脱了衣服,又把浴桶的水装满,各种故弄玄虚伪装成鬼杀人的假象。” 陆安然插了一句:“房间里原本没有浴桶。” “对,还要大费周章的搬一个大浴桶进来。”云起两指掐着额头,一笑:“但这都是魏氏说的。” “你不是才跟我说,不该带着偏见视人?” 云起两手撑着椅子坐直了,笑的雍容散漫:“除了你我的人,尹家村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特别是尹家人。” 尹家一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陆安然占了唯一的客房,云起只好借住在原来尹村长夫妻住的那一间,与尹家兄弟的房间隔了整个院子。 若说云起和陆安然那边听不到动静还可以解释,就在隔壁的大房,当晚去了苏苏房间陪她的魏氏,以及暂时挤在堂屋后面小厢房的尹村长夫妇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可就太说不过去。 “那晚魏氏说去了苏苏房间,其实也就与自己的屋子隔了面墙,她想要做什么,不是很方便?” 陆安然两手的手心贴在茶杯上,眼帘微抬:“从尸体上只看出这么多,世子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魏氏,以世子和魏氏的亲厚,她也许会知无不言。” “怎么?”云起出手甚快的用扇子勾住陆安然的下巴,妖孽一笑:“吃醋本世子厚此薄彼啊。” 陆安然一扭头,风扬起她脸上的面罩,右边脸畸形的线条落入云起眼中,使得他的手下意识停在半空。 陆安然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 瞧着她一副赶人的模样,云起没好气道:“不就是看你一眼,又没什么好看的。” 陆安然眼睑微垂:“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 云起站起来,走了两步,扇柄一拍手掌:“我想到一个可能,凶手之所以用这么复杂的杀人方法,可能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陆安然捏着门闩按了按手指,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看过去问道:“什么?” “比如力气太小,无法一击砸死,所以又趁着死者昏迷再按在雪地里捂死。”云起越发觉得这个假设有道理,“能力对等的情况下,直接勒住口鼻窒息是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可是对方没有,说明她的力气不足以支撑。” 陆安然不置可否,“这么说,魏氏的嫌疑就更大了。” 云起自信颔首:“她也是最方便布置现场的人。” “那她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一般杀人分为情杀,仇杀,财杀,还有冲动激愤杀人,显然最后一项不是了。” 陆安然却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个体弱病残呢?” 云起轻笑:“外人想要不惊动尹家人做那么多事,却不太可能。不管如何,目前看来这个魏氏最可疑。” “魏氏……”陆安然想到之前看到的,语气不确定道:“那日看到她和尹天明相处,两人关系好似不错。” 虽然陆安然用词婉转,可云起还是抓住了这中间的暧昧气息,“难怪你看完信后便怀疑魏氏,如今看来,金氏所言不虚啊。大伯和弟媳妇有染,两人合谋杀了尹天翔,然后双宿双飞?” 要是这样的话,血书怎么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7章 再出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曾观察过尹天明和魏氏,他们对血书很忌惮,绝做不得假,说明至少不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还有王寡妇,真的就是巧合出现在那里? 陆安然感觉没那么简单,可是眼下从事实出发,似乎尹家人内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 “除了弄出个金氏外,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如果是魏氏做的,总归有迹可循,明天我让观月去查一下魏氏和尹天翔的夫妻关系如何?” 陆安然点点头,虽然有了头绪,可是一口气并不能因此放下,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云起跨出门槛,又转身,“怎么样,一桩案子到了本世子手里,就不是什么难事,本世子是不是天之骄子?” 对此,陆安然的回应是—— ‘嘭—’一下甩上了门。 — 次日一早,春苗给陆安然热了一杯羊奶茶,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云世子真是娇贵惯了,昨晚奴婢去取茶叶,小姐您猜怎么遭?” 陆安然双手捧着瓷碗喝了一口热羊奶茶,抽空看她一眼,就见春苗甚是做作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夸里夸张道:“光茶叶就十几种。” 陆安然吹了吹羊奶茶,没什么表情道:“以前就从父亲那里听闻云王世子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春苗把炉子里烧没的碳夹出来,替换新的进去,说道:“之前阴家的人来跟老爷说媒,还耻笑来着,说老爷拒绝了阴家婚事,难不成要和云王府结亲,如今奴婢看来云世子除了奢华浮夸外加爱自夸会捉弄人一些,好似也没别的毛病了。” 陆安然淡淡的扫她一眼:“所以,还剩下什么优点。” “额……”春苗思索良久,垮下肩膀,“起码长的好看。”眼睛一亮,笑着说:“长的好看,一个顶百啊。” 羊奶茶没有那么烫了,陆安然小口小口的喝着,当是没听到。 春苗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往三足鎏金铜中加入驱味的香料,转过身竭力说服道:“就是不中用了,放在家当花瓶也好过天天对着赖利头麻子脸吧。” 陆安然放下瓷碗,很是无力的叹道:“春苗,你是怎么觉得你家小姐,也就是我,只能在这两种之间选择。” 春苗眨眨眼,好像小姐说的有道理。 这时,房门被叩响,春苗走过去开门,“观月你来的正好,要不要喝羊奶茶,我刚热的,新鲜着呢。” 陆安然正狐疑春苗何时和观月这么自来熟,就听观月有声音的吞了口口水,探头进来道:“出事了。” — 云起等在院子外面,陆安然左右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尹家的人都出门去了。 “昨晚尹家村的人寻了苏苏一夜,不过发现的人是田嫂。”路上,不用陆安然再询问,云起说道:“倒不是她特意找到。” “怎么说?” “田嫂舍不得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天不亮准备爬过山头去往王家村,走到一半看见路边挂了一块撕裂开的布料,趴着悬崖一看,坏事了,赶忙跑回村喊人。” “苏苏坠崖了。”陆安然惊道。 云起点头:“观月先他们一步过去看了看,人摔下去已经无用,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今尹村长等应该到那边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陆安然神色凝重,“好。” 两人到现场时,几乎整个村的村民都来了,里里外外围成一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云起眼眸一转,抽出玉骨扇敲了敲前头阻挡的人,“大夫来了,快让开。” 这就像是一团混乱中的照明灯,一时也忘了说话,有志一同的同时退开,就给云起和陆安然空出一条路来。 陆安然首先看到瘫倒在地的田嫂,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脸色青白青白,惊魂未定。 尹天明半跪在地,大半个身躯挡住了苏苏的身体,只瞧见一双穿着粉色绣花兔耳朵鞋的脚,原本兔耳朵上两个雪融融的白色小球掉了一个,玉兔樱桃的绣花样子也磨损了,抽出几条丝线,甚至右脚的跟直接裂开,沾满雪水融合的污泥。 陆安然靠近,尹天明僵硬的抬了抬头,此刻脸上血色全无,眼眶却血红,叫周遭白雪映衬,像是狰狞的鬼。 尹天明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哭泣,“陆姑娘,求你,救救她。” 就连尹村长,也忘了前一晚和陆安然的恩怨,带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看向陆安然。 许是陆安然平静的双眸给了尹天明一种错觉,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仓惶挪开位置,给陆安然腾出空地。 陆安然蹲下,垂目看着躺在雪地上没有生息的女孩,像是破碎的布偶娃娃一般,漆黑明净的眼底似秋风吹过,一点微波后,又归于平静。 她把右手放在女孩额头,清音低语道:“我会帮你。” 尹天明大喜:“苏苏是不是没事,你会救她的对不对?” 尹村长死死扣住大儿子的肩膀,怕他情绪过于激动影响陆安然的诊治。 其他村民有些惊讶,刚才明明感觉不到苏苏的气息了,难道这位贵人家的小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力不成。 与其他人的反应不同,唯有云起听明白了陆安然的意思—— 帮她,找出死亡真相。 在狂猎怒吼的北风中,在大家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陆安然沉稳的从腰间抽出羊皮手套戴上,清冽的嗓音好像雪花,落在每个人耳中微凉。 “女,苏苏,大名尹秋苏,身高五尺余,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软底棉鞋。” “初断,头部口耳眼鼻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从尸斑形成来看……” 尹天明猛的喊道:“等一下!” 陆安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一丝困惑及不满。 尹天明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看他,“意思是,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只能进行初步的勘察,等回去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一遍,再燃上炭火,我才能断定其他部位是否有骨折或者内伤的情况。” “死,死者。”尹天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你为什么不救她。” ‘死者’两个字太过刺耳,一声声叹息全都散在山头的风中。 陆安然微蹙眉,道:“人已经死了超过五个时辰,我如何救?” 云起手中玉骨扇往脑门上一敲,观月从后边探过个头来,掩着嘴道:“世子爷,这位陆大小姐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云起轻哂:“她是钓鱼都用直钩的人。” “还有。”陆安然的声音再起,“手心伤口痕迹陈旧,你打她了。” 尹天明张着嘴,良久干巴巴的发出声:“苏苏现在是换牙的时候,她昨日偷食罐子里的糖,我……”顿时懊悔大哭,“早知今日,我如何会责打她那手心几下啊。” 这中间几分父女情深陆安然且不论,她对众人道:“抬回去吧。” 尹村长抬手拦住,眼神阴沉道:“苏苏昨晚是跟着你们出去的,云公子和陆姑娘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这是怀疑他们了。 云起勾唇轻笑,扬了扬玉骨扇,眉骨风流道:“正好,我们也有怀疑的人,不如彼此倾心交流一下。” — 尹家堂屋气氛压抑,分为两边就坐。 一边是尹村长一家,还有他留下的几个村中能人,光从人数上就势压一头。 另一边,虽然只有三人,不过谁让观月腰间明晃晃的佩剑太过扎眼,气势丝毫不弱。 云起拽着玉骨扇的吊坠轻甩,一脸随性不羁的模样,软锦狐裘松垮垮挂在身上,斜斜一靠,凭的风流俊俏,浊世佳公子。 “尹村长悲痛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不过若因此冤枉了人,那可大大不妙。”他玉手翻转,言语不重,却自带矜贵,“但事情发生了,苏苏这么小个孩子,本公子也甚是怜惜,自也想着出一点力,给她讨个公道才好,尹村长,你觉得如何?” 尹村长沉着脸,连带着他周遭都阴森森的。在他旁边是尹天明,仍旧煞白着脸魂不舍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魏氏站在尹村长身后,一身孝服未褪去,家里又添丧,难得沉默着,一句都不曾开口。 村中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左右看看,叹气道:“我们尹家村百年来一向平安无事,这次你家里连续遭难,连拐子都摔断了腿,还有大壮几个去了县衙也不知如何……唉,是我尹家村的灾难啊。” 旁中年村人打断道:“太叔,咱们别扯那么远了,先讨论一下苏苏这事。” 尹太叔表情沉重的点点头,抬起浑浊双目,看向尹村长道:“尹全,你来说吧。” 自从胜任尹家村村长后,尹村长很少有被人直呼名字的时候,也就是尹太叔辈分大。 尹村长如鹰眸般锐利的目光朝人群中刮过去,最终落在叫人忽略了半天的田嫂身上,压着嗓子说道:“你再说一遍事情经过。”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8章 死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田嫂头一个发现有人坠崖,等通知了大家跑回来,再看到苏苏的尸体,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涂抹着浓妆的脸被汗水和雪水化开,有些不伦不类,略显扭曲。 “我一早出门打算爬过山头去王家村……”田嫂猛的拍了自己一巴掌,咽了口口水道:“经过五道岭时……” 田嫂的叙述和此前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个问题。 陆安然问道:“王家村在东面,你为何要从西边爬山。” 田嫂看陆安然眉目清然,绝对不是故意为难,是真的存有疑惑,便解释道:“若要寻常从桥索过确实直接往东近,可那里桥绳断了不是,再去王家村只能走西边的山头,那边山脉连接,只是路不好走。” 尹村长捏捏眉心,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加上昨晚找了一夜人,疲惫涌上,显出几分上了年纪的沧桑。 “昨夜云公子否认,我们也怕误会你们二位,不过事实如此,苏苏一个小孩子总不能无缘无故一人跑出去,不知道云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苏苏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出门?”云起手肘支着椅背,脚底踩着地转了半个圈,“这两日苏苏都是尹二嫂子照看的吧?” 魏氏被突然发问,手摸了摸头发,又交握一起,有些不安道:“天翔去世后我心里难受,父亲又说等官府的来了定案后才能入棺发奠,所以我先烧些纸钱给他,也好叫他打点给鬼差,在地下少受点罪。” 女子呜咽哭泣几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听来尤其凄凉。 尹村长拍了拍桌子,“你既离开,就该把孩子交给天明和你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问道:“你母亲呢?” 魏氏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道:“母亲说要给天翔念往生经,且断食三日,让我们无事别打扰她,儿媳现在去找母亲。” 云起看着魏氏离开的背影,眼神莫测,忽而开口道:“说起尹天翔,昨晚各位离开后,我和陆大小姐睡不着到处逛了逛……” 大家一起看向他,尹村长的神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云公子想说什么。” 云起弹开扇坠,做作的哎呀一声,“不小心走错地方,走到了尹天翔的安歇之地,顺便就和他交流了一番。” 尹村长捏着桌角,手指用力的好像要掰断它,面部也因为抽搐而狰狞,“你们过分了!” 尹天明有些畏缩的开口道:“交,交流,什么?” 云起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比如死法上有点细微的差别。” 陆安然垂目,她知道云起故作玄虚兜圈子不过是为了试探,刚才她趁机暗中观察几人表情,尹村长怒火大于悲愤,尹天明恐惧甚过哀痛,还有魏氏乍然突显的心虚…… “尹天翔不是溺水窒息死,而是失去意识后窒息而亡。” 陆安然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清冷沉着,然听见的人无不心口一跳,就算有了某种猜测,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什……什么意思?” 陆安然目光回视过去,双眸因极致清黑而幽深,像无边深域叫人望进去看不到底,“说明是他杀。” 刹那间,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后屋传出了划破喉咙般凄厉的惨叫声,顿时打碎满屋子沉滞。 中年村人,一个堂堂壮汉,此刻脸像放久了的猪肝一样片红片白,从座位上突的蹦起来,魂魄未定道:“后边传来的,好像是尹二媳妇的声音,是不是出……出事了。”最后三个字,声音低的差不多就含在口里。 来不及思考别的,大家一窝蜂涌出去。 陆安然抬眸看到杵在原地的尹天明,眼中带着不解。 尹天明拽着袖子擦额头,想冲陆安然客气的露个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你不去看看?” “去,去的。”尹天明迟疑了两息,对着陆安然和云起拱了拱手,掀起前袍匆匆走了出去。 云起在原地意味不明道:“这一家子的秘密不少。”见陆安然不吭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刚才靠近苏苏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 “嗯?” “一种味道,很淡,而且很快消散了,没办法确定。” 云起微勾唇角,眉眼流转妖孽气甚重道:“你身上就很香。” 陆安然眸色幽凉的看他一眼,声音渐冷,说道:“我虽没有杏林为怀的胸襟,但也从不在死者身上开玩笑。” 云起:“……” 眼见云起碰了一鼻子灰,观月有点阴暗的小愉悦。 云起斜睨他:“你怎么还没走?” “呃咳咳,属下这就去西山查看。”说完嗖一下利落的用轻功飞了出去,一蹿两蹿就没了影。 陆安然按压了一下手指,想说什么又没说,这幅欲言又止落在云起眼中,调侃道:“怎么,发现错怪我之后又内疚了?” “你替苏苏查真相,想要讨一份感激也该是她本人或者家人,与我何干。”脚一迈,跨出堂屋门槛。 两人往后屋走,陆安然想了想,还是问道:“有没有一种药,让魏氏和其他人都陷入无知无觉当中。” 云起挑眉:“你是说迷/药?尸体上不能看出?” 陆安然沉吟道:“如果身体中了某种毒物,会立马对体内脏器产生损害,我可以剖开尸体检查心脾肺肾这些看出端倪,但是如果是致人昏迷,只需短时间蒙蔽五官的,等到时辰过了早已消失殆尽,无从查看。” 说到剖尸,云起忍不住浮现那具赤条条的尸体,生理性的不适,干咳一声:“应该不会。” 陆安然看他,就见云起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尹家村都住了些什么人?” “普通村人。” “那你以为迷/药是路边大白菜,随便可以买来?” 陆安然垂头陷入沉思,就听云起又道:“再则,尹天翔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后脑勺,你可以想到,若他当时昏迷了,凶手何必多此一举。”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是她考虑的还不周全。 “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 陆安然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却只看见云起潇洒的背影,及飘扬而起的金线游走如龙贵不可言的后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9章 佛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佛者,觉也。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众生求佛求的是平安顺遂,富贵加身,欲望填满,却不知佛讲修身,修的是众生皆苦,我入苦海,佛为自然,自然为佛,四大皆空。 尤为讽刺的是,眼前这个求佛的老妇人,惨死在佛像下。 昏暗狭窄的屋子内,劣质檀香味浓郁刺鼻,混合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足够刺激每个人的神经。若再加上横陈地上,砸烂了半个脑袋,却睁大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睛的尸体…… “呕——”年轻些的夺门而出,腿软的站不住。 尹天明后退一步,直接跌到在地爬不起来。 中年村人一把扶住尹太叔,眼神颤颤的看向尹村长,“怎么会这样?” “血书,是血书!”尹天明因为极度惊恐而显得神志有些错乱,“她果真来了,她来了,她来杀人了。” 尹太叔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的多了,承受能力也较一般人强一些,马上听出关键,喝问道:“天明,你在说什么?” 尹天明刚张了张嘴巴,尹村长一道厉喝:“闭嘴!” 即便尹村长全身控制不住的抖着,依然维持着他这个一族之长的沉稳,“把魏氏先扶下去,其他帮忙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语气中的颤栗,“拜托大家帮我家老婆子抬到床上。” 陆安然走到众人前面,转身道:“你们现在不可以动她。” 尹村长悲愤道:“陆姑娘,我忍你很久了,我的家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人死了总有原因,除非你相信佛像好端端的自己会倒下来,且刚好砸在跪地拜佛的尹老夫人身上。”陆安然声音不高,但是字字落地有声,“佛像不会开口,但死者会告诉我们她最后想说的话。” “是鬼吧。”中年村人缩了缩脖子,“你们昨天不是说金氏索命,来杀人了。” 云起一步来到陆安然身侧,雍容尔雅的轻扫一圈,口气疏淡道:“是人是鬼,查过之后不就知道真相了。” 大家还在犹豫,云起轻飘飘的一句:“反正就算是鬼,也不会找我们过路客的麻烦吧。” 尹太叔双手握住拐杖,重重的戳了一下地面,语重心长道:“查!尹全,让他们查!” 屋子狭小空气滞闷,大部分人都退出去,只剩下陆安然和云起还有尹村长及那位中年男子,他们三人退避开,陆安然再次抽出了刚才在路上洗干净后收起来的羊皮手套。 他们都盯着地上的尸体,唯有云起的眼神自陆安然手上飘过。 “初断!死者女,身长六尺八寸,着藏青色绣海棠大袄,紫绛色棉裤,脚穿如意云纹平头履。发长五尺余梳高髻,有木簪一只,左手戴翡翠玉镯,右手握小叶紫檀持珠一串。” “死者生前遭重物塌压,尸身呈侧卧位,头朝内脚向房门,右侧颅骨凹陷,尸色微黄,两眼脱出,口鼻中多有血出,痕黑色。两手微握,双腿自然蜷缩。” 陆安然将尸体放平,一寸寸的摸过去检查,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全神专注,身上的气息越发清冷。 “我现在需要检查其他地方,你们退避一下。” 云起看到她手指搭在尹老太的盘扣上顿时就明白了,“你一个人能翻身?” 陆安然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你要留下?” 云起实在没有替尸体翻身的爱好,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且拉上尹村长和那位中年村人一起。 隔着一道门,陆安然一一蹦出各个部位的名称,就好像在谈论的非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物件,声音冷静的叫人发毛。 “尸僵扩散全身,尸斑多见于枕部、腰部、左侧臀部、四肢,呈暗紫红色……” 一个多时辰后,陆安然从里面传出一句:“可以了。” 大家仿佛都被定住了迟迟未动,还是云起推门的声音把他们惊动。 云起首先看到陆安然站在原本佛像的位置,侧着身体,头部微垂,似思考什么,窗缝的天光落在她头顶,却模糊了她的眉目。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们可以把她抬到床上去了。” 云起问:“如何?” 陆安然道:“死者两侧眼结膜呈淤血状,加上尸斑和尸僵的扩散程度,推断死亡时间为四至五个时辰。” “昨夜子时?”尹村长瞳仁倏然睁大:“怎么可能!” 尹天明跪在尹老太面前,陆安然已经替她穿戴好,不过那满脑门的干涸的血痕未处理,依然血淋淋的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也惊诧仰起头,“苏苏不也是……” 中年村人只觉得后背脊爬起一层冷汗,瑟缩道:“一个坠崖,一个叫佛像砸了,这两边距离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不会,不会真是金氏变厉鬼索命。” 尹太叔年纪大了,对于能记住的事反而更加执着,“尹全,刚才天明说的血书是怎么回事?” 尹村长默然片刻,拿出昨晚那封血书来递给尹太叔,等凑近了看完,握着拐杖一个劲戳地面,“冤孽啊冤孽啊,这分明是金氏死后不甘心来做祸害了!我当年就说外姓人留不得,你偏偏不听,你看看这!” 尹天明随着两个壮汉把尹老太抬到了床上,回过头干巴嘴弱弱反驳一句,“相菊不是这种人。” 佛堂顿成灵堂,尹村长把一应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尹天明守丧,他和尹太叔也在里面商议事情。 云起用扇面拍拍胸膛,叹息道:“由此可见,求佛拜神并不能保平安。” 陆安然眉色淡淡说道:“凡事沾个求字,便不纯粹了。” 云起眉梢轻扬,嘴角勾起微末笑意,递给陆安然一物,“喏。” 陆安然接了,闻到药物淡淡清香味。 “好东西。”云起矜贵的下巴朝陆安然的手指方向抬了抬,“防手指冻疮有奇效。” 陆安然低头看纤纤十指,想起下山时因为春苗不在身边,她亲自去水井边洗过一回羊皮手套,随后将一根一根手指清洗,刚才又重新洗了一次。冬日里,就算井水温凉,等她彻底洗干净,手指早就通红。 “外用膏药疗效都所差无几,所谓好坏,全靠一张嘴。”陆安然相信云起用的东西肯定都不普通,起码要突出‘贵’这个字,不过,“无功不受禄,世子留着自用吧。” 云起握着小瓷瓶,见陆安然迈着轻快的步伐很快离开,满脸不敢相信,“她拒绝本世子?” 观月不知何时回来,及时且实事求是的补上一句:“准确的说,陆小姐拒绝了您的药。” — 陆安然早知道春苗见不得死人,所以没让她同去山上。谁知一回房,还是跑不掉亲眼见证春苗一场大哭,闹的她耳根子极疼。 “哭够了去烧些水来,我要洗一下。” 春苗抽抽搭搭的拧鼻涕,看到陆安然抽出那副羊皮手套,顿时瞪大眼:“小姐不会碰死人了吧?老爷不让您学医您可别走偏了啊。” “你还知道正道偏路。”陆安然睨她一眼,“昨日谁同我牢骚腹诽了好半日,今天哭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那位苏苏小姑娘祖孙俩感情多深厚。” 春苗双手捧了捧脸,吸着鼻子还打嗝,“好歹人命一条,明明昨天还鲜活着,突然没了,奴婢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爽。” 陆安然解了斗篷,坐到炉子前烤火,“现在尹家人管不上我们,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再弄点吃食。” 春苗要出去时,又唤住,道:“对了,回头再到尹家二房那边走动走动,魏氏醒了告诉我一声。” — 魏氏到底年轻,没到午后人就醒了,就是被吓着了,一下子起不来床。 陆安然换了一套烟水百花裙,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袖笼里藏了春苗添好新炭的手炉,全身包裹的暖融融的去了魏氏处。 “我有几个问题。”陆安然看得出魏氏精神勉强,也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魏氏着实愣怔住了,好一会儿靠在后枕上露出礼貌的虚弱浅笑,“陆小姐真是个直性子。” 陆安然选了离床最近的椅子,双手覆盖在暖炉上,目光落到魏氏脸上,初见时袅袅艳艳的美少妇,如今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春日盛景过后逐渐开败的花。 “你婆母已经死了,死亡时辰是昨夜子时左右。” 魏氏仅存的笑意也挂不住了,那些动人心魄的回忆终于全都涌上来,令她娇躯微颤,含着哭音道:“先是天翔,跟着苏苏……如今连母亲也……”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情况下是否要递快手帕先安慰两句,她一贯是不适应做这些事的。 幸好魏氏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擦干眼泪,苍白着脸道:“陆小姐想问什么?” 陆安然从心里松一口气,“据我所知,大宁朝不兴佛教,虽未明令禁止,但如今举国上下也未留下多少佛寺,尹老夫人怎么想到在家安置了佛堂。” 魏氏双手撑着床,身体坐起来一些,拧着眉头道:“母亲以前不曾信佛修道,不过大嫂出事后某一天,忽然说要修佛堂。”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0章 谁是凶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整个县城内的寺庙荒废的多,仅剩下的离尹家村实在太远,因此还专门请了会雕刻的师傅,把一块完整的大石头雕刻成佛像。 陆安然并没有探究尹老太的想法,而是问道:“既然是雕刻的,怎么佛像和底座金莲并不是一体,又是如何连接在一起?” “原本是一体。”魏氏回忆道:“后来好似因为佛堂房门大小有限,底座金莲超过了门的宽度,所以师傅建议佛像和金莲分开,等搬到佛堂内再用特殊的方式连接起来,只要不去破坏接口机关,佛像不会倒塌。” 陆安然看着她,目色清冷透彻:“你知道这个机关。” 魏氏浑身一个激灵,以至于面色更白一分,双手揪住被单,苦叹道:“陆小姐今天来这一趟,我心知你肯定怀疑我,可我一个小小妇人能做什么,与其说有什么背后凶手神出鬼没,我更相信真有鬼怪作弄。” 陆安然盯着魏氏因紧张而抽搐的手指半晌,抬眸道:“尹天翔出事那晚,你说在苏苏房间,你可曾听到什么?” “没有。”魏氏摇头,说完又紧皱眉头,坦言道:“陆小姐不相信吧,即使是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就在隔壁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直到我看见那封血书……” “你相信金氏变鬼来杀人。” “否则我也无法解释。” 陆安然话锋一转,“苏苏出事的时候,你说在家里给尹天翔烧纸钱。” 魏氏对陆安然这样质问的口吻没有生气,神色恹恹道:“我在屋子后边空地上,田嫂寻人经过的时候还和我打过招呼。” 陆安然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继续道:“那你是否知道了,尹老夫人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什么?!”魏氏瞳孔倏然放大,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等魏氏缓过来,用力喘两口气,慢慢平复下来,面色难看的道:“这样不是更说明只有鬼才能做到吗?” 陆安然缓缓摇头:“有鬼也是人心里的鬼。” 魏氏垂下头,没有作声。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不动声色道:“我曾无意中听人言,金氏生前怀疑过你和尹天明来往过密。” 魏氏抚了抚鬓边头发,再抬起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起一丝讥诮,“难为小姐说的这般文雅,其实小姐是想问我和大伯哥之间是否有奸/情吧。” 陆安然见她不介怀,也没有故作扭捏,颔首道:“确实隐有传闻。” 魏氏自嘲笑道:“金氏一直怀疑我勾引大伯哥,可就算是再放荡的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不伦的事。” “那金氏缘何误会?” 这一次,魏氏并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几番变化后,沉沉一叹,“有一次我去县城和人见面,恰好大伯哥看到,他私下里找我说话,叫大嫂,也就是金氏,她发现便误会了。” 陆安然抓住了中间的关键点,“尹天明看到了什么?” “既然我告诉了小姐,这件事便没什么可瞒的。”魏氏脸上头一次出现类似于伤神的表情,幽幽道:“同我约见的是故人,曾因父母反对被拆散,后来家里急忙寻了如今这桩婚事。” 也是巧合,那次魏氏去县城采买东西,不止遇到了那位故人,还被尹天明都瞧在眼里。事后尹天明告诉她,不管从前种种,现在既然嫁入尹家,就不该同别的男子亲近,好好过安生日子。 “金氏只瞧见我们低声说话,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魏氏看向陆安然,“小姐上次应该也看到我和尹天明在院中交谈,却从未多嘴,可见人与人的不同。” 魏氏这么坦然,倒显得陆安然心虚,左右她也真的因此在心中计较过两人。 魏氏似想起什么,忽而道:“对了,其实佛像底座机关一事,村中很多人都知道,因为佛像雕成那日,不少人好奇来家中观望过。” 陆安然点了点头,“ 但是你刚才说鬼杀人,机关还重要吗?” 魏氏一怔。 陆安然又道:“如果村里藏了那个凶手,他不仅半夜可以潜入你家中杀人,还能花费好一番功夫将现场伪装,却不惊动任何一人,再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和你们一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却毫无头绪?” 魏氏下意识道:“天翔不是死在外边……”她急急收住话,差点咬了舌头,“是,是公公和人在外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陆安然清冷冷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魏氏,令后者一身冷汗后,什么也没说的颔首。 越这样,越叫魏氏心里不安,拽紧了被单,支吾道:“小姐不问了?” 陆安然手指摩挲着手炉纹路,淡道:“不用我问,着急解释的人自会说。” 魏氏心口漏跳一拍,力持稳定道:“我不是……不是我这……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总不能干出坑杀亲夫,害死侄女,再枉顾天理灭婆母的罪孽。” 陆安然拢着暖炉站起来,俯视魏氏道:“真相迟早会跳出来告知世人。”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魏氏撑着床铺急急道:“我想到一个怀疑的人。” 陆安然偏头,“谁?” “王寡妇!” 陆安然眉头微蹙,听魏氏道:“我亲眼看到王寡妇曾和大伯哥关起门来说话,后来被婆母训斥了一顿后,王寡妇许久不敢再来家中,你去问田嫂,她也知道这事。” 如果王寡妇和尹天明有了首尾,除掉反对的尹老太和碍事的苏苏,似乎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那尹天翔呢?” 魏氏气力不济的往后一靠,自袖袋抽出一条素帕擦拭鬓边细汗,“天翔曾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调戏过她,怕是心中记恨。” “嗯。”陆安然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 魏氏躺在床上,勾了勾嘴角,没什么笑意道:“陆小姐您这样的人,从来就生的天上月,没见过人间种种污秽事吧。” 陆安然没有反驳她,只是留下一句:“人贵自重,而后得他人尊重。” — 出了魏氏的房间,陆安然一眼看到拐角处枯木荡风里,暖阳霞铺,他轻捻玉骨扇,神态悠闲,眉眼流转间,尽显风流。 云起走来,看陆安然眉间隐有沉思,轻笑道:“有所收获?” 陆安然同云起讲了魏氏透露出来的东西,听完后,云起合扇柄拍了一下掌心,道:“巧了,我刚从尹天明那处过来。” 陆安然微愕:“他怎么说?” “魏氏确实有个旧相好的,不过因为他不务正业所以家里人严厉反对,才急匆匆找了尹家嫁过来。”两人并肩前行,云起慢悠悠道:“后来金氏误会两人,得了郁症不解,最后想不通才跳井。” 陆安然道:“所以尹天明没有杀弟的动机。” 云起反问:“你相信两人说辞?” 陆安然缓缓摇头:“尹老夫人佛堂中的佛像用整块原石雕刻而成,只有底座金莲部分切割开来,最后才连接而成。而佛像表面上了一层黄色漆,在你们进来前,我查看过到底的佛像,发现佛头后面黄色漆有一点褪色痕迹。 魏氏说尹老夫人出事时她在给尹天翔烧纸,田嫂还和她打过招呼。可如果提前破坏了机关,那么就算人不在室内,只消站在窗口拿一根棍子用力戳佛像头部,算计好位置的话,它倒下去正好可以砸在跪在前面的人身上。 尹老夫人每日拜佛念经都是有规律的,对她最熟悉的人……” 云起挑眉,勾唇道:“家人。” 陆安然颔首:“而且刚才我说起尹天翔,没有表明他死因的情况下,魏氏脱口而出他死在外边。” 云起用扇子轻磨下巴:“当时魏氏去了佛堂不应该听到。” “可是……”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也许真如她所言,尹村长与人说话时她听见了。” 云起啧一声:“真是个矛盾的人,杀人总要留痕,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陆安然忽而止步,“对了,魏氏还说了一件事。” “看你这表情,很难说出口?” 陆安然斟酌语言,道:“魏氏说尹天明和王寡妇关系匪浅,而且尹天翔曾欲对王寡妇不轨。” 云起右手手指一转,扇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倏的握住,“看来我们有必要找一下王寡妇再聊聊。” 两人出了尹家院子朝着王寡妇家走,云起揶揄道:“看你说起死人的事比替活人治病尚积极几分,不如改了一门学,也不要进医宗了。” 冷风往脖子里灌,陆安然吸几口冷气,双手拢住暖炉,头一次有些彷徨。 不是她非要和父亲对着干,自从发现了虎头鞋里玉牌,了解到母亲身上各种迷点,她就下定了学医的信念。 走上母亲相同的道路,或许能找到困扰她多时的答案。 此刻的陆安然自不会同云起说那些,转开话题道:“春苗说观月回来过,又让你打发出去了。” 云起收回探究的目光,语气一贯的轻慢,“忘了跟你说,观月倒是真发现了点东西。”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1章 王寡妇的说辞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草草两间土瓦房,顶上用茅草覆盖了,倚靠在西面山脚下,这便是王寡妇家。 许是多年没有修缮过,墙体有些剥落,泛出陈旧黄泥。 王寡妇坐在门前空地上洗衣服,一下一下往搓衣板揉搓,寒冬的天气里,她袖子撸到手肘,依旧满头大汗。 旁边两岁多的小儿蹲在地上自己玩,拿了一截短枯枝不知道在地上戳什么戳的正认真。 “桂枝啊,桂枝,大半天了也不见得给我送杯水来,死哪里去了,想要渴死我个老婆子啊。”房子里传来苍老虚弱的呼喊声,到最后开始哭天抢地,“你个夭寿的啊,就是嫌老婆子拖累你了,耽误你找下家……” 王寡妇忍了忍,扔掉手里的衣服往屋子里跑,不一会在老妇人骂骂咧咧中出来,刚喘口气,却听得小儿一声惊天大哭。 王寡妇连忙跑过去扶起小儿,看着孩子手上破皮流出的血,自己眼眶也红了,哗哗留下两行热泪,抱着孩子哭的伤心。 陆安然和云起站在篱笆墙外面,倒不好选这个时候进去。 两人将刚才那幕看在眼里,云起道:“一个妇人要养家,兼顾家里家外活计,上有瘫痪婆母不分是非,下有两岁小二嗷嗷待哺,日子难咯。” 这会儿王寡妇大概发泄够了,给儿子擦干净了眼泪鼻涕,又找了个木制的旧玩具扔给他,重坐下洗衣。 云起举着扇子的手往王寡妇处一指,“你瞧她今年多大了?” 陆安然道:“未过双十年华。” 云起脚底一转,往前迈了半步,“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说王都那里如何,即便蒙都这年纪的富家千金,还都春/情小意,不知柴米,只读风月。” 可是王寡妇已经用柔弱的肩膀挑起整个家的重任,就算偶尔崩溃痛苦一回,擦干眼泪后,还是日复一日的如此艰难生活。 陆安然垂目,她知世道难,作为女人更难,长睫盖住眼中情绪,说出的话却是:“人生来如此,没有公平可言。” 待王寡妇恢复平静,两人就当没事人一样走进去,王寡妇满脸意外。 “这……外头风大,屋子里坐。”王寡妇站起来,往身上擦干水,着急忙慌道:“我家和村长家不好比,屋里头简陋,唯恐怠慢云公子和陆姑娘。” 陆安然覆面下淡然的眸子落到王寡妇脸上,她眼角还微红,声音鼻息浓重,极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陆安然用一贯的语气开口道:“你家中婆母身子不舒服,我们不便叨扰,就在这说几句。” 王寡妇才想起,云公子这个外男在,婆母又瘫痪躺在床上,确实不好引去屋内,绞着双手不自在的笑道:“是,是,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规矩,倒是得姑娘提醒了。” 云起笑笑:“无妨,是我们打扰你。” 王寡妇找了藤条做的椅子搬在屋檐下避风处,特地拿了块干净的布子往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才揪着衣角,局促道::“云公子、陆姑娘,这边坐着说话吧。” 看王寡妇忙完这番,又要匆忙去寻什么,云起伸手用扇子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正好走到这处,进来随便看看,要是你来回忙活,倒显得我们不该来了。” 这才止住了王寡妇的兵荒马乱,她搬了洗衣服的小板凳坐到两人对面,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之前那天晚上的事,我本打算好好谢一下公子和姑娘,一直没找到机会,来了我家又不能招待好,心中就总感觉不安。”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问道:“谢我们做什么?” “我听说了。”王寡妇脸色一白,“苏苏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叫鬼害的坠崖,我那天晚上若是没有遇到两位,说不定……说不定也叫鬼害了。” 既然说到这里,正好省了云起和陆安然挑话头,云起便顺势道:“不过我怎么听说,是那金氏变鬼害人,死的还都是尹村长家人,这跟你无关吧。” 寒风犹如阴风,一阵风过来,王寡妇哆嗦了一下,“金氏两口子都是好人,要说她害人我是不信的,但也说不准做了鬼后怨气重,迷失本性也不一定。” 陆安然捏着冰凉的手指,才发现暖炉早就没了温度,这会儿骨子里都冒凉气,身体小小的瑟缩了一下。 云起余光瞟到了,轻哂:“娇气。”说着摸出个什么往她手里一塞。 陆安然蹙眉,这位云世子什么毛病,动不动喜欢塞人东西。 只不过…… 嗯? 这什么,握着后温温暖暖的。 在陆安然疑惑的目光中,云起没好气道:“不识货,昆仑软玉。” 陆安然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昆仑软玉产自天山,得一小块佩戴,可使夏凉冬暖,甚稀罕。 “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云起打断了陆安然还回来的打算,看向王寡妇,“尹天明就可怜了,先有丧妻,如今同时丧母丧女,人世间最惨的都撞他身上了。” 王寡妇刚看了出在她眼里‘郎情妾意’的戏码,不知想到什么有几分失落伤情,这会儿才收回目光,眉眼露出一丝难言的神色,片刻道:“他是挺可怜,这么好的人连番遭难。” 陆安然手握的玉泛出淳淳暖意,沿着掌心纹路往外扩散,好似顷刻间驱散了满身寒凉,她垂下眼睑没说话,却似默认收下了这一份来自云起的好意。 再回过神,王寡妇在说尹天明的事,“铁丘去世时,我们孤儿寡母掏出全家身当也不过勉强凑了一口薄棺材。但是帮工的那里不说补偿,连最后一个月工钱也想赖掉。 我去县衙告状,反而被毒打一顿扔在街上,走投无路时,正好遇到尹天明,他借给我一点钱,并帮我找状师写状纸,几番周折才拿回应得的工钱。” 陆安然:“所以你私下找过尹天明,田嫂才会说出那番话。” 王寡妇苦笑:“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好像断了子孙根后脱掉裤子的太监,无论去哪里都要引起是非议论,更何况单独见别人家男人。” 她解释道:“那日所谓关门说悄悄话,不过是我打算先还一部分钱,顺便送点红薯以表内心感激,说两句就走的事,也不知道谁把门关了,才闹成误会。” 说完,王寡妇叹道:“有了尹天明帮助,我们一家好不容易熬过来,没想到反而给他带去麻烦,若是金氏因此听信谣言误会,倒有我一份罪孽。”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王寡妇和魏氏各有说辞,所指却南辕北辙,淡声道:“你既清清白白,不用自揽上身。” 这会儿,王寡妇家小儿迈着小短腿扑跑过来,被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摔在云起脚下,幸好他反应快一只手就拎住了小儿后领子,小儿也不哭居然裂开嘴一笑,半点不怕生。 “哎哟喂,虎娃你小心冲撞了贵人。”王寡妇连忙把孩子拉过去,拍了拍孩子身上雪水。 虎娃衬了他的名字,圆圆脑袋虎头虎脑的,鼻子被冻的通红直流鼻涕,吸溜一声,自个儿跟自己个乐呵。 陆安然面无表情的瞧着这鼻涕流出来吸进去三回后,摸出一块糖糕给虎娃。 云起以扇遮唇轻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爱吃小孩子的东西。” 陆安然终于不用看到虎娃吃鼻涕,心里大大松出一口气,偏头认真道:“出门前,春苗非塞我身上不可。” 云起没拆穿她为了几块梅花糕差点把人家里梅花树薅光的事,居然还点头说着:“嗯,早看出来,春苗确是个贪食的丫头。”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里话外内涵,面皮一紧,透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羞赧。 虎娃缩在王寡妇怀里安静吃糖糕,王寡妇笑言:“两位感情真好。” 陆安然嘴巴张开,云起比她更快一步,道:“说起来,我瞧尹天翔和那魏氏倒真的算得上鹣鲽情深,这两日魏氏因着思念成疾,都病的起不来塌,可怜的很。” 陆安然不大同意的瞅云起一眼,这人开口就胡编,里面没一句真话,不过她知道云起用意,故而没有打岔。 果然,王寡妇听见尹天翔和魏氏,眉毛就聚拢在一起,眼神光里满是嫌恶,“有些人惯会做点面皮功夫。” 云起假模假样的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那副模样,“田嫂说魏氏和你曾有过节,不知真假。” “公子是觉得我在她背后编排她?”王寡妇抚摸着虎娃脑袋的手一停,气愤难平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日尹村长家,说不准偷偷关门,故意冤枉我与尹天明的就是魏氏,她反而倒打一耙,上来就甩我巴掌,这才闹的人尽皆知。”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魏氏与金氏不合,只要能给金氏添堵,魏氏乐得很。” 一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天差地别。 陆安然又问了尹老太房中佛像,王寡妇说她确实知道,那佛像底座装了机关的,当时基本上全村人都去围观过。 “苏苏出事那天晚上,大家都去找她,你可也跟着去了?” “我,我,两位也看见了,我家里头离不了人。”王寡妇面色微有些不自然,视线避开两人,“婆母瘫痪在床时时需要喊人,小孩子也离不开啊。” 该问的都问完了,两人起身告辞。 冬阳在上,温温弱弱的晒不出几许暖意,一缕光照在院子角落,折射出一道亮光,坠入陆安然眼睛里。 脚步倏然一止,陆安然反手指着,问王寡妇:“那是个什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2章 进展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回去路上,积雪未清,踏雪行路,步步皆留脚印。 陆安然好一会没说话,直到云起打破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停步站在尹村长家不远处,陆安然抬头望过去,声音在凉风中散开,染了一丝清冷,“王寡妇和魏氏,谁在说假话。” 云起握着扇子负手而立,疏风吹得松涛声阵阵,云来云去,皆成了他眉梢风情,浅勾唇一笑,万般风流韵味,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充满了游戏人间的不羁轻狂,“半真半假,间或有之。” 陆安然没叫这人间绝色蛊惑,声带犹豫道:“我们一直在猜测尹天翔死在外边,凶手是怎么把那么重的木桶连带着尸体一起搬回来的,刚才看到那个东西,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云起轻弹扇坠,漫不经心道:“哦?” 陆安然:“尹天翔死的那天,你曾告诉我他房间里除了水特别多之外,还有一点。” 云起望天,用扇柄敲敲后背,回想着道:“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对。”陆安然倏然转身,看向云起,“即便房间再大十倍,也用不上那么多炭盆,更何况如果一起点上了,烟雾熏屋,如何还能待得住。” 云起眼眸微转:“你是说,就像王寡妇给她小儿用作玩乐的冰板一般?” 陆安然眼底亮起一束明光,隐隐透着几分急切和喜色,“如果用水浇灌做成冰面板,再在浴桶底下以雪水浇筑几个滚轮,这么冷的天气不需要多久吧?如此一来,无论多重的浴桶都可以推动。等到房间里炭盆一烧,不就毁尸灭迹,了无踪痕。”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情绪更加激动,“所以房间里多出那么多水,并非从浴桶漫出,而是底下冰块融化。” “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云起未见过从来冷静自持的陆安然如此激昂,不免感觉些乐趣,忍不住想要打击一番,“这样做动静也不小,怎么避过尹家人耳目,还是按照原来揣测,凶手就是魏氏。” 陆安然稍稍抚平心绪,“苏苏和尹老夫人死的时候,魏氏神色恐惧,却不见惊慌。” 云起摊手:“你同自己闹起矛盾来了。” 陆安然双手掌心贴着昆仑软玉轻轻摩挲,那股温热一点点熨帖到四肢百会,语气已恢复平静,道:“魏氏语焉不详,王寡妇支支吾吾,她们两个到底在隐藏什么。” 云起眉峰一挑,轻笑道:“小小村落,心中藏鬼者众多,怪事不断。”说完,话锋一转,调侃中带了几分玄妙,“先有山石崩塌,后有桥索断裂,偏就犹如浅滩困龙,叫天天不应,你说这尹家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明。”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道洪亮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哟,难怪喜鹊叫了一路,没想着半路就遇到云公子和陆姑娘了呢,两位贵人可不就是云端高阳,海中明月,高枝上的啊,大金凤凰,叫我遇上了,可也要从两位这沾点福气喽。” 都说媒人嘴里十句话有九句半不用听,还有半句恐怕只有姓氏是真的。但凡媒人说这家男郎有点腿脚小缺陷,见了发现人直接没有双腿,再有媒人说那家姑娘眼睛瞧不大清,结果瞎子一个。 所以田嫂那么夸张的吼了一番,云起和陆安然出于客套依旧含笑打了招呼。 “小两口的感情真不错,站在一处好似人家古文里说的什么鱼啊水啊,还有饺子投溪的。”田嫂神一般和蔼的看着两人,时不时满意的点点头,好像颇有几分她撮合而成的成就感。 云起用扇子点空,纠正说:“鱼水情深,如胶似漆。” 田嫂哎哟喂一声,拍着手道:“我们乡下人粗鄙,还是公子会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听着就高深的很,陆姑娘以后可有福了。” 陆安然眉心一抽:“我们不……” 云起截了话头,含笑问:“田嫂这是要去尹村长家?” “唉……”田嫂叹口气,撇嘴道:“村长家出了这些个事,都是一个村的人,也该互相帮衬,按我说的,早点葬了也该叫死者入土为安,难不成你还要跟个鬼叫阵不成? 不过村长是个有主意的,他现在守丧不发,说再有一两天村头的路快通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人赶过来,要断个清楚明白。” 田嫂抓着帕子往身上拍了拍,往尹村长家瞟了眼,歪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呢同你们两说个真心话,大家都要个活路,各家有各家难处,村长不要我们这些人帮忙,我寻思着问问他几时能通路,我先去隔壁把那桩亲事坐实了,来回不过一两日,到时候衙门断案也差不多断完了,这不……嘿,两头都着了。” 田嫂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说叨两句,就赶紧跑进去找尹村长,落下云起和陆安然在后头。 朔风扬雪,树上白梅微微颤动,吹动陆安然脸上覆面锦布,她抬手,揉了揉鼻子。 “田嫂也是个妙人。”云起道。 陆安然想到今日一连被王寡妇和田嫂误会,眼前这人乃罪魁祸首,不由出言讽刺道:“比不上世子文采斐然。” 可显然陆安然错估了云起,他不但坦然接受,还握着扇子抱拳作揖,一脸理应如此道:“客气客气。” 陆安然一脚跨入了大院门槛,想起什么,反身把手中昆仑软玉还给云起。 云起手指捻摩,上面还留有一丝温存余香,不很在意道:“一个小玩意罢了。” 陆安然反手抚平衣袖,正色道:“世子虽然不觉得什么,但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不好问心无愧就受了此礼,刚才世子借我一用,已经是世子善心,我要得寸进尺,就是我的不是了,不免有违陆家家教。” 云起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啧一声,恍似牙酸,“平日里不是多规矩的人,规矩起来比老迂腐还甚。” — 苏苏和尹老太的尸身一同被搬到佛堂了,这个尹老太生前最虔诚求告的地方。 佛倒了,香炉里重又燃起三支香,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求佛拜神,而是遥祭往生。 陆安然上前给死者上了一炷香,退后几步看向小小一团孩子,想到不久前云起和她说的话。 “观月去查看了苏苏出事地点,那里叫人动过手脚,看着实心地面,实则里面是空的,用枯枝和草木填塞又盖上雪,人若站上去一准踩空滑倒坠崖。” “虽然事后恢复过,不过观月从泥土松软度,以及颜色分辨出翻动过的痕迹。” 春苗蹲在旁边烧纸钱,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小姐出去好半日,回来就说要祭拜这祖孙俩,别提尹村长家也是没良心的,回头不知又该怎么想小姐。” 陆安然不说话,春苗自顾道:“不过这小孩也可怜,前头她偷奸耍滑奴婢还憎恶的很,这会儿人突然没了,奴婢心里头也挺不是滋味。如今多给你烧点纸钱,你拿了钱贿赂贿赂地府阎王判官,下辈子投身个好胎吧。” 这般絮絮叨叨半日,纸钱烧完了,春苗拍掉碎屑站起来,“小姐走吧。” 陆安然往外头看了眼:“等一下。” 春苗不懂,难道小姐还要给人家守灵? 正想着,尹村长出现在门口,往里一看,意外看到有两个人,口气不善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春苗冲到陆安然前头,不服气道:“我们小姐好心……” “春苗。”陆安然唤了一声,春苗生生止住话头,她才看向尹村长,“我想再去尹天翔夫妇房间看一下。” 尹天翔出事那日后,房间就被尹村长锁起来,本意等衙门的人来看,一锁就锁了这么些天。 “陆小姐!”尹村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重重喊一声,随后说道:“你们既是过路客,我也收了你们银子,不好出尔反尔,你们自可借助在这里,不过其他任何尹家村的事都和陆小姐无关。” 陆安然的目光始终平静,但眼底凝聚了少见的锐利,“尹天翔脑部曾遭重创,因此死时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在他口鼻中发现少许泥土异物,说明他是被人按压在雪地里窒息而亡,并非如我们看到的死在房间浴桶中。 再说尹老夫人,她日日跪在佛像前虔心求佛,佛像却突然倒塌。但我发现佛像底座本有的机关被人为破坏,因此佛像不稳,随便轻轻一推就可倒下。 还有苏苏,她一个孩子为何大半夜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们查看过,崖口松过土,显是有人刻意为之,谁会对一个孩子算计到这个地步?” 尹村长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好似承受不住,身体一晃,扶住门框大喘气好一会儿,声音也顷刻间变的嘶哑:“你想说什么?” 陆安然上前半步:“这些都有据可查,尹村长还认为是鬼在暗中作祟吗?” 尹村长半晌没有说话,垂着头,一夜间背部都弓起来,没有以前直,等到平稳了呼吸,咬着后槽牙道:“鬼神有天来收,恶人由衙门判案,就不劳陆小姐费心了。” 陆安然眸光微敛,声音清棱棱犹如给人当头泼一盆冷水,“凶手谋划周全,机关算尽,他若不就此收手,尹村长想赌下一个死的是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3章 杀人凶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色渐沉,冬寒愈重。 春苗站在屋檐下,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火苗窜动,照着她的脸似青似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时不时往房间里瞄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壮胆。 在念到一百多下时,里面的光影晃动,一圈圈扩大,终于照亮门框,影射出一条细长人影。 “小姐!”春苗心口一跳,赶忙扶住陆安然的手臂,“你终于出来了,奴婢站在门口,心慌的很。” 陆安然吹灭了手中烛台,让春苗重新把房间锁上好。 “小姐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还有些不明白。” 一问一答,似乎不在一个话题上,春苗没有追问,扶着陆安然从这里离开,嘴里说道:“小姐为何不干脆告诉尹村长,兴许他儿媳就是凶手。” 陆安然摇头:“之间种种,多半猜测判断,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过两日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们断案。” 春苗眨了眨眼,满脸疑惑,“那为何小姐费尽心思还要去尹天翔夫妇房间查看?” 陆安然垂目:“许是……只为解开我自己心中谜团吧。” 春苗得意笑道:“反正我觉得官府没有小姐和云公子厉害,出去两趟,事情就查个八九分了。” 陆安然瞥她一眼:“还缺一两分。” “一两分而已,总归事情有了方向,就好办了呀。” 陆安然一顿,叹:“最后这一两分才是关键,一个案子作案动机、具体时间、地点,作案过程中使用什么凶器,有几人,作案手法,以及作案过程等,缺一不可。” “啊!”春苗才反应过来,叫道:“小姐要去尹天翔那屋,就是为了给八九分添全。” 两人绕着屋子里外转了一圈,倒是从外墙发现了一道暗门,因着里头叫灌木丛和一颗桂花树挡住了,竟是从里时轻易看不见。 再回到佛堂,将钥匙交还了,还不等尹村长询问,陆安然先一步问起了那扇门。 “原来那里头是开了道门,为的搬些柴火物件的更方便,不过每到冬日结冰,后面的路打滑不好走,很多年不用了。” 尤其前几年尹村长老母亲摔了一次人没了,一是思念亡母痛心,再来也觉得不大吉利,干脆把这个门给锁了。 陆安然:“也就是说,有钥匙的话,还是能走的?” 尹村长:“自然是的。” “钥匙呢?” “我放在厢房置物柜里,这么多年没有动过,当然还在那里。” 陆安然黑眸微深,意有所指道:“以前在,现在不一定。” 尹村长两条眉毛拢到一起,中间挤压出一条深沟,“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痛快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那道门挨着尹天翔夫妇房间。” 尹村长反应过来,瞳仁一震,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转身就往厢房跑。 等到陆安然和春苗匆匆赶到,尹村长铁青着脸,手握着拳头仍旧止不住颤抖,烛光阴影交错,满身丧气。 陆安然不用他说也明白,钥匙没了。 风一动,烛影晃,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三人一同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不消多久,尹天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一到了厢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腿一软,差点跌倒,好险扶住了门框。 “父,父亲……”呼哧呼哧,脸上全是汗,“弟媳,弟媳她……”牙咬到舌头,疼的脑门一抽,反而能把话顺利说出来,“在房里握着金钗自戕了!” — 风声再起,停了许久的雪被刮来,一颗颗雪粒子打在脸上,冷如刀削。 从尹天翔出事后,魏氏搬到了苏苏的房间,这会儿,门口已经被尖叫声喊来了不少人,听外头动静,更有其他村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 这里面,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人身边围着不下数十个,七嘴八舌问话,直到尹村长过去,大家让开一些。 陆安然迈步准备跟上,叫人拦住路,转眸一看,“世子?” “你不用挤进这乌七八糟的人里去,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 陆安然想了一下,问:“世子刚才也在?” “刚刚回来见你直奔佛堂,我就找尹天明聊了一下。”云起还是那身银袍狐裘,一身清骨风流,黑发在风中如泼墨,写意江山,不过神色里少了几许轻佻,使得矜贵气更重,“本来是对一下王寡妇和他的说辞是否能对上,正好遇到送饭来的那位妇人。” 自尹村长家出事后,剩下尹村长和尹天明二人,两人一则伤心过度,二来需时时守灵,故而家中事务皆无人料理。所以村里几个叔公辈的和大家商量过后,各家都出人出力帮一下,旁边那家的妇人负责烧饭,一日三餐送来这里。 云起说道:“我遇到她时,她说傍晚那会儿给魏氏送了一回药,魏氏喝完说困了要睡一会儿,及至晚饭间她去喊过一次,里面没有动静,妇人想着魏氏可能还未睡醒就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辰再去,居然仍旧无声响应,她正犹豫,我和尹天明经过听见了,就让她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魏氏死在房间里。” 简单说了一下前情,陆安然了解个大概,正好尹村长也问完话,开门进去前脚步一缩,视线看向陆安然。 “春苗你留在这里。”陆安然丢下这句话,加快脚步,先尹村长一步,进了那间房。 陆安然来过一回,农舍家院格局都差不离,不过因着小孩子住的,多了几件小玩意,原本被收在一个竹制箩筐里,此刻散了一地。 打翻的箩筐旁边,躺着魏氏的尸体,右手握着金钗,金钗另一头扎在魏氏胸口,血染红衣服,漫过地面,凝固在半路,就好像魏氏的生命,戛然而止。 “死人了,又死人了。” “哦哟,夭寿啊,真的死了,阿弥陀佛。” “年纪轻轻的,唉……可怜村长一家,怎么这种祸事尽找他家了。” “不会是被恶鬼诅咒……” 人多了,恐惧被分散,似乎胆被撑肥了,挤着门框往里看,直到有人说了个鬼,刚散开的惶恐再被汇拢起来,大家突然沉默了。 陆安然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地上很乱,不止打翻的小玩意物件,还有茶碗碎片,翻倒的凳子,大小不一各种脚印。 云起站在门口位置,见陆安然盯着地上脚印,摸了摸鼻子:“事情发生太快,先头来的几个一股脑冲进来,没来得及阻止。” 陆安然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保护案发现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 云起感受到了目光中的鄙睨,想说话,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打开扇子一个劲扇风,驱邪火! “观月!你怎么做事的?” 抱剑蹲在树上的观月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他一个王府护卫除了搬石头,跑腿查现场,撬门锁,现在还多了一个看门的任务? 陆安然没管云起主仆互相瞪眼,她抽出羊皮手套从地上捡了几根断发放在摊开的帕子上,然后转头去查看尸体。 “你们看那支金钗。”有个村人看到陆安然拿起来魏氏握着的金钗,拍了拍身边人道:“魏氏上次特地戴了在我们面前炫耀过。”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钗子,虽说里面青铜制成,外头一层鎏金表面,不过这个造型实在精巧,就是县里也找不见同样的,只有王都那等繁花锦绣的地方才有。” 可见女人的侧重面都是相同的。 “我看看。”田嫂从人群里钻出来,眯了眯眼睛,大声道:“什么魏氏的金钗,我瞧着倒像是金氏戴过这样一支。” 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想起来,纷纷点头:“金氏手里是有几件好首饰,就说她最常戴的镯子和耳环,仔细想想样式可不是跟这个钗子一模一样,好似整套来着。” 田嫂夸张的拍了一下手:“哎哟喂!照你们说来,魏氏用来自杀的金钗是她最喜欢的,而这钗子很有可能原本属于金氏。” 大家被吓一跳,回过头来,挤在前头的妇人同时往后退几步。 “莫……莫不是……金氏化为怨鬼俯身于金钗身上,才,才……” “我也瞧着魏氏的性格,不像是轻易寻短见的人。” “娘诶,厉鬼索命啊啊啊啊!” 北风呼呼,在这座被山环绕的村庄游荡来去,像是野兽咆哮,百鬼夜行,漆黑的夜也更为阴森诡异。 陆安然从魏氏身上翻出一盒香膏,打开盖子,沁香的味道顷刻散发出来,她面色微微一变。 云起一直关注着,立刻收了扇子,问道:“怎么?” “丁香花的味道。” 云起几步到陆安然身边,凑过去一闻,味道淡雅芬芳,却经久不散,好像鬼气般萦绕在身。 尹村长看他们两个打哑谜,家里接连出事已经耐心全无,面色比风雪天的乌云更加阴沉,“有什么陆姑娘直接说吧。” 陆安然用一块帕子盖住了魏氏面部,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缓缓起身,看向尹村长和众人,语声轻缓道:“苏苏坠崖后,我在她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后来佛堂出事,靠近佛像位置的窗台也留有这个味道。” 说着,一顿,问尹村长:“村长还记得我刚才请求再去一次尹天翔房间。” 尹村长双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听着陆安然语不惊人的说道:“他房间内香味虽散,我在浴桶内壁发现了沾染在上面的同样膏体。” 一阵晴天霹雳狠狠的劈向尹村长,他整个人一歪,差点晕过去。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怪钥匙会丢,凶手就在家里啊! 魏氏,他的儿媳,就是杀人凶手!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4章 鬼魅替人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冬寂,不眠夜。 堂屋内,尹太叔为尊坐在首位,后面一应按顺序往下排,满当当挤到门口。 人数众多,然鸦雀无声。 烛台‘噼啪’微响,爆出一朵烛花,终于惊动了沉默中的人。 尹太叔粗糙苍老的双手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一下,声若磬钟:“尹全,这本是你家事,但你也是尹家村的人,还是尹家村村长,再加上如今闹的村内惶惶终日不可安,我今日且倚老卖老,也少不得过问一下。” 尹村长削瘦的脸颊颧骨高高凸起,脸皮如铁更沉三分,眼底布满阴霾,手握拳头闻言默不作声,若细观,额前青筋微跳,显示他心中不如表面平静。 尹太叔暂缓一口气,续道:“尹全, 伤心的事我不好多劝,但人活着总不能在死人头上打转不前,你心中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们也好帮着取个决断。 尹家村里全是一个姓,同根同生,谁都不会看着旁观,但你是家主,也是一村之长,得首先拿个主意出来,你可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主心骨啊。” 尹村长开口,音色沉哑:“大壮几个今日从路对头传来话,他们已经在县衙报官,县衙也派了人帮忙,最快明日午后路就可以通。” 尹太叔微愕:“如此,衙门的人明天能过来了,那……这案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尹村长又沉默了。 说来说去,不管是金氏变鬼挟私报复,还是魏氏心存不良,畏罪自杀,都属于家丑。 “来时路上,我听他们说,是金氏附身魏氏身上害了天翔他们三条人命,最后又叫魏氏死于金钗下。我就曾劝你外乡人不能留,现下果真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尹太叔眼皮子跳了跳,斟酌道:“上元观的弘志道长道法高深,请他来做场法事。至于行法布施……村里各家各户多少都出一点。” 在座村人互相看看,事关银两,脸色中均表露不情不愿。 尹太叔面皮往下一拉:“尹家村向来同进同出,一根脉上的祖宗,还能分个你我他来?” “别人家得好处的时候,也没分我一份。”田嫂话含在嘴巴里,暗自咕囔一声。 陆安然正好离田嫂近,听得她低声嘀嘀咕咕,还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田嫂对着她讨好的笑笑。 其他人也有田嫂同样心态,交头接耳起来。 尹太叔正待再说什么,尹村长起身,先是扫视一圈,成功叫大家闭嘴,再缓缓抬起手,冲着陆安然抱拳道:“陆姑娘,我在此劳烦你一事。”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陆安然侧过身来,并未马上作答,等尹村长后话。 尹村长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似乎下了决定,郑重道:“请将你所见所知,如实告知于众。” 大家更纳闷,怎么又扯上个过路客的富家小姐? 云起手腕一甩,打开玉骨扇来回轻挥,嘴里发出一声轻呵。 闻言,陆安然沉敛眉目原地站着,整个人犹如水中芙蕖,无风无雨时,秋水天长,气挟清霜,不与谁争锋。 只是一双眼睛雪亮,灼灼之下,竟将这极黑长夜渲染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寒意。 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听得她潺潺冷水般的声音说道:“尹天翔,冬月十九卯时三刻发现死于房中。” 陆安然面对众人,朗朗清音在屋内流淌。 “死者呈现跪姿,全身赤裸不着一物,上半身俯冲式沉于浴桶中,头部盖有绣菊肚兜一件。” “房中除却浴桶外,被铺凌乱,正当中有一大块污迹,屋中地上水多,有炭盆数只。” 这番描述叫大家听着略有些尴尬,尹村长的脸色更是阴沉至极,不过陆安然口吻疏淡,反而叫人不好打断。 云起挑了挑眉梢,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陆安然:“死者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鼻中发现异物,后确认为凝固血迹包裹的泥沙。” 停顿,复言:“终断为,脑后遭钝物重创,后窒息而亡。” 尹太叔浑身一个激灵,握紧了拐杖,“这……” 没人给他解答,陆安然继续说着:“苏苏,大名尹秋苏,于冬月二十夜失踪,次日辰时西山崖口发现。” “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兔捧樱桃双耳球软底棉鞋。” “头部五官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 “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发现内部肋骨折四处,左小腿骨折,右腕骨骨裂痕迹,致死原因为脾脏破裂。” 声音不带感情,尤显得冷漠无情,一句句像石块敲击冰冻河面,令人坐立不安。 陆安然忽然将视线转向尹天明,“还有一点,多亏云公子细心,发现苏苏坠崖的地方被人动过手脚。” “什,什么?”尹天明脚底一软,又惊又乱,面部情绪极为复杂。 陆安然不再看他,对尹村长道:“还要继续吗?” 尹村长抱拳对着陆安然弯腰一礼,他的脸上弥漫着厚重的阴晦,语气是极力压制过后的暗哑,“尹某前次误会陆小姐和云公子,两位不计前嫌,我不胜感激,明日路开通后,我亲自送几位出村。” 言下之意,后面的事不用他们在场,尹家村的人内部解决。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她心中疑惑解开,不至于揪着个别功过不放,对着尹村长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 云起晚了一步,挥扇在后面追着:“慢点,着什么急,赶着投胎的都睡在佛堂。” 尹村长很不客气的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门。 不远处,陆安然站着,雪色映在眼中,凉凉一抹讽刺。 云起眼尾勾起轻浮调侃:“丑丫头,你有胆笑话本世子了。” “如世子这般对死人不敬,难怪不讨人喜欢。” “呵~我要一个老头子喜欢做什么,怎么?你打算向本世子讨个欢喜?”云起靠过去,眯了眯桃花眼,“早发现了,你想对本世子居心不良时日已久。” 陆安然转回头去,“世子想多了。” 云起和她并排走回去,合上扇子敲了敲陆安然肩膀,“一帮老头关起门来暗搓搓行事,你猜他们打算怎么做?” 陆安然偏眸,落在肩膀那柄玉骨扇上,“鬼魅魍魉抵不住人心作祟。” — 第二日,天高云阔,山雀声清,出远门的好天气。 陆安然一行收拾好行装,与尹村长等拜别,十几人浩浩荡荡从村中离开。 到了村庄口,听到动静撩开马车帘,见几个衙役也准备出村。 春苗惊讶道:“他们来了才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 一道黑影从上罩下来,挡住了天光,陆安然抬头,不知云起何时骑着马靠近过来的,他问道:“你把金氏来信给尹全了?” 陆安然点头:“嗯。” 风流世子轻摇玉骨扇,姿态懒散,难掩满身贵气,一笑似春风,吹绿江南两岸,轻嘲呵笑道:“看来他们要让金氏这个鬼来背负命案了,也是,鬼杀人总比家丑外扬面子上好看些。” 村外小道,仅容一辆马车,云起挑了挑眉:“你先走?” 陆安然半垂眼睑,道:“世子请。” 云起勾起无声笑意,“王都再会。”手一扬,招呼观月,两人两骑,踏风碎雪而去。 陆安然放下帘子,淡声道:“出发吧。” — 夜转疾风,猛烈如厉鬼,在尹家村上方徘徊不去。 尹村长家中,佛堂内,烛火微弱,老旧门一下一下撞在框上,发出压抑的鸣喘。 三支香火燃到尽头,随着最后的白烟袅袅升空,熄的无声无息。 忽然,烛光抖动几下,灭了,一缕青烟慢慢腾起。 亡者灵前,香不该断,烛不该灭。 而本应照料此处的尹家父子,却迟迟未来。 风从门缝和窗口的空隙吹进来,带走里面浓郁的香烛烟味,却有另一股异香擅自闯入。 香味一开始缥缈,若隐若现,慢慢的,越来越浓郁。 ‘啪嗒—’开启门锁的声音,然后门慢慢被推开,狂风和雪照光亮一同不可阻挡的强势来袭,小小佛堂顿如海中一叶扁舟,风雨飘摇,无岸可倚。 门前,多了一条人影,身上白衣张扬翻卷,长发披散,像狰狞海草,狂舞乱飞,伴着身后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阴森森,冷冰冰。 这人看着是女子身形,但背对光瞧不真切面容,反手关上门,整个佛堂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幸好很快,一簇明火亮起,跳跃在烛台上方。 女子一直缩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手里居然是一个牌位,摇曳火光照在漆黑暗沉的牌位上,说不出的阴暗可骇。 她把牌位放在桌案最中间,捻了三支香点在香炉里,飘烟再次袅袅而起,像云雾缭绕,布满佛堂。 做好这些,她又取了一个烛台来,点燃后拿在手里,走到了那座石佛像前。 佛像已被搬正,只是没了底座,就贴着地气,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 “你们这种人对着佛像忏悔,我看也不过是亵渎神明罢了。”女子低声开口,音色比寒夜更为冷峭,含着浓浓的嘲讽。 她的手稍稍往旁边一晃,火光陡然照出两个人来。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5章 真相(1)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不如死了吧。” 正因为口吻平静,才显出这话令人听着更惊心动魄。 两双眼睛,苍老的和年轻的,此刻却拥有同样的恐惧和震惊。 女子冷笑一声:“不明白?”她拾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斧头,异常冷漠道:“等你们挫骨扬灰,自己去阎王殿里讨个清楚明白!” 再没有多余废话,双手握着斧头高高抬起,狠狠往前一劈。 “嘭——” “叮——” 门被踹开,斧头砸落地面,女人摔在旁边。 这一切,同一时刻发生。 一根根火把被点燃,整座佛堂顷刻间亮若白昼。 女人趴着地上抬起脸往外看,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映入眼中,面容微讶:“你们没有走?” 陆安然向前迈一步,看向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仍遮了厚厚的面罩,但双眸黑白分明,格外明亮通透,“就如我们也没想到是你。” 云起单手执扇,另一只放在背后,不刻意做出何种姿态,亦是清贵骄矜,满骨风流,“你好啊,田嫂。” 除去原本浓妆艳抹及夸张妆容,连神情都变了,但还不至于叫陆安然和云起认不出人的地步,所以在观月打掉田嫂斧头,云起踹开门进来第一时间,火光照亮时,他们就认出女子的身份。 女人,也就是那位喜做媒的田嫂,她慢慢爬起来,抬头时,已然恢复成一派平静,“看来,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观月蹲在地上捡起一把短剑,在看到短剑豁了一个小口子后,嘶了一声,叹道:“好大的力气。” 田嫂拨弄一下头发,抚平顺衣服,目光融了夜色的黑,极其阴冷,转向被捆绑着受了惊吓还未回神的父子俩,眼底闪过讽刺,笑的讥诮,“你们以为得救了?本来我想要亲手了断你们的性命……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你们受天下人唾弃。” 观月执着豁开口子的短剑拽住尹村长的手臂,刚要割开绳索,田嫂阻止道:“云公子和陆姑娘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劝你们最好先别解。” 观月用眼神询问云起,后者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身体斜靠以扇柄支额,挑了挑眉梢,笑:“给他们父子安排个位置,我们先和田嫂聊聊天。” 门一关,还是那间佛堂,佛像坐地仁济苍生,三支清香礼敬佛法僧,四亡者并排横陈,香火长续,缭绕追魂。 场景诡异,更诡异的是田嫂和云陆二人面对面的氛围。 陆安然身着清素,斗篷却是张扬的大红色,夜火灼灼,一双眼睛静远幽深,看着田嫂道:“披麻戴孝,你替谁送丧。” 褪去浮夸,田嫂冷漠的笑了笑,眼底丝毫不见半分笑意,“先不说这个,我很好奇,你们既然早就怀疑我了,为何绕这么一个圈,假装离开再悄悄返回。” 陆安然平静的对视,道:“我们不知道你的动机,也就无法猜测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云起挑起一边嘴角,笑容玩味:“既然身处困局,不如作壁上观,或许能有另一番所见。” 田嫂叹口气,神情中少了些许冷漠,但又透出一种无限苍凉,“我早就说了两位天姿不凡,不同我等村野农妇,没想到还这么神机妙算。” 云起道:“田嫂谦虚了,一般村野农妇可做不来你这些谋划。” 田嫂抬眸:“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怀疑的?” 佛堂放了尸体不好烧炭盆,陆安然双手拢在衣袖里,掌心贴着袖炉,缓诉道:“苏苏坠崖那日,我在她身上闻到过一种味道。巧合的是,和那晚在西山坟地引我们见王寡妇的香味差不多。” 田嫂不吭声,听陆安然接着说:“王寡妇晚上去坟地哭坟,概因有人在她婆母面前编排她,而且因为王寡妇怀疑是你嚼舌根,你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还有过推搡。”说着一顿,眼眸微动,“应该是你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才能将香味蹭到她身上。” 田嫂轻哂:“村中人人皆知,我和王寡妇不合已久,推搡一事不出奇。” 云起摩挲着扇柄上的玉雕,诚恳的点头:“不错,所以我们自然也要去王寡妇那里走一圈,问一问,说不定引我们去坟地,顺理成章的丢出一封金氏来信,就是王寡妇自己策划的戏码呢。 王寡妇和尹天明走的很近,把她假定为凶手,她有条件进出尹村长家中,如果说她为了和尹天明在一起先逼死金氏,然后尹天翔发现威胁她,她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尹秋苏这个拖油瓶也一并杀了。” “恰恰这个时候,魏氏直接指出王寡妇是杀人凶手。”云起竖起三根手指头摇了摇,扇子抵在鼻上,眸光流转又笑出几分颠倒众生的邪肆来,“若有尹天明配合,好像动机和作案条件都有了。” “是的。”陆安然认同道:“王寡妇主动告诉我们,魏氏爱涂脂抹粉,登过戏台,而且在我们询问苏苏出事那夜她人在哪里,她言辞闪烁,增加了她的嫌疑。” 云起笑:“可也有矛盾的地方,一是魏氏打过她一巴掌,那之后她不再去尹村长家,直到金氏跳井自尽,更是不敢靠近,说明王寡妇是个胆小的人。 第二点,你说过王寡妇曾和村头秀才有染,不惜将家底都托付在秀才身上,只为供他考学,可见王寡妇心里颇有成算,不只是着眼尹家村。” 田嫂道:“就是因为这个?” 陆安然摇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云起握着扇柄轻敲椅子扶手,语气笃定:“魏氏,她直接告诉我们王寡妇是凶手,不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陆安然淡道:“在我试探的时候,魏氏在本该不知情时,脱口而出尹天翔死在外面。” “这个蠢女人。”田嫂不屑。 云起拽着扇柄玉坠,神色一贯的随意骄矜,“魏氏唱过戏,还与外村男子私会,不排除尹天翔发现后,她冲动之下杀夫。尤其在尹王氏死的那件事上,分外可疑。而且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尹天翔死的时候,她虽然表现的很伤心,但其实没有,反而尹王氏和尹秋苏出事,她被吓的病倒了。” 说着,话锋一转,散漫的语气里多了一点锐利,身子微微前倾,眼尾往上一挑:“但是她死了。” 陆安然侧眸:“不错,她死了,她的嫌疑就洗清了。” 田嫂皱眉,不懂这些话上下关联,问:“她畏罪自尽,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不信鬼,那么只能是有人弄虚做鬼。”陆安然目光一转,灯影落在眼底,化为一抹璀璨光芒,“还记得魏氏自尽那日吗?” “难道就因为我也出现在了村长家?” “你想说时辰不对,但有一件事你错了。” 田嫂手指扣住扶椅,脸色微紧,“什么?” 陆安然抬起手,在鼻子处揉了一下,“你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发现我对味道敏感。” 田嫂没有否认,陆安然继续说:“所以会有西山坟地以香引路,苏苏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尹天翔死时浴桶中的香膏,包括尹老夫人佛堂窗台留香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魏氏当最后的替死鬼。” 云起用扇子拍掌心,啧啧赞叹道:“田嫂好算计,恐怕从一开始,你找魏氏联手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她来做替死鬼了,可怜魏氏到死都不知。” 田嫂盯着陆安然,说道:“我还是不懂,你凭什么怀疑到我,明明我和所有事都无关。” 陆安然眼帘半开,明明目光平和,可于宁静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令田嫂胸口一滞。 “但也是味道,让我认出了你。” 去王寡妇家回来,也就是魏氏‘自杀’那天,陆安然和云起巧遇田嫂。 “早在尹天翔被害那晚前,魏氏给过你一把后院钥匙,那日你杀了魏氏从那道门出来,却看到我们在门口,为了不引起注意,故意和我们打招呼,像是刚赶过来一样。 除此之外,你还去过尹天翔房间,取了一点香膏抹在浴桶边上,然后把整盒香膏放在魏氏身上,你这般欲盖弥彰,只是为了让我们确定,魏氏即便不是鬼神附体,也是畏罪自杀。 可是你忘了,丁香花名为鬼花,除了开花的时间外,还因为它的香味淡雅却留存长,犹如鬼气萦绕,久久不去。 恰巧,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才重新审视你这个一向‘置身事外’的人。” 田嫂呼出一口气,垂下脑袋,像是自嘲,又像是认栽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陆安然道:“最重要的一点,我检查过魏氏的尸体,插入心口的金钗方向不对,而且致命的并非那金钗,她死于窒息。” 根据金钗伤口以及现场血迹判断,魏氏先被金钗所伤,而后拖拽到地上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以至于挣扎的时候被踩断了不少头发。 云起手腕一翻,以扇子抵住下颚,微勾唇:“魏氏不是自杀,那么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陆安然看着田嫂,眸光一敛,“虽然你看着心思缜密,布局周详,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你好似每次都身为局外人,以至于叫人想不到是你作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6章 真相(2)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坐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狐裘半敞,月色锦袍露出来,金线在灯光下有如波光,粼粼而动,眼眸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如果想通了一点,其他的就很好解释了。为何你推出王寡妇,为何你第一个发现苏苏坠崖,还有你每次在现场故意神神叨叨,促使大家相信有怨鬼索命。” 陆安然补充道:“你第一次见我们时故作惊慌、跌跌撞撞,说白日见鬼,虽未明说,但金氏从这里开始进入我们的视线。直到我们主动找你问起,你做出再三推阻,才勉为其难的说出来。还故意将金氏描绘的不堪入目,往后谁都无法将你和金氏联系在一起。” 云起一笑,如妖中狐媚,“不过是,你熟知遮遮掩掩加上大家自我揣测更加容易起到作用。同时,那天你说自己从王家村回来,叫走了赵大夫,因你算准了,尹家村和王家村的桥索不断也得断。” “桥索断了,不止赵大夫过不来,更重要的,县衙的人也无法再来。”陆安然道:“你特意强调自己舍不得王家村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只是为你出入那条路寻找一个好借口。” 云起扇柄轻敲下巴,语意兴味十足道:“返回时,我已经差人去了王家村。” “不用问了,王家村没有我口中的那桩婚事。”田嫂猛的抬起头,眼底幽冷的像一口冬日古井,“不错,是我杀的人,不过魏氏可不冤枉,尹天翔的死,有一半全靠她。” 在陆安然和云起双双注视下,田嫂冷冷一笑,“活该她倒霉,叫我撞到她和老相好的相约私奔。不过虽然我威胁于她,但魏氏就是个毒妇,她自认为借我手除掉尹天翔更好,免了逃跑的风险。” 田嫂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冰渣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恶意:“浴桶是她准备的,后门钥匙也是她主动给我的,甚至她还给我出谋划策,说看到王寡妇给她家小儿做过一个冰板,这样拖动尸体更为简单。” 冷风过户,佛堂萧瑟,凄凄戚戚。 怀疑犹如一条线的线头,有了头,把其他的串联在一起,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尾。 只是,陆安然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 田嫂却突然说道:“那封信是真的,但是我让人临摹的时候,改了最后两句。” 陆安然一怔,忽感耳边一阵微风,听那勾人的声音道:“金氏的鬼来信。” 好痒,陆安然抬手捏了下耳垂,引得旁边的人轻笑,笑声从喉咙里滑出来,酥到骨子里。 田嫂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空洞的看着某个地方,又像是透过这片地方穿越到某个时空,良久,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妾身痛苦难当,无颜面苟活。此间种种,皆有因果,我愿化为尘土,若有来生再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消明说,陆安然就反应过来,这是金氏原本写的两句。 若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经金氏苦,所以陆安然想不出她说出这话时到底多绝望和决绝。 田嫂说的时候声音暗哑,浅浅而出,但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金,似天雷猛的砸在佛堂内,一时,悄寂无声。 “你们听过金氏很多传闻,但都不是她,真正的她温柔却脆弱。”还是田嫂打破沉默,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她出身没落家族,因为嫡系在当地得罪了官府,身为旁系怕被牵连,迫不得已举家搬迁。” 落地尹家村,父母却双双亡故,恶仆欺主,盗取钱财跑了,只留下一个孤苦幼女。 佛堂的香燃到底部,就快要灭了,田嫂站起来,挥手扇了扇,把烟雾扇开,重新取了香用烛火点燃。 田嫂把清香插进香炉内,看向上面的牌位,“相菊曾经数次在我面前表露过痛苦,虽然只言片语,但也足够心惊,所以后来她突然跳井,我觉得她的死有蹊跷,暗中查了许久。” 云起扫过被绑着不能发声,拼命睁大眼的父子俩,最后将视线落在牌位上——金氏相菊之灵位。 不是尹金氏,只是金氏女儿,只是她金相菊。 田嫂转身,注意到云起目光,道:“尹家一门龌龊卑劣,相菊死后,定不会愿意头上挂着尹氏姓。” 云起轻叹:“你故意在人前诋毁金氏,为的就是不叫人联想到你和金氏有关系。” “是,从我知道全家人都是害死相菊的凶手,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田嫂站在灵位前,一身白色孝服,面容阴沉沉,佛堂不再是佛堂,成了灵堂,“我受过相菊恩惠,替她做这些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难道金氏非跳井死?” “公子怎么不想想,好好活着的人,为何要寻死?” 田嫂冷冷牵起嘴角:“我幼年跟着父亲游街串巷,什么人都接触过,最喜欢听说书,也明白这世道最恶不是毒蛇,而是人心。常常一副佛面,长了毒蝎心肠。” 陆安然转头,往地上那尊石佛看去,慈眉善目,广视众生,形态庄严圆满,安详凝重,显现佛祖慈悲法相。 “你们以为只有尹天翔这个畜生吗?”田嫂骤然转身,脸上神情一下转为疾风暴雨,眸光一厉,语气便带了几分尖锐,“尹全在村里人模人样,满嘴仁义人伦,自己却行鸡鸣狗盗卑劣腌臜事。” 尹全挣扎起来,衣服头发凌乱脏污以至满身狼狈,脸色奇差,然眼底泛着青,透出丝狠毒的光。 田嫂轻蔑的目光射过去,“怎么,你玷污自己儿媳的丑事,就以为没有人知道吗?!”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重,字字如刀。 陆安然瞳仁微缩,手指猛的用力扣住袖炉,掩藏不住满眼震惊色。 “那个老太婆。”田嫂抬起一根手指,冷嗤道:“这些丑事全看在眼里,不唾弃两个畜生,却暗中折磨无辜受害的人,修的什么佛,念什么经。” 云陆二人看着田嫂迈步,一步步走到尹天明面前,毫无预兆的一巴掌甩了过去,使得尹天明咕噜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有色心没胆的东西,你对魏氏那点肮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田嫂不解恨,一脚踩到尹天明身上,“最可恨就是你,你害死了相菊,把尹秋苏养成一个恶魔。” 丈夫为天,可金相菊的这片天,不止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带来的只有无尽噩梦。 陆安然垂下眼睑,云起收了扇子缓缓坐正,似乎都故意去忽略尹天明嘴角磕血,疼痛难耐的模样。 田嫂连踢数脚才停下喘气,悲愤道:“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该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这一家都是什么人,龌龊的龌龊,卑劣的卑劣,父不正,子不孝,什么人伦,什么纲常,统统被狗吃了。 他们比河底的泥还污秽,肮脏腥臭,一屋子的男盗女娼,臭蛆冲天!” 屋外白雪皑皑,将这个世界染成白色,可谁都不知,底下是否掩藏着谁都看不见的恶浊。 陆安然起身走到窗口位置,一缕缕冷风不停歇的往里灌,吹乱额前鬓发,吹的满脸冰冷,身后是田嫂不停歇的谩骂,似乎又拿出了做媒人时那股劲。 “……魏氏这个人尽可夫的破鞋,平日里处处欺压相菊,就连当初好不容易留下的几件像样首饰,全进了魏氏手里。自己丈夫是个腌臜货,却抓着相菊处处不痛快,偷了相菊私密衣物放在村里赖头家里,到处说她淫/荡放浪。 我呸,她跟别人躲草垛子那淫/叫,连野猫叫/春都没她浪。” 骂了一圈不解恨,把尹天翔这个罪魁祸首再拉出来‘鞭尸’一次,“尹天翔个王八蛋,这么死实在便宜你了,你该被千把刀活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最后把舌头系了红绳,脚上绑定魂灵,到了阎王殿也不能张口说话,永不超生……” 陆安然侧过身来,等田嫂骂完停歇,才道:“那日你扮鬼在村口唱戏,原本是为了尹天翔吧。” “没错,我原想着装成相菊的鬼魂先折磨尹家人一番,谁知尹天翔那晚喝多了跌落山下,还撞上了你们进村。” 云起用扇柄敲敲手心,“当晚不巧遇上山体坍塌,你觉得时机到了。” 事已至此,田嫂没什么好隐瞒,如实道:“这是上天在给我替相菊报仇的机会。” “大人的仇怨和孩子无关。”陆安然转回头,走到了苏苏尸体边上,眸底清澈,不见悲悯,但带着人间少有的清醒。 田嫂闻言,头一次露出些颓丧,垮下肩膀,掀了掀嘴角,语气沉而缓:“尹秋苏对尹天明有一种近乎不寻常的占有欲,她不喜相菊和尹天明亲近,居然想出让尹天翔霸占相菊,好让相菊与尹天明分开的戏码。” 沉寂片刻,佛堂里田嫂幽幽一声:“得知真相后,相菊受不住打击,最终跑到村口跳了井。” 语毕,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两根烛火摇曳,一排青烟腾起,缭绕上升,在半空当中扭曲成各种形态,似佛似鬼。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7章 离开尹家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天分淡色,月露微明。 官府的人还没来,暂时把田嫂关在一间空房内。 折腾半宿,陆安然刚换了衣服,打算去床上休息片刻,春苗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姐,那个田嫂吐血了。” 陆安然所有困顿一下子烟飞云散,穿上鞋子让春苗去取斗篷,“突然吐的?有没有人接近过她?” 春苗帮陆安然系上带子,摇头道:“别说村里其他人不知道,奴婢特地叫徐甲找了两个人守着门口,即便听到些许风声想要打探,也万万进不去。” “嗯,不要声张,我先去看看。”陆安然接过手炉搂在身前,迈步出了房间。 尹家死了四口人,唯剩的两个还被捆绑了关在佛堂,因此空出不少房间,田嫂被关的正是原本苏苏的房间,也是魏氏被杀那一间。 陆安然脚下生风般快速过来,果真见门口伫立着两个身着陆家护院服饰的壮汉,两人一同向她行礼。 陆安然颔首示意,其中一个开了门,她带着春苗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冒着嗖嗖凉气,无形中带着一股阴森气息,尤其是谁都知道,这个屋子才发生过命案。 春苗双手抱着手臂搓了搓,缩着脖子挨在陆安然身后,细声道:“小姐,这里阴冷的很,鬼气太重了。” 春苗自小跟着陆安然,能干是能干的,也忠心,就是嘴碎,胆小。 “你若留在此处,就闭上嘴。”陆安然丢下这句,朝着歪头靠在床边的田嫂走去。 田嫂整个人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会叫人误会早就没有声息了。 此刻的安静与之前愤怒怨毒的样子差别极大,她穿着白色粗麻布衣服,头发顺着肩膀散下来,未遮盖的脸上皮肤,褶皱里都是苍败,像是一尊雕像,无声也悲凉。 春苗留在门口,默默抬头看一眼,田嫂整个人被暗影笼罩,阴沉沉的,白衣森森,长发披肩,像极了阎罗殿跑出来的鬼,一口气呛住,赶紧默念阿弥陀佛。 陆安然在田嫂面前蹲下,刚伸出手来,田嫂忽然抬头,一张脸煞白中透着青,眼眶乌黑,目光涣散无神。 不过才半个多时辰光景,就成了这幅样子。 陆安然神色微动,手指按压在田嫂腕上。 “陆姑娘。”田嫂张口,声音虚弱,哪里能想到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彪悍的破口大骂,“不用费心思了。” 陆安然抬眸,目光化为利剑,直射人心,“你服毒了。” 田嫂用力小喘两下,动了动脑袋,有气无力道:“我早就准备好,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毒药一直藏在身上。” 陆安然收回手,手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指尖压着掌心,凝眉道:“为什么?” 田嫂掀了掀嘴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后的轻微笑意,“陆姑娘想问,我为什么杀人,还是相菊是否值得我为她做这些?” 陆安然点头,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能叫另一个人奋不顾身,不惜以命相搏,只为在天地间求一个公道。 “我病了。”田嫂道:“大夫说我活不过清明。” 陆安然眉心一拧,她刚才只注意到田嫂脉率急促凌乱,微细而不齐,上气喘急,皮下乌黑,为中毒症状。 却不知田嫂另有病灶。 陆安然垂眸,闪过老头偶尔一本正经的的话—— “切莫学了皮毛随意诊病,以免祸害人命!” 眼底闪过一抹懊恼,说到底,还是她学医不精。 “我快死了,死前能为相菊报仇,也算还了她当初恩情。”田嫂喘的多,进气少,加快语速道:“陆姑娘,你们这样出生就吃穿不愁的人家,永远不会想象得到人可以穷困到什么地步。有时候,甚至为了一张饼,一个馒头打个你死我活。 当时我的孩子病了,四处借钱,只得到别人家冷眼,是相菊……” 田嫂撑大鼻孔和嘴巴,眼睛慢慢瞪大,手往前一伸,用尽气力拽住了陆安然一截袖子,“她典当自己首饰,凑了五两银子借给我。” 语气里慢慢带了哽咽:“孩子最后没有救活,是他的命!” 话这么说,可陆安然分明看到田嫂眼底浓烈的不甘和怨恨,怨人间冷漠,恨老天不公。 “我不像姑娘和公子那般有学问,什么都不懂,可我们做人要讲个良心是不是?” “相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在地下不安啊。” “我不后悔,尹家的人都该死。” 陆安然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揪拽她衣服的手上,“杀人犯法,尹家有罪,应该官府来判。” “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吧。”田嫂瞳孔中因怨怼凝聚的光再次涣散开来,嘴角模糊露出个笑容,“陆姑娘,一定要揭开尹家苟且污秽的面目,让他们受尽天下人唾弃。” 怨愤化为执念,执念生出怨念,最终在田嫂心里扎根,成魔。 离开前,陆安然说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苏苏。” 田嫂怔住,陆安然语带喟叹:“你没想到苏苏偷了尹天明的东西跑出去,却死在你留给尹天明的陷阱中。” 苏苏是个意外,她死的那晚,本来田嫂是想让尹天明出来的,但是没想到东西到了苏苏手里。 田嫂笑起来,边笑眼泪边流出来,口中喃喃道:“终究是天意,也好,世道太难,活着太难,女人太难。” 陆安然从房间出来,太阳已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她抬头望天空,慢慢呼出一口气,似乎连带着把心里的阴晦也一点点抽离出去。 — 从尹家村离开前,陆安然把王寡妇喊来,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装了田嫂给王寡妇的东西。 “身为女子,在任何年代都过的比男人艰辛一些,拿着这些银两好好生活。”这是田嫂给王寡妇的话,荷包里是她所有家当。 陆安然告诉王寡妇,田嫂并非有意辱骂王寡妇,有几次是看到同村人不怀好意,故意借着骂实则呵退那些人,同是寡妇,她明白王寡妇年纪轻轻拖儿养母不易。 王寡妇泣不成声,她曾经真心怨恨过田嫂,背地里诅咒她不得好死。 还有一个原因陆安然没说,恐怕田嫂多少也有利用过王寡妇而补偿她的心态。 马车上,春苗看着王寡妇边哭边离开,颇同情道:“一个寡妇也不容易,现在手上拿了些银子,指不定谁惦记着。” 陆安然撩窗外一眼,声音淡淡:“你又怎知,田嫂不是曾经的王寡妇。” 春苗被噎,心中唏嘘起来,是啊,谁也不是生来泼辣跋扈,还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竖起坚硬的壳来武装自己,以艰难的维持生活。 马车动了又停下,春苗伸出脑袋张望一眼,缩回身体道:“小姐,是云世子。” 陆安然掀开马车帘子,春苗见他们有话说赶忙退出马车,对着云起福了福身子,走到听不见他们交谈但能看见的地方。 云起骑着马,人在高处俯视,别有深意的对陆安然说道:“同是学医,你倒是与他人不同,专给死人动刀。” 陆安然摸不准这位世子来意,未予理会,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陆安然怔在原地,“而且……你这丫头,一贯的心硬手狠。” 云起挑眉带着笑:“别装了,头一天你就认出我了。” 他自马上往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抵在下巴上,眼中一抹流光,夹杂着深藏的冷冽,“只是本世子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本世子来。” 乍然放大的俊脸叫陆安然吓了一跳,无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味道。” 云起蹙眉,陆安然解释道:“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云起抬起袖子嗅了一下,他的衣服均由檀香熏过,但不包括夜行衣。 陆安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是熏香,而是一种竹香,很淡,一般人闻不到。”特别夹杂在了檀香味下,就被冲的更加若有似无,只是她鼻子恰巧灵敏,这点味道也逃不过。 云起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味道,像是竹香,却更清冽,若要选个恰当的词,就是早晨沾了露水的竹叶。 除此外,让陆安然真正确认的是她跟踪尹老太那天晚上,在荒野坟堆中,云起说起蒙都翻案的事。 陆安然确定陆逊把这事封锁在了蒙都境内,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甚至连当时在蒙都参加了冬至宴的阴家等人若不去细查也都听个一知半解,本该远在盛乐郡的云起会知道,说明他当时就在蒙都,就在现场。 陆安然忽略云起越发玄妙的表情,敛眉道:“世子,我也有一问。”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陆安然眸光一转,紧紧锁住他,带了几分敏锐:“尹天翔出事当晚,世子当真毫无所觉?” — 马蹄践踏,碎雪飞溅的主仆两人身影逐渐变小。 春苗回来见陆安然面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陆安然摇头,吩咐大家动身。 闭目养神时,心中回味云起最后那个笑容到底什么意思。 习武之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区区一个田嫂和魏氏又怎么在观月眼皮底下耍花招? 除非…… 直到经过下个驿站,里面的人谈论前方官道前几日杀了好几个人,问及时间,恰是本月十九。 陆安然拧眉看向南方,好似京城一行,从这一刻开始罩上了一丝阴霾。 第一案·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8章 将军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此地距王都仅数十里之遥,官道渐行平坦,行商客旅时有经过。 突然一阵嘈杂之声四起,只见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官道上,他们均身着素衣,沉默不语,只有脚下的步伐声缓缓传入众人耳中。 诸多行人马车被堵在半路,皆张望过去。 其中一辆,车前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甩了甩马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转头一瞪马/眼,瞬时将其他人不管骑的还是拉车的马,衬的缩小一圈。 再说马车,样式精简,细看整座马车却是楠木所制,车上四面装裹的亦是南部少见的阿特拉斯绸布。 从马到前后护院,全都风尘仆仆。 马车内,陆安然刚看完一封信,折好让春苗收起来。 信来自徐甲,为了配合官府查案,但陆安然又不能耽搁太久,故而留了徐甲配合。 春苗抽出一格小柜门,将书信放进去,边道:“金氏死了,仅凭着田嫂一面之词,定不了尹全的罪,至于尹天明,他在律法上来说更是无罪之人。” 陆安然淡道:“道德无法审判人。” 春苗叹:“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还不如……” 还不如让田嫂把他们都杀了。 陆安然半抬眼帘,睨她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死才是解脱。” 春苗道:“那他们可以自杀啊。” 陆安然翻开《千金药典》,没什么语气道:“蝼蚁尚且偷生,如果有死的勇气,又何惧活着。” 春苗不懂她家小姐想些什么,又觉得是正常的,小姐就是小姐。 就是有些可惜,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如人意。 等了半刻还不见动,春苗掀起帘子叫护院前去看看。 稍后,护院来报:“此处名为将军坟,今日是将军府邸举家来祭,现正返程,人多故而占了官道。” 春苗怪声怪气道:“什么将军,好大的派头。” 幸好护院打听的全面,才叫陆安然主仆知晓。 将军名为顾成峰,两年前奉命剿灭竭海海盗,虽功成,海盗灭,但将军重伤不治亡故。 后皇帝追加为二等忠武将军,国礼重葬,天家题字,改渡王丘为将军坟,表皇恩浩荡。 陆安然默念一句:“忠武将军。” 春苗道:“小姐听过吗?” 陆安然点头:“彼时竭海海盗已小有气候,自称海神,常祸害渔民和过往商船,百姓苦不堪言。” 春苗赞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忠武将军可真是大大有功。”也不腹诽耽误他们功夫了。 马车终于再动起来,风鼓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掀起又落下。 再掀起时,陆安然看到一座新坟豪华壮阔,立在天地间,莫名叫人肃然敬畏。 — 不入王都,不知王都繁华。 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不止达官贵人遍地,亦为群英汇聚之所,来了这里才发现某个地方名声赫赫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只因这里有着全宁朝最尊贵的人,也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 茶摊处,一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老大爷捻着胡须,垫着三颗花生米,正与一位正襟危坐,瞠目结舌的中年汉子吹嘘。 “要说王都年轻一代最叫人称颂者之一,便是武安侯家南宫世子。”老大爷对着东边虚拱了拱手,嘎嘣嘎嘣咬碎花生,道:“年纪轻轻已经是内辅成员,以后恐是要接任首辅一职!” 中年男道:“这,我有所耳闻,据说与蒙州境盛乐郡云世子一南一北,并称为第一公子。” “嘁!”老者轻嗤一声,满是不屑道:“南宫世子乃饱学之士,休得同蛮荒地那位花天酒地,淫靡成风的放一起比较,简直辱没!” “哦哦,您老高见。” 老者一捋胡须,颠颠儿道:“再说说另一位苏小姐,那真是妙人啊妙人。” “妙在何处?” “她可是全王都皆称赞的才女,琴艺高绝不说,最叫人称道的是她的棋艺,老朽敢说,整个宁朝就没几个能在她的棋盘上得胜而归。” 陆安然的马车慢悠悠经过,只听得老者又换了口气,却带着莫名的骄傲,说道:“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来客,若遇到宣平侯府家的小侯爷可仔细着喽。那爷纨绔的很,性情乖张,又叫宣平侯宠溺坏了,更无法无天,大家暗中都称他小恶魔。” 风声,语声,叫卖声,声声入耳,又随着车轮滚动,被留在原处。 春苗无端紧张起来,好似踏入王都,才想起这是皇城脚下,连城墙的砖都比其他地方更加贵气耀眼。 陆安然见她坐立难安,道:“他故意唬人罢了,宣平侯府凤倾虽喜怒无常,恶劣纨绔,却因生来体弱,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帝丘调养,此刻尚未入春,更不可能在王都。” 春苗嘀咕:“这老头也太坏了。” 陆安然不语,哪是坏,不过挨着皇城,连百姓都觉得高人一等而已。 马车又被堵住去路,春苗张望片刻说:“好巧,是回城的将军府家人,不知哪位家眷马车前摔了个人,丫鬟正在训斥。” 陆安然撩开马车帘子看了眼,丫鬟长相明艳,手戴金钏,服饰堪比普通人家小姐,不过盛气凌人,眉宇间添了点刻薄。 “我们下车走走。”陆安然连日坐马车赶路,实在坐不动了,让陆家护院绕路去定好的客栈打点着,她携春苗沿街慢走。 才走几步,整条朱雀街忽然沸腾了。 长衫公子东奔西走,名流雅士拍扇直呼,茶楼棋馆最为热闹,简直人声鼎沸,群起激昂。 “破了!破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跑出来,满脸血气蒸腾,双眼发亮,逢人便说这两个字,情绪极其激动。 陆安然抬头一看,“沾拂楼。” 人呼啦啦往里拼命挤,又骤然间呼啦啦再往外涌。 陆安然叫人潮赶着到了拴马石边上,便见一位蒙着白纱的女子衣裙款款,被人海簇拥着出来,香衣鬓影,摇曳生姿,堪堪窥得三分颜,钻入马车不见了。 “真是太厉害了,果然是王都第一才女,苏湘湘!” “这可是棋王棋圣留下的十大残局啊,她已经连破五局,天下无人能出左右。” …… 苏湘湘倩影已去,留下数不尽的仰慕神往。 沾拂楼前,春苗看着闹哄哄的景象感慨道:“小姐,不愧是王都,好生热闹繁华啊。” 一道女子冷哼不屑声从后头传来:“哪儿来的乡巴佬。” 春苗被人用肩膀撞开,见一紫衣华服女子高抬下巴,看都不看陆安然主仆二人,带着两位侍女,径自往沾拂楼走去。 “怎么这样啊。”春苗揉了揉肩膀。 陆安然抬眸看了眼女子所乘马车的家族徽记,转身没什么情绪道:“走吧。” 春苗道:“教化之地,儒学中心,还不如我们蒙都呢。” “在外多听多看,慎言。”陆安然看她不明白,多解释了一句:“她乘坐马车的家徽是四爪黑龙,如我猜的不错,她便是兴王嫡女——定安郡主。” 宁朝只有两位王爷,一是蒙州境盛乐郡云王府,因地势特殊,新皇开朝急需攘外安内,怕蒙州动/乱,各方牵制缺一不可,更不敢贸然动手,才从前朝留有至今。 还有一位兴王,与皇帝有嫡亲血脉,也是大宁朝够资格用四爪黑龙的独一人。 春苗冷汗噌的一下冒出来,她怎就忘了,王都不止名流荟萃,更重要的是,遍地权贵! — 鸿运客栈 陆安然一脚跨入,顿觉气氛不对。 残羹剩饭犹在桌上,地面狼藉,本该就餐用饭的食宿客齐齐站在客堂最左边,一群护卫模样的大肆搜翻,其中有个拿了张纸,似乎在对照比较。 脚步一定,大手一挥:“这个人,带走。” 那人还来不及开口辩驳,粗壮的护卫一踢他的腿窝,反手一拧手臂,疼的所有话咽了回去,被利索的往外拖。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间,没等陆安然主仆反应,一伙人拧着人来了个正面碰撞。 领头的人一双牛眼瞪过来,杀气腾腾,吓的春苗打了一个嗝,不过见是女子,并未说什么,呼喝着大张旗鼓的离开了。 片刻之后,等人影子都瞧不见了,客栈里的人才慢慢松动起来。 店掌柜捡起账本拍了拍,赔笑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着喝着,本店给每桌送一壶小酒压压惊。” 店小二收拾桌椅,客人们陆陆续续坐回了,胆子也重回胸腔里,说开了话。 陆家其中一个护院走上来,对陆安然说道:“小姐,稷下宫开课在即,多数客栈已满,其他人安排在稍远的地方。” 陆安然避着人往人少的一桌坐下,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刚才那群护院突然来搜人,小人见他们一没有持官府令牌,二未带搜查手令,才责问两句,谁知他们态度蛮横,竟差点亮刀。后来小人露了陆府身份牌,他们才放了小人。” 陆安然颔首,又道:“你与其他人一道休息去吧,将地址留与春苗。不过嘱咐下去,王都非家中,事事谨慎,切莫出头。” 护卫抱拳道:“小人明白。” 人要走时,陆安然唤道:“你们打算几时启程回去?” 护卫道:“来时郡守交代过,小姐入学后,方可回程。” 陆安然应了句:“也可。” 王都的茶,细雨润过,清香生津,一如南方女子,温婉细腻,柔转芬芳。 陆安然提起茶壶斟满一杯,杯沿才触及唇,听得客堂里重起喧闹,一道义愤填膺尤其响亮。 “顾家也忒不像话,三天两头到处抓人!” 陆安然杯子一转,垂下眼睑,竟又是顾家。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9章 女子与少女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忠武将军顾成峰,他有个嫡亲妹妹名叫顾雪莲,因将军有功,惠及家人,妹妹顾雪莲受封荣安县主,还赐婚给了平阳侯府世子。” “顾将军功勋在前,若与侯府联姻,之后几年顾府再出个能干的后辈,届时王都大家族里头怎么也要算上一份。” “谁知天有不测,婚前半个月,这位荣安县主出门突遭歹徒抢劫,被吓的花容失色,竟然跌出马车,腰骨摔伤,太医断为木僵症。” “可惜了……” 陆安然听完,低头茗了一口茶。 之前那道洪亮声音喊道:“不管怎么说,顾府行事也太过霸道,不该身负皇恩却罔顾法纪!” 给不明就里的人讲解的男人和气的笑了笑,说道:“忠武将军力降海盗,功在社稷,下惠百姓,尤其周边渔民再不受海盗摧残,可他嫡亲妹妹遭歹人所害,不找出凶手,将军在地下不安,我等亦愧对此等英雄啊。” 客堂吵吵嚷嚷,杯酒碰撞,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在此喧嚣中,陆安然悄然去了后院。 陆家护院已将东西都摆放在客栈房间里,箱子是箱子,包裹是包裹,并未敢乱动,此刻春苗一件件打开收拾。 “本来我是觉得顾府有些过分,可是听了后面那些话,又觉得也挺对。” 陆安然别的不管,先将那本《千金药典》取出放好,连带着路上记要点的册子摆在一起,口气不紧不慢道:“有一点错了。” 春苗蹲在箱子旁抬头:“什么?” “平阳侯府眼看显贵,实际上内里早就耗没了,只剩个空壳子,顾府与其联姻,说是风光,也只是风光。”表面风光。 “啊?那皇上……为什么要选择平阳侯府。” 陆安然翻开一页,眼睛视线落在药典上,并没有答与春苗。 顾府本寻常,但出了个忠武将军,由皇帝盖棺定论,任何世家总要表三分敬意,可皇帝又防着谁利用皇帝对顾家这点恩德,左右衡量,赐婚给平阳侯府最恰当。 既因为平阳侯府子嗣庸碌,不甚作为,成不了事,不过从另一层面来说,平阳侯府仍然世袭爵位,又算得上对顾府的照顾。 陆安然用毛笔蘸墨,稳稳落下一个字,心中佩服不已,古往今来论盘算权衡,谁能比得过帝王。 — 和银楼处处拼了命的彰显暴发户气质不同,蕴匣楼积攒百年沉淀,沉稳低调,是阅尽沧桑,始终巍然伫立的厚重感。 陆安然想到和银楼的最后一次交易,她将当时手头现银换成了一本王都各大家族关系谱,虽然银楼吃银子,收集的东西倒全面。 比起大篇章的各大家族,顾家不过寥寥两笔,可见银楼本是看不上这样的小家族,但因为忠武将军,勉为其难才添那么两笔。 陆安然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绳子,垂目进了蕴匣楼。 眼看近年节,来往全是添购年货的人,街面上一片红红火火,喜庆热闹的很。 不过,等陆安然踏进蕴匣楼,便将所有熙熙攘攘都隔在了大门外。 打扮体面的小厮马上迎过来,满脸笑容先喊了声:“吉庆”,又微微弓腰,姿态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道:“姑娘请进,不知姑娘入还是出?” 陆安然伸手,红绳下垂,底部一块玉牌来回晃动,“取物。” 小厮一见玉牌,脸上更显慎重,将陆安然请到待客厢房,客气道:“不知姑娘可否让小的看清楚些。” “嗯。” 小厮拖在掌心反复看了好几眼,陆安然不免问道:“玉牌不对?” “哦,姑娘误会了。”小厮双手托起,还给陆安然,“玉牌确是我楼中所出,不过有些年月,小人怕瞧错了,耽误姑娘功夫。” 陆安然平静无波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什么话一旦从这小厮嘴里出来,都好听不少。 陆安然不欲多说,道:“劳烦。” 小厮应了,又解释道:“东西一旦取出,玉牌需归还楼中。” 陆安然点头:“自然。” 小厮再次接过玉牌,恭敬的行了个礼走出厢房,心里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都存了快二十来年,还以为没人来兑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看着桌案上一个黑色小盒子,微蹙眉:“就是这个?” “正是。”小厮态度依旧,眼神往桌上瞄了好几眼,显然也有几分好奇,“蕴匣楼中物品一旦存入,没有客人允许,我们绝不擅自乱动。” 陆安然把这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居然黑金所制,但上面有锁却没有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道:“可否请问,存物之人是谁?” 小厮和气的笑,语气坚决:“蕴匣楼只认物,不认人。” 怀揣疑问,陆安然满腹心事的走出了蕴匣楼。 “小姐。”春苗从一旁走来。 陆安然收好了东西,心里百转千回。 离开前,她问过小厮,像这个等级的存物,一年花费三千两。但她手上的物件,一存就是二十年,好几万两。 她问小厮:“二十年之后会如何?” 小厮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遗憾:“无主物,归于蕴匣楼所有。” 是谁这么大手笔? 为何二十年? 玉牌是母亲的吗? 黑金盒子里面是什么? 钥匙在哪里? 她以为到了王都,谜题会解开,可是,似乎更复杂了。 眼帘微动,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抬眸见到春苗情绪低落,满脸受伤,和平日欢脱的样子完全不同,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没让你进去,委屈了?” 春苗咬咬唇:“奴婢愚笨。” 陆安然偏眸:“有些事我自己还没想清楚。”又何必多一个人知道。 春苗在原地停顿一下,连忙跟了上去,嗫嚅道:“奴婢只怕服侍不好小姐,并不敢心存任何委屈不满。” 陆安然脚步不停,口中道:“你跟我数年,有些话我不说,你理应明白才是。” 春苗心口咯噔一下,平日小姐待她亲厚,也不计较她口无遮拦,叫她忘了,小姐为主她为仆,本没有事事交代于她的道理。 小姐没说的是:春苗,逾矩了。 春苗张了张嘴,刚开口一个“我”字,突然一道人影朝她们二人飞扑过来,就跌在陆安然脚前。 陆安然低头,是一个女子,双手抱头看不清脸,正全身抽搐痛苦,在地上打滚。 春苗留意周围,“碰瓷的来了?” 这条巷子通民宅,现在这时辰人都挤在商铺街,居然没人经过。 陆安然想绕过女子,结果她一伸手,抓住了陆安然的衣裙,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呜咽道:“疼,好疼……” 女子细柳眉,鹅蛋脸,肤白若雪,低泣时,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但陆安然不是男子,当不会怜香惜玉。 “我,啊,好疼,好疼啊,救救我……” 陆安然扯了一下衣裙,女子不知是否把这份疼的劲都用在指间,居然抽不出来。 “小姐,是不是?”春苗还在怀疑,莫名飞出来个女人,好巧不巧扑小姐身上,莫不是有人安排的仙人跳。 陆安然缓缓摇头:“不是。” 饶是她对外装首饰不上心,也看得出女子衣着不普通,钗环镶珠玉,尤其那对耳环,上面光珠色泽澄净,鲜艳饱满,毫无瑕疵,是不可多得的鸽血红。 春苗凑过去,“看打扮倒像哪家小姐,”一转头,银针光芒从她眼珠上滚过,一惊,“小姐,你要给她施针?!” 春苗惊在,陆安然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尤其尹家村的事情后,小姐连带着对医书都倦怠了几分,没之前上心。 陆安然蹲地,右手三指落在女子腕上,“脉来急速,节律紊乱,不治或可疯。” 最主要的是,陆安然无奈叹口气,目光落在被女子揪紧的衣裙上,她不耐麻烦,但若继续耽误下去,惹了人前来探望,就更说不清了。 春苗惊心动魄中,陆安然一口气扎了五六根,百会、神门、四神聪…… 女子手指一点点松开,整个人无力趴倒在地。 良久,女子重重喘出一口气,慢慢抬头,眼神光汇聚起来,看清陆安然后,露出一个虚弱充满感激的笑容。 陆安然见她要说话,淡瞥一眼:“别动。”抬手,将银针一根根拔出来。 女子许是没想到陆安然口气那么冷淡,与她所遇医者全然不同,没有安抚慰问,更无周到体贴,一时有些愣怔。 这时,一道娇俏冷哼从上头落下:“哼!好大胆子!” 陆安然闻声抬头,对面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个身量矮小的女子,她好整以暇的坐在屋檐上,双腿轻轻晃荡。 “啊!”女子跳起来,躲到陆安然身后,身体瑟瑟发抖。 屋顶上的女子手一拍,人如飞鸟腾起,又似柳絮慢慢飘下,轻盈落地。 说是女子,不过少女模样。 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髻,用裹了一圈白色狐毛的发带系住,垂下一缕红色丝带,发髻上各垂落两个红色绒球,脸蛋也是圆鼓鼓的,带着少女的稚气,一双眼睛黑而亮,却藏着一丝邪恶。 鹿皮小靴往地上一踩,叉着腰娇斥道:“你敢救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敌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0章 玄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问:“你与她有宿怨?” 少女歪了歪头,“没有?” 陆安然再问:“你与我有仇?” 少女眨眨眼:“不认识。” 女子越过陆安然肩头,小心翼翼露出小半个头,忙道:“姑娘,我与这位……从之前到现在,都不相识。” 陆安然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少女嘴角拉扯开一抹恶劣笑容,“我刚从街头经过,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女子微微睁大眸子,“我……”她带了丫鬟挑选东西,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否看过。 “哼!不该看的乱看,该死。”少女抬了抬下巴,“恰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很。” 陆安然扶额,这少女说话毫无道理,不想过于纠缠,道:“即便她看了你,你看回来就是。” “那不行,她是个丑八怪,看了我要倒胃口。” 陆安然:“你既不看她,为何知她在看你。” 少女:“……” “你你你,你欺负我。”少女不按常人行事,喜怒无常,居然捂着脸嗷嗷哭叫起来,跺着脚道:“都是坏人,杀千刀的。” 春苗哪见过这般阵仗,叫少女弄的目瞪口呆。 少女拿开手,脸上哪里见一点泪痕,嘻嘻一笑:“我记住你啦,好姐姐。”踩着脚尖原地一转,像是被一阵风吹起来般,轻轻的跃到半空中,踏着屋檐几个来回,人就不见了。 女子等少女离开后,对着陆安然行了个淑女礼,哭过后鼻音浓重,细声细气道:“她不是好惹的,姑娘不该为了救我插手进来。” 陆安然沉默一瞬,颇有些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女子一愣,陆安然已经带着春苗穿过小巷。 春苗愤愤道:“小姐说的对,明明她拿小姐当了挡箭牌,逼小姐不得不出手,事后做出这幅姿态,王都的人果真心眼多。” — 回去路上,陆安然见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倏然醒悟,他们忙着赶路,差点忘了,今朝已经腊月二十七。 到了客栈后,陆安然叫/春苗把其中一个箱子底部的小匣子拿出来,里面放了一叠银票还有首饰珠宝。 银票是陆逊给的,塞在了衣服箱子里,半路上春苗翻找衣物才发现,可感陆逊也是爱女心切,嘴上说着不情愿陆安然去王都,还是偷偷塞了许多银两。 陆安然取出一张给春苗,“去换点碎银来,每个人包一份压祟包,徐甲和丁乙多加三两,其余每人八两,年节那日给他们送过去,你自己的按徐甲他们那份来算。”丁乙是白日里留在客栈的陆家人,与徐甲一样为护院队长。 又唤住,抓了一把米粒般大小的珍珠,道:“其他人六颗,你独留十二,去吧。” 春苗欣然道:“诶!” 喜的并非多得六颗珍珠,而是小姐始终待她不同。 这天夜里,陆安然早早歇下,躺床上放松了,才发现叫马车颠簸的四肢酸软,似不是自己的。 困顿中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啸直刺入耳,脑子里顿时像扎了一个针,锥心刺骨的疼,耳朵仿若被撕裂。 陆安然咬牙抽了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扎,跌跌撞撞爬起来,地上春苗已经晕了过去,耳朵有血渗出。 撑不住晕厥前,她看到倒挂窗口,露出甜甜笑容的少女。 即便第二天醒来,陆安然还是头晕目眩,好像无形中有一只手拉扯她头部经脉,头痛欲裂,恨不得往墙上撞。 这样持续到中午,春苗悠悠醒转,刚要开口说话,脑袋嗡嗡嗡仿佛寺庙大钟一下下往她耳旁撞击,又疼又隆隆响。 陆安然虽恢复一两分气力,可给自己扎针还有些难,又毕竟不精于此道,所幸丁乙又跑了一趟来,发现有异,马不停蹄请来王都德康堂的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一诊脉,三分惊讶三分无奈,连连摇头。 丁乙悚然:“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动作缓慢,拿东西的时候隐隐有些微颤抖,下针倒稳,语气是老年人惯有的慢吞,“也不是大事,不过有些麻烦。” 一炷香后,陆安然感觉脑部轻快不少,接了老大夫的方子一眼扫过,“老先生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方子都是疏心通络,养血清脑的寻常药物,她只是受了突然的外部刺激没有力气,却明白不是什么大病,那么麻烦的自然不是她的病。 老大夫呷一口丁乙递过来的茶,缓言道:“小姐这般头痛病症,近三个月来,我手中已经过了不下五六个。” 陆安然脑中闪过一张笑容甜美中藏着一丝邪恶的少女脸庞,手指微蜷,道:“老先生可知原因?” 这回,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你若是遇了别人定然药不对症,多费些功夫,可巧我年轻时候去南部游历过一阵子,听闻鹿城有一门派,名为玄门。” “玄门?” “不错,江湖门派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玄门人善轻功,尤其以音为攻敌武器。” 陆安然眸色微敛,昨夜她在感觉脑部刺痛前,好像确实有一个尖锐的音直冲入耳。 丁乙咋舌:“弹琴吹/箫还能伤人?” 老大夫笑道:“外家修力,内家修气,力能揽千斤,气可吞万里。你能说得明白个中厉害,孰轻孰重。” 不过老大夫也听了个皮毛,再多就不清楚了,只说王都中恐是藏了位玄门子弟,叫陆安然往后可得小心。江湖中人戾气重,虽比不得世家权大势大,但尤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不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得罪。 丁乙送老大夫出门,春苗扶着脑袋,哀怨道:“小姐,我们才来王都一天,哪里有空去得罪人,分明……”说到这里,声音夏然而止。 “难道是那个少女?不会吧?”春苗叫道。 陆安然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倒出几颗药丸给春苗服下,“我们挡了她的路,她昨晚出一口气,想来应该相安无事了。” 春苗嘀咕:“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凶险的人啊。 — 之后两天,陆安然和春苗在客栈养病。直到除夕,春苗傍晚去了丁乙他们歇脚的地方,给每个人一份压祟包,还跟店家打了招呼,晚上布一桌年夜饭,桌上送两坛好酒。 春苗没白出去,一回来把路上听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一通。 “与往年不同,今年各地才子佳人都在王都,这段日子天天办各种集会,什么诗会、棋会、琴会,还有擂台比武的呢。” “不过这里面要数棋会最热闹,因着才女苏湘湘刚破了十大棋局之一。” “哦,对了,小姐还记着吧,就是我们入王都那天。” “听说如今茶馆啊酒楼之类谈论最热切的就是哪个才子文章叫人拍案称绝,哪位佳人抚琴醉人。” 春苗说了半天,陆安然撑着头翻书不予回应,显得兴致缺缺。 “小姐,还有一桩。”春苗抿抿唇:“不过和那边诗啊棋的不能比,简直败絮其中。” 陆安然挑开一页,头没动,眼珠子略略往上抬了抬。 春苗好似受了鼓舞,精神一震,绘声绘色道:“昨天晚上,一群世家子弟跑到寻芳院喝酒,结果为了哪个头牌吵闹争风吃醋起来,居然大打出手。 里面打坏多少不论,大家都看到寻芳院的大门给踹翻了半边。一个个出来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叫京兆府给统统抓回去了。 不过都是些家世背景深的,说是抓人,其实过个场子,毕竟闹到面子上难看,总归还是私下里调节。” 陆安然觉得春苗最后那句说对了,能在天子脚下公然闹事,毫无忌惮,必然是家中宠着罩着,才把胆子养大,这种人无论干了什么,总归有家族庇佑。 最后倒霉的估计只有寻芳院罢了。 “哎呀!”春苗双手一拍,“忘记说一个顶吓人的了。” 陆安然才按下书页,正式看了春苗一眼。 “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来回一个半时辰,你是如何搜罗这些消息的。” 春苗知道陆安然打趣她,看陆安然拿起了毛笔,遂将水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条慢慢碾磨,“小姐,我们入住客栈的时候,不是有一帮顾府护卫搜查人吗?” 陆安然笔尖沾墨,不置可否。 “我听说啊,顾家小姐其实不是头一个受害者,前面还有三个。”春苗仰着脑袋想了想,“一个好像是什么都尉的小儿子,一个是什么府的小妾,另一个好似哪家小厮,不过那三个都死了,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要说顾府可能也没办法,那三桩案子最近一个都发生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连个人影子都抓不住,甚至凶手是谁也没门路,这样,顾府才想着自己抓人。” 陆安然垂眸写字,“你说这些都是一个人作案?可有联系?” 王都并非皇城内外,还有城外好几个县,都是王都所属范围,一年内出几个案子,死几个人,并不稀奇,而把不同时期死的人按在同一个凶手身上,总要有些证据。 春苗却摇头:“这个奴婢不清楚,说是犯案的现场有共通处,具体的官府不让外传,外面也都是自己瞎猜,奴婢就不敢拿出来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杦‘咔哒’一下,同时被惊一跳,“谁?!”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1章 夜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走云急,晚来一场冬雨,两岸白果树叶簌簌抖落。 沿河一长排黑瓦白墙,开出一个个紧闭的门洞,间或从某个门洞里传出欢声笑语,合着大门口在雨中摇曳的大红灯笼,带来除夕夜里一缕缕温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谁家都该是围炉团坐,酌酒吟唱,达旦不寐。 长街空荡荡,只有落叶寂寥。 忽然,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徐徐降落,稳稳站在某户门前,一抖狐裘,钻出一个娇小人影。 一人开口:“陆大小姐,得罪了。” 陆安然斜挑眼眸,借着门口晃动的光影,看见了云起故作正经的面庞上夹杂的几分随意轻佻。 一刻钟前,她和春苗在客栈写字碾墨,云起突然从窗口蹿出来,不等她们大叫,他用一颗小石子打晕了春苗。 而她被拎着到了这个地方。 陆安然严正道:“云世子这样是否欠妥。” 云起摸摸下巴:“你那位丫鬟话太多,这样省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从尹家村离开时,她并没有觉得会和云起再有什么牵扯,就算她无意中得知云起的秘密,但云起应该知道,她非多口多舌之人。 难道…… 陆安然拧眉,他不放心? 云起已经抬手扣响大门,边转头轻笑道:“你放心,对于杀人灭口这种事,本世子从来不挑地方。” 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倏然握紧,并不因此把提着的心放下。 门一开,扑鼻而来一阵血腥味。 陆安然定睛一看,观月吊着一条手臂,见到陆安然时眼中首先跃上喜色,接着喜色迅速褪去又换成‘怎么来的是她’的疑惑。 到了院中,云起不跟着往前走,抬抬下巴:“带她去。” 观月踌躇了一下,对着陆安然恭敬行了个礼,道:“陆小姐,请。” 陆安然看到观月的样子,心中一点了悟闪过心口,但因此起了更多其他不解之处。 云起声音凉凉:“丑丫头,上点心。” 比起来,观月贴心许多,在去厢房的路上,替云起解释了一番缘由,“陆小姐,我有同伴受了重伤,初来王都人生地疏,料想世子看在陆小姐和我们有同路之缘,才烦请您前来。” 至于云起怎么打探到她借宿客栈的,观月也说了,“傍晚进城时,正好看到春苗丫头与人谈话,才知陆小姐已到王都。” 这些话,陆安然只信一半,却也没有追根究底。 观月口中的同伴此刻躺在床上,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在何处,但他手捂在腹部,更有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滴。 一张无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鬼,眉头紧紧皱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此人最能忍疼痛。 观月解开黑衣男子腰带,揭开衣服,上面一道伤疤像裂开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中还能看到蠕动的肠子,简直触目惊心。 黑衣男子随着观月的动作嗦嗦直吸气,额头汗珠如豆大,一双眼睛猝然瞪大,带着凛凛杀气。 陆安然并没有叫他释放的煞气吓到,盯着黑衣男子的伤口半晌不语。 观月瞧着陆安然脸色,小心翼翼道:“陆小姐,墨言的伤……可是伤的不好?” 陆安然转头:“以前我给动物缝合时,总要先剃了皮毛,我在考虑人是否亦然。” 观月一时语塞,受重伤魂魂欲坠的墨言闻言骂了一声娘:“我勒个叉叉,观月你从哪里找来的兽医!老子……嗷——” 陆安然抬起眼皮,凉凉的睨一眼,食指和拇指捻动银针,墨言鬼哭狼嚎声冲破屋顶。 观月捂住脸,墨言这小子太不识抬举,连世子都不敢轻易得罪陆大小姐,他敢说她是兽医,也不知道胆子大还是必死者无畏。 一想到陆安然巍然不动的切开尸体,面色不变的捧出里面的脏器,观月心就一抖,至少不能让墨言也得同个下场。 “陆小姐,还是合着皮毛一起缝吧,暖和。” 一炷香后,观月看着那被缝合的略扭曲的伤口抽了抽嘴角。 “手生了些,多缝几次就好了。”陆安然见观月表情,蹙眉:“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绝对不是。”观月呵呵赔笑,心里说,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 “陆小姐,可还有不妥?”见陆安然坐着不动,好似在思考的样子,观月又道。 陆安然手支着下巴,斜仰头,黑眸清幽透着点纠结,“他额头有点小伤口,我倒是缝还是不缝好呢?” …… 观月擦着额头细汗送陆安然出门,“多谢陆小姐,陆小姐受累了。” 陆安然垂下眼睑:“还好他所受皆为外伤……” 观月笑笑:“陆小姐入稷下宫后,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陆安然没说话,她的后半句是,她也只会外伤,其他皆皮毛。 至于这治外伤的经验,全来自陆学卿倾情奉献。 “上面的方子外敷,起初三天隔三个时辰换一次,之后每晚换即可,如中间遇伤口起脓红肿,取些烧酒擦拭后再敷药;下面那张内服,五碗水熬成两碗,一日三次。” 观月默默记下,拱手行了个礼。 陆安然微颔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的伤?” 观月吊着的手动了动,“小事,习惯了,我抹几次药就好了。” 陆安然并不太能理解男人受伤了死扛的心态,默然少顷,扔了一个瓷瓶过去,“早晚各一次。” “……多谢陆小姐。” 观月心道:陆大小姐言语不多,人也清清淡淡,没想着是个有心人。 — 云起就站在大门口门房边,正和一个同样黑衣打扮的人说话,听到陆安然的脚步声,他一挥手,那人就消失在黑色雨夜里。 “外伤,已无碍。”陆安然停步在云起对面,“今晚叫人守着,如果起热症,必须请药堂大夫重开药方。” 外伤者最怕感染,有损内脏,严重的危及生命。 “你不行?” “我不可以。” 云起了然,“那就是会。” 陆安然微恼:“云世子,我并未与你开玩笑。” 云起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你都敢动死人了,还怕给活人开药?” 陆安然捏了捏手指,她曾自负聪明,医书上看到的可以如数拿动物来试,不管施针,做药,制毒,她从未手软,也不游移彷徨。 红姑那件事却如一盆冷水浇醒她,令她顿然醒悟,她所学所为,与博大医术而言,仅为皮毛。 昨日那女子若性命攸关,她绝不动手。 陆安然侧过身:“我能否问世子一事。” 云起轻勾唇角,白皙俊脸上有如玉兰盛开,“长夜漫漫,陆大小姐有兴致的话,问一百件也是可以。” 陆安然没有问云起手下是怎么受的伤,当初北燕外道上那些人是否他和观月所杀,又是谁要云起的命,还有蒙都时候,跟踪云起的人是谁? 她只道:“世子可否告知,世子所为,是否与蒙都有关?”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料想她念及蒙都那次不太愉快的碰面,怀疑自己对蒙都有所企图。 笑中多了些深意,“我去蒙都,只为取一样东西,和你父亲无关。” 陆安然点头:“好。” 反而令云起愕然:“就这样?” 陆安然看他,漆黑的双眸像是被今夜的雨水洗刷过,目光雪亮,“我信世子没必要扯谎。”暂且。 来时情势着急,回去不可能再叫云起挟着飞檐走壁,观月赶了辆马车过来。 等陆安然离开了,观月站在云起身后道:“世子,墨言遇到的人,和那日在北燕解决的是同一种路数,是不是那位?”对着东面指了指。 云起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不是,日后就见分晓。” 观月:“可大公子那边……” 云起轻轻扫过去一眼,观月马上闭紧嘴巴。 — 客栈里,春苗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终于看到陆安然安全回来,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小姐,怎么回事,您去哪里了?”她莫名其妙睡过去,醒来脖子还有点疼,一看小姐不见了,三魂丢了七魄。 陆安然:“没事,叫人送点热水来。” 春苗看着陆安然衣角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欲言又止半天,终究什么也没问,出门去吩咐店小二烧水。 洗完上床熄灯,等房间里黑透了,陆安然仰面躺着,突然想起一个传言。 盛乐郡云王原配嫡长子自五岁起突然生病,从此体弱多病,只能日日缠绵病榻。 五岁,恰好是云王迎娶继妻那年。 有人说,后来的云王妃为了世子之位,毒害嫡长子。 比别人知道更多的,陆逊告诉过她,那位嫡长子幼时就聪慧敏锐,而且母亲是蒙州七郡之一洛川郡郡守独女。出嫁时,人家给钱给首饰,他外祖父给了一批忠心的暗卫。 有这样的背景和势力,云王妃忌惮嫡长子,似乎情理之中。 后来都说盛乐郡原配之子和云王妃母子不合,勾心斗角,只不过那位云王妃只顾着内斗,却把自己儿子养废了。 可惜,嫡长子被毒害,才叫世子位最终落在了不学无术,骄奢浪荡的云起头上。 如果传言属实,很难叫人不怀疑,跟踪和半道暗杀云起的,很有可能是嫡长子派的人。 但是…… 陆安然缓缓瞌目,云起非世人眼中的云起,云王府可还是世人眼中的云王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2章 孟芝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除夕皇帝封笔,官府封印,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始开。 年初一起,王都各家族大开中门,互相拜年送节礼,朱雀街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陆安然今年不用一大早给陆家主母拜年磕头,懒病犯了,躲在客栈里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将纷纷杂杂全都摒弃在这扇窗户外。 终于到了年初四这天,春苗觉得自家小姐再不出去走走,可能要发霉了,好说歹说,说动陆安然出门,赏一赏王都繁荣景象。 这么一瞧,确实瞧出几分乐趣。 王都的茶楼也比其他地方大气,名为‘八方客’。 地聚四象气,广招八方客。 说书人醒木一拍,声调抑扬顿挫,形容逼真,如自身亲临,“……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道惊雷正正劈在那盗匪头上,一双眼珠子犹如鬼眼发绿,惊的将军倒退半步,就半步! 下一刻,将军挥起斩/马/刀,一个纵身,那真是虎啸山河,龙吟九天,‘哐啷啷’九道天雷齐齐助阵! ‘哗啦一声!’鲜血横溅,澎涌而出。将军被糊住双眼,身形一顿! 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泥水里,绿眼幽幽发光,他是死不瞑目啊!” 陆安然听出来了,讲的是忠武将军的英雄事迹。 春苗睁大眼睛:“小姐,真的有绿眼珠子的人吗?” 陆安然拿了块桌上花样好看的糕点,点头:“有,不过死后瞳孔涣散,无法聚光。” 被这一说,春苗突然觉得不那么惊悚了,撇嘴道:“说书的惯会夸大。” 陆安然抿了抿口中软糕,入嘴即化,松甜有度,南方人做小巧零嘴的手艺,果真优于他们蒙州。 戏台上,说到最精彩的地方,说书人却故意卖关子不讲了,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众人起哄中弯了弯腰:“欲知后事,咱们下回再表,各位客官,明天起早了嘿。” 之后换的是位抚琴的女子,琴声悠悠扬扬,潺潺流动,大家却没有之前那番兴致,重转回头各桌聊各桌的。 陆安然吃到第二盘糕点,一阵香风扑来,见屏风相隔的隔间几条人影晃动,小二提着茶壶离开后,依稀听到两个女子低低说话声。 起先还好,各不相扰。 在陆安然吃饱喝足打算离开,忽闻隔壁一个女子压抑的尖叫一声,屏风被撞的晃了晃,差点倒地。 一道傲慢的声音冷嗤道:“凭你也配!即便结交了几个世族小姐,当真以为人家瞧得上眼了,不过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可悲你一味奉承,哪知别人心中戏谑不屑。你要丢人就算了,别拿我孟家名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另一个女声呜呜咽咽,夹着哭音:“大姐姐,我没有,我不是……” 陆安然一听这个声音,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莫名有种熟悉感。 原先的声音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荣安县主是个什么人,你倒好,和她一同出门,偏是她受了重伤,你安然无恙,你叫顾府的人怎么想?” “呜呜,大姐姐,不是的,我当时吓晕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一声娇斥,桌椅相磕,发出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你若说的真话就算了,否则……父亲也救不了你!”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抹人影率先离去,之后再有两人紧跟。 细碎的低泣声持续了好一阵,止住后,也未见起身。 陆安然这一桌靠内,出去的话势必经过隔壁,她虽无意,可到底听到了刚才叫女子尴尬一幕,心中想着等人走了她再出去,免得两相窘迫。 观望许久,隔壁那位女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况且也不知道等多久,略思索过后,决定也只能大大方方一些,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好了。 陆安然带着春苗绕过屏风,正要平视前方,快速穿过,却叫人叫住了脚步。 “姑娘!是你!”前一句惊讶,后一句明显染了几分喜色。 陆安然转过身去,与一双哭过后眼眶微红的眼睛对上,颔首示意。 女子一身淡绿衫子,衬的皮肤光白如雪,却使得鼻尖那丁点通红更加明显,双目含泪,欲泣不泣,弱柳扶风之姿,我见犹怜。 “我刚才恰好在隔间喝茶。”沉默一下,陆安然解释道。 女子盈盈一个礼:“此前失礼,还未向姑娘道谢,我叫孟芝,父亲是隶城刺史。” 陆安然了然的一挑眉,一城首府,“孟姑娘。” “刚才是我大姐姐。”孟芝尴尬的笑了笑,“她是家中嫡长女,而我生母只是姨娘,所以……姑娘不要介意。” 这些事本不适合和不熟的人交代,陆安然不知这位孟家小姐是否真单纯天真,说道:“刚才顾着品乐听琴,我没听清。” 孟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稍缓,“说来,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然:“蒙都陆安然。” 有言,蒙州陆府嫡女其貌丑陋,常覆面。 孟芝半点没有偷虚陆安然面貌的意思,满脸真诚道:“那个奇怪的人,之后是否叨扰过陆姑娘。” 春苗鼓了鼓嘴角,陆安然已出声:“尚无。” 孟芝拍拍胸口:“那便好,我挂心好几日,但又不知姑娘姓名,无从打听,忧心不已,幸好幸好。” 这时,孟芝的侍女已经喊店小二重新清理过桌面,她请陆安然落座,道:“同是王都异客,我看到陆姑娘分外亲切。” 孟芝很会说话,不需陆安然搭话,她都能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几句客套后,心生感慨道:“其实这么多结交的小姐中,只有荣安县主,感怀我境地维艰,多次在外维护我,奈何好人无好报,命运多舛。” 陆安然:“忠武将军府那位荣安县主。” “嗯,本来年前她就要嫁入平阳侯府,谁知道成了这样。”孟芝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出事时,我就在旁,眼看着贼子飞扑过来,我……” 陆安然担心她又要哭啼半天,还好只呜咽两句,缓了口气又说道:“可恨我胆子小不经事,居然直接晕死过去,如若我醒着,就算为了还报她的恩情,我也该替她挡一挡的啊!” 这种事后反省悔悟的话,陆安然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样的贼子,直接冲着荣安县主去?” 孟芝用帕子捂在口鼻处,吸了两下,道:“好凶悍一人,像大鹏一样突然扑将过来,当时陆府的护卫都被吓呆了,居然没拦住他。” 陆安然目光微动,按着孟芝的说法,倒不像临时起意,反而目标明确,早有准备。 心中明了隶城首府千金为何对小小顾家忌惮,现在的顾家是个带刺金窝窝,谁都想沾点利益,一不小心也会反被扎一口。 孟芝絮絮叨叨,说话并无重点,陆安然应付了一盏茶,终于名正言顺的跟她告辞。 出茶楼后,经过旁边几个摆卖饰物的摊位,陆安然看到一把穗带,想起陆学卿送的匕首把柄顶端,有一个小孔,挂条穗带大小刚好。 挑选半晌,捡了条红色的,还没付银子,忽然传来惊马嘶吼。 春苗眼尖,立马道:“是刚才那位孟小姐,她好像和一辆马车撞上了。” 陆安然跟着人群迅速挪动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到孟芝摔倒在地,身边丫鬟正扶她起来。 “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陆安然看着孟芝右脚不支地,全靠在丫鬟身上,好似伤到了,眼睛余光扫到某处,缓缓摇头:“不用。”旁边就是药堂。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子哥,背着身未能看到容貌,不知与孟芝说了什么,随后,孟芝居然跟他上了马车。 “额,王都人行事都这样的吗?”春苗惊为天人。 “许是旧识。” 陆安然对别人的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况且她和孟芝没有熟到互相劝谏的地步,转头付了钱,眉目平静道:“走吧。” — 正月初八,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大吉,万事皆宜。 一大早,雁山底下人头攒动,更有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红日初升,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照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即便再含蓄内敛的性子,眼底也隐隐露出几分迫切与兴奋。 人虽多,却秉持着读书人的骄矜,即便交谈也低声窃窃,不敢高谈阔论。 年轻人,最忌当众丢脸。 只是,偶然人群中轻呼一声,念叨某个名字,似是哪里来的出了名的才子或者佳人。 才子抱拳作揖,谦恭虚己,佳人蒙着面纱遥遥回礼,落落大方。 陆安然这幅装扮站在里面,难得不扎眼了。 她身后两个少年,十三四岁,还是心性不稳的年纪,一直交头接耳。 “很有名那位苏湘湘呢?是哪个?” “你不知道啊?凡入稷下宫者,年龄均不可大于十八,苏湘湘刚好十八岁。” “啊?” 一人甩着扇子挤过来,两个少年马上噤声,那人还满是不屑的自鼻腔轻哼一声。 暂停片刻,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不是说几位皇子也会入学,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人家什么身份,也跟你我似的人挤人啊。” “哦,也对。” 甩扇子的人不满了,嗤声道:“什么玩意儿。” 虽未指名道姓,两少年分明觉得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窘气恼。但碍于稷下宫眼皮子底下,只好忍了,倒是离远了这男子一些。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3章 考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抽空瞟一眼,男子细眉长目,有几分英俊,不过眉间戾气颇重,坏了那点俊俏。 他把玩扇子故作风雅,但风雅这东西,不是装得来的。 比如云起,即便不拿玉骨扇,行动举止,扬眉轻笑间,自成流韵。 有些人,怎么装也装不出,比如眼前这位。 “哟呵,都这么早,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兄台,这边给我占个位置可好?”又一道声音响起,说话带笑,一股自来熟。 陆安然余光扫过,人群中间一抹青色影子,异常跳脱。 — 从卯正站到辰时三刻,逐渐疲乏中透出些不耐来,更多的是困惑。 “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不见稷下宫的人啊?” “入学贴上写了卯正在此集合,没说别的。” “起码来个夫子,给点说法。” “再等等吧。” …… 都是群名门贵子,少有冷遇的时候,更何况,这群人一起被冷遇,有史以来,头一遭。 但面对的是稷下宫,再多怨言也只能压下。 不过很快有人找到了针对嘲讽的对象,指着山脚另一边道:“嘿,看他们,不会也是准备进稷下宫入学的吧?他们有入学贴嘛,哈哈哈——” 山风吹林,飒飒作欢。深山重影,落在那一群落魄学生上,半阴半暗。 忽然被提及,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一些局促和难堪,其中几个挺直胸膛,如松柏,傲霜雪,见之清风雅正,风骨不减。 “妄想平步青云,草鸡变凤凰,做梦更快点。” “也不能这么说,稷下宫招学讲究公平,寒门学子嘛,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这些个几斤几两喽。” “兄台说的对,反正无聊,看场笑话也不错。” 众多声音中,唯有那抹跳脱青影朝对面招手,大赞道:“夫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甩着扇子的男人对此万分鄙视:“嘁,拽文弄字,瞎套。” “诶?兄台‘瞎套’二字何来?”两人隔了七八个,那人耳朵倒好使,身子朝这边转,口中道。 陆安然瞧清了,此人唇红齿白,皎如玉树,灿若朝阳,冲人抱拳一个礼,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甩扇子的男人一双眼睛往上吊半分,不将对方看在眼里,“谁都知‘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句,难道‘不’字叫你吃掉了。” 青影略晃,朝前两步,哈哈笑道:“那敢问兄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无为,二为有为,三为德,四为天下。那到底是无为还是有为,德为先,还是天下为先?” 甩扇子的男人被噎了一下,脸皮抽了抽,甩袖哼道:“胡口蛮缠,不知所谓!” 青衣男也不生气,仍旧嘻嘻哈哈,不管遇到谁,都能迅速和人打的火热。 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半山腰走出一个人,将底下众态看在眼里,而下面的人恍然未意识到。 ‘咚——’悠长,古朴,恢弘,萧肃。 随着这一下钟声响起,所有人瞬间闭嘴静默,才发现上头站着个人。 来人一袭白衫,风中猎猎,如世外高人,几分仙风道骨。 陆安然仰头,看不清相貌,听得那人开口说道:“考核开始!” 直到人离开,底下的学子们依旧莫名站在原地。 连考核内容都没说,何来考核? 再说他们都拿了入学贴,何须考核? 之前头一个讥讽寒门学子的那位子弟,更是扬言道:“考核的不该是那群穷酸破落户吗?关我们什么事。” 陆安然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垂眸思忖几息,迈开步子开始往上走。 大家见这女子举动,互相看看,搞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这时,一阵马蹄破土而来,到了人群集结处被勒的高高扬起脖子,发出长而高昂的嘶鸣。 从马上跳下一个紫衣女子,绣金小靴,绛紫色散花如意裙,织锦镶毛斗篷,打扮利落,不缺贵气。扬着下巴全场一扫,眼中满是倨傲。 “定安郡主,是定安郡主啊。” “她怎么也来了?” 除了皇宫中几位,定安郡主绝对算得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即便品级不够的妃嫔都比不过她,照理说,她本不需要来这里。 定安郡主看到大家都没有动作,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万分傲慢道:“都在这里?没人上山吧?” “子桑燕,你不走后门,来这里吹吹野风?”青影又跳出来。 定安郡主斜睨过去,眸底闪过一抹厌恶,“苏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了嘴就是要说的嘛,啊哈哈。” 其他人才知,这抹到处跳的欢的青影原来是苏国公家二公子,苏执。 有人忙不迭巴结道:“郡主,有个女的上山了,就在刚才您过来的时候。” 定安郡主眉头一跳,抓着马鞭恶狠狠往地上一甩,口中道:“都怪父王!”脚步轻快,却是朝着上山方向走去。 其他人再次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看出门道:“先上山?” “对啊!稷下宫可不就是在山上吗!”他们跟这儿耗着没用啊。 苏执摸摸下巴,自言自语:“嗯嗯?考核?难道是这个意思?” 一群人霎时轰然散开,争相恐后的往前冲。 — 陆安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无比稳健,但总感觉天高山远,怎么都走不到头。 四周树木茂密,居然分出无数条道,又有枝蔓遮挡,看不清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心中思索,稷下宫包罗万象,其中一门为奇门遁甲,擅断命、术数还有列阵。这里看似寻常,恐怕摆了什么阵法。 她不会破阵,只能遵从直觉,有路就走,遇拐往右。 这么走了几个时辰,她似乎有所感悟—— 所谓考核,先验其心性,毅力。 毕竟这样一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意志。看似重复且没有尽头的路,人们情绪会从最初的激昂兴奋冷静下来,慢慢的先生烦躁,再生畏惧,后生退意。 再则,四周悄寂,除却风吹林动的响声,连虫鸣都未能听见,实在静的可怕。 陆安然总疑心会不会突然窜出条毒蛇,或者猛扑个野兽,来增加点乐趣,幸好一路无事,居然就这样走到了柳暗花明处。 从林子里出来,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三丈余,再往前,乃石头台阶,一节一节,高低不一,宽厚有别。 往下看,轻有浮云,有风来,绿树成欢。 原来已至半山腰。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杏花帕子包裹了几块糕点,捂的久了边角有些剥落,中间一个猫爪样式依旧生动活泼,形容可爱。 咬一口,一声闷哼,再咬一口,转为呻吟。 陆安然嚼了嚼嘴,收起剩余糕点,眼睛一错不错的看向她刚才出来的方向。 等默数到三十二,一个身影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爬出来。走一步掉一滴血,来到陆安然面前时,已经滴成一条红线。 陆安然眼睫毛上下煽动一次,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不说话。 他一只手捂着左腿,一瘸一拐,嘴里‘唉哟唉哟’叫个不停,到了陆安然旁边台阶,好像支撑不住了,一屁股跌坐下来,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血从手指缝隙冒出来,还在不停滴流。 “姑,姑娘……”年轻人喘两口气,皱紧眉头道:“我爬山的时候摔了腿,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陆安然诚恳道:“你的手还在。” 男人似乎没想到陆安然说出这句话,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痛心疾首道:“你一个姑娘家,竟毫无怜悯之心。可怜我伤重,不得动弹。” 长长哀叹一声,男人商量道:“要不然这样,你替我治伤,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 陆安然:“你懂阵法。” “略懂一二,够走出这片迷林。” 陆安然颔首,在他以为必然妥协的时候,抬脚走了。 男子僵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好久才对着陆安然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 这一日,巳时不到出发,日暮西山才终于快到山顶。 陆安然感觉贴着身体的衣服湿了十余次,又被风吹干十余次,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腿脚竟都不像自己的了。 “哟嚯嚯,是个小姑娘啊。” 陆安然一惊,一张肥大的榕树叶后,伸出半张脑袋,脸黑,眼睛发亮,挤眉弄眼,不大正经的样子。 树叶颤动,先是一角白色衣袍露出来,然后身形一晃,整个人站在陆安然面前。 这是一位老者,不过因穿着白袍的缘故,显得脸更黑,像被锅灰均匀涂抹了整张脸,也衬的眼睛分外炯炯有神。 陆安然看出这身袍子与之前宣布考核那位所穿一模一样,想来是稷下宫统一制式的夫子袍,便规规矩矩行了个学生礼。 “嗯,跟我走吧。”说话的语气,活像陆安然自己落进了他套的网子。 陆安然疑惑的跟在后面,稷下宫行事果真不可捉摸,到现在也没摸到准脉,一头雾水。 也不过在几棵树间转了转,下一刻,陆安然眼前豁然一片开阔平坦之地,最前面是一座黑墙红瓦的房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4章 何以为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墙面攀爬了许多藤蔓,形成枯萎斑驳的痕迹,略带沧桑气息,又被周围林木包围,偏僻幽静,平白无故,就叫人觉得有些阴森诡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赫赫有名,壮观巍巍的稷下宫。 离的近了,抬头一望,门口一块牌匾,上书:不医活人。 陆安然眉心不可见的微蹙一下:“夫子,请问这乃稷下宫?” 老者回:“然。” 陆安然:“考核之处?” 老者:“非也。” 陆安然斟酌道:“学生还在考核,未免……” 老者一眼瞧你挺机灵,怎么居然是个傻子的表情:“你都通过了,还去那考核处干什么?” 陆安然:“……” 老者往上一指:“怎么,你不是特地考我医辨馆来的?” 陆安然先不管医辨馆是什么,老实道:“学生来此学医,应去医宗。” 老者脸露不快,哼哼道:“不入医辨馆,你干啥走这条路?” 陆安然莫名:“林中有阵法,学生也不知缘由。” 老者直摇头:“不会不会,医宗那群假正经肯定派了人指点,一般人来不了我这儿。” 陆安然默,她想到了那个捂腿流血的男子,“许是,错漏了。” 老者盯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这份心性给活人治病,反而浪费,活该进我医辨馆的门。” 陆安然张嘴欲说,老者反手一挥,高深莫测道:“不忙说,你现在且去医宗。”说完,还给她指了一条路。 — 陆安然没想到耽误许多功夫,她是头一个走到稷下宫门前的人,被引着站在广场上,垂首静立,心中却没那么平静。 也就是站稳的刹那,一道钟声被敲响。 深远绵长,千重万重。 陆安然想着,之前钟声能响彻山脚,看样子整座山的人都会听见,也不知什么意思。 她眼睛不动,余光虚虚扫了眼,稷下宫不负其名,果然是一座雄伟宫殿。 此刻,鎏金瓦片,被最后一缕余晖照的熠熠生辉,华光璀璨,当真辉煌壮丽。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了蜷,心中突起一阵海浪般的潮涌,又很快平复。 偏再起万般思绪,百转千回。 想到刚才的老者,性情颇怪,喜怒无常,很像之前街头遇到的小姑娘,转念至小姑娘,又想到她来自鹿城玄门,据说鹿城八成的人都姓鹿,估计她也是。 徐甲估计处理完事了,她应该提前交代一声,让丁乙他们启程回蒙都。 云起的部下伤势不知道如何,想来平时身体强健的人,应当无碍,否则依他我行我素的性格,不管她说了什么,依旧会拎着她去治病。 而且,被小鸡一样拎着飞来飞去,真的很难受。 这么天马行空,乱八七糟的想了一通,陆安然忽然猛的醒悟过来。 她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心乱了。 这时,陆安然感觉有别的脚步声靠近,甚至一道眼神异常犀利,但她都没在意,仰头望向‘稷下宫’几个端正苍劲的字,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 广场燃起火把,火光冲天,在一条条满身疲惫,心力交瘁的学子们身上摆动,也不知摇摇欲坠的是人,还是光。 半山腰出现过的夫子走过来,抖了抖宽袖,黑夜里,风袍鼓动,一身白衣若雪,像仙人降临。 他道:“时辰到,之后上山者一概视为淘汰。” 学子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啊?还真的是考核?” 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那位苏国公家的二公子。 夫子面容冷肃道:“凡入稷下宫,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师者言,不可断。” 人群中挨着苏执的默默移开了几寸距离。 风色萧萧,广场静无人言,山巅之殿可触天,云气雾遮,形如仙宫,不失气势磅礴。 陆安然却觉得‘稷下宫’三个字,在周围盈盈而动的雾气下,似乎正游走挣扎,想要跳出框去。 “刚才通过的是第一轮考核,现在每人依次去前面领对牌,按所选宗类,随侍者前去考核。”夫子身后,一排八人手里各捧着一个金漆木托盘,上面摆放了不少牌子。 刚才排位便是按照上山的先后,故而陆安然可以第一个选择。 从左到右,第一位侍者手中捧着的是‘文政’,接着第二‘通武’,直到第三位。 陆安然脚步倏然而止,她低头看上面的木制对牌,写着‘杏林’。 — 随侍者入稷下宫内,则见崇阁巍峨,丹楹刻桷,宫顶高耸入天,门饰金玉相映,富丽堂皇。 众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稷下宫,均好奇不已,才被夫子告诫,虽谨慎言行不敢明目张胆的到处张望,小眼神却时不时飘飞。 止步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侍者回过身对众人行礼,微微一笑:“请各位按现下顺序入内,一次只可入一位。”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眼帘微抬,握紧手中对牌。 杏林。 古有董奉,为人治病,惟令种杏五株,数年,杏至万株。 后世以‘杏林圣手’称道医技;‘杏林春满’赞誉医德;‘杏林医案’奉为典藏。 所以稷下宫医宗以‘杏林’二字为令牌。 迈入门槛,身后冷风与一道轻哼一同灌入陆安然耳中,不过侍者已合上门,很快一切被关在门外。 屋内灯火煌煌,加上首席在内,一共五人,左右各二。 全都是统一服饰,苍雪般白,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即便腰间垂落的玉佩穗带都在同一个位置,各个面容肃然,端正严谨。 陆安然抬手行了个礼,眼睛垂落鞋尖,听得一个声音从脑袋上砸下来。 “你是刚才考核第一名?” 行完礼,陆安然才稍稍抬起头,看向首席,也是刚才发问的那位。 “是。” 叫陆安然颇为意外的是,五人之内,坐在首席的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不惑之年,眉峰如刀,可见刚毅。 比起来,其余四位长者头发花白,面带慈色,眼神宁静祥和,才更像医者。 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坐于首席的开口道:“既如此,不用考核了。” 陆安然眉头微拧,听得左边一个老者开口叹道:“小姑娘,你有这份心性倒是不错了,却不能入我医宗。” 陆安然道:“恕学生愚钝,请各位夫子言明。” “你有心性,但无救死扶伤的仁心,不堪为医家弟子。”老者顿了下,好心道:“若是其他礼乐琴弈倒不需这一条。” 意为她还能趁着机会换一个选择。 陆安然覆面之下的呼吸声只有自己能听见,漆黑的眼眸有波澜起,很快归于平静,道:“未有考核,夫子何以如此言。” 这回开口的是首席的那位,他问:“何以为医。” 答:“医道。” 再问:“何解。” 陆安然:“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可以济世。” 他摇头,道:“医者之道谓之德,有济世救命之仁心,谨慎负责之专心,毕生钻研之恒心。为了赢得比赛而不顾他人性命,你已缺医德之仁心,故而不适合来我医宗。” 起先开口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对陆安然道:“你看看这位,是否认识?” 陆安然看过去,正是之前半山腰上遇到的受伤男子,点头:“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年轻男子的出现也是考核中一项,特别对向往医宗的弟子来说,尤其重要。 男子一个劲瞪着陆安然,显然对陆安然也印象深刻,他没见过这样冷情冷性的女人! 一个伤者哼唧了半天,都不晓得跑过去看看,这就算了! 他都送到她面前了,还能一脸冷漠的拒绝。 最最要紧的是,他给了最后一次机会,若陆安然答应了条件,勉强替他治了,也凑合算过关了啊。 所以男人心中无比郁闷,他真的很拼命打算放水了,奈何就有这样直的人。 “考核不只有坚定的信念,还有普济天下的仁者之心。”老者如是道。 陆安然沉默。 首席的那位再道:“你为医者,病患在眼前,尚能坐视不理,”再次问出那四个字,“何以为医?” 陆安然垂眼看地面,脑海中响起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头。 他当时说:“去吧去吧,反正你考核医宗不会过关,医宗不收这样的弟子,嘿嘿。” 还有那句故作玄奥的话:“坚定不一定是坏事,放弃也是。” — “出来了出来了。” “她手上没有医宗的玉牌。” “什么?难道她考核失败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陆安然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忽然正面对上一抹紫色身影。 陆安然上眼皮往上挑起,眼前女子如花美貌,双眉齐飞,眼中全是傲慢,只见她唇角一勾,露出极为刻薄的笑,“呵~” 这一声的鄙睨,胜过无数言语。 紫衣女子广袖一甩,好似甩脱赃物一般,袖子打在陆安然身上,扬着下巴连个眼神都不屑给的走入考核那间房。 她是陆安然之后,第二名。 陆安然长睫缓缓半垂,重拾步伐,出了这方庭院。 一抬头,愣在当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5章 医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重新站在那幢黑墙红瓦的房子前,才发现正门最上方的屋檐下,用金漆做了几个稍稍外凸的字,曰:医辨馆。 只不过藤蔓围绕了整座房子,那金漆不知是年深日久,还是之前于暮色中黯淡了,很不容易叫人看得见。 这会儿天黑了,反而透出一股明光耀白,将三个字狠命的衬托出来,细看原来三个字两边各嵌入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说真的,陆安然大家族出身,看惯了各种珍奇首饰,明珠不算最稀罕的,但用来嵌在墙壁里照门牌,还是生平首次遭遇。 老者见状,颇有些得意道:“夜黑了他们不容易摸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走错了。” 陆安然不解:“是这里的弟子吗?” 她怎么听着里面毫无动静,黑漆漆的,一丝烛光都没有,都怀疑除了他们两人还有没有人了。 老者看她,“当然不是了。” 两人进门,老者道:“看你这么想进医宗,以为你被赶出来会哭鼻子。” 陆安然抿抿唇,难怪出门就看到他,当时一脸正经在门外微笑以对,没想到心里存了这种看笑话的心思,真是个老不正经。 “不去更好,原来一群假道行倒也马马虎虎,自从到了不思进取手里,烂成一堆臭狗屎,啧。” “不思进取……”居然是个人名? “哦,叫什么师进全,老记不住,改了名字就好记多了。”老者砸吧砸吧嘴,“安于现状不求上进,可不就不思进取嘛。” 陆安然心道,你这不是把人家名字记住了吗。 在她思绪飘飞时,老者忽道:“医宗弟子再不成器,仿照伤势应该不至于太假。” 陆安然回过神,慢慢道:“他表现的过于痛苦,可是神色平静,且按照他当时流血不止,应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他说话中气十足,满面红润,巧合的是,他还懂阵法。” 老者抽抽嘴角:“就这样的骗傻子去吧。” 陆安然点头,非常认同。 老者嘿道:“既看透,为何不顺着走。” 陆安然反问:“既然有路,为什么要别人带我走?” “看得清,却不走捷径,嘴上说要进医宗,现在也并无失望,你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说不失望,也不全是。 最起码,来王都的一路上,陆安然都是抱持着去稷下宫,进医宗寻求医道的想法。 “无仁心,不能为医。”陆安然说给老者听,亦说给自己听。 老者听了却冷笑:“满口荒唐,什么仁心仁义摆在口中的都是假仁假义,还不如趁早弃仁绝义。” 陆安然愕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老者双手往后一背,敛了其他神色严肃下来,火光往他一张黑脸上一照,目光迥然,犹如发光的黑曜石,顿给人肃然生敬之感。 他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一切发生皆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只有失去自然,才有之后仁义孝慈忠奸。 圣人尚且有修道扬善求真的真圣人,以及假装圣人却行为虚伪狡诈。 自身不失,何谈人无。” 陆安然一口气分两次缓缓吐出,抬起手,恭恭敬敬对着老者行了个学生礼,“学生受教。” “哈哈,这番话不错吧,你师兄说的。”老者一笑,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垮塌。 陆安然:“……” 半晌,“我还有师兄。” 老者皱眉:“我堂堂医辨馆,总不至于就我一个。不过你师兄云游四海去了,日下不在王都。” 陆安然漠然:“若学生没猜错,不医活人的意思……我们应该是仵作。” 老者眉毛飞起,痛斥道:“怎么,和那些假正经一样当作贱职,看不起啊?看死人怎么了,看活人又有多高贵,好像谁以前不是活人一样。” 陆安然:“……不是。” 但是,一个仵作又不是大夫,还需到处云游,是找哪里有案子? — 已近亥时,陆安然出了医辨馆往山下走,两旁道路不时有青绿色冷火闪烁,像夜色中的鬼魅不可捉摸,妖邪灵异。 陆安然突然想到照亮医辨馆大门的两颗明珠,根本不是为人引路,而是亡灵。 因为医辨馆上上下下确确实实就一个雷翁,以及她和那个暂时四处云游的师兄。 雷翁,便是那位老者,医辨馆宗主。 可谓门庭冷若至此,难怪他要亲自出门拉学生。 倒是后面几个小院中摆了好几具尸体,年代不同,死法各异,有的被特殊药水浸泡在大缸中,有的只剩一具骨架。 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后三魂归天魄入地,七魄就是肉/体,故而以入土为安。 所以乍一看这些,陆安然惊了,该不会老头从哪里偷来…… 雷翁斜睨:“偷什么偷,都是老夫正经门路淘来的。” 说淘不太恰当,实际上雷翁和死牢那边打过招呼,若有犯人愿意,他花银子买下那些罪人被处决后的尸体。 即便恶贯满盈,号称不信天命的横人,也没几个会愿意死后尸体被不知道怎么折腾亵渎,而且这样把脑袋挂裤腰带的人,本就无牵无挂,死后还要银子做什么。 “十几年来,我问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个死刑犯,只有这几个同意了我的要求。”雷翁指着面前的几具尸体,“他们有屠人满门的恶客,抢劫杀人的匪徒,也有冲动行凶的商人,每一个,我都记的很清楚。” 陆安然停在一具尸骨旁,听雷翁道:“再作恶多端的人,心中尚存一丝良知。如今身前罪已消,值得我们尊重对待。” 即使这最后的良知,不过为了留给亲人一点傍身钱。 — 上山因为迷障阵法阻挡,下山就快了许多,到了山脚下,发现灯光如昼,一群人乌压压的聚在早上学子们所在的位置。 陆安然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春苗,全靠中间那架无比风骚的马车。 没错,春苗就坐在车架前。 “小姐。”春苗跳下来,朝陆安然招手。 陆安然只迟疑一下,走过去还未开口,马车里面伸出一柄扇子,帘子往上勾起,露出半张如妖似仙的脸。 陆安然正面对上,表情平静的道:“云世子。” 事实上,刚刚看到时,心中的确惊讶,这会儿自然平静。 “上车。”云起说完,人已经退回去,马车帘子轻轻一晃,再次彻底盖住车内风情。 陆安然这次犹豫的更久一些,间隙看了春苗一眼。 春苗垂下头:“……观月说顺路,而且人太多天又黑,奴婢一个人站着怕小姐找不见。”越说声音越低。 观月在马车旁边,语气比以往更客气:“陆小姐快上马车吧,等会儿人多了这边路要堵。” 好像下山的人多了,后面嘈杂声渐起,闹哄哄的犹如早晨的街市,陆安然不再犹豫。 人群中,紫衣女子身形矫健的跳上马,对着马车方向轻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马车里放了一颗明珠,比医辨馆的那两更大也更亮,将里面照的很清楚。 云起一脚屈膝,右手搁在上面,食指勾着扇柄玉坠带子,一晃一晃的,姿态闲适,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慵懒随性。 空间浓缩后,两两相对,陆安然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困窘情绪。 云起眼尾上挑,先开口道:“恭喜新晋稷下宫医宗弟子。” 其他人处于她这刻,若敏感些的,可能听着云起是讽刺,但她知道不是,因着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何事。 陆安然覆面下的双眸沉静,表情没有变化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云起才有几分惊讶,食指往回一收,手掌握住扇柄,人微微前倾,道:“没道理,时辰过了。” 钟声响彻群山,山下等候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加上后面天黑前一群学子垂头丧气的下山,大家才知道稷下宫说考核就是考核,半点不掺假。 自然,到了这个时辰再下山,肯定就是入了稷下宫。 陆安然摇头,进而解释道:“医宗的考核我没过。” 云起哂笑:“那就更没道理了,虽说你做女红可能不太有前景,但至少医术这方面,还是颇有天赋,医宗那帮子老头子怎么可能错过你这种苗子。” 思及墨言腹部的缝合伤口,陆安然汗颜了一瞬,又因云起这么充满信心的后半句怔愣片刻。 云起挑了挑半边眉:“你无视了路上找你求救的伤者?” 陆安然诧异:“你怎么……” “有所耳闻。” 陆安然却不这么认为。 这次考核,即便是王都的世家大族恐怕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当稷下宫宣布考核后,底下的子弟们不会茫然无措。 那么云起又怎么连上山途中的考核都知道? 云起没有说,而是道:“你这个性格,说好听点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冷漠无情,就连当初人实打实的摔断了腿,你都能视若无睹,怎么可能花费功夫去理会一个假装受伤者。” 陆安然右手拇指指腹轻磨左手指甲,半垂目道:“我只是认为,医术非用来玩笑。” “即使考核?” “是。” 云起轻笑:“还是你本就不打算入医宗了。” 陆安然豁然抬头:“不,我一直……” “一直坚持的,就是对的吗?”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6章 盛世文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微微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起用扇柄轻敲车内小案,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陆安然不语。 云起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惯常心狠手辣,学医倒是不太适合,而且,我发现比起活人来,显然你对死人下手更兴奋。” 陆安然不知道云起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今后确实要和死人打交道了。 两人间静默片晌,陆安然心中又生出了未知名的窘迫,随意扔了个问题,“上山人数众多,所学不尽相同,稷下宫又是怎么恰好派了适合的人前去考验,世子可知道?” 云起眉毛轻扬,便有几分自然倾泻的风流韵味,“你说说上山途中发生了什么。”听后,肯定的道:“那就是迷阵了。” 陆安然轻蹙眉:“可迷阵怎么区分不同考生。” 云起往后倚靠,勾了勾嘴角,顷刻面若芙蕖,次第盛开,“稷下宫是什么地方,你太想当然了。” 陆安然眼神微震,瞬间明悟。 是了,稷下宫送出的帖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她只当稷下宫是个授业解惑的学院,却忘了,它同时也是王朝收敛各地精英,培育日后朝廷栋梁的掌权中心,说不定稷下宫所掌握的关于他们的消息,比他们自己还多。 本来五六分释然,与云起谈话后,又多了两三分。居然七七八八,差不多放下了。 下车时,安然表达了搭车一程的谢意,“世子那位护卫身上的伤结痂应该快掉了,你让他换这个药,虽不能完全消除疤痕印子,但至少没那么显眼。” 云起打开玉骨扇抵在鼻前,眸光流动,如万千灯火在其中,璨若星河,“我送你,凭什么他受惠。” 这下问倒陆安然了,她语塞了一会儿,道:“世子怎么会去雁山。” 云起:“人多,凑热闹。” “那么,”陆安然福礼:“多谢世子。” 云起桃花眼明亮:“谢我送你,还是开解有功?” 陆安然发现,云起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不给人留有余地。 “哈哈哈。”云起拿走陆安然手里的瓷瓶,放下帘子,“走了。” 春苗看着马车远去,诚心诚意道:“云世子其实是个好人。” 另一边,观月问云起下一步去哪里,云起转了转玉骨扇,勾起轻佻笑容:“听说寻芳院出了一个新花魁。” 观月明了,手臂一挥,马鞭‘啪’一下,马车跑的飞起。 顿时,在黑夜街市上,风骚的马车横冲直撞,马蹄声纷乱,惊扰了留恋晚市纷纷往往的路人和摊贩,留下一片骂声。 — 王都某户宅院,书房。 静室墨香,轻烟袅袅升空。 一人埋首书案,听着另一锦衣男子在前方禀事。 说到某处,笔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敛尽光辉,内秀风华的脸容,眼角虽起细纹,但风采依旧,更添一抹成熟味道。 他身穿青衣玉带,贵气与儒气并重,眼眸是沉淀过后的从容,充满睿智,声音平缓道:“你之前所说,陆逊之女?” 禀事的锦衣男子更郑重,忍不住挺直背脊,头却垂的更低,“是的,属下去蒙都时,觉得此女在医宗或有可为,还特地请大人手书一封,没想到她未通过医宗考核,属下看走眼,愧对大人。” 青衣男子继续落笔,“无妨。” 禀事的锦衣男子才松口气,稍稍抬头,宽额方脸,正是那位庞大人。 不过,瞬间又想到一事,面色一紧,“大人这次改了稷下宫招学子的规矩,不少权门子弟……出局了,传言对大人……有所不满。” 青衣男子写完一页,正好抬头,闻言一笑了之,“伤筋或可动骨,可若不动,又如何剔除腐肉,焕发新肌。” 庞经敬畏道:“丞相大人高瞻远瞩,属下多嘴了。” 柳相知放下笔,将折起来的宽袖拂平,“有一事,蒙州境其他世家子弟如何?” “安夏郡、兰州郡两位公子都考入了文政,明殊郡有一位进了礼乐,至于盛乐郡世子。”庞大人脸上似闪过一抹轻视,“进王都后,终日留恋烟花柳地,挥霍无度,结交了一群纨绔天天喝酒享乐。” 此等名声极差之人,庞经觉得不该辱柳丞相耳朵。 柳相知端起茶盏,杯口触及唇时,浅声道:“进来王都不太平,你关注一下蒙州境几位公子小姐,不可出乱子,至于云世子……”吹了吹茶沫,“随他去吧。” “是。”庞经拱手退出房间。 柳相知看了眼桌上的字,杯盖落上,‘咔哒’一声,掩住了他嘴里轻轻泄露的一声:“陆逊。” — 破天荒的,这次拿到入学贴的名门子弟居然也淘汰了一批,因此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要不是朝堂还没开,定然状告到皇帝跟前。 因此当皇帝下旨举办恩荣宴,此番成功考入稷下宫的考生皆要参加时,朱雀街再次沸腾了。 八方客茶馆里,中年儒衫男子大喷口水:“……浑游混日的不取,心性不佳者不取,平日作威作福者不取,妄图以财势压人者不取。你们看看,这就是柳丞相接手稷下宫后新定下的规矩,可见他改正的决心。” 有人道:“听说考核虽简单,但一来出其不意,愚钝又容易犹豫,瞻前顾后的肯定淘汰了,二来爬山枯燥,能坚持下来,不止心性,耐力也好,三来公平。” 马上有人冷笑:“公平?参加者名门子弟百号人,寒门学子不过十来个。”最终能进入的,更是不到一只手。 中年儒衫男子并不纠结于这点,对着众人道:“最妙的一点,听说上山就有迷阵,将不同的学子分开,随机出现一人考核。” “还有此等事情?”大家伙显然兴趣来了。 “比如医宗,说不定半路就见到个全身流血的倒在地上,你救不救,怎么救,这便是考核的隐藏内容。” 在场的人全都感觉新鲜,“那考武的肯定是来个高手对招了,不过文试呢?难道来人吟诗作对?” 中年儒衫男子故作神秘一笑,“非也,文政考核是一块碑。” 大家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同声同口的问道:“什么碑?” — 雁山,医辨馆。 陆安然对着面前两具尸骨,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入学第一课,把这两具尸骨拼凑好。”雷翁拢了拢袖子,蹲在医辨馆大门口台阶上晒太阳。 说是两具,实则大腿骨,脊柱骨,腕骨等等大大小小四百多块混做一堆,想要完整的分离开来再拼凑好,所需功夫定然不少。 陆安然虽然对雷翁这么不负责任的教学颇有微词,但到底那张黑脸上故作高深的玄妙震住了她,让她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陆丫头,知道这块牌子的意思吗?”雷翁手指头往上一戳。 陆安然仰头:“不医活人。” 雷翁忙摆手,“等一下,指错了。”蹲着的姿势往后挪了几步,“那个,夜明珠夹着的那个。” 陆安然恍然:“医辨馆?” 雷翁清了清嗓子道:“辨,判也,断是非黑白,洞察明了,从刀,悬于利器之下,以正其身。”抖一抖袖子,站起来,沉声道:“为师今日让你清楚,你非手握银针悬壶济世,但我们手中亦有洗冤照雪,拨乱反正的一把刀。 从今开始,你就是我医辨馆弟子,你要谨记,在我门下一日,不辱‘医辨’二字。” 陆安然被其沉肃的口吻感染,一口气不由得往心口提了一下,慎重道:“弟子谨记。” “好了,没别的事了,为师接下来要云游,医辨馆这大份家业全交给你了。”雷翁一转刚才严肃,跟着太阳移动,晃到另一边。 陆安然艰难的从刚才的情绪中转过味来,抽了抽嘴角,“我有一事不懂,现在仵作都兴云游了吗?” “你说你大师兄?”雷翁眉毛挑的高高的,“谁说你师兄也是仵作?” 陆安然眼睛盯着‘不医活人’的牌子,心说这不明摆着吗? 雷翁也看到了,嘿道:“这个嘛,比较复杂,你以后就知道了。”一句话打发了陆安然。 陆安然有一种入错行的悔意,木然道:“夫子几时回来。” “等你拼凑完两具尸骨。”雷翁摸摸下巴,仰头道:“差不多了吧?差不多。” 没多时,来了一位稷下宫的管事,让陆安然填一份其他课业的选修意向,每十日,去那边上一次课,到了年末也是要考核的。 陆安然觉得新鲜,问雷翁:“还能去别的宗派,任何一个都可?” 雷翁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摇摇头,“知道稷下宫是谁建立的吗?” 陆安然虽疑惑怎么话题突然扯的不着边际,还是点头应道:“略有所闻,是一位叫文承的丞相,听说他文韬武略,兵谋诡道样样精通,将盛世王朝真的带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 雷翁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你说的不错,不过几百年过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文承不仅才华出众,更是位人间罕见的奇女子。” “文承是女的?”陆安然惊讶。 “从古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7章 两界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无独有偶,八方客茶馆中,也正正谈到这位史书第一人。 “当时朝代混乱,十国割据,文丞相与那位千古一帝统一十国,创国立朝,留下无数传说和辉煌奇迹,同时……”中年儒衫男子一口气歇的长,吊足大家的胃口,才神秘一笑道:“还有一块两界碑。” “你怎么知道?” “什么两界碑?” “没听过。” 对于各种怀疑和质疑,中年儒衫男子也不急,反而端起茶碗慢悠悠抿一口。 门口青影一晃,三两下闪进来,虚虚抱拳,声音明朗道:“兄台说的可是盛世王朝第一女相?” 中年儒衫男子眉头一皱,从茶碗中抬头,瞧见眼前男子唇红齿白,肤色皎皎,飞扬的眉毛下一双眸子灿若骄阳,着青衣束玉带,一看就是哪家贵公子。 叫人打扰,他略有些不满:“混说什么,我们在说的是盛世传奇文承丞相。” 苏执眨眨眼,咧嘴一笑:“文承是女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在别人反应不过来前,苏执已经很有经验的蹿到人群最当中,朗朗清音道:“也不怪你们,不说本朝,历来女子不能为官,只略通些乐理文教,或是下个棋弹个曲谱,以为宣声夺人,啧啧,不过锦绣花团罢了。” 不管有没有人接话,苏执一开口,如潺潺流水,断没有突然停止的道理,又自顾自接道:“文承是普通人吗?那肯定不是啊,所以她才会女扮男装入朝走仕,成为千古一帝心腹谋臣,才能力挽狂澜,计压群雄,她前可上战场挥斥千军万马,后能镇守朝堂舌战群儒。灭九国,统国土,立新朝,革新政!” 这些事,只不过是说出来,就叫人热血沸腾,仿佛置身当年混战中看见两军疆场厮杀,似乎听到群臣争辩,一力破万法。 但是,这还没有完。 “若只是这些,盛世王朝没了,不管多大的丰功伟绩,也一并埋在覆灭王朝的废墟之中,可是!”苏执一甩衣摆,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文承建了稷下宫就不一样了。” 稷下宫历经三个朝代不衰,为朝廷培养人才无数,追根溯源,都是文承的功劳。 中年儒衫男子同意,但关于文承是个女子这个观点…… 苏执才不会关心其他人的看法,他没有乐子了,看到八方客这里人多,不过是凑热闹罢了,闲闲道:“无知不是你们的错,后世只留文承事迹,刻意模糊了她的性别罢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世上男的都没死光,却叫她一个女子做成了,你们男的活着还有脸面?” 先不说自问自答这股劲,你自己难道不是个男人? 八方客茶馆里,一时间静的诡异。 — 医辨馆 雷翁也简略和陆安然说了一下盛世那位女相的事迹。 初立朝,局势不稳,民心乱,十国虽整合成一国,可是故国难忘,清正雅士不愿‘卖国求荣’,前朝旧臣惶惑难安,十国百姓迷茫无措。 新帝和文承需要尽快培育一批心腹,完善新朝体系,收拢民心,从上往下铺下去,做成无形却有力的网,才能将这个新而不稳的王朝真真正正的紧握在手中。 这需要时间,至于办法,文承提议创办稷下宫。 原本十国的有志之士都可以入学,但必须在十五岁以下,她需要新鲜的血液注入到这个全新的王朝中,也是利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这个刚刚缝合起来的国家能起到真正融合的作用。 文承成功了,不过她本为女子,又看惯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希望即便女子也要活出自我,有一颗掌握自己命运的心,所以稷下宫立了一条规矩,允许女子入学。 之后,文承为了让平民女子也接受教化,在盛世王朝各地开办了不少女子学院。她认为女子只要见的世面多了,读的书多了,就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依附男人,活的没有自我。 陆安然听完,道:“世人多苛责女子,或许不是女子想要如此,而是世人如此。” 雷翁感慨:“文承那个朝代延续了六百多年,历经十五个皇帝,女子地位高涨,后也有女子为官的例子,但女相仅有她一个,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奇女子。” 想到如今的稷下宫,陆安然默然。 几百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如今入学的女子多把稷下宫当做攀龙附凤的踏脚石,枉费文承一番心血。 而女子学院,也仅留下王都一个。 太阳移到大门西侧,叫大片树影挡住,雷翁才原地站起来,叹道:“文承在盛世王朝最鼎盛的时候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块两界碑。” — 八方茶馆 里三层外三层把苏执围成了中心,他似乎相当享受,笑容吊到眉梢,咋咋嘴里的茶:“两界碑啊,没什么稀奇的,怎么你们都没见识过?” 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表情,很多人想把手里的热茶喷上去。 苏执垫垫茶碗,恍惚才想起,煞有其事道:“哦,忘了,此碑在稷下宫,一般人不让进。” 这回想揍他。 幸亏苏执知道好歹,“刚才那谁说什么来着,考文政考的是一块碑嘛,就是那个,文承留下的。” 中年儒衫男子终于插上话,打算一鼓作气把人再引回去,“不错,那碑乃文丞相所书,正面为阳,一派草书张狂不羁,遒劲有力,犹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阴面柳体,行云流水,笔走游龙,形态潇洒不可言。” 这倒是与文承生平相符合。 “哈哈哈——”谁知苏执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兄台看的哪本民间话本子,有没有什么书生狐妖这种香艳绝伦叫人欲罢不能的介绍啊。” 中年儒衫觉得被侮辱了,涨红脸:“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的如此有辱斯文。” 苏执晃晃脑袋:“你吹半天,也没说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他人附和:“是啊,既然文丞相的墨迹,定然非同凡响吧。” 中年儒衫男子的红脸中带点铁青,甩袖道:“在下至今无缘得见,只是听说……” “诶诶,听哪个说,你舅舅的表姨的大姑的三儿子的叔叔的小姨子这种吗?”苏执掏耳朵,也不给对方说话,自顾道:“你们都错了,碑叫两界碑,但没有那些阴的阳的东西。” 手指一拨,茶碗漏出一点空隙,茶香四溢,伴着苏执调笑的口吻,“前写四个字“盛世守正”,后书同样四个字 ……” 苏执抬起右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乱世出奇。” 中年儒衫男子将信将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说了算?” 苏执斜歪着头,一手撑下巴,阳光照的一张白脸皎若灿阳,眯眼一笑,是世家贵子特有的底气,“凭我苏执上得了雁山,入得了稷下宫!”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下,苏执弹弹衣袖,形容洒脱道:“走了。” 离开八方客茶馆,苏执远远看到一人,眼睛一亮,马上追过去:“云兄!” — 雷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烤玉米,咬了一口想到如今多了个弟子,考虑要不要掰一半。 陆安然沉默的看着犹豫了半天递过来的半截玉米,似乎刚才雷翁就是用这只手拖了尸骨过来。 “我不饿。” 雷翁马上收回去,嚼着玉米声音迷糊道:“很多人不知道,以为文承碑上八个字在感慨自身经历,她从乱世中走出来,将盛世王朝带至无上繁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陆安然:“文承身为女子,却是一位真正的名流雅士,她来时不畏风雨,走时不问功过。”潇洒如此,少有人能做到。 “嘿。”雷翁窃笑一声:“柳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今年文政的考题就设在了碑文上。” 陆安然还在想这个柳小子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雷翁在旁自顾说道:“怕是难住不少人喽。” 像医宗的考核一般,文政更加简单明了,两界碑下摆了一方矮桌,上面铺有笔墨纸砚,做好了文章就有路,做不好只能被困在原处,直到考核结束。 有一点陆安然不懂:“两界碑只有一处。”难道要把所有考核文政的放在一块碑。 雷翁啧一声:“你怎么脑子不灵光呢,说了迷阵,所处其中,说得准真真假假?” 陆安然似乎明白了,“文政考国策,命题便是这两界碑。” 雷翁啃玉米棒,含糊不清道:“若只局限于盛世和乱世就大错特错喽。” 片刻得不到回应,雷翁抬头:“不懂?” 陆安然不通晓文治典论,自是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深意。 雷翁给了一个极其贴地气的比喻,“你站在太阳下,会看到背后阴影吗?” 陆安然一怔。 雷翁啃完玉米棒往后一甩,双手背在身后道:“盛至极,犹如月满则亏,长盛而衰。她留下这块碑,更多的想给盛世王朝提前敲响一个警钟。” 摇摇头,感慨道:“只是当时鼎盛时,又有几个人能有这般清醒头脑。” 陆安然总感觉这一丝感慨中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叹息,还没等她彻底品出些什么,雷翁慢慢走远,背朝她摆摆手:“自己去麓园找曹管事分配学舍。”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8章 恩荣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一天晚上,宫中大摆恩荣宴,招待新入学的稷下宫学子。 此番皇恩深重,学子们无不既欣喜又惶恐。 宴席一直从衍庆宫正殿摆到宫门口,席上金樽玉杯,琥珀酒,食如画,天上繁星几点,倒映出最富贵堂皇的人间像。 临近宫门,几颗杏花树下,陆安然静坐宴席末尾,听着周围交头接耳,几许低声私语,以袖掩面撩开一角蒙面布子低头喝了一口酒。 不辛辣,糯香清冽,夹着一丝不轻易品尝出的淡淡苦涩,也很快叫甘甜掩盖。 “这是谁啊?上了宴席还蒙着面。” “不认识。” “看她这身衣服布料,王都哪个布庄来的,没见过啊。” 陆安然轻叹口气,王都女子出门也带面纱,但多是清透飘逸,饮宴开始就除去了。她倒不想显得特殊,就怕拿下来吓着了这些娇滴滴的贵女。 这场恩荣宴开始了有小半个时辰,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看到皇帝的脸,实在跨越了整个衍庆宫的宴席铺的太开。 不过是在开场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隐约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了几句,提炼过后相当精简的什么话。 左不过鼓励之类,因为陆安然发现那声音落下后,在场的不少学子激动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土死了,什么玩意儿。”这声音略高昂,尤为刺耳,刻薄。 陆安然才发现,不知何时一道紫色身影停在旁边,来人盛装华贵,脖子上一串赤金盘螭璎珞圈经过火光映照,烘托的皮肤都在发金光,全身金灿灿的。 她还在说:“好歹你父亲也是个正三品的左侍郎,就这么点小家子气眼光,果然上不得台面。” 被点到名字的女子叫谢芸,这会羞窘难堪不已,脸庞腾的红了又慢慢转为青白,她咬着唇起身,眼中有眼泪打转:“郡主,我……” 刚才就是她和身边的女子对着陆安然指指点点,因实在好奇陆安然不同于她们的衣服料子,才打定主意准备搭个话问问,谁知道定安郡主好巧不巧经过。 “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谁都能和本郡主说得上话?”定安郡主广袖轻甩,哼的一声踏着快步转身。 离开前,却狠狠的瞪了陆安然一眼。 陆安然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酒杯,心里跟明净一样,她早认出来,这位身份高贵的郡主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当众鄙弃过自己,却想不明白原因。 不说谢家小姐是怎么抽抽噎噎,其他人又如何温言细语抚慰她,陆安然忽然眼皮一跳。 云层淡薄,一轮上弦月探在杏花树梢上,月辉轻洒,落在地上清冷如霜。 花枝随风轻轻一动,一只脚踏碎了冷月寒霜,翩翩衣角扬起,恍如满园春色骤起,渲染出一派江山锦绣。 夜色下极富冲击的色彩,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见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眉宇间几分轻佻邪肆,从树丛黑影中一步步走出来,如妖如仙,勾魂摄魄之态。 陆安然认为,有些人不管任何时候,任何身份,不管是否经意,总能轻而易举的吸引所有人的眼光,比如云起。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云起怎么出现在恩荣宴,忽而一点微凉敲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也很快。 陆安然愕然望去,只见云起根本没看她一眼,脚步轻快的一路朝着衍庆宫正殿而去,似乎刚才相交而过时,借着宽袖衣袍遮掩下,他用玉骨扇敲碰自己手指的动作根本不存在一般。 极度安静过后,大家醒过神来,一番声音更大的讨论再响起,不出意外,全是在询问云起身份,等他们眼看着云起直接进了正殿,这种明晃晃的探寻声更是达到鼎沸。 虽然说此次为的宴请学子,但正殿中唯有皇亲和几个重臣才有资格入席,其他三品官以下从殿门外开始,一路往下排。 陆安然垂目盯着杯中轻晃的酒水,以云世子的身份自然可以荣登大殿。 云家是前朝时期分封的异姓王,曾经一度显赫无比,在蒙州没有家族可以相提并论,只是世事难料,改朝换代后,如今的皇帝虽然保留了云家的王位,可云家因此更加低调。 这次云起来京,亦是皇帝宣召。 至于陆安然自己,如果是蒙都郡守嫡女的身份,怎么也能往前排个几十席,但若是稷下宫弟子身份…… 末尾这个位置,让陆安然深深体会到医辨馆在整个稷下宫里是何等地位。 一轮过后,前方传来些动静,有一声尖利的嗓音冲破云霄:“恭送皇上——” 陆安然忙起身跟着其他又行礼,等她抬起头,遥遥望见一抹明黄色在宫灯掩映下,缓缓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似乎皇帝离开时把拘束也一同带走,气氛瞬时欢腾起来。 不多时,学子还拘谨着不敢妄动,前头几桌官员却开始走动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声闹。 随着一声惊呼,陆安然好奇的看过去,就见中间的宴席处,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似乎簇拥着什么人,群起激动的样子。 好在不用她问,自有话多的人。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二皇子真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难怪深受大家敬爱。” “肤浅。”有男学子轻嗤,“柳丞相亲口夸赞二皇子单特孑立,是不为多得的盖世之才。” 两边为二皇子以颜面出众,还是才华横溢争论不休,陆安然两指掐了一下额头,决定去侧殿允许他们行动的地方喘口气,等到差不多饮宴结束再回去一同出宫。 — 隔着一堵宫墙,喧哗也逐渐抽离,头上一轮明月,似乎更加亮了。 “喵~” 忽然,树影上一团黑影飞扑下来,陆安然差点退避不及,‘撕拉’一下,低头一看,裙角被划拉出一道破碎痕迹。 “喵喵~喵~”不同于平常或撒娇或蔑视的猫叫,眼前的猫嗓音滚在喉咙里,呼哧呼哧,低沉又凶悍。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眼睛微垂,对上一双绿油油的猫眼,心口微微发毛。 别人怕狗,她怕猫。 宫墙另一头还有饮宴丝竹声,这边云散叶开,斑驳黑影影影绰绰,细风冷月,只有一只纯白色的猫和陆安然对峙。 借着摇摆的宫灯,陆安然看出这只猫品相高贵,不是寻常物种,估计是哪个宫的贵人所养,她也不欲和一只猫争长短,奈何猫阻住了她的来去路。 谁知,这时候猫两只前肢微微压低,身体拉长弓形,正准备后脚一蹬发起攻势。 陆安然右手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按在了袖袋中的匕首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陆安然被人右臂一拽。 另一头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香香!” 陆安然还没想明白这声香香喊谁,身体不可控的被扯到了墙角,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就见白猫一个起跳,身体轻盈的跃上墙头,几个来回就不见踪影。 紧跟着,对面重影掩映下,只隐约瞧见一簇杏黄色犹如天边染色的云,轻飘飘一闪而过。 耳边一声低笑:“杀心挺重,胆子不小。” 陆安然后退一步,避开两人身体接触,抬头望进云起轻嘲带笑的黑眸,微蹙眉道:“那只猫不一般。” 云起桃花眼流转:“那是自然,东宫太子养的猫,自是不同于寻常物。” “太子的猫?”闻言,陆安然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云起轻笑:“知道怕了?” 陆安然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猫的状态不对。” “嗯?”云起反应也不慢,“你刚才没有激怒它?” 陆安然点头:“我经过这里,它突然跳出来要攻击我。” 云起眼眸半转,继而抚着玉骨扇一勾唇:“都说了你煞气重,猫这种通灵的动物最邪性。” 两人从墙角出去,陆安然道:“刚才那位是……太子?” 云起摇摇玉骨扇:“二皇子在前头叫朝中大臣众星拱月,太子却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很奇怪?”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扬了扬眉梢,“想想太子的出身。” 一语惊醒。 前夏武朝皇帝荒淫无度,如今的大业帝子桑九修还是首辅时,为了反抗前皇暴戾,联合各部发动政/变。 但太子却是前朝公主和子桑九修所生。 那一晚,太子出生,朝代更替,公主难产而死,整个夏武朝变天了。 公主生前,子桑九修与她恩爱有加,且太子出生第一声啼哭时,也是子桑九修获取政权之时,以此觉得太子乃祥瑞化身,一声哭喊,开启了新的朝代。 从而,子桑瑾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也有一个传闻,说子桑九修对前朝公主情深义重,才不顾群臣反对硬要立为太子。 只不过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再深的感情也及不上眼前红颜曼妙,现在后宫正是淑妃独大。 至于皇后…… 当时新朝刚定,皇帝需要文臣武将巩固帝位,思量过后,选了文臣顾家的女儿为后,武将刘将军妹妹为淑妃。只不过皇后端方,不及淑妃有闺阁雅趣,所以帝后关系相敬如宾,也只是相敬如宾。 从眼前情况看,大家都认为待皇帝百年,这皇位归属还是大问号,毕竟皇帝正值壮年,以如今太子的处境,看来不是很妙。 别说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今日一些打算从政的学子们,在亲身经历了一场恩荣宴后,也开始沉思,未来该如何选择。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9章 诡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两人月下慢步,月色如霜华,将人影拖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从前朝旧事中回过味,陆安然顿悟,难怪正殿中二皇子被众星捧月,反而太子少了些存在感。 正好耳畔响起云起漫不经心的话,“相较二皇子盛名在外,我们这位大宁朝的太子可就太低调了。” 陆安然随口道:“世子亦然。” 云起玉骨扇反转,敲了一下自己左肩,低笑一声:“你也不用时刻编排我吧。” “编排?” “世人都道一南一北双公子,一个年纪轻轻是少辅,一个纸醉金迷放荡子。”月光在云起的桃花眼中流转,虽口中毫不留情贬低自己,唇角始终维持淡淡笑容,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陆安然少有无语,片刻解释道:“我想说世子也盛名在外。”不是那个意思。 云起合臂而抱,扬扬眉稍:“不过他们也没说错。” 陆安然:“……”你很自豪? 回正殿前,云起扫了眼陆安然的裙摆,“不换一下?” 猫爪很锋利,从一朵莲花绣纹上划拉而过,分为两边,因此看着特别明显。 出去一趟裙子就破了,不说宫中饮宴是否失仪,便是叫人看见了也不好,尤其还是女子。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拉拢披风,道:“这个时辰,再去外殿换了来不及。” 有资格入衍庆宫的只有稷下宫弟子,其他随侍丫鬟等一概被留在外殿。所以陆安然就算要换衣服,也只能先去外殿找春苗,再找间空厢房,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半个多时辰,但恩荣宴眼看着快结束了。 披风火红,里面的衣服素白,形成鲜明的颜色,露在披风外一角碎布,好像颓败的白莲,哀哀戚戚的萎靡了腰肢。 幸好黑夜,那个位置又靠近脚裸,不至于有人专门低头看,倒也能糊弄过去。 陆安然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云起突的靠近过来,冷青竹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一愣,就见云起修长的手指抓住她披风带子一拽一扯,冷风蹿入喉口,冻的她一个激灵。 不过很快,更厚重的温暖覆盖在身上,她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抬眸对上一双潋滟如水的目光,轻佻却不轻浮,眼尾往上勾勒一点笑意,仿若晕开的水墨画。 陆安然张张嘴:“我不用……” “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云起笑看她,戏谑道:“陆大姑娘,刚进稷下宫就犯宫规?” 陆安然低眸,手指放到狐裘领口,似乎依旧留有对方冷竹香味,入鼻后连呼吸都微有凝滞。 不过…… 云起的狐裘在她身上,直接盖住脚背,将长裙完完全全盖住,而且两者一色,很好的融合一起。 “云世子,多谢你一番心意,只是这样不合规矩。”陆安然倒不是全不接受云起的好意,只不过男女大防,她这样披对方衣服,显然不合适。 云起拿着陆安然那件鲜红的披风,玉骨白指穿梭过,像秋夜红枫上落了人间雪,红白交替,色彩冲击强烈,却意外的相宜。 云起微倾身,稍歪脑袋,几乎凑在陆安然耳边说道:“你在我面前失仪的次数多了,不缺这一次。” 轻呵的气呼在耳畔,直吹入心口,陆安然抬头,望进一双含笑盈盈的黑眸,心倏然少跳一拍。 — 恩荣宴结束,随着宫女引领从衍庆宫出来,与等在外殿的春苗汇合。 春苗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自家小姐,在看到陆安然身上那件狐裘时,眼皮跳了跳,到底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小姐,怎么回事啊?刚才观月突然将您的披风拿来,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有,您身上这件?” 陆安然想起之前的事,抚了抚额头,“回去再说。” 两人一个存了一肚子疑问,一个又不知在想什么,等她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走了一段后,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照理说大家是一起入宫赴宴,也该从同一个宫门出去才是,怎么一会儿过去,除了她们主仆和前面引路宫女,其他人呢? 正要问,宫女在一个转弯后,人不见了。 衍庆宫人多热闹,到处点了宫灯倒感觉不出,这里黑漆漆一片,宫墙冷寂,树木乱撞,北风呼呼一叫,无端起了几分鬼魅阴森。 春苗一个哆嗦:“小,小姐,这是哪里?人人人呢?” 陆安然环顾四周一圈,她也是头一次入宫,并不比春苗多了解什么,摇头:“不知,我们从来时的路回去看看。” “可……”春苗搓了搓手臂,“刚刚那个宫女怎么不见了。” 陆安然当然回答不了,她刚想转身迈步,眉头拧起来,朝着一个地方猛走几步。 春苗追上去:“小姐,怎么了?” 猛然止步,看着前方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周围昏暗,唯有一束月光穿透树梢投在青砖上,将一副血淋淋的场面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两人面前。 一只纯白色的猫歪着脑袋卧在地上,浓郁鲜红的血还在流淌,漫过它的腹部,四肢,随着尾巴也被血慢慢染红,那鲜红色的血液仿若地狱的抓手,一点点覆盖住它,想要把它整个拖下无边深渊。 陆安然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件大红色斗篷拂过云起指间。同样红与白,却不再是秋日红枫染白雪的缱绻温柔,而是摄魂夺魄的死气哀鸣。 春苗惊到极致,反而诡异的安静下来,死死咬住嘴唇,“这里,怎么有只死……没,没死?!” 猫的脑袋轻微的动了动,睁开眼睛,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黯淡无神的看着她们。 陆安然看清楚了,语气莫测道:“香香。” “啊?” “太子的猫。” 春苗嘴都咬出血来,闻言惊讶的松开,“那救……” “走。” 陆安然扔下这个字,利落的转身走向来时的路,脚步比来时急促。 春苗怀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匆匆忙忙跟上,刚张嘴,就听陆安然说道:“闭嘴。” 陆安然与平日不同的严肃口吻,令春苗心口无端狂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 就在陆安然和春苗离开后,三道人影逐渐靠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女子,手中提着宫灯,及近,才看清她的样子。 女子身穿宫服,面容说不得出挑,但大方周正,端庄雅气,眉头微蹙,隐藏着一丝担忧。 当她看到地上身在血泊中的猫,面色大变:“香香!” 中间的人倏然停住脚步,灯火只照出一身杏黄色,落在背后树影里,好像叫薄云盖住的太阳,有种阴霾若有若无的漂浮,看不清面貌。 反而是他身边的护卫冲出来,怒喝道:“谁干的?哪个宫不知道香香是太子的猫,哪个长了狗胆敢害香香。” “轻一点。”女子手中的宫灯晃了晃,给他使了个眼神后,小心翼翼的往杏黄色那边看过去,“太子,香香死了。” 树下来轻风,杏黄色衣摆随之翻卷,不知翻了几下,衣摆的主人已经转身,竟是没有看一眼那只躺在血泊中的白猫。 女子轻轻叹一声,眉间的担忧化为伤感。 护卫忍不住埋怨一句,“花嫁,你也不看好它,太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 花嫁蹲下来,垂目半晌,伸手摸了摸失去生息的白猫的头,难受道:“我的错。” “我不是……唉!” 这时,远远的,已经走开的人那边,飘来两个冷淡的字:“埋了。” 花嫁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无声的流出两行眼泪。 — 另一边,某处宫殿。 “什么?没遇上?废物!”二话不说,甩出去一巴掌。 倒在地上的宫女连忙爬起来,一个劲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明明按着郡主吩咐引她们过去了,之后奴婢躲在暗处,本来一切顺利,谁知她们两看到后直接跑了。” 宫女有苦难言,正常人看到不是吓的大叫,也该仔细的查看一番,断没有像陆安然那种转身就跑的人吧。 紫服华贵,全身金光灿烂,正是定安郡主,她下巴微扬,眼中带着轻蔑高傲的神色,冷嗤道:“本郡主一场好戏就这么让你搞砸了,你说,本郡主要怎么赏赐你呢?” 宫女听着浑身发抖,连连摇头,“不,不要,奴婢当不起郡主赏赐,奴婢不敢。” 可惜定安郡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听说池暖湖多了几尾月光鱼,本郡主还没看过,你们几个过来,拿她当鱼饵钓两条给本郡主瞧瞧。” “郡主,奴婢是替您做事,您不能这样啊,郡主您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敢替郡主……”对上定安郡主冷厉的眼神,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她怎么忘了,定安郡主表面雍容华贵,实际上背地比谁都心狠手辣。 定安郡主冷笑道:“威胁本郡主?” 宫女猛的睁大眼睛,可还不等她说话,定安郡主已经无比残忍的说道:“把她宫里的妹妹一同捆了。” 红唇往上一勾,眼底露出一抹阴狠,“扔河里钓鱼。”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0章 上元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宫女叫人捂着嘴拖下去,定安郡主身边的侍女偷虚她脸色,选了个不大会惹恼她的话题。 “蛮荒地来的丑八怪,郡主不值当为了这种人伤身。郡主不是正愁绣包上用什么花样好,奴婢听说内务府新招了一批南边的绣娘,那里花鸟绣都用色明亮,不如明天让人送几样给郡主过过目,等绣好了,南宫大人也该回王都了。” 说到南宫大人,定安郡主的脸色果真缓和了许多,“本来南宫哥哥开春就该回来,都是皇伯父不好,非要叫他再去东部沿海走一圈。” 侍女不敢在背后论皇帝是非,垂着头不说话。 “行了,今晚就住宫里,明日你叫人挑几个好看的给本郡主。”说着,想了下,道:“绣娘也喊过来。” 侍女自是称好,看定安郡主恢复如常,心中提着的气也跟着慢慢放下。 定安郡主是皇帝唯一亲兄弟所出,在宫中不止有她的宫殿,更是来去自如。皇帝对自己子女严苛,反而对定安郡主宠爱有加,因而她更加胆大放肆,即便皇子公主和嫔妃也只交好,不敢招惹。 这也是她能在皇宫跋扈张扬的原因。 不过,就是拥有这么得天独厚条件的定安郡主,在陆安然身上栽了跟头,让她抢了本该自己的稷下宫考核第一名。 虽然陆安然未能成功进医宗,还是叫定安郡主记恨上了。 思及此,定安郡主阴冷一笑:“你以为逃过一劫,本郡主看你怎么出这个宫门。” — 而此刻不知道被人记恨的陆安然,在皇宫中飞快行走时,脑子里一刻不停的转着。 春苗不明白,陆安然心里却很清楚,第一次见到白猫,猫莫名对她攻击,可以说成巧合。但她再次遇到,猫却受了重伤躺在她面前,如果再说巧合,东宫就该搬她眼前了。 尤其在那个宫女突然失踪的情况下。 她想不通原因,但不妨碍她及时规避后面可能出现的困境,所以她在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带春苗离开现场。 从陆安然身上传来的冷肃气场,令春苗也感觉出事情显然不简单,战战兢兢的跟随侧,直到绕回衍庆宫。 殿门紧闭,两只灯笼挂在门口。 黑压压的雄壮建筑物,似黑夜中的庞然巨兽,而灯笼,便是它两只眼睛,树影投落使得灯火带了几分诡异。 宫宴结束了,这里空无一人。 “小姐,怎么办?”下钥时辰快到了。 皇宫重地,一旦宫门关闭还滞留宫中,严重者视为居心不良,可杖毙。 陆安然猛然抬头,望向来时的路,心中豁然了悟,不禁渗出一丝丝寒意。 原来,对方等在这里。 当寒意从心口扩散开去,蔓延到四肢,陆安然骤然间冷静下来。 衍庆宫,猫,太子,幕后人。 从中得出一条结论—— 此人与她有仇,与太子亦是。 陆安然黑眸深沉,果断道:“去东宫。” “啊?”春苗惊的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东宫确实和衍庆宫相邻,但…… 这跟她们贸然去东宫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只丢下一句:“刚才那只猫,是东宫太子所养。” 然而,春苗还是不理解,太子会帮她们? 冷月光辉在陆安然眼中沉浮变化,晦暗与幽深相互交替,使得她平静无波的眉宇也染了一层晦涩。 最起码,她想着,幕后之人也绝不和太子是一路人,那就是她的机会。 直到一只穿着白靴的脚进入视线,陆安然止步,眼帘上挑,映入一张夜色中妖冶魅惑的脸庞。 — 马车在深夜的朱雀街上疾驰,一路嘹亮的‘哒哒哒’声,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梦乡。 ‘吁——’马车缓缓停在一家客栈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出来,玉骨扇一撩门帘,伴着漫不经心带笑的声音:“稷下宫晚上有门禁,不过你的人住在这里。” 陆安然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眼客栈牌匾,正是丁乙他们下榻那家。 毕竟入学稷下宫的大多是权贵子弟,加上稷下宫本也不是普通学院,所以允许每人带一两名奴仆随身伺候,故而前几天,春苗已经随陆安然住进了稷下宫学舍麓园中。 陆安然冲着云起颔首:“今晚的事,多谢世子。” 云起挑眉,倾身靠过去一些,压低了嗓音:“你就不问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陆安然察觉出云起话中的意味深长,没来由的心口一跳。 两人身后,观月低头掩嘴轻咳一声,朝着春苗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看云起和陆安然靠的那么近,脸一红,巴巴道:“小,小姐,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房间。” “世子有些话不想叫人知道,也大可不必故意做出一些容易叫人误会的举动。”陆安然看透云起的故弄玄虚,淡声道。 云起状似无知无觉,耸耸肩:“哦,是吗?” 陆安然对上眼前一双桃花眼:“我本来想去东宫,因为在这之前,那只叫香香的猫在我眼前受了重伤。” “死了?” “无力回天。” 云起点点头:“有人想利用太子教训你。”一语点睛。 陆安然:“世子呢?” 云起勾唇轻笑,妖孽无比,“我跟王公公说今晚风光明媚,约了佳人想去池暖湖看月光鱼,谁知有人失足落湖,佳人受惊吓,不小心误了下钥时辰。”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没人信,但若是云起,就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本就是这样的浪荡子。 王公公叫王且,皇帝贴身太监,与其说他放行,不如说是皇帝的意思。 陆安然一怔:“皇上不计较?” 云起高深莫测的笑道:“皇帝掌权天下事,但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意。” 陆安然半垂眸,想透了这中间的意思。 她一个蒙都嫡女,再加上云起盛乐郡世子,皇帝本身就对蒙州境态度暧昧,即便怀疑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失足的人……”他们没去过池暖湖,陆安然本想问云起为何知道有人失足,话到嘴边,又转而说道:“幸好没去东宫。” 云起眸光微动,嘴角笑意渐深,“你不如想一下,最近得罪过谁。” 陆安然脑子里头一个跳过的就是那个古怪少女,随后又很快摇头,那少女不过是江湖中人,能在皇宫中做那么多事,还敢公然挑衅太子的,恐怕没几个。 “进去吧,有空了我帮你查一下。”云起抬手,用玉骨扇敲了陆安然的脑袋一下。 陆安然后退一步:“你?” 云起懒懒道:“提刑司司丞,后日新上任,怎么样?够不够资格查?” 提刑司即提点刑狱司,主掌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 只不过本朝又设了个转相司,可对提刑司所判定的所有刑狱公事做最后的审核,若发现疑处,可直接驳回,也有权对提刑司的所有官员及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说白了,如今的提刑司就是一个跑断腿没有决策权的府衙。 陆安然实在没办法把沉肃严谨的提刑司与云起挂钩,顿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木然。 偏偏云起还闲散的挥摇扇子,嗓音滚着笑意道:“乖一点,回去关好门窗早点休息,不要半夜出个什么刑事案子,免得云大人我受累。” 陆安然抬了抬上眼皮,淡淡道:“云大人走好,云大人不送。” 云起对着陆安然的背影轻啧一声,“呵~”。 明明夜游池暖湖那句话的重点是,若传出去她名声有损,却半点不问,是不开窍,还是不在意?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朱雀桥从南到北贯通王都,右边东市,左边西市,中间和玄武街交接处,名为神兽桥。 佳节吉庆,元宵夜里,东西市彻夜燃灯,直至天亮。 稷下宫也放了学子下山,却有规定,需亥时前归。 陆安然和春苗站在神兽桥下面的七星河畔,水浪翻起碧波,悠悠荡荡飘满了不同形状的祈福灯。 陆安然把手里的花灯放在水中,伸手拨了两下河水,花灯便晃悠着随波飘向河中央,与其他的汇聚到一起,慢慢远去。 父亲说,她出生那天,是她母亲忌日。这么多年来,陆安然从未过过生辰。 而她的生辰,就在今日。 她母亲没有资格进入陆家祠堂,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陆逊一大早会带她去母亲的墓前祭拜一下,在天黑前回来。 但陆家的元宵团圆晚饭后,陆逊会消失一整夜,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可又似乎知道。 今年在王都,于是陆安然携了春苗在七星河放一盏花灯,并非祈福,而是祭奠。 花灯彻底离开陆安然视线时,她叹息一声:“走吧。” 春苗看不出陆安然遮面下的神情,但从眼神判断一如从前般平静,反而有些不平道:“小姐,今天还是你生辰呢。” 可在陆家,从来没有人在正月十五这天提一句,好像所有人默契的一同遗忘了。 陆安然微微侧过头看她:“我吃过你煮的面了。” 春苗没来由的突然喉口酸涩,眼眶发红的偏过头,哪家小姐每年过生辰,都只不过得身边丫鬟一碗面。 陆安然也停下脚步,用手掌轻拍了一下春苗的额头,“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跟着徐甲他们回去。”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1章 人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徐甲三天前赶到王都,休整一番后,已经同丁乙他们一同返程。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红着眼笑道:“小姐甩不脱奴婢的。” “嗯。”陆安然见她恢复如常,继续朝前走。 春苗看出自家小姐是不大想听她说这些,故而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尹村长家突然就叫冬雷劈塌了,他和尹天明也不知所踪,这是不是就叫报应啊。” 徐甲带回王都的消息,就在当日他发出信后那天夜里,天空一声巨响,大家跑出去一看,尹村长家塌了一半,父子两人不见踪影。 陆安然仰望苍穹,夜空清冷,一轮圆月照出人间悲欢离合,细数繁星,犹如家家灯火。 才正感慨,只感觉视线一黑,什么东西直往她怀里砸。 眼皮一落,手上正正好抓了一朵鲜红灼目的花,陆安然抬头,只见云起坐在栏杆上,手执着玉杯仰头喝尽,懒散散对她一笑。 清风明月,只有他风华绝代。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上,一人仰头,一人俯首。 “喝一杯?”上面的人说。 陆安然思忖一瞬,刚要回答,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撞过来。 街市人来往去,人和人走路都摩肩接踵,偶有碰撞是正常的事。她单手扶了小孩一把,却见小孩没有马上就走,反而羞羞答答递给陆安然一个小灯。 陆安然愕然:“给我?” 小孩长的不出挑,不过带着这个年岁的孩子特有的童真稚气,总是可爱的,他认真的点点头,羞涩般抿唇一笑,然后跑开了。 陆安然怔在原地,提着小小的灯笼有些哭笑不得。 云起单手支着栏杆,半个身子靠向外面,挑嘴轻笑道:“猫狗不近的性子,居然还有小孩愿意亲近,难得。” 话才落地,眼神扫到什么,用手中空玉杯扔了下去。 陆安然手里的灯笼啪嗒掉落在地上,里面小小烛台翻倒,把整个灯笼烧起来,顿时发出刺鼻的焦味。 “啊!”春苗赶不及反应,轻呼一声。 周围的人见有人灯笼翻了,马上往别处挤,这里一下子空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 陆安然死死盯着地面不动,春苗疑惑的看过去,脸霎时白了。 只见灯笼中心数条虫子被火烧后扭曲的挣扎,有的翻滚后被烧焦了,有的趁机往四方逃窜。 “蜈蚣?毒蝎?”云起不知何时来到她们身边,挑眉道:“你见过那小孩?” 陆安然摇头:“可能是恶作剧的孩子。” 这边才叫人收拾狼藉,云起还未多说一句,听得隔壁酒楼传来一阵越过人潮的喧哗声。 因为离得近,陆安然倒是一眼看到了争吵中心的人物。 左边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长相偏上,不过眼睛狭长的一眯,脸色浮现出一丝戾气,此刻折扇轻挥,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 考核那日陆安然见过这人,有些印象。 右边的却很面生,外貌过于清秀带着一点女气,街市的灯火将他脸照的很白,咬着下唇眼眶微红,即便是生怒气,也过于柔弱了些。 他旁边还有一个男子,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笔直的站在那里,好像一根立地竹竿,神色间同样释放着强烈的愤怒。 叫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话题中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三人都穿着稷下宫的学子服。 很快的,闻风而来的围观人群将三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把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陆安然收回视线,并没有过多关注的乐趣。 倒是云起乐呵了一句:“哟,是他们啊。” 陆安然:“世子认识?” “左边阴家二子阴昴,另一个兰州郡乌家的,他旁边那个我倒是没见过。”云起手腕一转,玉骨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轻挥摇扇间,不经意流泻/出一股子风流恣意。 陆安然虽私下不喜云起放荡不羁的习性,但同样的动作经由对比,才发现什么是真风流,真风华。 云起看出她眉色中异样,“怎么?” 围拢的人多了,像潮水般涌过来,影响了他们这里,云起和陆安然朝着这会儿反而空了不少的七星湖畔走去。 边走,陆安然道:“立冬时,阴家派人来过陆家。” 拜冬日,每年蒙州各郡礼节往来成了习惯,除了阴家自还有其他人家,但陆安然独独提了阴家,这中间深意云起很快体悟。 “阴家有意和陆家联姻?” 陆安然微抿唇:“祖母有意。” 云起了然,一笑:“看来事未成。” 陆安然见他笑的古怪,眉头拧了拧。 云起也没有卖关子,倾身靠过去说了一句话。 两人在前面走,春苗隔开了一段距离跟着,忽然间云起往侧边陆安然方向挨近,她连忙移开视线,把脚步放的更慢。 陆安然却没有春苗那般想什么风花雪月,这会儿一股凉气从她后背脊爬起来,逐渐冷了心,全身发寒。 “阴家长子好男风。” 云起刚才呵着热气扑在陆安然耳边的话,直叫她从头到脚凉透了。 云起像是没发现陆安然的异常,玉骨扇抵在鼻子下面,继续说道:“这种事虽不会到处宣扬,不过该知道的,有能力知道的,全都心照不宣。对阴家来说,阴奎玩就罢了,不妨碍他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亲。”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难怪父亲严词拒绝,他不说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可祖母呢? 她那个打算一力促成,以保陆家继续繁荣昌盛的好祖母,她会不知道内情吗? 花好月圆,星辰与花灯辉映,一副人间盛景在她眼前展开,分明是热闹繁华,但她心里无比凄冷,苦寒。 就算对陆家的人从未有过期待,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堪! 良久,等澎湃的心潮渐渐平息,她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以往的平静,如事不关己的说道:“阴奎有此癖好,就算想结亲,要么娶一个其他家族不受宠的庶女,或者有钱没势的商女,相比较,我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假若婚后她发现了真相大闹,传出去人家也会说她一个无颜丑女能嫁入阴家就不错了,否则谁会娶她? 云起侧过头,黑眸含笑亦透出几分真诚,“你能入稷下宫,已经比这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出色。” 陆安然半垂眸:“我想进稷下宫的初衷,是想寻找属于我的医道。” “那你为何不进医宗?” 不说考核不通过,云起清楚陆安然愿意的话,她可以把那份考核完成的异常漂亮。 陆安然抬眸看向他:“我现在找到了,不医活人。” 云起挑眉,陆安然接着道:“给活人治病麻烦。” 红姑那件事,以及尹家村的经历,她发现云起说的没错,与其给活人治病,还不如面对不会说话的死人,能带给她莫名的兴奋。 抽丝剥茧,倾听死者最后的话语,把真相带给世间,似乎比单纯的治病更加有意义。 看着神色淡漠,说起自己亲事也毫无羞怯,哪怕了解陆家主母坑害自己的真相后,依旧满身平静的女子,云起有些好奇,到底怎样,她才会失态。 遂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仵作在本朝可是贱职啊。” 当初在尹家村时说的话,被云起反扔回来,陆安然只是点点头,“嗯。” 云起:“所以?” 陆安然道:“稷下宫为何会开立这样的宗派?” “这我就不清楚了。”云起说完,又道:“不过从前没有,前朝定康帝那会儿才设立。” 想起医辨宗神神叨叨的雷翁,还有云游在外不知所踪的师兄,陆安然后知后觉有一种是不是误入歧途的悔悟。 云起轻笑:“说来你那位师父,应该不错。” 不错在哪里,陆安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前面又有人潮涌动,各种纷乱杂音中伴随着一声声女子尤为尖利的呵斥。 被挡了路,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过这回离的有些远,听不大清楚什么纷争。 往后看,神兽桥乌压压一片人,七星河畔聚集起新一批放花灯的人;前面吵闹不停,喜好寻热闹的王都百姓乌拉拉又涌一大批。 前后夹击,左右为难。 陆安然感觉手臂被戳了一下,偏过眸,云起对他眨了一边眼睛,“跟本世子喝花酒去。” 陆安然:“……” — 花楼,桃花醉,名为花酒。 陆安然看着云起慵懒的倚靠栏杆,单手横放在上,另一只手给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花香侵入酒味,绵延出魂牵梦萦的酥醉。 “请你喝花酿酒,想哪儿去了?”云起看她一副正襟危坐,偏要惹几句,低笑道:“小小年纪,心思不纯。” 陆安然无奈道:“世子说话可以不用那么……” “嗯?”云起语调微扬,带着性感的颤音。 陆安然垂眸,右手执杯,左手虚虚一托,举到嘴唇持平处,道:“昨日世子解燃眉之急,借这杯酒水,稍作表示。” 云起轻呵:“用我的酒感谢我,陆大小姐可真是诚心。” 几次三番,陆安然虽早就习惯了云起这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这次倒也觉得云起说的有道理,说道:“我之前替世子的手下看过病,那就算抵消了。” 云起摇头:“你替我手下治病又不是我,凭什么算在我身上?” 陆安然总算明白一句话,何为秀才遇到兵,无搅蛮缠,当属云起第一。 云起抬起一根手指:“这样,你欠我一回我记着,需要的时候随时报答给我。” 陆安然张了张嘴,却被敲门声拦下话头,一看进来的是观月,满脸有事禀告的样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2章 武状元祁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观月要上禀的话,陆安然也不是不能听。 先说了之前稷下宫三学子闹矛盾的原因,“兰州郡乌卡和安夏郡阴昴此前在稷下宫因为麓园的学舍分配问题发生过争执,这回在城中遇到了,阴昴故意找事,才发生争执。” 陆安然颇为意外,那个叫乌卡的,长的不像是能和人吵架的,性子太软,撑不住怒气。 云起问:“另一个?” 观月俨然调查的很全面,马上道:“他叫徐绍开,北燕人,家中做点皮毛生意,是这一批考入稷下宫七个寒门学子之一。” 云起转着玉杯,稍抬了抬眼眸,“通武?” 观月点头:“嗯,功夫不错。” 云起来了点兴趣:“在你手上能过几招。” 观月略一思忖:“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考核时破了九只石兽。” 云起眼眸亮了些,勾唇一笑:“是不错。” 陆安然不懂武功,但听过稷下宫通武考核,考生会遇到一个迷阵,里面一共十只石兽,形象各异,不仅会移动位置,还会发出不同的机关。 “多少算考核通过。” 观月比出几根手指:“五只。” 陆安然哦了一声,这位徐绍开确实算得上优秀。 云起:“他又怎么掺和进去了?” 观月回道:“阴昴与乌卡都属文政,学舍自是安排在一个院子中,原本乌卡先一步选了个房间,阴昴非要和他换,说他不睡那个房间的话,容易犯头疼。两边吵起来,隔了一堵围墙的徐绍开听到直接翻墙过来,帮乌卡出了回头,就此和阴昴结下仇怨。” 云起轻哂:“阴家这些年在蒙州境嚣张惯了,王都都装不下一个阴昴。” 陆安然关注点不同,她有些佩服这么点功夫观月收集消息齐全,看来不是平时就关注,就是有非同一般的情报网。 观月注意到陆安然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神,主动道:“陆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 陆安然诚恳的发问:“你连人家翻墙头这事都知道?” 难得打算献回殷勤的观月:“……” 云起噗嗤笑出声,笑完问道:“说说另一桩。” 观月止住抽搐的嘴角,尽量让自己稳成泰山,“忠武将军顾府女眷赏花灯,顾夫人一位女婢在街上撞了个挑担的跛脚小商贩,高声呵骂了对方一阵,最后赔了钱走了。” 自从入了王都,陆安然不知第几回听到忠武将军府的事,这家人所有的荣辱都维系在长眠地下的人身上,但也正因为如此,反比一般的恩荣更牢固。 人死后功劳犹在,谁忍寒英雄骨。 在陆安然七想八想时,观月出声往楼下指:“就是她。” 陆安然从栏杆外看过去,脱口道:“是她。” 云起看她:“认识?” 陆安然摇了摇头:“进城那日见过。” 云起无声笑了笑,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印象深刻,恐怕并非见过一面这么简单。再联想女婢今日行事作风,大概明了了,不过见陆安然无意多说,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日元宵佳节,你遇上我算你福气,本世子请你吃花楼特产冰皮奶糕。” 陆安然不想要这份福气,只是想到她昨夜才欠云起一份人情,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斟酌一番,道:“我请世子。” 云起桃花眼半眯,浮现一丝丝醉意,“让女人花钱,呵~”看不起谁呢? 冰皮奶糕送上来,用一个超大的四四方方的白瓷盘子装着,旁边另有空白,放着装饰看的小小假山和木风车,而食物上面却特意遮了个银盖子。 放到桌上时,假山下横放的小木桶冒出缥缈的雾气,把整个盘子蒸的仙雾腾腾,煞是好看。 口感未可知,场面绝对有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安然打开盖子,“蒙都吃不到这种精细东西。” 陆安然见识过王都各种甜点美食后,也颇有几分期待。抬手把盖子一掀,定睛看去,身体整个怔住,眸子颤了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云起倏然起身,眼中醉意顷刻间退的干干净净,声音骤冷:“观月。” 观月跑过来一看,桌上白瓷盘里哪是什么冰皮奶糕,这一团红呼呼,黏/腻腻的不明物是啥玩意儿?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缓缓放下盖子时,心绪慢慢平复过来,抬头看向云起,声色冷峭:“死胎。” 门外,春苗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探半个身子进来,“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安然头也不回道:“出去。” 春苗抿抿唇,看房间里气氛怪异不敢多问,只得再缩出去。 云起眯眼,眼尾勾起妖冶的冷笑:“本世子平日太低调了吗?” 观月用筷子翻戳过后,肯定道:“假的,用面粉混着红糖水做出来的。” 陆安然全身的劲登时一松,手指仍旧紧紧握在一起。不管死相多惨烈的尸体她都不怕,却在乍看这一摊东西时候脸色发白,也是因为她母亲就是难产致死。 正是这样,才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堆很像妇人难产后剥离出来的‘胎儿’,不过是面粉揉搓出来以假乱真。 云起使了个眼神,观月轻微点了点头,悄悄退出去追查。 “先是毒虫,再有这个。”云起右手一甩,玉骨扇展开,露出上面花团锦簇的盛世人间相,哼笑道:“是你得罪了人,还是有人看本世子不顺眼。” 这个疑问随着观月回来很快得到解答,“是个小姑娘,功夫不怎样,轻功倒是一流,伤着逃走了。” 陆安然脑中闪过那个笑容恶劣的少女,轻叹:“我的。”顿了下,又道:“连累世子了。” 云起支额靠着栏杆,眼睛从上往下扫,笑容矜贵又慵懒,“才来王都几日,得罪的人不少。” — 要不是偶遇云起,陆安然早就放完花灯回麓园,这个时辰都可以手握《千金药典》,细细捻摩。 “你这什么嫌弃眼神,多少女人倒贴千金求本世子共度春宵,本世子愿意花时间在你这里,你还不知感恩。”云起不满的敲了敲桌面。 陆安然沉默一瞬,诚恳道:“世子请便。”还真的站起来,“亥时快到了,告辞。” 云起坐着不动,尾掉拉长着说出两个字:“人~情~” 陆安然闭了闭眼,吸口气:“世子直说吧。” “不急。”云起曲起一条腿,手中玉骨扇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对桃花眼,带着抹狡黠,“啧啧,这可怎么好,昨天的人情还没还,今日又欠下一份,不如……” 陆安然看他,云起对着她眨眨眼:“以身……抵债。” 在气氛莫名有些暧昧时,观月一脚闯了进来,左看右看,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云起拨了下玉杯,收敛调笑,又是放荡轻佻却矜贵疏淡的贵公子,口气也是寻常那股子懒散调调:“发生什么了?” 观月全身一凛,不敢再乱瞟,语气更是极其严肃:“鹤鸣巷死人了。” — 从花楼出去,突然传来铁蹄声,陆安然抬眸,就见一队身穿银甲的人呼啦啦自朱雀大街北边而来,往东扬长而去。 灯市煌煌,一身亮甲犹如出鞘宝剑,威吓凛凛,气势逼人,叫人行注目礼而肃然起敬。 来去如一阵风,等这队人马离开之后,人群才重新松动起来,聚在一起猜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狼山大营的装束。”云起的声音在陆安然耳边响起,“今晚上元节,城中护卫不够,皇上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维护王都安定。” 几人往鹤鸣巷的方向走,旁边来往百姓依旧流连各色花灯及不同摊贩乐趣中,想来对已发生的命案不知情。 陆安然感觉手腕一凉,眼眸往旁边一偏,就看云起抓着玉骨扇,扇柄落处正是她的手腕骨,半边身体微微倾斜,像是私语般亲近,不禁眉头微蹙。 这人说话…… 非要靠的那么近? 云起:“知道刚才领头那个人是谁吗?” 陆安然只记得那人身材高大,较其他人带给她的气势更为雄厚,未来得及注意面貌,倒是一双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像是黑夜中翱翔而至的夜鹰,穿透夜色般凌厉慑人。 云起吊儿郎当的腔调道:“他叫祁尚,现任狼山大营五品都尉一职,也是三年前的武举状元,手掌狼山大营五千人。”一笑,含意未明,“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拍马难及,只是出身低了些,他父亲不过从四品翰林院侍讲。” 这话的内涵陆安然听懂了,或许对于祁尚这样的天资英才,他的家世背景会成为他往上爬的最大阻碍。 就像一棵树,立足不难,生根却不易,想要再往外伸展枝蔓,除了本身能力外,还要外在的营养供给,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独木难支,合抱成林。 不过,她问了另一个问题,“本朝何时设立的武状元?” “三年前。”云起道:“祁尚一举夺魁,成为宁朝第一武状元。” 观月探头插了一句:“稷下宫未开,朝廷连办三年武状元,祁尚是里面最出色一个。”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3章 司丞上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不明所以,难道他后来还和其他两个武状元对比过不成? 云起解惑道:“他找后门去过雁山一趟,通武考核那十只玩偶,都叫他打通了。” 陆安然还未惊讶,云起慢悠悠接着说:“……只用了半个时辰。” 第一次听说走后门还有这种用法,再说玩偶这个词…… 陆安然点点头:“确实天纵英才。” “对了,他那位未婚妻,你应该听过。” “嗯?” 陆安然思索片刻,云起这么说,说明对方必然在王都很有些名气,或者是身份,或者是本身的才华。 她统共就认识或听说那么几个,而中间街头巷尾风头最盛的当属…… “苏湘湘?” 云起挑眉:“答对了。” “英雄才女,当属良配。” “呵,武夫鲁莽,哪有本世子这样的善解人意。” 陆安然正色道:“他是军人,不是屠夫。” 云起笑容凝固一瞬,还想说什么,鹤鸣巷到了。 没有想象中人围人的场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反而离了好几丈远,怀揣一颗好奇的心,伸长脖子踮起脚,边张望边低声嘀咕交谈。 也是。 一个个银甲兵立在那里,像寒冰利刃,剑出长空,萧瑟肃杀。 他们手中的刀不像官府衙差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血,说是拿着吓唬人更合适。这一个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真真正正刀口染血的。 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血腥煞气。 陆安然随着云起停在人群最外围,巷子黝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随着北风一阵阵刮过来一次比一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她鼻中。 她看到银甲罩身,身材魁梧的五品都尉挺拔立在巷子口,正与一个身穿普通粗布衣的百姓说话。他比对方高出一个半头,足够给人无形威压,也不知是否因此,让那位小老百姓战战兢兢,浑身发着抖。 身后,观月压低了声音,说道:“祁都尉在问话,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幸好今晚都去东西市看灯,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经过。” 陆安然余光扫了周遭一圈,不然就不只是这么点人了。 云起以扇半遮面,挡住不少好奇张望的视线,“祁尚来的倒是快。” 观月:“嗯,恰好一列狼山军在这边巡视,马上就肃清了现场,然后发信号给祁都尉。” 云起这回倒是出自真心道:“罗青山治军有一手。” 陆安然睫毛扑扇一下,她千金换得的那本王都各世家密录上有写,罗青山是宁国公次子,现如今狼山大营主将。 “京兆府府尹来了。” 观月说完,一辆轿子摇摇晃晃从昏沉暗色里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停下,马上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出来,差点直接扑地面上。 幸好,祁尚伸手扶了一把。 京兆府府尹袁方,年逾四旬,圆脸浓眉,平时见谁都常带笑容,分外喜庆一个人,这会儿眉眼耷拉着,快哭了。 可以看出人来的匆忙,帽子歪斜,衣衫都扣错了,挂在身上长短不一,本来搞笑,但是由命案陪衬,这份搞笑了又平添了一点诡异。 “谢,谢谢祁都尉。”袁方一只手扶着正了正帽子,眼神幽幽看向巷子口,“上元节怎么就出了命案,祁都尉你看这个事……”怎么办,他快愁哭了。 此前皇上一再强调上元节这日王城内外不得出任何岔子,还特意调集了狼山军,他也把京兆府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袁方拍一下大腿,自觉前途渺茫时,突然抓住一根水中浮木,“提刑司呢?人来了没有?!” 祁尚摇头:“袁大人要不要先看一眼。” “我看,我看什么看!”袁方急的团团转,在原地走起圈圈,“刘东昆这个老东西,肯定又醉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嘴里咕噜咕噜半晌,突然啊的叫一声。 祁尚平日与京兆府接触不多,头一回知道袁方一惊一乍的毛病,很怀疑他平日是如何坐镇京兆府。 袁方这时没空注意祁尚眼神古怪,拍脑门道:“我怎么给忘了!提刑司换人了!” “换人?” “刘东昆刚卸任,后一个还没上任。” 祁尚皱眉:“袁大人的意思,提刑司现在无人做主。” 袁方叹气:“赶上新年封印,皇上在初八下了道口谕,还没正式颁旨,本来明日就是开印日,谁能想到这档子口能发生命案。” 往年上元节、中秋节等这天东西开夜市也会发生点小争执,或者斗殴场面,所以今年多派了人马维护治安,但从未有过命案这种事啊。 “我听说,三个多月前城中有过两三起案子,至今未破。”祁尚道。 “这……”袁方面皮抽了下,“时隔多日,我也真是想不到,而且这回护城巡卫营加上祁都尉你带来的狼山军,也算是把皇城内外守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凶手会如此胆大包天啊。” 祁尚面色不动道:“我失职处,自会亲自向皇上请罪。” 袁方本来暗暗的提醒祁尚,出这事你我可都有责任,就谁也别怪谁啦,却叫祁尚明晃晃说出来,他脸色有点挂不住。 抹了一把额头汗,突然看到人群一角,眼睛一亮。 视线堪堪接触,云起用玉骨扇勾着陆安然的手臂往人后躲,“走了。” 陆安然迟疑:“不去看看吗?” 云起嗤笑:“他们正愁找不到担责的,怎么我还上赶着去?你当王都还是北燕城外的小山村?” “这种案子回头还是会由京兆府移交到提刑司。”你不就是新上任的云大人? 云起轻摇玉骨扇,广袖翩跹,几分清骨风流,云家妖孽,端端站着就已经自成风景,更何况一挑眉,一勾唇,全都是勾魂摄魄的魅惑。 “我还没上任,少一天都不行。” 袁方眼睁睁看着云起三两下消失在众人间,咬咬牙对祁尚道:“祁都尉,我们去看看尸体!” 至于后面他们是怎么找仵作验尸,怎么处理现场,已经和离开的云起一干人无关。 — 一路上,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两眼,后者轻哂:“虽然本世子秀色可餐,但你真的不用偷偷看,我敞开了给你看个够。” 陆安然平淡道:“明日开印。” 云起:“看到个死人就这么兴奋?” 陆安然:“……” 观月和春苗离两人远一些,可架不住观月耳朵灵敏,话也多,“陆小姐,您有所不知,只要我们世子还没上任,这案子就不算在世子的任期内。” 陆安然这回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还看重年底业绩考核?” 云起笑:“这倒不是,不过所谓陈年旧案这一卦的,能破了算你烧高香,破不了也不显得我无能,而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小司丞。” 陆安然不认同:“如果再出命案呢?” 云起扶额,听她还在说:“还是同一个凶手呢?” 云起嘴角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绝不可能。” —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安然这句话给云起带去了心魔,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接了皇帝圣旨到提刑司正式接官印后,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云起按了按眼角,“观月,我发现陆安然这个女人可能有毒。” 观月满脸我懂,“她是一味毒药,恰巧腐蚀了你的心。” “算了,你圆润的爬出去,换墨言来。” “卑职再也不看话本子了!” 提刑司换了司丞,原来的人都还在,抱了一大堆册子出来,往桌上一放,扬起一片尘土。 云起随便拿一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些比较清楚的像名字、籍贯、事发过程都有存录,也有些名字都没有,中间更是模糊不清一笔带过。 副使领司事上了年纪,做到这一步恐怕是他官途终点,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没甚作为,虽然官不大,可把官场这一套摸了个透彻,俨然是个老油条。 “大人看的这些,都是丢了路引或者流浪汉之类,没有身份,只能将死者情况记录在案,以供日后查阅。” 副使领司事又拿了另一本递过去,“像这一本上面记录的是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没有破获的,或者找不到死者身份,都记录在案。” 云起接了,翻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本子没写完,他停在白纸黑墨最后一页,“男,四旬,身材微胖,身高六尺八,死时穿湖蓝窄袖软烟罗袍,脚蹬厚底云锦黑靴,未见路引,不知其身份。” 下面详细描述了死者的死因,事发地点,以及后续处置。 副使领司事见他看的久了,张望过去道:“这位是淹死的,仵作验过死前曾醉酒,应是不小心失足坠河。” 云起不大感兴趣的合上扔到一边,“本世子看完了,你找人归拢一下搬回去,其他事情自己看着办。” 副使领司事愣在原地,这就完了? “云世子,您要不然再了解一下,年前有几桩凶案还没……” “蒋大人!”云起靠坐椅子上,玉骨扇顶在额侧,桃花眼勾着笑,眼神透出不耐烦,“自己看着办的意思,懂?” 副使领司事听过不少云起的风流韵事,真的接触过后,发现比传闻中还不如,心中不由看轻几分,面上却不敢泄露。 正要叫人搬动东西,府中衙役满脸慌张闯进来,不管不顾的大喊道:“不好了,顾府来人了!” 云起眸色转为幽深,指腹摩挲扇柄雕花,“来客了?请人喝杯茶吧。” 蒋副使嘴角不受控的抽搐,好不容易走了个脓包刘东昆,怎么又摊上个草包,“世子,昨晚死在鹤鸣巷的女子,是顾府女婢。”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4章 凶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开印日前,钦天监选择吉时,先行知照,颁示天下,待正月十六朝服行礼,之后照常办事。 年味尚未全退,一场春雨先落,洋洋洒洒飘在王都城内外。 隐有桃枝轻颤,将迎满城杏雨。 花楼依旧热闹非凡,半开的窗户里不时传出娇笑笙歌。 有小娇娘被嬉闹挤到窗口,无意中往外瞟一眼,干脆就趴在了凭栏上。 烟雨朦胧中,一柄撑开的油纸伞缓慢靠近,雨滴在水墨画上,氤氲开缠绵悱恻的缱绻,沿着伞骨尾端溢出,‘滴答滴答’像敲打在谁的心口上。 执伞的手很白,握在竹节上,虽纤细,骨节有力,如手中竹般柔韧。一身鲜红色披风在风雨中招摇,但掀起的衣角露出一片素色,既浓烈又内敛,澎湃下掩藏着无人可知的沉静。 小娇娘又朝外探了探身体,突然有些好奇伞下是什么人。 撑伞的人停顿片刻,似感知到什么,仰起头来。 小娇娘一喜,之后喜色很快褪去,在撑伞人厚重的蒙面锦布上略略移动视线,最终对上一双深黑的平静眼眸。 不易见悲喜,沉如深海的眸子。 “莹雪,是酒不香还是本世子不好看?”慵懒骄矜的调子在小娇娘身后响起,惊醒了她。 软塌上,男子轻袍微散,金绣在价值千金的织金锦飞游穿梭,铺了满地,形似不羁,难掩贵重。 他眼皮一撩,桃花眼带出满室春色,唇畔勾起,低笑声混着酒气,性感华丽,“罚你给苏公子喂酒,嘴对嘴这种。” 屋内一阵哄笑。 莹雪再不顾外头撑伞的人,抿唇轻笑一声,道:“奴家看到一位姑娘好气度,想着瞧瞧来着,结果姑娘蒙了面容。”语气不乏可惜。 其他人拥着她斟酒喂酒,闹在一起,唯有软塌上的人缓缓起身。 “云兄,你做什么去?”苏执左右各两三小娇娘,拖着不让他动,他只得扯着嗓子喊:“带上我啊——” 门一关,声音戛然而止。 — 另一扇门前,云起收拾了下衣服,眼中醉意不见,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又与方才有所不同。 观月替他推开门,他对着里面道:“我现在后悔,那天晚上应该让你看一下尸体和现场。” 房中人转身,也不意外,“这就是世子约我前来要说的事?” 同在花楼,相隔几间厢房,比起那边酒色生香,这里一人一壶茶,清淡雅致极了,叫人怀疑不是同个地方。 云起给自己倒了杯茶,边道:“一般人不能进稷下宫,只好委屈陆大小姐来此喝茶。” 陆安然坐到他对面,“有幸见识一番世子的‘不问风月,但求朝夕’。” 观月站在云起背后,闻言多看了陆安然几眼,没看出什么,好像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起食指划过杯沿,轻笑:“你看到了?” 陆安然其实没看清,不过从半开的窗户见到不少人影晃动,伴随各种莺声燕语,再一想到云起刚才过来满身酒气未消,怎么都能想到一起了。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赘语,云起道:“死的是顾府女婢你应该听说了,还有一点很重要。” 提及顾府,陆安然脑子一个激灵,“不会是她?” 云起:“不巧,就是她。” 陆安然不过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是那位丫鬟,想到上元节那日前脚她还高声喝骂,后脚就悄无声息死在暗巷中,人生无常。 云起反手叩几下桌子:“更不巧的是,这个案子和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三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陆安然,你说你这张乌鸦嘴。” 上任头一天就遇连环案的云大人胸郁气闷。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照理说,世子现在应该在提刑司。” 云起轻呵:“我找了个人坐镇提刑司。” 陆安然:“世子现在又是?” 云起:“我闲。” 陆安然手心贴着茶杯,默了默,提出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疑问:“世子来王都后,我听闻了不少世子的名人艳事,现在我不觉得世子是这样的人,为何非要做出荒唐人间行为?” 云起却说起了别的,“稷下宫重开,除了少数如我外祖家,安夏郡阴家、蒙都陆家、兰州郡,还有明殊郡等等,无一例外都送了嫡子嫡女前来,是不是差不多来齐了。” 陆安然一凛,还没有理出头绪,云起慢悠悠道:“蒙州所属宁朝,却又独立于宁朝,你若是皇帝,会有什么想法?” 陆安然简单明了的下判断,“收服,融合,稳固。” 云起一笑:“明白了?我们都是质子。” 陆安然一口气极为缓慢的呼出去,父亲曾极力不愿她来王都,甚至把名单改为陆简妤,是她强求,才引得柳相注目。 “我听说柳相亲笔信函送至陆郡守案头,你猜他有几分惜才?” 陆安然口气转为疏冷:“世子知道的不少。” 云起玩味道:“自然,秘密多一点,活的久一些。” 陆安然想起了云王府那些是非传闻,探究的目光扫过云起含笑盈盈的脸庞,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云起做出讶然的样子,“我们这种关系,你还用问?” 陆安然嘴角下抿,“虽然如今我们立场相同,也确实并无他想,但圣心难测,未免皇上有所怀疑。” 云起故意语焉不详,见陆安然不上当,有些无趣的甩开玉骨扇,“就是要多接触他才不会怀疑。” 陆安然蹙眉,听到云起解释道:“恩荣宴当晚我既扯了个同你夜游的幌子,若我们私下毫无交流,他会怎么想?” 稍一思忖陆安然就想到,皇上必定疑心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甚至他们两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本世子艳名在外,不妨摊在阳光下,最后也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花楼的店小二送来两盘甜点,一盘是桂花糖蒸栗糕,另一盘炸的金灿灿的奶油松子卷酥,陆安然嗜甜,她挑了一个奶油松子卷酥。 花楼除了花酿酒,最为王都人称道的便是点心。手中这个奶油松子卷酥外观卷形蓬松,层次分明,闻着气味芬芳,送入口中香甜酥脆,吃之使人愉悦。 云起看她吃的时候一只手撩开蒙面锦布一角,另一只手以衣袖挡住,虽雅观,但很不方便,不由说道:“王都贵女盛蒙面纱,欲遮还羞,多有一层朦胧美,而你实诚,一块‘阿特拉斯’盖的严严实实。” ‘阿特拉斯’意为扎染,蒙州七郡的人都爱用此种布料,因为它质地柔软,轻盈飘逸,却又绵绸,最好防风沙侵袭。 陆安然吃完嘴里点心,才回道:“世子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蒙都初见面,云起反杀黑衣人后,曾以匕首威胁陆安然,如今两人却面对面喝茶吃点心,谈笑风生,也是另一种人生无常。 云起戏谑道:“你倒心态平和,是不是你们仵作眼中不管外貌表象,一律视作冢中枯骨。” 陆安然呷了口茶,缓而抬头:“骨相也不尽相同,美人在骨,世子已胜过大多数人。” 观月默默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小心思动个不停,听到这里,眼皮一抽—— 陆大小姐在调戏世子?! 云起被反调戏一次,意外的挑了挑眉,不过当他看到陆安然平淡从容的眼眸,下意识确定她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觉得。相对而言,陆安然是他为数不多所见,从心而发,说话做事都无比真诚的人。 云起早就被墨染黑的心生出一点羞愧,不过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马上恢复本色道:“你知道我接手的是什么烂摊子?十年来王都凶案、连环杀人案,加起来总共二十三桩。其中七桩破获,剩余十五定为悬案已不可考,最后三个案子的死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所以并归一案。” 又加一句:“现在这案子的死者又多一个。” 陆安然很少见云起情绪激动,疑问道:“难道顾府施压了?” 观月忍不住道:“陆小姐不知,世子上任头一天,顾府就来大闹提刑司,让世子一句话赶回去了。” 陆安然见识过顾府行事,在她下榻的客栈曾不分青红皂白,逮一个人就搜身查问,稍有怀疑立马把人拉走,很是猖狂。 若单单为了一个女婢,顾府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伤了荣安县主的歹徒至今没抓到,顾府再出事,肯定要发泄一把怒气。 这样说的话,去闹提刑司也可以想到,只不过没想到云起这么强势。 “世子说什么了?” 观月憋笑,表情略微扭曲道:“顾府来势汹汹,非要提刑司马上把凶手找出来,世子就跟他们说:尸体拉回去,自己查去吧。” 陆安然觉得这是云起能干得出的事。 云起望天叹道:“你不知道,京兆府的袁方真不是个东西,天还没亮就把尸体抬提刑司来。” 陆安然从云起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世子上任前发生的案子,已经归为旧案。” 云起眼皮一撩:“我是怕这个?我怕的是你乌鸦嘴!” 陆安然:“……”和她有什么关系。 观月揉揉鼻子,点破道:“时隔三个多月凶手再犯案,说不定还会出现死者。”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5章 问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顿悟,若再出现一个死者,因为同一个凶手的缘故,这案子就划归云起任内,而且凶案性质恶劣,势必引得王都城内外人心惶惶。 到时候皇帝必然要提刑司限期抓获凶手,以安民心,提刑司不应也得应。 她斟酌道:“之前死的都是什么人?” 云起没有开口的意思,观月代为回答道:“徐都尉妾室所出幺子,薛府四爷小妾,还有一个蒋府负责采买的小厮。” 陆安然想到春苗除夕日说过几句,好奇道:“顾府荣安县主呢?听说这里面,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 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云起摆手:“不一样。” 陆安然想了下,“所以不是荣安县主命大,根本不是同一个犯案凶手。” “嗯。”云起用扇柄摩挲下巴,“荣安县主那茬不提,这案子见了鬼了。” 死的几人身份不同,但现场一模一样—— 死者跪地叩拜姿势,右手握拳紧贴胸口,左手手心朝上,手背贴地。看着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跪拜朝见。然‘信徒’的头被单独砍下来,就放在平摊的左手上,双目闭着,眼角两条红色血迹蜿蜒而下,一直流过脸庞。 最前面摆开三只碗,里面不是酒,却是鲜血。酒碗旁插着一杆旗,是为引魂幡。与平时人们见过的引魂幡都不同,它上面只有一块白色粗布,没有名字家世、生辰来历,只画了一堆鬼画符,不知道引谁的魂,招什么归。 因为杀死三个人的手法相同,初步断定是一个凶手,不过一直没有进展。离的最近的一个死者蒋府小厮出事后,连着三个多月都没有动静,好像凶手做完这三个案子就人间蒸发了。 事实证明,显然没有。 “君桃……”云起以扇敲桌面,“最新那个案子的死者,很不幸她死的也这么凄惨。” 陆安然点头表示明白,君桃就是顾府女婢的名字了。 但她在意另一件事,“引魂幡暂且不计,这样的死法倒像是……”手指摩挲着茶盏,微微蹙眉,一时却没有说下去。 云起挑眉,施施然道:“军罚。” 陆安然瞳孔一颤,猛然看向云起,随后摇头,“本朝军规中没听说过这样的律法。” “谁跟你说本朝了。”云起勾唇笑,桃花眼转向窗外,“盛世皇朝统一各国后,由文丞相亲自定下军规中十七律令五十四斩,到了前朝第三代皇帝明贤皇登基,他又在里面加了三条。” “叛国出逃,犯上作乱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血祭天。” “战时逃跑,扰乱军心者,血肉凌迟,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单看罪名,这类人受万人唾弃也不为过,不过子桑九修上位后,为表仁政,废除了不少残酷刑罚,这三条也放入了禁令中。 陆安然低下头,看着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只消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再起波澜,就像如今看似安稳兴盛的王都,甚至大宁朝。 云起没有放过陆安然神色变化,少顷,兴味道:“怎么不说话?” 陆安然打开眼帘,深黑的目光盯着云起,重复念道:“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云起:“是不是一样?” 陆安然没有回答,另问道:“世子今日总不会特意来给我解惑答疑?” 其实,云起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案子可能牵扯到前朝,意味着麻烦,而她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大宁朝短短十六年,而前朝覆灭也不过十六年前的事,就算现在的大宁朝在子桑九修治理下国泰民安,可浮在表面下的黑暗中,那一双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像躲在幽暗处的狼,只待一点机会,立即扑身而上,蚕食殆尽。 “本世子就喜欢你这么直接。”云起合扇在掌心拍了一下,轻佻的眨了半边眼,“想不想再和本世子夜游?” 陆安然半垂目,复抬眸:“世子想让我再给君桃验尸?” 云起点头:“王都其他仵作我用不惯,毕竟我们有默契。” 陆安然抿唇,她并不需要。 心中盘桓片刻,陆安然道:“如果我答应了,之前欠的人情——” 一笔勾销几个字还没说出,云起笑的妖孽,斩钉截铁说道:“想得美。” — 细雨转急雨,哐哐砸下来,马车顶棚敲出短促不一的乐章。 陆安然挑开马车帘子,雨雾蒙蒙,天上黑云翻滚,隐隐伴有几声雷鸣。 另一头,云起闲适的倚靠塌上,这回手中勾着一个白玉壶,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酒水轻晃。 陆安然转回头,眉宇微蹙。 这人从不正经坐着,永远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模样,任凭谁都无法把他和蒙都城中出手冷厉的黑衣杀手联系到一起。 云起就着白玉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姿态潇洒的很,拇指揩去嘴角一滴酒渍,轻笑:“怎么?” 酒香醇厚,好像能勾起人味蕾的欲望,陆安然平稳的呼吸只乱了一拍,清淡的口吻道:“刚开春就起雷,今年年势不平。” 云起笑意更深了些,“你还会推星算卦?” 陆安然听出里头调侃语气,没有为此恼怒,出乎云起预料的点头:“略知一二。” 云起来了兴趣,人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你还能看出什么?” 陆安然:“世子很无聊。” 云起暗中盘算了一下,这句话是指他闲作无聊,还是暗中讽刺他为人无聊。 雷声从浓烈的云层中滚动轰鸣,好似天空中挣扎嘶吼的蛟龙,一声比一声焦躁响亮,正欲冲天而起,撕破牢笼。 陆安然低低的说道:“不知这雷是否有尹家村当日遇到的冬雷威力。” “尹家父子?”云起轻呵:“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安然看向他,黑眸清冽,透出一丝尖锐,“世子不好奇?” “哦?” “雷来的太巧,降的更巧。” 云起笑了,忽如春风一度,百花尽开,神色玩味中藏着几份高深莫测,“这叫天罚。” 马车停,陆安然看着府门上‘忠武将军府’几个大字,下意识看向云起,眼神中充满不解。 云起缓缓起身,轻弹衣袍,笑的风流荡漾,“顺路。” — 顾府 一盏茶过后,又一盏茶。 云起用茶盖轻磕杯缘,扔在了旁边茶桌上,‘唰’的打开折扇,似笑非笑道:“看来本世子今日见不到顾二爷了?” 顾府管家陪站一边,闻言略弓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重复道:“二爷还未归家。” 顾二爷不在,顾二夫人称病不起,草草打发管家前来应付。 云起轻哂:“刚好,来巧了,我身边这位大美人见着了吗?她是稷下宫医家弟子,二夫人身有不适,让她前去看看。” 陆安然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去——此医非彼医,她入的是不医活人派,看死不看生。 顾府管家咧咧嘴,扯出一个干笑道:“夫人偶感风寒,已有府医开药,就不劳烦稷下宫贵弟子。” “诶,谈什么贵不贵,忠武将军英魂永在,你们顾府也算得上当朝新贵,当得起,当得起。” 顾府管家脸部抽搐,差点没控制住骂出口,只恨的心里牙痒痒,“诚然是……世子说笑了。” 陆安然早就了解云起恶劣性子,故而对这样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见怪不怪。 云起挑眉:“本世子担的提刑司司丞一职,有空跟你在这儿耍嘴皮子逗乐?你当本世子来唱戏呢?” 顾府管家眉心一跳,他也听说过不少云起的事迹,多少真假不论,但风评一律不好。有说他性情阴戾尤其喜在房事上对女子粗暴,曾经有不少女子被弄死;有说他花天酒地,更是在盛乐郡建了酒池肉林,一池的美酒佳酿,他最常在里面纵欢玩乐;还有说分明是云起有不可他人言的隐疾…… 顾府管家本来没拿这位当回事,可真遇到了,云起一个眼神削过来,令他冷不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故而,这回姿态低了点,“世……”在云起骄矜的目光下,改口道:“大人见谅,实在是不得已,将军故去后,二爷一力承担府中事务,整日奔波在外,年前小姐又遇歹人,如今二夫人也病倒了……” 云起摆手,止住他的话,道:“你们顾府不是还有一位主母?” 顾府管家面色变了变,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安然从旁道:“你作为管家,府中大小事例是否都经你手?” “这个……”顾府管家斟酌一二,道:“主子吩咐过的,小的都不敢不挂心。” 陆安然颔首:“说一下君桃。” 云起手指点了一下桌子,嘴角弯起一道弧度,知晓陆安然也看出来,今日他们怕是等不到顾府主子出面,还不如干脆就问管家了。 “君桃,”顾府管家停顿,复道:“她平日跟随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手巧心细,很得二夫人看重。” “她既是二夫人院中大丫鬟,手中管着多少人?” 顾府管家道:“君桃和春竹一样,只负责二夫人房中的事。” 陆安然点点头,问:“她性情如何,平日和人相处怎样?”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6章 云大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顾府管家知道此番话是怀疑君桃是不是跟人结仇,摇头道:“君桃在府中人缘很好,是个讨喜的姑娘,所以这次她出事后,大家都很伤心,二夫人尤其受打击。” 陆安然和云起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露出一丝惊讶。 顾府管家未注意到,继续说道:“劳烦大人一趟,小的正好替二爷和夫人问一声,这桩案子尚未有眉目,但我家县主年前遇袭,提刑司总该给顾府一个交代。” 云起手指一动,折扇流畅的转了一个圈,“你们顾府当时找谁报的案子?” 顾府管家:“时任司丞的刘东昆刘大人。” 云起勾唇,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找他去啊。” 顾府管家:“……” “刘大人已卸任,小的如何再找?” 云起笑容变淡,目光轻轻扫过去,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现在官府办案,本世子还需要一一给你解答否?” 叫这一眼看的压力骤升,顾府管家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低下头去。 云起对着陆安然抬抬下巴——继续问。 — 问询半天,顾府管家说了些细碎琐事,皆与案子无关。 两人从顾府出来回到马车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顾府大门,“瞧见没有,我这司丞多难做,一个小小顾府管家,都敢在本世子头上撒野。” 陆安然凉凉道:“你要把尸体往我家抬,我也给不了好脸色。” 云起轻哂:“本世子随口说说,还真记恨上了,啧。” 经过这一次办差,陆安然有些后悔答应早了,或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云起牵扯在一起。 “你什么眼神?”云起摸了摸下巴,他的错觉吗,陆安然眼中满是嫌弃。 陆安然偏过头:“君桃作为家婢,接触交往的人群并不复杂,与顾府中人大多交好,就算小有龉龃,也够不上性命相关。” 云起用拇指挑开玉骨扇,随意扇了几下,道:“你这样想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而是连环案。” 陆安然一愣:“那你……”没说完又反应过来,就算杀人凶手随机作案,和去受害人家中了解情况并不冲突。 总要在不规律中,寻出万分之一的规律可能性。 灵光一闪,“与君桃发生争执的小商贩呢?可找到了?” 云起叹气道:“无影无踪。” 陆安然:“我记得凡在王都城中经营贩卖,皆需提前于官府登记。” “姓名是真的,人是假的。”云起道:“当天晚上祁尚就将人抓去京兆府审问,对方才知道自己身份牌弄丢了。” 也就是说,有人冒充了别人的身份,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陆安然又想起一件,“仵作勘验怎么说?” 云起不明意味的呵笑道:“一刀断命,利器所为。” 陆安然蹙眉:“就这样?别的呢?” 云起:“没了。” 陆安然敛眉,这样的验尸手法,不是敷衍就是手段不行。 王都是大宁朝皇城所在,与其他各地因为仵作稀缺由大夫代为验尸不同,有专门在提刑司和专相司任职的仵作,领官府俸禄,也在官府挂了职。 比起大夫,自然是仵作在验尸这方面更为专长,毕竟医病治人和勘验尸体还是有不少不共通之处。 要说提刑司内专职仵作不行,那是给大宁朝官府脸上打巴掌,所以只有敷衍了。 他们不敢敷衍朝廷,故说到底被敷衍的是云起。 云起看着陆安然眉宇间神色变化,适时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吧?本世子非你不可啊。” 或许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盛乐郡这位有名的纨绔子弟丢人。 云起两指支起额头,懊恼道:“这回真是,跳了皇帝的深坑。” 抵达提刑司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观月又跳出来,将一张对折的纸递给云起。 上面居然是一副人物像,浓眉,方脸,宽鬓,眼神黑中带着一股暴戾,嘴角下垂,使得整张脸带了凶相。 观月道:“当日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属下从顾府那边打探过来的。” 云起丢回去,“抓人。” 观月苦着脸:“抓不到,从荣安县主出事到现在,别说京兆府和提刑司这边,顾府自己都派人把王都翻了好几番,愣是找不到这人。” 三人一同往里走,陆安然思索道:“如果说小商贩盗用了别人的身份牌,此人连样貌都叫人看到了,总不会出错。” “是了,就是这么个理。”观月道:“您说奇不奇怪,人总不能凭空出现又消失。除非,这脸是假的!” 陆安然看他,“假脸?” “易容可以改变脸型,但也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对脸部稍作修改,再换个眼神气质之类,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稍作修改。”陆安然低喃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云起见陆安然上心了,用扇柄敲了敲她肩膀,笑道:“没那么玄奥,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 观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靠近云起的那边脸好像有点疼。 陆安然眼眸灼灼的对上云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不是那个人?” 观月望天想了片刻,“听不懂。” 云起半眯眸,“你是说……他们眼中的人,并非真的是他们眼中的人。” 观月:“……”好好说话成不成?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哑谜?好玩? 陆安然点头:“人在极度恐惧或者兴奋的状态下,瞳孔会放大,所知所见因过度刺激从而容易产生认知偏差,会把可怕的想的越发可怕,美好的幻想的更为美好。” 云起哦了一声,了然道:“情人眼中出西施这种是吧?” 陆安然抿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明白了。”云起打了个响指,“观月,你叫画师重新调整一下上面的人,眼神不要这么阴郁,其他部位也正常点。哪有眼睛瞪那么大,嘴巴都拉成马猴了,还有脸,往上收一点。” 观月就这般明明白白的来,晕晕乎乎的离开。 — 屋檐滴水成线,远处群山起伏,灰蒙蒙一大片,隔了水雾,像是天边的水墨画。 白锦狐裘在冷风中扬起一角,往水雾中扑个来回,沾来湿漉漉的水汽,打在垂落腰侧的手上。 这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犹如寒玉般质感,握着一把玉骨扇,偶尔手指一动,扇子灵活的转动,游刃有余的把玩在手中。 一方天地,一人一扇,雨水灌满空间,许久都保持着静谧的气氛。 直到后面黑漆木门终于打开。 云起转过身,袖袍翩然带起优美的弧度,水色浸润中,一张脸在背景水墨画的衬托下,尤其艳丽夺目,好像雨光晴开,昏暗的天地都突然间带了明亮的色彩。 陆安然一开门,就看到的这样一幅画面,像是人间写实,又像从画境里走出。 “累了?” 云起散漫的声音惊醒陆安然,她褪掉手上鹿皮手套,沿着廊道边走边道:“君桃死前有挣扎。” “发现什么了?”虽是问句,但带了肯定的语气。 “我在君桃右手指甲中发现了一根线。”陆安然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了很短一截,比眉毛还短的线。 云起:“你倒是细心。”仔细辨认一会儿,道:“如果我没看错,这种线毛糙但有一定韧劲,一般用在粗布衣的纺织中。” 粗布衣造价便宜,又耐磨,一般市井百姓都会穿,就算发现了这样一条线,似乎对于案子来说,依旧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嗯,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陆安然收起帕子,道:“另外,我发现君桃左手臂有一小块淤青,鞋后跟上方磨痕重且新。” 比划一番,陆安然继续说:“磨痕出现的地方沾染了一些青苔。” 南边湿气重,特别是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容易滋生青苔,常年累月下来,即便是冬日草木萧条,青苔也会很顽强的留存着。 “所以,从痕迹判断,那晚凶手从后面制服君桃,很可能掩住口鼻拖拽入巷子里,然后使其昏迷或暂时性窒息。” 陆安然停下来,“唯一的致命伤前面仵作告诉你了,不过我看过脖子处切口,很平整,说明凶手手法很熟练。” 云起问道:“何出此言?” 陆安然反问:“刽子手砍头砍哪里?” “犯人领后向前下方。” 两人正好走进房间,陆安然到旁边洗手,一根一根手指极为耐心且细致的清洗,头也不抬道:“这是一般人的认知。” “哦?”云起哂笑:“那不一般呢?” 陆安然抬眸,目光平静中藏着一丝透彻,“刽子手砍头前,刀会在后脖子来回滚走,那是因为他在找刀骨缝。” 云起缓缓眯起双眸,“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干这一行出身?” 陆安然又摇头:“也不一定,对动物和人体构造有一定了解的屠夫还有医者都能做到。” “那么现在目标可以放在这些人身上。” “这是提刑司的活,云大人。” 这一声云大人直接叫云起低笑起来,“丑丫头,你怎么比顾府的人还记仇。”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7章 雷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两人对坐喝茶,窗外雨打冬风,飒飒作欢,屋内茶气氤氲,经久缭绕。 云起支额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从旁边棋盘了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心里捻摩,盯着陆安然半晌,轻嘲道:“通常美人半遮不露,为的更叫人心驰神往,如饥如渴,你需要多此一举?” 陆安然半抬眼帘,平静道:“茶淡了,要不要我替世子添点盐。” 云起喉咙中溢出低笑:“本世子是看你吃东西别扭,又不是没见过,掀了。” 陆安然沉默几息,伸手扯下左边挂耳,整张脸顷刻间暴露在空气里,左边秀美,肌肤如雪,但任谁看了右边脸后,都不会再注意到另一边。 偏云起还靠过去看了个仔细,口中道:“不像刀疤痕迹,也非烧伤,出生就有吗?胎记?” “是。”陆安然坦荡的对上云起的眼睛,里面有探究但没生出厌恶怜悯等多余情绪,她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松了口气,“生来就有。” 云起没有盯很久,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棋子,“以后在本世子面前就不用戴那玩意儿了,而且……”他嘴角微勾,桃花眼往上翘,能勾人般笑道:“左边脸这么漂亮,不经常往外露可惜了。” 陆安然手指一颤,心跟着猛跳了一下,缓缓蜷起手指握紧,睫毛抖了两下,垂眸望向桌面。 十六年来,她在不同的人眼中见过无数种表情,唯独没有人像云起般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的话。虽说她看淡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还是触及到了她内心柔软的地方,好像忽然塌陷进去一块,一时间有点头重脚轻。 “很感动啊?要不要给本世子做牛做马?” 一句话拉回陆安然飘飞的思绪,为避免接着围绕她的脸说话,她把话题扯回案子,“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还有个疑问。” 云起配合的应道:“嗯?” “君桃的身份是什么?” 云起意外的挑眉,“我还以为你要问顾成峰那位夫人。” 顾家人口并不复杂,原来掌家的是已经牺牲在战场的忠武将军顾成峰,三年前娶妻,之后纳了两个妾室。 顾成峰父母早逝,与二叔二婶关系亲厚,没有别人家的争家产此类闹心事。到了他成年礼后,二叔放了掌家给他,后来娶了妻室,顾家二婶也将府中中馈交了出去。 因而,当云起和陆安然问及管家顾家主母,对方却露出不好言说的表情,叫人一看这中间就有隐情。 陆安然惊讶道:“你查到了?” 云起把棋子撒回棋罐里,轻呵:“本世子查个人很难吗?” 陆安然:“哦,那跛脚的小商贩,世子也一定尽在掌握中。” “嘶~”云起换了个坐姿,反手用指骨扣桌子,“胆子大了?” 陆安然无视云起在那头不爽,低头喝茶,听得对方笑了一声,说道:“顾成峰的夫人姓黄,家中做酒楼生意,这边顾成峰身死的消息传来,第二天她就跑回娘家了,现在闹着改嫁呢。” 陆安然差点让一口气呛住,“黄家也真敢。” 顾成峰是谁? 皇上亲封的忠武将军,竭海一战战功赫赫,全天下人敬仰的英雄。 黄家这样做,不怕得罪顾家,也该忌惮天子和天下人。 “不是黄家,是黄氏。”云起笑着摆手:“这黄氏是个妙人,她说什么名节称谓都是虚的,只有晚上一个被窝里搂着自己睡的才真实。” 陆安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佩服她敢作敢为,还是唾弃一番不顾旧情。 这么看,黄氏基本上和案子无关,他们再说回君桃这头,云起问:“君桃的身份有问题?” 陆安然两手捧着茶杯驱寒,道:“君桃外表穿戴虽与普通丫鬟有所区别,但她里衣所用布料为月拢锦。” 吐死一城蚕宝宝,编成一件月拢衣。 这说的就是月拢锦,虽夸大了,但可从中看出价值不菲。 因为布料轻薄,夏凉透气,冬暖温软,特别受宫内主子喜爱,加上每年布匹产量不多,现在只贡宫内。 可以说,有钱也买不到。 云起手中折扇一转,黑眸微动:“去年除夕宫宴,正是竭海战况激烈,忠武将军等均未回王都。皇上以犒劳为名,给王都中几家都送了东西,你说有没有月拢锦在内。” 陆安然反问:“就算如此,君桃身为女婢,为何能得到?” 云起自信扬眉,陆安然以为他有了主意,结果口中吐出两字:“你猜。” 陆安然:“……” — 傍晚时,雨势渐收,但阴云浓卷不散,闪电隐在中间炸裂,一道比一道动人心魄。 春苗提着食盒进去,一眼看到陆安然手中拿了一小块白色骨头擦拭后仔细端详,配合着又一道骤然而来的雷电,春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粗略摆出来的人形,把食碟一个个拿出来放桌上,“小姐,先吃饭吧,不然马上就凉了。” 陆安然把手中这块骨头准确的放到该落的地方,随便嗯了声,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春苗远远站着,犹犹豫豫道:“奴婢看其他夫子教授的方式,怎么和雷夫子都不太一样。” 实际上,春苗心中将雷翁当做了个假夫子,专门骗她小姐来着。 哪有正经夫子才开始,什么都不教,自个儿跑没影了。 哦,还扔下了一堆白骨。 陆安然不以为然道:“教则解惑,授为给予,并没有规定需得什么方式,概是因人而异。” 春苗撇嘴:“反正奴婢不懂,但小姐也总不能天天就对着这堆尸骨吧。” 陆安然弯腰久了,再直起身缓了好几口气,怎么看今日也不可能完成,她站起来去清洗双手。 饭后,从这间屋子回麓园的路上,陆安然脑子里装着那件案子,一会儿想云起是否查到了君桃的事,一会儿闪过引魂幡上的符咒…… 分岔路口,陆安然转了方向,“去文澜楼。” 文澜楼,稷下宫的藏书阁,古今载籍,包罗万象,听说有数万卷之多。 春苗跟不上陆安然的思路,“小姐?” “我去找两本书,你要觉得闷,一个人先回麓园。” 春苗抿抿嘴:“是跟云世子有关吗?世子今天叫小姐出去,是不是为了上元节那桩案子。” 陆安然侧过身,没说话算是承认了。 “出门前,老爷跟奴婢说过,王都城势力复杂,让小姐只一心求学即可,不要参与任何利害关系。”春苗忐忑的说道:“奴婢不是说云世子不好……奴婢只担心小姐掺和进去,无意中得罪了谁,老爷在蒙都,我们在这里又……小姐,奴婢就是……” 陆安然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的意思。” 春苗见她没有生气,提着的气终于放松出来,不过没有松到底又再次提起来。 “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 春苗挎着肩膀看陆安然转个弯,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心中叹气——说什么心中有数,果然都是敷衍她的吧。 — 半夜雷声隆隆,游走天空中,一道道闪电犹如利刃,将苍穹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 天亮后,满院狼藉。 幸好雨停了。 仍旧是阴天,天地间灰蒙蒙连成一片,山风吹入骨,冻的收拾院子的春苗鼻头通红。 陆安然揣了个手炉出来,看到一个花盆倒了,伸手扶起来。 隔壁几个院子也相继传来动静,还有互相交谈的声音,不过没人和她们这个院子有交流。 陆安然所在的学舍是整个麓园中最偏僻的地方,无人和她作伴,幸而她喜静,倒是无意中正合了她心意。 春苗扫完地,把花盆里翻出来的土重新装回去,边道:“小姐起来啦,奴婢将粥温在炉子上,这就给您端来。” 陆安然打个呵欠,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现在仍旧未完全清醒,整个人就透着懒怠。 春苗手脚麻利的端上一碗粥,两碟配菜,还有一盘白糖糍粑,兴冲冲的报告今日奇闻,“昨晚雷雨可真厉害,吹倒不少东西呢,对了,顶厉害那个滚地雷,当时震的门窗哐哐响,奴婢都怕它把房子也劈散了。” 陆安然夹了一块白糖糍粑咬一口,咽下去后才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虽然没劈房子,但是后山一颗千年老树给它劈倒了了。我去拿早饭的时候,听他们说了,好粗壮一棵树,就直接劈成两半,给烤焦了。” “你看了?” “没有啊。”春苗道:“山路倒了好些树杈,现在也不好过去,不过那树长的高大,远远都看到了,整个半边都没了,黑漆漆的一边,全是糊焦味。” 春苗似乎对被雷劈的大树很感兴趣,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久。 陆安然听的实在脑袋疼了,揉着额头道:“你要实在好奇就跟着去清理后山的路看看好了。” 春苗还真的去了。 陆安然没有放在心上,吃完后照着平时的样子,去了雷翁保存尸体的房子,拿了他记录摘要的册子,边看边自己琢磨。 只是她一页还没翻过,春苗大呼小叫的从外面扑进来,气都没喘均,大喊道:“小姐,后山死人了!有人被雷给劈死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8章 死者阴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石惊起千涛浪。 消息很快传遍稷下宫上下,学子们闻风而动,一时间,全都涌向后山。 “奴婢刚过去,连雷劈的老树都没看清,老远就听到有人喊死人了,赶紧跑回来跟小姐说。”春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道:“小姐你说昨晚刮风打雷的,这人跑后山干什么去?” 陆安然眼皮猛跳了几下,直觉事情并非春苗口述那么简单。 刚到后山,就看到前面乌压压一群人,身着学子服,轻云缓带,广袖长风,此刻却都仰长了脖子张望,各个焦灼又好奇,全失平日风度。 稷下宫夫子们拦在学子面前,不让靠近半步,具是黑脸沉冷,连一向最宽厚可亲的梁夫子这会儿都皱着眉头,神色肃穆。 陆安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时不时听身边传来各种揣测议论声。 “怎么回事啊?死的是谁?” “不清楚,我来得晚没看见,听说被雷给劈死的。” “谁大半夜的跑来找雷劈。”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到夫子们的表情,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见夫子那边还是没动静,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碍于夫子们威压,没人敢越线跑去看个究竟。 当嘈杂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提刑司来了!” 人群顿时哗啦啦松动起来,朝着后方看过去。 先是衙差在前,走路带风,大马金刀,分开成两列拦住学子,放出中间一条道来。 有人嘀咕:“好大的派头。” 陆安然随之将视线转过去,先对上一双桃花眼,多情风流,眼角勾着游戏人间的戏谑散漫。 来人踏着烟纹银靴,步伐不紧不慢,一身锦衣狐裘在昏暗的天色下衬的身姿修长而挺拔,嘴角微勾,现出一个懒散笑容,桃花眼映入天光,潋滟着无边春色。 容颜如画,风华绝代。 梁夫子迎上前:“劳烦世子走这一趟。” 云起轻摇玉骨扇:“分内之事。” 学子左右低语: “他是谁?” “听我父亲说,提刑司刘司丞告老还乡,圣上指派盛乐郡云世子为新一任司丞。” 更多人则感叹:“他就是云上公子云起啊!” 稷下宫学子们多少听说过云上公子的名号,素闻云起各种事迹。可亲眼见到,才发现比传闻更加样貌不凡,惊世绝俗。 一把玉骨扇,一身风流骨。 稷下宫群英荟萃,更有不少生性高傲的人,因而不少男学子看云起这番做派,嘴上虽然不说,眼中露出不屑,他们是看不上绣花枕头一包草这类人。 陆安然粗粗扫过,发现几个女学子看呆了,她们不少人正满怀感慨—— 江山秀色,不及此人眉间一点风情。 等到云起带着人跟随梁夫子走远,忽而有人一拍手,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恩荣宴见过他。” 当时云起直接进了主殿,大家还纷纷猜测过哪号人物。 女子们还在惊叹云起的风采,对朝事敏锐的一些学子已经开始心中暗自计量皇上对云家的态度,更甚者对蒙州的打算。 至于陆安然,云起的出现让她更确信这次死的人绝不会是被雷劈这么简单,非凶案不到提刑司手里。 只有荣安县主遇袭案,因为她身份特殊例外。 没多久,夫子们将聚拢的学子赶回去,并严厉告诫不可对外胡言乱语,如有不实言论,稷下宫将予以处置。 陆安然随人群散开往回走,等快到医辨宗大门口时,从天而降一个人拦住她的路。 “陆大小姐。”观月抱了抱拳。 陆安然对上他的眼神,似乎一下子看出他的来意,“走吧。”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观月意外的抖了抖眉毛。 春苗拽住陆安然一片衣角,“小姐。” 陆安然淡声道:“你去将我昨日泡制的药滤水,再加入左边第三个格子的药粉。” 春苗知道陆安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是无论如何劝不回来,只得对着观月瞪了一眼,不甘不愿的应道:“是。” 观月摸摸鼻子,他这又是招的哪门子怨。 — 以血祭天,招幡引魂。 阴森森,血淋淋,在阴霾天空下,诡谲怪诞,令人不寒而栗。 看到这个场面,陆安然心中不好的预感被证实。 不止学子们,连之前留守的夫子都离开了现场,只有云起站在那里,还有几个提刑司的衙差守着出入口。 看到陆安然,云起招手:“我让其他人都退避了,抬回去之前让你先过来看看。” 陆安然没有马上查看尸体,而是绕着走了一圈,再接过观月递来的鹿皮手套,蹲下来捧起尸体的头,送到眼前认真端详。 这姿势,跟闲来无事的富贵老爷在细细赏玩古董差不多。 观月嘴角抽了抽,饶是他杀过人见过血,可也没有凑脸捧死人头,还看的这么一副‘情深意切’,这位陆大小姐可真不是一般人。 放下头,陆安然用手指扒拉尸体脖子切口,然后一点点往下摸索下去,即便最说不得的部位,她也无比认真的没有放过。 观月见她简单粗暴的动作,眉心蹭蹭的跳,干脆瞥过脸,却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两个变态! “可看出什么来?”云起道。 陆安然站起来,边脱掉鹿皮手套,边道:“仵作怎么说?” 云起合扇敲敲左边肩膀,从一堆文字中,检出紧要的说道:“亥时至子时死亡,利刃断头,无其他伤痕。” 陆安然点头:“这些你知道我就不重复了,我说点其他的。” 云起走过去,听陆安然道:“你看脖子伤口下面这个点,淤血不散,很明显死前被钝物猛烈撞击过。” 这道痕迹很不显眼,夹杂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下,很容易被忽略。 “还有呢?” 陆安然沉吟道:“有点矛盾。”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用眼神示意陆安然讲下去。 陆安然:“依照死者身边的布置来看,凶手是一个冷静且沉着的人,可是,从死者头部的数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以及死者后颈挫伤,凶手杀他的时候处于惊慌与不确定中。故而无法把握尺寸,出现这么凌乱的刀痕,就好像……”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描述道:“他是极度的愤怒、冲动、激愤。” 云起思考一会儿,道:“也许和天气有关,昨晚雷电交加,他不方便……”等他把视线落到尸体前面的三个酒碗,马上摇头:“不对。” 陆安然接过话,“昨晚杀的人,现场是今晨布置的。”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一起朝出口的路走过去,不过地上脚印杂乱,已然看不出什么。 “可惜了,人太多破坏了现场。”云起道。 “从前面几个案子记录上来看,凶手杀人布置现场的时候是自信,悠闲,有把握的,他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所以能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再悄无声息的离开。”陆安然细数道。 云起食指轻敲扇柄,思考道:“你说过,之前凶手杀人都是找准骨缝处,干脆利索一刀砍人头颅,绝不会出现第二刀。那现在这个情况呢,怎么说?” “有三个可能,一、死者对凶手来说很特别,特别到他情绪失控;二、凶手自身发生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达成完美作案;三、这个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云起轻轻拍掌:“不错不错,你分析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你再说说,哪个可能性最大?” 陆安然抬眸,不咸不淡的扫他一眼,“云大人,我还有课业,先走一步。” 云起用扇子伸手将人拦住,“本世子不是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不忍心打断你吗。” “世子真是体贴。” “好说,本世子一向怜花惜玉。” 云起让观月留着将尸体抬回提刑司,和陆安然从后山小路出去,道:“说正经的,你刚才认出死者来了没有?” 陆安然特地偏过头看了下云起,眼神明晃晃写着——原来你也知道刚才不正经? 云起眉峰一挑,“安夏郡阴家二子,阴昴。” 阴昴为人自视甚高,嚣张跋扈,陆安然在之前已经见识过两次,只不过没想到死的会是他。 “世子遇到麻烦了。” 皇帝什么心思他们多少能猜到,但这个敏感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和蒙州境将关系恶化。 而蒙州境表面上以蒙都陆家为首,实际上近些年安夏郡暗中扩展势力最大,如今安夏郡嫡子命丧王都,皇帝若不给个说法,安夏郡怕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单单怕蒙州乱,而是怕蒙州一乱,天下大乱。 云起沉沉一叹:“实在不行,我也只好……” 陆安然停下看着他。 “拿苏霁出来祭天。” 陆安然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叫苏霁的正是被云起扔在提刑司替他看大门的可怜人。 “世子接下来怎么打算?” 云起手中玉骨扇转了个圈,“先从阴昴结交的狐朋狗友开始。” 陆安然明白,云起嘴上不靠谱,实际上早叫人暗中去查访过,才能这么快就掌握阴昴的消息。 分开前,云起想起什么,道:“有个事跟你说。”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9章 争执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空旷的屋子里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唯一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地上两具粗略摆出人体轮廓的骨架。 陆安然蹲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块手掌大的白骨,用软毛细刷里外都刷干净后,从旁边的罐子里沾了胶体,放在骨架的某个地方,准确粘合。 几日来,只要有闲暇功夫,她都会过来这个屋子,一点点拼凑本来混做一堆的尸骨。 令陆安然奇怪的是,这两具都是女尸,且年岁差不多,生过孩子,身高尺寸也很相近。 这倒是增加了陆安然的难度,可她向来心性稳健,只当雷翁留给她的课业,所以也不急在一时。 处理手中事物时,陆安然反而想到了那起连环凶杀案。 稷下宫后山死人已经过去两天,云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学院中大家多少听闻了些风声,故而这几日能感觉到稷下宫气氛有些紧绷,学子们少了嬉闹笑言,没有往日轻松欢快。 陆安然拿着小刷子撇掉上面一层灰,脑中闪过云起那日说的话—— “观月查到,君桃明面上是顾二夫人身边女婢,其实早就让顾二夫人送给忠武将军做通房,只是还没过明面。” “她怀过顾成峰的孩子,二夫人因此赏了不少东西,估摸着其中就有这匹布料。不过就在顾成峰战死前半个月,孩子突然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顾家都说她贪嘴吃了性凉的东西。但观月暗中派人和顾二夫人另一个贴身女婢接触过,君桃还想靠孩子上位,因此平常对吃食格外注意。倒是那日胃口不好,恰好厨房做了山楂糕。” 山楂开胃,但它有活血化瘀之效,如有孕者食了,极易造成滑胎。 陆安然停下动作,抬头透过窗户看向远方群山。 顾成峰成婚三年,黄氏并没有给他生有子嗣,就连两位妾室也无所出,好不容易君桃怀了,也因贪食流掉。 云起说过黄氏好强,性格泼辣,她不得不怀疑顾成峰没有子嗣是不是和黄氏有关。 那么君桃失去的孩子…… 不是这样。 陆安然兀自摇了摇头,她太把自己的思绪框架住了。 若君桃的死和顾府或者黄氏相联,那么其他几个死者怎么说? 不等她再想出个子丑寅卯,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喊她,一声比一声接近。 陆安然刚站起来,来人人影一晃闯了进来,接着,情不自禁惊呼一声:“嚯~!” 空荡荡一间房,两具白骨并排躺在正中间,头颅上眼眶空洞幽深,骤然对上,寒气直冲脑门。 陆安然看到被吓白了脸,半晌没有动静的男子,取了旁边地上一块白布盖上,走到门口平静的声音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子身着稷下宫学子服,左边胸膛用银线绣了一个‘文’字,代表文政宗。 因为尸骨被盖住,男子好歹能回过神,脚步往后一退,被太阳一照,阴冷寒气从身体嗖嗖晒灭,整个人才像重新活过来般,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叫路通,是梁夫子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你那位侍女和麓园曹管事吵起来了,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陆安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春苗是比较活泼,但她到底在陆家多年,行事很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和麓园管事吵架。 “话既已带到,还请师妹赶紧前去,我先告辞。” 稷下宫不已年岁论,而是宗派排序。 比如文政为首,其他宗派皆要称呼他们一声师兄,所以他这一声师妹并无错处。 陆安然颔首:“多谢师兄。” 她没发现路通一转过身步伐都急促了,好像要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 陆安然到了麓园,发现原该她住的小院,房子没了,只剩下一堆废墟。 “来了,来了,她来了。” 陆安然不管周围指指戳戳,走到最前面,春苗背对着她拦在曹管事面前,双手叉腰,虽身材娇小,然气势凌人。 “什么叫没有?你们稷下宫欺负人是吧?当初给我们家小姐安排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我们小姐不计较是我们小姐气量大,合着你们当我蒙都陆府好欺负不成?” “还有,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没有也得有,否则我们一起去找大夫子评评理。” “房子好好的就塌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要我们小姐住在里面出事,你们赔得起吗?!” …… 春苗叭叭的一堆话,压根没有给曹管事反驳机会。 终于,曹管事怒气涨到极点,大声吼道:“雷劈了地,要找就找老天算账去!院子满了就是满了,别说大夫子,你告到柳相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说罢,手狠狠一推,把春苗推开,快步走了。 春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叫后面的人一搀扶,勉为其难稳住了,一转身对上陆安然平淡如昔的眸子,刚才还叫嚣不停的气势瞬间消散无影,嘴唇一抿,眼眶居然开始红了。 “小姐,他……”欺负人。 陆安然抬手拍了拍春苗脑袋,“嗯,我知道了。”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咬咬牙道:“小姐放心,奴婢现在就去找大夫子,凭这稷下宫在王都什么地位,连个住的学舍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陆安然安抚道:“先去里面收拾一下东西,看有没有损坏遗失。” 春苗叫道:“哎呀,小姐的书!”急急忙忙的朝废墟堆里冲。 陆安然却没有跟着过去,她慢慢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门口的位置,眼帘半垂,整个人立在风中。 青袍翻动,犹如青云急走,但风再大,地上的人巍然不动,似山顶雪松,笔直挺拔。 看热闹的人很多,不过目光都落在陆安然一人身上,眼中神色不尽相同。 定安郡主抚过新上色的丹寇,嘴角往上翘,显然心情很好,余光轻蔑的扫过陆安然的方向,意兴阑珊道:“走吧,本郡主对落魄山鸡没多大兴趣。” 一群人跟着离开,原本的位置空了一大块。 当初恩荣宴上好奇过陆安然身着服饰的谢芸眼中流出一丝不忍,“她有点可怜哦。” 旁边要好的姐妹拽了拽袖子,低声道:“你同情她,你傻啊,想要和……作对吗?走了。” 谢芸犹豫一下,咬着唇和同伴回去了。 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女子,目光讥诮的从谢芸身上收回来,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眉头拧在一起,形容颇为不耐烦的回头对陆安然道:“有空发呆,还不如找夫子叫几个人来搬东西。” 陆安然其实在思考事情,闻言朝女子逐渐远离的背影看过去,眼眸中划过一丝困惑,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她确实不认识这个女子。 稷下宫的学子们毕竟不是街头巷尾喜好围观热闹的无聊百姓,看过之后也就逐渐散了,到后来,只留下一个人。 路通看着眼前女子,虽面对满目疮痍,她孑然而立,非遇事后茫然无措,自始至终从容淡定,全身更是清韵悠然,令观者同感受了她的冷静自持。 “师妹。”路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之前雷震了附近地面,当时地就有些裂开,以至于你的房子塌陷。” 陆安然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回头看到路通倒是未在意料中,“师兄没走?” 路通对上陆安然通透的眼眸,霎时间明白对方是看透了,脸上现出一丝窘迫,“这,曹管事那边,不如我去替你说说情……” 陆安然断然否决道:“不用。” 沉默片刻,路通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虽没有这方面学识,但也能看出灾祸还是人为的区别。” 路通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就说出来,更加困窘,“抱歉。” 陆安然不解:“这事是师兄所为?” “非也。” “那么,师兄就不必说些抱歉的话了。” 这句话单拎出来好像陆安然在嘲讽一般,但路通看着女子淡然无波的神色,知道她确确实实就在陈述。 稷下宫开课已有些日子,独入医辨宗的陆安然显然成为一个异类,不知不觉间,还或多或少受到其他人排斥。 陆安然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境况,她从不与其他学子交往。 在这之前,路通一直以为像陆安然这样的人,必然是怪异,甚至性子冷僻,不好相处。 但直到真正的靠近后,路通发现他错了。 陆安然待人有礼,但因生性中流露的疏离感才叫人以为不好接触,她遇事从容,明晰利弊,做事又果断,没有其他女子或娇憨或清傲的一面,始终淡泊,始终平静。 像一汪清泉,冷月照清秋,静水流深。 送走路通,陆安然和春苗一起先把她两大箱子书从碎砖瓦砾下搬出来,幸好箱子材料极好,除了外表破损外,里面的书籍安然无恙。 倒是常放在桌案的《千金药典》叫污秽染脏了,春苗心疼的用绢帕轻轻擦拭,“这古书磨坏了可怎么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干净。” 陆安然有一瞬失神,看到书她就想起老头儿,这件事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0章 提点刑狱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等主仆二人收拾的差不多了,夫子指派帮忙的人才姗姗来迟的赶过来。 春苗心直口快,憋不住事情,见状立马讽刺道:“来的可真早,再晚来一步,就可以直接回去歇着了。” 陆安然将《千金药典》放到身边的包袱里,道:“都整理好了吗?” 统共没住几天,东西倒也不多,差不多还是从蒙都带来的那些,春苗一一清点后,发现损失不大,一颗心才慢慢落回原处。 “小姐,那挨千刀的曹管事说房子修理起码三个月,还说这里没有空余院子,让我们另找地方住。” “怎么就没有,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均不出一两个房间来不成。”春苗撸起袖子,“不行,我还得再找他……” 陆安然拽住春苗一根发辫把人拖回来,“整理好东西,我们下山。” “小姐!” 陆安然无奈一叹:“有人不想我再住的话,其他房间也会塌,只是原因不大相同罢了。” 春苗眨眨眼,再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小姐,您是说不是雷劈的?!” “走吧,先去客栈,再租个合适的宅院。” “可谁干的啊?” 陆安然没有回答,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从其他人行为表现来看,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 找好客栈暂时安顿下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春苗赶紧跑了一趟离她们最近的牙行。 入春后乍暖还寒,陆安然腿上盖了毯子缩在暖榻上看书,时不时用笔勾画两句,屋子里只有炭烧‘噼啪’声。 想到春苗离开前一副怒其不争的委屈样,笑着摇摇头。 她非懦弱,也不是胆小怕事,不过生性如此,要做的事很多,不想浪费功夫在没必要牵扯的人身上。 忽而几下敲门,陆安然从书册中惊醒过来,以为是店小二送水来,一开门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听说你让人赶出来了,本世子特意过来送温暖。” 陆安然退后两步让人进来,“世子怎么知道?” “巧了。”云起不客气的坐下,自己斟茶给自己,送到嘴唇处,道:“有事找你,结果观月一到稷下宫,就听人到处宣扬麓园的丑八怪被撵下山了。” 陆安然捧着手炉坐到云起对面。 云起喝口茶放下,哂笑:“得罪人了?” 陆安然摇头:“不太清楚。” 云起往椅背上一靠,轻松的姿态道:“说说看。” 陆安然抬眸:“能够在稷下宫行事张扬,还驱使得动曹管事,又让所有学子们忌惮的人,必 然地位不凡。此次稷下宫入学学子中,地位尊崇者有太子在内的皇子们四人,公主二人。” “首先去除太子以外从未和我见过面的几位皇子公主,剩下太子因为猫的关系,有这个为难我的可能。” 云起勾唇:“可能性很大。” “但不是他。”陆安然肯定道。 云起抬抬下巴:“为什么?” “男子可以不心怀开阔,也定做不来这等落下乘的事。”陆安然道:“就像世子在杀人可以解决麻烦的时候,会多此一举威胁人一番吗?” 云起用食指敲敲额际,眯眼道:“我怎么听着你在讥讽我?” 陆安然垂着眼睑,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时过境迁,再想想当日初见时,绝想不到两个人还能坐在一处谈笑喝茶。 云起转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个原因,太子虽入稷下宫,但他是太子,总要显得与众不同些,所以其实大半都在上书房授课,其他皇子公主一应如是。” 陆安然点头:“我能想到的人里,只剩下定安郡主能做到。” “她?” “不错。” 云起语带喟叹:“也没见你来王都多久,得罪的人不少,一个比一个难缠。” 这次云起找陆安然还是为了案子的事,前一次陆安然说对引魂幡有些见解,不过要查一下书籍证实心中所想,此番云起就来问她查阅的如何了。 不过陆安然还想了解一下前几次案子的具体事宜,于是两人一起回提刑司。 半道上,云起告知陆安然:“阴昴和人争学舍这件事,两人曾大打出手,后来还关过禁闭。” 陆安然回想一番,“另一个好似叫徐绍开?” 云起:“不错,提刑司审问过徐绍开,不过有人给他作证,当晚他一直在院中没有离开。”话锋一转,“有意思的是……” “什么?” “给他作证的叫乌卡。” 陆安然神色微凛:“你怀疑他们两人?” 云起执着玉骨扇摇摇手,“言之尚早,但那天徐绍开之所以和阴昴打架不就是为了替乌卡出头。另外,乌卡和徐绍开所在院子相隔一段距离。” 陆安然不解:“当晚乌卡住在徐绍开院中?” 不然他怎么给徐绍开做人证。 云起:“乌卡说徐绍开每晚会在睡前打一套拳法,那天晚上惯常练到亥时。之后乌卡坐在窗口看书,能看到徐绍开在房中的影子,一直到他子夜熄灯时,徐绍开还在房内。” “乌卡一个晚上坐在窗边盯着徐绍开的人影?”陆安然总觉得有种怪异感,看向云起道:“你现在担心两人串通供词,互相包庇?” 云起目光深沉,桃花眼在日光下潋滟出一道波光,“相反,我更担心他们不是凶手怎么办。” 陆安然一怔:“为什么?” 云起难得正色道:“这桩案子,从出现第一个死者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最近京城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皇上已经多次施压提刑司。如果再找不到凶手,恰恰这个时候又冒出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凶手,你觉得如何?” 陆安然沉眉敛目,蜷了蜷冰冷的手指道:“徐绍开一定会成为凶手。” 云起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他之所以喜欢和陆安然交谈,正是欣赏她这份剔透聪慧,往往不需要他过多解释,对方已然自己掌握答案。 陆安然蹙眉道:“可是,万一定罪后再有案子发生……” 云起挥开折扇,又恢复成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丝弧度,道:“那就说不得就变成团伙作案了。” — 提刑司坐落朱雀街东北方位,石狮镇宅,威风凛凛。两边各站了衙役,面色冷峻,手中握着鄣刀,仿若隐含着丝丝血腥气。即便路人经过,也是紧挨着路另一头,绝不愿靠近。 陆安然仰望‘提点刑狱司’几个字,提笔庄严肃穆,如怒目金刚,似有厚厚威压沉沉倾轧,给人强烈压迫感。 云起见她迟迟未有动静,倾身靠过去,贴着耳畔轻笑道:“吓到了?不会现原形吧。” 陆安然舒一口气,“这几个字方正茂密,笔力强劲圆厚,气势雄浑,当配提刑司。” “你知道这字谁写的?” 陆安然摇头,听云起一本正经道:“提刑司这样的地方血腥气太重,里面死囚不少,怕他们化为厉鬼,所以特地叫智心法师提了这块牌匾,用来镇妖伏魔,驱鬼避煞。” 陆安然脑中恍惚闪过什么,旁边云起低低一笑,“你要小心了,智心法师的手开过光,他的字自然也有佛光法力。” 陆安然才想起,云起刚刚说了什么现原形,不由得重新认真审视他,“世子,你好……” 云起挑挑眉。 “……无聊。” 云起轻啧一声,回击道:“丑丫头,你好……” 陆安然往里走,压根不回头。 云起懒散的迈步跟着晃进去,偏偏要凑到陆安然耳边吹口气,带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无趣。” 两人刚入大堂,身后一道声音大喊道:“两位兄台通融一下,我和里面的人一起……云兄!云兄!” 陆安然刚想着这声音稍微有点耳熟,转头就看到一抹青色影子像一抹旋风猛扑而来。 “云兄,可叫我逮到你了,这几日怎么没有来花楼喝酒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为了案子发愁,要不要我帮忙啊?咦?这位姑娘是谁,好像有点眼熟,我们在花楼见过?云兄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朋友,你怎么专美于前,不跟好兄弟我分享呢。” 这张嘴一口气说了一通话,虽然带着好几个疑问,但这架势就没有给人回答的余地。 陆安然揉了揉额头,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苏执。”云起刚好开口,唤前面人道:“你怎么来了?” 苏执大大方方的绕着陆安然看了一圈,心里还在琢磨云起从哪里找来的小娘子,身段优美,气质淡泊,虽见不得全貌,但眉宇间透出几分清冷,像独放幽香的墨兰。 “不错啊,几天没去,花楼品位提高不少,等会儿带上小娘子去喝两杯?” 云起戏谑的扫了眼陆安然,“那你就要问陆大小姐是否赏光了。” “云兄出马,哪有小娘……”苏执眨眨眼,看看云起,再扭头看看神色更冷的陆安然,砸吧砸吧嘴,半晌道:“陆,陆大小姐?!” 云起还嫌他受的刺激不够,缓缓道:“蒙都陆氏,陆安然。” 苏执被狠狠惊吓到了,张大嘴好半天,忽然脱口而出道:“陆氏那个怪胎!”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1章 引魂还是驱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在提刑司后堂终于见到了云起口中的苏霁,人如其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眉目俊朗,风流蕴藉。 只不过脸色过度苍白,隐含着一股病态。 比起苏执一惊一乍,苏霁的目光只在陆安然身上停留一瞬,更像是礼貌看你一眼就将视线滑过去。 “这份是我重新整理出来关于这桩案子的卷宗。”苏霁又拿起另一份,“这里面记载了所有和死者有关人的口供,包括亲人,朋友以及仇人。” 等到苏霁一样样分门别类的摆出来好几本书册,并一一做说明后,云起用两个字对他所作所为进行肯定。 “能干。” 苏霁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一下,“没别的我先去忙其他事了。” 云起目送苏霁离开,回过身收获陆安然怪异眼神一枚,挑眉展现自己疑惑。 陆安然诚恳道:“世子这个司丞做的真好。”他挂名,别人跑断腿。 云起桃花眼露出笑意:“这只是本世子所有优点中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陆安然不再理会他,埋首在前面一堆文案当中。 两人不说话时,也相当默契,陆安然默不作声的翻阅,云起偶尔执着折扇轻敲某个点,两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一番后,继续往下看。 苏执凑在两人身后,因为前面喊了陆安然一声怪胎,这会儿有些心虚,不敢打扰这两人,又忍不住抓耳挠腮。 怎么回事? 云兄什么时候和陆怪胎认识并且走这么近? 苏执左思右想慢慢的把身体挨近,谁知陆安然正好抬手,于是书卷里血淋淋的一张图差点贴着他的脸。 故意的! 赤/裸/裸的恶意! 陆安然丢了个莫名的眼神给总是大惊小怪的苏执,视线落在一张描绘非常详细的引魂幡图上。 “对了,有个事。”云起勾着腿坐在对面,手中垫着一盏茶,吹了吹上面茶沫,幽幽道:“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找到了。” 陆安然一顿,从卷宗里把头抬起来。 云起呷一口茶,轻叹:“名叫王守仁,王都人士,两年前参军,随顾成峰那一批去了竭海。” 陆安然从云起的表情里看出,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莫非他回过京城?” “否。”云起放下茶,“竭海一战,顾成峰所率部众全军覆没,王守仁亦是其中一个。” 陆安然默然。 竭海海盗猖獗,附近几个村落民不聊生,因民怨沸腾,加之竭海接连琉球岛,岛上有一个小国名为千赤。 盛世王朝最繁盛的时候,兵强马壮,一举统一整片大陆,还曾组成水师打到千赤国皇宫门口。 当时的千赤国皇帝举白旗投降,从此成为盛世附属国。 后来王朝几经变更,千赤国也时不时在里面搅浑水,但猢狲到底敌不过雄狮,时间久了,似乎已经认命,每年上上供,送点特产,蜗居在一方小岛上。 不过显然子桑九修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所以竭海事起,他就马上派军队镇压,就怕海盗与千赤国沆瀣一气,腹背受敌。 这也是子桑九修在对待蒙州境的问题上颇多顾忌的原因之一。 然海盗常年生活在海上,水性极佳,又阴险狡诈,老帅汪游久攻不下,后幸得顾成峰使计困住海盗头子,才将之一网打尽。 “什么?什么什么?”苏执脑袋左右晃,有些跟不上两个人对话,“什么飞贼,怎么又参军去了,又关竭海什么事,竭海的海盗不是早都被灭了吗?” 陆安然合上看完的案宗,“看来有人窃取王守仁的身份牌,在年前袭击了荣安县主所乘车架,而真正的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 苏执睁大眼,抖了抖身上鸡皮疙瘩:“嚯,怪渗人。” “竭海和王都相距几百里,为何偏偏是王守成。”陆安然低语道。 苏执踊跃发言:“不是说这个王守成是王都人吗,会不会出征前身份牌就叫人盗了?” 陆安然:“不会。” 云起:“不可能。” 苏执气焉了,这两人是不是太默契了点。 陆安然解释道:“军士入伍,需核对身份,户籍背景一样不可缺少,如若当时丢了他定会发现,到官府记录在案重新领取一份。” 云起点头,道:“我叫人去京兆府查询过,并无王守仁的案录。” 苏执挠挠头:“这……有点复杂啊。” “和君桃发生争执的坡脚小商贩,还有王守仁,怎么这么巧,都被人盗用了身份。”陆安然倏然抬头,“会不会……” 云起马上意会,朝外唤道:“观月。” 苏执一脸茫然:“……” 咋滴,咋滴,这又咋滴了? 他身处其中,仿佛又置身其外。 观月随唤即到,云起交代道:“派人查一下,王都是否还有人丢过身份牌,京兆府那边案牍也查看一番,近一两年内曾丢过身份牌的都算。” 两人重新坐下,苏执居然跟着松了口气,挂上笑脸,正要打哈哈,听陆安然说道:“这里有问题。” 苏执莫名神经一紧。 陆安然指的地方正是其中一幅引魂幡的画。 因为现场不可能一直保留,所以提刑司有专门的画师将重要的内容绘制出来,一并归纳于案卷当中。 案件的画作不讲技巧美观,但一定还原。 正如陆安然手上这幅,灰霾天空下,一张苍白的引魂幡迎风招展,上面墨黑色的字扭曲成奇怪的符号和线条,白又白的悲凉,黑又黑的阴森,扑面而来一股死亡气息。 云起看了一会儿,问道:“哪里不一样?” 陆安然又翻出另外几幅画,对照着解释道:“引魂幡上面的符咒都是有讲究的,我之前在稷下宫后山看过现场后,觉得不对劲,又不专于此道所以没有跟你说,直到我去文澜楼翻阅了《十方异闻录》。” 《十方异闻录》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所有看之不合常理的事,什么山海异兽,魑魅魍魉,还有降妖伏魔,道法诅咒。 “符咒源于道门,道家讲道法自然。”陆安然手指着引魂幡上的符咒,道:“道生长万物,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听任万物自然而然。” 苏执掏了掏耳朵,他是搞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开始讲道法了。 云起眼底若有所思:“你是说看似凌乱毫无规律,却顺应自然而生,也是一种规律。” 面对如此默契,陆安然抬头时眼眸发亮,“不熟知此道的人一般很难分辨区别,但这符咒只消画错几笔,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云起对上她灿若星辉的眸子挑起一边眉头,嘴角跟着往上翘,手指点在画上,“这里,这里,还有最下面几个地方不一样。” 苏执挤过去,把几幅图细致的一一比对后,茅塞顿开道:“啊对对对,这几张一样,这张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画来自最后一个案子,也就是阴昴的死。 “之前几个案子包括君桃死亡现场在内,引魂幡画的都没错,唯独这上面画的却是驱魔。”陆安然说着,眉头忍不住往下压,“也不是。” 云起就算涉猎甚多,也难通鬼怪异闻,不耻下问道:“怎么说?” 陆安然目光停留某处,思索道:“勾为引魂,散为驱魔,可是它最后一笔,又不对劲。” 云起和苏执两双眼睛齐齐看向陆安然,等她后话。 “午夜阴阳交/合时,阴/门打开,鬼煞引路,聚地气,凝魂魄。” 苏执一头雾水,怔怔道:“什么意思?” 陆安然摇头:“简单的说,四不像。” 云起黑眸中似有云雾沉浮,笑容转淡,“差点被耍了。” 苏执:“谁?凶手?” 云起用杯盖撇开茶沫,轻叹:“有人鱼目混珠,妄图杀人嫁祸。” 苏执咧咧嘴:“因为画错的几笔?兴许杀人的太慌乱,也有可能啊。” 陆安然目光一转:“绝对不可能,上元节防卫如此严密的情况下,凶手尚且能有条不紊,布置好现场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冷静且颇有计谋的人,甚至算准了守卫军的换值时辰。” 云起掌中握着茶碗,桃花眼微眯,道:“我们先前猜测错了。” 之前他们以为凶手发生什么变故,才会有很多违和的地方,现在看来…… “凶手不嫌麻烦,坚持摆出这个阵仗,我想或许不是为了故作玄虚或者吓人,而是进行某种仪式,所以他绝对不会在仪式上出错。” 引魂幡错误描绘,直接导致仪式失败,凶手不会让自己犯这个错误。 陆安然忽然想到什么,猛的抬头看向云起,“按照之前四个案子来看,凶手杀人手法老练,而且手段残忍,下手时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我怕……” 云起接话道:“你怕有人模仿他作案,招至凶手不高兴,也许马上会有新的案子发生?” 陆安然神色微凛:“像这样不为财也不是报复性杀人,说明凶手是个性格很独特的人,虽然我们目前无法知晓凶手的目的,但他不会允许别人拙劣的仿效。” 云起拿起玉骨扇,敲了敲自己左手心,“这几个案子的共通点你发现了没有?”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2章 招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不等回答,云起自己继续道:“死的几个人都出自王都城内有名有姓的门户,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人家。” 苏执抢答道:“凶手仇富,嫉恨有钱人。” 云起用扇柄捶了苏执的肩膀一下,“苏兄睿智啊。” 陆安然道:“不失为一条线索。” 云起苦恼道:“可王都城有钱的人这么多,我提刑司这么点人手,哪能盯梢得过来。” 云里雾里半天,终于插上话,并且被夸了之后有点飘飘然的苏执再接再厉,说道:“王都治安不是京兆府管吗,而且听我爷爷说皇上派了职给祁尚,现在每天带领守卫军巡视皇城内外,手里有不少人。” “苏兄提点的好,犹如醍醐灌顶,我这就按你说的办。”云起桃花眼流转,嘴角笑容再真挚也掩不住眼底一丝狡猾。 苏执茫然,怎么就突然按他说的办,他说什么了? 陆安然眼中映入苏执迷茫的神色,智商不够还非要凑上来,活该让云起欺负。 这一天下来,离开提刑司的时候,不知为何,苏执突然觉得自己很累。从未有过,从内而外的累,以至于回去的路上,走路都有些飘忽。 — 因为春苗在城西的牙行碰壁,次日起了大早往城北跑,紧赶慢赶算着时辰回客栈,结果自家小姐已经先走一步。 陆安然其实是看春苗辛苦,昨晚上回来嘴上都起了一撩泡,留下纸条让她在客栈歇着,自己叫了马车去稷下宫。 不过事有不顺,还没出城,半道上车轱辘坏了。 陆安然下了马车,才发现前面是京兆府衙门,不像提刑司那般冷肃,但也足够威严。 “姑娘,抱歉了诶,这车今儿个怕是修不齐整,不如给您再找一辆?就在前边,跑个腿的功夫。”马车夫检查完,过来说道。 陆安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劳烦了。” 马车夫没赚到这一次送人的钱,倒是得了点跑腿小费,总算有所收获,乐颠颠道:“您稍等。” 陆安然未免挡住行人,挪动一下位置,这时余光扫到什么东西撞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支撑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辆木板车。 木板车又旧又小,上面还沾染了各种污渍,陆安然情急之下握住把手,葱白的手指一下子就被染黑,像是烟囱灰。 “小姑娘,谢谢你。”木板车上传来一道粗嘎声音。 陆安然找了地方把木板车架住,眼看不会再往前滑了,才抬起头。 原来木板车上坐着一个人,头一眼注意到他的衣物很脏,东一块西一块油渍拼凑成怪异图案,腿上盖着破旧漏棉絮的被子,双手放在胸前,凌乱的头发里露出半张脸。 陆安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手指可辨别出年岁不大,可全身暮气沉沉,像岁月将近的耄耋老者。 特别是那双眼睛。 黑而空洞,没有生气,恍如一潭死水。 陆安然拿出帕子擦手上脏污,道:“不用,你行动不便,最好让家人陪在身侧。” 木板车上的人慢慢移动脖子,视线落到陆安然手指上那块黑色污迹时,毫无波动的眼底深处似有冷嘲闪过,“弄脏你了,尊贵的小姐。” 陆安然收起帕子,没有解释她生性喜洁,这和身份没有关系,对于陌生人,原本就不需要多费口舌。 两人站在同一块角落,陆安然在等马车,但她发现旁边的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京兆府大门口。 原本陆安然不是多事的人,看在他行动不便上,所以多问一句,“你要去京兆府?我可以让府衙的人来帮你。” 木板车上的男人没想到她还会搭理自己,目光缓慢而深沉的端详许久,开口道:“京兆府治理百姓,使之安定,它管不管天下不平事?” 陆安然脑子里马上闪过京兆府尹袁方的脸,听云起说过,袁方这个人圆滑狡诈了些,却是个干实事的人,做人方面也算公允。 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它身处王都,人脉复杂,遍地皇亲权贵,游走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各大家族,还要和皇帝维持默契,并且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事物,性子圆滑善通些,也无可厚非。 因而,陆安然没有任何纠结道:“自然。” 谁想男人听了,露出个古怪笑容,嗓音有些嘶哑道:“它管不了。” 陆安然还没辨认清楚他这表情背后的意思,马车夫驾车停在她旁边,笑出满脸褶子,喜滋滋道:“赶巧了,他们有车没人,叫我赶这一趟还能得一半钱。小姐,赶紧上来嘿,保管将您准时送到。” 马车踢踏踢踏在城中街道上跑起来,陆安然掀开帘子,看到木板车让一个壮年扶起来,连带着木板车上的人一起消失在街角。 — 雷翁收了弟子后毫无负担的拍拍屁股,潇洒闯荡江湖去,只扔给陆安然两具尸骨和一堆书籍。 索性陆安然在蒙都时就习惯了这种放养式教授,自己安排好每日课程,井然有序,也咂摸出乐趣。 这其中,每个月隔十天去一次医宗,因她选了一门课,名为药学,需得去医宗听夫子讲课。 药学分为制药和做毒,不仅治病看人方面有所用处,对陆安然今后可能遇到的验尸也颇有裨益。 比起银针走穴,陆安然本身对药和毒的兴趣更多一些,所以她对十天一次的这门授课很看重。 今日恰好是药学开课日子,陆安然提前从医辨宗过来,快要到医宗时,看到拐角一个身穿官服的人站在那里。 陆安然辨认出官服的样式出自提刑司,步伐缓了缓。 “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怎么没完没了。”被衙差挡住的地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两边人看不到陆安然,衙差浑厚的嗓音道:“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谁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还请这位公子配合一下我们提刑司。” 陆安然听见年轻男子嘀咕了句什么,之后声音慢慢变大:“……之后两人都被关了禁闭,但有人看到从禁闭室出来后,两个人互相看对方的目光很仇视。阴公……阴兄更是叫嚣要徐绍开好看。” “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他们两人一个政道一个武道,原本就不通,学舍又不在一起,隔了几重院子,一般遇不上。再说了,徐绍开区区寒门,哪里招惹得起阴兄。” 后面再问了几句,年轻男子多是不知情含糊的多,提刑司的人挎着鄣刀转身离开。 陆安然等人都走了才提步,思索着刚才的对话。 阴昴案如果真是有人仿照连环案凶手所为,那么和阴昴几次三番有过争执甚至斗殴的徐绍开最有嫌疑。 然而云起并没有马上将徐绍开捉拿,反而派人私底下查访,一方面固然为了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充足的证据。 这么走着,旁边一道人影跟她擦肩而过,沁人的兰花香浓郁芬芳,陆安然抬手揉了揉鼻子回头看去。 已经经过的女子偏过头,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互相客气的点头即离,都没有说话。 去医宗经过一片玉竹,刚栽植下去,嫩叶娇弱,随风轻摆。 习惯使然,陆安然心中已经将它的功效过了一遍脑子—— 质润/之品,养脾肺之阴,是其所长。治秋燥伤胃阴,及冬温咳嗽,咽干痰结。 陆安然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些玉竹中间居然还各立了一小块木牌子,上面标了各种不同记号以及名字。 原来这里的草药有人认养。 听说后山还有一片专属医宗的药田,不知是否也是划分给不同学子。 她不过有些好奇,看天光快到授课时辰,遂不再留恋。 孰知,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娇呵道:“站住。” 来人走路像一团风,连空气里的尘土都跟着张扬起来,搅乱了这块安宁。 女子眉眼娇艳,容貌夺目如盛夏玫瑰,柳叶眉尾往上一挑,看人总带着几分睥睨姿态,“踩坏了我的草药,就想这么走了?” 陆安然垂头,她脚边软趴趴倒卧一颗小绿草,但她不用靠近都能辨别出来,这只是一颗普通的小草。 复而抬头,目光对视瞬间,陆安然清楚,这位性格张扬跋扈的定安郡主,本不是跟她讲道理来着。 陆安然还是要解释一句,“这是石缝中长成的小草,非郡主口中草药。” 定安郡主红唇缓缓漾开一抹笑容,眼神却冷而怨毒,“本郡主折了一颗草药,那就让她的腿也折了吧。” 分明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待定安郡主话音落地,一道黑色身影神出鬼没的闪现在陆安然身后。 一股寒气从后背脊升起,直冲陆安然脑门,她低估了定安郡主的狠辣程度。 “郡主……” 定安郡主不耐烦道:“不要跟本郡主废话,本郡主就是理。尧安,动手。” 黑衣护卫二话不说,一把扯住陆安然的腿,右手微用力,只需往侧边一掰,陆安然的腿就折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3章 捉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感受到紧紧钳制自己的五爪,好像跗骨毒蛇张开毒牙,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的渗透出来,以及无边无尽的恐惧。 她清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定安郡主幽冷的笑脸。 千钧一发时刻,梁夫子一声怒吼平地起:“谁在那里?不准打架,如有违反,一律逐出。” 梁夫子年纪不小,走路倒是快,风风火火冲过来,没两下就缩小了一半距离。 尧安保持动作,用请示的目光看向定安郡主。 定安郡主眉头皱了皱,抬手一挥,尧安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飞掠而去。 骤然失去控制,陆安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扶住旁边东西,冷汗后知后觉布满全身,里衣都被浸润湿了。 低头猛/喘了几口气,梁夫子已经站在面前,狐疑的左看右看,“不是说有人在此地打架,怎么是你们两个女娃。” 大宁朝以孝为先,扬尊师重道,即便定安郡主再如何跋扈,见了夫子也不敢太过放肆。 定安郡主笑意森冷,淡淡道:“梁夫子,你看错了,我同这位学子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药学马上开课了,先走一步。” 梁夫子对着定安郡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看向陆安然:“你怎么样?” 陆安然慢慢恢复平息,摇头道:“学生无事。” “没事就赶紧去学堂,一个个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多谢夫子。” 陆安然这句话出自真心,如果不是梁夫子恰巧赶到,她一条腿今日难保。 梁夫子摆摆手:“去吧。”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自言自语,“这些个小娃娃真是……我还忙着喂鱼呢。” 陆安然听后一怔,她刚才就疑惑,梁夫子怎么出现的那么及时,而且嘴里还喊着什么打架之类的话。 如果不是无意,那么…… 思绪到这里,她的眸光定在一个地方。 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冷傲,一步步走来,幽兰香气始终萦绕左右。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身边发生血腥事件。”她站到陆安然面前,眉眼微扬,神色中带着一种骄矜,“反正梁夫子负责管理内务。”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出手,只是在看到定安郡主明显找茬的样子后,马上就找到梁夫子,并谎称有人在玉竹园这边生事。 陆安然知道自己在稷下宫是异类,如苏执说的那般怪胎,正如她出生到现在,全蒙都人看待她那样。 从以前到现在,身边人和长辈不算,也不过一个云起能用平常心对她。 或许,这也是她能接受云起插科打诨的原因。 习惯了世人冷漠,突然间感受到一点善意,陆安然一向平静的眼底有些许波澜涌动。 女子微扬下巴,傲然道:“你看我干嘛,又不是为了你,做人就该光明磊落,我最见不得这种背后腌瓒事。” 陆安然半垂眸:“谢谢。” 女子看着她半晌,忽而道:“孟时照。”在陆安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潇洒转身,说道:“还不走,你要迟到了。” 陆安然在原地低声念道:“馀风更与留春在,时照红英作醉裀。” — 早上陆安然还夸云起沉得住气,中午吃饭时,一群身挎鄣刀,威风凛凛的提刑司衙差闯进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如风卷残云般冲向学舍。 陆安然在门口看到了只见过一面的徐绍开,年轻的学子身体削瘦而笔直,脸上有愤怒也有震惊过后的茫然,被人双手制服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满是倔强。 无数议论声顷刻间排山倒海般袭来,免不了指指点点。 其中,陆安然只注意到一个胆小怯懦的眼神,整个人缩在众多学子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个人是乌卡。 提刑司来势如暴雨,去势如疾风,浩浩荡荡扫荡一圈,只留下一地是非。 人群渐渐散开,最后留下乌卡呆愣愣的站在那里,显得尤为醒目。 不知呆望了多久,猛然醒过来时,对上陆安然深幽清澈的目光,乌卡小小的打了个寒噤,缩缩肩膀。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她只是欠了云起人情,故而帮着验尸,于案子而言,她没有过问资格。 最后,陆安然眼看乌卡恍恍惚惚的离开,到底没有上前去问。 回医辨宗,刚到大门口,遥遥看到不医活人的木匾下面站着一个人。 公子如画,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陆安然稍作停顿,走过去道:“世子抓了人不忙着审问?” 云起原是甩着扇子随处看,见陆安然回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笑声轻浮道:“哟,小娘子是什么人,这么关心本世子呢。” 对于云起故意曲解,陆安然斜睨一眼,径自走进去。 云起跟在她身后,幽幽道:“听说有人差点被掰成两半?” “不是两半,是腿。”陆安然纠正后,豁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云起神神秘秘一笑:“我修的是通天大能术。” “稷下宫有你的人。”从上次考核陆安然就看出来,否则云起不可能知晓那么清楚。 云起不在意被看穿的模样,风流倜傥的走进去,道:“若我不来这一趟,恐怕你到现在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定安郡主。” 这话是真的,陆安然自认没有任何逾越或者不恰当的行为,甚至不想多惹是非而尽量退避开,可定安郡主神情中明显的厌恶和憎恨,又从何而来? 云起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感叹道:“过于优秀就是一种错,你看看王都多少人明里暗里念叨本世子。” 陆安然:“……”那是因为你太浪。 “定安郡主此人心高气傲,又深得圣宠,平日连不受宠的皇子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云起转眸睨陆安然一眼,“你一个荒僻蛮地跑出来的不知名小角一入王都就抢了她风头。” 陆安然蹙眉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闪,“莫非为了雁山考核?” 云起抚掌笑道:“总算开智了,你可知定安郡主为了这头号名次还暗中拿了考核题目,结果叫你冒出来争了先,她是不是有理由针对你?” 陆安然才彻悟这无妄之灾如此得来。 “不过你后来让医宗摒弃,定安郡主成了医宗大师姐,倒是无意中让你逃过一劫。”云起道:“兴许这次见了你,又让她想起了前次委屈。” “考核作弊,她还委屈。”陆安然摇头讽笑。 云起依旧面带微笑,眼中神色冷了许多,“自然,皇室中人,向来只有他们委屈别人,一旦委屈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便要更多倍的还回去。” 陆安然虽然知道了缘由,但一口气吁在胸口,始终不得出。 “现在看定安郡主心胸狭隘,一招不成必有后招,你怎么打算。”云起看了一圈,医辨宗空空落落且破旧,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陆安然通过刚才这一遭明白定安郡主人虽跋扈但还有脑子,她不会在稷下宫做出太出格的事,否则也不会找踩了她草药的借口惩治。 “我小心些,不与她碰面。” “你一辈子窝在这里,不下山,哪里都不去了?” 陆安然看向云起,眼神分明是——怎么可能。 云起怡然道:“下山途中打滑坠崖了,走路叫马车撞了,经过某户宅门被花盆砸了……还要不要本世子举例。” 忽然,云起稍弯腰凑到陆安然脸前,一双桃花眼笑开,眼尾飞着一抹戏谑,“求求本世子,或许我看在旧情上帮你了呢。” 陆安然用一根食指推开这张妖孽的脸,没好气道:“没有旧情,世子不要信口雌黄。” “不说旧情,行,那谈谈人情债。” 陆安然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人情债嘛,一桩是欠,两桩也是欠,债多不压身,兴许我还能给你点别的好处。” 陆安然深呼吸两口气,忽略云起欠扁的笑脸,认真思考许久。 之前那种被毒蛇盯梢的感觉犹在,不用看都知道腿上定然留下五个爪印,这种后怕只有过两次。 蒙都被云起用匕首威胁是一次,今日第二次。 也让陆安然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恐惧和无能为力。 她不是矫情的人,当下对上云起的眼神,道:“好。” 云起颇为诧异的一扬眉,随后轻笑:“我还以为你需得矜持两下,我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你左右挣扎,在我涕泪横流时,你勉为其难答应。” 陆安然无言以对,“世子以后少去戏楼。” 两人来到屋内,陆安然取了炉子上的水壶沏茶,茶香弥漫时,暖了手心。 “人明日才到,今天自己小心点,平时无需在意,他只会在你遇到危险时出现。”云起道。 陆安然捧着茶盏点头,这事解决了,关注起另一件来,“提刑司把徐绍开抓了。” 云起喝了口茶抬起头,“这个案子拖了太久,百姓间甚至都流传出厉鬼杀人,再不找个凶手出来,下一个祭天时,皇上不下个罪己诏都不成。” “但徐绍开是凶手吗?” “提刑司抓人也不是乱抓,”云起放下茶碗,拿起桌边玉骨扇,“有人看到案发当晚徐绍开出去后,回来全身都湿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4章 搬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天气又冷寒,谁无事都不会轻易出门,别提还是大半夜。 陆安然:“但是对不上,第一次凶手作案是三个多月前,那时稷下宫未开,徐绍开还没入王都。” “你不是怀疑过,这案子与其他的不同。” “你是说……”陆安然对上云起的目光,缓缓道:“他也许不是连环案凶手,但可能是阴昴案真凶。” “案子不破,提刑司压力很大啊,皇上已经连下三封书函,令我一个月内破除此案。” 陆安然问道:“有人看到徐绍开出门,但也有乌卡作证徐绍开直到子夜熄灯并未曾离开,还有其他证据吗?” 同样是人证,总不能偏听偏信,这里面牵涉的是人命。 云起摊手:“乌卡是徐绍开好友。” 陆安然冷笑:“另一个人证说不定还是阴昴至交。” 不是陆安然非要和云起对着来,她虽进了医辨宗,但始终记着老头儿说的,‘命之贵,贵于千金’,所以很难接受类似于轻视人命,稀里糊涂的判案。 云起状似头疼的用食指敲了敲额头,“缉拿徐绍开是专相司直接下的令,并没有经过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陆安然心口一惊,在云起黝黑如墨的眼中,慢慢沉淀下来,“是圣上的决定。” “不止是民怨,阴昴是安夏郡嫡子。别人不知,我们心中最清楚,现在蒙州境有一半其实在安夏郡手中。”云起道:“皇上要我们这群人留在王都是一回事,一旦死了人,安夏郡会不会罢休?” 陆安然眼帘慢慢垂下,盖住一半眼睛,“安夏郡或认定皇上有阴谋,或者干脆以此为借口起兵。” 近些年来,安夏郡的野心逐渐膨胀,以各种方式笼络了蒙州境大半家族,所以当日才会提出与陆氏联姻。 一旦结为姻亲,等同于绑在阴家一条船上,不认也得认。 陆逊反对婚事,一为爱女心切,二亦看透了安夏郡各种内涵。 但是,这代表着,就一定要牺牲他人吗? 如果徐绍开是被冤枉的呢? “所以,”云起用玉骨扇敲敲桌子,唤回陆安然心神,道:“在徐绍开被关押审问期间,我们还有机会找出更多证据,要么他就是凶手,要么抓获真凶。” 陆安然抬头:“你有线索了?” 云起:“还记得那个王守仁吗?” 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就是利用了王守仁的身份牌,而使得本该在竭海安息的亡灵,搅入王都一池浑水。 “通过王守仁这条线,观月查到有人曾用这个身份在不同店铺购买过不少东西。” 陆安然想了想,她到底没有查案经验,没想过白幡和酒杯这些东西凶手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自然要去店里买。 “可有人看过凶手样貌?” 云起摇头:“他很谨慎,甚而还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口音,不过其中有一个布庄老板说,那日去他店中买东西的人,腿脚不太好,其中一个脚坏了。” 陆安然马上想到:“与君桃争执的那位坡脚小商贩。” 云起双手伸到空中比划一番,目含沉思道:“坡脚的人必然气力不均,制服人的时候因为坏脚影响,可能会被受害人挣脱,可这几个案子下手干脆利落,怎么都不像是腿有残疾的人能干得出来的啊。” 陆安然提醒道:“所以他挑的都是妇孺孩子。” 云起摸摸下巴,这么一说,“除了蒋府小厮,其他还真是。” “王都中找一个坡脚的人,理应不难。” “怪就怪在这里,从上元节那日后,这人就凭空消失了。”云起起身,道:“我今天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看到徐绍开被抓了,又平白无故的给本世子扣一顶糊涂帽。” 陆安然被戳中心思也不脸红,“世子为父母官,当为民考虑。” 云起看着陆安然轻笑一声:“虚伪。”往后一摆手:“走了。” “世子。”陆安然唤道。 云起侧过头,阳光落在半边肩上,金辉镀了半张脸,纵有远山青黛,繁华锦绣,不及此人惊艳。 陆安然猛的闪过初见时惊鸿一瞥,正如此时心跳突然密集。 “怎么?担心今晚上定安郡主找你麻烦?”云起嘴角微勾,带着调侃笑意道:“她不是这么蠢的人,再出手定会叫人怀疑她头上,虽然她可能看不上一个蒙都陆家,但总有管得了她的人。” 定安郡主受皇上宠爱,绝不单单因为她是皇帝嫡亲侄女,皇上自己的皇子公主还不少个,也不见各个都受宠。 以此证明,定安郡主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眼下皇帝正为了阴昴出事头疼,她要是触上霉头,平日里再多的宠爱在政事面前都不值一提。 陆安然却摇头:“我想找个机会,再去阴昴出事的地方看看。” — 因为今日云起还有别的事,两人定在明晚。 而明晚,正好是阴昴头七。 傍晚回客栈,春苗倒是带来一个好消息。 “奴婢找了好些个地方,但凡稍微好一点,离稷下宫近的,却都说租出去了,可奴婢亲自看过,根本没人入住的痕迹。” 春苗先是愤愤不平一番,转而笑道:“幸好奴婢多跑一次,找到一处地方雅致幽静,出城就对着雁山,很适合小姐居住,就是……” 陆安然看她一眼,“怎么?” “小姐,我们真要住在城中吗?”春苗小心的探看陆安然的神情,“这样一来,每日上下雁山,您太辛苦了。” 说是近,也有两三里,现如今她们主仆二人,连个赶车的马夫都没有,更遑论到了山脚下还得自己爬上去。 “小姐,我们是蒙都陆府的人,他们居然随意作践,别说柳相府,即便圣上面前,我们也能说道说道。” 陆安然心中早有计较,闻言道:“就住山下,我方便些。” 雷翁不在,她也只是自修,在哪个地方倒没有区别,不过隔两三日要去一次,毕竟雷翁交给她拼凑的两具尸骨还有一部分没完成。 人的身体纷繁复杂,不论行医还是验尸,光遵循医书上所写不够,还是要实际动手,通过一次次苦心钻研,常年累月的经验,成为一个合格的医者或者仵作。 比起看病,陆安然有一个优势,给死人动刀,再怎么也不怕他/她再死一次。 但换一个方面来说,尸体是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她需要更谨慎更精益的学识,在上面寻找突破口,一点细微的马虎,可能就会失去找到真相的机会。 所以,陆安然算计着在云起担任提刑司司丞的时候,她无需困扰去哪里找到让她实践的尸体。 这些春苗当然不知道,但她不多问,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立马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搬入新家。 — 次日一早,两人从客栈搬入新家。 春苗找的是个一进院子,一进去两边各摘一颗桂花树,树枝繁茂,撑开来遮了半边天,又恰好不挡光。 若是八月里,开满桂花,定迎得满院芬芳。 即便夏日也是好的,树影余庇,清风送凉爽。 陆安然很满意,“以后可以自己做桂花糕。” 东西不多,很快收拾完了,春苗还把两大箱子书倒腾出来晒一晒,南边潮湿,连着下了几场雨,就怕受潮。 “小姐,还缺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春苗仔细想了想,一拍手,“对了,还得找个马车夫。” 陆安然看了一遍,院子不大不小,够主仆二人居住正好。 东首寝卧,镂空的雕花窗杦射入斑斑点点细碎阳光,旁边摆着一张梨花木桌子,桌上一只定窑白釉梅瓶。东面墙上挂了一副《西山烟雨图》,上书一行小字‘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 清净,雅致。 出来听到春苗的话,当即道:“去城西,若有合适的马车先定了,顺便走趟牙行。” 牙行为中间人,不管是房屋店铺,亦或买卖奴仆,他们负责两方联络,事成拿到商议好的金钱。 刚要出发,春苗侧着耳指指外面,“小姐,你有没有听到?” 陆安然揉了一下鼻子,突然有点痒。 春苗打开门,看到一副奇观。 数十只品种毛色均不相同的狗,全都围绕在一个人身边,仰着脑袋狂吠,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种兴奋劲。 往后一抬头,还有几只拼命朝这个方向前赴后继跑过来。 “娘诶。”春苗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面前的男人,“你养狗的?” 男人脸色一黑,傲娇的冲陆安然抬抬下巴:“陆大小姐,卑职墨言奉命前来。”语句恭敬,但语气不以为然。 春苗转头看自家小姐,陆安然气定神闲道:“哦,马车夫来了。” 墨言:“……” 被气到的墨言闪到暗处,街上只见陆安然和春苗二人携手去往西市。 离小院不远的暗巷中,观月为同伴抹了一把同情泪,不解的问云起,“世子为何不告知陆小姐。” 云家现在是没落王府,在前朝也曾辉煌过,王都置办几套宅院不在话下,不过这处属于王妃的嫁妆,后来到了云起手中。 春苗找房的事传到云起耳中,就让牙行出面,当做陌生人租给了陆家主仆。 观月就是好奇,自己世子的处事风格,也不是善为好事不与人知的性格,要说凑过去讨点好处什么才正常。 云起弯唇,“以后给她个惊喜。” 观月扯扯嘴唇,说什么惊喜,恐怕是惊吓吧。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5章 姐妹不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由于陆安然单方面决定了马车夫人选,又很快在西市找了辆称心的马车,当下付钱约定好明日送来。 选马反而费了一点事,陆安然挑了匹黑色,唯有脑袋中间一撮白毛的胖马。 别的精神抖擞,唯有它懒洋洋的抬抬眼皮,嘴里嚼嚼草,对谁都爱搭不理。 春苗总觉得哪儿不对,“小姐,这个马好像跑不快的样子。” 陆安然正色道:“同样的价格,多一斤肉是不是就赚一斤?” 春苗惊为天人,原来买马还能这样算! 直到中午,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歇脚吃饭。 饭菜上来还没吃两口,隔壁一桌来了几个人坐下。 陆安然的位置有盆栽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但她能从缝隙里看到对面是谁。 凑巧,两个人她都认识。 左边细眉小脸的是孟芝,她双手绞着手帕,垂头一副委屈模样。 另一个女子面貌秀美,黛眉微扬,冷而傲气,不久前还出手帮过陆安然,名为孟时照。 陆安然当时听到她说出自己名字,再联想姓氏以及初时见过那抹背影,便已经想到孟时照就是孟芝的嫡姐。 两桌离的近,陆安然能听到姐妹两对话。 “出来做什么?”孟时照面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就训斥低头不语的孟芝。 孟芝柔声细气道:“成均书院马上要开课了,我带碧妆出来采买些纸墨笔砚。” 成均书院开课晚,在每年的正月二十八。 孟芝咬了咬唇,又说道:“大姐姐,我知道你因为成均书院的事,至今对我有气,可你现在……你都已经入稷下宫……”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呢喃自语。 孟时照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孟芝猛的抬头,“大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稷下宫要重开的消息,所以……” 孟时照淡淡的看她一眼,冷然的牵起嘴角,“孟府中这么多庶女,唯你一个进了王都,入得成均书院。你要有心给父亲挣面子,就用点心在课业上,出门别丢孟家的脸。” 孟芝更紧的拽住帕子,她知道,她就知道,不是孟时照因生病叫她得了这个天大好处,而是她们母女早早就得了稷下宫的消息! 孟时照有个舅父在王都当差,一定是提前暗中通过消息了。 如果那次不是…… 那进入稷下宫的就是…… “孟芝。”孟时照忽然开口,惊的孟芝一跳,差点把桌前的茶碗碰倒。 孟时照目光在孟芝脸上移动,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往往让孟芝难堪至极,每次在这时候,她都无法忽略自己低贱的庶女身份。 就算孟父宠妾灭妻,可孟时照的母亲家世颇高,以至于孟父虽然偏袒,也不敢太过,幸而其母是个药罐子,所以家中管理中馈的是她姨娘。 但不管怎么样,姨娘终究是姨娘,嫡庶身份犹如一道鸿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逾越。 现在,孟时照依旧用她傲气的语气,凌驾他人的口吻教训道:“记得,收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思,王都不是孟府,没人瞧得上你们母女那点伎俩,没事就在家待着。” 之后店小二送上热菜,两姐妹总算安静下来吃饭,陆安然也终于能重新动筷子,就是这饭菜有点凉了,吃着总没有刚才舒坦。 好不容易吃完了,陆安然想着回去安置妥当,还要准备晚上上山,她和云起约定了申时末雁山脚下会面。 奈何两姐妹还不走,导致陆安然又听了一遍孟时照教训孟芝的话。 当孟时照先一步离开后,孟芝眼眶一红,气哭道:“她凭什么……作践人。” 陆安然原本都准备站起来了,这回又开始犹豫是不是适合从孟家姐妹那桌绕出去,并暗中告诫自己,以后吃饭还是寻个过道口方便行事。 碧妆低声安慰道:“小姐莫哭。”后面一句附耳说着:“等小姐日后嫁入平阳侯府,说不定大小姐反过来还要巴结小姐您呢。” 孟芝逐渐缓过来,平阳侯府和顾府的婚事因为荣安县主出事耽搁,取消婚约不过是迟早的事,圣上总不能勉强平阳侯府取一个木僵之人。 想到上个月寄的那封信,孟芝眼中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目光。 如今她有了成均学院学子的身份,若父亲再说动母亲将她名字挂于嫡母名下,以平阳侯世子对她的迷恋程度,未来侯夫人的位置,迟早是她的。 这么一思量,孟芝心情好了不少,理了理鬓发扶着碧妆的手起来,行走如弱柳扶风,裙裾翩然,结成一朵朵花再散开,身姿婀娜。 陆安然又撞到一场孟家私话,委实有点尴尬,见两姐妹相继离场,才要松出一口气。 “姑娘,这位姑娘,你的马闯祸了!”店小二一路跑到她面前大喊。 大堂中所有人一齐看过来。 陆安然:“……” 一步跨出门槛的孟芝一回头,和正好站起来的陆安然,对上视线。 — 一主一仆从客栈出来,春苗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幽怨的看了吃饱后踢踢踏踏走路,懒洋洋的胖马。 “这马也忒能惹事了点,霸占人家马厩不说,还为了一筐黄豆将其他马给踹伤了,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它有这能耐呢?” 陆安然抓着缰绳拍了拍胖马的马头,胖马大概知道自己闯祸了,用头顶了顶陆安然,却丝毫不理会唠叨一路的春苗,似乎它能看出哪个才是老大。 陆安然清冷的眸中带出一丝笑意,“这么爱撒娇,以后就叫你娇娇吧。” 春苗张大嘴:“……” 要不要提醒小姐,它是个雄马。 快到吉庆坊前,春苗又想到什么,说道:“小姐,刚才从客栈离开前,孟家小姐拉着您说的那几句什么意思?” 当时,孟芝返回客栈,看到陆安然还露出一副惊讶中带着惊喜的表情,“陆家姐姐,真好又见到你了,你也在这吃饭。” 陆安然特地观察了一下,孟芝眼角还有余红,但是脸上神色已经收拾妥当,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春苗暗中撇了撇嘴,一开口就叫姐姐,还不知道谁大谁小呢。 明明孟芝知道陆安然听到她们姐妹说话,却好像完全不介意,还主动说道:“惊扰到姐姐了吧,我大姐姐就是这样,她说话虽冲了点,但我身为妹妹,惹她不高兴了,被教训几句也应该。” 低叹一声,苦笑道:“本来去成均书院的是大姐姐,结果临出门生病了,为了不浪费名额,父亲才让我代为入学。” “大姐姐是嫡女,生来什么都有,我与姨娘谨记身份,也不欲争什么,不过因为父亲……大姐姐对我们有些误会。” “为了成均书院入学的事,我心中一直也有愧疚,幸好现在大姐姐进了稷下宫。” 孟芝拍拍胸膛,娇美的脸庞露出甜笑,犹如白梨花开,“我真心替大姐姐开心呢。” 不得不说,孟芝是个很会说话且说的话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人,对于嘴巴不利索的陆安然来说,也有个好处,你不需要配合,她自己能说半天。 事后,孟芝还帮着陆安然主仆对着被踢伤的马匹主人又道歉又赔礼,一番好言相劝后,对方脸色也好多了,接受了陆安然赔的银两。 如此,陆安然又受了孟芝的好意,虽然她本不需要。 回过头来,陆安然抚着马的鬓毛,随口道:“可能她话多。” 春苗叹道:“两位孟姑娘,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性格相差也太大了。” 陆安然却不意外,“两人身份不同罢了。” 孟时照是嫡女,她无需学怎么卑躬屈膝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如何哄他人开心,从小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世事的眼界自然也不一样。 春苗又道:“孟芝的戏真多。” 陆安然浑不在意,“庶女出身,给自己多些打算也不算错。” 你非他人,未身处其位,不能轻飘飘的就评价他人是非对错。 对于孟家姐妹,陆安然只记得分别欠了两份人情,其中一份还是断腿之恩。 说到人情,免不了跳出云起的脸。 陆安然望了望天空,头好疼。 — 申时刚过,夜幕拉开。 晚风自西而来,吹过的地方,一点点陷入暗色中。 雁山脚下,陆安然不赞同的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云起一遍,欲说还休。 云起潇洒的收拢玉骨扇插入腰带里,挑眉道:“莫夸,本世子风采依旧。” 陆安然今日脸上换了块暗色锦布,一身黛青色衣服,为了方便行事,特地穿的窄袖,融入夜色,很难分辨。 “世子,你穿成移动的月亮,是怕稷下宫的人不知道我们两半夜擅闯吗?” 云起里面穿了月色锦袍,颜色尚属低调,不过无人能忽略中间若隐若现特别是黑暗中还微微发光的金线,最夸张便是外面披的纯白狐裘,迎风招展,成了整座山,最亮眼的一道光。 “本世子从不为他人轻易改变品位。”云起还煞有其事的冲陆安然点点头以作肯定。 陆安然扶额,“我们赶紧上山吧。” 走了几步,陆安然发现云起带的路并非平日她常走的山路。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6章 头七夜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静夜私语,秋虫鸣燥。 陆安然立在雁山脚下,借着淡淡的星辉仰头往上看,路很崎岖难走,有些甚至叫树杈杂草掩盖了。 云起点亮一根火折子,递过去道:“照着点。” 陆安然接了火折子再朝上面晃了晃,确定后面没有路,“走这里?” “这里离后山近,而且没人看守。”云起道:“阴昴出事后,现场虽没人守着,但进入后山的路,每日有两人轮换值守,你非提刑司的人,照理说不能前往。” 陆安然跨出一步,“好……”一只手突然揽住她的腰,后面的话卡在嘴里。 “腰还挺细。”云起挑嘴一笑。 陆安然脸色一僵,刚要挣脱,左手臂也叫人制住,云起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别动,等会要是掉下来摔断了腿啊脚的,本世子可不会负责到底。” 身体受控,特别是绵绸的呼吸喷在耳畔,从未有过的感受令陆安然全身都轻颤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心口蔓延开来,丝丝麻麻的,很怪异。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她不习惯这样陌生而奇怪的感觉。 云起低笑道:“走了。” 眼前草木如浮光掠过,风呼呼的灌入耳中,陆安然眯着眼看不清暗夜里的方向,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搂着自己的人的体温及心跳。 这是云起第二次用轻功带她行路,可前一次一路都在暗暗揣测云起用意,倒是忽略了所处环境。 但这一次,她能明确感觉到,被搂着拽着处的皮肤,不可抑制的发烫。 使得她平静无波的心,也在贴近头顶一下下吹出的温热呼吸中,乱跳不止。 事实证明,云起寻找的这条捷径很有效,差不多一盏茶后,两人就脚踏实地的站在了后山的土地上。 轻功这么方便,陆安然突然想到墨言除了马车夫外另一个用处。 墨言:有种不祥的预感。 “舍不得离开本世子的怀抱了?”云起调笑道。 陆安然猛的惊醒过来,连忙退后几步,皱了皱眉:“世子说话行事能不能适可而止。” “不能。”云起迈步,姿态潇洒的行走在枯草堆中,仿若现在逛的是自家后花园,“除非你现在跳下去自己重新爬上来一遍。” 陆安然嘴唇下抿,默默的跟在云起后面。 路不好走,天黑后更难走,陆安然好几次被碎石和乱草绊到,要不是她心性沉稳,换了人肯定要大呼小叫几回。 走了一段,前面的人忽然停下,陆安然抬眸露出困惑的眼神。 云起伸出一只高贵的右手,“准你借本世子的手臂一用。” 陆安然:“谢谢,大可不必。” 风中散开云起低笑声,“放心,这次本世子不算你人情债。” 陆安然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拂开旁边探出来的枝条,越过云起走在前面,下一刻手臂猛的被拽住。 陆安然惯性往后倒,无意识就要低呼一声,嘴巴也给捂住了。 “别瞪眼看我。”云起贴近了,声音压的很低,“有人。” 安静下来之后,陆安然朝着云起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远处有明火燃起。 火堆不大,然而在黑夜中分外明显,她还能闻到刺鼻的烟味。 “亏了你的小短腿,要是再快走几步,怕是已经惊扰到对方了。”云起道。 陆安然忽略了小短腿几个字,左右摆动一下脑袋让云起放开,眼中带着困惑道:“谁会来?” 火光在云起漆黑的眸底跳动,闪出几分兴味道:“今天是阴昴头七,你说谁这个时候过来给他烧纸钱。” “亲人……”陆安然缓缓道:“或者心怀鬼胎之人。” 云起:“抓来问问就知道了。” — 风起云行快,星辰沉浮。 被雷劈过的千年古树少了半边,依旧倔强的伸展剩下的枝干,浓郁的黑夜里,像朽朽老矣的古稀之人,沧桑,悲凉,没有生机。 微弱的火苗蹿起来,空气里充斥着纸糊的烟雾。 除此之外,好像隐约能闻见残留的焦味和血腥味。 一张纸被风从火堆里掀起来,在地上连跃了三下,被一只苍白微颤的手抓回去,重新扔进火中。 “收钱,快收钱,烧给你的,全给你……”一人蹲在地上嘀嘀咕咕,脸几乎埋在膝盖里面,神经质的重复着喊谁收钱。 终于一叠纸钱烧完,看着被火舌吞噬的纸慢慢都化成灰烬,那人似乎松了口气,“收了好,收了就好。” 在火彻底熄灭前,他从旁边的篮子里取出一个海碗,手往外划开半个大圆,作势要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洒出去,手腕猝然叫人抓住。 “啊!”烧纸的人惊呼一声,手一松,碗直直砸向地面。 “大晚上装神弄鬼的,你还知道害怕?”戏谑中带笑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山上显得尤为漫不经心。 受惊的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又从暗处走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人,说话是女子声音,声音格外冷淡:“别吓死了,多条人命。” “啧,死过人的地方再死个人而已,多稀奇。” “不好处理。” 那人听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一言一语,差点疯了,这是遇到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了? 云起和陆安然一搭一唱恐吓过后,重新点燃了火折子。 一盏茶后 被雷劈过的大树旁坐下三个人,前面一堆枯木堆砌起来,篝火熊熊燃烧,与星辉相映。 橙红色的火光将少年脸容映衬的更为苍白,眼神飘忽像是余惊未消,双手下意识抱紧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颤了三颤,发出哆嗦的音。 “云,云世子,你,你,你们怎么来的?” 云起扔了一根枯枝进去,瞟他一眼,吊儿郎当的口吻道:“查案,抓——”故意拖长了音,勾起一个冷笑,“凶手!” “啊!”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往后栽倒。 陆安然定定的注视少年片刻,开口道:“乌卡,你和阴昴关系很好?” 怯懦胆小的少年正是兰州郡乌卡,听到这个问题,乌卡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我和阴昴不熟,不熟。” 陆安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道:“今天是阴昴头七,正常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这日返家,斩断尘世缘,入黄泉幽冥殿。”说道这里,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阴昴死于他杀,人首分离,死状惨烈,死后恐怖不会安心上路。” 云起支着脑袋懒散道:“小心他化为厉鬼,今晚来案发地找凶手报仇。” 枯枝‘噼啪’一声炸开,火苗像火蛇般往上一窜,乌卡心口一跳,嘴唇也成了惨白色,“跟我没,没关系,不,不不不会找错人吧。” 陆安然看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乌卡埋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挣扎。 云起捡了一根长树枝,漫不经心的拨动燃烧的火堆,搅的里面发出不停的‘噼啪’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乌卡的心口,让他越来越神思不定。 “我来找凶手的。”终于,一咬牙,乌卡抬头说道。 云起一挑眉,指着旁边一点灰烬,嗤笑:“烧纸钱还能找出凶手?” 乌卡伸出双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吸一口气道:“云世子,你是提刑司司丞,本来我说这个怕你说我怪力乱神,但这个方法确实是我母族不传之秘。” “在死者头七返魂这日,烧纸钱召唤,然后用母鸡血引路,”乌卡指了指泼在地上的血,道:“再把牛眼泪涂在眼皮上,可接阴阳沟通。” 乌卡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估计里面放的就是他口中的牛眼泪。 “我想用这个方法,让阴昴指引给我凶手是谁。” 云起对那一摊血颇有点意见,用手中枯枝一扫,直接覆盖住,使得乌卡万分遗憾的垮下肩膀。 “你和阴昴不熟,还要费心帮他找凶手?”云起桃花眼上挑,似笑非笑道:“感人肺腑啊。” 乌卡脸庞略窘迫,避开云起的目光,指甲抠着手心,喏喏道:“也,也不是,我是为了徐兄。” 陆安然道:“徐绍开。” 乌卡黯然的点点头:“嗯,徐兄是个很正义,很讲义气的人,平时帮了我很多,他现在出了事,我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个方法试试。” “阴昴出事前,徐绍开几次三番和他发生争执,还曾斗殴打架被关禁闭,此为动机。之后案发当晚,有人看见徐绍开离开院子的时辰和阴昴死亡时间相合,此为人证。”陆安然平铺直叙道:“徐绍开是练武之人,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制服阴昴,而且徐绍开经常帮家里人宰杀剥皮,手法堪称熟练,此为条件。” 乌卡让陆安然说的一愣一愣,半晌没有话说,许久才怔怔道:“就算,就算是这样,但我相信徐兄不会杀人。”他满脑子混乱中,忽然理出一条头绪,“……我也可以作证,徐兄那晚上直到子时熄灯,没离开过院子。” 陆安然双目和他对视,清透的眸子像是能看穿人的一切心思,让乌卡下意识回避眼神。 “你真的看到了?” 乌卡咬住下嘴唇,浑身在晚上冰凉的山风里瑟瑟发抖,“我,我……”忽的一握拳,主动对上陆安然的目光,胆小怕事的神色中多了一份凛然,“我真的看到了。”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一个眼神,后者道:“希望你在官府审案时,也这样坚定。” 乌卡:“呃?” 云起扔掉烧成手指长短的枯枝,站起来拍了拍草木尘屑,“走了,查案还是要看官府,凭你这一碗鹅血有什么用。” 乌卡弱弱的反抗:“鸡血。” 陆安然又在现场转了几圈,三人才离开后山。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7章 死了两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被乌卡突然冒出来一闹,之后也没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云起将陆安然送回吉庆坊,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春苗坐在院子里摘豆角的时候,心想:小姐最近多了好些秘密,去哪儿都不带着她。 又觉得这里的狗是不是太多了,怎么每天一开门都有五六条蹲在大门口? 胡思乱想中,看到一抹黑影从厨房的方向飞快闪过,空气里还有肉包子余味散发。 春苗纳闷了,小姐从哪里找来的马车夫,说话做事脑子好像不太正常,又爱偷吃。 “墨言!你再偷吃厨房的东西,我就告诉小姐!” 屋顶上墨言脚底一滑,差点摔下来。 陆安然打开门,“怎么了?” 春苗挎着篮子,撇嘴道:“小姐,马车夫又偷吃我给你做的早饭,昨晚上那盘南瓜酥也是叫他偷拿了两块。” 陆安然一听,脸色马上严肃起来,“下次在盘子里下点药。” 墨言咬了一口肉包,不知道要不要咽下去。 春苗眨眨眼:“那小姐您吃了怎么办?” “没事,我有解药。”陆安然在打好水的盆子里洗洗手,“有的毒药还能提香增味,可以尝试看看。” 墨言瞪大眼:好毒的女人! 早饭后,墨言作为马车夫满脸怨言的送陆安然到稷下宫,在陆安然进房间忙活时,他就蹲在‘医辨宗’几个大字旁边搓明珠,搓的正起劲,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师妹,师妹……” 陆安然这回没让路通进来,站到门外,道:“路通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路通拍拍胸口顺气道:“师妹,听说你现在租住在吉安坊?” 陆安然带着疑惑摇头:“我住在吉庆坊。” 两者差一个字,但却跨了一条七星河。 “啊,我记错了。”路通拍了一下头,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吉安坊怎么了?” “师妹你有所不知,昨天晚上那里出现命案了!” 陆安然眉宇轻压,心中闪过某个预感,问道:“师兄可知怎么回事?” 路通道:“我也是差遣小厮去城里补些笔墨纸砚,他回来跟我说吉安坊死了人,我一听你好像住那里,就赶着来告诉你一声,怕你不知道回去后受惊。” 许是接触后路通觉得陆安然非传闻中那样孤僻古怪,又怀着上次没能帮上忙的愧疚,听到消息就着急忙慌的跑来。 陆安然见路通满怀真挚,对这位不同门的师兄也多了一份好感,“多谢师兄特意告知。” “没事,你忙吧,夫子那边还有事找我。” 路通走后,陆安然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又想到,若真是凶手又作案了,大概云起稍后会来找她。 “嗤,没见过男人嘛,魂不守舍的模样。”上面传来一声轻哼。 陆安然仰头看去,墨言傲娇的一扭脸。 看了一会儿,陆安然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抛过去。 墨言余光瞟到一小团黑影,伸手一捞,握在手中是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瓶,能闻到药味。 顿时睁大眼:“你这个恶毒女人,你果然要毒死我!” 陆安然沉默,云起身边观月和苏霁都很能干,怎么突然出来个画风不对劲的货色,甚至怀疑云起故意派他来折磨自己。 “喂,你什么眼神啊?”墨言蹲下来,双手拖着下巴,身体往外探。 “祛疤膏。”陆安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墨言抓着瓶子抛起来接住,仿佛看穿一切的得意洋洋道:“想收买我,呵呵。”我才不是这么便宜的人。 进门前,陆安然侧过头,道:“一瓶五百两。” 墨言马上双手抓紧瓷瓶,窝草,啥玩意儿就五百两了?金子做的也卖不了这个价啊,还有,这个女人凭什么把这么贵的东西给我? 她果然是想得到我的人! — 到了傍晚下山时,云起的马车果然等在雁山脚下。 陆安然看着这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很好奇今日这位爷怎么如此屈就了。 “收一收你那什么眼神。”云起往后躺靠在马车壁上,右手肘支着窗口,嘲弄道:“专相司本来定了三日后审案,直接给徐绍开定罪,结果今天凶手就送上一份‘大礼’。” 陆安然嗯一声,淡淡道:“不过丢人的是提刑司。” 没人会计较这个事情到底专相司还是提刑司做主,因为大家看到的就是提刑司大张旗鼓抓人,并且满城皆知凶手被抓获了,结果‘凶手’还在狱中,外面又有人被杀。 云起不满的睨她一眼,“正好,大家都知道本世子只会风月,不会查案。” 陆安然完全可以想象,这一茬出来,云起又会成为多少王公贵族口中的笑柄。 换了以前不好说,但云起在陆安然面前从未掩饰过,所以她清楚这是怎样一个人,于是问道:“你故意的?” 云起笑着,“小姑娘,难得糊涂,可不是真糊涂。” 马车在吉安坊外面停下,两人并肩穿过两个联排房子,停在一条连通东西宅落的巷子口。 巷子细长,两边墙体剥落,底部长满陈年累积的青苔,有股春日的潮腥味。 不过比之味道更重的,是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 两边巷子口分别站了一个腰挎鄣刀、身材魁梧的提刑司衙差,阻止百姓从这里经过。 虽然一段时间内,恐怕人们宁愿绕远路也没有胆敢走这里。 只是出于好奇心驱使,依旧有几个站在最外面打量,聚成一堆说三道四,看到云起和陆安然过来,都在暗暗议论两人身份。 衙差对着云起抱拳:“大人。” 云起挥挥手遣退:“我带人随便看看,你守你的。” 衙差面上不露,眼底有那么几分轻鄙,心中道:呵,果然是脓包纨绔,去哪儿都不忘带个小娘子,真当查案是闹着小孩子过家家。 云起和陆安然,一个随性惯了,也故意叫世人这么误会他,另一个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所以不管衙差多少心思,两人直接走进了小巷。 命案发生的地方是巷子中间的位置,转身能看到衙差的身影,但是声音却传不了那么远。 尸体已经被搬走,原来尸体的地上用石灰粉末描绘了一个轮廓来表示,令陆安然诧异的是—— “怎么是两个?” 云起站到她旁边,“忘了跟你说,这次有两位死者。” 陆安然看他一眼,慢慢走动。 跪形轮廓边上三个小圈代表酒杯,一个小圆是引魂幡的位置,这都和前面的案子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另一个轮廓。 四肢平摊呈大字,头也完整的连接在一起。 陆安然皱眉:“没有被割首祭祀?” “是。”云起跟过来,道:“死的是个老妪,凶手杀了人之后,甚至从她身上拿了一块帕子将面部盖住。” 替死者覆面,意为尊重死者,使之安息。 陆安然站在原地片刻,抬头看向四周环境,“墙上血迹呈现喷射形态,范围小且分布均匀,圆点状,从喷射的位置开始往下形成流柱状血迹,高度在……”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四尺五六左右。” 墙体斑驳,发出腐朽陈旧的气息,和着干涸的鲜血,描绘出一副狰狞的画像。 云起开口:“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又走向另一个方向,淡淡道:“从高度和血迹判断,死者的致命伤是割喉。” 云起桃花眼微微睁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陆安然回头,黑眸清透,像能把人看穿,“世子故意不说,难道不是存了考我的意思?” “你可以当做是一场课业小考。” 陆安然蹲下来,手指捻了一撮地上带着苔藓的泥土,口中道:“世子能说会道,可兼师者。” “夫君子之行,白玉无瑕。”对于这样的讽刺,云起向来来者不拒,“其他有待你慢慢挖掘。” 陆安然两指搓掉手上的泥,又换了个地方,直到一段距离后,摸着墙壁陷入沉思。 云起扫了眼,冬日干枯的苔藓已然有死灰复燃之像,生出了青绿色,道:“这墙太老旧了,苔藓都不知道长了多少回。” 陆安然忽然转头,眼眸发亮的对云起说道:“跛脚不是装的!” 一线天内,狭窄昏暗的小巷里,因这眼神灼灼如明辉,使得满堂光彩。 “你看地面上有什么?” 云起低头:“青砖?” “你再看看墙上。” “嗯?破墙。” 陆安然张了张嘴,竟有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呆滞。 云起轻笑一声,用食指弹了陆安然额头一下,“好了,逗你的。我看到了,这里长满了苔藓,估计是前一阵子下了太多雨,天气转暖,巷子又常年阴暗潮湿,很正常。” 陆安然迈了一步,刚要说什么,地上一个打滑差点摔倒,幸好云起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小心些,别再把脑子摔坏,唯一的长处就没了。” 陆安然这回没有空反驳云起的调侃,在墙壁上按了一下,道:“凶手一直很小心,但他可能不了解南边的天气,所以才会在无意中留下证据。”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8章 线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远来一大片浓云,盖在小巷顶上,天光立刻暗沉下来。 陆安然眉宇间,反因光线昏暗显得神采飞扬,“植物根茎脆弱很容易被踩死,青苔亦是植物的一种。” 她沿着墙边的位置,有规律的缓步而行,边道:“然而不同于其他植物那么明显,青苔死后过一阵子,才会慢慢泛黄。” 云起蹲下来,用扇柄拨弄了一下陆安然经过变黄的那几个地方,果然和其他深绿色痕迹的苔藓很明显区分开来。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条巷子位于民宅之中,过路人很多。” 陆安然指向一边:“你看中间。” 路面干净,青砖磨损严重,上面花纹日渐淡化。 “首先,附近居住的人,定然对这里很熟,苔藓湿滑,踩在上面很容易摔跤,他们不会挤着墙角走。”陆安然道:“再则,家中有位老仆曾经跟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人鬼亦有自己的道。” 云起显然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话,扬了扬一边眉头。 “通常路两边靠墙阴蔽且凉气较重,是为‘鬼道’,所以大家走路时都会走路中间,不宜靠近两边墙壁,给鬼‘让路’。” 云起轻哂:“你觉得呢?” 陆安然平静道:“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相信一般人绝对不会靠墙而行。” “哦?那二般人又会如何?”云起仿佛故意和陆安然较真的说道。 陆安然没有生气,眼帘半垂,神色郑重道:“此人内心极度自卑,性格内敛,还有些偏执。” “你还会隔空看相。”云起眨眨桃花眼,缓而笑道:“所以你认为他坡脚是真的,常年受人冷待,故而养成了自卑的性格。” 谁知陆安然摇头道:“不是。” 她引着云起看向几处青苔痕迹,“因为脚印。”见云起陷入沉思,点题道:“左边位置泛黄色青苔大而平整,是个完整的脚印,右边却小而集中,像是……” 云起一合掌:“脚尖点在上面。” 陆安然又伸手抚过墙面,“这里,还有那边都有青苔死亡痕迹,说明有人一路走过都用手按压着。” “不错。”云起叹服,“因为腿脚不便,也可能像你一样差点滑倒,他需要借力行走。” 能够发现凶手这一特征,算是在瞎子摸象中有了很大一点进步。 “回头我让观月把王都所有跛子全都拎出来查一遍。”他还就不信,一个人真能藏的那么深。 两人再次回到原地,陆安然问道:“两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被割了脑袋的叫李何,现任从三品副将。”云起手中玉骨扇一转,指着另一个地方道:“这里死的人是什么身份,还有待查证。” 陆安然眉头紧蹙:“不是一家的?” 云起点头:“李副将家中已有人来过提刑司认尸,并不认识那位老妪。所以我猜测很有可能,她是普通过路人,正好遇到了凶手杀人,所以也被凶手下了狠手。” 陆安然心中喟叹,若事实如此,果真是无妄之灾。 “徐绍开还在狱中,凶手这是在告诉众人,你们抓错了人。” 云起拍拍脑门,“最头疼莫过于这样,这李何的身份还不简单。”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道:“李何其实是顾成峰旧部。” “顾成峰和他手下的人不是都死在竭海?” “那只是一种说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云起解释道:“当时顾成峰领了一万人马支援孙老将军,李何是其中一个参军。” “海盗久攻不下,因为没人知道他们老巢在哪里,后来顾成峰暗中派人卧底终于摸清楚情况进行围剿,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他。” “当时顾成峰带走了大多数的人,另有一支小部分人则配合孙将军在侧方听令进攻。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顾成峰带的人都战死了,李何等少数得以回到王都。” “因这一仗立功,回王都后李何也从原来的六品参军晋升为从三品副将。” 听完之后,陆安然不由感慨,战场上便是拿命挣军功,活着回来荣耀加身,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诚然顾成峰受封忠武将军还能庇佑家族,那么其他千千万万死于微末的战士呢,他们有些死后甚至连尸骨都不知去处。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惊醒陆安然,她抬头时,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好立在面前。 “云世子。”声音低沉有力,像春雷轰鸣在天边。 云起一笑:“祁都尉。” 陆安然正疑惑祁尚怎么突然出现这里,云起已经解惑:“哦,本世子差点忘了,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 祁尚下巴一收做点头状:“罗将军让我来看看。” 云起桃花眼微微一转,笑的更加真诚:“祁都尉来的正好,我这边已经有点眉目,不过嘛……”他用玉骨扇挠了挠侧脸,“提刑司人手不太够,祁都尉方不方便出点力?大家都是为了尽早破案,再说,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那狼山大营就是他娘家,作为娘家人,祁都尉总不会打算坐视不理吧?” 陆安然对云起这么不要脸的说法哑口无言。 祁尚显然也被云起震住了,好久没有说话,“云世子有什么用得上……” 没说完,就让云起抢过话,笑眯眯道:“不要急慢慢来,用处多着呢。” — 提刑司 祁尚吩咐手中护卫军全力搜捕王都城腿脚不便的人后回来,看到云起拎着一个小酒壶躺在海棠花下,姿态放松,满脸惬意。 祁尚默了一下,走过去道:“不知世子说凶手可能是跛脚之人,是否真有其事。” 云起眼睛睁开一条缝,语调懒怠:“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我并非怀疑世子。”祁尚嘴巴轻抿,下巴在余晖下刻画出坚毅的线条,眼眸黑而深,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正气,“李副将身为武将,战场上冲锋陷阵、与敌厮杀是常有的事,就算赤手空拳也非一般人能制服,如若像世子所说腿脚不便,更不可能。” 云起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支着脑袋,身体微微倾起,闻言嗤笑道:“你说的对,军人本身体格健硕,像祁都尉这样武艺高强的怕是徒手能劈牛。” 祁尚:“能做到,但没必要。” 云起张了张嘴巴,居然生平头一次尝试到被人话语噎到的体会? 一摆手,“打个比方,不要过于在意。我想说,任凭谁喝的烂醉如泥的从温柔乡出来,再怎么厉害,也使不上劲了吧。” 祁尚浓眉一皱,道:“军中禁酒。” 云起酒壶倒扣,酒水顺着流入嘴中,喝完道:“这你就要回去问问罗将军,治军严不严了。” 祁尚眸色微暗,来时罗将军曾私下和他谈过,说李何其实是私自下山,谁知人却死了。但这件事影响颇大,罗将军要谨慎对待,让祁尚不要透露出去。 他以为李何家中有什么要事,结果居然跑去喝花酒,还把命喝没了。 在祁尚各种心思轮流转的时候,陆安然验完尸体出来,正和云起说话。 云起仍旧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样子,隔两句话就要调戏人家一番,令祁尚不经意再次皱起浓眉。 “……李何身上有夜魅的味道,这种香料出自珍香楼,可以找他们的头牌魅儿姑娘问一下。”陆安然道:“喝的酒是琼花露,正好珍香楼出来左拐第一家卖这个酒。” 云起没说话,正好过来听了一嘴的苏霁抚掌道:“对啊,凶手不可能这么巧就撞上李副将喝醉,说明他蓄意已久,说不定一直偷偷跟踪,我这就差人去珍香楼和陆记酒馆问问。” 祁尚有不解之处,“夜魅既是香料,王都城不少脂粉铺当有出售,为什么一定出自珍香楼?酒馆那么多,怎么确定是从陆记买的酒。” 云起用食指摸了摸嘴唇,眯眼笑道:“当然是因为魅儿姑娘最香啊,祁都尉也是男人,懂这种滋味吧?” 祁尚冷硬的脸庞微不可见的抽搐一下,心说:世人说的没错,盛乐郡这位云世子倚翠偎红,风流成性。 苏霁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病态的脸咳出一点血色,“祁都尉见谅,我们世子有点醉了。” 祁尚沉默,天还没黑就喝醉。 陆安然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三人间轮转一圈,知晓云起和苏霁在祁尚面前唱戏,眼见两人一直‘欺负’老实人,开口淡声道:“珍香楼的魅儿是个制香高手,夜魅便是出自她手,听说是她为纪念自己初夜而做成,天下独一份。” 停顿一下,又道:“至于琼花露,恰好珍香楼没有这个酒,而陆记是琼花露传人,没有谁家的琼花露比他家更醇厚。” 云起斜睨她,嘴里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 祁尚从前听人家验尸都是说伤口几寸,用的钝物还是利器,致命伤在哪里,怎么到了陆安然这边画风就变了。 初见时,祁尚也以为陆安然是云起带在身边随侍的小娘子,但仔细一看,气质谈吐却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 直到云起介绍:“这位陆大小姐是稷下宫雷夫子高徒,受师命下山修习,本世子给稷下宫一个面子,带她随便转转,看看尸体。” 祁尚知道蒙都陆府,也知道那位陆家嫡女没进医宗居然去了医辨宗,这在王都各家贵女中流传一圈,已然成为一种笑话。 也说陆家嫡女貌丑智弱,故而医宗看不上,又碍于陆家地位,稷下宫勉为其难扔给了没人去的宗门。 但直到亲眼所见,祁尚顿时推翻了所有传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9章 报案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祁尚还有护城重责在身,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提刑司。 云起和陆安然换了个地方,到旁边凉亭坐下,酒也换成了一壶碧螺春。 余晖洒尽,霞光退隐,有烛火代替天光,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热水烫了烫茶碗,注入清润茶水,顿时,茶香四溢。 “陆大小姐好善解人意。”云起挑眉。 陆安然不甘示弱的轻飘飘反驳道:“世子唱作俱佳。” “嘁~” 陆安然拂去茶沫,低头饮茶。 “老妪的身份查出来了,是广平伯府的老妈子。”云起两指捻起茶碗,头也不抬说道:“还真叫苏执那小子说对了,凶手可能嫉恨有钱人。” 陆安然敛眉低语:“李副将……广平伯府……”难道有什么关系? “凶手摆出的仪式来看,每一个人的死显然都预先设计过。”云起放下茶杯,拿起玉骨扇往桌子上轻敲一下,道:“但只有一位死者例外。” 陆安然抬眸:“意外?” 云起点头:“不错。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割首请罪,是为了惩罚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可目前死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完全吻合。” 他比出一个手指头,“首先徐都尉家庶子,舞勺之年的小屁孩,顶多在学堂和人打个架。”手指再竖一根,“薛家小妾就更别说了,是个懦弱性子。” 说着,嘴角划开一抹淡淡讽笑,“也就一个蒋府小厮缺德点,隔着蒋老爷姨娘远方亲戚这层关系,抢了采买的活计,时常和外人坑府邸钱财。” 要说十恶不赦,却也实在挤不上边。 陆安然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蒋府小厮算是蒋老爷亲戚?” “若论关系,可以这么说。”云起道。 陆安然半垂眸,拇指和食指指腹轻轻摩挲,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死者之间还有一个共通点。” 云起挑眉:“嗯?” 陆安然黑眸沉静,徐徐道:“君桃和薛家小妾属夫妻关系,徐家属父子关系,蒋府属表亲关系。” “所以?” “他们都和家主有直接关系。” 云起摸着下巴:“照你这么说,莫非凶手是和这几户的当家人有仇?还是纯粹仇富,看不惯他们受家主庇护?” 仇富。 陆安然眼皮一跳,不知怎么想到了京兆府门前那个怪人。 说到‘尊贵’两字时,带着冷嘲的不屑口吻,眼神轻蔑,以及古怪对话。 突然,眼眸倏然变大。 他躺靠在平板车上,陆安然自然而然以为双腿全残,可如果不是全坏了,如果是一只脚的话…… 陆安然骤然起身,令云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要去京兆府一趟。”她来不及解释,匆匆扔下一句就要走。 云起伸手一把拽住手腕,“你想到什么了?” “有一个人……”陆安然拧眉,“我要看了才能确定。” 云起仍旧不放,闲闲道:“你两条小短腿能有观月速度快?” 陆安然稍一合计就明白过来,刚才是她着急了,遂重新坐下,将自己心中怀疑简略说了一遍。 云起打了个响指,对着夜空中某个地方道:“听见了?把人抓来。” 陆安然没看见观月的身影,不过能感受到风中异动。 “其实这里面除了广平伯府老仆,还有一个意外。” 云起的声音唤回陆安然思绪,让她急躁迫切的心神慢慢沉缓下来,“嗯,阴昴。” “你猜凶手这么快作案,是不是在替自己正名。” 陆安然验过尸,不管是李何脖子上的切口,还是引魂幡上符咒,都和除了阴昴案之外的几桩案子一模一样,现场完美而残忍,可见凶手是个冷静,细致,内心强大沉着的人。 云起嗤道:“这样看来,阴昴案的凶手就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陆安然淡声回应:“徐绍开的嫌疑更大了。” 观月还没回来,倒是苏霁派人过来通知云起,有两个稷下宫弟子来提刑司报案。 路上,云起开玩笑道:“可别又是命案,你们稷下宫没选好开张的日子啊。” 陆安然朝天上看了眼,风起云走,星光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没有起伏的声音道:“天市垣位移,主天纪九星,宜:纳财、祭祀、开光,诸事顺遂;忌:小人。” 云起愣了一下,看着陆安然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回过味,摇头无声失笑—— “好小气的丫头。” 合着是变着法来骂他。 — 来的人出乎预料,一个是乌卡,还有一个苏执。 “哎呀云兄,你可算来了。”苏执声音大,走哪里都咋咋呼呼。 云起一眼扫过,“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左手负在身后,对着背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苏执叫苦连天道:“别提了,我走着呢,看到乌兄刚打个招呼,好家伙,黑灯瞎火的,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人,还是乌兄替我挡了一下,结果害他手被划伤了。光天化日,王都清朗之地,居然出现这等谋财害命,穷凶极恶之徒,云兄你可得早日抓了,否则不知道祸害多少良家百姓。”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最跳脱的莫过于苏执,开口点出他话中的矛盾点,“到底是黑灯瞎火,还是光天化日?” 苏执最受不了这样一本正经的口气,有种熟悉的头皮发麻,咧了咧嘴角,“这个,嘿嘿嘿不是重点。”说着,右手重重按在乌卡肩膀上,语气一转,“重点是,我们差点被谋财害命了!” 乌卡满脸颓丧失魂的呆坐,让苏执在肩膀上一拍,整个人几乎弹跳起来,看来受惊不轻。 云起翘起二郎腿坐下,单手支额,懒洋洋道:“长相,年纪,身高,皮肤是黑是白,头发是长是短,穿的绫罗绸缎还是粗布麻衣,脚蹬旱地靴亦或步履鞋?”说着,对一边一个劲翻白眼的苏霁勾勾手指,“记下,全都记下。” 苏执张张嘴巴,半晌看向乌卡,“乌兄,你来?” 乌卡一只手捧着另外一只还在滴血的手,地面上‘滴答滴答’已经汇聚成一小滩血迹,由于失血而使得他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双眼睛不停的飘忽,整个人惊魂未定的模样。 “啊?啊……”乌卡嘴唇发颤,身体抖抖索索,话都说不利落。 苏执挠了一把头发,“要不然先给乌兄包扎一下伤口,他胆子小,又闻着血腥味,肯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霁捧着一本卷宗凑过来,道:“你代他说,尽量详细点。” “我啊?”苏执食指绕回来指着自己鼻子,“我没看见哇。” 其余三人:“……” 云起嗤笑出声:“你是来搞笑的吗?” 苏执揉搓鼻端,还挺委屈的说道:“都跟你们说了,当时人出现的太突然,乌兄直接扑我身上替我挡了一刀,我没当场晕倒都算胆子大。” 苏霁假笑道:“您可真厉害了。” “还好还好,一般般。” 陆安然确信,苏执脑子不太好。 苏执往外张望:“怎么大夫还没来呢?” 苏霁又催了一声,衙差回说宝善堂的大夫出诊未归,要去远一些的济世堂喊人。 陆安然若有所思的看了云起一眼,云起对上视线,桃花眼一挑。 啧,被看低了。 堂堂提刑司连个大夫都喊不来,确实有点丢人,以至于大堂中一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烛火下,一道冷芒忽而闪过,令在场诸人心口一跳。 苏执张着嘴看到陆安然捻着一根细长的针,在乌卡的手腕上扎了下去,那手法冷厉的很,让他眼皮抖个不停。 比之更冷的是陆安然的声音,像冬雪,凉飕飕的窜过耳边,“这只是暂时止血,刀口前端有点深,最好缝合两针。” “缝合?”苏执嘴皮子一颤,“怎么缝?” 陆安然漆黑的双眸看向他,目光淡淡的,“缝衣服没见过?” 苏执艰难的吞了口口水,“看是看过……”这能一样吗? 苏霁亲自找来鱼肠线,陆安然下手又快又干脆,就真的跟缝衣服一样,眼都不眨,三两下把伤口缝起来打了个漂亮的结。 苏执见她盯着伤口半晌,小心翼翼道:“还有什么不妥?” 陆安然似赞叹般道:“果然需要练。” “啥?” 苏执没听懂,外面蹲在屋顶上的墨言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之前是拿他当死人来练针了! 上完药包扎好后,济世堂的大夫才赶过来,一屋子转了一圈,疑惑道:“伤者呢?” 苏霁把人送走,乌卡在喝了两口热茶后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有了一点血色,只是此刻看着陆安然,神色有些复杂。 “哎哟!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医辨宗的吗,你还会看病呢?”苏执一跺脚,震惊道。 陆安然一脸理所当然道:“除了喘气和不喘气,有区别?” 苏执: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云起握拳抵着唇边闷笑,他倒是有些看出来了,大概没正统修过医术,因而陆安然从不看内症,不过对于外伤却好像颇有建树。 看着陆安然坐下后,摆摆手,“好了,别废话了,本官要开始问话了,苏执你先退下。” 苏执不干,“为什么?我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你看到凶手了还是受伤了?”云起懒懒的瞥一眼,“无关人员请速速退散,不然打扰本官办案,你当不当得起这个罪责?” 苏执被吓到了,苏执出去了。 可出去后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啊,那为啥陆安然可以留下? 大堂内,云起一改懒怠的姿势,看向乌卡,似笑非笑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0章 浊世浮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静,烛影摇红。 火光在乌卡脸上晃动,失魂落魄下一张脸神情呆滞,眼底泛着乌青,目光发散。 云起的话落下,他才迟缓的动了动脑袋,好像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来报案吗?”云起漫不经心道。 乌卡垂下眼睛,双手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以至于额头都蹦出一条青筋,再三犹豫后,忽然猛的一个抬头,急切道:“有人要杀我。” 云起食指顶着脑袋,满不在意的点点头:“嗯,然后呢?” 乌卡咬了一下嘴唇,一股后怕道:“我知道,是凶手想杀我,不是苏兄,他就是来杀我的,我知道。”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话颠三倒四,怕不是吓傻了? 陆安然看向乌卡,“凶手是谁?” “杀阴昴的凶手!”乌卡骤然站起来,声音也随之升高,“杀了我,就没人给徐绍开作证了,他可以逍遥法外,再没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你看见凶手了?” 乌卡指尖用力抠手心,指骨泛白入青,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身高七尺余,很壮硕,手有蛮力,很轻松就可以一只手制服我,要不是苏兄无意闯入,他杀我很容易。” “其他呢?还看到什么?” “天太黑了,看不清外貌,不过我摸到了他的袖子,丝麻棉质地,别的……”乌卡为难的摇头,“当时太害怕了,我注意不到更多。” 云起放下手,坐起身体端了热茶在手,意味深长道:“没关系,你看到的够多了。” 乌卡怯怯的看了眼云起,“云世子,这样……真的可以了吗?” 云起呷口茶,不明所以的眨了下桃花眼,那意思,你还有别的问题? “哦,对了。”云起招手,“苏霁你都听见了吧,带他下去详细问问,画个凶手画像出来,这事就交给你了。” 乌卡被带下去之前欲言又止,“我怕凶手还来找我。” 云起道:“那不是更好,直接人赃并获。” 乌卡欲哭无泪。 索性苏霁比云起靠谱,答应派个人暗中保护他几日,直到结案。 乌卡离开后,云起对外打了个响指,一人从门外走进来对云起抱拳行礼。 陆安然看到云起背着人打过手势,所以并不惊讶,却免不了还是多了几眼穿着提刑司官服的衙差,心中奇怪这里还有听云起话的人。 云起言简意赅道:“自己人。” 陆安然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云起从盛乐郡带来的人,估计用了点办法名正言顺入了提刑司。但她却从未细细思考过,云起为何在她面前这么坦白。 “你早就派了人暗中盯梢乌卡?” 云起用茶盖推沫,动作优雅,“这小子一脸胆小怯懦,却敢在阴昴头七一个人悄悄出现在凶案现场,不是有鬼就是见鬼。” 陆安然点头:“确实有矛盾之处,他很害怕,也很惶恐,但诉说一些事的时候又过于条理清晰,就好像……” 云起勾唇一笑:“特意准备好的?” “对,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云起吹了吹热茶,轻笑道:“不管是不是心里有鬼,迟早露出马脚。”喝完茶,盖上茶杯,往桌上一扔,抬头道:“说吧,怎么回事?” 手下听着云起和陆安然一来一往的对话,心中惊撼不已,他跟随云起日久,心知自家世子远不是常人见到的那般,更未见过他对谁这么坦诚。 不管心里多少惊涛骇浪,面上波澜不惊道:“属下跟随乌卡几日,他只在稷下宫走动,没有任何异常,除了今日下山,半路突然遇刺。” “属下本想出手阻止,谁知苏公子闯出来,乌卡又撞到凶手身上,眼看两人没有危险,属下才没有现身。” 云起嘴角含笑,然而眼睛中没有一丝笑意,用陆安然很少见到的疏淡口气道:“行凶之人可抓到了?” 手下头垂的更低:“当时乌卡突然昏厥倒地,苏公子大喊出人命了,属下再回头时,那人不见了。” 云起收敛起嘴角那点笑,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冷漠。 手下单膝跪地,半点不给自己找借口,肃然道:“属下失职,自愿领罚。” 云起不咸不淡的看一眼,“记着,去吧。” 这是让他继续盯着乌卡,稍后领罚的意思,手下领命退下。 转过头来,对上陆安然的视线,云起牵起嘴角,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往日痞气,“怎的,本世子魅力太大,看呆了?” 云起的很多面陆安然都熟悉了,包括肆意张扬的,戏谑调侃的,他展现给世人一个游戏人间的浪子形象,又时时在她面前彰显洒脱不正经,可她差点就忘了,第一次见面的云起。 狠辣,冷酷,锋芒毕露。 他的手中不再是风月玉骨扇,而是一剑封喉的利器。 “看你这幅蠢样。”云起轻笑着手执玉骨扇敲了陆安然脑门一下,见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居然捻了块桌上摆样子的糕点递到她嘴边,哄人般道:“吃了哥哥的甜点,以后就听哥哥话哦。” 陆安然抬手拂开,眼帘半垂,心中情绪一时间无比复杂。 云起看出点不寻常正要开口问,观月回来了。 “世子,人抓到了,名叫王二,是个卖力气活的,平日接的都是散活。” “据王二说,前一段时间开始有个怪人找到他,每日给五个铜板,也不要他做别的,就每天一大早连人带木板车推到京兆府门口,待一炷香然后推走。” “至于他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王二一概不知。” 陆安然问道:“不知住处,他从哪里接人?” 观月非常靠谱,明显都了解过一圈,立刻道:“他提前等在朱雀街一家米铺旁边的巷子口,到了时辰王二去接就行。我已经查过那个地方,下九流汇聚场所,比较混乱。” 任何一个地方有富丽堂皇、明月清风,自也有乌烟瘴气、污泥浊水,王都城也不例外。 朱雀街以西北方向,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妓院、赌坊、武馆、戏园各种混杂其中,都是最底层人在里面讨生活,人口杂乱,每日只挣温饱,谁还管别人闲事。 但就算再乱,没有身份路引,无法在王都城立足。 “根据之前被盗的身份牌查呢?会不会能查到点线索。” 陆安然才问一句,没想到观月连这个都提前想到了,回道:“确实有人以这两个名字在那里生活过,但都是短租,床位已经换了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所谓短租,一个房间摆了一张大炕,铺上二十来条被褥,每一床代表一个床位,单独租给租不起房子的穷人,总比留宿街头好。 观月从胸口摸出一本名册,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 “这里写着王守仁,还有那个地方,洪达。” 不同皮子的册子,封面上分别记了同祥巷贰伍陆以及安乐坊胡府。 观月道:“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 陆安然合上册子,“他很小心。” 观月接过来,无奈道:“可惜查了一圈无用功。” 云起勾唇:“也不尽然,有人曾跟我说过,人在这世上生活过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除非他化成灰。” 陆安然心神一凛,抬头看向云起。 这是她在蒙都对云起说过的话。 观月没有察觉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说道:“我再去细查一番。” 从提刑司出来夜已深,春日回暖稍有起色,至少王都城内不再寒风肆虐。 云起展开玉骨扇随便摇了两下,看向旁边,“从刚才开始就满腹心思,在想什么?” 陆安然仰望星空片刻,黑眸注视着云起,眸光澄澈,带着些许困惑,“我看不透这个案子,看不明白世人,更看不懂你。” 云起眼皮落下一半,从上而下看人时,有种睥睨气势,然桃花眼尾上挑,又带着天生的多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弧度,道:“浊世浮生,人心易变,世间悲欢,从不相通,看懂如何,看不懂又如何?” 随后,低低一叹,仿佛自言自语:“我总归不会害你。” 陆安然心口如有弦拨动,整个人轻轻一颤,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 这一个晚上陆安然睡的不太踏实,睡梦中惊醒了两三回,到了天亮起床,有些头晕目眩。 春苗放下水盆,一看陆安然脸色不好,“小姐莫不是昨晚吹风受凉了。” 陆安然揉了揉脑袋,不经常生病反而令她倍感难受,从桌上随便取了纸写下一张方子,“你到药堂抓点药回来,吃上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春苗折好塞进荷包里,布好早饭后,又道:“小姐吃完奴婢就去,南边这个天气真够人受,凉一会暖一会,跟三四岁的孩童般捉摸不定。” 按着往日陆安然会无所谓的听春苗唠叨一会儿南方天湿热潮湿,再回味回味他们蒙都哪里哪里好,不过今日她头疼难耐,实在没多少耐心,刚要开口让春苗闭嘴,春苗自己就停下来了。 若不说话就算了,还偏偏一脸欲说还休的时不时偷看陆安然一眼。 几次后,陆安然用两指压着额际,有气无力道:“你要说什么?” 春苗得了令,马上把抹布往旁边一扔,嘴一撇,气愤道:“要奴婢说,老夫人就是偏心二房,明明都没二小姐什么事了,眼见着小姐来了王都城,非也要将二小姐硬塞过来。” 陆安然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道:“陆简妤要来王都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1章 土地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简妤是否来王都不会加剧陆安然头疼,叫她疼上加疼的是另一件事。 早饭吃完春苗前脚出门抓药,紧跟着墨言就从屋顶飞下来拎了陆安然一通飞檐走壁。 吹了一路清晨凉风骨头还在震颤时,一个抬眸,与云起幽沉深邃的黑眸对了个正着,心口登时一跳,闪过某种不好的预感。 “乌卡死了。”云起如弦音的声音俨然低了几分。 陆安然扶着阵阵抽疼的脑袋跟随云起到了案发现场——残破不堪的土地庙。 城北的土地庙荒废多年,听说十几年前一天晚上庙中香烛倒了导致走水,土地庙屋顶都烧塌了半边,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修缮,逐渐成了乞丐浪人的留宿地。 另半边屋顶顽强支撑,青天碧云下投射一片暗影,也成了下雨天遮风挡雨的小小一块庇护所。 地上被凌乱的稻草盖满,此刻那些枯黄的正如旁边跪地的尸体般早已没了生息的草,染了血色。 苍败中透出妖冶的血红,令人毛骨悚然。 双脚跪地,左手平摊,头颅置放其上,一如其他被发现的死者。 白色旗幡在风中摆动,墨色符咒好像活了般随之扭动,犹如古老的祭祀已经开启,在无声吟唱。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头痛让她比平时反应慢了一些,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血碗和尸体发愣。 “庙里原先住着一些人,不过今天二十二,每年这一日卯时正,三元宫都会施粥。”云起在旁道:“等他们回来已经辰时,发现尸体跪在大殿中央。” 名为宫,然三元宫是城西一个道观。 与前朝大兴寺庙不同,当朝皇帝与佛法无缘,倒是和道家颇为相合。 “一个时辰,凶手避人耳目,将死者带来此处再杀人、布置现场。”陆安然按着额角,摇头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起看她状态不对,“你不舒服?” 陆安然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抿唇道:“无事。”蹲下稍作检查,已作惊讶,“死亡时辰不对。” 云起:“嗯,仵作有记录,尸体虽在卯时和辰时间出现,但死亡时辰在子时前后。” “这样说来,凶手在他处杀人,然后趁着庙中的人都去了城东三元宫,将尸体偷偷搬来。” “不错。” 陆安然豁然扭过脑袋,“你不是派了人盯着他?” 说起这个,云起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奈,摊手道:“谁能想到他自己找死呢。” 原来昨晚回去后,云起手下的人按着吩咐在暗中盯梢,结果半夜有黑衣人跳入乌卡房间,乌卡大叫一声,手下就去追那个黑衣人了,回来就发现乌卡不见踪影,直到被发现死在土地庙。 “乌卡虽为庶子,却是兰州郡这一辈当中最能读书一个,加上当家主母未能生育,就没了嫡庶这一层。同为庶子女,也就是中间挨着个儿挑,乌卡算比较出类拔萃,否则也不能得了入稷下宫的名额。” 云起给陆安然稍作解释,“千里迢迢入王都求学,兰州郡郡守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也不为过吧?” 那个黑衣人,正是乌卡的护卫。 陆安然还有一点不太明白,“既如此,他为何要这样做?” 云起嗤声:“我派人盯他,估计他有所感,或者他手下告诉了他,总之他做贼心虚,便有了暗巷刺杀一事,见我态度模糊,干脆一招不行,再来一招,以此摆脱嫌疑。” 陆安然蹙眉问道:“阴昴案?” 想想乌卡弱不禁风的样子,再思及阴昴身上一刀刀杂乱无章的痕迹,她在考量乌卡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到。 至于乌卡的护卫,但凡受过专门训练,杀个人都不会这么费劲。 “原本只是有点怀疑,现在……”云起往尸体那边抬了一下下巴,“八九不离十。” 陆安然因受风寒而有些迟钝的脑袋转了一圈,才理解了云起的意思。 在对尸体进行查验后,除了发现凶手用利器割脑袋的手法愈加熟练外,并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倒是现场布置上,有些微不同。 “原来的旗幡都是粗麻布,这次却换了细麻,上面的字也非墨汁,而是石笔。”陆安然环顾一圈,“碗中确为人血,但这个碗,似乎……” 云起接着话头道:“在土地庙中随便捡的三个破碗。”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讥笑,“能买到这些的布坊、酒肆、墨斋都得了提刑司的令,他不敢去。” 陆安然视线在旗幡弧形边角扫过,点头道:“看样子,是从孝服上裁剪而成。” 云起叫人把尸体抬回去,用玉骨扇扇掉庙中味道,嘲讽道:“黔驴技穷了。” 陆安然侧眸,“对于凶手,世子有眉目了?” 云起:“……迟早能抓着。” 陆安然凉凉道:“那就是还没有。” 抓不到凶手,没立场嘲讽。 “嘶——”云起突然有点牙疼。 — 凶手没有抓到,不过云起那位盯梢乌卡的手下带回来一个人。 “放尊重点!我爹是明殊郡郡守,我夫子是稷下宫坞明居士,你一个小小提刑司……” 云起踏入门槛,对着叫嚣的少年挑了挑眉头,勾起轻慢的笑容:“明殊郡白烈照,稷下宫礼乐宗弟子,哦,对了,你好像在前一次月考中垫底?也难怪了,师从无名嘛。” 白烈照放在嘴里打算反驳的话,在垫底两个字面前没有了底气。 “坞明居士通礼制大道,以礼运传世,经解乐记、学记、杂记,本人诗书满腹,集百家所长,有至道弗学。”反驳的人非白烈照,而是陆安然,神色间满是认真,道:“不可妄议师长。” 云起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眯了眯桃花眼,望着陆安然的眼睛,好似一拢秋月幽静清冷,却也少有的执着。 少顷,轻笑道:“好,听你的。” 这种莫名宠溺的口吻…… 带白烈照前来那位手下的头颅垂的更低。 云起一撩长袍,悠哉落座,轻描淡写道:“听说你是阴昴至交?” 白烈照揉了揉脸,终于把‘垫底’两个奇耻大辱的字从脑袋里挥走,挺了挺胸膛道:“阴兄性格豁达,为人豪爽,与他相交为友很难吗?” 云起用食指刮了刮耳朵,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他耳背了? 陆安然略一思考,人性复杂,不同人见到的同一个人,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也不是一件稀奇事。 “可惜了阴兄这样的人,叫卑鄙小人乌卡害死了。”白烈照还在感慨。 云起眼眸一转:“你说乌卡杀了阴昴?可有证据?” “不是他还能是谁,乌卡这人表面胆小怕事,实际心机深沉,否则乌拿那么多儿子,怎么偏偏选了他来稷下宫。”白烈照信誓旦旦道:“他惯于隐在背后出暗拳,喏,那个徐什么开还是关的,就是被乌卡给蒙蔽了,这下好了,当人替死鬼了吧,蠢死了。” “你和乌卡不对付。” “我是替阴兄不平!乌卡小人该死。” “哦。”云起点头,话锋一转,“乌卡死了。” “该死,他就是……”白烈照说到一半,张目结舌半晌,呐呐道:“你你你说什么?” 云起支着下巴看他,嘴角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死了,你和他正好有嫌隙,哟,嫌疑人啊。” “不是。”白烈照脑袋还有些糊涂,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他怎么,我这……” 早上开的那贴药没喝上,陆安然这会儿觉得脑袋一层层的晕眩往下压,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只不过被覆盖的面部更加苍白,她忍着不适,道:“你为何针对乌卡,而非其他人?” 白烈照用了好久才缓过劲,“我爹说了,乌拿资质平庸,明殊郡就是个破落户,要不了几年蒙都七郡就变六郡,不过他旁门左道倒是挺能抓,这不让乌卡巴结上了阴兄。” “靠着这点交情,乌家算是薅着阴家不放了,阴公子倒霉走哪儿都要叫乌卡这等小人利用。” “阴兄说了,外面吹乌卡是乌家最长脸什么的,根本没有的事,是他求着阴兄去找乌拿,才得来这一张稷下宫入学贴。” “可乌卡是怎么对阴兄的?用得着的时候打着阴兄的旗号,哈,用不上了,居然联合外人到处给阴兄下脸。” “你们说,这种小人是不是不该留存于世?” 云起和陆安然听出来了,白烈照无愧他的姓,又白又烈,是个纯傻。 云起指骨反扣桌面敲了两下,问他:“你属拓印?” 一口一个谁谁说了。 “啊?”白烈照一锤定音,“反正,阴兄就是乌卡害死的。” 白烈照虽因与乌卡起过争执,所以叫云起的手下带来提刑司审问,不过到底不是真的嫌疑人,因而云起只让人把白烈照带下去,让负责文书的人详细记录在案便暂了了。 人走后,云起问陆安然:“你怎么看?” 陆安然压着涌上来的疲乏头晕,开口嗓音带了点干涩,“我们只想到乌家和阴家的关系,却忽视了乌卡本人,或许除了那两次争执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纠葛。” “嗯,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倒是另外想起一个人。” “谁?” 云起抖了抖宽袖,起身道:“随我去看看?” 陆安然跟着站起来,一个‘好’字还没完全出口,脚下一个踉跄,右手猛的扶住桌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2章 病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温水打湿的帕子,‘啪’一声被拍在一张脸上。 床上女子长睫微微颤动,睁开一双沉静清澈的黑眸。 “迟早被自己蠢死。”懒洋洋的腔调,带着男子惯有的戏谑语气。 帕子上的水沾在睫毛上,让陆安然看出去时,带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使得云起整个人仿若笼了一身风华,犹如谪仙般缥缈。 陆安然闭上眼,水珠顺着眼角滑落,听到云起的声音说着:“大夫替你诊治过,邪热内盛,清阳被遏,多吃两贴药的事。” 陆安然再度睁开眼,就看到云起倚靠窗台边,半边身体朝外,却脸朝内,桃花眼含三分笑意,调侃道:“你可真有出息,晕在提刑司是准备讹上我呢?” 该怎么解释,说她自己开了药还没来得及喝,叫墨言提着飞去了土地庙? 陆安然不喜多言,只说道:“抱歉,劳烦世子了。”挣扎着起来。 云起伸出一根食指往下压了压,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躺着,刚才晕的时候大夫扎了几针去热,休息半个时辰。” 陆安然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片刻,爬坐起来道:“我没事了,世子之前说要去找谁?” 云起看着她给自己诊脉,不知为何想起陆安然也是用这样八风不动的表情替别人扎针、缝合,他忽然间想到即便给自己动刀动针,恐怕她照样毫不手软。 这个女子,从未展示过柔弱,也无需别人为她心软怜惜。 内心低叹一声,云起两三步过去,抬手压住陆安然的肩膀,轻笑道:“有点身为病人的自觉,嗯?” 指腹隔着衣服布料本不该感受到温度,但陆安然的肩膀仿佛猛然间被烫到了,倏然抬头,目光融入云起黑沉沉的眼眸中,手指又忍不住蜷了蜷,空气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你的……”云起弯腰凑近了些,“脸上从出生就有?看着不像胎记,像中毒。” 陆安然不在意美丑是一回事,但叫人盯着还是有点奇怪,下意识的偏了一下脸庞,“世上没有这样的毒。” 云起挑眉:“哦?” 陆安然见他执着这个问题,没有扭捏避谈,说道:“父亲曾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访遍名医,最后都说生在肌里,非外因所致。” 换了个人或许会感叹一番,到了云起这里,只轻描淡写般道:“也好,世上独一份。” “世子一定不会想围绕我的脸谈论一整天。”陆安然身体往后靠,拉开和云起的距离。 云起把手挪开,直起腰来,勾了一个圆凳坐下斜斜一靠,手肘支在后面的桌子上,“我派人去乌卡的房间搜查了一番,找出来一点东西。” — 从小受北境寒风洗礼过,南边的细雨凉风就怎么也吹不折了。 在提刑司用过午饭,又喝了两碗药后,陆安然一身冷汗挥发掉,脑袋也从丝丝抽疼里剥离开来,恢复的不可谓不快。 不过这事传出去,坊间多了个传言,说蒙都那位陆家大小姐国色天姿,迷的盛乐郡云世子三魂颠倒,七魄迷离,直把提刑司当做了醉金屋。 待日后传到春苗耳中,气的差点出门破口大骂。 然而这个时候,陆安然和云起正往提刑司大牢走去。 提刑司设有司狱西和司狱东,前者关押重刑犯与死囚,后者关一些鸡鸣狗盗之徒轻刑罪犯。 隔开两边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路,来往人少,石板之间窜起了一根根细小杂草,好似牢房中被羁押的囚犯,随着风东倒西歪,在这的期间不再能掌握自己命运。 牢房昏暗,进去后,先扑面而来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混合着屎尿、虫鼠、潮湿各种气味,逼仄且压抑。 唯一的光线要属顶上小小天窗,只不过一掌半高,一尺宽,支撑不起照亮里间的重任,故而廊道里常年点燃着火把。 陆安然不知道司狱东是怎样的光景,她发现这里的囚犯很安静,并非沉下心来的宁静致远,而是死气沉沉。 他们或对着天窗发呆,或蜷缩在铺满稻草的木板床上,亦或精神失常似的喃喃自语…… ‘踢踏,踢踏……’脚步声回响在走道上,越往里走越阴暗,在还不明朗的初春,散发出来自地狱般的森冷寒气。 经过之处,所有人都是死寂而浑噩的,唯有一个人例外。 陆安然不由自主的停步在其中一个牢房门前,里面的人单手立掌,对着她微微一笑,口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淡然,超脱,视万物为无物。 陆安然垂目颔首回了一个礼,继续往前走。 “怎么还有个和尚?”显然云起也看到了。 引路的牢头对于这位提刑司司丞居然不了解自己府门中事物有一瞬间愣怔,随后想起坊间传闻又释怀,热情的介绍道:“他叫智灯,以前在灵光寺当主持。” 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那位叫智灯的和尚静默而立,似乎在念什么禅语,虽未置于宝相庄严的寺庙大殿中,可他周身气质静谧安宁,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犯了什么事?” 牢头嘴唇往下一撇,状若不屑,又带着几分讥诮的说着:“奸/杀妇人。” 陆安然一怔,眉头缓缓收紧聚在一起。 果真世事难料,再怎么看,她都无法把这样的重罪和刚才还慈眉善目的大师联系在一起。 牢头啐一口,道:“我呸,假模假样,佛口蛇心的畜生。” 这一段过去,才到他们此行目的地,也见到了里面关押着的人——徐绍开。 徐绍开这个人最初带给陆安然印象,是在稷下宫考核那日。 在一大片名门子弟千金们玉带锦裘、钗环琳琅中,他们几个寒门学子如傲骨青松,而徐绍开,站的最为笔直,像扎根在雁山脚下,挺拔苍翠,生机勃勃。 但如今,曾经意气风发,面对满场权贵依旧毫不逊色的少年郎颓丧的窝在一角,一如他身上染满脏污失去原先光鲜色彩的赭衣。 少年的脊梁说硬也硬,可一旦被打折了,按进尘埃里,也少有能重新爬起的勇气。 说白了,少年阅历有限,未经人世沧桑,过刚易折。 随着牢头打开牢门,陆安然唇齿间溢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徐绍开在知晓真相后,是否还有重振的志气。 牢头开了门就离开了,留下云起和陆安然在里面。 站了一会儿,徐绍开都没有一点动静,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找他。 “徐绍开。”云起这个人在富贵堆里可以风流潇洒,在这种乌烟瘴气之所也照旧怡然自得,他神态悠闲的注视半晌,道:“在本世子这里住的还可以吧?” 这一句话还真的叫徐绍开有了动静,他慢慢的抬起脑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云起的面容,那么风光霁月,衬托的他尤外狼狈不堪。 徐绍开什么话也没说,又再次低头保持沉默,做出无声的抵抗。 陆安然以一个仵作的敏锐发现徐绍开身上应该有不少伤,以衙门惯常的办事章程不会伤到内里,但皮肉苦少不了。 不打死,也不好活。 云起不是来这里闲聊的,他开门见山道:“乌卡死了。” 这回,徐绍开整个人像是被雷劈到,豁然抬起头,瞳孔在眼眶中震颤,神色还有些不可置信,嘴部张合几下,才堪堪发出两个字音:“……什么?” “乌卡死了。”云起重复一遍,补充道:“被杀。”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徐绍开表情变得恍惚,撑着手站起来,想要离云起更近一点,这样能更清楚的辨别他是否说谎。 “乌卡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云起半真半假道:“昨晚子时,死在土地庙,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徐绍开摇摇头,点点头,再摇摇头,又捧着脑袋蹲下去,愣愣的盯着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安然不赞同的看了云起一眼——问话不能婉转点? 云起冲她一抬下巴——你来。 陆安然越过云起,对着地上抱头蹲地的少年郎说道:“乌卡的死,对你来说,可能算好事。” 徐绍开放手仰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陆安然,双眼发红,额头青筋直爆,好像凶兽。 云起低头,手背掩住唇,桃花眼露出一丝好笑,凑在陆安然耳边吐气:“怎么办,情况更糟糕了哦。” 陆安然抿唇,想把这声‘哦’拍回他嘴里。 “想咬人待会儿再说,本官来这里问你几句话。”云起特地强调,“实话实说,不然放跑了凶手,你那位挚友可就白死了。” 徐绍开胸膛不停起伏片刻,看着冷静的差不多了,云起再道:“重点说一下乌卡和阴昴的事。” 徐绍开拧着眉,似乎对云起并不信任。 云起也不急,悠悠扔出一句话:“白烈照你认识吧?他放出消息说乌卡害死了阴昴,你猜阴家人到了王都之后会怎么想?” 徐绍开联想道:“阴家人害死的乌卡?” 云起耸耸肩没说话。 “是阴家人,一定是,阴昴这个无耻之徒。”语气中愤慨异常。 陆安然侧头——你故意误导他。 云起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他想象力丰富没办法。 徐绍开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什么决定的样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乌卡的秘密,如果你们答应惩治凶手。”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3章 最悲惨的一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乌卡的故事不复杂,但是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却充满了悲哀。 徐绍开作为一个武夫,讲起来并不动听,饶是如此,陆安然依旧听出了其间的怵目惊心。 前朝覆灭后,十六年来蒙州七郡也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变化,在蒙都陆氏低调下,安夏郡异军突起,越发强势。 乌拿资质平庸,兰州郡到了他手里逐渐式微,不过他有一个优点便是识时务,眼看这样下去迟早被其他郡吞并,不如直接依附安夏郡。 两边本就相邻,至此往来极多。 乌拿几个子女也随了他,都不是能力出众者,在乌拿犯愁时,出了个乌卡。 少时乌卡胆怯,乌拿并不在意这个儿子,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乌卡记性很好,看过一遍的文章基本上都能背下来,这才上了心。 后来再去安夏郡时,乌拿多会带上乌卡,这也开始了乌卡的噩梦。 安夏郡郡守两个嫡子,嫡长子阴奎聪明能干很好的继承了其父,而二子阴昴则自视甚高,秉性恶劣。 像乌卡这般唯唯诺诺的性子,阴昴兴致高了随便欺负一下,不开心还能当做出气包。 后来阴昴欺负上瘾了,居然和乌拿提出让乌卡去安夏郡念书,因为乌卡和他很合得来。乌拿听了非常高兴,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叫人收拾好包袱当天就送了过去。 乌卡想告诉乌拿这不是实情,可他不能,因为阴昴发现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 他喜欢男子。 那一年,乌卡日日生活在痛苦煎熬当中。 时不时被阴昴挖苦讽刺一顿算轻的,最叫乌卡崩溃的是,阴昴还会当众给他难堪。 在聚集了一堆阴昴的狐朋狗友时,阴昴让乌卡跪着舔/他鞋子,或者在地上像狗一样绕着圈爬,同时忍受鞭子抽打在背上的痛苦。 狼狈,耻辱,不堪。 乌卡的尊严在那一声声大笑中逐渐龟裂,碎成渣还要被碾做尘土。 当乌拿再一次来到安夏郡,乌卡跪着请求父亲带他回去,他在安夏郡快活不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死,不想让兰州郡在蒙州七郡的舆图上消失,就给我忍着!”这是乌拿的回答。 乌卡刹那间明白了,原来他的父亲知道,一直都知道。 几乎是乌卡走投无路的时候,稷下宫重开了。 兰州郡唯一读书料子的乌卡让家主挑中送到稷下宫,也让乌卡在绝望下看到了一点曙光。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是阴昴开了口,他还没玩够。 讲述到这里,徐绍开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也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调整情绪。 “换院子那次,是阴昴颐指气使的声音太高,我听见后主动跳出来替乌卡出头,可我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之后乌卡受了阴昴多次胁迫。” 徐绍开咬着后牙槽,声音吐出来带着强烈的愤恨,“他居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前脱了乌卡的裤子,为的给他们见识一下断袖那地方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可想而知,乌卡整个暴露在一群人下,受着怎样的无尽耻笑和侮辱。 陆安然一颗心慢慢往下沉,越来越重。 徐绍开眼眶已经红了,眼中喷发出无法遏制的怒火,双手紧紧握住,全身因愤怒到极致而不受控的颤抖着,“他……他居然……” 面对难以自控的少年郎,陆安然下意识看了眼云起,后者用手掌在她后背心的地方拍了拍,张了张嘴发出一句无声的话。 陆安然看懂了,他说的是:“放心,有我在。” 不知为何,陆安然忽然就真的安心了。 徐绍开猛的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背转身道:“那几天乌卡不敢一个人待着,我看出他不对劲但想不到原因,劝慰了他几句,后来看他恢复正常了就没想太多。 直到那天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可我没等到他,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影。我怕他出意外,一直找到后山,我看到……” 陆安然看不见徐绍开的神情,但听到他声音里带了点哽咽,有些艰难的说着:“……阴昴从外面找来一条流浪狗,正要压迫乌卡和一条狗……” 那个场面徐绍开至今想起都怒不可赦,浑身发抖。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恶人,简直恶心到令人发指。 因为徐绍开救了乌卡,也因为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在徐绍开眼前,当晚乌卡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包括阴昴那一次次对他身体和心理上的侮辱。 “这是乌卡心底最不愿意回忆的痛苦,如果不是为了替他寻找凶手,我不会揭他的伤疤。”徐绍开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始终背对着云起和陆安然。 牢房里气氛沉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陆安然迟疑着上前一步,道:“即使你被冤枉成凶手,可能会被问斩?” 如果徐绍开一开始就对官府说了这些,无疑乌卡才是阴昴那个案子中嫌疑最大的人。 徐绍开摇了摇头,腰杆挺的笔直,“这是身为朋友的道义,何况……” 乌卡已经很惨了,如果他不是凶手,徐绍开把乌卡的秘密吐露出去,那让乌卡以后还怎么做人? 陆安然垂目,清冷的眸中如起风般晃过一丝波纹,“我们在乌卡的房里发现了临摹过的驱魔符,和阴昴死时引魂幡上一模一样。” 徐绍开整个人晃了一下。 陆安然道:“你心中有所猜测了吧。” 徐绍开仰起头,无神的双眼望着头顶发呆,脸上表情变化复杂,最后转化为不可抑制的沉痛。 陆安然知道,徐绍开现在的颓废,不止被冤枉杀人,他对朋友赤诚之心,实在不想知晓自己所交非人。 而那个非人,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痛经历。 离开前,云起问:“乌卡床头那件狼皮袄是你送他的吧?” 徐绍开放下手,慢动作一样一点点转过脑袋,“是。” 云起微微点头,道:“乌卡一直没放弃,替你申辩。” 两人从这间牢房离开,不久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大哭。 — 沉默的气氛维持到云起和陆安然再回到提刑司内堂。 “在想什么?”云起问。 陆安然抬眸:“你为何还没有放徐绍开。”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故作不知道:“凶手还没抓到,徐绍开仍旧没摆脱嫌疑啊。” “乌卡不是……”陆安然刚开口几个字,灵光一闪,道:“你不会打算……” 乌卡一死,云起派人去他房里搜查的东西足够说明他是杀害阴昴的真凶,也就是乌卡仿照之前的杀人案,想要栽赃给连环案凶手。 而乌卡之所以被凶手盯上,因为徐绍开替乌卡入狱,某种程度来说,乌卡算是背信弃义。 但云起现在这个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公布乌卡杀害阴昴的案情事实,倒像要随着乌卡所为归入连环案中。 “你因为同情?”乌卡很惨,但陆安然不觉得云起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 云起勾了勾嘴角,“朝廷和蒙州七郡现在都不适合有太大动作。” 陆安然瞬间明了,这案子不单是乌卡和阴昴,牵涉的是他们背后的兰州郡和安夏郡。 “不过惨也是真的惨,惨成乌卡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云大人摇头感慨道:“阴昴实属活该。” 常年累月的欺凌像是冬雪层层累积,最后那件事犹如压折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让乌卡彻底崩溃,也彻底爆发。 陆安然看向远方天空,声音清冽道:“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忍辱负重根本无法摆脱那个恶魔,只要那个人不死,阴影只会一辈子笼罩在自己身上。” 外人已无法了解乌卡曾做过哪些挣扎,乌卡的悲哀在于,他如困兽,始终无法挣脱无形的牢笼。 死亡,亦是解脱。 想到乌卡床边那一袭皮袄,云起道:“徐绍开或许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点阳光。”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挑眉:“你猜他知道吗?” 陆安然清楚云起问这句话的含义——虽非乌卡本意,可徐绍开终究当了替罪羊。 没有任何犹豫,陆安然回道:“知道。” 云起:“那他参与了吗?” “没有。” “这么肯定?” “因为乌卡死了。” 没头没脑的话,云起听懂了,乌卡死于背信弃义,所以徐绍开是无辜的。 “乌卡是个矛盾的人。”陆安然用自己感知到的想法,对云起说道:“他唯一愧疚在于连累了徐绍开,可惜没有承认的勇气。又不想徐绍开为他含冤而死,所以一口咬定他当晚看到了徐绍开,希望替他开脱。” 云起站起来推开向西的窗户,阳光和风,吹走室内闷窒,他把双手放在窗台上,人微微前倾,声音随风送回来,有些幽眇,“世道险阻,你我皆凡人,不以兼济天下,只图独善其身。” 犹如一道光,瞬间穿透陆安然的眼眸,照亮到心底。 云起懂她,与其说感叹乌卡身世坎坷,她更多在无奈作为人的身不由己。 不等陆安然琢磨更多,观月从天而降,在外禀告道:“世子,抓到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4章 租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提刑司内堂外面的庭院里栽了三株梨树,这几日转暖,花苞破开,悄然绽放。 陆安然喝了药犯困,干脆在外面转了转,抬手拨动梨花枝头,白色花瓣扬扬而落。 冷艳如雪,余香入衣。 一只白色云纹锦靴踩住落地的梨花瓣,云起的声音透着几分新鲜:“怎么?平时摸惯了尸体,还有这拈花逗乐的情趣。” 陆安然偏眸:“雪梨膏去燥滋补,乃养生佳品。” 云起故作惊讶的微微睁大桃花眼,“你不止讹上本世子,连带本世子的花都不放过。” 陆安然自知在嘴上功夫这方面无法和云上公子比拟,无奈道:“世子不是去问话了吗?” “说起来,”云起抽出玉骨扇‘唰’的打开,走到梨花树下,与陆安然相对而立,说道:“行刺乌卡的黑衣人抓住了,此人是乌拿派给乌卡的护卫,暗中保护他安全。” 陆安然眉头微压,不解道:“阴昴多次欺凌乌卡,护卫不知情?” 云起轻哂道:“乌拿派的人,你说他听谁的话?” 陆安然脑中念头一动,“乌拿知道实情,但是为了兰州郡利益,故而放任阴昴。” “正是。”云起道:“不过人是乌卡杀的,后面布置倒有护卫帮着办。” 事情如徐绍开说的差不多,阴昴处处针对乌卡,侮辱凌虐,乌卡终于承受不住而爆发。那天晚上冲动中勒死了阴昴,为了摆脱嫌疑,他突然想起连环凶案,就仿照着割了头颅。 乌卡记性很好,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文章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正好见过一眼君桃被杀害的现场,光靠着脑子里的记忆居然临摹了出来。 至于护卫,乌卡告诉他,若阴家知道杀人的是兰州郡的人,他们会怎么报复兰州郡? 所以之后护卫选择了帮着乌卡处理现场,又为了摆脱嫌疑两人联合作了一出出戏。 但世事难料,乌卡死于自作聪明。 对于这样一个人,陆安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或者说任何人不是切身体会过乌卡的人生,都没有随便置评的权利。 阴昴案真相披露,但云起没有打算大白天下。 云起用折扇拨了拨一朵梨花,似笑非笑道:“恶人何须留有清白。” 陆安然望着他俊美的侧脸,一时沉默下来,除了蒙州境与朝廷目前的平衡形势不宜打破外,她看出来对于乌卡的命运,云起终究存了一丝怜惜之心。 正如她自己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漠视。 “祁都尉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沉默过后,陆安然开口道。 云起:“抓了几个人,让王二来认过,没有你说的那个。” 两人说着话,苏霁走过来,苍白至病态的脸上满是严肃,“世子,查到一件事。” 提刑司交接到云起手里不过十来天,而这里面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着连环案,所以衙门的一应事务云起都扔给了苏霁。 因而苏霁自从来了后,整天泡在一大堆文案卷宗里面,光是把历年来的要案重案归档整理,就花了好几天功夫。 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事。 有个商人坠河死的时候,身上没有发现身份牌,故而一直登记的未知。 原本没什么,可这个当口身份牌三个字非常敏感,苏霁一下子就想到,如果他的身份牌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了呢? 要说云起看重苏霁不是没有道理,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发现有疑马上就派人拿了商人的画像去查。 这么一查,还真给他查到了。 “商人名为邹太耀,虞城西部纶县人士,做陶瓷生意,最后落脚地在珍香楼。”苏霁在风口上,让风一吹咳嗽几声,接着道:“我找人问过珍香楼老鸨,他在那里包了个姑娘,有个固定厢房。” “本来那笔生意完成后,邹太耀应该跟着商队一起回去,就因为叫珍香楼那位姑娘迷住了,才打算多待一阵子。” 云起听苏霁时不时咳嗽,引着人往里走,“人不见了,珍香楼怎么不来官府报案?” 苏霁:“青楼窑子这等地方,客人来来去去最正常不过,老鸨只当邹太耀腻了姑娘,又怕被缠住损了银两所以偷偷跑了,还训斥人姑娘不会留客,所以才对邹太耀印象比较深。” 否则过去这么久,谁还能记得那么一位嫖客。 最重要的是,苏霁正了正神色,道:“邹太耀这个名字,确实在他死后出现过。”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同时精神一震。 “有人用这个名字租了一个小间,至今还未退租,我前来问一下世子,是不是现在派人前去还是怎样?” 云起当机立断道:“我亲自去。” 苏霁点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云起合扇抚掌,“祁尚满城抓也抓不着,还是我提刑司能干。” 陆安然默了默,诚实道:“提刑司办事仔细点,这个案子也许不用留到现在。” 云起扶额,虽是真话,倒也大可不必对着他这个提刑司司丞的面说。 — 城西同祥巷,以北为流商走贩,花街柳巷,跨过玄武街的南面多为富商乡绅,或公卿子爵私置宅邸。 同一条巷子,连接着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一片几户都做短租生意。”苏霁翻着手上一本蓝皮黑字的书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之前王守仁的名字就出现在这里。” 不过当时还不知道商人叫什么,故而对隔了几页的邹太耀这个名字,没有谁特别关注。 云起以扇顶开狭小破旧的木门,“单间?” 苏霁在旁道:“嗯,短租也分类别,有大通铺,也有像这样的单间,钱多了,还可以租独门独户的小院。”反正针对什么样的需求,都可以满足。 出乎大家预料的是,房间虽昏暗狭窄,家具也简单,但不论是床上的旧棉被还是其他物件摆放,相当整齐有序,打扫的干干净净。 门就大开着,散了散里面不通风的味道。 “问过其他人,这房子的主人深居浅出,白天见不到人影,到了晚上连根烛火也不点,所以也没什么人见过。”苏霁道:“不过人在不在总归能听到点动静,这两天却是连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估摸着几天没回了。” 房间就那么大,一应物件一目了然,云起略过肉眼可见的桌椅打开唯一的柜子看了看,里面两三套粗布衣服,也是很整齐的叠放着。 陆安然走到房间东边,盯着斑驳掉皮的墙面上一幅画。 苏霁一把掀开床褥,“世子。” 云起走过去,桃花眼眯了眯,冷哼道:“果然是这小子!” 只见床褥下面铺了好几块碎布,大小形状不一,有的看着是领口,有的是袖子,全都是细麻布的孝衣上裁下来的。 “把这里所有人聚起来审问,本世子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见过。” 陆安然却摇头,“光见过没有用。”她和王二也见过那个怪人,但是依着画像,仍旧找不到人。 苏霁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边道:“他可能学过一点乔装之术。” 陆安然灵感一闪,“王守仁?” “什么?”苏霁一头雾水。 云起倒是瞬间醒悟,“王守仁死在竭海,又出现在京城袭击荣安县主,坡脚商人与京兆府门前的怪人迟迟找不到……或许……” “他们根本是同一个!”到最后,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好笑的看着两人,“你们在打哑谜?” 陆安然道:“凶手懂些乔装易容,又利用多重身份随时变化,以至于我们永远跟在他身后慢一步。” 苏霁非愚钝之人,这样解释就明白过来,指着手中拿的一张纸,问道:“这个呢?能让我们提前一步埋伏,还是凶手的另一个招数?” 除了碎布外,里面还放了几张纸,上面凌乱的写了一堆字,从中不难辨别出都是几个死者有关的东西,还有王都不同街巷路线图。 “画的正经还挺那么回事。”云起翻了翻,道:“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凶手。” “嗯。”陆安然又把目光放在那副画上。 云起抬头时注意到,问:“这么好看?” 画上晚霞映山,牧童骑牛吹笛,背后炊烟袅袅,寻常可见的人间烟火气,与这破旧冷清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陆安然用食指抵在鼻尖,“有个味道。” “嗯。”云起靠近过去,“照这炊烟来看,饭快熟了。” 苏霁哭笑不得,边走过去边道:“又不是画仙,哪里就有……嗯?真的有。” 云起嘴角微勾,哼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抓着画卷最底下一扬手。 墙壁被凿开一个小洞,三个酒碗,一顶小香炉。 只不过,碗里没有酒,香炉也没有烟。 陆安然拿起碗看,“他在这里祭拜过,碗里原先盛的也不是酒,而是血。”人血。 就算陆安然不说,通过余留下的淡淡血腥气,云起和苏霁想到了。 云起扫过最里面空的地方,手指抹过旁边灰尘,道:“此处应该放过牌位。” 收拾好从里面出来,陆安然道:“接下来怎么做?” 凶手犹如狡兔三窟,手中不知握了多少身份牌,还会变化样貌,说不定混出城去也不定。 云起勾唇一笑,眉宇间露出几分自信,食指弹了弹手中握着的纸,桃花眼眯起一抹狡黠弧度,“答案在这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5章 泼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疑犯落脚地没抓到人,不过在他房间发现不少东西。 几页纸记录了各种消息,关于死者生平以及所在府邸,并且对他们出入时辰都很了解,可见凶手每次下手前都做了相当的准备。 退一步,就算不是凶手,那么这房间的主人也和凶手有着密切关系。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抓人。 “杜问致,大业九年从军,入贾正清麾下,三年后升为百夫长,大业十四年竭海战中立功,帝封赏,擢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 云起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问苏霁:“盯梢杜府的人安排好了?” 这是凶手留下的纸页当中,唯一还没有被害的人。 “我让提刑司的人在对街留意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另派了两个我们的人暗中留在杜府周围。”苏霁思量道:“只是不知凶手打算扰乱我们视线,还是故意叫板。” 云起冷嗤道:“他既然要和我玩这手,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想了一下,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笑容,“祁尚那小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是怕凶手声东击西吗,让他多盯着城里其他地方。” 苏霁一琢磨,毫无心理负担的说道:“也是,祁都尉办事还是牢靠的。”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要黑黑一窝。 这么过去一天一夜,提刑司那边没有收获什么,陆安然在医辨宗里又开始修复两具尸骨。 此刻正对着其中一副缓缓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也是断头。” 不知这尸骨什么来历,但从白骨化的程度推测这两具女尸死亡时间都超过十年往上。 之前陆安然和云起翻阅过提刑司旧档,证实以前没有发生过引魂断头案,确确实实是几个月前才开始。 她现在越发好奇,雷翁从哪里弄来的两具女尸,什么身份,又为何而死。 晚上回吉庆坊,马车被堵在半路上,陆安然刚挑开车帘,外面墨言双手叠在脑袋后往后一靠,语气不爽道:“有一户人家走水,堵着了。” 空气里还有余烟未消,远远的飘来一股子焦味。 陆安然看了眼,从方向来分辨是城西北,同祥巷那个方位,立马就想到会不会和引魂断头案的凶手有关。 “汪汪~汪~” 听到叫声,陆安然诧异的看着飞奔而来的几只流浪狗。 “看什么看。”墨言脸一黑,挥手赶狗,“去去去,都走开。” 陆安然眼神打量着道:“你很吸引狗?体质特殊?” 墨言叫她那微妙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猛的跳起来,“小爷给你去瞅瞅前面怎么回事,你给我待着别乱跑,要叫狗咬了,不准和世子告状啊。” 陆安然眼看着那些狗随着墨言离开欢快的跟上去,摸着下巴开始考虑,要不然从墨言身上弄点血来考究一番? 刚窜上屋顶的墨言朝天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安然正准备收回帘子,旁边传来几声怒骂,引得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一伙人四五个从巷子口跑出来,擦着陆安然所在的马车经过,其中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湖绿色锦衣,面貌普通,容色疲态,一双眼眸透着浊气,眼下两团乌青,隐有醉态。 “真他爷的晦气,老子才搂着凤仙儿滚床铺,一把火差点烧老子屁股。”年轻男子骂骂咧咧。 “柳兄莫气,那凤仙儿也就是身前几两肉摸着舒坦,若论柳腰肥/臀还是寻芳院雪音妙不可言,包管柳兄魂牵梦萦,欲仙欲死。” “雪音?”年轻男子出来匆忙,衣衫不整的挂在身上,也不觉得不妥,大刺刺站在路上,说道:“不去,那娘们有股骚狐味。” “琼仙楼的绯烟冷艳清傲,是个冰雪美人。” “冷冰冰的,跟上一个死人差不多,没趣味。” 其他人几人纷纷插口,说的都是风流场所的浑话,一句比一句污秽下流。 陆安然看着他们打个弯,从另一头转道离开,看样子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乐子。 她大概猜出年轻男子是谁—— 柳家庶子,柳长和,除夕夜在青楼当中曾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被抓进京兆府。 可惜,柳家文官世家,中正公明,却也出了这样的庶子。 差不多看不见柳长和的背影时,墨言回来了。 去时黑着脸,回来一脸兴致,扭着傲娇脸抱臂道:“你猜烧着谁了?” 没说哪门哪户,直接点名人,说明陆安然认识或者听说过,不过俨然她没有玩你猜我猜的兴趣。 陆安然:“不猜。” “你这个人!”墨言哼一声,“这么无聊,小心世子过几天就腻歪了!” 陆安然看着他不说话。 “行行行,我告诉你,顾老二去青楼寻欢,结果里头突然着火,直接烧了他的光屁股。”说完似乎乐的不行,一个劲嘿嘿笑。 陆安然略一寻思,姓顾的,“忠武将军府顾二爷?” 墨言撇嘴:“是呗,什么顾二爷,靠着顾成峰才得个二爷名号罢了,谁当他是个人物。” “只烧着他了?” “火就从他房间开始,自然烧着他,不过他运气好捡回半条命,只可惜烧了下半身,也不知道那玩意儿以后还好不好使。”墨言啧啧直叹,满脸幸灾乐祸。 “起火原因可查到?” “烛台倒了,烧在被子上,两人太过投入一时没发现。”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有些羞于启齿,看着黑烟渐小,火势没有累及周围,应是止住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前面路通了,穿过小巷回了吉庆坊。 — 本以为顾二爷这事出于意外,谁想第二天京兆府袁方带了一个光头和尚找到提刑司。 袁方一急就容易出汗,拿着块帕子抹了一把脖子,苦着脸道:“世子爷,您看……” “别,您是大人,您正三品大官,我不过四品小官员。”云起用折扇压了压,话虽如此,闲散的坐在那里,神色懒怠,一派优雅矜贵。 袁方厚着脸皮道:“今日不论官职论交情!” 王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袁方能稳坐京兆府尹的位置,可见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 “攀交情你带个大和尚往我这一杵,怎么遭?眼看我案子破不了受皇上怪罪,提前给我找好人超度呢?” “哎哟,误会,都是误会。”袁方面对大和尚做了个手势,“这位是法华寺住持,圆智大师。” 圆智长须白眉,面容和善慈祥,真有几分佛相,双手合十微低首,念道:“阿弥陀佛。” 袁方道:“昨天顾家二爷的事,世子爷有所听说了吧?”见到云起点头,才接着道:“这顾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年前荣安县主被袭后,事情一桩接一桩,昨天顾二爷在青楼受伤,今日一大早,圆智大师发现,顾家供在法华寺里忠武将军的灵牌突然叫人泼了油漆。” 青楼失火这种事自然不会报到提刑司,不过王都城传的多了,尤其还是顾家的事,多少都听了一嘴。 云起吹了一口茶,问道:“这和你带人来有关?” “有关!有关的很!”袁方单手靠在桌案上,整个身体前倾,“先说近的,顾家将灵牌放在法华寺这么久,虽寺中没有人特意守着,但人都死了,谁无冤无仇去针对一块灵牌。” 袁方还头疼在这灵牌的主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竭海一役战功赫赫的忠武将军,皇上亲封并给顾家奖赏,现在这种事出了,岂不是间接给皇帝打脸。 “再说青楼走水,世子您可知怎么回事?房间里发现了一丝残留的火油,这总不能说意外。” 云起听完,哦了一声,“看来事情不简单,袁大人,你要辛苦了。” 袁方讲了半天收获这句话,嘴角一个抽搐,“世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怀疑这两件事的背后主使人和袭击荣安县主有关。” 云起一边眉头扬起,似笑非笑道:“袁大人有何高见。” 袁方收起帕子,抖了抖官袍,正色道:“此人神出鬼没,在青楼和法华寺来去自如,且不叫人发现,定是功夫傍身。世子不妨再想想,袭击荣安县主的人当着众护卫尚可全身而退,说明此人不仅艺高,还胆大。这两者是不是非常相似?” 云起支着下巴沉吟良久,“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袁方见此,一拍大腿,道:“世子果然通透,我这就回去将两个案子移交提刑司。” “嗯?”云起脸上露出几分迷惑。 袁方站起来,“皇上不是把袭击荣安县主的案子归入提刑司,既然这两个案子与之乃同一人,理应并为一案,世子您觉得呢?” 云起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这个……” “就这样。”袁方着急忙慌的仿佛有火烧尾巴,对圆智住持道:“大师你暂且留着,与世子细细讲述一下过程,京兆府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来的时候步伐沉重,离开时一身轻,踏出提刑司大门,袁方感觉神清气爽,双手背在身后乐滋滋的哼起一段小曲。 “大人,成了?”袁方身边的小厮跟在身后问道。 袁方脸上止不住冒出点得意劲,“本官现在想想,皇上给提刑司整这么个司丞简直太英明,别的不说,好忽悠啊,哈哈!” 不提袁方那茬,提刑司内,云起盯着圆智住持的大光头一会儿,朝后招手,“苏霁,来问案了。” 圆智大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云起理了理衣襟起身往外走。 苏霁:“世子您这会儿功夫去哪儿,这案子……” “案子不是有你?”云起桃花眼尾微挑,天生勾人,轻笑道:“花楼来了新酒娘,本世子去品品味道如何。” 圆智大师对着云起的背影摇摇头,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苏霁叹一口气,转身挂个客套笑容面对圆智大师,道:“大师请,详细说一下事情的起因结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6章 被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口中说去花楼品酒的云上公子出现在吉庆坊。 这日,稷下宫放旬假,陆安然留在家中指挥春苗制药茶。 “紫苏、佛手、百结花各一钱,清水煮开再加三钱冰糖。” 春苗加料的动作一顿,抬起脑袋来,困惑道:“是三钱吗?奴婢怎么记得没这么多。” 陆安然一本正经道:“没错,你听我的就行。” “哦。”春苗想想也对,她家小姐虽不走医道,可制个药茶还不是信手拈来。 云起就是这个时候进来,哂笑道:“加这么多糖,也不怕齁死你。” 陆安然洒了一把麦冬后瞥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写着就你话多。 春苗懊恼,她又让小姐给骗了。 用特质的银筷子往汤锅里搅了搅,擦干净手道:“奴婢给世子爷斟茶,早上还做了些糖蒸酥酪,世子要不要尝尝。” 云起抬手扬了扬,春苗喜滋滋的下去忙活。 嗅了嗅味道,问:“煮的什么?” “紫苏佛手茶。”还需小火煮一个时辰,陆安然从厨房出去,道:“春属木,气机生发,阳气大盛,易致火性炎上,喝点药茶可健脾养胃,升清降浊。” “要不是了解你,差点让你这一通道理给骗了。”云起轻笑:“说穿了不过嘴馋二字。” 陆安然蒙面下的脸难得一红,口吻却持着淡定:“世子可听过俗语,看穿不说穿。” 小院高大的桂花树下,摆了一副桌椅,两人走过去时,春苗正好沏了热茶摆上。 云起撩袍坐下,望着桂花树绿意盎然的嫩叶,轻叹:“你不知道,袁方个贼油头什么麻烦都想着往我提刑司扔。” 听了事由,陆安然道:“世子就坡下驴,也没吃亏。” 云起呵笑道:“我就是考虑到此间不寻常,才顺势接手过来,这会儿苏霁正在问话,不过想也没多大用,关键还在于凶手做这些事的目的何在。” “先是荣安县主,君桃,顾二爷,再是忠武将军的灵牌。”陆安然眼眸微垂,眉心一拧,“凶手似乎针对顾家。” 云起转了转手中茶杯,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曾经说过,死者之间的共通处在于都和如今的家主有直接关系。” “嗯,哪里不对吗?” 云起用食指在桌上点了一下,摇头道:“不,只是我在过来的路上重新梳理了一番,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云起给了两个关键点,“竭海,忠武将军。” 从陆安然还未进王都开始,她就听到了关于忠武将军的英勇事迹,最直观体现在城外那座引人注目的将军坟。 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他的名字却在王都再现。 李何通过竭海一役得已封赏,晋为狼山大营副将。 杜问致从一个百夫长提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也是因竭海战功。 还有顾府。 因着顾成峰战功斐然,才许得整个顾府鸡犬升天。 归根结底,都和竭海有关。 陆安然手中握着的茶杯一紧,心中某种想法脱口欲出,豁然看向云起,道:“徐都尉,薛府,蒋府……” 云起五指扣着茶杯压在桌上,眉尾一挑,“王都城天子脚下,各家族林立,所出名门子弟比之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这么些人里面,有多少能平步青云,宗耀门第。” “越繁华锦绣之地,越有暗流涌动,再是长戟高门也需要子孙世代维系,不进则退,犹如群狼环伺,一旦倒下,顷刻分而食之。” “所以,凡大家族最看重后代培养,以期代代昌盛,延绵不绝。” 云起说这些,只是为后面的话铺垫,好使陆安然更容易理解,幸好陆安然非愚钝的人,看她神色了然,便继续道:“振兴家族最有效且捷径是什么,为官。” 有权便有了势,后何愁无钱。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最难得,在王都众大家族中当官不过举手而来,但难在当什么官,走谁的门路。” 就算皇帝励精图治,想要肃清官场歪风邪气,也要碍于各势力纵横交错,而相互牵制。 所以自开朝以来,就有不少家族明里暗里送家中子弟入官场混个差事。但也有坏处,这样的官职基本上都是闲职,混一辈子也不过碌碌无为,聊胜于无。 “想要有所作为,高官进爵,日后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只能通过两条路。” 云起拿起一块糖蒸酥酪一掰为二,两手各抓一半,看左边:“拜当朝大儒为师,同平民一般科考,”视线往右,“入伍挣军功。” 普通人,例如远在蒙都县署的于得水,就算榜上有名了,想要从此官场亨通也是痴人说梦。说白了,就算去庙里烧香还需要庙祝引路,宦海浮沉,内中复杂稍一步不慎,有可能万劫不复。 大家族的倚仗在于人脉,如果自己争气,又有人给你铺好路,想要步步高升也非难事。 如果寻常百姓科考入仕走了第一步,大家子弟就已率先迈开步伐,行了一多半。 相较而言,从军对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来说不是好去处,但比起在王都城不学无术整日瞎鬼混,他们家族中人认为去军中历练顺便捞点军功,真是再好不过。 朝堂有人,手中握点兵权,无疑给显赫门楣加垒一层铜墙铁壁。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都是家里人踢到军营当中,这里面属徐仲寿混的最好,谋得个都尉。”云起懒散说道:“前朝覆灭后几年,还有零星的前朝余孽在各处活跃,后来也逐渐偃旗息鼓,大宁朝久未开战,哪里有军功给他们捞。” 说至此,哼笑一声:“竭海闹事,可不,机会来了。” 陆安然顺着思路道:“所以当初他们三人都去了竭海?” 云起把手中甜点扔回盘子里,拍掉糕点屑,道:“不错,原先我们只盯着死者查,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之前我让观月跑了一趟,事实证明……”黑眸微闪,眼底藏了几分凌厉,“我没猜错。” 陆安然大呼一口气,“世子既然心中有数,下面一步应该也提前部署过。” 这个案子太过诡谲,总叫人不安心,现在有了线索,云起却闲坐在这里,也不见半点动作。 云起老神在在道:“放心,王都内去过竭海的只剩下杜问致,只要凶手出现在附近必会一击擒拿。” 陆安然提醒:“还有顾府。” 云起一笑:“祁尚派人守着。” 陆安然颔首:“祁都尉虽年轻,然做事稳妥。” 又道:“说来徐仲寿和祁尚同为都尉,王都城人人称赞祁尚,但少有提及徐仲寿的名号。” 云起挥扇轻摇,悠然道:“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自然碾压一群乌合之众。” 陆安然很少听到云起这么夸一个人,明明前一阵子还称人家为‘屠夫’,这会倒是转变的话。 许是看穿陆安然所想,云起笑道:“怎么说祁都尉现在都是自己人了。” 被云起念叨‘自己人’的祁尚下一刻出现在吉庆坊,令陆安然和云起同感意外。 祁都尉一向守正持重,此刻面色深沉,魁梧高大的身体往院中一站,像立了一方铁塔,沉着嗓子道:“顾府出事了。” 云起就着坐姿抬头:“你不是派人看着?” 祁尚从胸口摸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云起只看了信封一眼,一边眉梢高高挑起,“三横九竖。” 三横九竖为军中令语,意为加急,速回。 “我收到信函即刻出城,在半道上感觉不对,重新问过传信人,他才说送信函来的是个生面孔。”祁尚握了握拳,眼中隐有几分懊恼,“我再回到顾府,那人扮作我的亲信冲入荣安县主房中,将她劫持了。” 陆安然一惊,云起亦收敛起那份漫不经心,“荣安县主?” 祁尚冷脸道:“他穿戴盔甲,用绳索将荣安县主捆在身前,又将县主的随身女婢绑在背后。” 这样一来,弓箭手都奈他不得。 “还在顾府?” “他要了马车,往城门口方向去了,我派人跟着,赶来通知你一声。”祁尚匆匆说罢,转身出去跃上马背,马蹄一抖,直窜出去几丈远。 几乎是祁尚刚离开,观月就落地了。 “世子,疑犯破门离开,去了将军坟。” 云起想到被泼油漆的灵牌,脑子里闪过个古怪念头,“他不会去炸坟墓吧?” 观月嘴一抽,“要不然把附近封锁起来。” “炸掉再填就是,难不成死人还能诈尸?”云起摆摆手,“当务之急先把荣安县主救下来。” 墨言将平常陆安然乘坐的马车赶出来,云起一步跨上去,衣袖被陆安然两根手指抓住,回头:“嗯?” 陆安然微仰头,黑眸澄澈,光影灼灼,“我也去。” 云起注视片刻,回首钻入马车,口中道:“上来。” 刚落座,云起忽而轻笑一声:“你这一去,正好应了外面传言。” 于云起一段风流韵事,反之,于陆安然而言,多少有损名节。 云起问:“不怕?” 陆安然眉色坦然,道:“毁誉不可听,是非自分明。” “还有句话,‘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云起笑容微敛,看向她的眼神突然一深,眸子里有幽光闪烁。 陆安然不其然的与他眼神相遇,一错不错,视线全落入他的眼眸当中,惹来一阵心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7章 条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出城往北,一片开阔地,当中耸立起一座陵墓。 西靠山,北依河,朝向辽阔坡地,遥望大宁皇朝王都城。 碑石矗立,上书‘忠武将军之墓’。 整片陵墓占地十余亩,墓陵呈方坛阶梯而上,墓有一亩多宽,高四五丈,宏大雄伟,波澜壮阔。 马车堪堪停住,忽然一声震天响。 墨言怪叫一声,朝内道:“世子,这贼子还真的炸墓了。” 烟雾腾腾逼的众人连连后退,云起走过去,迎面撞上冷肃着一张脸的祁尚。 他一只手握住腰侧长刀,表情凝重道:“凶手早有准备,在此处提前埋下炸药,现在情况还不可知。” 杀人不难,抓凶手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荣安县主救出来。 云起望向将军坟,浓烟卷起灰尘,将整座陵墓遮蔽,隔绝开清朗蓝天,笼上一层厚重阴霾。 “再等等,他若有心杀人或者逃跑,绝不会做出这等声势,还大费周章将人劫持至此。” 闻言,祁尚多看了云起一眼,眸色深了点,点头:“只能这样。” 观月来到云起身后,与祁尚打过招呼后,道:“世子,这里动静太大,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猎奇是人的天性,王都的百姓也不例外。 不需要多加宣扬,城内城外的人们蜂拥过来,看着眼前场景又兴奋又好奇,很快把将军坟前面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不是衙役和祁尚带来的人拦着,早就破了屏障凑前面去瞧个明白清楚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祁尚手下一个亲卫道。 祁尚侧头吩咐道:“未免再有意外发生,派人守好路两旁,不准外人靠近一步,不尊令者直接擒拿。” 亲卫领命离去,祁尚对云起道:“世子,事关重大,我已传信至宫中。” 案子由提刑司负责,祁尚本不该越过云起,但牵扯到忠武将军和荣安县主,他大意不得。 云起脑门抽抽发疼,伸手拍了一下额头,“算了,闹成这样,你我有心也瞒不住。” 一炷香后烟灰散掉,坟上多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祁尚环顾左右,下决定道:“我带人前去看看。” 话音刚落地,洞口探出一道纤细人影,跌跌撞撞的爬出来,一路小跑往这边冲,半道上还叫泥堆碎石绊了好几下,终于跪趴在祁尚等人面前。 其他人不方便,陆安然同为女子出手扶起来,顺便把右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急气攻心导致心胆气虚,吃两颗安神养心丸即好。”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颗黑色的药丸塞入她嘴里。 小丫鬟灰扑扑一张脸,泪痕滑过的地方明显流出两条白印,神色间惊惶无措,四肢发软,好不容易醒过神,啊呜一声大叫,先狠狠哭一场。 想来没受过这样大起大落的惊吓,哭的差点背过气。 陆安然塞上瓶子重新收回去,看她哭起来没完,忍不住说道:“你家小姐还受制于人,不如救她出来再哭不迟。” 许是陆安然声音太冷,也可能小丫鬟终于想起她那个可怜的小姐,一个哭嗝生生卡在喉咙里,“小,小姐,对,你们快去救她。” “怎么救?” 小丫鬟睁大眼:“啊?” 陆安然说话一向这样疏淡,没察觉哪里不对,可看着小丫鬟又要崩溃的样子,她默默退后一步。 云起戏谑的睨她一眼,以扇柄抵着小丫鬟的下巴抬起来,“来跟本世子说吧。”桃花眼半眯,眼尾微微上翘,多情又勾人,再加上一张帅的惨绝人寰的脸庞,在这情急当下,小丫鬟依旧红了脸。 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 陆安然回给云起一个冷眼,云起摸摸鼻子同后退一步。 一个太冷,惊着人,一个太热,灼伤人。 祁尚只得自己出马,走到小丫鬟面前,嗓音低沉道:“他为何劫持荣安县主,又为何放你出来?” 大概祁尚身上有一种沉稳的气质,能让与他相处的人同被感染,也跟着镇定起来。 小丫鬟糊涂一摊的脑袋瞬间清晰理出一线条理,“他说顾家的人罪有应得,说小姐既然得了好处,那就该受这个罪……”小丫鬟自己也听不懂,还是如实把能记住的都交代出来,“他的话很少,就说这两句后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然后用火折子点了什么,突然就炸了。” 小丫鬟困难的吞了口口水,恐惧未消,还在骨子里震颤,“我很害怕,他很冷,很冷很冷, 眼神好像能杀人,我不敢看他。他跟我说,我可以出去找人,帮他叫几个人进去。” 说到后面小丫鬟双手捂住脸和眼睛,想起那股子后怕,呜咽带着哭腔道:“我太怕了,他让我不要停直接往外跑,我来不及看一眼小姐,求你们……求你们了,小姐如果再出事,我,我也活不了了。” 坟前哭泣为常见事,但这回哭的却不是墓中人。 “他让谁进去?”祁尚沉邃的眼眸扫向墓地,问道。 小丫鬟抽抽搭搭中,他们带着疑惑互相对视。 云起环臂,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臂,“观月,你去换套衣服,顺便再找九个人一同进去。” 祁尚:“八个,我这里再带一个。” 这般说定,观月到人群里挑了几个灵活机敏的百姓,又暗中使了点银子,让人把身上粗布衣脱下来给他换上。 “世子,凶手知道您和祁都尉不奇怪,为何还特地指明要陆大小姐同往。”墨言在说‘陆大小姐’几个字时,明显带着股不太情愿的傲娇口吻。 不过凶手原话说的是云王世子身边的女子,但也足够叫人惊奇。 云起不答,反问祁尚,“祁都尉知道吗?” “尚不明。”祁尚道:“以防不测,进去后劳烦世子的人与我这位亲卫寻机制住凶手,不要伤及百姓。” 被选中的八个百姓因为什么都不了解,反而兴致勃勃,一副能凑近看热闹的高昂表情。 观月换好了衣服一起过来,他收敛起身上气势,融入百姓中间,倒挺像那么回事,“凶手为什么非要从里面挑十个百姓和世子及都尉前往,要不然陆小姐还是留在这里,就说女子与这种阴晦地犯冲。” 不待云起和祁尚说什么,陆安然先摇头,道:“他既已指明,必对我的身份有所了解,再则荣安县主情况不明,我比你们更方便查看。” 如此这番商议定后,一行共十三人朝墓地靠拢。 “大人,真要我们下墓啊?里面不会有毒气吧?” “搞不好,不过那人干啥的,炸坟这种事忒阴损缺德。” “忠武将军义薄云天,兄弟们等会可都看好喽,别叫人跑了,咱们也干票大的。” …… 祁尚身边乔装成普通百姓的亲卫听了满脑门汗,“说什么呢,都安分点,紧着自己的小命,里面的人手里好几条人命案。” 大家血性上来打架斗殴不少见,真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没有的事,听了这话,不禁有些踌躇。 原是敲打一番,没想着吓到人,观月道:“等会儿你们站后边,离洞门口近一点,一有不对我会提前打信号。” 其中一个白了脸,不干了,“不是,你们起先也没说里面藏着恶徒,要人命的事,我不去。” 八个人的选择也按照凶手要求,年纪不一,营生不同,有农夫、伶人、说书先生,也有学子、乡绅、跑脚马夫。 首先打退堂鼓的是位扛锄头干农活到一半来凑热闹的农夫,“要去你们去,我地里活没干完,我不干了。” 有一就有二,消极和恐慌很能影响其他人,见状,剩下几个也面面相觑,想要退出。 祁尚问云起:“世子你怎么说?” 云起打开折扇掩住口鼻一下,桃花眼含笑道:“可以理解,但我怕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 荣安县主被歹徒袭击后成了木僵人,平时在顾府当做易碎冰玉照看,容不得半点差池,现如今叫人劫持大半天,也不知现状如何。 祁尚不多说话,手握着刀柄一个用力,手起刀落,速度快的只见寒光一闪,刀已重新归入刀鞘。 农夫就感觉肩膀一松,一块重铁砸落,愣愣的转头,肩膀上只剩下一根枯黄竹竿,大惊失色道:“哎哟喂!” 祁尚面容沉肃,一双眼扫过去,犹如卷着股寒冽北风,嘶嘶发凉,“各位,事态紧急,没空再犹豫下去,我祁尚在此向大家保证,定护你们安全,请大家配合官府办案。” 军营中历练过的人,浑身一股子铁血凌厉的气势,不怒自威。 “走,走吧那就。”常在八方客说书的先生狠狠心,捋了一把山羊胡,抖着嗓子说道。 他讲忠武将军的故事也不是一两回,能进将军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惧抵不住好奇,狠狠心,往前迈开步子。 人形小阵再次动起来,云起和陆安然走在最边上,前者两指并着往陆安然脑门上弹了一下,倾身靠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呵气道:“进去后跟紧我。” 因着在外面,云起故做这一暧昧举动,陆安然心知他用意,只冲他点点头。 祁尚余光将之收入眼中,微有尴尬的快了两人一步,对着里面道:“我们人到了,能否将荣安县主放出来。”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8章 真相(1)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坟内久久没有回应,春风吹过这块辽阔地,只有寂寥的回音唱响一点哀鸣。 洞门黝黑冷寂,阳光照不进去,黄泥土腥气与陈腐的味道飘散出来,带给人寒毛颤栗的惊悚感。 “见鬼的天气,怎么这么冷。”有人嘟嚷道。 没人回应,只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并非天凉,而是坟中传出来的鬼气叫人瘆得慌。 在祁尚准备再开口时,里面响起一道粗哑冷漠的声音:“左起第三、第七两人退出去,重新换两个人过来,不要妄图耍花样。” 观月和祁尚手下的亲卫对视一眼,两人自问装扮的毫无痕迹,怎么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里头的人冷笑:“杀没杀过人,不靠看,闻味道就知道。” “嘶——”其他八人搓手臂,快哭了,这些都是什么人,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嘴边,当杀猪吗? 观月看向云起,后者对他微微颔首。 在等待期间,云起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她往前迈了一步,道:“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我给她扎两针。” 扎针是其次,主要还是摸一下凶手底细。 “呵,迟早都要死,何必费这个劲。”凶手不为所动,冷冷道。 祁尚眉宇皱拢,压低声音道:“世子,等会儿只能见机行事。”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表面仍旧吊儿郎当道:“祁都尉武艺高强,靠你了。” 祁尚沉敛黑眸,没有就此推诿,似在考虑对策。 云起没遇到过祁尚这般的实诚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欺负,无趣的摸了摸鼻尖。 观月办事效率很快,不消多时又找来两个人,一个手臂捆着一溜儿十来个铁圈看就是耍杂技的,另一个挎着篮子眉眼飞舞的大婶。 “人找来了,你想怎么样说吧,本世子没有踩着别人坟头聊天逗趣的爱好。”云起把玩玉骨扇,轻嘲道。 里面的人开口,却不是对着云起说话,“小丫头,用银针扎他们的哑门穴。” 祁尚和云起未曾想到这招,这样一来太被动了。 “怎么?还怕我一个瘸子从你们重重包围中逃脱?”声音像是在粗砾上摩擦而过,沙沙的干哑,口气里透着浓烈的嘲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希望被人打扰,你们只需要耳朵听。” 祁都尉行事果敢,盘腿往空地上一座,“陆姑娘,请。” 陆安然与云起对视一眼,抽出细长银针冲祁尚颔首,“得罪了。” 等所有人都扎完只剩下云起,他看看泥土地,厚着脸皮笑道:“本世子还是回到人群中去,这里交给祁都尉够了。” 里面的人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世子身娇体贵,就不用扎这一针了。” 言下之意,完全没把云起看在眼里。 云起好像浑然没听出内中含义,乐道:“你这人有点眼光在。” 洞口黑影一晃,天光描绘出一个男人的轮廓,瘦,黑,头上兜鍪压出额头几道皱纹,使得面容更加坚毅,一双眼睛如钢刺,寒光慑人。 陆安然见了,才知道小丫鬟说的很冷非他言行,而是他身上的煞气过重,带着血腥的凶煞。 “千金小姐,我早说了,京兆府解决不了我的事。”他眼神淡漠道。 陆安然一颗心像坠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果然是他。 云起眼眸轻转,在看清男人右手抓着一根绳子时,微微摇头。 暗处的观月重新埋下身子,叫旁边墨言顶了一下手肘,“怂什么,冲啊。” “世子让我们稍等,应该有所发现。”观月道。 墨言撇撇嘴:“要我说,世子和姓陆的娘们混久了,越发容易疑神疑鬼起来。现在这人都露出来了,还不飞扑上去制住他,等什么呢?” 观月侧过脑袋,“你对陆大小姐很有意见?” “嘁,你去给她当马车夫试试。” 观月:“那还得你来,谁让你更受世子器重呢。” 墨言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 观月口不对心的点点头,往墨言肩膀重重一拍,“别辜负世子的信任。” 将军坟前,男人突然用右手拽了一下手中绳子,有轻微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利器划破皮肤的声音,“我知道你们暗中埋伏了人,你们可以试一下,我死前能不能拉动绳子。” 空气中传开淡淡血腥味,男人表情冷漠的发出一声哼笑,“绳子另一头是把钢刀,我只消拉的稍重些,那位荣安县主的脖子就豁开一道大口子。你是学医的,你说还能不能救。” 陆安然摇头,“我是个仵作。” 男人死寂的眸子略动了下,显出一点意外。 “但肯定活不了。”陆安然又开口道。 云起小幅度抽了下嘴角,这两人说话真‘冷’,举起双手道:“莫冲动,美人无罪。” 男人把视线挪过来,漠然注视半晌,直接席地而坐,眼神看向前方,道:“忠武将军,将军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像凝聚了一团黑风暴般充满戾气,“天下人全都来敬仰这么一个英雄,又有谁记得战场累累尸骨。” 云起眼眸微垂,调笑戏谑从眼尾收起,问道:“你是谁?” 男人坐在洞口,仰起脑袋看天空,目光空洞,藏着一丝悲寂愤慨,“我叫赵平阳,大业八年从军。” 朝廷每年征兵,在所编户籍中以财产相近则取其身体强壮者、体力相等则取其富裕者、财富体力均等则取家中多子者,用于上番、镇戍或者征战。 赵平阳父母皆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中等个子还偏瘦,照理说轮不到他,不过他想着与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去军中厮杀一份家业,就是不幸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不亏。 “六年,我整整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兵混到百夫长。”赵平阳伸出一只手摊在阳光下,“你们想知道六年我杀了多少贼寇,挑了多少马寨吗?”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嗤声笑着道:“我自己也数不清,可笑的是,那些人头最后都落在一个个我听都没听过,甚至从来没出现过的人上头。” “不公平吗?”赵平阳转过头脑袋看向外面的人,“这只是开始。” 陆安然想到杜问致,比赵平阳还晚一年入伍,反而早两年晋升。 “两年前,竭海海盗猖獗,朝廷下令清剿,我被调到顾成峰手下随赴竭海。”赵平阳的声音在穿透的风里嘶哑的,带着点沧桑,“最后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海盗被灭,顾成峰这一支所有人都战死。孙将军向上请镐,顾成峰成了忠武将军,其他人也随之一一被封赏,但是……” 轻轻一口气哈出,散在风里无声无息。 “成千上万个无名战士呢,他们同样为之付出生命,又得到了什么?” 云起用折扇敲手心,边道:“我记得,朝廷应该会给每一位战死兵士家中发放一份祭葬银两。” 赵平阳看了云起一眼,没说话,但脸色非常不以为然。 陆安然关注到另一个地方,“你跟随顾成峰手下,可顾成峰手下这一支在海战中都牺牲了。” 相对于云起,赵平阳对待陆安然的态度好多了,点头道:“没错,我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死人堆里爬起来,侥幸没死,但也重伤卧床三月。 “能行动之后,我先去了竭海驻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定我们都死在海战当中,我讲明身份,他们却将我认作骗子。”赵平阳无奈道:“认识我的都死了,就凭我一张嘴,根本说不明白,我想着先回乡再做打算。” 云起和陆安然两人没有说话,听赵平阳一人叙述。 他先是冷笑道:“说到祭葬银两,一百五十两银子对于你们这等达官贵人来说不过花楼消遣一顿,对于穷人来说,要用一条人命换得。” 被点名的云世子扶额,再次后悔为什么没让苏霁换他前来。 那边赵平阳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握着拳头紧咬牙关,恶狠狠的道:“可就算如此,他们的家人也没拿到。” 随着他的情绪激动,陆安然能闻到血腥味比刚才重了些。 “我回乡途径一个兄弟家中看望,才知官府只派人告知一声,根本从未见过什么祭葬费。”愤怒转为悲凉,“于是我暂不回家,顺便多跑几处,居然都是一样。” 起先赵平阳不清楚什么原因,带着几个没收到安抚银两的兄弟亲属前去官府询问,结果衙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人赶出来。 几次之后,他们的家人叹气说算了,官字两张口,平民哪里能说得了道理呢。 可赵平阳当年能为了挣前程不管不顾一脑门冲到军营,现在遇到这点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原先他想的简单,与官府说清了,让上面将银两补发一下,他也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直到他被毒打一顿,发现当地官府都是一丘之貉,早已串通一气。 “他们将银两都贪了,用着他们口中的‘死人钱’花天酒地。”赵平阳眼珠子赤红,压抑着咆哮道:“他们用出去的银子,每一个铜板上都刻着同我出生入死、以身殉国的兄弟们的鲜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9章 真相(2)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萧萧,黄土坟堆孤耸,十余人围坐,鸦雀无声。 这声恨意直透苍穹,无限悲壮。 “只有我活下来,我知道顾成峰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分明他贪功冒进,害死了数千兄弟。”赵平阳红着眸子,眼底闪烁着熊熊怒火,“最可恨便是危急时刻,他居然拉身边的人挡刀。” 说完,仰首大笑,眼泪却从眼角飙飞出来,“这样的人成了英雄,被尊为万人敬仰的忠武将军,哈哈哈——可笑!可悲!” 替天下人耻笑,为枉死的将士悲悯。 笑声停下,眼中划过一道阴狠暗光,“顾成峰该死,李何更该死,要不是他为了抢军功提前出动,引起海盗警戒,不至于招致全军覆没。” 陆安然总算明白,为什么赵平阳一而再的针对顾家,在他看来,顾成峰死了,但顾家的人享受了封荫,等同于同罪。 云起疑问道:“可我听说,有顾成峰出其不意攻克海盗老巢,才使得海战提前结束。”这也是顾成峰功绩最高的原因。 赵平阳竭力忍耐满腔愤怒,“真正的功臣是安参将,他学识渊博,智勇双全,因而顾成峰一直明里暗里打压他。当时安参将发现不对,请求顾成峰带人绕道,顾成峰刚愎自用,根本不听。” “之后海盗打过来,顾成峰胡乱指挥,被对方步步紧逼,危急时刻,安参将带了三十多个水性好的人闯出去,从海底潜伏过去,趁机毁了海盗驻扎地,才等到孙老将军的援军到来,将海盗一网打尽。” 但他们一群人都壮烈牺牲。 赵平阳单手盖住眼帘,把阳光摒弃在洞门外,沉郁道:“我人微言轻,连身份尚且不能自证,如何向世人道出真相。彼时皇帝早就颁下封赏圣旨,已成定局,我自知讨不了公道,而且人都死了,公道又如何。” 这是赵平阳的妥协,在茫然无措中只能接受现实的无奈。 祁尚不能言语,云起只好自己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出现在王都?” 赵平阳吸一口气,把手拿下来,掩盖了悲愤之后的脸又变得无比冷漠,“你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有人因为看不起病,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病痛中,一日又一日熬着等死。” “我只想帮他们拿回自己该得的银两,是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用死亡换来的钱,凭什么要被糟蹋。” “地方官府不行,我就上王都告状。所幸我有个兄弟叫王守仁,他是王都人,所以我拿了他的路引和身份牌。” 王守仁也是父母双亡,不过有个兄长,之前两兄弟相依为命,后兄长娶妻,嫂嫂不待见他,一气之下去了军中,打算混出点人样再回去。 陆安然猜测道:“你去了京兆府?” 赵平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来了王都才知道,王都遍地贵胄,人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复杂,我一个没门没路的人能怎么办?好不容易花钱请人写了状纸,学着戏文里说的那样击鼓鸣冤,却连京兆府尹一面也见不着,只来了一个下面的主薄,不等我递上状纸,先被打了一身伤。” 王都待的越久,赵平阳越感觉身为平民穷人的无力,上告无门,有冤无处说,要说回去,他无脸面对那一张张殷殷期盼的脸庞。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办法,“我找到顾家,威胁他们若不帮我上告朝廷,我就把顾成峰那点事说出去。” 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顾家根本不当回事。 “我只有这条路,本打算挟持顾成峰的妹妹谈条件,中间出了岔子,反惹来杀身之祸。” “王守仁的身份不能再用,我藏身青楼打杂,无意中碰到一个外地商人坠河死了,我趁黑摸走了他的身份牌。” 于是,他成了邹太耀。 “半年前,徐仲寿的儿子当街打人,很是嚣张跋扈,根本不把平民当人。”赵平阳神色阴郁,布满风霜的脸苍厉如日暮。 “军中分为三种人,靠着祖上庇荫升职上去,来军中镀金好为回去后封官的权贵子弟; 第二种朝中拜好门路,有介绍信,等于上头有人罩着的; 第三种就是平头百姓,这个层次的人即使做了再大贡献,功劳都归前两种人,他们冲在第一线,杀最多的敌人,流最多的血,但是这辈子升到头也不过一个千夫长,永远不会真正的出人头地。”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三人就是前二类,在军中横行霸道,面对敌人贪生怕死,最后把别人的军功毫无廉耻的强按在自己身上,心安理得享受本该属于他人的荣耀。 赵平阳冷嗤道:“当初徐仲寿在军营里耀武扬威,没想到他儿子更变本加厉。” 云起心口忽的一跳:“所以你杀了他?” 赵平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毫无波澜,像融入浓稠的黑夜,里面一片荒芜,死气沉沉,只会把人卷入那深深的黑暗绝望当中。 “我来王都一次,不是为我一人一张嘴,看看我身后那些冤屈而死的亡魂,他们为国捐躯,可他们的妻儿父母在挨饿受冻,他们护了这个国,国又拿什么来护佑他们的子女父母。 我无颜回去,全身上下唯有一条残命相博。 既走投无路,只有行一步险棋。” 当一个人道尽涂殚,恶意会一点点滋生出来,慢慢从心口扩散出去,直至覆盖全身。 赵平阳恨世道不公,恨人微言轻,恨苍天无眼,他把这种强烈的悲愤和穷途末路的绝境糅合到一起,让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干个大案子震惊王都,就有在公堂说话的机会了。 “你们相不相信因果?”赵平阳低下头,整个人缩在阴影中,声音晦涩:“安参将曾经教过我的谋伐计策,我都用在接下来的案子当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跟踪、踩点、画局布图,终于找机会绑了人,并他听来的玄乎手段将之杀害。 陆安然垂眸,视线落在赵平阳身上,清音道:“你杀人既为了在公堂伸冤,后来为何又改变主意?” 赵平阳原来确实这样打算,杀完人去县衙自首,用一条贱命换一个公道,值了。 至于徐仲寿家庶子,他认为死的不冤。 差错在他刚走到京兆府门前,却看到贪污银子的其中一员和府衙主薄笑嘻嘻的一同出来,更听见主薄说:“刘大人您就放心吧,那等贱民即便敲上百次鸣冤鼓也无用,他头上就罩着一片天,还能翻了这天去?” 两人哈哈大笑中,赵平阳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了,既然官府不能给他公道,他就用自己的方式。 武将本身善武力,身边又常常伴着近卫,赵平阳不得法,只能找他们的家人,所以薛府小妾和蒋府小厮全都葬身在他手中。 云起用扇柄顶着下巴,眼中流露出一股困惑:“蒋府小厮死后,君桃案之前,三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作案,你当时在做什么打算?” 赵平阳粗粝的手指绞紧麻绳,稍一用力无知无觉的荣安县主便会消香玉陨,他抬起头来,眼眸黑沉沉的,“我在青楼打杂处遇到那两个畜生,原想趁没人的时候动手,谁想他们带了手下来,反被毒打一顿。”空着的手从膝盖缓缓往下抚去,“这条腿就此瘸了。” 来之前,陆安然从未想过能听到这样一段惊天泣地的真相,明明青天白日,却总感觉有股阴影挥之不去。 君桃的死因为她和顾成峰关系密切,李何在赵平阳口中罪该万死,而那位老妪,让赵平阳在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漠后,发出一声浅浅叹息。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李何手下,杀了人才发现不对。”赵平阳喉咙里冒泡一般咕咕笑,面容古怪道:“死就死了,活着也是当富贵门庭的走狗。” 陆安然沉默,赵平阳历经大难,阅尽人世不公,他的观念彻底改变了,早已没了寻常人的推己及人,或者恻隐之心。 “乌卡呢?”云起问。 赵平阳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稷下宫的年轻弟子?他杀了人,不应该死?” 杀人定罪理应由官府定罪这样的话,云起没有用来和赵平阳辩驳,他换了个方式道:“乌卡身世悲惨,我以为你会有同理心。” 赵平阳道:“既如此,不如早死早解脱。” 云起以手指轻敲额头,他居然无话可说。 “不过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赵平阳面无表情道:“他出卖朋友,但也是为了朋友才送死。” 通过赵平阳的叙述,云起和陆安然才知道,当天晚上乌卡偷摸离开房间,因为赵平阳递了个假消息给他,说可以替徐绍开脱罪,凶手是另一个和阴昴不对付的人。 这对于乌卡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那样一来,他不必为了阴昴获罪,也不用背负对徐绍开的愧疚。 “故事到此为止。”赵平阳从地上站起来,一身铠甲形如钢刀,气势雄浑,目光锐利,隐隐透着嗜血的恶煞,“人间无道,罪恶就该由罪恶改变。” 第二案 英雄冢 第90章 英雄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日光倾斜,一抹阳光正好落在赵平阳头上,他仰面承受日照沐浴,仿佛把刻尽风霜的面容上沉压的阴霾一点点暴晒,挥发。 赵平阳一只手抬起来,最后看了两人一眼,那眼神映入光芒,像是透过漫无边际的夜,照射到人间一线曙光。 接着猛的一个用力,往石壁上一拍。 与此同时,悄悄运气成功冲破穴位的祁尚一跃而起。 手往前一探,马上要抓住赵平阳的手臂,有东西迎面砸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再要动作,石门已经合上。 祁尚将荣安县主往地上平放,这一看,脸庞变的凝重起来。 脖子裂开一道大口,鲜血泊泊流出。 云起看向陆安然,“怎么样?” 陆安然蹲下探了探,摇头道:“救不活。” 这时,落下的石门后传来赵平阳阴冷的声音:“奉劝各位一句,十声后,这里会被炸成废墟。” 早在发生变故的时候,观月他们已经飞掠过来,这会儿互相看看。 “世子,怎么办?” “都尉大人。” 赵平阳开始倒数,“……七、六,还不走吗?” 云起有种感觉,“他并非玩笑。” “带上其余人,撤!”祁尚不忘把荣安县主背上。 观月一拖二,拽起犹不能动弹的两个百姓,“墨言,你护好世子和陆小姐。” 幸好祁尚带了不少人,把地上剩余几个都拽上了,拼命的往道口飞奔。 半道上,身后一声震天响,地动山摇。 陆安然被拉扯着扑倒在地,顾不得满地尘土,连忙转头向后望。 飞扬的泥尘像从天而降的帘子,把整片天地割裂开两边,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高高耸起的坟轰然倒塌,只剩浓烟咆哮,发出最后的不甘。 她眼前的世界因尘土浑浊,又因障碍物消除豁然开朗。 青山犹在,天地依旧辽阔,只是少了供万人敬仰的陵墓。 — 道旁,原先整束干净的祁都尉和陆大小姐也好,衣着考究的云上公子也罢,此刻都灰扑扑的,像刚从泥地里打滚过。 祁尚道:“我会如实上报朝廷。” 云起衣有尘染,不影响那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潇洒,手中玉骨扇一转,挑眉道:“提刑司负责办的案子,祁都尉也想抢个功劳?” 祁尚皱眉:“此事复杂,圣上若怪罪……” 皇帝金口玉言给顾成峰定的谥号,也亲自下旨褒扬徐仲寿等人,如今这一份奏折上去要打皇帝的脸,这不是抢功,而是得罪。 云起一扬玉骨扇,懒散道:“祁都尉不如先护送荣安县主一程,我最见不得美人珠沉玉磒啊。” 陆安然怔怔望着远处,也曾起过高地,壮观巍峨,如今又恢复平整,除了地上一堆断瓦残垣,作为曾经恢弘的见证。 “性忍且坚,可惜走入歧途。”祁尚给赵平阳定论。 云起语气捉摸不透道:“也算有勇有谋。” 先炸坟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接着找几个能快递传扬消息的人前来听故事始末,就算云起和祁尚想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些讯息传递出去。 “十个人,按他的要求专挑伶人、说书人、农夫、学子、乡绅、跑脚马夫这些,他们有个共同优势,接触人多,传话快。” 祁尚单手背负身后,这案子让他也无比沉重,“他就不怕杀人灭迹。” 云起看向他,嘴角掀起一抹浅淡弧度,“堵得住一时,堵不住悠悠众口。” 索性摊开放在大家面前,众口烁烁,越无法将之藏着掖着。 苍穹之下,陆安然一双眸子静远幽深,清冷嗓音道:“他从做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就没想活着走出王都。” 是恶徒,也是一部分人心中的英雄。 — 案子破获后,陆安然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间或听墨言说一些朝堂风云。 自墨言得出世子器重自己的结论后,对马车夫这个定位突然间就没那么排斥了,当然他不会承认,最主要春苗小丫头的点心越做越好吃,让他生出这种日子也不错的错觉。 令陆安然没想到的是,当今皇上作风凌厉,不仅下圣旨褫夺顾成峰封号,惩处地方官府贪墨祭葬费,还将徐仲寿一干交给专相司调查。 最后,皇帝还亲下诏书,告慰万千战场亡灵。 这一通下来,原本民间还有少许人妄议皇帝受人蒙蔽,不辨忠奸,也叫这份气度折服。 最惭愧属孙老将军,发须花白的老人家听闻前因后果,在竭海驻地失声痛哭,直呼自己老眼昏花,愧对英灵,闹着要请罪辞官。 好不容易安抚下老将军,东宫太子叫皇帝喊去麟得殿训斥了一顿。 具体事宜陆安然并不清楚,不过这顿训诫从诸位大臣口中传出,属实无疑。 听说太子手底下一个官员参与了祭葬银两贪墨,皇帝让他闭门反省。 再几日,又说太子向皇帝自请前往帝丘。 帝丘位于大宁朝南部,山丘地貌,不止地形复杂,还是各部族聚集地,相对封闭,尤其排外。 也因为多丘陵,常有贼寇扎寨,太子需要功绩扭转在皇帝心中口碑,帝丘无疑成了首选。 这些风风雨雨到了陆安然耳中,一过耳,也没放在心上。 云起找到陆安然时,她正好把最后一块骨头放到尸骨手指位置,抬起头看到云起倚靠在树下。 春后日渐转暖,云起卸下狐裘,穿了一身轻薄青云绣雅竹雪白滚边袍,羊脂玉冠束发,翩翩公子,清隽疏朗。 “走了,带你进宫。”云起桃花眼微微上挑,对着陆安然招招手。 两人从医辨宗出去,陆安然疑惑道:“为何进宫?” 云起玩转折扇,轻笑道:“皇上听说这案子有你一份功劳,要给你嘉赏。” 陆安然:“提刑司破的案,奖赏也该落你头上。” “错!”云起煞有介事的摇手:“苏霁忙内,祁尚救人,你帮辅,本世子不求有功,但求无事。” 马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跑,云起敛起几分漫不经心,道:“皇帝奖赏给你,你得承着,个中尺度,你自己把握好。” 陆安然郑重颔首:“受师命吩咐,不敢托大。” 云起嘴角微扬,打了个响指,“聪明。” 早在初遇祁尚的时候,云起就故意将陆安然的立场摆为尊师命下山历练,现在将一切推给雷翁,再顺其自然不过。 到了宫门前,云起并未随陆安然入内,看着一个小太监引路带她进去。 观月欲言又止半晌,终忍不住开口道:“世子不用担心,陆小姐本是仵作入行,验尸乃她本分,皇上不会因此起疑。” 从盛世王朝一统天下,蒙州境划归朝廷,但又保留了相对独立的制度,直到前朝,前朝皇帝胞弟萧战以收服蒙州境外游牧民族——牧兰族的名义,意图同时拿下蒙州七郡,却反而成了前朝覆灭的导火索。 这之后十六年里,蒙州境和大宁皇朝暂时呈平衡现状。 但谁都知道,这根无形而微妙的休战线,随时可能会断裂。 朝廷要其彻底臣服,蒙州七郡各怀心思。 “本世子担心了?”云起手臂往里收回成一个半弯,折扇点在鼻尖上。 墨言只听了这句,抽抽嘴角道:“死丫头天天摸死人骨头都不怕,还能怕皇上一个大活人。” 云起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看着观月,“墨言说的有理。” 观月静默下来——行,你们说的都对。 — 陆安然跟了一路,虽然只进宫过一次,对皇宫格局不大了解,但也能分清前殿和后宫的区别。 心中怀揣困惑,面上一点不露,到了地方一看,不是皇帝御书房临华殿,而是关雎宫。 “你且候着。”太监一甩拂尘,同守门的宫婢低声说了什么,进了内殿。 暖阳拂煦,惠风和畅,关雎宫上琉璃瓦片,光彩炫目。 陆安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站了一炷香功夫,未得到任何召见。 两个宫女在旁边洒扫,边小声嘀咕。 “她是谁,做什么见我们家娘娘?” “好似外头那桩案子的事,皇上原要嘉奖,不过正逢东岳真人卜算关键时刻,便让我们娘娘代为召见。” “嘁,娘娘哪儿有空,小公主病还没好呢?” 门内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宫装打扮,光彩照人,一出来,先呵斥道:“不做事乱嚼什么,关雎宫的规矩都忘了?各掌嘴十个,再有下次,将你们打发去浆洗房。” ‘啪啪啪—’不绝于耳,陆安然眼珠子都没挪动过。 大宫女眼神精明,毫不客气的在陆安然身上扫视一圈,两边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陆小姐,娘娘不得空叫奴婢跑一趟,这是娘娘给你的恩赏。” 大宫女用手打开锦盒放在陆安然面前,一只玉镯躺在里面,翠绿欲滴,浑然天成,是好玉。 陆安然不动声色的接过,垂目行礼道:“谢娘娘赏赐。” 既没有表示不满,也不现出骄色。 大宫女是淑妃心腹,在听说蒙都陆家嫡女如何如何相助提刑司破案时,主仆都不以为然,正如他们都知道提刑司名义上司丞是云起,但谁都清楚真正处理内务的另有个叫苏霁的人物。 后打听到陆安然不过把雷翁早前交代的再传达时,这种嗤之以鼻摆到面上成了轻慢。 因而陆安然进宫这一趟,不止没见到皇帝,也没受淑妃召见,唯一收获是拿回一只玉镯。 从宫门出来,陆安然和云起两两对望,全都有些诧异。 “这么快?” “你没走?” 云起一笑,对着陆安然勾了勾手指,“上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马蹄嘚嘚在街巷穿行,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句交谈。 “只得到这个?” “嗯。” “看来皇上和淑妃都没把你放在心上。” “也好。” “是还不错。” …… 撩开马车帘,前方一片空旷,远有群山起伏,河水奔腾。 不过原来那个位置孤耸的将军坟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座新坟,不立墓碑,反而在一旁竖了块巨大石碑。 曰‘英雄冢’。 旷野寂寥,碧空万里,石碑矗立在那,三个血红色大字如战士抛洒的热血,苍凉悲壮。 “冢中空无一物,不过石碑背后刻了所有阵亡将士名字。”云起在旁道。 陆安然低低吟诵道:“古来白骨无人收,天阴雨湿声啾啾。” 风搅长空,白幡猎猎,似那日海波浪涌, 哀鸣遍野。 这片大地上,数千英灵—— 愿以安息。 第二案·完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1章 狐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稷下宫旬休十日,为给学子们回家祭扫先祖。 蒙都距离千里之遥,陆安然自不可能特意返回祭祖,这几日功夫便空了出来,拿起久未翻阅的《千金药典》边看边下批注。 虽与医道越走越远,但这里面不少学识同样能用在仵作验尸当中。 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 春困袭来,笔上墨汁晕了一大团在白纸上,干脆放下书卷,打算起身睡个午觉。 忽而一团什么东西砸在她手边,拿起来一看,是颗枇杷,转头面对来人,下意识脱口道:“有新案子了?” 云起笑容一顿,没好气道:“本世子脸上写着命案两个字吗?” 陆安然剥开枇杷皮,多/汁,甜爽,意犹未尽,擦干手道:“除此外,我实在想不到世子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结案后,已过去半月有余,自那日英雄冢一别,两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这期间,陆安然也终于觉察出南方的地理优势来。 一入清明前后,天气忽而转暖,直接卸下厚厚冬装,转为轻衣薄纱。 柳绿映桃红,春和意浓。 云起坐下,打开玉骨扇潇洒的挥摇几下,桃花眼笑眯眯道:“本世子忙里偷闲,也学这南边儒学雅士来一个踏青游园,诚邀你前去,怎么样?” 陆安然把染了一大团墨迹的纸揉成团一扔,“不去。” “嗯,问的好,本世子打听了个好地方。”云起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听说沂县桃花开的很好,就去赏花。” 陆安然搓着纸团一怔,这回不急着反驳,只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云起。 相处时间不短,她自认没有十成起码对云起有几分了解,别看他表面吊儿郎当,想起一出是一出,实际上步步都有他用意。 因而对云起突然提起沂县,陆安然才觉得奇怪。 首先沂县偏僻,虽划归在王都领地内,但它那里土质不好,庄稼收成不佳,连带着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贫穷。 后来换了个县令,对花木果树这方面有些经验,就呼吁百姓开垦种树,传出去,渐渐有了果木之乡的美名。 其次王都外就有一大片桃林,要赏花,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 云起用折扇拍打了她的额头一下,轻笑道:“不赏花,带你去拜狐仙。” — 第二天一早,春苗给陆安然收拾了两件衣服,又放了不少吃食在包袱里,眼泪汪汪的送别。 陆安然无奈道:“不过来回两日,你哭什么。” 春苗扁扁嘴,略有点委屈道:“奴婢不在小姐身边,总不大放心。” “你看好家,明日做点梨花酥等我回来。”陆安然索性安排事情给她。 春苗又拉着墨言,“你要看好小姐,别让小姐饿了,累了,疲乏了,受凉了……” 墨言嘴角一抽,瞪大了眼珠子,“我特娘是马车夫,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侍婢!” 观月随云起过来正好听到这句,笑话道:“墨言,新身份适应的还不错嘛。” 墨言脸又黑了。 马车上,云起给陆安然解释此次去沂县的原因。 “昨天沂县的知县程九万派人送了封信函过来。”云起一只脚微曲,手放在上面有节奏的轻敲,双眼看向外面,姿态放松道:“上面说前几天沂县出了个狐仙,晚上托梦给百姓们,清明节前后半个月,他每日需要一个女子,让他们做好准备。” 鬼怪妖精在民间画本中时有耳闻,满足人们对于未知和猎奇的好奇,通常再谱写一篇惊天动地的人神恋、人妖恋,或者干脆人鬼情未了。 “好几个人信誓旦旦说他们被托梦,也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去知县衙门禀告,不过程万里起初没放在心上,顶多等谣言惑众时,直接抓了人就是。” 陆安然知道后面还有但是,否则云起也不用大费周章往沂县赶了。 “谁知问了一圈,没人知道狐仙什么模样、年纪,而这一天正好迈入清明,当天晚上果真有女子在洛西河失踪。” 陆安然深感惊奇,“既然怀疑,程知县不曾阻止?” 云起停下手指敲击的动作,转回头道:“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是自己偷跑着去的,像中了狐仙蛊惑一般。” 陆安然蹙眉思索,她不信神鬼传说,可失踪的女子总不会自己想寻死。 “还有,提前以入梦的方式预示后,在女子投河前一天晚上,狐仙还特意告知了众人他所选女子家世为何,姓名叫甚,年龄几许,若是错了,便会降临灾祸。” “头一次,女子家人自然不肯,将她在家中藏严实了,结果便是女子自己偷跑出去,直接跳入洛西河,至此失踪了。” 陆安然自知是废话,仍旧情不自禁说道:“程知县没派人去洛西河查看?” “去了,除了涨潮水多一些外,毫无所获。”云起道:“另外,当天晚上一把神火突降,差点把女子的家人都烧死了。” 之后狐仙再托梦给其他人,如今不过小惩大诫,若再有这般不敬狐仙者,必取性命。 如果大家开始还带几分好奇,这会儿便是敬畏,神明有通天大能,谁都不敢得罪。 云起轻叹:“几日过去,后面的人家再也不敢和狐仙对着干。” 也就是说,好几个女子失踪了! “程知县说他能力有限,对狐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告到提刑司。”云起摊摊手,“本世子身在其位,也很难办啊。” 陆安然神色间有不认同,道:“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 “说的好。”云起赞扬道:“这不就是我让你同行一趟的原因所在呢。” — 真的到了沂县,陆安然又充满迷惑。 只见县城内过往来去,居然大多是头戴儒帽的文人,彼此间作揖招呼,一派高人雅士的风范。 “不用惊奇,沂县历来为文人养成地,更是圣人故乡,自古才子辈出。”云起手执玉骨扇,风度翩翩,矜贵清华,比这里的文士更有公子气质,“不过因前朝一桩案子,沂县受了波及,才没落下来。近些年好一些,特别是随着稷下宫重开,连带这里也重新兴盛。” 陆安然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未有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崇敬狐仙等怪力乱神该是愚昧百姓占多数……” 墨言不知哪里兜了一口袋的枇杷,一边走路一边剥皮,扔一个到嘴里,砸吧砸吧道:“皇帝还祭天拜佛呢,你就不许学子们拜拜狐仙啊。” 陆安然实在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皇帝祭的非天,而是安民心,拜的也不是佛,不过信仰。 倒是观月插嘴道:“当今圣上不信佛,修道。” 前朝佛寺盛行,到了如今这位一登基,却转而痴迷道法,尤其信奉三元宫的东岳真人,经常让他进宫卜算。 陆安然也想起来,当日进宫面圣,就听说东岳真人卜算什么到关键时刻,皇帝走不开才把她推给淑妃召见。 四人在县城里转悠,选了一处客栈落脚,房间半新不旧,被褥倒是浆洗的很干净,还有太阳暴晒后清新香味。 放下行礼坐到大堂里,不是吃饭的时辰,所以只有他们一桌。 店小二手脚利索的擦干净桌椅,送上一壶新沏的茶,还有两碟当地特色点心。 墨言枇杷吃完了,巴巴望着碟中点心,哼唧道:“一看这店生意不行。”店小二殷勤的过分。 云起品了一口茶水,意外口感还不错,问旁边忙碌的店小二,“这是什么茶?” 店小二放下活计,笑嘻嘻的走过来,道:“此为钟山云雾茶,这种树很高,通常生长在云雾缭绕处,采摘时还一定要选云雾最浓重时,泡在杯盏当中,呈云雾状,故而得名。” 云起挑眉,不错,和他口味。 本来见一行四人穿着不凡,又天生带点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会儿说上话了,店小二倒也不觉得难接触,遂打开话匣子道:“几位是来参加四月头的兰亭集会的吗?你们来早了。” 兰亭集会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一拍大腿,“唉哟,误会了,这位公子气度不似常人,我还以为和那帮书生一样特意赶来赴文人会的呢。” 经过店小二解释,大家才知道沂县这里有个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场各地书生才子的以文会友盛会,文雅称之,谓兰亭集会。 云起握着茶杯,含笑道:“不愧是儒雅圣地。” 店小二只得意片刻,又愁苦道:“本来挺热闹,我们客栈生意也好了不少。”说着,偷虚了陆安然好几眼。 这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眼睛清黑澄澈,竟是通透如泉,眉目清秀,不看脸就可料想面下风姿妍丽。 店小二忍不住又将视线瞟过去,这回和云起的撞在一起,面对云起微笑的桃花眼,尴尬的愣在原地。 “可有什么不妥?” 令店小二惊讶的是,问话的非眼前贵公子,而是没开过口的那位小姐。 “不,没有。”店小二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漂亮小姐盯着看了,脸一红,呐呐道:“小姐这般好看,晚上要当心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2章 兰亭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活了十七年,听过无数加褚在她身上的形容,却头一回被直白的说好看二字。 墨言扑哧一声,乐道:“你怎知她好看。” 店小二忙摆手告饶,“我说真的,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这里有狐仙专门挑漂亮姑娘当媳妇。” 狐黄白柳灰,民间俗称为‘五大仙’。 有天地然后生万物,万物有灵,有灵以为生,灵生智,是为精怪。 传说中‘五大仙’亦妖亦仙,倘若诚心敬奉,会得福佑,但要侵犯了它们,便会以妖术报复,使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诚惶诚恐道:“狐老爷掌管祸福、降灾、升迁、子嗣等等,你若满足它的要求,你就能赐福于你,反之得罪它,往小了说小病小灾,往大了说,疯了,死了,那也是常有的事!” 来之前,陆安然也翻阅过相关‘狐仙’的书册,与店小二所说所差无几,不过百姓对于不可知的事物,多有夸张想象加注其间,不得为准。 店小二看他们一个个不以为然,多了一点急色,“我可没骗你们呐,你们没瞧见,好好的童家姑娘就不见了,隔天房子也烧个精光,这下子,童老爷积攒的那点家底子算是彻底毁了哟。” 陆安然和云起目光对到一起,瞬间了然,店小二口中的童家姑娘便是程知县信上所说第一个失踪的女子。 “狐大仙托梦,真有其事?”云起两指捏着茶杯,语气随意道。 店小二脖子一梗,正色道:“那还能有假。” 墨言不知道哪里顺来一小袋花生米,咬的嘎嘣嘎嘣的问道:“你呢?你也被托过梦?” “那到没有,不过听邻街王掌柜说起过。”店小二眼珠子转了转,回忆着道:“他躺床上睡的迷迷瞪瞪,全身开始发热,好像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吹,吹的整个人在云雾里浮浮沉沉,接着就听到一个好听的童子声音,跟他说‘狐仙’大驾即到,让沂县众人随时恭迎‘狐仙’,并听候发令。” 墨言笑嘻嘻道:“架子摆的还挺大。” “嘘!”店小二马上紧张起来,一个劲摆手道:“不要乱说,狐仙它老人家听得见!” 一壶茶喝了半盏,店里又进来别的客人,店小二跑过去招呼。 这边,观月道:“世子,您怎么看?” 云起轻推茶盖,“钟山云雾茶,喝着不错,回去的时候带几斤。” 观月不说话了,直到四人从客栈出去,观月看着云起直接一拐,弱弱的提醒道:“世子,沂县县署在左手边。” 云起转头看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道:“本世子要去县署的话,还住客栈?” 对啊!观月也纳闷。 明明直接去县署就好了,偏偏还要找个客栈落脚,又不是王都那等奢华精致的天字号房间,这里虽然干净,在云起眼里可称得上简陋。 实在不符合他家世子一贯作风。 “深入百姓,才能观百姓之所观,听百姓心底音,明百姓困难事,懂了吗?” 观月大受震撼,直到前面两人走出去老远,才反应过来——他家世子一个提刑司司丞又不是父母官,需要做到这样吗? 墨言幸灾乐祸道:“被骂了吧,哈哈哈——” 前边,云起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挥摇玉骨扇,行走过处,无不引来小声议论,偏他不知收敛,嘴角挂三分笑,桃花眼微挑,犹如能摄人心魄,有几个女子看的都走不动路。 不过即便云上公子习惯了众人各种注目,在收到其中一道视线后,轻笑道:“大胆的看,不用偷偷的不好意思,本世子准了。” 陆安然沉默两息,幽幽道:“世子实在不必大费周章来沂县看桃花。” 云起用玉骨扇搔搔下巴,看桃花当然是借口,他们来抓个狐大仙回去啊。 正好经过一个首饰摊,陆安然拿起一面铜镜摆到云起面前,木着表情道:“桃花,看见了吗?” 铜镜里,男子眉目带笑,风姿特秀,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不以为耻,反而从嗓子里滚出一点笑声,道:“这下你幸运了。” 陆安然摆出一个莫名的眼神。 云起反手收拢玉骨扇,往她脑袋上轻敲,“桃花运啊,我这么大一颗桃花没看到?” 论脸皮厚,陆安然甘拜下风。 走了一段路,观月才明白云起用心。 若县衙的人来问话,有些事百姓可能有所顾忌不会全都掏出来,所以他们从店小二那边得来的灵感,伪装成提早来参加兰亭集会的普通人。 只不过,对于‘狐仙’,大家似乎全都讳莫如深,一路了解下来,都没有店小二吐露的更多。 一个时辰后,几人从闹市出来,往人少的地方走,打算找个地方歇脚。 “狐仙托梦,降灾,赐福,真有这么神?”观月皱眉道:“会不会他们一群人联合起来愚弄百姓?” 陆安然摇头,“不大可能,通过刚才大家口中描述来看,大部分彼此间并不相熟,而且童家的大火很可疑。” 陆安然用的‘可疑’二字,意为她还是倾向于人为,而非神怪。 云起:“让程九万安排将那几个被托过梦的都请来县衙,我们等会去童家看一下。” 观月一人前往县署,余下三人朝着童家走,行经一座凉亭,叫亭前一整块大石头拦下脚步。 石头雕刻成书卷状,从一头展开到另一头,足足有十来丈长。 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字,仔细看,倶是一首首诗词,结束时有个人印章及落笔年月日。 云起抬头看到凉亭牌匾‘兰亭’两字,马上意会道:“以文会友,倒也风雅。” 墨言的关注点比较偏,“每年各地读书人跑来这么个小亭子?坐得下嘛它。” 陆安然从卷尾走到头,最前面一首诗为了彰显其地位,特地给了足够的空间,洋洋洒洒好几行,行笔如流水,潇洒飘逸,从字可窥见其人。 “陆元。”因着同姓,陆安然不禁念了出声。 云起走到旁边,啧道:“看来这人独领风骚了。” 两人看完文章有些意外,这文章自然极好,不过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不同人爱好风格不同,自然对文章的评判眼光也有差异。 “你们在好奇兰亭碑吧,好奇为何陆元第一?”旁边一个老头乐颠颠的凑过来,“嘿嘿,问我老头子就对了。” 陆安然和云起一起露出疑惑表情,他们一句话还没说。 老头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胡须,模样有几分得意道:“不用问,老头我每年都给无数人解释过。”手往前一指,“这个陆元呐,可不单文章写的好,他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学识渊博。” 砸吧一下嘴,像是回味,“想当年一人舌战群儒三天三夜,把一干才子全都说趴下了,乃当之无愧第一人。” 老头翘起一根大拇指,满脸都是佩服。 “说来,这个兰亭集会,还是因陆元才开始传扬出去。” 沂县出才子,读书人多了就爱好找同类交流心得,从最开始三四个寻了‘兰亭’这个偏僻处,慢慢人就多了起来。 “那年凭空冒出个陆元,读书人呐,特别在周围小有名气的,都清高,几句话不合,大家就开始文斗。” 老头给三人描述那个场面,“文对文,诗词对诗词,到最后谁都不服谁,就将腹中所学全都拿出来斗。” 毫无疑问,陆元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不管四书五经还是其他古书,他都能张口既来。 老头说起这个,目光中带了一种神采,“到最后甚至佛法道义也搬出来,将一众学子堵了个偃旗息鼓。” 陆安然看向空荡荡的‘兰亭’,人已去,昨日辉煌似乎还在。 云起问:“怎的没听过陆元这个名字?” 这么才华出众的人,不该被埋没才对。 老头朝天叹口气:“陆元这个人,就好像掉在童家的那把鬼火,来的妖气,消失无形。”双手背在身后,溜达一圈准备离开。 “老人家且慢。”陆安然全然抛掉了兰亭的旧日盛况,快走两步过去,“您刚才为何要说鬼火,是亲眼看到的吗?” 老头每日来这边溜达溜达,也是闲人,倒不急着走,转回头道:“小女娃也对狐仙感兴趣,老头警告你一声,可别想着拜那玩意儿,说不定是福是祸。” 陆安然不在意那些,换了个话说道:“我们从外地来,听说这里出了个狐仙,怕无意中冒犯了,麻烦您仔细说道说道。” “对。”云起轻笑道:“据传狐仙爱抓漂亮姑娘,我们得防着点。”说着话,还揶揄的看了陆安然一眼。 老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大腿一拍,“哎哟,原来是两口子啊。” “噗——咳咳咳——”墨言让花生米呛住了。 抬起头,眼神惊恐,心里暗叫:“夭寿了,这女人当世子妃的话,他这个马车夫岂不是得干一辈子?!” 不管墨言心中多么惊涛骇浪,老头摇头晃脑的开口说道:“童家个作孽人家哟。”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3章 鬼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位于淮江以南东部位置,沂县在王都往下,属江东。 南方多植被,山川秀美,生活在此,长期受温山软水影响,连人都极其精细温柔,民风尚和。 老头一口带口音的官话,语音腔调里能听出水乡柔婉,特别最后一个‘哟’字拖长了,饶是骂人,都听着像打情骂俏。 “投洛西河的小妮子叫秀珍。”老头就用着这样与面貌极不相符的语调,慢悠悠道:“童家往上几代都是种地的,我们这地方你们大概不知道,有句话叫‘春前累死牛,秋后饿死娃’。” “那几年淮河水患,上面顶不住了,就将水往我们沂县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沂县的地啊,就不适合种庄稼了。” “扯远了,说回童家。到了秀珍她爹这一辈,县署开始叫人种果树,这一来种地的日子确实好过点,但要多好,也没有,总之饿不死罢了。” “秀珍五岁就被她爹卖给了一户员外家,拿了钱她爹开始做生意,几年过去居然渐渐攒下一个小铺面来。” 兰亭靠水,垂柳荡在水里,和着潺潺话语声,泛起一波波水纹。 老头说话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发出感叹,“那户员外家在秀珍十二岁那年出了些变故,从沂县举家搬迁去了别的地方,不过倒是好心人家,没将秀珍变卖去别的地方,反而给了卖身契放她回家,算是了结一段主仆善缘。” “本是喜事,到了童家却不一样。只因秀珍她爹发现自秀珍回去后,家里生意开始不好了。不知他怎么盘算的,过不了多久,将秀珍许配了出去。” 大宁朝正常情况下,女子十五及笄后方才议亲。 十二岁,确实过早了。 “说许配,其实就是卖女,对方家儿子是个傻子。”老头唾弃道:“她爹拿了银子又高兴起来,直接将小铺子置换成大铺子,没两年还把左右的铺子也一同盘下来,生意做的越发大。” 三人里面,墨言听的最入神,“嚯,卖女求荣啊。” “可不是!”老头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他算就此尝到甜头。” “那后来呢?”墨言还带催的,就跟真的听故事一般。 老头又叹道:“说来秀珍这个女娃子命就是不好,这不去年她傻子丈夫摔河里淹死了,婆家嫌她晦气给赶了回来。” 这次秀珍的父亲没有不痛快,反而盯着秀珍有些炙热,好像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卖一次女儿,他的生意更上一层。”云起看透道:“这回,他又怎么打算?” “他又给秀珍许配了一户人家。”老头比了个手势,“五十多的鳏夫。” 陆安然在陆氏受祖母冷眼,二婶排挤,但至少还有真心为她着想的父亲,实在不能理解,就算不亲,为何有人会对骨血相连的女儿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行为。 老头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秀珍这回死也不肯嫁,闹的大了,相邻的几户人家还去劝过。都说上下一张嘴的事,如今日子也好过了,何必弄的父女离心。 偏秀珍爹咬死了必须嫁,绑也绑到别人家里再能死。 大家都骂他不是人,但他满心就想着这回还能往上走一走,说不得就能把生意做到王都,从此发达了。 老头算算日子,捋着稀疏的胡须半瞌目道:“差不多成亲前三四日,城中来了个狐仙,不知怎的就选中了童家秀珍。” 秀珍她爹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个金疙瘩跑了,什么狐仙白仙的统统没有他手里的钱真金实银。 “跟着秀珍投河,童家也被烧没了。” 正好铺子相连,火着起来,扑都扑不掉,没一会儿便给烧个干净。 “说来也怪,除了童家几家店铺,其他的都安然无恙。” 陆安然听后,敛眉微垂目道:“火开始是怎么起的?” 老头脑袋仰对天空,嘴巴微张,眉头压下来半眯起眼睛,回想着道:“大晚上一把鬼火掉在正屋上头,轰的一下就着起来,从最西头到东头几家铺子的屋脊上,连成一条火龙,再后面火龙张开大嘴,把下面的几间房顷刻间全吞噬掉。” 火一起,住在附近的人全惊醒,水缸里水都舀干净也没阻止火势,正当大家惊吓着自己家也要被烧到时,居然又诡异的变小。 最终,除了童家,其他百姓家里都没有被波及,这也使得大家对狐仙降灾更深信不疑。 — 告别老头离开兰亭,三人往童家的方向走。 云起轻啧道:“换了我有这样的爹,也得投河。” 墨言瞪大眼:“她是自己主动投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一圈,笑意不明道:“河是不是她主动投的暂且不清楚,但这个狐仙肯定有猫腻。” 陆安然嗯一声,“正好,我们都不信鬼神。” “那这个鬼火烧屋怎么来的?”墨言反问道。 云起收扇往后背手,嘴角微微上挑,“先去童家看了再说。” 童家铺子在沂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远远看到一大团灰烬狼藉在其他铺子间格外显眼。 偶有路过的人看上几眼,边摇着头念声‘作孽哟’边走。 南方房屋多为木制构成,店铺从西到东连成排,一家着了火势很快蔓延,祸及左邻右舍,所以家家户户门前放了一大口缸。 白底软靴一踏进去,马上沾染了黑灰,好像白玉染暇。 “烧的很彻底,即便人为,也很难找到任何证据。”云起转了一圈回来道。 陆安然把目光挪到某处,“为什么只烧了这几间。” 云起玩味道:“还都是童家铺子。” 墨言嘴里嘶一声道:“难道真有狐仙!” 陆安然侧头扫他一眼,眼神怪怪的, 让墨言差点跳脚,“看,看什么看?!” “多用脑子多读书。”陆安然淡淡道。 墨言立马就告状,“世子,她针对我。” 今天一小状,明天一大状,卸下马车夫,指日可待! “不要这样说,墨言的优点也很多。”云起果然开口道。 墨言挺了挺胸膛,见云起握拳拖着下巴沉吟片刻,悠悠道:“至少马车赶的相当不错。” 墨言:“……” 被烧成一堆焦炭的火场没什么可看,云起打发墨言去周围打探一番。 临走前,陆安然走到旁边两家差点被波及的店铺各看了看。 因为共用一面墙,所以外墙被熏黑了,还能闻见焦味。 “有什么发现?”云起看到陆安然剥开一小块墙皮放到鼻子下闻,遂问道。 陆安然两指用力碾碎,指腹搓着一点粉末,忽而抬头,眼神发亮道:“我大概知道火势为何不蔓延了。” 云起盯着陆安然的双目,此刻她眼中闪着灼灼色彩,比星辰还明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有一个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有趣灵魂。 世人皆向往美好,但云起忽然发现,在这样一双明艳夺人的眼睛下,再美丽的皮囊都会黯然失色。 “怎么了?”陆安然蹙眉,不知道云起为何突然发呆。 云起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个微笑,“你手指脏了。”拿出一块雪白锦帕,低头帮她擦拭。 — 一路回客栈,陆安然将指腹按压进手心,仿佛还能感受云起留有的一点余温,以及那时刹那间一丝心悸。 陌生的感觉令陆安然不适,无意中蹙了蹙眉头。 云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按你所说,有人故弄玄虚,从远处投火。” 陆安然将其他思绪压下,点头道:“比如箭上点火射出去就能做到。” 墨言总爱跟陆安然唱对调,“别人看到的是鬼火。” “有药曰云母,石性镇坠,能使火下,火下则水上,是既济之象也。故安五脏,益子精,明目。” “啊?” “它还有个名字,叫磷石。” “哦。” 墨言挠挠头,还是不懂。 等回到客栈问观月,才知石中带磷,燃时如鬼火。 观月对着陆安然肃然起敬道:“走一趟,陆小姐就能发现狐仙天降神火的真相,当真厉害。” 墨言双手抱臂,静静的看他吹。 “如果说两边墙体都抹了隔火药材,才使得火势控制在童家范围内。”观月道:“那所谓狐仙的法力,不过就是愚骗百姓罢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去哪里抓狐仙。” 他从不自己现身,除了头一回降灾给童家外,也就是每日‘托梦’,预示下一位女子,之后就有家人主动送女子前去。 洛西河太大,不可能沿途都安排官兵把守。 云起笃定道:“今晚子时,自有分晓。” 观月想起来,“对了,晚上又得有女子被选中!” 每日子时托梦,次日卯时天微亮狐仙洞门大开,纳妇。 墨言感慨道:“神仙也起早贪黑。” 观月抽了抽嘴角,随口道:“修仙辟谷,吸食日月天地精华。” 云起拍拍手,将两个不着调的人把话题拉回来,“县署那边都问过了?” 观月一瞬恢复正经,道:“是,属下在程知县安排下问过那几个人,情况都差不多,睡觉的时候突然浑身发热,飘飘欲仙,然后就有神音降临,让他们满足狐仙要求,否则必然降灾。” “每次托梦对象可有规律?” 观月摇头,“都是不同的,多的四五个,少的一两个。” 陆安然有疑问,“既然有托梦预示,程知县也会提前知晓哪户人家吧?”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破阵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观月明白她言外之意,道:“程知县的确连番跟踪女子前往洛西河,但一靠近那里,便会升腾起一大片浓雾,不多时就失去了女子踪影。” 这也是,程知县至今奈何不了‘狐仙’的原因。 不过程知县是个轴的,他不信狐仙就不信,使了再大的法术也不信,既然他奈何不得,那他就往上找人,总有能人破障。 于是,便把新上任的提刑司司丞给搬来了。 观月停顿了下,又道:“等到太阳出来雾气才能散。” 到那会儿,鬼影子都没了,别说人。 云起:“不是说亲眼看到童秀珍投河?” 观月:“没有,他们只听到了坠河的声音,雾散后怎么也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不过后来程知县提前埋伏过,确实看到有女子被蛊惑般往洛西河里跳。” “抓不到?” “不能。” 云起看陆安然,“可能窥探其中原因?” 陆安然抿唇道:“去了才知道。” 观月在旁道:“世子,程知县问能否拜见一下世子。” 云起斜睨他,“本世子来抓狐仙,见他个糟老头子干什么。” 墨言摩拳擦掌,“都说狐狸精全是大美人,你们说他是男还是女的,会不会勾我魂啊。” 观月犹豫道:“男的吧,女的就不用找那么多媳妇了。” “哦,那娶太多媳妇了有什么用。” “做炉鼎,双修。” “那不就是合欢!” 两人越说越没边,云起忽感带这两在身边有些丢人。 谁知,陆安然清清淡淡的嗓音来了一句,“炉鼎炼气,非精。” 其余三人顿时悚然,这还是不是女人? — 子时一到,县衙那边果然传来消息,狐仙又托梦了。 这回被指定的是个妇人,墨言听了怪笑道:“这位狐仙口味挺杂啊。” 自从狐仙天降神威后,即便知道每天这个时候要送人去洛西河,也没人敢在街上光明正大的看热闹,至于有没有暗中扒窗户的,就未可知了。 所以此时天空才露一线光,街面上冷冷清清,春风犹带露寒,吹过的地方,哪都空荡荡。 然而今夜同喜客栈右手边的暗巷里停了辆马车,直到看见抬了狐仙新纳妇人从前面经过,才跟着动了。 云起挑开马车帘子一角,朝霞未起,天地昏暗,只隐约看到前方几人抬着东西挪动,看不大清具体。 “怎么还有轿子抬了?” 这回赶车的非墨言,因着狐仙太神出鬼没,云起让观月和墨言分别暗处跟踪,马车动静太大,以免打草惊蛇,只让他们两人路上打好标记,跟在最后。 所以特地从县署找了个衙役来赶车。 “大人。”知县说过,这里面的是王都来客,身份高贵,故而衙役先恭敬的称呼一声,才回答道:“原先是没有,后来有几家拜狐仙的,从娘娘庙把二人轿请出来,专门用于送狐仙新纳妇。” 说请出来客气了,云起轻哂道:“该不是直接从娘娘像身下扒拉出来的吧?” 衙役尴尬的笑笑,忍不住替程知县说话道:“这……如今没人拜娘娘庙,已经闲置多年,况且庙宇本就是百姓们筹钱建的,知县大人实在不好抓人问罪。” 陆安然只余喟叹,佛寺没落至此。 谁说人不敢欺神,当初磕头拜佛请/愿时,也曾满腔虔诚,如今仗着狐仙推倒神像,辱没寺庙的依旧是人自己。 故而,信仰非神佛,在于人心。 马车停停走走,一路来到洛西河,等到前方再没有标记了,观月从一棵树上跳下来。 “世子,前面有大雾,墨言还跟着。” 云起让衙役将马车赶到后面,找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转而问观月道:“程知县派的人都到了?” “是,提前埋伏在洛西河岸边。” 云起颔首:“走吧。” 半盏茶后,真就叫浓浓雾色拦住去路。 这雾又厚又重,天地接连,朦朦胧胧的像巨大的茧子,把人困在小小的空间里,严严实实罩下来,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味道,不是药物所致。”陆安然观察后说道。 云起黑眸微动,勾唇轻轻一笑:“自然,这是阵法。” 陆安然抬头,被雾所扰,看云起的脸也相当模糊,“世子还懂阵法。” “略知一二。”云起走了几步,观月还好,他在黑暗中有特殊的方法,不会跟丢,倒是陆安然走的有些艰难。 云起朝她扬了扬宽袖,“抓着。” 陆安然踌躇一下,伸手抓住云起价值千金的织云锦袖子,“这是什么阵?” 云起像是在辨认什么,脚步在地上边走边丈量,口中道:“日月星辰阵。” 陆安然:“……” 云起停下来,雾气在周围氤氲浮动,抬头望天,黑眸幽邃凌厉,好似穿透重重雾障直达天际。 “开个玩笑,此阵叫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它倒是仿照了河图山海阵。” 陆安然对阵法全然没接触,不过她头一次遇到,是在稷下宫的考核,俨然稷下宫中有对阵法相当精通者。 她倒是不知,原来云起也有涉猎,心中对他的估量因此又升高一大截。 “河图本是星图,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此阵仿照上古山川河流布局,包罗星图万象,至简至易,又变化无穷。” 云起稍作解释,陆安然马上领悟道:“一生万法,万法归一,幻象生灭。” “正是此理。” “世子可有破解之法?” 云起露出自信笑容,“雕虫小技。”顺便唾弃道:“假的就是假的。” 听着两人一来一回,观月感觉自己很多余,却也惊讶于两者的默契。 — 雾那边发生了什么,墨言尚且不知,他暗中追随二人轿一路往前,云里雾里不知走了多久,明明听着脚步声还在前方,停下后,发现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墨言不知道此地设有阵法,但也奇怪抬轿的两人如何在浓雾里辨别方向。 天圆地方,茫然然一片下,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 “不对,有个古怪的音调。”墨言掏掏耳朵,他听不太真切,声音断断续续,时而高,时而低,“哪里吹来这么难听的音律,随时要断气一样。” 要说云起身边这几个人,苏霁有统筹之能,观月务实稳重,至于墨言…… 他此刻趴在地上,闭上眼睛,耳朵直接贴着地面,就听细细孱弱的音在他耳边扩散,慢慢往一个方向指引。 墨言心性不定,但到底不是个真蠢的,而且他耳力好,既然眼前大雾弥漫,劳什子的鬼地方怎么都辨不清方向,唯有用耳朵听。 再则,这里荒山野地,突然来了阵诡异靡靡之音,让他不和‘狐仙’挨上边都难。 也因此,根本不知道自己陷入阵中的墨言,瞎猫碰死耗子般就破了阵,从迷雾里走出来。 不过也从侧面说明,施下阵法的人在这一途,实属半吊子中的半吊子。 墨言前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嘴里乐道:“出来了。”下一瞬,一脚踩空,直接掉下去。 坠入河中时,墨言后知后觉,他是来自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啊! 河水汹涌而来,只徒手挣扎了两三下,就像一颗秤砣般慢慢下沉。 过了两辈子这么长,墨言迷糊中听到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怎么送来个男媳妇。” 墨言刚才强撑着一口气没晕,让这句话气晕过去。 — 陆安然看着云起定方位,搬动几块石头,再掐指算了一下,又拨开一条树干,令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顷刻间,雾气尽散,天地一片肃清。 云起负手而立,东方朝晖升起,淡淡橙晕照在身上,气质洒然,像世外高人。 可是陆安然还是不明了,“世子如何看破阵法。” “阵法本质在聚,以乱象迷惑,蒙蔽你双眼,破阵在于本心。” “心不受蒙蔽,故而看透表象?” 云起挑眉:“孺子可教。” 没有了浓雾遮蔽,天光渐盛,周围环境一目了然。 两岸青山相连,一条大河从中间穿流而过。 正是涨潮时,水流猛拍河岸,浪浪开花,溅起白色狼沫,再咆哮着逐浪向前。 “没有人。”观月用轻功很快把周围查看了一番,回来禀告道:“周围五里之内,一个人也没有,也无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云起不急,只道:“再往前走看看。” 洛西河全程一百多公里,途径七个县,无数村庄,游走沂县最外围一大圈,朝许县奔流而去。 程知县难为在,这里地广荒僻,谁也不知那个‘狐仙’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人力一个个摸查过去,绝对无法办到。 “墨言做的记号。”行进了一段路,观月蹲在河岸边说道。 陆安然比对之后,道:“从高度和笔画走势,他当时在水中。” “不可能,他不会水。”观月不是否决陆安然,只不过意识先一步反应出来,“完了,他不会淹死了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体会到观月和墨言的‘兄弟情’。 云起大手一挥:“跳下去。” 观月觉得他家世子在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但他还是跳了,几乎在他跳下去的同时,一道声音仿若从天而落。 “狐大仙仙居宝地,哪个不长眼的擅闯!”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狐仙现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娇斥声兜头落下,伴着山谷回音一遍遍扩散,真如梵音缭绕。 这一句喊话后,乐声忽起,音律急促而尖锐,在这环山流水之地,四面包围过来,犹如兵车辚辚,战马萧萧,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鼓膜上。 陆安然第二次感受这种头疼的像要开裂的感觉,脸色煞白,灵魂在被撕扯般疼痛难耐。 在她昏过去前,云起出手迅速的连点翳风、耳门、听会三处穴位,挤满脑中的音律瞬间戛然而止。 云起接住陆安然往后倒的身体,自己从口中喷出一口血。 观月担心道:“世子。” “无事。”云起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眼神沉的发冷。 此刻陆安然若有力气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云起现在冰寒锐利的目光,和那日手持匕首威胁她时一模一样。 “有点小聪明。” 对方借用地形优势,使得一分伤害力提高到十分,否则以这样程度的音攻,云起还不看在眼里。 他少见的有些不耐烦,对观月吩咐道:“解决掉。” “是!”观月也被突然而至的攻击受了点内伤,却丝毫不迟疑的飞身掠起。 几乎差不多时间,音律骤停,空气里带出一道强劲罡风,透着凛凛杀气。 云起拿出两颗药丸自己服了一颗,另一颗压住陆安然的下巴,往她嘴里一弹,才重新解开她的穴道,“音攻乱人心智,刺激经脉逆行,使之错乱,你先坐在这里缓一下。” 陆安然感受到药丸入口就化,一股清凉辛辣味从喉咙散开,口鼻五感冲出,知道有明目醒神的功效,安心闭上眼睛,让刚才被刺激的脑袋在药物安抚下,慢慢恢复。 一炷香后,观月回来了。 全身有点狼狈,特别右边袖子还破了一道口子,衣服沾满灰尘,好像从泥地里爬出来。 “世子,人抓到了。”他用力往地上一扔,一个被捆后团子般的人影骨碌碌往地上滚了好几圈。 陆安然睁开眼,见观月的脸色不大好,再看地上,人俯首趴着,一下下的不知道对着地面拱什么。 “陆小姐,这人很狡诈,靠近她小心些。”观月想到什么,面色更黑。 云起吃了药调整过来,敛起全身气势,又是只谈风月的浪荡公子,懒洋洋道:“观月,抓个小姑娘都弄成这幅样子?” “世子,她不按牌理出牌!” 观月真的头一回见,打不过了大喊声‘毒药来了’,然后被扑了满脑门土灰尘。 还有袖子上这一道口子,观月刚欺身靠近,想要擒获对方,谁知那小女子一把撸起袖子,白花花的手臂晃了观月一眼,吓的他立马一个扭身,却叫对方狠辣的一刀挥过来。 幸好是短刀,不然他今日就要见血了。 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陆安然想要确定一件事,走到地上团起来的人面前,按着肩膀翻各个,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蹙眉道:“是你。” “咦?嘻嘻嘻——”少女看着十四五岁,头上两个圆圆小发髻,衬着婴儿肥的脸蛋可爱娇俏,眼睛乌黑滚圆,好像林间无辜小鹿,笑起来,亦是天真娇憨,“大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少女性格古怪,喜怒无常,表面无辜可人,手段又往往毒辣阴险。 要是可以选择,陆安然真的不情愿和她接触。 “我好疼呀,叫大哥哥放了我好不好呀?” “不好。”陆安然冷冷的丢下这句话站起来。 少女脸色陡然一变,“哼!我是狐仙坐下大童子,你们凡夫俗子,小心狐仙施法术叫你们死。” 陆安然和云起不为所动,倒是观月大惊失色,这人学过变脸咋滴,这也太难捉摸了。 “狐仙?”云起轻笑道:“刚好缺张明年过冬的狐狸皮,就等着看成色好不好了。” 少女嘴角挑起一抹邪气,“你们不敬狐仙,等着吧,让你们一个个烂嘴巴,烂皮肤,烂眼珠子,死的时候全身被蛆虫爬。” 说话声音带着股阴寒,让人感觉凉飕飕的。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世上没有狐仙。” “愚蠢的凡人。”少女不屑的冷哼一声,双腿盘起一个用力坐起来,摇晃脑袋道:“狐仙他老人家功法盖世,最讨厌不敬他的人,你,你,还有你,回头就降灾给你们。” 少女用眼神一个个划过去,仗着狐仙威名,满脸神气。 云起以扇抵着手心,嘴角微勾道:“玄门有一功法,最强时可摄魂夺魄,但修炼者亦容易被反噬,后将功法改良,仅叫人短时间内神魂迷乱,犹如做梦一场。” 少女听着,大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却没有说话。 “所以,她没说错,沂县没有狐仙。”云起道:“即便有,那就是你。” 少女鼓着脸,在三人以为她还要强辩什么时,忽然双脚开始蹬地,放声大哭道:“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 观月再次被灰尘弹了一身,忍无可忍道:“世子,我能不能敲昏她?” — 墨言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洞府内。 江东地气潮湿,洞内都是泥腥水潮味,即便暖春时节,依旧阴冷的很。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脑子还没清楚,看到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从洞口方向走来。 女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是身材苗条,体态婀娜,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温柔的递到墨言嘴边。 墨言挠了挠脸,暗自嘀咕:“哪里来的美人,莫不是自己掉入传说中的狐狸洞?” 这什么药,不会是吃了能让对方采阳补阴的东西吧? 墨言身为云世子贴身护卫,该有的戒心还是在的,不会贸然喝来路不明的药物,不过倒可以先从美人嘴里掏点话。 正这样想着,还没容他和美人亲近亲近,门口传来一道讽刺声音。 “让你暗中保护人,你把自己送上门。” 墨言磨牙,“观月,你怎么现在来?!” 观月晃过来,故意调侃道:“你是觉得我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你说一下,我可以挑个时辰再来一遍。” 墨言想让他滚,但是不行,因为世子爷和他讨厌的姓陆女人都来了。 特别是云起走进来的时候,还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让墨言浑身发毛,想指天发誓,他还是干净纯男,没叫狐狸精玷污! 墨言咬牙切齿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旁边‘狐狸精’先开口说话了,“妾身刘吴氏,恳求各位官老爷放了狐仙。” “啥玩意儿?”墨言抬头问道:“还真有狐仙?” 观月出去一趟,把捆绑的更严实的少女拎进来,“喏,狐仙。” 墨言呆了,这个狐仙没有尖嘴狐腮、狭长勾魂眼,这些不重要,狐狸精本就善变化,可狐仙是女的,她弄那么多女子来干什么? 沂县闹腾了好多天的神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作祟,问起来,才知缘由。 少女名叫鹿陶陶,南边鹿城玄门中人。 因为孟芝的事,鹿陶陶单方面和陆安然结上仇,几次三番想要害她,结果上元节那日叫观月打受伤,差点没跑成。 想到自己养了半个月的伤,鹿陶陶鼓着脸狠狠的瞪了观月一眼,“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也不会跑到沂县来躲啊。” 对于少女我错了都是因为你的错这个观点,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被点到名的观月嘴角抽了一下。 沂县的好处是偏僻,坏处也在这里。 鹿陶陶心性好动,养完伤就耐不住寂寞,不作点乱子,整个人都不舒服。 可沂县除了一帮穷酸书生,哪有乐子给她找。 这不,某天她无聊的快数头发丝时,撞到一个假装半仙的在骗人钱财,甚至差点骗色。 差一点是因为鹿陶陶阻止了。 不是她善良正义,纯粹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玩。 所以忍不住抓了准备伸出魔抓的假半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了解怎么骗人后,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安奈不住了。 南方多河患,自古有拜河神那一套,按各地风俗,祭祀种类大不一样,有的宰鸡宰牛,供奉猪头一类,也有直接送童子童女或者年轻貌美女子。 “猪头有什么好玩,当然是人才好玩啊。”鹿陶陶大言不惭,丝毫没有任何愧疚负担。 陆安然不认同道:“是否你用音律操控童秀珍投河?” 鹿陶陶嘻嘻笑道:“是又怎么样?她不是想死吗,我成全她啊,我还烧了童家替她报仇呢。” 这种恶劣叫陆安然厌恶,“除了她自己,没人有权利决定生死。” 鹿陶陶摇头晃脑,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眼珠子一转,忽然不客气道:“我想起来你玩针的,我最讨厌大夫,你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 “本世子问你怎么样?”云起神色慵懒,眼底深处却带着淡淡冷意,“童秀珍及其他几个女子是否身亡,尸骨在何处?” 鹿陶陶还有意见,“哼,为什么要回答你,你长的比我好看了不起啊。” 在场几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性格刁钻怪癖的女子,全都有些无语。 “傻驴子,我喜欢你,我悄悄告诉你啊。”鹿陶陶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戳。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6章 刘吴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如果可以,观月不想得到如此抬爱。 “噗哈哈——”墨言握拳捶石壁,笑的腰都直不起来,“驴,真的驴,哈哈哈哈……” 观月脸上冒出三条黑线,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不要装疯卖傻,你现在不想说,等去了提刑司天牢,还是要说。” 鹿陶陶望天翻白眼,“蠢驴!” “官老爷。”自称刘吴氏的妇人走出来,光线一闪,照出她一张年轻又充满成熟韵味的脸庞,“狐仙……哦就是鹿姑娘,她不是坏人。童秀珍她们也没死,大家都是自愿的。” “自愿?”陆安然困惑的重复道。 刘吴氏点头,表情有几分疲惫,“我们都是活不下去的女人,鹿姑娘此举全是为了让我们离开现在水深火热的日子。” 事情从清明前几天说起,鹿陶陶遇到假半仙,想着弄个人来玩一玩,就让她遇到想寻死的童秀珍。 她这个人古怪就古怪在爱和人唱反调,你要死,我偏不要你死。 童秀珍接连被卖,一次不如一次,恨她爹,更恨身不由己,干脆狠了狠心,用死来报复童父,还有冷眼相看的童家其他人。 “能活着,谁又真的想死呢?”刘吴氏叹出一口长气,道:“秀珍听了鹿姑娘的话,等到清明第一日自己跑去洛西河,到时候假装被狐仙收了,从此世上就没有童秀珍。” 但那个时候童秀珍都没想到童父见钱眼开到何等地步,即便冒着被降灾的风险,也不打算放弃手中‘金疙瘩’,居然把童秀珍锁在家中。 只是童父没想到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并非什么难事。 刘吴氏道:“大家都看见秀珍自己被蛊惑般往洛西河跑,阴差阳错,反而让狐仙的名声传扬出去。” 鹿陶陶记仇,报复心重,从针对陆安然一事就能看出来。 童父这么使绊子,鹿陶陶怎么能放过。 “烧人房屋是不对,可秀珍她爹干的能叫人事吗?”刘吴氏往下抿唇,“凭什么被人随意揉捏,还要一直委曲求全,否则就是不孝不义!” 说到最后,刘吴氏语气愤慨,倒像是发自肺腑感同身受。 关于童秀珍的事,陆安然和云起都在兰亭听过,此女命运坎坷,皆拜她父亲所赐。 陆安然抬眸道:“世人从来对受害者要求众多,宽宏大量,以德报怨,不念旧恶。” 刘吴氏笑了笑,“我不如小姐会说,说不来这些话,但道理都懂,你害了人,总归要受到惩罚,对吧?否则,受到伤害的人怎么办?” 她眼神怔怔的,有些恍惚,“最怕天黑,整夜整夜睡不着,翻腾来翻腾去,一层层往旧日伤疤上洒盐,伤口总有个好的时候,可是心呢?” “心坏了,就治不好了啊。” 刘吴氏仿佛陷入自己情绪中难以出来,陆安然看向鹿陶陶,后者叫她清澈明晰的目光盯的不自在,“看什么,就你有眼睛!” “你不像是能做善事的人,后面几个女子你又是怎么挑选的?” 鹿陶陶脸上难以掩饰的闪过一丝懊恼,气鼓鼓的瞪圆了眼睛,最后干脆一扭头,不说话了。 “还是我来说吧。”刘吴氏醒过神,道:“秀珍知道鹿姑娘的打算后,告诉鹿姑娘说,沂县还有好多想寻死的女子,今日阻止了她一个,难不成鹿姑娘还能让所有女子都死不成?” 鹿陶陶有恶劣的一面,也有很孩子气的任性,别人不让她做的她要做,别人说她不行,她偏要行给你看。 至于陆安然和云起,则一眼就看透了童秀珍的用意——与其让鹿陶陶随意祸害人,不如把坏事转变成好事。 “是个聪明的姑娘。” 也难怪鹿陶陶这么生气,估计她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 “其他几人都和秀珍一样,各有各的苦,这世道日子不易,当女子的就更难了。”刘吴氏道:“这些神啊鬼的,平日我们也见不着摸不着,鹿姑娘给了我们活路,我们就信‘狐仙’。” 接下来,刘吴氏说了关于她的故事。 “我在大业十二年嫁入刘家,幼女四岁多,三个月前,我丈夫出门乘坐马车出意外受了重伤。” 令刘吴氏更感觉晴天霹雳的是,直到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一向忠厚老实的丈夫长期在外偷偷养了一个外室。 “马车上不仅有他的外室,还有一个青楼女子。” 刘吴氏提起这段,恨的牙痒痒,“你就算纳妾也要光明正大领回家,给我磕个头敬杯茶吧?如此龌龊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街坊邻居暗地里怎么笑话我,笑话我女儿,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在这沂县做生意。” 刘家在沂县开了几家铺子,有卖茶叶香烛的杂货铺子,也有陶瓷布匹等。 原先日子不错,刘吴氏的丈夫出事前正琢磨把铺子开到王都去,一直为此在外奔波,夫妻感情好,有商有量,刘吴氏也一直没有怀疑过丈夫会不忠。 “直接撞死也就罢了,偏偏吊着一口气!”刘吴氏面色有些冷漠,显然彻底心灰意冷。 “手中虽有几家店铺,但平日现银却不多,他那个样子,一天三顿人参灵芝灌下去,每日就要十几两。” 变故发生后,店铺也无法再妥善经营下去。 “公婆逼迫我卖了两家店铺救夫,越到后来我发现这里面就是无底洞。我私下问过大夫,他说这个情况就算倾家荡产的救了,好是好不了,也就是靠补药拖着,哪日断了,人就没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了借据来家里要债。”刘吴氏双手用力交握,眼眶变红,眼神射出点点寒星,“他居然在外欠了一万多两银子!” 刘吴氏第一个反应就是,钱肯定叫那个外室骗去了,这个时候她再恨都没失去理智,没有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去找了那个女人,你们猜怎么样?” 刘吴氏讽刺的大笑一声,“钱是被骗了,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卷钱跑路的女人。” 之所以相信外室,因为刘吴氏发现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都不是刘家能供应得起。 用刘吴氏的话说,“卖了他刘志泉都养不起那样的女人。” 这叫大家好奇起来,头一次遇到不靠男人养的外室,那她怎么找上刘志泉这种小老板,对方凭的什么人格魅力。 “一个,两个,三个……”刘吴氏苦笑,满是无力道:“他是什么样的丈夫,我又是个什么妻子,我活的这叫窝囊啊。” 成亲前,刘吴氏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爽利女子,长的漂亮又能干,刘家几次登门娶到的人,现在就被这么糟践。 丈夫把钱都花在别的女人身上,还倒欠一万多两,如今生命不保,公婆又要逼着刘吴氏把剩下的店铺卖了买药治病。 刘吴氏知道自己不会做生意,即便会,这样的世道也不会允许女子抛头露面和男人谈笑风生谈生意,铺子要卖,但钱却不可以拿出去。 “没了昂贵药材,死拖着拖了月余,刘志泉闭眼走了。”刘吴氏声音平静,甚至是冷漠,“我公婆开始在邻里散播谣言,说我怕受刘志泉拖累,晚上捂死了他。” 这种事顺便喊个大夫过来,都能证明真相。但所谓流言,众口烁烁,就能叫人全身浸在污水大缸里,有嘴说不清。 “后来,我公公……” 刘吴氏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他拿了一根绳子吊死在我房门前。” 光这一件事传出去,刘吴氏的名声就完全毁了。 离开蒙都和陆氏,陆安然见到了各种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也发现了那些个怀有坚强信念依然为此挣扎的人。 他们受命运捉弄,但他们不可怜,因为他们勇敢。 勇敢的人不需要同情,只需要敬畏他们。 刘吴氏也是如此,她吸了口气,很快又说道:“我婆婆恨我,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折磨我,我不在乎,就算她故意打开后门引野男人进屋,我把菜刀横在脖子前,谁要想欺辱我,我就血溅三尺!” 女子为柔,骨血中却也有烈性。 “但让我心寒的是……”刘吴氏垂下眼眸,露出撕裂伪装的坚硬外壳后那点脆弱,“我女儿受婆婆挑唆,用各种话语侮辱我,甚至拿簪子刺在我胸口。” 刘吴氏闭上眼,笑的比哭都难看,“‘你怎么不去死。’她刺我的时候,就喊了这么句话。” 那个憎恨仇人般的眼神,比胸口的伤更叫刘吴氏痛彻心扉。 孩子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刘吴氏突然厌倦了,她不知道这样活着为了什么,这个刘家还有什么值得她守候。 她可以抗争公婆保留住和女儿的一点栖息之地,但抗争不过这个世道。 “鹿姑娘问我,愿不愿意‘死’。”刘吴氏看向陆安然一行几人,眼角犹带着红色,面容在苍白中透出决绝,“换做你,在黑暗中抓住一道光,会不会因此奋不顾身。”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7章 赏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山洞狭小,待的时间久了空气不畅。 陆安然一脚跨出来,充盈的新鲜空气瞬间灌入肺腑,叫人全身都神清气爽。 她回头看,问道:“世子准备怎么做?” 如果公布真相,自然要把其他几个女子的下落一起告诉她们的家人。 “狐仙修得圆满已离开沂县,不再需要送女子供奉。”云起握扇背负在后,挑眉道:“怎么样?” 这样的说法表明,云起选择隐瞒,从此那些人家里只会以为她们真的被狐仙收走了。 不过…… “程知县会相信吗?” 云起轻哂:“一县官员要的是治下安定还是真相?” 陆安然点头:“我明白了,只要沂县没有‘狐仙’,程知县会相信。” 云起扬起嘴角无声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带上‘狐仙,回王都。’” “哇哇哇——你们还不放了我,没听她说的,我是在行善事嘛,臭驴死驴犟驴,抓我干什么,啊啊啊啊!” 云起对鹿陶陶促狭一笑,“当然是把你养膘,等秋后剥皮做狐裘啊。” 鹿陶陶滚圆的黑眼珠子瞪成铜铃,“你@#¥%%……” “她在说什么?” 观月认真听了一会儿,道:“可能是骂人。”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骂本世子?” “属下觉得,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她哑穴?” “哦。” 上马车前,云起似笑非笑的看了观月一眼,观月眼皮一跳,低头摸了摸鼻子。 墨言今天看观月连续吃瘪,喜滋滋的凑过来,“观月,你胆子大了啊,敢爬世子头上拔老虎须了。” 县衙派遣充当马车夫的衙役,早前就说好让他藏好马车直接回县衙,所以这会儿观月跳到马车前面坐下,抬了抬下巴道:“我来驾车,你带着地上的‘狐大仙’。”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狐大仙’她男媳妇?” 不管墨言破口大骂,观月马鞭一挥,车轱辘马上跑起来,没多久就跑远了。 马车里还有刘吴氏,既然让云起当面截住了,自然不能再无故消失,毕竟他也需要有个人回去给程九万交代。 “事情结束后,程知县可以帮你出具一份离开沂县的路引。” 刘吴氏端坐着,不像一般女子羞涩,落落大方道:“多谢官老爷。” 云起往后靠着,坐姿慵懒道:“你还想回刘家吗?” 刘吴氏垂目片刻,苦笑道:“走的时候以为真硬的起来心肠,到底是我身上掉的肉,哪儿那么容易就放开。我也想通了,日子总是人过的,怎么也会过下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陆安然出口。 刘吴氏发现这个姑娘要么保持安静,否则说出来的话都很直击要害,“我不擅长打理生意,但会一点手艺,趁着手里有点钱,打算找个小一点的房子,接些刺绣的活。” “你打算开个绣花铺。” “算不得铺子,就自己倒腾倒腾。” “是否要请人?” “请……要请两个吧。”刘吴氏含糊着,眼神有点闪躲。 在刘吴氏以为陆安然还会问下去时,她却住口看向外边,仿佛刚才那几句,真是无心的闲聊。 — 沂县县署 观月送刘吴氏进去见程知县,云起和陆安然两人走路回客栈。 “你刚才问她那些话……?” 陆安然淡淡看他一眼,“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云起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心情颇不错道:“刘吴氏突然想要开刺绣铺,必然是因为有人让她觉得这样可行,这类活计自然是和女子有关,再联想最近她会见到的女子有谁,答案显而易见。” “她们没有离开沂县。”陆安然这般肯定道。 云起摇摇头:“诈死逃离,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说着简单,哪儿有那么容易。” 首先路引就是问题,大宁朝规定,各县府之间往来,需官府签发路引为凭证,否则一律视为流寇。 那样的话,她们就不能去其他县城,只能躲到山野当中。 再则,没有谋生能力的女子单独在外,又如何生存。 “世子既然知道了,会派人跟踪刘吴氏吗?”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她又不知道那些女子下落,难道还要本世子抓她来严刑逼供不成?” 陆安然和云起的目光对上,两人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走了一段路,云起忽而道:“刺绣挺好的。” 陆安然一顿,复迈开步伐,应声道:“嗯。” — 一夜未歇,两人回去客栈休息了半天,接近黄昏时分,云起来敲门。 “现在出发吗?我准备好了。”陆安然就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还大多是春苗塞的点心。 云起往门前一站,轻袍绥带,锦衣流光,比往日更风骚。 他一笑,眉骨露风流,“说好了踏青赏花,怎能轻易辜负。” 虽然陆安然更想直接回王都,但看到大片灼灼桃花在枝头争相斗艳,一阵风来,就是一场桃花雨,景美,人醉。 “沂县土壤不适合种植庄稼,养养花还行。”云上公子站在桃花树下,花娇人艳,相得益彰。 陆安然纠正道:“果树。” 云起用扇子碰了碰一朵桃花,闻言漫不经心道:“先有花才结果。” 陆安然:“先种树后开花。” “哎,偏遇上你这人,不通半点风情。” 两人在这里争辩些无用的东西,跟在后面的观月忍不住心中腹诽:世子还说没空见程知县,倒有空和陆小姐看花。 “狐仙这桩案子世子破的火速,才来一天就解决了程知县心腹大患,待程知县上报,也许皇上会嘉赏世子。” 云起没好气的睨她一眼,“你可以讽刺的再含蓄点。” 要真如此,皇帝就该怀疑和忌惮。 云起名声在外,不管在蒙都和王都,都是个纸醉金迷的纨绔浪荡公子,虽破了前面连环案,但谁都不怀疑,案子的真正功劳者是隐在暗处的苏霁以及祁尚。 他所作所为也把一个风流成性,不务正业的云上公子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这次沂县的事,没有苏霁,也没有祁尚,传扬出去或许别人不信,为帝者天生多疑,尤其关系着蒙州境云王府,当会起疑心。 “观月解救的人,观月送去见的程知县,本世子不过是顺路来赏花而已。” 至此,陆安然才真正明白云起这场赏花踏青的真正用途。 “世子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所以才再三推拒程知县的拜见。 云王给云世子身边安排几个能干的下属,就连皇帝也能理解,否则这么多年,云起也不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云起却是勾唇微微一笑:“赏花总比赏老头强。” — 在沂县多留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墨言赶着马车驶离了沂县。 离开的时候经过刘家,陆安然看到门口一个到成年人大腿的小姑娘正对着刘吴氏抹眼泪。 她什么也没说,悄然放下帘子。 云起看在眼中,说了一句:“血浓于水。” “狗屁。”马车里还有一人,被观月捆成团子的鹿陶陶,她盘腿坐在车板上,翻着白眼道:“童秀珍还不是让她爹卖了三次。” 云起打量她,问道:“你爹娘是玄门中人?还是你拜了谁为师?” 鹿陶陶婴儿肥的脸蛋瞬间一冷,“我爹死了。” “哦,你爹是。” “哼!”鹿陶陶知道这个男人长的好,但是也很阴险,分明是套她话,闭上嘴干脆不说。 云起闲适道:“玄门秘法不传外人,所以你是嫡系,正好我听说玄门门主对阵法一途颇有心得,想来门主就是你爹?” 鹿陶陶外头靠在拱起的膝盖上,脸对着马车壁,连哼也不哼。 “不过虎父犬女,你这点半吊子功夫,以后还是不要拿出来炫耀了。” 杀人诛心,鹿陶陶恨不得扑过去咬上几口,不过现在只能满地打滚,“啊啊啊啊——我要吐你一脸口水……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呜……” 云上公子第一次叫人这样威胁,顿时扶额。 陆安然冷眼看了会,开口道:“好好坐马车,或者下去跟着跑。” “你这个女人!”鹿陶陶干嚎半天没有眼泪,气鼓鼓道:“心肠太黑了!” 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干脆点了鹿陶陶的昏睡穴,这一路聒噪才算停止,重新恢复清净。 先送陆安然到吉庆坊,她刚进屋喝了口茶缓过来,春苗忙说道:“小姐,二小姐到王都了。” “嗯?”陆安然握着茶杯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天,您前脚离开,她后脚到的。还特地跑了一趟来,说来看望一下小姐,奴婢说小姐留在稷下宫,这两天都不回来住。” 成均书院于本月二十八号开课,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 不过陆简妤或者二房,都不在陆安然关心的范围,左不过都挂了陆这个姓,不好顶着陆氏做出格的事罢了,要说姐妹情深,至少绝对不会发生在她们当中。 互不相犯,不如不见。 陆安然重新将杯子放到唇边,点头:“嗯,还有别的吗?” “确实还有一桩事,”说到这里,春苗眼中闪过陆安然熟悉的兴奋,“小姐您猜,二小姐这次为何能来王都入成均学院。”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8章 拜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永远不明白,为何春苗总在家长里短这些事上拥有无比高昂的兴致。 “小姐还记得老爷宣布人选那日,本是叫二小姐上王都入稷下宫求学,二老爷就趁着这好消息,找我们老爷说了外室那事儿。” 陆安然有些印象,主要春苗一直念叨着二房的热闹快来了,但直至她们离开蒙都,都没见外室进门。 “奴婢听二小姐身边的喜碧说,原是二夫人闹的厉害,加上二小姐后来没去成稷下宫,二老爷不好再提,就耽搁下来。” “陆简妤和这件事有关?” “小姐您猜不着,最后接回外室这事儿,居然还是二夫人亲口提出来的呢。” 陆安然捻了块梨花酥,“二婶有什么条件?” 春苗笑道:“小姐英明,二夫人说了,接回外室可以,得把二小姐也送到稷下宫。” 陆安然失笑,哪是她英明,只不过太了解她二婶的为人,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 “稷下宫哪是你想进就能进,二夫人未免想的太好。”春苗不屑的撇撇嘴,“最后二老爷又求到我们老爷面前,给定了成均书院。” 不管如何,成均书院都会给蒙都陆氏族长一个面子。 陆安然吃完一块梨花酥,往嘴里呷两口茶,道:“你错了,二婶的目的本就是成均书院。” “呀!”春苗眼珠子慢慢转一圈,明白过来,连她都知道稷下宫不好进,二夫人怎么能不懂,她是故意逼着二老爷求老爷走门路呢。 “二夫人可真够……”狡猾两字春苗没敢说出口,她一个奴婢心里想想就算了,嘴上怎么也不好编排主子。 这么折腾来去,陆简妤紧赶慢赶,好歹赶在二十八前到了王都。 春苗说完,陆安然就着茶水也快吃完一盘糕点,正要下去歇一会儿,春苗又摸出一张帖子来。 “春日宴?”陆安然打开看过后更加惊讶,“陆简妤送来的?” 春苗愤愤道:“奴婢原也不想拿这事气小姐,可总该叫小姐知道,二小姐这样做未免不把小姐放在眼里。” “先不说二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单独宴客,会不会招人闲话,连带着小姐也授人以柄。就算以陆氏名义发帖,论长幼有序,她就不该跨过小姐您。 二小姐倒好,一到了王都什么也不做,先到处发帖子,奴婢问了一句,她就抬出老夫人来。” 陆安然重新折好放回去,没有春苗这般气怒难平,口气清淡道:“随她去。” “小姐要去吗?” “不去。”她又对这个宴那个宴的不感兴趣。 “奴婢怕惹人是非。” “既是主母的意思,便不是陆简妤摆宴,而是陆氏。” “奴婢明白了。”就是气不过! 什么春日宴,来场大雨给你浇了才好。 — 稷下宫旬休与否和陆安然影响不大,医辨宗就两人,雷翁还云游去了。 不过每隔十日一次的药学课耽误了,倒令她有些可惜,除却剖尸验骨外,她对制毒制药也有非同寻常的兴趣。 “小姐,您这样学着能行吗?”春苗说完,又嘀咕道:“雷夫子也真是,都不来上课,还收什么学生。” 春苗就感觉她家小姐入了个假的稷下宫。 “治病讲究对症下药,人不外如是。”在蒙都与老头儿‘斗智斗勇’的两年,陆安然已习惯放养式教学。 今日她在课业上遇到一些困惑自己的地方,需要去医辨宗一趟。 春苗送出门,“最近清明,鬼门大开,天黑了人还得给鬼让道,小姐可不要回来的太晚。” 陆安然嘴里应着,结果一忙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等她从屋子里出来,淡淡月色从中天洒下,远山融墨,树影婆娑,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唉……”一声轻轻低叹,被风吹散,缥缈幽怨。 猛不丁吓了陆安然一跳,蒙面的锦布下脸色微白。 她稳了稳心绪,听得又一声叹息传来,才发现声音来自前边矮屋上方。 屋顶上,一大团乌黑动了动,朝着陆安然的方向看过来,幽幽道:“丫头,你来啦。” 这道声音,陆安然终于听出来,“雷夫子?” 说去云游的雷夫子一声不吭突然回来,还是清明时节大晚上,跟怨鬼一样唉声叹气,换了别人随便谁遇上了,都得被吓昏过去。 “还是这里好啊,月亮也圆,酒也纯,外面是是非非,纷纷扰扰,何必管太多。”雷夫子也不知道在外遇到什么,对月忧伤感怀起来,“你说是吧,丫头?” 陆安然对雷夫子多愁善感的一面默了默,换了话题问道:“夫子这回去了哪些地方?” 雷夫子没有回答,自顾喝着酒,好像沉静在自己世界里,过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道:“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性坚韧,但是为人过于固执己见。” 不知道想起什么,长叹一声:“丫头,夫子劝你为人可以执着,但不能执拗啊。” “说了这么多。”陆安然仰头望着那团黑色,道:“夫子,其实你没离开过王都吧?” 雷翁喝酒的手一滞,黑脸上尴尬的神色被暗夜掩盖,“胡说,说什么呢?你那两具尸骨都拼的怎么样了?完成没有?为师去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陆安然:“……”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难道不是不打自招。 让陆安然意外的是,等第二天她来找雷翁,不止是雷翁又离开了,连带着那两具尸骨也不见了。 陆安然顿时哭笑不得,她怀疑自己进医辨宗完全是错误,全叫雷翁忽悠了。 不过,由此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两具尸骨不简单。 — 这日回吉庆坊,刚进门看到一人懒坐桂花树下,清茶一壶,点心三碟。 在别人家比在自己家还轻松自在,又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表现为一股另类的风流韵味的人,除了云上公子,无他想。 “看你什么眼神,喝你一壶茶而已。”云起转头,看着站门口不动的陆安然道:“茶叶还是本世子自带。” 陆安然才发现,茶盏中泡制的是从沂县带回来的钟山云雾茶。 “沂县的案子结了?”陆安然坐下道。 云起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手掌轻拍道:“说起这个,程九万这老东西还真就迫不及待上奏了,皇上为此还专门召我进了一趟宫。” 陆安然捧着茶杯,“皇上没怀疑你?”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我的手下都太能干了。” 陆安然了然,那就是遮掩下来了。 “不过这趟进宫,倒是另得了个消息。”云起黑眸中闪过一抹轻嘲,“祁尚从狼山大营调离了,任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官至从四品。” “明升暗降。”陆安然低低道。 军中都尉,手下千人,掌领兵之事。 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说着好听,实际上手中不过百来号人,监督王都城内外护卫责能。 王都城鱼龙混杂,不缺贵门,在王都城当差,不知其中深浅,一脚进去,命都可能丢。 而护卫营又司城内安定,能在王都城内闹出纠纷的,大多来自各大家纨绔子弟,这些人往往背靠家族又不好轻易得罪。 因而这桩差事,说白了,受气受累不讨好。 两人不说明,但心底都明白。 之前结束的那桩引魂断头案,皇帝下诏书,抓贪官,撤封号,建碑立冢,行事又快又果断,引得民间百姓交口称赞。 但皇帝便是皇帝,这件事里他受了气,明着不好发泄出来,总归得换个方法顺气。 云起身份摆在那里,一个提刑司司丞本就是皇帝为了维稳,升降于云起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于是,只能迁怒祁尚。 谁叫你一个狼山大营的都尉管什么案子,你不是喜欢在王都城转吗,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云起手执茶盖推开茶沫,呷一口茶,抬头道:“我要离开王都几日。” 陆安然疑惑的看过去,那意思:你走不走,为何要跟我说。 “这回,墨言跟我一起。”云起解释,这才是他今天特地跑一趟的原因。 陆安然蹙眉:“事情很难办?” 云起挑眉一笑:“关心我?” 陆安然抿唇不说话了。 “没有危险,只不过眼下还不明朗,人手不够。”云起用手指点点桌子,“你放心,另有护卫安排给你,不过得晚上两三日。” “不用,我这里应该没事了。” 墨言作为云起心腹,本就不可能一直给她当马车夫,况且云起来王都不会带太多人,提刑司的人用着又不方便,平时还好,一旦做点什么,人手方面就有些捉襟见肘。 定安郡主没再出现找茬,起码暂时放弃了。 再说,虽然皇帝和淑妃一致认为她只是拾了雷翁牙慧,但至少在皇帝面前过了立功的明路,不管怎么说,定安郡主即便想要找茬,也要衡量一番。 说到找她麻烦,陆安然又想到一个人,“世子怎么处理的‘狐大仙’?” 鹿陶陶这个人,谁遇到都头疼,性格阴晴不定,手段层出不穷,让人恨的牙痒痒,偏又说不出她的大错来。 比如这次装狐仙骗人,你说她为恶,她又救了不少没活路的女子。 “关在牢里,让她赔了童家被烧几家铺子的银两。”云起幸灾乐祸道:“苏霁这两天被她折腾的不行。” 陆安然多问一句,“赔给童家人了?” 云起笑意颇深道:“童秀珍也是童家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9章 踏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岁清明,桃李当候,岸草遍矣。 宝马横来,香车驰道,几处笙歌莺语。 踏青寻春,城中男女皆盛装出游,衣香鬓影,最是一年风光好。 相较王都贵女绫罗绸缎,全身珠光宝气,不过依旧轻纱覆面,尤显得贵气优雅不失含蓄来说,湖对岸一群女子薄衣轻巧,毫无避讳的左右顾盼,放肆大笑,惹来游人竞相张望。 “窑子里的贱蹄子。”一位妇人嫌晦气,拽着自己女儿离远了,嘴里呸一声:“不要脸面。” 有男子多看几眼,对岸的女子还勾勾媚眼,相当豪放,免不得遭些白眼,然她们全不放在心上,依旧自顾喝酒、调笑,笑声如有蛊惑,引动柳条撩动湖水,泛出荡漾波纹。 只不过这样全家出游的日子,即便有的人平日常流连寻花问柳,甚至还是对岸某个女子的熟客,这会儿,也万万不敢多作停留,只当不认识。 唯有一人例外。 “柳公子来了。” “奴家们都等了半个时辰,柳公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行。” “柳公子您先来评评,奴家和月彤,谁今日涂抹的口脂更好看。” 众人眼看着一堆女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各个风情万种,媚态不一,柳长和直接左拥右抱,还探头亲了一口问口脂的女子,油嘴滑舌的笑道:“好不好看,本公子尝了再说。” 又是一阵嬉笑声,带了点暧昧的色调。 路人闻风而避,心中都想着这柳长和真是不像话,却没人敢真的当面说出来。 陆安然经过,恰好看到这一幕,面色不变的转开视线。 春苗特地转了半个圈挡住自家小姐视线,小脸被惊的微红,“小姐别看,长针眼了要。” 陆安然被她这幅样子逗乐了,“哪有这么夸张。” “奴婢就是奇怪,我们蒙都都没有这样行为出格的,柳家不是说书香传世,怎么不多加管束,不怕败坏门风吗?” 春苗不知,陆安然却是知道的。 柳家簪缨世家,规矩重于其他人家,族中庶子都不允许跟着‘字辈’取名。 然而,柳长和是个例外。 如今柳家的当家人名为柳廷敬,在前朝做到户部左侍郎,当时的左相为柳廷敬父亲,也就是当今宰相柳相知的祖父。 柳家为文官世家,传承了好几个朝代,因不参与皇权内斗而得以延续。 谁知十七年前,子桑九修发动政/变取而代之,柳相知随之上位,柳廷敬父子不满他背着家族所行所为,拒绝在新皇手中为官,并放言柳相知一意孤行,则逐出柳氏本家。 从现在来看,柳家不止没有把柳相知除名,甚至还要依仗宰相威名,保留柳家在王都的权势。 至于柳长和,他是柳璋庶子,而柳璋是柳廷敬唯一嫡子,还是他用了心血培养的最宠爱的儿子。 可惜柳璋英年早逝,连膝下嫡子也夭折,只留下柳长和一个遗腹子。 所以,最重门第规矩的柳廷敬面对嫡子留下的幼子,终究放弃了刻在骨子里的家规,不止让柳长和随着嫡子走‘字辈’,还处处放任,养成如今性子。 倒是大家都很好奇,既然这样,为何不干脆把柳长和过到柳璋原配膝下,好歹明面上也挂个嫡子的名号。 说法有二—— 一是那位原配死活不肯,就算自己生的孩子死了,也不愿被妾生的占了位置。 二有说柳廷敬不满其子柳相知,故意以此来膈应对方。 脑中一圈转下来,陆安然和春苗不知不觉走的远了,来到一座桥上。 湖中停了几艘画舫,间或传出丝竹奏乐。 春苗凭高远眺,“二小姐约的小姐前来,怎么到现在都没瞧见人影呢?” 今日陆安然会来这里,全因为昨天傍晚陆简妤派喜碧来请陆安然踏青游园。 姐妹俩在蒙都时尚且没有这么亲密同游过,到了王都后陆简妤却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陆安然不作他想,定是陆简妤有事要说。 “湖心亭没人,小姐去那边坐着歇歇脚吧。” 两人还没动作,一艘画舫顺水而行,刚好停在桥下方。 陆安然一低头,船上女子一仰首,正正好打上照面。 紫绸女子,妆成娇艳,翠掠云鬓,眉间一点是愁非愁,唇畔轻扬若讽非讽,长睫微垂,侧脸几分忧郁。 陆安然怔住了。 这个女子她刚好认识。 “陆大小姐。”女子眼睛缓缓睁大,浮光掠影,眼中全是喜色。 脱口而出后,仿佛反应过来当下是何场景,女子脸上闪过一抹窘迫,笑容转为淡淡苦涩,偏过身子避开。 陆安然心清眼明,知道女子不想大庭广众下和她交谈,免于她同受人非议,然陆安然最不忌世人闲言,她本就在各种眼光下成长。 “红姑,蒙都一别,经久不见。” 单红姑,新婚夜丈夫身死,她被判焚刑,却在刑场让陆安然救下。 也因为此,陆安然得以顺利进王都入稷下宫。 两人都不曾想过,时隔几月,会再于王都相遇。 陆安然还是陆家嫡女,蒙都陆大小姐。 单红姑却成了绯烟。 — 画舫靠岸,船上丝竹不停,镂空的窗棂偶尔闪过各色彩衣,有娉婷倩影,婀娜多姿。 陆安然和改名为绯烟的单红姑沿湖走着,乍然重逢,各自都有些欣喜。 “在蒙都待不下去了,我把手上东西变卖了南下王都投靠亲戚。”绯烟说起自己经历,“我母亲是南方人,她去世前跟我说,哪天家中不容我,就去王都找她堂兄。” 发生了那样的事,即便洗脱罪名,绯烟也很难在夫家继续生活,‘克夫’两个字,足以她背负一生。 绯烟娘家父母全没了,继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家,与其回去受人白眼过日子,她干脆狠狠心直接来了王都。 “哪成想,母亲口中的堂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去了别的地方。” 无亲无故,盘缠已不足以支撑她回去蒙都,况且出了蒙州境,她从未想过回去。 绯烟低头,柳枝拂过,在她侧脸落了一层暗影,略过中间曲折,只道:“我现在寄身琼仙楼。” 没有哀怨不平,也没有一上来哭尽委屈,她三言两语交代完自己怎么从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只有自嘲,全无自怨自艾。 陆安然看着女子衿带下尤显纤细的身板,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绯烟抬起头,含笑摇头道:“陆小姐的医术很好。” 陆安然伸手,在绯烟诧异的目光中,淡定的扣住她一只手,三指搭在腕间。 少顷,重新放开,颔首道:“之前造成的亏损无法回补,不过往后注意休养,大体也和常人无异。” 绯烟抿紧唇,盯着手腕那处,眼睛慢慢发热。 她始终无法忘记刑场漫天飘雪下那抹猩红,一如现在毫不犹豫抓着她的手触碰。 青楼女子,无数人视为肮脏不堪,遇到即晦气,好似碰一下就能染上最难以言喻的病。 但现在,绯烟眼中身份高贵的嫡小姐,这么自然的拿起她的手,好像与任何人的没有差别。 而就是这样一般无二,才是最难能可贵。 因为她眼中没有卑贱之分,没有轻贱,无所谓身份,只不过单纯的想,便做了。 在绯烟心绪浮动,难以自持时,陆安然在旁道:“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不过你之所以会有那一次遭遇,实际上是因为我。” 绯烟吸了吸鼻子,压下各种情绪,重新抬头道:“这么算的话,该我先还陆小姐一命。” 陆安然从绯烟脸上辨认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也就不再赘话,反而问道:“你自愿留在琼仙楼?” 绯烟反应极快,几乎一下子从这句话里面体会到陆安然言下之意,但凡她回答否,陆安然就会出手帮她一把。 实际上,陆安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从青楼赎身并不难,顶多使点银子而已。 “是,我自愿。”绯烟几乎不做考虑的回答道。 陆安然心中对单红姑始终存了点遗憾,但要是她自己拒绝,陆安然也不会强求,更不会因此放大愧疚。 比起来,绯烟更加感慨,多少青楼女子可望不可求的赎身,在陆安然这样世家贵女眼中不过轻巧一句话。 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她面前,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愿。 绯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就接受陆安然的好意,因为她拿不出与此等价的交换。 另一方面,她入青楼本就是因为无依无靠,生活难以维继,脱离青楼之后呢,她对未来还没有任何打算。 陆安然想了一下,换一种方式道:“回头我让人送一张方子给你,每日一帖分早晚两次,五碗水煎成。” 画舫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只不过湖边柳树成荫,挡住了那边人的视线。 绯烟屈膝施礼,诚心诚意道:“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陆安然望进绯烟眼中,缓缓颔首。 单红姑不存在,陆安然的遗憾也罢,愧疚也好,便也跟着不存在了。 至于她自己,不管单红姑还是绯烟,救命恩重,重在心中,此生不敢忘。 目送绯烟重新登上画舫,船锚收回去,晃晃悠悠又随着水流飘向下一个地方,就如船上那些女子的命运般漂浮不定。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0章 遭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再次见到陆简妤,轻纱软衣,抚唇而笑,举手投足间俨然可以镌刻为王都千金典范。 “大姐姐,你我姐妹能在王都相聚,真令我高兴。” 陆安然的手臂叫陆简妤挽上了,看着她巧笑倩兮,一脸欣喜外露,余光却扫见不远处几位小姐间或投来的眼神。 没记错的话,陆简妤刚才正是与那几位小姐相谈甚欢,也就明白了她这一副故作亲近从何而来。 无论何时何地,陆简妤都可以自由转换成对方喜欢的样子,或娇嗔撒娇,或天真烂漫,时而呆萌,时而耍宝。 这一点常常叫陆安然佩服的五体投地。 陆安然停下脚步侧身的同时,装作不经意中避开陆简妤的手,“还未恭喜二妹得入成均书院,父亲说过,成均书院中不乏当世鸿儒,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陆简妤低头擦拭嘴角,眼中嫉恨一闪而过,再抬头,满面欣然道:“大姐姐说的是,多亏伯父不遗余力,妹妹才能得偿心愿。走前,祖母多次告诫,王都人情世故复杂,怕我应付不来,我倒直接说了,大姐姐不是在王都吗,凡事都有大姐姐照应着呢。” 言语俏皮,嘟唇眨眼,哪一处都彰显出一个娇憨纯真的小姑娘形象,就好像真的在讨长姐欢心。 陆安然不接她的话茬,说道:“祖母他们身体可好?” “其他都好,大伯父越发深居简出,只有祖母过完年病了一场,是念着大姐姐在外独自过年,心里难受咧。”陆简妤说着,笑道:“幸好有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孙子孙女相伴,也解了祖母不少心忧。” 后面半句陆安然一个字都不信,别说担心她,怕是给气出来的病。 反而父亲…… 想到陆逊,陆安然眼中蒙上一层灰色。 父亲独居,少结交,使得整个陆氏在蒙州境中也同样低调,以至于外面传言陆逊平庸,所谓蒙都早已名不副实。 她走后,想来父亲更孤独了。 “大姐姐?” 陆安然眨了一下眼睛,把心中繁杂掩去,道:“你说什么?” “妹妹想说,这次春日宴不是妹妹非要在王都城招风,不过祖母说以我们陆氏在蒙州境的地位,也不该叫王都城内各家族小瞧了我们姐妹去。” 两人走到一棵树下站定,陆简妤莞尔笑道:“祖母还说以大姐姐的性子,最不耐烦这等宴客的事,叫妹妹代劳。可我哪敢越过大姐姐你啊,最后叫祖母打了几下手心,才吃痛记牢了这桩事。” 陆安然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打完祖母还问我感觉怎样?”陆简妤伸出纤纤玉指,白嫩的像水葱一样,“大姐姐你看,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姐妹又哪里用得着分你我。” 听到这里,陆安然大概明白了陆简妤此次相约的用意。 “我当时就是这么和祖母说的,祖母就说啊,希望我们姐妹两在王都能有个互相照应,不要叫人看笑话,免得别人觉得陆氏两姐妹闹嫌隙,失了陆氏脸面。” 这里面的话也就半真半假,陆家老主母看重脸面是真,非逼着陆简妤却是没有的事,不过是陆简妤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既然主母让你办,你就接着。”陆安然口气平平道。 陆简妤仿佛松了口气般拍拍胸口,“哎哟,为这事儿我一路上都发愁,就怕大姐姐知晓后不高兴,大姐姐你是知道妹妹的,胆儿针尖细,凡事都不肯冒出头,现在好了,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陆安然淡淡道:“针尖细,也能戳人心。” 陆简妤装作不懂,眨眨眼:“大姐姐……” 陆安然道:“春日宴的帖子我收了。” 事情说完,陆简妤也不欲继续扮演姐妹情深,娇笑道:“大姐姐不准与我闹生分了,春日宴那日,可都指着大姐姐帮衬帮衬我呢。” 陆简妤心满意足的离开,与一群小姐千金汇合,没一会儿就互挽手臂,笑闹在一起。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那边,对春苗道:“回去吧。” 春苗暗暗翻了翻三白眼,脸上露出些气恼,“小姐,您还真的要去给二小姐添脸面。” “陆简妤有一句话说对了。”陆安然语气平静道:“我们都姓陆。” 她原不打算去春日宴,倒不是因为嫉恨之类,而是本身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压上了陆氏,就由不得陆安然。 不去,是她不识时务,闹姐妹不合,惹闲人笑话。 “不如小姐修封家书给老爷,真要办什么春日宴,也该小姐您来。”陆氏做主的到底还是陆逊,到那时,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陆安然却否了,“没这个必要。” 看淡浮世虚名这一方面,陆安然像极了陆逊的性格。 — 回去路径稻香斋,陆安然很喜欢这家点心,特别是一口酥甜而不腻,蜜饯酸甜开胃,故而等在街巷口,让春苗各称上半斤带回去。 等春苗左右手都提满了,往街上一张望,小姐人没了? 开始的时候,春苗还想小姐一个大人,总不能走丢了,兴许看到什么新奇东西暂时走开。 找了一圈,累的满头大汗还没找到人影,春苗渐渐开始慌了。 “完了!前几天还听说附近有拐妇女孩子的人牙子出没,难道小姐给……” 春苗急的眼泪都快掉了,听得旁边好心人道:“你家孩子丢了?要不先回家看看,兴许自己跑回去了。” 对啊!小姐不耐烦等她,回去了也说不定。 春苗也是急火攻心,没想过陆安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 陆安然被人一麻袋盖住头的时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待会儿春苗找不见自己要急哭了。 事实证明,陆安然还是很了解自家小丫头的。 她被人架着上跃下跳好一阵子,默数大概一炷香后才停在某个地方,麻袋猛的被掀开,光线太盛让她眯了眯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 刚看清,就直怼上一双黑黝黝圆滚滚的大眼睛,扑扇扑扇,黑白分明,仿若纯洁无辜,深处却藏着浓浓的狡黠。 “大姐姐,我们又见面了耶,开不开心呀?” 一天里,第二次被人追着喊大姐姐,一个比一个难缠,陆安然不禁无奈。 “你不是在牢里吗?” “嘻嘻嘻——”圆脸少女往后退开些,双手捧着脸歪歪头,“我越狱了啊,厉害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了解到云起那句幸灾乐祸的话,苏霁头疼就对了。 少女跳坐到旁边井口上,晃着腿道:“是大姐姐带人来抓我的呢,被关着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然后我就跑出来,把你抓啦。让你也生气一回,好不好?” 少女说话语气音调都尤为俏皮,加上欺骗世人的纯真外貌,若忽略她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叫人生出恶感。 “你想怎么做?”陆安然不会以为少女真天真无邪。 鹿陶陶眼珠子狡猾的一转,“人还没来,我们先玩玩水好了?”小手一拍,“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还有什么人? 陆安然心中只来得及滑过一个念头,人被从后面猛的一推,整个人朝着井口一头栽下去。 ‘扑通——’头部与水面撞击,顷刻间,水从五官凶猛侵入,令她昏沉。 紧跟着,‘哗啦’一下,身上的绳子一紧,被人往上拽。 陆安然张嘴吸气,空气进入肺腑,胸口微微发疼,她抬头看向井口,少女一张圆润的脸蛋笑盈盈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泽。 “大姐姐,好玩吗?” 鹿陶陶性情不定,陆安然不能以常理推之,诚实摇头:“不好玩。” “这样啊……”鹿陶陶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和困扰,“那就算啦。”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同时心口一紧,不知道少女还有什么花样。 幸好这时来人,打断了鹿陶陶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 不好的是…… 来的人恰好又和陆安然有仇。 蒙面锦布还在陆安然脸上,被水浸透,更加与面孔紧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如冷泉般黝黑清透。 风从后领吹进去,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定安郡主。” 来的人正是紫装华服的定安郡主子桑燕,姣好面容也藏不住她眉峰间的尖刻,“你以为得了皇伯父的一丝青睐,本郡主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嗤笑一声,声音转为冷酷,“先挖了她这双眼睛,本郡主看着讨厌。” 鹿陶陶拦在前面,双手叉腰抬下巴,“你这个法子不好玩,换一个。” 定安郡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会弄死她,够你玩的。” “可你都要挖她眼睛了,我还怎么和她玩?”鹿陶陶想了想,双手击掌:“啊,不如我们先在她左脸划三刀,右脸再划三刀,画一个大花猫好不好呀?” 要不是动用手里的人,怕事后查起来不方便脱身,定安郡主才懒得搭理这个装疯卖傻的臭丫头。 “可以。”反正自己人靠近了,折断手脚,还是挖眼睛,也不是她说了算。 说着话,定安郡主朝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鹿陶陶半歪脑袋凑到陆安然面前,“你老蒙着面肯定很好看,我给你画成花猫就更漂亮了。”手抓着蒙面布子一扯,顿时瞪大眼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1章 无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安静了几息,定安郡主轻蔑冷哼:“果真是个丑八怪。” “呜哇哇~”鹿陶陶往后跳一步,双手抚着脸,夸张的把嘴压成狐狸嘴,“吓死宝宝啦。” “所以这样的脸还有划的必要?还是挖眼睛好了。” 鹿陶陶双手一展,“不行,她已经这么丑了,不可以再没有眼睛。” 饶是春日,浑身湿透了被风吹,也还是冷,陆安然扛着一阵一阵冷颤,头脑却很清明。 定安郡主为人骄傲跋扈,说一不二,这样的人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变想法,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考核,记恨她到现在。 至于另一个,鹿陶陶性格古怪,想法更是层出不穷,永远叫人无法捉摸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但相较起来,她玩心重,便是最可利用的一点。 “你带我走,不止玩水,还能玩火。” “火有什么好玩?”鹿陶陶还真被转移了注意。 “有一种烟火,扔到水里炸开,水幕如瀑布,太阳照射其上,还有七彩光束,极为灿烂。”她拖着时间,指望春苗伶俐点,发现事情不对,能及时寻求帮助。 因为是来王都求学,除了春苗外陆安然并不觉得有必要留太多人,所以徐甲等完成护送任务后就让他们回去了,现在陆安然倒是自认有些疏忽大意。 为着她的名声,春苗不大会直接往京兆府报案,所以最有可能找的是提刑司。 云起已离开王都,提刑司中坐堂的是苏霁,以他聪明才智,想来应该很快能找到自己。 陆安然如此这般合计一番,实际上只在脑子过一圈而已,正好听到鹿陶陶睁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好啊,烟火在哪里,我们快去。” 定安郡主已然失去磨嘴皮子的兴致,对着身后人吩咐道:“动手。” 鹿陶陶拽着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掠,嘴里哇哇叫道:“你说讨厌她,想要好好玩玩她,我才抓人来叫你一起玩的,你要是这样,那我就不和你玩了哦。” “幼稚,谁有空和你玩。”定安郡主红唇撇露轻鄙。 鹿陶陶轻功甚好,即便带了个人仍旧游刃有余,在屋顶上掠过去,又飘回来,“嘿嘿!抓不着。” 定安郡主眉头一皱,几乎要失去教养的破口大骂,“你想好得罪本郡主的下场。” “郡主能吃吗?”鹿陶陶嘴角勾起一抹与表现出来的天真不相符的邪笑,摸出一个掌心大小,形似石头的东西,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铮——’犹如石锤猛击头部,尖锐的一头直直扎进去,混着碎石血污,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次没有地势可借助,不像之前般厉害,但陆安然依旧感觉疼痛难忍,好像无数细针往她脑子里一起戳。 定安郡主也不好受,她扶着脑袋,目中怒火熊熊,咬牙一字一句痛恨道:“给本郡主弄死她!” 这个她,换成鹿陶陶。 护卫用内力稳住心脉,再隔空点了定安郡主穴位,纵身高高跃起,手中暗器寒光一闪,直扑鹿陶陶。 鹿陶陶轻功如火纯情,功夫却一般,猛然遇到一记狠的,只得停下吹奏折腰避开。 她是避开了,陆安然手臂吃疼,暗器擦着皮肤割开,瞬间溢出一道血线。 定安郡主靠在侍女身上,眼底浮起怨毒的光,“这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妄图刺杀本郡主,杀了她。” 鹿陶陶对危险有野兽般的感知力,忙扔下陆安然,冲着地下扮个鬼脸,“不和你玩了,咦嘻嘻——” 定安郡主冷笑,要不是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帮本郡主抓人,谁有空和你玩。 鹿陶陶在屋顶跳跃自如,护卫总是差一步抓住她,她还有空耍嘴皮子,“郡主大人,你确定要杀我吗?那我现在去京兆府敲大鼓了哦,说什么呢?呀,就说兴王府的定安郡主嫉妒蒙都陆家嫡女眼睛比她好看,要挖人眼睛,还在背后出黑手谋害,被我一个小小人物不小心识破,她就要杀我灭口呢。好不好呀,郡主大大大人。” 定安郡主差点被气的喷出一口血,她就知道这人颠三倒四,故意装疯卖傻,威胁起人来,一抓一个准。 她当然不怕一个什么蒙都嫡女,但若因她坏了皇帝的事,就算她是皇帝侄女也不行。 陆安然被鹿陶陶拎着在半空吹了一通风,衣服都干了一半,幸而她没有穿王都城其他贵女那种轻薄绸衫,仍然习惯蒙都的布料,密实能挡风沙,遇水不透。 不过血流了半个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却连从怀中掏药瓶的力气也没有。 定安郡主的护卫尧安追到一半,不知听到什么动静突然停下,鹿陶陶抓着一棵树的树干顺滑的飘荡下来,摇头摆尾道:“你再慢一点,我都要困啦。” 尧安并不理她的嘲讽,在定安郡主耳边低语一句话。 定安郡主听后,眼底闪过一抹算计,道:“你先退下。” 鹿陶陶满头雾水的看着尧安往旁边一闪,还真的离开了,笑眯眯道:“郡主大人,这次又想玩什么?” “玩?”定安郡主勾起红唇,冷笑道:“是有好玩的。”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两扇木门被外力推开,一队护卫营的兵士横刀立马般一拥而入,把所有人都围起来。 “祁参领,这个江湖女子挟持本郡主和陆小姐,意图对我们不利,还不快捉拿她归案。”定安郡主的话同时响起。 陆安然已经不在意定安郡主颠倒黑白的本事,看到祁尚带兵进来,终于松一口气,额头的冷汗却后知后觉冒出来,整个人犹如坠在冰窖般发寒。 “大块头,你不会相信她吧?”鹿陶陶不高兴的鼓了鼓脸,说话间趁机凌空掠起。 祁尚不是尧安,战场上的功夫大开大合,虽轻功还比不上尧安,但挥刀可斩马,气势雄浑。 鹿陶陶叫那阵呼喝而来的杀气震慑住了,迟了一步,差点叫刀架脖子上,也因为她常有逃跑经验,身体灵活的一转,错身过去,堪堪避开。 不忘挑衅道:“笨的像头熊,嘻嘻嘻——” 透过阳光,陆安然头晕眼花的看上面两人过了几回招,还没分出胜负,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来已入夜。 屋内光线昏暗,一支烛火靠窗台,窗纸上倒映出两个人的轮廓,有细细低语声。 “春苗,是谁?”陆安然扶着脑袋撑坐起来,开口嗓音干渴的厉害,还带丝丝磨砂般的疼。 外头话语声顿停,片刻烛影一晃,春苗合上门扑到床前,“小姐您可算醒了,都昏迷两三个时辰了!” 陆安然先被鹿陶陶折腾扔入水井,又在风口里吹了半天,期间还承受过一波鹿陶陶吹奏的音攻,最后受了伤,因而她昏迷了小半天才醒过来。 春苗眼眶红肿,显然之前哭过一场,一看她又要掉泪,陆安然忙说道:“刚才和谁说话?” “啊,是苏公子,他来看望小姐。” 陆安然有心问苏霁些事,也实在怕春苗哭哭啼啼,便道:“你将旁边屏风搬来,让苏公子进屋内说话。” 床前架上屏风,隔开了两边视线,春苗才请苏霁入内,又下去沏茶。 苏霁进来坐在屏风另一边的桌旁,先问候道:“身体无碍了吧?” “多谢关心,一时邪气入体,导致昏厥,不是什么大病。” “那就好,世子离开前叫我关照一二,是我的疏忽。” 陆安然清眸微闪:“云世子?” 苏霁眼中带着些探究,道:“是啊,世子将墨言带走了,担心你这边有什么事。” “本就是世子的人,我之前也没帮上什么忙,劳烦了墨言几日,心下正过意不去。”陆安然语气平淡道。 苏霁心中疑惑,这两人到底怎么个情况,试探也试探不出来,看着有点猫腻,听这话又没什么? 如果有什么,她怎么毫无羞涩,表现的如此坦荡,但若没有什么,世子为何还特意将人弄来给她贴身相护。 陆安然不知道苏霁都想些什么,问道:“不知道定安郡主怎样了?” “郡主无碍,休养两日就好,不过人跑了。”说起这个鹿陶陶,苏霁也是头大,“这个女子太狡猾,将提刑司大牢闹的天翻地覆。” 鹿陶陶这种情况本来也关不久,跑了就跑了,可苏霁没想到,她这么有出息,一出去就干了票大的,一连得罪两,其中之一还是兴王府郡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定安郡主回府后反而把消息掩盖下来,否则上头要求追查,苏霁想想都头疼。 “陆小姐如何得罪的定安郡主?鹿陶陶怎么又掺和在里面?”他只知道大概,却不清楚缘由。 陆安然捡要紧的说了两句,苏霁明悟道:“难怪定安郡主不再往下追究。”怕扯出她自己来。 “祁参领怎么正好带队经过?” 虽然陆安然被掳去时叫鹿陶陶遮挡了视线,但后来她让鹿陶陶拎着在屋顶上转了很久,看到他们所处位置偏僻、暗巷交错,就算白日都很安静,护卫营无缘无故不可能来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2章 春日宴(1)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苏霁解释是他故意所为。 如果提刑司出手救人也只能私底下,但是祁尚正大光明带一队人前去更方便,尤其他发现定安郡主也在里面之后,就更不能轻易出手。 “苏某有愧,若不是绕这一圈,陆小姐就不会受伤了。” 陆安然并没因此气恼,颔首道:“苏公子考虑周到,而且祁参领这样一来,定安郡主日后也会有所收敛。” 苏霁讶然,在他心里女子再明事理总会有几分怨气,陆安然神色平静,反而还分析起利弊来,从她口吻语调窥探,她所说确为心中所想,不由得令苏霁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陆小姐这点可以放心,定安郡主心胸狭隘,这回吃了大亏,想必现在最恨的是鹿陶陶。” 苏霁一笑,“而且,过了后日,定安郡主恐怕没有心思放在其他事物上。” 陆安然不解:“为何?” “南宫止要回来了。” 定安郡主痴恋武安侯世子南宫止,闹的王都人尽皆知,陆安然亦有所听说。 照理说,两人身份家世也登对,以皇帝对定安郡主的宠爱,也该成全她才对,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下赐婚圣旨。 武安侯世子名声远扬,才华横溢,少年身入内阁,前途无量,多少女子暗中倾心。 然而,定安郡主钦定的夫婿人选,王都闺女就是有心也无胆,以至于南宫止十九了,依旧没有婚配。 苏霁告辞前,对陆安然说道:“世子让我替你找的护卫,你先见一下。” 门一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迈步进来,暗红色的劲装,腰带束出细腰,一束马尾英姿飒爽。 来人特意站在屏风边上,让陆安然能看到的地方。 陆安然看着身姿笔挺,侧脸秀气,然眼角眉梢可见英气,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居然是女子。 “无方虽为女子,手下功夫不错,陆小姐尽可安心。”苏霁道。 直到苏霁走了,陆安然才回过神,和无方两人面面相对。 “无方是真名?” 无方摇头,又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陆安然感觉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但并非每个人都必须将自己的隐/私都暴露出来,既然能在云起手底下,说明这人可信。 端看女子眉峰冰冷,隐带煞气,又和祁尚那种战场厮杀的气势不同,而是游走在黑暗的杀戮中,融入骨血的冷漠。 云起不在,苏霁扔下人就走,陆安然也只好暂且收着,道:“我让春苗打扫一间房出来,天色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无方垂眸,遮住一双凛冽寒眸,“是,小姐。” 陆安然揉着额角,被攻击过的大脑似乎又隐隐发疼。 墨言是个糙汉子,性子又没脸没皮,嘴上虽不情愿,但陆安然知道他是还报自己当初救命之恩,故而指使起来没有任何负担。 无方不同,她是女子,也不像春苗那样,本身是陆家家生子。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拿对待墨言那套指挥她做牛做马,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三月三,上巳节。 春嬉,祭祀宴饮,曲水流觞。 那日踏青受袭后,陆安然在家足不出户的休养了好几日,只看书写字,偶尔做药制茶,也算闲情雅趣。 期间春苗总会把外面的小道消息带回来。 比如二十八成均书院开课,请了舞狮队登高,好好热闹了一番。她还看见陆二小姐,做派愈加像江南人士外,身边结交的小姐也更多了。 再有一件大事就是武安侯世子南宫公子回王都了,那场面比成均书院门口舞狮还热烈。 “全城的姑娘都去了,街上啊,酒楼饭馆啊,连矮墙都爬满了人,她们把手里的什么香囊、绢花一股脑的往南宫世子身上砸。”春苗咋舌不已,“王都城的女子都太疯了。” 陆安然眉头都不动一下,沾墨挥毫,纸落云烟。 “南宫世子居然也不生气,还冲大家伙笑了笑,他笑起来真是……”春苗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真俊。” 陆安然写完最后一个字,就着这个姿势侧抬头看春苗一眼,“南宫世子很俊,但你小姐渴了。” 春苗马上倒茶,声音里有些疑惑:“小姐,不是说南宫世子叫定安郡主盯上了,怎么那些个女子还这么大胆,也不怕定安郡主事后报复吗?” 春苗心里,定安郡主是个疯女人,想她家小姐没怎么招惹,就莫名其妙接连被找麻烦。 “贵女不欲招惹,因着家世在那,平民百姓反而少那些顾忌,又人数众多,再则……”陆安然问她:“南宫世子会从中挑选一位为世子夫人吗?” 春苗连忙摇头,“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了。”陆安然端起茶碗,淡道:“定安郡主眼中,她们皆为蝼蚁。” 这一出热闹后便是今日,上巳节,也是陆简妤定的春日宴的日子。 陆安然换好衣服,春苗蹲下去给她在腰间挂上装药草的香包,犹豫道:“小姐,奴婢听着外面风声不大好。” 往年上巳节,王都城也有几场宴会,多是亲近要好的相聚一起,不管是摆流水酒,或者吃花茶,都很有诗情雅意。 不过今年陆简妤早早就洒出去帖子,挨着门户把王都城内数得上的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请了个遍,招惹来的议论声自然不小。 “他们暗中嘲笑说,‘陆家两位没出阁的小姐办宴会,蒙都的风俗还真是别致啊。’”春苗学起人说话,总是惟妙惟肖。 令春苗不高兴的一点,明明陆简妤要出这个风头,偏带上她家小姐受非议。 实际上春苗特地打听过,王都城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例,再说请的都是同龄人,聚一起吃茶喝酒,权做私下小聚,没那么多讲究。 说来说去,王都各家族还是看不上他们眼中蛮荒地出来的人。 算好时辰,两人收拾好出门,陆安然道:“祖母是糊涂人吗?” 春苗哪敢点头,只能暗搓搓道:“老夫人偏爱二小姐。” 陆安然无声的笑道:“你错了,祖母心中陆家才是首位。如今这些祖母早就心中有数,却还由着陆简妤,你以为是为什么?” “奴婢……不是很懂。” 陆安然看了看天边,碧空万里,几朵白云淡如烟丝,阳光穿透洒下,果真是个明媚灿烂的好日子。 陆老夫人不甘陆氏就此没落,总要试图‘力挽狂澜’,免得全身争强好胜无处安放。 可她却不明白,或者不愿看清,一个家族走向式微,哪是一个人一场宴会就能轻易挽回。 — 春日宴在城外一个庄子,名为‘雅闲居’。 庄子的主人是谁无人得知,不过这里时常承接各种饮宴。妙处是一应招待服侍都有庄子里的人负责,只需按着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给足了银子,那么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保管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陆安然不知道陆简妤怎么找来的这处地方,不可否认确实很适合陆氏这样根底不在王都,又想要办宴结交的家族。 陆安然和春苗从大门口进去,至于无方,出了吉庆坊就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但陆安然相信,她必然暗中跟随着。 三月暮春,一路往里两边皆是繁花,各色点缀,别样欢庆好看。 最大的园子里,摆了个八角亭,四面竹帘卷起,里面坐着一男一女。 男者青衣儒帽,端坐如钟,手中捻着一颗黑色棋子,远看潇洒从容,走近了才发现,他眉宇紧拢神色焦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至于对面女子,陆安然只看得见一个背影,也能窥见卓越风姿。白衣若轻云,似湖中水仙,寒香留影,月下仙子。 其他人围站两边,观棋不语。 “好!”一声吆喝,原本静默的场面像镜面被瞬间打破。 执棋的儒生站起来,双手作揖行了个书生礼,随后满脸臊红的离开亭子,无暇去管身后诸多调笑声。 “这是今日第五个败在苏湘湘手下的人吧?” “苏湘湘破了十大棋局后名声大振,今日遇上了,谁都想和她过过招呗,也不知道醉翁之意在不在酒。” “走,我们也去瞧瞧。” 几个女子相伴从陆安然身边越过,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带着不同目的兴致盎然的往八角亭走去。 说句真心话,陆安然认为陆简妤的这场宴会办的倒也不错,有赏花喝茶,也有斗诗奏乐,加上这边以棋会友,堪称‘风雅’二字。 只不过宴会主人陆简妤现在心情不大好,背对众人抠着指甲望向八角亭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 她请苏湘湘是打算给这场春日宴锦上添点花,谁知道反而被对方抢了风头。 什么王都城才女,呵,一点也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 不过幸好苏湘湘见好就收,又结束一场棋局后带着丫鬟下去换衣服,离开了众星捧月般的八角亭。 陆简妤的脸色这才好转一点,笑盈盈继续招待宾客。 因而等陆安然见到陆简妤时,她正如花蝴蝶似的周旋在不同人中间,那游刃有余又享受其中的样子,常令陆安然深感钦佩。 “二妹在忙,不要叨扰她了。”陆安然打算带着春苗随便转两圈,再掐着时辰跟陆简妤告个别,也算走完全程。 来的人不少,不过庄子也不小,随着自己兴趣三三两两结伴,或湖中泛舟,或岸边饮茶,兴致来了奏上一曲,行个酒令,风光明媚,做什么都闲趣舒适。 但再大也是同个庄子,兜兜转转总有相熟不相熟的撞上。 陆安然此刻就在廊下与人不期而遇,两人抬眸,同在不声不响中打量对方。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3章 春日宴(2)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苏湘湘,但从未离的这么近过。 此女子面貌姣好,眉眼间带着些书卷气,眼神明亮,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自信,嘴角挂着笑,无形中端出一丝疏离感。 苏湘湘不是最美的人,但她身上的气质无可替代,像一股清流,不屑与他人同污。 陆安然被挡住去路,往后折回又显得不客气,等了半晌不见苏湘湘开口,冲对方微微颔首:“苏姑娘。” 苏湘湘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身后丫鬟竹心附耳说了一句,她才回礼道:“陆大小姐,久仰大名。” 按着家世身份,陆安然是一郡之守嫡女,苏湘湘父亲乃四品京官,怎么也要她来拜见陆安然。但是,且不说今日以同龄人身份相聚,不谈及其他,她心性清高,看不起仗家世逞威名的人,也一向自觉不低人一等。 陆安然以为不相熟的两人点头打个招呼即可离开,谁知苏湘湘突然又说道:“陆小姐手谈一局否?” “我不擅棋道。”惊讶之余,陆安然回道。 苏湘湘微笑道:“是我唐突了。”说罢,冲着陆安然一点头,带着丫鬟走了。 春苗对着两人背影,纳闷道:“小姐,这位苏小姐就这么喜欢下棋吗?” 走了一段路,陆安然从苏湘湘初始的‘久仰大名’中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邀请从何而来。 苏湘湘才满京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陆安然从她神色间可观,是有些自视清高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陆安然这只外来老虎。 王都城的案子破了之后,百姓中间怎么说不论,皇帝召见陆安然进宫嘉奖一事,王都各大家族应该都有所听闻,进而‘认识’到这一位蒙都嫡女。 苏湘湘遇到陆安然,就想着切磋一二,也好验证一下谁才是货真价实的才女。 另一边,苏湘湘穿过廊下,带着丫鬟竹心一路朝着后花园走去。 “蒙都陆氏女,还真如传闻所言,庸碌无才,就不知道面貌是否也……”竹心道:“好好的世家小姐,偏当仵作女。” 苏湘湘长睫垂下,盖住一半眼帘,叹息着说道:“为人有些伶俐,只可惜仵作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 人为布置的流水小溪旁,风车缓缓滚动,将水流往前推进,上面漂浮着几个酒杯,一路悠悠荡荡往前。 年轻男女饮酒行令,伴以赋诗填词,气氛正浓。 孟时照远远站着,看向她庶妹和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眉来眼去,行事越发不规矩,冷笑不已。 “三小姐这样……”丫鬟锦瑟垂头,低声道:“奴婢唯恐连累小姐名声。” 孟时照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让她去,我看她能攀上什么高枝。” 这个庶妹眼见低但心气高,一心想要出头,孟时照多次敲打,无奈人家口中答应的好,根本没过心,次数多了,孟时照也越觉烦躁。 “要不是为着孟府,我还懒得管她。” 锦瑟想着孟府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老爷宠妾灭妻,夫人又是个柔弱的,要不是夫人有娘家这个靠山,加上大小姐自己也硬气,还不知什么个处境。 两人从这里离开,锦瑟拧了下眉头道:“奴婢瞧着那位公子有点面熟。” 孟时照面色冷峭道:“平阳侯府世子。” “啊?”锦瑟轻呼一声:“小姐。” 孟时照勾起一边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先勾搭上荣安县主,现如今连人家前未婚夫婿也不放过,真是没辜负她姨娘悉心教导。” 与孟芝弱柳扶风不同,孟时照美的有些攻击性,脸上常带世家嫡女的冷傲贵气,这般挑眉掀唇,自有一股谁都看不上的睥睨之气。 这也是孟芝常常认为孟时照看不起她的原因。 “想要进侯府?”孟时照口气微冷,“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能耐。” 锦瑟头垂的更低,表情纠结,心里又埋怨孟芝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惹出大乱子,还不是要她家小姐收拾。 — 孟时照避开了那群人,陆安然一不小心却闯了过去,叫孟芝缠住了。 “可见我们是有缘的,王都城那么大,总是遇到。”孟芝二话不说,拿了酒杯往陆安然手中送,亲密无间的样子,笑着道:“新入局者,先喝一杯,再做一首带春和花的诗,这便算你过了,如何?” 陆安然扫过在场众人,其中有她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几个,但大多都不认识,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作诗,直接喝两杯吧。” 有公子拍桌吆喝道:“陆小姐豪放啊,不愧是北地出来的人。” 一阵哄笑,说者无心,但其中不乏轻蔑,陆安然全都不在意,她来此,也不是为了结交。 反而孟芝表现出比任何一次都热络,说什么话都要带上她一起,让陆安然有些疲于应付。 就在这个当口,其中一个女子道:“同坐一堂,陆小姐还蒙着脸,好像有些不礼貌吧?” 孟芝心口不由咯噔一下,她正讨好陆安然当然不想她难堪下不来台面,故而帮着出声道:“安然不大方便,并非故意冒犯。” 陆安然眼尾略过孟芝,对她突然而来的亲密称呼有些莫名,眉眼微敛,没有看向那个问话的女子,起身对大家道:“惹各位不自在,我先一步离席,告辞。” 谁也没想到她说走就走,居然不给在场人一点面子,全都闹了个目瞪口呆。 孟芝回过神想出口说话时,陆安然已经利索的转过弯,拐上另一条路了。 “呵,什么人嘛。”那小姐不满,气哼哼道:“孟芝,你找来的人!” 孟芝尴尬的笑了笑,“我的错,我喝一杯赔罪,好不好?”举杯垂目饮酒时,眼中闪过一丝埋怨。 陆安然抚了抚额头,酒从喉入,气自鼻散出,有些晕人。 春苗不满多时,到了这里没人,才忍不住开口:“那群人当自己是个什么。”还敢当面作践她家小姐。 “不是庶子庶女,便是小家小族中人,小姐哪用给他们脸面。”春苗气恼不平,又道:“还有那个孟家庶女,什么叫冒犯,他们这样做才是冒犯了小姐。” 陆安然见春苗气的一口一个庶女,不由好笑道:“平常也不见你这般刻薄。” “谁让他们惹着小姐了,要不是今日陆家做宴,奴婢定要出了这口气。” “犯不着和他们争长短。”陆安然多闻了一会儿鲜花翠林中的新鲜空气,将心中浊气吐出来。 事实上,陆安然也真没放在眼里,只不过碍于孟芝邀约,才不得已留上一会儿,那位小姐找茬,正好给她一个走开的借口。 能与孟芝坐一起相谈甚欢,本也都是差不多出身的人,虽说今日来此不谈家世,但谁愿屈尊降贵。 说来,只有苏湘湘为例外,她父亲不过四品官员,在一众伯侯公当中看都不够看,不过她硬是靠着自己挣了个脸面,各家族贵女公子都以结交她为荣。 — 这回陆安然不敢往发出人声的地方走,结果越走越偏,不小心到了一处池塘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更像水榭亭台。 两层楼高,以立柱架于水上,临水一面,设凭栏靠背。 池中有荷,蜻蜓掠水,已露小荷尖角。 陆安然走的累了,想要去上面坐歇一会儿,谁知刚上几节台阶,就听到男人低低的调笑声以及女子轻喘,顿时怔在原地。 透过扇形空窗,看到男人一边侧脸,正是那位柳家庶子柳长和。 另一个女子穿着丫鬟服饰,却与任何府邸的都不同,陆安然有些印象,好似之前见过庄子中的奴婢都是这幅打扮。 陆安然暗暗松口气,还好柳家庶子行为无状,但也有自己玩的一套,要是让她撞见柳长和与哪位小姐才真叫人窘迫。 看来柳长和趁人不注意,勾搭了庄子里的丫鬟。 再看丫鬟满面含春,媚眼斜飞,陆安然懂了,不算两情相悦也是投了彼此的意。 主仆二人面面相对,都有些无奈,怎么躲个清净地方,也能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又悄无声息的从原路退回去。 离远了,春苗面色绯红,拍着脸直呼道:“我的娘诶,吓死奴婢了。” 陆安然脑子里则想着,回回听说这位柳家庶子,总和风月场分不开干系,他也从不叫人失望。 第一回除夕那日春苗打听回来,柳长和与人在青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抓到京兆府被自己家人领回去,私下里讲和了。 还有就是顾二爷在青楼被火烧那次,陆安然亲眼见到他从着火的楼里出来,全身衣服凌乱,满脸欲求不满,紧跟着又去了另一处寻欢。 在此之前,踏青游园那天,柳长和不顾世人眼光,高调的邀了一群欢场女子作陪,引得无数游人各色目光。 可见,柳长和是个留恋花丛,并乐此不疲的人物。 陆安然看逗留的时辰差不多,正打算回去找陆简妤说两句话,全了各自面子,另找个借口提前离开,结果越过一丛灌木后不仅眼前豁然开朗,还点缀了两个发着光一般的人物。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4章 春日宴(3)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大簇金黄色连翘灿的耀眼,衬着中间两人,白衣银衫,犹如自带光芒。 女子穿白衣本该柔弱,可在苏湘湘身上,多添了一点谪仙风骨,像水仙清涟但不妖艳。 陆安然把视线转到和苏湘湘交谈的男子身上,银袍锦衣,看似低调,但从光照里流动的波光可知,里面都是金线穿引。年纪应该不大,却很持重,谈吐中贵气自露,年少骄矜,贵家之子。 两人相谈甚欢,苏湘湘含蓄中透着喜色,男子眉飞色舞,目中有倾慕。 陆安然将那本千金换来的王都城各家族名录拎出来挨个比对,却想不出他出自谁家。 一道声音幽幽滑过耳畔,“你没见过,他是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惊了,愕然侧头,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眼尾愉悦的勾起,略显促狭。 “你怎么在这?” 云起指指那边,意思是——你确定要在这里说话,不怕打扰人家? 陆安然收回过分惊讶的表情,转头一看,发现春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退出至两三丈外。 两人穿过灌木走向另一边,云起取了折扇打开,瞥陆安然道:“不仅看别人偷情,还差点撞破人家骂俏,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陆安然想着连番遭遇也有些尴尬,抿唇避开这个话题,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听闻这里有个春日宴,我也来瞧一眼。” 陆安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又办成了没有,见他心情不错,料定没有差错,遂说道:“苏霁将无方派来了。” “嗯,以后留在你身边,同是女子,你更方便些。”云起用扇子固定住陆安然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伤好了?” 陆安然不好奇云起知道这些,定是苏霁都跟他说过了,抬手拂开,颇有些无语道:“世子,我伤的是手臂。” 云世子妖孽一笑:“哦,本世子看看你脑子傻了没有。” 陆安然:“……” “无方就这么留着,是不是不妥?” 云起挑眉:“哪里不妥?” “她到底是云王府的人……” 云起还未等陆安然说完,就打断道:“谁说她是云王府的人了?” 陆安然一怔,云起的人不就是云王府的人,有差别吗? 看她神色,云起大概就猜出来了,解释道:“其实无方不是我的护卫。” 两人站定在一片草地上,背靠大树,春苗远远跟在后面,见他们停下,也就守在路口处。 “她算是我师妹。”云起道。 陆安然没想到云起还有一个师父,但再一想又不奇怪,虽然她没见过几次,但云起的功夫带着点江湖味,不像是王府会教导出来的。 云起不知道她思绪飘到哪里去了,黑眸微沉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无方并非她的真名。” 陆安然回想道:“她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她本姓方,但在她心里已经与过去断绝,故而自称无方。”云起这么说道。 陆安然垂眸,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狠下心舍去姓氏,与过去的人生一刀两断。 无方无方,带着一种浓烈的嘲讽和厌弃。 云起手握折扇,脸上没有一贯的吊儿郎当,“师父捡到她的时候浑身是伤,人还有点糊涂,但她手里却握着一把刀,谁也不能轻易靠近。” “她怎么了?”陆安然问。 “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第一次见到无方的时候,她狠辣,暴戾,漠视生命,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云起问她,“你见过中剑的人眼也不眨的按着剑柄往自己身体里捅,就为了杀死背后制服她的敌人吗?” 那是无方。 “冒着被马蹄踏碎也要扑上去杀掉马背上的人。” 那是无方。 “有人用铁爪勾住她手臂试图困住,她毫不犹豫拿剑砍向自己的手。” 那是无方 陆安然听的心口一颤,她见到的无方只是冷漠了些,话少且没有情绪,和云起口中失去了感情,只为了杀人而存在般的无方,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用怕,她不会伤害你。”云起发出一声轻叹,“跟着师父学了两年功夫,无方自己离开后各处游走,混迹杀戮中,过着刀口上的生活。” 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她的选择。 陆安然:“她的手……”现在看着无恙,不像是假手。 “师父及时出手,把她救了下来。”云起道:“也就是那次过后,师父决定让她跟着我。” 陆安然猜测之后无方改变了不少,否则今日见到的无方,不会和云起口中天差地别。 “我让她当你的护卫,有两个原因。”草木萧萧声里,云起如玉石敲击般华丽的嗓音流淌过陆安然耳边,“其一,师父将她托付给我时跟我说,‘无方活的不像个人,希望你让她恢复正常人一样活着。’其二,跟你有关。” “我?”陆安然纳闷。 “王都城引魂断头案中那位老妪,是无方的亲人。” 陆安然没想到无辜被牵连进来枉死的老者,兜一圈下来,居然还和身边的人有关系。 “她是无方最后的一点挂念,无方感恩你帮忙破了案找到凶手,自愿跟随你。” 折扇一转,一头压在陆安然肩上,她抬眸对上云起深沉的目光,听他说道:“我考虑过了,跟着我无方不一定可以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所以今后就是你的人,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话说到这里,陆安然没有余地拒绝,再想起那个冷漠孤绝的女子,心底生出一点悲悯。她甚少怜悯她人,但对于无方却有点心疼。 概因女子狠绝起来,宁为玉碎,实令人心生钦佩从而生疼。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转而说到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陆简妤请不动他吧?” “当然。”云起一扬眉,“否则他现在该和陆家二小姐谈笑风生,而不是幽会苏湘湘。” 陆安然眉心一跳:“苏小姐与祁参领已有婚约。” 云起轻哂:“有些人,心比天高。” — 苏湘湘不知自己和二皇子私会一事已落入他人眼中,这会儿和二皇子分别后,与竹心一同返回庄子前厅花园。 “小姐,奴婢瞧着二皇子满心满眼都是您呢,定是叫小姐迷住了。”竹心高兴道。 苏湘湘环顾四周,警告般看了竹心一眼,竹心笑容一收,低头道:“奴婢错了。” “我与二皇子只是以棋论道而已。”苏湘湘正色道。 竹心呐呐:“奴婢晓得了。” 苏湘湘已有婚约,私下里不该和别的男子单独说话,只是一想到未婚夫心中不免郁闷。 竹心察言观色,适时拱火道:“奴婢是没想到二皇子身份高贵,为人却这般温柔体贴,不像那位根本不懂小姐,定亲礼居然送一把匕首。” 原本竹心还觉得祁尚挺好,年纪轻轻在军营里混的不错,如今有了二皇子对比,一下子就看不上祁尚那点身份了。 苏湘湘交握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一向心高气傲,自认除了家世外,如今同龄人中,哪个女子都不如她。 可就因为家世! 日后那些不如她的女子会成为皇妃,甚至入主中宫! 她呢,仅仅是一个五品都尉夫人。 想到祁尚,苏湘湘眉头微蹙,哦,如今是从四品骁骑参领。虽然升了职,别人看不清她还能不明白,明明是皇帝厌弃他多管闲事,不器重了。 被皇帝冷落的人,未来可想而知,恐怕官位做到头,了不起升个四品官。 苏湘湘略带惘然的看向远处,她的人生就注定这样了吗? 竹心还在计较,“哪有定亲礼送这个的,见血的东西,多晦气。” 苏湘湘心中跟着道一声是啊,武夫莽撞,果然不懂风情,不由得有些忧伤。 脑中二皇子温柔俊朗的笑一晃而过,她的长睫缓缓落下,盖住大半思量。 — 回到宴会场地,陆安然明显感觉气氛不同刚才,一下子激烈了起来。 原本四散开的人不知何时聚拢起来,把八角亭前面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脸上兴奋盎然。 “大姐姐,你去哪儿了?”陆简妤花蝴蝶一样钻过来,一把抓了陆安然的手,满脸笑成花,又红又娇,“南宫世子……来了。”看到云起时,说话停顿了一下。 其他人也注意到这边情形,人群就自然分开一条道来,尽处,一男子朗眉星目,长身玉立。 云起在外,太阳底下,色彩艳丽而浓烈,是远山青色,亦是春秋之花。 而八角亭下,树影覆盖中,男子一身浅蓝色云缎锦衣,清隽脸庞温润和煦,犹如雨初晴,水风清,斜晖脉脉下一朵芙蕖静开。 大家同看向两位世子,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全都噤声了。 世人常拿云起和南宫止比为一南一北双公子,因着‘出色’二字。 只不过在云起这里,‘色’便只有色,凡是见过他的人,可说他纨绔,绝不会不承认他的容貌,天下难得。 相反,南宫止不仅外貌出众,更是才子,以少年身而入内阁,世上得几人? 众人虽不说话,眼中不可抑制的蠢蠢欲动,同好奇这两人首次交锋,会是如何天雷勾地火。 云起潋滟的桃花眼一眼扫过在场所有人,嘴角微微勾起,笑时风流又勾人,“南宫少辅……” 大家屏住呼吸。 “长的还不错,配和本世子齐名了。” 在场诸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5章 春日宴(4)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在天下人心中,南宫止有多名副其实,云起就有多少浪得虚名。 云起一开口,已验证了此话。 参加春日宴的都是王都名门贵子千金,原本好奇居多,眼下多数对云起投去了轻蔑的眼神。 “云世子。”南宫止迈步走过来,停在两人前方几步外,礼貌颔首道:“陆小姐。” 陆安然眼中带了点意外,没想到南宫止会特意和她打招呼。 “王都引魂案破的很精彩。”南宫止解惑道。 陆安然客气的回礼,像别人猜测的那般回道:“夫子交代,我只是照做而已。” 南宫止清润的眼眸端量了她半晌,但眼神坦荡不会叫人讨厌,笑笑道:“雷夫子不轻易收弟子。” 陆安然正疑惑他口中雷老头跟世外高人似的,云起在一边开口,“南宫少辅来此喝茶?饮酒?会美人?” 二皇子心情甚好的走过来,“我喊他来的。” 陆安然感觉手臂一阵发疼,低头看陆简妤手指用力的往里掐,再抬头发现她神情激动至极以至于难掩兴奋,双眼发光。 陆简妤现在的心情何止激动,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尖叫。 这场春日宴到现在,不仅南北双公子到场,连最尊贵的二皇子也来了! 还有…… 陆简妤略微移动脑袋,双目炯炯的看向那边两位矜贵雍容的女子——大公主和定安郡主都来了! 春日宴是她办的,这些都是她陆简妤的面子! “二皇子听说有人破了十大残局,想来见识一下。”定安郡主红唇娇艳,今日笑起来,比平日和善几分,只不过眼中仍旧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是哪位啊?” 王都城人皆知苏湘湘破棋局,声名远扬,偏定安郡主装不知情,不想太给对方脸面。 苏湘湘半敛眉,不卑不亢道:“臣女侥幸,破得棋局。” 定安郡主眼珠子下落,睥睨之态瞥了她一眼,笑容更放开一点,面上假装惊喜道:“原来是苏小姐,那就不奇怪了,王都城出了名的大才女,不知道二皇子和南宫哥哥可听说过?要不然……你们同和她对弈一局,我们今日也好长长见识怎样?” 难得定安郡主没空针对陆安然,她悄悄的挣脱掉陆简妤的手,想要趁人不注意退后,却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萦绕不去。 在对方又一次投来目光时,陆安然猛的一抬头,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道视线的主人居然是大公主子桑珺,她被当场捉住了,也不避开,反而对着陆安然颔首微笑。 皇家贵女大方优雅,仪态天成,却难掩天家威仪,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看什么?”云起以折扇遮住嘴唇,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 陆安然狐疑道:“我应该不认识大公主。” “你也不认识南宫止,还不是相谈甚欢。” “世子对这个词有所误解。” 云起轻笑:“二皇子来找苏湘湘的没错,至于南宫止和子桑珺,倒像是专门为你才走的这一趟。” “世子错了。” “嗯?” “就在我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看了不下四五次。” “哦,有何高见。” 陆安然转头,八角亭那边已经重新摆了一盘棋,二皇子和苏湘湘相对坐下,各执黑白棋子,所有人几乎都跟过去看了,大公主子桑珺也不例外,但她站的位置正对陆安然和云起这边。 “有人桃花树太过荡漾,招摇到了公主的眼。”陆安然如是道。 云起在扇下闷笑,片刻后道:“那你要小心了?” 陆安然侧头,“与我何干。” 云起对她眨眨眼,“怕你多一个强劲的对手。” 陆安然:“……” 那边子桑珺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话,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大公主生母地位低微,死后才被追封为嫔,不过她自小就被抱养在皇后膝下。”云起对陆安然道:“皇后当时因幼女夭折心伤,大公主正好丧母,皇上为了安慰皇后就把大公主放到皇后宫中。两人也是投缘,皇后因着大公主渐渐走出丧女之痛,并在来年又怀上了三皇子。皇后认为这是大公主带来的运气,之后对她更宠爱有加。” 云起说这么多,意在强调,“大公主虽不是皇后亲生,但胜似亲生。” 陆安然点头:“我尽量避开她。” 定安郡主那样的,她也不想再来第二个。 一局结束,二皇子输了,很有风度的称赞对手道:“苏小姐棋艺精湛,皓甘拜下风。” 苏湘湘并未表现的多高兴或者骄傲,仍旧清清淡淡的回礼:“二皇子承让。” 二皇子虽然输了,明显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南宫止的肩膀,“南宫,换你来。” 苏湘湘面上不显,但心中未尝没有欢悦,她需要借着别人走到更高的地方,而不是区区一个从四品参领夫人。 南宫止年少成名没错,但棋道一途她自认在同龄人中鲜有对手,若今日众目睽睽下胜了南宫止,对她而言,名声将会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然而南宫止好似对和她下棋并无兴趣,清润的眼神直接略过,对着亭外方向道:“不知南宫是否有幸,请……” 云起不等他说完,漫不经心道:“啊?南宫少辅推拒美人邀约,要和我比一比?比什么,比美吗?” 南宫止微愣,他明明是对着陆安然说话。 陆安然长睫垂下半遮眼帘,她当然不会自以为南宫止初次见面对她产生什么兴趣,恐怕还是因着那桩案子,对她多有试探。 实际上,陆安然也不是故意拿雷翁遮掩,只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未免少些麻烦,她也就顺手推舟了。 明眼人一眼看出来,“南宫世子是打算找陆氏女的吧?” 有人疑惑,“云世子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 “你们没听说吗?云王世子和陆氏女两个……关系匪浅。”后面四个字压的极低,只有身旁的人能听见。 “北地来的就是不要脸,成天和男人出出进进,换了我们王都,哪家千金小姐做得出这种事。” “还一天到晚遮着脸,谁知道什么鬼样子。” “刘小姐说的对,装腔作势,这种女的最可恶。” …… 定安郡主狠狠瞪了陆安然一眼,眼底冷光如淬了毒,红唇勾起冷笑,故意扬声道:“女子如花胜过花,比美这种事还是留待各位小姐吧。比如云世子身边的陆小姐,听闻美貌惊人故而藏于世,何不今日叫我们同赏一番,也不虚此行。” 谁没听过陆安然的传闻,可听定安郡主黑白颠倒的话,没人提出疑义,反而交口赞同,全都起哄起来。 陆简妤脸色微变,她虽然想陆安然不得好,但不能是今天这个春日宴上。以后出去丢的不止陆安然,更是陆氏连带她的脸面。 问题是她虽为宴客主人,在场者身份高贵如皇子、公主,早已没了做主的权利,尤其提出建议的是定安郡主,谁不知道她比皇子公主还受宠。 陆简妤刚才的兴奋激动已然都消弭于无形,紧张的脸都有些发白。 大概是老天听到陆简妤祷告,庄子里的婢子突然跑过来,陆简妤却没注意到她满脸仓惶,一心只想着赶紧解了现在的结。 等她听完婢子说的话,恨不得一道雷劈下来才好。 “柳公子坠湖了!” 不用问哪个柳公子。 柳家庶子柳长和,当今宰相柳相知的侄子。 陆简妤赶紧脑门上一阵阵晕眩,忙抓住婢子问:“柳公子如何?救上来了没有?为何突然坠湖?” 一口气问完,又到底按捺不住,提着裙子就让婢子带路,什么皇子、公主、郡主此刻都管不上了,一心想着柳长和要淹死了,她就完了! 比美不了了之,定安郡主摩挲着袖子上金丝银线的菊花图案,眼珠子一转,忽然转头朝着子桑珺说道:“陆小姐真了不得,得了云世子青睐不说,如今南宫哥哥也对她另眼相看。” 大公主坐立端庄,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处,闻言浅笑道:“陆氏百年底蕴,教养出来的女儿自不会差到哪里去。” “呵~”定安郡主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 武安侯府与相府世交,看在柳相面上,南宫止决定亲自过去看看,二皇子还在和苏湘湘聊棋道,显然不太愿意挪动。 “女子过去不方便。”看定安郡主要跟上来,南宫止劝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说,你认为呢,云世子?” 面对南宫少辅的邀请,云起很不客气道:“本世子对男人一向没甚兴趣,南宫少辅自己去吧。” 在大家感慨‘南宫世子真体贴’顺便鄙视了一下云起之后,八角亭少了一大半的人。 “难怪南宫止年纪轻轻就当上少辅,这人心黑啊。”云起以扇遮唇,身体稍稍往陆安然身边倾斜,不遗余力的上眼药道。 陆安然知道云起不过是开玩笑,随口道:“世上最没资格说人心黑的,恐怕就是世子您了。” 云起挑了挑眉头,但笑不语。 南宫止刚离开没多久,又有一个婢子跑过来,比之前那个还要慌张,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临了发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湖里死人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6章 湖中死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湖水泛碧波,穿过石桥,消失在树荫绿绦之下。 这一处在雅闲居的后花园,清净雅约,荷叶破水出,偶有飞鸟掠水,惊起一线水花。至夏日,荷叶田田,花开其中,风景极为雅致。 只是现在一群人突兀闯入,一下子破坏了这份清雅,如一副安静的风景画,忽有飞墨横溅,将之损坏殆尽。 最醒目地上一具尸体,摆在湖岸边,混合着湖底勾出来的淤泥,散发出阵阵恶臭。 已经有人憋不住在旁边发呕狂吐,也有胆子更小的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陆简妤半边身体靠在喜碧身上,腿软气闷,出气多进气少,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过来的时候,听说柳公子已被救起来送到厢房中,刚松一口气,紧跟着看到了湖边尸体,差点没直接瘫软晕倒。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遇过这种场面,情急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万幸南宫止后一步就到,二话不说交代道:“马上去京兆府报案。” 陆简妤又急又气,眼中水光一晃,用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再看南宫止,犹如从天而降专门为解救她而来。 “南宫世子……” 南宫止抬手阻止她的话,走到尸体边上探看几眼,皱眉问庄中婢子道:“柳公子落水怎么回事?为何多了一具尸体?庄中管事何处?” 婢子声音有些颤抖,因着平时为人伶俐,总算这种时候还能正常答话,“柳公子和画眉在湖边戏水,不知怎的坠了湖,庄中有人听到就喊大家来救人。谁知柳公子的衣服叫什么挂住了,扯了半天扯不动。” 想到当时场面,婢子浑身抖了一下,满脸煞白道:“水性好的直接钻到湖底,原来勾扯柳公子的是一截死人手骨。” 柳长和本来喝了几口水人还清醒,转头一看尸体同自己亲密靠在一起,脑袋一歪,晕死了。 死人头朝湖的方向,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已经腐烂,露出一截截白骨,只是还未彻底烂完,剩下的腐肉留在上面,因而格外恶臭。 只有手指部分彻底成了白骨,所以在柳长和落水后,尖锐的指骨正好勾住了他的衣带,在他挣扎中搅在一起,以至于怎么扯都扯不开。 南宫止视线移动,落在死者腰腹一截麻绳上,“死后让人绑了沉在湖底?” “是,阿武下水看到他身上捆了好大一块石头。”婢子脸色从白到青,不知想到什么,捂住嘴忍不住干呕。 湖中有荷,每年夏季庄子里的人就会踩着小舟摘莲蓬,也会挖莲藕,现在一想到吃的那些东西其中一部分或许受尸体灌溉过…… ‘呕——’大家不约而同都想到了。 因而当陆安然等人前来时,湖边干呕连成一片。 二皇子在前,大公主和定安郡主并肩,后面跟着一群世家公子小姐,陆安然和云起走在最后。 定安郡主来之前心情很糟糕,要问她在陆安然出现前最讨厌的人是谁,想都不用想,当然是苏湘湘。 不过出自小小四品官员之家,整日在那边端着个架子假清高,装什么才女,根本就是招蜂引蝶的贱货。 但苏湘湘没有让定安郡主当面下过脸,因此陆安然的可恨程度一下子增高,让她暂时忽略了苏湘湘。 今日原本想让苏湘湘先后和二皇子及南宫止对弈,她要输了正好灭她气焰,当面羞辱她,赢了也没事,从今日起定会成为王都城贵女们嫉恨对象。 盘算的好,结果南宫止直接越过了去邀约陆安然。 又是这个陆安然! 定安郡主恼恨的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愉悦。 陆安然那张脸,面目可憎,形如鬼脸,真是好极。 定安郡主又可惜起来,刚才要是当着面给众人欣赏一番,就更妙了。 所以,一站定,定安郡主瞧也不瞧令人作呕的尸体一眼,语带讽刺道:“陆氏的春日宴,在这摆正餐吗?” 陆简妤一个后仰,两眼翻白,情急之下看到陆安然,连忙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抽抽噎噎的说道:“大姐姐,你为嫡长,宴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看怎么办才好?” 春苗眉头一掀,瞬间意会过来,陆简妤这是要推卸责任,立马不干了,“二小姐,这话不该问我家小姐,庄子里的人还是二小姐您熟,不如您去问问庄子管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言下之意,你陆简妤宴的客,找的庄子,凭的找她家小姐什么事。 管事是个微胖而精明的中年人,听闻消息一路跑过来满头大汗,“这!这……”哪里料想湖底能捞出一个死人,再看这满场的贵人,牙根都直抽,“庄子绝对干净,这死人和我们庄子无关!” “廖管事,话不能这么说,难道还是我们将死人带来?你自己去看看,腐烂成这样,说不准死了多少年了,你庄子里藏着死人还敢承接办宴,你好大的胆子啊!”陆简妤又惊又怒,找不到宣泄口,面对管事撞过来,马上发难道。 “你是此间管事?”二皇子站出来。 管事一听说来人身份,脚软直接跪在地上,“小民见过二皇子,二皇子明鉴,这死人真和我们庄子没关系,小民也不知从何而来,许……许是盗匪流窜,半夜慌不择路……” “不可能。”南宫止打断了他的臆想,下一句更是令管事一颗心往下沉,“他身上有捆石,料是他杀。” 二皇子沉思一下,道:“既出了人命案子,应先报至官府。” 南宫止:“我已派人去京兆府。” “嗯。”二皇子点头,“你总是设想周到。” 因发现了死人,春日宴是办不下去了,但大家还不能马上离开,等官府确认过后方可走。 只是在场有不少女子,二皇子体恤她们不适合待在这里,让庄里人安排去了前面花园,也有几位胆子较小的世家公子跟着去。 云起偷偷跟陆安然低语道:“袁方要来了,快溜。” 陆安然不禁无语,人家虽坑过你一次,也是你故意为之,要不要这样。 “你不懂,姓袁的惯会唱戏,见了头疼。” 陆安然多瞧了湖边几眼,引得云起哂笑道:“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见个尸体比看情郎还眼神火热。” 两人正打算混着人流离开,那边大公主柔柔轻语:“命案不该归提刑司吗?” 这话提醒到二皇子,“我们提刑司的司丞不是刚好在这里?”抬头找了一圈,落到云起身上,“云世子。” 云起无奈转身,玉骨折扇往自己脑门上轻敲一下,叹气般苦笑道:“公主殿下,我们什么仇什么怨。” 大公主回视,抿唇露出一丝浅笑。 “真是巧了,不仅有管案子的,还有仵作呢。”定安郡主眼尾斜挑,凉声道:“是不是啊,陆小姐。” 大家的目光顷刻间都聚焦到这两人身上,连走了几步的众世家子也停下了一起看过来,无意中成了包围之势。 人群中央,男女并肩而立,一人执扇轻摇,嘴角噙着笑,神态散漫,举止疏狂,另一人身如翠竹,神色平静,蒙面之外,一双眼眸漆黑清透,似静水流深。 明明是别人在看他们笑话,但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反而自己成了笑话一般。 “啊,这样不好吧,那个尸体……是男人。”静默中,一道小小惊呼,语声迟疑着说道。 孟时照不用看光听声音就听出来,是她那个无处不想找存在感的庶妹。 定安郡主冷哼:“难道仵作还要先挑尸体才能验?” 二皇子和南宫止也看向陆安然,前者犹豫,勉强一位女子当众验男尸未免有失风度,后者眼神平和,但也没有开口阻止,有心佐证猜测。 除了定安郡主外,还有一人心情有些郁闷。 苏湘湘没能如她所愿再次惊艳四方,已经错过稷下宫,再错失机会,她真要去当她的从四品参领夫人。 余光虚抬了抬,从二皇子身上收回来,出声道:“臣女认为,眼前这样确实不合适,不如让人遮挡些许,再勘验为好,也免得暴露在前,不大体面。” “不可。” “不行。” 同时出声,来自不同的两个人。 苏湘湘先望了南宫止一眼,问陆安然:“陆小姐为何反对?” 陆安然看她,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口气道:“验尸为其一,现场也很重要,非不得已,不能破坏。” “可……”苏湘湘拧起眉头,“死者不是已经死去多年。”就算这是现场,也早不是当初的现场。 “验尸一道,没有盖棺定论,一切尚且存疑。”陆安然淡道。 南宫止颇为认同道:“不错,人命关天。” 定安郡主藏起眼底怨毒,站到南宫止一边,正好挡住两人可能存在的视线交流,“既然陆小姐如此大义,那就开始吧。” 正如云起所说,陆安然对湖边的尸体有几分兴趣,可她身为陆氏嫡女也有自己的骄傲,自不会随着定安郡主的意,沦为众人观戏马猴, 在陆安然打算开口的时候,云起先一步出声道:“哎呀,京兆府的马不行还是袁大人年纪大了,怎么还没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7章 当众验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被云世子惦记的袁大人坐在京兆府大堂喝了口茶,缓缓松出一口长长的气,“还好本官机智。” 那会儿,袁方得了信,说城外雅闲居有人坠湖,还闹出人命案,他骂骂咧咧中赶忙穿戴好坐上马车。 结果路上一问,今日雅闲居弄了个什么春日宴,出席的有:二皇子、大公主、定安郡主、南宫世子…… 一个比一个令袁大人头疼,听到后面—— “云世子?提刑司的云世子?” “是的大人,陆家办的春日宴,云世子也去了。” 袁大人二话不说马上让下面人停了马车,心中不妙越来越强烈,“先说这个死的是谁?” “坠湖的是柳家的柳公子,至于死者,目前尚不清楚,好像湖底捞出来的。” 袁大人眼珠子不停转了几圈,忙摆手道:“回去,快回去。” “大人,案子……” “管个屁案子,你找人去提刑司,就说云世子让人通知衙门里的人去命案现场。” 返回京兆府的袁大人摇头晃脑哼几句小曲,嘿嘿乐道:“是报案的人跑错地方,可就和本官的京兆府没关系喽。” 至于雅闲居后花园湖边,云世子看着带头的衙役越看越眼熟,直到人到他面前行礼,“世子,属下等接到报案就来了。” 云起认出来人,“吴捕头?” 吴捕头是提刑司的总捕头,身为王都人却体型健硕,为人不愚钝,有几分聪明劲,马上从云起的眼神中判断出有异,便道:“有人来报案,说世子叫人派我们前来雅闲居。” 云起眼眸微转,瞬间明白过来,还是袁方那只狐狸搞的鬼,既然来了,总不能再把人赶回去。 “你来的正好,这边的事交给你了。” “是。”吴捕头已经习惯了云起甩手掌柜的当官风格,心中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他为人正直,倒是没有特别表现出来过。 吴捕头干事爽利,呼啦一挥手,“许仵作先验尸,你们几个围起来,不许不相干的人靠近。”手指点过去,“你去找庄子里的人了解情况,还有你,查一下这个庄子主人相关。” 定安郡主连挖三个大坑,却没能如愿看到猎物跳进去,不满的冲吴捕头道:“瞎眼了?没看到二皇子在这里。” 吴捕头听到消息一路匆匆赶来,只说春日宴有一群王都城的公子哥和小姐,可没说里面还有二皇子,正好二皇子站的位置叫人挡住了,他见到顶头上司云起自然就先见礼了。 “卑职提刑司吴响参见二皇子。” 二皇子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云起,父皇先前说让他多注意盛乐郡的云世子,不知此人是真纨绔还是假风流,照如今吴捕头一番雷厉风行的干事风格来看,提刑司能人众多倒是不虚。 因而阴差阳错叫二皇子相信了,云起没多大能耐,之所以他接手提刑司后前两桩办的那么漂亮,全仰仗了一干手下。 和缓一笑,温和道:“无碍,案子的事本皇子不懂,你们按章程办即是。” 几句话的功夫,仵作检查完毕,朝二皇子躬身行礼,然后看看云起再看看吴捕头,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云起挥舞玉骨扇看也不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仵作无奈,只得对吴捕头道:“尸身已腐烂成骨,暂未发现利器痕迹,舌骨有裂,初断窒息而亡。” 庄子里管事一听这话,立马道:“肯定是宵小偷盗,天黑摸不清路坠河淹死了。” 仵作哪里敢断定,含糊道:“具体还需送回提刑司再做深一步勘验。” 暮春回暖,尸体捞上来多时,叫太阳晒着,臭味越来越浓重,而且确如仵作所言,都烂成这样了从尸体表面也分辨不出什么,还是得弄回去将腐肉分离了,再验尸骨。 吴捕头抬手,刚要呼喝衙役们准备抬尸,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不知许仵作打算如何验尸骨?” 许仵作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蒙着面的女子,气度不凡,一双黑眸清净而发亮,知在场皆贵人,因而也不敢恼,拱手道:“古有‘蒸骨验伤’之法,若骨上有被伤处,即有红色微荫,再以痕骨照日看,可辨死者是否遭利器砍伤。” “若伤在血肉而非在骨呢?” “这个……”许仵作摇摇头,“尸体已腐烂,唯有此法尚可尝试。” 陆安然走出来两步,颔首道:“蒸骨验伤确有其法,只是有其短处,还可能将尸体上其他痕迹遮掩。” “这位小姐是……?” “她是蒙都陆氏嫡女,稷下宫医辨宗高徒。”定安郡主嘴角划开冷讽笑容,“陆小姐说的头头是道,未免真是凶杀案,不如和这位许仵作一道,好好的把案子查清了,省得放过凶手。” 陆安然不想出这个头,可是她看到许仵作验尸实在太过潦草,才忍不住出声,心中多少明白为何提刑司难破案。 其他人都看向她,连许仵作也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定安郡主简单两句话,不止捧高了她,还把她置于两难境地,这回陆安然没有推脱,清黑双眸如水洗过般透亮,眉色淡然道:“臣女尽力。” 云起眼眸轻转,散漫道:“本世子的提刑司垮了吗,要一个女人来办案了?” 连带大公主在内大家都有点看不懂,明明云起和陆安然刚才还很亲密的模样,连外间都传闻四起,说盛乐郡云世子和蒙都陆氏嫡女不清不楚,关系暧昧,怎的这头先贬低起来。 莫非这两人,实不如传闻那般,或者另有隐情。 二皇子脑子更是不停快转,难道是蒙都和盛乐郡有了什么打算? 唯陆安然明白云起这句话的用意,只不过想把她从这件事撇开,转身之际,避着他人,用只有云起听得见的声音道:“无碍,我尚能应付。” 云起握着玉骨扇的手停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眉峰扬起一抹肆意,“都对死人这么感兴趣啊?本世子也去瞧瞧,二皇子和南宫世子要看吗?” 二皇子余光瞥了湖边一眼,原本死人头朝湖,这会儿经过许仵作摆正,一张死人脸就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脸全烂了,偏留下东一块西一块腐肉,两侧脸颊凹陷进去,留下的一块肉有不规则的撕扯痕迹,嘴成白骨裂开一个大口子,像正在发出阴笑,一只眼珠子从腐肉里掉出来,卡在凹进去的脸骨处,就这么死死瞪着众人。 留在这里的人胆子都不算小,也叫这场景弄的毛骨悚然,感觉耳畔阴风阵阵。 “术业有专精,本皇子还是不干扰了。”二皇子虚握拳抵着嘴唇干咳几声。 定安郡主揽着大公主往后退,脸色不大好的冷嗤一句:“晦气的东西。”说的是尸体,但眼光所在处却是陆安然。 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后,云起轻哂:“明知有人让你跳坑,你还主动投向猎人陷阱。” “世子这样说了,当知道对方一计不成还会再生一计,更何况验尸是我本职。” “唯女子难应付也。” “世子既懂风月,何愁女子难懂。”陆安然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云起合扇敲敲额际,“要不是你语气太过平静,本世子还以为你呷醋。” 陆安然抬眸,眼神清清亮亮的,“不用醋,麻烦世子叫人准备苍术、皂角,另生姜数片。” 云起看到许仵作刚才验尸前嘴里也是含了东西的,故而知道这是陆安然辟邪与秽气所用,转头让吴响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陆安然含了一片生姜,从腰间的香包里拿出一些药粉绕着尸体周围撒了一圈,边说道:“尸体沉在湖中已久,刚捞出来时还好,日头晒久了,恐有尸毒散在空气中,使人闻之中毒。” “陆小姐撒的这个可解尸毒?”南宫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陆安然头也不抬道:“离远些自然无事。” 南宫止一愣,云起嘲笑道:“人陆大小姐嫌你碍事啊,南宫少辅。” 谁知,陆安然紧跟着道:“云世子也请后退些许,你未遮蔽口鼻,太靠近很容易中尸毒。” 云起扬了扬眉头,当初你让我帮你翻动尸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陆安然抽出一副鹿皮手套给自己戴上,看着眼前一张腐烂不堪的死者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用手按着死者的头,从头发丝开始摸索过去,这中间还不动声色的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按了回去。 大公主面色变了变,最终忍不住偏过头去,定安郡主眼中带着厌恶,冷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倒是合了苏湘湘此前对陆安然的评价——难登大雅之堂。 不管别人怎么想,陆安然清越的嗓音从湖边不疾不徐的传来,“初断,死者男,身长七尺八寸,发长约三尺,身上件数四……” 苏湘湘不敢看那边,对上二皇子投来的关切目光,抿抿唇道:“头一次遇到仵作验尸,不成想这么细致。” 一人正好大跨步而来,听到了苏湘湘的话,没怎么想,就接口道:“陆姑娘说死者是世上最直观诚实的人证,身为仵作当不可轻易辜负这份无声托付,任何一点遗漏省略或错失破案良机。” 苏湘湘本是隐晦的说陆安然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没想到叫人当面下脸,再一看来人是谁,表情霎时僵住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8章 死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卑职参见二皇子。”单膝跪地,身子挺括,双目深邃有神,一身军中历练出来的雄浑气势。 作为大业头一个武状元,二皇子见过祁尚,此人年轻有为,在军中颇有建树,在二皇子心中一直是可拉拢对象,却因为前面一桩案子让皇帝生出了厌弃。 二皇子心中计较一闪而过,微笑端和道:“祁参领免礼,还未恭喜祁参领高升。” 祁尚唰的起身,身形笔挺,像崇山般沉稳,垂头道:“圣上隆恩。” 二皇子笑笑不再说话,祁尚叫人把庄子内外封严实了,不许一人出庄,配合提刑司的人将随从分开询问。 吩咐完了,他似乎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脸色僵硬的未婚妻,严峻的脸庞略有些缓和,冲苏湘湘颔首,后者眼帘往下一落,避开了。 陆安然已经检查完头部,毫不避讳的解开死者衣物,双眸坦荡,没有一丝羞怯,就像看待一件物品而非男尸。 从她嘴里跳出一个个身体部位,“胸、两乳、心腹、脐、小肚……”以至于到了后面隐/私/处也居然当着众人面念了出来,她不尴尬,在场的人反而无地自容。 许仵作充当笔录,骇然之情从他发抖的手可窥一二。明知这是仵作检验必备,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尤其贵门小姐,未免还是让人惊诧。 大公主和定安郡主早在陆安然剥死人衣服的时候退远了些,苏湘湘慢一步,看到了白花花烂成一摊的腐肉,差点当场不雅的呕出来,用帕子捂住嘴,赶紧避到旁边树下。 其他人同样不适,连南宫止看着陆安然在死者大腿间拨动时,眼皮都猛跳一下,吸口气道:“陆姑娘……异于常人。” 云起漫不经心道:“南宫少辅不正是好这一口,才留在这里。” “王都中人都说引魂案功劳在雷翁,但我今日见了陆姑娘,却不这样认为。” “哦?” 南宫止没有明说,而是说道:“雷翁避世医辨宗数年,除了子介外未再收过徒,如今却为陆姑娘开了先例。” 云起勾唇没什么笑意的笑了笑,“兴许丑丫头真有些天赋异禀吧。” 南宫止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声‘丑丫头’不仅不是嘲讽,反而透出那么点亲昵。 等陆安然直起身,湖边除了帮忙做笔录的许仵作,仅剩下南宫止和云起,远一些才是祁尚和带着官府衙役盘问庄中众随从的吴捕头。 “有何发现?”云起问时,其他人也凑拢过来。 陆安然用药粉洒在鹿皮手套上细细揉搓,抬眸看向大家,说出和许仵作一般无二的答案,“舌骨微有裂痕。” 定安郡主远远听了,不屑冷哼:“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装腔作势了一番,还不是跟原来一样。” “果然是窒息?”说话的是吴捕头,他常年办案,到底有几分认知。 庄中管事听了,忙道:“窒息那就没错了,就是淹死的。” 云起凉凉道:“死者胸捆大石头,你怎么不说有人勒死弃尸湖中?” “呃……可能他寻死的心太过强烈,怕自己淹不死才……”管事脑门一凉,冷汗扑落下来,摊上人命案,就算庄子洗清嫌疑,说出去往后生意也不好做了。 “有一法可测。”陆安然眉色不惊,黑眸幽亮,“以热水灌髑髅,从脑门穴入,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许仵作听的稀奇,“小姐怎知此法?” 陆安然淡淡道:“夫子所授。” 大业朝不看重仵作,视为贱职,除了王都掌刑狱的官府有仵作供职外,其他地方都是大夫代为行使勘验,故而参差不齐,还要看对方是否尽心尽力,比如蒙都那位顾大夫。 仵作一途,没有学医者一般各种医学典著引路,人命贵愈千金,死如草芥,连带着仵作地位低微,从未有人精心修缮典籍流传人世,即便有,也未曾传之不朽。 雷翁虽未亲自尽心尽力教授,但这些法子都来自他留下的书册,陆安然日夜琢磨,不知记录者为谁,常常感叹先者卓绝,恐穷其一生,术业精于此。 一炷香后,看着热水腾腾蒸起烟雾,争相恐后从死者腐肉残留的五官喷涌而出,再慢慢浸润到地面,消失于无形。 “没有泥沙。”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在暮春中,有些微凉薄。 管事闭了闭眼,脸色灰败。 吴捕头面庞严肃道:“既无泥沙,说明人死后被抛尸湖中,是为谋杀。” 二皇子表情也冷了些许,“祁参领,着人封锁雅闲居,彻查。” 祁尚领命,又道:“落庭轩中众世家子尚等待二皇子发话。”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想起今日原是心血来潮为着春日宴饮茶对弈,没想着发生了这桩事,不禁有些头疼。 陆安然:“死者起码死了一年往上。”言下之意,和今日来此的人关系不大。 看尸体腐烂成那样,二皇子本也不觉得能牵扯上,只不过前一桩引魂案刚断定,这边又传出一件,来此人数众多,早晚传的纷纷扬扬,他牵连在里头,总归不太好。 挥挥手,“留下提刑司和巡防营的人,其他的都先回去。” 一场好好的宴会,来时个个笑语晏晏,走时只留下各种猜忌和惶恐。 走前,大公主令人意外的特地走到陆安然面前,态度和煦道:“陆姑娘此番叫人惊讶,也惊喜,难怪得云世子另眼相看。” 陆安然终于确定,大公主真的对云起有意。 直到出庄子时,陆安然眉头还微微蹙着,云起见了,调侃道:“藏拙是不错,可你终究也要走上这一途,迟早的事,不必要郁闷了。” 陆安然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的云起都有些莫名,才开口道:“为了我还有机会替人验尸,而非被人验,应该离世子远些为妙。” 云起摸了摸下巴,桃花眼半眯:“本世子风华绝代,你待羞愤撞墙?” 陆安然无视他朝马车走去,半路让陆简妤拖住了,抽抽搭搭的哭诉:“大姐姐,春日宴没成,反闹出人命案,祖母要是知晓我姐妹二人办事不妥,会不会怪罪……” 陆安然看着袖子沾上的眼泪鼻涕,沉默片刻,道:“祖母以陆氏名义办宴,如今王都城人人皆知陆氏这场春日宴,你让陆氏扬名了,你该高兴。”说完,抽身离开。 陆简妤呆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陆安然刚才是讽刺她呢? 二皇子和南宫止最后出来,在上马车前,二皇子拍了南宫止肩膀一下,“你不知前头王都城凶杀案闹的人心惶惶,才清净没多少日子,虽说此事不大,回头传到父皇耳中,怕扰他烦心。” 南宫止心思玲珑,从二皇子的话中听出真意,道:“臣不该硬拉二皇子前来,明日自去告罪。” 二皇子一颗心落定,笑着道:“说什么告罪,案子的事还是交给提刑司好了。”若是他自己非要来春日宴,又发生了命案,说不定父皇疑心他目的,但换了南宫止,以父皇对他的信任,则可避免。 马车陆陆续续离开,道路重新变的空旷起来,一辆马车却反其道而驰,在大门口停下,钻出一个青色身影。 “诶诶诶……怎么都走了?”苏执伸长脖子扼腕跺脚,“本来以为能吃个尾席,这时辰就散了?” 他叫兄长关在家里几日,好不容易才脱身,准备来春日宴凑个热闹,结果酒没喝上,光吃几口马蹄扬起的灰尘? — 随着春日宴以另类的方式传扬出去,陆氏的名字时时跟着被念叨,但陆简妤并不高兴,因为无人谈及宴会多高雅情趣,重点都在命案。 提刑司盘问了雅闲居众人,并未发现庄子里曾有人失踪,也就不知道这人身份来历,又从一年前报案后登记的失踪人口里查找,不过人数众多又难比对,恐怕还需要不少时日。 再有,如果这人没有家人,或者家人不知他失踪没有报案,更无从找起。 所以传了一阵子没有动静,除了提刑司的人还在寻找证据外,风声渐渐停歇,好像从未起过波澜。 许仵作到底还是用上了‘蒸骨验伤’的法子,那一日陆安然也去了。 起先提刑司的衙役们还挺有兴趣,帮着架了一口超大的锅,等水沸腾了把尸骨抬进去。不过等看着尸骨煮出味来,尤其陆安然和许仵作像煮骨头汤一样用棍子还搅了搅,衙役们集体奔出去吐的撕心裂肺。 至此三个月,提刑司都不再做肉骨汤。 “胸前骨头有细微伤痕,舌骨断裂,疑因凶手制住后扼住喉咙,又以利器穿胸。”陆安然将结果告知云起。 云起听后,手指轻敲桌面,道:“这样多此一举,凶手不是残忍,就是很怕杀不死人。” 陆安然完成了自己这部分,剩下的就是提刑司的事,正好稷下宫旬休结束,她又开始了早晚两边跑的日子。 不过偶尔也会挂心案子进程,云起始终没有传来消息,估计毫无进展。 日子转入初夏,石榴花开,晨曦照的满树青绿作欢。 这天一大早,春苗端了盆子去井边打水,一看地上,顿时炸毛,“哪个缺德鬼,又往我们院子扔东西!”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9章 腐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近两日来,春苗每天早上起来都看到院子里有一堆让人丢弃来的东西。 今天是果皮,昨日是瓜子壳,看数量,怎么也费劲磕了一晚上才有的成果。 稀奇的是,每每无方听到动静追出去,但都被对方溜了。 “连你也抓不住?”春苗拿了笤帚清理,心里气的要命,“也不知哪个缺了心肝的,这么能吃,不怕晚上给鬼啃了舌头。” 无方抱剑站在桂花树下,只回了前一句,“轻功很厉害。” 春苗停下动作,“比你还厉害?” “嗯。” “唉……”春苗叹口气,“我们在王都无冤无仇,怎么总招惹些牛鬼蛇神。” 无方默默的看了一眼春苗,关于‘无冤无仇’四个字,她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一切。 “对了,小姐怎么还没起,说好了今日去布庄裁剪几身夏装。”春苗转头又叨叨起别的,“无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成天穿的太暗沉了,回头我帮你挑些鲜亮点。” 无方不大习惯别人关注,冷着脸道:“这样就行。” 这段时日春苗看惯了无方的冷脸,自顾点头:“行吧,我帮你挑。” 无方:“……”为什么不多言辞的主子会养出这么个活泼丫头。 陆安然出来时,春苗正好收起笤帚,“又有人扔东西了?” “对啊小姐,太缺德了。” 陆安然沉吟一下,对无方道:“能抓到人吗?” “可以。” 陆安然点头,又多加一句:“不必勉强。” 三人出门,坐马车到东市,各自选了几块布料,和店铺中人说好来取的时间,就找了个地方喝茶吃点心。 无方这回没躲在暗处,跟着陆安然坐下时,隐隐有一种她现在的主子这趟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吃点心,反而裁衣是附带的感觉。 春苗熟门熟路,一口气点了五六道甜点,茶水是清淡的天山白,可解点心甜腻。 “这两道可以,春苗你记下了吗?”陆安然收到春苗肯定的眼神,满意点头:“下次在家自己可以做了。” 无方无比确认,这两人就是来吃点心的。 陆安然拿了一块点心递过去,“蒙都的人喜咸甚过甜,羊奶中都不会加糖,喝起来一股咸味,与王都风俗大不相同。” 无方小小的咬了一口,还是一张冷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安然:“你是王都人?” 无方抬起眼帘,一双黑眸冷而凛冽,眉间英气下,隐约压着一股不为人知的戾气。 陆安然不以为意,端起茶盏喝茶,道:“我在蒙都长大却喜甜,所以你不爱吃也没关系。” 无方看看手里只缺一个小口的点心,不知道陆安然这番话的含义。 “不是你身在什么地方,就该做什么样的人。”陆安然点到为止,“喝茶吧,茶还不错。” 无方怔愣许久,到底一口一口把手里点心吃完了,咽下后,郑重道:“多谢小姐。” 陆安然在开解她,她承了这份心意,但有些事,非一朝一夕可解。 春苗听不懂话里机锋,无聊下往窗子外面看,他们在二楼,对面一排店铺看的清清楚楚。 一辆马车停下,里面走出一男一女,先后进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春苗眨眨眼,手一指,“小姐看,那不是孟家小姐吗?” 陆安然转头时,恰好看到孟芝的身影消失在店铺门口。 “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啊?”春苗刚才注意都放在孟芝身上,错过了旁边人。 陆安然正觉得眼熟,无方道:“平阳侯府世子林怀先。” 春日宴那天,陆安然就看出孟芝和平阳侯世子间不大寻常,没想着这两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呀!”春苗又惊呼一声:“这个马车我有印象。” 也不需要别人问,春苗自己就说道:“小姐您还记得吗,那日孟家姐妹在酒楼吵架,出来后孟三小姐叫一辆马车碰撞。” “便是这个?” “嗯,马车上挂着的橙绿丝绦奴婢认得。” “原来这样啊。”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性子虽淡泊,不过看人这方面还有几分能耐,孟芝性怯懦却有几分算计,因无伤大雅,陆安然也没有故意戳破。 倒是想起孟芝的嫡姐孟时照,心中总惦记欠着对方一份人情。 所以孟芝现在身边世子也好,王爷也罢,说白了和她陆安然没有关系,只当不知。 “你当没见过,出了这里后,不得再议。” 春苗捂住嘴:“奴婢晓得。” — 这天晚上无方没有回房休息,蹲了一个晚上,天不亮的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一阵打斗声。 春苗披着衣服起来,第一眼看到桂花树被劈了树杈,秃了一半,咧了咧嘴角,对上无方冷然的双眸时,终究没敢抱怨出口。 “啊啊啊——放开,放开,放开,抓我干什么,小心我咬你哦。” 熟悉的语调让刚打开门的陆安然有种不妙预感,往前一看,果然是鹿陶陶。 “你想做什么?” 鹿陶陶黑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歪头嘿嘿一笑,伸出一只爪子上下摆动招招手:“大姐姐,见到我开心吗?” 少女萌态娇憨,状似无害,但陆安然知道这天真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狠辣乖戾的心,“东西你扔的。” 鹿陶陶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的样子道:“人家请你吃东西呀。” 陆安然扫过院子一角的果皮蛋壳,漆黑清冷的眸子淡如秋风,看着她不说话。 “嘻嘻嘻——”鹿陶陶不怕,晃着脑袋道:“你这么丑,当然只配吃皮啦啦啦——” 无方手下用力,鹿陶陶马上怪叫起来,“哇啊啊啊,棺材脸你要死啊,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朝阳穿透云层,天空放亮。 陆安然走到院中摆放的圆凳坐下,“无方,让她闭嘴。”对鹿陶陶这样的人,无需客气。 无方两指一点,瞬间安静下来。 鹿陶陶瞪大眼珠子,气呼呼的鼓着脸颊。 “事不过三,你这样无理取闹,会让我很困扰。”清晨早起,陆安然的声音更显凉淡。 鹿陶陶满不在乎的翻了翻白眼,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带着恶劣的笑容。 陆安然仿佛看透她的内心,“你认定我不会拿你如何,等你从这里出去,再另想法子报复与我。” 鹿陶陶这回真的是因吃惊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不喜欢给人喂毒药,但是你真的让我很反感。”陆安然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腐骨散,服用后七天断肠,十日腐骨,最终化为一滩烂泥。” 鹿陶陶将信将疑,眼底多少有点惧色。 “我曾经把这样一瓶药粉洒在人身上,不到一炷香他就成为了一堆粉末。”陆安然说话的声音平静,平静到反而叫人升起一种心惊肉跳。 鹿陶陶不以为然的眼神对上陆安然的,黑如深潭,眼底深处有凛冽寒光,像一把冰刃,能杀人无形。 连春苗骤然看去,都冷不丁颤了一下,小姐这个眼神那么陌生,令她心底发寒。 陆安然把药瓶扔给无方,看着无方喂了鹿陶陶一颗后,又拿出一个红色瓷瓶,“这是解药,每个月服用一次,可压制毒性。” 听到这里,春苗一直提着的气终于放出去,才发现胸腔都憋的生疼了,她好怕小姐因为发怒失控杀人啊。 药都喂完,无方才松开禁锢鹿陶陶的手,后者立马跳起来,抠自己喉咙。 “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每个月问无方要一颗解药。”陆安然很少因为一个人心绪起大浮动,定安郡主几次想要害她,她也只是想着避开,但这个少女性格异类,烦不胜烦,只能这样免于被打扰。 鹿陶陶给自己解了哑穴,哼哼道:“那不行。”手指往旁边一戳,“我就住这里,你不想见到我啊,那你有本事自己戳瞎呀。” 陆安然扶额,“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鹿陶陶仿佛忘记自己刚被喂了毒药,又得意起来,“你猜你猜你猜。” 春苗皱了皱鼻子,“难怪前两天无方都抓不到你。”从隔壁院子直接扔东西过来,然后往自己屋子一蹲,神不知鬼不觉。 “啊哈哈哈——”鹿陶陶叉着腰,神气活现道:“你才不敢毒死我呢,你们这些当大夫的一个比一个虚伪,说什么济世救人,哼,还不是枉得虚名。” 鹿陶陶两脚交错,手拽着桂花树枝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讨厌鬼,不和你们玩啦,我走喽。”风中一荡,像鹞雁腾飞而去,身影轻盈而敏捷。 “小,小姐……”春苗小心翼翼的跟在陆安然身后,“什么腐散的,是是是真的吗?” 陆安然偏过头:“你脑子呢?” “哈?” “戏折子看多了?” 春苗:“……”半天反应过来,“啊!小姐你骗她的啊。”拍拍胸脯,吓死她了。 陆安然沉默的回房,关上门后,眼底光芒微暗。 腐骨散没有那么神,否则世间有这种奇药,还不是随意谋财害命。 其实解药才是毒药,服用了之后,会有中毒症状,但不会即刻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若鹿陶陶有害人之心,断了她的药,药效马上发作,会痛彻心扉,四肢经脉如蚂蚁跗骨啃噬,算她自作自受。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嘴角勾起自嘲弧度,她果真没有悲天悯人的医者胸怀。 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入喉,脑中晃过一个疑问。 在蒙都替云起处置那个尸体时,她用的药粉来自老头儿。 药粉非老头儿更不是她自己所制,据老头说他也是无意中得到一份,药方早已经绝迹。 亲眼看着药粉沾染尸体,慢慢化为黑灰,陆安然心中也不可谓不震惊,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烈性药物,化尸于无形。 如果制出这种药粉的人还在世,该是多惊世骇俗。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0章 吞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傍晚从稷下宫回来,没等靠近先听到一阵狗吠,及近,果然见大门口围了好几条颜色各异的土狗。 陆安然从马车下来,抬眼看到墨言在屋顶上面跳脚,门框旁观月抱剑斜靠,见到人立马站直了,打招呼道:“陆小姐。” 陆安然颔首示意,从大门往里看,云世子正站在秃了一半的桂花树下瞻仰。 “无方。”墨言站的高眼睛尖,跳到无方背后,“快快,把这些狗弄走。” 无方冷眼扫他,墨言也不怵,还在怂恿道:“拿出你的气势,煞煞它们。” 陆安然惊奇的发现,凡是无方所过之处,那些狗都停止吠声,居然还往后退了一点,就好像感知到危险一般。 墨言满意的抬头挺胸:“大煞器。” 观月好心替陆安然解惑,道:“墨言家中经营狗场,从小最招狗,无方则相反。” 陆安然看了看墨言的脸,看他那么讨厌犬类,居然爱狗家族出身。 谁知观月还没说完,“他父亲屠狗的,估计杀戮多了,墨言也沾染些许,狗大概能闻到那股血腥杀意,所以遇到了他就叫。” 陆安然讶然:“不是喜欢他?” 观月更惊讶,陆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哪条狗会喜欢一个杀狗的? 几人在院中落定。 观月吃惊:“这树怎么秃了?” 墨言撇嘴:“秃头树好丑啊。” 陆安然:“……”一棵树而已,为什么要以看待人的要求。 云起刚才听春苗说了桂花树的坎坷经历,此刻轻笑道:“你有这种好药留给我,日后提刑司审问犯人事半功倍,苏霁会感激你。” “没有,不必。” “这颗树秃了有点可惜。”云世子说道:“坏了这个地方风水。” 陆安然深以为然,“是有些可惜,秋后桂花糕要少做许多。” 其他人都习惯了两人相处方式,春苗还笑嘻嘻的送上茶,说道:“桂花糕现在没有,不过小姐昨日在一品香吃了道蜜/汁藕冰粉,奴婢今天学着做了些,世子要不要尝一尝?” 云起大手一挥,春苗高高兴兴下去盛甜点,墨言眼睛发亮,偷偷跟着春苗去了厨房。 无方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院中热闹,熟悉而又遥远,仿若死水般的心接触到了人间一点活气。 云起不爱甜点,吃了一口放下碗,招无方过去说几句话。 墨言从厨房溜达出来,抹了抹嘴角,磨蹭到陆安然旁边,哼唧道:“姓陆的你偏心。” 陆安然低头吃碗里甜食不答。 “无方为什么有房间住,我给你赶马,睡的是屋顶!” 陆安然吃完抬头:“原来你想住房间里,我还以为你喜欢屋顶宽敞。” 墨言:“……”神情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驳余地。 正好云起和无方说完话了,陆安然问:“提刑司没案子吗?”就差把你好闲挂嘴上。 “苏霁还在查雅闲居命案。”云起桃花眼往上一挑,带出几分促狭笑意,“说起这事,皇上还为此大骂了二皇子一顿。” 陆安然露出困惑,二皇子虽在场,不过明显和他无关。 “起因南宫止去宫中禀告,也揽了自己身上,说他对春日宴感兴趣,硬拉了二皇子前去。结果皇上反而觉得二皇子没有担当,有诬陷他人之嫌,有负皇子身份,罚他面壁思过。” 陆安然回想起矜贵儒雅的男子,道:“以南宫世子为人处世,绝不会强人所难。” “啧,你还挺了解他。” “我更了解世子。” 云起洗耳恭听。 陆安然口气淡淡的下批注,“桃花泛滥。” 云起宽袖轻展,银光流动,衬的面容艳压春花,秋色尽藏,“食色,性也。” 观月道:“说来皇上这个月频招三元宫东岳真人进宫,好似卜算什么,正到了关键口,一直没有进展,二皇子恰好触了霉头。” 陆安然被招进宫那日就听过,没想到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还在卜算,看来是一件对皇帝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摆个道场做法?寻求长生不老药?”墨言挠挠头发,“说来说去不就这么点事。” “什么道场做法,你们怎么知道死人了?”一道声音横侧里插入,来自院门口。 月牙色长衫,眉眼俊朗,脸色苍白中透出一丝病气,是苏霁。 一进来,看到每个人捧着一碗甜点,气乐道:“留我在提刑司干苦力,你们倒逍遥。” 观月默默把碗往后推了推,看向云起,意思是——世子带我们出来遛弯,和我们无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了一圈,懒怠道:“什么死人?湖底那位大哥身份查到了?” 苏霁摇头,眉宇间多了一抹认真的神色,“三元巷发生一桩命案,可能有点麻烦。” 云起手中动作顿停,人坐直了些,“谋杀?” 苏霁嘴角动了动,像是不确定道:“自杀。” “这简单,你找他家人去官府结案。” 苏霁撩起衣袍坐下,在桌子上敲了敲,对春苗道:“麻烦来一碗。”然后,才跟云起说道:“奇怪就奇怪在,明明看着像他杀,但的确又是自杀。” 云起摩挲下巴:“鬼上身?” 苏霁眉头微抽:“世子,白天不说鬼,晚上不说人。” 墨言&观月:“……”你反了吧。 “说真的,你们去看看,一定也觉得怪异。”苏霁话没说完,春苗把甜点端上来了,他拿起汤勺开吃,温度凉的刚好,初夏天里,入口温凉温凉的,胃都舒坦起来。 风色轻柔,桂叶遮日,阳光自间隙洒下,斑驳陆离,一方院子,虽小而清幽,再佐以点心甜品一份,难怪这群人半天不挪一步。 只是,这雅致的环境里非品花喝茶、对诗斗赋,而是交谈命案,总显出几分诡异的不协调来。 “吞金死?”陆安然蹙眉。 苏霁想起那副场景,摇头道:“不止是金块,首饰钗环也吃,死的时候喉咙破血,还在往嘴里强塞。” 云起两指搭在桌面轻敲,“你确定在场没有第二人?” “房间门窗皆反锁,没有其他人存在痕迹。”苏霁肯定道。 云起凝眸看向陆安然,“我们两谁有问题,一遇上就容易出命案。” 陆安然四两拨千斤道:“世子洪福齐天。” 云起轻嗤:“牙尖嘴利。” “哦对了,死的那个人你们认识。”苏霁说着,又想了下,补充道:“至少听说过。” “谁?”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沂县狐仙案的刘吴氏还记得吗?” 陆安然一怔:“不会是她?” “不是。”苏霁摆手,“死的女子是她丈夫那位外室。” 云起挑眉:“有钱有闲偏找了卖货郎的外室?” “而且!”明显苏霁话没说完。 两人齐齐看去,苏霁神秘兮兮的说道:“仵作在她身上发现了一枚神狐印记。” “什么什么印记?”云起一脸你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否则滚的表情。 苏霁摊手:“没了,就这些。不过神狐印记是真的,就好像她让狐仙蛊惑,失去神志才控制不住吞金自杀。” 苏霁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黑笔画了一个小狐狸,眼睛狭长,尖嘴带笑,莫名叫人觉得几分邪佞。 “印记原是朱红色,就在死者左臂。”苏霁把纸平铺放在桌上让两人细看,说道:“世子曾说玄门有一功法可惑人心,正好又和神狐相关,所以是否要将那冒充狐仙的女子抓来?” 观月为难道:“她很狡猾,怕是不好捉。” 话说完,发现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犹豫道:“我哪里说错了吗?”那个小女子的确滑的和泥鳅一样,鬼主意还多,连祁尚都奈何不得啊。 春苗眨了眨眼睛:“不会难抓啊。”她早上还见过了。 陆安然点头:“嗯,就在隔壁。” 观月:“……” — 白天想要找到鹿陶陶有些困难,苏霁留了人在隔壁院落,带着云起一行去了三元巷。 三元巷靠近西市玄武街一块,这片大多都是富商乡绅的宅子,大小错落有致,闹中取静。 “刘吴氏丈夫的外室名为金玉娥,在三元巷置办了一所宅邸,家产颇丰。”苏霁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命案发生不久,其他还没来得及查。 陆安然疑问:“原来她是王都人士,非沂县?” “好似手中握了点沂县的田产,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沂县,才与刘志泉相识。”苏霁道:“她在沂县也有宅子。” 云起桃花眼斜挑,不笑也似笑,“她什么身份,手中为何有这么多家产。” 苏霁:“尚不清楚,这还是为着之前的狐仙案才查的,当时案子结了,既与她无关,没有再接着往下查。” 云起点头没说什么,当时金玉娥不是案犯,调查清楚身份也罢,又无法预知她今后如何,不可能逮着她追根究底。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几人徒步走进巷子,经过先头几户,就是金玉娥的宅子。 二进院子,比陆安然现在住的地方还要大上不少,王都寸土寸金之地,能置办得起这样的院落,可见这个家产颇丰毫不夸张。 “死者侍女叫小红,她送午饭发现房门落锁,喊了几声没应对,就在旁边窗子戳了个小洞。”苏霁引着人往外边窗台前一站,指着其中半扇破了个小洞的窗户道:“就是这里,她看到金玉娥张着大嘴,瞪大眼睛已经死了,血从桌子往下流了满地,吓的不行,跑提刑司来报案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1章 心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密室,反锁,无第三者。 血迹已经凝固,从桌面到地上蜿蜒成一条血线,夕阳透过窗户覆盖在这片红褐色上,使之触目惊心。 房间其他地方都很整洁,家具挂饰以及花架的摆设上,可看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 陆安然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书画,再看窗户边一架古琴,沉思片刻。 “窗和门锁都没有破坏,房间里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苏霁指着各处,道:“死者当时趴在梳妆台前,死的时候两手还抓着不同首饰。” 死者连带那些当做物证的首饰都被带去提刑司,房间里除了那摊血迹,看不出死了人,好似主人只不过离开片刻即回。 云起注意陆安然停在挂画前的时间过长,调侃道:“这里不会也有暗格?”他仰头注视少顷,“这一幅雄鹰捕猎是张圣陶的吧,听说他的画最精彩在于眼神,以小而观,神韵之境。” 张圣陶是前前朝名画师,擅长画动物,眼前这一幅画并不是他最有名的画作,但经过朝代更迭,他的画不少被毁,留存的不多,也就愈发显得珍贵。 陆安然的关注点不在画本身,“凶禽刀剑带煞,不适宜挂在卧房。而旁边的一帆风顺字画,帆船下浪花朝向门窗,是为大忌。” 她又走到窗边,手背拂过古琴,琴弦被拨动,发出不成音律的低低吟唱,“琴久未弹,只为摆设。” 苏霁猜测道:“主人并不通风雅颂,不过附庸风雅?” 云起半瞌目,握着扇柄轻敲下巴,思索道:“她这样作为,很像暴发户啊。” 苏霁一拍脑门,“世子提醒到了,我就说哪里奇怪,她的首饰几乎没有银玉,全都是金灿灿的黄金。” 从房间出去,金玉娥的丫鬟小红候在外面,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两只眼睛肿成水泡眼。 “我家夫人是个体面人。”小红说道:“平日待人也和气,从不苛责下人。” 小红是一年前金玉娥从牙行买来的,她只知道夫人很阔绰,具体有些什么家产并不清楚,不过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我不知道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夫人买我过来时,就只伺候她一人。” 至于沂县,小红摇头,“我并未跟随夫人同去,夫人偶尔出门会客,也都是独自前往,她不喜有人跟着。” 小红知道的情况有限,连刘志泉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有些奇怪啊,照理说像金玉娥这样手握不少家财,不可能身边没几个帮衬的人。”几人离开,苏霁边走边说道:“就算喜欢事事躬亲,总有兼顾不过来的时候。” 一个独来独往的女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个死了,剩下另一个小丫头一无所知,的确令人生疑。 云起道:“叫人去京兆府调一下她的户籍记录。” “她在沂县的宅子,可有仆从?”陆安然问道。 苏霁稍微调查过,回道:“也只有一个伺候人的丫头,之前虽没有细问,恐怕和这里差不多。” 云起跨上马车,回头对苏霁道:“老苏啊,我有种预感……” “世子,求你别说。” “……这个案子,恐怕不简单。” 苏霁心力交瘁,瞬间沧桑了好几岁,“我想回盛乐郡养老。” 云起坐好,用扇柄勾起马车帘子,探出半张妖冶脸庞,“天虽然黑了,但还不是做梦的时候。” — 在外面用了晚饭后回提刑司,到了停尸房前,苏霁才想到一个问题,“刚吃了饭进去,会不会不太适合。” 云起挑眉:“又不是开膛烂肚,你还能吐不成?” 苏霁回忆起那具湖底男尸,一股浊气从肚腹直往上涌,哀怨的看了一眼云起矜贵的面容,“告辞!” 陆安然打开门进去,云起慢她一步,在墨言快要跨入门槛时,观月把他拖住了。 ‘咔嚓~’墨言咬了一口苹果,“干什么啊?” 观月往里抬抬下巴,“你确定要进去?” “切——不就是死人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挥挥手,边嚼着果肉往里走。 观月背靠门框默默在心里数数,一盏茶后,门一开一合,一道身影飞快闪过,蹲在墙角干呕了半天。 “呵呵,不就是死人嘛。”观月凉凉的在他身后说道。 墨言挠着墙皮,脸如菜色,“姓陆的比杀猪的还狠。”想到陆安然持着刀,眼皮都不跳的把人皮割开,就好像那一刀割在他身上。 尤其后面她掏出里面的心脏放手上端详,整个一变态杀人魔。 观月抱臂:“是比你杀狗的强。” 停尸房内,陆安然用柳叶刀在心肝脾上各切了一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放回尸体原处,再用线重新缝合好尸体。 云起碍于女尸没有靠近,看着她的动作感叹道:“有时候觉得你比凶手还变态。” 陆安然现在缝合起来已经非常熟练,手下银针不停穿梭,像绣花一样每一针间隔都差不多,“中毒不一定会呈现在肌理,我需要用药粉将内脏泡过后,分辨有无毒素。” 如果真的是自杀,仅仅是尊重死者这一条也不会无故毁人遗体,但见过死者后,陆安然和云起几乎立刻确定她绝不是自杀。 “她要是寻死,吞金即可,犯不着吃一些尖锐的金器。” 陆安然认同道:“死者很注重仪表,有心想死,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 初验尸体,金玉娥两边嘴角被锐器划破数道伤口,嘴巴里面也残破不堪,甚至喉道也被划伤,因此才流了那么多血。 衙门仵作已经稍微收拾过,血迹被擦掉,但依稀可辨当时的惨状。 美丽的女子,可以死,但不能失去优雅。 “一个人就算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也很难忍耐剧烈的生不如死的疼痛,所以自杀的人大多选择上吊,投河。”陆安然手腕一翻,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转头看向云起,神色慎重道:“规避痛楚,源于身体自发性的自我保护,一般情况下无法打破,除非……” 云起换了个手支撑下巴,示意她继续。 陆安然眉色间平静如初,眼睛里凝聚起一丝犀利,“不可控或者失去可控意识。” 云起思忖道:“也就是说,要么她被人强压着这样做,或者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嗯。”陆安然起身,“既然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事发前也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我想后者的可能更高一些。” 云起打了个响指,“你说的不错。” 基于这一层原因,两个人决定解剖尸体,以寻找到答案。 — 再出停尸房,月成弯钩,倒挂在树梢。 云起送陆安然回吉庆坊,马车上,陆安然问:“玄门真有一门摄人心魂的功法?” “传闻是这样,不过现实你也见过了,可致幻,但维持的时辰不久。”云起手掌放在支起的膝盖上轻拍,“你怀疑鹿陶陶?” 陆安然缓缓摇头:“她顽劣,但不至于滥杀。” 云起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很希望她是。” “为何?” “你讨厌她。” 陆安然看向云起,眉宇轻蹙着道:“讨厌一个人,但不妨碍我客观看待。” “所以……”云起倾起上半身靠过去,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直扑陆安然口鼻,眯了眯桃花眼,压低声音道:“给她用你的腐骨散?” 陆安然定定回视半晌,收回目光道:“世子也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云起勾唇,语气散漫道:“信啊,本世子可是亲眼见过尸体化为粉末这种奇迹的人。” 陆安然垂目,拇指按压食指指腹,回想尹家村碰见时,云起就对她表现出格外好奇,总时不时凑过来,也是因为这种药粉的关系吧。 “世子不用试探,药粉是我偶然得来,药方已绝迹,世间再无第二包。” “哦?”华丽的尾音勾起,依旧是疏狂中带着点慵懒,好像刚才的话题真是无意中提起而已。 陆安然看向马车外面,黑漆漆的夜晚,一如她的心,沉甸甸的。 所有的亲近成了怀揣目的,那么相处中点滴,又有几分真心。 马车停下,陆安然站在巷子口,对着云起施礼,突然回到了初见时的客气疏离,“麻烦世子送一程。”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眼中光波微漾,最终没有说什么,扬手让马车驶动。 巷子里只有自己一人脚步声,但陆安然知道无方就在身后。 “无方,你跟在我身边,任何事都会回禀吗?”陆安然转身,眼神落在无方冷然的脸上。 无方摇头:“世子说,不用。” 陆安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但她确实一反常态,想要找个人说些什么。 “你觉得云王府如何?” 无方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崖上行路,举步维艰。” 相较起来,盛乐郡的处境比蒙都陆氏更不好,因而云起才要做出放荡不堪的面貌,将满身城府藏在心中,即便他有不落于南宫止的才华,却硬生生压制下来。 望月良久,陆安然轻叹一声:“所以,他才找我合演这一出出戏吗?” 无方安静许久,在快跨入大门时,才道:“小姐不如自问,为何开始在意。” 如醍醐灌顶,陆安然心口猛然一跳,她若只把云起当做伙伴,互惠互利,那么,为何要在意他最初靠近的目的。 说到底,心乱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2章 大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第二天一早,陆安然还是去了提刑司。 昨夜把切割下来的内脏部分放在罐子泡了一个晚上,分辨过后,发现里面并没有任何毒素,也将这个结果通知了观月。 等她收拾好从停尸房出来,抬眼就看到前方空地上,芝兰玉树、潇洒风流的身影。 云起看到她,走过来道:“怎么样?” “没有毒。”陆安然半垂眼帘,避开对视。 云起好似没注意到她的不同,负手在后抬步道:“走吧。” 陆安然愣了愣,“去哪里?” 云起没有转身,只将脑袋微偏,春阳照拂在他侧脸,恍若拢了一层光影,微微而笑,胜过无边春色,“提刑司大牢。” — 苏霁没有白忙活,大半夜给鹿陶陶来了个瓮中捉鳖,提到大牢里关着去了。 在牢头开锁的时候,陆安然还在疑惑,她在隔壁都没听到什么动静,苏霁的处事手段真够利落。 这里的牢房关的都是轻犯,所以一路过来犯人们情绪都很正常,有几个见到陆安然还吹起口哨,让狱卒踹了好几脚牢门。 不过牢中逼仄,常年暗不见天日,各种难闻的气味不可避免。 牢头拉开木门,看到云起和陆安然一路过来都没露出过一丝嫌弃的表情,心中倒是有些惊奇,“世子爷,小姐,犯人就在里面。” 其中一个狱卒还很贴心的将走道的火把拿过来,这里顷刻间亮堂不少。 陆安然一眼看到鹿陶陶娇小的身体团成一个圈,缩在角落稻草堆里,听到动静抬起脑袋,气鼓鼓的瞪大眼睛,有几分委屈可怜。 令人意外的是,与牢中其他犯人不同,鹿陶陶不止手脚不得自由,连嘴都给堵住了。 牢头在旁道:“是苏大人让小的们这么做的,她是个不安分的,还会吹鸟语,将大牢里祸害的不行,实在没办法。” 原来鹿陶陶上次被抓,吹了古怪的调子,结果牢中发生暴/乱,她也趁乱逃了出去。 这回再次落到苏霁手中,他当然不会给鹿陶陶这个机会。 牢头退出去,重新锁上门,只留下陆安然和云起两人。 陆安然蹲下来,伸手刚把鹿陶陶口中的布子拿掉,立马响起一连串的怪叫。 “啊啊啊啊——!!!” “啊——!!!” 陆安然趁着她大张嘴巴,又把布子塞进去,声音骤停。 鹿陶陶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陆安然不为所动道:“要是不能好好说话,就不用说了。” 鹿陶陶眨巴眨巴几次眼睛,乌黑的大眼珠子上沁出一层水雾,配合着圆润可爱的婴儿肥脸蛋,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安然自不会叫她的样子骗到,淡声道:“同意了点点头,否则我们就走了。” 鹿陶陶现在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一定做得到,心中腹诽等她自由了,一定要把她抓了先拔光头发,再放到热锅里煮汤,哼哼哼。 忍辱负重的点头后,嘴巴再次重获自由,这回没有大叫,扁了扁嘴,哼一声,扭过头去。 云起看的好笑,“世间万物,一物克一物。” 陆安然没有理会他,盯着鹿陶陶问道:“你会用音律操控人?” 鹿陶陶脑袋往右边一歪,转回身笑眯眯道:“对呀,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呀。” “不好。”陆安然道。 笑容一敛,鹿陶陶黑白分明的眼睛聚起一抹暗沉的狠色,“那就放我出去,否则你们都会,死。” 最后一个字压的很低,用少女娇俏的音色说出来,显出与音调不相符的诡谲,就好像这副身体里住的不是本人,而是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 然而,这样的场景没有吓到云起和陆安然,甚至还饶有兴趣的轻笑道:“你就是这样装狐仙骗人的?” 鹿陶陶眼睛一转,里面阴森散去,又是独属于少女的灵动,嘻嘻笑道:“变脸好不好玩呀。” 陆安然遇到两幅面孔的人不少,但性格无常到鹿陶陶这般还是少见,甚至有点看不透她,明明喜怒都在脸上,就是永远不知道她心中到底怎么想。 “你装狐仙的目的是什么?” “好玩啊。”鹿陶陶无所谓道。 “接触都为女子?” “不然咧,臭男人又不可爱。” “神狐印记也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对……等等。”鹿陶陶被捆绑着不好动,扭了扭身体,歪仰着脑袋道:“印什么东东?”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后者道:“你接触的女子,手臂上都有个狐狸印,是不是你给她们加上去的。” 问话半真半假,以窥探鹿陶陶的反应。 鹿陶陶眼睛亮闪闪的,很感兴趣道:“长什么样子?好看吗?” 要么鹿陶陶掩饰的太好,否则就不是她所为。 从之前接触以及刚才对话看下来,陆安然认为少女虽然乖戾,但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人。 “刘吴氏、沂县、刘志泉、狐仙、金玉娥……”一个一个名词从陆安然嘴里吐出来,边观察着鹿陶陶的反应。 一串说完,陆安然转头对云起说道:“应该和她无关。” 云起以扇柄指向鹿陶陶,“就这样?” “最好的伪装都无法掩饰双眼,因为面部表情可以训练,但眼睛往往会泄露你的内心。”陆安然道:“我在说这些名字时,听到认识或者感兴趣的,她的眼中会有波动,而说到金玉娥和刘志泉,完全没有动静甚至茫然。” 云起好奇道:“这也属于仵作一行必修?” “不,只是有人曾经跟我说过。”陆安然看着他,“我也不能完全保证,世子只当参考即可。” 云起嘴角轻扬,“我相信你。” 陆安然心弦一跳,手指缓缓握紧。 鹿陶陶仰头看了半天,“你们两个谈情说爱的时候,可以在乎一下我吗?”两只脚左右摆动一下来强调存在感,“听你们说的意思,这次跟我无关了吧,还不快点把我给放了。” 这里找不到有用的,没有再留下来问的价值,云起招狱卒过来开门,道:“上次的牢没做完,加上你越狱行为罪加一等,继续待着吧。” 鹿陶陶嗷嗷叫道:“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不然我把你们这里都烧了。” “不想要解药了?”云起玩味一笑,成功制住了鹿陶陶的噪音。 鹿陶陶扁嘴:“我就知道,你们这一对奸……”在陆安然清冷的眼神下,两边嘴角拉扯起来,笑的格外甜美,“情比金坚,坚强勇敢。” 陆安然看着狱卒重新把鹿陶陶的嘴巴堵住,头疼扶额,她多想不开才决定来牢里见这个顽劣的少女。 直到外面天光重新笼罩全身,陆安然想到一个问题,“狱中应有关押女囚犯的地方,怎么她和男囚关在一起。” 云起打开玉骨扇挥了几下,像是挥掉在牢中沾染的气味,“女囚犯的牢狱在城外,白日里让她们做些针线活计,或者照料菜园子。鹿陶陶情况特殊,苏霁将她放在外面不放心。” 陆安然能理解,毕竟提溜在眼皮底下她都能作妖,更不要说王都城外。 “说起针线活。”云起似不经意的说道:“刘吴氏在沂县开了个绣花铺。” 陆安然对刘吴氏的印象很深,因为即便遭遇各种不幸,依然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不为前路艰难折腰的勇气。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坚强的信念。 刘吴氏就是那样的女子,她找不到活路了,另开一片天地,也要努力的活下去。 云起注视着陆安然神色变化,勾了勾唇角:“明日去沂县,要不要同行?” — 次日阴天,浓云挤压,风在灰蒙的空间游离。 一辆马车从排着长队的城门口出去,一路驶向官道后,与其他路人逐渐分开,转往沂县方向。 马车外面看着简单,平平无奇,内里铺着柔软的毯子,檀香木矮桌椅,还有随时供人卧靠的软塌。 云起懒懒靠着,伸手斟了一杯茶,食指触杯朝前一推,看向上马车后发了一路呆的人,挑眉道:“在想什么?” 陆安然回过神,手指微凉,伸出双手将茶杯拢在手心,摇头:“没有。” 她只是想到出发前苏霁说的话—— “金玉娥手中除了沂县和王都的房宅,另在邺县和溧水县也置办了宅子,而且手中还有几家店铺。” “据牙行的人说,当时金玉娥都是用现银直接盘的店铺,连掌柜都没有换过,平时也不大管,只隔三个月去查一次账。” 说来说去,好像谁都和金玉娥不熟。 陆安然若有所思道:“金玉娥这么有钱,但查不到她的来历。” 在王都官府落户籍,要么以投靠亲属的形式,比如嫁到当地;或者用生意打通关节,等购置了宅邸便可去改户籍。 金玉娥便是第二种,她手握大笔家产来了王都,很快就入了这边户籍,但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有钱,为何总是独身一人。 原来的户籍已经消了,苏霁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人。 云起把玩手中杯子,“以金玉娥的年纪总归不可能是她自己赚来这么大的家业,左不过继承了父母家产,或者继承夫家家产。” 陆安然皱皱眉:“她一个人独自在外闯荡,身边连个信得过的旧家仆也没有。” “所以,这个女人有些奇怪。”云起懒洋洋的支起下颚,“什么人才会经常换身边伺候的人。” 陆安然略一思考,抬眸道:“她有秘密不想外泄?” 云起笑笑,带着几分神秘,“总之,金玉娥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陆安然点点头,思绪刚要转到别处,就听云起轻飘飘的说道:“你呢?” “我?”她有些没转过弯来。 云起嘴唇微扬,桃花眼尾上勾,眉骨风流,“为何跟我去沂县?”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3章 再赴沂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性格淡然,最大体现在不因为纠结于一件事而容易钻牛角尖。 当初在蒙都街头,老头说她适合学医,她学了。 后来学医不成,她毅然弃此道,从此不医活人。 还有现在,突然发现云起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她有过怀疑,但审视自我,并没有多少被利用的价值,相反对方也曾相助与她。 这么换算,她和云起之间,完全可以君子之交。 自然而然,她又觉得没什么好困扰。 但心中也有疑问,所以陆安然就直接问了出口:“为什么是我?” 云起眼皮懒洋洋的往事一抬,眼睛和陆安然坚定的眸子一对上,忽而扯起嘴角发出一声哂笑:“一开始觉得你有趣,后来就更有趣了。” 陆安然的拇指划过杯缘,眼帘半落,道:“以如今云王府形势,蒙都陆氏和盛乐郡世子走的过近,你就不怕皇上有所猜忌。” “也许换一个词。”云起上下嘴皮一碰,慵懒的笑容中隐藏一丝冷峭,“忌惮。” 陆安然抬眸,眼中带有困惑。 “前朝萧战率领十万大军驻守蒙州境,后因定康帝疑心分散兵权,所以遇牧兰族进犯时无能力招架,本朝皇上趁外乱揭竿而起,前朝就此覆灭。” 云起单手托着茶杯,黑眸幽深,徐徐道:“蒙州境虽附属王朝,但不交兵权,也因此成为每一代皇帝心中的硬疙瘩,前朝开始就想要完全收复,奈何始终不成。我们大业朝现在这位皇帝,野心更大。” “按你这么说,蒙都和云王府牵扯,岂不是留人口舌。” 云起桃花眼半眯,轻笑道:“以你我的名声,皇上当然不会相信我们真有什么,兴许他现在还在揣测,是否蒙州境将要有什么异变。” 王都平民不知,但有头有脸的哪个没听过云起喜女色,性好放荡,而陆安然貌丑无颜,所以云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看上一个丑陋丫头。 “可是他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下去。”陆安然拉开马车帘子,看着移动的风景,暮春绿意盎然,百花竞放,这个时候的蒙都,才刚有春意。 云起笑容微冷,黑眸如古井般深邃,“有些事注定会发生,在于迟早。” “世子呢?”陆安然平静的眸子看过去,“任凭皇上猜测,想要利用这段时间做些什么?” 云起墨黑的眸子闪了闪,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该问皇上想如何,我们盛乐郡云王府一个空架子又能如何。” 陆安然深深的看了两眼转回去,她没有细细斟酌云起话中真假,只是因这情势心中悠悠叹了口气—— 蒙都郡在谁手中,陆氏何去何从,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担心父亲。 — 刘吴氏的绣花铺开在沂县南面,一条深巷当中。 “现在这样挺好的,很少人会叫我刘吴氏,她们喜欢称呼我利儿娘。”见到刘吴氏时,她笑容爽朗,完全褪去了当初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女儿我也接过来了,至于我婆婆……” 利儿娘停顿一下,道:“为着女儿着想,我也不能再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将卖铺子的钱留了刘志泉那一半给她,算是给她养老,往后日子是自己活出来的,她想要怎么折腾,就随她去。” 当一个女人离开头顶几片瓦,走出去时,她的眼界和心胸都开阔了,不再拘泥于方寸之地。 刘吴氏打理前头,卖些绣好的缎面和帕子等,同时也接各户人家委托的绣品,她带着陆安然他们往后院走,“还要跟两位告罪,当时我没说实话。后来有位官爷跟我说,不计较几位姑娘的去处,我才明白你们早已知道,我倒小人之心了。” 后院里摆了一些桌椅,几个女子正在刺绣,全都蒙着面,一个个手很巧,普通一块布经过她们的手,就会多出活灵活现的各种花草,虫鸟。 “大家都是可怜人,出了家门能有什么去处,还不是遭罪。”利儿娘从旁边的姑娘手里拿了一块绣布看几眼,跟姑娘说鱼鳞用哪几股绣线后又还给她,姑娘抬头看到陆安然和云起,眼睛弯了弯,腼腆的笑着转回头去。 利儿娘带着两人到敞开的堂屋坐下,说道:“我自己虽卖了铺子有些银两傍身,但总也要找个营生,为利儿今后想想。所以我思来想去,给自己盘个绣花铺,也好给姑娘们一个落脚地。” 他们坐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外面几个姑娘。 她们右手捻着针线全神贯注,各色细线穿梭来去,好像无数条光彩交错,虽看不见容貌,但平和安宁的静态,已然是一幅幅最美的仕女画。 “她们为何都蒙着面?”云起问道。 利儿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起这个,我必须得向陆小姐道歉。有时候客人会想进来看一下,她们几个又不好见人,因着见到你蒙面的样子,才让我想到这个法子。” 王都其他姑娘小姐出门也会蒙面,不过都是轻纱,还是能看得出大概样貌,只是添一个若隐若现,欲拒还休。 倒是陆安然用的这个布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让利儿娘起了心思。 “无妨。”陆安然并不在意这点小事,说道:“她们总躲在家中,非长久之计。” 利儿娘叹气:“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日子长了再看吧。” 云起轻抚衣袖,扬眉浅笑道:“去官府处帮她们重新建个户籍也不难,不过在沂县进出,早晚也会遇到相熟之人。” 利儿娘听出门道,喜色染上眉角,“公子若能相助,我带她们去隔壁县讨生活。”反正离了家,在哪里还不是过日子。 “这里的铺子不要了?” “铺子再盘就是,人如活水,哪能就叫一块地方困住了。”利儿娘道:“说实话,沂县这儿,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说完,利儿娘有感而发道:“人么,怎么能叫规矩憋死,你们说是吧?” 云起颔首:“回头我让人找你。” 利儿娘真心笑道:“多谢公子。” 一桩心事落下,利儿娘给两人倒茶,恰好一位女子送了两盘糕点,利儿娘道:“上次也不知道你们二位有没有去县城外头的桃花林看看,我和姑娘们做了点鲜花饼,你们尝尝。” 沂县多果树,每年花开,多余的花瓣收集起来制作各色鲜花饼,也属当地特色。 “清晨露水还没消退的时候,去摘了桃花瓣,放入蜂蜜捣揉后,再加些豆泥啊冰糖进去,和面加入馅,再放锅里炸成金黄色。”利儿娘把一块鲜花饼掰开,露出玫红色的馅,“这样花香还在,吃起来酥脆绵甜。” 一壶茶几块点心吃下去,利儿娘主动说道:“两位特地赶来沂县,还是因为狐仙一事吗?” 云起拿起放在桌上的玉骨扇,拇指摩挲扇柄上的玉雕,看着利儿娘眼神颇有深意,“不为狐仙,为你丈夫的外室。” 利儿娘脸上满是惊讶,不知道怎么又提起这茬。 “先不说其他,单说那个女子,你可曾接触?” 利儿娘不明他们来意,仍旧如实说道:“刘志泉出事后,因着有人讨债,我开始以为银子定是都花在了外室头上,便找了他相熟的几个朋友,终于问来那女子住址。” 这事当初利儿娘说过,不过那会儿,谁都没在意,也没想到有一日还要来问询一边。 利儿娘语气带着几分嘲弄道:“我跟你们说过,端看那女人穿着派头,也不知道看上刘志泉哪里,倒像她反养了个小白脸在外头。” 刘家虽有两三间店铺,做的是小本生意,“我不管事,可店里银子走账大致还是清楚一些,平日也没见少了,所以要不是有人拿了万两欠债银票上门,我真不知道……” 虽然她现在也不知,刘志泉那些钱到底花在哪里。 “我卖了老宅和所有田地,又加一件店铺的银子,好不容易凑齐了还给人家,如今手边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绣花铺子了。” 刘志泉如何陆安然和云起不关心,他们主要把目光聚焦在金玉娥这一方,“金玉娥,就是你丈夫那位外室,你了解多少?” 利儿娘压下心中困惑,仔细回想道:“放下女人心里面那点怨恨实话说话,她是一个看着很讲究的人,精明外露,人不开口就带三分笑,倒像是生意人般,不过语气不那么叫人讨厌,做人做事很有条理。” 这和陆安然他们根据金玉娥房中摆设得出的结论一致,重利不懂风雅的商人,为人谨慎且相当体面。 “我也只见了一面,奔着闹一场去的,”利儿娘自嘲的笑笑,“结果人家三言两语,反而给我闹了个没趣,丢人呐。” 陆安然喝口茶去掉嘴里鲜花饼留下的甜腻口感,眉眼微抬,问道:“你丈夫手中可有任何和金玉娥相关的东西?” “没有,他出门和人谈生意,回来也就是酒气重些,别说留下物件,即便脂粉味也是没有的,否则这么久来,我也不会毫无知觉。” 说来,等到刘志泉出事利儿娘才看透,她丈夫原来这么会藏事。 “我丈夫整个人,说白了有些不切实际,握着刘家这点薄产不满足,天天想着发大财,做人上人。” 利儿娘说到这,眉头一揪,“对了,有段时间他倒是很高兴,说什么机会来了,他要发达了,但没多久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4章 窃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田字巷与利儿娘的绣花铺相隔半个城,由一条贯通南北的梨花街首尾相连。 墨言顶着个大草帽在打盹间隙一挥马鞭,马车嘚啵嘚啵奔的欢快。 偶尔从马车里飘出几声对谈,过往人还没来得及听清,语声如烟云,散在风里。 马车帘扬起一角,露出陆安然半张蒙面侧脸,“细数起来,刘志泉说机会来了要发财那段时间,正好是遇到金玉娥的时候。” 云起左手搁在靠垫上,闲适道:“以金玉娥手中财富,算不得金凤凰,不过称之为下金蛋的母鸡也不为过。” 陆安然表情复杂:“世子这算夸人?” 云起轻笑:“发自肺腑。” 马车停下,墨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世子,田字巷到了。” 虽然来之前已经心中有些数,不过刘志泉和金玉娥关系密切,总以为会漏一些出来,然而刘志泉守的这般密不透风,利儿娘居然一丁点隐情都未曾知晓,还是不免略有遗憾。 所以,离开绣花铺,马车直扑金玉娥在沂县的宅子。 站在金玉娥的宅院面前,两人顿时明白为何当时利儿娘认为金玉娥找上刘志泉是瞎了眼。 这出院落比起王都那处更加阔气,金钉朱户,彩凤舞门,门前镇雄狮,张扬欲驰。 墨言上前抓了铜环连叩三下,一时没有动静。 “刘志泉手中也算小有薄产,他当真会为了所谓发财抛妻弃女?”陆安然不执着于金银,故而不明白人的贪念。 云起反问:“人有业障,贪嗔痴恨爱恶欲,一路走来,你还没领教?” 陆安然默然。 尹家村父子之恶,沂县童父之贪,什么亲情伦理在他们眼中,都不及心中那点欲大。 “从旁可引,刘志泉此人好高骛远,然志大才疏。”云起背负双手,侧身站着,阴天光线沉沉,他的脸叫朱红大门映衬的艳中带妖,挑眉淡笑全是风情,“金玉娥非普通愚妇,想要从她手中得好处,总要先付出,况且她长相也不差,对刘志泉来说,这算得上选择吗?” 陆安然微抿唇,是了,在刘志泉看来不过一纸休书,抛弃的是糟糠,未来却一片光明。 “说起来……”云起用折扇轻敲自己手臂,敛下眼皮低语道:“我更好奇金玉娥怎么挑中的刘志泉。” 从金玉娥的行事作风来看,可称得上神秘,来往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了解她,因而与谁都不亲近。 但她又甘愿成为一个小店铺老板的外室,凭她身份,实叫人匪夷所思。 墨言摸着下巴故作深沉道:“也许刘志泉哪方面非常突出呢?”立马迎来两双眼睛虎视眈眈,他缩了缩肩膀,“我哪里说错了吗?” 云起暧昧的给陆安然递了个眼神,闷笑道:“对,对的很。” 陆安然耳根微红,不自然的转过脑袋。 墨言:“……”他不就想说刘志泉可能打理生意比较厉害,毕竟金玉娥那么大一份家产,还得找个自己人才靠谱啊。 但世子爷和姓陆的这反应怎么回事? 暗中跟随的观月掀了掀嘴角,“这货迟早是蠢死的。” “谁?谁啊?”这时门内传来一个小丫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门缝只开一条,挤出半只眼睛向外张望。 “官府办案。”墨言拿出一块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没等对方看清就收了回去。 小丫头将信将疑,呐呐道:“一早县署的人就来过,难道你们已经抓住那个贼子了?” 陆安然看云起,“提前通知过沂县县署了吗?” 云起摇头:“未曾。” 小丫头实不能相信,因着这三人当先的年轻男人太过俊美,比太阳还耀眼,而旁边女子亦气度不凡,她虽肚中没墨无法形容具体,可觉着两人都是比她家夫人还气派的人,再加上旁边一个黑衣男子手持佩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我们确属官府中人,不过非沂县当地,而是自王都来,有些事关于你家夫人。”云起往大门方向指指,挑唇一笑,“站门口可不大好说话吧?” 这一笑,比夏花还绚烂,小丫头脸色一红,把门缝渐渐拉大。 当她看到一块提刑司的牌子时,才确信这几人当真是来自王都的大官,带着疑惑将几人迎进去。 去正堂经过一个小花圃,正当季,里面芍药开满院,香清粉澹,红艳如火。 想起金玉娥在王都精致华丽中欠缺点品味的房宅,这里反而更加秀气美丽,陆安然手背蹭过花枝往外探的一朵花,道:“花开的很好。” 小丫头在前边带路,听了这话,回道:“原是茶花,夫人觉得寡淡,便弄了些芍药种子栽种,今年是开的最好一次,不过夫人有些日子没回来,倒是还没瞧见。” 陆安然看了她一眼,心说:她怕是再看不到了。 在正堂坐下,小丫鬟沏茶端上,除了刚开始的警惕外,心情平静,显然对金玉娥的死还不知情。 不过,提刑司尚未通函告知沂县县属,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云起对小丫鬟此前说的贼子略有好奇,“你说县署的人来过,怎么回事?” 小丫鬟没识人之能,也能看出这几人言行举止不似普通人,隐隐透出上位者的矜贵从容,心里有些纳闷,难道府中失窃案遇到什么硬茬子,还惊动到王都了? “昨晚府里有贼闯入,盗走许多东西,夫人的首饰和银票也没留下两件。”小丫鬟神色惶惶,双手绞着衣角,因害怕使得眼眶泛红,“夫人走时让我留下看家,如今我……天刚亮我就去县署报了案,希望程大人早日抓获贼人,否则,否则我也没活路了。” 失窃这么多值钱物件,卖了她也赔不起,抹抹眼泪,抽噎道:“大人,你们不是因着失窃案而来吗?” 云起不提这茬,而是问道:“就留了你一人看家?可看到贼子长相了?带我们去你夫人的房间看看。” 小丫鬟闻言垂下脑袋,手指抓的更紧,咬着下唇嗫嚅道:“我,我住在西角屋,贼子半夜闯入,我听到些动静……等跑过去一看,夫人房间尽是凌乱,叫人翻的乱七八糟,再查过一番,发现什么值钱东西都没了。” 陆安然清透的眸子微有明晰,语声凉淡却平和,“你看到了,因心中害怕,没敢出去,对吗?” 被轻而易举看透,小丫鬟捂住脸哭泣起来,眼泪从手指缝漏下,很快打湿了她的襦裙,“我不敢,我太怕了,我……我对不起夫人,求你们了,我害怕,夫人会打死我的,我没脸见夫人……” 小丫鬟惶恐至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云起两根手指搭在桌案敲两下,偏头看向陆安然,似笑非笑——巧合? 陆安然缓缓摇头,想到另一个问题,“宅中只你一人打理?从前可有遇到过偷窃?” “没有。”小丫鬟满脸泪痕,倒是还能回话,“夫人喜静,稍有杂音晚上便睡不安稳,从来就我一人伺候。刚来时,我也担心宅子安危问过夫人,夫人却说此地周围都是富户,家家都有护院,绝不敢有不长眼的人闯来,即便有,随便喊一声,也有贼子好看。” 一开始她还惶恐了段日子,时间久了,发现真如夫人所说,慢慢放下心,谁知昨晚就出了事。 云起玩味道:“你昨晚怎的没喊?” “我……”小丫鬟扭着双手,又是惊悸又是惭愧,脸色渐渐发白。 昨夜事发,她听得动静爬起床,门一打开对上一双寒夜当中无比阴骘的眸子,锐如刀锋,杀气四溢,吓的她一声惊呼全卡在喉咙口。 后来她躲在被窝里从后半夜抖到天亮,心中惶惶不已,好似下一刻就有人掀起被子,横刀见血,以至于熬到天亮,魂都缺了一大半。 不消多问,云起和陆安然也已从小丫鬟变化不定的表情中窥知一二。 在小丫鬟领着去金玉娥房间的路上,陆安然低声和云起说话,“昨天就有疑惑未开,今日说起偷窃倒提醒到我,家中凡有财产者,必忧心守不住,遭贼惦记,金玉娥身边只一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护院家丁都不请一个。” 云起深以为然,“总不至于像她所说,蹭用邻居护丁。” 二人再次一致认定,金玉娥身上秘密众多,怕不简单。 “如此,她的死就更可疑了。”云起最后一个字压在舌尖,正好停下脚步。 金玉娥这间卧房朴素许多,概因古董字画被掠空,梳妆台上首饰也空落落的,抽屉全打开了,偶尔残留一颗细小红色镶嵌宝石,像是贼人着急忙慌中不小心扯落下来。 床上被褥凌乱,锦被还被撕扯坏一个角,露出里头些许棉絮,毫不留情的团扔在床脚。 “夫人还未回来,我没敢动。”小丫鬟怕被误会偷懒,连忙解释,可一说到夫人,又开始紧张忧惧。 “你知道金玉娥在王都的住址?派谁去通知的?沂县可还有和她交熟之人?” 小丫鬟虽奇怪,也没听出云起问话中不寻常,老实回道:“夫人离开前留了地址,说有急事可让茶馆马六帮着跑腿送信,不过这回去王都是县署老爷派的人,按时辰来算,应该在回来路上了。” 云起朝外打了个手势,让观月去找那个马六,伸手拿了梳妆台上遗留下的一小颗红宝石,背对着小丫鬟道:“你也不用等你家夫人了,她回不来。” 小丫鬟不解。 偏过头,天光从窗户穿隙而入,落在他周身,几分晦暗,“她死了。” 如有天雷,劈的小丫鬟当场震懵。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5章 守得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小丫鬟名为栖霞,如同王都的小红一样,也是金玉娥一年多前在牙行买来,上下只伺候金玉娥一人,所知不多。 在得知金玉娥的死讯时,栖霞先是震颤,后又从神情里透出一丝掺杂了愧疚的放松。 到底是个小丫头,她虽然尽量掩饰,但还是轻而易举叫云起和陆安然捕捉到。 “夫人没有仇家,也没有亲近人。”栖霞咬着唇,眼泪停了,干痕依旧留在脸上,“哦,有一位,刘记铺子的刘掌柜,夫人和他走的近些,刘家的那位还来闹过一场。” “刘志泉吧?你家夫人同他关系密切,听说不大寻常。”云起道。 栖霞微有尴尬,含糊道:“刘掌柜每次过来,夫人都撇开我的,我也不大清楚。” 做人外室这种没脸的事不好拿出去说,两人从栖霞语焉不详的话语也看出几分,心下都亮堂。 “刘志泉出事后,你家夫人怎么说?” “夫人消沉了两日,一个人去了趟邺县,回来后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和平时一般无二。” 栖霞不知道,不过陆安然和云起是了解过的,金玉娥在邺县也有家当,想是利儿娘闹过一次,不管为着烦心还是有意避开,反正与刘志泉的感情又没多深厚,她有钱也不靠着男人。 “你可知金玉娥手里这些家业从何而来?” 栖霞胆子小,但人还算机灵,想着主人家平白无故没了,又有王都的大人特意赶来,定是不寻常的案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夫人有一回送客时,我无意中听到一句,好似说什么亡夫,生意之类。” 陆安然看她,“亡夫?姓甚名谁?” “不知道了,平时夫人不提这些。” “那位客人呢?” 栖霞拧着眉思索道:“还是去岁仲夏时候的事了,夫人后来让我去酒楼送过一回东西,我才知道客人从远方来,并非沂县人士,待了没两天就走了。” 云起心中记下这桩事,回头让苏霁找人查查看,能让金玉娥交心的人,总算一条线索。 比起王都城,金玉娥在沂县待的时间长一点,所以栖霞到底比小红了解稍微多一些,陆安然接着问道:“金玉娥既入了王都户籍,怎么时常待在沂县,她原本是哪里人士?” “夫人其实每年在家时间不多,经常在外奔波。”栖霞叹息:“一个女人家做生意,顶不容易。” 至于金玉娥的籍贯,栖霞不确定道:“夫人说话没什么口音,不过偶尔蹦出几个词,好似西南那边,但夫人不说及自己的事,我们当奴婢的也不好多问。” 金玉娥死的蹊跷,沂县这里被盗更蹊跷。 “盗亦有道,凡事留一线,像这样全部囫囵吞的搬走,反而少见。”云起迈步出大门,看着朱红色高门,黑眸微沉道。 墨言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拔来的干草,嘿笑道:“主人不在,会不会是小丫头伙同人监守自盗啊?” 陆安然正好经过他身边,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墨言瞪眼:“姓陆的,你骂我?!” 云起用折扇打在他后脑勺,笑容勾的妖孽,“说什么呢?” 墨言一悚,吐掉口中干草,站直立正,“世子请上马车,陆大小姐请。” 陆安然坐下,抬眸道:“墨言比观月活泼。” “你想说墨言没规没矩吧。”云起抖了抖宽袖,垂眼遮着眼中情绪,道:“墨言小时候救过我兄长一命。” 这还是陆安然第一次从云起口中听到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传说中被抢了世子位的云王嫡长子——云峥。 “兄长出门遇狼袭,墨言带几条猎犬救下他,后来父亲关照他家,墨言被送入府中当了护卫。”三言两语,云起便把前情说完了。 陆安然有心再问,又觉得涉及家私,略显冒犯,眼神露出几分欲言又止。 云起哪有看不出来的,“想问为何墨言救了兄长,反而跟着我?”轻笑一声,“因为他怕狗。” 男人俊美脸庞上浮现一抹似笑非笑,陆安然看不透真假,话题也跟着沉静下来。 — 马车快出城门,叫人拦住了去路。 云起用折扇挑起一角马车帘子,前方站着一个妇人,手中挎了篮子,看到云起大方笑道:“公子和小姐贵人事忙,我也不留二位,沂县这个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个鲜花饼算是我们一点心意,还望两位莫嫌弃。” 墨言接了篮子,掀开遮灰的白色纱布,里面正正齐齐摆了二三十个金黄色的饼,上面点了朱砂,样式精巧,不比王都城酒楼茶馆的差。 陆安然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多谢。” 利儿娘见他们收下了,松出一口气,“公子和小姐大恩,我们实在没什么好报答的,就几个饼,算不得什么。” “你们且忍耐几日,过段时日,会有人找你。”云起道。 利儿娘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能帮得上最好,切莫为难,姑娘几个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心中已经很是感恩,万不可因着这事,反难为公子。” 她不知两人身份,也隐隐有过猜测,不过她虽不懂官道,自己做了生意,明白穷人不易,官途多磨,越身居高位,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 看看那些动不动诛九族满门抄斩的案子,有多少侯门公卿,又有几个平民百姓。 云起看她是个明白人,心中更满意了,不介意动动手指,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将几个女子户籍添入。 马车启动时,陆安然再三思考,还是告知利儿娘道:“金玉娥死在王都。” 利儿娘震惊过后,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她死了,我不可惜也不庆幸,我和她之间谈不上爱恨。男的守不住自己,又关女的什么事。” 滚滚马车声里,陆安然看着利儿娘渐行渐远渐的脸慢慢模糊,只是脸上那股子豁达,留存在了她心里。 安静许久的马车中,忽而响起云起幽幽话语,“我守得住的很。” 陆安然:“……” 回王都已入夜色,来回奔波一天,光叫马车颠簸已经很要命,陆安然眉色间都是困倦。 脚刚沾地,观月骑马后脚跟着到。 “茶馆确有马六此人,家住沂县下辖福禄村,听掌柜说他一早告假出了城。属下原想着他兴许和金玉娥有什么关系,回王都前特地跑了一趟福禄村,结果村中说并没有这人。” 观月风尘仆仆,嘴唇都有些干裂,眉头皱拢道:“刚才属下才问过城门口登记册籍的护卫,上面没有马六名字。” 马六失踪了,身份还是伪造的假身份。 还好观月办事仔细,来前就去了福禄村一趟,否则直接追来王都,又多余往回跑。 云起黑眸微深,抬手一扬:“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整一番,让苏霁着人去沂县画像,找到这个马六。” 墨言趁机上眼药,“观月现在办事越来越越懈怠,连个跑堂小伙计都抓不住。” 观月睨了墨言‘小人得志’的嘴脸,没搭理他,径自下去办事。 “跑了也是好事。”陆安然开口道。 云起点头,“心中有鬼才会跑。”这条线索抓对了。 墨言捧着下巴望天,诋毁一个人好难啊。 — 这天晚上,琼仙楼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不是因为头牌争艳,也非开/苞竞拍,而是那位柳长和公子,再一次大闹青楼了。 烟花地聚在一条巷中,陆安然也不可能错走到这里,她过来,因为一个熟人邀约。 红姑已成绯烟,但她身上,陆安然还能看到当日的清骨坚韧。 这是一家酒坊,非琼仙楼内。 “陆小姐见谅,奴家不能离开这里太远,只得委屈小姐。”绯烟撇开桌上的酒不动,问小二要了一壶茶。 陆安然:“本是我托你办事,你无需介怀。” 绯烟先给陆安然斟茶,“小姐在这里稍坐片刻,奴家安排了小丫头候着,香兰一回来便会过来通知。” 同金玉娥有交集的人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当日刘志泉出事时,与她同在马车上的青楼女子香兰。 金玉娥一出事,苏霁就派人找过香兰,不巧的是,她前两天接了个客人,陪着去了隔壁县。 陆安然得知香兰是琼仙楼的人,便带信给绯烟,她要是回来烦请告知一声,原以为绯烟差人打发个小丫头说就行了,没想到她这么尽心尽力。 “像香兰这样,会经常随客人在外吗?”陆安然晚饭多吃了几块糖醋排骨,这会儿肚中正积食,连茶水也喝不下,又觉得一口不喝未免不合礼仪,浅浅抿一口,沾唇就放开。 绯烟在琼仙楼待了有一段时间,多了点看人阅历,见陆安然此举,心中感叹陆姑娘看着冷冰冰,其实性子很好,就算没有饮茶心思,为了不让她难堪,还是给足了面子。 绯烟拢了拢身上纱衣,语气寻常道:“有些姑娘想赚的多一些,就会和香兰那样跟客人在外过夜。有心气傲的,不愿意伺候人,能弹能唱就卖个艺,寻点雅趣。” 一笑,多少带点讥讽,“然而不管开头多不同,到最后也都是殊途同归,陆小姐可知为何?”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6章 香兰金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初时,外面略有吵闹,两人并未在意,一壶茶,相对而坐,交浅言深。 绯烟的声音温婉柔和,如涓涓细流,“卖身为娼,卖艺为妓,一点底线在醉生梦死,裘马声色中算得什么。” 茶气熏着陆安然的双眸,洗过般清华,嘴唇一动,“浮华易障目。” 绯烟含笑:“小姐通透。” 说回香兰,绯烟由衷道:“香兰不同,她是个明白人,不管什么客人都笑面相迎,因着她看重的只有客人手中银两。不似有些女子,识几个字难免心气高,总想着不愿在这个大染缸被玷污了,实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出去了,人家只听你是青楼的,谁还在乎你身子干不干净。” 非她贬低,世事如此。 “三天前就说生病,这次又躲本公子,当本公子泥糊的没脾气?上一次我都瞧见了,明明房里就藏了人,还骗我。”一句大喊破了音,高昂且尖锐。 绯烟推开临街窗户探头一看,“是柳公子。” 其实不消绯烟说,陆安然从声音也分辨出人来,听说坠湖后柳长和在家安生了几天,看来又耐不住寂寞出来寻欢。 柳长和还在门口叫嚣,“要么让香兰出来,否则看本公子今晚砸了你这个琼仙楼,日后就剩个穷字。” 不管做什么生意,讲个和气生财,但在王都这地界将生意做大的,说白了,背后都有点靠山。 琼仙楼老鸨原还客客气气赔笑脸,这会儿笑容敛了半分,拿帕子的手往腰间一插,“柳公子,您是贵客,我们琼仙楼迎来送往用的是酒和姑娘,哪有让你费力气的事,您消消气,我给您找十个八个姑娘来,让您亲自挑,您看如何?”看似卑躬屈膝,实则语气比刚才强硬。 柳长和冷笑,他坚持要香兰作陪,已经不是一个女人的事,而是他姓柳的在王都城的面子问题。 “好的很,你是不把我当回事了是吧?” 老鸨涂抹脂粉的白脸往下耷拉,掺了夜风笑容微冷,声音尖细道:“奴家不敢,不过柳公子行事前不妨仔细想想,王都城也不只您一家。” 言语暗示,琼仙楼也背靠大山。 柳长和当面叫人落面子,废话不多说,挥手让身后的小厮一起往里冲,老鸨忙喊着楼里打手阻拦,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看着这一出闹剧,绯烟安排的小丫鬟正巧跑过来,附耳说了两句,她点点头,对陆安然道:“香兰回来了,不过她正在陪客。” 陆安然诧异:“刚回来就……” “香兰是楼里头牌,这回出去陪了个要紧人物,回来许是要交代两句。”言到即止。 陆安然已然明白过来,大概就是琼仙楼的那个靠山,难怪老鸨有底气阻拦柳长和。 绯烟:“小姐放心,我和香兰说得上几句话,料想差不多时候了,现在回去就帮小姐安排。” 陆安然回以感激:“不用勉强。” 绯烟带着小丫鬟离开,楼下的闹剧还没散场,两伙人打在一起,要不了多久,京兆府那位袁大人就该大着脑袋出现。 余光扫见酒坊外一株梧桐枝叶轻颤,陆安然将茶杯推开,让店小二重新换一壶热茶。 待茶上新,翩翩一角银袍映入眼帘。 “胆子真大,一个人跑来烟花柳地。”语调带笑,散漫中不减疏狂。 陆安然执壶斟茶,淡声道:“无方在。” 云起在对面落座,茶气氤氲眉眼,墨染湿气,如烟雨中黛山朦胧,不去看眼前茶杯,扇柄压在原被撇在一旁的酒壶上,“你让无方通知我来,就为这?” 云世子喜酒,更有云上宫藏酒池肉林一说。 打开酒塞,壶在鼻前一过,酒气溢人,“玉壶春?年限稍短,醇香尚可,色清而澈,可惜,浓而不烈。” “世子想饮好酒,可去琼仙楼。” 云起往后一靠,姿态慵懒,“试探我?” “不是。”陆安然转向窗口,正好将琼仙楼收入眼中,“有位朋友给我传信,香兰今日回来。” 云起左手在桌面一支,半边身子靠到窗口,往下一探,差点与一人来个眼神对视,连忙缩回来。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看他。 “袁方在楼下。”云起摊开手拍脑袋。 陆安然动了动嘴角,没有笑出声,眼中带了点笑意,“提刑司不是只管刑狱?斗殴打架还算不上。” 云起啧一声:“本世子现在见了这老小子牙疼。”油光水滑,奸的很。 不过陆安然提醒的对,云世子当下大大方方的起身,还尤其不要脸的冲下面笑出一脸桃花,“袁大人,出公务呢?” 袁方从刚才就觉得有人盯着他,满脑门汗的把柳家这位少爷请回去,又抓了一干人等,回头就看到云起发光似的笑脸。 “呵呵呵,世子好啊。” 云起挥扇轻摇,矜贵清华,笑的风流邪肆,“有空请你喝酒?” 袁方心里腹诽几句,清了清嗓子,“不知三元巷……” “好走!不送!”果然他和这个奸狐狸话不投机! 袁方摸了摸下巴,自觉满意,冲身后若干衙役大手一扬,“回京兆府。” 柳长和这场大闹才落下帷幕,但少不得要叫王都议论一番。 云起深有感慨道:“要说纨绔,柳家这位才堪当大任。” 琼仙楼门前恢复平静,因为刚才闹的厉害,好些客人被吓走,老鸨也叫袁方带去京兆府,对比旁边红楼欢声嬉闹,立时显得萧条起来。 陆安然:“时人好酒,时人好色。” “你刚才说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云起问。 陆安然简单说了和红姑的渊源,云起挑眉笑:“挟恩求报啊?” “世子差人来问也一样,不过她一番好意,我就承了。”陆安然坦然道。 酒坊客人不绝,酒气喧天,旗幡在云起身后,迎风猎猎,以作背景。 两人走着,云起道:“你这样小心倒对了,金玉娥死的古怪,这事后面透着怪异,官府衙门不宜大张旗鼓,再则香兰这类女子,最怕扯上人命官司。” 嫖客去青楼寻欢,可不是招晦气。 旁边经过的都是男子,陆安然走在路上成了异类,少不得叫半醉不醉的男人们张头张脑,云起落后一步,随之走到外侧,似不经意般,替她遮挡别人探寻的目光。 陆安然偏眸看了看,话在舌尖滚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世子惯会怜香惜玉。” 也不知她指的前一句话,还是后边云起以身挡人的行为。 云起喉咙里溢出轻笑:“这个嘛……分人。” 气轻,散出淡淡酒味,微醺。 — 按着绯烟身边小丫鬟说的路线,没有走琼仙楼大门,反而绕了大半圈来到后面小巷。 此地安静,不似前面红色灯笼照明,仅靠着月辉,光线昏暗,整条巷子黝黑深邃,只余风叫。 眼睛看不大清楚周遭,鼻子和耳朵更灵敏起来,于是各种味道可劲的飘入口鼻,恶臭、酸味、腐烂物…… 巷子狭小,应是夜香车往来之路。 不多时,黑色小门从里推开,小丫鬟提着灯笼的手略略抬高,将人照清了,弯着嘴角道:“绯烟姑娘在厢房中,两位客人请。” 三转两转到了后院,院中红绸横空穿过,中间挂满小小红灯笼,点缀下来,满场皆喜庆。 青楼女子作风大胆,做的皮/肉生意,自不讲男女避讳,故而丫鬟直接将人带入绯烟所在的房间。 房中燃香,浓郁芬芳但不刺鼻,脂粉舞红帐,日日可春宵。 一照面,陆安然看到绯烟身边穿海棠色纱裙的女子,弯弯柳月眉,眼眸含春三分魅,不笑时盈盈如水似百合清新,笑时妖妖艳艳若芍药热烈。 这会儿女子柳眉似拢非拢,神情有几分憔悴倦怠。 美人蹙眉,平添娇柔。 “我和香兰不便出门,只得请二位来了。”绯烟没有要酒,桌上摆了三盘糕点和一壶清茶。 云起嘴角上翘,眉眼当中妖孽气肆意流转,轻松惬意的落座,“有美在前,当来。” 女子眼眸落在云起身上,很难再移走,也不羞怯,抿唇道:“公子之风度,亦少见。” “这是香兰。”绯烟先替陆安然和云起介绍香兰身份,才对香兰解释:“稷下宫学子陆小姐,还有……”她没见过云起,一时哑口。 绯烟不说蒙都陆氏,免得传出去于陆安然名声有碍,又要提稷下宫,意在指出两人身份不凡。 云起下巴往下一点,桃花眼天然上挑,不笑亦似笑,“我姓云。” 香兰起身,手执长裙对着两人一礼,“绯烟说你们二位找我,不知为的何事?” 绯烟道:“你们谈,我去沏壶热茶来。” 不说壶中有茶未冷,即便沏茶,也不需她亲自前去,摆明了避嫌。 云起对着陆安然挑了挑眉头——你这位朋友相当识相。 陆安然垂目抚平衣摆,绯烟经历生死,人生起起落落,这中间看透人世沧桑,因而阅历待事上尤为进退得宜。 一张桌子隔着三人,呈鼎立而围。 似在互相观察,一时无话,还是香兰先打破沉默,“云上有名子美,公子如玉,难得一见。” 子美是云起的字,只一个云字,便猜到眼前人是云起,可见香兰也是妙人。 云起唇角缓缓拉开一条笑弧,眼皮微掀,桃花眼潋滟如秋波的光,“你叫香兰,是否有金兰之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7章 倚仗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语双关,是为姐妹,也可代指金玉娥和香兰。 香兰一下子能猜出云起身份,一为俊美,二来云上公子在花街柳巷名声远扬,她虽未见过,依旧如雷贯耳。 但另一方面来说,香兰也是心思细腻,八面玲珑的人。 所以,云起不担心她听不出言下之意。 “那日沂县出事……”香兰低头半晌,犹豫着说道:“非奴家不愿说话,世子和小姐知道,像奴家这样的身份,最怕扯上人命事。刘志泉虽因意外,但沾上了一点,出去便不好说了,谋生不易,谁还能顾得上别人呢。” 云起拨动玉骨扇上玉坠,露出体谅的微笑:“我们受人所托,你只在这随便说说,我们也就随便听听。” 香兰凝眉:“是刘志泉家人吗?” “差不多吧。”云起私以为,他们替金玉娥查案,金玉娥是刘志泉外室,七七八八算下来,可不是差不多。 香兰摇头苦笑:“想来刘家夫人误会了,奴家与刘掌柜可没有什么干系,有也不过走银子的交易,她尽可放心。” “人死了,这倒不是要紧,不如说一下,那日刘志泉请你做什么去?” 香兰眉头隐隐一跳,面色有几分惊闻熟人过世的怆然,“没了?奴家离开沂县时,只说他卧床不醒,没成想……”人就这么没了。 各中情绪做不得伪,陆安然等她缓过来,才道:“听说你前段日子抱病,也与这件事有关?” “嗯。”香兰低头,抚了抚云鬓,低叹道:“奴家不经事,那日马车突然撞倒,刘掌柜满身是血的样子,实是被吓到了,回王都后断断续续病了好些日子。” 云起顺势再问道:“刘志泉请你去哪里?” “具体奴家也不清楚,好似他设宴邀人谈买卖,不过没到地方就出了意外,奴家没有见过人。” “沂县也有青楼红馆,为何舍近求远,偏要来王都找你?” “他说客人点名了要奴家作陪。” 玉骨扇上玉坠悠悠晃动,烛光照在上面流转出的一抹华光自云起眼底掠过,带出几分沉思。 有钱人吃喝饮乐少不得找几个风月场的女子作陪,只是,这客人又直接点了琼仙楼头牌的名,难道他是王都人? “不知可否问一下,请香兰姑娘出去一场,需得多少银两方可。”陆安然在旁道。 香兰红唇轻抿,眸底自信叫憔悴的脸庞也变得明灿多了,“出楼百两,出城上千。” 陆安然想着她卖首饰好不容易凑出一千两银子的旧事,在心里由衷感叹一句,好贵。 虽侯门贵胄,身为子女也就每月俸银,并不会给过多银子,以免肆意挥霍。 “眼看银子不少,但奴家能赚钱也就这几年功夫,少不得替日后筹谋,再则,那些老爷们不在乎这点银子,越贵方能衬得上他们面子。” 陆安然想起绯烟的话,果真是个灵透的明白人。 “刘志泉的店铺经营尚可,但随随便便拿出千两银子也不容易吧。”云起说着,脑中转了转,想起利儿娘说的欠债万两,莫非都砸在青楼当中了。 不过,香兰立马否决了他的这个猜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来楼中找奴家的是刘志泉身边那位金夫人,也是她使的银子。” 云起对着陆安然眨眨眼——哟,还是个吃软饭的。 正好提到金氏,省得他们再七拐八弯,顺着她的话题道:“想起来了,刘志泉出事时,身边还有一位夫人,听说是他找的外室?” “嗯,金夫人出手阔绰,是个不多见的豪爽女子。” “你们一路同行,你可看出她和刘志泉之间关系如何?” 几句下来,香兰眼底盛满狐疑,“刘掌柜人都去了,他夫人还需要知道这些吗?” 云起做作的嘘口气,“唉,女人遇到这种事,总有些不大甘心,香兰姑娘能理解吧?” 香兰眼珠子微微转动,她在青楼这个地方,也不是没见过家中有些彪悍夫人上门抓人,言语间都是愤恨恼怒,即恨丈夫贪恋女色,又怨妖精魅惑自己男人,最气不过就是男人宁愿叫外面女人勾了魂,回家却无视她们。 这么一想,香兰感觉自己明白刘夫人的怨结,反而替她唏嘘不已。 “希望刘夫人还是放开自己吧,毕竟刘掌柜也……”香兰道:“金夫人是个有能力的,若她愿意,也不是找不上男人,可她挑了刘掌柜,只是因着刘掌柜的脸与她亡夫有两三分相似。” 这一点,陆安然和云起都万万没想到。 香兰感慨着说道:“奴家也只是在路上听他们说话时听了一两句,不过金夫人办事利落,为人又慷慨,便是男子,也少有人及。至于刘掌柜,说句真心话,奴家见过有钱有势的男人不少,他顶多得个中庸。” 不拔尖,不笨拙,马马虎虎。 “如此说来……”云起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就着喝茶的姿势挑起上眼皮道:“这场饮宴,实则挑头的人是金玉娥。” 突然说起本名,香兰愣了一下,才点头:“应该是,奴家听着刘掌柜都听金夫人的话,不像能做主的。” 云起喝完茶,杯子却没有马上放下,抵在唇边看向香兰,黑眸略深沉,“关于金玉娥,你还知道多少?” 香兰心口一跳,猛的抓紧手中帕子,本就脆弱的神色多了一丝忐忑,“难道世子今日来此,为的非是刘志泉,而是……”她吞一口口水,万分艰难道:“是不是金夫人出什么事了?” 王都人都知道云起领了提刑司的职,他今日兴起忽然来问刘志泉已经叫香兰感觉奇怪,可到最后,她发现云起反而对金玉娥相关更感兴趣,脑子一下子像被灌了盆冷水,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云起打开玉骨扇,几下挥摇引得墨发张扬,轻描淡写道:“你只需回答本世子的话。” 香兰咬了咬唇,苍白唇色立马咬出血色,垂目道:“奴家与金夫人素日无交,只这一次出行,所知有限,至于其他,真的不知情。” 后面再问什么,香兰精神有些不济,也的确问不出来,两人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香兰忽然开口喊道:“云世子!刘掌柜和金夫人先后……莫不是什么作祟,奴家,奴家不会……” 云起想着她看到刘志泉受伤都吓的病了好几日,女子胆小,便安慰道:“与你无关。” 香兰神思恍惚的送两人出门,小丫鬟上来替她除钗环都仿佛感觉不到,良久才将出窍的灵魂收回来,对着镜子幽幽一叹:“怎么就都出事了呢?” 绯烟等在外面拐角处,见人出来了,与陆安然和云起以礼告别,为不引人注目还是让原来的小丫鬟原路送出门。 “金玉娥因着外貌几分相像而找上刘志泉,实出人意料。”云起和陆安然隔开小丫鬟一段距离,两人低声交谈。 陆安然敛眉凝思,“世子觉得今天的话几分可信。” 云起用扇柄敲敲胸口,望着前方引路的灯火道:“不像假话,只不过好像还藏着什么。” “嗯。”陆安然点头,“她很怕。” 刘志泉因马车意外出事,金玉娥怎么死的她不知情,她本与两人不相干,若仅仅因为相识同行一场,听闻两人先后出事而惶恐非常,实在牵强,反而后怕和庆幸才更合常理。 “先让人盯着,还有金玉娥那日到底宴请了谁也值得推敲。”云起话音落地,已经到了后门口。 从后巷绕回去,结果看到一队人马正往琼仙楼大门方向去,领头的是个中年人,方脸如刀,墨绿色锦袍携裹,威武有力。 一脚跨入前,忽而转头,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在两人不解的眼神中,居然冲着这边颔首示意。 陆安然不认识这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种如芒在背的眼神令她有一种熟悉感,不由问出口道:“他是谁?” 云起微微一笑:“柳相手下名为庞经。” 不用多时,庞经从琼仙楼好像押了几个人,带着手下匆匆离开,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看来这桩事不好解决,柳相才亲自派人出马。”云起玩味道。 “为何?” “你可知琼仙楼后面有谁撑腰?” 从这片烟花柳巷出去,两人来到玄武街,离西市尚有一段距离,不过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吆喝声,显得这里更为寂静。 云起往东的方向指了指,“皇城里面,知道了吧?” 皇帝另有耳目,真龙天子不屑这些旁门左道;后宫理应皇后为尊却不得帝心,淑妃倚仗娘家和她平起平坐,共理六宫。 再加上皇后孕育三皇子后身体亏空,后面再无所出,淑妃一连生下二皇子、五皇子和四公主,因而盛宠空前。 陆安然联想到皇后母家父亲御史台出身,专司谏言、纠察、弹劾,故而说道:“莫非是刘家?” 刘家是淑妃娘家,父为一等镇国公,兄长任白虎营上将军,圣眷正隆。 云起意味深长的一笑,“你只闻顾御史,怎么不知顾郎中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8章 马上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十七年前,子桑九修以前朝定康帝暴虐成性、生灵涂炭为由发动政/变。虽雷厉风行,一夜间改朝换代,成功登上皇位,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落人口舌。 因而登基后他先娶了时任御史台御史大夫的顾闳锺次女为皇后,再纳当时三营总都统刘渊之女为淑妃,文武平衡,以定天下。 柳絮在夜光下绵绵扑落,如雪花柔情,云起摊开玉骨扇接了两团,口中道:“社稷为民而立,故民心民意为上,武次之。” 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高瞻远瞩之眼界。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所谓天下悠悠众口,还不是在御史台一支笔当中。 “顾家满门清流,到了顾秦牧,却走了武将的路,如今手掌禁卫军,护卫皇城安全。”云起说时,俊逸面庞带几分轻嘲。 郎中令说着官职不高不低,然手中不仅有兵权更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 “柳长和不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谁,柳相不可能不清楚。”云起吹掉玉骨扇上柳絮,右手握着扇了几下,“这事说小了是纨绔公子的风流事,说大了……” 未尽之言,陆安然了然于胸。 严重点,或许牵扯柳相和皇后。 一个是皇帝重臣,一个是后宫之主。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起明知故问:“冷?” 陆安然冷声道:“痒。” “哈哈哈——”云起笑着沿长街转道神兽桥,才避免纷纷扰扰缠绵悱恻的柳絮。 陆安然对他的笑点不是很能产生共鸣,故而脸色冷淡的靠着另一边行走。 — 两天后,观月办事效率极高的带回马六。 提刑司内,马六畏畏缩缩的蹲在一角,问什么答什么,很是配合。 “金老板偶尔叫我跑个腿,两边联络好后我从中抽一分利钱。” “小民确确实实叫马六,但不是沂县人,小民家在阳德县马家村,家里种地为生。” “金老板什么来历小民不知道,看着很有钱,出手也大方,正好小民做些……”马六缩着脑袋,吞吞吐吐道:“干这个儿,也不用问那么多。” 观月一个后脑勺刮过去,“说清楚点。” “是,是是,放利这个事也算你情我愿,小民就给牵个头,大老爷,真的和小民无关啊。” 云起支着下巴看他,“栖霞让你去王都找金氏,你跑什么?” “呃……这个……” 观月呵斥道:“还不老实交代,以你犯下的罪,取息过律,按律监禁十年,罚金三千两。” “天老爷,小民冤枉啊……”马六欲哭无泪,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可怜巴巴道:“小民鬼迷心窍就干了那么两回,打死小民也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啊。” 哭叫了半天,马六哭丧着脸道:“上个月金氏在小民这里放了一百两借给一个做生意的商户,临了那商户反悔了,手里的银子小民就……都怪小民这双手,它非要赌,小民一时糊涂,就擅自挪用了她那一百两。” 结果可想而知,血本无归。 “原先小民想着金老板有钱,一时半会儿估计想不起这百来两银子,等个三年两载的再说。” 马六琢磨的好,谁知金氏在沂县的房子遭了贼。 “小民当时一听就坏了,她失了银子说不得就想起以前那些欠账,要是问小民要银子,小民哪里给她变出一百两来。”于是他干脆就跑路了。 云起勾起轻笑:“你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吧?” 马六眼珠子骨碌碌转的滑,在观月亮出佩剑时,对地面五体投地,“小民交代,全都交代,能不能戴罪立功?大老爷要查那个金氏对不对,小民也觉得那女人不对劲,年纪轻轻家产万贯,说不得就是黑钱。” 云起扬了扬右边眉梢,不置可否道:“你和她不熟。” 马六怕马上给他定罪了,绞尽脑汁终于掏出点干货来,“金氏本名金玉娥,三年前到王都,后勾搭了沂县本地一个富户,也就在沂县安置了宅子,她本人是西南酉县人。” “说来也怪,那富户好好的突然败完家产,最后人也不见了,小民还怀疑是不是这女人使手段专门骗有钱男人的钱,等利用完了再一脚踹开,要不然哪里有那么丰厚的家底。” 云起单手扣着茶碗,偏头看过去,“刘志泉之前,她还曾找过一个?” “对啊,富商姓方,大人可以去查,小民绝对没有胡说。”马六指天发誓完,又道:“不过后来忽然找了刘志泉,小民倒是想不明白了,刘掌柜几间店铺和她比起来顶多九牛一毛,搞不懂。” 马六被带下去,云起手指沾了滴落在桌面的茶水,眸色深沉道:“西南酉县,苏霁你听这个地址耳熟不耳熟?” 苏霁面色也转为凝重,起身道:“我马上派人去。” 云起手指搭在桌沿,唤住人:“还有方兴隆别忘了。” 方兴隆就是金玉娥在刘志泉前找的方姓富户。 苏霁刚到门口,差点和返回的观月撞个正着,后者脸色不大好,见到云起抱拳道:“世子,琼仙楼来报案。” — 香兰死了,死状还不太雅观。 云起翻了翻许仵作验尸记录册,从中挑出重点:“女人还会马上风?” 许仵作行过礼,嘘唏道:“概因很少,世人几乎不得而知,女子在药物作用下兴奋过度,以至于心脏罢停,骤然猝死。” 从房中搜出的药瓶经过许仵作辨认后确定,“这种药丸吃一两丸可助兴,多食无益,她应该是服用过量了。”至于具体,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这个……”云起在册子上用指骨敲了敲,“左手臂?” “是,朱砂染刻,有些时日了。” 云起合上,对苏霁道:“出去问一下琼仙楼其他人。” 房间外一男子魂不守舍,全身肥肉抖如筛糠,眼神污浊,眼底有青黑,气虚脚步轻浮,看到云起等人出来,身体一颤,差点站不住。 “大大大人……” “名字,籍贯,营生是何?当时是你和死者在一起,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苏霁摆出官架子,很自觉上前问话。 男人战战兢兢道:“小民黄德彪,王都下辖陈县人,在王都做点小买卖。是小民发,发现……香兰突然没动静,小民还以为她失了力气,实是没想到人没了。” 香兰接客看重银子,黄德彪在这上面使了不少,本以为春宵一度,哪曽想会遇到这种事。 再回想当时人都死了,他还在后面使劲,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都舒张开了,暮春暖天,愣是吹了一身的冷汗。 “你知不知道她吃的什么药?你吃了没有?是否你强迫她?” “这这从何说起啊!” “你不知情?” “小民正当壮年,哪里会用得着那些助兴东西,绝对没有,肯定没有。”这点,是身为男子的尊严,就算害怕,还是要特别强调。 苏霁眼神犀利的从他泛黑的眼底扫过,看的黄德彪心里毛毛的,“之后呢?” 黄德彪低头抹掉额上冷汗,“小民察觉不对劲摇了摇她,结果她已经没有呼吸,吓得小民当场……” 苏霁往他下三路扫一眼,“先去提刑司再做一遍详细案录,结案前不要离开王都。” 抬走尸体,清理好房间后,云起和苏霁来到另一个干净的房间。 老鸨抹了一把眼睛,“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苏霁正对老鸨问话,云起像事不关己坐在一旁,余光扫过老鸨,见她怨恼多过痛惜,勾了勾嘴角,露出无声的笑。 “香兰房中的药你可知道?” “姑娘们哪个身边都会准备一些药丸,都是为了让客人更有兴致。”老鸨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姑娘自个儿可用不上,您去打听,只有牛耕不动,没听过地还能坏了。” 苏霁嘴角抽了抽,他又没经验,上哪儿知道去! “别扯远,就说这个药是怎么回事,香兰为何自己服食药丸。” 老鸨连忙否认,“不可能,香兰从来没吃过什么药,她自己也知道轻重,绝不会胡来。” “这药好似每次需得提前一个时辰服用,当时她房中可有人?” “黄公子来得晚,当时……就她和房里丫头在啊……”老鸨算算时辰,“对,柳公子走了过后半个时辰黄公子才来,这当中香兰说累了,在房中休息。” 柳公子? “柳长和?” 老鸨抖掉帕子上擦落的胭脂水粉,点点头:“唉,柳公子前两天闹过后心气不顺,非要找香兰,我们开着门做生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不,欺负香兰欺负的狠了,她说身子有点不爽利,本打算之后不接客了,只不过黄公子实在给的多……这可是香兰自愿的,我没有逼迫她。” 手掌一拍,扼腕道:“哎呀,莫不是因着这个,她才擅自服用药物,作孽哟,哪儿能乱吃药。” 苏霁:“你的意思,柳长和损了她身子,她为了继续接客服药,还是怀疑柳长和逼她吃药?” 老鸨脸皮一抖,“我不是这意思,大人您可不兴这样说。” 就在他们刚找过香兰,香兰却死了。 从死因上,好像是香兰自己滥用药物,不小心致死。 只不过…… 云起用扇柄压住桌上一张白纸,上面以黑墨描了个图案——尖嘴露邪笑,狭长的眼睛半眯。 “神狐印记。” 琼仙楼前,黑压压一群围观者,云起出来就看到末尾站着个熟悉人影,以食指将扇柄玉坠弹过去,正好砸在对方脑门上,轻笑一声:“你又来惹什么是非?”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9章 柳府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下学归来还没回吉庆坊,路遇一大堆人朝着城内西北方向跑,偶有一两句飘入耳,说的是琼仙楼出了人命案。 无方从马车上跳下去抓了人来一问,大婶将听来的转述道:“勾栏院的什么蓝烟还是红烟的,是个狐媚妖精,把男人钱财骗光了,人家回来将她杀了。” 再换一个人一问,又说:“是个叫兰草的姑娘,嫖客力气太大,那什么过程中将她掐死了,要命喔。” 无方板着脸把各种版本对陆安然一说,两人同时沉默起来。 促使陆安然决定前去看一看的原因,那个大婶提到了红烟,绯为红,担心出事的人是绯烟。 云起听完,乐不可支道:“市井小民的话你也信,明日还能整几出怨鬼痴男余情未了。” 世子爷也不讲究,懒得再走路回去,直接钻入陆安然的马车里,拍了拍马车壁,“去柳家。” 知道不是绯烟,陆安然也没必要继续留着,只是看着云世子麻溜的动作,一时无语。 “别小气,借用一下你的马车。” “世子,瓜田李下,黑灯瞎火,你我是不是该避避嫌。” 云起撩平袍角,轻哂:“陆瞎子看告示?” 陆安然眼角一抽,控制不住脚踢了过去——你才瞎子,你全家都瞎子。 云起笑着躲开,“我说你何必装模作样,咱两又不是青菜豆腐,早没有清清白白,现在又来讲这些。” 陆安然抿唇坐下,“正因为从前不注意,日后才更要小心避免。” 前日陆简妤上门,除了带几样蒙都寄来的东西外,话里话外都是提点。 “大姐姐为人聪慧主意正,当妹妹的不该多说,但……”陆简妤故作为难,眼底却掩不住几分探究,“大姐姐平日不与其他家小姐亲近,怕是不知道王都城如今全都是你和云世子的谣言。” “云世子是个浑的,大姐姐又何必和他参合一起,没得污了名声,传回蒙都就不好了。” “要说云世子外貌……的确不错,说到底金玉其外,圣上看重他,让他担了提刑司司丞就该正经做事,结果他呢,衙门里外全都扔给别人,自己成了干吃饭不做事的闲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安然有些不舒服,她不介意陆简妤说自己几句,主要也懒得搭理,就当耳边鸟叫,不过要拉着她讲别人是非,不是她陆安然做人的原则。 陆安然刚放下笔还待说话,陆简妤脸色无端羞涩起来,脸颊粉扑扑的,表情拧巴道:“……和南宫少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才是真男儿,顶天立地。” 南宫止是不是顶天立地陆安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陆简妤起了某些心思。 “你既说了这么多,我也说两句。”陆安然拉下袖子,从书桌后站起来,一双黑眸清冷深黑,看着人时,有种令对方感觉自己被看透的局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陆简妤脸一红,眼底有些不服气。 “‘不谈是非,不论人短,不说人过。’三岁幼/童都明白的道理,还需我说吗?” 陆安然的口吻一旦冷淡下来,黑色眼睛清棱棱的看着你,无形中释放出一种气势,让陆简妤陡然升起了被压制不敢反抗的怪异情绪。 这一场姐妹‘谈心’自然再次不欢而散。 “发什么呆?”云起用玉骨扇敲陆安然肩膀。 陆安然张嘴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声大喊:“云兄,云兄,是你在里面吧?” 云起挑开帘子,一抹青影晃过来,怼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白脸,“苏兄?” “诶嘿嘿~”苏执拱拱手,眉飞色舞道:“我远远瞧着是你这张脸,果然没看错。你刚从琼仙楼出来吧?怎么样?里面是不是发生命案了,死的人是谁?” 陆安然眼睁睁看着他边说边自个儿往马车上爬,又一个自来熟。 无方往车辕上一甩马鞭,差点抽到苏执的脚背,让他吓一大跳,脑袋磕到了马车顶,“哎哟,哪来的野蛮人。” 野蛮人无方维持着冷漠脸不说话,只是动作很明显,没有马车里人允许,苏执休想多迈一步。 苏执揉脑袋,哼哼道:“我和云兄是好兄弟!”委屈脸看向云起,“云兄~” 云起扶额,“让他进来。” 无方不动。 云起:“……” 苏执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疑惑,“云兄,这你手下?”还是你大爷? 云起看向陆安然——你来。 陆安然以手背轻扫衣袖,“劳烦世子下车步行。” 云起扯起嘴角笑着以扇柄指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 不过,闹了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双眼睛看过了,一女两男共乘马车传出去多惹是非谣言,云起起身拍了拍袍角,懒散口气道:“苏兄,不如陪我逛逛王都城东市夜景。” 马车在旁边慢行,苏执拉着云起低头嘀咕道:“现在的女子都这么凶吗?” “大概?还好?” “非也,我看不是,云兄,你是碰上硬茬子了。”苏执回头一看,不知巧合还是怎地,对上无方一双冷厉寒眸,身体一个寒颤,“尤其外面那个,我估计没人敢娶喽。” 云起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哦,是吗?” 苏执性子活跃,很快又转到琼仙楼,“香兰死了?可惜了,我还没见过像她那般柔情似水的女子。” 云起摇头道:“美人如花,红颜薄命。” “我听说她是那个……”苏执用手拢在嘴巴旁边,悄咪咪的说道:“平时靠吸男人那个养颜,吸的太多了中毒死了。” 陆安然因诧异特别多看了苏执一眼。 云起:“……传闻从何而来?” “刚在外面打听的啊。” 云起关爱残缺幼/童的眼神深深注视他一眼,“你高兴就好。” “香兰不是九陵人么,说不得就是狐狸精变的,那地方专出狐狸精,变成人形后还会留个印记呢。”苏执自言自语道。 云起倏然止步:“印记?” “狐狸精都长的比普通人好……”苏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嘴说了一半才停下,“啥?” 云起合着玉骨扇打击手心,“九陵是哪里?” 先下意识的回答:“狐狸精故乡啊。”之后一拍脑门,“屏县,西南最边上屏县,紧挨着深山老林,深处有迷障,千年来凡是进去的都没出来过。后来有个修仙道士经过,才知道里面藏着一窝狐狸精,外面就是他们设的障眼法,普通人很容易迷失在里面,到最后男的被狐狸精吸干净精元,女的给狐狸精带崽。” 后面半句听的云起差点失去风度的抽嘴,赶紧打住道:“你怎么知道狐狸精身上有印记。” 苏执理所当然道:“大家都这么说。” 说者无心,云起和陆安然对上目光,眼中都带了点深思。 陆安然听云起紧抓着印记问,看向他微微蹙眉——难道香兰身上也有所谓神狐印记。 云起略收下巴颔首,心中却想的更多一点:西南,印记。也是巧合? — 柳家簪缨世家,家风严正,站在门前外观,整座府邸厚重而质朴。 “柳家积数十年底蕴,难怪开阔大气,虽还未见全景,从外看来,略见一斑。”等待门房通告的功夫,苏执左右看看,赞叹道。 云起散着轻笑道:“现如今人人说起柳家先想到柳长和,难为你还有这份兴致。” 苏执马上苦了脸,“就说嘛,柳家清流名仕,却没有因柳长和败坏家风而对他如何要求,我不过贪玩了些,祖父和兄长就诸多要求,还动不动让我关门自省,人比人得气死。” “苏兄能有这份意识,其实你兄长的确多虑。” “对吧,我……”苏执眨了眨眼睛,“不是,我说云兄你是夸我吗?” 柳府管家终于出现,暗中一扫,心里顿时泛起嘀咕:国公府苏家二子他是认识的,至于那位蒙面女子和长相出众的俊朗男子,想起王都某些传闻,对他们身份也有所猜测。 这些心思脑中只过一圈,拱手行礼过后,嘴角挂上嵌进去一般的弧度说道:“怠慢几位了,不过府中老太爷这几日病中,所以外客来访一概推了,怕是劳您几位白跑一趟。”语气带笑,但客套过头反而显得有些假。 云起右手手腕轻翻,玉骨扇灵巧的转了一圈,用他惯有的疏狂散漫口吻道:“找什么老太爷,请柳公子出来一见。” “不巧,公子也不在。”管家持着双手,丝毫找不出半点错处的恭敬回道。 云起笑容渐深:“那要问夫人的话,也是不在吧?” 管家滴水不漏,“夫人不好见外男。” 云起挑眉:“看来柳府的门不好进啊。” 苏执往门缝里扒拉,“真不在?别是糊弄我们啊。”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如泰山沉稳,似铜钟端方。 云起摸了块牌子出来,递给管家道:“这样能否见到?” 哪知管家油盐不进,闻言垂头道:“老太爷说,如遇友人私访,病中身子不便无法接待,可留下姓名,改日相约。但若官府中来人,请出示搜查令或缉拿令,否则柳家也非随意可被轻贱人家。” 还没见到柳太爷此人,已让人感觉这不仅是个硬脾气不好对付的,还是相当棘手的人物。 正僵持时,原来开一条小缝的门忽然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0章 耍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柳府内,庞经从柳老太爷书房中出来,转头暗暗唾弃一口,外人道什么清流名仕,就如这柳府,虚有其表,内中不堪。 同是庶子,如今能放任柳长和如斯,当年却对柳相知及近苛责。 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现在的柳家徒有清流之名,实际上还不是依赖柳相,但在柳老太爷心里反而不落个好,言语中仍是各种傲慢自以为是。 说是迂腐,实乃偏心。 庞经敬重柳相,因此更对柳老太爷这般态度替柳相感觉寒心。 心中正唏嘘,转身一出门对上三双眼睛,庞经一怔。 陆安然三人也没想到不接待外客的柳府走出个人来,齐齐朝管家看过去,使得管家一时面色尴尬。 叫人意外的是,庞经先冲着陆安然颔首,之后才拱手:“云世子,苏二公子。” 彼此之间没实打实碰过面,俨然庞经对三人身份很知根知底。 苏执眼神微妙的在陆安然和庞经之间转一圈,摸摸鼻子,用只有云起听得见的声音嘀咕:“有一腿啊?” 庞经问:“你们这是?” 云起颇具意味的轻笑道:“柳府不接待外客,料想庞大人是内人了,只不过本世子非王都人,却不晓得庞大人与柳府结的哪门亲?” 管家面如酱菜,只听闻云起轻浮,未曾接触,没想到他这般年轻气盛,丝毫不给柳府面子,干咳几声,勉强镇定道:“庞大人替柳相过来传话,我家老太爷属实……” 庞经截下话头,“几位找老太爷?刚好,老太爷现在有空。” 管家终究绷不住脸皮,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哦?”一个字勾在话尾半晌,婉转悠长,呵笑出声,说不出的嘲弄,“既然有空了,这位管家,带路吧?” 管家被架在刀山上,不上不下,双手一拢袖,躬身咬牙道:“世子请!” 苏执扬臂一挥,把管家推开,自己走在最前头,下巴高昂,像得胜归来的雄鸡,“你们这柳府这么难进,我倒要瞧瞧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都小纨绔哪里受过这种闭门羹,显然被激的气性上来了。 转身之际,庞经再次冲陆安然颔首示意,随后大步洒脱的离开。 陆安然沉思时,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她的肩膀,挤挤眼睛——挺熟啊? 陆安然缓缓摇头,她压根从未和这位庞大人接触过,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非我们,单你。”云起仿若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庞经乃柳相心腹,你不认识庞经,总不会和柳相有什么关系?” 本是玩笑话,没想到如当头棒喝,敲了陆安然一记闷棍。 老头失踪和柳家人有关,如今庞经敢得罪柳老太爷来帮她,俨然有柳相交代在前,那么,柳相此番好意……又或者说目的…… 为何? 天空中白云浮动,落在陆安然眼中,似多了一层蒙蒙雾色。柳相于她位高权重,她尚且无法探知,只觉得迷雾深重,一脚踏进去不知深浅。 左思右想时,袖子猛的被拽住,陆安然下意识挺了脚步抬头看,落入云起锐利深邃的双目中,顿时心口一跳。 刹那间,好像被锁住的猎物,在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她呼吸发紧,“我……” 春风一笑,桃花眼勾勒起多情弧度,原本的冷锐消散,映照出蓝天白云,一派清风荷影,“小心台阶。” 陆安然低头,果然见前面的路叫几层台阶所拦阻,若像刚才神不守舍,说不准就给绊倒了。 沿着廊下走了半程,陆安然犹豫几次,忽然开口道:“柳相和我有些渊源。” 云起挑眉:“哦?”不像此前带着嘲弄的口吻,单纯发出疑问,那意思等着陆安然继续解释。 陆安然轻蹙眉:“眼下不合适,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云起眼角漫起笑纹,“好啊。” 这之后,陆安然总算感觉到身边的阴霾消散了。 — 柳廷敬手中茶盖点过碧青色茶水,仿若没看到走入内室的几道身影,抬高手臂浅抿一口,喉咙里带出一声咳嗽,润了嗓子,将茶碗一搁,才勉为其难见来客。 苏执最杵这样的角色,刚才还壮志凌云对上柳太爷的目光霎时焉成酱茄子,摸摸鼻子闪到云起身后,用气音道:“人柳家老太爷,可比我爷爷派头大多了。” 云起一扬眉,含笑道:“晚辈不请自来叨扰柳府,望老太爷见谅。” 以身份而言,该柳廷敬上前行礼,但他性格耿直刚正,最见不得云起这等王都城闻名的风流纨绔,冷着脸扫过几人,拇指扣在茶盖上,道:“云世子言重,请坐,上茶。” 待入座,柳廷敬冷冷一哼:“哪里来的小娘子,成何规矩?” 陆安然也不生气,只是无奈每回跟着云起出门,都叫人误会是他从花街柳巷带出来的小娘子,这形象到底多深入人心。 苏执似乎觉得有趣,捂着嘴偷乐,呲牙咧嘴,身体左摇右摆。 “晚辈陆安然。” 云起接口:“蒙都陆氏嫡长女。” 柳廷敬眯了眯苍老但并不浑浊的双目,拢紧成川的眉宇中间居然散开几分,口气也好了点,“原来是陆逊之女啊。” 不过陆安然总觉得这话语之中带着那么丝叫人不轻易察觉的微妙叹息。 还不等她摸清楚,柳廷敬看向苏执,面色一沉,训斥道:“苏正就是这般教导子嗣,坐没坐相,站没站姿。” 苏执咧咧嘴,完全龟缩到云起身后。 与柳老太爷对话,虚的客套话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云起只好直接点题,“贵孙柳长和是否在家,有些话要询问一二。” “如果关于琼仙楼的案子就不必问了,和他没有关系。” 云起不认同,“问案问案,总得先问了再求证,人还没见到,怎么问呢?您说是吧,老太爷?” 常年不苟言笑使得柳廷敬整个人气场冷肃,一看就是守着教条顽固不化之辈,也很难有什么事物可以被轻易打动。 “若与孝礼有关,云世子下次来时拿出官府盖印的逮捕令,否则,就不必再言。” 软硬不吃,云大人略显牙疼,冲着陆安然暗暗使眼色——你来,老头看我不顺眼。 陆安然抬眸:“落水易致寒湿入邪侵体,而后体内阳虚,需得温补阳气两月,此段时间不宜过度消耗精力,以免正气不足,无法驱除外邪。” 苏执惊讶,头一次见到人把嫖/娼说的那么文雅有内涵。 柳廷敬对上陆安然虽还神情严肃,但总算和缓许多,“你是医者?” “不医活人也算的话,那便是。”陆安然坦坦荡荡道。 苏执仍不住插嘴:“王都城人人皆知,老太爷您这未免太不灵通,此前她协助提刑司破了割头案,圣上还奖励过呢。” 柳廷敬脸上肉眼可见的出现一抹不自然,很快掩饰过去,双目中眼珠波动,一时无话,不知在想什么。 苏执言者无心,却无意中说到了柳廷敬的心坎上。 柳璋是他最看重的嫡子,但早早过世,只留下柳长和这一庶子。 柳廷敬将柳长和交给柳璋原配杨氏抚养,只是杨氏死活不同意把庶子记在她名下,看着平日待他也和善,柳廷敬便暂时不提。 及至柳廷敬年岁渐大,辞了朝中职务在家颐养,除非大事,其他事皆交由儿媳杨氏。谁知杨氏故意娇惯柳长和,不到十三岁,就给他房中添了几个美貌婢子。 杨氏管着中馈,府中什么风向都是她说了算,只要闹的事情不大,就不会传入柳廷敬耳中,用府中仆人的话来说,别扰了老太爷清净。 再则柳老太爷自从儿子早逝受过打击后精力不济,饶是柳长和在外风评再不好,到他耳中传的七七八八,也就认为小孩子心性尚且不稳。 直到琼仙楼案子发生,居然和柳长和牵扯到关系,柳老太爷细问庞经,才知道柳长和在王都已经名声尽毁,顿时悔恨有加。先斥责杨氏辜负先夫,让她去祠堂跪着请罪,又暗中决定日后要亲自教导,一定改掉柳长和的陋习不可,以柳家教条守其清正。 一番思绪在脑海里翻搅,柳老太爷从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茶送客道:“我把他送去别院静养了,你们要有证据了直接抓他,反之请回。” 油盐不进说的就是柳廷敬,不管以柳廷敬的年岁还是柳家在王都城地位亦或者后面还站着个身居高位的柳丞相,都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放肆。 云起以扇敲击手心,“老太爷您属虎,我才是那只小羊羔,对您来说过嘴一说的话,倒吓得我腿软,您瞧着,居然使不上力走不动了。” 对于云起这般赖着不走的模样,除了苏执的大感佩服外,陆安然都不得不被他层出不穷的寡廉鲜耻而惊讶到。 柳廷敬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人,被气的没脾气了,连道两声‘好’,“柳府还请得起一顿饭,云世子请便!” 苏执正正好对上柳廷敬的黑脸,噌一下跳起来,“我爷爷喊我吃饭。” 反观云起八风不动,微笑以对,“多谢老太爷款待。” 柳廷敬起身,甩袖负在身后,还不等迈步,柳府管家急赤白脸跑进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还有外人在,看到柳廷敬就张开说道:“大公子……不好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1章 柳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柳府在城南有一座别院,隔着东市两条街,闹中取静,别样风雅。 此刻,府门前宽阔的青石路上一顶轿子落定,管家将柳老太爷小心搀扶出来,呼哧呼哧大气喘的柳廷敬心烦意乱。 “沉不住气,我柳廷敬的孙子能出什么大事。” 管家弓着腰,汗水一层一层的洗刷里衣,他不敢乱说,但是来柳府禀告的护院口气及脸色,让管家心中多少有种猜测,但这样的猜测万万不能轻易对柳老太爷说出来。 管家暗中跺脚,夫人叫老太爷罚去祠堂,现如今使得府中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他只希望那名护院去柳相府的动作快一点,真有个万一…… 外院跪了一地护卫,柳廷敬脚步一顿,眯着老眼斥责:“尔等不司各职都跪此处做什么,孝礼在哪?” 管家与护院领头的一对眼,心咯噔一下,往下直坠落到底,登时全身手脚发寒。 压着狂跳的心向对方摇了摇头,成功制止住领头的话,随后故作生气道:“早说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大少爷身体不适是不是已经请了大夫,大夫都没说什么,你们瞧瞧你们这样,诚心想吓唬谁?老太爷,里面药味重,您先去厅堂坐坐,等大夫出来再说如何?” 护院头领动动唇舌,干巴巴张了张嘴:“是……是……” 柳廷敬手掌抚过胸口,顺气道:“让你们沉住气沉住气,一个个的哪有半点柳家风骨,叫孝礼出来,原本好好一个孩子全让杨氏给败坏了!” 回过味,柳廷敬认定此番动静皆是柳长和被关禁闭不满,所故意造出来。 管家哪儿敢说,一个劲瞪着大门口,目光快把门槛子灼出火星子,没瞪来柳相的人,反而把提刑司一干人等来了。 苏霁带人刚进门,和云起碰个正着,“你不是去柳府……”再转眼一看,得,柳家老太爷不也在这里。 “这别院内死的人不会刚巧……”是柳家人吧? “提刑司的人擅闯柳家别院作甚?”柳廷敬刚浮现不满情绪,慢一拍抓获某个字眼,“死人?哪里死人了?” 管家两手一摊,内心大喊:完了,彻底完了。 苏霁抱拳拜礼:“您是柳府当家太爷吧,我乃提刑司内丞苏霁,您家护院跑提刑司报案,说您家别院中有人在房中死亡,特带人前来查看。” 柳廷敬到底没糊涂,前后一联想,再看护院头领脸色不对,脑中立马轰然炸响,身体前后摇晃一下,如风中残烛、秋叶无根。 “……是孝,孝,孝……”简单两个字卡在喉舌上,怎么也出不来,两眼翻白,往后倒去。 柳府的人一团乱,云起用玉骨扇指着苏霁,啧啧道:“你啊你。” 苏霁哭笑不得:“世子爷您讲点道理好不好?” — 厢房内,众人看着卧倒在书桌前的尸体久久未语。 许仵作打破沉默,“陆姑娘,您先请?” 自那日白骨煮尸后,许仵作对陆安然深感钦佩不已,同时也很有共同感触,反而滋生出一股同僚情谊。 陆安然微颔首:“不客气。” 两人这般风淡云轻的态度,让其他人收回震惊掉落的下巴,除了云起和苏霁留下,其他人一律关在门外。 苏执受惊过度,差点叫门槛绊住,手往旁边一抓,后怕道:“这个死状太吓人了,腿软了,腿软了,观月你借我靠……靠!” 无方毫不留情的把苏执扔在地上,给了一个冷笑,扬长而去。 苏执咧了咧嘴角,“靠错人而已,至于么,嘶——” 观月拎住他一条手臂拽起来,“无方不喜欢他人靠近,没有直接取你首级已经算好了。” “啊?这女人这么凶残的吗?她是不是有什么怪毛病?” 门外闹剧并不影响房内,陆安然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停在正前方,低头就能对上死者涣散但无神的双眼。 “死者呈趴俯状,桌上笔墨干净,书册摆放整齐,笔筒倾倒。”再看尸体,“尸口眼开,发髻乱,衣服不整洁,两手握拳。” 她对着许仵作点头,后者将尸体放平在地,其余人上前,才看到被书桌遮住的地上血流成滩,而死者胸前插了几十根笔杆子。 “用笔杀人,”苏霁摇头道:“凶手这手法真叫人猜不透。” 云起支着下巴思考:“笔钝不如锐器,不能很快置人于死地,并且过程中很容易因为死者呼救而引起外面注意,若没有深仇大恨,确实难理解。” “对啊,护院呢?怎么一个人也听不到?” 在许仵作对现场做记录时,陆安然抬头回道:“因为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呼救过。” 苏霁不明白,“求救是本能,除非他身体受限,无法张口。” 陆安然没有马上反驳,而是说道:“死者会给你答案。” 接着,许仵作将插在死者身上的笔一根根取下来,解开尸体外衣时还顿了片刻,上次的男尸到底腐烂厉害,连块完整的肉也找不到,不比这个刚死不久,男人身体特征明显。 陆安然仿佛知道他的顾虑,开口道:“无需顾忌。” 许仵作动作利索,扒拉完外衣后,又解开里衣,两人就蹲在尸体旁边观摩起来,说到兴起还会亲手上阵。 苏霁首次直观,有些接受不了一个女子对着男人的身体翻翻捡捡的场面,想和云起暗通一下此类心情,却见他正握着扇子在轻敲门窗。 “世子……”苏霁一言难尽。 云起转回头,了然道:“苏霁,你也是跟着本世子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么点出息。” 苏霁不是很明白,是他思想上落后了吗?为何他家世子适应的如此良好? 挥掉脑海里陆安然面无表情翻弄男人某部位的画面,来到云起面前问道:“这个门窗?” “没有外人闯入痕迹。” “地上也无,钱财全在。” 云起微仰首,半眯桃花眼,“如果有凶手闯入,护院更不可能不知情。” “凶手是护院其一?”苏霁抬头检查屋顶瓦片,“密室杀人?” “还有一个可能。”一道清亮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陆安然缓缓起身,沉静的双目在昏昏暮色里雪亮,“柳长和是自杀。” — “不可能!”柳府管家一摆手,坚决道:“我家大少爷生性豁达,绝不会自杀。” 许仵作代为解释道:“从笔入胸腔的轨迹和手势方向,却是柳少爷自己所为,且他身上无任何挣扎痕迹,也并非窒息,房中没有第二人出现,遂以自尽定案。” 柳老太爷还昏厥未醒,管家不敢大意,咬紧牙不松口,“提刑司就是这么办案的吗?我们大少爷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谁自杀不选个跳河上吊,你见过用几十杆笔把自己捅死的?” 正僵持不住,门外传来人说:“孝礼是自杀?” 这道声音平和,并不带任何强压的语气,却无端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 管家眼中一亮,快步迎上去,跪拜道:“小的拜见柳相,您要给大少爷做主啊。” 陆安然在听到柳相这个称呼时,立马将视线放到门口,她先看到一双黑色锦靴迈入门槛,随后青衣玉带,上面纹饰简单精致,就如他人,处处不显贵重,反而让人觉得清贵。 他看了看在场所有人,在上首坐下,面色波澜不惊,目光寻常,看不出任何情绪。 陆安然心想:此人不是心性和气,便是城府极深。 柳相知先看向云起,“云世子,听说自你领了提刑司的差事后,整顿衙门,旧案新翻,破获了不少案子。” 云起一改浮夸耍赖,正儿八经道:“为圣上分忧,乃我本分。” 柳相知笑笑,又转移视线,看了苏霁半晌,才把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就是陆逊之女?” 陆安然半垂眸,“是,家父蒙都陆氏陆逊。” “我亲自批的书函,你怎么入医辨宗去了?” “大人的书函只为稷下宫考核贴,未言明非医宗不可入。” “嗯,你说的对。” 陆安然没想到柳相知这么好说话,反而拿捏不定,迟疑道:“大人为何特批书函给我?” 柳相知目色和煦,脸上甚至带了春风般的微笑,“你摔茶壶那一下,很好。” 陆安然猛然拽紧手指,“难道……” 她原以为京中会派人各地暗访,手中所拿都是事先盖好印戳的书函,听柳相知这话,好像并非如此,似乎很清楚她所作所为,柳相知另外特地下发。 再想到庞经不知意味的明显示好,她开口道:“庞大人?” “陆逊文采斐然,没想到他女儿却有学医本事。”柳相知道:“如今还离经叛道,走了仵作一行。” 陆安然心里五味成杂,来回转的念头都是—— “父亲在别人眼里平庸无为,陆氏在他手中才逐渐式微,柳相知为何偏偏说他文采斐然。” “既然柳相知对她的情况这么清楚,老头儿果然是他抓的吧?” 之后在该不该试探中纠结,等到回过神,正好看见柳府管家冲地上狠命磕头,声音太响,才惊醒的她。 “老太爷生死未卜,大少爷的尸体还在隔间放着,请柳相做主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2章 神狐印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在场的人不说话,但都奇怪,明明柳相知是为的柳长和出事来的,但一来却开始和陆安然拉家常,反而不把柳长和的死放在心上一般。 好歹管家没有忘记自己重责大任,大嚎一声后,痛哭流涕道:“整整三十七根笔,一根一根往胸口插啊,怎么能是自杀,对自己如此狠毒之人,老奴闻所未闻。” 柳相知看云起,“怎么回事?” 云起摊手,“仵作刚检验完,这位管家不信,下官也很无奈。” 许仵作迈一小步出来,垂首恭敬道:“回大人,尸体头部未见出血,身体各部位完整无缺失,除胸腹部三十七处伤口,其他地方未见破损。从伤口的位置判断,柳公子确属自尽。” 柳相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 许仵作迟疑一瞬,看了眼苏霁,随后缓缓摇头,“无其他。” 柳相知看向管家,“你去看一下老太爷醒了没有?” 清退不相干等人,留下陆安然以及云起、苏霁二人,柳相知带着洞察先机的神色,道:“案子是否另有隐情?” 苏霁看云起,云起挥着扇子一脸我在哪,我是谁的表情,无奈回话道:“柳公子左手臂,发现了一枚神狐印记……” 一并将金玉娥和香兰的死因和相同位置出现的神狐印记和盘托出,再说了原本怀疑沂县神狐有关,但人已经关押在牢中,还是出了香兰和柳长和的死。 诉说当中,却隐去了吴氏和其他女子的存在去向。 “神狐印记?”一串佛珠盘在柳相知手上,一颗颗捻摩佛珠,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 “起因不知,目的不知,且三人都是自尽,死后左手臂留下一枚神狐印记。” 说是自尽,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不可能是自尽。 柳相知好似陷入思考或者权衡,手指头捻着佛珠不放,眼帘微微放低了,瞧不清神色,周身气质虽内敛,可久居高位,自然而然形成无人能比的气场。 陆安然觉得柳相知这个人很矛盾,皇帝信道,偏他戴一串佛珠,看着处处照拂柳家,又没有特别在意柳长和的死。 片刻后,柳相知才抬头道:“这么看,这件事还是不宜宣扬出去,先按下疑惑暗查,对外就以自尽结案,再有什么线索,烦请云世子派人前往相府通知一声。” 云起应声:“自然,应该的。” 柳相知叹一口气起身,“我去隔间看看,至于孝礼……” “若以自杀结案,当是可以带回柳公子尸首,只不过柳相您清楚内情,这就……”苏霁含糊其词道。 柳相知略一思忖,“瞒下死因,照常对外发丧,我可以和你们保证,绝不入土。” 苏霁拱手:“得丞相这话,下官心中有数。” 柳相知扬了扬手,“你们只管查案,其他事可以找我。” 在他即将转身,陆安然开口道:“大人,想查疑点,还在柳长和其身。” 柳相知眉头微扬,稍有意外的神色,“难道你要剖尸?” “是。”陆安然嗓音清亮,满是坚定,“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地方,如果有答案,我相信就在尸体身上。” 柳长和是柳家嫡系留下的唯一子嗣,柳老太爷最喜爱的儿子所出,如今他死的不明不白,还要被人在死后开膛破肚,柳廷敬绝不会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陆安然想了半天,“我的缝合还不错。” — 外面的人也没闲着,在云起等人验尸时,观月就将一众护院带到旁边空的房间里一一盘问。 “他们都是从柳府主家随柳长和过来,全是老仆了,时间最短的也在柳府待了有三四年,目前没有发现谁可疑。”观月递了一叠纸给苏霁。 苏霁翻看,边道:“这里没有丫鬟?” “柳老太爷为防柳长和不思进取,没有让丫鬟跟过来。其实也才过来大半天功夫,一部分人在打扫别院,剩下几人守在柳长和的房间门外。” “房门从外面上锁了?” “是,刚来时,柳长和趁着柳老太爷不在这边,想和从前一般偷溜出去,哪知护院得了柳老太爷的令,将他抓回去后,还上了门锁。” 云起轻挥玉骨扇,望着院中一株山茶,低声道:“香兰死前见过柳长和,随后柳长和跟着突然死了,两人明着都是自杀,又处处透着他杀的影子。” 苏霁慢慢接了一句,“琼仙楼的背后是顾家人。” 观月皱眉:“世子,要查吗?” “皇后娘家人可不好查啊。”云起敲了敲额际,“先去查所有和柳长和有关系的人,看能不能从他那群狐朋狗友嘴里挖出什么,还有,香兰说的那个外商找到没有?” “暂时没有。” “金玉娥和香兰,香兰和柳长和,他们目前都只是交易关系。”陆安然道:“柳长和虽流连青楼当中,但他身为名门子弟,不会贸然和人突破成其他关系。” 观月点头:“他是青楼场所老手了。” 苏霁已经把一叠纸翻到底,单拿出其中一页,“一众护院当中,这个叫韩平的已经在柳府十几年了,把他喊过来问一下话。” “逆子!”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砸的外院当中一群人闷在原地。 “嚯,老爷子精神劲挺足啊。”苏霁不巧离的近,耳朵给震了一下。 “孝礼乃你亲兄长之子,如今不明不白的惨死,你却毫不关心,你眼中可还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咳咳咳——” 苏霁挠挠脸,“我们这样听着是不是不太好。”听当朝丞相被骂的墙角,嫌自己命长啊。 云起转身:“走走,去找一下这个韩平。” 观月:“……”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 云起走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苏执呢?” 观月:“回家吃饭去了。” 苏霁稀奇道:“还真回去吃饭啊?” 云起轻笑说道:“苏老国公定的规矩,吃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苏霁惊叹:“苏老国公真是……做人透彻。” 陆安然点头:“性情中人。” “可惜了。”云起摇一摇扇子,“本来还想蹭苏执一顿晚饭。” …… 韩平等一众护院原本安排在西面一连排的下人房,因为刚才观月审问而一起聚集在吃饭大堂里。 打远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人立在门口,背对着大家,身强体阔,能当大半扇门。 观月对着人喊道:“韩平在不在,让他出来说话。” 那人没有动静,观月刚要再开口,云起拿扇子压在他手臂上,“等一下。” 几乎同时,那个背影慢慢转过身来,观月瞬时飞扑过去,只听得细微的‘呲~’一声,其次是‘噗——’血溅出来的声音。 陆安然的眼睛紧紧的钉在那人脸上——五官寻常,皮肤粗糙偏黑,一双眼睛发红暴突,该是发怒的表情,然而嘴角向上勾起一种满足的笑意。 他手中的长刀还没有松开,右手半弯曲,脖子上血流如注,喷溅三尺,浇红了面前所有人。 观月反应极快依旧晚上一步,眼看着他横刀自戕,只来得及抓着他的身体慢慢放倒在地。 云起往周围扫一圈,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大堂里爬滚出来,惊慌过度的喊道:“韩平发疯了,拿刀要杀我们。” 观月守着韩平走不开,云起低声和陆安然道:“让无方将其余人安排到西面最大的房间,看好一点。” “好。”陆安然抽出银针,偏头道:“我刚才闻到一股味道。” 来不及细说,陆安然在韩平身上一口气扎了十几根针,血流不止的伤口肉眼可见的缓和起来,大家刚松口气,她却说道:“我对内症不是很精通,这样只能坚持几息。” 云起摇头:“无碍,他活不成。” “为何自杀,是否有人指使?背后之人是谁?”苏霁一撩长袍,蹲下急声问道。 韩平的眼睛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不再暴突,里面红血丝一时未消,就这么挂着诡异的满足微笑缓缓转动眼珠子,从喉腔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空响声。 “不、是、自杀,极乐……我、选、择……极乐……”最后两个字轻若云烟,出口即散。 苏霁转过头问云起,“他什么意思?极乐是个什么东西?” 云起轻吁一口气,道:“苏霁你理解错了,他并非跟你告密,而是告诉你,他不是自杀,他这一行动在他自己看来,是一种超越尘俗,登临极乐净土。” 陆安然也道:“是的,从他死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仅满足,而且渴望。” 苏霁和观月都不能理解,“他就这么在我们面前自尽了?” 陆安然收了针,忽的想起什么,伸手就去扯韩平的衣服。 观月见过多次,还是不大习惯,主动提出:“要不然我来吧。” 陆安然解衣服的动作和她给死者下刀一样干脆利落,让苏霁眉头跳个不停,可在他看到死者裸/露出来的那块皮肤后,这点不自在完全消失,只剩下惊愕。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果然。” 目光所及处—— 赫然一道朱红色神狐印记。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3章 平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众目睽睽下,韩平就横刀自尽在所有人面前。 还不等大家有所缓解,陆安然凉淡的嗓音响起:“这不是朱砂。” 云起刚要开口,陆安然又抬头:“去大堂。”来不及解释,率性往里快步走去。 “看好尸体。”云起对着观月扔下一句,匆匆跟上陆安然的脚步。 苏霁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人造什么葫芦。 无方守在大堂门口,陆安然低头对她说了声什么,她点头后走向联排小屋。 苏霁看着陆安然在大堂里转圈,她无视横七竖八的桌椅,专门往墙角各处扒拉,有时候还会拉着蛛网细细瞧上片刻,“她这是……”在干嘛? 云起虽然也不知道,但凭着对陆安然的了解,悠然道:“估计是找证物。” “证物?蜘蛛网吗?” 云起斜睨他:“肤浅,什么都不懂。” 苏霁:“……” 陆安然突然停下,云起凑过去:“找着了?” 眼前一把长凳东西方向斜放,凳角抵着墙根,似有倾倒之势。 苏霁睁大眼也没看出这把长凳有什么特别,除了它真的有点破之外。 然而,陆安然看也不看伸手将它挪开,蹲下来,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支撑在石板上,附身贴过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钗子,在两个石板中间小心的拨弄尘土。 淡灰色的尘土在绢帕上,如同几许碎屑,轻轻一口气就能吹的消失无踪,灰飞烟灭。 “刚才进入院子的时候,我曾闻到一股焦掉的香木味道。”非常轻,如果不是陆安然的鼻子天生灵敏,别人根本发现不了。 云起手中玉骨扇指向陆安然手心,“是因为它?” 陆安然转眸看他,“前面三个死者,我们最快赶到接触的是柳长和,但护院从别院跑去柳府,再通报后回别院,中间已过去小半个时辰。而仵作赶到后,首先注意的必然是致死伤,等全身检查完,最后去看神狐印记,时间就更长了。” 云起脑子快速转动,“我们只当神狐印记只是有人故弄玄虚,但其实它并非简单的一个烙印。” “韩平在我们面前自戕,但同时也给了我们最短时间接触尸体的机会。”陆安然说道:“因为那股奇怪的味道,在韩平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种药。” 云起一双桃花眼上挑,眸光微动道:“跟你说的印记非朱砂有关?” “嗯,同是朱红色,但它其实自一种名为茹藘的草根中提炼出来的药汁,单用可止血祛痰,可一旦与龙荔炼制的香料混合使用,便会导致人在神魂不清时产生幻觉。” 苏霁问道:“如果是这样,柳长和死亡的房间里,也能找到此类香料灰?” 陆安然摇头:“虽然不能确定,但从其他三具尸体可以探出,在很短时间当中,香料气味就会消散,而这种灰烬太像灰尘了,只消点在某个角落,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怀疑地上出现那么一丁点灰尘。” “可他们每个人死状不同,难道幻觉还能被操控?” “我只说我知道的。”陆安然一脸‘否则还要你们提刑司干嘛’的表情,让苏霁有些惭愧起来,幸好她又大慈大悲的补一句:“但这种碾做药汁的草只能生存在赤红壤当中。” 苏霁眸色深沉的和云起对上正着:“西南地区。” 云起想了下,“既然需要和死者身上的神狐印记所融合,而香料存在的时间很短,点香的时候必须靠死者很近?” 苏霁击掌:“对啊,我这就去把剩下的人带回去盘问,还有金玉娥和香兰身边的丫头都有嫌疑。” 无方从外面进来,道:“有人跑了,死在后街。” — 柳相知听了来龙去脉,沉吟道:“这么一说,柳家护院中不止混入一个心怀叵测的人。” 云起两指熟练的转了一圈玉骨扇,散漫道:“丞相大人您说对了,柳老太爷家风严谨,还是防不住宵小之徒。” “韩平在柳家十几年了……”柳相知低叹。 云起不吝啬的插刀:“正因如此,才深得柳家主信任,以此靠近柳长和下手。” 韩平害死柳长和,另一个护院又对韩平下手,但两人如今全死了。 “跑出去死在后街的护院叫余松,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平日里没有表现出和韩平特别亲近或者仇视,只是吃住一起的普通同僚。” 说到这里,苏霁话锋一转,“但这两人有个共同点,他们全都是独身一人,没有家人,细数起来也没有什么朋友。” 云起以手支额,一脸犯难,“难办了啊。”忽而又想起什么,“大人,你说你们柳府还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如一起抓去提刑司审问审问?” 苏霁哭笑不得:“大人,您别开玩笑。”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嘛。”云起拇指一扣,玉骨扇唰的打开,全身懒散模样,也摸不准说的真假。 柳相知仿若未听见,而是说道:“我想到一个事,柳家祖训,不得在身上随意留下痕迹,孝礼的印记来的很奇怪。” 云起毫不在意道:“年轻人作风大胆,敢和天地争锋,不过一个印记罢了。” “不会。”柳相知肯定道:“柳家家规如此,没有人会犯,除非宁愿被驱逐出族。” 苏霁困惑:“留个印记没那么简单,首先要画图,再用刺青着笔,照理说本人不可能不知情,就算叫人敲昏了硬刻,他洗漱的时候也该发现才对。” 疑问太多,一时间无人可以解惑,只能留待排查。 — 柳相知从别院离开时,陆安然正站在外面和无方说话,他走过去,道:“夫医者以德行术,贵贱无有,净劣无有,坦途之与路艰者无有,不谓有获,但求无愧于心乎 。你之一道,如同医者,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虽殊途,然同归。” 陆安然施礼,回道:“谨记丞相良言,但知行好事,天道甚分明。” 柳相知随和的笑笑,之后让人扶着有气无力的柳老太爷回府。 陆安然眉头轻蹙,柳相知表现愈加亲切,她心中的怀疑一点也不因此减少一分。 “本世子觉得你对柳相的态度很奇怪啊?”云起闲闲的声音在旁传来。 陆安然回首,“哪里奇怪?” “有那么点警惕,好奇,外加孺慕。”云起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先别急着否认,就比如刚才,明明是莫问前程的诗文,你打乱重组之后,总好像隐含了其他意思?” 前两者陆安然不否认,至于孺慕,“我没发现。” “你两个眼睛都盯他身上了,你还说没有?”云起啧啧,“没想到你喜欢年龄大的。” 两人相识颇久,已知脾性,陆安然略作考虑,慎重开口道:“是因为一个人。” 云起观她神色,“在柳府时你说有空再说的事?” “嗯。”陆安然仰首,三月杏花满城飞扬,落在她眉间,又撩拨过沉静如水的面容,“我学医,就是因为他。” 从老头的出现说起,到他突然消失,云起听后,道:“你怀疑他被柳相派人暗中掳走了?” “他留下了一枚柳家腰牌。”点到为止。 — 次日,墨言将一份飞鸽传书交给云起,云起看过后递给苏霁。 苏霁越看越惊心,“难道这就是金玉娥发家致富的根本原因?” 云起:“金玉娥经常周旋的几个男人里面,赫然就有香兰口中那个外商。” “这倒是巧了,原是抓那几人罪证,没成想将金玉娥扯在一起,她现在人又死了,不好办啊。” “不是巧合呢?” 苏霁怔住,捉着纸张往桌上一拍,“好啊,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手都伸到王都来了。” 云起手指轻叩,缓缓道:“也只是一种猜测,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步骤来查,西南那边,恐怕我还得再去一趟。”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报:“祁参领来了。” 祁尚武将风格,做人行事果敢,从不拖泥带水,故而上来就直入主题,“流寇骚乱,圣上让我和云世子奉旨前往西南屏显。” 云起懒洋洋的斜靠,撩起一边眼皮,没甚兴趣道:“祁参领抓捕流寇,本世子柔弱公子哥,去那里当人质吗?” 祁尚嘴角抽了抽,“圣命在此,我也不清楚。” 云起心如明镜,皇帝此举,明着镇压流寇,实则还是为的上次那桩没办妥的事,只是他们这边刚有些眉目,皇帝早一步就有打算,显然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比他们慢。 祁尚离开后,云起感慨道:“这么厉害还要我们提刑司干什么呢?” 苏霁往上指了指,云起轻嘲:“手指头断了?” 苏霁:“上面是什么?” “屋顶。”摇着扇子潇洒离去。 苏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嘀咕:“神他娘的屋顶,那是天,头上罩着一片天!” 墨语忍了忍,噗一下喷了苏霁一脸口水,苏霁更无语了。 —— 皇宫里,皇帝和柳相知面对面对弈。 皇帝手里黑子落定,道:“你兄长就留下这一个子嗣,如今也没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4章 设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柳相知落子后,盘着手里的佛珠,没什么特别情绪的回道:“先兄长后孝礼,柳家命数该有此一劫。” 皇帝目光放在他手掌中佛珠上,良久说道:“你还戴着。” 柳相知低头看了看,“臣习惯了,若皇上不喜,臣明日便……” “算了。”皇帝摆手,不辨喜怒道:“朕何曾说过不喜,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柳相知垂落眼睑,心中诸般情绪浮过,口中说的另外一件事,“臣听闻东岳真人日夜卜卦,近来颇有进展。” “嗯。”皇帝端了茶碗喝茶,“就在几日内,于大业而言是吉是凶,当可明晰。” “天佑大业。” “朕派了祁尚和云王世子一同前往西南屏县,爱卿以为如何?” 柳相知双眼观摩棋盘,斟酌道:“以西南屏县为中心,临近几个县城流寇四起,物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圣上有此明断,当为百姓福气。” 皇帝哼笑两声:“年节过后一张百两银票让朕不得安寝,算得什么福报。” 柳相知两手揣袖中不说话,他最清楚何时该说什么,何时不该说。 谈及这个话题,皇帝仿佛没了下棋的兴致,将手里几颗棋子扔到棋罐里,“太子去帝丘一段日子,昨日上呈奏折,抓了几个悍匪,还查了几个贪官。” “太子越发能干,虽年少青涩,还是彰显出当年皇上的几分气概。”柳相知把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皇帝负手而立,面部棱角分明,眼眶下陷显得双目深沉,上唇薄,笑与不笑都带着一股凉薄,“我看他是不服气。” 柳相知行礼道:“年轻气盛未必不好,太子乃储君,日后要担天下大任,若没有手段谋略,皇上才该担心。” 皇帝的面容叫廊柱遮挡,看不出神色,周身气场在暖阳下逐渐缓和,“爱卿的意思,让他接着查?” 柳相知眼睛半垂,道:“帝丘一带混乱已久,太子此次主动前去算不得好时机,但正因着这点莽撞,反而打个措手不及,兴许成了好事。” “东边赶走海盗,西南又起流寇,南边悍匪横行,还有……”皇帝停顿,转身看向北方天空,“北境。” 柳相知敛眉道:“比起前朝民不聊生,在皇上治下,天下太平,已有盛世景象,然大业疆域辽阔,又怎能处处都作王都。” “爱卿所言朕明白,不过北境始终是朕的心腹大患。” 柳相知同看向北方,其他再乱都能镇压,所需时间长短罢了,唯有北境,从前朝到现在从未真正收服过。 王且端着一个盘子过来,跪地举过头顶,“皇上,服仙丹的时辰到了。” 从宫中出来前,柳相知喊住王且,“王公公,皇上还在服用丹药?” “回柳相,自东岳真人献丹以来未曾停过。” “丹性有毒,多用未必佳。” 王且为难道:“这话老奴可不敢说,不过柳相您放宽心,东岳真人的炼丹方式与众不同,乃仙草仙兽提取而成,料想如同补药。” 柳相知微微颔首:“以东岳真人的为人,本官倒是信得过。” “可不就是,东岳真人是真有些道法在身的仙人。”王且笑着说道。 — 祁尚离开提刑司,骑马绕过护城河,一路朝北城门走。 皇帝将平寇的任务交给他,自也拨了人马——可自行从狼山大营中挑选一千人。 祁尚握了握手中令牌,连日憋屈尽数退散,浑身上下只觉得叫风吹的痛快,夹紧马腹,不由得往后甩鞭,催马快速奔跑。 他是武夫并非莽夫,年纪轻轻担任都尉已看出皇帝对他的器重,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的迁怒,但毫无怨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坦荡荡。 事后皇帝到底念及祁尚是个人才,不介意给他机会立功。 才有如今让他领令亲自点兵,去往西南平寇。 一路意气风发,却在看到前面一人拦路时急急勒住缰绳,扬尘散开,对着地上的女子道:“竹心?” 祁尚记不得太多女子的脸,但竹心是苏湘湘身边贴身侍女,总是见过几面。 竹心款款一礼:“小姐听说参领不日将要远行,特邀参领一聚,以薄酒相送。” 祁尚两边眉头往中间挤了一下,很快回道:“多谢小姐相邀,遏之定赴约。” 竹心交代了时间地点后,避到一旁,看着祁尚打马远去。 直到从狼山大营回城,将马交给酒楼小二,祁尚还有些纳闷这场不明不白的邀约。 苏湘湘名满京城,祁尚也是年轻有为,双方父母都为这场结亲由衷高兴。 祁尚从未想过对今后的妻子有何要求,在他看来结发夫妻,携手共勉,之后子女孝顺,家庭和睦,最重要人品心性,其余外在一切有的话更好,没有也不强求。 祁尚一步步踏上木制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但他知道苏湘湘不为这桩姻缘欣喜,他这位未婚妻才气纵横,人也风雅,从给侍女取名就可窥见一二。 一为竹心——竹解心虚即我师。 一为香韵——香中别有韵。 读来雅趣。 相比较,祁尚属于不解风情。 故而结亲成仇非他所愿,所以今日赴约也是问清楚对方心意。 手背才挨上房门就被推开,祁尚仍旧敲击两下才进去。 中间圆桌上确确实实准备了一桌酒菜,但原该在里面的苏湘湘不见人影,倒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萦绕鼻间。 饶是没人,祁尚仍然目不斜视,“苏小姐可在?” 回音空响,却无人应答。 祁尚不喜这味,走到窗前打开窗,刚要转身,忽而感觉身后一道黑影扑来,立马迅捷的一闪,一招擒拿手。 然而,握在手中的出乎他意外是一截皓腕,柔肤如雪,软的像云一样,好似他再用点力就拧碎了。 女子嘤咛轻哼,柳眉轻蹙,很有叫人怜香惜玉的柔弱妩媚。 “参领,你弄痛我了。” 祁尚连忙甩开,“香韵?你家小姐呢?” 被祁尚当作歹徒擒拿的香韵清浅一笑:“小姐让奴婢好好伺候参领,这一桌酒席,便是小姐赐于我们。” “胡闹。”祁尚脸色有点黑,“既然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参领,你现在从这个房间出去也说不清了。”说罢,手伸在领口一把将衣服扯开,“还未成亲,便觊觎未婚妻身边的婢女,传扬出去,对参领的名声有碍。” 祁尚猛的回身,又是震惊又是不可置信,半晌才找回声音,“苏家不愿意结亲,尽可取消婚约,不必用这样的招数!” 他没有在香韵眼中看到半点迷恋和欲望,只有豁出去的狠,这让祁尚瞬间明白过来,这场邀约本就不存在,而是单纯的要挟。 “此事和小姐无关。”香韵就这么袒露半个胸,站在原地道:“只不过奴婢和竹心二人见不得小姐委屈罢了。” 祁尚气的握紧拳头,半个时辰前还凌云壮志,现在只感觉从头到尾的憋屈。而这个憋屈和皇帝带给他的不同,像是一股岔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偏偏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硬生生的扛着。 在房间气氛凝滞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银铃轻笑。 香韵一愣,下意识的拽住了被扯开的衣服遮挡。 “哇哦哦,好大一团雪白。”少女的声音又轻快又清脆,“嘻嘻,像个雪白兔。” 香韵咬了咬右边嘴唇,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窗外传来,但这是三楼,不可能有人站在外面。 “找我啊?乌拉拉,我在这里呀。”天光一暗,一个脑袋挤在半开的窗口。 这还不止,她又挪啊挪的朝里面挤,画面极其诡异。 大概是少女出现的太突然,以至于祁尚和香韵都没反应过来,她蹬腿一跳,稳稳落在了房间里面地板上。 “小姐姐你好白啊。”少女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飘到香韵面前,爪子刚要上去,香韵捂紧了胸口。 少女还有点遗憾的垮下脸,“看看嘛,小姐姐你都给他个臭男人看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香韵面色尴尬的不能自已。 祁尚缓过神来,认出了少女是谁,倒不是少女长相多叫他难忘,而是少女对招下流,他想忘也不容易。 “臭男人!”少女对他做鬼脸,跳到椅子上挑菜吃,“你们在玩什么游戏,我看挺好玩的,带我一个呀?” “你是谁啊?”香韵恼羞成怒,“怎么能擅闯别人的房间!” 鹿陶陶歪头,眨了眨大眼睛作无辜状:“我一直都这样啊,你们又不关窗。” 问题是,谁不是走大门而非要跳窗。 “你听到了多少?” 鹿陶陶咬着筷子想了想,哈一声张开嘴,掐着嗓子模仿道:“啊,公子,你快来,嗷,嗷,公子不要,嘤嘤嘤——”耸耸肩:“好像就这么多。” 香韵满脸涨红:“你胡说八道!” 鹿陶陶咧咧嘴:“对啊,跟你学的呀,怎么样,像不像?” 香韵不知她故意装傻还是埋汰自己,恨恨的瞪她一眼,捂住胸口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 鹿陶陶看也不看,举着筷子和一颗圆滚滚的芋圆较劲,刚夹住,一道劲风过来,她丢了筷子,芋圆‘咕咚’重新掉回盘子里。 脚勾在横梁上,像落叶一样来回晃动,皱皱鼻子道:“打扰人吃饭,天地难容。” 祁尚不说话,再次出手。 房间空间狭小比不得外面,鹿陶陶纵然有再多诡计也难实施,被祁尚牵制在手。 “你干嘛?” “抓你归案。” 鹿陶陶睁大眼:“啊啊啊啊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5章 我信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晨白,烟火气足,吉庆坊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春苗手挎篮子,另一手以手指梳理头发,又拉直了衣裳拍拍,感觉全身妥帖后伸手推木门,猛不丁对上一张鬼脸。 这鬼脸歪嘴,上吊三角眼,眼角各有一行血泪,舌头往外一吐,直接垂到胸口。 春苗一声惊呼卡在嘴里,瞪大眼珠子久久不能顺过气,篮子打翻了,差点没当场翻白眼。 “哇哈哈哈——”‘鬼’突然大笑,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春苗明白自己被耍了,再看这什么鬼,分明是隔壁的小冤家。 “不要瞎闹,老实点。”观月慢一步出现在门口,因为半路让鹿陶陶耍奸计从自己手里跑了脸有些黑。 鹿陶陶就现在的姿势蹲在地上,双手支撑下巴斜仰头,“你好慢啊。” 观月想吐血,不想说话。 “你脸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擦了,然后跟我进去见陆小姐。” 鹿陶陶摇晃脑袋,恶劣的笑道:“我喜欢,你管我呢。” 下一刻,后脖子的衣服被人毫不留情的提溜起来,往院子里的水井扔。 鹿陶陶后脚跟往后一点,拍着井壁刚往上跳起,又叫一双无情的手拍下去,伴着冷清清的嗓音:“洗干净了再来见小姐。” 春苗再次目瞪口呆,观月也叹为观止。 无方冷漠的扫过两人,潇洒的凌空一跃,再次闪回暗处。 “无方好帅。”春苗满眼小星星。 观月汗颜。 鹿陶陶像小狗一样猛甩脑袋,水滴甩出瓢泼大雨的架势,口里不服气道:“背后偷袭不是我们江湖人的风格,有本事正面杠。” 陆安然出来的时候,正好一滴水甩在她嘴唇上,引的鹿陶陶再次抱腹大笑,“小姐姐,我的洗澡水甜不甜呀?” 陆安然目无表情的看她一眼,转身回房,“无方,再给她洗干净点。” “嗷——”一声没叫完,‘噗通’砸进了水里。 观月弯曲食指擦拭额头一点汗珠,心有余悸暗道:“如今这个世道,女人越发不好惹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和观月坐在茶室内。 “把鹿陶陶留在我这里?”陆安然捻了几根茶叶放进茶壶中,动作不停的说道。 观月道:“眼下暂时撇清那几个死者的自杀和鹿陶陶无关,但她毕竟曾经利用幻术使得他人为她使唤。世子的意思,还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以防万一,恰好之前陆小姐给她用了药,提刑司可能关不住鹿陶陶,可她总要顾忌自己的性命。” 陆安然不置可否,轻晃茶壶,将水倒掉又重新沏茶进去,做完这些,才道:“你们这次去西南屏县,是否和王都的案子有关?” 观月沉默一瞬,“可能有关。” 陆安然倒了杯茶推过去,“我把解药给你,她不会再从提刑司逃跑。” “呃……”观月纠结了一下,抹了把脸道:“陆小姐,说实话,前次世子离开王都的目的和现在一样,关于具体的我也不能说,只说一个相关人物。” 陆安然托着茶盏看他,后者轻吁道:“金玉娥。” 陆安然听后低头喝茶,茶在舌尖滚过一圈,口中微涩后回味甘甜,她抬眸,一双眼睛清棱棱像碧波清泉,“本不该说的,你却对我说,所以还有后话?” 观月:“……”不是你先问的? 陆安然淡然道:“谁问你都说?” “这当然不是……”观月自认今天一定是左右脚跨出门槛的顺序错了,不然怎么尽碰到无语的事,假咳一声,道:“提刑司昨天审问金玉娥的丫鬟,其实香兰和金玉娥早就认识,而那天她们去见的外商,也早已跟金玉娥暗通款曲。 现在,我们怀疑刘志泉也许不是意外。 琼仙楼背后的人是顾秦牧,碍于皇后的关系,提刑司的人不好大动干戈,唯有暗中调查取证,而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楼中自己人。” 陆安然等观月一口气说完,然后开口道:“这样一来,可能会有危险,你们就想出将鹿陶陶留在我身边名为监视她,实则让她保护我。你们世子认为,鹿陶陶一条小命在我手里,不管如何,她定当不会让我遇险出事。” 观月点头:“鹿陶陶这个女子心性不定,自由散漫,然江湖女子花招奇多,脑袋也灵活,能随机应变。请陆姑娘放心,除此之外,世子还安排了两名护卫在暗中保护。” 陆安然半边眼帘下垂盖住目中神色,口吻疏冷:“这样听下来,连我都觉得是最佳安排。” 观月也接触了陆安然一段时间,马上听出这里面的冷色,“案子刻不容缓,世子在计较过各中弊害后,已是能想出的最妥帖的办法。” “恰好有绯烟这么一个人,恰好我认识绯烟。”陆安然问道:“你们也派了人保护她的安全?” 观月:“为不打草惊蛇,世子说……” “你能保证绯烟的安危?” “……不能。” 陆安然抚平袖子,淡淡道:“我不同意。” 观月默了默,有些艰难的说道:“绯烟已经同意了。” 陆安然倏然抬眸,一双眼睛清黑雪亮,射出点点寒光冷峭,“提刑司开口,还有一个青楼女子反对的机会吗?” — 桌前的茶早已凉了,陆安然握着茶杯良久,慢慢抬起手把杯缘贴着嘴唇喝了一口,甘甜不复,越发苦涩。 她视线转向外面,桂花树依然枝叶繁茂,只是秃了半边就异常明显。 这会儿,鹿陶陶盘腿坐在一根两指粗的树枝上梳理半干的头发,也不知道她怎么能稳坐上头的。 胡思乱想了片刻,陆安然转着茶杯放到桌面。 她并非为了云起算计利用自己生气,却讨厌因为她而连累另一个人。 “小姐姐,给我扎个头发呗。”鹿陶陶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双手交叠靠在窗台上,半个脑袋伸了进来。 陆安然看了她半天,在鹿陶陶不耐烦的催促,并递出一根红绳后,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你不是大夫我就不讨厌你啦。”鹿陶陶下巴枕着手臂,乖巧的时候这张脸尤其讨喜,完全叫人想不到胡天胡地,乖戾无常的模样。 陆安然不吭声,手指挑起一绺发丝,灵巧的转过来打成一个发髻然后用红绳绑住。 鹿陶陶做乖也做不到底,眨眨眼睛,笑嘻嘻道:“小姐姐,你有没有给死人扎过头发?” 陆安然把红绳上的铃铛固定在两边,和鹿陶陶从前的样式一样,“从前没有,以后可能算。” 鹿陶陶一甩脑袋,铃铛跟着发出悦耳叮铃声,哼哼道:“我听出来了哦,你咒我呢。” 陆安然忽而笑了,她发现从前一直错了,鹿陶陶这种人,不该和她认真,否则气的是自己。 “送你个东西。”鹿陶陶把手里的锦盒扔过去,自己凌空而掠,攀到了屋檐上。 陆安然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条非常粗大的丑陋虫子,在一片绿叶上努力扭动身体。 鹿陶陶轻轻一荡,又飘回到了桂花树上,传来不客气的大肆嘲笑:“嘻嘻嘻——” 陆安然眉目不惊的拨了拨虫子,口中道:“无聊。” 准备放桌上时,却听得鹿陶陶大笑道:“小姐姐,你情郎来找你了。” ‘吧嗒’,盒子坠地,虫子从里面扭了出来。 — 还是这间茶室,这方桌椅,茶换成了春苗新沏的龙井。 云起推了推茶沫,闻着茶香道:“在蒙都时,喝不到这么新鲜的雨前龙井。” 陆安然只闻茶香气,没有饮茶欲/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茶叶亦然。” 云起放下茶杯,执了玉骨扇在手心轻敲,“你喜欢王都吗?” “离开故土,处处是他乡,没有所谓喜欢与否。”陆安然道。 云起勾了勾嘴角,“至少不喜欢王都人,这么久了,从未见你和谁深交,唯一让你维护过的,还是蒙都旧人。”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目光微微一转,道:“世子打算谈事还是谈人?” “事是人为,两者可并为一谈。”他用手握住扇子顶端,倾身靠过去,“生气了?” 陆安然动了下身体,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道:“没有我,提刑司是不是不能办这桩案子?” “非。” “没有绯烟的出现,或者她不是琼仙楼的人,提刑司不能办这桩案子?” “亦非。” “那么,对世子而言,权衡利弊,可以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就是世子身为提刑司司丞的办案准则吗?” 云起停顿了一下,保持着轻笑的神态,声音不重但口吻坚定道:“是。” 陆安然抿了抿唇,眼底的神色逐渐冷凝,更为漆黑。 “不过……”云起还有话未说完,他缓缓道:“选择你,只因为我信任你,像信任自己一样。” 陆安然豁然抬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眼底如暴雨突然而至,瞬间风起云涌。 云起面对陆安然,眼底是浩瀚如海的深沉,收敛笑容后,全身的气场都改了,“这案子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可能牵涉甚广,我带人去西南后,希望留在后方的是我信任的人。” 一股气从胸腔喷涌出来,直抵喉口,使得陆安然喉间一哽,勉力压制住了,方得开口说话道:“你不怕皇帝怀疑你,疑心云王府了?” 云起:“现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陆安然点头,其实不用她提醒,云起当然会将这些提前都料想到。 唯一的问题是…… “我让观月去过琼仙楼,绯烟那边已经安排好。”云起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并非需要一一负责。”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6章 阳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离开王都已经两日,那天的话好似尚在耳边。 陆安然还没想好,绯烟先一步上门拜访。 “我有一位客人,贪恋美色至极,手中不管多少钱都砸在青楼里,前几天我在楼里看到他了,他一反常态没有点任何姑娘作陪。”陆安然以朋友相待,绯烟不辜负不矫情,因此并不称奴家,“最奇怪的是,他在离开时,我看到是从当夜柳公子夜宿的房间出来。” “这话你是否曾对办案的人说过?” “没有,我原先不肯定,怕随便乱说害了人,而且第二天我看到柳公子和平时无异,没有任何不适。” 陆安然按住被风吹起页脚的书册,眸深几许道:“你现在找我重新说起,是你又发现了什么不妥。” “嗯。”绯烟交握双手,薄纱下可见神情凝重,“陆小姐可知这位客人是做什么行当的? ” 陆安然侧抬眸看她,见绯烟往外看了眼,声音压的极低:“他是王都乃至大宁朝最好的刺青师。” 陆安然不动声色道:“你如何知道刺青印记的事情?” “官府曾问话,我们是否身上有什么刺青印记,尤其是手臂位置,我猜测一定和香兰的死有关。”绯烟道:“老猫从柳公子的房间离开,后柳公子突然出事,我又猜测这当中是否有关联。” “老猫?” “那位刺青师的名字,坊间都这么称呼他。” 陆安然知道绯烟是聪明的女子,犹豫再三,说明厉害道:“你来这里说这些前,想必已经考虑清楚,我不劝你,但要提醒你一声,关乎人命,你牵扯进去,许有危险。” 绯烟一改刚才凝重,反而轻笑道:“死我不怕,我就是想活的像个人。” 陆安然清亮的眼眸微有波澜,“尊严不在高低贵贱,贫娼富贵,在于本心。” “陆小姐。”绯烟双手放到桌面,身体坐的笔直,“我并非在抱怨,我说不怕死,但能活着,我同样高兴。” 绯烟的豁达感染了陆安然,让她心底最后一点顾虑也彻底消散。 “我不清楚老猫和香兰及柳公子的死是否有关,但那次后他再也没出现在琼仙楼里,我曾经让小丫鬟偷偷去找过,老猫好像突然消失了。” 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失踪,尤其是一个扎根在王都几十年的人。 铺开画纸,在绯烟的描述下,陆安然把老猫的面容一点点临摹出来,又经过绯烟指点几次修改后,交给无方去找人。 马车停在吉庆坊巷子口,陆安然送绯烟到院门口,“你不是官府的人,案子破获与否和你无关,若有消息,派人传递到这里即可。” 话说到这里,绯烟也领情,“好,我了解自身斤两,绝不逞强。” 陆安然目送马车离开,刚转身,骤然闻到一股焦味,春苗跑出来告状:“小姐,鹿陶陶在墙角烤鸟蛋!” — 鹿陶陶的这个鸟蛋熟没熟最后没人知道,因为半面墙直接被她烤塌了,一股浓烟窜起,惊动了整个吉庆坊。 还好只是烟大了点,至少没有连累院落里其他房子。 陆安然从烟雾里走出来,寻了个茶楼躲清静,留下春苗逮着惹祸精鹿陶陶善后。 临窗听了半晌琴音,发现音律断断续续,时而还跳脱乐谱外,相当不成器。 “对面又有人在练琴。”小二摆下茶壶点心,揉了揉耳朵道:“姑娘若是嫌吵,小的帮您把窗子给合上。” 两边靠的很近,仅一条小巷,从陆安然的角度能看到那边黑瓦飞檐,“常有人练琴吗?” “姑娘您看,这墙后面就是成均书院的琴房,每年这个时候,总有新生在里头练琴,有的琴艺好些,我们茶楼也蹭点新鲜,遇上个……”小二扯了扯嘴角,“今日这般儿的,就当木匠锯木。” 陆安然抬抬下巴:“开着半扇吧。” “好勒。”小二心里嘀咕,这姑娘喜好挺特别,这么难听的音律还听的那么津津有味。 就着不太美妙的琴音喝了半壶茶,陆安然看到巷口停下一架马车,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书院后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一道苗条纤瘦的身影闪了出来。 人影出现的同时马车动起来,在后门停顿一下很快又往前驶去,原地的人已经不见。 陆安然当了仵作后就喜欢认人认骨相,所以这倩影虽蒙面垂头包裹的严实,还是认出了是有段时间没看到的孟芝。 至于马车,前面悬挂的丝绦太过显眼,正是平阳侯世子的出行座驾。 如果春苗在这里一定惊叹一声:“好大胆子,在书院入学期间私会外男。” 陆安然对孟芝的做派并不认同,但也不会做多余的事,只是想起另一个孤傲的女子,想来姐妹俩迟早又要多一次纷争。 糕点吃完,也没了继续喝茶的兴致,心中惦记家里差不多清理完了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自来熟的声音。 “我打后巷溜过,一抬眼看到半个人头觉得眼熟,还真的是你啊。”苏执撩了撩衣摆,不请自来坐到了陆安然对面,拿起茶壶摇了摇,“这茶都温凉了,店小二,再上一壶碧螺春。” 陆安然淡淡看着他,“苏公子,茶我已经……”喝完了。 苏执当陆安然不好意思占便宜,忙摆手,“不客气,一壶茶而已,不值钱。” 陆安然也不好赶人,转头看向窗外。 “你也发现了吧?”苏执神秘兮兮的往前凑脑袋。 陆安然侧眸露出个疑问的表情。 苏执竖起手掌挡住嘴唇,“平阳侯世子拐骗成均书院女学子。” 说实话,在陆安然看来拐骗算不上,顶多一个愿钓一个愿上钩。 “荣安县主死后,我瞧平阳侯府沐易安那小子高兴坏了,”苏执给自己拍了一个嘴巴,“我呸,哪还有什么县主,是顾雪莲。嘿,早前王都多少人明里暗里嘲笑沐易安,说他娶个活死人,提前当守墓人。” 当遇到一个对家长里短不感兴趣的人,另一个再多的热气都要被磨灭,于是苏执口沫横飞片刻后,在陆安然一双平静的像一潭死水的目光下,摸了摸鼻子也安静下来。 不过有些人天生安静不了太久,又寻了个话题问道:“云兄离开王都有几日了?西南那地方又偏又穷,云兄这趟西南之行可是折磨人啊。” 陆安然眉宇轻拢,“你怎知他去西南?” 苏执回以不解:“这……皇上在朝堂上说的啊,我也是听我爷爷说起,才知道云兄居然领了这么个苦差事。” 当然苏国公的原话是—— “皇上老糊涂了,派个脂粉堆里的小鸡雏查案子,这不是闹着玩么。” 陆安然眉头皱的更紧,临行前云起跟她说过,此趟西南行名为平寇,实则暗查,具体查什么他没说,但能用到提刑司出马,必然不会是小案子,而且很有可能和王都现在的两个案子有关。 但现在苏执说皇上在朝堂上点名云起此行目的,那么不就是公然把他置于明处,还怎么趁机摸查。 “不!”陆安然想到什么,心里暗叫,“皇帝并非莽撞,而是要把云起当饵,钓出潜藏在王都的‘鬼’。” 名义上让云起去查案,实际只是拿他当靶子! 陆安然胸口骤然涌起一股愤怒,因为无处宣泄而目色越发冷沉。 苏执就看着陆安然一句话也不说,但眉间神情一点点冷下去,到最后浑身气场犹如实质般可以把人冻死。 “你,你怎么了?” 陆安然倏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苏执眨眨眼:“我也……” “你继续喝茶。” 这一句太过不容拒绝,以至于苏执当场怔住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等他回过神,陆安然已经走的不见人影。 苏执抓了抓脑地,“诶,刚才我为啥就听她的话了?” — 陆安然脚步轻快的穿梭过大街小巷,裙摆跟着翻飞搅动,像一团团凝结的白云,在天空里打滚。 她步入一个脏乱的小巷,不在乎满地横流的泔水,也不在乎自己一身锦衣与这块地方格格不入,只朝着绯烟曾经告诉过她的路线面无表情的快步走。 找到刺青师,解开神狐印记的秘密,兴许还能抓到一直无法将几个死者串联起来的关键线索。 停步在某个门户前,她深吸一口气,才发觉一路来都摒着气没有放松,这会儿大口气进去,胸口有点生疼。 如果她在王都多做一点,是否云起那边会多一分安全。 这会儿,陆安然没有深究这样做背后意味着什么,就像她自己对绯烟说的,她只是遵从本心。 刚要抬手敲门,余光看到一个人双手踹袖筒猫着腰往这边走。 陆安然转头,正好那个人也感觉到门前有人而抬头,两个人四只眼睛就刚好对上了。 一时间,两人同时愣住。 对面那人先开口,“你也找老猫?” 陆安然眼眸微动,“不是。” 对面的人往前迈一步还没有踩踏实,转了个方向直接落跑,嘴里念念叨叨:“当我傻缺,都快贴门上了!” 陆安然马上追过去,却在拐角撞到了一个人。 第127章 远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照面,陆安然就认出对方是他自己口中的老猫,她不动声色的否认,但还是骗不过他。 老猫从小在市井坊间长大,为人又油滑,还拥有小人物穿梭于不同层次的人群中培养出的敏锐。 陆安然追了一段路,眼看着老猫灵活的左串右跳,没几下就跟丢了。 顿时懊恼,早知这么凑巧将正主堵个正着,就不该独自前来。 但算是好消息,人活着,还在王都。 这么想着,一个拐角,差点撞到人。 “陆姑娘?”南宫止颇感意外。 陆安然同样心怀疑惑,这等偏僻脏乱的小巷,南宫止为何出现在这里。 两人都有怀疑,不过同时异常默契的没有提及,只风淡云轻的打招呼,“南宫少辅。” 若说云起富贵风流、浓墨重彩,南宫止则风度翩翩,是为人中君子兰。 “陆姑娘要离开了吗?不如一起走一程。” 天色擦黑,小巷里渐渐聚起人气,大多是干苦力的人,合在一起发出刺鼻的汗臭味。最要紧的是,他们发现了巷子里格格不入的两人,全都用猎奇的眼神盯在两人身上。 春日早晚尚凉,但干体力活的人依旧敞开了衣襟,露出或黝黑或晒红的胸膛,有的大声骂娘,有的撸起袖子裤腿,将井水倒往身上冲洗。 在权贵世家,这等行为做法万分不体面,尤其当着未出阁的年轻小姐面做这些。 陆安然在蒙都也常常独自行动,并非没有和底层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眼神直白热烈,但大多因为好奇,相比较偶尔出现的猥琐淫恶之徒,多数都老实本分,也愿意表现善意。 而陆安然看来,淫恶乃本性,与富贵或贫穷无关,所以她并不害怕。 只是,无意解释过多,因而接受南宫止的好意,道:“多谢。” 两个人不熟,没有什么话好说,唯一有过交集的也就是雅闲居那次。 “不知湖中男尸的身份可有查明?” 陆安然不明所以,交给提刑司的案子,为何问她。 “听说你是雷翁弟子,从前他就常跑提刑司。” 原来如此。 “从尸骨辨认,可以证明是被谋杀,若认身份……”她道:“死者膝盖无磨损,不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而十指指骨较长,手肘部分有多年磨损痕迹,像是靠案劳作。” “读书人吗?” “不是,一般读书写字多用右手,因而右手的手肘关节处磨损会比左手明显,但他两手相对比较均匀,我猜测是做手工类的手艺人。” 南宫止眼中有欣赏,“仅从尸骨,你就能看出这么多。” “人活着,经历过什么,活着可以说谎,但身体不会。”陆安然又道,“加上他穿着布料为耐磨易洗的细麻粗布,非读书人儒衫样式。” 南宫止头一次听说验尸里面这些门道,大感兴趣道:“既然锁定人群,应该很快能查出身份。” “怪就怪在没有这样一个人。”已经到了朱雀街,周围热闹喧嚣声让她的话语几乎淹没,“或许我的猜测也有不完整的地方。” 南宫止听到了,笑一笑道:“无需介怀,你要对自己更多点自信。” “世子何出此言?” “你是雷翁的弟子。” 这是陆安然第二次在南宫止口中听他提及雷翁,并且是很崇敬的语气,不由得对她那位便宜夫子的身份更感好奇。 “我还有一位没见过面的师兄。” 此言为探问,南宫止听出来了,完全不介意的样子,道:“雷翁的性子让你很头疼吧,不过你放心,他对自己弟子还是很上心的。” 陆安然想说没看出来,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外露,引得南宫止轻笑:“雷翁立誓为仵作,但子介偏要学医,原本想把毕生所学传授出去,可想而知,雷翁当时多懊恼。” 陆安然恍然,“难怪他当日哄骗我入医辩宗。” 南宫止手背抵唇遮住半张脸,可从眼角可看出来,神情愉悦,“你说话很直接。” “说真话是为直。”陆安然问道:“子介是我那位师兄?” “子介是他的字,他名为萧疏,常年在外云游,几年见不到一次。” 陆安然眼神微变——居然姓萧。 萧这个姓很特别,是为前朝皇室姓氏。 眼看天色不早,陆安然出来的时间太久,对南宫止屈膝行礼,“多谢南宫少辅护送一程,前面就是吉庆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南宫止不强求,颔首道:“陆姑娘慢走。”目送她的背影在人群中被覆盖,转身大步离开。 楼上,一把彩壶‘砰’一下摔碎在地,碎瓷散落满地。 “好一个谈笑风生!”愤怒使得语气压的极低,冷笑说出口的话带着刺骨寒意,冷森森的叫听的人心慌。 “郡主……”身边婢女跪地收拾。 定安郡主恰巧与人在楼上吃饭,看到南宫止和陆安然不知怎么凑在一起说话,看神情还聊的很愉快,她怎么能不恼火。 定安郡主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婢女,反手甩过去一个巴掌,“蠢材,你不是说南宫哥哥今日进宫不在家。” “奴婢送东西去时,南宫家的小厮确实是这般说的,奴婢也不知道南宫世子怎么出现在此。”好死不死,还和定安郡主的仇人走在一起。 定安郡主冷着脸坐下,边整理袖口,边轻描淡写的说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就去伺候人吧。” “不,不要啊郡主,奴婢错了,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定安郡主柳眉斜挑,冷漠的唤道:“尧安,把人带走,送去最低贱的窑子里。” 婢女哭喊半阵没用,即将被拖走时,口中怨毒的大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会有报应。” 定安郡主红唇一勾,反而笑了,问跪地的其他人:“你们都听见了吗?” 婢女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全都拼命摇头。 定安郡主红唇带笑,一双美眸极其阴冷,不屑道:“诅咒祈祷都是一些无能的贱民自我安慰,本郡主天潢贵胄,自有皇威护体。”话锋一转,“不过本郡主乃皇家人,这般高贵岂容玷污,尧安,把那个贱人的舌头给本郡主割了。” 生杀予夺都在定安郡主一念之间,婢女们见惯了定安郡主层出不穷的手段,只有深深敬畏,并且看到其他人被惩处的庆幸。 — 西南 一行百余人的队伍由于最后面那辆马车不动而全部停下来。 这样的停歇在这两日发生过好几回,引得大家颇有微词。 “祁参领,我们这是行军,不是出游玩闹,您能不能和云世子说一声,再歇下去天都要黑了。” 祁尚调转马头朝后,对面墨言拍马过来,道:“我们世子说了,他伤口疼,不能赶路,得休息一个时辰才行。” 先头说话的是此趟领兵校尉,等墨言催马走了,不满抱怨:“手臂割了一道细缝也叫受伤?祁参领肩膀挨了一刀也没说什么。” “对啊,还是替他挨的刀呢。”另一个兵将也附和道:“什么人这,荒山野岭的以为他的销魂屋啊。” 祁尚沉默一瞬,道:“我去问问情况。” 校尉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就听隔着门帘传来云起懒洋洋的声音:“本世子手疼腰疼脑袋疼,走不了了。” 祁尚:“再不赶路就要错过下个驿站,还请世子忍耐稍许。” “不行。”云起玉骨扇挑开半面帘子,露出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祁参领也可自行带队先离开。” 祁尚摇头:“刚遇到一次伏击,分开走路上不安全。” 云起啧啧道:“你们带着千来号人浩浩荡荡,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是来平寇’的,何止是打草惊蛇,就差放个朝天炮昭告天下了。” 校尉不服气道:“世子这样说,难道还是我们引来的匪徒。” 云起没握扇子的手一摊,嘴角勾起一抹轻嘲弧度,那意思——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校尉脸一黑,“既然认为是我们连累了世子,那我们就分道扬镳,请世子走好自己的阳关道吧!” 祁尚皱眉,‘不可’两字还没出口,听云起散漫笑道:“好啊,你们不连累本世子就行。” “祁参领,我们走。”校尉被气的差点吐血,扯着祁尚就走,“管他这种人的死活干什么。” 祁尚虽领着带队的皇职,但他已入护卫营算不得狼山大营的人了,不好太过强求别人,思考过后,取二者平衡道:“云世子,我们带兵先一步,你稍晚一些跟上来,到了屏县汇合。” 云起漫不经心的挥挥手:“准了。” 接着,原来的一队人马分成两行,等祁尚他们走远,云起收起脸上的笑,坐姿也没刚才随意,对观月道:“之前我们遇到的肯定不是普通贼子流寇,看他们长途奔袭,更像是从后追击而来。” 马车里响起低低两声咳嗽,随后露出苏霁一张病态的白脸,“莫非王都有变?” 云起思考过后,摇头道:“不管是走漏风声,还是故意而为,我们此行定不会顺利。观月,你先祁尚一步到屏县,不查流寇和官府,专找屏县最大的商户,不管是米面粮油还是绸缎茶叶,每样订五千两银子的货,押一千两为订金。” 观月困惑:“可我们哪里这么多银两?” 云起从马车里摸索一下,掏出一大叠银票递过去:“用这个。” “可这不是……” “你按着我说的做就行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8章 暗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观月走后,苏霁又咳嗽了几声,云起倒了杯茶给他润喉,假装嫌弃道:“看你拖着个残躯就碍眼。” “不是为了显示世子您无才无德,用得着我到处劳碌奔波?”苏霁喝完茶,压住茶盖道:“你刚才说有人故意为之,难道是……” 云起打开玉骨扇,挥起凉风,“苏大公子,我们现在是别人口中的鱼饵了。” 苏霁握着茶碗半晌不动,少顷,低低发出叹息,“原来我还奇怪,为何皇上非找你办这个案子,现在想来,世子要当别人的马前卒,踏脚石啊。” 让云起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和仇恨,再暗中派遣皇帝更心腹的大臣,用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云起侧转头:“我们提刑司的中流砥柱不是你苏大人吗?你该替自己惋惜才对啊。” 苏霁呕血,抽了抽嘴角道:“话说回来,王都水深,你就留一个小姑娘在里面水深火热,也不担心。” 云起眼中漾起一丝笑意,“焉知水深火热,而非浑水摸鱼呢。” 苏霁摇头失笑:“你真是信任她。” 云起挥着折扇半晌无语,良久,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值得。” — 雁山脚下 距离上次不过三天,陆安然再次见到绯烟。 绯烟从马车里钻出来,头戴兜帽,黑纱围的密密实实,半点风也不肯透。 “绯烟冒昧前来,只为告诉小姐一件事。”绯烟纤瘦的身体叫山风一吹,好像随时会被吹倒,“昨日与柳长和交好的一位客人点了我,趁他喝醉我问了些话。他告诉我,柳长和死前曾经破口大骂,说香兰不老实,房中偷藏男人。” 不知是否陆安然的错觉,感觉绯烟竟然比前次见的时候清瘦不少。 绯烟继续说着:“我私下寻机找了香兰房里的打扫丫头,她也说香兰经常和一个神秘的男子接触,只是她并非贴身伺候的,没有照过面。” “我知道了,其他多余的事你不要再做,交给别人即可。” 绯烟含笑的声音道:“小姐放心,那位客人醉的连自己老娘是谁都不知道,至于小丫头,我先拿银子堵了她的嘴,再找个借口问妈妈要过来放在身边。” 陆安然看她思考周全,也没其他需要嘱咐,便道:“我给你的方子可吃了?” “不敢疏忽,原先早晚手脚发凉,这段时间果然好了不少。” 陆安然示意她抬手,诊过脉后点点头:“确实有所缓和,明日开始换个药方,回头我让春苗给你送过去,还是以温补为主。” “小姐别以为是我瘦了,只是除了冬衣而已。”绯烟如今在男人堆里求生,对于不同的目光尤为敏感,自看出了陆安然的神色,却也因此暖心不已。 “嗯。”陆安然看她有话犹豫不决的样子,“还有何话?” “从小翠口中体型轮廓描述,与香兰私会的人很像老猫。”绯烟不确定道:“还说香兰死后还见过一次,可他早已离开王都,怎么可能又在琼仙楼出现?” 陆安然道:“你怎知他离开王都?” 绯烟这回垂首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做我们这种皮肉生意的,接触的人多又杂,总有那么几个在官府办差。我顺口说了句想在领口刺朵牡丹,那人虽没有直说,但我猜出其中意思。” 陆安然终于明白为何有人喜欢利用青楼收揽消息,青楼人员复杂,牛鬼蛇神齐全,沉醉温柔乡里,青楼女子又是最不容易引人戒备的对象。 “像我这样身份低贱,手段也不高明,让小姐见笑了。” 陆安然目色平静道:“你就是吃这碗饭的,我为何要笑话。” 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一点故作清高的怜悯,仿佛绯烟的身份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就如店小二揽客、脚夫挑货、绣娘卖布那么自然。 绯烟抿了抿唇:“看来一直是我在轻贱自己。” “日后小心些。”陆安然说完,想了下道:“老猫确实没离开王都,前天我撞见了。” 绯烟满是讶异:“小姐怎么会遇到?” “后池巷,他家门口,可惜他发觉不对马上跑了。”言语里不乏遗憾。 绯烟惊讶过后笑道:“原来小姐也是爱冒险之人。” 两人分别前,绯烟说道:“都说本性难移,既然老猫还在王都,就有办法将他找出来。” — 黑灯瞎火的小巷,像绵长的没有尽头。 直到看见两只红灯笼在风中摇荡,在缥缈的暗夜里发出魅惑的召唤。 “除了官府登记在册的青楼外,还有很多黑窑子。”绯烟的话回响在陆安然耳边,“黑窑子也称为暗娼,未经过官府允许私下开设,很多条件都不大好,在里面做的姑娘们也比较辛苦。” 没有豪华气派的高楼,也不像其他青楼那般门前排满豪华车架。这里狭小黝黑,一个个山洞形状的门框紧紧挨着,门上均挂厚重帘子,时不时被人掀开来时,立马涌出奇怪的味道。 暗娼之所以为黑窑子,一是背后没有人罩着;二因为这里的姑娘来路不明,很多可能是强买强卖来的。 “还有一些被主家赶出去的丫鬟,不能打死又怕她们出去乱说话,就打残了扔进黑窑子。”无方的声音过于刻板会叫人感觉冷漠,“她们但凡睁开眼睛,就开始日复一日的接待客人。” 如果说外面的青楼女子是苦命人,这里的姑娘早就活的不像人。 空气里传来的呻吟调笑或悲戚哭喊,在这片浓夜包裹的黑暗天际下,无人得听,也无人可以改变。 陆安然垂目盖住眼中深色的眸子,“老猫常去找的那位姑娘在哪间?” “东三间。”无方领着陆安然不引人注意的朝一个方向走,说道:“老猫有钱时就去琼仙楼挥霍,等没钱了再跑这边来。” 去琼仙楼没有十两银子进不了门,但这里的姑娘接待一个客人只需要五个铜板,因此暗娼也是底层男人的光顾处。 他们不在乎里面的姑娘老丑,残疾与否,他们只想要在女人身上发泄白日里积攒的无穷无尽没处挥发的精力。 快靠近的时候,一个年老色衰涂了大白脸的女人走出来,无方扔给对方一个荷包,“过夜。” 女人抬了抬眉眼,扯起眼角积压的鱼尾纹,眼中透着打量和好奇,就在陆安然以为她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进去吧。” 离的近了,陆安然才发现藏蓝色的门帘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油污,无方面无表情的打开来,里面难闻的味道顿时争相恐后的跑出来。 陆安然面对尸臭面不变色,但这味道腥臭中透着淫糜,虽不至于失态,依旧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女人看到了,倒呵着嘲笑一声:“新鲜。”心里嘀咕:“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钱人就会玩。”女孩子逛黑窑子,嘿! 无方扯着门布散气,对陆安然道:“她们做黑窑生意的人,嘴最紧,也不多事,对她们来说,什么事都没有赚钱要紧。” 等差不多两人进去一看,这房间小的只摆得下一个床,床边配了一张狭小的桌子,连椅子都没地放了。 幸好有一扇小窗,无方赶紧打开,桌上的烛火轻轻‘呲’的一声,被风吹灭。 陆安然扫了眼床铺,上面的被子也没见多干净,只能说勉强还能辨认出底色是什么。 无方索性把床铺推开,还好下面的地板是干净的,问老鸨要了个干净的垫子直接坐在床板上。 在无方回来时,看到陆安然盯着床板发呆,她过去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字,依稀能认出是个‘余’字。 “这房间是个雪晴的女子住着,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要逮老猫,无方提前来打过招呼,将雪晴安排住在别处。 陆安然拇指摩挲过刻字的痕迹,“还有木屑未清除干净,应是她所刻。” 无方在窗前站的笔直,眼神也看着外面,“可能是她的姓。” 刻姓在床板,不知是怀念还是提醒自己。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她可以给一个绯烟赎身,但她救不了世间千千万万的穷苦女子,而且正如绯烟所说,自己的人生好也罢坏也罢,最后总归也只能是自己走到底。 两人等到半夜,外面的动静慢慢变小了,门口传来鬼祟的碎步声音。 陆安然正支着脑袋瞌睡,无方一动,她就马上清醒,用眼神疑问——人来了? 无方不作声的点头回应,下一刻飞快从窗口跃了出去。 陆安然只听得‘啊’一声,然后落跑脚步声,接着没了声响,几息后,门被推开,老猫梗着脖子让无方提溜了进来。 “你们哪条道上的报个名,老子道上兄弟百八十个。”老猫满脸晦气,“老子不就是嫖个暗娼,官府来了老子都不怕。” 陆安然端坐床边,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满身矜贵自然流露,好像这不是见不得人的黑窑,而是精致闺阁。 “你当真不怕,那我们去提刑司说道一番。” 老猫诧异的看向她,“又是你!”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9章 刺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你姓王名德贵,七岁从树上坠落不死,号称自己九条命,大家都叫你老猫。” 陆安然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清冷冷,“九岁跟布庄师傅学艺,因为打破了师傅的一把茶壶被罚,你心有怨恨故意调错染料,意外发现了自己对颜色敏感,后逃离布庄跟了一个刺青师。” 老猫眼神忽闪,“没错,那又咋滴?大宁朝当刺青师违反律法吗?” 陆安然脸上依旧蒙面,使人看不清她的样貌,也因此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格外黑白分明,“刺青师不会,但杀人是重罪。” 老猫一哆嗦:“你可别信口雌黄,乱咬人。” “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陆安然起身,反手抚平衣服,“要不然大半夜的我来这里就为和你开个玩笑?” 老猫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然对无方道:“其他带回去再说。” 于是,大晚上蹲在墙头还没睡的鹿陶陶眼看陆安然和无方悄摸摸出去一趟,居然带回个男人,立马干嚎道:“嗷嗷嗷,小姐姐你背后偷人哦~” 春苗披着衣服出来:“这谁啊?” “没事,你去给我和无方煮两碗吃的送来,”陆安然和无方为了蹲老猫,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夜深了饿的胃冷生疼。 春苗急急忙忙去了,陆安然进门前往后看了眼探头探脑的鹿陶陶,“守在院子里,别让人靠近。” 鹿陶陶双手拖着脑袋左摇右摆,“我为什么听你的呀?” 陆安然指指塌了一半的焦墙和秃头桂花树,“赔钱。” “呜呜呜——大姐姐又欺负我。”鹿陶陶蹬着双手双腿张扬舞爪,也不怕自己从墙头掉下去。 陆安然直接甩门。 — 不一会儿,春苗端了两碗珍珠翡翠汤圆进来,“太晚了,煮圆子最快,小姐吃了垫垫肚子,奴婢再去做点别的。” 老猫闻着味儿,原先不觉得,看陆安然和无方吃的香甜,抽了好几下鼻子,就感觉她们一口一个,贼他娘痛快。 “不用。”陆安然放下汤勺,“你去睡吧,明天早饭晚点送来。” 春苗抱着托盘打个呵欠,睡意朦胧的出去前,心想她家小姐真不容易,为案子上心的样子,就跟提刑司的内眷差不多了都。 陆安然正眼看向老猫,“香兰是你杀的。” “你可不兴胡说啊。”老猫就差跳脚,“还有你到底是谁,大半夜的把我掳来,你这是绑架!” “茹藘药汁朱红,与朱砂无异,但一遇龙荔,顷刻间让人神志不清。”陆安然眼尾上挑,眼角勾勒出一股锋芒,“那个时候,只消在中毒的人耳边说句什么,他都会照做。” 老猫回避眼神,然陆安然毫不留情,继续说道:“这个毒最大的妙处在于,它维持的时间过短,等龙荔烧为灰烬,就等于毁尸灭迹,谁都不会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毒不在肌理,也不会在尸体身体里呈现,可谓杀人无形。 老猫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听着有些厉害,不过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懂得这药汁那什么毒的啊。” “我们可以找到你,别人也行。”陆安然道。 老猫拢着双手不吭声。 “你杀了香兰?你和金玉娥有什么关系?又在害怕什么人?” 老猫低着头的姿势抬眼,整个面部都沉浸在阴影里,“假如我都告诉你,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能保证护得住我?” 陆安然摇头:“不能。”她一没权,二没人,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完全保障,更没法对人保证。 老猫嗤笑一声继续埋头沉默。 无方没有感情的声音道:“但可以杀了你。” 老猫侧过头,对上无方没有感情冷血的目光,霎时感觉手脚冰凉,他一点也不怀疑对方说的是真话。 对视了好久后,老猫心惊肉跳的开口道:“香兰是我害死的,但不是我杀的。” “一个多月前,有生意找上门。”老猫坐到旁边椅子上,慢慢说着:“他们还要求必须要用他们带来的朱砂做刺青染料。” 陆安然目光一转:“茹藘药汁。” “不错。”既然说了,老猫也很爽快的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做刺青师的怎么可能连颜色都分辨不出,一拿到手上我就知道不是朱砂,虽肉眼看着相差无几,但干我们这行,眼睛毒的很。” 第一个让他扎青的是一个女子,是不是金玉娥他不认识,“这女子穿金戴银,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妇人,气派的不得了,说话也和气。” 因为图案是只奇怪的狐狸,当时老猫还多说了一句,“红狐邪性,不如点个朱雀展翅。” 当时妇人没说什么,陪同妇人前来的男子呵斥了老猫一声,那人明明看着是妇人手下却凶神恶煞,而且妇人很容忍对方,后面老猫也没敢再说什么。 “后来不知怎的,琼仙楼的香兰找到我,也说要刺这个图案。”老猫拧了拧眉头,“我当时就奇怪,一般女子谁没事给自己皮肤刺那玩意儿,还是个不吉祥的物件,不过人家使银子,我也没拒绝的道理。” 直到香兰死了,老猫不知怎么想起了这桩事,有些害怕起来。 “我们做手艺人,对手里的活计最清楚,我用什么药粉,会产生什么作用。”老猫神情难看道:“所以香兰一死,我就偷摸去了她房中,果然发现了龙荔的灰烬。” 这下老猫慌了,怕官府追究说他谋财害命,也怕指使他刺青的幕后凶手杀人灭口。 “我喊了一个关系好的兄弟,穿上我衣服假装出了王都,然后又暗中在王都躲起来,想看看官府怎么查这个案子,会不会查到我身上来。” 老猫哭丧脸道:“事就这么个事,是我倒霉我认了,可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不过就是做两桩生意,怎么就死人了呢。” 单从这样讲来,老猫是大冤头没谁了。 只不过…… 陆安然目光平静的落在他脸上,“只是这样的话,你为何多次私会香兰?茹藘药汁可染色你知道不稀奇,但龙荔为香料,你一个刺青师应该用不上,又是怎么把它们二者联系在一起。还有柳长和,他因为撞见了你和香兰密会,紧跟着就死在自己家中,你如何解释?” 一句句,如有实质,对着老猫压迫而来,“你不要狡辩不认识柳长和,他恰好也死在茹藘和龙荔的毒下。” 老猫半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又合上。 — 第二天陆安然果然起晚了,春苗给她梳妆的时候还犯懒不肯动弹。 “小姐,那个人被关了一夜柴房,要给他送吃的吗?” 昨晚到后来老猫怎么也不肯说了,陆安然让无方给他捆了绑在柴房,给他点时间考虑一下,打算天亮后再问。 “多饿两顿呗,饿的受不住了,他就什么都交代啦。”鹿陶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上还抓着个大鸡腿在啃。 春苗熟练的打好一个发髻,拿起一根簪子固定住,嘴里担忧道:“万一出事怎么办,我们又不是关人的衙门,到时候有嘴说不清。” 鹿陶陶舔了舔嘴角的汤汁,“衙门怕什么,还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嘿嘿。” 春苗懒得和她说话,对陆安然道:“小姐,要不还是算了,把人送提刑司吧,左右跟咱们无关。” 陆安然拔了春苗选的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另外拿了更简单的镂空兰花珠钗插上,转过身来道:“去端饭食。” 春苗伺候久了,马上看出陆安然不悦,呐呐的应声去厨房。 鹿陶陶咬着鸡腿骨道:“你家丫鬟做个吃的还行,就是脑袋不大灵光。” 陆安然拿了帕子擦擦手,在家也不遮面,就袒露在鹿陶陶面前,但她再也没大惊小怪过,就当没看见一样。 所以,陆安然时常认为鹿陶陶这个人不能以常人论,行事完全叫人无法捉摸。 “怎么和你无关呢,你可是提刑司家属,对吧小姐姐。”鹿陶陶好像觉得挺有趣,吃吃地笑着:“诶家属啊,那我不也算半个了,以后去天牢就是回娘家嘛。” 陆安然冷眼看着,心想这人果然不正常。 事实证明,有时候缺德的损招还是颇有成效,至少到了傍晚的时候,老猫终于耐不住饥饿,主动要求见人。 “实话告诉你们,香兰让我做的,她说金玉娥那个娘们很有钱,把她弄死了我们私奔,龙荔香料也是她给我的,还有柳长和,他撞见我们私会,当然要把他也灭口。” 无方扯掉老猫紧紧抓着的一张大饼,“她自己也死了。” 老猫把嘴里的嚼两下咽下去,“那是因为她点错了香料,把龙荔当做了和罗香。”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淡道:“无方,我们走吧。” “你什么意思,我都交代了还不满意?!”老猫愤怒的捶了一下地面。 陆安然侧转回头,道:“既然没有诚意,不说也罢,说了也不过浪费时辰。” 老猫深吸一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看得出陆安然身份高贵,先不说周身锦衣气质,单就面前的红衣女侍卫功夫高强非常人,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 陆安然轻蹙眉头,她蒙都陆氏长女的身份不是不好说,只是这个身份和她问案无关,那么单单作为一个仵作,好像也逾矩了。 鹿陶陶扒住门框伸长脖子,“我们是提刑司的人啊。” 老猫被突然探进来的脑袋吓一跳,缓过来道:“哦,提刑……什么?提刑司???”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0章 银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鹿陶陶一句提刑司让老猫震惊了许久,嘴巴张开好长功夫才能合拢。 “哼,提刑司问案,你敢不据实交代?”鹿陶陶双手背在伸手,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模仿了苏霁九成的架势。 老猫仰起脑袋,还是狐疑不信,“你们几个女人,提刑司?”他也没听过提刑司有女子当官的理啊。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右手腕一翻,拿了块牌子在老猫面前晃了晃,“提刑司腰牌,这个还能作假吗?” 老猫眼睛毒辣,当下看出这腰牌委实属真,做不得假。 但要说到提刑司,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毕竟这段时间藏在暗处隐隐打听了不少,“提刑司司丞是蒙都云王府世子,内丞苏大人我也照过两面,还有管事的副使领司事姓蒋,明明是个老头。” 这里面,哪个都不可能和眼前三个女子对上号。 鹿陶陶抛着腰牌玩,“谁和你说我们是什么云王八蛋,苏老贼和什么什么老头子,听好了,我乃提刑司一等捕头鹿小爷,旁边这个红衣服的呢提刑司打手,另外仙气飘飘的大美人当然是我们提刑司女主人啦,家属你懂不懂?” 无方率先一个眼刀,陆安然很想捂住鹿陶陶的嘴。 鹿陶陶挺了挺胸膛,“怎么样,够不够格?” 老猫眼睛不停转动,不知在考虑还是做各种计较。 陆安然眼神瞥过鹿陶陶手里的腰牌——哪儿来的? 鹿陶陶嘻嘻笑着凑在她耳边:“苏老贼那边偷的呗。” 陆安然扶额,她相信苏霁一定还没发现。 “我可以告诉你们。”老猫终于下定决心。 陆安然也很快回应道:“如果有什么条件,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说。” 老猫愣了下,没想到她能猜出他后面还有没说的半句话,道:“这事和你们还有点关系。” — 给老猫松了绑,重新来到厅堂,各自坐下后,老猫才开始说话。 “首先我真的不知道幕后行事的人是谁,你们当我为何不离开王都逃命,因为我本就是冲着幕后真凶而来。” 老猫长的粗糙,常年浸淫女色里更是眼圈泛青黑,但当他说起这件事,神情满是沉寂下来的凝重。 “我知道第一个找我刺青的女人叫金玉娥,也知道她和香兰原本就认识,后来给柳长和刺青,也是香兰在中间安排。”这就解释了打扫丫鬟看到他和香兰‘私会’的原因。 陆安然:“你为何做这些事?” 老猫嘴角下拉,沉声道:“你之前说我在布庄跟了个师父学艺,后来让师父惩戒,但你不知道他差点打死我,要不是另一个学徒,世上早就没有老猫这个人。” 那个学徒比老猫跟随得更久,但他在染布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时常挨打挨骂,饥一顿饱一顿,也因此没人注意他,让他偷偷救了老猫。 “那次之后,我和他逃走了。”老猫嗤笑道:“他们只讽刺我兄弟对颜色染料没有天赋,却眼无珠根本没发现,我兄弟有一双世上无人能及的巧手。” 之后老猫因为对颜色的敏锐让一个刺青师看上,那位兄弟也另外拜了师父学手艺。 “我们没有断联系,十余年的功夫学成后在这一行闯出了名气,恰好我的师父病逝,宅子留给了我,我们就一同住在同林坊甲贰街。” 老猫有贪色的陋习,他兄弟则因为小时候饿怕了特别贪财,“江超没事不喜欢出门,待在家里做各种手工活计,后来名气大了,只接银两给得高的单子,就更少出门。” 江超是救了老猫的兄弟名字,他们都没有什么亲人了,彼此和亲兄弟没什么差别。 “有一次,江超跟我说要出门几天,我特别惊奇。”老猫了解他兄弟的性格,除非必要,他都不会离开屋子半步,更不要说住在外头,“我自然要问个清楚,他当时给我说的是,外地有一个客户开了大价钱,要做一套立地大柜子和拔步床,物件太大,只能去人家家里头做。” 后来江超给老猫报了个定金的数,老猫一听就没什么怀疑,对方给的太高了,难怪江超很难拒绝。 鹿陶陶不懂,“不过是柜子和拔步床,就是金丝楠木也不用这么贵吧?要不要这么费劲啊?” 老猫颇为自得的笑道:“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兄弟的手艺,他做出来的家具不止是表面看着精美,最主要里面暗藏玄机。” 每一块木板后面都可能藏着一个机关,没事的时候当小玩意消遣,遇到事了还可以护命。 “有趣,我也要。”鹿陶陶大眼睛一亮。 老猫笑容淡去,“一年多前从家里离开,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 陆安然听出点什么来,“这个案子和他有关?” “江超很守信,他说了十二天,那么他一定会在那天回来,但是他没有。”老猫沉沉缓述道:“直到十五天依旧没有音讯,我根据他留的地址找过去,一打听才发现,根本没有那家人!” 到这里,老猫联想起前面江超说的话,感觉出不对劲来。 老猫连着找了好几个月都杳无音讯,“直到我在琼仙楼看到一张银票。” — 皇宫,临华殿。 王且轻轻推开殿门,里面安息香已经燃到尽头,他稍稍给窗开了条缝,就听到后面有动静,立马转身跪地:“奴才吵醒陛下了,奴才该死。” 皇帝揉了揉眉心,睁开眼来,一双虎目从浑浊中变的清醒,“什么时辰了?” “刚到未时。” “是该起了。”皇帝伸了个懒腰,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王且垂目道:“皇上,南宫世子候在外面。” “什么时候来的?” “午时末,他让奴才别惊动皇上。” 皇帝合上茶碗,脸上出现了一丝浅淡的笑,“这孩子可比朕几个儿子懂事多了。” 王且不敢接话,听得皇帝再道:“让他进来吧。”才堪堪起身,弓腰往后退出去。 南宫止一进大殿,满是安息香焚过后的味道,行完礼后,道:“皇上最近睡眠不好吗?”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走下台阶道:“无事,昨晚惊了一回梦,王且大惊小怪,非让御医诊脉,今天午歇才点上了香。” 王且讪讪笑着,“皇上龙体不可倏忽,奴才不敢大意。” 南宫止附和道:“王公公说的对,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全系皇上一人身上。” “你啊你,来这就数落起朕了。”皇帝抬起食指,指了指南宫止,笑着道:“王且,你说朕是不是再把他弄个南巡北巡什么的让朕耳朵清净两天。” 王且听着皇帝嘴里嫌弃,但满脸笑容,跟着含笑道:“在外巡视日子可长,奴才怕皇上到时候又惦记着世子。” 皇帝扬扬手,笑斥道:“你也滚去吧,朕身边尽吃里扒外。” 王且知道皇帝和南宫止有话说,行礼退下,合上殿门时,二皇子远远走来,王且放下门环,拂尘一甩,正好二皇子也走到跟前,行礼道:“奴才给二皇子请安。” 二皇子往殿门张望了一下:“父皇还没醒?” 王且保持着笑脸:“还请二皇子过会儿再来。” 二皇子离开时,也不知遗憾还是松口气,脚步居然比来的时候还轻快。 王且暗自摇了摇头,相较起来,南宫止才华横溢,年轻有为,难怪皇帝青睐有加,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还是稍嫌青涩,沉不住气啊。 不过,王且余光瞄了眼殿门,很快把这些心思都打住了,这不是他可以随意揣摩的东西。 殿内,皇帝的手拍在南宫止肩上,语重心长道:“朕刚才的话有一句不是玩笑。” 南宫止抬眸:“皇上想让臣出王都?” — 吉庆坊,老猫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面值百两的银票递过去。 鹿陶陶一把抢过来,翻了个面,最上面一行字‘正通银号’,左边一行小字‘安字第壹零玖号’,中间是银票面额‘一百两’,最右角落有‘大宁十七年’的字样。 “不就是一张银票吗。”鹿陶陶不稀罕的扔给陆安然,“太臭了。” 陆安然鼻子灵敏,马上闻到上面不同人接触而沾染的油腻味、香粉味、汗臭味…… 三人左看右看,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百两银票,对于穷人来说或许一惊一乍,但在场的几人,显然都不会为了区区一百两失态。 “你确定这张银票和江超的失踪有关?”陆安然问? “自然。”老猫完全不迟疑,肯定道:“因为这张银票就是我兄弟江超制造出来的!” 陆安然下意识否决道:“不可能,本朝一向是工部铸钱,户部下属抄纸院印刷纸币,皆有朝廷管辖,私人不得印制。” 老猫道:“你说的真钱当然是这个流程。” “这是假币?”陆安然眼瞳微震,“纸币工艺复杂,很难伪造不说,造假的人还要能得到川纸,但历朝历代一向都禁止此物流通采买。” “我跟你说过,我兄弟是手艺人。”老猫强调道:“世上已经没有他那样厉害的手艺人。” 鹿陶陶再把百两银票抢过来翻来覆去的看,“没看出区别啊。” 不管是图案、纸张还是防假专门用的凹印,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老猫死死盯着银票,“只有我能看出来,因为他在用这样的办法向我求救。”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1章 各有算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宁朝所有的纸币皆有抄纸院负责,而纸币所用川纸更是由朝廷直接管辖,私人不得采买印制,违令者判斩首。 但如今老猫却说眼前这张百两银票是假钱。 不管从图案花纹还是防假水印,陆安然三人与真的钱币对照,肉眼找不到丝毫不一致的地方。 老猫指着银票某个地方,“你们寻常人分辨不出很正常,否则他们怎么敢用这样的银票流入坊市。但我对颜色有不同寻常的感知,想瞒住我很难,你们看这里,最后一个图案的用料不同。” “哦~~~”鹿陶陶眨眨眼:“看不出来。” 老猫肯定道:“他一定被困住了,用这样的办法在向我求救。” 先不说真假,陆安然问:“然后你做了什么?” “这张假币的主人是沂县的商户,如果你们查过金玉娥,应该也知道他。” 陆安然福至心灵:“莫非是刘志泉?” “不错。”老猫点头:“我找机会与他套热乎,但是没多久他居然出了意外。恰好那时候我又发现了他和金玉娥的关系,可惜那个女人深居简出,平日只同商户结交,我很难接近她,最后我只能从香兰入手。” “你与香兰和神狐印记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的是,沂县刚好出了个狐仙,香兰就将我举荐出去,让我给金玉娥刺青神狐印记。我之前也没说假话,染料确实是他们提供给我,我拿到手之后虽发觉不对,但也只是奇怪。” 染料的认识茹藘草根不稀奇,制香人认识龙荔也不稀奇,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两者合在一起会有致人迷/幻的作用。 老猫从心存不解到加深疑虑,因为“金玉娥死了,香兰又死了,连柳长和都死了,我才感觉不太对劲。”死的几个,这么巧恰好都叫他刺青过。 “我偷偷去查了很多书籍,但是也问不出什么来,那个时候我怕他们会把我灭口,我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找大夫。正好在我去暗娼躲藏时,看到打手给里面的女子用迷/药,我才换了个方向,终于发现,茹藘和龙荔合在一起居然有那样的功效。” 从前次陆安然就看出来,老猫这人非常油滑狡诈,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众人暗中围捕下,还能在王都藏那么久,所以他能发现茹藘和龙荔的秘密倒也不十分叫人意外。 老猫在旁说道:“我偷偷去过香兰的房间,但因为龙荔燃尽后灰烬极不明显,我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可我知道,他们是用了这种方法杀人。” 陆安然信了七八分,因着当初绯烟确实撞见过他偷偷潜入香兰房间。 鹿陶陶两只手的掌心将两边脸往里挤压,嘴都挤成公鸡嘴,“你怎么不去官府报案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朝中大员,他们敢明目张胆的在琼仙楼乱来,谁知道朝廷中的人有没有插一脚。” 陆安然眼中掠过一抹沉思,“按你说来,不管最开始的江超,还是后来金玉娥或者香兰,造成她们被杀的原因,都是因为假币?” “我是这么想的。”老猫在寻找江超的过程中,也不是一无所获,“金玉娥和香兰表面身份不同,但她们都是在为幕后的人卖命,为的就是将那些假币销出去。” 陆安然不禁想起吴氏曾经说过的话—— “刘志泉心比天高,一门心思想着发大财,意外发生前还一直喊着机会快来了。” 还有刘志泉消失的一万多两,以及没有找到的那个姘头对象。 如果刘志泉把所有的银两全都购入假币,然后妄想用手中假币销出去发一笔横财…… 陆安然越想越心惊,因为刘志泉虽只有一个,但同刘志泉这般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也不知大宁朝的普通百姓和商户已经被多少假币祸害。 难怪! 难怪金玉娥周游在各种商户之间,什么和亡夫相像产生惦念,实际上她根本就是销赃的中间人。 “喏,我想起有个柳条还是什么的,他叔父是大宰相诶,他不是也被杀了吗?” 鹿陶陶的声音惊醒了陆安然,她听老猫不屑道:“柳长和?我想他是倒霉死的。” 鹿陶陶大概觉得这个原因甚是有趣,咯咯咯的笑起来。 “柳长和那天看到我躲在香兰房内,估计被人怀疑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导致灭口,不是香兰做的,就是她背后的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陆安然还有一个疑问,“纸币可以以假乱真,可字号相连,若出现了相同的字号,肯定有一张是假的,再像的东西假的就是假的,迟早也能查出来真假。” 鹿陶陶摊手:“对啊,岂不是白起劲?” 老猫语气更为慎重,道:“多余的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刺青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说了两句,什么大量购买,屯粮食兵器。” 陆安然交握双手沉默一瞬,想到什么,忽然抬眸:“他们将假币销去哪里?” — 皇宫,临华殿。 皇帝也正和南宫止说到假币祸患,“以假银票在西南大肆购买粮食和兵器,使得物价飞涨,穷人吃不起饭,浪者集结成寇,百姓再难安定。” 原来年前就在西南某些地方发现了少量的假币流通,等到年后数量剧增,皇帝暗中命云起前去查证,当时云起离开王都也是为了这件事。 南宫止听后,了然道:“皇上派云世子和祁参领前去,明为除寇,实则查假币案。” 皇帝摇头:“除寇是真,查案亦。” 南宫止凝眉道:“臣不懂,既然皇上要查案,为何还要大张旗鼓,这样一来云世子那边就不好行事。” “元夙,你真以为山高皇帝远,离开了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皇帝沉沉的嗓音压下来,南宫止一惊。 “朕两次派云起前去,第一次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你认为贼子会怎么想?” 他们必然以为朝廷无能,何况云起素有绣花枕头的名称,更会放松警惕。 南宫止脑子快速的转着,“所以皇上再次派云世子去,为了告诉别人,朝廷已经有所发现,逼迫对方露出马脚,可这样一来,云世子的安危……” “元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蒙都云王府也是我大宁朝的臣子,为朝廷忠心,朕会记得他这一份功劳。” 南宫止垂下眼睑,皇帝淡淡瞥他一眼,语调缓沉道:“朕信任你,不只因你父亲曾经替朕挨过一刀,也因为你堪得大用,日后接手内阁的重任在手。今日,朕让你记住一句话:心软,乃大忌。” 步出临华殿的大门,南宫止面色并未看出异样,和王且颔首招呼后出宫。 路过御花园石桥,恰逢淑妃携婢在桥上喂鱼,南宫止避开不过,冲着桥中心雍容富贵的女子行了个礼。 淑妃生了三个孩子,看着依旧年轻漂亮,二皇子长相肖母,但也只是神似,不及淑妃三分。 看到南宫止,淑妃把剩下的鱼食都扔到湖里,笑了笑,“皇上又招你入宫了?” “是,娘娘。” “皇上也真是,你东巡回来才多久也不叫人好好休息。” “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淑妃嘴角含笑道:“少辅年纪轻轻,做事是个妥帖的,难怪皇上器重。” 南宫止自然不敢领功,两人表面客套几句,就告辞回去。 淑妃叫身边大宫女红裳搀扶着往回走,道:“瞧见没,这待遇可比亲生的还亲。” “娘娘放宽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皇上和二皇子才是血脉相融的亲父子。” 淑妃柳眉斜挑,红唇勾了勾,没什么笑意道:“本宫就是气不过,说什么东巡,竭海的海盗都叫人灭了,他有什么可巡的,还不是走个意思,给身上贴贴金。想当初本宫为这差事找皇上,说让二皇子同去,皇上就是不肯。” 红裳想了想,“娘娘,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能皇上担心二皇子一去了,皇后娘娘又该有意见。” 淑妃叹口气:“也是,那人也惯会钻空子。” “说到底,娘娘还是要多防着椒房宫,南宫少辅再能干也是臣子,日后就算手掌内阁,总还是为皇上做事,谁是君,谁便是他主子。” 淑妃侧眸看她,“你提醒的对,君臣有别,他南宫止多厉害也翻不过天去。”这些并非淑妃自己想不到,只是她看皇帝三天两头招南宫止,反而对她的二皇子不冷不热,难免气不顺。 这时,红裳想起什么,又说道:“娘娘,奴婢听说郎中令夫人昨日进宫了?” “皇后又想将她那侄女嫁给太子?”淑妃冷笑,“算盘打的精,左右都不落人后,给自己个余地。” 红裳摇摇头,谨慎的看看周围,以手遮唇对着淑妃耳语几句,淑妃听后眼睛一亮,“当真?” “是,有一两句声音高了,给外面洒水的小宫女听着了。” 淑妃眼珠转了转,“你带个消息给我父亲,让他暗中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顾家手里头死了什么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2章 遇袭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京兆府袁方带大批人马将九曲巷的一处暗娼查抄了,抓的女子牵了一根长麻绳浩浩荡荡走在朱雀街,引来了无数路人围观。 再一件:有浪人在琼仙楼闹事,死伤数人。 这两桩事发生的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彼时陆安然还在和老猫‘交锋’,听闻暗娼被查,老猫有些惊讶,随后自嘲一笑,“看来他们在找我。” 他拨掉嘴里的头发,仰头道:“你不把我交给京兆府?” 京兆府出动,表示朝廷已经介入,更说明这个案子确实不简单,照理说,陆安然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老猫交出去,让京兆府去查是最合适的,可她记得云起临走前说的话。 他说—— “我信任你。” 陆安然按了按指腹,她在知道皇帝前一脚派云起暗中去西南查案,后一步就宣扬出去后,就明白云起可能只是皇帝洒出去的鱼饵。 更进一步说明,朝廷中或许就有幕后主使人。 陆安然不能把老猫交出去。 这些她只在脑中过了一遍,不需要向老猫解释,盘算过后,陆安然说道:“你掺和这事,是为了江超,如果我告诉你江超在哪里,你有没有什么对等的可以交换的东西。” 或许是直觉,老猫虽然说了很多,但陆安然认为他言之不尽。 像老猫这种人,他们自小在坊间长大,后又混得如鱼得水,养成市侩狡猾的性格,也不会单纯的轻信于人。 老猫瞳孔微缩:“你知道?不,绝不可能。”还是从他嘴里,陆安然才得知江超这个人,短短一两天功夫,她哪里去寻找到江超。 “你不用骗我,我也没什么能跟你交换的了。” 陆安然一双眸子一动不动落在他身上,漆黑幽邃,微带星光,像恒古宇宙,空旷辽阔得没有边际,又充满玄奥。 “他左肋受过伤,多年前旧痕。”她没有争辩,淡淡说道。 老猫眼睛因为震撼而瞪大,紧抓着地上一把稻草,“他在哪里?” 陆安然静默地看着他,老猫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持,挣扎过后,痛下决心,道:“钱模在我这里。” 眼见陆安然要问什么,老猫抬手阻止,“怎么拿到钱模是我的手段,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阴暗的柴房内,老猫坐在窗户旁的地上,头发盖住半张脸,露出来的地方也因为光线交替显得半明半暗,“假币都是在京城做成,而不是所谓的西南,你们谁也想不到吧。” 只不过西南地处偏僻,成为了他们第一销赃的地方。 “可为什么是西南呢?”老猫恍似自言自语。 西南地势高,山丘纵横,黄土高坡,多山贼,易藏难剿。 那里遍布山脉,随便躲一座山里,某个洞里,别说官府派兵剿灭,就是人影子都摸不着。 也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前朝倾覆,有一批皇权拥护者逃亡至西南,路上被杀了七七八八,听说还是有少数几个逃过一劫,藏在了西南的某座山里。 陆安然眉峰一动,贼匪盘踞非一朝一夕,从前未听说过大动干戈的囤粮买兵器, 他们清楚朝廷容忍底线,如今他们祸害一方,朝廷偶尔会出兵制止,但他们一缩回去,官府到底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和他们耗着。 可一旦让朝廷发现你有谋反之心,别说你藏匿的再深,就算围山,耗也能耗死你,无所不用其极,不遗余力地将你抓出来。 匪寇也不傻,他们不想死,当然不会触及朝廷底线。 “他们知道钱模落入我手中,也以为我带着钱模去了西南,实际上从始至终,我一直在王都。” 连陆安然都不得不佩服老猫的谋略和胆气,“你的朋友也不止是逃到西南这么简单。” “我让他化成我的样子去西南,顺便约了几个‘前朝旧臣’商量生意而已。”说着话的老猫侧抬起头,眼尾上挑露出一丝讽笑,这会儿当真如猫一般狡黠,“你该想到了,这个事里有前朝余孽的手笔。” 心怀夏武王朝,妄图搅乱西南,趁机揭竿而起,为的不是全忠君忠诚之心,而是曾经屹立顶端的权势。 陆安然眯眸:“你想要诈出背后的人?” “不错。” “可既然他们图谋这么久,怎么会贸然相信一个人。” 老猫摇摇头,“他们是否信任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万两真银购买一百万两假钱,多令人动心的交易。” 而且,“你别忘了,钱模在我手里。” 陆安然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这桩案子到了这里不仅牵涉出朝廷内部有人参与,还会和前朝旧城扯到关系,而老猫这般玩火的行为,更是直接往里面添加了一把柴,就怕烧不起来。 同时,她也深刻认识到一件事——去西南抓人的云起有危险。 “江超在哪里?”老猫松开盘着的腿一点点站起来,头发凌乱,盖住一半眉眼,仅有显露的眼神犀利犹如鹰隼,“你为何知道他的旧伤?” 陆安然收回视线看向别处,“我是仵作,替他验过尸体。” “他死了?!”老猫兀自摇头,“怎么会,不会……”他抱住脑袋,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江超死了几个字在里面打转。 “一年多前,就死了。”退出柴房前,对他说道:“尸体一直放在提刑司。” 春苗锁好门,跟在陆安然身后,“小姐,雅闲居的湖底男尸真的是老猫兄弟啊?” 陆安然点点头:“嗯。” “怎么会这么巧呢?”春苗咋舌。 陆安然道:“原先有八九分肯定,直到刚才我说江超肋骨受伤,然后从老猫这里确认了。” 她并没有十分把握,只是拿来一探,果然有所收获。 无方从外面回来,陆安然问道:“如何?” “琼仙楼老板当场死了,另外老鸨和几个打手重伤八成活不了,还有几个姑娘受伤。”听说琼仙楼出事,陆安然马上让无方跑了一趟,“绯烟姑娘没事,她身边的丫头摔倒叫人踩伤了,不过也无大碍。” 陆安然点点头,不管这是否意外,她知道绯烟现在安全就好。 “小姐,暗娼的女子一关入京兆府大牢,袁大人就提着人一个个开始审问。”无方从琼仙楼拐出来,顺便还去了一趟京兆府探探情况。 陆安然明白,暂时抓了老猫,但很快就会查到老猫在她这里,“等天色暗了,将老猫带上山,暂时关在医辨宗内。” 整个医辨宗从上到下不过三人,两人云游在外,就成了陆安然一个人的地盘,别人平时也不敢来。 无方却道:“医辨宗虽隐蔽,但稷下宫人多眼杂,不如放在另一个地方更安全。” “哪里?” “雅闲居。” 陆安然眸中闪过一抹诧异,“雅闲居背后的主人是云起?”又语带困惑,“你若不说无人知道。” 无方默了一下,道:“世子曾说,属下对小姐,可知无不尽。” 这回换陆安然沉默了。 回到房间,陆安然拿笔写了一行字交给无方,“我要让你做一件危险的事。” — 夕阳西沉,暮鼓声中,一匹骏马矫健地飞驰过去,脚底掠起一片尘土,随着慢慢闭合的城门,逐渐消失在眼中。 陆安然站在八方茶楼窗前,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坐下。 “有个事情很奇怪啊。”这回,陪同出来的人是鹿陶陶,她往嘴里扔了一把蚕豆咬得嘎嘣响,“我明明是要害你来着,怎么现在还得保护你安全?” 陆安然还在想无方此去,一路上定当危险,可只有将王都内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才能给云起时间处理掉西南那边的人。 鹿陶陶把脑袋搁桌子上砰砰撞,“可是我好可怜,中毒了诶,没有解药我要死的啊。”她抬头歪歪脑袋,“小姐姐,你这几天给过我解药吃吗?” “吃了。” “哦。” 没一会儿,鹿陶陶又说道:“我有个问题。” “憋着。” “不是啊。”鹿陶陶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直接跳到对面,蹲在陆安然面前嘻嘻一笑:“小姐姐你是不是有点傻,你都拿到那什么做假钱的东西了,咱们留着偷偷研究,那不是发大财了,多此一举,带去西南干什么,到时候还不是让云起上交。”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咦?迟早要交给官府,还让无方送到西南,你傻还是她傻?” 陆安然不傻,因为给无方的地址是假的,钱模也是假的。 老猫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钱模下落,陆安然故意让无方做出取东西的样子,然后连夜离开王都,只为了叫人相信,她手中真的有钱模。 八方茶楼下摆了不少摊贩,香囊首饰、字画笔墨,还有各种不可缺少的零嘴小玩意。 走到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大叔面前,鹿陶陶用肩膀撞了撞陆安然,闪吧闪吧大眼睛,“想吃。” 陆安然已经对某人假装娇憨的模样免疫,想当做没看到,鹿陶陶很不要脸的嬉笑道:“保护费。” 不一会儿,大冤种陆财主又买下了一个葱油饼,两包蜜饯,三袋花生瓜子。 直到拐角,终于没有摊贩再出现,陆安然松口气,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擦肩而过。 鹿陶陶咬着糖葫芦一偏头,眼睛瞬间眯起来,紧扯陆安然一下。 然而下一瞬,还是有一道血线往空中划出去,陆安然慢一拍感觉到手臂一阵刺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3章 入套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婴儿被抛出去,旧棉布散开,落地露出一堆稻草。 陆安然手捂手臂,指缝里渗出丝丝鲜血,空气里突然间充满肃杀气息。 四周百姓惊遇突变顿时鸟兽散,不约而同将这里空出一片空地。 鹿陶陶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咬下来,顶得左边脸颊鼓鼓囊囊,神情充满兴奋,摩拳擦掌道:“干什么,打架啊,来比划比划。” 陆安然后退几步,脚后跟撞在墙根上,一抬头,妇人抓着匕首朝她飞扑过来,眼神狠辣,出手迅猛。 中途踢出一只脚,鹿陶陶与人过招,还能嬉皮笑脸,“打不着,嘿嘿。” 妇人其貌不扬的脸冷笑一声,变化招式,横肘在前,作势击杀鹿陶陶要害,在鹿陶陶避开时,却突然一个转弯,直刺陆安然。 陆安然睁大眼,匕首冷光倒映入眼中,寒光毕现。 利刃罡风刮过脸庞,吹动陆安然蒙面锦布,前面的妇人仿佛被定住了身体,嘴角流出一丝血迹,往前倾倒下去。 妇人倒地后,陆安然才看到她背后扎了一支羽箭,箭尾轻颤不已,可见力道之大。 鹿陶陶蹲坐墙头,冲着某处喊道:“大个子,你抢了我的架打。” 少顷,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小巷口子上,马车帘子一撩开,里面的人让陆安然意外。 — 若说柳府清贵,宰相府则是另一种风貌,华而不奢,雅而不俗。 引路的侍女将陆安然带到一处暖亭,四周卷了竹帘挡风,烛台照得很亮,中间一张石桌上摆了一幅残局,两边厮杀正烈,但有一颗棋子走得奇怪,倒好像有人随便乱扔在上头。 虽然当日不应柳湘湘下棋邀约,其实非陆安然自己所言对围棋一窍不通,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下棋两方人势均力敌,执黑一方绵中藏针,步步为营,执白一方机关算尽,局中设局。 兴许深谙棋道的人看着这样一幅残局一定兴奋不已,恨不能亲身上阵,只是陆安然终究志不在此,只观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 宰相府庭院的花草照料得很好,融融月色下,各色花枝都在含苞待放,旁边另有青竹作伴,春可赏花,夏可听风弄竹。 鹿陶陶不喜规矩,躲着宰相府没进门,陆安然不知道此刻她跑哪里去了,但直觉不会走远。 正想着,竹叶间隙有一道身影晃过,陆安然猛地站起来。 影影绰绰,只看到那道人影身着锦衣,步伐轻而快,与记忆中年老迟钝的印象相去甚远,只是光看背影轮廓,实在是像极了。 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不是……” 竹帘一掀,烛火轻晃当中,柳相知青衣缓带,款款步入。 陆安然侧身行礼:“多谢柳相救命之恩。” 柳相知含笑,摆手势让她坐下,道:“就算我没有让身边护卫出手,你带着的小姑娘也足以迎敌。” 两人对面坐着,中间正好隔了那盘残局,陆安然的视线微微低垂,像是盯着棋盘。 “你的棋艺如何?”柳相知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手心里摩挲。 陆安然诚实摇头:“不擅棋道,略知一二。” 柳相知仿佛随口问的,应了一声,换了话题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陆安然从被柳相知救下时,就知道他会问,依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是死士。”柳相知语气寻常道。 妇人死后,鹿陶陶还剥了她的脸皮,易容过,贴了假脸,叫人心惊的是,人皮面具后她一张脸早已毁了,根本看不清五官长相。 陆安然倏然拽紧手指,眉宇间从容不迫道:“我所触及,唯一可能引火烧身的便是如今神狐印记几桩案子,不过案子扑朔迷离,我也弄不清原因,也许尸体上面藏着什么秘密,有人怀疑我发现了。” 柳相知用尾指将棋盘中落的怪异的那颗棋子拨开,从手心里挑出一颗放下,头也不抬道:“你不知。” “是。” “你身边护卫连夜出王都,你也不知情?”柳相知侧头看向陆安然,声音轻缓,依旧温和儒雅。 陆安然一惊,看着明明态度亲和的柳相知,好像在看什么毒蛇猛兽般惊恐。 柳相知自己和自己对弈,每一颗棋子都落的很快,感觉不是在下棋,而是复盘,嘴里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道:“王都城秘密很多,但也几乎藏不住,你知道为何?” 陆安然提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睑,也许她所作所为,在真正手掌权利的人眼中看来,都显得有些笨拙可笑。 “你身份特殊,相差踏错,影响的不止一人,或许一族随你被连累。” 陆安然从不自视甚高,可在柳相知的提醒下才猛然惊觉,她终究太过年轻,理所当然地想事情,也把其他人看得太简单。 天子脚下不是空口白话说说而已,代表着贵不可言的至尊鼎盛,也囊括了遍地权势纷繁复杂的权利斗争。 可以说,耳目无处不在。 陆安然屏气道:“我能否问一句,柳相刚才为何出手助我?” 柳相知看着她,淡笑道:“你可以问你父亲。” 陆安然眼底疑惑浮现,听柳相知接着道:“你放心,今日你进了相府,再有人想要对你不利,也要盘算一二。” 陆安然才明白柳相知请她入夜入府的原因,可谓太过周到,这份袒护令陆安然反而不安,她一向不与人深交,没办法坦然接受不相熟的人带来的好意,尤其这人还是当朝重臣。 思考过后,说道:“柳相想知道柳长和的死因吗?” 柳相知笑着,目光平和,言谈举止皆有君子风度,“算你回报我?” 陆安然不说话,但柳相知从她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孝礼素日行事无状,骄奢好淫逸,但秉性不坏,又因族中规矩,凡事不会太过,故而他所出意外,如若不差,恐是引火烧身,祸及他人。” 陆安然深感钦佩,柳相知不愧是当朝宰相,窥一斑而知全貌,完全猜到了点子上。 从前未接触过,在她想来,柳相知以庶子身得拜高官,位列文官之首,当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或许照面便让人看着心机深沉、稳重严肃。 但真的碰面了,柳相知完全颠覆陆安然的猜测。 他看着不像重臣,反而像一个随和从容,风骨清流的名人雅士。 可柳相知到底不是沽酒当垆,闲游竹林之内,他的城府不在外表,却又从气度里处处展现尽在掌握的从容。 “你留在吉庆坊的人,不能再留了。” 陆安然心惊肉跳中,听自己的嗓音似乎都带了点颤意,“柳相知道,为何放任……”说到这里,忽然仿佛被清泉扑脸,整个人清醒过来,“为的不打草惊蛇,或者引蛇出洞?” 柳相知将棋盘差不多摆满了,然而这盘棋还是没有落下帷幕,黑白双方依旧杀得不分敌我,犹如两军对垒,正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戛然而止,定格住了。 他似乎没有继续对弈的兴趣,手掌覆盖棋罐之上,身体微微前倾,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你临时插一脚,本相有些为难,干脆放任你所为,借此迷惑幕后真凶。” 陆安然还说要用柳长和死的真相来回报,结果柳相知什么都知道,顿时更无地自容。 “你不用介怀,孝礼死的时候,本相并不知道他和假币案有关。”柳相知仿佛看出陆安然的想法,他道:“年前已有假币出现,追查之下发现源头是西南部,后皇上派遣云世子前往,抓是抓了两个人,只是他们不过是受蒙骗的普通商户罢了。” 后来假币案越加猖狂,浪民集结成流寇,一时搅得西南大乱,皇帝既派了祁尚和云起去西南,又让柳相知在王都暗中查访,总算有了点线索。 “那些人埋的很深,刚有眉目宁愿自断一臂,将其中有关联的人全都灭口,我想孝礼恰好无端牵涉其中,最后命丧黄泉。” 也是因为这样,当柳相知查到老猫的存在,并且这个人物很关键时,他没有立马抓人,甚至在陆安然把老猫带走后,只派人暗中盯梢。 “原先我以为老猫只是其中一员,现在看来他不简单。” 既然在柳相知这里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陆安然干脆全都坦白道:“老猫和他们不是一伙,他卷入其内是为了寻找他的兄弟。” 再从江超是什么人,老猫如何从假币上一眼辨出说到老猫私藏钱模。 柳相知听完,问道:“你认为钱模在他手上?” 陆安然原先是相信的,但现在听柳相知这么一问,反而有些犹疑起来,“从他们派人来杀我看来,他们手上的确丢了钱模。” 如果不是在老猫手上,为何要派人杀她,不就是以为她从老猫手里拿到了钱模? “真假不知,但有一事可以肯定。”柳相知深沉的目光透出睿智,“他一人的力量人单力薄,我猜测他其实想通过你,让提刑司不能抽身。” 陆安然不解:“提刑司本身就在查这个案子。” 柳相知点出关键,“性命攸关与无关紧要,哪个更能让你尽心尽力?” 陆安然恍然顿悟,原来她早就入了老猫的套。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4章 起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两方人马暗中较劲,怎么偏就被她轻易虏获,还将所有的秘密一吐为尽。 也不是…… 起先老猫还假装不从,后被饿了两顿饭才勉强吐露,所以没有引得陆安然怀疑。 紧跟着老猫真真假假说了一堆,又藏着掖着一部分,陆安然用江超的下落逼迫,老猫没办法说出钱模在他手里。 如今细细回味,一步一个套的不是她陆安然,而是老猫在扯着圈套让她往下掉。 真是这样的话,老猫身上并没有什么钱模,现在陆安然让无方假装携带钱模出王都,反而把所有目光都盯在了无方身上,无方去了西南,便是提刑司成为众矢之的。 陆安然望向沉沉夜色—— 危险不是别人给的,而是她亲自送上门。 离开宰相府,陆安然朝夜空里喊了一声鹿陶陶,古灵精怪的少女从旁边一棵大树上倒吊下来,扮做鬼脸嘿嘿笑道:“小姐姐,你不乖哟,前脚偷藏男人在家,后脚跟中年怪大叔回府,我肯定要和云大聪明告状。” 陆安然走过去,几乎贴着鹿陶陶倒转的脸,正色道:“你能不能追上无方?” 鹿陶陶双手抱臂,哼哼唧唧道:“我追她干什么,我又不喜欢女人,还是个死冰块。” “拦住无方,让她回王都。” “别想啦。”鹿陶陶双腿一扭,人从树梢轻飘飘落地,“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她的功夫比我厉害,马术嘛……也稍微比我强一丢丢。” 鹿陶陶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空隙,“而且她都跑了一个多时辰,除非她那匹马的马腿断了。” 陆安然一颗心往下沉,明知不可能还非要确认,这是她今晚第二次犯傻。 “怎么了嘛?你也想去西南。”鹿陶陶甩了甩脑袋,发髻红绳上的铃铛跟着叮铃两声,扁扁嘴,自言自语道:“又穷又破的地方,说不定还会遇上讨厌的人。” 陆安然没在意她说的话,仰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幕,不知在想什么。 — 离王都百里开外,官道上一骑当先,像是一股旋风刮过,惹得两旁枝条飒飒作响。 忽然,马上的人勒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转过身来,无方面无表情的脸凛然冷冽,双眸如利剑,射出一道寒芒。 — 西南屏县 “世子,人没来。”观月来到云起面前禀告。 云起的视线从书房墙上贴着的舆图上收回,转身坐到椅子上,叹道:“这些人很狡猾啊。” 来的路上,云起打算让观月用假银票先探探底,结果早有人比他们快一步大肆购买各种东西,用麻袋套了一个一看,居然全都是假银票。 现在屏县和临近的商户已经不敢大量出售东西,也不再收纸钱,而是用铜钱或者金银交易。 云起无法,又叫观月假装是外地商户,说服祁尚从周边粮库里调来几车米面,做出要出售又不敢轻易出手的模样,每天假模假样地去问询。 云起告诉他,你就说:“我是从南边来的米商,听说屏县有人大量收购米面,价钱比其他地方贵三成,不知是否有这个事。” 云起还交代观月要装作犹豫,多去各店里走访走访,一旦有人找你有购买意向,你一律对他们说:“再看看,我再考虑考虑。” 云起强调:“商人重利,但一个常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绝对不好忽悠,他一定老练、精明,还带着商人特有的权衡,你不用急着出手,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会比你更着急。” 如此几天后,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对方只出了很少量的假银票给观月,而且不会让他触摸到核心人物。 几番运作后,观月最终通过一个商户,对方答应带着他一起见见大人物,原本今日就是说好的见面时间。 谁知观月按着时间过去,那人却说:“最近风紧,过一段时间再说,兄弟你放心,你是个明白人,出手又阔绰,有钱赚我一定带你。” 云起手指轻叩桌面,沉思道:“比我想象的更难缠。” 忽然,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观月探头看了,回来说道:“钱校尉好像抓了几个人,给押牢里去了。” 他们如今住在屏县县署,原来的县官失踪了,祁尚带兵来了之后,直接接手县署,容后上禀。 云起头一天到这里,就‘霸占’掉原先属于县官的书房,不惜花费时间搜罗各种摆件装饰房间,弄到他认为舒坦为止。 不管其他人暗中怎么有意见,将一个纨绔世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墨言撇撇嘴:“兵大头,没脑子,他们能抓到什么人,不就是流寇小喽啰。” 苏霁捂嘴干咳着从内室出来,脸色比在王都的时候还差,他将手上的密报递给云起,“有人暗中做买卖,号称手中有钱模。” 云起三两下看完,吩咐道:“观月继续试着和那个商户联络,墨言去盯着这人,最好把他弄过来。” 墨言抖抖眉毛,立马精神了,“世子,属下如果下手没轻重……?” “能开口说话就可以。” 墨言爽快应了,从窗子里跳出去,差点撞到钱校尉的鼻子,后者骂骂咧咧,“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又想哪出了。” 旁边的人劝他:“小声点,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渐渐走远。 云起合上窗,转首看苏霁,“喝了几帖药,怎么还不如前两天了。” 苏霁摸了一颗清咽丸压在舌苔下,抬了抬眸子,“老毛病,治不好也死不了。” 云起也知道是这段时间赶路让苏霁累着了,对他说道:“少操心,多休息,别等这样子回王府,让人瞧了还以为我压榨你。” 苏霁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世子说这话真不觉得亏心?” 云起笑笑,大言不惭道:“能者多劳。” — 子夜十分,云起一身夜行衣从窗子里钻回房间,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观月敲了敲门,闪进来说道:“世子,城中情况好像不太对。” 云起解开衣带,边点头:“嗯,我刚才转了一圈,那些商户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都在连夜搬家。” “是否通知祁参领阻止他们?” 云起思忖道:“不用,商户多是百姓,若真有变动,他们留着反而不好,你找两个人跟着,追踪他们动向。” 观月刚应下,才安排完,外面一阵巨响。 唯一留下的暗卫打探过后,回禀道:“有一伙山贼杀入城中,直冲县署而来。” 云起气乐了,“大晚上屏县县城居然城门大开,任由山贼来去。”更巧妙的是,山贼吃了雄心豹子胆,直接杀上县署。 他快速退掉身上的夜行衣,抓了一件外套草草披上,对暗卫道:“躲在暗处不要轻举妄动。”带着观月从内院往前跑,半道上还和苏霁汇合了。 前方已有打杀喊叫声,明火照的通亮,火光跳跃中偶尔夹杂刀剑击撞的声音。也不知谁偷摸放了把火,有一间厢房烧了起来,火势燎原,黑烟卷着如咆哮的猛兽。 云起抹了一把脸,瞬间换上紧张惊慌的神态,手却快狠准一把抓住路过的祁尚,“祁参领,这怎么回事?” 就算遇到异变,祁尚依旧沉稳,刚毅的脸庞叫大火照的棱角分明,沉声道:“有流寇起乱。” 云起拢住外套,拧了拧眉头,“本世子听闻白天钱校尉抓了几个人,不会是有人来劫狱的吧?” 祁尚显然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道:“当务之急我先带人平乱,县署叫人放了一把火,世子不妨……” 让云起带人灭火的话还没说完,云起打断道:“这样最好,本世子弱不禁风先离开躲躲,等祁参领灭了贼寇再回来。”脚底抹油,溜的贼快,还不忘回头喊道:“祁参领放心,你的功劳本世子会如实上报朝廷。” 祁尚旁边一个将领看不过去,狠狠道:“临阵脱逃,放了打仗时,这种人头一个被老子咔嚓掉。” “先不说这些,你带人从后面围过去,不能放任他们在城中行凶,防止城中无辜百姓伤亡。” 两人各奔一头,喊杀声持续到天亮。 — 云起等退到县署后巷,从这里坐着马车离开。 苏霁往外张望片刻,问云起道:“世子就这样离开?” 云起拿掉肩头披着的外套,懒散的靠在塌上,掀了掀眼皮,“几个不成气候的流寇,祁尚若应付不来,还这么担得起狼山大营都尉名号。” “世子也不怕担个贪生怕死的名声。” “我名声已经够好了。”云起勾了勾嘴角。 苏霁:“假币案背后真凶行事隐秘,一有风吹草动宁愿丢卒保车,不像是行事这般鲁莽,风风势势。” 云起颔首:“屏县不大,内里关系错综复杂,藏了不少人。” 但有一件事,“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嗯。”苏霁沉思道:“想要挖出他们的根,就得先掀掉这片天。” 话音刚落,一道嘹亮的哨声从不远处传来,观月跟着回了一声,很快的,有人从黑暗中飞掠而来。 月色一照面,露出墨言嫌弃的脸庞,“这人鬼头鬼脑,也不知盘算什么龌龊事,属下就把他抓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5章 京兆府递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吉庆坊。 陆安然坐了一夜,太阳光照到她鼻子尖时,窗杦一声振动,一只白鸽在空中划过道优美的弧线,精准落在陆安然面前。 她摊开掌心,白鸽迈着矜持的步伐踩上去,低头啄陆安然撒下的几颗米粒。 陆安然从白鸽腿上绑的信筒里抽出一张纸条,看过后,团在掌中,眉色中一抹犹豫渐渐退去转为坚定。 云起离开前让观月安排了两个暗卫给她,后来陆安然退回去一个,勉强留下了另一人。 就在昨晚她让鹿陶陶去追人的时候,已经暗中打手势叫暗卫先行一步。因着她从老猫这件事上,切身体会到王都城有数不清的耳目,所以跟鹿陶陶说那些,只是为了做一场表面功夫。 如今暗卫消息传回来,短短一句话—— “无踪影,王都百里外,有打斗痕迹。” 陆安然不止是担忧,还有无比深刻的懊恼,她只看无方功夫高强就自以为是,认为无方即便叫人追踪,凭着她的武艺也能保自己平安。 可是,先不说人外有人,双手难敌四拳,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自己所想一定有百分百把握。 是来王都后这一桩桩案子查下来,让她过度自信,还是云起那一句‘信任’让她失了自我。 结果不止陷无方于危险,还使得这份危险如移动炸药,一并带去西南。 陆安然手指抚摸白鸽,眸光沉静下来:为今之计,唯有一个办法了。 — 京兆府里,袁方连审了一天一夜,饶是皇命压着,他也受不住了。 好不容易坐下喝杯茶水缓缓,准备补个眠再说,府门口鼓声骤然响起,惊的他茶水全喂给下颚胡须。 “快跑。”袁方提起官袍下摆,“本官不在!” 旁边司录参军哭笑不得地拉住,“大人,现在可是大白天。”堂堂府尹不办公,说不过去啊。 袁方指向自己一双乌青的眼睛,“你看本官这会儿像什么?僵尸!僵尸怕太阳!” “大人,正好咱们抓了人的节骨眼来敲鸣冤鼓,兴许是和暗娼的案子有关呢。”司录参军好说歹说,“您昨晚不是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来,咱也不好跟皇上交代,若真是有什么线索,可不能白白放跑了。” 袁方站定了,摸了摸胡子。 “退一步来说。”司录参军眼看有门,再接再厉道:“要是别个不相干的事,大人您先接了状纸,官府办事讲究章程,也没说一定要多少期限内不是。” 实际上袁方也就是发发牢骚,还真能不管咋滴,毕竟鸣冤鼓一响,方圆十里的百姓都听到了,他若置之不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不算,说不准还要叫御史台的弹劾一叠折子。 袁方摆摆手,烦躁道:“让人进来。” 甫一见面,袁方送到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来者女子,一身素雅软衣气质脱俗,发饰简单但那根玉簪一看价值不菲,面有遮挡露出一双清澈灵秀的眸子,如泛秋水般波澜平静。 这些不重要,问题是,这个女子袁方有那么点点眼熟。 “陆氏女陆安然见过府尹。”在袁方讶然时,陆安然落落大方,行礼道。 袁方索性不喝茶了,扔到旁边道:“你击得鼓?” “是。” “有何冤情?”袁方不明白,他是和提刑司犯冲,连带着跟某司丞搭边的女人也找他晦气了? 陆安然低低道:“我无冤情,我来替人诉冤。” “胡闹,既有冤为何不亲自前来。”袁方手抓惊堂木,“再者,你状纸何在?” 陆安然摇头:“我没有状纸,但我手中有验状。” 换了别人,袁方可以认为是王都贵子无聊,纯粹寻京兆府开心,但陆安然眉间肃色,清冷黑眸静远幽深,被她盯着看时,甚至能感觉到目光中射出的几分凛冽寒气。 “上巳节那日,雅闲居湖底发现一具男尸。”陆安然拿出一本蓝底册子。 “验状所述:男尸,二十至二十五岁,沉尸湖底,有石块捆绑,从尸体形态辨认,死亡超过一年及以上。舌骨有裂痕,后以热水灌髑髅,无沙土。蒸骨验伤后,发现胸前骨头有细微伤痕。” 袁方从漫不经心到逐渐聚精会神,听陆安然淡淡地下最后仵作定义,“疑因凶手制住后扼住喉咙,又以利器穿胸。” 袁方想起来了,“上次雅闲居发现的那具尸体?” 当时他听说雅闲居出事,直接推给了云起,哪曾想兜兜转转一圈,这案子最终还是找上门来。 “可这不是……提刑司在查?”后面袁方没有特别了解过,但也听说这个案子不了了之,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到。 每年大宁朝死那么多人,提刑司积压的案子十桩有八九桩破不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原本袁方以为这桩案子照样会成为陈年旧案,时间久了,还有谁记得。 陆安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大人昨日抓了九曲巷不少人。” “不错。”这个事王都百姓都知道了,不需要隐瞒,袁方道:“暗娼非官府许可,不得私下做买卖。” “但大人要找的人并不在暗娼之内。” 袁方眸子蹭得睁大,和一旁的司录参军对视一眼,难道还真叫他们说着了。 陆安然见袁方的表情,心中倒也有疑惑和不解,她原以为袁方只要一审问暗娼老鸨和雪晴等人,那么她去过暗娼的事很快被捅出去了,但现下看来,无方说那里的人嘴巴紧,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心下想着,陆安然道:“再斗胆问一句,大人找人,可是为了坊市间流传的假银票。” 这回,袁方不止是睁大眼,胡子都差点竖起来,“你怎么知道?!” “因为大人要找的人,在我手里。” 袁方猛的起身,不等他说话,陆安然又道:“不过现在不见了。” “你……”袁方差点被她气吐血,“陆小姐还不如直说,今日你跑我这京兆府所谓何事。” 陆安然静立大堂内,神色寡淡从容,又隐隐透出一股雍容大气,“大人所寻之人名为王德贵,但是大家通常叫他老猫,他的兄弟叫江超,有一双世人难及的巧手。” 陆安然说的和袁方查证的东西合起来,但他直觉她的后半句话才是重点。 果然,听陆安然说道:“所谓手巧,巧在他能做其他人做不到的东西,比如钱模。” 袁方脑中仿佛有个弦,‘铮’一声断了。 “他做出来的钱模印刷的银票几乎真假难辨,但钱模问世后,他却失踪了。”陆安然神色平淡,语气也不咸不淡,每个字却宛如实物地砸在袁方头上,“老猫无意中得到一张银票,发现了江超失踪真相,几经周折,以刺青师的身份接近凶手,并且成功拿到了钱模。” 袁方心口重重一跳,“他拿到钱模了?” “是,就在他手里。” “不对,你刚才说你找到老猫了。”袁方在脑子里理顺,“你又从何得知这些,如果是他说给你听的,他为何信任你,你又怎么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 袁方当然不傻,否则他也不能安安整整待在京兆府府尹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 陆安然没想过完全糊弄袁方,她又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给袁方,“钱模印制的银票,大人能看出区别吗?” 袁方摸着纸翻看半晌,叹气道:“除了没用川纸,可谓一模一样。” “这是我为了印证老猫所说真假,让他当场印制。” 袁方抬眸:“他人在哪里?” “西南。”陆安然对上袁方的视线,不卑不亢道:“他带着钱模潜逃去了西南。” 袁方垂下视线琢磨半晌,复又问道:“可我不太明白,你一个闺阁小姐怎么突然和这些事牵扯上来?” 陆安然来时,心中明白袁方必然会问这些,不需要思考多久就回道:“大人应该至少听过柳家的柳长和死了。” 袁方当然知道,不止这个,还有和柳长和有关系的一个青楼女子也死了,结果那个叫琼仙楼的青楼前两天让一群浪人闯入大闹还死了人。 还是他京兆府派人把那几个浪人给抓回来的,都还在牢里关着没空审问呢。 “包括柳公子在内,一共死了三人,他们死前都曾做同一件事。”陆安然道:“老猫给他们在手臂上扎青。” 案子查到疑点,发现了老猫这个人,阴差阳错之下,陆安然把他抓回去,顺便一问,谁知道就问出了那么多秘密。 袁方半信半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既然他当你面印制假钱,你为何不当场缴获,还放任他携赃物逃离。” 陆安然理所当然道:“我非官府中人,没有资格搜查他,本打算等天亮了送交官府,没想到他趁夜逃跑了。” 要说陆安然一个蒙都贵女,堂堂陆大家族的嫡女,别个遇到了避开还来不及,实在没道理巴巴跑京兆府来一趟,所以袁方又信了大半。 “此事事关重大,本官要先进宫禀告皇上,陆小姐,你这边……” 陆安然施礼:“大人放心,我只是替死者诉冤,大人既接了这桩冤情,我的任务已完成。” — 离开京兆府坐上马车,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发现从后背到手心,早就沁出一层汗水。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6章 藏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京兆府不会信她空口白话,陆安然必须要拿出让袁方信服的东西。 而这桩案子里,没有比钱模更重要的了。 为了让袁方相信她见过钱模,陆安然直接给袁方一张假银票,但又不能是完全的假钱。 其他市面上开始流传的假银票有心的话不难找到,可一张单印刷了图案,但是没有用川纸的假钱,却是独一无二的。 春苗看着陆安然的神色不大好,欲言又止道:“小姐……” 陆安然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再抬眸,已看不出任何波动,“无事,回去吧。” 马车轮子颠簸滚动,逐渐远离京兆府。 事实上,袁方如果再问她多要一张来佐证,她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了。 因着这张银票是她根据老猫当初交代的假银票所用的染料仿制而成,这里面本身有个讨巧的地方——所用非川纸,只是一般作画宣纸,因为纸张轻薄所以即便只有图案没有防假的水印也说得过去,否则,她还真没办法完全仿制。 所谓作画,同一个人也没办法完全画出一模一样的两幅,不管是颜色还是线条,总会有细微差别,那样的差别,陆安然不足以蒙骗袁方。 眼下陆安然不知袁方信了几成,也不顾这样做是否打草惊蛇,或者会得罪当朝皇帝和重臣,她只有把案子捅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逼皇帝马上出兵抓人。 要不然,按照朝廷的做法,肯定要先找到钱模,暗中部署好一切,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不会第一时间顾及远在西南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马车车厢里,光线被周围遮挡物撞得明明灭灭,衬着陆安然的眼眸愈加沉静清黑。 其他心思不说,危险既是她带去的,就该由她来解决。 — 西南屏县 天空最后一线黑幕被拉扯开前,县署重新恢复宁静。 云起一脚踏出马车,刚要下地,钱校尉一盆水正好泼在他面前的地上。 “天太黑,卑职没看到云世子,得罪了。”钱校尉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说完,转身又从门口水缸舀水。 云起抬了抬眉梢,县署大门破了一扇,从门槛往里一地血水,兵士们正用水冲刷地面,水混着鲜血,味道充斥了整片空间。 往里走,烧焦的厢房已经熄火,只是烟味未尽,依旧不屈不挠地四处挥发。 人们来来往往忙碌,显得云起这个人格外清闲,特别他走路还一步三晃,专挑干净的地面,这样一来,打扰到不少人。 有人捅钱校尉手臂,钱校尉探头一看,啐一口,回头忙着手上活骂道:“什么德性,他奶奶个大猪腿,小白脸果然靠不住。” 刚骂完,正面贴上云起的脸,钱校尉一张黑脸也有点受不住尴尬。 云起微微一笑,似夏风挡杨柳,吹乱一树柳絮,引得人心痒痒的,“钱校尉刚才找我?有什么话跟本世子说?” 钱校尉:“……”骂你奶奶。 “没有啊。”云起兀自点点头,“本世子还以为钱校尉伸个粗噶脖子找我呢。” 被内涵了一把的钱校尉又想骂娘。 “你不找我,那正好我找你。” 钱校尉声音粗哑,没好气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云起玉骨扇一扬,满身风流倜傥道:“本世子昨晚夜巡,路上遇到个宵小行踪可疑,顺便把他逮来了,不若交给钱校尉好好审问一番。” 钱校尉:“……”夜巡,我呸!明明是狼狈逃命,还真有脸说。 说真的,钱校尉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咦?”云起还故作不解,“钱校尉不高兴吗?本世子原本还打算回王都问狼山大营要人呢。” 钱校尉莫名其妙,“高兴什么?” 云起扇扇风,笑眯眯道:“看你抓人挺利索,还以为你爱干这事,这不是跟我们提刑司合拍嘛。” 钱校尉看着云起风度翩翩的离开,总觉得被嘲讽了一顿,可是他没有证据。 最后,人提到了县署大堂,云起以提刑司司丞的身份坐在上面,祁尚陪审。 不像其他官员衣冠整束,官服加身,云起身着锦衣,坐姿也不端正,懒洋洋靠着椅子后背,“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话是正经话,可惜语气过于漫不经心,显示不出当堂审问的威风。 “青天大老爷,小民叫马戴,王都人士,来西南屏县是受老猫……哦,他本名王德贵,他托我带个东西来的。” 祁尚疑惑地看看云起还有堂下马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配合的疑犯。 “什么东西啊?拿来本官瞧瞧。”云起摊平扇面往前一指。 马戴往胸口摸东西时,身体轻不可微的哆嗦一下,“老猫说这个叫钱模,可以印制银票。” 云起支起上半身往外倾,“马戴,你可知仿制钱模、私印银票是砍头大罪啊。” “这个小的不知。”马戴磕了个头,缩着脖子道:“老猫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拿了东西往西南走,我哪儿想到他是害我呢。” 祁尚皱眉:“你既知手中是什么东西,又收受一大笔银子,你非黄口小儿,如何不知?” 马戴死不承认,“人家运送货物走镖的也收银子呢,小民又没干坏事,就是替人走一趟,和押镖一个道理。” “休得胡搅蛮缠。”祁尚不上当,沉煞煞的眼看的马戴心慌,“西南假银票案是否有你参与其中,背后还有什么人?你躲在西南有何目的,又为何偷偷摸摸跟踪云世子?” 马戴被那锐利冷肃的眼神看的心慌意乱、目光虚晃,“小,小民……” ‘啪——’惊堂木被猛拍一下,所有人看过去。 云起食指描过眉毛,“啧,声音还挺大。” 众人:“……”怎么,你玩呢? 钱校尉忍不住了,“祁参领,你看这什么人!” 云起挑眉:“看本世子干嘛,问案啊。” 大家再次无语,明明是他摸鱼,还有脸义正言辞训斥人起来。 “哦,说到钱模是吧。”云起五指并拢往上招了招,“拿过来,本世子当场验验,看是不是那么神。” 县署自然是没有川纸的,也只是找来一张普通白纸,云起让人用墨水浸透了钱模,再往白纸上轻轻一压,挪开一看。 “嘁~”云起桃花眼上挑,似笑非笑道:“马戴,你来同我们寻开心的吗?” 只见纸上其他都和银票图案很像,唯有右下角,蜷缩着一只细眉长眼的小狐狸。 马戴张大嘴,“我不知道啊。”他还揣了好一段日子,中间怕被人发现,也没想过拿出来试试。 唯有祁尚看的认真,还下定义道:“这个狐狸看的有些眼熟。” 临出发前,皇帝曾召祁尚入宫,告诉他这次西南平寇另一个重要的事便是找出假银票幕后之人,当然王都死人的案子似乎隐隐约约和西南那边有关,也提了两句。 所以,路上祁尚找机会和苏霁聊了几次,知道死人的左手臂都有个神狐印记。 让人将马戴带下去,祁尚问云起,“世子怎么看?”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还能怎么看,两只眼睛看呗。” “世子觉得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祁尚正色道:“如他所言,有人花大价钱只为让他送一块假钱模来西南,所图为何?” 云起往后斜斜倚靠,仰着脑袋望了半晌,忽然兴致冲冲道:“不然上大刑,来一个屈打成……” “咳咳咳——”苏霁适时的咳两声。 “呃……”云起立马改口,“诚心诚意,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威严,然后不打自招。” 从大堂出来,钱校尉发自内心道:“祁参领,我认为云世子那边的意见不重要,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祁尚却摇头,“此来屏县,皇上特地派遣提刑司同行,自有皇上的道理。” 钱校尉想了想,“倒也是,王都引魂断头案还有沂县神狐这两桩,提刑司办的又快又漂亮。” 可说来说去,和云起有什么关系,没看他出个王都还硬拉着个病人,钱校尉撇嘴,“这个司丞也未免太好做了吧。” — 那边,墨言不懂,追问道:“世子,咱们抓着人直接审了把案子破了就行,为什么还要拎到那几个兵大头面前去。”他亲手抓的人,一点也不想让别人沾功劳。 云起掀了掀茶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没内涵,不屑得回答,瞟苏霁一眼,“你来说。” 苏霁坐到云起对面,拢了拢袖子,道:“单是查假银票案,皇上为什么还要从狼山大营调一千人同行。” 墨言:“不是平寇吗?” “王都东有白虎,南青龙,北狼山,各一万人,三军统共三万人马,为的守护京师安全,也是大宁朝濒临危险时最后一道屏障。” 墨言点点头,这个他知道,但是和他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西南离屏县两百里就有驻军,为何大费周章还要从狼山大营调军?”苏霁道:“你看出这里面的区别没有?” 墨言摸着下巴半天,“王都军队常年窝着、久不作战,拿出来历练历练?” 观月看不下去了,踹他一脚道:“能领军守卫王都的都是心腹,笨蛋。” “我去,观月你的蹄子敢踹我。”墨言还回去后,击掌道:“我明白了,皇帝是不信任我们,让祁尚带人盯着呢。” “我们不能不做,也不能多做。”苏霁轻吁一口气,道:“世子,你得的这个差事不容易啊。” 云起呷一口茶,轻笑道:“急什么,假银票泛滥导致民怨沸腾,头一个该着急的又不是我们。” 这话说完没多久,云起就后悔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7章 威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每年春夏交替,后宫都会办一场桃花祭,通常皇后主理,淑妃协办。 王都名门夫人和小姐都在邀约对象之中,明面上饮茶作乐,实际也是另一种不输于朝前的夫人交际。 今年较为特殊的一点是,皇后身体不适,由淑妃直接接手过来,成了这一场桃花祭主人。 其他大家世族暗中议论纷纷,临行前都再三交代,务必让各家夫人多观望再三,探查一下是否后宫有变。 有些消息灵通的却心有所感,似乎顾家出了点漏子,但具体原因未知,还是遮掩得太好。 陆安然看着夫人小姐们互相含笑招呼,或者亲切耳语,然而心思都不在上面,频频转头看向花径深处,等待这场宴会的主人到来。 比起别人的热闹,她这里好像隔开的两个空间,安静到不可思议。 俨然陆安然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前日她去过京兆府后,一直让春苗暗中注意,但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到底是袁方太沉得住气,还是她的伎俩早就被识破。 在她神思不定时,有一娉婷身影落于她面前,“陆小姐。” 陆安然抬起头,对上苏湘湘含蓄客套又稍显疏离的笑容,颔首算招呼对方。 竹心以手帕轻拭石凳,拂去上面沾惹的一片红花瓣,待苏湘湘坐下后退到后面几步的位置。 陆安然静静看着,心中叹服,不亏是王都这等精细地方养出来的贵家千金,相比起来,她的生活过得糙多了。 “陆小姐有话说?”苏湘湘道。 陆安然半垂眸,“我只是有些奇怪,此处座位众多,这算不上好位置,苏小姐为何独独选择这边。” 苏湘湘抿嘴笑,“那陆小姐呢?” 陆安然侧头扫过旁边,淡声道:“安静。” 苏湘湘笑容僵了一瞬,“其实有件事,我心中比较好奇。” 陆安然看着她笑得略微勉强,略想一下明白过来,她只是说事实,大概苏湘湘误会自己嘲讽她,也懒得解释,问道:“什么?” “上巳节那日在雅闲居发现的湖底男尸,后来可查到身份?” 陆安然注视苏湘湘片刻,摇头道:“提刑司查案,我不清楚。” “陆小姐见笑,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尸体有些失态。”苏湘湘竖起一根手指揉了揉额头,“总想着死无人知,那人也有些可怜。” 陆安然点点头,捧着茶杯喝一口。 “陆小姐不会怕尸体吗?” “我?”陆安然不疾不徐地说话时,声音显得寡淡,“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苏湘湘手执帕子掩口,“说到提刑司,外面传闻陆小姐在帮提刑司做事,也不知当不当真。” 陆安然眼中露出几分奇怪,明明上次看到的苏湘湘有些清高,不大屑于和人攀交,虽没有表现出来,但仍旧有一种凌驾众世家女的意味,眼前这个怕不是假的。 “传闻太多,说不出里头多少谣言。”苏湘湘笑了笑,“还有人说你和云世子暧昧不清,陆小姐都没想过澄清两句吗?” 说到底苏湘湘没有主动攀谈的经验,说话直接点主题。 陆安然想也不想道:“清者自清。” “那便是假的?可陆小姐几次出入提刑司,却有人亲眼看见。” 陆安然疑惑:“苏小姐想知道我的事还是云起的事?” 苏湘湘没想到陆安然这个人更直白,起码她还有事没事拐个弯,这人偏把话拎出来甩人脸上,不禁面色有些发红,“其他不说,陆小姐和云世子较旁人亲近。”都直接称呼名姓了。 “名字本就取来让人叫吗?”陆安然坦坦荡荡,反而引得苏湘湘略微窘迫。 话不投机本该散场,也不知为何苏湘湘仿佛坐定了不肯走,任凭沉默发酵,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 幸好淑妃终于驾到,众世家夫人小姐齐齐上前迎接。 陆安然迈步前,听得苏湘湘再次问道:“陆小姐当真不知湖底尸体来历?” “不知。” “那为何听闻,前日陆小姐去京兆府替人击鼓鸣冤。” 两人落后别人一节,未免叫人发现,陆安然加快两步,边侧转头道:“所谓听闻与谣言相差无几,苏小姐如有兴趣,聊作消遣也未尝不可。” 苏湘湘倏的脚步一顿,秀美的脸庞由红转白,咬了咬下嘴唇,眼中闪过一抹忿色。 “小姐,这人忒不知好歹。”竹心上前扶住苏湘湘。 苏湘湘未曾这般叫人当面羞辱,心中自有些羞窘难言,勉强压制了,说道:“不可胡说,我同她没什么交情,她何以对我肺腑之言。” “只是大公主和二皇子那……” 苏湘湘对竹心使了个眼色,后者左右看看捂住嘴,“奴婢失言。” 上首淑妃优雅落座,苏湘湘赶在后头随众人一起参拜,随后根据各自的位置坐下。 应付旁边几个世家女的同时,苏湘湘望向陆安然所在处。 蒙都陆氏嫡长女身份贵重,坐在淑妃左手边第三个位置,旁边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中重臣家眷,相比她中下位,无形中拉出巨大差异。 因而,苏湘湘顿时觉得这场桃花祭索然无味起来,直到某个俊朗身影跃入眼帘。 在这一方面,陆安然同苏湘湘难得心有灵犀一次,好不容易撑着夫人们讲完恭维话,淑妃叫大家都散了。 陆安然挪得快,不过刚迈半步,就让淑妃身边大宫女叫住了,“娘娘请陆姑娘上前一步说话。” 大概是王都水土养人,明明二皇子都快成年,陆安然觉着淑妃依旧年轻得很,红唇粉面犹如十七八岁小姑娘。 “本宫上次召见没能好好同你说话。”淑妃嘴唇拉扯起一丝弧度,待人态度亲和,“来王都一段日子,可还住得惯?” 陆安然不认为淑妃有闲扯的功夫,面上恭敬道:“谢娘娘关心,一切都好。” 淑妃好似放心般点点头,“你在王都无亲无故,若有什么委屈了,只管来宫中找本宫。” 陆安然自然没将这句话当真,还是谢了恩。 “本宫听说……”淑妃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拨动玉镯,眼睛一错不错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帮着提刑司破了不少案子。” 来了,陆安然精神一震,神色波澜不惊道:“臣女不敢夸大,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淑妃轻笑一声:“不必自谦,皇上都亲口夸过你几句。对了,王都城这几天发生了几桩怪案,好似与什么狐仙有关,你说与本宫听听。” “是否狐仙臣女不知,只是死者手臂有一枚刺青,为狐狸图形。” “哦?死者都有哪些人?” “臣女只知道柳家公子为其一,其他不清楚。” 淑妃再次笑出声,这回笑容带几分轻慢,“那不如说说雅闲居出现的尸体,你为何代替他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陆安然手指骤然握紧,“臣女……” 淑妃抬起一根手指,“本宫不听别的,就问你王都青烟巷琼仙楼你知不知?” 陆安然不说话,淑妃笑着,眼底却散发几分寒意,“死的几人都与琼仙楼有关,提刑司反而不曾深究,难道琼仙楼里,还有提刑司动不得的人物。” 陆安然眼观鼻,“回娘娘,臣女非提刑司的人,故而不懂这些。” 淑妃紧盯着她,“你说仵作一途,什么为重?” “验尸,查勘现场。” “难道不是替尸申冤,还世间公道正义?” “臣女以为,在其位谋其政,在其职尽其责,审案诉状理应官府来做,臣女不敢也无法逾矩。” 淑妃笑脸一收,表情骤然冷下来几分,“除此外,你没有什么要和本宫说的了。” 陆安然低头,目光垂放在地面上。 淑妃把人打发出去,冷哼道:“不识抬举。” 放着这么一个好机会,眼睁睁看它流走,淑妃心中有气。 那日红裳说顾家出了纰漏,传信出去让她父亲镇国公一打听,才知琼仙楼原是顾秦牧暗地里置办的产业,前几天不知这么回事,楼里死了个女子,且柳家那位去过琼仙楼也出事了。 淑妃心中盘算的好,顾家一倒,皇后再能耐也独木难支,虽然她是一国之母很难撼动,但皇后不重要,谁坐到太后的位置上才算笑到最后。 谁知,红裳昨天跑回来说:“浪人闯入琼仙楼,死伤不少人,好巧不巧,楼里老鸨和老板都重伤不治。” 淑妃冷笑:“顾家人好手段。” 红裳道:“他们出手太快,国公爷还没来得及行动,已经把所有线索都切断了。” 他们都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顾秦牧,可是没有证据,顾家人照样装傻。 “姓陆的都爱和我作对。”淑妃威逼利诱,无奈陆安然不为所动。 “娘娘给她脸面是看得起她,既然她不接,便是以后存了心和我们关雎宫作对。” “小丫头片子,还进不到本宫眼里。” 红裳笑着道:“是呢,所以娘娘放宽心,您瞧皇上这次让娘娘主持桃花祭,摆明了厌弃那位,皇上心里门清呢。” 淑妃起身,让红裳伺候着换了一套更正式的服装,恰好门外宫女报时辰到。 “娘娘,桃花祭开始了。” 门一开,外面阳光灿烂,照在淑妃身上,衣着贵重而人更雍容,她遥遥望了一眼椒房宫的方向,嘴角微挑起,眼底全是志得意满。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8章 告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祭祀过后,院内众人立时壁垒清楚的分成几拨。 陆安然站在一簇簇艳红色的双喜藤后面,看陆简妤驾轻就熟混迹在各王都小姐中间,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她想,陆简妤这样的性格,才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小姐,难怪陆家主母看重。 眼中湖蓝色一晃,孟芝袅袅婷婷、弱柳扶风地走在湖畔,作为庶女她插不上话,即便游离在最外边,但始终不肯离开以定安郡主和大公主为中心的圈子。 旁边有人靠近,陆安然侧身对上一张冷艳骄矜的脸庞,红唇浅勾,神色间隐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真是争气。” 别人姐妹的事陆安然不好插话,冲对方有礼的点头:“孟小姐。” “同游一段?”孟时照挑了挑一边眉头,口气偏强硬,姿态有些高傲,容易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 但陆安然观她神色怡然,行为坦荡,因而做派直接却不会让她讨厌。 一样米养百种人,同是出身孟氏,孟时照和孟芝两姐妹不止性格南辕北辙,为人处事天壤之别。 虽说同游,孟时照步伐轻快,走路毫不停顿,也不同陆安然谈论什么,陆安然正奇怪她这一出所谓为何,孟时照倏然止步。 落羽杉外一大片湖畔,对岸站着两个人,影子倒映在湖水之上,波纹晃动仿佛相缠。 陆安然借着树丛遮掩,疑惑地看向孟时照,她直觉对方是故意领路前来。 “苏湘湘颇具才气,故而总不吝于在同龄一辈前露露脸。”孟时照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又是个心比天高的人。” 这是陆安然第二次无意中窥视到二皇子和苏湘湘‘私会’,相比前次,两人仿佛更亲密,隐隐有郎情妾意的意味。 “苏湘湘比二皇子大了些。” 孟时照勾勾红唇,不是嘲弄也恍似嘲弄,“世人不常说女大三抱金砖。” 陆安然认为,两个人在这个情境下讨论别人的感情生活有些怪异。 孟时照看向她,“刚才苏湘湘找你,一定问王都城案子了。” 如此肯定的语气让陆安然诧异,就好像孟时照刚才在旁边听了墙根。 孟时照不屑轻撇,“我没有偷听的嗜好。” 陆安然摇头,“孟小姐误会了,只是我好奇孟小姐怎知?” “我们世家子女从出生开始就在权谋斗争里,学的不是普通人家的女红针线,而是玩弄人心,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人,你说她会不会做无用功之事?” 陆安然半垂眼帘,想到当初湖底男尸案刚出时,二皇子曾叫皇帝训斥,刚才淑妃言语之中又暗示她把顾家咬出来,所以不是苏湘湘想知道,而是二皇子和淑妃。 “还有,她一定竭尽全力打听你和那位云世子的关系了吧?”孟时照又扔出一句话。 陆安然蹙眉,如今几位皇子公主逐渐成年,表面上兄友弟恭,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可身处皇权中心,怎么可能缺少暗地里的明争暗斗。 二皇子乃淑妃所出,大公主的生母虽然是已去世的嫔,但她从小叫皇后抱养,除非二皇子而三皇子日后别无心思,只稳稳当当地等太子继位,当他们的王爷,但凡有点想法,必然少不了腥风血雨,哪里来的真正的和平相处。 至于太子,一切未成定局,皆有可能。 所以苏湘湘这般既扒着二皇子,又亲近大公主的选择,看起来有点不明智。 “苏湘湘想在二皇子和大公主之间左右逢源,铺平以后的路。”孟时照笑容清淡,“她以为棋局当真是世局,就那几分能耐也能玩转宫廷。” “苏小姐已有婚配。”连陆安然都觉得说这个话有些虚。 孟时照扬眉:“可惜她眼光不太好。” 谁敢说抛开四品参领投向二皇子怀抱眼光不好,也唯有孟时照。 “真以为王侯公卿比寻常人家好。” 陆安然不否定人往高处爬的想法,但在有婚约的前提下这样做,过于轻浮。 陆安然不解,“孟小姐今日为何特意来提醒我。” 孟时照比陆安然高一些,眼皮子一落,看人就成了俯视,“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装模作样。”说完,不多客套话,直接离开。 陆安然大加钦佩,她当真是第一次见识孟时照这般行事潇洒、恣意张扬的女子。 — 陆安然稀奇,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人都来找她。 出宫门的一刻,她叫柳相知身边的人请过去了。 “柳相。”沾拂楼内,陆安然施礼道。 明明是酒楼,柳相知偏偏布置了一套茶具,已有茶香袅袅,惹人喉舌发痒。 柳相知倒了一杯茶给陆安然,陆安然喝过后,忽然明白了这次邀约缘由。 叶底均整,味醇而甘,滋味鲜爽,茶汤碧清微黄,似甘露,名为蒙顶甘露,产自西南。 “柳相找我,是否因为前日的事。”想清楚后,陆安然干脆直问道。 柳相知放下茶壶,轻缓而笑,“老猫失踪,你为何肯定他带着钱模去了西南?” 陆安然垂目看茶汤中茶叶沉浮,稍作思忖,谨慎道:“他既然让人伪装身份潜入西南,必定有他的道理。” “可你尚不清楚,意图诓骗袁方。” “我只是说了我所知道的,至于袁大人如何想,我无法揣测。” 柳相知轻描淡写道:“包括你手中的假银票?” 陆安然抿紧下唇,“这事上对柳相有所隐瞒,望柳相不介怀。” 柳相知没说信还是不信,将茶杯送到唇边浅饮一口,片刻后,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一点也不像陆逊。” 口气中的熟稔出乎陆安然预料,“父亲当不会如我莽撞。” 柳相知面容含轻笑,“你错了,他可比你狡猾多了。” 陆安然眼底盛满惊奇,可惜柳相知不再往深处说,又道:“西南时局复杂,如今更是混作一团,你倒好,还往里撺掇,是为了云王府那位吧。” 骤然被说中心事,陆安然稍有不自在,“柳相明察秋毫,定当知道有人在暗中手脚,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给别人带去危机。” “你这话……”柳相知笑道:“旨在怪罪我坐视不理吗?” 陆安然放低眉眼:“我不敢。” “我刚才说这当中有些复杂,并非推脱。流寇作乱,幕后人物牵连甚大,关键一点,还有前朝旧臣掺杂其中。” 陆安然从和老猫那场谈话中已知道,关于某些不死心的前朝余孽企图兴风作浪,如今柳相知说出来,她又疑惑。 “柳相说这些与我听,是否不妥当。” 柳相知看她,“明知不妥,还要插手?” 陆安然长睫颤了下,盖住大半眼帘。 “说你莽撞也对。”柳相知拇指摩着茶盏底部,眸底几番思量,“皇上并非不欲对西南动手,只是时机不对。” 陆安然不服,“何为时机?” “兵不血刃,一网打尽。” 陆安然吸一口气慢慢放出,“寻到钱模,趁机顺藤摸瓜是吗?” 这其中祁尚和云起是否遇险,在大局之外。 “你可知,”柳相知松了松背,眼有睿光闪过,“早在你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前,皇上已暗中派遣南宫止携十龙武卫前往西南。” 陆安然抬眸,某种猜测在脑海闪过。 柳相知悠悠道:“龙武卫有临时调派驻军之权。” 猜测得到印证,陆安然脑子轰的一下有些乱,她左右筹谋,莫非都做了一场无用功。 “不过你闹一场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吸引了一部分目光,谋后之人怕还在静观皇城动向。” 陆安然拽紧手心,“调遣龙武卫动西南驻军,屏县将有大乱。” “不止,怕是临近几个县都会出乱子。” 西南假银票横行,粮食物价飞涨,搞得民不聊生,流寇乱中起,加上有心人作怪,想不出大乱子都难。 “是前朝的人。” 柳相知指尖沿着杯上暗纹游动,皆是掌握中的从容不迫,“当中一个名叫萧从龙,原是荣靖公主表亲,当年尚年幼,许是藏于乡野村舍,此番大肆购置粮食兵器中,便有他的身影。” 表亲为外家,堂亲才同姓,这个萧从龙既然是荣靖公主的表亲,不应该承萧姓才对。 许是看出陆安然的疑惑,柳相知解释道:“他主动过继成了前朝皇继子,萧从龙也是后来私自改名。” 从龙,意为乘龙上天。 陆安然不由摇头,好大的口气。 “你现在该想到了,皇上没有大肆宣扬这事,而另外暗中派南宫止和龙武卫前去,很大原因是因为太子。” 太子子桑瑾,荣靖公主和当今皇上所生。 外间传言,新皇登基直接立子桑瑾为太子,是因为他对荣靖公主用情至深,无奈天人永隔。 陆安然更相信另一种说法—— 王朝初立,新旧两朝交替,整个大宁朝篇幅广大,皇帝不可能也没有那么多自己的人手,所以立太子不过是用来维稳的手段,以平衡朝局。 有风徐来,吹得陆安然青丝浮动,微微凌乱中一双眼睛格外黑而澄,“柳相今日所说种种,是为告诫,让我不要再自作聪明,反而平添麻烦。”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9章 求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抓了假扮老猫的男子后,祁尚再三审问也不能问出来更多,只得暂时收押。 那两日流寇忽然隐匿,祁尚预感不好,果不其然,五天后一个夜晚,大批贼寇突然杀入邻近的邺县,并且很快占领城池。 这一次他们有备而来,一口气集结了有万人之众,祁尚手中一千人加上屏县原本的几十号人,别说无法支援他处,恐怕守住屏县都难。 “祁参领,通往西南驻军的路已经被切断,我派了两人突围至今没有消息。”钱校尉紧皱着浓眉道。 云起以食指和拇指扣着下巴,“行动如此迅速有序,看来不单是穷乡僻壤随便聚集的乌合之众这么简单。” 祁尚视线从舆图上划过,“不是流寇,是前朝旧部。” 云起咧咧嘴,“哈,反贼?” “多年前一部分前朝余孽逃亡至此失踪,这回作乱起始皇上派人细查,发现一个叫萧从龙的领头参与,恐怕是他不甘屈居于此,妄图匡扶前朝,故而利用假银票趁机哄抬物价,扰乱百姓生活,暗中再用得来的钱大肆购买粮食兵器。” 人们安居乐业、幸福富庶,你让大家起义人只当你脑子傻了,可当时事艰难、民不聊生,这会儿蛊惑人心,大加宣扬,众人便会顺应而起。 云起气极反笑,“祁尚!你瞒的可真紧,真要是反贼,还浪费什么功夫,赶紧跑啊。”他连忙蹦起来,“等反贼打上门,走都来不及。” 祁尚一手拦住,“云世子稍安勿躁,我们本是来平乱,流寇要打,反贼照灭不误。” “本世子不跟你耗,你自己玩去吧。”云起用玉骨扇推开祁尚,从房间里出去。 钱校尉黑着脸,“祁参领你看这人贪生怕死的熊样。” 别人也看不惯云起本人,但碍于身份不好直说,到底眼神都有些不一样。 祁尚默不吭声,他认识云起时间不长也不短,风流世子纨绔子,云起耍得游刃有余,可祁尚总觉得在那浮夸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钱校尉,派两个人去找一下云世子。” “让他跑,看他能跑哪里去,别他娘路上遇上反贼腿软,哭得娘们兮兮地回来。” “诶?”人未见,一柄玉骨扇压在钱校尉的肩膀上,随后从门后闪出一张妖孽肆意的脸庞,“钱校尉认谁当娘啊?” 钱校尉脸更黑了,他娘的每回说人坏话都给正主逮个正着,硬邦邦道:“世子没走?” 云起一个潇洒的转身,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本世子想了下,没有本世子坐镇屏县不行,还是勉为其难留着吧。” 有手下偷偷禀告祁尚,“反贼聚集在屏县城外三里,出城的路都给拦阻了。” — 屏县被围时,陆安然回到吉庆坊,从春苗手里接过一块锦帕。 “就落在大门口,要不是看它模样精致,奴婢直接扔了。” 帕上有美,立于酒坊之前。 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落,怎么刚好落在她家门槛上,要说故意放着,所图为何? 鹿陶陶一把抢过来,歪歪脑袋,“又是人又是酒坛,干什么,求酒啊?” 如有手拨云雾,陆安然眼眸忽地一亮,重新拿过锦帕细细审视,她不懂平绣、垫绣、扎针这些女红绣法,但她缝尸体多了,对针脚颇有心得,能从中辨别不同人的手法。 “春苗,你将我从沂县带回来的食篮拿来。” 当日离开,利儿娘送了一叠鲜花饼,最下面垫了一块绸布,应景般绣了点桃花样式。 两相对比后,陆安然道:“一样。” 春苗一怔,“可这篮子里的绸布是小姐从沂县带回来。”这锦帕却突然出现在王都吉庆坊,两个地方相距甚远啊。 陆安然捏紧帕角,“求酒,求救,她遇到危险了。” 鹿陶陶摸摸下巴,“你说的好玄乎,比我这个狐仙都能掐会算。” 陆安然突然抬眸看向她,看得鹿陶陶一个激灵,“你干什么啊?” “陪我去一趟沂县。”陆安然道。 直到马车启动,陆安然在晃荡的小小空间里神思不属,她不知这一趟去得对不对,会不会又无形中坏了谁的大事,可她必须去。 把求救的帕子送到她门前,一定是利儿娘她们无助当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嘻,人人都说医者慈悲为怀,没想到啊,”鹿陶陶笑嘻嘻地靠过来,挤眉弄眼道:“你一个仵作也跟着惩恶扬善啦。” 陆安然不去纠正鹿陶陶用词不当,她只在想,这不代表她就从此悲天悯人了,她不过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鹿陶陶抓了一撮头发撅起上嘴唇用鼻子夹住,嘴里轻哼道:“不过某些大夫假道法假仁义,小姐姐你也是哦。” 路上所需时辰不少,陆安然为缓解心焦,随口捡了句话回道:“你心里对行医的人多有怨词,吃过这方面苦头了。” 鹿陶陶马上变脸,凶巴巴道:“不准提!” 安静不过几息,鹿陶陶自言自语咒骂一句:“他就是个坏果子大烂蛋。” 陆安然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委屈的意味。 — 沂县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越来越多的儒生在街上行走,看不出其他区别。 兰亭集会是沂县每年一次的大盛会,现在随便往外面逛逛,当真应了‘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怀着这样的心情到了利儿娘的绣坊一看,陆安然傻眼了,这里成了一家米醋店铺。 “原来的绣坊?”店铺主人摇摇头,满头雾水道:“我们在这里经营数十年,从未听过原来是绣坊啊,小姐您开玩笑呢。” 陆安然从店铺墙皮地板一一扫过,冲对方点点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真不会骗人,连我都看出来他在说谎。”鹿陶陶得意洋洋道。 的确,若是经营了数十年,总有酱醋熏染墙壁地面,可是那里面干净的过分,反而有淡香隐匿在浓醋之下。 陆安然想了想,对鹿陶陶耳语几句。 鹿陶陶眨巴眨巴大眼睛,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小姐姐,这可是你让我做的哦。” “嗯,不过我要在场。” “嘁,不好玩。” 话虽这么说,到了晚上,鹿陶陶还是带着陆安然蹲在某户人家房顶上,掀瓦片前,兴致勃勃道:“我先跟他玩玩。” 陆安然抓住她手臂,“干正事。” 鹿陶陶噘噘嘴巴,从怀里掏出那个奇怪形状的东西放到嘴边,吹奏的声音幽暗空冥,时高时低,像叫人踩在钢丝上走路,又如梦如幻。 陆安然很奇怪,这次她居然没有受一点影响。 吹完一曲,眼看床上的人已经入梦,鹿陶陶拍手道:“好啦,小姐姐你可以下去问话了。” 陆安然疑问道:“怎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鹿陶陶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陆安然闭上嘴,大概明白了这种音律是可人为操控的,有针对性。 这次陆安然用的是鹿陶陶上次唬人的手法,先把人用曲子摄魂,然后下去问话,就算人醒来,怕也以为做了一场梦。 原本鹿陶陶认为抓鱼抓大条,当然直接找沂县知府啊,不过陆安然考虑到县署布防严谨,鹿陶陶带着她或许惊动衙役,故而折中找了个轮值休息的小捕快。 鹿陶陶吹一口哨声,小捕快揉揉眼睛坐起来,人有些呆愣愣的神志不清的模样。 “沂县发生了什么,田字巷绣坊的几个女子去哪里了?”鹿陶陶说催眠时间有限,陆安然立马捡紧要的问。 小捕快发了半天呆才听明白,张张嘴,一字一顿道:“狐仙躲在绣坊,狐仙杀人。” “她们人呢?” “人在哪里?”小捕快眼珠子开始不停的转动,因回答不上来而狠狠出汗,“人,人在哪里?” 陆安然看向鹿陶陶——催眠把人催傻了。 鹿陶陶见她质疑自己的水平,动动嘴唇,不满的吹奏起另一个曲子。 小捕快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狐仙杀人,人不见。”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陆安然让鹿陶陶重新把他放倒,两个人按着原路悄无声息退回去。 “靠!我这个大名鼎鼎的狐仙就在这里,什么时候杀人了!”一出来,鹿陶陶叉腰气哼哼道。 陆安然则奇怪,神狐现世这个事已经结束,怎么又闹出狐仙杀人,还恰好是利儿娘几人。 鹿陶陶跟着陆安然在城内瞎转悠一圈,不禁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这会儿陆安然停在利儿娘婆家门前,大晚上灯灭了,四处静悄悄,但她一看这地方就藏不住这么多女子,刚想离开,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动静,像什么重物倒地。 鹿陶陶推开窗子一看,“嘿,老婆子摔倒了,不知道摔死没。” 独居寡老,半夜即便摔死过去也没人知道。 两人遇上了,进去扶起来喂了点水,老妇人半醒不醒,虚弱的呓语:“你们……是谁啊?”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是狐仙。” 从此间离开,陆安然心内深叹一声——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这是吴氏那个婆母吧。”鹿陶陶还有些印象,撇撇嘴,“之前那么凶的人。” 忽而双手一拍,“啊,我知道她们躲哪里了!” 陆安然猛的抬头:“在哪?”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0章 狡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反贼行动很快,摧枯拉朽之势,一连扫了邺县、酉县和溧水三县,如今浩浩荡荡地围困屏县。 “看目前情形,他们打算从陵江一路南下,以泯江为分割点,盘踞西南部。”祁尚手指头点着舆图的某个地方对众人说道。 钱校尉冷哼:“想得倒好。” 云起以玉骨扇轻敲椅子扶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泯江宽广,江水又湍急,周围地势险峻,守而难攻之地,好计策啊。” 钱校尉瞪眼:“世子还要夸反贼不成?” 云起耸耸肩:“实话实说。” “世子还不如当面夸,说不准反贼网开一面,攻城的时候放世子一马。” 这话有些不敬,但形势逼人,纵觉得不妥也没人会说他。 云起手掌猛地一拍,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急色道:“哎呀忘了!祁尚你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要不然投降吧。” 钱校尉差点被气晕过去,祁尚揉了揉酸胀的额头,“我准备带九百人突围,剩下一百多人护着云世子在后面见机行事。” 其他人还未说话,云起皱了皱眉头,“这样妥当不妥当,外面那些可都是真刀真枪,万一刀剑没眼伤到本世子……” “世子!”钱校尉气哼哼道:“你要能成,不如充当先锋。” 云起啧一声,勉为其难道:“算了,先就如此吧。” 商量完毕,祁尚又开始点人,“事不宜迟,要趁着他们不备行事,否则易失先机。” 其他人也都是出身军营,带兵打仗这回事不含糊,划拉舆图道:“以这边为突破口,打他们措手不及,然后退往漳县,向西南驻军求援。” 虽然谋划完,众人心情依旧沉重,以一敌百以往在说书人的折子上听来爽快,当如今真面对这个局面,谁也不是铜墙铁壁,深知胜算几何。 “我们还有希望。”祁尚鼓励士气,道:“他们前面能这么顺利,一是因为县署府兵有限,再一出奇制胜,说到底短短时间聚起来众人,军心不齐,良萎掺杂。而我们乃大宁朝真真正正的守军将士,平时养精蓄锐,战时利刃出鞘,守我国土!” 这番话说得雄心壮志,热血非常,士气被鼓舞起来,一扫前面的阴霾,恨不得扑上去与敌人大战厮杀几番。 出门后,云起悄声对苏霁道:“祁尚此人,算个人才。” 苏霁笑了笑,“世子夸人也要保留三分。” 云起挑了挑眉头,桃花眼微微上扬,“等会冲出去时你就不用保留了,从北到南都闯了,可别栽在西南这摊脏水里。” “祁参领谋略虽好,但反贼毕竟有人数的压制,这场突围怕是不易。”苏霁往后看看,压低了声音,“是否要动用我们的人,在临县闹点动静,引开一部分人。” 云起眸带思量,“你想好了?一旦暴露,西南的点就不能用了,你几年心血付诸东流。” 想要在一个地方埋下人马,非一朝一夕,也不是花点银两这么简单,需要前后统筹,左右打点,疏通上下,这里面所费的心思不知道多少。 苏霁轻叹:“反贼虽为乌合之众,到底聚万人之多,乱中出错,我也是怕世子马失前蹄,折在西南。” 云起斜睨他,“就不能说点好听点。” “世子您算无遗策,诸葛在世。”苏霁不走心地夸完,话锋一转,“但是,还是小心为上。” 口中这么说,云起明白苏霁说的有道理,他们就算满脑门算计,在人数的压制下,再多筹谋都不管用,更何况他们手中能用的人手也有限。 只是不等苏霁暗中发信号,半夜县署起了一阵骚动。 原本等着凌晨突围的一众人蛰伏在暗夜里蓄势待发,突然闯入一个人,双方二话不说就打起来,兵器飞舞,招招如闪电击空,在草虫高昂的嘶鸣里热烈非凡。 油灯和火把重新被点亮,祁尚一眼看到众人围在中间的纤细身影,居然是个女子。 虽为女子,长剑在手,每一招出手都狠辣无比,寒刃在风中叫嚣,发出嗜血的狂嚎。 一转身,祁尚与她那双比冰泉更冷的眸子对上,冷如苍雪,没有一点人的温度,只有杀气在里面流转。 在场的其他人不是女子对手,包围圈被破开一个口子,眼看长剑要抵住一个人的咽喉,祁尚飞腾而出,以刀架住。 “不愧是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钱校尉感叹道:“祁参领这般血性男儿,堪当吾辈楷模。” 云起踢踏着鞋子出来,凑在钱校尉身边时特意打了个大呵欠,带有酒味的气散在钱校尉旁边,惹得他不满地黑了脸。 “钱校尉不是又在夸本世子吧?”云起懒洋洋道。 钱校尉往侧面拉开一段距离,“世子误会了,我在看祁参领打宵小。” “哦?”云起漫不经心地转过去,场中两人正好踩着屋顶交手,双眼倏然一眯,“无方?” 这时,祁尚一招横扫,对面的人捂着胸口后仰,退后一丈,仿佛终于撑不住了半跪着喷出一口血。 场下以钱校尉为首发出一阵呼喝叫好,反而交手中的祁尚拧了拧眉头,并非他伤到了眼前女子,而是对方本身带伤。 在云起认出来人时,观月已率先飞掠而起,此刻落到两人中间,对祁尚抱拳道:“实属误会,无方是我们的人。” — 天明时分,陆安然和鹿陶陶从落脚的客栈出来,不知道鹿陶陶从哪里借来一只小毛驴,陆安然正对着它犯愁。 “马车?那肯定不行啊。”鹿陶陶连连摆手,“马车到不了那个地方,当然得骑小毛驴啦。” 陆安然怀疑完全是鹿陶陶的恶趣味,“我可以走路。” 鹿陶陶歪头眨眼,“随便喽。” 半个时辰后,陆安然骑跨在小毛驴上生无可恋。 “大姐姐,小毛驴骑的还开心吗?”鹿陶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手拨动树叶哗啦啦响,一刻都停不下来。 陆安然抓着毛驴背上的鞍垫,颠簸久了,感觉内脏都快挤成一团,“还要多久?” 鹿陶陶掰掰手指头,“一刻两刻三刻……差不多三四个时辰吧。” 这里偏离官道,走的是林间小路,但陆安然看过沂县舆图,尚在沂县范围之内,如果绕过右侧的果子林,就能从北门回城。 陆安然伸手拍了拍小毛驴,从旁边兜袋里摸了个果子塞给小毛驴,有了果子吃,它暂时停下脚步。 鹿陶陶蹲在树枝上,“咦?不走啦?” 陆安然从小毛驴上跳下来,指着前面道:“以那座山为圆心,刚才我们走的是它的向阳面,这会儿绕到背阴面,你还要带我绕多少路。” 被看穿也不慌张,鹿陶陶笑眯眯道:“被你发现啦,好烦啊。” 陆安然蹙眉:“你吃解药的日子快到了。” 鹿陶陶打开双掌,撑开成一朵花托住下巴,眨巴大眼睛憋出一层水雾,“大姐姐威胁我,呜呜呜——” “没有人哭的时候笑那么开心。” “我哭了?”鹿陶陶晃晃脑袋,露出一口白牙,“我又笑啦。” 喜怒无常,性格乖戾,从见面初,鹿陶陶留给陆安然的就是这个形象,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 鹿陶陶捉弄不成,撇嘴道:“不好玩,带你去啦。” 这次没有故意绕路,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达一处山脚。 “喏,就在里面咯。”鹿陶陶冲着山体抬抬下巴。 山不高,与旁边的连成一脉,石块嶙峋,看不到任何洞府痕迹。 鹿陶陶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你需要大喊一声‘狐仙狐仙,法力无边’,你才能看到哦。” 陆安然记得鹿陶陶懂一些阵法之术,闭上眼回忆之前云起破阵的要点,试探着拨动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周围场景如纸画,迅速剥离褪色,慢慢浮现出原本面貌。 一叶障目,破云见日。 还是那座山,只是多了一条路,两边山体夹击露出一线天。 鹿陶陶狂拍手,“哇哦,好厉害哦。” 陆安然抬头望了望,迈开脚步走进去,刚走了三步,迎面差点撞上一根木棍,幸亏手拿木棍的女子反应快,才没有敲破她脑袋。 女子看到陆安然尚且眼底带几分狐疑,再看后面的鹿陶陶,立马高兴喊道:“狐仙来啦!” 鹿陶陶招招手:“我的臣民们,你们好啊。” — 刘吴氏在内,失踪的女子全躲在这里。 “原先我还担心,陆姑娘你能找到这里真是太好了。”曾经的刘吴氏,如今的利儿娘满面愁容,“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最后关头我想到了狐仙的这处洞府。” 陆安然记得原先抓获鹿陶陶不是这里,好奇的观察周围。 鹿陶陶自豪道:“狡狐三窟嘛,傻子才在一颗树上吊死。” 利儿娘见的确只有她们二人,不由得担心道:“之前的那位公子,他……?” 陆安然摇头:“他有些事要办,你先说与我听听。” 利儿娘沉了沉气息,将眼中未消的余惊压住,“好,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1章 隐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五天前刘吴氏收到一张拜帖,自称是她亡夫好友。 “他说他姓王,曾和刘志泉合作一桩生意,如今走漏风声,怕是引来杀身之祸,他赶在跑路前好心通知我。” 利儿娘颇具疲惫道:“想来我第一个反应也是不信的,虽然刘志泉在男女事上犯浑,但家中营生我清楚,没有哪桩够得上人命。” 陆安然拧眉:“王姓?名何?” 利儿娘细细思索,“好似叫王茂。” “外貌五官怎样?” “高鼻阔眉麻子脸。”利儿娘对那张脸印象很深,张口就来,“一双眼睛抖擞,有些精神气。” 陆安然思索片刻,道:“你继续说。” 以前在利儿娘心里,刘志泉心比天高,胆子不大,没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自从有了外室和欠款的事之后,利儿娘推翻了对他的所有认知。 “同床共枕数年,我竟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利儿娘道:“我当时嘴里说着不信,可心下已经开始犯嘀咕。” 接着,王姓友人神秘兮兮地说刘志泉藏了一批东西在沂县郊外庄子里,“你赶紧逃命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鹿陶陶打断她的回忆,“你没怀疑他作何好心,特意冒着危险来提醒于你?” 这话利儿娘自然也问了,他说:“刘兄出事前早有预感,特意来信嘱咐我照看妻女,我不能辜负他。” 当时利儿娘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鹿陶陶很直接地嗤笑道:“他糊弄你呢。” “我自然不能凭着他一张嘴就大费周章。”原本利儿娘是要离开沂县,只是还在等云起承诺的路引和户籍变更,这个当口,她怕生变,哪敢乱来。 陆安然有所感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利儿娘想起什么,面色变白,“见我不信,王茂与我打赌,带小姐妹们暗中离开绣坊,暂时找了个客栈落脚,我则是和他偷偷返回……” 她嘴唇一抖,声音都带着轻轻的颤音,“谁知真的有一批黑衣人闯入,杀人。”后面两个字轻得几乎隐没在唇齿间。 经过这一次,利儿娘不再半信半疑,带着姐妹们连夜逃出来,“实在没地方可去,最后秀珍想到狐仙曾带她在这里住过几天。” 但是一群人躲在山里还是要吃喝,最后决定轮流乔装去县城采买,也因为这样,发现她们的铺子居然成了酱醋店铺。 “我思来想去,这事没有官府敲章成不了。”利儿娘咬咬牙,“说不好背后的是鬼还是人。” 陆安然当下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程知府?” “没两天,坊间就有狐仙杀人的传闻,又说狐仙躲在我们的绣坊里面。”利儿娘琢磨道:“这种事不经查,一查就能发现我们几个恰好都是之前狐仙点过名的人。” 鹿陶陶努嘴:“哦~有人假借本狐大仙的威名。” 利儿娘蹙眉:“怪就怪在,传闻刚起又给掐灭了,并没有大肆宣扬。” 陆安然却明白了,还没有抓到人之前,故意放松她们警惕,暂且当作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姓王的那人去了哪里?” 利儿娘摇头,“他送我们一程,此后不再见过。” 旁边秀珍还拿着木棍不放,听到这里插一嘴道:“他还让我绣了个图说去搬救兵。” 陆安然拿出叠好的帕子,“是他提的?” “嗯。”利儿娘有些汗颜,“小姐见谅,你们已经为我们几个考虑诸多,本不该得寸进尺,奈何我们确实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为难你。 陆安然垂目沉吟半晌,复而抬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不叫王茂,本名王德贵,在王都市井坊间小有名气,大家都叫他老猫。” 利儿娘一惊:“他给了假名,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阴谋不成?” 她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愚钝连累了他人。 陆安然眼下一时也想不出来,倒是想到另一方面,“你知道刘志泉藏了什么?” “原本不知道。”利儿娘一边眉头微微揪紧,“但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原在清理店铺时,我曾经看到过一张租房契约,上面不是他的名字,加上我当时精神不济,便没有理会。” 如今再细细想起来才更觉得不对劲,既然不是自己名字,为何收在身边。 陆安然立马问道:“在哪里?可知地址?” 利儿娘站起来,“人死后,他的东西我一件没动,都在我婆母那边,兴许还在。” 几人当下决定趁晚上天色昏暗,再由利儿娘带着陆安然和鹿陶陶回去找找。 — 因为无方这个意外,说好的突围留待复议。 除了云起这边没办法配合外,祁尚也想知道无方是怎么从反贼严密的围困中钻空子跑入城来。 无方这一次受伤不轻,大夫进去半天,临近中午都还没打开门。 云起凉凉的瞟祁尚,“祁参领劲道真厉害,有力气都往自己人身上使了。” 祁尚一张脸刚正不阿,神情沉肃道:“我并没有伤到她。” 云起心里门清,偏要故意作对,“哦,本世子知道了,非你的刀砍她,而是她成心往你刀上撞。” 祁尚:“……” 门打开,大夫从里面出来,“刀口有点深,虽暂时止血,切不可乱动,需得卧床静养数日。”往房间方向看看,心中感叹,这姑娘真能忍,豁那么一条大口子也一声不吭。 观月送大夫出去顺便到药堂拿药,大夫心有余悸,“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你放心,皇上派来的钦差在这里,还能挡不住几个流寇。” 大夫擦擦额头汗渍,“唉,这话不好说,十几年前谁能想到改朝换代呢,总之壮士别忘记请我来诊病时答应过弃城的时候捎带上我的小儿子。”说到后来,大概联想城破后的惨状,眼睛有些酸涩发红。 观月看着他背影摇摇头,朝代更迭,权利交替,兴亡皆苦百姓。 单说云起这边,他一脚迈进去,却用脚后跟踢上房门,脑袋后仰,露出个散漫不羁的笑容,“本世子先安慰一下我的人,祁参领稍等吧。” 重音放在‘我的人’三个字上,惹得祁尚眼皮都忍不住跳到不停。 要不是钱校尉不在,一定重重地啐一口。 门一合上,云起的笑脸瞬间收起来,抬起玉骨扇往前压了压,口气掩藏一丝无奈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无方名义上是他的暗卫,说到底两个人乃同门师兄妹,他师父托付时,也交代过好生看着她。 “你看你这副样子。”云起撩起衣摆,坐在无方前面的圆凳上,“不想你跟着我刀风剑雨,还是把自己搞成要死不活。” 无方面无表情,眼神也不因万象回春生出一点暖意,有的只有凛冽的寒气,“有人放言,老猫让人假扮自己携钱模赴西南,并且已经落到提刑司司丞手中。” 云起啧一声:“我说怎么那些人疯了一样敢来围城。” 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又为何突然来西南?” 无方话语简洁,但过程一点没有遗漏,从头到尾将前因后果说完。 “所以说,陆家丫头让你跑这一趟?”云起想起陆安然一本正经的模样笑着摇摇头,“还真是闲不下来。” 无方:“小姐说鬼在王都难辨真假,只有引去西南,方可捉鬼。” 云起桃花眼微眯:“你们何不想想,老猫生性狡猾,官府和幕后人遍寻不着,为何单单就落在你们手中。” 无方一怔,她性不笨也不过分聪慧,没有云起心思缜密、深不可测,所以一路都没发现不对。 “你知道老猫的习性,难道别人不知?”云起又轻飘飘问一句。 无方抿唇拧眉,“他是故意的?” “我现在真好奇老猫这个人物,居然把我也算计在内。”云起勾起嘴角,眼底却带着几分寒意,“不过,安然涉世未深,着他计策也难免。” 无方一贯毫无波澜的眼眸动了动,她还是第一次听云起只用两字称呼陆安然,没有过分亲昵的语气,仿佛一切自然,反而更让人感觉二人有种不可切分的亲密。 无方很久前已经摒弃一切情感,也因云起毫无遮掩的态度嗅出那么一丝难得一见的温柔缱绻。 因而,无方很少见地多说一句:“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助你。” 云起这回露出个真心笑容,“我知道,蠢是蠢了些,好歹用心。” 无方一双眸子再归冷漠,好像什么都不能让它泛起活力,“但是到了屏县我看到事情有变,担心世子不知情,才寻机夜闯而来。” “你的伤是半道上叫人伤的?” “嗯,出了王都便有人追杀。” 云起颔首:“看来有一点叫老猫的那人没说谎,假银票非出自西南,而是藏于王都。” “小姐猜测,雅闲居湖底男尸就是钱模制作者江超。”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地方藏了罪魁祸首?”云起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止丢个西南,王都的暗桩也要自己给自己拔了。” 原先只是没有身份的男尸倒也罢了,反正案子就归在提刑司,云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今牵扯到假银票案的关键人物却惹了大麻烦。 到时候一旦叫人把目光吸引到雅闲居背后,抽丝剥茧说不准就查出和云王府有关,皇帝怎么容得下这么大的纰漏,也该怀疑云王府背后的目的。 如今之计,也唯有自己提前撤离,切断任何和云王府扯上的东西,只留一个清白生意人家,等过段日子风平浪静,王都城的人都不会发现,雅闲居早已换了老板。 无方失血过多,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但从苍白的脸色不难看出她现在身体虚弱。 云起抖了抖宽袖,喟叹道:“虽然我很想让你休养,不过还是先让祁参领来问几句话。”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2章 离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外面有几拨人马汇合,因打下前面两座城池后意见相左,昨晚饭后闹起来,其中一方直接撤回自己的巡夜守卫。” 无方以一成不变的音调将所见叙述出口:“我趁着时机才混入城中。” 祁尚听后若有所思,“可探听到争执的源头?” “有人看不住手下,在之前打下来的城里烧杀抢掠。”无方平静到近乎漠然,“他们中一部分想维稳守城,提议杀几个人正军风,另一部分维护手下,不愿意交出人来。” 云起哂笑:“本就是流寇莽贼,还指望他们守法。” “这是个机会。”祁尚浓黑的眼眸映入天光,照出一片亮堂,“他们人心不齐,犹如五色土,即便短时硬糅合在一起,时间长了仍旧会各自散作一堆。” 苏霁轻叩桌面:“祁参领此话想要离间他们?但我们不论怎么做,他们都会疑心,若反而弄巧成拙,使得他们再拧成一股绳。” 祁尚神色中浮现出一抹深沉,“他们带头之人是谁?” “有一个自称王爷,其他几个都是将军。” 云起轻呵一声:“他们这是关上门做皇帝。”自尊自大。 祁尚一向刚毅正直的脸庞多了点谋算,“我们出动一人,只说与他们中能做主的谈判。” “妙啊。”苏霁合掌:“眼下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凑成一起,但从昨晚争执就可看出心中谁都不服气谁,若只找一人,怕是谁都不放心其他人。” 这样一来,不需要他们做多余的挑拨行为,反贼自己就能乱一阵。 “离间虽有一时效用,但到底他们人数多我们十倍有余。”祁尚正色道:“待朝廷知道我们的情况再派兵前来至少半个月,这段时间我们只有靠自己。” 话题有些沉重,房间里的人都静默下来。 “不能被动。”少顷,苏霁手掌按着桌面站起身,面色郑重道:“屏县地势平坦,没有先天的守城优势,况且旁边邺酉二县已被拿下,无法提供支援。” 祁尚点头,这也是为何他一开始就说要带人突围的原因。 最后众人一致决定—— “先给他们制造点麻烦,等对方起内讧,便是我们行动之时。” — 夕阳刚落,寒露还没降下,天色将黑不黑时,陆安然一行三人混入城内。 这会儿,刚好是一早入城买卖的摊贩们排队出城的时候,百姓们回家吃饭,酒楼还是喧闹,反而街上空荡起来。 守城士兵忙着和烂菜叶子、枯柴堆打交道,看到陆安然几个也没放下警惕,先很不礼貌地掀了陆安然的蒙面布子,反倒是一照面被吓一大跳。 上头暗中交代进城的女子尤其注意,但谁都知道狐仙点名的女子都年轻美貌,没这么‘面目狰狞’的,皱着眉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快走快走。” 陆安然通过,利儿娘和鹿陶陶又被拦下,前者正紧张,却见鹿陶陶眨着大眼睛笑嘻嘻道:“你看我是谁?” 说话时,鹿陶陶整个人贴过去,守卫正睁大眼,一阵奇怪的音律传入耳中,眼神出现片刻失神。 三人很快离开,不久后来到了刘家老房子。 再回到这里,利儿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不知是否错觉,连门前的栅栏都陈旧了不少,站在院门口看了半晌才提步进去。 还没靠近,窗户缝隙漏出期期艾艾的叫喊声,听不大真切,却能叫人听出里面心酸味道。 利儿娘从陆安然处得知她婆母前一晚摔过,现在怕是不能动,也只能把满腔哀怨通过喉咙喊几声发泄出来。 犹豫了一下,利儿娘推开了那扇房门。 “什么味道,好臭啊。”鹿陶陶原本跟得紧,立马弹跳出去两三丈。 陆安然连尸臭都不怕,这点味道也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她上眼帘一抬,顿时把房间内部看了个清楚。 老妇人卧床背对众人,床旁并排两只海碗,从底部残留看,一碗汤药一碗粥,其他倒也齐整,只是不通风的房间里散发出难闻的骚味。 细看被褥上水和尿混合,湿了一大半,甚至还有淡黄色液体从床沿往下流,滴答滴答。 两人都很沉默,陆安然的沉默来自于她性格,而利儿娘脸色晦涩,眼底情绪分外复杂。 外面的风从门外吹进来,老妇人大概以为又是邻居,张口就开始哭,“让我死了吧,免得你们麻烦,还要伺候我这个老婆子汤药吃食。”想想命苦,又咒骂起利儿娘,“狠心的毒妇,害死我儿子,逼死我丈夫,连我孙女都叫那毒妇诓骗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半残的可怜老婆子啊……” 鹿陶陶捏着鼻子靠在门框外死都不肯进来,探着半个脑袋道:“哟,唱戏呢?” 老妇人才发觉不对,一转头和利儿娘正眼对上,顿时怒火攻心忘了自己不能动,就要扑上来打人。 利儿娘看着她毫无意义的极力挣扎,冷冷道:“有本事你拿了刀来砍我,我就站这儿不动。” 老妇人身体动不了就动嘴巴,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出来的话都不带重复,听得鹿陶陶一愣一愣。 利儿娘一声不吭,给她换了衣服裤子和床铺,老太太骂着骂着开始大哭,但神情间怨愤一丝也没有少。 “你不要怪我没良心,刘志泉不是东西,死也不给家人体面,造成现在这个场面都是因他而起,我也死过一次,不欠你们刘家什么。” 老妇人枯瘦的胳膊捶床铺,利儿娘不再理会她的哭天抢地、怨天尤人,头也不回出门离开。 但是出了房间,她还是找到邻居,使了些银两,道:“烦劳帮我再照看一二日,每天三顿饭饿不死就成。” 鹿陶陶坐在孩童坐的小马扎上,双手支撑脑袋道:“还是心软。” 陆安然淡声道:“人有软肋。” 利儿娘走过来,脸庞流露出一股歉意,“不知这样做会不会乱了小姐的计划。” 她们这次偷偷摸回来,最好不惊动任何人,先不说她婆婆这样大呼小叫的,邻居们万一知道了县衙在捉狐仙去告发呢。 陆安然示意她找东西要紧,“我们连夜出城。” — 地契上写的地址是沂县郊外一个庄子,背山地处偏僻,左一边还挨着一个果林。 巧就巧在,利儿娘她们几个躲藏的洞府在果林的另一头。 鹿陶陶大言不惭,“看吧,我选的果然是一处洞天福地啊。” 这回出发前,童秀珍也要求跟着同去,“让我去吧,再不济我还能给你们望望风呢。” 利儿娘能明白,童秀珍自从被亲爹卖了三次一直很缺乏安全感,自从心底里接受利儿娘后,不愿意离开她左右。 “就怕遇到危险……” 鹿陶陶哼哼道:“危险?有本狐大仙在,能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未免耽误功夫,三人只好再带上童秀珍以及那匹遇到果子就撒欢的小毛驴。 路上陆安然问了点关于庄子的情况,利儿娘摇头:“我从未听说过那里有这样一个庄子,刘志泉也没有回家谈起任何和庄子有关的东西。” 鹿陶陶说话从来不顾及别人心情,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眼下也是没心没肺道:“那当然啦,同床共枕的人都换了几茬,还同你一个黄脸婆有甚说头。” 利儿娘苦笑,话虽难听,却不得不说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怀着不同心情,他们来到农庄这边。 沂县不好种粮食大家都知道,故而地里多是果树,可这边几块地明显是荒废了,而农庄外表也破败,草草几间房子,灰尘都不知道落了几层,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噫~好破个地方。”鹿陶陶难掩嫌弃。 利儿娘看向陆安然,“小姐在想什么?” 陆安然拍了拍小毛驴,让它自己去旁边玩,“我在想,刘志泉当初租下这块地方时,金玉娥是否知道?” 如果金玉娥是假银票案的一员,她接近刘志泉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或许刘志泉藏的东西也和她有关。 那么,为何在刘志泉和金玉娥两人死后,这里的东西没人动过? 还是已经有人拿走? 老猫又是怎么知道这些? 疑问太多,陆安然谨慎地观察周围,四个人并没有马上进入农庄之内。 “虽然刚才鹿姑娘说的话很有道理。”利儿娘说道:“不过我和他几年夫妻,多少也了解些他为人,如果他能瞒下我这么多,金氏那边大体是不知情的。” 原先他以为刘志泉沉迷女色,后来发现金氏比刘志泉身价更高,以为他攀附富贵,现在又知道他和金玉娥的关系并不纯粹。 “照这样看来,刘志泉是个相当谨慎的人。”陆安然用指腹揩过虚掩的矮木门,眸带思量道:“他和金玉娥的关系非我们揣测的那般,那么,如果是彼此间有所交易,他连家人都信不过,当不会轻易和外面的女人随便交付全部。” 利儿娘虽不知道刘志泉牵扯了什么,但预感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她沉得住气,没有追问陆安然。 “陆姑娘,不妨我先去探看一二,你们在这稍等片刻。” 陆安然没有应声,而是说道:“农庄有暗道,不过凭我们的能力找不出来。” 利儿娘惊讶下不免叹息,“这种江湖手段,常人怎么会呢。”有也只在戏折子里听过。 “有本大仙啊。”鹿陶陶放开被折磨了半天的驴耳朵,单手叉腰得意地抬着下巴,“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哎呀呀,我都等不及找出来后嘲笑你们了。” 陆安然蹙眉:“别坏了东西,让别人瞧出来异样。” 鹿陶陶双脚交错,踩着地面凌空一跃,空气里传来她分外嚣张的声音:“给你们见识见识本大仙的本事!” 陆安然神色恢复平静,对利儿娘道:“等她查探回来。” 利儿娘:“……” 突然发现,被陆姑娘三言两语激将成功的鹿大仙有点可怜。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3章 赃物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天空呈现灰色,乌云不散,阴沉且压抑。 似乎受这样的气氛影响,利儿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几次想要张口,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利儿娘,她们在找什么?”童秀珍低声附在利儿娘耳旁。 利儿娘抿唇摇摇头,“不要怕,陆姑娘不会害我们。” 童秀珍点点头,半个身子缩在利儿娘背后。 陆安然丢了根胡萝卜给小毛驴磨牙,听到说话声抬头看了眼,复又继续低头喂东西。 利儿娘这句话除了表示相信外还带了点试探,一路上她的不安陆安然也看在眼底,心思剔透如陆安然怎会不知,她在等陆安然开口给她肯定。 但陆安然不能,因为她不确定心中猜测会否得到印证。 一阵风动,从矮墙里飘忽出一张巨大的白色布幡,朝着外面三人铺天盖地罩下来,还伴着凄凄切切的鬼哭人呼。 因为太过突然,三人瞬间被白布缠绕住,童秀珍尖叫着扑腾,反而越缠越紧,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利儿娘想制住童秀珍,让她手臂一抡颧骨重重捶了一下,疼得倒吸口凉气。 混乱中童秀珍乱挥舞的双手,将陆安然推倒。 陆安然侧摔在地,手腕骨磕在一块凸出的小石头上,闷哼一声,开口道:“勿喊,只是一块布幡。” 声音凉淡中带着令人镇定的从容,让童秀珍情绪跟着缓和下来。 利儿娘用力把厚重的白色布幡从头上掀开,灰暗天空重新回到视线中,拍着胸口道:“兜头来这一下没个准备,真吓死人了。” “啊!流血了!”童秀珍惊叫。 陆安然垂眸看向自己手上,掏出小瓷瓶洒了点药粉,抽一条锦帕在手上卷了两圈,抬眸道:“没事。” 童秀珍是有些怕陆安然的,她觉得这位王都来的贵女气质高洁,浑身有股说不出的冷意,与人说话虽客气但透着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 一路上利儿娘对待陆安然小心谨慎,而陆安然冷淡的模样甚至令童秀珍认为陆安然其实心底里看不起她们这类身份的人。 但是如今看着陆安然轻描淡写的神色,才发现这位陆姑娘本身性格如此,不禁为自己曾经那般揣测而心怀愧疚。 “抱歉。”童秀珍呐呐说着,不知是为自己的误会还是现在不小心伤到人。 利儿娘帮着说了一句:“秀珍曾经被关在黑屋中数日,对密闭的空间会产生恐惧。” 陆安然转回头看她一眼,在童秀珍惴惴不安的表情下,道:“无心之失,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该跟你们过来。” “诸如假设,不必再言。” 利儿娘拍了拍童秀珍的肩膀,“我同陆姑娘进去,你在门外照看一二。” 陆安然站在矮墙下,对着空气道:“鹿陶陶,不要玩了。” 童秀珍和利儿娘还奇怪明明没有人,这句话落地,却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忽闪而出,在半空中放肆大笑:“好玩吧,给你们来一个天降囚笼。” 利儿娘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那个白布是鹿大仙你?” 鹿陶陶坐到矮墙上晃着腿,“你们一定想不到,这破落农庄里居然藏了好几个大箱子宝贝。” 利儿娘心口揪紧,“里面装了什么?” 一时之间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难道刘志泉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是不是金银珠宝,莫非他还和什么大盗勾结,越想越心慌。 “不知道啊。”鹿陶陶单手支着下巴,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咧嘴笑道:“我要留着和你们一起分享啊。” 陆安然看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狡猾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在哪个房间?” 鹿陶陶往后一指,“这里,这里,这里,全都是。” 陆安然眉头微蹙,到底藏了什么装这么多房间。 刚迈开步伐,利儿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陆姑娘。” “先去看看再说。”平稳有力的语调,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利儿娘来回跳动没着落的心慢慢回到原处。 利儿娘神色坚定了些许,点头:“好。” — 外面看着破败的农庄,房间格外干净整洁,地面和墙壁清一色用麻竹制作而成。 只是房间空荡荡,唯有里面几口大箱子特别显眼。 “喏。”鹿陶陶抬抬下巴,“宝贝都在里面呢,快打开看看吧。” 陆安然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环顾四周,这一点使得鹿陶陶有点不耐烦,“别磨蹭了,我都看过了,这几个房间都这样,除了大箱子什么都没有啦。” 陆安然思忖道:“麻竹用作地板可防水、防潮、防火亦防腐蚀,冬暖夏凉以作美观,但为何连墙壁都用麻竹。” 换句话说,到底什么东西这么惧怕水火潮湿。 鹿陶陶翻着自己的小辫子玩,随口道:“还用说,当然是金银珠宝啦。” “我看不是。”陆安然走到一口大箱子前,弯腰准备伸手前侧头看向鹿陶陶,果然看到她跃跃欲试、发着光的眼神,好像在说快点开啊开啊。 陆安然缩回手,“你放着箱子不开,一反常态让我们赶紧进来,里面藏了毒粉?蛇?机关?老鼠?”停顿一下,兀自点头:“嗯,原来是老鼠。” 鹿陶陶:“……”我说话了吗? 利儿娘用布子包住手掌,道:“我来。” 不是她着急,实在被未知的猜测搅得心口翻腾,还不如把答案摊开来,结果好坏也就这样。 利儿娘拨开铁锁片,稍微用了点力气往上掀开,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叫那几只惨死的老鼠尸体吓一大跳。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切,不好玩。” 一并排七只老鼠肚皮朝上,每一只上都用刀刻了字,划破的皮肤血流出来,像是盛开的一朵朵妖冶红花。 连起来一行字:“小姐姐,你好呀!”最后一只上还特意加刻了个感叹号。 然而,陆安然这个时候却没有多余的功夫嫌弃鹿陶陶不同寻常的恶趣味,她定定的望着刀口流出来在老鼠尸体下铺陈被染红的白色纸张。 良久,对上利儿娘似乎有所预感的双眼,道:“川纸。” 利儿娘闭了闭眼睛,连自己都说不服地开口:“假、假的吧?” 陆安然清冷的音调完全不给她想象空间,“楮皮川纸,由楮树皮制作而成,表面光亮洁白、经久耐用,而且工艺复杂,难以伪造。” 鹿陶陶捞出一叠纸张扇扇风,“哇,川纸不是造钱的吗?哈哈,我们可以自己做钱了。钱模在手,天下我有。” 利儿娘震惊得瞪大眼珠子:“假钱?!” 私藏川纸已经是重罪,怎么牵扯到假钱。 事到如今,陆安然无需隐瞒,“不错,你丈夫牵扯的是一桩假银票案。” 利儿娘整个人像被挂在风筝上发晕,差点没直接昏倒,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几次吸气呼气,咬着牙根,恨恨道:“死了,也要祸害我们!” 陆安然望着川纸若有所思,“刘志泉之所以和金玉娥交往,目的就在这几个房间的川纸,金玉娥很有可能是引荐人,刘志泉则充当了藏匿者。” 说完她又把这一点否决了。 “如果是这样,刘志泉死后东西为何还在,金玉娥没想到搬出去,然后幕后人把她也除掉了。” 可如此一来,幕后人甘愿白白地丢弃这么多川纸? 鹿陶陶用一根长棍把一群死老鼠的尸体串起来,还觉得很有趣的欣赏着,边道:“还不简单,刘志泉没告诉金玉娥,金玉娥也不告诉其他人咯。” 陆安然眼神掠过挺有些恶心的老鼠串,倒是让鹿陶陶打开了一条思路,“刘志泉可能给了金玉娥地址,但她手中拿的未必是真的,而幕后人也就不知道真实的藏匿位置。” 陆安然还记得金玉娥死时,她在沂县的房子曾经被人翻动,甚至一股脑把值钱东西都窃走了,或许就是有人在寻找藏匿川纸的地址,之所以搬空则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 鹿陶陶没正经地嬉笑道:“你说的字多,我相信你。” 陆安然的目光徘徊在几个大箱子中间,忽然抬头:“如果幕后人找不到川纸,他们会怎么做?” “嗯嗯嗯?”鹿陶陶以为她在问自己,眨了眨大眼睛,“找个知道的人问呗。” 陆安然面色一变,“金玉娥的遗物里他们发现那个地址是假的,回过头来……” 利儿娘也猜到事情走向,“作为刘志泉的妻子,我可能是唯一知情者。” 陆安然捏着手指顺着她的话说道:“如果没有王德贵提醒,你可能已经落到他们手中被逼迫说出,你恰好逃过一劫,因而才有了狐仙杀人。” 想要找出一样物件,胁迫并不是最好的一种方式,而是让对方自己发现不对劲,自己将答案送上门来。 鹿陶陶拍拍手:“小姐姐你好厉害哦。”头一歪,满脸无辜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直接送人头?” 陆安然豁然转身面对门口,“或许……” 话还没说完,童秀珍慌慌张张跑进来,“来了好多官兵,把这里都围起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4章 超度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童秀珍脚背磕在门板上,人往里撞,“咋办啊?” 陆安然顺手扶了一把,“沂县衙役?谁带的头?” “领头的我不认识,看身上官服应该是个捕快,”童秀珍没注意陆安然扶她的是受伤那只手,满面焦灼道:“我偷偷听到他们说狐仙藏在这里,现在要抓人。” 利儿娘半边身体靠窗台撑着才没有软倒,只感觉脑部一阵阵发晕,视线里全是白花花的川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死罪。 心里对刘志泉的恨意达到顶峰。 可再恨又怎样,造罪孽的人死了,痛苦和绝望却要活着的无辜家人来承受。 童秀珍绞紧双手,眼底全是胆怯,身体也不受控地轻颤,却仍旧用蚊蝇般但强撑的坚决语气说道:“我再去探探情况,你们快点商量个对策。” 鹿陶陶撇嘴:“这个破农庄,除了几间空房子连个地窖都没有,老鼠都被我揪出来了,你们几个大活人躲哪里躲?” 童秀珍呆住,“那……如何是好?” 利儿娘借着窗户的缝隙朝外张望,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外面矮墙处闪过,也不知道暂且忌惮还是有什么顾虑,没有马上带人冲进来。 鹿陶陶终于玩腻了,扔掉手里的老鼠串,拍拍手道:“我去看看吧。” 如有风动,门只是晃了晃,房间里已经没有鹿陶陶的影子,留待剩下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陆安然先开口:“没事,你们在里面,我去见一下府衙的人。” 虽然会有麻烦,但她出示身份,程九万总不会不给蒙都陆氏一点面子,硬要说她是狐仙变的。 转身之际,童秀珍看到陆安然自然垂放的手甩出一滴血珠,后知后觉刚才她扶过自己,定是因着这个缘故,伤口才又蹭开流血了。 然而从头到尾,陆安然一句抱怨甚至任何不满的眼神都未曾和她使过。 “陆姑娘……”童秀珍定定地看着陆安然跨出门槛的背影,小声道:“真是个好人。” 利儿娘气力使不上,喊童秀珍搀扶一把,闻言道:“人之心性,切不可凭表面判断,陆姑娘性子冷淡,但做出来的事都是热心肠,有些人看着老实人,却做尽伤天害理、害人害己之事。” 童秀珍知道利儿娘又想到刘志泉,也不敢搭话,心里想着,她回头定要给陆姑娘赔个罪。 农庄小院呈回字形结构,陆安然出来的这间房侧对着大门,她刚要转身,鹿陶陶从上跳下来,抓着她就往墙后拖,“小心点,耍箭了。” 两人面面相觑,陆安然怀疑鹿陶陶在玩谐音骂人,“什么剑?” 鹿陶陶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反正不是我箭,你可以有。” 在陆安然淡然的目光下,又嘻嘻笑道:“长杆子一头尖带倒钩,咻的一下飞出去那种咯。”说完自己觉得挺有趣,嘿嘿嘿笑起来。 陆安然眼眸微缩:“他们要射箭。” “嗯哼。”鹿陶陶歪歪脑袋,“我看到他们正在搭弓箭,就先闪到一旁喽,虽然都是三脚猫功夫,不过乱拳还能打死大师傅对吧。” 陆安然没空和她贫嘴,她需得马上提醒利儿娘和童秀珍,正在这个当口,一道利器劈空而来,在天降黑色中如有流星划过,闪出璀璨的光芒,火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鹿陶陶踢开房门,陆安然随之跑进去,就看到童秀珍呆愣愣地站在窗口位置,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与陆安然视线对上,张了张嘴巴,声音透着茫然,“陆姑娘,我……” 陆安然清黑的眸底倒映入火芒,神情一改淡然,带着少有的急切,“不要说话不要动。” 利儿娘仿佛终于从意外里回过神,但望着童秀珍中箭的身体显得很手足无措,双手紧紧掐住童秀珍的手臂,声音瞬间哑了,“秀珍,没事的,别怕。” 鹿陶陶两指掐起一道指风,把童秀珍衣服上被火点子溅到后点燃的地方灭了,说道:“他们在箭上绑了火油布,是不是准备放火烧我们了?” 利儿娘半跪着,把童秀珍的身体放平,眼里含着泪,又不敢打扰陆安然诊治所以死死咬住嘴唇。 是她害的秀珍,她靠着窗台,非要秀珍来扶她,否则秀珍也不会马上中箭。 陆安然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把薄薄的柳叶刀,割掉童秀珍中箭四周衣服,看了伤口位置后,沉默起来。 “救不活了。”开口的是鹿陶陶,她平时说话语气略显娇嗔,带着点少女糯糯的口音,但这会儿听着格外冷酷,“拔掉马上死,不拔撑一刻。” 陆安然知道她说得没错,手里的银针扎到某个穴位上,抬目看向童秀珍,“你有什么话想说?”言下之意,让童秀珍留几句遗言。 利儿娘一行热泪滚滚而落,胸腔大幅度的起伏,却狠命压抑住即将崩溃号啕而发的哭声,试了几次都无法开口说话,干脆撇过头去。 童秀珍眼睛动了动,眼皮盖上又打开,一串泪珠从眼角滑落,然而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带了点淡淡笑意,先安慰利儿娘道:“不要为我难过,我早就是死人一个了。” 又对鹿陶陶道:“狐大仙,你为我报仇,我感激你。” 童秀珍的眼神开始涣散,努力聚焦看向陆安然,“还有,陆姑娘,谢谢你,对不起。” 她藏在心里的道歉说出来了,整个人一阵轻松,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快速回顾平生,她觉得能说的也就这么多。 鹿陶陶上前,掌心贴着童秀珍,蛊惑般的声音说道:“肉身息世,蒙召归天,嗡,琴西惹扎轰。嗡,啪拉玛尼,达扎,吽啪梭哈……” 她的脸庞在火光下,如给整个眉眼加持了一道圣洁的光晕,去除顽劣和乖戾,居然是不曾展现给人看过的庄重,嘴巴一启一合,“愿以诸功德,回向极乐世界,回向一切佛净土……解脱尘世苦,灵归极乐天。” 陆安然很久后回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一幅无法形容的画面,童秀珍就在这样的低喃祷告中缓缓闭上眼睛,死得很平静。 利儿娘终于放声大哭一场,她和童秀珍相处月余姐妹情深,面对死别,情难自禁无法释怀。 陆安然望着鹿陶陶伸直后没有收回的右手,“你还会替人超度。” “啊?”鹿陶陶歪了歪脑袋,回头时,又是那副唯恐天下不乱对什么都抱着玩闹心态的不正经样子,“看人家念过呗,我学得挺像吧。” 陆安然摇摇头,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那样情境下的鹿陶陶仿佛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唔……”鹿陶陶苦恼起来,挤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拍手,“那这样,你们谁再死一次,让我练练手啊?” 这种没心没肺的话也只有鹿陶陶说得理直气壮,利儿娘哭声都骤然顿住了。 “安置一下她。”陆安然眼神从童秀珍身上移开,隔着窗户望向外间。 鹿陶陶凑个脑袋一同看去,踮起脚下巴搁在陆安然肩膀上,“啊哈,他们要射火箭了。” 利儿娘没有陆安然强大的心脏,和看待世人皆冷情的心性,也不像鹿陶陶玩世不恭,她无法理解正常人看到有人活生生死亡能表现得那么平静,一时愣怔在原地。 “悲伤解决不了任何事,除非你什么都不做只想陪着一起死。”陆安然平静的说道。 利儿娘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扯过其中一个大箱子上的白色布幡盖在童秀珍身上,“别怕,我会带你一起走。”鼻子一酸,将眼泪挤了回去。 陆安然看到利儿娘情绪稳定下来,用力交握的双手轻轻放开,指尖有凝固液体,淡淡血腥气充斥在她鼻间,还有手腕骨丝丝蚂蚁啃噬般的疼痛不停歇地发作。 鹿陶陶勾起一边嘴角,贴着她耳朵道:“明明在意,又要表现得无所谓,小姐姐,装模作样可不好。” 陆安然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人有一颗心,只要还在跳动,它便是热的,即使淡泊如陆安然,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而无动于衷。 但是危机还在眼前,正如她所言,不必要多余的悲戚。 这时,鹿陶陶又开口疑惑道:“他们放火,是要把我们逼出去吗?” “不,他们不需要抓人。”陆安然看向两双带着不解的眼睛,“他们是要烧了农庄里的所有川纸。” “那他们怎么迟迟不动手?” “善使诡计者必多疑多虑,喜谋后而定。” 鹿陶陶点头:“哦~他们怕我们来个黄雀在后,那小姐姐你准备了黄雀吗?” 陆安然不吭声。 “小姐姐想到对策了?” 陆安然目光定在矮墙上方一点火光上,“我在想,这些府衙兵听从的程九万指使还是官府号令。” “没区别啊。” 陆安然半垂眸,口中没说,心里道:区别在于是后者的话,她们恐怕真的难逃一劫。 程九万也许会顾忌蒙都陆氏的地位,但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暗中更位高权重者,一定懂得什么叫死无罪证。 鹿陶陶眼珠子转一圈,跳起来踩着横梁挑开几片瓦,对着外面大喊一声:“蒙都陆大小姐在此,你们谁敢放肆。” 几十把带火的箭齐刷刷射过来,鹿陶陶往下一缩头,“完了,你的名号不太管用。” 陆安然心一沉,再看外面,已是火光四起。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5章 遇险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几人被困沂县城外农庄时,屏县的夜也不平静。 祁尚的挑拨离间计刚有些效果,他点好人数准备连夜突围,结果才刚入夜,钱校尉带着人匆匆跑来。 “祁参领,反贼从城外农庄抓了几个村民吊在城墙外,说他们不派人入城谈判,要谈就让我们出城。” 苏霁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摇头叹道:“计策虽好,看来未必奏效啊。” 众人心中有数,离间计不成反被将一军。 云起支着脑袋困惑道:“现在的反贼智商都这么高了?” 苏霁:“能悄无声息蛰伏十数年按兵不动,又怎是普通人物。” “也是。”云起挑眉,“不如照本世子说的,先假意投降,再趁机溜了。” 钱校尉差点想破口大骂,你她娘当反贼脑子被门挤了。 苏霁看向祁尚:“祁参领现在准备怎么做?” 祁尚五官深刻的脸在火光下越发冷硬,黑眸坚定有力,“照常突围。” 稍一思忖,苏霁明白了,说道:“他们以为我们会需要时间讨论,或者干脆就妥协,祁参领却要来一个反其道而行。” “既有反心,绝不会轻易放弃。” 所谓谈判只是两者不明确对方的势力前相互拉扯,等掌握情报后再进行精准打击。 “祁参领不怕无辜百姓受伤害?” 祁尚浓眉皱拢,神情中闪过一抹挣扎,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气,“我若放手是几条人命,可我若随了他们的意,或许满城百姓无法幸免。” 人命无法用任何来衡量,但当取舍不可避免,只能取决于利益最大化。 苏霁点点头:“我也听过,邺、酉两县沦落后遭反贼抢劫,无一户可免于难。” 这无疑是个沉重的话题,连脾气火爆的钱校尉都不吭声,唯有云起轻摇玉骨扇望着窗外,似乎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部署好后,祁尚快速整合兵力,趁夜色强闯突围,寻西南驻军支援,守住屏县。 “祁参领你当真这么做?”钱校尉用力挠了一把头发,“突围找援军还有希望,可是我们一千人怎么守这个屏县。” 夜幕沉沉,夏露混着雾气从天而降,空气暖潮恍若风雨欲来,寂静中隐隐透着蠢蠢欲动。 “守不住,便以身守城。”祁尚转过身,背影被放大,如伫立在县署门口的铁塔,坚毅而伟大,“我辈军人,当舍身为国,为民,为家,以热血,敬山河。” “我保证,我所站位置,一定是屏县最后一道防线。” 没有大声喊话,却带着铿锵有力的力道,听得钱校尉也被热血感染,瞬间充满斗志,“好!祁参领你是英雄,我也不孬,我就陪你干他娘的一场,赢了醉一场,输了……”钱校尉抹一把脸,“死也畅快!” 如此计划好,祁尚不再浪费时间,与钱校尉分别带一部分人马从县署分批出发。 当夜,驻扎在屏县外的叛军营帐突然冒起一股浓烟,继而引起骚乱,火还没有被灭彻底,一群人马突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云起站在城中一座高楼上,远看战起硝烟,厮杀声从城外漫进来,连空气里都是嗜杀的血腥味。 城中居民房宅毫无动静,但云起知道今晚无人入眠。 苏霁问:“世子,你看祁尚可以守多久,能否等到西南驻军到来?” 云起不答,反问道:“连失三县,朝廷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苏霁微低头,两指掐着眉心,“不是消息被封锁得彻底,就是……”猛然抬头望天,眼底透着一针见血的犀利,“朝廷以三县代价,准备把叛军一网打尽。” 说出来,苏霁口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云起眼神落在一个地方,那里同样被夜色渲染得一片黑暗,但仔细看,会看到几条浓缩成团的黑影—— 那是反贼抓了吊在墙上的村民。 “至于事到如今朝廷依然按兵不动,是在等一个讯号。”苏霁一言即通道。 云起勾了勾嘴角,笑意微冷,“我看到姓钱的带人闯出去了,这回一定能带来援军。” 朝廷既要牺牲你,假装不知情,又要事先给自己补好台阶,不能真让反贼一路南下,把大宁朝的脸都打掉。 祁尚的突围求援,便是给了朝廷这么一个名正言顺收复河山剿灭反贼的台阶。 “祁参领并不知情。” 云起挑眉,“他是真存了以身殉国的心。” 苏霁感怀:“祁尚此人有勇有谋,只是太过刚直,易吃亏。” 说着还瞟了云起一眼,不像某人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还没感慨完,看到云起下楼,“世子你去哪?” “不耽误你欣赏莽夫,你家黑心寡义的世子爷自个儿遛遛。” “你多想了不是。” 云起一眼看透,“得了吧,看你满脸奸笑,不打自招。” 一走就走到了城墙根下,云起踩着阶梯一步步往上,苏霁在旁道:“两边鏖战正酣,你现在上去凑什么热闹。” 原本祁尚打算自己带九百人突围,剩下一百多人护云起离开屏县,但因为事情发生变化,最后决定他带人拖着反贼守城,由钱校尉带五十轻骑突围求援。 至于一直以来表现得怕死的云起这回没有异议,祁尚和钱校尉都有些疑惑但没空深究。 初夏夜风转暖,但是灌入喉口,还是让苏霁呛咳不止。 云起嘴上嫌弃道:“你这成心来暴露我。” 苏霁用帕子掩住嘴,“我的世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云起停了脚步,站在避风处,从高处往下看,叫声、厮杀、鲜血与死亡全在眼前一一展现,年轻的生命被利器斩断,鲜血喷洒土地,开出一朵朵艳丽妖冶的红花。 刀光剑影,残肢满地。 有战马朝天悲鸣,下一瞬,血肉横飞。 云起目光扫荡一圈,“这就是战场。” “祁参领带的几百个都是狼山大营训练有素的兵士,不像那群杂牌军凑人数出来,不过虽然短时间有优势,只怕时间久了消耗体力过多,很难坚持啊。”苏霁分析道。 云起视线停留在一个地方,苏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世子,你不会是想要……” “苏霁,你说祁尚能支撑多久?” “最长四个时辰。”届时人体力达到上限,即便有心,恐怕挥刀的力气也没了。 云起偏过头,嘴角含有轻笑,云影灯火下,桃花眼潋滟着无边风流,“钱不通从这里到西南驻军需两个时辰,就算那边早有准备也总归还得做做样子,耽搁下来半个时辰能出军已经最快了,再返回呢?” 钱不通指的钱校尉,他原本名叫钱博通,但云起和他不对付非给他起个诨名,眼下苏霁都没有功夫纠正。 “大部队行军不比钱校尉快,等到屏县快则卯时,慢则辰时。” “整整一个晚上。”云起竖起玉骨扇,“祁尚和他几百个人撑得住?” 苏霁摇头,“世子想怎么做?” 云起朝下面某处抬了抬下巴,“本世子也当一回救世英雄,你觉得如何?” 苏霁看过去,瞬间明了,顿时愕然,“为什么?” “或许……”云起不明意味地一笑,“和一些人待久了,和她一样容易心肠软?” 墨言&观月:“……”世子说的一定不是冷着一张脸,挖人心肺肝脾肾也不手软的陆大小姐。 — 黄泥墙上倒插几百支箭,农庄瞬间陷入火海。 陆安然她们转移到了最靠后的一间房,里面同样摆了几个大箱子,浓烟在外层层倾轧,一点点抽掉圈内空气,随时都有被笼罩的危险。 “你还有什么办法?”陆安然问唯一会功夫的鹿陶陶。 鹿陶陶拿着川纸当风扇,“我可以飞啊,反正他们也抓不住我。” 陆安然了解鹿陶陶的本事,官兵能困住她和利儿娘,但对于一个连提刑司大牢都能轻易进出的人来说,沂县的官兵根本不算什么。 可同样她知道,鹿陶陶本事再高,都无法带她和利儿娘一起遁天入地。 “放心啦。”鹿陶陶满不在乎的甩甩手,“你们要是死了,我会给你们烧点纸钱。” 陆安然垂下眸子思考片刻,忽然拔下头上钗子,又从大箱子里抽出一张川纸,钗尖在原本的伤口处用力一戳,马上有鲜血流出来。 她沾了血在川纸上简单写几个字,神色不变的递给鹿陶陶,“你带着这张纸去西南,交给云起。” 鹿陶陶努努嘴,很好奇道:“你不怕死吗?” “怕。”陆安然说这个话的时候依然平静,以至于别人以为她像在开玩笑,可她眉眼间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但是惧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嘁。”鹿陶陶撇撇嘴,“传情书这种事情我才不干呢。”手上仍旧把纸折好了塞入袖口。 陆安然看她收拾好纸张,抬头望向窗外被浓烟覆盖的天空,她知道今日无月,漫天阴霾,正如她们眼前遇到的困境。 利儿娘踌躇道:“陆姑娘,这些既然是罪证,烧了就烧了。” 鹿陶陶冷哼道:“妇人之仁。” 陆安然视线掠过不知为何突然不爽的鹿陶陶,道:“她说的对,他们不是来抓你归案,而是杀你灭口。” 利儿娘苦笑:“我不是想着自己……”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潺潺而来,“利儿才五岁啊。” 横梁折断,土墙轰然倒塌,连让她们惊呼的空隙都没有,农庄让火海吞噬。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6章 转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距离突围过去两个多时辰,祁尚带着剩余人马陷入苦战。 硝烟烈火,血染山河。 天梯已经架上城墙,守城兵士握着刀上前冲砍,却突然止步,胸口被插了一支箭,口中吐血跪倒;城墙下有人刚缠好手上一道伤口,敌人已经再次挥刀,错身而过,他猛然朝天大叫一声,而地上落了半截断臂;战马铁蹄踏过火线,忽然往前一折,前肢扑下,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明明战场是最血腥的地方,屠戮最厉害的地方,却也有最浩然正气的魂魄与雄伟无畏的精神。 祁尚半身盔甲全是血,横刀挥出斩下一人,一转头,手边有人喊道:“祁参领,你看那边!” 城墙如空中浓墨洒在身后,又似重山坚固屹立,烟火缭乱中,挑起一杆高旗,上面绑了一个人,脑袋下垂已然没有生息。 “他们将吊在城墙下的百姓杀了。”说话的人吐出比呼吸还沉重的语气。 祁尚一双眼睛穿越中间重重,就见叛军一把斩马刀架在另一个百姓的脖子前,嘴角扬起嗜血冷酷的笑容。 “参领,救不救?” 祁尚往前望身前黑压压的叛军,往后看被捆绑如风中枯叶飘零无根落脚的百姓,他们现在身处中间,如陷入大海的孤舟遇到风暴,进退两难。 “不是救不救,是根本救不了!”另一个把刀插在地上,撑着刀柄喘气。 他们现在寄希望在钱校尉尽快搬来援军,可是祁尚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胜算几无,但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先前的军士大喊:“那个人?!” 祁尚瞳孔微缩,仰头与高高城墙上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对上。 城墙两边对峙,一边苦守城池的狼山大营军士,另一边从天梯爬上去劫持了云起做人质的叛军。 “参领不是派了人保护他,怎么搞的,就被叛军抓了。” “妈/的,尽拖后腿。” “参领,这种人不用救了。” 祁尚没说话,伴着周围喊杀声,这片刻沉默尤显得格外诡异。 他在云起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害怕,可是在那之前,他捕捉到一丝隐藏的戏谑,一闪而逝,似乎是他错觉。 叛军那边仿佛也发现自己抓了条大鱼,打斗逐渐停歇下来,至于硝烟仍旧在空气里发酵,似乎沉淀着随时为下一场厮杀准备。 有一人顺着天梯上了城墙,他头戴高帽,身着四爪金龙服,一张脸端着严肃,眼睛努力想瞪出威严,然而姿态做过头,和本身气质搭衬不上,有些不伦不类。 “云王府,呵呵,当年在我父皇手里头还算根葱,如今就剩个空架子,一家子孬种。” 云起被束缚身体,锦衣沾满灰尘,从来风流俊俏的人物,难得狼狈,只是那张脸风华依旧,纵然焦灰扑面,照样成为漫天尘埃里的一束明光。 他哂笑一声:“找一大群人陪你玩过家家,好玩吗?” 云起认出来,这人是金玉娥的丫鬟小红曾经提供画像的外地客商,也是琼仙楼老板,既然他活着,那么琼仙楼死的那个‘老板’自然是假的。 脑子里迅速转过,顾秦牧既然是琼仙楼后面靠山,是否知道这个老板的身份,如果不知……那可就有趣了。 “我乃夏武朝宗正王萧从龙,岂容你放肆。” 云起撩了撩眼皮子,半晌道:“正宗王爷,好封号,别人一定不会当成冒牌的。”语气尤其诚恳,但表情特别欠揍。 萧从龙冷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别啊,我骨头软,你还是说条件吧。” 萧从龙不屑地偏过头,对祁尚道:“开城门投降,我念你是个人才,日后可许你位列一品官员位及公侯。” 云起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确实笑了。 “本朝一品官七个,历朝历代也少有超过两个手人数的,不知下面这些人你许了几个?”随便许诺这种事,糊弄没什么见识的穷寇还行,对朝廷稍有了解,万不会相信这种话。 果然下面开始骚动,大声嚷嚷起来。 萧从龙往他的面前靠近,云起算计着怎么扮猪吃老虎才能在祁尚眼皮子底下把这个萧从龙给弄到自己手里。 擒贼擒王这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介时拖住叛军支撑西南驻军到来的几率更大,也是云起走这步棋的目的。 谁知,萧从龙一掌拍向云起后背,要把他从城墙推下去,云起手上栓着长绳,到时候拽住长绳,人不会死,至于被墙壁撞成什么样,那就不可知了。 云起眼底寒意闪过,刚要找准时机在祁尚看不见的地方动手,余光扫到什么,立刻收回攻势放任身体往下直坠。 藏在暗处的墨言差点跳出来,观月及时拉住,“慢着。” “慢什么慢,世子要被摔成傻子了!” 观月:“……” 那方云起刚落下去,额头和城墙果然撞击了一下,撞得他有些头晕目眩,接着一阵风动,他的身体在半空被人接住,手揽肩膀在城墙上一跃再起,平稳落到城墙另一头。 云起顶着脑袋半个包,笑得风流倜傥,“少辅不出手则以,一出手连我都忍不住动容。” 突然出现在屏县的南宫止略显无奈,“世子能否站立?” “不,我头晕。”云起整个人一歪,故意倒在南宫止身上。 南宫止:“……” 萧从龙很不高兴有人出现干扰,斜吊着眼睛口气狂妄,“你一个人也敢闯我军阵地?找死吗?” 面对言语挑衅,南宫止不生气,缓缓摇头,“自然不是。” 突然,地面震动,抬头远眺,只见远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祁尚身边的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参领,援军来了!” 祁尚松懈的同时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援军来得太快,而且南宫止应该在王都。 — 横梁断落前,陆安然三人及时冲出着火的房间,只听得利儿娘一道闷哼,一截断木砸在她的小腿上。 陆安然用帕子捂住口鼻,帮她扑灭火星,之后扶着靠在一口弃用干涸的水缸背后坐下来。 利儿娘只感觉半条腿麻了,慢慢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四周火势连绵,映入她的眼底,跳跃着龇牙咧嘴般的挑衅,额头的汗珠连成线,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 “陆姑娘,我连累你了。”短短时间经历一系列变故,利儿娘强撑到现在,面对前方绝路,终于哭出声,“天杀的刘志泉,死后下了地狱,我也要先找他拼命不可。” 陆安然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把遮面的锦布取下来,撕掉利儿娘残破的裤腿,取出一个小瓷瓶撒了点药粉上去,然后用锦布包裹住。 “我身边没有烧伤药,先将就用这个消炎止痛,回去后再换药。” 利儿娘摇头:“何必再费功夫。”反正也回不去了。 鹿陶陶没事人儿一般蹲在大缸边缘,“嚯,大晚上的对着小姐姐这张脸,还真以为见鬼了咧,不如你就顶着它出去吓吓人,说不定把外面的官兵都吓跑了。”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听人编排她的脸,只是从背后变成了明面上,而且鹿陶陶本身就是这样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随自己高兴的主,和她较真纯粹浪费功夫,也就不大理会她。 利儿娘却反驳道:“陆姑娘有世上最真最善的一颗心。” “哈哈哈——”鹿陶陶歪歪脑袋,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问道:“真心什么的,能吃吗?” 陆安然忙完后,头往后靠在水缸上,熊熊烈火卷着浓烟窜入高空,把她的左脸照得分外扭曲,好像有什么在上面跳动挣扎,只一双黑眸沉静若水,在无边的夜色里比星辰还灿烂光辉。 她对鹿陶陶说道:“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我跟你的交易。”去西南把信给云起,换取无方手上的解药。 鹿陶陶站起来拍拍屁股,“哼,你真是太阴险了。”踏着脚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咦?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万一解药藏在吉庆坊呢?无方都走了那么多天了,你怎么会想到提前把解药给她?还是……你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陆安然平静的目光对上她,“你有值得我信任的地方吗?” “哇——”鹿陶陶叉腰,嘟嘴道:“果然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子。” 在水缸上跳了个来回后,鹿陶陶纵身跃到半空里,哼着气道:“你们被烧成灰更好,我才不会给你们收尸呢。” “狐仙其实是个好人。”利儿娘这么说着,浓烟呛得她缩成一团,大火把她脸上的泪水蒸干了,眼睛叫浓烟熏得睁不开。 陆安然闭着眼,嗖嗖羽箭和火芒交杂中,听得利儿娘呓语般轻声问道:“陆姑娘,就这么死了,你遗憾吗?” 利儿娘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女儿,或许还有一直在山洞等她们回去的姐妹们。 陆安然想,遗憾当然是有的,她还没有找到老头儿,没摸清玉牌换来的小盒子到底装着什么,对母亲的身世来历尚不得而知…… 离得近点,这桩假银票案会否随着她们的死而被深埋地下,鹿陶陶又能否叫她信任,无方顺利到达西南没有,云起是不是已察觉不妥…… 陆安然嘴角浅浅牵起一点自嘲的笑,不知何时开始,她放不下的已经越来越多。 几乎在浓烟与大火彻底吞入她们时,鹿陶陶很突兀的再次跳出来,“嘻嘻,我走了,我又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7 作对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日升有雾,晨露微白。 村野乡舍之间,早起的风透着丝丝凉意。 陆安然将大家闺秀的礼仪丢弃在一边,直接坐到田埂上,伴着身后不甚明朗的暗空,双目眺望烧成焦炭的农家小庄子。 她一身素净的衣服全是脏污,脸上也沾染了些许,明明满身狼藉,但神情平静从容,无形中烘托出矜贵清华的气质,便也不叫人觉得多狼狈。 利儿娘的眼睛叫浓烟熏得厉害,最后还晕厥过去,这会儿趴在旁边幽幽醒了,一下子没回过神。 鹿陶陶不知在田间逮了什么在玩,嘴里也没闲着,“胖大人还挺有官威,一上来把那些人都吓住了,一个个和鹌鹑一样咧,不过农庄都烧完啦,反正也破破烂烂的,烧就烧了呗。” 陆安然眼眸动了动,看着鹿陶陶口中的胖大人,也就是柳相知手下庞经走过来,她起身施礼:“多谢庞大人救命之恩。” 庞经似乎知道,并没有问陆安然为何出现在这里,连忙摆手,“我可不敢接,都是柳相大人吩咐。” 陆安然偏眸看向庞经手下抬出来一个箱子,眼中颇有几分意外,“不是都烧了?” “这个房子有点意思。”庞经指挥人抬到一边,解释道:“麻竹虽防火,但原本防不住这么大的火,不过有一间房可能年久失修,着火时整个房顶塌陷,正好盖住了角落的几个箱子。灭的及时,还剩下那么一两箱没有烧完。” 陆安然注意到,这箱子外面都快成焦炭了,结果打开里面的川纸居然完好,大概内壁也是涂抹了什么防火药材。 “我们刚到农庄,沂县程知府就派人围攻。” 庞经点点头,“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叫人守住沂县县署。” 陆安然心下明了,柳相办事果然滴水不漏。 “陆小姐如果无碍,请劳烦待会儿与我一同回一趟相府。” 陆安然寻思柳相肯定要问问她这个事,但她本身为救人而来,插足进来确属无意,并且也没有不可告人之处,爽快应道:“自然该当面感谢柳相大人。” 两人说着,一骑快马从远及近飞奔过来,马蹄不停人已经先跃下,对着庞经耳语一句,庞经两边眉头瞬时挤到一起。 陆安然见人从沂县内城方向赶来,好奇多问一句:“可是县署有何不妥?” 庞经语气沉重道:“程九万死了。” — 程九万不止死了,单看他左手臂上那枚神狐印记,明显也死于茹藘汁和龙荔的毒下。 陆安然用帕子包裹在裁纸刀的把手上慢慢从程九万右手取下来,“与之前几人死因一样,因毒产生幻觉而自杀。” 庞经听过这个毒,挤着眉头道:“不可能,整个县署都是我的人在看守。”程九万也相当于被软禁在书房内。 陆安然验完尸体,用钗子拨动书桌上所剩无几的一点灰烬,“他是自己点燃的香料。” 庞经讶然:“你说他故意寻死?” “是否寻死我不清楚。”陆安然着重突出道:“程九万自己点燃龙荔香料,他的左手臂有浸染了茹藘草根汁的刺青,而他正是因此死亡。” 她只说死亡原因,而不会轻易下定义。 庞经思考过后,一抬手,“把尸体带回王都。” 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还需要柳相知做定夺。 这边没有陆安然的事了,她从昨天开始来回奔波已然困极倦极,面色满是疲态,转过身面对庞经欲言又止的脸。 “庞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庞经为人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心思很细腻,“陆小姐出门在外不方便,不如就在县署内找个房间休养片刻,我让人送些换洗衣物过来。” 陆安然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她虽没有洁癖但太脏了毕竟也不舒服,因此没有拒绝,“多谢庞大人,如果可以,再帮我送点药来。” “客气客气。” 陆安然出门前还奇怪,庞经对她有些客套过头了。 事实证明庞经这个人果然心细,不止是拿了干净的衣服,还有蒙面布子,然而两人说话时,庞经从头到尾没有多看一眼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换好衣服,外面桌子上摆了不少瓶罐,她挑挑拣拣拿了点,来到利儿娘这边。 原先看不出,等陆安然诊断一番后,发现利儿娘的腿骨也损伤了,可能以后走路会出现点问题。 “捡回一条命已经不容易了。”利儿娘眼睛还有点肿,神色憔悴,“秀珍人没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和其他人交代,还有刘志泉这个事……” “案子提交上去,如果你和这件事无关,当不会迁怒于你。” 利儿娘不乐观,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要株连九族的啊。 两人各自怀着心思,临走前,陆安然说道:“我只会治点皮肉伤,骨痛复位并不精通,最好再找这方面的大夫重新诊治。” 也不知道利儿娘听进去没有,嘴里应着,但目光有些呆滞。 外面鹿陶陶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拽着一只鸟斗狠,仔细一看,鸟笼门被打开,显然鸟已经落到鹿陶陶手中。 鸟啄一下鹿陶陶的手,她就拔一根羽毛,小半边鸟毛已经叫她揪没了,玩的很有些乐此不疲。 陆安然走过去,“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她?” 横梁断裂的时候,鹿陶陶就在利儿娘后面,但眼睁睁看着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 鹿陶陶听到声音回眸侧歪脑袋,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帮她?”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 “她的腿坏了,以后会跛。” “哦。”鹿陶陶又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很难理解鹿陶陶看待人生的态度,“她本来会死,但你假装狐仙让她找到了另一种活法。” 鹿陶陶摊手:“所以呢,我要就此对她的人生负责吗?” 陆安然知道她故意曲解自己的话,却也有些无话可说。别人都以为陆安然是个冷情冷心的人,饶是如她,若看到别人遇险自己有能力出手帮扶一把,绝不会视而不见。 可是,鹿陶陶会。 这个长相讨喜,分明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但有时候又冷血狠辣到令人不寒而栗。 她看待世人非冷漠,而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凡事只凭高兴游戏人间,从来叫人摸不准性子。 “反正都要抄家灭族,何必费功夫呢。”鹿陶陶说这话时,仍旧笑嘻嘻的,鼓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 陆安然想,有些人看着越天真无邪,骨子里全是邪恶。 只是等陆安然走了,鹿陶陶忽然对着鸟自言自语道:“如果是他,估计能救吧。”说着甜甜一笑,手却很用力的在鸟尾巴上狠狠拽下一把毛,疼的鸟在原地两只脚交错跳。 — 云起因为脑袋顶了个包,美其名曰养病,躲在房间内避不见人。 中午苏霁给他送饭,看他整个人懒洋洋靠在窗户边上晒暖阳,半边身体沐浴金光,好一副惬意模样。 结果一转头,垂落的黑发也遮不住那个大包。 “噗——”苏霁忍不住笑出声,“世子,你现在的造型……很不错。” 云起拾起玉骨扇砸过去,看也不看苏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那帮反贼都叫南宫止收拾掉了吧?” 苏霁摆开四菜一汤,口中道:“南宫少辅很能干啊,出手雷厉风行,不太像个文臣。” “呵呵。”云起意味不明的呵笑两声,“王都城里谁不说呢,皇帝恨不得拿他当亲儿子。” 苏霁摸摸下巴,“有子若南宫止,确实不枉此生。” 云起送他一个大白眼,不冷不热道:“你想生儿子了?我修封家书回去……” “说正事。”苏霁连忙打断他的话,“世子你也觉得萧从龙这样的脑子,不像是能筹划这么多事的人吧?” 对于苏霁这么生硬的扭转话题,云起倒没有说什么,从塌上起身坐到桌前,“一众前朝余党被灭,西南流寇自此不再成气候,此事就算大成了。” 反正他们来这里也就是为了假银票案,其他事情哪有他操心的份,否则要皇帝干什么吃。 苏霁抬起大拇指:“世子看的通透。” 云起低头喝汤,想到什么,问道:“杀萧从龙的人找到没有?” 当时南宫止带着援军到来,萧从龙在身边人护送下打算回大部队,结果半道叫人暗杀,因为场面混乱,一时分不出是谁杀的人。 “查是查到了,但人失踪了。”苏霁道:“暗卫通过与这边的暗桩联络,发现有一个人曾在流寇和前朝旧部中担任联络人,但从昨夜抓到的人里面统计,并没有这个人。” “生死都没有?” “不错。” 云起不知为何有些在意这人,“暗中查一下,找到了别叫朝廷发现。” “对了,南宫止让我问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回王都?” 云起扔了汤勺,懒散的挥着玉骨扇,桃花眼勾起一点轻佻笑意,轻嗤道:“瞧见没有,这小子心黑的很,想让我同行来衬托他光辉无边的美好形象,啧啧,本世子是傻子吗?” 两人说着话,门扉传来轻叩,苏霁站起来开门,发现来的人是南宫止。 “我收到王都信函,圣上让祁参领留下扫尾,三天后由我先带叛军头领等人先一步回王都回禀皇命。”南宫止风度翩翩,说话语气也不疾不徐,如春风细雨,“我来问一声,世子是否同我一起上路。” 云起单手支撑半边脸,闻言眨了下眼睛,一边嘴角勾起轻笑,“好啊,南宫少辅。” 苏霁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8章 回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时至小满,入四月,南方多雨。 雨点像珠帘将天空和地面连成一线,捶打出一个个水坑,每当马车轮子碾压过,浑浊泥水溅起一片。 这几日王都温度起伏,刚过了个燥热天,好不容易下雨凉快多了,何况大雨天也没人出城进城,城门口几个小兵吃了午饭不免犯懒,窝在墙头打瞌睡。 忽然响起一众沉沉脚步声,踢踏水面遥遥传了过来,小兵们抬头一望,雨幕瞧不真切,黑压压一大片人。 顿时醒神,虽觉得不可能,还是警惕别是有什么人马闯王都了。 直到一匹白马当先奔来,马上一人蓝色锦衣卷白披风,右手一勒缰绳,白马正好立在城门当口,动作流畅又帅气。 骨节修长的食指将笠帽上推,露出眉目清隽的脸庞,“南宫止奉命带囚徒回王都,请将城栅打开。” 小兵们听过南宫少辅的事迹,却没这么近的接触过真人,如此一见,方知什么是人中君子,什么叫气度不凡。 “是,是,南宫大人稍等。” 在等候时,南宫止往后做了个手势,随后催马来到一架马车前,“已入王都,云世子请便。” 玉骨扇挑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好看的不得了的桃花眼,里头倒映雨天水光,似潋滟了一片春色,“那怎么行呢,南宫少辅护送了我一程,我也该回馈一二,这样吧,我做东请南宫世子去寻芳院喝酒啊。” 南宫止一愣,“不用……” “诶~”语调拖长,煞有介事道:“我们这么熟了,不用客气。啊啊,对了,说起来环肥燕瘦南宫少辅喜欢哪一款,有什么特别爱好的话,也可以满足你。” 南宫止默,“云世子盛情,只是在下还要入宫复命。” “行吧,等你有空。” 城栅放开,南宫止一扬手,后面人马又动起来,囚车入城后,南宫止与云起颔首示意,调转马头刚要抖缰绳,听得云起在身后幽幽道:“我等你哦。”浑身一颤,连忙催马奔驰。 马车里,苏霁摇摇头:“南宫少辅是个正经人,你何必逗弄人家。”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不以为意道:“你家世子我也是正经人。” 苏霁一笑表示不置可否,又道:“不是说不想当人家陪衬,怎么又决定一同上路了?” “你不觉得以我怕死好淫逸的名声,没道理继续留在穷乡僻壤。” “话说得有道理。”苏霁话锋一转,“但我认为你纯粹想在路上故意恶心人家。” 云起挑眉:“本世子是这样的人?” 观月&墨言&苏霁:你是。 云起拇指一扣,唰地打开玉骨:“啧,没法和这些人沟通。” 王都城墙巍峨,稍有斑驳但毫不沧桑,如蟠伏在地上的巨龙,坚固持重,凛然难犯,最上面‘王都’两个字,又处处透出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王气和霸道。 云起望着两个字半晌,再对上苏霁一张病态的脸,嘴角勾出一抹轻快笑意—— 离开多日,对王都还心生出几分惦念。 转念一想,或者其实有些怀念某个伶牙俐齿的臭丫头了? — 吉庆坊半面因为烤鸟蛋塌陷的墙最后还是没有修缮好,反而被全部推倒,两个院子连在一起。 春苗原本不大乐意,直到鹿陶陶告诉她,“以后我把厨房借给你,你下次想蒸软糕又同时炖猪蹄就不怕串味了。” 春苗顿时欢欢喜喜地去后厨忙活,让鹿陶陶不禁怀疑这个丫头脑子不太聪明。 陆安然拾起了一段时间没看的《千金药典》,刚下两个批注,鹿陶陶晃到她面前来,她挪了个位置,因为某人挡住光了。 “你好奇怪诶,前几天从相府回来就缩在屋里看书。”鹿陶陶用脚一蹬,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双腿腾空晃来晃去,说道:“你不是喜欢当老好人吗,怎么不去给刘家儿媳妇看腿啦。” 闻言,陆安然视线一顿,后面的字看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案子从转至专相司,柳相亲自过问,一干人等全都入了大牢,包括利儿娘在内。 虽然刘志泉做的事利儿娘不知情,但事关重大,非人命案那么简单,并不能用一句不知情就能脱罪。 陆安然曾经探过柳相的口风,对方跟她说,“朝廷律例非儿戏。” “终于发现你不是无所不能啦?”鹿陶陶双手往后一撑,侧过脑袋来看着陆安然,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嘲讽。 陆安然合上书,视线转到外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只是有些无奈,世事无常,非一己之力可以改变。 这件事从一开头的狐仙闹剧转变到现在,早已经不是陆安然能够插手,就因为明知不可为,陆安然才避居内堂,索性不闻不问。 鹿陶陶竖起一根手指,“哦~你在逃避。” 陆安然没有说话,她想有时候人生就如外面秃了一半的桂花树一样,什么时候招灾惹祸都不知道,等降临了又无法逃脱。 “唉,刘吴氏好可怜哟,腿瘸了还要蹲大牢,如今连个看望的朋友都没有,还要在牢里被她婆母一天三顿比吃饭还准时地问候。” 不管鹿陶陶说什么,陆安然没有再搭理她,直到鹿陶陶觉得无趣了要离开,无方从门外进来,对陆安然说道:“沈大夫开过药,夜间不会再痛,日后别的时候也看不出,就是走得快些终究与正常人不一样。” 鹿陶陶哈了一声,“陆安然你这个人……好无聊!”明明暗中找了大夫去给刘吴氏治病,假装漠不关心,哼,假仁义! 这边清净了,陆安然重新拿起书,但杂念过多,那些字到了脑子里嗖嗖乱跳,她按了按脑门,刚要起身沏茶,听得一声轻笑,嗓音如在珠玉上滚过,好听到像泉水叮咚敲在心头。 “魂不守舍,莫不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陆安然倏然抬眸,对上一双含笑促狭的桃花眼。 — 临华殿内,皇帝听了南宫止的回禀后,满意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朕很欣慰。” 南宫止低头不语,虽得到夸奖,但他心中其实有几分不畅快。 是他领兵灭的叛军,也是他带回叛军头子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就好像一道美味的菜明明人家放好调料,甚至烧好了,他只要最后负责出锅,然后所有的功劳都归他了。 南宫止想要建功立业,但并非如此这般。 皇帝似乎看出南宫止的想法,只道:“你还年轻,以后你会知道,结果比过程重要得多。” “微臣在想,如果再早一些发现叛军不臣之心,或者邺、酉、溧水三县的百姓可免于这一场动乱。” 皇帝手指转着玉扳指,面容不笑时冷肃而威严,“元夙,朕让你去西南平乱,而不是考察民情,叛军从来不讲道理,他们觊觎的是朕的江山。” 南宫止抱拳行礼:“臣只是不忍百姓遇难,惨遭凌辱。” “你有仁心非错。”皇帝手掌放在龙椅上,拇指捻摩龙头,眸色深沉道:“但你站在高位,却一叶障目,只拘泥在小家子气当中,看不到当中大势。” 南宫止视线下垂,盯着脚尖前面一块地板,皇帝的话像泰山压顶,倾倒下来,“天地之下,穹庐所覆盖之处,均为天下。你只着眼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便忘了千千万万的草木人畜,国强而民富,国不成国,何以为家。” 南宫止无法否认皇帝的话是对的,但又总觉得哪里让他憋气。 气氛正僵持,王且进来禀告,柳相知入宫觐见。 南宫止刚准备行礼告退,皇帝没好气道:“你留着,朕让你走了吗?” 王且余光悄悄往那边瞟了眼,心说南宫少辅好胆识,皇子们平日和皇上说话战战兢兢,就怕不小心惹皇上不高兴,他倒好,皇上生气了也不赶人。 王且心里再一次加深了皇帝对南宫止的偏爱程度。 柳相知入殿后,先照常行过礼,随后含笑道:“南宫少辅此次西南一行,可立了大功一件。” 皇帝逮到机会,冷哼道:“先前说着,他还埋怨朕让他白捡个好事。” 柳相知儒气的脸色露出一抹意外,“年轻人果真志气高,不如皇上以后惦记着老臣一点,老臣不埋怨。” 皇帝笑斥:“你还等着朕封你个兵马大元帅不成?” “臣不敢,臣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 柳相知和皇帝两三句把气氛化开了,才说到正事,“程九万死了,不过在他那里找到了一叠书信,证实和萧从龙有勾结。” 皇帝手指搭在奏折上,眼底盛着疑惑:“一个沂县小小知府程九万,一个萧从龙,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柳相知同样怀有疑虑,“程九万和萧从龙死的太过蹊跷,但线索只到这里,除非真相就只如此,否则说明那个可能存在的人隐藏很深,而且根基不小。” 皇帝沉思片刻,“元夙,你连同提刑司云起一起查这件事。” 南宫止领命,但一想到云起,不知为何脑袋有些发疼。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9章 旧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时隔多日,吉庆坊陆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 墨言往嘴里丢一块拇指大小的板栗糕,感叹道:“在西南吃多了面食,快忘记王都这等小巧玩意儿了。” 云起像拍狗头一样用扇柄把他脑袋拍开,帅气地落坐在廊下藤椅上,转头看看,“秃了这么久,还没长出新叶?” 观月对着桂花树琢磨半晌,“世子,属下以为这树有些伤筋动骨,调养一年半载才可恢复。” 鹿陶陶蹬着树枝大笑:“小驴驴,你果然是属木头的,都一个品种啊。” 春苗捧上一大锅凉面,“还得是我们北方的习俗,世子您这碗要不要拌点胡椒粉、葱香蒜?” 苏霁撸起袖子自己捞面条,连吃两大口对春苗竖个大拇指,“正宗。” 西南虽也以面食为主,但与他们北境的做法上又不大相同,一回王都能吃口家乡面条,身心都舒畅了。 陆安然默然看半晌,搞不懂这群人不应该先回提刑司,为什么都挤到她家里来? 急雨转细雨,轻飘飘地在天空飞洒。 云起以一派公子哥的优雅派头快速吃完一碗面条,推开碗筷对陆安然道:“吃你点东西,别小气。”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无方怎么样了?” 刚才云起告诉她无方去西南的路上受了重伤,陆安然心里一紧,索性没有危及生命,又无限懊恼自己的轻率举动。 “你当时考虑不错,不过王都城比你想象的复杂。”云起在藤椅扶手上轻拍两下,状似安抚道:“既然你知道柳相插手,就不该再将自己置于险境。” 陆安然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终又合上。 云起撑着手肘倾身靠过去一点,扬了扬眉梢,“担心我呢?” “碰上老猫是意外,不小心让他利用,我不该寻出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吗?”陆安然反问。 “说起这个老猫……”云起眯了眯桃花眼,“他在叛军被剿后主动跟南宫止投案,还带来了真的钱模。” 陆安然蹙眉:“钱模真在他手上。” “千真万确。” 雨丝如毛飘覆在陆安然发丝上,莹白色润入眼中,使得双眸更黑白清亮,“金玉娥、香兰几人都死在他刺青之下,但染料非出自他手,而且他为了寻找江超深入敌营情有可原,根本上又没有做任何坏事,最重要的第一点,他拿着钱模出现,功过相抵。” 云起翘着腿懒散散一笑,“不错,被这样一个小人物玩弄手掌心,你有什么看法?” 到现在这个地步,陆安然怎么能再看不出从钱模到川纸的发现,全都是老猫在算计,但她出于好奇也好不得已也罢,始终进了老猫的圈套。 “他很聪明。”陆安然这么说道。 云起眼眸微动,意味深长道:“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安然侧眸:“什么意思?” 云起脑袋枕在手臂上,半阖目,放松下来后,神情中露出一丝长途奔波的疲倦,“因为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 陆安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微妙,沉默少顷,又道:“琼仙楼实则上是顾家的,你觉得他们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旁边一众人还在闹腾,这边一方天地突然安静起来,伴着细微雨声,云起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稳,就在陆安然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开口说道:“琼仙楼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关系?” — 这个疑问同样存在皇帝脑海中。 萧从龙作为琼仙楼老板隐藏其中,凭得什么让顾秦牧信任自己,那么顾家是否又和假银票案有所牵扯? “爱卿以为呢?”皇帝深沉的目光看向柳相知。 柳相知思索过后,谨慎回道:“南宫少辅将西南一干余孽都抓回来了,如果顾家真有参与,不可能不被告发出来。” 皇帝又看南宫止,“元夙也这么以为?” 南宫止点头:“顾家乃大宁朝子民,更有皇后在中宫坐镇,断不会做损人不利己之行为。” “朕看案卷上说,琼仙楼刚出了人命案,紧跟着发生恶性伤人事件?”那之后,萧从龙也从中脱身,潜逃回西南。 南宫止稍作思忖,“即便不是巧合,更多的估计是怕引火烧身,所以及早抽身,这恰恰说明,顾家和假币案没有关联。” 谁家死了人都不会轻轻放下,等顾家暗中一查发现里面有问题,为防止自己牵连反而第一时间毁尸灭迹,对于很多大家族来说再正常不过。 根基越大,越担不起任何一点差错,以免全族栽跟头。 南宫止和柳相知一对眼,实际上两人心里都认为这回顾家是被连累了。 皇帝黑眸沉浮,没有说话,也不知相信还是不相信。 从临华殿退出,柳相知和南宫止同路。 柳相知问:“你父亲近日如何?” 两人一看关系就亲厚,也没什么客套,“一日能起来几回,我叫人推着在内院走两步,只是他总不大情愿。” 柳相知想到什么轻摇头,“要强了半辈子,也难为他了。” 当年子桑九修起事,柳相知和武安侯南宫宏相助,后者更是以身挡刀救过子桑九修,因而大宁朝建立后,柳相知封相,而南宫宏封侯。 那个时候太子还小,武安侯把自己儿子南宫止送入宫里当太子伴读,或许因着救命之恩,皇帝对南宫止从小就另眼相看。 长大后南宫止不止外貌一表人才,更是文武全才,皇帝因而青睐有加,相当器重和信任。 可惜的是,十年前武安侯突发疾病,半边身体就瘫了,宫中御医说可能当年那次重伤损了根基,多年后爆发出来,只能将养,想要痊愈是不大可能了。 “多谢柳相关心,元夙一定转告父亲。”两人站定在宫门口,南宫止拱了拱手。 柳相知温润而笑:“长大了反而规矩多,幼时还成日叔父叔父地喊着,你也不必要事事迁就他,若有为难处尽管派人找我。” 两人就此分开,南宫止一路回府,小厮在大门口蹲到他,急忙道:“老爷又发脾气,把房间都砸了。” 南宫止行至内院,房间门口差点与武安侯夫人撞到一起。 “母亲。”南宫止伸手扶住她。 武安侯夫人退后一步,面目憔悴显然多日不曾休息好,揉了揉额角道:“你回来了,去规劝一下你父亲吧。” 南宫止关切道:“母亲该多休息才是。” 武安侯夫人摆摆手:“你且忙着去。” 南宫止看着她离开,才迈步进房。 — 这桩案子朝廷并未全部对外公开,百姓只知道这几日王都风声鹤唳,京兆府衙役时不时从哪个地方提溜出个人来,消息最灵通地去打听,好似与琼仙楼的命案有点关系。 直到后来菜市场前面长街上一溜排开,连砍好几个人头,坊间议论纷纷各种传言都有,但没人清楚关于假银票案子的内幕。 朝廷对此闭口不谈,一旦假银票案泄露,怕引起民间骚乱。 索性一切事情在西南终结,皇帝得以松口气。 一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帝突然宣召陆安然进宫。 这回内侍直接将她领到临华殿,巍巍宫阙立东南,与天相接,雄奇庄重。 令她颇为意外的是,殿门口柳相知站在那里,满身儒雅,正含笑以对。 王且轻轻推开殿门,柳相知说道:“我带你进去。” 陆安然觉得柳相知对她的关照来得莫名其妙,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口中道谢一声,跨过门槛,猝不及防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打了个照面。 谓天子真容,就算不做任何表情,然周身气势不减,令人望而生畏。 陆安然跪地磕头行礼,皇帝没有喊起,她便不能动。 “朕听说你擅闯京兆府,差点干扰办案?”皇帝口吻冷淡,听不出情绪。 陆安然垂目刚要开口,余光看到柳相知放在身侧的手指对她摆了个手势,她愣了一下,柳相知已经开口。 “皇上问你话,怎么吓得不敢回了,你老实交代不知钱模为假,让王德贵诓骗了就是。” 陆安然虽然不知道柳相知为什么这么说,但她又不傻,明显柳相知替她开脱,她不得不承了柳相知的情。 果然之后皇帝语气好了些,“沂县城外的川纸也是你带人发现,算将功折罪。” 陆安然额头贴着地面行大礼:“谢皇上恩典。” “说来……”皇帝背着手走下来,“这几次命案都由你验尸,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刺青的奥秘。” 明黄色衣角映入眼中,能看到布料里面埋的金线图案,华贵中透着非一般的威仪,陆安然仰起头道:“臣女不敢居功,只是做了仵作应尽的职责。” 夏日午后,殿内光线明亮,却不及她一双眼睛透着光,比天光还亮上几分,清澈至极。 “嗯,日后尽心跟雷翁学着,不要走旁门左道。”不知为何,皇帝的口气又冷硬起来。 陆安然双手交叠贴着腹部,眼观鼻鼻观心,“臣女谨遵圣命。” 上一次召见不了了之,这次面圣也很快结束,陆安然从宫里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帝比她想象的年轻些,也威严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50章 未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临华殿里,皇帝对柳相知说道:“朕原先有些好奇陆逊女儿什么样。” 柳相知微微一笑:“皇上见了之后感觉如何?” 皇帝负手站在窗前,白云如烟,浅淡地悬浮在天际,“朕不喜欢她的眼睛,太干净了。” “年轻学子还没有多少经历,自少了些许杂念。” “你是否也觉得她同陆逊不一样?” “陆逊啊……”柳相知神色间似乎有些怀念,“当年何等恣意张扬,相反他女儿性格内敛得多。” 皇帝拨弄玉扳指,扯了扯嘴角,轻嗤道:“眼神倒是一模一样,骨子里透着张狂。” 柳相知摇头失笑,“皇上还没忘了那场赌约。” 皇帝瞥他一眼,似乎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朕听闻她脸上带有胎记,奇丑无比。” “半边脸正常,另半边覆盖了一整面胎记,出生就有,无法消除。”柳相知感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可惜了。” 陆安然若听见了,一定不会为自己的胎记遗憾,反而会因为他们谈及的父亲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而惊愕。 — 槐夏清和月,气恬淡以安治。 沂县的桃花已不在枝头,取而代之一个个小小的毛绒桃子,透着青涩,雨润后翠绿欲滴。 桃树下一个女子,素色长裙,腰间系嫩绿丝绦,垂挂下来,与身处的桃林相得益彰。 她看着树枝上的桃子看得认真,连身边有人靠近了也不知晓,直到肩膀叫人用玉骨扇轻拍一下,转过头来,一双黑眸波澜不惊,深黑而清澈。 “本世子不懂,长毛的桃子能有本世子好看?”云起今天一套水银色长衫,飘逸轻盈,低调但不简朴,反而透出一种矜贵。 陆安然指尖拂过毛桃,以探讨的口气道:“梅子尚青可腌做青梅,照理说,桃子也能行。” 云起挑眉,“啃一口,一嘴毛?” 陆安然想了想,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穿过桃林,稍远些墨言和无方暗中跟随。 “你伤好全没有啊?”墨言瞄了一眼无方,别别扭扭地说道:“看你脸色跟死人差不多。” 无方淡淡扫他一眼,墨言下意识闪开,“无碍。”说完想到什么,又加了句:“多谢关心。” “呵——”墨言倒吸口气,摸着胸口想,无方伤的不是脑子吧? 无方蹙眉:“挡路了。” 墨言揉揉脑袋,不错,还是这个口味。 无方余光扫见墨言举动,再次确定这八成是个傻子。 走在前面的云起忽然停了脚步,陆安然跟着一顿,刚想要开口,就听到马车声由远及近,又等了会儿,出现在眼中。 有风起,桃叶飒飒抖作一堆,其中一片落在陆安然的衣袖上,她低头捡起来,却叫一只手猛地夺了过去。 “咦?结桃子啦?”下一瞬,娇俏女音在耳边响起,还嫌弃地把那片桃叶扔在地上,又手快地摘了个青涩毛桃,“呸呸呸,好涩。” 陆安然仰头,原本空无一物的桃树上做了个少女,两个圆圆的发髻扎了红色头绳,上面小铃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着一张婴儿肥圆脸无比可爱,满是纯真娇憨。 少女抹一把嘴,把桃子往天上抛,“哼哼,你们在这里谈情说爱,让我跑断腿,好狠毒的心。” 陆安然脸一黑,云起把玩着玉骨扇轻笑,“事情办完了?” 观月从马车上跳下来,对云起抱拳道:“世子,人已经送走,出了沂县地界我们就返回了。” 云起颔首:“接下来的路,看她自己造化。” 鹿陶陶嘿嘿笑得贼,“刘吴氏是朝廷要犯,你们两明知故犯,要吃官司的哦。” 云起眉毛轻挑,桃花眼尾勾起一抹春意,脸上有故作的惊讶,“动手的是你和观月,朝廷要抓也通缉你们两啊。” “好你个云大坏蛋!”鹿陶陶扁嘴。 一物克一物,陆安然认为鹿陶陶这种灾星遇到云起也得认栽。 既然马车空出来,云起和陆安然索性坐上马车,观月赶车,墨言和无方以轻功跟随,鹿陶陶坐在马车外面和观月斗嘴。 车里,云起对陆安然说道:“其他女子不涉假银票案倒是好说,原本她们几个的名字早已从户籍册上摘了出来,只是刘吴氏却不能和她们在一起。” 刘志泉私藏了那么多川纸,早就构成满门抄斩的重罪,这次云起让鹿陶陶和观月配合,以音攻迷惑狱卒,从而将人调包,才把刘吴氏救了出来。 这个法子能奏效主要在于刘吴氏只能算这案子里可有可无的存在,恰好身为家眷被牵连,换一个身材差不多的再易容伪装,等狱卒发现人死了也不过裹个草席乱葬岗一扔完事。 “哪里找来的人?”陆安然有心救刘吴氏,但也不可能希望用其他人命作为交换。 云起懒散地向后斜靠,口气寻常道:“这世上该死而没有死的人有很多。” 陆安然半垂目,在云起以为她要发表一些言论时,却很叫人意外地保持了沉默。 反而云起忍不住了,问道:“你不说点什么?” 陆安然抬眸,露出一个困惑的眼神。 “什么人命重于天,虽然有罪但也要官府判案,不可私自决定他人命运之类。” 陆安然更奇怪,“我是仵作,又不是大夫,也非朝廷官员。”言下之意,她认死尸,活人和她何干。 云起哑然失笑,“你可真是个妙人。” 陆安然反手抚平裙摆,“人的心很大,但手很短,我们只能够得到眼前一点东西,多想无益。” 云起勾了勾嘴角,眼中隐有笑意,“案子结束了,刘吴氏和她女儿也救了,这个事情,到此结束了吧。” 陆安然目光微微一转,“一个程九万当真能谋划这么多事?” 云起摊手:“行行好,别给我找事了,我这个司丞很难的好吗?” 陆安然抿了抿唇角,弯起一点弧度,隐没在蒙面锦布之后。 “说来……”云起懒洋洋的,马车一颠一颠好像随时能把他颠睡着,“皇上还真叫我和南宫止一起查顾家。” “皇上怀疑顾家?” “你忘了琼仙楼是谁的了?” 可是顾家还有个皇后,他们何必再搞个萧从龙出来祸害江山。 云起百无禁忌,啧一声道:“当皇帝的么,都疑心病重。” 陆安然斜睨他,“世子,慎言。” “人不在的时候一口一个云起,这会儿又叫世子。”云起轻哂,“没看出来你还是两面派。” 陆安然叫他说的面色微赧,借着掀开马车帘子掩饰,“县城到了。” 云起见这素日性情冷淡的丫头也会不好意思顿时稀奇,又秉持着逗人不能一下子把人逗没了,只好按捺住,随意往外瞟一眼,“人还挺多。” “嗯,兰亭集会开始了。” 这一说,云起想起来初次来沂县时,那个店小二怎么说来的,“一群书生聚在一起闲扯淡的盛会?” — 沂县乃圣者故乡,文风盛行,每年四月头开启的兰亭集会,在整个大宁朝也相当有名。 最开始几个书生凑巧在兰亭以文会友,不知怎的,有一年出了个举世无双的大才子,把整个沂县的才子都辩驳了下去。 通常人们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学素养这方面很难分个高下,偏偏那人以一对众,不管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奇门数术,就连平常人不涉及的占星卜卦也应对如流。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服气的书生来了一波又一波,把一个小小的兰亭集挤成人山人海,‘鏖战’三天三夜,最终那人也屹立不倒。 这件事后,兰亭集会的名声传了出去,每年也会把当地有名的书生才子组织起来,形成固定的书生畅谈交流的盛会。 “你们问他名字?”兰亭集的一个马脸书生往石碑一指,“上面不是写着么——陆元!” 这是陆安然和云起第二次来到兰亭集,大概接近饭点,这会儿书生不多,三五个坐在一起,时而拎出典故彼此交流,时而吟诗作赋,但大多时候都冥思苦想,周围很安静。 也因着安静,这位马脸书生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原来他在给一个不是本县的外地书生介绍,估计又同那日的老头般大肆狂吹了魁首陆元一波。 忽而有一阵嗤笑,陆安然举目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大家站在亭外,边说边往前走,“什么陆元,他真名叫陆逊,如今这些个年轻人啊,真是不知所谓。”说到最后一个字,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丛林间。 马脸书生几个离得远估摸着没听清,但陆安然听了个扎实,稍作愣怔,她连忙追过去,但林后空无一人,哪来的男人。 云起抬起两个手指往前一挥,示意墨言暗中追人,很快墨言就回来了,人影子都没瞧见。 鹿陶陶趴在凉亭外摆放的石桌上,脸贴着桌面,眨眨大眼睛,“这个人会遁天入地啊。” 是不是会遁天入地别人不知道,但陆安然却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陆元居然是陆逊的化名! “假的吧?”墨言搔搔下巴,“陆氏族长这个名号拿不出手吗?还非要弄个化名来着。” 云起右手执着玉骨扇轻敲手心,思考道:“元为首,天地万物的本源,也有重新开始之意,若真是如此,也说得过去。” 观月点头:“嗯,而且那会儿陆郡守应该还年轻。”年轻者气盛,想要凭着自己名扬天下,而不是靠祖上余荫,完全对得上啊。 “我倒是想起来,陆郡守和当今皇上、柳相以及前朝荣靖公主都曾是稷下宫学子。”云起分析道:“以稷下宫十年一次招收学子来看,他们还是同一批入的稷下宫。” 换句话来说,这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还是同窗。 鹿陶陶抬起头换一面脸趴桌上,嘴被压嘟起来,说话的时候整个下巴一颤一颤,“蒙都陆氏族长不是陆安然她爹嘛,这个人出了名是个软蛋,陆氏都快给他整垮塌了。他们不是说那什么陆元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这能是一个人吗?” 其他人不说话,全都看向陆安然,而她本人上眼皮半落遮住眼帘,叫人看不出眸内情绪。 蒙州几个家族包括大宁朝上下,谁不知这一代陆家家主平庸,连带着陆氏也成为一个笑话,但现在已经没人提起他也曾经在稷下宫入学,甚至在沂县这个地方创造过何等的惊才绝绝。 陆安然想到柳相知谈及父亲的话语,原来一直以来,她对父亲的认知都是错误的。 可是,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陆逊,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带着这样的疑惑,陆安然离开了沂县。 第三案·完 帝丘问道 第151章 卦象困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振金钟二十四声,二击玉磬二十九声,再钟磬齐交,各各三十六声。 王都城上空徘徊着一片清澈通透的击鸣声,如水波纹一圈圈往外荡,城内百姓全都聚集到三元宫门前,有些虔诚参拜者,已经跪下默念祷告语。 “金钟交彻,玉磬和鸣。”云起用玉骨扇敲着马车壁,对陆安然说道:“这是召十方神灵,普临法会啊。” 两人这会儿一起出门,为的是进宫,此宫非彼宫,正是道门三元宫。 原因不大相同,所见的人也不同,只是恰好云起来吉庆坊蹭饭,同时叫人传召了。 有个事情陆安然不是很明白,“提刑司的厨子放假了?” 玉骨扇在云起手上打了个转,桃花眼斜扫一眼,“吃你两顿饭而已,小气。” 陆安然扶额,“观月说你吃饭精细,连煮饭的水都必须是山涧清泉。” “我可以因人而异……啊~”故意停顿一下,又拖长尾音,含带说不出的一股子暧昧。 陆安然眼眸飘了飘,看向马车外面。 云起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衣食住行这种东西,有则最好,没有也死不了,本世子生来富贵,何必苛责自己,你说是不是?” 陆安然不置可否,只觉得这语气非常欠揍。 “不过吃了你的饭,提醒你一声,你那个堂妹最近和定安郡主走得很近。” 陆安然有些日子没听到陆简妤的动静,大概知道她在王都城各家千金当中如鱼得水,混得相当不错。 云起哂笑道:“你们陆家两姐妹真有意思,她那头使劲窜头,你白得大公主青睐。” 陆安然敛眉沉思,她今日去三元宫,正是收到了大公主下的帖子。自从雅闲居那次春日宴外,她从不曾在任何场合和大公主有过交集,故而对于这场邀约一头雾水。 “别是要给你做媒,也不对,三皇子小你几岁,对不上啊。” 陆安然无语地看他一眼,这话说的太没谱,她都懒得搭理。 云起却收了笑意,正经脸道:“你露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前几天我还听说皇后打算把侄女介绍给南宫止。” “顾郎中令家女儿?”陆安然又摇头,“他不是让皇上撤了差事,现在皇城禁卫军在谁手里?” 云起意味不明地挑起一边眉头,道:“周纪,原武安侯身边副将。” 陆安然明了,心腹来着。 云起哼笑道:“皇后还没求得指婚就出了这桩事,后面也就不好提了,怕皇上听到顾家再来个迁怒,反而得不偿失。”能在后宫长久不衰的女人都是聪明人,更何况坐镇后宫多年的皇后。 说着,云起还有些幸灾乐祸道:“可惜南宫止好事不成,失个美眷。” 陆安然顺口道:“世子若觉得可惜,不如求来给做自己的姻缘。” “本世子不行。”云起眨眨眼,“我都定下了。” 陆安然偏过头看他,却看到他眼底滑过一抹戏谑,顿时脸色微红,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表面看着平静,心里犹如狂风过境,掀起水浪滔天。 马车停下,两人分开两处,一个前往三元宫后殿见大公主,一个朝前殿走去。 —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还在临华殿看群臣递上来的奏折,只是这会儿亲身驾临三元宫,旁边还多了个仙风道骨之人。 一把拂尘,一身白底蓝边道袍,身形瘦而高挑,腰杆笔直,立如苍松,眼眸紧闭,单手掐诀,单看外貌动作,就是个世外高人。 皇帝负手站在一旁,居然大气也不出,只等的那人突然睁眼,皇帝眼皮跟着一跳。 “东岳真人,可是卜卦出?” 东岳真人看着不过四十出头,但其实已至花甲之年,故而更让人相信,他必是有些仙法道气在身。 他手上拂尘一甩,指向某个方位,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王都以南三百里外,帝丘。” 皇帝眼皮压下,手指摩挲着玉扳指,思索着重复道:“帝丘?” “上卦为兑,兑为泽;下卦为坎,坎为水。水渗泽底,泽中干涸,是为困卦。”东岳真人左手两指竖起,其余三指相扣,以超脱世外的语气娓娓道来,“泽上无水,受困穷之,万物不生,修德静守。” 皇帝信道多年,有所涉猎,故而道:“水在泽下,万物不生,而君子困穷,小人滥盈。” 东岳真人微微颔首:“不错,所谓龙游浅水,诸事不如意,是为困龙阵。需摆蘸坛,请三清,灭尘法,诚通三界,表奏诸天,以圣力、道力、经力、恩力,合众信人之力,祈福消灾,转危为安。” 皇帝眼眸微动:“真人所言,转机在帝丘?” “天帝颛顼九十八岁羽化登仙,然肉身葬于高阳丘陵,才有帝丘之名。”东岳真人引皇帝南望,“困龙缺的便是这一口仙气,介时星宿位移,龙星飞跃至正南中天高位,便是飞龙在天,无所束缚。” 皇帝眼底略带深思,他很信任东岳真人,这种信任和对待武安侯府不同,而是对道家和天法的敬畏。 当年起事前,他遇到名声未显露还在小道观里扫尘的东岳真人,对方跟他说:“入水是蛟,一朝飞升,真龙变天。” 皇帝惊为天人,诚心诚意拜请,后算定起事时机,果然大成。 这回,皇帝让东岳真人掐算的是他若准备北征,将北境彻底收入囊中,胜算几何? 东岳真人花了大半年时间,又在三元宫设道坛九九八十一日,于今日才卜算出结果。 “朕明白了。”皇帝一扬龙袍宽袖,“真人受累,再替朕去一趟帝丘。” 东岳真人右手挂拂尘,左手食指弯曲,单掌竖在胸前,双眼下视,朝前俯首作礼,“无量天尊。” — 三元宫外面热闹非凡,越到里面越安静,每个口子都有禁卫军把守,闲人不得靠近。 陆安然还见到了那位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周纪,端看外貌不像武人,不过精神气很足,脸稍长,一双眼睛打量人时,会令对方感觉一股压迫感。 再后面小花园隔着居室,为女眷歇脚厢房。 陆安然被引路到小花园亭子外边,侍女对着里边福礼后退下,剩她一人单独站立。 四周空荡荡,而亭子四边都有白纱,看不太清里面是否有人,但直觉有股视线落在她身上端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正对面的白纱被掀开,走出来一个宫女,“大公主请陆小姐进内说话。” 亭子本身简陋,只是这会儿铺了软垫锦绸,桌上摆开好几样鲜果茶点,还有香甜奶味钻入鼻腔,顿时改天换地,面貌一新。 陆安然行过礼后,大公主让她坐在旁边,“听闻你们北境的人口味偏咸,不如你今天尝尝我煮的甜奶怎样?” 陆安然倒有些意外,没想着大公主还有这等闲情逸趣,她捧着碗喝了一口,不得不承认,口感极好。 大公主自己却不吃,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平时吃饭都蒙着脸?” “臣女怕唐突了公主殿下。”陆安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 大公主视线下移,“不好喝吗?” 陆安然半垂目,东西好吃与否在其次,关键是与谁同桌共食,“许是臣女吃惯了咸食,故而品不来王都甜点。” 大公主一扬手,让人将桌上这些撤下去,凉亭里少几个伺候的人,一下子空旷起来。 “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脸?”大公主说的直接。 陆安然迟疑了一下,手伸到耳后取下挂绳,右边半张扭曲的脸暴露在空气里,上面经脉狰狞,状若鬼脸。 大公主被吓了一跳,随后眼中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怜悯以及微不可见的松口气。 “臣女失礼。”陆安然再次覆上蒙面锦布。 大公主微笑:“无碍,你这样会很辛苦吧。”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拥有这样的脸,虽然非你所愿,但从小一定饱受非议,不得众人理解。” “还好。” 大公主遗憾的神情摇了摇头,“可惜了。” 陆安然自己都很坦然,所以不太明白大公主为何一副如此痛惜的模样,“臣女习惯了。” 大公主还是叹气,“也难怪你走了仵作这条路。” 陆安然不懂大公主的心思,就如同她不懂得大公主今朝邀约难道只为她的脸表达一番沉痛之情? 照理说,陆安然插手王都神狐案,而顾家又因为这个案子失势,顾秦牧更是直接丢了差事,大公主是皇后的人,见面都该给个白眼,或者像定安郡主那般寻仇都正常,就如今这般不太正常。 “你和云世子走的很近,他可有看过你的脸?”大公主很是突然的转了话题。 陆安然一个激灵,难道这才是正题? “臣女与云世子从未谈及这方面。”暗指不熟。 果然,大公主神色中闪过一丝满意,“世人都说云世子言行无状,如此看来他还是个君子。” 陆安然不语,她大概明白大公主的目的了。 大公主嘴角微扬,笑容端庄不失皇家仪态,“你为仵作,虽有查真相、替人沉冤昭雪之能,但我以为,长此以往,非正途。” 帝丘问道 第152章 帝丘道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面之交,说这些未免太过交浅言深。 大公主两边嘴角向上,笑不露齿,形态举止皆是皇家贵女典范,郑重其事道:“千百年来都是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糟心的事交给男人就行了,你再插足中间,说不好惹一身腥。最后女子还是要回归内院,何必争一时长短,短时期可能露点风头,其实早已落人埋怨,长此以往得不偿失。” 陆安然觉得这位大公主大概很喜欢说教,“稷下宫医宗百人,不乏女子。” 大公主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你当她们学医是为了仁济苍生?不管琴棋书画、占星卜卦,亦或求医问道,多一样东西在身,就是筹码,而稷下宫便是给女子身上加添的光环。” 陆安然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在她看来,弹琴也罢,学医也好,只因自己有兴趣,日后能有所为,而不是为悦己者高兴,只为加大嫁人的筹码。 “若是听我的,陆小姐不如趁早改了行当,弃仵作为好。”大公主认为自己很有道理,完全真心规劝,本来陆安然这张脸长这样,再当仵作天天验尸,谁家敢娶,“医宗就不错,学医救人为本,传出去名声也好。” 陆安然口气疏淡下来,“臣女不够资格入医宗。” “哦?我倒是可以帮你说两句。” “多谢公主厚爱,不过人各有志,臣女觉得医辨宗很好,不打算放弃。” 大公主有些为陆安然的不知变通而惋惜,“身有缺陷没什么,就怕日后难为。” 陆安然抬眸,一双眼睛雪亮,如有灼灼光辉,“如果公主说的难为指嫁人,臣女倒不觉得。人活着不止是成亲生子,女人活着终其目标也并非寻一个男人作为终身倚靠,男人有雄心抱负,女人也可以凭着自己走出一条路,不论路上布满荆棘还是平坦康庄,但凡是自己所愿,不负来世上一场。” 大公主微张嘴巴,为陆安然这样的想法惊愕,在她看来,这话特别大逆不道。 陆安然从不否认别人,就好像大公主觉得女人该依附男人,所有的光环都是为了找一门更好的婚事,日后的荣耀与夫家维系一身。 她自己这样想没错,陆安然也不会以自己的意见左右他人,但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非要对方随同你的心意来行事。 事后陆安然反省过,为何每次与王都城贵女不欢而散,大概是水土不服。 云起笑话她:“你就适合和死人打交道。” 陆安然道:“活人很复杂,远没有死人简单。” — 云起候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皇帝传召,在正殿旁边一个房间里,进去一眼看到门口摆着铜鎏金仙鹤悬挂莲花熏香吊炉,里面燃着沉香,把满室熏成烟雾缭绕,如入仙境。 氤氲雾气的房间里,皇帝的眉目有些不甚明了,云起行过礼后站在一边,暗中揣测皇帝召他前来的原因,莫非和今天这场道法有关。 “五月初四夏至日,为上清灵宝天尊圣诞,朕准备让东岳真人去帝丘设道场,摆七七四十九日,祝国迎祥,解厄禳灾。” 云起不知皇帝让东岳真人卜算些什么,既然刚才钟磬和鸣,看来有大成,只是为何道场摆到帝丘去? 皇帝又道:“既然要摆道场,不如稷下宫一众学子前往共同聆听道法,以感天地,修身养性悟道。” 这么多人去,必然要派军队护送,皇帝指令祁尚作为护卫统领,率三千护卫军随行。 云起斟酌词汇道:“皇上,臣作为提刑司司丞,这个护卫的差使有些不适合,您看王都还有不少悬案等臣……” 皇帝瞟他一眼:“谁说你去当护卫长了?” “呃?”云起纳闷,那你刚才说那么多什么用意? 皇帝像是随手般从旁边抽了个本子扔过去,“朕收到怀庆府知府上表奏折,从去年开始,怀庆府陆续有人失踪,传闻出现了夜叉吃人的现象。” 云起抽嘴角,这边刚抓了个‘狐精’,南边出现个夜叉,‘妖怪’也喜欢扎堆出现不成? “朕不管这个精怪真假,不过人死了确有其事。” 云起恍然大悟状:“皇上是让臣去查案子,抓妖怪。” 皇帝满含深意地注视他,“提刑司在你手里连破几桩大案,果然没有令朕失望。” 云起拱拱手:“说真的,臣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干,哈哈。” 皇上弯了弯一边嘴角,眼中没什么笑意,“这次夜叉吃人案,朕也仰仗爱卿了。” — 稍晚一些,陆安然从三元宫出去,发现外面的百姓聚而不散,反而人越来越多,为了防止意外官兵已经在驱赶,还是止不住百姓们前赴后继。 大宁朝崇尚道法,以前只在脑中存了这么个概念,亲眼见了才感知盛况。 为了避免拥挤,陆安然换条路,需要绕过一小片林子。 林中全是松树,夏风习习,松涛送凉。 今日陪她出门的是无方,到了林子里,无方从暗处闪出来,低声道:“前边有人说话。” 陆安然仔细听了下,除了树叶被风抖动的沙沙声听不到什么,但无方是练武之人,耳力比起她强不知道多少,而且她嗅觉敏锐,确实于风中闻到一丝淡淡香气。 不去茶楼酒馆,反而约到小树林中说话,多少带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后面百姓未散,前方有人秘会,一时有些进退维谷。 无方侧耳听了片刻,“是两位女子。” 这下陆安然更加意外,不过也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如她猜想那般,不然连她自己都无语,走哪儿都能撞上些不该她看的。 她们还是避开人,走在最外侧,索性林子不很大,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出去了。 问题是,你成心避开,耐不住有人偏要往你眼前撞。 “大姐事事看我不顺眼,说来说去,你都有理由斥责于我,我还有什么好说。” 陆安然在松树后面止步,这一道声音太耳熟了。 距离不远,两个女子迎面站着,一人身穿蕊黄色衣服,又娇又软,另一个霞彩千色梅花烟罗衫,面带薄怒。 “好啊,你心野了,听不得我的话了。”后者冷笑一声,“纵然平阳侯府不若以往兴盛,他侯府世子什么身份,凭得你一个庶女肖想世子妃的位置。” 陆安然和无方对视一眼,好嘛,又撞到这对姐妹两吵架。 孟芝刚才应该哭过,娇美的脸挂了泪珠,手拿绢帕抹掉,咬着唇道:“大姐身为嫡女,自是从不将我们庶子庶女看在眼里,又何必拿这个话羞辱我呢。” 孟时照被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同你说这么多,你就只见我羞辱你,其他话都拿去喂狗吃了?!” 孟芝难得硬气,转开头去道:“我做事自有章法,不需要大姐关心。” “偷偷从书院后门跑出去,晚上私会外男,这就是你的家教和章法?” “大姐!”孟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派人跟踪监视我?” 孟时照抚着胸口,红唇抖出个凉笑,声音更冷,“你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孟芝眼珠子颤动,“没……没有。” “还不说实话!”孟时照气急,抬起右手抡了个耳光过去,“让你长长记性,再干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孟芝被打,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捂着半边脸愣了会,眼泪唰唰唰往下落。 孟时照冷冷地站在一边,盛气凌人般看向她,“孟芝,我今日最后一次告诫你,你要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便写信回去,把你送回隶城。”说完,一甩袖,留孟芝继续哭哭啼啼,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安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这个时候俨然也不适合走动,只等孟芝哭完了离开。 出乎陆安然预料,在孟时照走后,孟芝擦了擦脸,反而不哭了,只是长久注视着孟时照离开的方向。 陆安然的位置看不到孟芝表情,只能看到一小半侧脸,嘴角动了动,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迈步从这里走了出去。 无方在旁道:“女人,还是要嫁得好。” 陆安然看无方,无方道:“她刚才说的。” 一天之内,陆安然第二天听到同样的论调,惊奇的同时,心中感慨应该让大公主和孟芝聊聊,说不准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看来孟时照白打一掌。” 无方点头,“不曾反省,相反生出几分怨气。” 陆安然摇摇头,孟芝有些钻牛角尖了,这次必然更加不服气,想着嫁入高门,日后才好与孟时照相较量。 — 这么耽搁,陆安然回吉庆坊比云起还晚。 “你不回提刑司?”陆安然看到云起坐在桂花树下,悠哉悠哉的模样,好像自家后院。 隔壁院子的墙拆了,两个院子合在一起,空间顿时就大了不少。春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套桌椅,就摆在桂花树下,烫了茶,摆上糕点,一众人正饮茶吃点心。 云起用玉骨扇拨开身上掉落的桂花叶,抬了抬眼皮,“大公主没请你留下吃晚饭?” 鹿陶陶挂在桂花树的树枝上,好奇的探出个脑袋,“御膳房做的菜是不是更好吃?” 陆安然淡淡道:“今天摆道场,全都吃素。” “屁!”鹿陶陶用腿勾着树枝倒转一圈,“和尚才吃素。” 苏霁摸了摸下巴,“素斋做的最好吃的当属西园寺,素面素烧鹅素鸭条,味道一绝。” 墨言不屑一顾,“鹅都吃素的,日子还有什么搞头。” 观月从旁边抓了个糕点堵住他的嘴。 鹿陶陶眼珠子转一圈,“西园寺在哪里,我把厨子抓来给我烧顿饭,不好吃就把他烤了。” 越来越没谱,陆安然听不下去,旁边云起用玉骨扇戳了戳她的手臂,“摆道场真的吃素?” 陆安然:“……”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完了,你后面还要吃四十九天。” 帝丘问道 第153章 夜叉吃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罗生玄元始三气,化为三清天也:一曰清微天玉清境,始气所成;二日禹余天上清境,元气所成;三曰大赤天太清境,玄气所成,从此三气各生。 ‘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此三位天神自然即为三气所化。 “下月初四夏至正好是上清灵宝天尊寿诞,皇上要在帝丘摆道场四十九日,祈福大宁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云起指了指陆安然,“给你们稷下宫学子放个大假,一起去。” 鹿陶陶抓着树枝作荡秋千,人飘过来荡过去,边问道:“道士做法吗?都有些什么?” “设供、礼拜、焚香、唪经。”苏霁喝了口茶,手掌托着茶碗道:“还有吃面条。” 墨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神仙过生辰也吃面的么?” 鹿陶陶撇撇嘴:“怎么道士也搞这些个,不跟和尚抢活嘛。我还以为他们拿把桃木剑耍耍火喷喷水呢。” 观月抽了抽脸皮,“那是捉妖道士吧。” 陆安然的重点在另一面,“稷下宫学子都去?你也去?” “皇上让你们感受点道法悟悟道。”云起手肘往里弯,用玉骨扇指着自己,“本官奉旨查案。” 帝丘一县隶属怀庆府,在王都的正南方向,多丘陵,面山抱河,民风彪悍,地势复杂。 苏霁想了下,道:“皇上将道场摆帝丘大概是因为那里有座三清山吧。” “三清山?道观里三个神像的老家?”鹿陶陶歪了歪头。 苏霁摆摆手,“三清山为历代道家修炼场所,曾有不少人在那里得道成仙、驾鹤西去,因着三清乃道家祖师,常年受供奉,久而久之那座山就成了三清山。” 陆安然:“我在书中看过,三清山一年两百多个雾天,景美宛若仙境,奇峰矗天,急流飞瀑,人称东险、西奇、南绝、北秀。” 话题再次偏了,云起反手用指骨轻叩椅子扶手,“嗯,日后这些介绍里再加个夜叉吃人。” 陆安然看过去,“你查的案?” 鹿陶陶:“夜叉是个什么东西?” 苏霁抓着茶盖搁在茶碗边缘,眯眼道:“夜叉啊,传闻中吃人吃鬼的怪物。” “这种地方案子,不该交由当地县府官员来查,怎么就递至提刑司了?”陆安然问道。 云起坐起来一些,用手弹了弹衣摆,“原本是这样,结果皇上不是把道场摆帝丘去了吗,怀庆府知府就说了,他人手不足、能力有限,二者无法兼顾,恳请皇上派人协助。” 鹿陶陶乐道:“这人有意思,当官的不都怕皇帝觉得自己不行,他却上赶着去。” 苏霁笑:“不一样,之前的怀庆知府年后退了,他才上任月余。” 也就是说,甭管夜叉前面吃过多少人,也和新上任的怀庆知府无关,他这头又要顾着三元宫道场护卫事宜,又要破案,人手不足也完全说得过去。 “本世子记得原来的怀庆知府是个老实人,如今这个看起来……”云起勾了勾嘴角,“油光水滑得很。” 有过‘神狐’这一茬,陆安然以为与其说神怪作祟,大概率还是人为,“有谁看到夜叉吃人还是人失踪没有找到?” 云起竖起一根手指头点了点,“说到点子上,那些人都是一夜间无缘无故失踪,再没有出现过。” “既然失踪的人都没有找到,为什么说是夜叉吃人?” 云起翻过怀庆府递上来的卷宗,道:“这要说到最后一个死的女子。” 帝丘县有一富户姓周,家中生了个女儿名叫周裴,盘正条顺,十分美貌。 “周小姐到了婚配年纪,周夫人舍不得女儿远嫁,给她在本县找了个门户相当的人家。”云起侧脸靠在手掌上,懒洋洋道:“姑娘家成亲自然要筹备些东西,她就带着丫鬟上街了。” 鹿陶陶瓜子皮磕得满场飞,不屑道:“接下来她在半路遇到个俊美书生,然后发生一段凄美的人妖恋,结果人妖殊途,夜叉一怒之下就吃了周小姐。” 墨言惊为天人,“你怎么知道的?” 鹿陶陶耸耸肩,“戏本子不都这么写的吗?” “不对啊,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个死者,夜叉前面还吃人了。”没道理到周小姐就开始人妖恋。 鹿陶陶眨了眨大眼睛,“也许他们丑呢?” 墨言甘拜下风,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起赶小狗般用玉骨扇推开两人,“周小姐路上是有遭遇,不过不是俊美书生,而是一阵妖风。” 鹿陶陶再凑回来,“你看,妖风都来了,妖怪还远吗。” “当时一阵怪风,周围还出现了大雾,两人被吹倒在地晕了过去,醒后街市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家中。” 回去后丫鬟如实说了路上发生的事情,周夫人还给周小姐煮了压惊汤,吃过后天擦黑就早早歇了。 “当天半夜,周小姐的房间传来奇怪声音,周夫人因不放心女儿正好前去,听到动静一推门……” 几双眼睛全都放在云起身上,见他停下还有些不满,你倒是快说啊。 “我先说一下这个动静是什么。” “切~”鹿陶陶毫不掩饰这股子鄙弃。 云起眯起桃花眼,声音压低了几分,“周夫人先是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撞地,又传来清脆的声音,就比如猫狗吃骨头时发出的吧嗒声。” 气氛莫名有些发紧,云起不紧不慢的口吻让人焦灼,“周夫人怀着疑惑把门打开,看清眼前一幕,直接尖叫一声,然后昏倒在地。” 鹿陶陶往后卧倒,“说来说去,你倒是说清楚啊。” 苏霁看到云起嘴角透露的一丝坏笑,心中暗道:这位爷故意玩呢。 玩够了,云起施施然道:“周小姐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正在吃东西。抬头的时候,嘴里在嚼一块肉,手里抓的分明是人的手臂,而她腿上,还放着一截残肢,连手指头都看得清楚。床前地板上一个圆球状的东西,上面带着头发,是个人的脑袋!” 墨言看了看手里圆形糕点,一下子有点难以下咽。 鹿陶陶在地上翻了个身,“周裴被妖风吹的那阵儿,就被妖怪吃了,然后夜叉变成她的模样回去,又去吃丫鬟了?” “说对一半。”云起打了个响指,“丫鬟被妖怪吃了,周裴却没有死,后来周家人在周裴失踪的那个地方旁边的山洞里找到了人,不过人已经有些疯癫。” 陆安然沉默片刻,“妖怪去哪儿了?” “被周家人发现后,当场化作一撩青烟逃走了。” “有些不符合常理。”陆安然道:“既然他能掳走周小姐,为何不干脆把周家人都吃了,反而逃跑。” 鹿陶陶跟着点头,“对啊,妖怪来的嘛,有些法术在身,怎么怕几个小小凡人。” 云起更加惊奇,“你们和妖怪讲道理?” 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下,原来周家供奉三清,当日请了三清牌位出来,夜叉才被吓跑了。 “那位周小姐有时正常,说那妖怪皮肤蓝色,青面獠牙,手脚像鹰爪,后背有翅膀;时而又疯癫,连人都记不得,周家只好把她锁在后院书房内。” 事情说完,大家还是不大相信,怎么就突然出现个妖怪来。 陆安然身为仵作,更关心尸体,“其他人死状同周小姐的丫鬟一样?” 云起颔首:“全都被啃噬过,手脚不齐,身体各部分家。” 墨言磨牙,不知道怕的还是兴奋,“真的有妖怪啊。” 鹿陶陶捧着脸:“我想抓一只当宠物。” 苏霁摸了摸下巴,“民间术法不少,还是要亲眼见过才能下定论。” “说得对。”云起站起来,拍板道:“三天后,出发去帝丘!” — 在云起等几人讨论夜叉的时候,南宫止和祁尚去了一趟军营。 这回赴帝丘一行,皇帝下令,除了云起去怀庆府查案外,由南宫止把控整个道场事宜,祁尚负责护卫职能。 为了平衡各军营的人手,皇帝让两人从三个大营各抽调一千人,临时组成三千人马的皇家护卫队,归祁尚统管。 大家有眼都能看得出来,前次西南平寇有功,皇帝终于又开始重用祁尚,这个年轻武将今后前途无量。 至于南宫止,年轻的少辅大人一向得皇帝看重,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回狼山大营派出的人马里面还有钱校尉,他一看南宫止玉树临风的模样,偷偷对祁尚咬耳朵,“南宫少辅大名如雷贯耳,果然名不虚传,这回终于靠谱一回。可别跟上回似的,来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纨绔世子哥。” 祁尚拍了拍他的肩膀,“云世子还是要和我们同行。” 钱校尉:“……”天塌了。 两人在王都城分开,各自准备。 祁尚龙行虎步的回到府中,还没进房间,祁父三两步走过来,“遏之,你等一下。” “父亲。”祁尚想到一桩事,“与苏家的婚事可退了?” 祁父抬手压了压,“正要同你说,这个婚事退不得。” “为何?” “苏家女无过错,你也没犯浑,你让我拿什么理由和借口?”祁父看他这样来气,瞪着虎眼道。 祁尚皱了皱眉,他又不能直白说,容易诋毁人家女子清誉,所以回来只说了他一个武夫弄不来舞文弄墨的东西,怕耽误了人苏家姑娘,让父亲斟酌斟酌,不如两家当没这个婚事。 见祁尚还想说什么,祁父先一步塞了个东西过来,道:“先慢说,苏家发来帖子,让你明日午后去湖心小筑一聚,你自己的婚事自己谈去。”说罢,甩甩手走了。 祁尚低头看着娟秀的字体,一看便出自苏湘湘之手,脑中除了疑惑还多了点余悸。 帝丘问道 第154章 退婚风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城北有一湖,湖中有小岛,刚好够建一座酒楼,往返皆乘小舟,便是湖心小筑。 祁尚站在酒楼二层窗前,看湖畔停靠数艘小船,偶尔有人离开,船桨划动,两边柳条荡水,泛起碧波荡漾。 若是文人雅客,说不定已经满腔诗意,亟待泼墨挥毫,只可惜祁尚这人务实,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万一酒楼失火乘船走有些慢,一个不小心容易落水,连船都点着了更危险,怎么不干脆搭个木桥连接两岸? 没等他想出所以然,门被叩响,店小二引着两位女子进来。 祁尚回过身,摆了个请坐的手势:“苏小姐请。” 苏湘湘视线半垂,脸上轻纱覆面,到了房间里也没有取下来的打算,对着祁尚微颔首,坐在对面。 竹心让店小二退出去,随后自己也跟着合门而出,倒没有走,守在了门口。 两人干坐片刻,祁尚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又陷入沉默。 “苏小姐。”祁尚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打破僵局,道:“两家初定婚约,乃父母一片好意,只是婚姻一事,属你情我愿,在下性格粗莽,当不得小姐良配,小姐若无意见,当可退回婚约。” 祁尚让苏湘湘主动退婚,还是保全了对方的名誉,将其中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把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苏湘湘心事重重,也没怎么听祁尚说话,听到退婚,才抬头蹙眉道:“祁参领要退婚?为何?” 祁尚脸上有疑惑,私以为苏湘湘让香韵做那等事时,就已明确她要退婚的心思,现在反而有此一问,倒令他费解。 “如果是因为香韵。”苏湘湘自己主动提起,“她不守规矩,已让我母亲处罚了,今日我就是来给祁参领赔罪。” 祁尚联想当日种种,也有些不确定起来,“无碍,小姐不必过责。” 苏湘湘稍稍抬高头,明明和未婚夫婿谈及亲事,眉眼间没有一点羞怯,也无其他女子般满怀憧憬忐忑,她的眼底甚至带了点烦躁,还有一丝无奈。 “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家中安排。” 祁尚觉得苏湘湘看起来有点奇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苏小姐,我就直说了,成亲非儿戏,结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嬿婉之欢,从此不可分割,你可想清楚了?” 按照父母的眼光,苏湘湘温柔体贴,又饱读诗书是个懂事的,这样的女子知进退,有她操持内院让人放心,男子可专心在外拼搏。 祁尚认为误会讲明了,苏湘湘没有意见,这门婚事再继续也没有问题。 苏湘湘起身一个福礼,“八月中秋下聘,我在苏府等参领。” 话已说完,苏湘湘从始至终一口茶也没喝,打开门走了出去。 祁尚望着空荡荡大开的两扇门,眸中闪过一抹深思,还没想出个什么,忽然中间吊下一个人头,正对着他,歪嘴白眼舌头往外翻。 “嘻嘻嘻——”人头一转,变身一道娇小的影子轻松落地,施展轻功飘到桌前,拿起没喝过的水杯往嘴里倒,咂咂嘴:“什么茶,苦死了。” 祁尚皱起浓眉,“你怎么在这里?” 古灵精怪的少女伸出舌头拿手扇了扇风,嘲笑道:“看你热脸贴冷屁股呗,好戏哦。” 祁尚绕过她要出去,鹿陶陶双手拖着下巴,手肘搁在桌面上,往前一滑,仰头对祁尚晃晃脑袋,“那女的拽得二五八万的,你真的要娶她啊?” 祁尚:“苏小姐乃大家闺秀,为人矜持。” “呸!”鹿陶陶一个翻身跳起来,“看她满脸倒霉相,你小心点啊,娶了她之后霉运传开来,全家都倒霉。” 祁尚走到外面,苏湘湘乘坐的船已经离开湖心小筑,这会儿快到湖中心。 鹿陶陶将手搭在额前,跳起来看了看,摇头晃脑道:“一个女人看到你不笑也不哭,每次让你看她背影,这说明什么?” 祁尚看了她一眼,虽然没说,但脸上透着茫然疑问。 “笨死算了。”鹿陶陶叉腰踩着船锚,“女人爱你会笑,恨你会哭,不哭不笑说明你这个人在她心里可有可无。” 祁尚回过头,远远看到苏湘湘和婢女上了岸,心中想:尚未成亲不过一纸婚约而已,谈何情爱,苏小姐那样处事态度,也算正常。 — 苏湘湘提着裙子上了岸边马车,浑身卸力般坐下,脸上出现一瞬间的惘然。 “小姐……”竹心欲言又止,“香韵她,真的要被发卖吗?” 苏湘湘好像陷入自己的思绪没听见,呆呆望着马车外飞快掠过的风景,直到竹心以为她得不到回答时,声音掺着夏风飘了过来,“母亲决定的事情,你下次不要说了。” 竹心心口一紧,眼眶泛酸发红,她和香韵自小服侍苏湘湘,两人同吃同住感情颇深,骤然看到苏家主母处置香韵,她不是没求过情,反而挨了几下板子。 又想到今日能发卖香韵,改日换成她呢? 苏湘湘动了动,伸出一只手,“你放心,我已嘱咐人暗中帮衬着点,不至于太遭罪。” 竹心连忙扶住,咬唇哽咽两声,“小姐,您受委屈了,真不知道……”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夫人为何非逼着您嫁给祁家。” 苏湘湘眼眸微闪,想到那一晚她母亲的话。 “明日不用再进宫,我已经替你回掉大公主的帖子。”苏夫人平素就清冷,说这个话也没有什么特别表情。 苏湘湘大感惊讶,“母亲,大公主请我入宫叙话,怎好推拒呢。” 苏夫人没什么笑意地弯了弯唇角,“你要去见大公主,”她目色一寒,“还是二皇子?” 苏湘湘一怔,眼神回避道:“母亲为何这么说?” “你是我生养大的,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瞒不住我。”苏夫人走过去,伸手替苏湘湘整理领口,“若听母亲的话,改明日起不要再和皇家的人见面。” 苏湘湘感觉苏夫人碰到她脖子处皮肤的手指像冰一样凉,就如同母亲从小给她的感觉,严厉、冷淡,和很多人的母亲都不一样。 王都第一才女的背后,少不了苏夫人手拿戒尺的身影。 苏湘湘突然有点委屈,“母亲,我当真非祁家不嫁吗?” “香儿,”苏夫人替她把脸颊碎发挽到耳后,声音轻软了些,“你忘了我们苏府的秘密吗?” 苏湘湘整个人瞬间僵住,如石头般从中间裂开一道道缝隙,面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回过神,苏湘湘闭了闭眼睛,满脸晦涩道:“竹心,如果你不想步香韵后尘的话,日后不要再说这些。” — 三日后,从三元宫排起,长长的队伍延伸到朱雀街,道路两边百姓慕名前来,一直送到王都城门。 因为学子们多是文生,这一路马车就很壮观了,浩浩荡荡从王都出发,目标帝丘。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新鲜感,就算坐马车也不安分,到处串门子,闹得和踏青游玩差不多。日子久了,看着差不多的风景,身心俱疲,逐渐没了走动,都老老实实窝在马车里,数着日子过。 也有闲不住的,比如定安郡主,她身穿一套紫色短装,弃马车自己骑马,拂面迎风,满身意气。 “南宫哥哥,你看我骑马如何?” 南宫止嘴含微笑:“非常好。” “日后你再出去巡视,我同皇伯伯也讨个差事,你觉得行不行?” “郡主不是还要去学堂,小心夫子给你不合格。” 定安郡主一改往日娇纵,噘嘴露出几分小女儿风情,“你非要同我这么生分?” 南宫止无奈:“燕儿。” “哼,你要是不哄哄我,我肯定要生气了。” 隔着一段距离,陆安然正好看到这一幕,有些颠覆了她记忆中定安郡主的形象。 “哎呀,隔夜饭都要吐了。”皮厚蹭马车同行的鹿陶陶打了个哈欠,翻着白眼道:“矫揉做作。” 陆安然觉得鹿陶陶有时候说话很难听,但她大部分说的确实是真话。 外面马车壁敲响三声,无方的声音传进来,“小姐,祁参领派人通知今晚在山谷里安营扎寨。” 陆安然掀开帘子,“到哪里了?” “已经入怀庆府地界。”无方道:“前方山路崎岖,天黑了行路危险。” 陆安然从马车里钻出来,天地骤然广阔,日头偏西,余晖散在云层上,洒下碎金般梦幻的颜色。 都是相熟的聚在一起,营帐也互相挨着,点燃篝火,架起烤肉,头碰头聊天。 鹿陶陶叼着一根草歪歪头,“哇,小姐姐你人缘好差哟。咦?居然也有人跟你一样没人搭理。” 陆安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马车远远停在偏后面位置,前面空地上营帐还没有搭起来,孟时照从马车上下来,脸色不太好。 随军三千人主要司护卫和安全,又因为摆道场为弘扬道法、向天祈福,每个稷下宫学子带的随从不可过多,否则人多易乱,这就导致很多事情学子们不得不亲身而为。 比如说搭营帐这个事,原本大家以为会有人帮自己搭好,没想着还要自己动手,公子小姐的哪儿会做这个,于是相熟的让自家小厮丫鬟互相帮衬,也就成事了。 最难为就是陆安然和孟时照这样独来独往的人,前者还好,有无方在,这种小事不在话下,至于孟时照,看她和丫鬟手忙脚乱,就知道没个一两个时辰这营帐弄不好。 陆安然还在犹豫,孟时照这个人性情孤傲,贸然帮忙或许并非对方想要。 眼看着,刚竖起来的营帐就在她们面前塌陷下去。 “哈哈哈哈哈——”鹿陶陶不吝于发出大声嘲笑。 帝丘问道 第155章 夜月伤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孟大小姐怼天怼地,行事如此潇洒一女子,居然晕马车。 服了一颗药丸后脸色总算好一点,孟时照用水壶漱口,冲陆安然颔首:“多谢。” 无方带着孟时照的丫鬟锦瑟重新将营帐支起来,鹿陶陶背着手绕在周围指指点点,这回干脆挪过来,两架马车停到一处。 陆安然请孟时照在自己营帐前休息,黑幕完全拉开时,点燃了篝火。 孟时照的脸经过火光照耀尤为苍白,额头还有虚汗,陆安然问她是否需要进去休息一会,她摇头拒绝,“营帐马上好了,不打扰你。” 几次接触陆安然有些摸到孟时照的性格,也没有勉强,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陆安然吃点干粮,孟时照没什么胃口,偶尔捡一根枯枝扔进火堆里。 “荒郊野外的,就吃这个?”鹿陶陶晃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安然扔了块饼给她,“你自己说了荒郊野外。” 鹿陶陶盯着饼左瞧右看,唉声叹气道:“春苗手艺再好,也难以在这种难吃的东西上有所发挥啊。” 咬一口,鼻子都皱起来,“干巴巴的,没嚼头。” 陆安然本来还能将就,然而不远处飘来诱人的肉香,手里的饼瞬间在她眼里变成了石头。 “哈哈哈~”鹿陶陶拍大腿,“你也吃不下了吧!” 陆安然把饼放回布袋子里,问无方要了水喝,“再有三四天应该就到了。” 鹿陶陶望着前方黑黝黝的山半晌,眼睛忽然一亮,“我去抓两只野鸡烤。” “小心夜叉吃人。”墨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吓得在场人一跳。 鹿陶陶用拇指揩过鼻子,“当我是你呢,傻子。” 云起风流倜傥地走过来,锦衣雪白,比月辉还皎洁,只是手里拿着两大串烤肉的举止不太公子哥,“还得本世子送温暖。” 陆安然抬眼看了眼肉,“哪来的?” 云起动作极为帅气的撩衣摆坐下,“你这个眼神不要这么奇怪。” 陆安然右边眉头一动,不太明白的表情。 “好像在看着一具尸体,并想着从哪个地方好下手。” 无方接过两大块烤肉,用匕首切成小块后放在她们带来的器皿当中,“确实是尸体。” 鹿陶陶托着下巴仰头,“突然间没有胃口了。” 陆安然完全不受影响,心中默默道:还是肉好吃。 无方也递了一份给孟时照,她食欲不好,相反这几个人的相处令她有些好奇。 关于云王府世子,王都传闻最多的除了他的放荡不知检点外,便是美貌,世上少有男子有这样的容貌但完全不女气,绝色而英俊,不笑似谪仙,一笑如妖。 鹿陶陶嘴里塞了肉,两边脸颊一鼓一鼓像青蛙,对孟时照道:“你吃不下别吃,不要待会儿吃了又吐,很影响别人诶。” 云起和陆安然两双眼睛一齐看过来,孟时照放下手里的肉,道:“刚才说夜叉吃人?” “对呗,青面獠牙,背后长翅膀的夜叉,已经吃了好几个人。”墨言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背部靠在树上,“都到了怀庆府地界了,说不定夜叉就藏身在后面哪座山。” 孟时照一呆,“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听的故事而已。”怎么竟然还真有夜叉? “我想起来,孟大人是隶城刺史,孟小姐自小在隶城长大的吧?”又加入一道声音。 陆安然偏过头,南宫止和祁尚都走过来,说话的正是前者。 孟时照点头:“那些传说都是大人哄孩子睡前听的故事,与妖精夜半在破庙魅惑书生这一类差不多。” 鹿陶陶眨眨眼:“你家孩子从小听感情戏啊?难怪你早熟。” 孟时照:“……” 陆安然看过地理志,怀庆府属隶城下辖,“莫非这边从前就有夜叉传闻?” 其他人不是王都人就是远在北境,不清楚当地的风俗,所以都看向孟时照。 丫鬟锦瑟拿烧开的水给大家泡了一壶茶,孟时照喝了两口热水,药效也起来了,晕车的恶心感逐渐抽离,脸色好看许多。 “不过我幼时听的关于夜叉的故事,与你们所描述不大一样。”孟时照双手捧着茶碗,道:“夜叉不分男女,来自鬼界,头发冒绿色的火焰,高大数丈,像蜡烛一样燃烧,他的眼睛一个生在顶门上,一个长在下巴上,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半月形。” 鹿陶陶张大嘴,“吃饭漏汤的话岂不是掉眼睛里去?” 孟时照头一次遇到脑回路如此奇怪的人,抿了下唇,决定和其他正常人交流,“据说夜叉经常在空中飞行,由于长期生活在阴间,所以只能在夜晚出现,尤其喜欢抓小孩。因为小孩子的眼睛明亮,最容易吸引到夜叉,但如果小孩在灭灯时闭上眼睛睡觉,夜叉就不容易感知到,也不会被抓走。” 众人直抽嘴角,这故事谁编的,太有针对性了。 南宫止微笑道:“天下父母心。” 云起用扇柄敲手心,“可是现在真有夜叉出现了。” 墨言重重点头:“吃了好几个人呢。” 孟时照眉头轻蹙,“以前从未有过。” “谁让你们天天拿夜叉哄孩子,现在把它给招出来了吧。”鹿陶陶幸灾乐祸,“不过我还挺好奇的,抓一个放在房间里,蜡烛都省了。” 这边众人谈论夜叉,不远处也有一堆人聚在一起。 “他们聊的好像很开心。”定安郡主勾了勾红唇,笑意有些冷。 当中一个粉衣女子道:“似乎在讨论什么夜叉,我今天听丫鬟说了,怀庆府有夜叉吃人,死了好几个了。” 定安郡主一挑眉,“夜叉吃人?” “对啊,郡主没听说吗?可吓人了,大晚上的还是别往山林里跑,说不得叫夜叉抓去了。” 定安郡主眼眸微动,里面闪过一丝算计。 月升中天,繁星似锦。 孟时照撑不住先去歇息,其余人又谈论了一会儿准备各自回营帐。 祁尚一侧耳,“你们有没有听见?” 云起:“嗯?” 南宫止的脸色严肃起来,“我也听见了。” 墨言站直身体,双手搓了搓手臂:“妈呀,不是那么邪门吧。” 无方对陆安然道:“有女子哭叫声。” 鹿陶陶脚踩地面腾空飞跃,“我去看看!” 南宫止大赞,“好身法。” 祁尚跳上旁边的马匹,一扯缰绳,“我带人前去查探一番。”一挥手,后面立刻跟上来十余个护卫军。 南宫止想了下,也去牵了匹马,刚要踩马镫,云起笑眯眯道:“少辅带我一程?” 墨言捂眼睛,他家世子真是越发没眼看。 陆安然看他,那眼神写着——云起脑抽了? 墨言转开头,片刻又憋不住般说道:“苏霁说上次南宫止抢了世子风头,世子时刻惦念着恶心他一把。” — 夏夜草丛虫鸣不断,声声如乐,但在这交杂的曲乐中,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呻吟。 无方带着陆安然到的时候,首先闻到浓郁的鲜血味,暗道不好。 祁尚和南宫止蹲在受伤女子身边,大概检查了一下,“伤在颈部,出血很多,立马带回去医治兴许还有救。” “等一下。”云起出手阻拦,拿扇子指向地上的人,“她是女子,你们抱着不大合适,让无方来。” 无方奇怪云起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男女之防也要区分时机,救命的当口,太过讲究反而耽误功夫。 云起后退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拍了一下陆安然,给了她一个眼神。 “现在不能动她。”陆安然出声阻止,并示意大家看女子的脚部,“她以银针定隐白穴,才止住伤口,否则伤在这个位置,又这么大一个伤口,刚才耽误的时间,早已经没命。” 南宫止恍然,“难怪我们来时,虽有血迹,却没有流血。” 云起啧道:“是个聪明冷静的女子。” 天黑,大家很难注意到一根小小的细针,至于一只脚掉了鞋子,也容易令人下意识以为她逃跑时情急之下掉地。 陆安然余光瞟了眼云起,这人倒是心细。 “陆姑娘可能治?”祁尚就近折断一根粗树枝,三两下裹上一层粗布,用火折子点燃。 陆安然刚迈一步,听南宫止说道:“术业有专攻,陆姑娘恐怕不大方便,不过这里医宗学子都在,不如喊一个过来。” 这样的外伤陆安然有把握,但是…… 云起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南宫止贴心替她挡掉了,何必趟这个浑水。 祁尚返回去喊人,无方和陆安然把陷入昏迷的女子放平,火把凑近了看,硕大的伤口像一个黑洞,裂开狰狞的口子。 “陆姑娘,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不过死人与活人到底不同,若是冒犯于你,我向你表示歉意。”南宫止道。 陆安然回眸,“少辅大人言重,而且你说的是事实。” 等待人的空隙,云起以折扇掩住口鼻,压低声音对陆安然道:“这点小伤口罢了,用不上你出手。” 陆安然看了看云起眉飞色舞的桃花眼,其实她心中不大介意别人或轻视或误解,但云起的话还是令她心中一暖。 帝丘问道 第156章 受伤原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学子来了好几个,除了医宗外还有胆子大凑热闹的人。 定安郡主站在最前面,还是白日里的利落短装,“南宫哥哥,我听说有人受伤了?” 有人眼尖,“啊!这个伤口,是被咬的啊!” “难道真有夜叉吃人?” “说不准。” …… 祁尚伸手一拦,“哪位学子愿替她诊治?” 一时没人说话。 稷下宫正月开课,到现在不过区区几个月,入医宗的今后会行医不错,但现在有几个敢扎针开药的,治死人咋办? “我来吧。”定安郡主爽快道。 众人顿时投以钦佩的目光。 后面有学子和旁边人赞扬道:“别看定安郡主平时看着娇蛮,正经事上头绝不含糊。” “那可不。”也有女子讥讽,“不像某些人,看个死人算什么本事,死人又不能动,划错几刀都没事,活人可不一样,哪怕一味药的剂量不对,都会吃出问题,肯定是治病更难啊,要不然世上只有医圣医仙,可听过什么仵作圣手?” 大家低声嗤笑。 陆安然目光平淡地扫视一圈,“我也希望,你们不会有用到仵作那天。” 众人:“……”你怎么说话的? — 护卫军翻遍了半座林,压根没有任何人影子,连脚印都不见。 “难道真有夜叉吃人?”这个念头在大家心里逐渐清晰。 观月暗中搜了一圈,回来说道:“要么夜叉,要么这个人的轻功登峰造极。” 云起摸下巴思索:“轻功也要借力,不可能凭空飞,竟然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观月摇头,“林中土壤潮湿,如果踩了肯定会留下印子,但属下毫无发现。” 云起叹:“看来这回的妖怪不好抓。” 陆安然放下笔,纸上墨迹未干,出现的人物正是昨晚孟时照口中所描述的夜叉形象。 墨言看了,咧嘴道:“这玩意儿能叫人?” 鹿陶陶抢过来,翻白眼:“蠢死你,都说了夜叉,是个鬼怪东西啦。” 观月直言:“确实不符合人物正常发展规律。” “这两天我翻阅了一些书籍,夜叉为恶鬼,勇健暴恶,能食人。”陆安然整理衣袖,回身看向几人,道:“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 鹿陶陶捧着脸:“吃人的恶鬼还能成神?难怪这年月不兴佛教,菩萨不识好歹啊。” 墨言点点头:“对啊,多少好人死了也未必成仙得道。” 陆安然淡道:“佛讲修心,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等等。”云起打开折扇,往胸口拍扇发丝飞扬,桃花眼微勾,精光流转,“我记得周家案中,夜叉被三清像驱赶逃走的吧。” 陆安然抚平桌上宣纸,“自古佛道不分家。” 外面有小兵来报,昨天半夜被救下的姑娘醒了。 那位女子被安排在定安郡主的营帐中,也是定安郡主主动提出,为的是方便医治。 陆安然和云起进去时,看到定安郡主的婢女刚服侍完女子喝药,因而药气很重,还有掩藏其中的淡淡血腥味。 陆安然视线放低,看到女子脖子处缠了白布,面色煞白,模样颇为标致,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打量面前一众人。 她张了张口,定安郡主赶忙道:“伤处在喉咙,先别忙说话,有什么要说的可以用手写下来。” 陆安然还从未见过定安郡主如此柔和耐心的一面,看了一眼旁边的南宫止,心中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你会写字的吧?” 女子点点头,靠坐起来,接了婢女递过来的笔和纸,“谢谢你们救了我。” 南宫止端详些许,道:“她身体虚弱,捡重点地问吧。” 祁尚站在最后头,闻言看向云起,恰好南宫止也看过去。 云起指自己,“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南宫止沉默一瞬,“云世子,你是提刑司司丞,又是圣上派来查夜叉食人一案,理应由你来询问。” “哦~”云起挑眉,理所当然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他走了几步上前,清清嗓子,道:“你叫什么?芳龄几许?家住何处?” 没有一处问在点子上。 女子刚要下笔,南宫止抬手阻止,“说你为何夜间出现在那,可看到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 一张纸写了几行传过来,上面的字迹很娟秀—— ‘我叫禾禾,山中采药迷路,没有。’ 南宫止拿着纸看完后问道:“你没看到他的样子?” 禾禾摇头,南宫止又问:“看不清?” 等禾禾点头,南宫止想了下,道:“他是否蒙面?” 禾禾神情中带了点犹豫,提笔写道:“脸黑,泛清光,五官不清。” 定安郡主抓住南宫止的袖子,“真是夜叉!” 南宫止拍了拍她的手臂让她放开,面对禾禾道:“你以前采药进过这座林子吗?” 禾禾再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头表示头一次去。 因为重伤失血过多,没一会禾禾就有些支持不住,大家从里面陆续出来,留定安郡主的婢女在里面守着。 “南宫少辅对本世子有意见?”云起一出来就算旧账。 南宫止讶然:“云世子何出此言?” 云起扬扬眉梢:“明明是南宫少辅让我问话,结果我一开口你又插话,是何道理?” “禾禾姑娘精神不济,恐怕回答不了太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应该先问几个紧要的才是。” 云起露出戏谑的笑容,“姑娘家的名字,少辅记得很牢嘛。” 南宫止看着云起的背影扶额,因而没注意到一旁定安郡主瞬间难看的脸色。 “从昨晚到现在你也受累了,回去休息会。”南宫止回过头,对定安郡主说道。 定安郡主笑着说:“治病救人嘛,我日后还要终身投入做这件事,就当练习了。” 回到营帐,定安郡主笑容一收,厌恶地扫了眼被霸占的床铺,对婢女道:“回头这些东西全扔了。” — 他们带着禾禾一起上路,出发前南宫止曾去东岳真人的营帐说了这件事,东岳真人表示他不理俗物,一切由南宫少辅定夺。 三天内,大家慢慢知道了禾禾被夜袭的来龙去脉。 她属帝丘县松溪村人,家中父女二人,因父亲行动不便,靠她采点草药维持家计。那天来这里,是有人跟她定了些药材,只有这座山头能采到,耽误了时辰后来又迷路,谁知就遇到了传闻中的夜叉。 “我原来不信夜叉,而且不是头一回在山中迷路,想着天亮了好走点。”禾禾回忆起来,眼中有些后怕,“那个影子凭空出现,猛地朝我扑来,我才惊呼一声,就叫不出来了。” 陆安然给她添了点热水,“幸好你喊一声,才唤来救兵。” 禾禾点头,“多亏你们就在附近扎营,不然……” 这会儿禾禾和陆安然他们一个马车,因为定安郡主总是骑马,她又不好意思独占别人的马车。 其实还有其他小姐们,只是禾禾心里感觉和她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她敏锐的感受到她们看似亲和的态度下自然流露出来的疏离和嫌弃。 至于陆安然,禾禾觉得这个贵家小姐与别人不同,她冷淡,但是真实。 陆安然道:“你那一针扎得很及时,否则即便有人前去,也来不及。” 禾禾有些不好意思道:“平时给父亲扎针扎得多了,才好不容易练出这一点手法。”说着,揉了下眼眶,看向别处,“我当时就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今后谁再给父亲施针啊。” 这个话题带点感伤,陆安然不知道怎么接。 鹿陶陶抛着沙包自娱自乐,间或插一句:“你爹什么毛病要天天扎针的?” “他年轻时候伤了腿。”禾禾解释道:“每当阴雨天都疼的无法入睡,我就向一位老大夫学了点针灸,每次扎完针,他会好睡一些。” 中午歇脚吃饭,陆安然朝外看了看天色,定安郡主的婢女端着一个小托盘过来,“郡主说,你的伤口该换药了。” 禾禾连忙起身,“有劳了,我自己可以。” 婢女把东西交给她,“伤口还不能见水,否则容易溃烂红肿。” “谢谢郡主,郡主大恩,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婢女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道:“不用了,我们郡主心地好,遇到了是你的福气。” “是,是……” 鹿陶陶从马车里伸出个脑袋,挖了挖耳朵,“外面哪只狗叫个不停啊,吵我睡觉。” 婢女剜了她一眼,拧身回去。 鹿陶陶嘻嘻笑着跳下来,“你谢她干嘛,她做戏给人看呢,又不是真心救你。” 禾禾不太明白这句话暗含的意思,说道:“人家是郡主,能出手给我治病很不容易的。” “郡主怎么了?”鹿陶陶撇撇嘴,“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吃饭拉屎还放屁。” 陆安然一根手指推开鹿陶陶的脑袋,“你不吃饭。” “吃啊,这树上好多鸟窝,等会儿我掏几个给你们烤鸟蛋怎么样?” 无方冷漠的瞥她,“你还敢烤鸟蛋。” 鹿陶陶叉腰哼道:“这里又没墙,我怕什么?”无所畏惧! 帝丘问道 第157章 替你出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饭后,禾禾借了个小铜镜对着脖子,准备自己给自己换药,她拆开白色软布,里面的肉已经长在一起,留下一道丑陋的伤口。 药味被吹散在风里,陆安然闻了闻,伸手道:“给我看一下。” 禾禾不明所以,还是将整盒膏药递给陆安然。 鹿陶陶没骨头一样把下巴架在陆安然肩膀上,呵呵一声:“她一个郡主能找到这种药,还真是难为她了。” 陆安然蹙眉,药没错,确实用来治外伤。 问题在于就像鹿陶陶说的那样,子桑燕身为郡主,吃穿用度一应皆是最好的,非极品不用,可这膏药寻常权贵都不用,平时只供给底层百姓。 倒不是膏药疗效不好,相反它能让伤口快速结疤,缺点是伤好后痕迹比寻常膏药更明显,适合追求实用而没多余能力注重外表的穷人。 陆安然之前看禾禾恢复得快,以为定安郡主给她用了什么奇药,没想到是这一种。 定安郡主心胸狭隘,只是没想到仅仅因之前南宫止和禾禾多说了两句话,她就如此记恨,心思未免过于狠毒。 只是这些,她不好和禾禾讲明,便道:“我给你换一种药,这个先留在我这边吧。” 禾禾眼见她神思变化,心中有好奇但忍住了没问,只点头:“好的。” 陆安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坚韧、聪明,如今看得还很通透,不免好奇道:“皮肤撕扯有凌迟之痛,你能忍着剧痛给自己行针,忍耐力不同寻常。” 禾禾低头笑了笑,笑容中多少带了些苦涩,“我从小在山里跑,总免不了摔个腿脚,厉害的时候骨头也折过,大概都疼过来了,也不觉得多疼。” 鹿陶陶摇头晃脑:“可怜啊,真可怜。”用食指戳戳陆安然的脸,“喏,人丑点没关系,可怜没人爱。” — 次日入帝丘,禾禾与众人告别,走前特地感谢定安郡主,这会儿南宫止在祁尚营帐中谈事,定安郡主不需要做戏直接喊婢女将人打发了。 禾禾心中依然感激,人家堂堂郡主替她疗伤,她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啊。并暗中下定决心,来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陆安然给了禾禾两个小瓷瓶,“黄色的每日睡前换一次,十日后换蓝色那瓶。” 禾禾收下了,落落大方道:“改日我送一些药材给小姐,到时候请小姐不要推迟。” 回马车时,鹿陶陶阴阳怪气地说着:“小姐姐你真舍得哦,这伤药里面都是极品药材。”哪是荒山野地这些寻常草药可比拟。 “药做来本就是给人用。”陆安然轻描淡写道。 鹿陶陶不服,“可你给我用毒药!” 陆安然眉梢略抬高,启唇道:“因人而异。” 鹿陶陶揉了揉脸颊,问面无表情的无方,“她什么意思?” 无方冷漠地看她一眼,“你不配。” “哈?”鹿陶陶眨眨眼,挤出一层水雾,“你们都欺负我,嘤嘤嘤——” “都挤在马车前干什么?”墨言背着手迈着老大爷的步伐过来,“世子说下午到帝丘,傍晚去游湖。” 鹿陶陶跳到马车上坐下,拿了甩马鞭在手里玩,“游湖有什么好玩的,没新意。” “是昱月十八泊吧?”陆安然隔着马车窗说道。 墨言挠挠下巴,“是吧,反正据说有十八个水潭相连,挺有名来着。” “帝丘山多湖泊也不少,最有名的当属昱月十八泊。”陆安然手上拿了本书,边翻开边和几人说道:“昱为日,意指此十八泊受日月精华,天地供养。” “虽然但是……还不就是个湖泊。”鹿陶陶用手背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下来,翘着二郎腿晃,说:“还不如抓夜叉有趣。” 陆安然目光落在书册上,很快把上面的文字扫了一遍,“我倒觉得,游湖很好。” 鹿陶陶闭上眼,挥挥手道:“夜晚游湖,孤男寡女,不是有鬼就是有鬼。” — 东岳真人掐算过后,将道场摆在帝丘县东五里,山体成环绕状,中间有个凹进去的空谷,面前是一条河。 “木本水源,聚气藏风,堪为宝地,可勉强一用。” 祁尚将大部分人马留下在此驻扎,剩下一小部分和学子们则暂时安置在县城内。 帝丘县现任知县钱良率所有府兵在城门口相迎,左右张望不见东岳真人仙姿,“祁参领,不知真人他……” 云起唰的打开折扇走到最前头,“真人没有,世子有两个,接不接待?” “这,下官哪儿敢怠慢。”钱良心说糟糕,他就光顾着东岳真人要来,忘了还有其他祖宗,“下官拜见两位世子,世子请。” “南宫哥哥,你回去后问问皇伯父,怎么选的帝丘县知县。”定安郡主坐在马背上,姿态高高在上,语声也尽显高傲,“做事情糊涂,一点也不分轻重。” 钱良暗拍脑门,皇伯父三个字砸得他晕头转向,心说莫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脑子快速一转,当今能光明正大称一声皇伯父的,难道是…… “郡主!您就是定安郡主,难怪下官今儿早起就有喜鹊叫门,隐隐看东边天空紫气不散,原来是定安郡主大驾光临我帝丘县,荣幸啊,真是下官的荣幸。” 定安郡主掀了掀唇角,颇为钱良的识时务满意,“行了,赶了一路也累了,你下去安排安排吧。” 钱良吁口气,心道好险。 实际上,朝廷往下发令,只说了大概,具体来些什么人,钱良其实不清楚,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快,没当场得罪定安郡主。 “咦?”云起做出惊讶的表情,“听说太子就在帝丘和悍匪周旋,难道这道紫气不是太子带来的吗?” 钱良面容一僵,余光看过去,定安郡主果然冷了脸。 完了嘿,这一群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南宫止出来打圆场,“劳烦钱知县空几间房出来安置各位小姐,其余人等就住在客栈中,我和祁参领轮流值守,还得钱知县在前院腾个地方。” “下官明白,诸位请随下官前去。” “云世子,你?”南宫止拍了拍马脖子,问云起。 云起勾唇一笑,分外妖孽邪肆,引得在场几个女子偷偷红了脸,“本世子不习惯和臭男人挤一个房间,而且县署那等地方和本世子犯冲。” 南宫止:“那……世子落脚后,烦请告知一下落脚地点。” 云起贴过去:“啧,少辅老盯着本世子干什么。” “世子误会了,圣上派我们前来,应当通力合作。” 云起退后两步,一个转身朝后摆手,“年纪轻轻,啰嗦。” 南宫止笑笑,对其他人说道:“走吧。” “诶,等一下。”云起想到什么,合扇指向陆安然,“把她留给我。” 在场不少人互相看看,眼中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表情,定安郡主冷笑一声,“云世子,皇伯父派我们来为的正事,不是拿来丢人。” 云起轻捻扇坠,桃花眼半眯,唇角上扬一点弧度,漫不经心中流露出一股风流张扬,“郡主好像医术不错,不如你来替我打下手验个尸什么?” 定安郡主脸一黑,委屈地朝南宫止嚷嚷道:“云起侮辱我。” 云起摊手:“你看,让你来你又说我故意羞辱你,要不然呢?我查案不留个仵作,让你们医宗的选一个代表出来?” 对陆安然招招手,“走了。” 陆安然冲南宫止和祁尚点点头,随云起走向另一条路。 定安郡主唇角下抿,“简直是不知所谓。” 其他人附和:“对啊,过分。” 南宫止抬起手,压下众人议论,道:“云世子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还是按之前说好的分配行事。” 钱良听得差点两眼翻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完了,他的知县生涯岌岌可危。 — 陆安然看这帝丘县与其他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不过街上卖的有几样连王都都不曾出现过,应该是这里的特产。 “你故意呛定安郡主?”陆安然一把抓住鹿陶陶的发辫,把她从摊子前凑的脑袋拉回来,一边说道。 云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本世子高风亮节,会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陆安然看他,眼神显然不大同意。 云起反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侧歪头,附耳道:“替你出气,高兴吗?” 暖流吹过敏感的耳朵,陆安然伸手摸了一下,垂目不说话。 鹿陶陶从陆安然的魔抓里挣脱出来,“你们说什么悄悄话是我尊贵的狐仙大人不能听的?” 云起挑眉一笑:“打情骂俏。” “略~”鹿陶陶扮个鬼脸,“不要脸。” “豆腐银丝鱼咧,来一碗豆腐银丝鱼——”摊贩小二卖力吆喝,生意也不错,不少人光顾。 鹿陶陶一闪身,钻到了最前头,“什么鱼啊,好不好吃?” “好吃,鲜得掉眉毛。”小二舀了一碗出来,“您瞧,货真价实,鱼是鱼,豆腐是豆腐,一点儿不掺假。” 鹿陶陶勾了个长凳坐下,大气的拍拍桌面,“来十碗。”朝外喊道:“我请你们吃,陆安然付钱。” 陆安然扶额,她就知道会这样。 帝丘问道 第158章 昱月十八泊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突然来了几个公子小姐,其他人还挺好奇的张望,这几人坐下,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小二端来两大碗汤,“几位不是本地人吧?” “谁说不是啦,我们就是本地人。”鹿陶陶用筷子一夹,豆腐碎了。 小二送上汤勺,笑说:“哪儿呢,像您几位这般出色的人物,我要是见过肯定忘不了。” 鹿陶陶顾着吃不说话,陆安然问道:“你在这里摆摊很久了?” “我啊祖传的手艺,原先我爹摆摊我就跟着了,从小在这个摊面长大。”不管开店还是摆摊,都靠嘴招待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不是跟你们吹,这城里城外有多少员外乡绅大户,我比谁都清楚。” 云起拇指一扣推开玉骨扇,目光一转道:“我们来的路上倒是听说了一桩事。” 小二把汤上齐了,往锅里加水,头也不抬道:“公子你说,我要是不知道,估计这县城也没几个知道。” “夜叉杀人。”云起支着下巴,慵懒道:“你可听过?” 小二手一顿,连忙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鹿陶陶吃饱了一抹嘴,“有什么说不得的,我还准备抓一个养在家里。” 摊贩小二惊得张圆了嘴巴,“姑娘您开玩笑,小心夜叉听见了晚上去找你。” “他不是在树林内活动,还会去人家中?” “周家知道吧?”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摇摇头,“你说。” “你们是外地的不清楚正常,这周家人呢在我们当地是有名的富户。”这会儿生意不忙,摊贩小二跟大家闲聊道:“起先夜叉在畦田岭一带活动,周家小姐订了门亲事,成亲当日正好要经过那块地方,有人劝他们不如绕远走水路,结果周老爷说他可不信夜叉,真有这东西,叫他来找我好了。” 鹿陶陶觉得挺稀奇,“夜叉听见了,找他们家去啦?” “那可不,夜叉化形成周小姐,还将人丫鬟给生啃了。”摊贩小二直摇头,“可怜周小姐如花似玉,现在成了半疯癫,亲事也黄了。” 云起支着下巴点点头:“确实可惜。” “现在周家愁着呢,前几日还请福星观的道士摆了三天道场。” “方向不对吧。”墨言蹲在长板凳上,呼噜呼噜一碗汤喝完,说道:“夜叉乃鬼神,应该由佛门超度。” 摊贩小二轻蔑一笑:“这年头,谁还兴佛寺。”往东边指了指,“你们也是来看皇家道场的吧,东岳真人乃真天师,得道地仙。” 陆安然心中摇了摇头,佛道初衷不在人间争高下,反而世人因各种欲念偏要分好歹。 云起轻笑:“你消息真灵通。” 摊贩小二自豪道:“小事,你们要是混不进去记得来我这边,我有门路可以给你们搞定。” 云起回身用玉骨扇拍了拍他肩膀,“先谢了。” “不用,给银子就成,每人一百两。” 鹿陶陶大叫:“你抢钱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摊贩小二将抹布甩到肩膀上,拍着胸膛道:“我是靠本事挣钱。” 一人一碗汤喝完,还真不是小二吹嘘,滋味鲜美且清甜,银鱼细小,整个鱼体食用,柔嫩有弹性,清香爽口。 “银鱼只生长在十八泊,那里的湖水成天吸收天地精华,所以鱼肉才更鲜美。”摊贩小二收了银子,道:“不过一般人可抓不着,我有祖传手艺,要不您几个瞧,镇上可有第二家卖这个?”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我不信,我今晚抓两条给你看看。” 摊贩小二面色略有些古怪,“这两天可去不得。” “怎么了?” “那里刚死了人!”摊贩小二掩着嘴声音压得很低,“被发现的时候,夜叉吃的就剩下半个身体。” 鹿陶陶叉腰:“好啊,死过人的湖里捞出来的鱼,你还敢卖。” 其他人胃里有点不是滋味。 摊贩小二忙摆手:“姑娘不要乱说,我这些鱼都是几天前抓了养在桶里的,我们生意人赚钱也讲良心啊。” 云起问:“死的人你认识吗?什么时候死的?” “松溪村的一个村民,家里人说进山打猎,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回家,第二天在十八泊的第三泊找到的人。” 陆安然看云起,“我想看看。” 鹿陶陶抱臂直点头:“确实要去看一下。” 默默跟在后头的观月直觉,这两人要看的东西大概不是同一种。 — 昱月十八泊,一泊接一泊。 太阳下山,天光还未全暗,湖面如镜,西边晚霞倒映在湖面上,美轮美奂,恍如仙境。 晚风轻轻吹来,吹乱湖面,几尾调皮的鱼从湖中跳起来,甩出点点水花,像落英缤纷。 “真漂亮。”鹿陶陶感叹完,飞身而起,脚踩着湖面小半圈又飞掠回来,“还是活水。” 陆安然眺目远望,“这里十八泊从外面看由不同山丘阻隔,其实下面每一泊都相连,通向地下水。” 墨言蹲在地上捡小石子打了个水漂,“好看是好看,正经没什么用。” 陆安然看向一个地方,“第三泊在那里。” “嗯,”云起站在她身旁,“尸体没有了,就去那里看一眼吧。” 陆安然点头,心里颇有些遗憾。 照理说刚死的人,案子还没有最终定论前,尸体应该被放置在县署内,结果观月跑了一趟,说尸体已经火化了。 “按照常理正常死亡者,停灵七日,随后盖棺下葬。”观月从县署那边得来的话回禀道:“但当地有个习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这里肉身损坏严重,甚至出现残缺者,则用纸扎补齐,然后在三日内一同火化,那样的话,亡者去了阴间后他的身体就是齐全的。” 鹿陶陶嗤之以鼻,“反正浆糊糊纸人,干脆全家都糊上,团团圆圆一起去阎王殿报道。” “你这张嘴欠,小心出门被揍。”墨言讽刺道。 鹿陶陶不以为然,“想我堂堂狐仙从南闯到北,从来不曾和谁低头过。” 云起尾音悠长,哦了一声,“你这个月解药没了。” “嘁,你又做不了陆安然的主。”回头对上陆安然的目光,瞪大眼叫嚷道:“不是吧,你真听他的话?” 陆安然淡道:“你太吵了。” 鹿陶陶在大家背后跺跺脚,抱着双手一扭脸,哼哼道:“狗男女,奸夫淫妇。” “你说什么?” 鹿陶陶两边嘴角往上拉扯,“小姐姐,你人美心善气质佳,犹如天仙在人间。” “噗——”墨言狂笑,“我第一次见到比我们世子还不要脸的人诶。”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收到两双冷飕飕的眼神。 — 第三泊和其他的湖面差不多,只是东南角多了一片红枫林。 与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枫树饶是夏日,依然火红,远看犹如半个山头在燃烧,在山风照拂下热情跃动起一团团火焰。 “人死在这个位置。”观月对比了一下方位,恰好是红枫树最外围。 陆安然蹲下来,捡起几片枫叶闻了闻,又看向周围。 无方绕了一圈回来,“没有野兽脚印。” 鹿陶陶整个人趴在一根延伸出来的树枝上,树枝被她压弯了几乎垂地,但依旧顽强地没有断裂,“都说了夜叉,能飞来着,要什么脚印哇。” 云起用食指弹了一下玉扇坠,“似乎血迹有点少。” 陆安然站起来,抬头环顾周围,“嗯,这里不是第一案发地。” “不会吧,你扒拉几把泥土就发现啦?”鹿陶陶双手托着下巴一歪头。 “不管夜叉是什么东西,如果死者被啃食而死,在残肢撕扯皮肤破裂时,自然有血流出,而血会流动,滴入土壤渗透下去,就算枯叶和泥土可掩盖,但已经被染血的泥土不会在短期内消失。”陆安然敛目道:“我闻过这里的泥土,完全没有血腥气。” 鹿陶陶皱皱鼻子,“陆安然你好恶心啊,闻死人躺过的泥。” 云起以扇敲击手心,沉思道:“人死后抛尸在此,血已凝固,所以并没有多少血迹,也不可能流入泥地当中。” 陆安然点头:“对,只可惜这里满地都是枯叶。” 墨言不明白,“枯叶怎么了?” “如果是猛兽,体重较重,就算踩着枯叶也会留下印记,但……”夜色黯淡下来,云起的眸子也沉入深邃,“鹿陶陶,让你穿过这片枫叶林,你会留下脚印吗?” 鹿陶陶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不起谁呢。” 她眨眨眼,俏皮一笑,身子如鹞子轻盈地飞到半空,攀着一棵树顶滑下来,脚踩枯叶沙沙而响,但落到实处,连个印记都不曾留下。 观月恍然,“世子是说,如果有人轻功好一点,完全可以办到,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夜叉吃人。” “这是一种猜测,经过了狐仙抢亲后,本世子总觉得‘妖怪’没那么聪明。” 鹿陶陶仰头,一张红枫叶放在鼻子上吹走,“你这个话很有针对性哦。” 陆安然问观月,“红枫林对面是什么?” “这里山多,红枫林背靠山,后面就没路了。”观月问:“可是要去查探一番?” 云起道:“今天天黑了,明日你再去。” 几人回城,陆安然对云起说道:“迄今为止,似乎只有周小姐侥幸逃过一劫。” 云起立马明白,“你想去周家?” “原先的人全都失踪,至今生死不知,自周小姐出事后,夜叉吃人才浮出水面。”陆安然半垂目,黑眸沉静,缓而道:“之后的几人全都和周小姐那位丫鬟一样死状凄惨,犹如猛兽分食。” “也许,夜叉真吃人,却没有吃前面几个呢?” 陆安然偏头,“世子怀疑这当中有两个案子?” 云起双手往后背,玉骨扇敲在背上,“不好说,要知道这当中蹊跷,还得去见一见这位周裴小姐。” 当下商议定,只是至次日,还未出门,又惊闻一事。 帝丘问道 第159章 太子上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不知是否夜叉吃人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一到晚上帝丘县城内渺无人迹,从街口到街尾,一片黑黝黝,寂静得像空城。 多数人住在县署,少部分落脚客栈,奔波多日,好不容易能挨着床,这群公子小姐偃旗息鼓,全都早早洗漱睡下。 东岳镇人携一众三元宫弟子直接去了山谷,那里由护卫军搭建了临时的住所。 “出家人昂,果然与众不同,一日三餐也是喝的仙露琼浆吧。”鹿陶陶笑嘻嘻地说着,口吻里带了那么点嘲弄。 墨言扭脸,“怎么可能,饭食都是县署内烧好了,祁尚统一派人送去的。” 鹿陶陶呀了一声,“三千人啊?” 观月满脸无语地看她一眼,“当然不是,只有三元宫的几位另外准备,其他军士都就地做饭。” 鹿陶陶伸起右手摆了摆,“切,我以为不吃饭呢,原来还是要通俗物,装什么世外脱俗。” 墨言饶有兴趣地凑上前,“鹿陶陶,你对真人说话如此不客气,心里都不敬畏鬼神吗?” “鬼神?”鹿陶陶甩甩头发,“本狐大仙在此,你跟我谈鬼神?” “你是假的啊。” “对啊,假的呗。”鹿陶陶耸耸肩,“糊弄糊弄一般人不就得了。” 墨言摸了摸下巴,用肩膀撞了撞观月的手臂,对着鹿陶陶蹦蹦跳跳的背影抬抬下巴,“诺,你看她有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说的话还正经有几分道理。” 观月:“人不可貌相。” 无方溜达过,话语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仙鬼神都是一个品种。” 墨言抽了抽嘴角,“无方都会说冷笑话了?” 观月抖了抖肩膀,好冷。 陆安然和云起走在最前面,听着后面动静,云起问道:“无方的伤都好了吧?” “都是外伤没有损及内脏,好得差不多了。”陆安然蹙了蹙眉,“就是伤口有些大,消除疤痕需要一两年。” 云起惊讶,“疤痕全都能除去?” “如果她每日晚上涂抹我的药应该没问题,但那些陈年旧伤,我就没办法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云起轻叹,“我最近发现无方比起以前多了点活人气。” 陆安然侧眸,“你不一定是好人,但确实是称职的师兄和主子。” 云起好笑地指自己,“我怎么就不算好人了?” 陆安然眼帘半阖,声音在夜色里微凉,“好人不会一见面就拿匕首抵住别人脖子。” “死丫头,还挺记仇。”云起轻笑一声。 宅院坐落在帝丘县的西南方位,和县署倒也不远,隔着两条街,打个来回大概在三刻钟之内。 前有亭台后楼阁,当中树木山石点缀的热闹又不累赘,时节正好,一簇簇粉杜鹃开满道路两边,花繁叶茂,艳丽夺目。 “这边很久没住人,房间太多来不及打扫,只清理出东边几间屋子。”观月带领一行人往东院落走。 陆安然本来以为云起临时在帝丘租借的房子,现在听观月的口气,“这也是云王府产业?” “确切地说是我娘嫁妆。”云起推开门,对里面的摆设还略满意,“你就住这间。” 陆安然眼神扫过桌椅柜子,家具全都是由紫檀木打造,“冒昧问一句,王妃家中做什么营生?”感觉产业遍布整个大宁朝。 鹿陶陶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这句,“小姐姐见财眼开呀,打听得这么仔细,是要准备嫁入云王府了嘛?” 云起两指扣着下巴点头:“原来陆大小姐爱财,这就好办了。” 陆安然莫名的看他,怎么就好办了,不过没有问出来。 “不多不少,二三十处吧。大多都在蒙州境内,王都的几个是我外公当初做生意的时候随手买下来,随后就搁在那里空置了,后来全都装进了我娘嫁妆当中。”云起以食指敲了敲额际,“老爷子就这点兴趣,没事花钱买个房子店铺。本来我都忘了,观月提醒才想起来帝丘有这么一个宅院。” “爱好很特别。”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跑过船,生意做到海对岸去了,大概那时候居无定所的日子太多,所以更渴望家,有根可扎,不会飘零。” 陆安然听云起话里话外带着些感叹,这些话不太像他说出来的,特地多看了他一眼。 云起打开扇面盖住她的脸推开,“反正你就记住,本世子有钱人,富得流油。” “你娘的。”陆安然毫不留情地拆穿。 鹿陶陶跳到桌子上坐下来,双手往后一撑,翻白眼道:“要不要给你两腾地方直接入洞房啊?” — 早晨推开窗,芭蕉叶煽动叶片,带来微微柔风。 天晴,万里无云,澄澈碧蓝。 府中婢女送来早饭,除了白粥、豆浆油条和羊奶松饼外,还有一碗铺了一层红油的肠粉。 这里常年没人住,所以只留了一个看门的老人忠伯,他们一家都住在这里,故而隔一段时间也帮着简单清理屋子和打理府中花草。 送饭食的婢女正是忠伯孙女,性格外向的小丫头,名叫秋蝉。 “观侍卫说小姐可能吃不惯我们这边的早饭,让我再准备点清淡些的,小姐若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秋蝉和她的名字一样,说起话来又响又脆,说着官话,但南方口音咬字重。 陆安然将油条泡在豆浆里,边道:“不用,我都可以。” “小姐尝尝肠粉咧,味道好着呢,又爽又嫩还滑。” 陆安然口味偏甜,正好跟王都的饮食合拍,乍见这么重油重辣,一时间有点踌躇。 “上面是红油,我用花椒、八角、葱姜蒜和糖慢火精熬而成,颜色好看,其实香而不辣。”秋蝉掰着手指头数完,眼中发亮地看着陆安然。 陆安然抵不住那种期待的眼神,用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小口。 “怎么样?怎么样?” “挺好。” 秋蝉满足了,“小姐您真好。” 陆安然起床洗漱后过来吃饭,并没有蒙着锦布,此刻问道:“你不怕我?” “为什么怕?”秋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姐是说你的脸吗?没什么好怕的呀,我阿嬷半个身子都烧伤了,比小姐这个脸还丑呢。诶……小姐,我不是说你……” 陆安然摇摇头,“没关系。” “小姐慢慢吃,随时可以喊我。”秋蝉想了想,说道:“我娘说外貌固然重要,但真正持久的美丽在于人的心,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良善、真诚,不论外貌丑陋或是美丽,都会赢得大家的尊重。” 秋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姐你就是这样的人。” 陆安然咽下口里的粥,说话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因为小姐就算不喜欢肠粉,也不愿让我失望而去尝试了啊。”秋蝉笑眯眯的,嘴角露出一个酒窝,“所以我觉得小姐一定是很善良温柔的人呢。” 陆安然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很机敏,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只能说不愧是云王府调教出来的丫头么。 — 鹿陶陶一早跑没影,她对周小姐没兴趣,要去帝丘县周围转一转,最好能碰上夜叉,当场逮住了栓绳子把他当宠物养。 周家庄在城外,观月提前让忠伯套好马车,再去喊云起和陆安然可以出发了。 谁知,没多久忠伯小跑过来说道:“世子,外面来了好些官兵。” 云起起身整了整衣服,一挑眉:“祁尚不会摆大阵仗,难道是南宫止来了?” 对陆安然挤了挤桃花眼,那意思——我就知道他是爱现的! 陆安然私心认为这不符合南宫止的性格,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两人来到大门口,诚如忠伯所说来的人不少,官兵分两边退开,一角紫绸衣摆飘入眼帘,男子身高中等,偏瘦但不体弱,背顶得笔直,一双凤眸,因为眼眶微凹显得尤为深邃。 陆安然还只是觉得眼熟,云起拱了拱手,嗓音带着一点笑意,“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大驾光临,怎么好意思让您等大门口呢。” 子桑瑾微微仰头,习惯性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对云起道:“你这里位置很不错。” “托我娘的财。”云起一点也不觉得丢脸的笑着说道。 子桑瑾转头看向云起,“云世子昨日一入帝丘马不停蹄直接去了十八泊。” “帝丘这个地方不愧对它的名字,果真山好水好风景好。”云起摆了个手势,请太子往里走,“十八泊最大一泊乃第九泊,又有水渠连通巴江,可供游船出入。太子如有闲趣,改日我租条大船,我们可游水赏景,泛舟湖上。” “还是云世子会玩。” “人生在世,须尽欢。” 院落当中,桃花树下,子桑瑾转回身,目色深沉道:“不过本宫听说世子去十八泊可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查案。” 云起露出诧异的表情,“这都被人发现了?”清了清嗓子,“的确是这样,来之前皇上不是给了臣一个卷宗,关于帝丘出现妖怪吃人什么,臣心里着急,一到帝丘直接去了杀人现场。” 承认的太快,反而让子桑瑾吃不准,顺着道:“云世子有所发现?” “夜叉没出现。” 子桑瑾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云起回答的这么轻率,“不出现,不是正常的吗?” “太子您不懂啊。”云起轻叹,“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抓了夜叉就完结了,可难就难在,这东西神出鬼没,又有通天大能,难抓。” “真有夜叉?” “人都啃没了,还能有假,总不能是人啃人。” 子桑瑾左右看看,“云世子身边那位内丞……” “让他留在王都。”云起摆摆手,“省得他话多耽误我破案。” 子桑瑾眼眸轻转,在心里给云起下了一个定义——才疏,却自大,为人有傲气,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做事急于求成,不周全。 原本还想着和云起商量商量关于案子的事情,顿时消了几分心思,余光往旁边一扫,“这位?” 帝丘问道 第160章 天师驱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是第一次陆安然和太子实打实的照面,在她眼中看来,太子身具皇家威仪,但不同于皇帝浑然一体深入骨髓的威严,太子过于年轻少了些震慑人的气势。 子桑瑾先注意到陆安然的双眼,黑得很纯粹,干净澄澈,像毫无波澜起伏的清泉,略显死气沉沉。 初见面,陆安然觉得太子装腔作势有余,但后继不足,不够成熟;太子则认为这个女人表情单一,一定无趣至极。 “蒙都陆郡守之女陆安然。”云起给子桑瑾介绍,道:“陆大小姐师从医辩宗,臣请她来帮忙验尸。” 子桑瑾一皱眉,“尸体不是都被火化了?” “这不没赶上嘛。”云起摊手。 子桑瑾目光在两人之间轮转,想起某些传言,眼底流露出某种了然,“稷下宫医辩宗高徒,当可以为云世子助力。” 云起笑点头:“是啊是啊,太子此番也住在县署吧,南宫止这次让皇上封了个什么统管,负责所有事务。” “本宫昨晚已经与南宫少辅见过,他奉皇命前来,我们要配合好他,也好让这场法事顺利进行。” “这个自然,只不过……”云起不遗余力,一逮到机会就要给南宫止上上眼药,“按分位来说,当以太子您为首,可如今皇上又把差事交给南宫少辅,这……臣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啊。” 太子抿了抿嘴角,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幽光,“云世子查明夜叉吃人案就行了,本宫与你们都是为君分忧,不用刻意分得太清楚。” 两人各怀心思又说了几句,太子带着人离开。 云起望着重新合起的大门,手中玉骨扇流畅地转了个圈,“据传皇帝几个儿子对南宫止不满,如今看来消息不假。” 刚好子桑瑾也在发表对云起的看法,“其他不好说,但云起这人存了些小心思。” 花嫁和匙水随驾伺候,闻言道:“太子是觉得云世子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不学无术吗?” 子桑瑾眸色微暗,“朱门高户出身,怎么会有真正单纯无知的人,不过……心思太多,就看他能不能兜得住。” 花嫁点头:“既然这回他没有带那位内丞,我们就静候他如何破案。” — 这么一耽误,出门的时候就晚了。 马车行到正街,让人群堵住半天不能动弹。 云起用玉骨扇撩开车帘,外面的百姓聚成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一时半会散不开,他们挤在中间有些进退两难。 墨言跳到马车顶上张望一番,“哟,前面有杂耍呢,有个人喷了好大一团火。” 马车旁边有人听到了,语气不满道:“小伙子不要乱说,那是天师驱妖!” 墨言蹲下来,“说仔细些,哪来的天师,三元宫吗?驱的什么妖怪?” “三元宫的真人哪儿请得来,不过张天师在十里八乡也是很有名气的,他抓过不少妖精鬼怪。” “嘿,你还见过啊?” 那人奇怪的斜眼看过来,“都说了精怪,普通人怎么看得到!” 墨言凑到车窗前,“又一个骗子。”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不尊重天师当心日后妖怪找上门。” “我们离他远一点,看他一脸倒霉样。” 墨言瞪大眼,“观月,他们在说谁呢?” 观月叹气,“说我,他们说我。” 墨言抱臂,“你脸型确实不太好。” 云起伸展四肢,“下去看看天师捉妖?” 陆安然有些好奇,倒不是对所谓张天师是不是真能驱妖好奇,而是奇怪这里难道又有什么人家叫妖怪祸害,或许能有些线索。 他们围在中心的张天师穿了一身道袍,与三元宫蓝底白边不同,他一身黄色大襟,长及腿腕,袖宽二尺四寸以上,袖长随身。 手中一把桃木剑,舞舞生风,拿长袖从眼前挥过,口里喷出一串大火。 “妖精显形,速速纳命来。” 张天师摸出三张符篆掐了个诀把它点燃,勾在桃木剑顶端往空中转了一个圈,突起一团蓝色雾气,张天师一把火全喷在上头,符篆迅速燃烧完,从剑尖掉落好大一团黑色灰烬。 那团黑灰居然不散,有人好奇拿脚踢了踢,像是粘稠的什么东西聚拢在一起。 到了这时,张天师才长出一口气,“妖精伏法,田施主尽可放心。” 今日请来张天师的是一户田姓员外,家里这两天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哭,有经验的就告诉他们家人,孩子眼睛干净,能看到阴间东西,不是鬼就是怪缠身了。 正好三元宫的东岳真人携徒前来,田员外原也起了点心思,结果拜访一趟连大门也没摸着,倒是也不恼,地仙真人哪是平常人能触及,只有真龙天子的天家人才堪驱使。 于是田员外花大价钱请来这位张天师,如今抓了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指着地上黑糊糊一团,“难道就是这东西?” “你家小儿是否在一个多月前抓了一只燕子玩弄,最后燕子死了?” “对,对,是有这回事。” “那就没错了。”张天师抖了抖袖袍,三缕山羊胡被风一吹,衣角扬起,显得几分仙风道骨,“此乃即将成精的燕子,因修炼过程中出了差错所以受伤让你家小儿抓了,它修有多年法术,故而死后怨气加身,纠缠于你家不肯离去。” 田员外擦掉脑门子汗,直呼好险,“幸亏有天师您啊,不然我们家可要遭殃了!” 大家交口称赞,“真是神人啊。” “无量寿佛。”张天师打稽首,“既然事已了结,贫道告辞。” 田员外赶紧塞了一大包银子过去,“张天师辛苦了,进去喝杯茶再走。” 田家下人拿来筐子,按照张天师的要求把那团东西罩住,择日选个好时辰给它安葬了,化解怨气,求个家宅安宁。 人群也渐渐散开,嘴里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刚刚那场法师,说张天师多厉害,是有道法在身的人。 陆安然眉头轻蹙,多看了一眼那团黑物,旁边云起取笑,道:“死人剖得不过瘾,还想将妖精也分尸了?” “不是,我在想那个东西并非……” “张天师吗?”忽而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盖过所有人,语调有些骄纵和调侃,“我身上也有妖精缠身,能不能给我驱一驱啊?” 众人寻声看过去,先是一呆,好耀眼的一个少年郎,唇红齿白,皮肤透着光,白玉无瑕,唇角弯弯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笑,眼神透出目空一切的傲气。 少年骑坐在一匹像马又像羊的东西上,从上俯视张天师,从语气里都能听出他的不屑,“狐狸精,不知道张天师有没有这个法力。” 张天师端着正经冷肃的脸,“施主莫开玩笑,施主红光满面,并无妖气缠身。” “呵~”少年郎冷笑,“我说有就有,你今天不抓个九尾狐出来给我看看,就不要走了。” 旁边有人指指点点,“谁啊,这么大口气?”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意味不明地低声道:“原来是他。” 陆安然看他,眼底带了疑惑。 “凤倾。” 陆安然想起来了,初入王都时就有人提起过,让她遇到了这位混世小魔王一定要小心。 “凤倾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性格阴晴不定,帝丘有一眼药泉很适合他休养,所以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帝丘养病。” 凤倾一招手,迅速跑来十几个府兵,把张天师和整个田家大门口都给围了起来。 “怎么样?你要抓不出九尾狐,说明你是个假道士假道行。” 张天师眼珠子转了转,“施主身上没有妖气,即便有通天能耐,也无法抓个九尾狐出来。” 凤倾端着下巴想了想,“你会喷火嗷?” “此乃点火术,符篆有灵,遇阳而燃。” 凤倾一概不听,自顾道:“我看你会喷火,说不得你就是妖变的,妖怪的心长得和人不同,不如切开来分辨分辨。” “肚子剖开,人不就死了?”张天师刚给田员外解决了问题,田员外站出来替他说话道。 凤倾微微歪头,下巴搁在手背上,反问道:“他不是有法术吗,再合起来不就行了。” 别人如果这样说可能是说说而已,但帝丘县的人无人不知小侯爷凤倾恶名,听说曾经有个人就是走路多看了他一眼,他直接挖了人家一只眼睛。 不少人看不过去准备挺身,凤倾充满邪恶的笑容扫过去,顿时都缩了回去。 “其实会喷火不见的是妖怪。”极致安静当中,一道女声格外清亮,像是沉闷三伏天骤降一场暴雨,灌溉出无比的凉爽,“口中事先含上一根木棍,木棍一头用绳子缠紧再浇上特制火油,等到需要的时候点燃就可以喷出火焰。” 凤倾唰的转头,“你哪儿来的?” 陆安然:“路过。” 凤倾眯了迷眼睛,脸上有些不快,在大家以为他要对陆安然发难时,忽然看向张天师,手指陆安然,“她说你是假的。” 张天师抬高下巴,一副凭你们怎么说,我自高风亮节不同俗人计较的姿态。 “把他嘴掰开,”凤倾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来了精神,“点个火扔进去试试。” 府兵去抓张天师,一群人不让,两边争执起来。 陆安然走到筐住‘妖物’的筐子前面,眼底少见的带了点跃跃欲试,问田家下人,“我能不能看一下?” 凤倾这会儿不关心张天师有没有被捉住,反而很有些兴趣的看向陆安然,“你又要做什么?” 帝丘问道 第161章 顽劣小侯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锵~’一声,匕首寒光乍现,惊得田家下人倒退几步。 陆安然手指握着匕首把柄,指腹在那颗宝石上摩过,眸色一凛,对着地上那团黑物斜砍了下去。 没多久,兴趣缺缺地抬头,“一团面粉,外面裹了浸过油的油布。” 大家全都回过神,刚才太过专注把张天师给忘了,现在一看,人呢? 两边聚到一起争执不休差点打起来的人群分开——张天师不见了。 田员外拍大腿,“哎呀,是个骗子啊!”他花了整整三百两白银! 凤倾玉雪似的脸颊浮现一抹哂笑,“跑得倒是快。” 田员外看他没有追的打算,试探道:“小侯爷,我属实没想到他是个骗子,明明将我家情况都说了个真呀。” 云起将玉骨扇拍在胸前,开口道:“正常,但凡做这种掐算营生的,找准主家前总会摸清状况。”说罢,抬了抬下巴。 观月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顺便往地上扔了个人。 田家人还震惊在云起的外貌当中,被一声惨叫惊醒,“他不是厨房的阿虎吗?” “三日前,他把田家小儿梦魇以及曾经捉了燕子玩不小心弄死的事告知张天师,并获得了一串铜钱。”观月对着云起说道。 田员外张大了嘴巴,痛心疾首道:“家有内贼,怪不得!” 大家也从张天师捉妖的惊撼中转而对云起面容的惊叹,帝丘县何时来了这么一位人物,跟个仙人似的。 凤倾往后仰打了个呵欠,“无聊,回府了。” “小侯爷,那张天师今日得罪您……”田员外忍不住喊道。 凤倾嘴角斜勾,笑起来如碎雪消融,乌黑的眼珠透出生冷寒气,“他死不死的看我高不高兴,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前面的这团东西塞你嘴里。” 田员外面色微变,忙摆手,“不敢不敢,小侯爷您请,您慢走。” “哼,给脸不要脸。”凤倾转头瞪了云起一眼,才骑着晃悠悠离开。 云起回以微笑,玉骨扇轻拍胸口,“还真是如传闻一样,性格暴躁的坏小孩。” 王都人都知,宣平侯嫡子从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留在帝丘调养,因宣平侯宠溺,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 墨言嘀咕道:“当他面说他小孩,估计要被揍。” 云起挑眉,“他揍得过本世子?” 几人退出人群回到马车,还有不少人的眼神往这边不住地瞟,云起依旧惦记着揍凤倾的事,坐下说道:“多打几顿就听话了。” 马车动起来,陆安然掀开门帘好奇地问道:“像张天师这样的人很多?”否则云起怎么一开始就让观月暗中去田家抓人问。 云起一坐下人就犯懒,手托着下巴歪靠在塌上,笑了笑道:“其他人不知道,只是刚才我看有个小子贼眉鼠眼,我让观月抓了吓唬吓唬。” 陆安然眼中露出一丝赞扬,“世子任职后敏锐性与日俱增。” 两人说着,马车又停下,云起朝外喊话,“这次又怎么了?” 隔着布帘传来观月的声音:“世子,凤小侯爷挡在前面。” 云起掀开帘子,才看到所谓的挡路是怎么回事。 凤倾骑在马不马羊不羊的动物上,手里拿着根钓鱼竿,钓线尾端一个钩子,没有勾着鱼也并非空的,而是勾了一个人。 那人看着是个男子,粗布蓝衣很邋遢,脚上蹬着一双破布鞋,走路的时候为防钩子把嘴巴扯烂,拼命仰头垫着脚走路,看起来非常辛苦又有些滑稽的样子。 云起看不明白这一出,“他不去泡药泉在街上瞎晃荡干什么。” 凤倾从田员外家离开,本来和云起他们走的两条路,结果到了前面岔路一拐又拐到一起。他这个人大坏没有,否则王都人早唾弃了,就是任性的厉害。 起因凤倾拐过来时,有个人突然冒出来,好死不死就窜到他前面。 如果他原本就走在凤倾前面,凤倾顶多看不顺眼,根本懒得计较,或者他识趣点让一下凤倾也过去了。结果他偏堵凤倾前头,嚣张惯了在王都都横着走路的混世魔王小侯爷怎么能忍。 那人还有理,“路在我脚下,我想走哪走哪,皇帝老子也管不了。” 凤倾阴沉沉一笑,“嘴这么硬,不知道会不会叼鱼钩啊。” 男子开始还硬撑,结果凤府的府丁真硬塞了鱼钩在他嘴里,一下子勾破嘴角,鲜血倒流喉咙里,把他胆都快吓破了。 帝丘的人都听过凤倾这位小侯爷大名,他心里是看不惯居多,今天在田家门外看到凤倾那般嚣张,正好路上又碰到,才故意截了他的路。 他没想到,传闻不仅没有夸大,这小恶魔根本天不怕地不怕! 钓了半条街,凤倾没什么兴趣了,鱼竿扔给下人,轻鄙地笑道:“现在嘴还硬不硬了?路在你脚下,但走东还是走西,得我说了才算。” 男子想点头又不敢,眼里透出求饶的眼神,他真怕了,只求凤倾玩够了放他个全乎人回去。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不出面?” “放心,凤倾脾气臭,不会真闹出人命。” 陆安然想说云起才第一次见凤倾吧,哪里来这么肯定的想法,结果果真看到凤倾让人取下鱼钩,放那个男的离开了。 云起勾了勾嘴角,“宣平侯爱子如命不错,但他们家有一条家规,不可随意残害无辜。” 陆安然望着那人嘴边飞溅出来的一滴血,“这还不算残害?” “比起来凤倾确实出格了点。”云起解释道:“也是因为传言他活不过十六。” 墨言凑脑袋过来,“哎呀,凤小侯爷今年十五了呀。” 云起放下帘子,人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如果你儿子生命倒着数了,你会怎么样?” 陆安然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为人父母,体会不了那种心情。 “宣平侯纵着他,只要不闹出人命,都随他高兴。”云起用玉骨扇指向车窗外,“你信不信,这个时候凤府已经有人暗中带他去治病且赔偿银子。” “所以凤倾在外面闯祸,宣平侯另派了人善后。”陆安然疑惑道:“凤倾知道吗?” “你问他啊。”云起冲前面抬了抬下巴。 凤倾收回视线,嘴唇轻吐两个字:“无聊。” “小侯爷,泡药泉的时辰到了。” 凤倾面无表情的朝前走,下人想拦又不敢拦,急得团团转,“小侯爷,您不要乱走,那里人多小心冲撞您。” 凤倾忽然停下,转过头来,目光阴森森的,“你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下人心惊肉跳,“小侯爷,这话可不兴说。” 凤倾扯了扯脸,皮笑肉不笑道:“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那你急什么?” 凤府一行人离开,观月再次催马动起来,摇摇头道:“凤府小侯爷也是个可怜人。” 墨言蹲在马车前辕,道:“他想干什么干什么,逍遥自在的很,哪里可怜了?” “若旁人都这么战战兢兢对你,像对待一尊瓷娃娃,让你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个要死的人,你还觉得逍遥自在吗?” 墨言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反驳,陆安然淡然的声音道:“相较起来,如若他不是凤府小侯爷而生在普通百姓家,才最可怜。” 观月点头:“陆小姐说的有道理,如果是寻常人家,恐怕活不到现在早夭折了。” 墨言撇撇嘴,痛斥道:“马屁精!” — 观月从县署那边打听来的情况,周家庄在县城外面,光是庄子就建了大半个山头,非常的阔气。 不过他们还没机会见识一下,县署衙役打扮地骑着马匆匆从后头追赶过来,一下马喘着粗气道:“还好追上了。” 墨言啃了口青枣,含在嘴里问道:“怎么了?脸黑成这样,死人了啊?” 原本是随口说瞎话,谁知道衙役听了表情变得古怪。 墨言瞪大眼,“不是吧?” “真死人了,少了半只左手和一条左腿。”衙役在县署日子不短,不多不少见过几具死尸,还打捞过淹死泡好几日的尸体,也没如今这个听来吓人,“又是一个被夜叉吃掉的人。” 使人恐惧的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夜叉这等凶悍鬼怪,非人力可以抗衡,又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墨言‘咔嚓’咬一口脆枣,“这个夜叉胃口也太好了点吧。” 几人只能临时转道,从官道往分水岭走。 “钱大人他们已经去了,约莫比我们快一刻钟左右。”衙役因为跑了一趟云府又追出来浪费了些时辰,“报案的是他们同村的人,因为出门两三日没回家,家里人着急就发动全村一起找来着,一找就找到了半具尸体,家里人看到当场晕过去了。” 再具体的衙役也说不清楚,报案人自己也吓得不轻,“看情形是夜叉吃的没错。” 陆安然双手用力握了一下,眼中有光,“是不是,先查验了尸体再说。” “这位小姐也是稷下宫高徒吧?”衙役好心道:“最好还是避一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墨言捂嘴偷笑,笑够了搂着肚子道:“你让她避开?她是仵作!” “啊?”衙役不敢相信,“仵作还有这么年轻的女子啊。” 观月一拽缰绳,转身朝后道:“到了。” 陆安然精神一震,云起似笑非笑道:“你的点心时刻。” 墨言揉着腹部,小声跟观月嘀咕:“世子形容的好恶心,我都快吐了。” 观月默然,“你吃多了。” 拨开树叶,一道尖利嗓音响起,“啊——死人!” 帝丘问道 第162章 心怀鬼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群山起伏,树密而茂,浓厚的叶子遮盖下来,林中常年潮湿阴暗。 女子惊声尖叫让人阻止戛然而止,恐怖的气氛却暗暗蔓延开来。 衙役摇摇头,“我就说别让那群学子过来。” 云起问:“稷下宫那帮子人?” “可不是嘛。”衙役不敢亮着说免得得罪人,毕竟入得了稷下宫的以后都非池中物,只得心中腹诽,“耽误功夫么。” 云起摸了摸下巴,忽然开嗓喊一声:“提刑司来了,都让开,退后三丈。” 衙役惊讶,这个提刑司司丞这样行事风格的吗? 前方白花花一片穿着稷下宫学子服的男男女女在一旁呕吐,听到声音抬起头,树影日照下,云起一张脸光华夺目,如妖似仙,嘴角三分浅笑放荡不羁,桃花眼微微上勾波光潋滟,如梦似幻。 刚瞻仰了死尸的学子们,就连素日看不惯云起品性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太养眼了,脑海中的那些恐怖画面都冲淡了不少。 南宫止在最前面,冲云起颔首示意:“云世子。” 云起抬起云纹锦靴,踩到一堆枯叶上,不肯往前多走几步,“南宫少辅名字取错了,应该叫南宫不止,除了道场那边要操劳,还来管夜叉吃人,果然能者多劳。” 学子中有人敬重爱慕南宫止,忍不住呛声,“提刑司连破大案,看来云世子有天纵之才,一定能很快抓住夜叉。” 云起眼珠子往旁边一滑,轻笑一声,“现在医宗选人不看天赋看嗓门大小?” 粉衣女子脸色一红,刚才正是她看到尸体忍不住尖叫。 “云世子,这般说一个女子,未免有失风度。”另一个女子站出来。 云起斜挑眉梢,都没有理会她,转而和南宫止说道:“尸体在哪儿呢?” 女子寻了个没趣,抿了抿唇,表情些微尴尬。 站在一旁的孟时照将一切看在眼底,红唇掀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祁参领让人把附近都围起来了。”南宫止引路,“云世子这边请。” 云起勉为其难抬了抬高贵的脚,前面一段路没有枯叶覆盖,潮湿而泥泞,腐烂的叶子混在泥土里,间杂各种小虫子尸体。 南宫止不解,怎么又停下来,“云世子?” 云起勾了勾手指,对陆安然道:“你去。” 其他人眼看着云起大爷般站在那里,手摇玉骨扇,一派清风朗月,只是这个场景不太合适,作为提刑司司丞却不关心案子,太不像话。 别提给他们带路的那位衙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哪里有让人家小姑娘去看尸体,自己个大男人反而站着不动的人。 陆安然不关心周围人的心理活动,她确实对尸体存了几分好奇,也不赘话,迈步越过云起朝更里面走。 南宫止想了下,“也对。”随之跟在后面。 越往里光线越暗,风在灌木中呼啸而过,带起空遥的回响,环境和气氛渲染出阴森的感觉。 尸体在一棵大榕树下,头往右歪靠着树根,右手和右腿压在下面,因此上面残缺的左半边身体格外显眼。 断裂处血肉模糊,白骨露在外面,还残留几块肉挂在上头摇摇欲坠,每每随着风来回飘摇,场面别提多诡异瘆人。 陆安然掏出一副鹿皮手套带上,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残缺的地方,“伤口不齐,从痕迹看被啃食过,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 不同于第三泊那个死者,眼前这个地上都是碎肉和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空地和树叶,显然人就死在这个地方。 南宫止愕然:“缺失的腿和手真的被吃了?” 陆安然就着蹲的姿势回过头,“有没有被吃不知道,但我确定伤口由利齿啃噬而断。” 南宫止都不免毛骨悚然,正常人哪有这么尖利的牙齿和力气把人的身体撕扯开。 陆安然也陷入沉思,“难道世上真有夜叉这种东西?” “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的有完没完。”云起在外大喊:“看个死人需要这么长时间?” 陆安然已经检查完尸体,边走边脱下鹿皮手套,摸出一瓶药粉洒在手心揉搓,“从他手部茧子和膝盖劳损来看,是当地普通农户,进入这个林子的原因还要问一下他家人,还有其他几个死者亦然。” “我让钱知县先将这片林子封锁起来。” 白影一晃,云起从树后闪出来,“什么情况?” “人是被咬死的。”南宫止面容严峻道。 云起看陆安然,“夜叉?” 陆安然摇头:“不清楚。” “嚯~”云起意味不明的笑笑,“有意思。” 南宫止:“怎么说?” “三元宫来此摆祈福道场驱邪伏魔、祝国迎祥,结果场子还没热,先跳出个鬼怪吃人,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南宫止眸内闪过一抹深思,“云世子提醒的有道理。” 云起身子往后仰,“我提醒什么了?我不就是觉得好笑吗,这鬼怪也不长眼,三元宫东岳真人亲自坐镇,哪里还有它猖狂的份。” “如果不是鬼怪,那……” 云起很快接话,“那我哪儿知道,是鬼怪最好,让东岳真人掐一把天火给烧喽。” 两人说话间,有学子靠过来,“真是鬼怪啊?” “对对对,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背后还长翅膀那种。”云起挑起邪笑,“怕不怕?” 学子倒吸一口气,“真,真的啊?” 吓唬完不经事的学子,云起发现少了一人,“祁尚呢?” 南宫止道:“刚才祁参领发现一个可疑人物,对方轻功很特别,他追过去了,不知道有没有追上。” 话刚说完,吵吵闹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女声特别嘹亮,“你再不放开我咬你哦。” 衙役全身为之一震,“夜,夜叉?” 云起伸手压了压,“别激动,不是夜叉,是个小混账。” “呃——” 同一时间陆安然也听出来了,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一大早跑出去的鹿陶陶,也不知道她怎么跑这片林子来。 小混账鹿陶陶叫祁尚拿绳子捆绑了拎着一头出现,走到人前蹲到地上不肯动了,“哎呀,疼疼疼,官府诬陷好人啦,逼良为娼啦,嘤嘤嘤——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会反抗哒!” 南宫止看这女子古灵精怪,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油滑的像狐狸,“云世子你认识?” “咦?”鹿陶陶一转头看到南宫止,不嚎了,眨眨眼,笑眯眯道:“小哥哥真好看,交个朋友呗?” 南宫止头一次遇到性格这么无常的女子,一下子有些愣怔了。 陆安然看了一圈,原来定安郡主没跟来,难怪她觉得南宫止身边少了什么。 其实定安郡主一开始是想来的,后来听说那尸体太恶心,她就犹豫了,毕竟上次为了在南宫止面前表现替一个贱民看病都叫她难以忍受,万一当地一时找不到适合的仵作让她动手,她在南宫止面前不好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 粉衣女子看不惯鹿陶陶这般轻佻,轻嗤道:“哪里来的女子,如此言行无状,胡乱认哥哥。” 鹿陶陶哪是肯吃亏的性格,当下歪了歪脑袋,笑的特别纯真,“你担心多一个女儿啊?” 粉衣女子皱了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 “哦,管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是他娘呢。” 粉衣女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名字叫杨雪儿,父亲在本朝任光禄寺卿,故而行事也较为张扬,从不曾吃过亏。 今日却一连两次叫人当面羞辱,云起也罢了,毕竟是云王府世子她不敢得罪,谁知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当面叫嚣,她如何能忍,当下一巴掌甩过去。 杨雪儿算准了鹿陶陶被绑无法反抗,这一巴掌用了全身力气,冲着撕烂她嘴巴去的,掌心触及冰凉,还没反应过来,手掌传来麻辣辣的疼意,惊愕抬眸,对上南宫止一向温润但此刻带了点不赞同的眼神。 南宫止收回没有出鞘的大刀,还给身边衙役,对杨雪儿道:“杨姑娘,只是口角罢了,不必要动粗。” 杨雪儿心里对南宫止有几分爱慕,这会儿又是手疼又是羞愧,一张脸全都红了,呐呐说不出话。 “咦嘻嘻~”原本被绑的鹿陶陶突然凑个脑袋过来,大眼睛扑扇扑扇,看着天真,眼底藏着一丝狡黠,“被训斥了耶,好丢脸哦~” 杨雪儿一咬嘴唇,原地跺脚转身就跑。 “诶,雪儿——”之前帮着她说话的女子追了几步,后对着南宫止和云起他们行个礼,“我叫杜蔓,林深危险,我去找她一下。” 鹿陶陶掏掏耳朵,“找就找呗,谁要知道你名字啊。” “看见了吧,一个两个心怀鬼胎。”孟时照站在陆安然旁边,声音冷峭:“你自己看看好。” 陆安然随着杜蔓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原来这姑娘刚才帮着杨雪儿呛云起,居然是对他有意思,想引起他注意? 孟时照哼笑,“你还真是迟钝。” 陆安然回过味,这个让她看好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没等陆安然问出来,祁尚派出去巡视的一个护卫军急匆匆跑过来,“参领,属下看到个会飞的人从前面窜过!” 帝丘问道 第163章 世子之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位小兵说得郑重,在场的人都没当回事,云起更直点鹿陶陶,“会飞的人?喏,被你们家祁参领抓了。” 护卫军小兵看看鹿陶陶,再挠了挠头,“黑色?青色?有些不对啊。” 祁尚目光锐利:“如何不对?” “适才属下看到个黑色影子在林子深处一晃,追过去没找到,结果抬头发现,他贴在树梢上,一双眼睛发着绿光,鬼气鬼气的瞅着我。”小兵犹带余悸,“我拿刀往树上砍了一下,他就往更深处飞过去了。” 说完,小兵还强调,“黑色,不是青色,而且这姑娘眼睛没发光啊。” 鹿陶陶穿的青衣短裙,脚蹬一双羊皮小靴,手里揪着一条长辫甩来甩去,完全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嘻嘻哈哈道:“是我啊,鬼怪都会法术变身的么,你笨不笨啊,再仔细看看?” 小兵面对凑到眼前差点贴住的大眼睛,脸倏的红了,干巴巴道:“你你你……” “我什么我?你看得清楚吗,要不要摸一摸?” “狐狸精!”小兵转头就跑,脱口而出道。 “噗——”云起笑出声,“还真是说对了。” 这个小兵上回没有跟着去沂县,这次来帝丘的途中也负责探路和先锋,故而虽听过云世子大名也远远瞅过一眼,第一次这么近接触,乍一看,顿时一呆。 人一呆,就容易说胡话,“咋还有只男狐狸。” 云起笑容一僵,陆安然抿唇偏过头,掩住嘴角的笑意。 南宫止扶额,“先别说这些,你当真看到有人黑衣绿眼,从这里飞过去了?” 小兵点点头,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真的,黑色的也不知是不是衣服,反正整个人一团黑,树梢那么细的地方他贴在那里跟树叶一样,呼啦一下就飞远了,比鸟还轻。”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稷下宫学子一阵骚动。 “夜叉啊,活的夜叉。” “胡说什么,许是有人轻功好,刚刚祁参领还抓了个。” “可轻功再好也是人,又不是真的能飞。” “说得也对啊。” …… 祁尚对南宫止道:“不管是人是鬼,有必要弄清楚,我带人去。” “嗯。”南宫止和他观点一致,“总之和这里的杀人案脱不了关系。” 云起很欣慰,都不需要他费吹灰之力他们把活都抢着干了,才感叹一声,南宫止转身看向他,“南宫少辅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云世子有什么高见?” “我?”云起用玉骨扇指自己鼻子,“你们很有想法,本世子没意见。” 不乏学子发出嗤声,不过当中有几个女学子实在顶不住这么妖孽一张脸,草包就草包了,谁叫他长得好,嘲讽不下去! “那好,我们一起去。”南宫止下决定。 云起觉得有必要说明这个‘们’一定不包括他在内,听祁尚道:“我先安排人送学子们回县署,南宫少辅和云世子就负责东边那一块,我带人往南。” 云起眼看他们一人一句,你们商量的时候问过他了吗? — 祁尚说要送学子们离开,他们没有任何意见,今天这一趟下来,那死尸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飘,实在是心神俱疲,快撑不下去了。 就连孟时照,虽然表面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但迈步的时候人摇了一下,还是受到了大刺激。 陆安然知道这群人最艰难的时刻不是现在,怕要到了晚上夜深人静,黑色把整个人都覆盖的时候,心底的恐惧才会慢慢滋生出来,大脑忍不住浮现生平所见最可怕的东西。 “晚上入睡前泡水喝。”陆安然给了孟时照一个小荷包,“祛湿安神。” 孟时照低头看着浅绿色荷包,没有打开已经闻到淡淡药香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气息,“多谢。” 陆安然松口气,还担心孟时照这么骄傲的人会逞强,看来她又错了,骄傲而非骄纵无知。 人走一大半林子安静下来,除了他们三人还多了两个——陆安然和鹿陶陶。 前者有仵作身份又通药理,万一遇到什么都用得上她,最主要的是,谁都知道陆安然现在帮提刑司做事,正确一点来说,帮云起做事,因而南宫止和祁尚看她留下见怪不怪。 而后者留下来很简单,但凡鹿小妖精不想做的谁也说不动,反之,谁也拦不住。 “你丑,我不跟你混。”鹿陶陶指着祁尚说完,跳到南宫止身后做鬼脸,“小哥哥好看,我就跟着他啦。” 陆安然都有些佩服鹿陶陶,一群人里眼光精准,选了个最难缠的人。 倒不是南宫止难缠,相反他为人谦和,进退有度,说话也总留有余地,别的不说,云起三天两头刺他,他都能云淡风轻的掀过去,实在是为君子。 问题是,王都谁人不知南宫止是定安郡主定下的夫婿,谁要和她作对,一辈子都没有安生日子。 南宫止还是微笑着,和祁尚拱拱手,两边人马就此分开。 云起走在最后,勾了勾陆安然的袖子。 陆安然狐疑的回眸,云起轻哼道:“虚伪。” 陆安然特别真诚的问道:“你和南宫世子什么仇?” 云起扬起下巴,挑高一边眉梢,“一都不容二世子。” 陆安然默,王都缺什么都不缺世子吧? 两人走了一段,前边鹿陶陶不知道说了什么,南宫止颇有耐心的和她讲解,不得不说,鹿陶陶卖乖的时候,的确就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当然,像而已,毕竟她真可爱但假天真。 “小妖精装疯卖傻,不会真看上南宫止这货了?”云起暧昧的笑。 陆安然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南宫世子和定安郡主没有定下婚约?” 谁都知道定安郡主无法无天,因为有一位皇伯父宠爱她,照理说她想要的都能得到,而且以她痴迷南宫止的程度,不会想不到去跟皇帝要一道赐婚圣旨。 “没有,除非他们私下有什么约定。”云起扭头,眯起桃花眼:“莫不是你看上南宫止了?” 陆安然摇头,“就是感觉奇怪。” “要不然你去问问。” 陆安然本质上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只是路上随便聊聊还好,当真去问这样的事,才会显得更奇怪吧。 在他们说话间隙,鹿陶陶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哥哥,你未婚妻是那个定安郡主吗?” 云起和陆安然默契的对视——这么直接的吗? 南宫止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的摇头,“不要乱说,没的影响郡主清白。” 鹿陶陶甩着小发辫蹦蹦跳跳走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角眉梢露出一股子狡黠,“是吗?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南宫止看她,“很多人?” “大概有全王都这样?” 南宫止这几年经常让皇帝委派到各地巡视,在王都的日子其实不多,加上定安郡主有心挡住那些风言风语不传到他耳里,所以虽然他有些感觉定安郡主的心思,但想着年纪小不懂事也没多在意。 “小哥哥,不喜欢的话要早点说,不能当渣男哟。” 南宫止仔细琢磨一番,眉头拧起一个小疙瘩,如果真是那样,他的确要尽快歇了定安郡主的心思。 半晌,重新恢复风淡云轻的微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开玩笑,当不得真。” “啊哦。”鹿陶陶俏皮的挑起眉头,“看来你真不喜欢她,我给你介绍一个呗。” “嗯?谁?” “我啊,嘻嘻嘻——” 南宫止:“……” 云起暗搓搓指前面,“到处卖弄风骚!” 陆安然很公正的说道:“南宫世子家世学问才华皆上品,有女子倾心不奇怪。”要说起来,陆安然上下瞟云起,“林中风大,世子还需要拿折扇扇风吗?” 言外之意,到底卖弄风骚的是谁? 云起手部顿了一下,良久痛心疾首,“你果然见异思迁,变心了。” 陆安然无视他跨过一个坑,脚底踩到松动的土差点摔跤,云起眼疾手快用玉骨扇勾了她一下,还不忘调侃一把,“开玩笑而已,不用急着投怀送抱来证明你对本世子坚贞不渝。” 陆安然忍了忍,忍不住道:“世子适合开梨园。” “哦?” “从头到尾自己都能唱一出戏。” “哈哈。” 笑声畅快,惹得南宫止和鹿陶陶都止步回头张望,后面两人赶紧加快步伐,一起站到一个高地上。 “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可疑人,看来不在这边。”南宫止挑高远望道。 鹿陶陶攀着树用轻功掠到顶头,哇一声道:“好多山啊,诶?下面好像有一个破房子。” — 破房子不是真的破房子,而是一个有些年头比较陈旧的道观。 只不过,空旷山谷突然出现一个荒僻的道观,也足够奇怪。 鹿陶陶踹开一堆枯草,嘀嘀咕咕道:“这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的还有人来这边上香?” 陆安然走在她后面,纠正道:“佛寺才需要初一十五进香。” “不是你说的佛道不分家?” 陆安然自认为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再则鹿陶陶只是故意跟她反着来,便不打算细说。 帝丘问道 第164章 荒山道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走近了发现,其实道观附近有被清理过,杂草见少,土地还有翻新痕迹。只是有段时间没有开垦,所以又有细碎的野草孜孜不倦地冒出来,已经有半尺长短。 道观由矮土墙围起来一大半,正面是一道木头篱笆门,单挂了个木钩子,没有锁严实。 南宫止提议,“道观主人好似出门了,我们先附近看看,等人回来了再……” 说字没出口,鹿陶陶已经打开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陆姑娘……” 陆安然以为喊她,结果南宫止看着鹿陶陶的方向。 许是注意到陆安然的视线,南宫止回过头道:“陆姑娘,你家小陆姑娘有些随性。” “我家?” “她不是陆家人吗?”姓一样啊。 陆安然才知道南宫止搞错了什么,“她姓鹿,指鹿为马的鹿。” 鹿陶陶跳起来,往院子里一棵杨梅树上蹿,顺手摘了几颗紫红色杨梅,嚷嚷道:“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什么指鹿为马,明明是梅花鹿的鹿!” 对于鹿陶陶莫名其妙的坚持,连南宫止都知道了应该直接无视。 正在这个时候,路口处有人喊道:“哪个擅闯我道观,坏我风水。”口气老气横秋,嗓音稚嫩,因而显得荒腔走调。 几人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身上穿着道袍没错,不是三元宫低调奢华,走起来两袖飘风的绸缎衣袍,也非他们见过的那个张天师那般一身黄。 小道童穿着灰色麻布直筒三清领道袍,袍子有点大,一边衣角塞进裤子里,另一边直直垂下,两只手的袖子撸到手肘上面,左边手上挂着野山鸡,右边臂弯兜了各种野果。 不伦不类,奇奇怪怪。 “你是这道观主人?”云起上前问道。 小少年输人不输阵,仰起脑袋偏要和云起对上视线,才用大人般的口吻应道:“贫道正是这三元观的观主,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虽为小孩,南宫止的态度却不敷衍,礼貌地拱拱手:“我们误打误撞才来此处,观主是否看到有个黑影可疑人物?” 小少年想回礼,抬起手才发现不得空,正为难时,一只白嫩嫩的手掐住他的脸颊,嘻嘻笑着调侃道:“小道长,难道你也会捉妖?” 小少年拼命往后仰也挣不脱,扭头对上鹿陶陶乌黑的大眼睛,脸颊倏地红了。 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被女人碰过呢! “呀呀呀,小道长你定力不行,这样捉不住妖精,反而要被妖吸光精元的哟。” 小少年手一松,野鸡扑翅飞走,落下的鸡毛飘在他的头发上,另一边野果哗啦啦散满地,他自己两个脸更是红透了,那点硬拗出来的老气横秋便一点都不见踪影。 陆安然使个眼色,无方拎住鹿陶陶的后领子把她往后一扔,小少年终于得以喘气,感激地朝陆安然两人打个稽首。 几人往里走,陆安然上下左右看,“刚才说我们坏你观中风水,莫非这院中摆了什么风水阵?”她对阵法不精通,故而也看不出什么来。 “其他倒无碍,就是院中这棵杨梅树动不得。”小少年整束完道袍,小小的脸蛋严肃紧绷,若非稚嫩难消,举手抬足俨然已经有了道长的风范。 鹿陶陶抛了一颗杨梅扔进嘴里,酸甜的味道让她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小道长表情认真道:“师父说杨梅树上结的果子都顺应天理,多了少了会影响运数,让我不能轻易碰触。” 大家全都看向杨梅树,云起桃花眼微挑,嘴角溢出一抹轻笑。 “哈哈哈哈哈——”鹿陶陶放肆大笑,顺手拍了小道长脑袋一下,“你笨不笨啊,你师父肯定是怕你偷吃杨梅才故意这样说。” 小道长拧着眉头道:“师父不会这么无聊。” “那我问你,”鹿陶陶一手勾住小道长的脖子,使得他再次脸红起来,“既然杨梅没人摘,后来那些杨梅都去了哪里?” 小道长这回仔细琢磨了很久,好像……似乎……一夜间突然不见了? 鹿陶陶人精一样,只观察小道长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拍腿乐道:“都让你师父一个人偷吃了吧。” 小道长挠了挠脑袋,忽然笑道:“师父说万物顺应大道,道之体,本自然。杨梅树结杨梅果,最后给人吃,人又化尘土,再回归自然,岂不就是自然之道。”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眼中有些欣赏,他倒是没想到小小年纪,这么通情达理。 南宫止不停点头,“小道长说得对,谁吃的不重要,万法归源,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鹿陶陶摊平手掌,让上面三颗杨梅打滚,歪头道:“小哥哥说得好有道理,我都听不懂耶。” 云起非要刺一下,“本世子未听说过,原来南宫少辅还修道法?” “与三元宫东岳真人有过几次交谈。” “我看你骨骼清奇,挺适合当个辟谷的道士。”云起着重突出道:“一辈子在深山老林里待着不娶媳妇那种。” “世子说笑了,我之见识尚浅。” 陆安然忽略两个人你来我往,望着上面掉了一颗钉子而斜挂的牌匾,‘三元观’三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之手。 “破落。”鹿陶陶毫不客气,以这两个总结。 云起扇着玉骨扇,单手背在身后,那一副贵公子派头就算在荒山偏僻地方,依旧玉树临风,风华无双,啧一声摇头感慨,“三元宫和三元观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里面房间更破旧,唯一完好的三清像漆面斑驳脱落,要多磕碜就有多磕碜。 鹿陶陶背着双手像老大爷一样到处晃,“要说念佛的这年头混不好就算了,你们道家在本朝这么吃香,你就混成这样,也好意思说自己修道?” 小道长老气的唉一声,“信道者诸多,然道法不同,他们都去寻自己的道缘,许是与本观无缘。” “切,说白了不就是你这破地方太偏又没传出名气,人家不爱来。” 小道长想了下,属实也是这个道理,但还是要强调一下,“各人有机缘,道法自然。” 鹿陶陶突然捂住左边脸,陆安然瞥她,“你怎么了?” “牙疼!”才几岁年纪,动不动这个道那个道的,念的她感觉自己马上要现出真身了。 南宫止捻了三支香给三清像敬上,后回身问道:“还不知小道长名号?” “贫道寻清。” 鹿陶陶闲不住,好奇的伸手摸了摸神像,就差跳香案上,听到后面说话,偏过脑袋道:“寻亲?殉情?寻卿?” “诶,施主不可妄动。”小道长看鹿陶陶远离三清像,才放下心,眼睛盯着鹿陶陶的身影,边道:“清水的清,不过寻清就是寻亲,师父捡到我时说我无父无母,就叫这个名字吧。” “那你师父呢?” “师父两个多月前死了。” 陆安然见他并不难过,“之后观中只剩你一人?” “师父说我们每个人都会顺应天道,只是他先走一步,我想了下,反正最终殊途同归,一个人也就感觉没什么了。” 荒郊野岭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小童,也不知这段日子他是怎么生活。 大人替他心酸,反而寻清想得开,“师父死之前有些遗憾,说道法无门,我是唯一肩负重任的传人了。”说着,大人般摇头感叹,学的惟妙惟肖,“唉,都叫那群瘪徒子搞坏风气,从此道法无门啊。” 众人聊了一圈,还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寻清想也不用想,直接道:“没有,除了你们,没有任何人来过。” 云起仰首望着断崖陷入沉思,旁边南宫止轻声自言自语道:“除非还有其他路,否则他真的会飞。” — 临华殿,皇帝一目三行看完了手里的折子。 奏折是南宫止送来,上面写了他们大概到达帝丘的时间,以及关于帝丘夜叉杀人。 “先有狐妖,如今再出夜叉。”皇帝将奏折扔在龙案上,冷冷一笑,“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在他面前的是柳相知,闻言抱拳行礼道:“皇上真龙护体,不论妖魔还是鬼怪必将无所遁形。” “行了,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转而拿起另一本折子,“刘德忠告诉朕,给他三十万大军,三年内蒙州七郡尽归朕手中。” 柳相知略沉吟,话语含蓄道:“李将军对蒙州境的情况并不了解透彻。” 皇上扯了扯嘴角,笑容发冷,‘嘭’一下把奏折甩到地上,“何止是不了解,朕看他就是好大喜功,昏了头了!” 刘德忠乃淑妃娘家兄弟,算得上皇帝小舅子,柳相知心知此人好高骛远,绝非能办实事之人,却不好直接评价,故而保持沉默。 “柳爱卿。”皇帝摩挲着右手玉扳指,眼底暗光沉浮,“如今一众子弟缚在帝丘,你认为朕该怎么做?” 这场道法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昭告天下那般祈祝迎祥,而是皇帝自觉时机成熟,趁这个机会,好收回蒙州境了。 现在并非大宁朝最盛世繁华时,但相对于蒙州七郡也没有处于当年的融合强盛,各种计较下来,反而是最合适让七郡臣服的时机。 所以有了这一场帝丘道场,而且特意下令稷下宫学子共赴。 然而到时候,蒙都七郡的人收到的消息,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女儿被绑为人质,让各家族长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反抗。 正如柳相知所说,“如今我们师出有名,圣上也并未伤害他们的子女,只不过蒙都与王都相隔千里,那边收到的消息略有差池,也情有可原,但他们若妄动,便是不敬尊上。” 能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个事情最好,否则…… 帝丘问道 第165章 山谷村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同时发生。 “据探子回报,阴家暗中派人与琉璃岛千赤国来往密切,隐有图谋。” 竭海中间大大小小各种岛屿无数,最大的一个叫琉球岛,岛上有一个小国名为千赤。 盛世王朝最繁盛的时候,兵强马壮,一举统一整片大陆,还曾组成水师打到千赤国皇宫门口。 当时的千赤国皇帝举白旗投降,从此成为盛世附属国。 后来王朝几经变更,千赤国也时不时在里面搅浑水,但猢狲到底敌不过雄狮,时间久了,似乎已经认命,每年上上供,送点特产,蜗居在一方小岛上。 皇帝脸色微沉,“在这个时候?” 柳相知眼帘下垂,表情严肃几分,“是的,臣怀疑阴家早有异心,恐怕也是防着皇上出兵收复,虽然探子目前不知晓他们具体交谈内容,不过发现好几黑大箱从海路运输出来,经过北燕城最后入了蒙州境。” 皇帝几乎顷刻间就想起来,“九牛弩?” 九牛弩虽然在普通弓弩上进行改进,但它威力巨大,最远可射八百步到一千步,射程高达四五里。 千赤国人狡猾又胆小,还善于墙头草两边倒,他们心中对繁华富庶的陆地觊觎不已,却不敢真刀真枪地面对面干仗,只好缩在岛上,又不死心总是想要做点什么恶心你一下,趁机捞好处。 就好像一条身处在阴暗角落的毒蛇,揣着不怀好意的心思,伺机等待合适的机会扑上来。 但大宁朝的人也不可否认,千赤人在做手工东西这方面有些天赋,比如兵器,他们不善于创造,但擅长改良。 一年前千赤国做出九牛弩,进贡的时候还特意奉上一把,后来兵部的人拿去拆了重新组装,根据它的方法自己尝试做了几把,结果尝试的时候发现射程过长,无法命中目标,很难对敌人造成致命伤害。 于是兵部不屑地把这样东西弃之不理。 直到南宫止从竭海巡视回来,他看到了九牛弩之后很肯定地对皇帝说道:“两者所差无几,但里面卡扣的部分不一样。” 皇帝瞬时明白过来,冷笑:“千赤国并未将真正的九牛弩拿来。” 当时刘德忠在殿前,听了话后,马上说道:“小小千赤不把我大宁朝放在眼里,皇上,臣以为应当带兵将这个岛剿灭了,日后哪还有什么千赤不千赤,全是我宁朝人。” 柳相知咂摸道:“竭海北接燕城,东达陵城,而琉球岛在竭海当中,位置特殊,岛上子民常居海上,对竭海相当熟悉,我们并没有地理优势。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从小生活,恐怕无法适应,所以当初盛世王朝考虑诸多因素才决定让千赤国成为附属国,而非直接驱逐岛民,强占琉球岛。” 刘德忠不以为然,“岛留下就行了,人不人的,杀了流放了,怎么都成。” 柳相知温和一笑,道:“刘将军,庶民无辜。” 皇帝沉默不言,其实大宁朝的水师不像盛世王朝那么强大,尤其经过竭海清缴海盗,水师更是损失不少,需要时日休养生息。 另外,他深知千赤油滑,绝对不是看着那么好对付。所以竭海事起,他马上派军队镇压,就怕海盗与千赤国沆瀣一气,腹背受敌。 一把小小的九牛弩威力再大在战争中的作用有限,不会因为一把兵器而让一个国家强盛或灭亡,但如今千赤国偷偷地卖兵器给阴家,这当中算计什么,皇帝和柳相知几乎一下子就琢磨透了。 “还真是蛇鼠之辈,小人行为。”皇帝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既然尹家和千赤同谋,意味着可能这边立时发兵,蒙州境那里就敢马上反抗,若千赤国这个时候来兵,北部和东部同时陷入战场,大宁朝不一定兼顾得过来。 “皇上需要小心千赤国虽性子懦弱,但异常狡猾。”柳相知盘着手上的佛珠,深思熟虑道:“自阴昴丧命,阴家并未再派其他阴家子女前来王都,想来已有决断。” 话虽如此,只是…… “东岳真人说,这场道法难得,是吉兆。” 柳相知想了想,“大规模调兵定然引得阴家警觉,开春各地都有征军,不如就以练军的名义派一万军队前往沙珈城。” “西部?” “是,往北走燕城动静太大,而东有竭海,只剩下西部,从鄂城绕道去往沙珈,抵达戈壁地区。” 那里篇幅广袤,无边无际,然而地理环境极为恶劣,一年四季荒无人烟,别说一万人,几万人放进去都如蚂蚁般渺小。 皇帝盘算了一下,沿着戈壁边缘穿越过去,直达蒙州境也并非不可能,但里面有一个问题。 “牧兰部族,到了每年狩猎的日子。” 牧兰族生活在西北部草原当中,以凶悍著称,善骑射但不会农耕种植,靠烧杀抢夺,常年在边境骚扰。 当年萧战带兵讨伐蒙州七郡,谁知牧兰族亦乘势而起,结果子桑九修夺政前朝覆灭,而蒙州四分五裂,各自拥兵。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宁朝,听到牧兰部族几个字都格外头疼。 西北地方每年四月化雪,要到五六月转暖,他们就是六月之后大范围活动。 柳相知合计道:“如果行军速度快,能赶在六月之前。” 窗外,云在天空疾走如飞,忽明忽暗的天光盖在皇帝脸上,使得他表情有些神思莫测,他手指按着龙椅轻敲,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 离开的时候,寻清要跟着陆安然他们一起走。 “小不要脸,不要看到漂亮姐姐就走不动路。”鹿陶陶抓着小辫子的发尾扫寻清脸颊,“我可不会喜欢你这样乳臭未干的臭屁小孩。” 寻清让她调戏得脸颊通红,连忙在心里喊了好几声三清法号,一本正经摇头道:“不是这样。” “哦?那是哪样啊?” “师父让我守一百日,他说百日之内有缘人会上门,我就跟着他出谷。” 在场几人很是诧异,难道三元观的先观主还真能掐会算? 鹿陶陶笑着道:“那我们有好几个人呢,你的有缘人是谁啊?” 寻清一时间有些踌躇,“师父没有说过这个情况啊。” 南宫止看了看半块牌匾往下塌随时掉落的门楣,“此处偏僻,他一个小孩子确实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南宫少辅这么好心……” 陆安然点头:“嗯,过于危险。” 云起马上把话圆回来,“……那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云世子要收留寻清?”南宫止很有些料想不到的说道。 云起:“……”他说了? 寻清对着云起弯腰打稽首,“今后烦劳施主了,无量寿佛。” “好,好。”云起半眯桃花眼,心中腹诽,好一个南宫止,果然是假装纯良的大尾巴狼,套路起人来,一套一个准。 “不过施主放心,待我与师父的师弟联系上,就会离开了。” 云起倒不是真心讨厌小道长,甚至觉得这个小孩有些趣味,只是他单方面和南宫止斗了这么久,忽然落了下乘,有些不痛快。 几人出谷,寻清带路,南宫止时不时和他交谈,问一下山谷里的情况,云起和陆安然落在后面。 “回去后那小孩跟你住。” 陆安然蹙眉,“为何?” 云起给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你不是心疼小孩没人养,我们一起养呗。” 陆安然心一抖,脚步乱了,表面看不出什么,仍旧是淡淡的语声,“世子家财万贯,养不起一个孩子吗?” “本世子高兴。”云起手拿玉骨扇轻敲陆安然额头一下,“谁让你乱说话。” 陆安然停步,手摸了摸额头被打的位置,眼中有很浅的笑意滑过,垂头跟上前面的人。 山多相似,陆安然不习惯这样地貌的人都快转晕了,寻清却在里面游刃有余,直到再爬上一座小山站在顶上,下面居然零零散散有几十户人家坐落其中。 “这里都这样。”寻清给大家解释说:“因为山多,山谷也多,大大小小的村庄就散落在中间。” 他小手往左边到右边一划拉,“从这里的上西村走到那边下西村要走上一天,已经是很近了。” 鹿陶陶拍了拍一块石块后坐上去,“你们这里好无聊啊,走一天才能去其他村逛逛,闷死啦。” “不是啊。”寻清指着一个地方,“一天都算快的,好些个村和村之间两三天才能到呢。” “那里呢?怎么回事?”南宫止背对着大家,他看到的是一个稍远些的位置,有山上各种树木草叶遮挡,只依稀看得见一点点屋角,好像也有个村庄。 寻清对这一带俨然很熟悉,只看大概位置就肯定地说道:“原来是祀玗村,现在叫鬼村,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人们认为房子空了人不住,那么就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住进来,然后成为了鬼村。 南宫止问道:“荒废,为什么?” “住在山脚下就怕大暴雨,雨下的厉害了把山上的泥石流卷下来,下边村庄就遭殃。有的人侥幸活下来,但是家和家人都没了,只好去外边谋生,整个村子就荒废掉了。” 在场的人非富即贵,不能想象底层人为了生活的艰难,但从寻清的话里也感受了些许世人无奈。 一路经过两三个荒村,光看着只觉得村子破败,但联想每个房子的背后都有人丧生或者流离失所,便有些唏嘘不已。 等回到县城已经天黑,县署的人等在外面,还以为是祁尚那边发现了什么,结果对方开口说道:“钱大人说明日道场开启,请各位大人准时前往龙岭。” 大家恍然,为查夜叉杀人,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帝丘道场。 帝丘问道 第166章 道场开启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祭礼始,鼓乐齐鸣。 东岳真人持三宝香步九层高阶,口中念词:“清净道德香,上献虚皇,遥瞻法驾降祥光。” 发香后,先插一支于炉正当中,再插入左边,三插右边,三支香分别意为‘道宝香’、‘经宝香’、‘师宝香’。之间相距约一寸,曰‘寸心’。 白色烟雾缭绕周围,东岳真人站在高台上面,一袭白底蓝边的道袍随风飘扬,不像人间俗人,几分仙风道骨。 今日道场严密防卫,除了稷下宫学子,便是以隶城刺史为先的一众当地官员,全都肃穆虔诚,大气不敢出。 云起和陆安然混在其中,两人不信佛道只看个热闹,却也觉得东岳真人这一场实在比张天师高级多了。 他手里没有桃木剑,嘴里也不喷火,只不过朴实无华地敬个香,反而透出无边的高人气质。 “三元宫能混得这么好不是没有道理。”云起压低了声音,以两人的音量说道:“光这一出,花费不少吧。” 陆安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动了动嘴唇,“返璞归真,真即是道之本意。” 云起轻笑:“你让寻清传染了?” 陆安然余光晃了晃,朝他那边扫一眼,“世子,祈祝祭天,不得喧哗。” “本世子就是有点可惜,大好时光就蹉跎在一群道士身上。”不知想起什么,大袖子轻轻一扫,带起一阵微风,“给你个好东西。” 陆安然手腕被人一翻,什么东西塞了进来,憋了半天忍不住视线下垂看了眼,是一颗用桑皮纸包裹的糖,两个角还扎成了兔子耳朵。 “昨日给小寻清买的,看到这个糖忽然想到你,像不像?” 陆安然眼睛抽了下,她哪里像兔子了? (在家里的寻清看着一桌可可爱爱的小零食也无比郁闷,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道士,不是小孩子了!) 从天没亮透就站在这里,已经站了三两个时辰,陆安然肚子里那碗清粥早已消化完,这会儿红彤彤的太阳照在头顶,脑子里全是第一日来帝丘时秋蝉煮的那碗肠粉。 饥肠辘辘时,忽然觉得肠粉味道可嘉。 陆安然捏了捏手心的糖果,还是做不出这种场景下拆开偷摸吃的行为。 “啊~”云起一声轻呼。 陆安然下意识地看过去,眼前云锦如白云拂过,遮住她的眼,掀开她蒙面布子,嘴一动,舌尖触及丝丝甜腻。 一抬眸,对上云起笑意狡黠的眼睛。 云起挑了挑眉头——好吃吧? 陆安然一抿唇,好像一丝甜味从味蕾一直传递了下去,直达心口处。 “咳咳——”旁边极轻的咳嗽声传来,南宫止仰头正视前方,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人差不多可以了。 陆安然和云起重新把心思放到祭天礼上,这会儿东岳真人退到一旁,太子迈出左脚,三步走到蒲团前,端身正立,二目垂帘,平心静气,双足距离二寸、离跪垫约五寸,足尖相距约八寸,朝外八字状。 双手于腹前相交护住中丹田,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内,掐右手无名指子纹,右手大拇指掐右手中指午纹,左手其余四指抱右手,此即外呈‘太极图’、内掐‘子午诀’,寓意为‘抱元守一’。 行礼时,手与鼻相平,掌心向内,右手向右自然画弧,同时躬身、屈膝、下蹲,右手掌放于蒲团上,左手掌向左下画弧,与右手背十字相交,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掌心内,又膝靠于蒲团外侧,然后将头与双手合谷穴靠近三次,谓之三叩。 完成一次后,松开左手回到中丹田,右手撑着蒲团慢慢起身,收气于中丹田,双手打拱。 反复三次,称之为三跪九叩,为道家至高礼仪。 原本祭天迎祝当有天子亲自来祈愿,不过帝丘离王都尚远,皇帝又不可轻易离开,太子乃帝位继任者,遂太子代替跪天。 东岳真人食指在祈祝台上的酒盏里沾了沾,对着太子身上弹了三下,嘴里念念叨叨一大段词,这个仪式才差不多完毕。 然而道场要进行四十九天,这才算是问道开始。 不过后面不需要全程在场,看到东岳真人和一群三元宫道长们各就各位,众人用道家礼拱手后,一一从道场退出。 本来就娇生惯养,松懈下来,学子们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迈也迈不开,让小厮搀扶着才不至于丢人现眼。 明天学子们还得来听道,好歹是有蒲团盘腿坐,不用全程站着。 陆安然腿脚酸涩,倒不至于迈不动路,她在蒙都也常常自己跑出去,比起大部分出门轿子代步的娇贵小姐来,强了不知多少。 她跟着人流往外,忽然叫一人喊住。 “陆大小姐。”来人口吻中有惊喜,“听闻稷下宫学子赴帝丘听道,下官想着小姐定当也来了,刚才远远看到,不便打扰,现特来给小姐见礼。” 这边谈话引起其他人注意,大家看到一个穿着知府官袍的巴巴跑去给陆安然见礼,不由好笑又讽刺。 这官当的也真是糊涂,不给定安郡主见礼,也不给南宫少辅见礼,偏去找陆安然一个蒙都氏族小姐,难不成还想去北境吹吹沙子。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这边两人倒真有几分故人相见的欢喜。 陆安然漆黑的眼底亮了亮,“于知县?”一看他官袍样式,又道:“于知府。” 没想到新上任的怀庆府知府居然是旧相识。 于方镜摆了摆手,“称呼而已,都一样。” “正六品知县调任为从四品知府,怎么能一样。”云起甩起玉骨扇,笑眯着桃花眼道:“于知府晋升得很快啊。” 于方镜虽然不是蒙州境人士,但在蒙都多年,故而与这位风流世子也有过接触,笑着摇头道:“世子别笑话下官,下官有此晋升,还是托了陆大小姐的福。” 当日一案要不是陆安然出手,他可能就造了冤假错案,再一想到稷下宫的人就混在蒙都之内,于方镜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 “陆大小姐聪慧透顶,有惊世之才,能得小姐照拂一二,下官实在有幸。” 陆安然久离蒙都,见到于方镜总感觉带了点故乡的情谊,连他那点油滑现在也不觉得多讨厌。 云起用玉骨扇拍了拍于方镜的肩膀,“还是算你可造之材,不然这丫头再照拂也白搭。” 于方镜被他口气中的亲昵一惊,还不能琢磨更多,云起又道:“诶?这么说上奏折诓骗本世子来这里的也是你了?” “世子……下官真不是故意为难你,这夜叉看不到摸不着,下官难办啊。” 云起一笑,“得了,本世子跟你计较还能跟皇上计较?” 于方镜不敢搭这个话头。 作为怀庆府知府事务一大堆,于方镜简单地恭维几句,匆匆向两人告辞先走一步。 “于方镜这个人虽没有大才,倒是看得清形势,也能屈能伸。”云起评价道:“你当场落了他的面子,但我从他身上看出他真心感激你,是个识时务的人。” 不怕蠢人,就怕拎不清。 他们两走出山口,官员的车马都不见了,没想到那群稷下宫学子还都没走。 “大家都累了,郡主说下面有个庄子,已着人前去通知,叫那头备好午饭先吃了再回县署。”南宫止看到云起两人眼中的疑惑,走过来特意解释道。 从道场返回县署车马要半个时辰左右,去下面的庄子只要一炷香,学子们一听说就走不动路了。 云起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扇子一合,抓在手中,笑眯眯道:“少辅真是体贴人。” 南宫止淡笑:“应该的。” 其他人陆陆续续坐进车里,云起这回没入马车,和南宫止骑马并行。 “谁家庄子,怎么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云起口里‘鬼地方’三个字在想到皇帝选了此地摆道场似乎不合适,无缝切换成,“好地方。” 南宫止显然打听过,回道:“本地第一富户,姓周,家主叫周厚。” “给自己取名厚道人?”云起勾了勾嘴角,总是一副懒散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等皇上的道场班子一撤,日后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福地,大大的福地啊,他白赚一笔。” 皇家道场,三元宫东岳真人亲身上阵,不是仙地也成了福地。 南宫止两手松垮垮握着缰绳,闻言失笑:“云世子这话,好似说的戏班子。” “少辅该不会去皇上那边告状吧?毕竟皇上很青睐于你啊。” 南宫止笑容微敛,白云入眼底,目光都跟着浅淡几许,“云世子多虑,我只是尽为人臣子的本分。” 云起摸了摸下巴,南宫止这个人对谁都笑眯眯温润有礼,所以他总说南宫止虚伪,但心里是认可南宫止的君子风度的,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冷淡起来。 世人谁不知皇帝看重武安侯府,连带着对南宫止信任非比寻常,甚至有的时候皇子都比不上,但现在南宫止这个态度,莫非当中有什么隐情? “云世子在想什么?”南宫止打断他的神游。 云起回过神,“你说起周家我倒想起来,夜叉离开深山老林吃的头一个人就是周家人,周厚是不是有个女儿叫周裴?” 南宫止摇头,“这……未曾打听。”他无缘无故不可能一上来就问人家女儿闺名。 “帝丘姓周的且非常有钱的人估计不多吧?” 帝丘问道 第167章 周家庄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昨日原本要去周家,结果各种意外打断了,如果下面的庄子真是夜叉吃人的那个周家庄子,云起倒是省得多跑一趟,先问问周家家仆再说。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一人从前边骑马奔驰过来,“少辅大人,庄子大门紧闭,属下敲了半天门也不开。” 云起一看,还是个熟人,抬手打招呼:“哟,钱校尉啊。” 钱校尉皮笑肉不笑且非常不痛快地拱拱手,眼睛都不带正视他,“云世子。” 从今日起道场正式开启,祁尚要布置周边戒严守卫,还有昨日林中黑影可疑人没找到,所以这一队人马交给钱校尉负责护送。 定安郡主撩开马车帘,“还没到怎么停下了?” 她今日终于骑不动马,改乘坐马车。 有人马上给定安郡主传话,她柳眉一扬,骄纵中透着一股贵气,“既然都来了,喊几个人进去看看。” 云起扫视虽然半新不旧但颇为壮阔的大门,再看看占地不小的庄园,“看来这个周家正经挺有钱,一个乡下庄子都搞这么派头。” “周家在帝丘属第一富户,听说主宅占地半座山。”南宫止给他说道。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手心,“是那个周家没错了。” 武将手重,钱校尉得了定安郡主的命令也不再小心翼翼喊门,‘砰砰砰~’捶打几下,还真传来脚步声。 木门从里一点点打开,里面的人面容紧绷,目光小心谨慎,等看清了一大群官兵,手一颤松开门把,“官爷,你们这是?” “下山路远,我们借你个地方吃顿饭。”钱校尉一手握着鄣刀刀柄,大刀阔斧地站着,嗓音粗狂道:“放心,给你钱。” 老人面皮皱巴巴的,头发半百,反应也有些迟钝,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圈,心里犯迷糊,“瞧这一圈男男女女,不像是我们帝丘县的人啊。” 钱校尉嘿一声笑了,“老头儿你眼神不好,你瞧好了,这位最尊贵的小姐是我们大宁朝兴王府定安郡主,还有那边的是武安侯府南宫少辅,够不够格去你庄子歇脚吃饭?” 老人在帝丘蜗了一辈子,头一回见到皇亲贵族,这个侯爷那个郡主,听得他肝胆发颤,“……请,请进。” 庄子很大,马车都解了套索把马牵去马棚吃草,诸家公子哥小姐一窝蜂往里面走,边看边评论—— “大是挺大,终究不如王都府邸精致。” “乡下地方已经不错了。” “这里好大的尘土,我衣裙都弄脏了。” …… 钱校尉安排好护卫军们,一脚刚跨过门槛,一柄玉骨扇在他面前一拦,随之而来云起一张笑盈盈的脸。 “本世子不值得钱校尉提一句?” 钱校尉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脑子不好忘了,还请云世子不要介意。” 云起笑容不变,眼神变得幽深,像深潭,黑不见底,在钱校尉感觉身体发冷时,他撇开视线,转身轻飘飘地说道:“是吗。” 钱校尉摸了把脑袋,站在原地嘀咕:“见鬼了。”刚才对视之下,居然有些心慌。 在南宫止面前,定安郡主一向很和气,甚至还屈尊降贵地问了几句,“庄子这么大,就你一个人打理吗?” 老人第一次和这样的大人物交谈,一下子都不敢接话,好半晌才应道:“我是周府管家,也是近几日才过来。” 南宫止稍微扫一圈,发现里面的房间都关门禁闭,有的甚至上了锁,外面空地上摆了好几个木箱子,不像洗晒,应是收纳,好奇道:“你过来收拾东西?原先的仆役呢?” “是啊,适才收拾东西才没有及时应门,”周府老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着一张脸,“老爷把庄子里的仆人都遣散了,让我来这里收拾收拾,所以这几天我都在这边。” 人群里有人问:“为什么?” 周府老管家犹豫几番,有些内情不好说,但这几人身份不一般,“帝丘县最近传闻闹夜叉,我们周家……” “你说周裴小姐的丫鬟被夜叉吃了这件事吧?”云起直接点破。 周府老管家见他连小姐名讳都准确无误地提及,心中有纳闷时,算是解惑道:“前几天小姐清醒过一回,结果开口说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学子中有人噗嗤笑出声,觉得有些好笑。 周府老管家却不认为这是个好笑的事情,耷拉眉眼道:“那人说老爷害他被世人皆知,他从此不能再修鬼道,要报复周家。” 定安郡主高傲地一挑眉,“这种话也能信?”庶民无知。 周家老管家低头用袖口抹了把泪,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可是当晚三夫人才五个月的孩子就夭折了!死,死的时候……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下脖子那里一个大豁口。三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人也痴傻了。” 南宫止单手负在身后,眉头轻拧:“怎么没有报官?” “杀人的是鬼怪,报官有什么用?!” “那你们老爷打算怎么做?” 周家老管家唉声叹气道:“老爷说既然夜叉盯上周家,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的,不如趁着夜叉还不知道,悄悄地收拾东西从这里搬离,虽然舍掉半壁家业,但只要一家人齐全地生活在一起,哪里不能重头开始呢?” 云起笑笑:“不愧是帝丘第一富户,做事倒是有魄力。” 人堆里,杨雪儿阴阳怪气道:“夜叉既然是鬼怪,当然有闻人追踪的本事,哪是你们搬个家就能轻易躲避开。” “雪儿说得对,虽然云世子说他有魄力,但我反而觉得周员外遇事逃避,举家搬迁不易,幼儿妇女难受舟车劳顿、路途漂泊,并非最好的办法。” 孟时照给陆安然使了个眼神,又是那个杜蔓。 云起抬了抬眼皮,“你有高见?” 杜蔓一喜,面上不显,端着姿态道:“不论夜叉还是有人装神弄鬼,找出罪魁祸首,然后解决祸端,方可护家宅安宁。” 可她没料到的是,定安郡主最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卖弄,尤忌讳有人在南宫止面前表现自己,怎么离开王都少了个苏湘湘,你又站出来? 定安郡主红唇一掀,笑意发冷,“杜小姐说得真好,全是废话。” 那股视线阴冷而且恶毒,杜蔓肩膀一缩,冷汗冒出来,“郡主……我只是胡言乱语。” “不会说就不要开口。”定安郡主训斥完,拉着南宫止朝里走。 远远的,还能听见南宫止无奈的声音:“聊天罢了,你又何必叫人难堪。” 定安郡主撒娇:“我饿了。” …… 原地一群人看好戏,杜蔓窘迫得满脸通红,还好有杨雪儿拽她一下,急忙跟着离开众人视线。 孟时照没有挤着人堆去前堂,和陆安然并肩行走,“有些人肚子里装了一半墨水总喜欢晃荡两下,就怕别人不知道。” 陆安然笑了笑,“你看她不顺眼?” “她?”孟时照半边嘴角一扯,神采飞扬,骄傲而自信,“入不了我的眼。” 陆安然想起隶城刺史孟学礼是她父亲,顺口问了句:“孟大人还在帝丘县署,你怎么没有同他一起下山?” 孟时照眼皮下落,盖住里面情绪,“晚一些总能见上。” 陆安然看出些不寻常没有再问,反而说起了周家和夜叉。 孟时照说:“隶城孩童从小听着夜叉传闻长大,年岁大了或许不信,但小时候养成的恐惧深入骨髓,或许多少有影响。” 陆安然摇了摇头,“再怎么样,举家搬迁都太劳师动众了,周家根基在这里,离开不止是损失家业,如同大树连根拔起,需要何等大的决心?” 落叶尚且归根,谁会轻易背井离乡。 “除非……” 两人一个对视—— 除非周家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因为慢了一步,她们两人坐在最角落的饭桌,同桌对面恰好是杜蔓和杨雪儿。 她们两个人一个昨天叫南宫止当场落了面子,一个在今天让定安郡主当众训斥,稷下宫学子们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因此也没多少人愿意和她们搭桌,所以沦落在角落里。 这会儿两边目光对上,杨雪儿怒瞪了一眼,杜蔓比较藏得住,但视线若有若无总会飘到陆安然身上。 陆安然心里想着关于周家和夜叉没有注意其他人,倒是孟时照余光扫见,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吃完饭后,南宫止发现周府老管家站在院子里张望,走过去一问,原来周老爷早就说好今日喊车子来装东西,但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见车马影子。 云起拍着玉骨扇从亭子里走出来,“正好,带我们一起去见见你老爷。” 周管家迟疑:“可是老爷让我在这里等着。” “说不定你老爷都叫夜叉吃了,你还等在这里?” 周管家顿时面色煞白,一张嘴张开了半天合不拢。 南宫止无奈扶额,“云世子,不要吓唬老人家。” 云起摊摊手,“那少辅到底去不去呢?” 去肯定是要去的,夜叉又吃了个人,但对于案子目前一点也没有线索,如果夜叉真找上周家,说句不好听的,不失为抓住夜叉的契机。 本来路分两头,不过定安郡主听说陆安然要跟着去时,毫不犹豫道:“南宫哥哥,我对夜叉也有些好奇,我也想去。” 这里身份最贵重的当属定安郡主,她执意做一件事,其他人哪里有说不的权利。 一部分学子胆子大一点,在昨天啃尸现场里壮了胆子后,对是传说中的夜叉产生浓厚兴趣,同样想跟着去。 于是,打算从庄子直接回县署的反而是少部分人,大家只好跟着一起行动。 重新套好马一顿赶路,在接近周府主宅时,周管家忽然说道:“有点不对劲。” 帝丘问道 第168章 周府疑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帝丘县城内,一个男人闷着头在巷子里快速走,偶尔撞到人对方还没来得及抱怨人影子已经不见,只好弹一弹衣角啐一口‘晦气。’ 一拐弯,又与什么人迎面相撞,不过这回的人身材强壮,直接逼得他一屁股往后摔坐地上。 侍卫退开几步,随即一角鲜红色衣摆飘入男人眼底,绣暗红枫叶纹,艳丽又贵气,他猛地抬头,对上一张如雪如花的脸孔,连忙捂住嘴巴。 “矮子走路不看是吧,还敢往小爷跟头撞。”凤倾妍丽的面容露出一抹邪笑,如恶魔一般,“把他扔到野外喂狼。” “小侯爷,我不敢了,我马上滚。”他心里寻思倒霉,怎么又不巧遇到这位,前头刚被教训过,心里顿时有股后怕。 凤倾蹲下身子,轻慢地说道:“那你开始滚啊。” 没想到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往地上一趴,还真的开始打起滚。 凤倾瞧了会儿,无趣的打个呵欠,“滚得太丑,”随便指了两个手下,“你们俩把这个矮子扔深山老林去,小爷不想再看到他。” “叫谁矮子呢?”头上落下一道清灵女声,如黄莺脆鸣。 凤倾仰头,看到一个小巧少女坐在屋檐,一双小短腿垂挂下来前后晃荡,眨巴眨巴乌黑的大眼珠子,一脸天真无邪。 又问了一遍,“你叫谁矮子呀?” “你谁啊?” 鹿陶陶捧着脸,“小姐姐,你像一朵大红花。” 凤倾脸黑了,“弄死她!” 护卫飞起抓人,鹿陶陶轻飘飘地飞跃起,落在凤倾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凤倾回眸,阴恻恻地笑起来,“哦,还是个会功夫的。” 男人一喜,还以为有人看不惯凤倾作威作福出手来了,“女侠饶命!” 谁知,鹿陶陶看了他一眼,随便摆摆手,“怎么还没把他扔掉,长得贼眉鼠眼侮辱我眼睛。” 男人:“……”长得丑不是他的错。 两个护卫拖着男人离开,倒不是真要拉去喂狼,他们有宣平侯的命令,明面上全都顺着凤倾,再替他收拾烂摊子,谨防闹出人命。 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把男人拖到城外随便找个地方给放了,告诫他以后走路仔细点,别招惹小侯爷。 这头,凤倾用目光丈量一番,嗤笑道:“又是个小矮子。” 鹿陶陶眼底邪恶的光一闪而过,“那也比你这个短命鬼强啊。” 下人倒吸一口凉气,凤倾面色一冷转铁青色,在大家以为他要发飙时,冷冷道:“没错,短命鬼。” 说完,凤倾一把抢了护卫的马跳上去,狠狠一踢马腹,纵马疾驰而去。 下人们被打个措手不及,回过神乱作一团。 跟着凤倾的下人有五人,其中三个骑马,还有一个赶车,一个贴身伺候,刚才其中两个骑马离开,这会儿他们手忙脚乱扯马车的套绳。 等终于把套马绳解开,哪里还能追得上。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有趣。” 原地一跳,人飘出去几丈远,轻功飞檐走壁,没一会儿看到凤倾朝着城外飞奔,她略想了下,也跟着朝那个地方去。 鹿陶陶追到的时候,凤倾正好从马上滚下来,手抓着胸口在地上滚作一团,连嘴唇都变得乌青乌青。 鹿陶陶眨眨眼,歪头道:“这是什么新玩法?” 半天后,她哦了一声,“你要死了啊。” 凤倾痛苦中瞪她一眼,全身肌肉因为无法控制而扭曲,手指头朝着胸口的地方摸索,但因为手抖,好几次都摸不到。 鹿陶陶蹲在他面前,两手支着膝盖捧脸欣赏一阵子,视线滑到凤倾胸口,“衣兜里放了药啊,要不要我拿给你呢?” 又过了一阵子,凤倾都开始翻白眼了,鹿陶陶慢吞吞地摸了瓶药丸出来,倒了一颗塞进他嘴里。 慢慢的,凤倾停止抽搐,闭着眼睛平躺在地上,良久,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十几年来,他时时有不如死了的冲动,但刚才真的面临这个境地,却从身到心都在发出求生的渴望。 笑着笑着,眼角似有萤光。 “咦,你哭啊?”鹿陶陶发现后惊奇地叫道。 凤倾抬起胳膊盖住脸,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的狗眼。” 鹿陶陶乖张任性比之凤倾还过犹不及,她又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会让凤倾一句话唬住,自顾说道:“听说你留在帝丘为了一眼药泉,在哪里啊?泡着舒服不舒服的?” 凤倾皱眉,“关你什么事。” 鹿陶陶坐到旁边大石头上,双手撑着身子往后仰,“帝丘这个破落地方全是山,我逛了一圈太过无趣,想找你泡水的药泉耍耍。” 凤倾嫌弃,“不许你去,把药泉弄脏了。” “你把药吐出来。”鹿陶陶皱皱鼻子,“我不要救你了。” 凤倾爬起来拍了拍灰尘,“有本事你来抠。” 鹿陶陶嘻嘻一笑,“你可以拉出来啊。” 凤倾:“……” 鹿陶陶跳到凤倾面前,“哪个庸医说泡泡水就可以治病咧?” 凤倾刚才犯病,从马上滚落下来,但白马跑得尽兴,居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只好先去寻马。 不过一路上鹿陶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谁啊谁啊,是谁啊?” 凤倾实在恼火极了,偏头低吼道:“萧疏!” 旁边半天没有动静,凤倾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转头,却见鹿陶陶半垂脑袋,侧脸落在树影下有些晦暗。 凤倾缓过神,又是不可一世的骄纵小侯爷,口气高傲道:“你干什么不走,难道让小爷等你。” 鹿陶陶鼓着脸颊呸一声,眉宇间义愤填膺,“他就是个骗子?” 凤倾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哪个他,鹿陶陶忽然说:“不玩了,我走了。” 凤倾一翻白眼,“神经病。” 鹿陶陶走了没几步又回来,凤倾还以为她要找茬,谁知她不知怎么又兴致勃勃,“短命鬼你来看,那边山上是不是造了个宫殿。” 凤倾自己都性情无常,还是第一次遇到比他还阴晴不定的人,撇嘴不屑道:“什么宫殿,没见识,那是周家庄。” “走走走,我们去玩一玩。” — 与此同时,云起一行人也到了周家庄前面,马车一路排开停下好几辆,如此繁闹更衬得周家异常的静。 大门外两只大狮子雄壮威武,旁边还挂了一串红灯笼,明明喜庆,但因为大门紧闭,风起的落叶在空中转了几转幽幽落地,尤为萧条,再加上四周山势环绕,安静中透出一种诡异。 不过对于陆安然几人来说,完全是大家来之前听了夜叉的故事,从而自我产生的暗示。 谁家没有宴客的时候,大门前都是静悄悄的,难道每日里舞狮唱戏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周管家突然大喊一声:“有点不对劲。” 大家心神一震,胆子小的已经缩回马车里。 “你们看看看看看……”周管家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指过去,“灯笼上头,是不是有个人头?!!!” “啊——”一听尖利的音调就是杨雪儿。 定安郡主在她前面,猛的来一下被吓一大跳,乍开口嗓音还劈叉了,“叫,咳,叫什么叫,烈日当空我们这么多人,有鬼也不敢出门。” 杜蔓压着嗓子,声音都有些变调,“真的有个人头。” 红灯笼一晃,边缘散开一把黑色发丝,当中的人脸白如纸,眼睛黑洞洞鬼气的很,还有一条血红舌头往外吐出一寸长。 滴答,滴答。 血流在红灯笼上,又从第一个红灯笼的边缘往下滑,直滑到最后一个,‘滴答~’一声,落入泥地。 “……没有腿!”有人猛呼。 女学子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陆安然眼皮子一跳,总觉得这场面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正待上前看个究竟,旁边一个人蹿出去。 “大胆妖孽,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尔敢出来作乱,看剑!”男声清朗,手中一把桃木剑舞的虎虎生威。 陆安然看过去,不是别人,还是她较为熟悉那位路通师兄。 耳旁云起扑哧笑出声,“他这架势向张天师学的吧。” 众人就看他几下乱划拉,对面鬼眼一瞪,他口中喊‘娘呀’,桃木剑飞脱出手,正脸往地面扑倒。 “莫不是夜叉?”周管家拍大腿,“哎呀,真给大人说着了,夜叉找上门了啊,老爷,老爷——” 南宫止拽住他的后领,“稍安勿躁,我看不是夜叉,倒像是……” 是什么他没说,震袖一展,整个人飞腾而起,手成爪状往前一探,就见红灯笼被打散了朝他飞过来,南宫止右躲避开。 “嘻哈哈哈——”灯笼散尽,原地连条鬼影也没有,反而半空里传来一阵女子带笑声,“小哥哥,你要追我吗?” 陆安然看向云起——果然是她。 门楣顶上,鹿陶陶甩着手里假装舌头的一根胡萝卜咔嚓啃一口,上面哪是什么鲜血,而是她涂抹的樱红色酱汁。 鹿陶陶舔了一口酱汁,满嘴红油油,看的稷下宫学子们胃部翻搅。 她飞掠下来,用脚踢了踢路通,“诶?你们稷下宫还兴学这个的吗?挺有趣啊,教我几招。” 杨雪儿斜眼:“丢人现眼。”也不知说的路通还是有所暗指。 鹿陶陶啃着胡萝卜又去招惹南宫止,“小哥哥真是我和心灵相通啊,你过来这里找人家啦?” 定安郡主心里一把火气烧起来,又是这个装疯卖傻的野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鹿陶陶啃着胡萝卜仰脑袋思考半晌,“或许是缘分天注定?” 怎么说? 反正就来气! “小矮子,你太恶心了,酱汁弄的满地都是。”墙角根,凤倾跳着脚出来。 鹿陶陶眨眨眼:“我没去过那里啊。” 风向转变,陆安然黑眸一凛,淡声道:“有血腥味。” 帝丘问道 第169章 主家祠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没有人再有空关心小侯爷凤倾和鹿陶陶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连空气都因陆安然这句话化为凝固。 南宫止面色一整,竖起右手掌,“钱校尉,你着人守住路口,我和云世子前去查看,其他人原地等待。”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在场没经过世面的学子们面面相觑,多少有些不安。 周管家早已按捺不住,原地跺脚,“不会真出事了吧,老爷啊老爷……” 实在心急如焚,周管家已然觉出不对劲,咬咬牙不等南宫止多说什么,一把冲了出去,直扑大门。 路过鹿陶陶,她还嘿了一声,“老头儿腿脚挺利索啊。” 云起偏头和陆安然目光对视,后者眉头微拧,神色略凝重的点点头。 叹口气,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额头,心道:别是那么邪门,一出门就遇丧。 几人跟上去,门户大开,周管家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发愣。 鹿陶陶从人群里挤个脑袋往前瞅,“什么嘛,一个人都没有。” 山风前后贯穿,在空荡荡的大门口呼啸怒吼,卷起一团残叶打入半空,又寥落地散在周围。 南宫止一颗心刚落了一半,“幸好虚惊一场。” 周管家喃喃道:“门自己打开了。” “有鬼啊?”鹿陶陶眼睛发亮,揪着周管家问:“老头儿,你看到鬼啦?” “没,没……”周管家也不知是回她还是自言自语,“没碰,它自己就开了。” 云起哂笑:“还真就有鬼。” 他们停留了太久,后面学子们好奇得不得了,看没什么特别情况也都围过来。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这家人呢?” “可能偷偷跑路,把老管家落庄子里了。” “太不道德了。” “毕竟年纪大了,还不得多养一张嘴。” “我倒认为周家人故意留着老管家,用来迷惑夜叉,造成他们没有走的假象!” …… 一人一张口,剖析得有模有样。 凤倾用鞋子搓地面,上面沾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粘稠稠的有些恶心,他忍着没脱下来,吊着眉眼道:“别看了,这家里头没人。” 南宫止想起什么,找到凤倾,“小侯爷,你刚才从哪里踩到的?” 凤倾和南宫止在王都见过几面,因此算得上和颜悦色,道:“后院。”他想去偏院找找看有没有马匹,结果鬼影子都没有,顺道转了一圈后院。 陆安然问:“你们不是从前院进的?” 鹿陶陶和凤倾同时开口,“去后院为什么走前门?”当然开后门啊。 这两人理直气壮的样子,瞬间叫在场一群人无语——你们当这是自家后花园呢? 有人指着他鞋底,“这颜色,有点像血啊……” 凤倾低头,身体瞬间僵住,忙不迭把鞋子踢掉。 南宫止走上前捡起来,问众人:“你们可能分辨?” 虽对着大家说,每个人都清楚主要还是问医宗的学子,其他人哪儿懂那些个东西。 医宗子弟互相看看,一怕真是人血,二怕真是人血而认作动物血,再怕其实是动物血又看作人血。 说白了,没有这个信心分辨。 定安郡主笑了笑,用奇怪的语调说道:“我们这里不是有位医辨宗大仵作吗?” 陆安然立马接受到全部注目礼。 她眉峰不动地回视过去,又淡定地从南宫止手里拿过鞋子,先闻后看,摇摇头:“黑狗血。” 虚惊一场,众人纷纷马后炮,“我就说,我看着就不像人血。” “啪啪啪~”鹿陶陶拍了三下手,笑眯眯的天真模样说道:“哇,稷下宫的人都好会下棋哦。” 所有人不理解,这和下棋有什么关系? 鹿陶陶歪歪脑袋,眨着大眼睛道:“马和炮用得炉火纯青。” 众人:“……” 小样儿,别以为没听出来你在嘲讽人! 周管家已经回过神,一边喊着老爷一边疾步往里走,然而找遍了各个地方,全然不见任何一人。 他差点瘫坐在地,失神道:“难道都走了。” 其他人想这老头儿也可怜,当了一辈子忠仆,临了还叫自己主人摆上一道。 定安郡主冷笑:“呵,不过是一间空宅,有人刚才装神弄鬼,还真把你们吓到了不成。” 鹿陶陶对着她扮个鬼脸,啃了一半的胡萝卜差点怼到定安郡主鼻子,“看我干什么,想吃我的萝卜啊,给你呗。” 定安郡主气的嘴角发抖,又不好发作出来,心里发誓回头一定要把这个野丫头碎尸万段。 云起紧挨陆安然,交耳低语道:“闻到了?” “嗯。”陆安然揉了一把鼻子,她对气味敏感,虽只有一缕,但绝不会搞错,“不在这里……”她仰起脑袋,原地转了一圈,忽而目光定在某个地方。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周管家的肩膀,“那里是什么地方?” “啊?”周管家神情恍恍惚惚的,跟着看了眼,持续沮丧地说着:“原来是祠堂,后来家里出了事,老爷把三清祖师像请了过去,还特地改名为三清居。” 家不设佛道宝殿,故而称居。 说着说着,周管家想起什么来,“对了,小姐脑子糊涂了之后,老爷也将她送了过去,说是借着三清祖师庇佑,能早日让小姐恢复正常。” 云起眼眸微动,含了浅笑:“既然没人,我们去拜拜神。” — 说周家主宅占地半个山头,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大。 从山脚开始盘桓而上,一大片平坦的半山腰上是主家居所,然后往上开垦了一个大型后花园,最巧妙之处——后院专门开辟的院子里居然还引了温泉水进来,泡温泉赏月,闲时弄花,雅也有,乐趣也有。 曾小看了乡下庄子的学子们早就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别的还好,云起有些看中那口温泉水,“真会享受。” 南宫止注意力更多在庭院建筑上,“整个府邸设计精妙,无一处累赘突出,依山而居,相融相合。” 学子们则感叹:看看,这就是少辅和浪荡子之间的巨大差距! 唯有凤倾口气疏狂,“你们两跟小矮子一样没见过世面。” 路上,周管家给大家介绍,“祠堂建在山顶,老爷请风水大师算过,那边地界高,顺风又顺水,可庇家宅安宁,子孙昌盛。” 鹿陶陶拽弯的树枝一松,树枝弹回去打在周管家额头上,她咯咯笑道:“什么风水大师,明显是个骗子,这不也没庇护住嘛。” 云起正儿八经道:“可能他姓张。” 其他人听不懂什么意思,陆安然和凤倾同时想起那个招摇撞骗的张天师,看来天底下招摇撞骗的还不止他一个。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学子们几乎腿软瘫地时,终于抵达后山祠堂前。 “不行了,我腿断了,让我缓口气。”路通不顾形象直接往地上一坐。 稷下宫学子们大多身份高贵,自小遵循礼仪,便是入了稷下宫,也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地方,哪里有过随地而坐的陋习。 有些人撑不住跟着坐下,有些死撑着就算腿断了也万万不能丢掉世家子的骄傲。 “祠堂平时不开,除了打扫婆子外,只有特定的时候才会由老爷带着周家人敬香叩拜。”周管家抹掉一把热汗,指着前面房子说:“不过三清神像移过来后,每日都要发香,所以外边大门就不关了。” 周家的祠堂也和别人家不一样,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一扇雕花大门气派得很,处在山顶上,站山脚抬头张望,还真像云宫。 “小小庶民,也不看有没有这个命格担起这份贵气。”凤倾指使抬他上山的护卫军里其中一个趴下,他就坐在人背上,说话的语气特别欠揍。 别人看不惯,心里腹诽不已,连定安郡主都是自己爬的山,就他娇贵,都说短命,怎么还没死呢。 定安郡主撩了撩红唇,“在场的,哪个有小侯爷贵重。” 凤倾拨掉脸上头发,要嘲不嘲道:“子桑燕,你还没嫁出去呢?” 定安郡主一下就听出他在暗讽自己倒追南宫止的事,立马冷了神色,“凤倾,你给我闭嘴。” 凤倾冷笑:“呵,小爷怕你吗?” 鹿陶陶握拳,满脸兴奋地呼喝:“打起来,打起来……” 南宫止拍开不嫌事大的鹿陶陶,站到两人中间,“毕竟是人家祠堂前,不要大声喧哗。” 学子们点点头,嗯,还是南宫少辅知礼节,识大义。 云起暗搓搓对陆安然说,“看见没,收买人心。” 远处,墨言咬着草根纳闷道:“我怎么看着世子跟南宫止过不去,动不动跟姓陆的告个小状,世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观月抽了抽嘴角,“这是一种情趣。” “啥?”墨言惊讶的草根都从嘴里掉出来,“世子和南宫止搞情趣?” 观月:“……吃你的草吧。” 那边,陆安然两句话让周管家和大家都突然静默下来。 她说:“既然平日都不关大门,为何今日大门禁闭?” 周管家张了张嘴,还不待多说,陆安然又说道:“血腥味由里面传出。” 帝丘问道 第170章 灭门惨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萧萧山风,落叶簌簌,云层游走当空,遮住太阳,光线顷刻昏暗。 眼前的大门紧闭,上面旭日东升雕纹,红日当头,瀑布飞流,意为聚宝纳财。铜双狮拉环威猛勇武,可镇宅、挡煞。 寻常看到只当富贵,现在气氛渲染,连带着狮子头都令人觉得笼罩了一层阴郁。 南宫止看向云起,云起微微一笑,用玉骨扇比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目光追随南宫止的手,随着他抬起后停顿片刻,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咔~咔~咔——’门缝慢慢变大,所有人同时僵化。 天上鹰啸、树梢鸟叫、草中虫鸣,包括风声树叶煽动声,仿若一瞬间这些声音全没了。 每个人声音感官麻痹掉,而视觉被无限放大,让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 祠堂中院一口半人高铜制三足鼎,想是周家人用来焚香供天,可现在里面既没有香火也没有烟灰,而是一个个人头堆叠在上面。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没有躯体的人头像砌砖一样从三足鼎里面往上垒,最上面一颗年岁最大,头发花白,一双血眼正对大门口,好像瞪着突兀闯门的不速之客。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惊惧害怕到极致,他们已经发不出任何尖叫。 学子们腿一软,几乎都瘫倒在地,张大嘴想喊,嗓子抖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陆安然伸手往孟时照后腰处一撑,险险拖住了她的人,交给无方让她把人带离开。 有的不济事,直接昏倒过去,南宫止动作快,连忙掩住大门,回头交代,“先检查一下昏厥的几人是否无碍,钱校尉带人封锁祠堂,稷下宫所有学子转移去刚才的宅子。” 刚在半山腰安排完跑过来的钱校尉一看,咒骂道:“他娘的,哪个那么变态!” “云世子。”南宫止神情冷峻,“恐怕周家庄的人都遇害了。” 云起笑意淡去,桃花眼仍有几分轻佻影子,回道:“既然是帝丘地界,当要告知当地官员一声。” 南宫止点头,让钱校尉点了个跑腿利索的直奔县署,负手看着面前一群东歪西倒的人,眉宇间露出几分轻愁,“钱知县赶过来要一两个时辰,不如我们先进去查看一番,是否有什么线索。” 定安郡主面色有些苍白,听到这话,冷峭地笑道:“巧了,仵作和提刑司司丞都在这里。” 南宫止有心化解,“陆小姐还是学子,怕是……” “能者多劳……”云起站出来,玉骨扇合在掌心,桃花眼微上挑,带着股睥睨的架势,“果然还是要我们提刑司出手。” 陆安然倒是有些诧异的看了云起一眼,他何时这么积极主动了。 再次推门前,南宫止已经让其他无关人员退散,只留下了他和云起还有陆安然三人,侧头看了另两个闲人,好言相劝道:“内里情形惨烈,你们还是离远一些。” 凤倾已经从士兵身上站起来,弹了弹衣袖,踢踢脚,显然上面的鞋子换了一双,白底黑布,是大宁朝军中制式战靴。 他嗤声说道:“死人有什么好怕,难道还能诈尸?” 鹿陶陶更直接,人从上面飞掠过去,还回头招手,“你们磨蹭什么,赶紧啊。” 南宫止无法,只得走上去再开门,几人小心翼翼地踏着门槛走进去。 这时,终于醒过神的周管家跌跌撞撞从后面跑过来,嚎啕大哭:“老爷——夫人——” 太过悲戚,脚绊倒在地,一脑袋撞到三足鼎上。 瞬时,人头‘轰’一下,全都散落坠地,像一颗颗球般滚动起来。 鹿陶陶捧住脸睁大眼睛,“夜叉吃人!” 卷宗描述上,周夫人夜半看到夜叉吃人后,也像现在这样人头骨碌碌从地上滚出去一圈。 周管家再次晕厥过去,南宫止喊了两个人抬出去,低头看凌乱的几个人头束手无策。 陆安然戴好鹿皮手套,蹲下来看了看脚边的人头,又换了一个查看,然后绕过三足鼎背靠的照壁,看清前面情形,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 云起挨着她站,“身首分家,还把脑袋叠成一面墙,我该说这个夜叉胃口好还是恶趣味。” 所见,一具具没有了人头的尸体横七竖八,树下,台阶上,门口…… 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一口气吃这么多人,也不怕撑死。”鹿陶陶扒着照壁探出一颗脑袋,“哇,这么多死人,好怕怕。” 凤倾紧跟着过来,一看,嫌弃道:“连尸体都啃,什么恶心玩意。” 南宫止蹲地上检查,这么风度翩翩的公子站在血污之中,完全没有一点不适感,温润的脸庞越加严肃,“所有尸体几乎都肢体残缺,没有一具完整。” 陆安然刚才大致扫过,有的缺了手脚,有的胸口一个大洞,还有更严重,身体直接少了一半。 最关键的是,残缺的那部分不在现场。 “夜叉吃掉了。”鹿陶陶咽了口口水,“好大的胃口。” 几人大致检查过后,钱校尉安排人把整个祠堂搜查了一遍,确确实实那部分躯体不见了。 因而,大家都开始相信果然有夜叉会吃人。 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到照壁后的空地上,数了数,一共一百四十九具。 令人无法置信的,这里面居然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只好从服饰上辨别,男女老少,主子和仆人,现在无一例外地躺在地上,没有了尊卑区分,全成了残留这世上的一堆腐烂朽物。 把人头墙最上面的那颗老者头颅比对了一下,按在身着锦衣的年迈躯体上,陆安然以平常的凉淡嗓音平静道:“这应该是周家家主。” 南宫止有些好奇,之前遇到一两具尸体还好些,但如今一照面这么多尸首,连他心里都有点发怵,何以陆安然还能保持这么冷静的姿态。 陆安然正捧着一颗头颅,手按在断口处,又伏低身体查看地上的尸体,之后准确地把头颅放了上去。 就看她一颗颗地拿起来,然后再和少了人头的尸身连接起来,这个过程行云流水般流畅,好像她并非拼凑人身,而在搭积木。 “你慢点,事情都做完了,待会儿钱知县过来还有没有机会发挥了?”云起在旁拖后腿。 陆安然听后,还真的放缓了速度,不过并非是云起说的那般拖延时辰,而是好像发现了什么。 南宫止立马靠过去,“陆小姐,怎么了?” “他们身上所受伤的时间不同。”陆安然撕开破败的布料,观察上面尸斑,“最早十几天前,最晚两三天前。” 鹿陶陶道:“稀奇,吃不完分批吃的嘛。” 陆安然又道:“但他们是同时死的。” “咬一半不新鲜了,然后再去抓个人吃,吃到最后无聊了一起杀掉?” 云起问:“死亡原因?” “流血过多。” 鹿陶陶摇头晃脑,“畜生果然智商低弱,养鱼也不懂,今天咬两口,然后把他养养肥,改日不是又能吃了。周家这么多口人,养着轮流吃,也比一口气吃不完又浪费强吧。” “你你你……”周管家又醒过来,结果刚冲过来就听到这个言论,气得他险些没再次翻白眼,直跺脚大喊:“你怎可如此说话。” 鹿陶陶恶劣的一笑,“老头儿悠着点,别把自己气死了,夜叉少一顿晚餐。” 周管家眼睛直翻白,钱校尉一个箭步给他掐人中,“谁把他放进来的,赶紧拖出去晾在远处,已经够乱了,别他娘再搞乱子。” 待陆安然把所有人头归位,钱知县终于提着官服衣摆赶来了,一照面,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少辅,这,这,这怎么回事?”钱知县抚着胸口,险些背过气,苦着一张脸快哭了,“周家人,不会都没了吧。” “也不是。”云起好心道。 钱知县脸色刚好一点,南宫止无奈叹道:“就剩个老管家。” “啊?!”钱知县也要翻白眼了。 别说周家乃帝丘第一富户,响当当的人物,光是这一百多口灭门案,就让钱知县痛感前途黑暗。 白布把尸体都盖上,官府和钱校尉带来的人将一具具尸体抬出去,案子没有了结前,本来该放到官府专门的验尸房,无奈人数太多,只好先安置在府衙旁边的义庄内。 就这么一百多口人抬过,沿街百姓看到了全都震颤不已,关于夜叉吃人也传的更深入人心。 祠堂外面,南宫止询问陆安然,“能否分辨出是否真为夜叉所吃?” 陆安然摇头,“从伤口来判断,有撕裂和咬痕,但我不清楚为何不同时间受伤,却在同一时刻死亡。” 照理说先受伤的人肯定血流的更多更快,也更早死。 “我有一个猜测。”南宫止微拧眉头,“如果伤口不至于丧命,而且他们的死也不是因为这些伤口呢?” 云起扬扬眉梢,“怎么?南宫少辅还真信鹿陶陶说的咬两口填补填补伤口养养肥?” 南宫止:“我的意思是,流血过多的原因有很多,万一不是伤口处,而是断口处……” 鹿陶陶击掌:“嗷,我知道了,夜叉一个个掐人脑袋对不对?” “它闲的慌?”云起轻哂,“就为了让他们一起死,然后挨个扯脑袋?” 凤倾摆出一副高傲脸,满脸你们不太聪明的表情说道:“你们是不是傻,夜叉会法术,为什么要一个个扯,哈口气不行吗?” …… 好他娘有道理。 回去的马车上,陆安然困惑道:“为什么夜叉盯着周员外一家。” 帝丘问道 第171章 再遇禾禾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说是因周家而暴露,但之后也没耽误夜叉继续吃人,说起来没多大损失。 更何况,夜叉既然能耐那么大,那天晚上就干脆灭门了,怎么还被块三清牌位吓走。 “如果三清能吓走一次,它这回怎么又不怕了?”陆安然用药粉揉搓手指头,思索道:“甚至将周家所有人的尸体集合在三清像面前。” 她是亲眼看到的,寻常人供不起神佛,可周家财大气粗,还特地请了三尊三清宝相金身,这不比三清牌位更具法力? 鹿陶陶歪头,右脸让手掌托着,“说不定夜叉吃多了人肉法术大涨了呢。” 云起单手支在马车窗框上,人往后靠,漫不经心道:“管他鬼道神佛,抓来一探究竟不就清楚了。” “云大聪明,你口气那么大,知道去哪里抓啦?” “抓人这种没有任何难度的事情,还需要本世子亲自出马?” 鹿陶陶撇撇嘴,“哦,原来你嘴上本事厉害。” 云起握着玉骨扇敲敲窗框,“观月,你今晚带几个人去山里伏击,务必把这东西兜住,让别人晓得我们提刑司的本领。” 鹿陶陶眼眸一转,撑着马车壁跳窗而出,“我帮你抓。” 用轻功刚飞至半空的观月身子一抖,差点没掉下来,回头真心实意道:“不用。” 两人远去,凤倾收回暗暗打量的眼神,他有些意外,这些人平时都这样相处的吗? 明明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彼此说话毫不客气,可就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小侯爷,送你回府?”云起笑呵呵开口问。 凤倾扬了扬下巴,“小爷现在不想回去。” “哦。”云起对着外面驾车的墨言打了个响指,“你既然想去县署也行。” 凤倾磨了磨牙,这人怎么有点讨厌,和他不对盘啊。 不过,最后云起还是没有先送凤倾去县署或者凤府在帝丘的居所,因为到了半路他云大爷饿了。 帝丘最大最豪华的福海酒楼里,云起一挥手点了满满一桌。 喊着饿的云起最后没吃多少,反而酒喝了好几杯,而矜持骄傲的小侯爷终于被饥肠辘辘打败,连吃三大碗饭。 若是宣平侯看到肯定会很欣慰,换了云起,只剩下一声轻嘲,“长个的年纪,多吃点,再添碗汤?” 凤倾脸一红,筷子往桌上一拍,哼道:“这顿饭我请了。”从胸口摸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云起眨眨桃花眼,勾唇笑:“小侯爷大气,店家,再上两坛五十年的竹叶青。” 凤倾:“……” 丫个呸的,北境穷酸鬼! 陆安然吃完饭,抬头道:“待会儿我想去义庄。” 云起了然,“验尸?” “嗯,虽然尸体表面有啃噬痕迹,且部分残肢和皮肉失踪,但想要搞清楚具体死因,还要从尸体入手。” 凤倾上次见陆安然拆穿张天师的把戏就有些兴趣,听说她是仵作,不由问道:“怎么验?” 陆安然撩起眼皮看向他,“切开肚腹,观身体内部脏器,再不明,切一小片泡于药水当中,变色则有毒。” 凤倾嘴角抽搐一下,他不怕血淋淋的尸体,但听这个描述,光靠想想胃里开始翻搅。 云起支着下巴的食指敲了敲脸颊,“让无方陪你去。”又朝外喊一声,“墨言,你去县署配合钱知县,查一下这个周家和夜叉。” 人都吩咐好了,凤倾问:“那你做什么?” “我?”云起挑嘴一笑,“当然是坐镇总指挥啊。” 凤倾斜眼,冷嗤道:“简单点,不就是啥也不干,坐享其成。” 云起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地摊摊手,做作地叹道:“手下太能干了。” — 饭后两边分开走,陆安然和无方去往义庄,云起这个提刑司司丞反而在街上闲逛。 凤小侯爷跟着他走了一段,脸上忽然有点别扭的干咳几声。 云起疑惑地偏头看他,“有事?” “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了。”凤倾干巴巴地说一句,然后转头看别处,“帝丘这个第一富户,和隶城督军司马薛泰有些关系。” 能做到一县首富光靠钱肯定不行,还要看背后的大靠山。 云起挠挠脸,啧一声:“看样子有些麻烦了。”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凤倾冷笑,“薛泰是谁你知不知道,刘德忠的妹夫!” “完了完了。”云起摇头感慨,“这人嗓门大,我怼不过。” 凤倾怀疑云起的脑子不正常,“你就想到这?” 云起挑眉,满脸‘不然呢’的表情。 凤倾抬着下巴,俊秀的脸庞骄傲中透着些拧巴,“别怪我没提醒你,刘家现今如日中天,刘德忠又是个极为护短的,你别以为提刑司司丞这么好当。” 云起看着凤倾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心里好笑,嘴上不动声色地说道:“还真是多亏小侯爷提醒了啊。” 凤倾抿抿唇,眼里有些得意,偏表面还要故作镇定,“小爷高兴。” 两人又走了一阵子,云起看凤倾没有一点要告辞的意思,笑眯眯道:“小侯爷要去我家做客吗?” 明明是赶客,凤倾好像听不出话里意思,“哦,你既然邀请了,我随便去去吧。” 云起像是看明白,说凤倾喜怒无常不准确,或许根本缺根筋。 前方传来一道稚嫩童音,“施主请留步,这张符篆送你,就当你与我道家结个善缘,哦不不不,施主万万不可,收了钱,心就不诚,符也不灵了,施主告辞。” 不用看,从这么老气横秋的口吻就听出来,不是那个小道士寻清能是谁。 “小寻清。”云起招招手。 寻清刚离开一户人家就听到有人喊他,转过身看到云起笑得比桃花还妖冶,走过来单手作稽礼,“云施主,无量寿佛。” 凤倾听着就牙疼,“什么人啊?” 谁知,寻清一看他,张口就来,“这位女施主,你双眼聚光无神,印堂黯淡,恐有近忧,我这里有一张符篆……” “你眼睛被鸟屎糊了?”凤小侯爷脾气暴躁,出手就要揍胡言乱语的小道士。 云起拎着寻清放到身后,“夸你美而已。” 凤倾脸更黑了,这难道就是好词了? 寻清抹了一把额头,终于从这声暴躁里听出了嘎嘎粗音,心里恍然大悟,难怪师父常说山外男男女女复杂,这两日下来,男女他都快分不出来。 “那个,男施主,贫道并非故意,向你道歉。” 凤倾瞪大眼,为什么加个男字强调,“臭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别拦着我,我非揍死他不可。” 这边纠缠不分,寻清看到什么,有些高兴地喊了一声:“禾禾。” 云起颇为惊讶,一是没想到又遇到那位被咬的姑娘,二来寻清跟谁都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却从这一声里听出几分撒娇亲厚。 禾禾背着竹筐在人群里行走,听到喊声抬头找了一圈,随后露出一个浅笑,“寻清。” 走到近前,她发现云起也在,意外之余行了个礼,“公子你也在。” “伤好了?”云起扫过她的脖子,随口问道。 禾禾摸了摸伤处,微笑道:“好的差不多了,还要多谢公子和其他几位出手相助,特别是陆小姐,她给的药很好用,一直没机会当面感谢。” 寻清和禾禾很熟的样子,两个人简单地交谈几句,把近况说了一下,听到是云起将寻清从山中道观接出来,禾禾露出一丝安慰。 “公子心善,我也一直不太放心寻清一人在观中。”只是她有双腿不便的父亲照料,若再多个孩子根本无力承担,平时只能卖了草药后换点钱买些吃的用的,顺便给寻清送一点过去。 禾禾给寻清整理了一下衣服,“你待在公子身边要听话,以后我会来看你。” 寻清郑重地点头,眉头拧成疙瘩,小大人般劝慰道:“禾禾你放心好了,找到师父的师弟后,我还当我的道士。” 禾禾一愣,“啊,你这么喜欢当道士吗?” 寻清特别执着,认真道:“师父说,我与道有缘,将来要继承道法正宗,发扬光大的。” 看他们说得没完没了,凤倾不耐烦地拧了拧秀气的眉头,对云起说道:“这村姑你又是从哪里认识的?” 禾禾看抬头看了凤倾一眼,见他满脸戾气凶巴巴的,有些瑟缩地退一步,看向云起道:“我想和寻清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云起摆了个请的手势,禾禾拉着寻清走远几步,摸了摸寻清的头,也没说别的,只几句贴心叮嘱的话。 两人很快回来,禾禾给寻清塞了几个铜板,还有一包吃的之后,跟三人告辞,“我还有事,寻清就暂时麻烦公子照顾,倘若什么时候公子不方便了,麻烦派人去往王家村马里坡通知我一声。” 云起看她往城外走,而且刚才那包吃的显然也是给她自己准备的,不由多问一句:“这个时辰了出城,你不怕再迷路?” 禾禾想起上次的经历眼中闪过一抹惊慌,拽着手指头不说话。 “采药的话,不如明日再去。”云起不想隔天再接个案子,有人又在深山里叫夜叉吃了。 然而,禾禾下一句话让云起忍不住望天。 “我有个小姐妹叫秀芳,几天前进山后不见了。” 帝丘问道 第172章 移情别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从义庄出来,天色入黑,新月呈弯刀,垂垂斜挂树梢。 义庄门口两盏白灯笼在风里飘来荡去,寥寥寂夜,苍白而惨淡。 无方在外面打好一大桶水,陆安然除掉鹿皮手套仔细清洗十指,神色带几分思量,不小心踢到木桶,里面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 水倒不要紧,只是沾染了药粉,素青色布料有些泛白。 陆安然想取帕子擦拭,才想起自己的帕子刚才用掉了,低头看了会儿,打算干脆打湿了再让风吹干。 无方上前一步,从袖袋最里面摸出一块帕子,在木桶里吸了点水挤干,蹲下来一点点擦掉药粉痕迹。 陆安然拎了一下裙子,把无方扶起来,“可以了,水渍待会儿就干了。” 大家小姐从小受礼仪教导,自不能衣衫不整出门,两人就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等裙子干了再回云府。 无方把那块湿帕子叠起来要塞回去,陆安然余光扫到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腕。 帕子轻盈飘逸,薄如蝉翼,是名贵的青蝉翼布料制成,虽没有织金锦那么贵,但也非寻常人可用。 再细看,帕子有些年头,绣线都脱落了一根,刚好在‘妍’字的一撇上。 无方随着陆安然的视线落在那个字上,眼眸里波动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成平日的死气沉沉。 陆安然展开,“错针、挑花、盘金、影金、满地秀。” 她绣工一般,但陆逊也曾找人精心培养,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面的绣纹所用的几种绣法。 无方站直,眼睛微垂,初夏风热,吹不暖她一张冰冷的脸庞。 “你的名字?”陆安然手指摩过那个绣字,“很不错。” 无方沉默许久,回道:“几年前,离家之前,奶嬷嬷绣的。” 陆安然稍想,这个几年前大概就是无方身上发生变故之前。 不知道经历过什么,造就了如今的无方,但那之前,她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家闺秀。 就如她名字般,妍丽,美好。 “奶嬷嬷……”陆安然抬眸,“受李何连累无辜枉死的老人。” 当初云起和她说过,让无方跟着她除了因为云起不方便外,还有无方自己报恩的意思在里面,为的就是陆安然给她的奶嬷嬷查到了真凶。 “我只留下了这个。” 无方声音微冷,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陆安然从这一句话里,却听出了无数辛酸。 “我也有一样遗物。”陆安然把帕子对折叠好后,有绣字的一面恰好在最上方,她抬头仰望,漆黑的眸倒映入更为漆黑的天空,“我母亲留给我一双虎头鞋,在我还未出生前。” 无方脑袋动了动,视线转向陆安然。 陆安然心中没有多少悲戚,或许因为她从未和生她的女子有过接触,她安静地看了会夜空,轻轻喟叹一声:“至少也存了个念想。” 无方抿着唇,侧转脸庞后下巴显得削尖冷毅,她以为陆安然会顺着问点什么。 但真的只有这一句话,之后陆安然站起来,裙子已经干了,招呼无方离开义庄。 “小姐不问点什么吗?”无方皱眉喊道。 陆安然回过头,眉宇间还有一丝不解,“你想说吗?” 无方迟疑。 陆安然淡笑:“那我何必多话。” 走了一段,无方抓着剑的手紧了紧,说道:“世子一定跟你说了一些我的事,不能说的那部分,不会影响我对小姐的忠诚。” 陆安然停下来,看了无方半晌,手放在她肩膀上,语气尤为郑重的道:“你是有独立自主意识的人,无方,你当然可以决定任何你自己的事情。” 无方眼底有惊讶滑过,她跟着陆安然有一段日子,也相信陆安然的为人,可从未有过哪一刻,让她生出一种庆幸。 “都说除了生死无大事,但你我都看到了,死也不过瞬间,灵魂抽离,留待人世间唯有残躯一具。”陆安然和无方慢慢走,声音平静缓慢:“其实活着,才更加不易,没人可以完全体会另一个人的心境,所以任何好与坏最后都要独自消化。可说和不说这当中的区别,你知道在哪里吗?” 无方没说话,只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过去。 清风浮动,陆安然脸上的蒙面锦布随之起伏,像碧波海浪涌起浪潮,衬着她一双眼睛沉静幽黑,闪烁敏锐的光芒,“真正的不在意,并非掩藏。” 无方心神受到震颤,眼皮往下一落,盖住眼睛。 之后两人都未再开口,但好像有一种无形的丝线,一点点拉近她们的距离,不为报恩,不为主仆,一切回归最简单的起点——只心与心相交。 — 回到云府在帝丘的别院,陆安然还想和云起说一下在义庄的发现,结果留值的暗卫说云起回来过又出去了。 “是和凤府小侯爷一起回来的,后来凤府的人把小侯爷接走,咱们世子就跟着一个姑娘出门了。” 陆安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道声音插进来,兴致勃勃道:“哪里来的姑娘?” 陆安然回头,鹿陶陶从院墙跳进来,手里一个抓了个油纸包,嘴唇上一片紫红色,像中毒发作一样。 鹿陶陶捏了颗桑葚嘴里,一咬满口都紫红紫红的,大眼睛闪吧闪吧,拽着暗卫喜滋滋地问:“云起被小妖精勾引走啦?” 暗卫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位姑娘看着正经人来着,世子好似说帮她找人。” “什么姑娘?又有姑娘勾搭我们世子了?”墨言办完事回来,听了一嘴,左右看着问道。 暗卫要不是蒙着脸,早就绷不住了,心说这都什么人,“墨侍卫,不是……” “没有姑娘?” “有是有……” “这不就得了。” 暗卫:“……”无话可说。 还是陆安然出马,看了两人一眼,成功让两个人闭嘴,对暗卫道:“细说一下。” 暗卫松口气,他是先到的帝丘县,没有和云起一路,所以不认识禾禾,只大概描述了下禾禾的外貌,还说:“脖子处有白布缠绕,好像受过伤。” 陆安然多看了他一眼,心说果然是当暗卫的,会抓重点。 鹿陶陶马上没有兴趣了,一摆手,“切,我以为谁呢,采药那个小村姑。” 墨言张望一圈,“寻清呢?” “随同世子一起出门了。” 墨言砸吧砸吧嘴,“原来没人勾搭世子啊。”偷瞄陆安然一眼,还有点小失望。 无方冷眼扫过去,墨言缩了缩肩膀跳到旁边,正好挨着鹿陶陶,“诶,怎么你一个回来,观月呢?” “在深山老林蹲夜叉呢。”鹿陶陶嚼着桑葚撇嘴,“全是蚊虫,我不干了。” 墨言张大嘴:“还真去蹲啊?”他以为世子有此吩咐完全是为了糊弄凤倾,观月怎么随便溜达一圈就回来了。 鹿陶陶半眯眼,阴恻恻嘿嘿笑道:“你忘了吗,鬼都是夜晚才出没。” 墨言突然感觉有阵凉风吹脖子,连忙抱紧双臂。 — 陆安然换了衣服出来,鹿陶陶的桑葚吃完了,和墨言一人端着一个碗,碗里飘出浓郁的爆香葱味。 “小姐要来一碗吗?”秋蝉在打扫庭院,看到陆安然就走过来说道:“刚才墨侍卫和鹿小姑娘都说饿了,我给他们一人拌了碗面条。” 陆安然本来觉得还好,叫这个味道在鼻腔一转,顿时有些饿,“麻烦你了。” 秋蝉笑着道:“不麻烦,面都和好了,酱汁也提前备着,直接下锅就行,要不了什么功夫。” 鹿陶陶连忙喊:“再给我一碗!” 墨言咬着筷子摇头:“只吃不长个,别浪费粮食了。” 鹿陶陶踩他脚,“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小受鸡!” 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面碗还牢牢端在手里。 观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墨言碗里的面飞出去,他一个往后倒仰,硬是把那几根面接到嘴里。 鹿陶陶盘腿在树枝上坐下来,看到观月,打招呼:“傻大个你怎么回来啦?” 观月直接走到陆安然面前,“世子不在吗?” “跟禾禾出门了。” 观月心里嘶了一声,世子不是三心二意,移情别恋了吧? 默不动声打量陆安然眉色变化,却不小心与她平静看过来的漆黑双目对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移开。 观月虚掩嘴唇清清嗓子,“哦那个,太子身边匙水前来通知,有一个悍匪头子躲进那一片地方,让我们几人先退出来,免得打草惊蛇。” 先不说太子的身份,单比起夜叉虚无缥缈不知真假,还是抓悍匪更实际一点。 墨言吸完最后一根面条,一抹嘴,乐道:“这下好了,万一有夜叉出现,不是它啃了悍匪,就是悍匪宰了它,坐收渔翁之利啊。” “你是不是傻。”鹿陶陶扔筷子敲他脑门,“夜叉吃了几个普通人就法力大涨,连三清神位都不怕,要再吞了悍匪,煞气融合贯通,那不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观月忍着嘴角不抽搐,“你从何而知。” 鹿陶陶还有一套歪理,“鬼煞鬼煞,说的煞气难挡,要不然你没发现,夜叉出现的林子方圆几里,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他们今天在林子里转了很久,一开始不觉得,渐渐的就感觉不对劲起来。 照理说这样的林子深处,总该有一些动物,可别说老虎、熊此类凶猛野兽,连兔子都罕见,实在奇怪。 墨言把脑门上筷子弹到的酱汁擦掉,翻白眼道:“这有什么,夜叉吃了呗,它连人都吃还能放过小动物?” 观月想不通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墨言,你今天去县署有什么收获?” 墨言双手枕着脑袋往树上一靠,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嚼了嚼,“还真有发现。” 帝丘问道 第173章 何为悲悯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帝丘知县钱良官当得一般,却很会察言观色。 当墨言前去询问周家人际关系,钱良别的不说,先给人分析了一通个中要害。 “周厚有个儿子叫周挺,和薛泰当年还做过同窗,当时关系倒不亲密,后来周挺名落孙山回来继承家业从商,更没有联系了。”墨言吃饱了在院子里溜达,边道:“反而是薛泰调任至隶城当了这个督军司马开始,两人才珍惜起那段同窗情谊。” 说是这么说,心里都明白,这里面大半由利益构成。 周厚能做到帝丘第一首富除了薛泰扶持外,可见也是八面圆通之人,有着这样一段关系不可能不利用。 观月沉思:“薛泰夫人刘氏,与淑妃是姐妹。” “不错,还有个大舅子刘德忠。”墨言牙疼般嘶了一声,“刘德忠你们知道吧,脸最黑嗓门最大那个。” “有些麻烦。” 钱知县也是这样说的,一张脸快皱成苦瓜,“墨侍卫,下官这个知县不好当啊,现在周家满门遭难,还不知圣上那边怎么说,改天薛大人先要找下官算账。” “你说夜叉杀的人,他要有能耐找夜叉报仇去,找你算什么本事。” 钱知县哭笑不得,“下官可不敢,这……下官听说提刑司破案厉害,不如……” 墨言摸了摸下巴,“你这个人不老实,我给你出主意,难不成你还想赖到我们头上来了?” 然后墨言大摇大摆地就走了,留钱知县一个人在后头急得直跺脚。 几人听完,观月问:“就这些?” 墨言睁大眼,满脸不然呢? 陆安然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吃完一碗面,擦了擦嘴角看过来,“周家经营什么生意,平日可有结仇,周小姐的那门亲事又如何?” 墨言揉了一把脑袋,“忘了。”被钱良逮着又是分析利弊又是哭爹喊娘,搞得他一个脑袋两个大,倒是忘了问这些。 鹿陶陶咬着一根竹签,靠在树枝上翘二郎腿,“不对啊,周厚那么老一个老头子,他女儿才刚出阁年纪?” 墨言流里流气地笑道:“人家老当益壮呗。” 观月抡了他一个后脑勺,姑娘家面前说什么浑话,转身对陆安然说道:“周厚年过五旬得女,因而对周裴宠爱有加,千挑万选才定了和赵家的亲事。” 再想起周小姐遭遇,可怜红颜薄命。 等到夜深了云起还没有回来,陆安然进房前看了那边黑漆漆的房间一眼,秋蝉抱着换洗衣服出来,看到了就问:“小姐在等世子爷吗?” 陆安然收回目光,目色平静地摇头:“不是。” 屋顶上墨言戳了戳观月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世子喜新厌旧,终于要抛弃姓陆的了。” 观月离这二傻子远了点,有些无语:“你就这么讨厌陆小姐?” “也不是。”墨言奸笑两声,“不过我喜欢看她吃瘪。” 半晌,观月悠悠道:“鳖吃不到,你可以吃王八。” — 云起带着禾禾还有一个寻清正走在畦田岭里面,不是他们故意晚归,而是一不小心迷了路。 “抱歉云公子,早知道不该入夜进山。”禾禾满脸歉疚道:“连累公子了。” 云起望着天空辨位,随后率先朝一个方向走,如平时般轻笑:“与美夜行,怎能算连累。” 禾禾低头,神色有些羞涩。 云起余光注意到,轻啧一声,他贫嘴惯了忘了眼前对象不是八风不动的陆大小姐,也不是日常正经脸的南宫止,一时有些苦恼。 “公子在想什么?” 云起左右观望,顺手拉了寻清一把防止他跌倒,说道:“看来我们今晚很难从这里走出去,不如找个地方休整一下,等天亮了再说。” 禾禾时常在深山老林采药,明白他们这会儿估计走得太深,就算找到了路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而且夜深在山岭行动危险,最好的办法也如云起说的那般找地方过了夜再说。 “那就按公子说的办吧。” 寻清揉了一把鼻子,“我好像闻到了水腥气。” 云起:“我看过帝丘的舆图,如果所料不错,离这里最近是昱月第七泊。” 当下三人决定到湖泊旁边休息,一来靠水方便,二来深更半夜怕有野兽出没。 等火堆点燃,禾禾从框子里拿水壶装满后先递给云起,然后和寻清坐到一起,给路上抓到的一只野兔治脚伤。 野兔在他们出林子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好像受过惊吓,不管不顾扑在禾禾腿上,吓了她一大跳,捞起来一看是只肥嘟嘟的灰兔子,一双红眼睛无辜又可怜。 禾禾发现它的后腿受了伤,拎在手里时瑟瑟发抖,让她心生不忍。 “蜀城有道名菜——麻辣兔头,现在是做不了,不知道烤兔子怎么样?” 大概是云起的目光过于火热,灰兔不安地在禾禾手上挣扎。 禾禾用帕子给它清洗伤口,小心的倒上伤药,然后轻轻包扎好,还扎出两个兔耳朵,温柔地笑道:“好啦,以后不要乱跑,遇到人离远一点。” 灰兔好似通人性般蹬了蹬后腿,然后整个身体缩在禾禾怀中。 寻清困了,打个呵欠蜷在禾禾脚边,禾禾怕他冷,干脆把灰兔送到他怀里,就这样抱着兔子睡觉。 禾禾冲云起腼腆的笑了笑,“云公子,兔子肉没有,不过我看到那边有棵野果树,如果你饿了,我去采点果子来,框子里这边还有几块饼,只能请你将就凑活着吃一点了。” 云起摆摆手:“跟你开玩笑,女子当怜惜,怎么能让你爬上爬下,不像话。” 禾禾垂头,复又满脸忧愁的抬头看天空,“已经找了这么远,秀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听过夜叉吃人吧?”云起靠着身后的树,手肘支着膝盖,玉骨扇托在下巴处,神情有些犯懒。 禾禾脸色一白,“小时候老人的确会拿夜叉吃人哄小孩睡觉,但长大后也都明白是假的,可最近连着出了几桩事,其实大家心里都很害怕。”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一听说秀芳失踪,连夜出来寻找。 “秀芳和我同村,家里父母都没了,只有一个奶奶。”禾禾无意识的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把玩,眉宇间有些沉郁道:“她奶奶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没事还好,万一……我们怕她受不了。” 云起勾了勾嘴角,“你心肠挺好。” 禾禾摇摇头:“都是一个村的人,都会互相帮忙。” “你就不怕夜叉,上次差点让夜叉吃了。” “害怕不能作为逃避的借口,如果我不来找她,秀芳和她奶奶怎么办?” 云起挑眉,“为何只有你一人,村中其他人没有和你同行?” “他们白天里找过,明天再往别处看看。”禾禾道:“我想到上次晚上在林中遇袭,所以原想着在林子外围看看。” 云起颔首,垂目扔了根木头到火堆里,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一张脸在黑夜里犹如幽魅,似笑非笑时,妖气纵横,感受到禾禾的目光落得久了,左边眉梢一抖,“怎么?” 禾禾被抓了正着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这么关注夜叉,是专门负责这个案情的吗?” 云起捻摩掉手里的木头屑,“可以这么说。” 禾禾点头,心中倒是明白云起对夜叉吃人这么上心的原因了,“希望公子早日抓到夜叉,让帝丘县的百姓安心。” 夜深了,云起抱臂靠在树上打算休息,看到禾禾睡前还抓着灰兔的脚看了看,不由轻笑:“如此仁心仁德,不当大夫可惜了。” 禾禾拍了拍翻身的寻清,含笑摇头:“哪儿光有心就能当大夫,治病救人还是要看医者天赋。” “哦?那不一定。有人天赋了得,却当不了医者。”云起一抬头,天上新月西去,还有辰星闪烁,在他眼里汇聚成微光。 禾禾顺嘴问:“是谁啊?” 云起不知听见没有,他没有回答,仿若听见脑海中响起自己的话:“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 眼前浮现朔雪飘落,满目皆白,陆安然一袭红色披风裹着素衣,在隆冬寒日里神情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说—— “我从来没学过,不懂悲悯为何物。” 他闭上眼,嘴角弧度一点点落下,当日只作寻常,如今细细思索,忽然间心中有一丝细细酸涩。 为何不懂?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懂得?如何拥有? — 深夜荒僻山岭的另一处,几十个人窝在山坳里面,全都肃穆凝神,在黑黝黝的林子里,好像凝固成了一座座雕塑。 忽而有脚步声传来,才有人动了一下,利落的起身抱拳,特意压低了嗓音道:“太子殿下,还没有动静。” 子桑瑾黑眸沉沉,望向看不见的山林深处,“前面断崖,他一定会返回,你们小心点,不要给他机会。” 悍匪凶猛狡猾,子桑瑾来了帝丘大半年与他斗智斗勇,终于寻到机会破了他的山寨,结果让首领跑了。 子桑瑾深知放虎归山必有后患,说什么也要将他擒获。 “太子,这一带就是传闻夜叉出没的地方。”匙水附耳道:“之前有云世子贴身侍卫抓夜叉,属下已让他规避。” 子桑瑾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远处响起一声震天猛虎吼叫。 帝丘问道 第174章 道场受袭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虎啸山林,野兽群起而动。 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整个一天中最黑暗也最安静的时候,整座林子却在猛虎嘶吼声中骚动起来,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禾禾被惊醒,爬起来看见云起面对某个方位,问道:“出什么事了?” 声音传得远,实际上和他们相距有段距离,云起眯了眯桃花眼,不确定道:“像是兽潮?” 禾禾走到他旁边,远处乌黑黑的目力不及,自言自语说了句:“很奇怪。” “哪里奇怪?”云起回过头。 禾禾微拧眉头,“以前我采药只敢在林子外围,因为通常里面会有大的猛兽,可是这一年来都没看到什么动物,连村里猎户都说捕不到好猎物。” 她尽力仰头,只有满片林子遮天蔽日,黑压压地凝聚在那里,“怎么突然间又全跑出来了。” 地面颤动起来,林木跟着簌簌抖动。 他们看不见,可是能感觉到庞大的兽群携裹摧枯拉朽之力呼啸而过,大地都为之震慑。 “那个方向……”云起手腕一翻,抓着玉骨扇负手在背后,俊朗面容微微凝肃,“龙岭。” — 与此同时,子桑瑾比云起和禾禾的感受更深,他亲自体验了一把兽群来袭时震撼人心的场面。 急奔如风,带得地动山摇,庞大的野兽群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几人合抱的大树都直接撞歪,踏起尘土漫天,狂风乱摇,几乎使人窒息。 子桑瑾趴到坑里,等这一群野兽跑远了抹一把脸,手上全是灰尘,右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哪里来的兽群?” 匙水跃至高处,四处搜寻,与兽群对面一人对上眼,那人目光狠毒且锐利,凶戾的脸庞缓缓拉扯开一抹笑,转身跑了。 跳下来,对子桑瑾说道:“太子殿下,红胡子在对面,一定是他赶得兽群,借机逃跑。” 子桑瑾握着拳头在空气里捶了一下,满脸懊丧,再一想,又觉得不对,“林中何时来这么多野兽?”还刚巧让红胡子赶到一起。 匙水也闹不明白,“属下等这几日在林中转时,从未遇到什么野兽。” “封锁帝丘县,各出口严加看管,务必将红胡子擒拿。还有,查一下这次兽潮是怎么情况。” 匙水领命,另一个领军统领跑回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看兽群方向,去的是龙岭!” — 次日,陆安然起来后发现观月和墨言都不在府中。 秋蝉端了一盆水给她洗漱,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小姐是不是病了?” 陆安然洗了手,拿帕子沾水擦脸,她昨晚一觉醒好几次,中间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穿梭,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脑袋昏沉得厉害。 秋蝉把早饭摆上,“回头我让父亲去请个大夫来给小姐看看。” “不用,我休息会就好了。”期间几次从窗口瞄向对过房间,窗门闭合,不像主人回来过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吃完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她昨晚用来包东西的锦帕。 打开,里面只有一些碎泥。 “秋蝉。”陆安然唤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丫头,“你可见过这样的泥?” 秋蝉把碗筷放入托盘上,凑过脑袋来看,笑着道:“这不是猴子山的红粘土嘛,那里还有一大片杜鹃花,我以前还采摘过呢。” 陆安然抬眸:“是不是只有那一块附近才会有这种泥土?” “对啊,我们这边的老人都说那座山头是太上老君炼丹炉翻了,漏下来的火苗砸在了猴子山,所以泥土都烧红了,以后就变成了红土。” 陆安然重新折好帕子,秋蝉收拾好出门,才想起来问道:“小姐你昨晚去过猴子山了?正好是杜鹃花开的时候,小姐有没有看到?” “没有。”也不知回答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问题。 秋蝉心中不藏事,也不会抓着刨根问题,和春苗完全不同,到底是云王府教导出来的丫头,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分寸守得紧。 房门开着,初夏的风在早上还有些清凉,吹着院中蔷薇花香,悠远安静。 陆安然合上抽屉,思考自己和无方走一趟猴子山还是等云起回来再议,还有关于义庄存放的周家尸体,她还有个事需要云起去和县署协商。 正想这些,一道青影一闪,她对面已经多了个人影。 鹿陶陶蹲坐在椅子上,歪歪脑袋,挤了挤眼睛,神秘兮兮道:“小姐姐,出大事了。” 陆安然了解鹿陶陶一向云里来雨里去的性格,对她的话不太在意。 “今天天没亮一大群野兽冲进龙岭,把整个道场都掀翻了,哈哈。”鹿陶陶高兴地直拍手,“我刚刚去看过了,台子都塌了一半,满地都是哀哀叫的臭道士。” 陆安然眼眸微缩,猛地站起来,“当真?” “切,不信自己去看呗。” 难怪观月和墨言一大早就出门,她还以为他们两人去找云起了。 不对,云起也在山岭当中。 正在这时,秋蝉急匆匆跑过来,“唉,小姐,整个县的大夫都出城了,听说龙岭那边出事了!” 虽然陆安然说不用,秋蝉还是去了一趟药堂,一跑连着几个都跑空,纳闷之下问了才知道。 “不止是这样,稷下宫凡是学医的弟子也给喊去了。” 鹿陶陶在桌子上的摆盘里拿了个糕点吃,不屑地撇撇嘴:“还说什么地仙真人,连几只野兽也对付不了,装腔作势遭雷劈,看吧,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小姐,你去哪里?”秋蝉追在陆安然后面。 陆安然停下脚步,“让忠伯套个马车停在侧门,我去龙岭看看。” 秋蝉眨眨眼:“可是,小姐你也不是大夫啊。” “我要去。”一双眼睛清棱棱,纯黑幽深,沉默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秋蝉心口一凛,“我,我马上去。” 陆安然垂目往侧门走,步履急促,裙角跟着翻飞个不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云起会不会那么巧遇到群兽暴乱? 马车从侧门驶出去就是出城的路,她刚弯腰钻入,鹿陶陶后脚就跳上来,“嘻,小姐姐去现场捡尸吗?” 陆安然抿着唇,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鹿陶陶捂心口,“嘤,你别这样看人家,人家害怕。” “走吧。”陆安然对着马车夫淡声吩咐。 — 县城另一头,云起带着禾禾和寻清两人刚从城门口进来。 城内老百姓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闲暇之余凑在一起闲聊几句,他们知之甚少,不过是听说龙岭道场那边被猛兽袭击,不少人受伤。 “连东岳真人也不灵了吗?”目睹张天师被扒皮的某个百姓感叹。 其他人则说道: “正是东岳真人能掐会算,瞅准了这一场灾难,才将道场摆在那里,替我们帝丘百姓承了这次祸,否则兽群袭击哪里不好,偏偏对准了道场呢?” “恰恰说明道法无边,消灾解难。” “对对对,东岳真人牺牲自我,乃真修为,真慈悲。” …… 云起走过听了,笑笑不说话,桃花眼微动,眼底晃过一抹快速闪过的身影。 “公子,听说道场有不少人受伤。”禾禾牵着寻清,神色怜悯道。 云起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不知真假地说道:“帝丘道法本就为去灾解厄,这一难写在功德簿上,算作他们修炼之人的造化。” 楼上,匙水闪回房间内,禀报道:“属下已探听过,百姓中不好的言论已逐渐消除,大家现在都认为兽群原本攻击城内,东岳真人舍身替帝丘解难。” 子桑瑾轻呼一口气,脸上神色依旧不太好,“你密切关注着,如有异端,务必连根拔掉。” 身为太子,没人比他更清楚民间言论对人对事的影响力,但他更明白如何让舆论受控在他手中。 所以,一出事子桑瑾就让匙水安排人假装百姓,到处传播关于东岳真人舍己为人的事迹。 “是。”匙水点头应着,又从房间走了出去。 花嫁在后面忧心道:“殿下,这回没抓到红胡子可惜了。”功亏一篑。 子桑瑾手握茶杯,里面茶水轻晃,“已经不是红胡子的问题了,本宫现在首要考虑的,或许是如何承接父皇的雷霆之怒。” 花嫁眼睫轻颤,看着眼前笔直坐着面色冷峻、努力维持沉稳其实未及弱冠的少年郎,露出于心不忍的伤怀。 别人眼中太子身处高位,天之骄子,可唯有亲近的人才明白太子如何不容易,步步行来犹如步步踏着刀尖,一着不慎,粉身碎骨。 太子的身份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种束缚。 但是花嫁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的身份,也因为记忆里才五岁的太子用带泪的倔强眼神跟她说:“花嫁,本宫要强大,到时候无人可欺,无人可辱。” 幼年的小太子与面前的合二为一,他似乎低叹一声,轻声道:“花嫁,本宫什么事都做不好。” 花嫁眼眶酸涩,偏过头,忍着哽咽道:“殿下不管做什么,奴婢和匙水都陪着您。” 这边房间里消极的情绪蔓延,楼下云起三人正好走到一家药堂前面,刚要经过大门口,‘嘭’一下,一个人被推倒在他们面前。 帝丘问道 第175章 仁心仁术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道场受伤者众多,除了场内道士们之外,祁尚率领的三千将士有一大半也遭了劫难。 南宫止头一个到现场,一看满目疮痍、死伤皆有、哀鸿遍野,当即面色大变,下令将城中大夫全都找来,包括在县署落脚的稷下宫医宗子弟。 定安郡主原本也在里头,不过因为意外来得突然,没有任何一家药堂有这么多的药物,南宫止需要人去各个药堂周转、筹集。 于是,考虑到身份便利,定安郡主主动开口揽下了买药的重任。 谁知到了这家五善堂前面,遇到一个不知轻重的男人。 男人腿部不知道怎么受的伤,看样子之前没有看过病,熬不住了才拖着伤腿来药堂,偏巧药堂的大夫都出城了。 他一条裤腿卷到膝盖,可以清楚地看见受伤部位已经溃烂,脓疮和血水混在一起,定安郡主就瞧了一眼,恶心的想吐。 药堂小伙计不敢胡乱开药,推说大夫不在,让男的晚些时候再来。 结果男人从哪里听说来,穿着这一身白色学子服胸前绣杏花的是稷下宫医宗弟子,所以死活缠着定安郡主治病。 定安郡主是什么人,处死个丫鬟眼都不带眨,更何况眼前这个在她看来低贱的贱民。 碍于大庭广众,定安郡主并未直接喊打喊杀,只让环朱将他赶走,然而男子往前一扑,直接扑倒在定安郡主面前,抓住了她的裙摆。 这样一来定安郡主如何能忍,当即呵斥尧安将他扔出去。 然后一摔,正好砸在了云起面前。 “哎哟喂——”男人吃痛滚作一团,腿上的脓疮蹭得破了流出掺着血丝的浓黄色液体,路人看了纷纷躲避。 环朱抬着下巴出来,眼神鄙睨地呸一声:“冲撞郡主,你有几条狗命。” 云起走不掉了,索性甩出玉骨扇看戏。 周围人指指点点,没有一个搭把手将男人扶起来,那流满脓液腐烂不堪的腿实在叫人避之不及。 禾禾不忍心,招呼寻清两个人一起将男人扶起来,“怎么办,他的腿看着很严重。” “你不是那个谁?”环朱认出来禾禾。 禾禾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笑容,“姑娘你好,上次郡主救了我,我还没亲自拜谢。” “不用了。”环朱眼珠子下垂,斜睨了一眼,转身回药堂。 禾禾唤道:“姑娘……郡主也在这里,不知能否替他……” 环朱不等她说完,眼底含带嫌弃道:“郡主忙于筹备药物,龙岭上百人等着救命,你们可耽搁得起?” 禾禾眼睁睁看着环朱进去,面犯难色地看向云起,“这下如何是好?” 云起耸耸肩:“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一路进城他们确实看到一批人急匆匆地出城,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药箱,看来是城里的大夫们,明显龙岭伤亡情况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自然需要更多的药材。 男人抱着腿哭起来鼻涕眼泪满脸,“姑娘行行好,快救救我吧,我不想当废人啊,我的腿……求求你了啊。” 禾禾犹豫一下,对寻清道:“弄些清水来。” 把背上的竹筐放下,从底部摸出一瓶创伤药。 这药还是当初陆安然给她的,她省着用,瓶子里还有一大半,也是预防采药途中受伤,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既然是外伤,我只能试试看这个药是不是管用了。” 禾禾丝毫不嫌弃男人腿部脏污,用清水沾了干净的布子给他伤腿周围小心擦拭,还空出功夫给男人安慰:“等会抹了药粉就不疼了,这个药很有效,结痂后也不痒。” 云起听见身前身后的人议论—— “这姑娘是个大夫吧?” “真不错,长得漂亮心肠也好。” “有仁心才叫大夫嘛,否则心地不好,怎么给人看病啊。”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不置可否,有些人看着冷面冷心,手起刀落不一定能救回人命,却致力于还死者一个公道。 正想着,忽而听到一道声音:“停手,别给他用药。” 抬头,不就是脑海中那个冷面冷心的人嘛。 陆安然坐着马车一路赶往城外,半道上让一群人堵住了,撩开帘子头一眼对上人群中央像是发光点的某世子。 鹿陶陶笑成公鸭嗓:“哦吼吼,云大聪明和其他小姐姐逛街咯。” 再往下一瞥,陆安然眉头轻皱,掀开马车帘往下走了过去。 禾禾倒药的手顿在半空,愕然仰头对上陆安然清冷的黑眸,“陆姑娘。” “伤口处肉已经腐烂,若不事先剔除腐肉,伤口溃烂愈深导致感染病变,严重者截肢。”陆安然口吻淡淡的,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着惊心动魄的话语。 禾禾被吓到了,她是出于好心帮忙,平时村里人受伤了也就是用采来的草药自己伤口涂抹一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啊。 如今一听一个弄不好不仅治不好反而连累人截肢,脸色都白了。 “我不知道会这样严重,我不会医术,想着给他上点外伤药让伤口愈合就没事了。” 陆安然口气寻常道:“以后遇上了注意就是。” 鹿陶陶从陆安然肩膀后伸长个脑袋,啧啧道:“你不懂医术瞎治什么。” 禾禾被她说的无地自容,垂着脑袋拽衣角不说话。 寻清紧绷的脸上眉头皱在一起,以小大人的口气说道:“施主说话不对,禾禾好心而已。” “哈?”鹿陶陶歪了歪头,嗤笑:“好心治百病啊?” 禾禾拉了拉寻清,认真的对陆安然道:“陆姑娘,不好意思。” 陆安然抽了把柳叶刀出来,偏过脑袋,“你跟我道什么歉?” 禾禾:“……”吃不准生气还是没生气。 陆安然不再理会其他,柳叶刀在男人面前一晃,男人直接吓晕过去,她手起刀落很快削掉一块腐肉,看的人眼皮子直抽。 云起摸了摸鼻子,心里纳闷,从头到尾这死丫头都没看他一眼啊? 处理完后,陆安然收起柳叶刀,侧身而立,眉眼流露出一股锋芒,唤醒呆住的禾禾,“可以上药了。” “啊,哦哦。” 禾禾小心翼翼上药,伤口溃烂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小血洞,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后面的事禾禾可以处理,陆安然和来时一样从人群里退出去。 百姓们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这姑娘好凌厉的手段,割猪肉似的。” “还是前面那位姑娘好一些。” “嗯,虽然后面来的姑娘出手不凡,但治病还是讲究一个心性,所谓仁心仁术,万不是任何医技可比拟。” 陆安然听不到这些,听到了也不在乎,她本不是被世人流言所左右的人。 云起玉骨扇一挥,潇洒的回眸,桃花眼微微上钩,风流又邪肆,“你们看病还找什么药堂,以后都去善堂排队吧。” 善堂,大宁朝中官府接管,专门接济穷人、收养孤儿的地方。 将所有评论压在身后,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陆安然马车的车窗,“你坐马车去哪里?龙岭?你又不是大夫,去那里做什么,捡尸吗?” 陆安然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的话都一样,怎么不和鹿陶陶拜个把子,口中道:“世子说的对。”朝外吩咐马车夫,“我们回去吧。” 云起:“……” 直到马车走了云起才确信,陆安然真的没预备让他上马车。 鹿陶陶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过来,啧啧道:“云大傻子。” 云起半眯桃花眼:“小妖精,你有话说?” “我是狐仙大人!”妖你妹啊,鹿陶陶斜着眼哼道:“连陆安然出门是为了找你都看不出来,不说你傻是什么?” 云起用玉骨扇抵着脖子思忖片刻,笑了。 禾禾给男人上完药,正好他家人来了,把男人给抬了回去,又对着禾禾千恩万谢,她万分惭愧的想说其实功劳都在陆姑娘,转头却找不到陆安然人了。 鹿陶陶兜到后面翻禾禾背上的筐,“小村姑你这里有没有好吃的,嗯?怎么就只有几块破饼。” 禾禾好脾气的任凭鹿陶陶折腾,对云起施礼:“公子,我走这边回家,绣坊的事,还要麻烦公子。” 云起扬手一摆,“放心,死活都把人给你。” 等人一走,鹿陶陶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吃吃笑道:“原来是桃花债啊。” 云起从旁边卖果子的摊贩出拿了个桃子砸鹿陶陶,“拿来的桃花,吃你的桃子。” 药堂围拢的人散开,定安郡主带领环朱出来。 环朱在旁嚼舌根,“郡主没看错,叫禾禾的村姑确实是个狐媚精,这回也不知怎么勾搭上云王世子了。” 定安郡主瞧不上禾禾,更不喜欢她低眉顺眼,看似不争不抢,实际上吃准了男人喜欢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她对陆安然不爽日久,如今两人凑在一起倒好。 她勾唇一笑,“让她们两互相斗气,本郡主只当在旁看笑话。” 云起回到府中,陆安然已经坐在庭院大槐树下喝茶,秋蝉还给她做了一叠绿豆水晶糕。 “没良心的丫头。”云起撩袍坐下,抬了抬眼皮子,“本世子腿都快走断了。”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世子欠缺锻炼。” 云起支着手臂靠过去,挤了挤眼睛,“呵,不想知道本世子昨晚去哪里了?” 手指在帕子上擦掉绿豆糕屑,陆安然抬起头,清然的眉目让细碎的阳光落下一层金辉,“世子有空在此处打趣,说明一无所获,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和世子商量。” 帝丘问道 第176章 帝心难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女子眉眼坦然,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不妥,将一个锦帕打开,正色道:“我给周家人验尸时,从周挺鞋子上发现的红泥,之前问过秋蝉,只有一处叫猴子山的地方才有这种泥土。” 既然泥还在鞋底,说明死前没多久去过那个地方,而他回来后就发生了灭门大祸,是不是跟他去的地方有关?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云起以指骨轻叩椅子扶手,“那便去一趟好了。” “并非这一件。”陆安然却摇头,身子稍微坐起来一点,长睫微开,“天气热,周家人尸身腐烂得厉害,为了确定身体的伤痕到底如何造成,我想要蒸骨验尸,需要你同钱知县打个招呼。” 云起右边眉梢一扬,“你可真会替本世子找事。” 大宁朝版图宏大,每个地方风俗不同,比如帝丘县就特别执着于遗体完整,即便被啃得手脚不全也要填补全,三天内火化,用他们的话说,这样的话,死者自己都还没发现自己身体残缺。 之所以三天,魂魄离开肉体后,有三天的时间在人间徘徊,一是与亲人告别,二是刚抽离出来魂魄虚弱,这三天也是吸收阴气增强魂魄的累积过程,等到阴气足够重了,阴间的牛头马面就会循阴气而来,将他们勾魂到阎王殿。 魂魄本为虚,阴气吸收时慢慢揉搓粘合,就给了重新塑体的机会。 云起有些头疼,这样迷信的地方你现在说要去给人剥皮抽筋放大铁锅里煮骨头,这不跟挖人祖坟一个道理。 陆安然提醒:“案子好像是提刑司负责?” 云起无奈:“得得得,本世子替你办了就是。” 两人商量好,云起回房换衣服,经过陆安然身边,忽而压低了身体,轻佻一笑,“看你刚才那样子,还以为你呷醋。” 陆安然眼皮半垂,声淡如水道:“世子想多了。” “是吗?”云起笑得意味深长。 — 院子里升腾起一股青烟味道,袅袅从隔壁墙飘过来。 “阿嚏——小道士,你再搞这些我把你香炉扔街上去。”鹿陶陶捂着鼻子跳上跳下,圆脸快皱肉包子。 寻清稚嫩但老成的声音紧随其后,“施主请谅解,师父说早晚课是宫观内道教徒必修课,每日规定卯时为早课,诵《清静经》、《心印经》、《禳灾告厄经》一遍,晚酉时为晚课,诵《救苦经》、《升天得道经》、《解冤拔罪经》诸如此类。修自身之道,赖先圣之典也,诵上圣之金书玉诰,明自己之本性真心,非科教不能弘扬大道,非课诵无以保养元和。” 鹿陶陶改捂鼻子变成捂脸——被小道士念得牙疼! “我说你小小年纪,能不能不要这样烦人。” “非也,诵读经文上消天灾,神护国家;下禳毒害,以度兆民。施主你心性不足,不如和我一起诵经几日,可观其效。” 鹿陶陶抱着脑袋一歪,倒在陆安然旁边的桌子上,“我死了。” 墨言一脚踩入院门,听到这句,忙不迭道:“晚上准备口大锅,把这只狐狸剥皮炖汤。” 鹿陶陶对着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本大仙今晚先吸光你精气。” 云起理着衣袖出来,换掉沾染晨露灰尘的衣裳,一套水蓝色上好丝绸锦缎,袖子宽大,袖口绣大团锦绣繁花图案,领口用彩色绣线勾勒云纹图式,腰带垂挂玉佩,大红色丝绦涤荡,万分招摇又鲜艳。 花团锦簇打扮得像花孔雀,但是配上这张妖艳风流的脸庞,勾人心魂的桃花眼一挑,显得格外相得益彰。 “云大聪明,你去相亲啊?”鹿陶陶捂嘴偷乐。 云起桃花眼一扫而过,问墨言:“龙岭情况怎么样?” “惨,太惨了。墨言绘声绘色道:“猛兽多厉害,冲撞过来直接把人踩成肉饼,陷入地面半尺多,铲子给铲起来后,别说肉了,骨头都连不成一条,剁巴剁巴直接可以和馅儿。” “死了多少人?” “有十来个,除祁尚手下两个士兵,其他都是三元宫的人,剩下那些个受伤倒不是动物撞的,而是逃跑时自己人撞自己人,互相踩踏,才造成那么多伤者。” 鹿陶陶双手往前展开上下摆了摆,“这回那些个道士真升天了。” 墨言抓了绿豆水晶糕塞嘴里,含糊不清道:“升不了,死的几个都是小道童,恐怕修为不够,守在最外围头一个遭遇野兽,那些个老道一看不对跑得贼快。” 云起轻呵:“看来危机面前喊无量寿佛也不管用。” 陆安然掀起茶盖轻轻一推,“人之本性。” — 临华殿,皇帝接过王且自飞鸽身上取下的书信,从上而下看完,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到最后完全阴沉下来。 二皇子子桑皓忐忑不安地等着,半晌没动静忍不住稍稍抬头偷觑一眼,正好与皇帝暗沉的目光对个正着,浑身一抖,“父皇。” “你说要去帝丘?”皇帝目色很深,令人无法看透。 子桑皓垂下脑袋,躬身道:“儿臣以为祈天迎福是大道行,儿臣也想出一点绵薄之力。” 皇帝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即便不说话,浑身威压令子桑皓倍感压力,一个劲审视自己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有时候子桑皓特别佩服南宫止,每次他单独面对父皇都力不从心,不知道南宫止怎么一次次在临华殿潇洒来去。 这回帝丘摆道场,除却早前请缨去帝丘除悍匪的太子,其他皇子公主并未随行,但就因为有个太子在那里,淑妃左右不放心,就怕功劳全给太子捞了去。 “前一个太子,后一个南宫止,天大的好事全落在他们头上。”淑妃涂着丹寇手狠抓了一把帕子,凌厉的眼神一转,“你去和你父皇说,你也要去帝丘。” 子桑皓暗暗懊恼,早知道提了之后父皇不高兴,还不如就待在王都也没什么不好。 左思右想,这几日苏家小姐都没有入宫,接了大公主的帖子也推说不方便,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你的消息倒是快。”皇帝冷哼一声,把子桑皓的神志拉回来,他有些莫名地抬起头来。 “父皇,儿臣不懂。” 皇帝五指摊平压在信纸上面,身体微微伏低了,侧斜方向看过来,眼底布满阴霾,黑雾雾,根本看不明白里面的情绪。 “薛泰在帝丘安了好一份家业,没少给你二皇子添砖加瓦吧?” 子桑皓悚然,没来得及掩饰的震惊全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薛大人奉旨出任督军司马,自,自是要在帝丘落户。” 皇帝扯了扯一边嘴角,笑比不笑还可怕,“你想去帝丘朕知道了,先回去。” 子桑皓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终究在皇帝沉压压的目光下缩了回去,双手举高过顶,行礼道:“儿臣告退。” 一脚踏出临华殿大门,重重吸一口气,抹掉额头冷汗,忽而想起什么,一把拽住守在大门口的王且。 到了没人的拐角,压着声音问:“王公公,你不是说父皇今日心情尚可,怎么一上来就训斥本殿。” 王且给拖得直喘,抚着心口道:“二皇子,老奴没说假话,只不过后来皇上接到了帝丘来信,就……” 子桑皓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问道:“刚才你给父皇的信笺从哪里寄来?” 王且略作思忖,寻思这事儿迟早也会传出去,左右看看,捂着半边嘴耳语道:“老奴跟二皇子随便一说,二皇子切不可出去问。” 子桑皓点头:“王公公放心,本殿明白。” 王且声音更低了,“帝丘闹鬼,有夜叉吃人,满门皆屠。” 子桑皓脑子里快速旋转,想到皇上刚才的话,心里立马提起一口气,想到一个问题—— 莫不是夜叉吃人这个事和他小姨夫还有关系? 不行,他得马上回去问问母妃。 王且一把拉住子桑皓的袖子,“另一桩事。” 子桑皓惊讶,“还有?” “龙岭道场遇袭,死伤无数!” 子桑皓这回更待不住,但对皇帝贴身服侍的老公公还是客气有加,“王公公对本殿如此坦白,本殿记着情分,不会令王公公难做,你放心吧。” 王且笑着拱拱手,道:“二殿下慢走,老奴还要听候差遣,就不送了。” “王公公留步。” 王且一甩拂尘,从角落里走出来,二皇子三两步快要走出前院,他摇着头无声笑了笑,随后挺了挺胸膛重新站在临华殿门口。 — 午饭后,云起带着墨言去了一趟县署。 陆安然在家里把东西准备好,擦拭完最后一把柳叶刀,云起悠哉悠哉返回府邸。 “官府批文,”云起拿着一张展开的纸在陆安然面前抖了抖,“走吧。” 陆安然颔首,让无方把她准备的草药和刀具都放到马车上,其中最瞩目要算一口硕大的铁锅。 云起抽了抽嘴角,“锅还要从家里带?” 陆安然坐好后回头,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不然呢’几个字。 “我以后每次吃饭前都要想一下,这口锅有没有让你蒸过大骨头。”云起望天幽幽一叹。 陆安然:“……”倒也不用。 鹿陶陶从马车顶倒吊一张脸从窗口探进来,“噫,你们口味好重哦。” 马车行至义庄附近,还没停下,无方凌空飞掠而来,满脸霜色道:“出事了。” 帝丘问道 第177章 藕空多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义庄位于帝丘县城最北面,原是一座土地庙,后来庙宇荒废屋顶塌落,官府出面修缮一二,改成了义庄。 以佛身压阴邪之气,鬼魔不侵。 时值正午,空气里渐有暑气,火红的日头粲然,而比之灼光浓烈的是义庄从里而外升腾的大火。 几乎马车刚停下,云起矫健地从里面跃出,随后往后伸手。 陆安然只犹豫一瞬,让云起抓着一用力,从马车上跳下落地。 两人刚站定,身后一个人擦肩跑过去,却因为脚步不稳整个人侧摔倒地,手里捧着满满一木桶水全都洒在泥地里。 “老爷,夫人,大公子……老天不公,老天爷没眼啊!” 陆安然抿了抿下唇,她已看清前面灰头土脸,此刻痛哭流涕的正是那位周家老管家。 云起使了个眼神,墨言走过去把人扶起来。 周管家还在嚎啕大哭,“这般磨难,为何就落于我周家,人都死了,你老天爷连尸身都不放过,非要作弄至此!” “这火是救不下来了。”云起原地看了片刻,摇头道:“看来我们和周家人无缘,几次三番总是错过。” 三间瓦房土木结构,夏日干燥,一把烈火焚烧,顷刻间火舌就将这小小房子吞没。 陆安然略遗憾,“这些尸体断颈有齿痕,伤口不齐,有骨渣碎肉,确像是啃噬而死。但我在他们几个人身上发现各处处伤不一,只是皮肉腐烂厉害不能分明,原想着蒸骨辨痕迹,现在这样一烧,怕很难再取证。” “齿再尖利不可伤及骨头,”云起眼珠子微转,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判定是否利器所伤?” 周管家快哭晕过去,干嚎都嚎不出来,只呜呜咽咽不停,老泪纵横。 墨言左右看看,这里空旷没有其他房舍,只得架着人去了旁边树荫下。 陆安然和云起一起往那边走,边道:“所谓夜叉无人得知,我们既然遇上了,必要考虑周全,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云起赞扬道:“很好,没白受本世子这些日子的教导。” “老头儿你有什么好哭的,你们帝丘的风俗不就是三天内把人火化。”鹿陶陶邪恶的一笑,“我说,不是你自己放的火吧?” 周管家一怔,完全没想到有人说话这么刻薄的样子,哽咽道:“姑娘怎能乱说,我是想送老爷夫人他们一程,可我准备的纸扎还没备齐,绝不会就这样放他们残缺身体去阎王殿报道,来世也做不成全乎人。”说着说着,又伤心地低头哭泣。 鹿陶陶撇撇嘴,“活人还管阴间事,你这么伤心不如陪他们去呗。” 周管家愣愣地抬起头,眼泪卡在眼眶里,咬咬牙:“姑娘说的对,周家一百多口就剩我一个没用的老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不如随着老爷一起死了!” 还真的要冲进火堆里,让墨言抓着一敲后脖子给敲晕了。 云起不满:“你弄晕了本世子还怎么问话?” “呃?” “笨不笨,你可以拿绳子绑住他啊。”鹿陶陶火上浇油。 墨言挠了挠头,忽然反应过来,“嘿,不是你在旁边刺激他我至于动手吗?” 鹿陶陶望天,“什么?听不懂?我什么都没干。” 待周管家再次醒过来,钱知县已经从县署赶过来,右脚直跳着喊:“作孽啊作孽,完了完了。” 昨日督军司马发信函给他,要亲自来帝丘询问案情,钱知县急了,一听云起有办法能查清周家死亡真相,当即盖章准许云起便宜行事。 结果尸还没验上,周家一大家子连带着义庄全化成灰了。 “云世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起桃花眼一挑,“本世子还想问,怎么去个周家结果人全死光了,验个尸又放一把火给本世子,这是针对周家还是本世子。” 钱知县让这么一反问,问得一时哑然,半晌,期期艾艾道:“下官以为,一切纯属巧合。” “周管家。”云起侧转过身,看向地上一脸灰败、目光呆滞的老者,“你在义庄守着,何时发现起火,可看到可疑人事物?” 问了两次,周管家才缓缓移动脑袋,又用许久时间反应,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我一直在义庄里,唯有中间离开一段时间,回来看到房顶冒烟,已经来不及了。” 周家人都没了,周管家服侍了周厚一辈子,临了居然他给送终,作为一个忠仆,他没有弃主人不顾,依然兢兢业业地给一家子烧纸钱、守夜。 只是早上纸扎店的伙计跑来,让他去对一下数量和部位。 因为周家人残缺的位置不同,每个人要补的也不一样,怕弄错了,周管家只有自己亲自跑一趟。 “就是这样,我就离开了一个时辰不到而已。”周管家痛捶胸口,伏地而哭。 火起的突然烧的也快,原地三间小屋已被摧毁殆尽。 — 午后,皇帝照例服了丹药小憩片刻,醒来顿觉神清气爽。 王且给皇帝披上外袍,“皇上这几日精神好多了,东岳真人真是神。” 皇帝端了温热刚好的茶喝一口润嗓,语焉不详道:“他要能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才算得上真神。” 王且垂着脑袋躬身退到旁边,只当听不懂般笑着说:“刚才淑妃娘娘亲手做了些点心送来,老奴是否现在给皇上端上来?” 皇帝眼眸往后一扫,顿了顿,道:“你让御膳房做一碗糖藕糯米送去关雎宫。” 这就是不必上点心的意思了,王且眼皮子闪了闪,垂头应是。 半个时辰后,淑妃和二皇子面对面坐着,前面桌子上摆着一碗糖藕糯米。 淑妃妍丽的面容罩了一层寒影,眉宇间有几分忐忑,“本宫让红裳打听过,皇上并未吃本宫送去的东西,却打赏本宫一碗甜点。” 子桑皓双手交握上下摆动,忽而灵感一闪,“藕片中空多心,却以糯米填满,难道父皇的意思是……” 淑妃凝眉,“什么?” 子桑皓略有不安地抬头看过去,道:“告诫我们心眼不要太多,父皇心清目明全都知道。” 淑妃想来想去,烦躁地起身道:“你姨夫在帝丘有些生意,暗中为了你也出过不少力,如若这中间出点差错,别说你姨夫讨不得好,唯恐连累你。” 子桑皓不明,“既是生意,为何连累?难道夜叉杀人还真的与姨夫有些关系?” “闭嘴!说的什么胡话,薛泰再犯傻也不至于做这等子混事!”淑妃呵斥一声,绕着房间转圈,“此事你不懂,也不需要了解,总之皇上突然提起你姨夫肯定有原因。”猛地止步,“我先写封书信。” 关雎宫如何因为一碗糖藕糯米陷入混乱不提,皇帝已在临华殿召见柳相知。 “此番道场出事全因太子急功近利,导致猛兽袭击龙岭。”皇帝说话的声音不高,但从他眼角挤压的皱纹可看出隐含震怒,“朕准备召他回王都。” 柳相知盘着佛珠,听后抬手行礼,“皇上,太子事前并不知情,帝丘穷寇悍匪盘踞山头多年,太子深知放任逃离必然后患无穷,到时依旧百姓蒙难。至于猛兽成群出没,确属异常。” 皇帝不作声,柳相知分析道:“帝丘多山岭,群山掩映丛林诸多,照理说兽类安家,非群而居,更不会没来由地聚成一团。还有一点,臣今日收到的信函表露,太子围捕一带更无一只野兽行踪,这场兽潮突如其来,其中当有缘由,更应查明。” 皇帝两指转着玉扳指,黑眸往下压,“总不会又有什么前朝遗臣想要同朕作对,使点什么好让朕不痛快。”冷笑一声,“这样的话,朕是不是更该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太子除了是大宁朝的太子,还有个前朝舞阳公主的亲生母亲,若有人想要兴风作浪,太子无疑是一个好人选。 随着前朝和大宁朝之间时间线拉长,当初令人惊鸿一瞥的天下第一才女舞阳公主越来越黯淡于人们记忆里,反而经前面假银票一案,前朝余孽带给皇帝的深恶痛绝越发鲜明。 而作为拥有前朝血脉的子桑瑾,又身处太子位置,无论怎么看,都不可避免地首当其冲成为两者较量被拉扯出来的竞争品。 这两年,柳相知从皇帝逐渐不耐烦的语气里已经明白,他对太子的容忍和对舞阳公主的惦念一样慢慢消散了。 柳相知为着故人轻叹惋惜,表面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口气,“事情一出太子马上补救,如今百姓对东岳真人和三元宫反而更为推崇,威望达至鼎盛,倒属歪打正着。” 于公于私,柳相知都希望大宁朝如今这位太子能够继续安然无恙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皇帝不以为然,“百姓容易被人诱导,但不是没有聪明人。” 他更相信,这样的意外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稍缓,皇帝又开口问道:“新军行进到哪里了?” 柳相知估摸过后,答:“这两日许是差不多到了沧州府一带。” “千赤和阴家呢?” 这么一提,还真有件事要禀告,“近日千赤国递请书信,今年秋时千赤国能否减免一层贡品,到时他们国主亲自前来给皇上贺寿。” 秋后丰收,也是属国向大宁朝进贡的时间,恰好皇帝的生辰也在那段日子。 皇帝拢了拢龙袍宽袖,冷哼道:“金银钱帛可减,让他们多造一艘百人大船交换,至于金焕珉,也不用来了,朕懒得见他。” 帝丘问道 第178章 学医无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县署出动一台水车,将义庄的火都浇灭,不过烧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狼藉。 钱知县手下衙门捕快去检查一圈,回来一五一十的禀报:“案头烛火倾倒,火油点着了底下稻草,一下子把火带起来。这里头本都是木头土瓦,天气又干燥,偏偏地上铺了不少干草,所以很容易着。” 没人注意的时候无方靠近陆安然,站在她身后点点头,“确实如此。” 云起耳尖,听到后叹息:“看来真是意外。” 鹿陶陶从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故而可以直率地倾吐道:“老头儿,这火还真是因你而起,大白天你点什么蜡烛。” 周管家满面惨白,一双眼睛直愣愣没有焦点,在墨言时刻担心他突然抽过去时,他猛吸一口气,冲着废墟大哭道:“是我不好啊,老爷,我害了你们啊……叫我们怎么有颜面死后面对你们啊……” 钱知县自己心烦意乱,让周管家吼得脑袋发疼,指挥手下赶紧劝劝,好不容易等周管家再次平复下来。 他用袖子抹着老泪,“人死后阴魂混沌,烛火可作明灯,引领亡魂回家,我怕老爷他们找不到路了,才日夜点着两盏灯,只是没想到啊,我万万没想到,我就走了片刻,烛火就倒了,我该死啊……” “行了行了,点都点着了,你还说什么。”钱知县烦躁地摆摆手,转身带着希翼地看向云起,“云世子,您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云起一摊手,“人都烧成炭了,能怎么办?还是选个时辰给葬了吧。” 钱知县眼皮子狂跳,回头怎么给督军司马交代啊! 从义庄离开,云起用玉骨扇敲着手心,脸色在逐渐西沉的霞光里明暗变化,“真是太巧了啊,晚一分都不行。” 陆安然拧过头,“世子不相信是意外?” “非也,”云起眉宇微挑,桃花眼缀入晚霞,火红的妖冶,“不过意外也可以人造出来。” 陆安然敛眸,顺着道:“有人趁周管家离开的时候,将烛火推倒。这样一来,难道喊周管家去的纸扎店也有嫌疑?” “有没有问过不就知道了。”抬手打了个响指,对着半空中说了句:“查一下纸扎店。” 没人出现也没有回话,但陆安然知道隐身在暗处的暗卫必定已经接了命令前往。 陆安然淡淡一笑,“帝丘虽远离王都,但来的人不少,世子不怕暴露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很自得地说道:“傻,像本世子这样素来行事嚣张的人,如若出门没几个像样的手下,你觉得匹配得上吗?” “嗯,很贴切。” 云起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本世子?” 陆安然神色淡然地移开目光。 天色已晚,他们现在去猴子山的话,到了那里完完全全天黑了,只好等待明日天亮了再去。 “还有,墨言前一次去县署找过钱知县,但是对于周家的事了解得还不清楚。” 云起轻笑,“你以为他真糊涂,像钱良这样的老油条,最懂得明哲保身,他越是不说,越说明周家在这当中有猫腻,行了,本世子明日再跟他好好‘聊一聊’。”后面三个字重音突出。 陆安然了然,恶人还得恶人磨。 “啊,好困。”说完正事,一夜没睡的疲倦涌上来,云起打个呵欠,用手指头拽了一下陆安然的发丝,“本世子回去睡一觉,把你的凝神丸拿来给本世子用用。” 陆安然蹙着眉扯回头发,“世子宝物众多,我手里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配不上世子。”“何时这般小气了,还说没生昨晚的气?” 陆安然不解怎么这两者挂钩,好笑道:“世子凭什么理直气壮问我要东西,我可从未和你要过。” “我给了,你还回来了啊。”云起耸耸肩,“再说,你人都住在我家,还和我分什么彼此。” 拿人手短,住人家的嘴短,陆安然果然说不出话来。还有一半原因,概是想到当初那块稀罕的昆仑软玉,云起确确实实是眼也不眨地就塞给了她。 于是回去后,陆安然没有拿出凝神丸,而是给了秋蝉一些香料,让她给加到香炉里。 — 第二天天没亮,陆安然就听到淅淅索索的动静响个不停,她前一晚没睡好,因此有些懒怠,迷糊中又睡过去,直到天光大亮才起床。 “之前外边什么声音?”陆安然洗漱时想到,顺嘴问秋蝉。 秋蝉现在摸清楚了陆安然喜好,每一份早点都是小碟子装,但是花样很多,摆了半个桌子。 听到问话,抬起头来,道:“是寻清,他让我准备了一些道家法器,说是义庄那边煞气太重,他要去做个道场,驱驱邪。” 说起寻清,秋蝉话就止不住,“人才那么点高,整日里琢磨的都是鬼啊神的,说出来的话我都学不来,非要去那边摆满三天,怎么劝都劝不了。” 陆安然反而不是很惊讶,寻清经历不同,自然与一般年纪的孩童不一样,只要不违背本意,能够随心所欲,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 秋蝉不这么觉得,脸上露出一丝怜惜,道:“整三天就盘坐那里念经,正常人都受不住别说一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怎么教孩子的,也不知道心疼,偏偏这孩子也倔强,唉,我想着给他搭个棚子,晴天蔽日,雨天遮雨。” 陆安然听着秋蝉不停念叨,居然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怀念,直到快吃完了才咂摸出味道,原来她竟然习惯了春苗每日在她吃饭时翻腾左右邻居那些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到底秋蝉也不似春苗爱好打听,感叹完就收拾收拾退下,嘴里还惦记要找人给寻清做个凉棚。 陆安然趁云起还没起来,从旁边摸出一本蓝底子册子,上面是她自己亲手写的书名——《医辨杂记》。 说是杂记,还真就很随意,都是她在验尸过程中的心得或者疑惑处。如果之后疑惑得到解答,她便用小篆再添上,如果没有,会空出一小片地方。 这回也是,她把周家人的情况写了一下,再回看一遍,在‘表有外伤,尸身腐烂暂不可辨’几个字下面划了一道线。 她一贯思考的时候,笔就在手里抓着,保持一个动作很久不动,连墨汁什么时候滴在纸页上也没有察觉。 一抹人影悄悄靠近,在贴近窗台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大叫一声。 陆安然眼皮落下又抬起,搁下手中毛笔,望向隔窗笑得一脸恶劣的少女,启唇吐出两个字:“幼稚。” 少女笑容散了,嘟嘴道:“陆安然你这样很没有意思啊。” 陆安然倒也没有解释,她虽然在想事情不错,但少女靠过来那么大一个人影,她还是能感知到。 少女人矮,扒着窗台后两个脚不免垫起来,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说话时脑袋一颠一颠,“云大聪明问你要不要现在出发去猴子山。” “云起醒了?”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小姐姐,你们两交流还要我传话,难道闹矛盾啦。” 陆安然一眼看穿,“如果是传话,来的是观月或者墨言。” “哼。”鹿陶陶揉了揉鼻子,“女人啊口是心非,怎么样?还在意昨天那颗小草啊?” 陆安然整理桌上东西,头也不抬道:“人家叫禾禾。” “禾苗嘛,不就是田里稻草。”鹿陶陶手掌一用力,人弹跳起来坐在窗台上,“放心好了,你这样心思深沉的女人,她一定不是对手。” 陆安然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几个装了不同草药的荷包,她治病不是很精通,但做药很有一手,昨晚给云起的香料比市面上最贵的安息香都要上乘。 鹿陶陶得不到回应,无趣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我就直说吧,我最讨厌她那样表面一派仁慈假惺惺的人了,就只有他们是救死扶伤的烂好人,而其他人就得一个烂字。” 陆安然停下手上动作看过去,沉静的黑眸带着一丝透彻,“你讨厌医者,为何?” “呵,你不也是?要不然你干嘛当仵作。” 陆安然摇头,“我走这一途因为我心性不适合学医。” 鹿陶陶歪头想了想,“哦也对,你让医宗赶出来的嘛。” 陆安然:“……” “学医有什么用。”鹿陶陶对着空气愤愤不平,“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假仁假义!” 陆安然撩起上眼睑,“你口中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假仁假义,泛指一群,还是特定为某个人。” 鹿陶陶皱皱鼻子,扭脸哼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安然把最后一个荷包塞入袖袋,“一个人,还是个男人,一个当大夫的男人。” 鹿陶陶惊讶地扭回头,满脸写着你怎么猜到的表情。 “使女人耿耿于怀,不是仇人便是男人。”陆安然淡淡道。 鹿陶陶忽而使坏一笑,拖长尾音哦了一声,“所以你承认这两天和云起闹别扭咯。” 陆安然有心解释,视线里闯入刚刚还在被谈论的男人,花团锦簇的水蓝色锦缎换成银白轻袍,柔软光滑的布子,衬着他眉眼张扬,异常夺目光彩。 有什么敲了一下她心口,那声解释就这么消散于无形。 帝丘问道 第179章 周家隐秘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马车刚转出巷子,一人从旁边隐秘拐道出来拦阻。 “世子爷,陆大小姐,等一下!” 云起用玉骨扇撩开马车帘子一看,挑嘴笑道:“于知府啊。”视线下移,“你这新造型?” 于方镜没穿官袍,换了一套儒生青色装束,头戴进贤冠内衬巾帻,脚踩平步青云鞋,活生生一个书院学子模样。 于方镜苦笑一声,忙摆手:“世子爷您可别取笑下官,下官找你们两有事。” 这个事说大也不大,不过正是云起和陆安然此行目的。 三人就近选了个茶楼坐下。 于方镜先开口道:“县署你们还是别去了,下官和薛督军一起来的,他去见钱知县了,这不,我寻机才跑出来跟您二位通通气。” 云起一看于方镜的打扮,再听他说的话,当下明白道:“哦?这么说,于知府还躲着薛督军来的了?” 于方镜张张嘴:“也非特意避开,只不过薛督军此刻气性正大,下官怕图惹是非。” 云起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于知府是想要和我们通什么气?” “这个嘛……”于方镜单手压着茶碗,眸子微微一转,道:“如下官没猜错,世子爷可是要去找钱知县问周家的事情?” 话虽带着疑问,但语气显出几分明晰透彻的肯定。 云起微微挑眉,没说是不是,“本世子倒是听说周家背后有靠山,既然薛泰来了,那这个靠山再清楚不过。” “此乃一。”于方镜竖起一根手指头,“官商互惠互利,大宁朝虽明令禁止,但暗中做这些事的比比皆是。” 陆安然一直沉默,到了这会儿疑惑道:“难道是因为二皇子?” 提到薛泰,就不能不说他背后的人,便是远在王都的淑妃及二皇子,所谓一荣俱荣,都是一脉相连,不可分割。 于方镜却摇了摇头,“这个第二点,在周家本身。” 从周家遇到夜叉到灭门,再到如今尸体被焚,云起和陆安然已经察觉出这里面的不寻常,这个商贾家族不止和当朝新贵有密切关系,或许还藏着更深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家几代扎根在帝丘这块地界,算上周厚祖父那一辈开始,做的都是行商买卖,就算从小摊贩开始,几代积累也成就了一些家业。” 于方镜开始述说:“但这个家业不足以担当起帝丘第一首富,甚至于隶城也少有人能及。” 云起一手搁在桌面上,往后懒散的靠着,闻言也不过轻飘飘的睨一眼,不是很上心的说道:“照你这样说,周家再发展下去隶城都装不下,快成大宁朝首富了。” “这倒不会。” 于方镜语气太过笃定,让两人不解。 “世子爷以为周家这般财富为何还屈就缩在帝丘一方土地。”于方镜扯了扯嘴角,笑容有几分冷嘲,“因为他们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 云起升起几分兴致,眉梢一扬,“说说看。” “最初周家开米行、布庄,仅仅是帝丘诸多乡绅中一个,后来周厚接了家主的位置,开始盘算起怎么让周家更上一层楼,于是他挑了一桩最赚钱也最黑心的生意。” 陆安然思忖于方镜口吻,将开设赌坊、妓院这些摒弃掉,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允许下的正经营生,猜测道:“贩卖私盐?”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来钱最快也最危险的一项。 谁知,于方镜再次摇头,“这虽然犯杀头罪,但冒风险的仅仅是他周家人,所谓黑心,便是舍弃伦理道德,干的丧天良之事,比如说……” 他停歇一瞬,表情格外冷肃:“贩卖人口。” 陆安然眉头拧起,连云起挥扇玉骨扇的动作都自然而然停下来,两人神情中都带有几分诧异。 少顷,云起轻呵:“周家人好大的胆子。” 于方镜叹道:“他们专门笼络了一群大胆匪徒,或抢或拐骗,凡是女子都卖到更远的地方,至于儿童,遇上男孩也许还能卖给人家,女孩就遭罪了,多半折断了手脚让她们在街头行乞,乞讨得来的钱财全都上交,而她们连个温饱都无法满足。” 换个人听了,可能早就义愤填膺,恨不得把周家人的尸体再拉出来鞭挞一番。 只不过这两人一个向来心性冷清,一个又对世上所有事都抱着散漫的心态,所以听下来尚且镇定,只是从蹙拢的眉头依旧可见几分唾弃。 云起合扇在手掌中,手指摩挲扇柄上的玉雕,桃花眼微垂,带了几分冷意,“既然明知周家人所为,官府却不作为?” 于方镜听出这里面的不满,摊手喟叹道:“下官刚才也说了,周家人专门养了一群不要命的穷凶极恶之徒,事情经手全是那些人,别说抓不到人,便是抓了,你一审问,周家人根本没有沾染半分。” 陆安然眼睑微敛:“好手段。” “还不止这样。”于方镜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事后来败露了,其他县的一个男人来这边当帮工,结果认出街上乞讨双腿残缺的女孩正是他们邻居失踪三年的女儿,他为人也谨慎,当下并没有声张,而是暗中回去喊了整个村的男人过来,争执当中直接把当时看押女孩的人给打死了。” 这个事情闹大,周家肯定干不了了,忙着撇清自己的同时,大街上时时见到的那些个女孩一并不见了。 “人去哪儿了?”陆安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于方镜吁出一口气,“原本大家都不知道,我前面一任知府王大人对这个事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夜夜难以入眠,所以坚持不懈地派人找了很久。” “找到了?” “在一座荒山后面的水潭当中,不止是那些个女孩,还有数十个彪形大汉。” 话音落,三人陷入不同程度的情绪里,一时都没有说话。 云起最先打破沉默,“那几个大汉想必就是受周家指使者?” 于方镜点头:“不错。” “本世子有点疑问,虽然周家心术不正,但毕竟是普通商贾之家,为何能一夜间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所有人。” 几个小姑娘也就算了,那些穷寇哪个都不好招惹,怎么会让人乖乖捏住颈喉随便处置。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于方镜道:“王大人离任前还心心念念这桩事,才特地告知下官,希望下官替那些枉死的女孩以及不知被贩卖在何处的妇女孩童讨个公道。” 提及这些有点沉重,云起故意转了话头,“莫非周家经此累积财富,一跃成为帝丘首富?” 出乎两人预料,于方镜再次否定,“这个买卖做的时间不长,但周家从中获取暴利,算是给之后在众乡绅中脱颖而出打下垫石。” “本世子有个疑问,”云起摩挲着玉坠,眸色微深,“薛泰可参与其中。” 于方镜略作思考,道:“按时间推算,当时薛督军还未在隶城任职。” 云起颔首,示意于方镜继续说。 “许是周家人尝到甜头,也可能欲望被养大了,切断了前一桩买卖的所有联系后,他们又想了一折——放账取利。” 这一回周家人做得很隐蔽,“之所以发现,完全是因为王大人对周家那点执拗。” 用正常的营生手段为掩护,暗中做着不为人知的阴暗买卖,周家人利滚利,一举成为帝丘县乃至隶城最富有的人家。 “所以周家人不会离开帝丘,在这里他们就像土皇帝为所欲为,离开了未必还能这般如鱼得水。” 于方镜说的这些与周管家的话完全相悖,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看来有必要再找周管家详细审问。 眼下还有个疑问,“既然王大人都查到了这么多,为何没有上禀,就因为后来周家多了个薛泰罩着?” “并非如此。”于方镜面色古怪地抽了一下,“要说周家安然无虞这么些年,除了做事仔细外,恐怕还有老天爷的关照。” 云起轻嗤:“看来老天还真是不长眼。” “给王大人透露这些的证人,在王大人派人去取证物前突然旧疾发作去世,而证物也掺夹在一众遗物当中,让家人一同烧掉了。” 该说王大人运气不好,还是周家被庇佑。 说完这些,于方镜又透露,“按着王大人的调查,薛督军是否清楚周家放利不知道,但薛督军曾经和周家人合作私自占山开挖。” “挖什么?” “据说是一个小型铜矿,就在分水岭一带。” 一壶茶凉透,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于方镜说道:“下官之所以候着两位,一是薛督军若知道了夜叉案由世子负责定然迁怒,世子虽然不怕他,可还是避开为好;再则钱知县在帝丘日久,周家这些事必有所耳闻,他既有心隐瞒,定不会如实吐露,不到关键时刻,哪一方都不会得罪。” 云起哂笑:“于知府不怕得罪薛督军吗?” 于方镜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句实话,按照下官以前作风,遇到这些事尽力避开都嫌麻烦,不过这里面不止是陆小姐有恩于我,还有王大人……” 每每思及王大人垂垂老矣眼里饱含老泪,抱拳拱着双手一拜到底,恳求他一定要将这个案子彻查清楚,给那些无辜受害者一个公道,让那些肮脏污秽全都暴露在天光之下,严惩周家这等丧尽天良的商人,他心中都不是滋味。 “下官虽看重官途,但下官也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者,不至于路见不平即出手,也还算尚存一片热血赤胆。” 如此慷慨激昂,云起只是抬了抬眼皮,“王大人没做到的事,于知府你运气好,一上任就解决了。” 如今周家人满门皆灭,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解决。 然而于方镜没有事情尘埃落定的轻松,透着疲惫道:“世子爷,您真相信有夜叉存在吗?” 帝丘问道 第180章 花香蝶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茶楼下有姑娘挎篮子在卖花,窗户一打开,浓郁的栀子花气味充盈整个房间。 云起双手抱臂,懒散地倚靠在窗台边上,看着于方镜乘坐的马车从巷尾慢慢消失。 他轻笑着转眸道:“这滑头,既要在我们面前卖个好,还不想就这么得罪薛泰,又顺水推舟把周家案子过渡到我这里,一举三得啊。” 陆安然喂了一口凉茶进嘴里,舌苔发出点微苦,“听于知府的口气,好像周家被灭和他们如今所做的事情有关。” 再说得清楚点,比如利益纠葛。 “周管家说周厚准备带全家逃离,从周家人收拾的行礼来看,此话不虚。如果不是夜叉索命,那么他为何这么做?” 陆安然清眸如雪,“周家不能继续留在此处。” 云起手指轻点窗台,“也就是说,有不得不让周家离开的原因。” “或许夜叉,”陆安然停了一下,缓缓吐出,“恰好成为了周厚搬家的契机。” 正好帝丘县出现夜叉杀人,如果周家心怀鬼胎故意把夜叉这桩事往大了宣扬,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帝丘。 云起立在窗前,有阳光落入眼中,清绝的面容漾起一抹自信笑容,“莫非真如本世子所料,周家的夜叉和别人遇到的夜叉,不是同一个物种。” 陆安然稍微想了下马上理解过来,言外之意,周家的案子和其他死者归为两案。 “墨言。”云起朝外召唤道:“查一下周家私自开挖的铜矿。” — 从茶楼出来,陆安然多看了两眼卖花的姑娘,她动作幅度不大,只是脑袋稍微偏了偏,谁知让云起看在眼里。 “想要?” 陆安然否认,“不是。” 云起扬起眉梢笑了笑,桃花眼流露出一股恣意,“想就说想,我又不会笑话你。” 他径自走过去往花篮里一看,除了带绿叶剪成枝的以外,还有一个个栀子花手环,雪白的花朵围绕一个圈,在绿叶间肆意绽放。 “要哪个?”云起好整以暇道。 陆安然抿了抿唇角,瘫着一张脸道:“花环。” 云起笑出声,扔了银两过去,“来来来,篮子里所有的花环都给我。” 卖花姑娘一惊,“公子,钱给得太多了,我找不开。” “不用找,本公子高兴。” 卖花姑娘喜不自胜,干脆把篮子都递出去,还特别殷勤道:“姑娘,我给你带上吧。” 一盏茶后,陆安然右手多了一个花环,粉色丝带与花朵重复缠绕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使得芳香如影随形。 她眼中不见多少欣喜,反而眸色幽深,像是通过栀子花在看另一层事物。 云起拨了拨篮子里剩下的花朵,“美人如花,相得益彰,所以不用不好意思。” “谢谢。”陆安然抚上娇嫩雪白的花瓣,唇齿间溢出一声很低的叹息。 云起耳尖,立马问道:“叹什么?” 两人走到马车前,没有急着上去,陆安然道:“北地严寒,这个时节冻土才开始融化,并没有这种花。” 云起似有感悟,“你若喜欢,日后弄些南方的土壤回去精心培植便是。” 陆安然没有接这个话茬,自顾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花,其实是一幅画。” “画?” “嗯,在我爹的书房里。”话有余韵,带着烟雨天的迷蒙,“画上人手上就有这样的花环。” 陆安然没有说,画上的人是她母亲,而陆逊和她说—— “第一次遇到你母亲,她的手上就带着这样一朵栀子花的花环。” 那个时候,陆安然知晓了这花的名字,但比之更大的疑惑在于,“父亲,为何母亲脸的地方是空白。” 陆逊背对着她,静默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太美好,世上再好的画手都画不出她一分一毫。” 至今,陆安然不知道她的母亲长相为何,那幅画给她的印象又过于深刻,故而在看到同样的花环时,她忍不住驻足。 还没出城,马车忽然停下来。 “无方,遇到谁了?”云起了解无方的脾气,如果不是有人拦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停下。 不等无方回答,隔着帘子传入观月的声音:“世子,与禾禾姑娘同村的村人找到了。” 云起略惊讶地挑开车帘,“哪里找到的?” “也不能说我们找到,是她自己从山里闯出来,正好遇到了我们的人。” 观月这两日除了在龙岭帮忙,还暗中寻找禾禾说的村女,索性这姑娘命大,没有像之前失踪的几个被夜叉吃了去。 “据她自己说,她在山里采蘑菇,听到有人说话好奇跟上去,结果跟迷了路,再看周围哪里来的人家,全是荒山。不过她运气好,晚上找到一个洞穴待了一晚,天亮后迷迷瞪瞪乱走一通,让她无意中走了出来。” 云起听后点点头,“你把她送回去,顺便告诫一下村子里的人,近期不要再随意入山岭。” 其实不用官府特意下令,现在还偷偷闯林的都是不要命的人,告诫与否意义不大。 马车再次运转起来,陆安然斟酌道:“禾禾……” “嗯?” “有些学医天赋。” “你就说这个?”云起满脸不可置信。 陆安然抬起一双清眸,“不然呢?” 云起大失所望道:“本世子还以为你要争风吃醋一场!” 陆安然:“……” — 猴子山除了土壤与其他地方不同,剩下千篇一律的山石、林木,以及错落在山谷中的小村庄。 唯一令人惊艳处,半山腰连片的杜鹃花开,花红似锦,红如火焰,衬着青山莽莽,云雾徜徉,起伏间比烟霞还娇灿。 两人还在山脚,仰望片刻,云起惜叹道:“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 比起赏花,陆安然更在意脚下的土地,她用银钗在地上扫了些许,“与周挺鞋底沾染的红泥一样。” 云起不满,用玉骨扇按压在她肩头,“你非要这么没有情趣吗?” 陆安然就着姿势向斜上方看,“无论有人问津否,花香蝶自来。” “原来你不是不懂,而是看到本质了啊。”云起单脚撑着弯腰,手搁在膝盖上托住下巴,脸上神色懒散,“陆安然,有个事本世子比较好奇。” 云起甚少直呼陆安然的名字,因而她愣怔了一下,才应声道:“什么?” “你真就永远清心寡欲,到底怎样才会让你失态?” 犹如此刻,陆安然的双眼永远平静似无波无澜的镜面湖,好似人世间任何悲欢离合融入里面,就成了一潭死水,激荡不起任何水花。 “你才十七,活得和七十一样,不觉得人生很无聊?” 陆安然将手里的泥土用布子包好,一双眼睛清棱地看着云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而从容,口气疏淡道:“清心寡欲自得其轻。” 云起缓缓勾起嘴角,清隽脸庞在杜鹃花的背景下格外昳丽,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兴致般,黑眸跳跃着光芒,“你一片冰心,而我满身红尘,你说,我们之间,谁渡谁?” 陆安然手一抖,泥土从手心漏了出去。 — 往山谷走的时候,陆安然少见得心绪不宁,像一块饼被繁复烙印,蒸得两面都焦灼。 明明说了那样的话,转眼云起没事人一样,眼尾上翘天然带笑,玉骨扇朝前一指,“前边有个村庄,去看看。” 陆安然慢一拍跟在云起后面,脚踩上他走过的泥土印子,眼神余光从他脸上收回,很快收敛心神,眼底却飞过一抹自嘲。 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纵然身怀两副面孔,可心狠手辣是真,游戏人间亦是真。为了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乱了心智,她也变得愚蠢了。 摒弃所有杂念,陆安然点点头:“猴子山上什么都没有,入山的地方也不见任何有人经过的印子,或许他根本没有上山,而是去了村子当中。” 他们两本以为这个时辰村中大概没什么人,可一到村口,居然聚集了一堆人,围成一个弧形,当中人影影绰绰露出半个脑袋和元宝形状的偃月冠。 云起轻哂:“哟,又遇到捉妖道士了这是?” 村中人聚精会神,没人注意到不知何时加入进来两个陌生人,一双眼睛跟不够看一般,仅仅盯着最中心的蓝袍道士的一举一动。 道士桃木剑一舞,黄符不点自燃,引得村人连连惊呼,他轻喝一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妖孽匿踪,一符寻迹。邪精速去,禀吾帝命。急急如律令。” 一番风生水起的动作后,符咒落在大瓷碗里,他灌入半碗水,抬手把它给了旁边的人,满身仙风道骨的姿态道:“邪魔尽除,尚有游魂未归,将这碗符水喝了,不消一天,即可回魂。” 陆安然随着移动视线,发现后面有个小孩躺在木板上,端着碗的估计是小孩的父亲,对着道士千恩万谢,忙不迭就要喂水。 她眉头刚一蹙拢,旁边一道声音比她还先发出,“慢着,这个符水有什么妙用,不如让我见识见识,如何?” 帝丘问道 第181章 邪术诅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杏黄道袍翻飞如梭,桃木剑舞得虎虎生威,口中怒叱几句,剑指前方,眼睛圆睁:“……急急如律令!” 符篆腾地一下着火,甩入海碗当中,火光一灭,灰烬在清水底下晃荡。 村中人被这般耍得目不暇接,面色全都肃然起敬,充满敬畏。 云起侧歪身体,以玉骨扇掩住口鼻,轻嗤道:“好熟悉的招式。” 道士右手划过一道半圆,竖在胸前,半瞌目念了法号,“邪魔尽除,尚有游魂未归,将这碗符水喝了,不消一天,即可回魂。” 小孩父母心急,端了碗就蹲下喂到孩子嘴边。 云起往前一大跨步,“慢着,这个符水有什么妙用,不如让我见识见识,如何?” 道士原本八风不动,听到这声音下意识转头,这一看,眼皮子莫名抽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滑。 “你谁啊?”旁边的村人莫名其妙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人。 云起轻挑嘴角,满身玉树临风,“路过,看到你们这里在捉妖,凑个热闹。” 大家看他们俩锦衣玉服,女的蒙面且不说,端看这男人的容姿绝色不像凡人,如果不是白天,还以为妖精化形了呢。 “二娃爹,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喂啊,万一耽搁久了仙水失去法力。”在其他人被云起容貌震慑时,只有孩子母亲一颗心还在孩子身上,哪里有空闲关注别的。 陆安然看了碗底飘黑的水,“你们当真要给他喝这个?” 孩子躺在铺了草席的地上,之前一直不哭不闹,在孩子父亲扶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一抽,捂住肚子开始嚎啕大哭,“好疼啊,肚子好疼,疼死我了啊……” 好不容易喂了一口水,全给吐出去了。 陆安然真心不解,“他喊肚子疼,你们应该给他找大夫看病,为何要喝符水。” “谁说没有呢?!”孩子父母忙着哄他,村里人说道:“二娃天天喊肚子疼,原来还没这么厉害,这两个月每天发作好几次,身边都离不开人。” 另一个搭话,“二娃爹娘两口子找遍了大夫,每个大夫都说没病,孩子身体正常,都疼成这样了怎么正常?” “所以说,这孩子就是撞邪了,眼下邪魔驱除,喝了马大师求来的符水就没事了。” 这样说着,村人看云起和陆安然的眼神不太友善,明显透露出你俩多管闲事的表情。 陆安然还想说什么,云起拉住她的衣袖拽了拽,对她轻轻摇头——符水喝不死人,但村人不讲道理,小心到时候被围殴。 马大师看着符水一点点灌入孩子口中,以世外高人的姿态打稽首:“无量寿佛。” 云起眉头微挑,用手肘撞了一下陆安然,冲马大师抬下巴——他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不怕符水喝下去没用露馅了? 陆安然缓缓摇头,别的不清楚,但那碗水她可以肯定,就是一张普通纸烧成灰混在白水里,吃了能治病才有鬼。 然而,这个鬼还真的出现了。 概因喝完符水的孩子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捂着肚子的手逐渐放开,眨巴眨巴一双眼睛,脆生生喊了一声:“娘。” “好了!真好了!”夫妻俩喜极而泣,复对着马大师又是感谢又是跪拜。 云起用食指摩了摩下巴,倒是有些意外,还真的叫他治好了? 陆安然从海碗那里的视线收回来,目光落在孩童身上。 群起激动当中,马大师很有风度地虚扶两下,仍旧是一派不疾不徐的高人风范,道:“贫道此间孽障已除,就此一别,诸施主留步。” 拂尘一甩,杏黄色道袍在山风吹拂下微微翻涌,背靠蓝天青山,凭得有一种仙人气质。 不过俗物还是要通一通的,所以马大师勉为其难收下了二娃夫妇塞过来的银子,至于其他类似于鸡蛋、大白菜、活鹅之类…… 马大师眼睛闪了闪,一咬牙转身,再见都不说一句,施施然往山谷外走。 “诶~”一把玉骨扇从后面伸出来,马大师眼皮子直抽抽,稳着面色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云起一笑,桃花眼分外邪肆恣意,“同为捉妖道人,就想问问马大师,可认识张天师否?” — 山谷外面,马大师早就卸下得道高人的包袱,陪着笑脸道:“生活不易,赚点小钱而已,公子放过我吧。” “呵呵,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云起坏笑道:“宣平侯府小侯爷,听过那位大名不?” 马大师脸色一白,“一言不合就挖挖挖人眼珠子那个?” “所以遇到我算你运气,还不老实交代。”云起以玉骨扇敲了敲马车辕子,“骗了多少人,一共敛财几何?” 马大师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云起笑眯眯的眼神下,又多抬了三根,“真没了,就这么几次,而且很多时候我确实给人解决困难,收点路费……也应该吧。” 陆安然看着这人,相较前次下巴没了山羊胡,头发几乎全白,连姓氏也换了一个,“你到底叫什么?” “小的姓马,单名一个旦。” 云起轻哂:“上次你不是还姓张。” “这……出门在外,多个表字多交个朋友。”马大师腆着脸道。 “哦?张不是你的姓氏?” 马大师一本正经,道:“表字张帅,连起来就是马张帅。” 知道他胡扯,云起没耐心和他打太极,“你每次就这样耍耍贱(剑),然后骗取钱财?” 马大师怀疑云起内涵他,可是他不敢质疑,“也不能算骗,公子你们有所不知,心病还需心药,就如刚才的孩子,父母带他找遍大夫,连大夫都治不好,我一碗符水下去就没事了,你们可知缘故?” 陆安然抬眸,“这孩子没病。” 马大师嘿一声:“可不是!”讨好道:“姑娘是大夫吗?”上次就这姑娘戳穿了他的骗术,学医的,难怪胆子大又不信邪。 “她是仵作,验尸得懂不懂。”云起横掌斜劈,眯着桃花眼道:“想不想试试让她给你‘治病’?” “呃……”倒也不必。 说回正题,马大师有理有据道:“孩子身体没病,完全就是心里的问题,你真给他找什么大夫,即便药圣在世没有我这一碗符水灵验。” 孩子父母平时比较忙,因此对小孩比较疏忽,后来有一次孩子不小心着凉,他母亲一天活没干留着照看他。 这次后,孩子为了让母亲陪伴,动不动肚子疼脑袋疼,久而久之,居然真的开始疼了,还一发不可收拾。 “要说这孩子一开始可能是故意的,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催眠后,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的肚子疼还是假的,所以一发作,整个人都会疼晕过去。”马大师问两人,“这个怎么治?” 云起饶有兴趣:“还有这等事?” “而我的那碗符水与其说治病,不如说给他一个反意识。”告诉他喝了这个肚子不疼了,他脑袋接收指令,身体自然而然服从,所谓肚子疼的症状也就消失了。 最后,马大师大言不惭道:“我这也是造福百姓,顺便收点路费。” 云起乐道:“照你说的,官府还得给你嘉奖了?” 马大师摸摸鼻子,“混口饭吃,公子不要跟我计较就行。” 云起拦住他自然不只是为了打听这些事,他甩开玉骨扇挥扇几下,疏懒的眉眼微微抬高,问道:“你都抓了那么多鬼,怎么不去抓夜叉?” “夜叉?”马大师直摇头,“那玩意可碰不得。” 云起和陆安然互相对视一眼,稀奇道:“你一个捉妖道士还怕鬼怪?” “也不是。”马大师表情复杂,有些扭扭捏捏。 云起转过头,对陆安然闲话家常般说道:“从这边下山经过凤府吧,要不要和凤小侯爷打个招呼?” 马大师嘴角直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沿着山谷出来有一段上坡的路,马车就留在了山谷外面,他们徒步往上爬,听马大师介绍这里风土人情。 “帝丘和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山多,你们看从左面溪河开始一直连绵到大茂山脚下,中间穿插大小丘陵数不尽数。”山坡高处,马大师道袍宽袖一划拉,犹如指点江山,“外面地势低一些,挨着林子近,许多村庄就建在山谷里,再往里那就真的深山老林,别说一般人,帝丘本地人都很难认路。” 云起他们来过一回,遇到小道士寻清那次,说来也巧,每次进山总能和道士结缘。 “上次我看到不少村庄荒废变成鬼村。” 马大师对此毫不意外,“每年天灾那么多,住在山脚下就怕暴雨闹水患,哪一项来了都够呛,不过帝丘位置高,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不高,只是前几年有一次突降暴雨,连着几天把山石冲松动了,泥石流滚下来压了不少村子。” 云起随口道:“那几个荒村都是这个原因?” 谁知,马大师的脸色忽然变的有些晦涩难言,“倒也不是,有一个村子之所以成鬼村并非遇到天灾。” 陆安然看过去,“瘟疫?” 马大师摇头,有些深沉压抑的吐出两个字:“诅咒。” 帝丘问道 第182章 鬼村由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即便天灾人祸虽惨烈但不足以让人恐惧,唯有诅咒看不见摸不着充满了神秘色彩。 “去不得去不得,鬼巳村受了诅咒,一旦沾染了,谁也无法逃脱。”马大师煞有介事地连连摆手。 云起不信邪,偏要往那个荒村走,口中轻慢道:“取个村名叫鬼巳,不请几个小鬼来都对不起这个名字。” 马大师脚底和灌了铅一样拖不动步子,还是云起一个眼神让他咬咬牙跟了下去,“公子你可别害我,我就跟你到村口,真的不能进村。” “还好意思说自己捉鬼。”云起轻哂。 马大师没皮没脸,望着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要脸干什么?!能有命重要吗?! 从上面看着近,但山路不平坦也不是直线,弯弯绕绕下来至少两个时辰。 路上,马大师跟两人讲了下自己的听闻,“原来呢不叫鬼巳村,名叫上巳村来着。”他抓起前面衣摆,小心让锯齿状的叶子划破道袍,“差不多半年前,村里两个农户离奇死亡。” 这两死的农户没什么特别,就是很平常的村人,忙时下地农闲时到处打点小零工,“认真算起来,属于比较勤劳朴实的人。” 去年开春前,土地还没有解冻,他们照常去外面干活,然而这次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有回来。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就在某天夜里两人的妻子同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丈夫泡在水潭里,整个皮肤都发绿,两条舌头往外吐一尺多长,临了还一个劲喊她们去见最后一面。” 陆安然把马大师的这些话当做听故事,特别是他说起来抑扬顿挫,相比王都八方客茶馆的说书人一点不差。 说到精彩处,马大师同样故意停顿,扬着一边眉头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猜怎么着?” 云起摊手:“你都说有鬼,肯定死了啊。” “嗯。”陆安然接口道:“兴许还有梦和现实合二为一之说。” 马大师觉得这两人没有听故事的觉悟,让他缺乏成就感,眉眼耷拉下来道:“这个梦过去没多久,两个农户的妻子忽然也失踪了,连带着家里孩子老人一夜间消失个干干净净。” 云起挑眉,“接下来必然是鬼出现了。” 马大师嘴角抽了抽,“在那之后村里接二连三地有村民失踪,大家开始惊慌,直到有个猎户经过昱月十八泊最后一泊,发现里面几乎泡烂的几具尸体。” 正待往下继续说,陆安然抬起一只手,“我记得十八泊每一潭暗流相连。” 马大师不明其意还是点头:“不错,昱月十八泊表面看着隔山,实际下面有暗河,自然连通。” 陆安然偏眸看向云起,后者很快领会她话中含义——他们不久前吃的银鱼似乎就是十八泊里捞出来的。 云起笑容僵在嘴边,很快恢复自然道:“尘归尘,土归土,你吃的青菜叶子还用大粪浇灌过。” 陆安然本来想恶心云起一把,却成功被对方这个比喻恶心到。 马大师莫名看着两个人交流,“还……说不说?” 云起抬了抬玉骨扇,心情极好道:“说啊,尸体怎么了?有没有被鱼吃,比如银鱼什么?” 陆安然发现,这个人比她想象的更加腹黑。 马大师哪里知道银鱼不银鱼,他对吃鱼也没什么兴趣,含糊道:“大概吧,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等猎户带着村里的人赶过去的时候,尸体又全都不见了!” 从那后,村民但凡出门必然失踪,慢慢就有村子里受到诅咒的传言,有些人受不了离开,更多人还是舍不得。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几十个人一夜间同时消失。” 云起握着玉骨扇的手一顿,扇柄拍在肩膀上,问道:“同时?在哪里消失不见?” “就在村里。”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村口处,阳光下马大师面容严肃异常,还带着点对未知东西的害怕,“一晚上过去,原本睡觉的人就这么全都没了。” 村子破烂,外围长满了新春发出来的杂草,村口一棵大榕树依旧枝繁叶茂,只不过下面旧长椅已经沾满尘埃。 “人真的会平白无故突然失踪?”云起表示不太相信。 马大师强调道:“我一句都没有说谎,也没必要不是,要不是你们二位非要来此,我是万万都不会过来讨晦气来着。” 陆安然抬起脚跨过高过膝盖的草,草折腰形成一个弧形的空间,她微微低眉,看着野草蓬勃招展,少部分绿色的汁黏在鞋底,爆发出勃勃生机。 “真不能去,最开始县署派人查过,失踪的人没有一丁点线索,完全凭空消失了。”马大师踌躇着站在最后头喊话:“要说人死了也总得留下点什么,怎么什么印记都不见呢,肯定是叫妖兽吸食去了。” 最开始两个农户,然后农户家人,最后祸及整个村庄,马大师啧啧摇头,“如此煞鬼没个一千年道行下不来,从后面的事来看,必然就是传说中的夜叉。” 云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似笑非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夜叉的胃口真大,动辄屠村灭门。” 马大师手里牢牢抓着桃木剑,口中把能记住的西方诸佛诸神念了个遍,才喘口气道:“鬼怪吸食精气修炼,自是比旁的要厉害稍许。” 云起和陆安然已经往里走了些距离,不再听身后马大师絮叨。 行进片刻,陆安然狐疑道:“一两人失踪尚且可以解释,但现在一个村子的人都不见了……钱知县怎么没有上报朝廷。” 云起走到一户农家前,玉骨扇轻轻一推,本来就老旧的木栅栏被推开,他走进去,不以为意道:“你刚才经过,看到多少村子成了鬼村?” 陆安然稍作回忆,道:“除去这里,还有四处。” “如果你是钱知县,多一事还是少一事?” 这么一提醒,陆安然就明白了,“钱知县上报时,如同其他几个地方,只说天灾,并未讲明实情。” 房间很久不散气,云起推开后用扇子左右扇了扇,头往后转对着陆安然道:“如果我们不来这里,谁知道上巳村还是鬼巳村,又有什么区别。” 灰尘散的差不多,陆安然沉默地进去看了看,锅碗瓢盆随处可见,连被子都是半推开的团在一起,好像主人匆匆离开,随时都会回来补眠。 然而,这里结遍蛛网,布满灰尘,屋子里的活人气早就消散无影。 云起眼睛落在桌上的茶碗,碗里没水,但他拎起茶壶盖子,里面还有半壶水,只不过经过潮湿天气的渗透,壶壁长出绿毛,看着有些恶心。 “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喝水,有人在哄婴儿入睡……”一连看了几户人家,云起站在空旷的地方扇掉鼻子里灌满的霉味,缓缓吐出嘴里的话,“真就像眨眼间突然不见。” 陆安然点头,“所有的桌椅摆设都没有动过痕迹,除非他们自己在同一个时间出门,否则……” 否则真就妖怪把人吸走可以解释。 云起微微歪头,两根手指掐住额头思忖道:“如果是所有人同时出去,还在大晚上的休息时间,你能想像是什么原因吗?” 陆安然眼皮子一动,视线掠过地上一个木头做的小马车,这家人的主人应该是个木工,相较别家来看,里面的家具更加齐全也精致一些,还有散落各处的小玩意儿,显示他们家刚添了人丁。 陆安然忽然有个念头,这家人或许不富裕,但一定很温馨。 “除了天灾,我真的想不出来。”她看着手里缺了一个轮子的木头小马车说道。 云起否定,“如果这样简单,我不相信钱良没查过,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失踪的人真的不见了。” 就算是避灾,之后不可能不回来。 抱着一无所获的遗憾,临走前,云起却发现村子后面的一条小路上有几个脚印,他用纸拓印了脚印的大小痕迹,问陆安然,“是不是周挺?” 陆安然比对尺寸,“差不多。” 两人又多了个疑问,“周挺死前来这里做什么?” 等回到原来的村口位置,马大师居然盘腿坐在那里念经,云起轻讽道:“我只当你谋财有道,没想你还真的会念经。” 马大师做个稽首,念完法号施施然起身,“做一行爱一行,要有沉浸感,才能发扬光大。” 云起抖了一下纸张,上面墨迹已干,刚准备收进去,马大师好奇多问一句:“这谁的脚印啊?” 云起上眼皮一撩,笑得颇有深意,“周家人。” 马大师倒吸一口气,“不会是被灭门那个周家人?” 在云起一脸‘不然你以为呢’的表情中,马大师深以为然地一拍大腿,“我就说!肯定是周家有人误入此地,才把夜叉那瘟神带回去,导致全家灭门!” 回去一路上马大师都在感叹周家人倒霉,倒是让云起提醒了另一件事。 “马张帅,你现在也是去过鬼巳村的人了。” 马大师受惊过度,犹如被雷劈过,直到云起两人快走出视线,才巴巴地追上去,“公子,你要罩着我啊!” 云起正在和陆安然说道:“刚才试探了一下,这人纯粹是个骗子,倒是不一定和鬼巳村或者周家人有关。” 陆安然看他,“你故意给他看脚印?” 虽然没有说明,但云起对于义庄失火的事一直存疑,“我总要看看是否马张帅故意引诱我们来此。” 马大师追上两人,拍着胸口一脸菜色,“公子,夜叉可不能找我一人,我都没进村子。” 云起冲着马大师抬了抬下巴,桃花眼半眯,眼角流转着狐狸般的笑容,“瞧见没有,智商不够。” 上次去山里捡了个寻清,这回带了个马大师回来,鹿陶陶白眼一翻,“你们是不是有毛病。” 不待唇枪口战一场,观月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回来,张口道:“世子,又有人被夜叉吃了。” 帝丘问道 第183章 骄小侯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欢场’这个名字取得很直白,告诉所有人这就是纵情淫乐的地方。 一到夜幕拉开,红灯点燃,属于晚上的迷醉才刚刚开始。 然而今天却与平日不大一样,里面没有姑娘们像花蝴蝶一样到处旋转,也没有嫖客与酒气四溢。 安静得不像一个妓院。 龟公在大门口往里张望一眼,对身边老鸨道:“真就这样让他胡闹?” 老鸨面色不好,拉长个脸道:“他包场了。” “唉,说是这么说,到时候给不给银子还两说,整一个晚上的流水眼看就没了。” 老鸨一听,早已松动的脸皮抖了抖,仿佛眼睁睁看着银子如水一样哗哗地流走,心痛得差点无法呼吸,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要不然你替老娘把他赶走?” 龟公缩了缩脖子,干笑道:“我哪儿敢,那主谁得罪得起啊。” 老鸨翻了个白眼,眼皮上面白粉扑簌簌抖落一层,“老娘去里面看看,你在外头守着。” 龟公瞄一眼像门神一样杵在前头的几个壮汉,但凡有客人上门都被赶走了,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哪儿还有客人敢来。” 没客人自然也没人来闹事,他今晚守不守着有什么区别。 老鸨闹心,越往里看着空荡荡的大堂越闹心,刚叹了口气,背后龟公急忙忙跑过来,一看那表情,嘿,那个晦气。 “死个人了你。” 龟公吞咽了口口水,手指头往后指,神情有些复杂道:“有人来了。” 老鸨一个转身,与先头进来的人对个正着,眼前顿时一亮。 蓝衣公子斯文俊雅,眼似繁星形如青松,一出现,连整个大堂都跟着明亮几分,他微微带笑颔首,叫人如沐春风。 这还是其次,老鸨过了少女含情的年纪,眼睛毒辣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位公子通身气派不凡,非富即贵。 忽然想起一件事,“门口凤府家丁没有拦阻他?” 龟公摇头:“他只低声说了句什么,他们就放进来了。”不止如此,龟公看着他们好像对这位年轻的公子还很敬畏,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重他看错了。 老鸨心思活络起来,就差拍大腿——来了个不怕凤府的,妙啊,前阵子听说稷下宫来了一群天之骄子,莫非眼前就有个能收拾凤府小侯爷的人。 老鸨脑子转得快,行动也不慢,挂上迎客假笑并且比往常笑得更真心几分,张嘴道:“哟,好俊雅的公子,只可惜今晚来得不巧,小侯爷嘱咐今晚所有姑娘都只能伺候他一人,公子怕是要白跑一趟。” 言语间暗中窥探,却看不出年轻公子神色变化,依然笑得温文尔雅,老鸨皱眉,难道她打错算盘了。 龟公沉不住气,干脆直白说道:“小侯爷未免太过霸道,这么多姑娘就是轮流睡半个月都睡不完,也不想想他那副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 这话太粗俗露骨,蓝衣年轻公子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从后面插入一道轻佻带笑的话语。 “没想到南宫少辅你居然是这种人,一个人偷偷逛花楼。” 在场三人同时看过去,但见满堂清辉,那人轻摇折扇款款而来,一身白衣软袍风流潇洒,桃花眼天然上挑,红唇似笑非笑,浑身都滋生出一股随意轻狂。 老鸨差点看痴了,哪是什么人间贵公子,简直是妖精。 南宫止笑的无奈:“云世子,你明知道我此趟来意。” “哦?”舌尾轻轻一勾,蛮不要脸道:“你别故意做出同我亲近的样子,我们不熟。” 这话语气透出来,仿佛在说你别乱说,我又不喜欢你。 南宫止对上云起,有点秀才遇见兵的意思,哭笑不得。 “烦劳带路,我们来找凤小侯爷。”南宫止干脆转头对呆愣了半晌的老鸨说话。 老鸨听到来意,对方也确实如自己所料身份不同凡响,可她现在半点也没有雀跃,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哪里还能看不出,这两人分明不是来寻欢作乐。 一个少辅一个提刑司司丞,老鸨眼皮子猛跳,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穿过前堂,有一大块空地,后面坐落一幢幽静雅致的二层小楼。 小楼灯如白昼,但所有人全都聚在前面的空地上。 凤倾歪靠狐狸毛铺就的躺椅,乘着习习凉风举起酒盏,酒水流淌,雪肤一般的脸庞泛起一点酒醉红晕。 明明美人扎堆,他根本看也不看,也没有别人想象中的寻欢作乐、左拥右抱,而她们正在做的事,骤然进来的南宫止两人也闹不明白。 只见中间一个巨大木盆,四五个女子挽起袖子对着里面摸索半晌,拿出来什么,闭着眼睛用刀往下狠狠一剁,一条血线飞溅在惊魂未定的脸上,明明害怕,但是下手却带着一股子狠绝,用力剥皮抽筋,像是专门干这一行干了很多年。 云起略略往旁边一扫,还有一个稍小一点的盆,里面已经堆叠起不少蛤蟆尸体,当然是剥皮之后的。 再远一点,架了个烤炉,上面铁网烘烤,已经有食物的焦香味散发在空气里。 “小侯爷,奴家这样对不对?”有女子娇滴滴的开口,吸引进来几人看过去。 这位女子浑身干干净净,也没有干什么奇怪的事,半蹲在地上,看着再正常不过,前提是,如果忽略她面前地上的女子。 地上还躺了个人,胸口都是血,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乍一看,老鸨眼白向上翻,只差一点当场晕厥。 “假血,人没事。”南宫止恰到好处的温声道。 那方,凤倾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血太少了不得劲,把她全身都浇满,血淋淋地看着才有趣。” 后边家丁拎着木桶出来,拿起勺子往上面浇,女子抓着银针叫唤:“哎呀,奴家没地方下针啦。” 云起看了半天,摸了摸下巴道:“凤倾,你这是什么过家家酒?还是另类喜好?” 凤倾早看到云起和南宫止一起进来,说实话,他认为南宫止这人还可以,起码为人正派是真君子,就是云起这个人,和他一说话就容易让自己跳脚。 看看,一见面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包场了,小爷高兴。”你爱滚滚哪儿。 云起走过去,用筷子夹了一只烤好的蛤蟆,说真的不太引人食欲,“这玩意儿味道如何?” “公子,熏癞蟆看着不怎样,味道极好,沾点酱料口感更好。”到底是干老本行的,女子说着说着,柔若无骨的身体就要往上靠。 云起不着痕迹地后退,忽然余光看到南宫止张嘴说话,动作特别快地塞进他嘴里,“小侯爷请客,不用谢。” 南宫止眨了眨眼睛,没有做出马上吐出来的失礼行为,动作很缓慢地嚼了嚼,然后优雅吐出骨头放在掌心。 一众姑娘捧着心口,这两个是什么绝世佳公子。 云起啧一声,突然明白为什么喜欢和南宫止作对,他就是看不惯南宫止这般装腔作势。 “味道不错。”南宫止评价了一句,转而道:“既然已经吃过了,凤倾,请诸位姑娘避一下,我们有事找你。” 凤倾鼓了鼓眼睛,要不是南宫止不好得罪,他真想骂一句:有病吧,是他请他们来的吗? 姑娘们收拾一下散得干干净净,晚风再一吹,空气里各种脂粉气很快也没了。 “南宫止,今天卖你个面子,说吧,找小爷什么事儿?”凤倾理了理长发,从躺椅上坐起来。 南宫止没有拐弯绕圈子,直接说道:“前几天,你在路上遇到人堵路,便将他抓起来拿鱼钩钓着走了一路惩罚。” 凤倾没当回事爽快承认:“不错。” “之后几天,不巧那人又遇上你,你直接让府中护院把人扔到深山老林喂野兽。” 凤倾手指轻拍躺椅,点点头:“有这回事。” “除了他堵你路之外,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过节?” “呵,谁敢和小爷我有过节。”那就是没有。 “他叫屠大,为人平庸毫无特色,近期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得罪了凤府小侯爷你。” 凤倾好笑道:“我给他脸了还。” 一直没插话的云起幽幽道:“小侯爷声名远扬。” 凤倾冷下脸,“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嘲讽我吗?” “咦?被你听出来了啊?”云起故作诧异。 凤倾手有点痒,他现在更想缝了云起一张嘴。 南宫止摇头感叹:“凤倾,你太冲动了,不过是口角之争,何必呢。” “干嘛?难道他死了。”凤倾口吻满不在乎道。 云起点点头:“嗯啊,他死了,好几天了吧,尸体都腐烂了,全身都是虫子。” 他们才从深山老林出来,观月就说有人死了,赶着黄昏太阳没有落山,他和陆安然过去县署看了一下尸体。 说是他和陆安然一起,其实云起压根没有进验尸房,陆安然出来后只说了一句:“断骨不平整,有啃噬痕迹。” 半天功夫,县署的人已经查到死者身份,也了解到死者屠大曾经得罪过凤倾。 凤倾怔愣当场,眉头紧蹙成一团,像是浓墨挤压在一起。 云起挥着扇子赶走小飞虫,又加了句:“根据死亡时间推断,你让人把他扔在那里当晚死了。” 凤倾最初惊讶过后,又恢复成平日骄纵肆意的小侯爷,“死就死了,本来就是小爷让人把他扔去喂野兽,难道你还指望我内疚?” 帝丘问道 第184章 给你买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凤倾不算坏得丧心病狂,但被称为混世魔王也不惭愧,对待屠大的死,他不过轻飘飘一句‘死就死了’,分明没有把人命看得太重。 这源于他自小被宠溺过度,也因为自己寿命有限,故而对世间众人众物天生敌意。 南宫止欲言又止,最终道:“可以让我们见一下那两个府丁吗?” 凤倾皱眉,嗤笑道:“堂堂王府世子和现任少辅一起过来,就只为了一个贱民的命来向我问罪吗?” 云起单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说道:“行,那就结案吧。” 凤倾瞪大眼睛,搞毛线就结案了,“我告诉你,你别想冤枉我。”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故作无辜地摊手,“小侯爷,我们提刑司办事章程历来如此,你不配合我也没办法啊。” “呵,难怪提刑司冤假错案出了名的多。” “跟我无关,你得找我上一任。” 论脸皮厚,凤倾都不敌云起。 南宫止出手拦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凤小侯爷,并非我们怀疑于你,而是屠大死的位置过于蹊跷,也许和夜叉一案有关,所以还请你配合为好。” 凤倾心里腹诽,果然是文化人,说的话就比姓云的中听,只不过不是他不愿意交出来,而是早前他把两个人给赶走了。 今晚凤倾心情不好也出于这个原因,他虽然一直知道身边的人看着纵容他的所有肆无忌惮,其实暗中听命的还是他父亲。而他们这样的小心翼翼,反而随时随地无声地提醒着,他是个将死之人。 世人对快死的人总是过于包容,说得最多的不外乎——他都要死了,你还计较他干嘛。 因为心里不爽,凤倾才来这里,但越待得久了,无聊和空虚越泛滥,就算南宫止和云起不来,他也打算走了。可他们正好来了,凤倾居然感觉到了一种轻松和愉快。 就算是因为一桩死人案。 “这么巧?”南宫止眉头微微蹙拢,“他们离开了几天?” 凤倾不耐烦道:“一天半两天吧,谁知道。” 云起啧啧摇头:“真巧啊,说不是故意的本世子都不相信呢。” 凤倾扭脸:“爱信不信。” 南宫止敛眸道:“偏是他们两人扔了人之后让凤倾赶回去,屠大又在那片地方死了。” 凤倾脸黑,布上一层寒霜,“有人不长脸想要陷害我?” “哇,夜叉能掐会算陷害咱们凤小侯爷哦。”云起挑眉。 “很难说,毕竟目前为止我们连夜叉是何物都还没有闹明白。”南宫止转过头,问云起:“云世子,你怎么看?” 云起勾唇一笑,漫不经心道:“南宫少辅不要遇到什么问题都问本世子怎么看,显得你过度关注本世子的样子。” 南宫止扶额,“如今道场开启不顺,夜叉出没害人,若再查不出真相,圣上那边我们都不好交代。” “那就抓夜叉啊。” 南宫止叹气:“说得容易。” 云起颇有深意地看着他,“想要抓个夜叉还不容易。” “云世子难道有什么计策了?” “你见过夜叉?”云起看着南宫止摇头又看向凤倾,“你呢?” 凤倾莫名其妙,皱皱眉,“神经。” 云起玉骨扇正面朝上摊开,“这不就得了,谁都不知道夜叉真面目,你交差事上去,哪个敢问你真假?” 南宫止不可置信,“这是作假,犯欺君之罪。” “是吗?”云起轻飘飘地反问一句,耸耸肩:“那我没办法了。” 凤倾忍了忍,忍不住唾弃道:“好歹也是王府世子,尽想歪门邪道。” 这边让凤倾飞鸽传书,唤两位府丁再折返回帝丘,南宫止还要赶去龙岭道场,新的祭台已经搭建完成,东岳真人等又要重新开坛祭礼。 “这位新的嫌疑人是不是要关到县署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凤倾。 凤倾暗暗唾骂一句,“小爷想杀人还真不用偷偷摸摸。” 云起哦了一声,扯着南宫止的衣袖抬了抬下巴,“听见了?他有杀人动机。” 凤倾:“……” 南宫止思忖片刻,还真有些难办,“要不然……” 云起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微妙,心中浮起一股不祥,听着南宫止慢慢道:“县署人满为患,凤小侯爷毕竟身体特殊,不如云兄代为收留几日在身边?” — 陆安然从县署验尸过后回来,喝了半壶茶,看到云起施施然回来,刚要开口,却见后面飞出一片艳红色衣角,左边眉头往上一挑。 “这院子太小了点吧,都没有我家一个角大,还有院子里种槐树,也不怕闹鬼。”凤倾毫不客气地贬低了一番,而后总算有了身份客人的自觉,勉强吐露一句好话:“也就装饰差强人意,凑合吧。” 云起用玉骨扇压在他的肩膀上,让凤倾原本往前走的动作停下,“有点自觉,你现在是身带嫌疑的案犯。” 凤倾默了片刻,忽然捂住胸口,“好疼,我要犯病了……” 云起揉额角,“好了,你可以去客房了。” 凤倾马上收起痛苦表情,扬起下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自己看得上的房间。 陆安然头一次看到云起吃瘪,不禁有些好笑:“世子出去一趟的收获?” 云起没好气道:“别以为本世子没看到你在偷笑。”遇到个病痨鬼他能怎么办,只好供着啊。 一听事情原委,陆安然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既然凤小侯爷的两个府丁那边可能会有线索,留他在府中也好。” 云起撩起衣袍反身坐在藤椅上,感叹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会咬人的狗不叫,南宫止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说起这个,陆安然道:“前次世子派人送信给南宫世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薛泰到了县署,不管怎么避都避不开,云起非常阴险地叫人去龙岭给南宫止带了个口信,说发现了了不得的线索,约定县署一聚。 之后,当然是南宫止让薛泰缠上了,具体过程不大清楚,总之闹得不太愉快。 云起还很有兴致地准备看好戏,但更戏剧性的一幕是,薛泰突然走了。 “南宫止虽得皇帝看重,但薛泰为人有些狂傲,又有二皇子撑腰,出了周家的事之后,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罢休。”云起分析道:“只能是上面有人传信给他,让他不要追究。” 陆安然听着点头:“果然像方知府所言,与周家的合作对薛督军来说很重要,否则不会一听到周家出事立马赶来帝丘,甚至冒着被人怀疑的风险。” 云起以指骨轻叩桌面,“能让薛泰这么听话,你猜是皇帝还是刘家人,或者说……” 陆安然半垂眸,“淑妃。” 两人目光对视,同时现出一股了然,“但凡不出事便罢,只要皇上有一点怀疑,连方知府都能查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瞒天过海,最起码薛泰和周家人的交易瞒不住。那么多银子何去何从,又有多少用在了给二皇子铺路上面,为了明哲保身,及时抽身再正常不过。” 陆安然佩服不已,“从这一桩事可以看出,淑妃是个有气魄的人。” 云起瞟一眼,嘴角浮起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不然你以为谁都能身居高位、在后宫无往不利,那种地方活得久站得高的人,哪一个都不是寻常之辈,你最好能避则避。” — 因为人多,晚饭摆在院子里。 忠伯搬了一个新的圆桌子,能坐十几个人那种,往大槐树下一放,夕阳斜照、晚风轻拂,顿时有几分悠哉的赏景纳凉的闲趣意味。 秋蝉手脚利落,一口气做了十六个菜,大盘小盘摆得满满当当,分着筷子,乐呵道:“府中好久没这么热闹,跟过年一样。” 陆安然从房间里出来,往左看寻清和马大师各穿一身道袍,遇到了还互相打个稽首念句法号,令人错觉恍如来到了道观。再看右边,鹿陶陶拽着凤倾的红色衣袖,而凤倾揪着鹿陶陶小辫子,两个人边走边扭打在一起慢吞吞挪过来。 上边墨言蹲在树梢上,下面观月抱剑靠着树,另一头云起翘着腿躺在树下,对面坐的端方的是南宫止。 陆安然顿觉得有点头疼,这些个画风完全不同的人,到底是怎么都凑齐在这里。 “陆姑娘。”南宫止先看到,客气地起身打了个招呼。 陆安然冷淡地颔首,心中明白南宫止大概是过来和云起探讨案情相关。 “小哥哥你来啦?”鹿陶陶看到南宫止眼睛蹭亮,放开凤倾跳到座位前坐好,对南宫止勾了勾手指,“坐我旁边呗。” 凤倾气哼哼地拉平袖子,翻了个白眼:“花痴。” 鹿陶陶眯眼:“小呆鸡你骂谁花痴呢?” “你才是小呆鸡!” “是你是你,就是你,要不然你是臭老母鸡呀,咯咯哒。” 凤倾气的鼻子都歪了,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要离鹿陶陶最远! 结果一转身不知道后面多了个人,直接撞了上去,捂住鼻子连退三步,控诉般抬眼瞪过去:“你谁啊?” 祁尚略低头,有些惊讶的看向瞪圆了眼睛的凤倾,见他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格外大而圆,像会说话一样蒸腾着熊熊怒意。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突然转身后退。” 这个道歉就很让人生气,凤倾怒而道:“你是不是想骂我不长眼?” 祁尚不知道他会这么强词夺理,冷静道:“不是,我诚心表达歉意,如果你哪里受伤,我带你去看大夫。” 凤倾满脸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暗指他是弱鸡,被人撞一下就要看大夫那种! “你才看病,你全家都有病!” 祁尚皱眉,他生平所见不讲道理者,除了鹿陶陶之外,这个似乎更严重。 凤倾愤愤不平的揉了揉鼻子,缓过劲疼痛带着酸意沿着鼻梁一路往上,一双眼睛蒸腾起水雾,仿佛一眨就会滴落出来。 祁尚看着他雪白面容上突兀的红彤彤的鼻子,以及满眼委屈泪水打转的模样,想着虽然嘴硬,但到底还是个孩子,都快委屈哭了。 顿时心中不满消退,内疚升起来,安慰的姿态用手轻拍了下凤倾的脑袋,想了下人家怎么安抚小孩来着,半晌道:“别哭,待会给你买糖。” 凤倾本该跳脚,却在那样温和的眼神与僵硬的手势下,张大了嘴,迟迟没有发出一句话。 帝丘问道 第185章 惺惺相惜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祁尚不会闲来无事登门,他特意走这一趟,主要为了两件事。 “帝丘因地理位置特殊,丘陵众多,所以潜藏了不少悍匪,其中最成气候的当属地龙帮。”祁尚单手放在桌案,另一只手习惯性用手掌握着刀柄,神情端肃,“太子自请至帝丘清除匪患,连着几个月将这些山寨帮派打得七七八八,总算还帝丘百姓一片净土。” 原先地方官府对付不了,任凭匪患猖獗,主要还在于兵力,一旦拿出真章,这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七七八八?”云起舌尖抵着左边嘴角,轻呵道:“那就是还有余孽残留。” 南宫止略一思忖,“莫不是你先头说的地龙帮?” 祁尚点头:“地龙帮上下有两百多人,匪首相当狡猾,其他地方统共只花费两个月,但单单一个地龙帮,太子率兵僵持月余。” 云起问:“你过来不是为了吹嘘太子功绩的吧?” 凤倾插嘴道:“再怎么说,太子确实比装腔作势的子桑皓强一些。” “凤小侯爷请慎言。”祁尚正色道:“地龙帮匪首名为裘霸,外号红胡子,龙岭道场出事那日,他因着兽群突袭从而逃过太子围捕。” 南宫止稍一个转弯就明白过来,“难道他还和那日道场被袭有关?” “有此猜测,所以太子昨日召我前去,说要自军中调遣五百人,增加追捕范围。”祁尚正襟危坐,沉敛眉目道:“更何况红胡子此人心狠手辣,如若给他逃脱后东山再起,必会再次兴风作浪,到时候恐怕更不好对付。” 跟随前来的三千将士本意护卫龙岭道场内外,即便身份尊贵如太子没有授意的前提下也办法随意调兵遣将,故而要和祁尚商量。 只不过祁尚虽管着三千人,来之前皇帝又交代帝丘诸事皆由南宫止拿定,所以他才跑来和南宫止商议。 云起眼皮浅浅一掀,不着痕迹地扫过南宫止和祁尚二人,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落入陆安然眼里,分明带着嘲讽的味道。 然而陆安然像是完全读懂了云起的意思——太子不得皇帝信任,反而要向外臣请示,皇子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一个臣子。 就算重权在手,南宫止尚且不失本分,说道:“我要得到圣上授意才可。” “南宫少辅啊……”云起托着下巴轻笑:“一封信来回几天,王霸难道还会在原地等你。” 祁尚:“裘霸。” 凤倾撇嘴:“王八晒成干,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耽误不起,所以这个决定要尽快下。”祁尚说完,认真地又重复一遍:“不是王霸也不是王八,他叫裘霸。” “哦,秋天的王八。” 祁尚:“……”好了,这个不是重点。 先不说决定,祁尚转而提起第二件事来—— “兽群践踏祭台引民愤,学子们聚到一起打算来一次围猎。”祁尚神色不显,但浓眉蹙拢,显然不大赞同,“以武宗为首,有狩猎经验者听从号召,加起来四五十人。” 大宁朝初定,远不说十几年前的腥风血雨还未止歇,近又有前朝欲孽蠢蠢欲动,对武将培养尚且上心,故而每年由皇帝亲自主持几场狩猎。 狩猎不分男女,有能者上之。 比如定安郡主有这般马术,就是从小参加围猎得来的经验。 这会儿男男女女们凑到一处,听着说要狩猎破坏道场的野兽,情绪全都被调动起来,群起激昂,正是最热血沸腾的时候。 不过对于祁尚等人来说有些头疼,这些贵家世子女涉世未深然异想天开,真以为猛兽如野兔,蹲在那里不动等你射箭抓捕,一个不好反而成了兽中食。 但凡再出一点差错,祁尚和南宫止也不好回去交代。 南宫止两指掐着额头,叹气:“兽性凶猛,非一般人能轻易制服,这完全是胡闹。” 云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去呗,说不定闹得凶了把夜叉也给炸出来,正好省了我们的事儿。” 鹿陶陶对前面什么悍匪王八全不感兴趣,听到这里眨眨眼:“打猎我要去,抓个小脑斧玩玩。” “小脑斧啥玩意儿,我还大西几呢。”凤倾朝天翻白眼,“你是不是没断奶。” 鹿陶陶抄起一盘鱼丸全拍向凤倾,因为动作极快,汤水还没在半空洒完,剩下的二三十个丸子全都打在凤倾脸上,小部分被打入他嘴中。 凤倾反应不及,刚准备破口大骂,被丸子硬塞进来,一口气硬生生卡在半途。 “哼,我看你还敢不敢呛我。”鹿陶陶吐吐舌头,一筷子戳了根朝天椒甩甩脑袋。 凤倾张大嘴吭哧吭哧发不出声音,手往前抓,扑倒在桌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部表情有些狰狞,如雪面色一点点涨红。 鹿陶陶歪头:“不用气成这样吧,我都请你吃丸子咧。” 陆安然坐在对面,立马站起来,蹙眉道:“有些不对。” 其他人远一些,祁尚就在边上,转头一看,凤倾单手抠着喉咙,脸部已经转为酱紫,确实不对劲。 “他好像喉咙里呛住了!”南宫止细心,跑过来时大喊道。 祁尚反手抓住凤倾手臂,另一只手穿过背部把他扶起来,到底是沉得住气,反应很快地将他翻转过来,拇指掐着食指在他肚脐上方移动,片刻,猛地用力一按。 凤倾整个人往上一耸,什么东西从嘴里飞出来,接连干咳不断,当大家以为没事时,人一歪,倒在祁尚身上。 陆安然捏着凤倾手腕片刻,抬头道:“刚才异物卡喉差点窒息,现在旧疾复发。” 一顿饭正事还没商量完,闹得鸡飞狗跳,鹿陶陶成为罪魁祸首。 外面的大夫恐怕还不了解凤倾病情,只得让观月跑一趟凤府,将府里头专门给凤倾诊病的大夫请来。 南宫止和祁尚等不住,两人分头去处理太子和县署那边事宜,约定晚一些再互相交换消息。 安静过后,鹿陶陶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落,跳脚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不经事,不就是一盘丸子而已,你们干嘛,我又不是成心的!” 陆安然黑眸微冷,“很好玩吗?” “怎么了?”鹿陶陶双手抱臂,婴儿肥的脸上掩去娇憨,多了一丝冷漠,“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呗。” 陆安然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人天生认知与其他人不同,更重要的是,被评论为没有‘悲天悯人’之心的她,似乎也没有任何说教立场。 鹿陶陶扬起下巴,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踩在凳子上,转眸间露出几分轻蔑,“对啊,你们命贵嘛,什么侯爷世子,千金小姐,当然死不得了,又不是南宫止口中的屠大贱民,死就死了,小侯爷想让谁死,谁不得死。” “你在为谁抱不平。”陆安然的声音冷静,好像真就抱着这个困惑。 鹿陶陶忽而冷哼一声:“这个世上,不论男女,但凡人模狗样,最不缺虚伪之人。”深恶痛绝,不像肆意抹黑谁,反而像是想起了谁一般。 陆安然刚拧了拧眉头,云起在她身后轻飘飘地说道:“本世子看你挺喜欢吃丸子,那就多吃点丸子少说话吧。” 陆安然还不理解这个意思,就听云起对秋蝉交代:“煮一锅丸子给她吃,一个都不能漏。” 秋蝉迟疑道:“可一锅……有两三百个。” 云起轻轻一笑,恍如春花绚丽,“很多吗?” 秋蝉:“……是。” “哦,墨言去监督一下。”云起两根手指往前一摆,虽笑着,但通身气派凛然,让人不敢违抗。 从头到尾真就一句话也插不上的寻清和马大师二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打稽首,“无量寿佛。” 山下的人真可怕,我要回道观念经。 事后,鹿陶陶被点了穴押着去吃丸子(受刑),云起和陆安然回房路上说道:“她没有是非观念,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不屑,你说她是坏人不尽然,可又时常做错事,别的时候我不管,在我府上,就得遵守我的规矩。” 换了往常陆安然还要故意作对揶揄两句,此刻颔首道:“刚才情况危急,如果不是祁参领出手及时,恐怕出事了。” 云起拇指一扣,玉骨扇流畅地展开,扇面上锦绣繁华依旧,浓墨重彩,映衬得他眉目如画,“简单来说,欠教训。”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陆安然好奇道:“学子们正是兴致上头,南宫世子和祁参领能否阻止得下来。” “其他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要忘记还有个定安郡主。”云起勾了勾嘴角,“我可听说,这件事本就是她在牵头,你认为南宫止和祁尚有几分把握说服她?” 陆安然关注的点不在这里,而是:“世子早知道这事?”怎么刚才祁尚说的时候,搞得完全不清楚状况一般。 云起轻笑着用折扇拍了拍她脑门,“与其想这个,不如考虑一下定安郡主为何突然热心于此。” 陆安然哪里能猜出定安郡主的心思,“左不过与南宫世子有关?” 相较起来太子围捕裘霸这件事他们倒有些把握,“既然他和龙岭道场被毁有关,南宫止最后当是会松口。” 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一眼,引得他侧目挑眉,“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 “我只是在想……” “嗯?” “世子如此这般了解南宫世子,可谓惺惺相惜。” 帝丘问道 第186章 狩猎开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间,凤倾情况转好,多年旧疾非一朝一夕能治愈也不会顷刻间要他性命。 人一恢复精神,凤倾故态复萌又开始作天作地,非把老大夫赶出去,说是看了他的脸胃里犯恶心。 云起听下属禀告过后,说道:“不得不说,这种人确实欠揍。” 另一个房间,鹿陶陶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像脱水死鱼瘫成一团,半眯着眼睛干嚎:“我这辈子都不要看到圆的东西了!” 陆安然吹干手中书册上墨迹,左耳涌入一阵阵念经声,秋蝉给她点燃桌上油灯,见她蹙眉,解释道:“寻清和马大师在做晚课呢,小姐若是嫌吵,我将西边的窗子合上。” 陆安然看了眼窗子摇头,倒也不是很吵,只是不习惯院子里似乎热闹过头了。 秋蝉误解她的意思,“也是,关了窗房间就闷了,我还是去偏院另外打扫一间房出来,这样寻清小师傅和马大师早晚课就在那边,就不会吵到小姐啦。” 陆安然都拉不住秋蝉,她已经连蹦带跳出门去了。 窗边一抹人影停驻,入眼玉柄黑底扇面,敲了敲她旁边的窗杦,“身为一个骗子,诚然马张帅如此敬业,本世子佩服不已。” 陆安然有些好笑,云起明知道马大师随便取了名字忽悠人,可云起就喜欢一口一个马张帅,恶趣味甚重。 她想了想,道:“骗人之前,总得先骗过自己。” “咦?”云起双手抱胸,两个手肘撑靠在窗台上,身子微微朝里前倾,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好有道理的样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纸上墨迹已干,陆安然合上书册,抬头看向云起带笑的眼睛,“世子真的不阻止明日围猎?” 不知道南宫止和定安郡主怎么沟通,最后还是确定了围猎正常进行,并且日期就定在明天。 云起满不在乎地一笑,“东岳真人亲自占卜测算的时辰,用得上本世子给意见?” 陆安然望向远处群山剪影,天色渐黑中,像贴在天边,厚重而神秘,带着无限未知和冒险。 “太子也是这个时辰带兵出发。” 云起懒怠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桃花眼尾勾着不羁地笑道:“其他不说,皇帝宠溺定安郡主倒是真的,能让东岳真人为了一个小小狩猎亲自出手给她卜算时辰,大宁独一份,相比而言,太子反而像买菜搭小葱一样半卖半送来的。” 陆安然无语,怕只有云起会大言不惭敢说太子是根葱。 云起戳戳她额头,“明日你就不必去了,替本世子关照关照验尸房那几个躺着的人。” “我骑术还不错。”陆安然说着起身,眉色间颇为认真,“夜叉吃人,兽潮突袭,我有种预感,所有的秘密都在群山深林处,既然定安郡主号召了这次围猎,趁着人多,我们正好再深入探查一番。”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你有没有拖后腿的觉悟?” 陆安然半垂眸,灯影晃晃,看不清她眉宇间神色。 云起内心轻啧一声,反省是否他语气过重,正要再说什么,陆安然抬起头开口说道:“世子无需担心我,这么多人一起走,定安郡主不会蠢到当场动手脚。” 云起眸中唯有讶异,在她清黑剔透的眸光下笑容泛大,“你又知道了?” “别的不太清楚,”陆安然微微蹙眉,“不过来自他人的善意还是恶意还是稍稍能分辨。” 虽然在王都那一次下手让鹿陶陶搅和后定安郡主好像安分下来,但一路上如芒在背的目光丝毫不减少,甚至到了帝丘后更为明显。 深山老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谁出了一点意外完全说得过去,更何况定安郡主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就差把不安好心写在脸上。 “而且躲永远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云起摇头感叹:“有没有人教你作为女人可以适当扮弱。” 换了以前陆安然大概不会认为这句话有接下去的必要,今晚一反常态,反驳道:“世子把我当女人?我还以为我只是世子手中验尸的工具人。” 云起眼皮子一抬,两人视线对上,在陆安然承受不住这种对视的冲击要移开前,他忽然勾唇轻笑,笑容灼灼,犹如在陆安然眼底下了一场杨花雨。 银袍宽袖扑面而来,丝绸面料拂过陆安然的脸庞让她感觉微微发痒,修长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清风带来一阵幽香,耳畔全是他轻轻吐出来的气息,“你要跟我唱闺怨,本世子勉为其难,听听也无妨。” 陆安然心口剧烈一抖,手里握着的书砸在桌面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 两人挨得很近,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声。 陆安然敏锐的嗅觉发挥了最大作用,独属于云起的味道不要命的往她鼻子里钻,好像一路钻到心口上,在里面形成一根羽毛不停的挠,挠的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云起戳着她额头的手指慢慢弯曲,指骨处一点点往下划,温热的,轻柔的,随着他手指所到处,肌肤都跟着颤栗。 “我……”陆安然张了张嘴,眼神看进云起眼中,后面的话失去声音。 云起的眼睛黑而深,还有陆安然从未见过的危险,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栽进去,被卷入漩涡深处,再也不能安然无虞的脱身而出。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云起开口,声音压低了有些暗哑。 陆安然还没有张嘴说话,后面一道声音横插而入,“世子,矿山找到了。” 等看清眼前场面,墨言心里大骂一声娘,缩着脖子道:“也不是很急,要不然您继续?” 云起上眼皮往下一落,又重新抬起,脸上恢复漫不经心的笑容站直了身体,朝后招手:“滚过来。” 晚风一吹,所有香气顿散,陆安然刚才仿若停滞的呼吸瞬间恢复,偏过头,不着痕迹的用力吸了两口,身前空落落,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多一些。 墨言狗腿的凑上前,“收到消息,周家和薛泰合作的矿山找到了。” 矿山在靠近畦田岭的位置,原属官府辖地,也不知怎么发现里面产铜,薛泰把这个消息卖给周家,两方瞒着将那片山从官府手里买了下来,说的是要在那里种植果树。 私采矿物本身是重罪,更何况还耍了县署一通,因而真正开采的时候很谨慎,即便在外围做工的人都不知道内情,只是奇怪种果树不是应该对土地开荒,为何天天搬石块。 而深入内部的工人,周家人还特地去更远的其他县征召过来,两地方言不同,与本地人存在沟通困难,所以两方几乎不交流。 “周家人在行事上确属谨慎。”云起问道:“你让人去探查矿山,有没有走漏风声?”周家人灭门了,薛泰可还好端端的在呢。 墨言摆摆手,“矿山早就废弃了,根本没有人。” 这又出乎云起意料,原本他见薛泰这般上心,还以为是不是利益纠葛闹内讧,如今看来居然不是吗? “我们的人能找到铜矿还是亏了于知府提供的线索,不过追查过去,属下发现那里早就没人,但是的确有开采过的痕迹。” 墨言平时大大咧咧,可是能跟在云起身边也并非真就那般不靠谱,他还特地在县城找了懂这一行的老师傅去看过,“原来那一座铜山产出的铜质量不行,而且并非整座山都有,含铜量很低,就算开采完了,还不够补开采费用的呢。” 云起挥了挥折扇,桃花眼微微流转,“那更不可能是合作不成,黑吃黑了。” 墨言挠挠头:“看着不像,前后统共挖了一个月不到,现在荒山全长满了野草。”要是黑吃黑,也不会等到现在吧。 “周家其他的生意呢?” “于知府说的拐卖妇女儿童这个不好查,周家人把痕迹抹的太干净了,至于放利确有其事,很多人手里都有周家开的字据。”墨言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云起道:“不过上面印信不是周家,而是亨通钱庄。” 既然墨言能拿出来,自然是查过这个钱庄,所以接着道:“钱庄明面上也非挂着周家人的名字,但是七转八弯下,的的确确背后是周家的没错。” 云起不关心这里面多少个弯,结果是周家就行,“能把犯罪的买卖藏的那么好,光一个周家不够吧?” 墨言眼珠子一转,“属下去蹲一蹲薛泰?” 云起一挥手:“去吧,遇到困难找于方镜。” 回过头,陆安然冷清的双眸看着他,“有世子记挂,于大人一定很感动。” 云起笑道:“老狐狸想撇开自身,想得美。” — 日出东方,县署门前浩浩荡荡集结了一大群人,不同于周围持枪肃穆的军人,学子们一个个满脸兴奋、摩拳擦掌,眼中全是跃跃欲试。 每个人身前牵着一匹马,宽袖飘逸的学子袍褪下,换上一身劲装,颇有几分模样,朝霞印染,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照的格外明媚。 陆安然粗粗扫过,大多男学子,寥寥几个女子夹在中间才格外显眼,其中就有定安郡主还有她叫得上名字的杜蔓、杨雪儿,另外一个女子含蓄的冲她笑了笑,她回想了下,好像是左侍郎家的,叫谢芸。 整装待发,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这马车怎么回事?不会以为我们不是去狩猎,而是游山玩水吧?” 帝丘问道 第187章 家事难平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绿绸布一晃,先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肌肤如玉,没看到人,就已经想到尊贵两个字。 接着绸布缓缓撩高,里面的人桃花眼微挑,嘴角上翘,不笑也似笑,一张脸风华绝代,无人能出其二。 “本世子身娇体弱,骑不了马。”云起说起来毫不羞耻。 定安郡主不屑地冷哼:“那就不要去了,省得一旦有野兽出现,吓得你花容失色。” 明着嘲讽,云起当是没听见,远远同南宫止打个招呼,“嘿,少辅大人。” 南宫止看到了,委婉道:“马车进山确属不便,山路小而崎岖,无法行路。” 云起仰头一瞬,复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句人话。” 什么意思?暗指她说的不是人话?定安郡主眼中升腾起一股怒火,想要发作,眼睛不知看到什么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马车必然是不能乘坐了,说好暂时放在县署,进门前,云起以眼神示意,对陆安然悄声道:“这都能忍,图谋不小。” 陆安然抿唇,知道云起指的是刚才他故意激怒定安郡主试探,但并未试探出什么内情,“我明白,一切小心行事。” 云起挑剔,半天也没选上心仪的马匹。 陆安然随意指了一匹看着温顺的马,拍了拍马脖子,倒想起王都的‘娇娇’,那马贪吃,买回去没多久就胖了一圈,也不知道这次再回去,会不会胖得驮不动人。 一人一马走着,才要出后院,听得前面脚步声刚刚好停在了她侧边。 一堵矮墙和灌木挡住了视线,但完全不妨碍两人交谈传入她耳中。 “芝芝性子软弱,你当姐姐的也不要太过强势。”沉厚的男声,带着点岁月的沧桑, 另一道声音响起,陆安然眼眸微动,是她熟悉的人。 “强势?父亲是这么看待的吗?” 中间有停顿,陆安然考虑是否原路退回去时,先前的男声又说道:“我多少知道你心有不满,但你和她乃亲姐妹,何必苛责。” 孟时照没想到,多日不见,再次遇到后,父亲对她说的话除了‘强势’就是‘苛责’,她柳眉一挑,盛气凌人下带了一丝咄咄逼人。 “父亲与其在这里责问我,何不亲口问问你的乖女儿做了什么事需要我苛责于她。” 孟学礼语滞片刻,叹气道:“你母亲温柔贤惠,幼时你也乖巧听话,怎得现在如此听不进话。” 孟时照一颗心慢慢下沉,眼底甚至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自嘲神色,“父亲以前夸我伶俐,现在又怨我不听话,所以孟芝才是父亲心中温柔体贴的好女儿是吗?” “你还在记恨中馈交于你姨娘的事,不是为父偏宠,你母亲身体不好不经事,这么大一个家总需要有人支撑起来。” 孟时照望着自己父亲,有一刻感觉陌生,她心里想着,失望这种事果然没有底,只有更失望,她抬头挺胸,脸上表情一如平时的骄傲,好像一低头,她就输了。 “我知道了。” 孟学礼虽有些困惑,但面对孟时照难得的示弱还是感觉轻松愉快,“送你去王都入学还是有好处,日后你和芝芝两人都好好的,姐妹就该同心同力,她胆子小,你是姐姐多照应着。” 孟时照红唇轻轻耸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眼中所有光亮有一瞬间彻底黯淡,眼瞳中孟学礼的背影一点点缩小直到消失,就好像幼年如大山般伟岸的父亲也从她的人生里一点点抽离出去了。 陆安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无意窃听别人家的私事,可这已经是第三次,还都是孟家。 他们孟家和她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巧妙缘分? 幸好这回没有和正主碰面,在孟时照离开后,陆安然牵着马走出来,马仰头甩了甩脑袋打一个响鼻,仿佛在催促陆安然。 “我说你怎么在原地发呆,原来是偷听啊?”云起不知何时选好了马过来,骑在一匹浑身黝黑的骏马上面,单手支额,笑得非常欠揍。 陆安然转头,白衣黑马,云起轻笑着,阳光从上兜下来,一人一马,像在发光。 “这马不错吧?”云起跳下来,用手抚了抚马腹,黑马皮毛发亮,满意的挑眉,“万里挑一。” 陆安然实事求是道:“好马。”不过她在马棚里并没有看到这一匹。 云起仿佛看出她的困惑,解释道:“孟学礼偷藏着,被我发现了。” “孟大人骑来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两人并肩牵着马出去,云起道:“别看孟学礼是个文官,他平生爱好收藏名驹。” 正如有人喜好字画、古董,孟学礼这点爱好倒也寻常。 云起:“马么,骑它才有用,光放在马棚里养膘了也不能吃,本世子今儿个带它出去见见世面。” 一想到借马时孟学礼的表情云起就乐。 这马孟学礼刚入手不久,太过喜爱才一同带来帝丘,但凭着云起厚脸皮的功夫,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是当场心疼得快无法呼吸了。 陆安然道:“难怪孟大人刚才出现在这里。” “哦,对了,你和孟时照关系不错。” 陆安然提醒道:“她帮过我一回。” 两人已经走到前院,从大门口望出去,能看到所有人。孟学礼和于方镜在同太子说话,旁边南宫止和祁尚偶尔点头应对,另一边学子们都站在一起,因为年轻气盛,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没有露出一点畏惧。 “孟家那点事你知道吧?”云起冲着孟时照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宠妾灭妻,在隶城世家之间广为流传,算得上一段‘佳话’。” 陆安然看到的孟时照如往日光彩夺人,骄矜自持,就连眉宇间那一丝凌人气势也一点都没有减弱。 “不过呢,本世子知道的稍微多一点点。”云起比出一个手势,勾起嘴角轻笑,“稷下宫还没有重开的时候,孟家得了一张成均书院的入学贴,本该是孟时照的名额,不知怎么,最后换成了孟家庶女。” 陆安然眉头微拧,想起曾经听到过的孟家姐妹争执,“好似孟时照突发疾病,才换了人选。” “啧,你也信?权贵世家那些弯弯绕绕,谁又真的傻。” 陆安然想着,幸好她父亲没给她添其他兄弟姐妹,她不大情愿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可转念一想,王都还有个陆简妤,还是有点头疼。 时辰到了,外面一声号令集结,所有人准备出发。 云起轻弹衣袖,率先迈步出去,“你且等着,孟家的糟心事还没完呢。” — 太子子桑瑾对着祁尚颔首,“祁参领,你便同本宫一起出发,到了山脚下,由北朝南搜捕,如有发现,以烟火为信号。” 祁尚抱拳:“微臣领命!” 又对孟学礼和于方镜道:“劳烦两位大人在此坐镇,龙岭道场的安危全寄托在两位大人身上了。” “是,殿下放心。” 子桑瑾眼眸扫过五百将士,抬起手往前狠狠一挥,“出发。”缰绳一纵,立刻向前奔驰而去。 于方镜赞道:“太子殿下风骨渐成,气势不虚,已有几分陛下风范。” 孟学礼没什么表情的望着远处,眼底情绪多番变化,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南宫止拱拱手:“两位大人,我们也先走一步。” “少辅请。” 南宫止温和的笑笑,往后看,好像是在寻找谁。 “南宫少辅,你在找我?”云起从旁边闪过来,笑眯眯道。 “云世子,该出发了。” “行行行,听你的。”云起突然好说话起来。 南宫止对着众学子的面,笑容微敛,正色道:“林深地荒,一切危险皆不可知,你们两两结伴切不可单独行动,如若遇险第一时间设法避开,呼唤附近同伴,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们都听少辅大人安排。” 再三交代后,南宫止点点头,与孟学礼和于方镜告别,带着学子们朝城门行去。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跟上队伍。 人群里,定安郡主高昂着下巴,余光不可一世地瞥过,露出一抹冷峭的笑容。 — 云府别院,秋蝉伴着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清扫地面,扫完后大扫帚往角落一放,端了水往外一浇,一个人影跳出来,差点都浇身上去。 幸好人影闪的快,秋蝉拍了拍胸口,“小鹿姑娘呀,吓我一跳。” 鹿陶陶怀里不知道捂着什么东西,哼唧唧道:“扫你的地。” 秋蝉笑笑,也不介意鹿陶陶这般态度,反而询问道:“世子和陆小姐一大早出门了,小鹿姑娘要吃早饭吗?” 鹿陶陶有点心不在焉,往后摆了摆手,“不要不要,真啰嗦。” 秋蝉看着她左瞅瞅右瞅瞅,然后猫着腰缩在墙后,片刻忽然踩着轻功跳过去,好奇今儿个小鹿姑娘怎么了,在家都跟做贼一样。 鹿陶陶不是做贼,只是有些别扭,以至于那样一副神情到了凤倾面前,让他有些一言难尽。 “你干什么?嘴里吃苍蝇了?脚上踩屎了?” 鹿陶陶朝他瞪了瞪大眼睛,“你才吃屎呢!” 凤倾撇撇嘴,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往后躺,“那就是有人心虚了呗。” 鹿陶陶鼓了鼓脸颊没说话。 “来往这里干嘛?还想吃丸子啊?” 鹿陶陶听到丸子两个字差点吐出来,揉着肚子没好气的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凤倾被砸了一下,小侯爷不高兴道:“还好没砸脸,否则我跟你没完。”拿起来一看,“啥玩意儿?” 帝丘问道 第188章 林场交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墨绿色的瓶子,里面装着一颗颗黑色小药丸,散发出一阵阵明显的药香味。 凤倾最不耐烦看到和药有关的东西,神情恹恹地放在手里抛着玩,“老黄又来了?” 他口中的老黄就是凤府专门请来给凤倾看病的老大夫,姓黄单名一个冀字。 “屁!”鹿陶陶脚踩着椅子坐在椅背上,扭捏道:“我送你的护心丸。” 凤倾眼珠子一转,嗤笑一声:“昂,你来道歉的呗。” 鹿陶陶跳起来,椅子应声而倒,叉腰道:“不要就还给我,废话真多。” 凤倾取了一颗对着光亮处照,“我看看上面洒没洒毒药,是鹤顶红啊还是砒霜。” “对啊,毒死你最好。” 凤倾自小吃惯了药,俗话说久病成医,对一些药材比较熟悉,他鼻子一闻就知道里面添加了几味稀罕药材,而这个做药丸的手艺,非一般大夫可做成。 “你说什么?护心丸?哪儿来的?” 鹿陶陶一边眉头往下拧了拧,脸上表情闪过一抹不自然,“一个瞎子送我的。” 凤倾翻白眼,“你说鬼送的我还相信两分。” 鹿陶陶转身踢在倒地的椅子脚上,椅子翻了个面,她背对着凤倾坐下,心里犯嘀咕—— 明知她装得心口疼,那人还是送了她一瓶护心丸,不是瞎子是什么? 凤倾狐疑地看向她,“你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刁民是不是想暗搓搓谋害小爷。” 鹿陶陶拨开肩上落下来的细辫,圆溜溜的大眼珠子转了转,露出几分神秘表情,“要不要去围猎?” 凤倾打了个呵欠,“围什么猎,又不是狩猎的时节。” “就今天呀,所有在帝丘的世家子弟都参加了,云起还带上了陆安然。”鹿陶陶很有心机的重点突出一句:“就差你。” 凤倾放下手,身体坐起来一些,“你说今天帝丘有一场狩猎?” “嗯啊。”鹿陶陶双手抱臂,终于吐露出今天来此的目的,笑眯眯道:“去不去?” — 出城后太子的人马就和学子这边分开,他们要在群山深林里搜捕悍匪红胡子,而学子们安排在外面一层狩猎。 “外围?恐怕连只狍子都猎不到吧。”有学子出自武宗,想好了要大展身手,一听划定的范围顿时失望。 另有人赞成:“我们不识地貌,冒然闯入有危险,还是稳妥起见。” 身在其中的路通抹了抹额角,心里暗出一口气,心道还好还好,要不然他真怕应付不来。 “路师兄,伤口是否无碍?” 路通抓着马绳偏过头,“原来是陆师妹啊。”揉了把脸,笑道:“摔破了点皮而已,没事了。” 陆安然点点头,眼神不动声色地从他缺了半颗牙齿的嘴上移开,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她也不过正好看到了,想起这位路师兄好歹关照过一二,所以顺便问候一声。 那日周家宅子前面,路通正面扑倒在地,起来满嘴血,除了脸皮破损外,最关键磕破了半颗牙,他好歹要脸,硬是忍着不肯说。 “陆师妹也会骑猎?” “略通。” “啊,我差点忘了,你们北境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猎当是拿手绝活。” 陆安然多看他一眼,怎么人一离开稷下宫,连话都变多了。 路通话变多其实因为心里没底,他本意不参加,可经不住武宗那边的人讽刺他们‘文弱书生’,硬是被其他文政的学子给架过来了。 “就在外围活动,陆师妹不需要担心。” 陆安然望着太阳底下他满脑门的汗默了默,“师兄虚汗增多,恐怕身体未痊愈,还是多休息为好,不要勉强自身。” 路通目送陆安然一人一马朝前,后知后觉地拍自己脑袋,“对啊,我有伤未愈嘛,不用冲在最前头。” 到了分水岭众人下马休整,南宫止拿了一张帝丘山貌图给大家用手划了一道,“你们就在这一块附近活动,不要超过这条界限,太阳落山前回原地集合。” 陆安然从马上取了水壶喝一口水,拧紧盖子时云起悠悠地走过来,贴着她耳后问:“无方跟来了?” “嗯。” “我就不跟进去了,你自己小心点,找好同伴没有?” 陆安然视线对上孟时照,云起看到了轻笑,“也是,除了她没别人了。” 这是笑话她在稷下宫连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 他们两人站一起随口交谈,在别人看来全然是另一幅场景。 杜蔓怔怔地望着那边有些出神,直到杨雪儿呼唤她,同时杨雪儿也看到了,随之轻蔑道:“大庭广众勾勾搭搭,不要脸,果然是不讲礼仪的蛮荒地出来的人。” “雪儿你不要这样说,云世子,他……” 杨雪儿斜睨她:“杜蔓,你不会是看上云起了吧?” 杜蔓脸色一红,“没有,别瞎说。” “只看外表云起长得是很出色,可惜不学无术是个草包。”杨雪儿口气多少带着轻视。 杜蔓扯了扯杨雪儿的衣袖,“云世子与我而言像天上人物,你何必为了我而贬低他呢。” 杨雪儿眼睛往下瞥,心里呵呵一声,这个杜蔓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嘴里道:“他算什么谪仙,南宫少辅英才伟略,才是世上少有。” “嘘!”杜蔓紧张不已,冲杨雪儿使眼色,“定安郡主在这里呢。” 杨雪儿转头,对上定安郡主幽冷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不服气,强撑道:“皇上既不下旨,少辅也对她无意,摆着当家夫人的做派给谁看呢。” 虽然如此,到底不敢说太多,王都城无人不知定安郡主是个小心眼。 而定安郡主这边,显然也从杨雪儿的眼神中意识到什么,红唇冷冷一勾,手里马鞭一圈圈绕在掌上,眼神阴毒——等她收拾完陆安然再来收拾这个小贱货! — 成片丘陵错落有致,昱月十八泊散布期间,若从上往下俯视,当是一幅美景。 只可惜身处期间的陆安然感觉不到,草类植被茂盛、树木参天,阳光穿透缝隙,堪能行路,视野却不好。 两人结伴,孟时照心不在焉,虽看透父亲虚伪偏心,心中也暗自下定决心,可她身为孟家女,其实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握,更何谈其他。 她不屑后院钩心斗角,但又无法摆脱,就如现在所处的地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陆安然驱马到她身边,侧眸而视道:“早上你和孟大人的谈话,我无意中听到了。” 孟时照挥开脑中烦躁,勾了勾唇角,笑意疏淡:“明知说了两人都困窘,你当真如此诚实。” 陆安然眼眸稍垂,仿佛还不嫌不够难堪,又道:“还有前两次你和孟芝遇见,恰巧我也在场。” 孟时照真真实实一愣,后回过味来神色变得复杂。 山风刮在陆安然脸上,锦布浮动,她一双眼睛漆黑沉静,如水洗过般干净明亮,“我无意冒犯,只是碰巧遇上,今日告知于你,是我认为虽然不是故意,但到底听了你的家事,说声抱歉。” 好一会儿,孟时照缓过来,笑容转为讽刺,目光看向前方道:“姐妹不合,父女争执,让你见笑了。” 陆安然摇摇头,语气平淡道:“人性百态,万般滋味,皆是生活。” 孟时照见陆安然这般坦然,神色间没有一点好奇,也不欲追问下去的样子,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她心性高傲,不愿把家中破烂事摆在外面让人讨论。 “我今天说这个,是有个事我思考过后认为应该跟你说一声。”说到这里,陆安然停顿了一下,继而接话道:“你妹妹和平阳侯世子有过接触,他府中马车曾在成均书院后门口停留。” 虽然陆安然说的含蓄,但孟时照何等人,一下子听出这里面关键,脸色乍变,红白交替,咬了咬牙,心中暗恨。 好你一个孟芝!她只道自己这个庶妹在各种宴会里与平阳侯世子走的太近,相互还不停眉来眼去,她都不知道居然胆敢偷摸行苟且之事! 传出去与外男幽会,还在书院这等圣人之地,她孟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孟时照气的浑身发抖,用力拽紧缰绳,几乎不能在马上稳坐,但依旧咬牙将怒气咽了下去,用世家女从小被熏陶过的礼仪冲陆安然颔首,“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既然我曾经帮过你一回,这两件事上,我们算两清。”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的太白,陆安然明白这个两清包含了替孟家保守秘密,“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会说。” 对于陆安然的人品这一点上,孟时照还是信任的,心道还好看到的是陆安然,谁知陆安然接下来的话,让她再次脸色一变。 “不过那天跟我喝茶的人还有苏执。” 苏执这趟没有来,让苏国公关在府中,成日对着满墙的书本叹气,没有被书香气熏染心性,反而桌上每本书都沾染了他的口水。 今天刚打瞌睡,猛的打了个大喷嚏,一打还停不下来,连打了十几个,揉了揉鼻子,有气无力对伺候的小厮道:“看吧,少了我没趣了,他们在帝丘思念我呢。” 孟时照不想念这位苏小公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位小少爷能让人踢了脑子一夜失忆。 陆安然刚想安慰一句,虽然她对苏执算不上多熟悉,但是权贵世家自有一套为人做事的分寸尺度,加上苏国公出了名的耿直,从这样家族出来的后辈,多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还不等她开口,孟时照想的太出神,手中缰绳不知不觉越拽越紧,马脖子被勒,马匹使尽往后一仰,两只前蹄一蹬,突然冲了出去。 陆安然一惊,喊道:“抓紧不要松手!” 帝丘问道 第189章 陷阱阴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孟时照差点被甩出去,幸而她很快冷静下来,压低了身体尽量贴在马背上。 只是马受惊后野性爆发,一时根本安抚不下来,她感觉整个人像狂风暴雨里行驶的孤舟,被甩得七零八落,仿佛随时被抛出去。 马匹一通乱闯,周围树枝细叶全刮在身上,然而孟时照让强风吹得麻木,等她勉力挣扎着抬头,就看到两棵挨得极近的大树就在眼前,顿时睁大了眼睛。 陆安然催马追逐,小半个时辰后,才在一块凹地看到翻身到底的马匹,她连忙从马上跳下来,在旁边两三丈远的地方找到孟时照,她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留下一道血迹。 皮肉破损不大要紧,只是眼见她昏迷,不知是否受了内伤,最要紧脑子有没有撞到? 原本大家间距不算太远,但她们跑了这一阵恐怕无意中出了南宫止的划分范围,陆安然给孟时照稍作检查,摸到左边小腿骨的时候眉头一拧。 外伤都用药敷过,但对于内伤她并不精通,诊脉后发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呼唤在一边吃草的马。 手往马匹侧边的袋子一摸,陆安然眉头拧得更紧,放在里面的响箭不见了。 思考过后,她对着空气说道:“无方,你先送孟小姐回去。” 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有风跃动,一声劲装的无方面无表情的落到陆安然面前,“我只负责小姐一人安全。” “你身上可带有响箭?” 无法拿出来,“带了,不过有云王府记号。” 每一支响箭在天空炸开时都会带有自己独特的记号,否则谁又能分得清是谁家发射。 陆安然摇头,“不行,你轻功快,去找到祁尚或者南宫止的人,就说孟家小姐马受惊摔伤需要人帮忙。” 无方不动,就算不说话陆安然已经看出她的意思。 “我守着孟小姐在这里等你。”陆安然劝道:“此处虽偏僻,但没有野兽活动痕迹,理应无事。” 无方没有任何情绪变化道:“我不能留小姐一人。” 如若平时无方不会如此固执,但眼下明知定安郡主不怀好意,自不会放任陆安然一人行动。兴许这样说显得没有人情味,然而无方本身就是情感淡泊的人,没有什么人情味可言。 无声对峙,陆安然先败下阵来,她说服不了无方,但也不能不管孟时照,“以孟小姐现在的状态,不好随意搬动,如遇颠簸可能导致内伤严重出血。” 无方思考片刻,“我们来时,西北方有人活动。” 这种时候还在这片林子里的人不是太子率领的几百个士兵就是稷下宫学子,只要有人就好办,最起码可以放信号,陆安然当下做了决定。 她先把孟时照放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又在周围洒下不少药物,那些动物最讨厌这种味道。 因为有无方指路,这一段走得很顺利,在半个多时辰后果然听到了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只是出现的人选不太妙,一个杜蔓一个杨雪儿,还有个性格内敛的谢芸。 陆安然当然没有功夫关心她们三个怎么碰在一起,对面几人对她突然独自出现微带惊讶。 杨雪儿仍旧是高傲的样子,眼睛斜睨陆安然裙角,上面有一丝血迹,“呵,陆大小姐收获不小吧。” “你们身上的响箭可还在?”陆安然没有理会对方嘲讽的话语,表情淡然道:“孟小姐的马突然受惊,她摔伤了,需要通知南宫少辅派人前去。” 杨雪儿意味不明地‘嗤’一声,“一个两个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待在县署里头,浪费别人时间。” 话不好听,但她摸响箭的速度不慢,点燃了直接往半空中一抛,响箭飞升至半空发出尖锐啸声,随后‘啪’一下炸开成一朵绚丽花朵。 只是这颜色…… 陆安然眼中晃过一丝疑惑,是她记错了吗,怎么不太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响箭弄丢了。”谢芸捂着右手臂表情痛苦,好像受了点轻伤。 “我现在突然又想起来了不想吗?” “可……” 杨雪儿反过身抱臂,“再说了,刚才没有遇到生命危险,我怎么能浪费。” “但你……”谢芸想想,似乎有道理又哪里不对,可再想想,她因为落水响箭弄湿了,如今这支是杨雪儿的,不管对方出于什么原因之前藏着掖着说白了都是杨雪儿的自由,她无权干涉。 杨雪儿不耐道:“废话这么多,有本事你自己放啊。” 杜蔓扯了一把,“好了,雪儿也是怕随意放了遇到危险就来不及了,谢芸你的手没事了吧?” 谢芸抿了抿嘴唇有点委屈,她和同伴走失,又踩空落水弄伤手臂,幸亏遇到杨雪儿和杜蔓,但她们不愿意替她发信号,一个沉默一个说响箭丢了。 真要说,帮不帮在人家,可心里到底不舒服。 陆安然眸色淡淡的扫过,颔首道:“多谢。” 杨雪儿冷哼:“谁要你谢。”让杜蔓拉着走到前面去了。 慢一步的谢芸抬头对着陆安然轻轻笑了笑,“孟小姐没事吧?” “不清楚。”陆安然视线落在她的右臂上,看她用左手努力托着,走路都有点妨碍,犹豫再三,问道:“我帮你看看?” “呃……”谢芸看着她蒙面锦布外清冷的眉眼,想到她当初是何等手脚利落地翻看湖底掏出来的男尸,眼皮子不受控地一跳。 刚想说不用,陆安然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肩膀,一手用力一转,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声,淡淡道:“好了。” “……啊!”谢芸后知后觉叫一声,慢慢转动胳膊,“真的不疼了。” 陆安然:“脱臼而已。” 谢芸还想发表一番惊奇和感激的言论,远处天空亮起一道明亮的光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有回应了,他们在那。”杨雪儿叫道。 杜蔓点头:“我们快点过去吧。” 陆安然停在原地,不解道:“南宫世子曾说以响箭为信号,他们看到后就会来人援救,我们不是应该等他们过来?” 杨雪儿拧起眉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们分散的人那么多,南宫少辅哪有空管得过来,反正离的不远,还不如直接过去汇合。” 杜蔓插进来,和气地劝道:“是啊陆小姐,两边一起往前赶的话,总比干等着更快。” 陆安然眼帘半垂,眼中不知露出什么思绪,旁边谢芸凑过来,“陆小姐,我们还是一起走吧,一个人留着太危险了,而且……”她看了看那边杜蔓和杨雪儿一眼,“我们四人现在只有杜蔓身上还有响箭,跟着她比较好。” 杨雪儿抓着马鞭在地上甩了甩,没好语气道:“爱走不走,我们先走了。” 谢芸恳求地看向陆安然,“陆小姐,走吧。” 陆安然抬起头,“嗯。” 从信号发起的方位看来确实不远,但杨雪儿和杜蔓在前面带着弯弯绕绕居然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到地方。 最重要的是…… 陆安然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她就算不熟悉地方但也能感觉出她们没有往外反而是一直在深入。 目光再看向杜蔓和杨雪儿越走越快的背影,脑中恍惚闪过什么,对着空中摇了摇头。 她可以让暗中跟随的无方拦阻,但更想看看这两人耍什么花招。 “到了。”前面带路的杨雪儿发出一道轻快声音。 陆安然拨开树枝,看到前方一片空地,同样是参天古木,杂草丛生,然而没有任何人影子。 叫人出乎意料的是,前面的树木当中拉起一张一人半高的铁网,一直从眼前延伸到视线不及的地方。 “这是什么啊?”谢芸好奇地张望。 杨雪儿勾唇笑:“还愣着干什么,人就在里面,要进就进。” 杜蔓解释道:“少辅大人怕有什么意外,特意让人将这块地方围起来,当做休息调整的场所。” 谢芸恍然大悟:“我倒是没听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啊?难怪你们刚才走那么快,原来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杨雪儿已经打开了暗锁,一面铁网开了个口子,她就站在门口,“你什么身份,告诉你干什么。” 陆安然走过去,就在接近铁门的时候,心里忽然浮现一个疑问—— “杜蔓和杨雪儿早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刚才为何多此一举放响箭为信号?” 怀疑还在心中盘桓,杨雪儿一把将陆安然推了进去,然后动作迅速的挂上暗锁。 “杨雪儿,你在干什么?”谢芸首先诧异道。 杨雪儿刚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一柄长剑带着寒光直刺她而来,杨雪儿摒着气差点翻白眼,还是杜蔓反应快,往后拽了她一把。 一剑逼退,无方没有紧追不放,反而调转方向冲向铁门锁扣,剑刃尾端扫起一股锋芒,这一击气势磅礴,仿若能把铁锁打个稀碎。 ‘铿锵’相交,打的不是铁锁,而是另一把长剑。 两人动作极快,两把剑舞的光芒生辉,在半空里飞来飞去,根本看不清过了几招。 早在一系列变故时,陆安然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气反而尘埃落定,等到定安郡主出现,她终于确认,这便是定安郡主筹谋已久的杀招。 定安郡主眉宇飞扬,好心情的弯起红唇,下巴微抬,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她人,如看蝼蚁般轻蔑道:“陆大小姐,真好啊。” 帝丘问道 第190章 手段阴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定安郡主出现,陆安然终于明白,这才是定安郡主非要围猎的目的。 谢芸仍旧云里雾里,着急道:“郡主,快救救陆小姐,里面万一有猛兽怎么办?” 定安郡主一个冷眼,谢芸心口一缩,看看杨雪儿再看看定安郡主,突然意识到什么,眼底浮起一丝不可置信的惶恐。 杨雪儿在后面冷笑道:“谢芸,你想进去帮她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啊。” 谢芸拽紧胸口衣服几乎不能呼吸,不知是她精神高度紧张还是怎样,配合着这种气氛,似乎听到一声猛兽咆哮在林中震荡,吓得她当场软了手脚。 “不,不……” 杨雪儿不屑地哼一声,“成天装的多善良天真,说到底也不过是虚伪罢了。” 谢芸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诚心不希望陆安然出事,何况刚才陆安然还帮过她一把,但若要她的生命为代价,她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想到这里,矛盾让谢芸流下眼泪,望着陆安然咬唇摇了摇头。 陆安然从谢芸那里收回目光,心里并没有因此感觉气愤或如何,说白了两人交情浅薄,本就没有这个义务做什么,再则任何人为自己打算总不是一件错事。 她仰起头,看着无方和定安郡主的贴身侍卫尧安交手,两个人过招太快不会武功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凭着空气里飒飒风声,依然可感觉到萧肃杀气。 定安郡主挑了挑一边眉头,似乎不大满意,一扬手,又有十来个隐身的护卫闪现,与此同时,无方这边也有两个不同装束的暗卫帮忙。 陆安然分辨出那两人是云起的手下,其中一个在云起去西南时跟过她,可能之前就隐藏在密林当中,看到信号才赶过来。 就算三人功夫高强,人数上的差异无法忽略,而且定安郡主带来的人功夫也不弱。 陆安然知道他们三人支撑不了多久,心底清明,与其陪着自己送死,不如回去搬救兵。 这时,无方挥剑呵退摸出响箭准备放信号,尧安出手迅捷一击砍在她手臂上,但她丝毫不退,反而持剑向前,不要命的打法看得陆安然心惊肉跳,连尧安都愣了一下。 就这一下,无方找到机会把响箭抛到空中。 烟花在白天不明显,只有一道光束,直冲云霄,带着淡淡硝烟味。 定安郡主先是不满的皱眉,后又气定神闲的笑了笑,“让你喊救兵,看你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陆安然闭了闭眼,从地形上来看,这里离外围不近,从定安郡主的口气来推断,明显很有把握。 一瞬回神,冷静的口吻说道:“你们快走。” 无方不顾手上泊泊而流的鲜血,像是没有痛感,一招一击比刚才还凌厉,闻言语声坚决道:“小姐请坚持片刻。” 两名暗卫不说话,但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陆安然吸口气,眉色下浅淡的眸子倒映出一股冷然,“你们不走,想要和我一起送死?无方,你去找祁尚或者无论遇到什么人,就说红胡子在这里,让他们派兵前来捉拿。” 又对另两个暗卫厉声呵斥:“我陆家家规严谨,你们若是不听从,以后就不用留在陆家了!” 他们是云起的人,初听一愣,很快意识到陆安然是在掩护他们的身份。如果让人知道一个花天酒地,心无城府的王爷世子暗中带了不少暗卫来王都,自然会引人怀疑。 对上陆安然清然的眼神,两名暗卫略迟疑过后,迅速地选择回撤。 不能叫人怀疑,自也不能落在他人手上,在他们心里,还是云起和云王府更重要。 剩下无方,陆安然漆黑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对视间,她张嘴:“别让我失望。”说完,转头观察地形,选择了一个地方毅然迈步。 定安郡主饶有趣味地欣赏这幅场面,她喜欢看蝼蚁垂死挣扎,“呵,长进了,知道带人防身,不过多了三两个罢了,当真以为能和本郡主斗?” 说着,面色一冷,红唇开合说出最无情的话:“全都杀了。” 杜蔓站在定安郡主身后,听到这话身体一颤,心口猛地一跳,抬起头,恰好对上定安郡主阴冷的眼眸。 暗卫想要退,但是十几个人围着,没有那么容易,边打边退,离这块地方远了点。 无方用内劲震开刀锋,望了一眼铁网内,如霜雪般的面容凛冽,挥剑斩断身边树枝拦人,脚踢树干一个纵身飞掠出去。 短兵相接,留下一片鲜血淋漓,杨雪儿有些不适地避开这场面,对定安郡主讨好地笑道:“郡主,陆安然肯定逃不出来,迟早让野兽啃食掉,这里阴暗晦气,以郡主高贵之躯不适合继续待着,不如先回去吧。” 定安郡主没有走,反而勾着红唇冷冷的看着她,看得杨雪儿浑身发毛,“郡,郡主?” “本郡主怎么忘了呢,还有你们三个人啊。” 杜蔓浑身一个激灵,“我和雪儿一向仰慕郡主,对郡主言听计从,绝不敢擅自违背。” 杨雪儿总算聪明一回,立马反应过来接口道:“对,对啊,我们都是听郡主的话,才骗陆安然过来,我们绝不会……” “杨雪儿,你背地里肖想南宫止的事情,以为本郡主不知道吗?” 一句话将杨雪儿判入地狱,她毫不犹豫双膝跪下,“郡主,不是的,郡主,你听我解释……” 定安郡主生来高人一等,从不屑于把目光落在一般人身上,更别说有耐心听人辩解,她抬手一挥,“来人,把她们也扔进去。” — 同一时刻,三支不同时候放到天空中的响箭引起了身处同片林子不同人的注意。 云起在林子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躺椅,翘着二郎腿,手中一把玉骨扇,不像是来查案狩猎,倒似分水岭一日游。 南宫止走过来,手里还拿着舆图,“云世子,你看这块地方山势险峻,奇峰迭出,中间有一段一线天,出去后连接溪河。有没有可能红胡子直接渡江过河,逃至隔壁商县界内。” 云起懒洋洋抬起一只眼皮,“太子都带兵追击了,少辅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 南宫止合上舆图,负手望向绿树如海的崇山,“龙岭遇袭,圣上震怒,如今夜叉杀人案还没有头绪,我心里有些不安。” 云起掩嘴打个呵欠,侧过头来,似笑非笑道:“不如也让东岳真人掐掐手指,直接告诉我们夜叉老巢在哪。” 南宫止回头,斟酌再三,问出心中久存的疑惑:“云世子对我是否哪里不满?” 云起半眯桃花眼,抬手用玉骨扇挡住穿越树叶缝隙的阳光,一脸无辜:“有吗?” 南宫止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光在他们眼前窜起,之后炸开成碎裂花火,顿时精神一震,“有人发信号。” 随之又带有疑惑,这个信号的记号…… 不等他多想,招手道:“你们几个随我前去看看。” 云起重新躺回去,等南宫止走了,才瞌目对着空气说道:“去查一下。” 只是,他说完没多久,又一支响箭在天空炸开,眼眸一动,倏然起身道:“这是南宫止派发下去的响箭?” 刚才离开的人是墨言,这会儿观月出来道:“好像不是。” 云起合扇一拍,“我们也去。” — 太子和祁尚一人一头,虽然五百多人挤在县署的时候看着多,分散开在这片林子里,就好像群星散落天际,成了不足为道。 信号亮起时,两人同时抬头,心中都有一个念头—— “红胡子在那里出现了?” 子桑瑾拿捏不准,他们划定这片林子搜捕也不过是觉得这里地形更复杂有利于躲藏,红胡子躲在这里的几率更高,但他到底会出现在何处,谁又能说得准。 还不等他想好,紧跟着第二支响箭,子桑瑾招手:“匙水,你带人埋伏这里继续搜捕,本宫前去查看一番。” 匙水拦在前,“还不知前面情况如何,殿下就这般前去未免冒险。” 子桑瑾眼皮轻抬,下颚线崩成一条直线,眼神里透出一份决绝,“上一次尚能自请来帝丘,若这回红胡子没有抓到,本宫还有自请的机会吗?” 外人尚且不知,他们东宫现在如履薄冰,龙岭遭遇兽潮破坏道场已令皇帝震怒,再连匪首都无法抓获,到时候太子地位恐怕也难保。 子桑瑾压着眉眼,沉声道:“无需赘话,你看好这头,这里直通一线天,仍旧是红胡子最有可能挑选的逃亡路线。” 匙水抱拳:“属下明白,请殿下一路小心。” “嗯。”子桑瑾负手而立,日光下侧脸削瘦,令棱角分明,隐露锋芒,利落地一抬手:“出发。” 与此同时,祁尚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如果一支响箭是偶然,连发两支必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人想到这是定安郡主设的局,却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地方靠拢。 — 除了这些人外,鹿陶陶和凤倾想得简单多了,彼时两人刚从一座山上冒出头,树多林密,压根就找不到先入山的那群人在哪里。 凤倾弹掉衣摆上枯枝烂泥,脸黑的不能再黑,他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居然会跟着鹿陶陶这种人来这破地方。 鹿陶陶斜眼:“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心里骂我。” 凤倾嗤笑:“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弱小鸡你找死啊?” “你是破瓦罐你了不起。” 鹿陶陶气的跺脚:“谁是破瓦罐。” “谁应就是谁咯。” …… 所以响箭一出现,两人还陷在幼稚的斗嘴中。 直到看见第二支响箭,鹿陶陶拍了拍凤倾,“哈,小呆鸡,有好玩的事了。” 帝丘问道 第191章 穷凶恶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看似决定的仓促,实则之前就看过帝丘地理志,在脑中回想地形,圈出这一片林子大概范围。 三面皆有林,她不知道铁网覆盖的面积多大,但可以肯定就算原本没有猛兽现在也一定有了,她跑不过动物,唯有的生机在右南方向。 往右转南方位,山高崎岖,以断崖为临界,但她记得崖边有小路,通往一线天,可阻猛兽。 陆安然擦掉额头汗渍,仰头看了看,大片树枝交叉将天空挡的密实,只有偶尔空隙可以看到一小片蓝天,阳光逐渐倾斜。 等到天黑,才是山林最危险的时刻。 步伐趋于沉重,比之,心情亦不轻松,但令她好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为何没有一点野兽动静。 虽然目前算是幸事,但危险潜伏在身边,却充满未知,令她深感不安。 正想着,林子某处传来肉搏的声音,伴随一声声嘶吼,震的树木动摇,空气骤然紧张。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不影响她毫不犹豫的避开那个地方,宁愿绕路也不会存着好奇心查看。 只是终究避不开,因为下一刻,一个人虎视眈眈的出现在她面前。 来人粗壮高大,衣服破烂几处略显褴褛,发髻散了脏乱的头发像稻草,手上血迹斑斑,然后一双眼睛发着凶狠的光,像饿狼也像毒蛇。 “哈哈哈,哪里跑来不长眼的小丫头。”他开口说话,声音粗嘎有力,带着一股子凶悍劲。 陆安然手指猛的拽拳,抬眸对上,意外发现光影斑驳中,眼前这人的胡子似乎映照成赤红色。 一个名字倏的跳出来——红胡子裘霸。 刚刚与野兽搏斗了一场的人确实是红胡子,自从山寨被太子带人一锅端了后他的日子不太好过。上一次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但因为身有重伤还没来得及离开林子,只能偷偷躲在山里养伤。 一养几天,打算离开时,不知道怎么的那些野兽又回来了,他手里武器没了,只能赤身肉搏,虽然用蛮力制服,结果伤口裂开,现在情况很不好。 陆安然垂眸,不动声色道:“你可是来林中打猎?我是附近住户,误闯林子迷了路,等家人来找。” 红胡子裘霸盯了半晌,在陆安然以为他相信的时候,忽然一步上前,一手掐住陆安然的脖子,恶狠狠道:“老子还没瞎,别说你这一身打扮口音根本不像本地人,普通女人在野外遇到老子怎么还能如此冷静。” 陆安然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眸子对上他,释放出一丝软弱:“我确实在林中与家人走散,你若是注意过,当看到之前有响箭为信号,正是我和家人的联络方式。” 女子皮肤柔嫩丝滑,红胡子两指微微用力,脖子处已然掐成红肿色,他凑近闻了一下,嘴角缓缓裂开一丝恶意的笑容,“有钱人家的小姐好香啊。” 陆安然感觉钳制自己的手像有毒的藤蔓,从脖子一路往上攀爬,到了某个地方停住,用力扯掉她脸上面罩,澄澈的眸子里倒映出红胡子愕然的样子。 “啐,怎么是个丑八怪。” 陆安然被狠狠摔倒在地面上,枯枝烂叶扑了满脸,心里没有庆幸,反而像装了秤砣沉到底。 好像为了配合她的想法,红胡子扯了外套扔过去,把她的脑袋遮盖的严严实实,舔了舔嘴角,笑的十分淫邪,“俗话说遮了灯什么女人都一样,老子今日就试试这种新鲜玩法。”总归富家小姐养尊处优,全身皮肉白皙,又干净又纯洁。 “太子率上千人正围堵而来,你还有半个时辰逃亡时间,当真要花费在这上头吗?”陆安然掀开充满臭味的外套,将恐惧压制在最深处,一双黑眸显得沉静黝黑,“想要当一时的风流鬼,还是逃出生天,外面多少美人伸手可得,全在你一念之间。” 红胡子解裤头的手一顿,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凶光,“臭丫头,老子信你的邪。” 陆安然知道空口无凭,但她全身上下除了几个药包和一个装满了各种银针和柳叶刀的布袋外别无他物。 手指擦过药包和刀,心里考虑用药粉下毒或者以刀抵抗的机会有多大。 红胡子走过来,右手掐着陆安然的下巴抬高了,脸上丝毫不掩饰凶恶和贪念,“老子不傻,子桑瑾立功心切想要抓老子,绝不会派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陆安然疼的吸一口气,手指不知正好摸到一样东西,在红胡子粗大的手掌覆盖上来时,握着扬高了手臂,“凭我提刑司仵作的身份。” 红胡子转开头,抢了令牌在手里看,“提刑司?” 陆安然低头咳了几声,声音变的有些嘶哑,“夜叉杀人想必你已经知道,这回我们和太子配合一起在林中搜捕,既为了查案,也为了逮捕你。” “凭你一个小小仵作?” “我还是稷下宫学子。” “那又如何?”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避免搜捕,从这里逃出去。” 红胡子不说话,一双如凶狠的狼一般的眼睛打量着陆安然,思考她话里面有几句真假。 他是恶徒,也是悍匪,出了名的凶狠,手段狠辣,但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除了狠,还因为他敏锐的头脑和果决。 “子桑瑾带了多少人,准备怎么搜捕,划多大范围。” 陆安然张口既来,“太子亲率五百人正面搜捕,其余两侧各三百多,以分水岭为界,离这里十里不到,如果动作快一点,恐怕用不到半个时辰。还有,你恐怕不知道,东岳真人早就掐算你躲在这里,所以外围以铁网拦隔,抓到你是迟早的事情,你插翅也难飞。” 半真半假,然语气慎重,红胡子紧盯她的眼睛,看不出半点虚的痕迹。 “那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陆安然半垂眸,“我得罪了一个世家小姐,她诱我入铁网,想要让猛兽袭击我。” 红胡子冷笑:“如果让老子知道你骗了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这是妥协了。 陆安然屏气太久,听到这里缓缓吸口气,呼吸间感觉有铁锈气,掐着手心,让自己尽量平稳,抬眸,眼神清亮,慢慢道:“三面夹击,只有一条出路。” — 太子带人追着响箭发出的位置一路过来,却遭遇铁网阻隔,疑惑道:“哪里来的网?” 手下查看过后禀告道:“太子,这网似乎是新的。” 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机立断道:“拆掉一块,追进去看看。” 手下道:“或许是附近猎户所为,不过这网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若红胡子无意中闯入网内,定不容易逃脱。” 太子觉得有理,“派几个人守着这里,其他人随本宫走。” 行了小一段距离,太子听到前面传来什么动静,还没有做好准备,与挟持着陆安然的红胡子碰个正着。 两方同时一惊,还不等太子发号施令,红胡子用力捏着陆安然的脖子,横肉抖出一个冷笑,“太子殿下,你果然追来了,都给老子闪开,要不然这个女人就没命了。” 太子曾看到过的陆安然蒙着脸,只露出一双静如秋水的眼眸,这会儿面罩没了,头一个问号便是这个长着阴阳脸的女人是谁? “哼,随便抓来一个女人就想让本宫妥协,岂非痴人说梦。红胡子,你束手就擒吧。” 红胡子又用了几分力,都能让人听见骨骼咯咯的声音,陆安然顿觉窒息,呼吸困难,他将陆安然当做肉盾,咧出一嘴黄牙,“太子殿下认清楚了?她可是说她不仅是稷下宫学子,还是提刑司仵作,别个不小心死错了人,有违太子殿下忧国忧民的仁心仁德。” 说稷下宫时子桑瑾还没觉得如何,直到提刑司三个字跳出来,再对上陆安然那双眼睛,眼皮子倏然一跳,“陆安然?” “哦?认识啊,那就好说了。”红胡子本来还担心手里的女人说谎,眼下看来最起码身份对得上,事情好办多了。 子桑瑾负手在后,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眼睫毛半耷拉,盖住了眼里转动的心思。 抓住红胡子,他还可以立功赎罪,回王都有个交代,若是再放跑他,恐怕除了让父皇不满外,还会令有心人有机可乘。 可陆安然是蒙都陆氏嫡女,听说陆郡守对这个女儿很看重,她要是在自己手里出了意外,同样讨不了好。 但就这么放过红胡子,也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抓红胡子要紧,眼下林深荒僻,陆小姐走错路让红胡子谋害,殿下虽试图力挽狂澜仍旧于事无补,最终晚了一步。”手下压低声音道。 子桑瑾眉毛一动,五指慢慢收拢握掌成拳,似乎下定了决心般抬起眼帘,“红胡子,你罪名昭昭,理应认罪伏法,可你不思己罪反而变本加厉,本宫为天下计,必铲除你这等祸害百姓的恶徒。” 陆安然望着少年太子,猎猎山风里身形笔直,犹如青竹,句句声讨,语气掷地有声,砸在陆安然身上,心一点点往下沉。 在呼吸差点窒息时,有个念头异常清晰的浮在脑海—— 子桑瑾不准备救她。 帝丘问道 第192章 突变发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高傲、冷漠、自私,不管是定安郡主还是太子,将皇家人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红胡子和子桑瑾对峙,一个野蛮凶狠,一个气势凌人,于宁静当中,隐藏着一触即发的轩然大波。 突变就在一瞬间,红胡子挟持陆安然往前一个猛冲,子桑瑾来不及反应的当口,红胡子一脚踹在陆安然腰间。 陆安然身体飞出去刚好挡住子桑瑾身边几个护卫,红胡子已经反手把子桑瑾制服在手中,咧嘴冷冷一笑:“既然女人无用,劳烦尊贵的太子殿下亲自送我一程了。” “太子!”护卫们急声道。 子桑瑾眼底闪过懊恼,面上仍旧保持镇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红胡子,你无处可逃。” “这是老子的事,太子殿下少操心。不过眼下老子能不能活,关键看太子殿下是不是听话。” 红胡子手上的血蹭在子桑瑾身上,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感知,就好像眼前也蒙了一层血色,记忆中的血海翻腾而起,冲刷得他眼底发红。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当然不能死。 “放他走。”子桑瑾冲着一众护卫军说道:“本宫在他手里,所有人不准擅动。” 陆安然趴在地上干咳了好一阵,这会儿抬起头,子桑瑾侧对着她,光线昏暗看不清眉眼,树影从鼻梁开始到下颚,勾勒出线条分明的棱角。 他满身尊贵,说话声音冷沉,以至于明明求饶怕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口,也成了理所当然,并无半点小人猥琐。 陆安然心道,这恐怕也是皇家人独有的特性,不管何种境地,依然保持气度不减。 “丑丫头。”红胡子抬下巴示意让其中一个护卫军的刀扔地上,然后用脚尖踢给陆安然,“拿着这把刀,在前面带路。” 陆安然握着刀试了试,刀很重,光拔出来都需要费不少力气。 “你没忘了刚才他们不顾你性命要杀老子的事吧?不过老子命大!”红胡子又有些得意扬扬起来,“你老实点带老子从这片鬼林子出去,老子放你一条生路。” 陆安然没说话,她原也没选择,忍着腰腹和脖子处的剧痛慢慢爬坐起来,用刀尖顶住地面,道:“路线不变,再往前五里,便是出口。” 红胡子按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眯起一双凶戾的眸子,“老子怎么记得那个地方有断崖。” 到底盘踞山头多年,红胡子对这一带还是稍微了解。 “断崖下面有小路,可通一线天。”陆安然喉口干涩,咳了好几口后,嘶哑着声音道:“我之前说过,其余三面全有铁网阻拦,况且现在绕回去不是追兵就是猛兽,只有走小路才最安全。” “老子要是发现你骗我,你就完了。” 陆安然淡淡道:“我不想死。” “哈哈哈,好,这是句实话。” 出发前,太子带来的护卫军仇视地看了陆安然一眼,她像是没看到一般将拔了刀的刀鞘还回去,手里握着刀柄边撑着地边探路。 五里地不近,加上山林的路难走,子桑瑾被挟制在红胡子手里,一路拖着前进,饶是勉力维持,到底露出几分狼狈。 树影退散,天空重现眼前,明朗已去,浮起一片雾蓝色。 陆安然双手支在刀柄上呼吸,这一路她走得极为困难,要不是竭力忍耐,早坚持不到这步。 红胡子落后一步,往前张望,“到了?” 再后面,是太子手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军,一路伺机而动,始终没找到机会下手。 “就在……”陆安然喘了几声气,口干舌燥,吞了两口口水润喉,才接着道:“前面断崖边上。” 红胡子转身,对着一众护卫军道:“你们所有人退至十丈开外,否则我就带着你们太子殿下一起跳崖。” 护卫军迟疑,子桑瑾压着怒气喊道:“退!” 他的另一个近侍望着太子片刻,终于狠下心挥手:“太子安危要紧,都退下。” 红胡子对此很满意,狂傲道:“太子殿下这张王牌真好用,老子都有点舍不得放你走了。” “红胡子,本宫劝你说话前三思。”太子可以被胁迫,但不能沦为戏耍对象。 红胡子一个用力,太子呼吸一滞,面部瞬间发紫发胀,眼睛外凸,话都说不出来。 “是吗?老子怎么个三思法,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护卫军退到一半止步,在原地干着急,但没有任何办法。 陆安然先动了。 她抓着刀柄的手一点点用力握紧,暗中积蓄力量,抬头时,眼神里划过一道坚定的光芒—— 只有一次机会。 红胡子放松掐着子桑瑾脖子的手时,陆安然握着刀抬起就砍向他。 与此同时,子桑瑾大喊道:“射!” 像是存了默契,两者同时发生,在红胡子避开陆安然的一刀时,护卫军不负众望,精准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陆安然脱力跪倒在地,刚才用力过度,现在整条手臂在发颤。 子桑瑾捂着脖子拍开红胡子,低头咳了好一阵,护卫军从不远处跑过来。 红胡子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脑袋看了看胸前的箭,忽然朝天一声咆哮,“老子要你们一起死!” 子桑瑾脑中刚想起一声:“不好!”背后被击一掌,身体像风筝不由自主往断崖坠落。 “太子!!!”护卫军眼睁睁看着,扑都来不及扑。 红胡子口中鲜血泊泊往外流,他脸上让死气笼罩,除此外,还有深深的恶意,缓缓转头对着陆安然,咧开嘴角,冷森森的阴笑道:“还有你。” 护卫军这会儿哪管得上红胡子和陆安然,全都扑向断崖,下面黑雾雾的一大团,根本看不清,他们当机立断,从旁边小路跳了下去。 红胡子拽着陆安然的手臂往崖下跌去时,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闭了闭眼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无垠广袤的暗空,深蓝色埋在灰雾里面,浓密且玄奥。 “陆安然!” 急速坠落中,陆安然似乎听到有人气急败坏的一声大喊,恍惚地像在梦里。 — 那声喊不是陆安然昏迷前的错觉,是云起终于赶来,结果看到了这么胆战心惊的一幕。 他站在崖边,山风肆虐,将他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桃花眼半垂,脸上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凝。 南宫止半跪着查看过后,仰头道:“下面有小路,兴许陆姑娘没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轻轻一叹,这么高的山崖掉下去,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云起没说话,睫毛盖住眼帘,没人能窥见他的心思。 他追着响箭一路过来,没想到半路又炸开一枚,这回看得清楚,是他们云王府的记号。当时心里一突,定是出事了。 后面发现林中莫名其妙出现铁网,和子桑瑾一样,云起也选择了破网而入,一路追着血迹来到这里,看到的便是红胡子拽着陆安然坠崖的画面。 云起跑过去,早就没有坠崖人的影子。 南宫止拍了一下云起的肩膀,“云世子,我带人下去搜寻。” 云起仍旧没有动静,站在那里,仿佛站成了一块石头。 在他身后,墨言搓了搓手臂,“观月,世子这样我有些害怕。” 观月皱着眉,脸色同样不太好,“没能救到陆小姐,世子心里不好受。” 他同样也不好受,明明看到了,却未能救人。 一路走来,除却云起外,观月和陆安然相处的时间最久,他从好奇到佩服,心底里完全接纳了陆安然,早就视她为他们当中一份子。 观月深深叹气,自言自语道:“希望陆小姐吉人天相。” 墨言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嘴里总和陆安然作对,可也没想过让她真出事啊。 墨言不说话,另一道声音横插而入:“什么救不到,明明是云起见死不救。” 人从树后轻盈地跳出来,鹿陶陶张扬着一张半天真半邪恶的脸庞,嘴角往上翘,大眼睛扑扇,冷哼道:“我都看到了。” — 到了林子里之后,鹿陶陶和凤倾朝着响箭的方向跑了一段,凤倾的娇贵身子撑不住,闹着停下来休息。 鹿陶陶闲不住啊,蹲到一边不知道挖什么去了。 “不要撅屁股对着我,你又不是母鸡。”凤倾翻白眼。 鹿陶陶回头对他做鬼脸,“鸡不是你亲人吗?” 凤倾火冒三丈,“小爷回去就叫人砍了你四肢,给你做成土瓦罐!” “有本事自己来啊,来啊,我等你。” 凤倾抓了手边石头朝她扔,“刁民!” 鹿陶陶笑嘻嘻地飞起来挂在树上,“佩服姐姐就直说呗,又不丢人。” 凤倾懒怠和她口舌之争,闭眼靠着树休息,片刻又听到鹿陶陶咋呼道:“哇,那里好大的坑。” 这个坑很普通,不普通的是里面藏着一匹狼,当鹿陶陶和对面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对上,片刻眨了眨眼,大叫着往树梢飞扑,像大白鹅扑棱翅膀,边叫道:“啊啊啊啊啊——狼诶——” 凤倾昏昏欲睡听成了娘,掏了掏耳朵,撇嘴道:“你妈死了,勿扰。” 直到一群人围着他们虎视眈眈,凤倾心里咒骂一声,“鹿陶陶,你是不是有病!” 帝丘问道 第193章 喜欢与否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凤倾和鹿陶陶互相坑害,先有凤倾捡了林子里野兽残骸扔到鹿陶陶那里,把狼群吸引过去,结果鹿陶陶吹起哨声,又把狼群引给凤倾这头。 凤倾在前面拼了命在跑,鹿陶陶上蹿下跳躲在最后面跟着,看他一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样子,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巧合的是,凤倾也是往一线天方向跑,并且半路遇到了赶过来的祁尚。 既然祁尚来了,后面肯定还跟着一群护卫军,见没有好戏再看鹿陶陶觉得没趣就不跟了,于是朝着另一边传来动静的地方跑。 于是,鹿陶陶意外看到了陆安然坠崖完整的一幕。 观月和墨言一起看向她,“闭嘴。”没看到他们心情都不好吗? 鹿陶陶耸耸肩:“信不信随便咯。” 白天游走断崖尚且危险,更别提天空完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光靠手里一枝火把照不了多少距离。 几次尝试后,南宫止无奈道:“云世子,恐怕要等到天亮了。” 月色降落在云起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冷霜,他眼睛黑沉沉的,眉宇冷峻,没有理会南宫止,只看着无边的黑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朝霞升起,初夏的天空碧蓝,浅淡烟云贴在天边,缥缈又轻薄。 南宫止点了一拨人随他从小路下去,临走让云起唤住,“我随同你一起。” “这……下面情况未明,没办法保证这条小路还能走人。” 云起不笑时,桃花眼半垂,带着几分冷意,“你只管带路。” 南宫止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下去后,云世子一定要小心。” 从前在王都不是没听过云起的各种风流韵事,传得最广也最久的是他和陆安然,通常那些人带着嘲讽轻视谈起,南宫止并不喜背后议论人,也在不同场合听过那么几次。 南宫止看着云起毫不犹豫的往下跳,眼神微有变化,原来竟不是传言? 幸好这条小路比想象中靠谱,不过落到地面,前面林木交叉,草被盖地,因为更加荒僻却没有明显的路可以通行。 唯一可弄清楚的是,没有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我昨晚找过太子身边的护卫军,他们说红胡子一开始挟持了陆姑娘,不知怎么两个人跑到附近正好遇到太子带人追击。”南宫止伸手挥开挡路的杂草,边和云起说道:“后来红胡子使诡计制服太子,他们才一路跑到断崖处。” 说完,着重突出道:“陆姑娘带的路。” 两人并不愚钝,稍微思考就明白过来,“帝丘县舆图想必云世子都看过,与这里相近的另一处断崖也有这样一条小路。” 不同之处在于,这下面山石林立,虽然可以暂时躲过,但群山背后靠着大河,就算红胡子从这里逃脱,也游不过去。 然而虽然相隔不远,但另一条小路接连一线天,通过后穿越林子,就是隔壁商县。一旦隐匿在里面,鱼跃入海,再想抓他就难了。 “她仗着红胡子逃亡心切,故意诱他来这里。”云起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道。 “嗯,从护卫军的描述来看,当时她用刀砍红胡子替护卫军分散红胡子注意,才使得护卫军一箭正中红胡子心口。”南宫止的语气中不乏赞赏,又免不了一丝叹息,“可惜红胡子不愧是帝丘有名的悍匪,谁也没想到最后关头还能拼了命拉着太子殿下和陆姑娘一起坠崖。” 南宫止心情很复杂,这一趟围猎和搜捕完成了一半目标,红胡子肯定死透了,但过程中太子坠崖失踪,如果真出了事,他们在场的无人能脱干系。 再加一个陆安然,作为蒙都陆氏嫡女,身份也不轻。 “希望他们没事吧。”南宫止不知是安慰云起还是自我开解。 偏偏有人不安分火上浇油,“啧啧,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体都变肉饼啦。” 南宫止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地看向鹿陶陶。 鹿陶陶眨眨眼睛:“实话咩,不让人说啊。” 云起偏过头,青山碧岭间一剪素色孤影长身而立,容颜依旧风华绝代,只是神色尤为寡淡,“林中为何突然布置铁网?” 南宫止一怔,眼睛避开云起的对视,“此事回去确实要彻查。” 云起眼神更冷,清华绝艳的面庞上寒霜不散,“定安郡主在哪里?” “云世子。”南宫止意味不明地喊了一声,道:“现下寻找太子殿下和陆姑娘为重。” “陆安然无端端怎么会闯入这片林子,又如何遇到红胡子?”云起却不肯配合,揪着不放道:“出事之前,为什么有三枚响箭接连放出?” 南宫止的脸色变为无比郑重,“你相信我,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不管是谁?”云起勾起一抹冷笑。 南宫止目光如海深沉,语声郑重:“不管是谁。” 云起却轻嘲一笑,随后笑容隐去,转头时,眼底现出一抹厉色,“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不知怎的,南宫止眼皮子无端一跳,想要说什么,手下过来禀告,前面发现了一个人。 大家精神振奋,等人带到面前,又偃旗息鼓。 来人还有点眼熟,鹿陶陶哈一下,调笑道:“不就是那颗野草嘛。” 禾禾有点不好意思的见过众人,她来山里采药,结果又迷路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到这里。 “我明明听到人声,想起秀芳上次说的话就想看看,结果……”禾禾笑得腼腆,“对这里我还算熟悉,想到这边有小路可以上山,就绕过来了。” 这样说的话,“难道还有别的路可通这片林子?” 禾禾肯定道:“有的,只是不大明显,我也是有一次采药无意中发现。” 南宫止问道:“你在林子里没有见过别人?” 禾禾奇怪,如果是说她听到的声音,南宫止没必要再多问一遍,加上这么多人都来到这片野林子总不是为了聚餐,“莫非出事了?” 说到太子禾禾还算镇定,虽然听着厉害到底没有接触过,可一说陆安然同时不见,禾禾脸上浮起浓浓的担忧,“你们这样一通乱走不好找人,不如我给你们带路吧。” 她指了指上头,“如果是从上面掉下来,应该就在附近了。” 南宫止应得痛快,“劳烦禾禾姑娘。” 禾禾摇头,“你们上次救过我,后来云公子又帮我找到了秀芳,这不过举手之劳,您太客气了。” 走在路上,禾禾原本想要找云起说一些感激的话,却发现他同上两次见得不同,不再随时随地说些调侃的话,眉眼疏淡而凌厉,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全身气势在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让靠近的人都感觉不寒而栗。 鹿陶陶从禾禾背后的筐里拿了一个果子啃,“别理他,他发神经呢。” 因为云起突然的变化,观月和墨语都不敢随意开口,只有鹿陶陶像没事人一样,照样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知道该说她无畏还是胆子大。 禾禾抿唇道:“陆姑娘是好人,我祈祷她安然无恙。” “哟,小村姑还会蹦四个字呢,厉害啊。” 被鹿陶陶笑话两句,禾禾尽心尽责地走到最前头带路,渐渐地,云起和鹿陶陶落后人一截。 果子咔咔啃了两口,嘴里塞满了,鼓着脸轻哼道:“既然选择不救,现在摆个臭脸给谁看呢。” 云起侧眸,眼底一片冷然,眉宇之中甚至有隐约的戾气迸出。 “嘁,我又不怕你。”鹿陶陶啃完把果核往外一抛,拿袖子擦手心,歪仰头道:“干嘛看着我,心里有鬼啊?” 云起目光发怔,眼底透出一丝迷乱。 他其实来得及的。 赶过来时,红胡子正要对陆安然出手,他刚要用轻功飞跃,余光扫到一抹蓝影,硬生生地憋住了,以至于眼睁睁看着陆安然被红胡子强拽下去。 “是因为南宫止吧?”鹿陶陶歪了歪脑袋,猜测道:“你不想他发现你不仅不是个游手好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反而深藏不露?” 云起神色晦暗,满脑子都是陆安然那双澄澈清透的眼眸,明明她当时没看到自己,却总觉得她在看,眼睛里充满控诉。 本不该在意,可偏偏就在意了。 云起缓缓升起手,手掌盖住心口的位置,那里好像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 “你喜欢她?” 云起一边眉头蹙了蹙,听着鹿柚柚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陆安然?” 云起沉默,却想起那个淡然从容的女子用最寻常的口吻说着: “我从来没学过,不懂悲悯为何物。” “活人很复杂,远没有死人简单。” “死者是世上最直观诚实的人证,身为仵作当不可轻易辜负这份无声托付。” …… 如果记得这些,记得她每一句话,是不是代表了喜欢? 云起脸上几番神色变化,最后慢慢沉淀下来。 是,他喜欢陆安然。 鹿陶陶嗤笑一声,好像自问自答,“喜欢又有什么用,你没有出手救她,不过是因为她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而已。” 若喜欢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权衡利弊。 她说着这句话,也没有看云起,反而抬头仰望夜空,似乎想到什么,发出浓烈的不屑嗤声,像是自嘲,但若细看,分明有一丝痛色闪过。 帝丘问道 第194章 另类相处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凤倾出生捞了一副病弱身子骨,但也得了个好人家,吃穿用度皆是最好,从来没受过任何委屈,也没人敢给这位小侯爷委屈看。 入嘴山珍海味,睡觉高枕软卧,出门在外仆从环绕,只要他想,不下地就能行千里路。 睡得迷迷糊糊的,凤倾揉了把背,不满地皱紧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睡这么硌背的床! 况且还有乱七八糟的小飞虫一个劲往他脸上凑! 凤倾抬手随便挥舞几下,转过身换个姿势,鼻子里涌入一股泥土腥气。 嗯?泥土? 凤倾一下子睁开眼睛,抬头蓝天白云,他就躺在绿草乱石当中,好一张大床。 祁尚回来时,就看到凤倾抱着膝盖焉哒哒地垂头坐着,脚上鞋子掉了一只,白袜子被染黑了,清晰地描绘出五根脚指头。 祁尚把野果子放旁边,摸了一瓶金疮药出来,“既然你醒了,先抹药吧。” 凤倾猛地抬头,眼珠子滚圆,跳起来骂道:“祁尚,你有病啊!” 祁尚不为所动地拉起他的袖子,娇嫩的皮肤上划了数道细痕,血迹干了凝成一道道紫酱红,横七竖八,特别惨烈的样子。 明明伤口不大,可药粉倒上去,小侯爷疼的嗷嗷直叫,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祁尚你这个猪脑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被你气死了。” 骂到最后语无伦次,甚至拿他的名字编排,“祁尚欺上,你兄弟叫瞒下,你们全家凑个欺上瞒下多好。” …… 祁尚一个当兵的,在军营里也都是糙汉子,所以抹药包扎的动作温柔不到哪里去,可凤倾娇生惯养长大,哪受过这样的罪,谁不是小心翼翼伺候着。 后来疼得厉害了一脚踹过去,“滚开。” 祁尚眼疾手快,左手端着药瓶,右手钳住他的腿腕骨,抬眸,眸色幽深:“小侯爷,请忍耐一会,马上就好了。” “屁!”凤倾没睡好,又累又饿,手上还伤痕累累,没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小侯爷委屈上来,嘴是厉的,瞪大的眼睛红了,“小爷忍不了你!要不是你把退路毁了,我们至于在这穷山恶水住一晚吗?” 祁尚默不吭声地把最后的伤口抹上药膏,涂均匀了然后从身上里衣扯了块白布帮他缠好,做完所有事之后,才抬头认真道:“当时情况危急迫不得已,你坐在这里吃些东西,休息过后我们再出发。” 一拳打进棉花里,凤倾有气没出使,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唔——”麻蛋,酸的! 凤倾更郁闷了,抱着胳膊转过身,不想搭理人。 他知道不怪祁尚,可小侯爷要讲理,他就不是混世魔王。 鹿陶陶这次错了,祁尚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没有其他护卫军,因而他也斗不过一群狼,最后没办法把狼引到了一线天,两人跑到另一头出口,祁尚震碎两边石头,狼群是挡住了,但他们也出不去了。 最后小侯爷没有抵抗得住饥饿,从那堆果子里挑挑拣拣,好歹选到个不酸不涩的,像李子又像桃子,但也没那么甜,总算当个充饥的勉强咽下去。 小侯爷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心里越发委屈,抬起掉了鞋的脚,五根脚指头动了动,“鞋子掉了,我走不了路。” 小侯爷不仅傲娇,还格外娇贵,没办法,祁尚只好背着他。 “祁尚,我渴了。” 祁尚用大树叶接了水给他。 “你的背太硬了,我不舒服。” 祁尚打横抱。 “哎,这样是不是有点娘?” 祁尚欲言又止,“小侯爷,我们是不是要考虑先出去再说的问题?” 凤倾瞪眼:“要不是你炸了出口,我们现在早就出去了!” 祁尚没有跟他争辩那样的话狼群早把他们撕烂的事实,“可是我们现在还是要尽快出去。” 大概一路被伺候好了,小侯爷心情好了很多。 之后趴在祁尚背上昏昏欲睡,看着男人脸庞凝聚起汗渍,闻着不太好的味道,不知为何,心里被填得有点满。 他病弱,他娇贵,所以家人总是对他小心翼翼,仿佛怕豆腐一样动一动就碎了。 小时候缠绵病榻,没有享受过被父亲长辈骑着背着,长大后更不可能。 凤倾想,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让人背,没想到这个人是祁尚。 凤倾少在王都,就算回去一般也没什么朋友来往,顶多应付几场宴会,但他从未和祁尚接触过。 凤倾当然听过祁尚的事迹: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即将迎娶大宁朝第一才女,年纪轻轻被封为四品都尉,前途无量。 以前凤倾不屑一顾,王都这种地方不缺天才,一个小小四品都尉罢了,他从未放在眼里。 可现在神奇的是,他就在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人身上。 快睡着的时候,凤倾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人还不错,起码背宽,躺着舒服啊。 — 另一边,陆安然睁开眼,花了一会儿功夫回想整个坠崖过程,然后动动身体,迟钝的痛感顿时席卷全身。 她抬手缓缓撑起,发现半边身体浸在湖水当中,难怪睡梦中感觉有什么在推着自己。 湖水碧绿清澈,风吹起波澜,阳光被切成碎金,粼粼波光在她脸上跳跃。 转头找了一圈,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另一个俯趴的人,身材高壮,破衣褴褛,头发像稻草在水波下浮动,声息全无。 是红胡子裘霸,他死了。 陆安然仰头,发现这一处并非她坠落的断崖,山更高,没有任何可攀岩的路,下面地势开阔,椭圆形的湖占据大部分位置。 稍作思考就明白,看来多半是风向的问题。 陆安然压着手检查了一下自己各部位,遗憾地发现左腿骨折了,还因冲击力道过大受了些内伤,其他都是擦伤,不足为虑。 索性药包防水,她拿出来倒了两颗给自己服下,就着湖水喝了几口,稍微缓过来后开始考虑后路的问题。 如果没听错,她掉下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那么现在一定发现她坠崖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退一步来说,就算不是为了她,太子殿下出事,祁尚和南宫止怎么也不敢坐视不理。 还有云起…… 陆安然扶着大石头站起来,一向平静的眸光有些发怔,那一声呼唤到底是不是他? 因为不方便走路,陆安然捡了一根枯枝支撑半边身体,离开湖边前,望了一眼趴着的红胡子的尸体。 她把红胡子翻过来,被水泡了一个晚上,肉开始浮肿,原本面相就凶神恶煞,这么看着更惨烈。 陆安然用一方帕子盖在脸上,淡声道:“安息吧。” 倒不是她心慈手软,只是身为仵作,习惯了和尸体告别,不管生前种种,人死了孽消,算是给他个体面。 湖边不远就是一片林子,崇山峻岭别无其他,就是树多。 左腿骨折,随意乱动容易使得骨节错位,眼下第一件事需要用木头固定。 陆安然从腰腹边摸了一下,抽出一把匕首。 精巧华贵,红色穗带被风鼓舞,刀鞘镶嵌红绿宝石,外观太过漂亮会让人以为华而不实,不过一旦抽出,短刀寒光凛凛,虽不至于吹毛断发,也是锋利无比。 这把匕首还是离开蒙都的时候陆学卿送的,她一直带在身上当作亲人的惦念,没想着今日派上用场。 挨着最近的一棵大树,陆安然奋力砍断最低的枝丫,随着树动,‘嘭~’砸下来一个人。 陆安然蹙眉看着仰面朝天一张俊秀的男子容颜,放下匕首按在他的颈动脉处,感受到绵薄但不屈的跃动,沉压压的心吐出一口气。 不说救人心切,陆安然是仵作身份,因而完全没有压力地给他全身检查了一遍。 子桑瑾运气不好,受的内伤比她更重,这当中可能红胡子那一击也起到大部分作用,另外他的右腿断了。 陆安然让他躺在树荫下,倒了一把药塞嘴里,结果这人就算昏迷了还死抿着嘴巴怎么也喂不进去。 陆安然无法,瘸着腿用刀鞘装了点湖水回来,先把药碗混水里等化掉了捏着他的嘴一起灌,虽流失一半,好歹另一半吃进去了。 这一天,到了下午子桑瑾才幽幽转醒,醒过来对上陆安然清淡的双眼,意外道:“我们没死。” 陆安然手心躺着三颗药丸,另一手握着刀鞘,正要按着早上的方法给他灌药,见他醒了直接递过去,“想必进了地府,太子殿下看到的不一定是我。” 子桑瑾坐起来环顾四周,等看到白皙掌心托着的三刻药,挑眉问:“什么?” “诚如太子殿下所见,是药。” 子桑瑾嘴角抽了一下,干咳一声:“本宫当然知道,本宫是问,这是什么药。” 在他一脸你是不是打算谋害本殿的眼神下,陆安然眉色不惊道:“臣女给太子殿下全身都检查过,除了右腿骨折外,最重的属内伤,此药丸由桃仁、红花、当归、生地黄、牛膝、川芎、枳壳等十一位药糅合成,主治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之功。” 子桑瑾揉了下心口,吸气的时候果然有些滞闷,知道她所言非虚,颔首道:“多谢,本宫自己来吧。” 服下药丸,又接了刀鞘的水顺下去,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给本宫检查了全身?” 帝丘问道 第195章 崖底求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认为这个问题多此一问,“殿下昏迷未醒,我自是要检查过后方能用药。” 子桑瑾脸色开始复杂,“你们行医就诊不都诊脉,之后按方开药?” “外伤如骨折必然要捏骨才可判断。” “你一个女人……”子桑瑾本就不好的脸色有点发青,“成何体统。” 陆安然手里拿着几根削掉皮的树枝比对,闻言抬眸,蹙眉道:“我以仵作之身验尸时,从不在意男女差别,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子桑瑾恼羞成怒:“陆安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拿他当男人还是没把他当活人? 不管是哪个答案,子桑瑾都觉得无法接受。 休息了一会,子桑瑾把心口恶气咽下去,眼神往陆安然那头瞟一样,“你手里拿着什么?” “殿下右腿骨折,最好用树枝固定,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子桑瑾狐疑的打量片刻,“你一个仵作?看病行不行?” 陆安然眼神诚恳道:“应当过得去。” 子桑瑾差点昏过去,他堂堂太子,怎么就落到这个女人手里。 两个人一只左脚一只右脚,两相对坐,还挺对称。 “这是哪里?”子桑瑾看向湖泊,“好像不是我们掉落那块地方。” “嗯,估计是下坠过程中飘远了。” “这湖……难道是昱月十八泊其中一湖。” 陆安然在子桑瑾还没醒的时候在地上画了一遍地形图,大概推测出位置,不过她没想到子桑瑾仅凭着几眼就认出来。 子桑瑾从她眼神中看出疑惑,道:“本宫在帝丘待了大半年又不是白待着。” 陆安然很以为然,“殿下剿匪有功,锄奸也有道。” 子桑瑾咂摸出一点意味,“说清楚。” 这里只有两人,陆安然不需要避讳,直接道:“周家和薛大人那些事,是殿下让于知府来透露给我们的吧。” “想要栽赃本宫,好歹先给本宫说个原因出来。” 陆安然并未蒙面,左右阴阳脸暴露在人前,秀丽与狰狞对撞,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她一双眼眸平静淡然,使得那股异样又冲淡了不少,“于知府行事小心谨慎,虽说着我对他有恩,实际上若不是我插手,原也没什么人发现那案子出错在哪里,只会称赞于知府破案迅速。” 如若那样,不过一个红姑冤死,其他人没有任何损失。 子桑瑾对上眼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居然忽略了那样一张脸,听她说道:“周家的案子尚没有定义,可于知府那番话,话里话外都暗指薛大人甚至刘家,乃至二皇子。” “就这?” “王大人在任和周家打交道这么多年,偏要卸任才紧抓周家罪名不放,于知府一个把官位看得那么重的人,突然又不问前程一意孤行帮助辞官的老大人,殿下不觉得处处都说不过去吗?” 子桑瑾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本宫听闻提刑司破案神速,莫非也是用的这种法子?” “最重要的一点,王大人与御史台大夫乃故交,他要有证据,为何不直接上呈,反而交代给初次蒙面的于知府。” 现任御史台大夫顾国梁乃当今皇后父亲,但凡有利可图,必然用此事紧咬薛刘不放,怎么也要从二皇子和淑妃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云起和陆安然讨论的时候,她不是很明白,为何太子不干脆让于知府暗中捅给皇后那边。 听了陆安然的问题,云起轻哂:“连你我都能想通的事情,顾国梁浸淫官场多年,老狐狸早就成精,他会想不明白?” 到时候一样能达成太子目的,但也会让顾家人意识到小太子长大了,需要提防。 此刻,陆安然说完后,两人保持了少顷沉默,子桑瑾开口,说的却是:“你都看过附近了?有没有其他的路可通往外头?” 陆安然视线在他身上定了定,转移开后,回道:“有三条出路。第一,我们可以在原地等着人来救。” 子桑瑾轻哼:“你好像说了句废话。” 陆安然手指前面湖泊,“如我没有猜测,这是十八泊的第十四泊,既然昱月十八泊每一泊都相连,肯定能通到外头。” “你确定不会先憋死?” 陆安叹气,“或者我们另找出路。” “靠你一条残腿?” 陆安然在固定好的腿上一眼扫过,“好,那我们就等人来救。” 子桑瑾张了张嘴,收回滚到喉咙口的反驳,矜持地颔首:“嗯,本宫估计不会很久。” 既然要等,两人要先合计这段时间怎么度过,一怕野兽来袭,二要寻找食物,三最重要,没多久太阳要下山,他们必须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本宫看这片湖畔还算安全,今晚……” 不等说完,陆安然摇头:“殿下内伤严重,湖边湿气太重不适合久待,而且人要饮水兽类也同样,如果遇到了野兽,我们对付不了。” 两人商议沿着林子往前看看,走之前,子桑瑾去湖边清洗一下,顺便喝两口水润润喉。 刚靠近,首先看到一具尸体,子桑瑾先一愣,后松口气,看来红胡子确实死了,他也算没白坠一次崖。 子桑瑾没有特别的洁癖,但要他喝死人泡过的水,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转头走了一步,忽然想到什么,“你给本宫喝的水,不会从这个湖里舀来的吧?” 陆安然闻声抬头,不解道:“这里只有一个湖。”随后看到子桑瑾落到尸体上的目光,明白了他介意什么,“太子殿下放心,这是活水,会流动。” 子桑瑾怀疑,她就是故意报复。 — 凤倾呼呼睡了一大觉,醒过来脖子酸疼,背着他的男人还在走路。抹了一把嘴,打个哈欠,低头看到祁尚背部湿了一大块。 凤倾偷摸摸抠了半晌,恶人先告状,“祁尚,你背上都是汗,臭死了。” 正好到了休息时间,祁尚把他放下来,摸了摸后领子,干的,没有一点汗。 “看什么看,我说你出汗就出汗了,你眼睛长后头能看见啊?”凤倾不需要讲道理,往身后大石头一躺,翘着没穿鞋子的脚一颠一颠,“饿了。” 祁尚仰头看了一圈,“那里有颗果树……” “不要,我要吃肉!”上午那个果子的味道仿佛还在嘴里,舔了舔发涩的嘴角,“我又不是羊,还能天天吃草。” “好,我去看看。” 凤倾得意地扬高一边眉头,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心道果然生来该别人伺候他。 心情好了,有空打量打量,远远望着祁尚有力的步伐,四肢健壮,宽肩窄腰,再往下…… 凤倾吹了声口哨,用浮夸的调调喊道:“祁尚,你的屁股好翘。” 走了几丈开外的男人身体一僵,随后恢复正常,当无事发生的继续给娇贵小侯爷打猎。 不过祁尚不敢离开太远,所以没有遇到什么大型动物,倒是抓了几只鸟,拔了毛去掉内脏清洗后,升了火放在火堆上烤。 “这什么鸟?能不能吃?长得有点丑啊。”凤倾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刻也不消停。 祁尚正襟危坐:“小侯爷如果吃不惯,我这里还有几颗鸟蛋。” 凤倾瞪他,“小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想自己吃独食,我才不让你得逞!” 不过鸟蛋他也没放过,祁尚从烤熟了一把抢过来,结果太烫,抖着手掌跳脚,往祁尚身上砸,“啊啊啊,烫死我了,你想谋财害命。” 祁尚第无数次无奈,接住鸟蛋把壳剥开了等风吹到凉之后才递给他,凤倾一口一个,哼哼道:“淡而无味,难吃死了。” 说是这么说,嘴巴没停过。 鸟肉烤熟后,凤倾首先抓了一只过来吹了吹一口咬下一大口肉,咬在牙齿上用手扑扇,“嘶嘶,好烫,好老的肉,祁尚你会不会烤肉,连点滋味都没有,这里是不是没烤熟,怎么还带红血丝,这东西是人吃的吗?” 事实证明不仅是人吃的,小侯爷还吃了干干净净,啃着骨头揉肚子,“小爷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祁尚扒掉火堆,把吃剩下的骨头埋入泥地里,做事干净利落。 凤倾撑着脑袋一脸疑惑,“你毁尸灭迹的样子不是我们在逃亡就是私奔。” 祁尚对他的形容词感觉很无语,不过还是解释道:“之前行军打仗习惯了。” 吃饱了容易嘴碎,左右无事,凤倾随口道:“祁尚,听说你有个未婚妻,人称王都第一才女?” 提起苏湘湘,祁尚又想到湖心小筑那次见面,他抱着退亲去,反而确定了亲事。 说到这里,凤倾挺有兴致地倾身过去,“叫苏湘湘是吧,刚巧小爷没见过,下次回去看看,不过她一介才女,而你区区莽夫,你们俩不大相称啊。” 祁尚还没说话,凤倾又道:“你这人娶什么妻,没趣至极像根木头,白长这么大个,还不如拿来当烧火棍填灶头。” 祁尚不想这位小侯爷总是把话题绕在自己身上,便道:“我听闻宣平侯也正准备给小侯爷谋一门亲事。” 凤倾的脸色犹如夏天突发暴雨,立马晴天转阴,冷森森道:“谁嫁给我这个短命鬼?进门当寡妇吗?” 帝丘问道 第196章 不尚武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山间气候多变,晴朗了一整天,临到太阳落山时,突然聚集起大团乌云,毫无预兆下了一场暴雨。 南宫止让人搭建了简便的凉棚架在几棵大树下面,看着外面哗啦啦下个不停的大雨,转头对云起道:“如果雨到天黑还不停,我们只能暂且留在这里过夜,等到天亮才能继续。” 寻了一天多,照理说就算掉下去的位置稍有差异,也不该离那么远,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点线索,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找错了方向。 云起望着雨幕出神,禾禾走过来,把心里徘徊了一整天的感激的话说了一遍。 两人一左一右,因为视觉差异,从后面的几人视线看来,仿佛靠在一起。 “撬陆安然墙角来了。”鹿陶陶坐在树上晃一双短腿,语气莫名带了点兴奋。 观月抱臂闭目养神,墨言翻了个白眼,“胡扯什么呢你。” 鹿陶陶摇头晃脑道:“你看呗,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见缝插针?夺人所爱?还是三心二意?” 墨言凉凉道:“装疯卖傻。” “喂,你不是讨厌陆安然,这时候应该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才对啊。” 墨言的手掌盖在腹部,那里有道伤疤,痕迹很难消除,像蜈蚣爬过一样难看,但没有这道伤疤,他或许早就死了。 思及伤疤由来,眼神变得微妙,冲口道:“关你什么事。” 鹿陶陶呵一声:“男人,口不对心。” “你该担心姓陆的死了你也活不了。” 鹿陶陶扮个鬼脸,嘿嘿笑道:“失算了吧,陆安然早就给我解毒了,哈哈哈。” 墨言诧异地扭头看她,“什么时候的事?” “关你什么事。”鹿陶陶很快把这句话扔回去。 雨声捶打树叶,使得说话声都夹了沙沙的碎感,墨言摸着阴雨天会发痒的伤口,说道:“她这个人,真奇怪。” 说得不明不白,也没想要谁回答。 不过鹿陶陶非要凑热闹一样接话,道:“做什么好人嘛,好人不偿命,恶鬼才千年不倒。” 云起还对着雨水发怔,禾禾在旁讲了几句感激的话,没等到云起反应,他人在这里又像灵魂游移在外,笑起来桃花眼微勾满身风流倜傥,不笑时眉眼微冷眼神都透着疏离感。 禾禾有些尴尬正要离开,云起回身道:“你经常到这片林子?” “采药经过几次。” “能不能把这里附近方圆十里的地形图画给我看看。” 禾禾犹豫道:“我不会画画。” “无碍,你描述下来,我来画。” 禾禾说得简单,也很笼统,大多数用那里有个山头,左边是林子,右边过草地有石山然后还是林子…… 云起拿了树枝在地上描绘,到了某个点忽然停下,指着道:“这里有矮山阻隔?” 禾禾细细思索,“也不算矮山,我记得是有一年暴雨导致山洪,冲垮了半座山,那些石碓倒塌在那,时间久重新长了草木,倒像是一座矮山。” 关于暴雨冲刷成泥石流这个事云起还有印象,也因此造成了对面山谷不少村庄变为鬼村。 他盯着这个地方半晌,扔了树枝快步找到指挥着手下护卫军安营扎寨、各司其职的南宫止,“我大概明白为何我们找不到他们。” 南宫止挥退其他人,“怎么说?” 云起拽住南宫止的手腕,拉着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你看这里,因为之前树林阻碍视线,我们没有发现其实中间有矮山拦路。” 南宫止稍稍看过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太子和陆姑娘是在矮山另一头,我们错过了和他们碰面的机会。” 两人一起看向禾禾,禾禾微怔,反应过来道:“没有路可以直通那里,过去的话,还是要从前面绕远路。” 禾禾考虑得周全,她带大家走的路确实精心选择过,如果再没有发现,她就从前面路口转弯绕路到矮山的另一面。 “对了,十四泊就在那个位置,他们会不会选择从湖底游出去。”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说完看着对方。 南宫止摇头:“太子殿下晕水。”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禾禾心说,不是晕车晕船吗,天下怎么还有晕水的人呢。 云起则压着牙根淡道:“陆安然是个旱鸭子。” 北境不如南方多河流大川,十之八九不会泅水。 南宫止让禾禾再说了一下详细的路线情况,决定分为两队人马,一组连夜动身,另一组按照既定路线搜寻,到时候以信号为约定。 云起考虑过后,道:“我还是跟你一起。” 南宫止眼底闪过惊愕,他接触过的云起有些油嘴滑舌,说话不大正经,还总是有意无意跟自己呛声,可大体看得出这人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 所以,突然这么认真,是否说明云起对陆安然过于关心了? “少辅有什么疑问?”云起扯起嘴角,要笑不笑道。 南宫止:“我只是觉得云世子待陆姑娘有些不同。” 云起轻笑,桃花眼勾起几分轻浮,“担心以后提刑司少个白干活的仵作。” 南宫止冲他颔首,“那我们各自准备一下吧。” 在南宫止的背影后面,云起上眼皮慢慢下落,嘴角的笑也一点点收敛起来,星眸千转,浮沉着自己都分析不出的隐晦。 — 陆安然和子桑瑾在湖畔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不知道多深,里面很潮湿,越往里越是幽暗空旷,仿佛带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经过回音不断放大。 两人疲累至极,腿也不适宜走更多的路,陆安然提议道:“我们先坐下休息,最好不要太靠里。” 总的来说子桑瑾不像云起毛病多,也不会跟凤倾那般任性,他就着洞口坐下来,抬头刚好看到暴雨侵袭,不免的感觉庆幸。 明明是微小的事,却因为想起这十七年来他的人生里连这般细微的幸运都从未遇到过,从而在心口生起绵密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陆安然把周围的枯枝和干草拢到一起擦亮火折子,火升起来后,连安全感都多了几分。 雨下得很大,好像有水直接从天上倾倒,很快在洞口积起小水潭。 子桑瑾在腹部按了一下,停顿下来,里面空荡荡的饥饿感灼烧,但这里只有两个人,没有仆从供人差遣,他也有身为男子的骄傲,总不好意思自己干等着让女孩子去找吃的。 于是,子桑瑾等着雨小一点了,撑着石壁一点点站起来。 “你要去找吃的?”陆安然看到了,开口问。 洞里枯枝乱叶不少,排除掉过后,很轻易就能知道子桑瑾的想法。 子桑瑾点点头,就要迈步往外,“等会天全黑了更不方便,我现在去附近看有没有可以吃的果树。” 陆安然没有阻止,多问了一句:“殿下可会轻功?” 子桑瑾背部一僵,没有转回来,偏回头道:“我没有习过武。” 陆安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指出一个问题,“我刚才观察过,这里的树都很高,一般人很难够着。” “总会有办法。”虽然子桑瑾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 “殿下内伤比我重,还是我去吧。”陆安然原想着子桑瑾会轻功的话方便点,既然他也不会,那么谁去都没差别。 子桑瑾眉头一皱,似乎被人看轻了,刚要开口却看到一团什么直冲过来,撞到山壁发出沉闷的撞声。 子桑瑾张嘴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 陆安然看看子桑瑾,再看看不知哪来跑出来撞晕过去的野兔,“殿下不用出去了。” 这只灰兔子还很肥硕,足够两个人享用一顿晚餐。 快烤熟时,陆安然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两个瓷瓶往上洒了一堆粉末状东西。 子桑瑾看起来觉得眼熟,这瓶子和她装药丸的一模一样,道:“你往上洒什么?” 陆安然惜字如金,“药粉。” “吃了没事?” “止血祛瘀,提气养神,左右也要吃,我在里面加了香茅草,可以充当调料。” 子桑瑾信了她得邪,不过吃起来口感居然真的不错,如果忽略陆安然剥皮扒内脏时过于冷静因而显得格外变态外,子桑瑾认为这顿晚餐尚可。 因为下雨,时辰还早,天空灰雾蒙蒙,尤为暗沉。 山洞的火光在两人身上跳跃,陆安然时不时添加一些枯草树枝进去,“殿下有没有发现?” “什么?” “山洞里树枝和枯草有些多。” 子桑瑾把右腿放平,人靠在山壁上,换了个姿势后,说道:“嗯,不像是动物巢穴。” 动物过冬也会给自己的洞穴填塞干燥的草木,但多数不会选择太过潮湿的山洞,而且这里没有大型动物生活过的痕迹。 “殿下你看这个。”陆安然指骨反扣,在她旁边的山壁上叩了叩。 子桑瑾挪过去一点,凑近看,模糊辨认出几个字,歪歪曲曲,极其幼稚,“花,什么风,鸟……像小孩子随便写出来的字。” 陆安然道:“小孩子可不会随便来这里。” 子桑瑾浑身一个激灵,“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陆安然摸了摸那几个字,像是用小刀片,也像是尖锐的石头,刻的痕迹并不深,只在石壁上划出几道白痕,“从痕迹辨认,时间应该不长。” “有人在这个山洞落脚过,还带着孩子?”子桑瑾说出这个推断都有些可笑,“总不会有人也和我们一样坠崖。” 他们白天也发现了,这个地方说不上渺无人烟,也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山崖下小路周围活动还有可能,谁会跑到这一带。 “最高处是不是也有一道痕迹?”陆安然仰头问。 “小孩子爬不到那么高吧。” 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勾到那个位置,只得放弃。 闲听风吹雨打声,陆安然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树枝,侧头问:“本朝尚武,以殿下的资质,也能有一番作为。” 子桑瑾半瞌双目,橙色暖光照在他脸上,随着他下拉的嘴角,无端冷了几分,“想知道原因吗?” 帝丘问道 第197章 林中隐秘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不是很想探知别人的隐秘,只是她想到刚才的事,如果两人中有一个会点轻功,任何事就方便多了。 对于皇族来说,习武不仅强身健体,还能避开许多危险,虽然身边通常有近侍和暗卫,但总有无法预测的祸端。 比如前次,若子桑瑾身怀功夫,红胡子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只有自己会的,才真正属于自己。 所以就连定安郡主也有几分花拳绣腿在身上,而身为太子手无缚鸡之力,实在说不过去。 子桑瑾这句话之后两人相对沉默起来,听着树枝‘噼啪噼啪’在火里爆裂,干脆倚靠山壁闭眼休息。 到了后半夜,陆安然感觉有点发冷,睁眼才发现火堆快要熄灭,她身边的枯枝都捡完了,倒是子桑瑾所在地方附近地上还有不少。 陆安然凑过去刚捡起一根树枝,抬眸对上子桑瑾黝黑的双眼,眸光犀利,带着点狠绝,手快速往旁边一摸,空的。 意识这才清醒。 子桑瑾看清楚了是陆安然之后,揉了揉脑袋,“你做什么?” “火堆没火了。”陆安然重新填塞了几根枯枝后,侧头道:“以殿下的警觉,如果殿下会些手脚功夫,我刚才可能让殿下当场杀了。” 子桑瑾头往后靠,寂静的夜里,声音透出一点嘶哑,“习惯了。” 习惯两个字平平无奇,却仿佛带着无比的沉重。 许是除了两人没有其他人,不需要时刻担心是否隔墙有耳,也不用每时每刻警醒自己身为太子应当如何,也可能因为共患难一场,或者今晚两次少有的幸运让子桑瑾有了倾吐的欲望。 他只是觉得,像这样坐在山洞里,环境简陋,食不果腹,身上还带着伤,可却是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四五岁生过一场病,原本不过是普通伤寒,但喝了宫人送来的药之后,反而病得更严重。”子桑瑾说着自己的事,有些久远,面庞带着恍惚,“后来发现药中多掺了一味,犹如慢性中毒,喝得越多,身体里累积的毒素越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光滑白皙,上面没有练武人会有的茧子,“后来毒清了,但是夫子说身子坏了,不适合再练武。” 居然是这个原因,陆安然不欲窥探宫中风云,也能确定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味药必然不是哪位太医手抖放错。 “周家和薛泰这件事上,是不是觉得本宫心机深沉,把每个人都算计了个透。”子桑瑾自嘲一笑,“子桑皓坦率开朗,子桑怿单纯率真,他们都不像本宫,成日里汲汲营营,睁开眼就是争权夺势。” 他望着洞外漆黑夜空,大雨不知何时停歇,只剩下毛毛细雨轻柔地飘洒,声音空洞,仿若说给陆安然,其实更多是自言自语,“我生来就是太子,可这个太子好做吗?没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而我也只能做下去。” 因为一旦失去了太子的位置,说明他也活不成了。 “子桑皓的坦率开朗后面有淑妃步步谋划,子桑怿嫡出皇子,生母贵为皇后,他们有资格天真善良。”子桑瑾偏过脑袋,一双眼眸盛入了黑夜,黑得没有底,目光幽冷深邃,“本宫不像他们,本宫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生母是前朝公主,母家没有靠山,反而成了拖累,他站在金玉堆砌的高台,别人只看到光鲜亮丽,没人知道,他低头所见,一级级台阶,皆由刀剑毒药构成,每一步都踏在尖刀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封喉。 那一眼陆安然无法正确描述,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就好像背负了十几年的压力在这一眼里全都释放出来,连带着她都感觉空气里充满了窒息的味道。 “殿下为何要说给我听?”陆安然问道。 子桑瑾重新闭目,没什么语气道:“也许因为你常面对死人,不经常和活人打交道。” 陆安然明白了,不管太子今晚说了什么,离开这里之后,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太子殿下,而她还是稷下宫医辨宗弟子,陆氏嫡女,提刑司小仵作。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这些话在她这里就彻底断了。 — 晚来急雨,到了次日又是天晴,水光潋滟,清新和绿。 禾禾担心南宫止他们走错路,还是决定跟他们一起。 南宫止在一棵树上打上记号,眼里升腾起一丝思考,“禾禾姑娘,平时很多人会经过这里吗?” 禾禾摇头,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但云起已经明白,解惑道:“不止一两个人的痕迹。” “对,虽然不甚明显,可细微处还是能看出来。”南宫止拨开一片大叶子,指着地上的脚印,“这个印子比较完整,从底部菱形花纹来看,此人所穿应当是布锦双梁鞋。” 这种鞋子底高,鞋面颜色丰富,很招一部分人喜欢,普通老百姓还穿不起,起码家中小有薄产,有些子家底在的人家会穿。 但要落下点丝线之类还能分辨个贵贱,由来出处,如今只有一个鞋底纹路,没办法深入探究。 旁边的地上还有不少这样的痕迹,但又让什么粗略地抹过,杂草覆盖其上,很难惹人注意。 本也是没人的荒林,特意抹除痕迹反而有些刻意。 禾禾说道:“以前大概是有的,但夜叉杀人的传闻传开之后,便没什么人敢来了,即便猎户也不会到这里。” “为何?” “说来也怪,夜叉出现后,林子里很难再猎到大一些的猎物,村子里的王猎户说,帝丘的飞禽猛兽恐怕都让夜叉全吃完了。” 云起转眸:“夜叉吃人,不至于还要抹掉痕迹。” “的确有疑。” 禾禾想到什么,啊了一声道:“秀芳迷路的林子就差不多在这一带。” “她怎么会来这里?” “当时听到人声她好奇跟过去,最后没找到人,不小心踩了滑坡误入这个地方。” 云起知道这个事情,原也没当回事,不过他们亲自来林子里转过后,倒是有些疑惑,“她从这里误打误撞闯了出去?” 如果不是熟悉这边的禾禾带路,光凭着一张地形图他们尚且寻路困难,秀芳当真有那么好的运气,在无数条岔路里总能找到正确的那条? 禾禾拧着眉头仔细思索了良久,“其实秀芳还说了一个事,怕你们不相信,也怕村里人当她撞邪了惹起风言风语,就只暗中跟我一个人说了。” 秀芳当晚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树洞里,荒郊野外胆都吓破了一半,哪里敢轻易入睡,耗到快天亮实在熬不住眼皮发重开始打瞌睡,迷迷糊糊当中听到有人吵架。 她那会儿神志模糊,隐约看到一个高大背影的男子和一个矮一点的女子在吵架,女子有一两句声音太尖锐才吵醒了秀芳。 秀芳想爬起来看看,结果那两人原地消失了,反而出现了另一道背部略微伛偻的身影,还以为是老者,结果那人影子左晃右晃走起来特别轻快。 秀芳好不容易看到个人,心里害怕也没了,追了一阵子,人没追到,反而让她无意中从另一条路走了出来。 听完后,南宫止锁着眉头道:“如果不是秀芳臆想……这个林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鹿陶陶在附近溜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了,满不正经的随口说道:“害,说不准是夜叉一大家子住在这里呢,不是说了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嘛,符合夜叉的习性。”自言自语分析,越想越有道理,“难怪一吃就吃满门,可不得养一大家子,肉少了不够分啊。” — 无独有偶,祁尚和凤倾前一天晚上也成功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山洞,不过他们比较倒霉一点,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雨来的太快太急,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 凤倾脱掉外袍甩给祁尚,脸色冻的惨白,“什么鬼天气,什么鬼地方,夏天了还冷成狗。” 祁尚往地上插了两个大木头桩子,他利索的把衣服脱光挂在上头,回头看到凤倾裹着内衣瑟瑟发抖,说道:“小侯爷将里衣也脱了用火烤一下,这样穿着难受。” “脱什么脱,你想白看小爷的身体啊,想得美!”凤倾撇撇嘴,不仅没解开反而拢的更紧。 祁尚无法理解,“我们都是男人。” 小侯爷跳脚,“男人怎么了?男人就要脱衣服坦诚相对,你暴露狂啊?” 祁尚站原地沉默了片刻,先拿了自己的里衣放在火堆上方烤,等他的衣服烘烤干了,凤倾衣角还在滴水。 凤倾斜睨一眼,吃惯山珍海味,玩遍奇珍异宝的小侯爷这会儿有点羡慕那件被烤干的不值几个钱的衣服。 他更往火堆挨过去,差点让火舌烧到手背,脸色更黑,“全天下都和我作对!” 祁尚走过去,不着衣服的麦色皮肤下肌肉健硕,看上去分外冷硬,他把手里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递过去,“小侯爷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披我的,将你湿了的衣服换下来,待会儿我烤干了再穿。” “嫌弃!”凤倾扭脸,“臭烘烘的谁要穿啊。” 一盏茶后,凤倾穿着祁尚的里衣,袖子往上翻卷了几层,肚子一拍,“饿了渴了,你给我去弄点吃的喝的。” 走了一路,祁尚对小侯爷的脾性摸得差不多了,没有大坏,就是家里骄纵惯了,身子骨又太娇气。 娇气的小侯爷不能饿,祁尚摘了洞口上方一片叶子,准备先给他兜点雨水解渴,凤倾伸手抓了什么扔过去,“这里有碗你干嘛不用非要用树叶。” 陶瓷碗在地上滚了三圈,晃悠着停下时,反应过来的凤倾和祁尚眼神对个正着。 “这里怎么会有碗?” 帝丘问道 第198章 野兽袭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山洞呈半葫芦形状,开口小,里面有一块宽敞的腹地。 油灯、架子,包括吃饭的桌子椅子都有,东西粗陋还算齐全,旁边累了一大摞碗筷,看数量算不得少。 凤倾捏住鼻子:“什么怪味,好臭啊。” 祁尚掀起地上两件衣服,臭味来源正是衣服覆盖下的两双粗麻鞋。 “这里有人住?”其实凤倾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这么明显哪需要回答。 祁尚兜了一圈,点头道:“我记得周家曾开挖一座铜矿,位置应该就在这里附近,这些估计都是短工。” “周家这么心黑啊,连矿山也敢私自开挖?” “只挖了月余,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弃山了。” 凤倾摸着下巴点点头,一边嫌弃地把脚边的东西都踢开,随口搭话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约莫小半年……”说到这里,祁尚发觉不对,看这些东西残留痕迹,并没有那么久。 这时,凤倾翻到一样东西拉出来一截,“这什么?铁链?” 铁链沾满锈迹,在烛火里呈暗红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凤倾总觉得那不是铁锈,而是血迹。 凤倾连忙扔了,“什么玩意儿,太恶心了。” 里面空气逼仄,两人转完一圈出来,到洞门口吸几口新鲜空气。 凤倾随便瞟一眼,“祁尚,你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你的鞋子掉了,这双鞋看着还好。” 凤倾不敢置信,“你准备让我穿这破鞋?” 祁尚前后左右看过了,确定道:“没破。” “杀了小爷,小爷也不穿!” 祁尚很难明白凤小侯爷的坚持,这样不比让他背着更方便吗? 凤倾为明确立场,拿根树枝勾起鞋子扔了回去,拍拍手道:“眼不见为净。” 次日天晴收拾好后,两人再次出发,小侯爷适应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还强,没两天已经很自然地把祁尚的背当做他的代步工具。 闲下来,小侯爷突发奇想,道:“你说山洞里这么多人住过的痕迹,残渣食物又不像半年这么久,难道是周家人偷偷藏了人在这里?藏山里干嘛呢?挖宝藏?” 小侯爷灵光一闪,“对啊,偷鸡摸狗之辈,肯定行的苟且之事,这样也说得过去。” 祁尚听着他胡乱搬弄成语,摇头道:“那人呢?周家人都死了,他们去了哪里?” “周家都死了,他们肯定跑了呀。”凤倾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没看到有铁链吗,我现在知道用来干嘛的,肯定是锁着人日夜挖宝。” 祁尚没说话,凤倾转念一想,“也不对,这么大的地方,山又多,周家真有藏宝图也该自己偷摸摸的找,找一大群人闹大动静岂不是叫人发现。” 想了一路,在祁尚以为这位小侯爷终于消停的时候,凤倾神神秘秘地贴到他耳边道:“我知道了。” 祁尚让他说话的气息一喷,半边脸颊都发痒,又不好腾出手来挠,故而正色道:“小侯爷请趴好。” 凤倾比着手势说道:“会不会我们刚才想反了,周家不是要挖而是埋。” 祁尚很为凤小侯爷的各种奇思妙想感到惊奇,虽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应对的意思。 “你不是说周家挖个什么铜矿挖了一两个月不挖了嘛,也许人家没打算挖铜矿,只是找借口挖地道呢。” 祁尚忍了忍,忍不住道:“地道通不到周家宅邸。” “挖……地府?” “周家有祖坟。” 凤倾好不容易动回脑子,坚决不肯认为自己错了,“反正挖了就有用,像这些个突然发达的家族,哪家没点腌瓒事,说不准就是挖来埋什么。” “什么?” “金银喽,还有首饰啊,珠宝,或者……”凤倾眼珠子一滚,“人咯。” 祁尚:“……” 到了分叉路口,祁尚原要往左走,凤倾偏指右边的路,“不行,走左边我头疼,我会发病。” 走了一段路祁尚才知道凤小侯爷转这边道路的原因,前面有一个湖,他要洗澡。 — 如果陆安然和子桑瑾能飞到半空中俯视,就会发现他们两人与祁尚和凤倾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对角线上,更巧合的是,他们此刻也到了湖边。 虽然湖和湖相通,但有山丘相隔,两边的人自然都不知道。 红胡子的尸体已不在原地,倒不是陆安然和子桑瑾好心,而是他们想要喝水,总不至于每次都在尸体旁边舀水。 两人合力把他拖到了一个凹陷处,随便盖上些枯枝乱草,当地一霸就这么草草了结。 陆安然对着湖面沉思片刻,问道:“殿下会抓鱼吗?” 子桑瑾贵为太子,满腹筹谋里面可没有抓鱼这一项技能,理所当然地摇头。 陆安然:“太巧了,我也不会。” 子桑瑾:“……” 今天没有昨晚幸运,能遇到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他们找到一棵半生不熟的果树,用石子打了几个野果下来勉强果腹。 说起兔子,子桑瑾道:“其他姑娘见了这等可爱生物,必然舍不得下手,你倒好,剥皮抽筋比大厨还利落。” 陆安然淡淡的口吻指出:“殿下吃得很开心。” 子桑瑾枕着手臂往后靠,“我发现了,你就不是正常女人。” 口中说着挑刺的话,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抹浅笑,这次坠崖不在他的计划内,他知道匙水和花嫁定然着急万分,可避开了世人之后,唯独两个人的深山老林,让他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宁静。 那是春风照拂红花,夏夜和秋霜交替,第一次场初雪映入眉间,世间再正常不过的每日正在发生的事,于他却已久远。 子桑瑾少有这么松懈的时刻,顿时显得弥足珍贵,因为他知道,等走出这片林子,他又要重新戴上‘盔甲’,成为谨言慎行、满腹算计、步步为营的太子殿下。 静下来,风在吹树在摇,间或响起肚子咕噜噜的闷滚声。 子桑瑾侧过身体捂住耳朵,“陆安然管好你的肚子,吵死了。” “不是殿下吗?”陆安然疑惑的声音。 子桑瑾感觉不对睁开眼,仔细聆听风向动静,面色严肃起来,“不对劲。” 陆安然抬起食指轻抚过鼻子,“东北方向,有血腥味。” “不用你说,我已经看到了。”子桑瑾声音镇定,只是脸色越发冷凝。 这会儿,陆安然自然也看到了,前方不远处,一匹受伤的饿狼抬起喝水的脑袋,对着他们两个方向虎视眈眈。 子桑瑾扶着树站起来,皱眉道:“狼喜欢成群行动。” 出现一只,会不会有更多的在后面。 它发现猎物,踏着步伐一步步威逼过来,凶残的眼神像利刃,嘴巴微微张开,水滴成线往下流淌,不知是它刚才喝的湖水还是口水。 说不好这只狼算倒霉还是幸运,在追鹿陶陶的时候被伤了,所以行动较其他的慢,因而没有跟着狼群追赶凤倾到一线天,还不小心从一条小路掉下来。 于是,它遇到了同样落单的陆安然和子桑瑾。 陆安然抽出匕首,寒光在狼眼里一闪而过,似乎更加激发了它的兽性,对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吼叫一声,两只前肢往下压,身体呈现弓字型,这是野兽准备进攻捕猎的姿势。 “有个好消息。”陆安然注视饿狼后腿和腹部,一双黑眸雪亮,“他受伤了,还是一只独狼。” 子桑瑾哂笑:“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不过你觉得凭我们两个现在的状况,怎么对付一头饥饿说不定还因为受伤处于暴躁状态的狼。” 手中匕首横到胸前,陆安然全身绷紧,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缓步踏来带着试探,再在合适的时机一扑而上的饿狼,她脸庞肃然,道:“输赢都是一顿午餐。” 子桑瑾转个弯才明白过来,赢了这匹狼将成为他们的午餐,输了他们则成为狼的午餐。 “坠崖没死,本宫总不至于死在一头畜生手里。”子桑瑾咬牙挺直,目光一瞬凌厉,犹如刮刀,“拿来。” 没有给陆安然犹豫的时间,子桑瑾抽出她手里匕首,疾跑两三步,往前一个猛扑。 同时,饿狼失去耐心,蹬腿朝两人扑过来。 子桑瑾首先将饿狼扑倒,反手把匕首扎了进去,他不知道扎在哪个位置,温热的献血喷了他满脸,还有腿上传来尖锐的疼痛。 子桑瑾力竭,缓口气拔出匕首正想再扎一刀,却让饿狼反扑,匕首甩到旁边,他仰面躺在地上,对上一双发红凶残的狼眼,还有张开的恶臭嘴巴。 饿狼低头咬住他的手臂,子桑瑾死死掐住它的脖子,一人一狼在缠斗中,子桑瑾渐渐处于下风,子桑瑾甚至感觉到锋利的牙齿触碰到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很短暂,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放长,子桑瑾慢慢脱力,眼底满是不甘。 就在这时,饿狼忽然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子桑瑾挪了挪脑袋,看到女子跪在地上,双手握着那把刚才飞出去的匕首,半张脸全是血,一抬头,眸光清寒。 饿狼嘶吼两声,愤怒的转头冲向陆安然,她紧握匕首,眼神坚定。 帝丘问道 第199章 为谁动容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声肃肃,云色茫茫,连鸟雀都避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 极致的安静当中,场中央的一人一狼格外引人注目。 女子半跪地上手握匕首,用尽全力后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长发凌乱披散,一部分湿透了粘在额头和脸庞,一身衣服血迹斑斑,更遑论她那半张狰狞的右脸,处处狼狈到极点。 可唯有一双眼睛雪亮,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绝,由而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屈的气势。 在她面前,饿狼试图重新爬起来,几次尝试过后,忽然一头栽倒,从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不甘的怒吼。 子桑瑾原还想挣扎爬起来,见此卸了力气躺平,手掌盖住眼睛,嘴角往上扬起,好像胸腔从未有过的开阔,全身伤痕和痛楚也抵不住‘痛快’二字。 饿狼逐渐失去生息,陆安然终于松懈下来,身体有点摇摇欲坠的起身,就在这个时候,她好像注意到了外人,明亮的双眼望过去。 云起和南宫止一行人到来时,正好看到她奋力一击,把匕首快狠准的插在饿狼的胸口,然后被它前肢拍开,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半跪地上,明明没有多余的力量,可她依旧倔强地强撑着。 兴许是这样的场面太过壮烈,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云起心中好像有汹涌的浪潮澎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他认识的陆安然从来就这样,刚果、不屈,还有认真,口中说着无法悲天悯人,可比谁都大仁大义。 这样的女子,若众人的视线只放在区区外貌上,才是对她最大的亵渎。 在云起翻涌迭起的黑暗漩涡当中,陆安然动了动嘴唇,扯出一丝淡笑,直到看见他,才真的完全放下戒备。 视线里,男子背着光,月色锦服如初见清贵风华,碎金落在肩头,给他烘托出朦胧的光环,他一迈步,衣袂飘扬,犹如谪仙落入林间。 她看着他走来,步伐越来越快,陆安然只来得及转一个念头,还从未见过云起这般着急的时候。 在她还没回神时,覆盖全身的温柔圈住了她。 她一只手还抓着匕首,另一只手也鲜血滴流,但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所有其他地方的感官顷刻间麻木,只剩下口鼻间充斥的只属于云起的味道。 淡淡竹香,犹如置身竹海当中,清雅的、温柔的,被包拢在里面,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 关于云起的失态,之后没人提及,就好似没存在过那个拥抱般。 直到鹿陶陶大肆嘲笑的声音响起,“一个左腿一个右腿,你们怎么不凑一对算了,天生绝配啊。” 他们暂时在山洞里休整一番,子桑瑾的情况不太好,腿上绑着的树枝松动,又有血水渗出来,内伤也使得他脸色苍白,明显刚才和饿狼的缠斗花费了所有精力。 陆安然先给他检查过后,道:“骨节有些微错位,需要马上正骨,这里条件有限,我手里只有几种基础外伤药物,必须马上送他去药堂。” 后商议定,由陆安然给子桑瑾正骨,同时南宫止让人做一个担架连夜把太子抬出去。 除了鹿陶陶纯粹凑热闹,其他人都关注着子桑瑾,好不容易找到太子殿下,可不能在手里出事。 只有云起在陆安然打开药包抽针时,挑眉问了句:“你行?” 陆安然握着银针纳闷:“世子知道,我治疗外伤还可以。” 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她的脚,干脆指明道:“都这样了,不先给自己止个血?检查没检查骨节有没有错位?” 鹿陶陶捧着脸:“对啊,本来脸就丑,要再落个坡脚,那可太惨了。” 陆安然略过鹿陶陶,对着云起摇摇头:“无事,我心中有数。” 既然如此,云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墨言悄摸摸戳了戳观月的肩膀,使了个眼色——世子又咋了? 观月眼观鼻鼻观心,心道你懂个锤子。 “殿下,你应该不怕疼。”陆安然几针下去,才抬眸问道:“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 子桑瑾没好气道:“有什么好准备,本宫……啊——” 南宫止发誓,有生之年,从来没看到过太子殿下如此失态过。 陆安然拿帕子擦擦手,淡道:“那就好。” 禾禾亲眼见过后,不禁大惊失色,同时心中钦佩不已,她从未见过这般手法,又快又狠,比大多数的老大夫都娴熟。 子桑瑾疼晕过去前,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地想,她果然还是为前事伺机报复。 之后陆安然才开始撩起自己的裤腿检查伤势,上面摩擦破皮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但又多了几条很深的划伤,难怪衣服和鞋子都染红了。 禾禾心生不忍,“怎么伤得这么厉害,是狼爪子抓的吗?” 陆安然反而比她平静,“只是破皮,没有伤及经脉骨头,上了药就好了。” “既然是小伤,还上什么药,你怎么不干脆等它自己痊愈。”云起凉凉的声调插入。 陆安然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说不出哪里奇怪,自己掏了药瓶子出来,还没动手,禾禾伸手说帮她清理敷药。 “你不方便,如果不介意我手生,让我来吧。” 陆安然看着眼前蹙起秀气眉头的女子,她满脸着急担忧,眼神里还有不加掩饰的怜惜,心中有些感慨,怎么就有这样心地善良的女子呢。 “嗯,你来。”陆安然拿着瓷瓶给她说道:“先用这个清创,再上这瓶里的止血膏。” 禾禾聚精会神,一点不敢大意,只是还不等她把瓶子接过来,横出一只手半路拿走了。 两人同时看过去,云起收了玉骨扇,掌心握着瓷瓶,桃花眼微勾,有些邪肆的轻笑:“怎么?本世子不配?” 陆安然觉得就上个药,没有那么麻烦,也无所谓谁了,故而点头道:“只是怕劳烦世子。” 云起抬了抬下巴,“自己过去湖边,还是本世子抱过去?” 陆安然看他眼神漆黑,里面有浓墨翻滚,心里猜测莫非他一路有什么发现要同自己私下商讨,遂挣扎着起身,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鹿陶陶无聊的双手抱臂靠在石壁上,见此走过来,摇头晃脑道:“女人,你逞什么强呢。” 说完,用手一揽,直接飘飞出去,那轻功,就跟真的能飞一样。 南宫止眼中现出赞赏,“好轻功,堪比燕子灵巧。” “咦嘻嘻嘻,小哥哥你要夸我就大声点哦,我听得见。” 经这一路,南宫止已然习惯鹿陶陶说话做事的风格,并没有在意,倒是看向云起时,心中多了点诧异。 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云起,令南宫止不由得不好奇。 “鹿陶陶。”陆安然转头看着婴儿肥的少女,头上两个小圆髻的红色丝带被风吹的飘飞,红色小绒球跟着一晃一晃,贴合少女娇俏的容貌,显得尤为可爱。 “叫什么叫,你好烦。” 陆安然微微一笑:“谢谢。” 鹿陶陶眼珠子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说谢谢什么的,真是太不符合你我的身份了。” “你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为了找我?” 鹿陶陶跳脚:“美得你,难道我还会关心你吗?哈,我关心一个给我下毒的女人,真是太疯狂了。” 陆安然挪到湖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微微仰面,虽没说话,可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她像是在问:“要不然呢?” “好玩咯,看戏喽。”鹿陶陶看到云起走过来,眼珠子一转,贴着陆安然耳边道:“你不在的这两天,云起三心二意,另择高枝,投入他人怀抱,瞧见没,就那颗野草。哎呀,你看看你,长得没人好看,手段又黑,怎么看你都没有胜算啊。” 陆安然刚想开口打断她的胡言乱语,鹿陶陶跑的比谁都快,嗖一下飞没影了。转过头来,她和云起的目光正正好触碰到一起。 四目相交,发现男人眼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暗深邃的眸光。 — 湖边,陆安然先是讲了三支响箭的由来,然后误打误撞遇到红胡子,“原来我还在奇怪,定安郡主计划周全,铁网内部怎么可能没有猛兽,想来都叫红胡子引去了,虽然他拖我坠崖,但因果这种事,确实难说。” 云起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用第一种药粉清创后,从另一个瓷瓶里挖了一块膏体涂抹上去,脚的主人无意识的一缩,抬眸,看到的仍旧是平淡从容的脸。 陆安然想着云起应该有话说,但等了半天没动静,真就像单单来给她上个药而已,先开口问道:“世子,你这一路上是不是也有所发现?” 云起抹完药,在湖水里清洗手指,修长白皙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犹如他本人给大家的感觉,气质矜贵。 他洗的很慢,在陆安然以为他能洗出什么花来时,忽而说道:“不疼吗?” 陆安然看向他,云起没有转头,她又低头看向伤处,“上药是为了伤口愈合,疼不疼都不影响药物作用。” “别的呢?”云起身体不动,偏过头来,“陆安然,是否天下没有任何让你动容之人之事,你永远都这样从容淡定,好似无欲无求。” 陆安然想说不是,当初被云起劫持,再后来沂县遇到火灾,或者前不久红胡子挟制她时,她也曾惊惧惶恐,心慌意乱,可骨子里的理智又约束着她。 五岁那年,陆逊病愈后把陆安然安置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告诉陆安然的第一个道理就是—— 理智并非无情,冷眼看待世事,但同时保持内心的祥和,不要妄图把人生寄挂在任何人身上,无论你走到哪一步,最值得你信任并且支撑住你不停走下去的,唯有自己。 陆逊人如其名,温和谦逊,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时候,因而陆安然记了很多年。 到现在,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性格养成与这番话有关,还是本性如此。 陆安然自然不会解释这么多,垂下眼皮,盖住眸内不定的神思,“世子想说什么?” 帝丘问道 第200章 坦白倾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心里有股火,但不知道源于陆安然的态度,还是盘桓在心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的纠结。 他的眼底几番沉浮,最终敛下眼角,说道:“我看到你坠崖了,因为南宫止正好过来,所以我没有出手。” 这句说完,他整个人都转过身来,手上还在滴水,一滴两滴……把白洁的鹅卵石块都浸润透了,晕开成一个个水色地圈。 他的心也如这鹅卵石被什么浸泡,有些心塞的闷窒,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从未有过的专注,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神色中,窥探出什么内心的隐秘。 然而,让云起失望的是,陆安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照样清淡的,说道:“我明白。”没人知道,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云起试想过种种,但唯独没想到她这么明白理性地说这三个字。 他张口,嗓音有些哑,“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你我初见开始,我就知道世子行事皆有不得已隐瞒的难处,或许于整个云王府而言都事关重要,怎能轻易为了一人而暴露。” 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外人凭什么。 “你不怪我?” “人,生而独立,只要关乎自己的事,别人都无可置喙。”只不过,内心有一丝落寞,很快让她压制住了,转而问其他,“无方和帮我的两名暗卫怎么样了?” 云起却没有避过这个话题,他起身,慢慢走到陆安然面前,身影正好罩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拥抱。 “可我后悔了。”他如此轻叹一声。 陆安然手指倏然收紧,避开看别处,“世子与定安郡主联合谋害我了?” “否。” “世子推我坠崖了?” “亦否。”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睛,双眸澄澈而明亮,嘴角牵起一点浅笑,道:“世子无需因此愧疚,我和你虽算得上互助、同盟,还未到性命交托的地步。如果因我之变故,而让世子和云王府引发危机,在世子的立场来看确实不值得。所以,世子的考虑在当时并没有出错。” “陆安然,”他喊了一声,迟迟没有说什么,一双桃花眼不笑也上挑,但眼神清洌,连眉眼也覆了秋华薄霜,面容变为凉淡。 半晌后,凝视着她,缓缓道:“不懂悲悯为何物,是从未有人教授过,还是从未感受过他人给予你的悲悯?” 陆安然眼神微震,慢慢落下上眼皮盖住眼底神色。 她不敢轻易泄露情绪,就如她不敢问云起的‘后悔’指代什么。 陆安然并不愚钝,她甚至隐约触摸到云起那低低叹息当中蕴含的不知名情绪。 从记事开始,陆安然便知道自己大体上是不受欢迎的,这一点,从仆役丫鬟惊恐的目光里、祖母毫不掩饰的厌恶当中,或者二婶的尖酸刻薄还有三婶的战战兢兢下,她清楚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厌弃里面。 她现在能做到波澜不惊,因为一颗心已经经过千锤百炼,但最开始,谁的身体里也没有怀揣一颗金刚石的心脏。 理智、无惧、无视他人的目光,陆安然活得坦然。 因为她选择了放弃一部分东西,比如情感。 没有期待,同时意味着没有伤害。 事实上,在云起说出真相的时候,陆安然除了有一点失落外确实没有其他特殊情绪,最多也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悟。 “世子,后悔就是过去,过去意味着结果。”陆安然在不定的神思里抓住一丝清明,目光里各色情绪沉淀,最终道:“结果的意义在于无可改变。” “你回答错了。” “世子不满意我之前的回答,所以我更正一下。” 云起好似不愿就此放过,追着问道:“你不在乎有没有人救你,还是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我?” 陆安然心里咯噔一下,抿唇道:“世子是聪明人,何必咄咄逼人。” 以云起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该明白她避开不答,不过就是不想回答而已。 “如果我非要得到答案呢?” 纵然性子沉静如陆安然,心中也起了三分火性,说到底平日整天逗弄的是云起,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人是云起,交付她信任的是云起,可最后关头守着自私抛掉了她的也是云起,凭什么现在又能光明正大地质问她。 “为何?”陆安然眉毛微扬,眼底映入几点湖光水色,在里面化开浅浅波纹,“凭我蒙都陆氏嫡女,还是稷下宫医辩大弟子,或许还算有点用的小仵作。” 她笑着,眉骨清冷,“凭我一个外人,强求你盛乐郡云王府世子豁出去一切来救我吗?” 云起见过的陆安然可以冷静自持,也会口是心非,有点所谓的无情冷血,更多是追求正道的赤子之心,可他没有见过这一面—— 明明带着笑,但说出口的话都在无形中把人推开。 云起突然发现心里酸涩的不得了,他蹲下来,两人目光平视当中,语带喟叹道:“陆安然,你在我心中就只是陆安然,抛开身份和外貌任何一切外在东西,内心里住着的那个最纯粹的灵魂。” 陆安然张了张嘴,剩下的嘲讽全都被风吹散了。 “我想追问一个答案,不过是为了告诉你……”云起抬起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如果有下一次,我不会犹豫。” 陆安然眼神一晃,眉心处指尖微凉,好像一直蔓延到心底,使得整个心狠狠激荡了一下,她想问什么意思,又觉得明知故问。 聪明人之间,就是心知肚明这一点不好。 朦朦胧胧围绕他们的屏障,好像让太阳驱散得差不多快消失了,只差一句明朗的剖白,来为云起所有的反常划下句号。 可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像是在积聚情绪,达到一个高点之后再全部释放出来。 这种无言对于陆安然和云起而言是默契,可让突然闯过来的南宫止犯了难,他刚在远处,只看到两个人说话,还以为在上药,直到靠近,看到云起的手放在陆安然脸上,立马很君子的转过头。 “云世子,陆姑娘。”南宫止轻咳一声,不得已开口道:“我是想通知一下,担架已经做好,我准备即刻出发,两位最好一起走,林深危险,再加上这林中似乎藏着不少秘密,不宜久待。” 云起很自然地放下手,轻弹衣袍起身,行动举止潇洒且自如,眉头一挑,“当然。” — 南宫止为人贴心,看陆安然腿脚不便,让人用两根树枝加藤蔓多做了一个简陋坐轿。 鹿陶陶不消停地跟她打听,“你刚才和云起叽叽歪歪说什么呢?两个人贴得那么近,是不是说谁坏话啊?说来我也听个乐呀。” 幸好让南宫止说正事才把她扯开,“通过禾禾姑娘的叙述,已经我们路上所见,可以证明林中确实有人,或许还住在这里,但是否与夜叉此案相关,还要等之后调查可知。” 陆安然举一反三,马上道:“少辅此说,意味着可能有人藏于林中假装夜叉?”又皱眉,“可一夜间让周家灭门,一般人做不到。” “所以也可能,就有人喜爱住在阴森僻静的地方而已。”云起轻哂道。 南宫止始终认为这里面多有蹊跷,“未免错失线索,还是应当多加注意。” “好啊。”云起应得快,后半截加上一句:“少辅辛苦了。” 南宫止一噎,摇头失笑,“这不是提刑司该查的案子吗?” 云起摊摊手,“少辅大人能者多劳,本世子却之不恭,就勉为其难收下你的这份苦劳了。” 南宫止眼神含蓄地在云起和陆安然之间流转一圈,心中暗道,果然之前云世子的失常全是因为陆姑娘失踪。 他不知过程纠葛,却把结果猜了个正着。 正想着,肩膀猛不丁让鹿陶陶用力拍了一下,转头对上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南宫小哥哥,我帮你呀。” 原先鹿陶陶喜欢故意叫他小哥哥,如今猛然加了姓氏有些别扭,又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定安郡主。 南宫止眼眸下垂,内心开始思考,这个事情要如何和皇上提及。 云起余光扫过,嘴角勾了勾,带着隐晦的嘲弄。 进来搜寻因为不知人在哪里花费很多时间,但出去的时候因为禾禾带路走了捷径快上很多,绕回石块坍塌造成的矮山不久就找到小路,然后从进来狩猎的地方退回去。 不出意外,铁网已经让人给拆了,除了满地野兽尸体以及干涸的血迹,没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桩阴谋。 外面还分布着护卫军,看到他们之后激动的跑过来,见太子没事全都放下心。 南宫止一口气没出到底,有护卫军禀报道:“少辅大人,祁参领两日未归,尚不知消息。” “怎会?”南宫止惊愕。 还没等他问,旁边鹿陶陶幽幽道:“哦,难怪总感觉有件事忘了说,凤倾那个小弱鸡和祁尚在一起呢,祁尚失踪,那凤倾肯定也不见了呀。” 南宫止声音大了点:“凤小侯爷也失踪了?” 他以为这就算了,谁知道一回县署,门口摆了个大阵仗,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帝丘问道 第201章 罪魁祸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帝丘县署,孟学礼和于方镜为首,钱良作陪,以及大群的稷下宫学子们齐聚门口,都是听闻消息在此等候。 护卫军抬着子桑瑾的人刚出现,几位大人小跑着过去,及跟前行礼问候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化险为夷,臣等恭迎。” 子桑瑾半路上吃了药,这会儿还有些昏昏欲睡,精神不大好,抬手扬了扬,“诸位大人免礼,本宫无事。” 孟学礼几人亲眼见过才算真的放下心,又看到他右腿被包裹得严实,惊道:“殿下受伤了?” 南宫止上前:“稍后再同孟大人等诉说详情,当务之急,先将随行的御医请来给殿下治伤。” “对对对,赶紧进去,这个耽误不得。”孟学礼忙点头应道,说完看向另一个伤者,“这位?” 南宫止转头看了眼,代为介绍道:“她是蒙都陆氏嫡女,这回太子殿下遇险,幸亏她在。” “哦,那不如一起……” 云起截住了他的话,轻描淡写道:“不用,她的伤不急,我们自己请大夫。” 南宫止没有勉强,但又不免疑惑,既然如此,刚才城门口就应该分道走,怎么还要绕路来县署一趟。 只是南宫止心里装着别的要紧事,眼看太子殿下叫人抬进去,伸手摆了个手势,对孟学礼等说道:“几位大人这边请。” 孟学礼眼神微动:“南宫世子有何话要说?” 南宫止剑眉微蹙,“祁参领和凤小侯爷不见了。” 孟学礼和于方镜只是一惊,还算好一点,钱良眼白一翻,差点没撑住了后仰晕过去。 自从太子失踪的事传回来后,这两日里钱良吃不好睡不着,天天祈祷这尊神可别出事喽。还好给他盼回来了,结果又听说还有两个? “抓捕红胡子过程中,有猛兽袭击,他们两人逃至一线天附近,人便不见了。”南宫止已经详细询问过一遍护卫军,此刻道:“护卫军已经去一线天查看过,山石坍塌,路断了。看样子应该是内力所致,所以我怀疑祁参领为阻猛兽出手,两人应当无碍。” 钱良擦一把冷汗,心道还好还好,“下官这就派人去接应。” 南宫止点头:“最好请熟悉地形的当地人。” “下官晓得。”钱良体面也不顾了,急急忙忙地跑下去。 于方镜眼珠一转,道:“稷下宫诸多学子狩猎,连一只猛兽都未曾看到,反而出现在搜捕区域吗?” 定安郡主等一众学子原本安静等在一边,即使太子被送回来,定安郡主不耐烦地扫了眼,连虚伪客套的问候都懒得多说一句,更多时候目光都集中在南宫止身上。 这会儿走出来,对着大家说道:“南宫世子在山里找了几天人也累了,几位大人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吧。” 她说话语气不客气,孟学礼有些不高兴,但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能附和道:“郡主说的是,南宫世子先去歇息,祁参领和凤小侯爷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即刻通知于你。” 人还没散,东岳真人摆着阵仗前来,祭祀道场还没结束,难得他肯走动。 “无量寿佛,贫道来看看太子。”他道袍宽大飘逸,人又瘦高,显得更为仙风道骨,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调口吻略显疏淡,反而很有真人风范。 大家对东岳真人又敬又畏,连定安郡主在他面前都收敛了形态,他略微颔首,拂尘轻甩,迈步往县署里面走。 临到门槛,忽然回头,眼神明明温润,可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犀利,“凤凰喋血,命格很特殊。” 他这句低喃很轻,只有靠得最近的南宫止听到,想要随着东岳真人的视线找过去,然而他早已转回头,无事发生般迈步进去了。 只有被眼神注视到的陆安然拧了拧眉头,旁边云起压低了的声音响起,“他在看你?” “我不清楚。” “臭道士,心不静啊。”云起轻哂,口气漫不经心。 陆安然却觉得不是,首先她从不过度自视甚高,其次那眼神怎么说,她实在无法形容的奇怪,只能猜测道:“许是见我同样受伤,故而多看一眼。” 那边定安郡主走到南宫止身边,“别管他们了,有几位大人忙着呢,我让人给你炖了鸡汤,你吃了去休息会。” 南宫止这会儿看到定安郡主,立马想起了陆安然的事情,眉宇当中凝聚起一丝凝重。 他想起来,定安郡主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几分娇俏可人,性格骄傲可因为身份高贵也无可指摘,偶尔娇蛮不讲理但不会越界,皇室教养的子女,大体上规矩两个字总是把握得尺寸不让。 可他现在不免怀疑,他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她。 “南宫哥哥?你在想什么?” 南宫止张嘴,还没有说话,云起那边忽然放高了声音道:“刚才于知府不是好奇猛兽怎么全凑成一堆了吗?这不,给你们解释来了。” 南宫止回头,才看到有人提溜着一个垂着脑袋的人出来,他身上都是血,手脚好像也折了,软软地耷拉着。 他首先注意到提人的是云起贴身侍卫一个叫观月的,旁边还有个矮一头的也是云起的人,名字好似叫墨言。 观月拽住手里人的长发,那张脸扬起,露出年轻的脸庞,其他人还在想这人是谁,定安郡主愤怒的声音响彻场地。 “尧安!尧安是本郡主的人,你们好大的狗胆!” 观月冷着脸不说话,墨言摸了摸下巴,露出一脸震惊,“这人背后干的事,看来郡主你不知道啊?” 定安郡主不屑和下人对话,怒火烧向云起,“你想挑衅本郡主吗?” 云起手一挥,玉骨扇展开成花团锦绣,嘴角微微勾起,气定神闲道:“郡主别动气,不如听他们把话说完。” 墨言语速很快,不给任何人反问的机会,一口气把话都说完: “之所以林中没有野兽,因为野兽全都被赶到一起,还用铁网给围了起来,不过你们不用去看,现在网没了,我留了一块当证据,已经送到县府大堂上。”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个女子两死一伤,死的一个是光禄寺卿之女杨雪儿,另一个护军参领之女杜蔓,别个受伤的是左侍郎家谢芸。” “我们在杜蔓和杨雪儿出事的地方找到他,无方亲眼看到他动的手,两人才打起来,我们一看这是定安郡主的人,心想着郡主高洁清朗,怎么能做出这等下贱事呢,所以就抓了他审问。” “结果这人张口就说定安郡主设下陷阱陷害陆氏嫡女陆安然,然后又嫉妒杨雪儿、杜蔓和谢芸三人美貌,一起把她们扔进了铁网里。我们当然不信啊,先不说陆大小姐坠崖,并不在里面,其次论美貌,三人加起来也没有一个郡主高贵好看。他这么诬陷,我们都替郡主生气,所以质问他谁让他构陷郡主的,幕后之人是谁,他嘴硬,因此不得已用了点手法。” 胡诌的能力堪称一绝。 定安郡主差点没气个倒仰,“胡说八道!” 墨言眨了眨眼睛,故作纳闷道:“啊?郡主这么说,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再口出狂言,本郡主撕烂你的嘴。”定安郡主站在那里,满脸怒气使得脸色发红,眼中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尧安是本郡主的贴身侍卫,从来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情,谁胆敢跟本郡主作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 众人噤声。 南宫止嘴角下抿,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他开口道:“郡主,不如问清楚再说。”目光一晃,与云起相交,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笑容。 定安郡主着急:“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南宫哥哥你清楚不过,尧安就是我的人啊,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南宫止偏眸,从来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凉意,“我以前也以为我清楚。” 定安郡主瞳仁一颤,手指拽紧,声音气息微有不稳,“南宫哥哥,你说什么?” 南宫止已经转过视线,看向制住人的观月和墨言两人,他才想起来找到陆安然和太子之后,云起身边的两个近卫就不见了。 原本没在意,现在终于知道,那个时候云起已经想着让人动手。 他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自己。 这么看来,云府世子,哪里如大家所料是个不知世事,只会醉生梦死的废物。 陆安然正在和云起低语,后者告诉她无方受了些伤,好在外伤不重,另两个暗卫一个重伤救回来了,一个轻伤,现在都在别院养着。 陆安然总算安心,没有人因为她出事。 安静没多久,墨言再带着痞气地笑道:“郡主莫动怒,这边还有个人证呢。” 孟学礼和于方镜安安静静看了一出,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对南宫止说道:“少辅,这是?” 南宫止原想着回去和皇帝禀告之后再暗中处理这件事,如今猝不及防摊开在众人面前,想要瞒是瞒不住了,对两位大人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情。 谢芸被带上来,表情谨慎,有些畏畏缩缩,眼神游移躲闪,像是神志很不稳定。 “谢小姐,你来认认人,这个是不是害你进铁网的罪魁祸首?”墨言唤她。 谢芸慢慢挪动脑袋,好像没什么反应。 定安郡主眼珠子往下俯视,红唇崩成直线,在她眼里,这就是一场闹剧,从头到尾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只是暗恼,会因此坏了她在南宫止心里的形象。 墨言颇有耐心的引诱,“来啊,看清楚一点,是不是定安郡主身边那位尧安侍卫?” 这句话好像开启了某个机关,谢芸神情一变,满脸惊慌的跪到地上,哭喊道:“郡主饶命,郡主不要把我扔进去啊。” 帝丘问道 第202章 长命百岁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不过两三日未见,陆安然惊讶地看到一个精神恍惚,神志有点失常的谢芸。 她跪在地上又哭又喊:“郡主饶命啊,郡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害死杜蔓和杨雪儿的事,我不会说,你不要把我扔进去啊……” 孟学礼眸光一缩,手背在身后,脸上神情晦涩高深,转头和于方镜对视一眼。 于方镜两手交叉在前,两个拇指无意识绕着圈圈,心里也跟着转个不停,这种情况,他也不好开口啊。 两人倶是官场上油滑的人物,别说什么主持公道,决计不肯轻易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至于稷下宫学子们,到底年轻,很多人隐藏不住心思,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讨论,眼神频频瞟向定安郡主,心里面早就在打各种小九九。 定安郡主感受无数视线扫过来,红唇勾起冷笑,道:“一个疯子的话,你们也相信吗?” 孟学礼眼眸闪了闪,出声道:“谢侍郎家这位姑娘看着神志确实有问题,不如先找大夫看诊,等神志清楚了再问,郡主身份高贵,容不得半点污蔑。依我看,眼下最要紧还是先找到祁参领和凤小侯爷,关于杨杜两家姑娘的事,还是要仔细调查明白,不能糊弄过去。” 云起摇晃扇子,缓步而来,脸上笑容七分带痞,还有几分嘲弄,故作惊讶状:“人赃并获不算证据啊?”合扇敲敲额头,又作恍然状:“哦哦,这人是郡主贴身侍卫,我们是不是应该关上门悄悄处理,省得别人误会郡主是幕后主使,你说是不是啊,南宫少辅?” 其他人心中暗骂一声,你可以说得再大声道,说给全城老百姓听。 南宫止抬了抬眉眼,君子如兰,雅正明洁,纵温润有余,然不失骨子里自带的清傲,就像明月,可以在春季柔和皎洁,也会叫秋风吹得孤冷淡泊。 此时,南宫止的温和亦添加了冷色,便释放出属于少辅大人的凛然,“云世子说得对,既当场抓获,一切按律例行事,任何人都没有例外。” 定安郡主咬了咬红唇,目光幽深地射向尧安,语气压沉了,冷峭着脸道:“尧安,你辜负本郡主的厚待,到底有没有做亏心之事?” 尧安麻木的仰着脸,眼珠子往下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枉费本郡主信任你,你太让本郡主失望了!” 所有人没有料想到,就在定安郡主话音落地的同时,尧安忽然动了,他猛地挣脱开观月,却没有逃走,而是一把抽掉靠他最近的护卫军的鄣刀,直接抹了脖子。 鲜血喷射出来,像一场血红色的雨,吓得在场稷下宫学子们惊声尖叫不停。 孟学礼和于方镜单手抬起挡在眼前转过身,比起来他们监斩过现场还算镇定,但没有靠得这么近过,仍旧有点被视觉冲击到。 南宫止皱眉,黑眸不动声色间越发深沉。 云起用玉骨扇挡在眼前,血就溅在他脚边。 陆安然看向定安郡主,就见烈焰红唇的女子蔑视般扫过在场众人,气势汹汹道:“本郡主是不是可以走了?” 没人开口,自然无人阻挡,她冷哼一声转身,浑身气势都带着燃烧的怒意。 走到一半,人没转身,偏过脑袋道:“尧安是本郡主的人,人死了,尸体本郡主就带走了。” 说完没有再理会任何人,怒气冲冲一路快步回到内院,‘嘭’一声踹翻了房间中央的桌子。 “欺人太甚!”定安郡主一掌拍在桌面上,整张脸因为过度愤怒而扭曲,“云起,陆安然,我要你们死!” 环朱跑进来跪在地上,抖着嗓子道:“郡主,尧安侍卫的尸体已经送回来了。” 定安郡主闭了闭眼睛,坐到椅子上,“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环朱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磕头出去:“是。” 环朱不懂,定安郡主性格乖戾狠辣,虐死个别丫头从来就毫不手软,没想到对待尧安如此不同。 定安郡主面无表情地干坐半天,视线移向窗外,她脑子里滑过年幼时尧安被带到她面前的场景。 多少年来,尧安一直陪伴在她左右,是她最信任也看重的侍卫,超越了普通主仆情谊,说直白点,尧安成了她的左手右臂。 如今尧安死在自己的授意下,定安郡主没有后悔,但心里更多的愤恨在于云起和陆安然,如果不是他们,尧安就不会死。 树叶晃动,落了阴影在定安郡主眼底,里面黑墨涌动,似乎压抑着更强大的风暴。 — 县署门前发生的事,还在深山老林里没有走出来的祁尚和凤倾完全不知。 这会儿他们掉入了一个坑里。 这还要从湖边那会儿说起,凤倾跳到湖里洗痛快了,爬上来摊在石头上欣赏完旁边风景,闹着让祁尚带着去看红枫。 这里的红枫显然比第三泊那一角红枫壮观,一直绵延出去,好像没有尽头。 “凤倾,我们还是要尽快赶路,否则天黑又要在林子里住一晚。”实在让凤倾闹得头疼,祁尚连称谓都省了。 凤倾架着二郎腿,小侯爷脾气来了,谁说话都不管用,“行呗,那你走吧,小爷我一个人睡这儿了,不过小爷到时候出了一点点差错,宣平侯府肯定要找你们祁家说道说道。” 凤小侯爷无法无天,威胁起人来也是一脸骄矜,完全是施舍的口吻。 祁尚企图以理说服他,“林中危险,若再有猛兽出现,我一人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然而显然高估了凤小侯爷的明理程度,他左边眉毛一掀,撑着脑袋懒洋洋道:“关小爷屁事。” 磨蹭到太阳都往西挪了,祁尚没办法一走了之,只好尽职尽责背着小侯爷踏上了赏枫的路途。 夏风干燥,在山里多了点凉气,吹起来,满树红枫飒飒响,洋洋洒洒飘落,在地上铺成艳丽的毯子。 祁尚一步一步,踩到满地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两个人,一个背影,在寂静的林深处,漫天红枫映衬下,勾勒出美好的图景。 “祁尚,你看到过这样的景色吗?”凤倾拽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叶尖摩擦着手心,忽然问道。 祁尚摇头:“王都也有红枫,但没有这么壮观。” “你以后还有机会,总能看到。”凤倾手指松开,枫叶打着旋缓缓落地,他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我这辈子也许就这一次。” 人人都知道宣平侯府小侯爷是个作天作地的混世魔王,成天祸祸小老百姓,所经之处,王都百姓无不闻风而逃;同样的,关于凤倾是个短命鬼,命不久矣这件事,也人人皆知。 祁尚脚步顿住,心里冒出一点不是滋味,“你是因为怕以后看不到,所以才非要过来。” 凤倾脸一扭,“小爷高兴干嘛就干嘛。” 祁尚继续迈步行走,走了一段距离,问道:“凤倾,有人说以前你曾经挖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件事可是真的?” 在凤倾所有的‘丰功伟绩’里面,什么揍人、掀人摊子、拿人当猴戏耍,这些不计其数,但都没有伤及性命,唯一最出格也因此得了混世魔王头衔的还是当初挖人眼事件。 “呵,小爷又不是没杀过人,挖一只眼睛算什么。” 祁尚拧了拧眉头,在一棵红枫树前将人放下来,坚毅的脸庞上方目光如炬,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会叫人感觉出无比的压力。 “我相信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语气肯定且真挚。 凤倾想说你凭什么这么以为,相处一两天就知道他什么人了,太自以为是了吧。 可一旦和祁尚的眼神对视上,那眼里充斥的正气灼伤了他,在那般目光的逼视之下,自己显得无所遁形,就像心口被阳光暴晒,全都摊在明朗当中。 凤倾偏过身体,就地坐在红枫叶上,背靠着红枫树,撇嘴道:“没有挖,我的人揍了他一拳,他没躲好不小心打到眼角。” 说到这里,凤倾发出嗤笑,尾音勾着浓浓讽刺,“我其实都知道,每次我教训了人,我父亲就会暗中派人去安抚给治病,甚至会给好几倍的银两赔偿。” 凤倾后仰,双手枕在脑袋上,闭眼道:“他们当我傻吗?宣平侯府再如何强势也不可能在王都一手遮天吧,那么多人被我祸害过,却从来没人真的找上门,也没有谁去京兆府痛斥我的恶劣行径。” 心里明白一切,可凤倾故作不知,依旧我行我素,并且更加心安理得。 “那个人算运气好,他是让我打了眼睛,结果看诊的时候大夫发现他眼睛本来就坏了,病变入体,如果不把眼睛挖了,再深入影响下去,可能命都要没。” 所谓凑巧便是这样,那人本是穷苦人,走在路上好端端地惹了凤府小侯爷,然后被打了一顿。本该是坏事,却机缘巧合反而救他一条命。 祁尚没想到事实居然这么戏剧化,“原来如此,你没有挖他眼睛,甚至有救命之恩。” 凤倾摆摆手,“跟小爷无关,要算就算老头子多管闲事。”他睁开眼,眼底映入红枫,带着几分妖冶,“就当积功德,让老头子长命百岁。” 祁尚真的接触凤倾后,才知传闻谣言都不可尽信,传说中恶劣的小侯爷,只不过是个爱闹别扭的家伙而已。 他的眼神刚有变化,凤倾忙叫道:“你干嘛?可怜我啊,愚蠢!小爷都是骗你的,我就是挖人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这种程度的大呼小叫完全没有说服的意义,祁尚伸手,“继续赶路,天快黑了。” 凤倾烦躁的拍拍枯枝碎叶,余光扫到什么,“咦,那里有东西。”脚往旁边跨两步,整个人突然往下坠。 祁尚下意识的用手捞,刚抓住凤倾手腕,连带着也掉了下去。 帝丘问道 第203章 恶有恶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当天晚上县署发生了一件大事。 三更半夜时,有野兽袭击县署,更凑巧的是,还闯入定安郡主房内抓伤了人。 陆安然听到这个消息已经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秋蝉布置碗筷,将外面听来的说给她,“听说猛虎给当场击毙了,但定安郡主伤到的是脸,恐怕很难恢复了吧。” 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几乎等同于性命。 秋蝉语气中不乏怜悯,“真可怜呀。” 陆安然端起碗喝粥,神色没有特别变化,眼见秋蝉还要乐此不疲地大发感慨,寻了个借口问道:“前几日吃的酱菜还有吗?” 秋蝉果然被转移注意,忙道:“小姐说的是腌脆萝卜吗,还有的呢,我去给小姐弄一碗过来。” 陆安然喝两口放下碗,拿筷子夹了一块糖糕,她非圣贤,不会因定安郡主倒霉幸灾乐祸,但对于定安郡主几次对她下黑手,也厌恶至极。 仅仅因为一次考核,定安郡主就能因嫉恨而屡次下杀手,不可谓不狠毒。 如果这是定安郡主的下场,陆安然并不同情。 吃完早饭,陆安然看到一抹浅紫色人影在她窗前晃了晃,是鹿陶陶,她跳坐到两个院子中间的矮墙上,低头同秋蝉在说什么。 陆安然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瓷瓶,装在袖袋里准备去看看无方和两名受伤的暗卫,从鹿陶陶下面经过,让她扔了一片树叶子。 陆安然一手拄着木制拐杖,另一手接住了额前敲落的叶子,侧仰头看过去,眼中带着询问。 鹿陶陶捧着一张脸,满脸无趣道:“全都出去了,这院子一大早安静得跟死了人一样。” 不远处清扫院落的秋蝉感觉这个形容词非常晦气,对着地上‘呸呸呸’几下,“小鹿姑娘,可不兴说这个。” “哦。”鹿陶陶扯扯嘴角,“安静得跟住了鬼一样,行了吧?” 秋蝉:“……” 鹿陶陶晃晃小短腿,踢了陆安然的肩膀一下,“你去哪里啊?” “给无方送药。”陆安然拍掉肩膀上那点灰尘,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你不是跟南宫世子出门找人?” 根据护卫军打探来的线索,祁尚和凤倾大概率在一线天对面,需要绕路商县才能返回,南宫止点了一部分人跟他前去接应。 “本来是这样,不过昨晚上某个又小心眼又丑的郡主给老虎咬了,所以南宫止今天去不了了。”说到这里,鹿陶陶拍着大腿笑道:“子桑燕天天趾高气扬跟插了毛的公鸡一样,连老虎都看不过去,不过怎么没咬死她呢。”语气里有几分遗憾。 陆安然避开她喷出来的口水,“你可以笑得再大声点。” “嘁,我又不怕她。”鹿陶陶无所谓地歪了歪脑袋,双手往后一撑,“以后看她还怎么横。” 天之娇女一朝沦落,怕是比一般人更难接受落差。 “南宫止起早就派人送她回王都了,找什么神医来着。”鹿陶陶不屑轻哼:“脸都缺了一块,需要神医干嘛啊,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重新投胎更快。” 嘴毒这方面,鹿陶陶从来不落于人后。 陆安然摇摇头,她不关心定安郡主怎样,从院子里慢慢往外挪。 “小姐姐,等会儿我们去周家看看呗。”鹿陶陶轻飘飘地从矮墙跳下来,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跟在陆安然身后。 “去周家做什么?” 鹿陶陶抬抬手指头一指,“你今天就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陆安然顺着看过去,细想了一会儿,好似从早到现在没听到念经声,问秋蝉:“今日寻清和马大师不做早课了?” 秋蝉眨眨眼:“我没跟小姐说过吗,寻清和马大师去给周家人念经超度了呀。” 陆安然着实有几分意外,寻清也就罢了,怎么马大师还真的遁入道门了不成?这个骗子做得可真够贴近生活。 “周管家敬仰马大师名号,特意来请的人,寻清也跟着去了。” 鹿陶陶犯懒了,把下巴搁在陆安然肩膀上让她拖着走,“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些个道士怎么总抢和尚的活干,难怪寺庙越来越不时兴。” “佛道不同修,意不在形式,在于人心中信仰。”陆安然两根手指掐住鹿陶陶下巴把她脑袋抬起来,清音淡淡道:“佛讲轮回,勤修众善,止息诸恶。所谓超度,便是化解亡灵生前孽障,洗净灵魂,再入轮回,若业力足够高,也可超脱轮回,成佛或成神。” 鹿陶陶像揉面筋一样揉着自己的脸庞,“都是叽叽歪歪的瞎念,有什么区别。” “道家超度实际上名为‘炼度’,称为黄籙斋。” 《上清灵宝大法》云:“黄箓者,开度亿曾万祖,先亡后化,处在三涂,沉沦万劫,超凌地狱,离苦升天,救拔幽魂,最为第一。” 鹿陶陶煞有其事的点头,然后耸耸肩:“听不懂。” 停在一排小屋前,陆安然简短的解释道:“炼度法师以自身之水火,炼化亡魂,感召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步步莲花,往生南宫长乐世界。” 更深一层的关于以心为火,肾为水,又因为火可烧掉亡魂业障,水能荡涤亡魂罪垢这些,陆安然没有再细说。 鹿陶陶已经听得嘴角抽搐:“好扯啊。” 陆安然只忠告道:“信不信在其次,任何信仰应该得到尊重。” “我就好奇去看看呗,又不会怎样。”鹿陶陶掏掏耳朵,“你以后别叫陆安然,叫陆叨叨好了。” 陆安然没有理会她的碎碎念,打开门进去看望无方。 这是第二次无方因为自己受伤,她有些怀疑无方跟着自己是不是正确选择。 无方已经坐起来,因为失血脸色略苍白,侧脸削瘦,气质显得更加清冷。 大夫包扎好的伤口陆安然没有动,她坐到旁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无方,如果没有跟着我,你会做什么?” 无方毫不迟疑的回道:“杀人。” 陆安然失语片刻,道:“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以身犯险。” 无方一动不动看着她,“小姐最开始不让我用云王府响箭,是不想连累世子。” 陆安然再聪明也想不到定安郡主设计出那样的毒计,要是最开始就让无方放出响箭,无疑是最快速解决问题的方式,可一旦把云王府的暗卫招出来,云起费尽心思隐瞒的东西或许也会跟着牵扯出来。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定安郡主的阴毒程度,也没想到杜蔓和杨雪儿能不动声色拽她入陷阱。 “世子说给我响箭的时候已经预想过结果。”无方如是道。 陆安然指腹放在膝盖上轻轻摩擦过布料,想起云起开诚布公的跟她说,他本可以救她,但是他放弃了。 所以响箭是在预料之内,他早有准备,但跳脱这个框架外,他要以自己和云王府安危为首先考虑因素。 这本无可厚非,但云起又说,他后悔了。 在陆安然神思混沌时,无方在旁又道:“小姐是否明白,这说明世子已将你归入他的计划内。” 从无方的房间出来,陆安然脑子里还在转着一个问题,她现在和云起之间的关系,还是纯粹的互取所需吗? 一抬头,却见郁郁青树前,一抹颀长身影走出来,如有云雾忽然散开,但现百花当中绝色照人间。 云起看她半晌不动,抬了抬眉梢,嘴角勾起散漫笑意,“怎么?本世子脸上开花了?” 陆安然松了松眉眼,理着袖子步下台阶,“世子从县署回来?” “定安郡主那个事听说了吧?”他用打开的玉骨扇平摊着接下树上飘落的一朵小白花,放在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啧啧道:“脸被啃了个洞,让南宫止送回王都了。” 陆安然侧眸:“世子真的相信猛兽忽然闯县署,还恰巧找对定安郡主房间。” 她一早听秋蝉提起就觉有异,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云起反手一转,玉骨扇轻拍在胸口,小白花扬扬而落,和泥地轻碰亲吻,他挑眉嗤笑:“你相信?” 陆安然诚实摇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神秘笑着,眨了眨一边眼睛,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尧安是我让观月和墨言去偷偷绑来的。” 所以也没有抓个现行,人赃并获。 陆安然短暂的愣怔了下,随后想道:“但是无方确实和尧安动过手,定安郡主无法否认。” “除非她承认,是她指使尧安,否则杨雪儿和杜蔓两个死人,加上无方这个在现场的人,她无法开脱。” 陆安然不得不承认,云起这一招虽然损了点,但是很有效率。 两人并肩行走,云起道:“这件事情,就算我们直接指认定安郡主,除了两个死人外,只有你和无方以及一个精神不稳定的谢芸,先不说是否有人相信,就算信了,皇上真的会为了你做主吗?” 蒙都七郡和大宁朝尚有隔阂,皇帝还心心念念着收服北境,他怎么会允许这么大一个威胁存在。 云起笑容中染上一抹讽刺,“皇权至高,而他们皇族的人,永远不会犯错。” 所以,云起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南宫止能讨回一个什么公道。 他笑着,清隽的面庞无比冷冽,“公道当然是自己讨回才爽快。” 陆安然止步拽拳,目光对上云起略带深意的眼睛,“定安郡主受袭,是……人为。” 云起只笑着不说话,但神情显然表示了肯定。 他说:“你会以为我手段残忍吗?” 陆安然皱着眉,慢慢摇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天上云层散开,一道天光照在两人头上,云起伸出左手,用指骨轻敲她额际,轻笑,眼底如有星辰闪耀,“好姑娘。” 帝丘问道 第204章 另有隐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黄符祭天,香烛敬神。 以十方诸神,诵亡灵超脱。 周管家捻一炷香点上,不小心烧到手指差点折断手里香柱,插入香炉当中,转身之际,正好念经声停下。 “马大师,寻清小师傅,去里屋歇会喝口茶水吧。”周管家将人迎进去,如今周家没人,上下招待只有他一人。 马大师拿捏腔调方面很有经验,端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时,真有几分道法大师的风范,稽首作礼,微微颔首:“无量寿佛,施主不必太过在意这些俗事,我们出家之人在外,一切从简。” 话虽如此,在周管家心里马大师乃诸神授身,不敢轻易怠慢,特意找来了上好的茶叶泡上,又托了两盘样式精致的糕点给寻清。 马大师矜持地拿起茶杯浅浅饮一口,道:“净洗亡魂红尘气息,度厄超凡,再有一日,可功德圆满。” “马大师辛苦,老爷全家蒙遭此难,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头子,我也没本事替老爷他们做些什么,只希望他们在地下有灵,可以安息。” “周管家心善,与我道家有缘,放心。” 周管家松口气的样子,没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起来,“不过官府查了那么久始终没有消息,也不知那夜叉怎样,怕就怕,它是否还要伤及无辜。” 马大师扣着茶杯,眼睛斜斜瞟过去,却是不轻易说话。 他能伪装得那么成功,再三欺骗到人,深知多说多错,但凡高人必高冷,以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休息时间过去,马大师拂尘一甩起身,“贫道先行准备下一场法事。” 寻清嘴里塞入最后一块糕点,刚要跟着站起来,周管家说道:“寻清小师傅喜欢这种糕点吗,厨房还有一些其他样式,我再去给你装一点。” 寻清脸一红,“不,不用。”跟人讨糕点,跟个小孩子似的。 周管家笑了笑,对站在门口维持仙人风范的马大师说道:“寻清小师傅年纪虽小,倒是心性稳。” 马大师其实装了一天也累,好不容易摆脱周管家,清了清嗓子,瞥着眼睛道:“寻清,你就随周管家去吧。” 周管家和寻清一离开,马大帅马上摊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可把老子累瘫了,这银子不好赚啊。” 厨房这边,周管家拿出一个小巧的食篮,篮子外面印刻‘崇善坊’三个字,是帝丘有名的甜点铺子。 “这两日辛苦马大师和寻清小师傅,一些糕点而已,小师傅不要嫌弃。” 寻清红着脸打稽首,“有劳施主。” 吃不完的周管家用油纸包起来塞给寻清,“不用客气,反正周家上上下下也就我一个人,我看着你的年纪和我们小少爷差不多,我这心里……” 周管家抹抹眼角,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下半辈子都准备耗在周家,“没想到发生这种灾祸,可怜我的小少爷,这么小就跟着去了。” 寻清握着油纸包,秀气的眉毛皱起,幼稚脸庞挤出几分大人老成,“施主莫伤怀,我师父说自然生人道,化简而来,再化简而去,万物有序,一切遵循自然二字。” “小师傅说的是,但这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我日后死了,下去见到老爷,也不知道怎么说。”周管家摇头叹气,“也不知道提刑司查得怎么样了。” 寻清卷了卷嘴里的一点糕点屑,咽下去后忽然想到秋蝉给他送东西时说的那些话,这会儿拧着小眉头道:“好像有些进展了。” “啊?怎么说?小师傅放心,我一个老头子肯定不会往外乱说,只是心里着急。” 寻清摸了摸小脑袋,想着秋蝉都往外说了应当没什么隐秘,便道:“分水岭外山林之间,护卫军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所以我猜想他们应该快抓住夜叉了吧。” 周管家大惊:“夜叉难道是人?” 寻清有些糊涂,“我不知道啊,只是秋蝉姐姐说官府掌握了些证据,我想不出几日,定能水落石出。不管夜叉是人是鬼,坑害百姓无数,我们要相信官府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走了一段,寻清发现身边无人,回头喊:“周管家?” “呃……能抓到就太好了,但周家已经没了,唉……” 寻清心里同情这位老人,不禁安慰道:“生死皆有定数,施主节哀。” 两人回到祠堂前院,马大师已经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黄符散在周围,香和烛火对应,静谧祥和又充满了萧肃的气氛。 寻清找准位置跟着盘腿坐上去,一本正经的模样削弱了几分稚气,显得高深奥妙起来。 周管家对着上座仙尊一拜,“神灵保佑,诸仙尊保佑,杀害我周家满门的恶徒即将伏诛,我这就去多买些香烛上供。” 马大师和寻清两耳不闻,直到周管家走远的脚步声传来,马大师睁开一只眼睛虚看,确定没人后挺直的背脊马上松懈下来。 马大师敲了敲后背,呲牙咧嘴一阵,“寻清,你继续坐在这里念经,没事不要走开。” 寻清乖巧点头,又疑问:“那你呢?” 马大师在寻清睁眼的时候又露出正经面色,干咳两声道:“我刚才闭目禅坐时感知天尊有指引,先回房去和天尊交流一下。” 寻清半信半疑,他师父修了那么多年道法直到最后也没厉害到可以和上天尊直接沟通,马大师修为这般强吗? “修道参禅要心无旁骛,你这样心思不静怎么能在道法上有所收益。” 寻清惭愧:“马大师我错了。” “嗯,知错能改也算有点悟性。”马大师忽悠几句,保持着仙风道骨走出去。 一回房间原形毕露,卷着被子打瞌睡前,迷迷糊糊想着寻清那小孩也太好忽悠了。 — 香烛店和棺材铺在一条街,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显得冷冷清清。 周管家去香烛店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装了祭祀用品。 经过崇善坊,又顺便去取了之前就约定好的糕点,两个手满满当当一点也空不出来,转身不小心撞到了人身上。 对面的人先开口:“哟,周管家你在逛街呢?” 声音低沉悦耳,说话语气带笑,听着就令人舒服。 周管家带着歉意道:“云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撞您。” 云起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潇洒甩开玉骨扇,眼睛略向下从他双手拿着的东西扫过,“买了不少东西,看你提着也不方便,不如我让人送你一程。” “哪儿敢麻烦您。”周管家婉拒道:“就是些香烛纸钱,都不重。” “哦。”云起点点头,在周管家以为他就此让开时,冲着旁边酒楼抬了抬下巴:“那行,就在这里坐坐,正好有事问你。” 周管家进了酒楼厢房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人,也是他见过的,只因那女子是个仵作,他印象格外深一点。 周管家战战兢兢放下东西,“不知云大人有何吩咐?”他现在不确定,撞到云起是不是意外。 “也不是什么大事。”云起气定神闲,桃花眼半眯,天生风流的样子,带着不拘小节的表情道:“周家人都没了,如今上下都是你在打理,很辛苦吧?” 周管家唉叹道:“怎么办呢,老爷他们不在了,只能我替他们做点事,希望他们一路走好。” “周家就没个亲戚?” “老太爷当初逃难来的帝丘,纵然以前有兄弟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联络,早断了联系。” “哦,也就是独木一枝。” 两人你来我往闲话几句,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 陆安然揉了下鼻子,注意到周管家放在旁边的精致食盒。 “周管家你一把年纪和小姑娘一样喜欢这些东西。”云起顺着看过去,调侃道。 周管家面有尴尬,“这不是我吃,是我家,我家小姐喜欢,可惜小丫头再也吃不到了,我买来供奉。”说着,又道:“哦对了,寻清小师傅也很爱这种糕点,所以多买了一些。” 云起挑眉,“原来如此,看来口感不错。” “崇善坊三代做糕点,在本地称为一绝。” “周管家不介意分一点吧?” 周管家着实一愣,立马道:“云大人您请。” 云起还真不客气,掀开食盒盖子拿了一叠出来,放到陆安然面前,“喏,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陆安然不可能当真流口水,不过闻着糕点倒是真的香,对着周管家颔首示意,拿了一块放入嘴里,心中顿时感叹,不愧是百年老店,名不虚传。 周管家见她吃东西只撩起一点点蒙面布子,居然也不取下来,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听你语气亲昵,同周裴很是亲厚?”云起在对面唤回周管家的心思。 周管家人老了,反应迟缓,“啊,这样,小姐少爷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这样说有些逾矩,我心中都当他们是自己孩子。” 云起指尖轻摩食盘,上面鎏金描绘缠枝海棠,颜色艳丽富贵堂皇,晶莹小巧的糕点叠放在上面,精致当中处处透着奢华。 “这样一盘糕点,怕是不便宜?”光一个盘子都好几两银子。 周管家指着盘子道:“这盘子并非崇善坊提供,是我从家中拿了去,小姐只爱用这样的盘子装糕点,她说好看。” 云起点点头:“好看是好看,不过……”话锋一转,“你们周家人吃糕点都用鎏金盘子,正餐难道直接上金碗?” 周管家:“……” 云起勾唇,目光流转而笑:“周家这么有钱,不会背地里干见不得人的买卖吧?” 周管家眼皮一跳,听着云起缓缓道:“比如贩卖人口。” 帝丘问道 第205章 你最美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卖花姑娘又蹲守在酒楼下方,纯白栀子花香味浓郁,随风在楼上厢房刮了一圈再卷出去,带走房内瞬间的凝滞。 周管家僵硬的面部扯了一抹假笑,擦擦额头薄汗,垂着双眼道:“什么人口买卖,云大人真会说笑,我听不懂。” 云起笑意倏冷,目光淡淡看他一眼,并不锐利,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讥诮,“我猜一下,为何盘龙寨黑五,金蛇门黄常有与周家来往密切,更是和周家二公子形同兄弟。” 周管家眼神一晃,迟疑地抬起头。 云起眼皮掀起,斜睨他,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周管家不会不知道吧?你们周家跟土匪关系匪浅,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这……盘龙寨和金蛇门在当地乃霸匪,我们老爷势单力薄只是不敢得罪,并非同流合污。” “巧了。”云起手握玉骨扇在桌上敲了一下,敲得周管家心口一震,带着玩味道:“黑五和黄常有带着几个得力手下忽然失踪,留了盘龙寨和金蛇门一个空架子,给太子殿下一个机会铲奸除恶,你看,就是这么巧,发现了黑五和黄常有留下的账册。” 他如染绯红的唇角微勾,桃花眼流转波光潋滟,笑出颠倒众生的魅惑,“商县,女,二人;驰崖县,一女一子;卢岷县,男童,一人……” 周管家在他幽幽报出的地点中如坐针毡,神情不停变化,终于坐不住,猛地站起来,面庞纠结道:“不关老爷的事,都是周耀干的。” 陆安然擦掉手指糕点屑,从云起身上收回视线,问道:“周耀是何人?” “是我们家二少爷。”周管家回答完,特地多解释了一句,“不过老爷生前已将他逐出家门,不许我们喊二少爷。” 如果说周挺深得周厚看重,虽然在学业上未得建树,但做生意很有一套,为人圆滑又不失原则,又有薛泰这层关系在,假以时日,周家也不怕做不出名堂。 偏生出了个周耀,他从小就展现了奸猾的性格,为人又有些好高骛远,长大后更不服父亲把生意都交给周挺,机缘巧合结识黑五和黄常有,因而走上旁门左道。 “二少爷其实很聪明,甚至比大少爷还要机灵,但老爷一开始就看出他太过聪明性子太过浮躁,导致做人做事不脚踏实地,所以最终决定将大部分生意交给大少爷,只让二少爷做一些收租这等小事。” 周耀不甘心,想要证明自己才是周家最出色的一个,试图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和黑五几个合起伙来做的事,老爷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等到老爷隐约觉察出不对,就喝令二少爷去官府自首,谁知黑五和黄常有一干人忽然失踪不见了。” 周管家拧紧眉头,眼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那天老爷和二少爷爆发了很大一次争执,父子还因此断绝关系,我不清楚具体内容,只是那天过后,老爷说要去祠堂请族谱,把二少爷的名字从族谱划掉。” 将族谱上的名字去掉,意味着逐出家门,从此不再是周家人。 “但后来老爷大病一场,这个事就搁置下来,又过了大半年,有人发现二少爷死在外边,老爷看到二少爷的尸体,又病了一次,这回过后,周府再没人提起二少爷了。” 周管家垂着脑袋,只看得侧脸,满是唏嘘哀伤,“谁能想到,才过去多少日子呢,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周厚把周耀赶出去,”云起倾身,微微眯眼,“然后心安理得用着那些脏银子开展生意,为周家铺路?” 周管家绷着的身体一凛,眼神躲闪道:“这……我一个下人,实在不清楚主人家那些事。” 陆安然抬眸,目光带着穿透性,清音冷淡道:“你们老爷当真不知,还是做了一出戏给世人看。” 周管家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神情出现片刻呆滞。 “如今周家满门丧生,姑娘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呢?”周管家苦笑。 云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周家人是死光了,但被周家,哦,不,就如你所说周耀做的,那被周耀残害的妇女和孩童,他们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周管家局促不安,一时间难以言说。 抛开这个话题,云起又问道:“周家放利这个呢?可别说周厚不知道。” 周管家:“我,我就是个下人……” “一问三不知,周府管家未免太好做了?” 周管家橘子皮般皱褶的脸颊抽了抽,浑浊目光闪了闪,吞吐道:“云大人,周府的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下人也做不了任何主,撑着一把年纪苟延残喘,就是想替主人找凶手,死后见了周家人也好有个交代。” “我现在不就是和你梳理案件,找出最可能杀害周家的凶手吗?” “可,灭门的是夜叉,云大人问的这些……和夜叉无关。” “是吗?”云起一挑眉,“你查案还是我查案?查案首要摸清楚来龙去脉,掌握所有线索,再抽丝剥茧,你打算挑衅我们提刑司的办案能力?” “小民不敢。” “行了,问你就回答,说这么多,莫非你不想尽心尽力给周家查真相。” 陆安然佩服云起无理辩三分的能力,更别说周家人行事不正,周管家本就心里有鬼,放云起手里,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果然,没多久周管家败下阵来,“我,我知道老爷手里原本是有个账本,周家出事后,我在书房找到了,原本想让账本随着老爷下葬,结果义庄着火,都烧没了。” 云起指着周管家,哂笑道:“你可真是个忠仆啊。” 难怪周家找不到任何账册有关的证据,敢情周管家早在周家出事就先一步清理过,是他小看了这个老仆。 周管家毫无愧色,道:“周家没了,其他都不重要了。”他当然不会留着对周家不好的东西存在。 目送周管家左手挎篮子右手提食盒离开,陆安然和云起心里对这个老仆人都有了新的认识。 此前他们只认为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迈忠仆,现如今才发现周管家比他们想象的更深藏不露。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是不是还怀疑周管家谋财害命?” 云起啧道:“有主人家如此,下人再坏点也可以理解吧。” 两人下了酒楼,陆安然手中拐杖敲地,行动非常缓慢。 云起走几步等一下,回过头思忖道:“是不是应该给你做个四轮车。” “没那么严重,只是不能用重力,偶尔走几步没事。” 经过卖花姑娘,云起冲那边抬了抬下巴,用眼神问‘还要不要了?’ 陆安然摇摇头,她不是惜花人,上次正好陷入回忆里,并非真的想要花束。 云起取笑她,“对别个女子来说,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不外乎花和首饰,你这样不屑一顾,莫非要衬托自己超凡脱俗。” “世子错了。”陆安然平静反驳,“空气,蓝天,白云,全都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不是所有美好都必须拥有。” “可我还是觉得你不一样。”两人走到马车前,街上人来人往,这一块小小天地,只有他们两人,云起轻言浅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安然看着他俊逸脸庞,桃花眼漆黑如墨,像是蕴藏了陈年佳酿,望进去就会沉醉,心跳似乎骤然停拍,又似乎狂跳几下,表面上却从她平静的眉色间看不出任何异常。 “世间美好万千,诸如日出日落,星辰大海。”他凝视着她,目光如有形的网,紧紧束缚着,不放过一丝一毫,“你眼中的世界,亦是世界眼中的你。” — 马车在行进当中,两人各坐一方,气氛沉默。 陆安然思考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云起,在她没有想清楚之前,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话题。 “你手里并没有黑雾和黄常有的账册,周管家为什么没有怀疑。” 云起不过随口念了几个县府,关于人数地址全是胡诌,陆安然还担心周管家生疑,没想到居然糊弄成功了。 云起稍一瞥眼,就知道陆安然存心打岔,也没有拆穿她,反而顺着道:“这是自然,他心里有鬼,不管承认不承认,这个事都避不开。” 陆安然脑子里将这个事运转一番,试探着道:“如若他抓出你的漏洞,说明他知情,说不定还见过账册,但他顺着你扯出周耀,要么没见过账册但知道这件事,要么其实这也是他的目的。” 自从知道周府背后那些腌瓒事之后,怎么看周管家也不简单。 “周府灭门只剩一个老管家?”云起轻呵,带着嘲弄道:“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陆安然拉开马车帘子往外看,风景随着马匹奔跑闪过,隐隐看到一家店铺面前纸扎灯笼随风飘摇,“周管家好像经常去同一家香烛店。” 义庄失火那日,也是因为周管家去了香烛店没及时赶回去。 云起瞌目,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我已经让墨言暗中盯梢。” 两人回到别院,遇到子桑瑾身边贴身匙水在门口等着,“太子殿下传召,有事同两位说,麻烦二位随我走一趟。” 帝丘问道 第206章 装神弄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比起右脚不便,俨然太子的内伤更重,所以陆安然能出外活动,子桑瑾却只能卧床不起。 陆安然和云起到的时候,子桑瑾正好在喝药,面不改色地把一碗乌漆嘛黑的药一口气喝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免了两人行礼。 “既然腿脚不便,虚礼就免了。” 云起乐得坐下,帮陆安然把拐杖放到一边,假意关心两句,“殿下无碍了吧?” 子桑瑾将药碗交给花嫁,挥手让屋内一干人等退下去,才转头看向两人,“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陆安然注意到子桑瑾喝药前眉头皱了一下,想起他说过幼年药里被掺了毒的事情,看子桑瑾的眼神多了点其他意味。 “太子殿下,孟家小姐托我带句话,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昨日陆安然已叫人去看过孟时照,她在陆安然离开后让太子手下得救了,得知孟时照没事,陆安然总算放下心来。 子桑瑾细细思索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将孟时照与脑海里一张红唇艳丽,孑然清傲的女子面庞对上,“你和孟小姐关系很好?” 陆安然斟酌道:“几面之缘。” 子桑瑾眼底滑过一抹遗憾,果然离开荒林深谷两个人回到自己的身份地位时,说话便不能再随心所欲。 他看着陆安然谨慎的口吻不禁有些好笑,刚才当真是随口一问,并非存了任何试探心思,可一旦他的名字前摆上太子称号,任何话语和行为都似乎隐含了另一种深层含义。 不过子桑瑾这些感怀一闪而过,终究他也不是一腔热血感情用事的寻常人,再抬眸,眼神寻常,但依然带着平和当中无双尊贵的气场,“今日让你们来,是本宫想到一件事忘了说。” 云起眼珠子一转,原本他以为子桑瑾这个时候传召是不是和定安郡主的事有关,说不准一上来先质问一番,毕竟不管平时关系怎么样,两人实打实的兄妹血亲,就是表面上说不过去也要装个样子。 但如今从子桑瑾的态度看来,似乎不是? 云起咂摸着问道:“殿下要说的,莫非和帝丘发生的命案有关?” 红胡子已伏诛,除却这个外,不外乎夜叉杀人令大家头疼摸不着头绪。 “嗯。”子桑瑾予以肯定,“之前查周家的时候,本宫的人发现有几个给周家做过短工的人,后来莫名其妙失踪了,本来还要深入调查一下,因为帝丘道场的事搁置下来,再想查的时候,又发生了夜叉杀人案。” 再到后面,周家接连出事,云起接手夜叉杀人案,而子桑瑾更忙着和红胡子斗智斗勇,因此这个事情也暂时忽略了此事。 “最先失踪的一人名为朱阿福,他原是普通农户,农闲时在各处打点短工。”子桑瑾说着,咳嗽了起来,一时间停不下来,对着花嫁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花嫁点头,对着云起和陆安然微微一笑,走出来说道:“朱阿福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最开始他的失踪没人关注,直到村里另外两人也跟着失踪。” 云起猜测:“难道另外两人也在周家当过帮工?” “是,不止如此,他们在失踪前还都有过异常举动。” “何为异常?” 花嫁举了个例子,“一个穷困潦倒的村户,一夜间在欢场花了百两银子。” 云起挑眉,“周家帮工很赚钱吗?” 花嫁比了个手势,“一日三百文。” “比起外面是多了点,但远远达不到欢场的花费。” 陆安然问道:“其他人也是?” 花嫁摇头:“另外两人是兄弟,他们一个买了一套首饰,另一个盘了个铺子。” 云起意味不明地一笑,“若以他们平时赚钱的能力,是不是干一辈子都无法做成任何一件?” “是,我让人查过,那套首饰价值近千两,铺子的成交价在三千二百两。” “你的意思是,这三个人去周家当过帮工后,一夜间都发财了?”云起扣着玉骨扇敲了敲手心,感叹道:“我不得不怀疑周家是隐形中的善财童子啊。” 周家自然不是慈善之家,所以这里面充满了蹊跷。 云起:“太子还有其他发现吗?” 子桑瑾缓过来,往后倚着靠枕,“本宫注意到这件事,原先怀疑是不是周家暗地里还在做人口贩卖的买卖,但是查了一阵子,并没任何线索。” 云起摸着下巴:“但凡一夜暴富,肯定不是正经生意门路,莫非这三人抓了周家人什么把柄,然后让周家灭口?” “本宫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尚需云世子辛苦一番,本宫直觉这件事和周家有关。” — 出来后,云起对陆安然摊手道:“看见了没有,皇家的人最精明不过,三言两语就给本世子找了个难事。” “世子能者多劳。”一听就过嘴不过心。 陆安然下台阶不方便,云起扯起她肩膀扶着下去,“腿都瘸了还不消停,非要跟着出来做什么。” 陆安然坐上马车,搬着右腿放平,先纠正道:“折骨,没有瘸。”又说道:“我心里有点着急。” 云起轻哂:“坠了一趟崖,心性都转了?” “总感觉不能尽快查明真相的话,恐怕真相会就此湮灭。” 云起明白陆安然的顾虑,古来凡牵涉鬼怪杀人,最后不了了之,不然能如何,去哪里抓个鬼怪出来。 “着急没用,案子还是要慢慢查。”云起指腹往矮桌上一点,眉峰一敛,目光带了几分锐利,“就从这个朱阿福开始查起。” — 周府祠堂,马大师还在和周公下棋,额头忽然一阵钝痛,立刻惊醒。 从床上爬起来眼睛张开,骤然对上一张煞白泛青的脸庞,舌头鲜红,眼珠子幽幽发绿光。 “啊——”马大师从床上滚下来,“夜,夜叉。” “哈哈哈哈——”鹿陶陶笑得肚子疼,扑在桌子上打滚,搓了一把脸,把一张画皮拿下来,左右看看,“嘻嘻,画得还挺好啊。” 马大师生无可恋,摊在地上道:“鹿小姑娘,人吓人会吓死人。” “你不是得道高僧咩,专门干捉鬼的嘛。” 马大师强调道:“我是道士,不是和尚。” “嘁,差不多啦。”鹿陶陶不耐烦地挥挥手,“麻蛋啊,不念你的经躲在房间里睡觉,我要去告诉周老头,你装模作样骗他钱。” 马大师爬起来,“留人一线,日后好分赃,呸,好商量。” 鹿陶陶大大眼珠子滚了一圈,“八二分,我要那个八。” “鹿小姑娘……” “那行,我现在找周老头聊聊天。” “成交。” 鹿陶陶跳到桌上翘起腿,这才露出满意神色,“睡什么睡,还不快去坐禅念经,等会儿卖力点,争取让周老头再出出血,知道吗?” 马大师就是很后悔,他不过是看中云起和陆安然像是身份不凡的样子,瞅着跟在身边能不能捞点好处,谁能想遇到这个难缠不好惹的祖宗。 鹿陶陶在马大师出门后,在房间无聊逛了一圈,决定把面皮贴上再去吓吓小寻清。 周家祠堂建得高,院落不多,除了中间主院外,分别在两边盖了两联排供歇脚的厢房。 鹿陶陶找人从来不走正门,一向飞檐走壁,荡着院中大树飞过去,从一扇窗户窜入,刚好就是大堂。 这里鹿陶陶不陌生,周家一百多个人头不久前才叠放在外面空地上,如今尸体收拾走了,却仿佛还有血腥味除不去。 换了个人也不敢随意跑进来,因而周家祠堂都不用关门,这是小偷都不敢随便闯的凶宅。 从某种方面来说,马大师和寻清也是胆大之人。 只不过寻清心思纯净,一心想着替亡灵消除孽业,至于马大师,当初鬼巳村都不敢闯入的人,却义无反顾跑到凶宅念经,说白了还是金钱的诱惑太大,胆都撑肥了。 鹿陶陶和他们两人都不一样,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夜叉来了还想逮住当宠物养。 大堂里空无一人,寻清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鹿陶陶背着手溜达一圈,也不见得对摆在上面的牌位表示尊重,反而觉得香味呛鼻,挥手用指风全灭了。 听到门外传来动静时,她听着脚步轻快,以为是寻清,立马飞到上方横梁躲起来,打算吓唬吓唬小孩。 结果进来一个老头儿。 鹿陶陶趴在横梁上,往下张望半天,心里犹豫要不要吓唬这老头呢,想到当日在祠堂门口老头几次哭晕厥过去,万一吓死了怎么办? 周管家自然不知道鹿陶陶心里‘天人交战’,他看到香火还剩半截,但全都无端端灭了,走到半路的脚步一滞。 “你们来了?”周管家忽然开口。 鹿陶陶眨眨眼,老头怎么知道她藏这里,难道他也会功夫? 再想想,不对啊,他说的是你们。 她左右看看,确定祠堂除了老头只剩下她,这个‘们’从何而谈? 周管家已经靠近香案,他手放在中间那根半截香火上,在鹿陶陶以为他要重新点燃的时候,两指一动,直接掐断了。 鹿陶陶惊讶的张大嘴,却见周管家侧过身子,神情落入鹿陶陶眼中,面部冷肃,眼神阴鸷。 他恶狠狠的说道:“就算回来,也晚了。” 帝丘问道 第207章 所谓关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府别院,近黄昏,夕阳和彩霞缀在西边天空,庭院里洒下橙色光芒。 除去烈日当空的郁燥,晚风习习,多了几分凉爽。 早些时候,云起拉着陆安然坐在树下手谈一局,不过陆安然的棋艺显然没有她拿柳叶刀那么高明,三局三败,任谁都没有什么兴致。 到了晚饭时,因为陆安然腿脚不便,云起干脆让秋蝉将饭桌摆出来,直接坐在外面吃饭省得来回跑。 陆安然端着饭碗,心里却想起前一段日子在相府里下棋的经历,不为别的,只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总恍惚在哪里见过。 “回来正好,有饭吃。”鹿陶陶照样翻围墙进来,伸手就往一盘红烧扎肉抓。 云起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让你吃了?” 鹿陶陶翻身轻快地跳坐到椅子上,眼珠子翻到天边去,“休想饿死我,不然我去提刑司门口上吊给你看。” “秋蝉,给她来一锅肉丸。”云起轻轻松松拿捏鹿陶陶。 果然,听到肉丸两个字,鹿陶陶反射性差点呕吐,什么胃口都没了,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云起,你好小气一男人。” 两人斗法对其他人来说稀松平常,墨言趁机捞了好几块大肉,没人跟他抢肉吃,他高兴得很。 陆安然盛了一碗鱼汤放在鹿陶陶面前,惊得她差点跳起来,“你是不是在里面下了毒药。” “你今天去周家了?”陆安然没理会她的一惊一乍,问道。 鹿陶陶撑着下巴点头:“昂。” “明天再去。” “不去了,念经不好玩。”眉头一拧,嘴巴撅了撅,而且姓周的老头表情怪怪的,脑子可能有问题。 云起从墨言手里截下最后一大块红烧扎肉,放在鹿陶陶的碗里,笑眯眯道:“吃饱了,去周府蹲着。” 鹿陶陶挺起胸膛,斜眼怼这一对无事献殷勤的男女,“求我呀。” 云起扬眉,打开玉骨扇轻摇,“差不多可以了。” 鹿陶陶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抱胸自得道:“那我不去了,谁去呀,又没给我点好处什么的。” “周家藏了个大秘密。”云起勾了勾手指头,让鹿陶陶靠近,“分水岭挖的不是铜矿,而是宝藏。” 鹿陶陶眨眨眼:“真的?你为什么告诉我。” 云起食指支额,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你看本世子像缺钱的人吗?我对宝藏没兴趣,不过周家这个案子还是要查,不如你去找找宝藏,随便帮我盯着周管家,看他有没有可能为了宝藏谋财害命。” 倒不是非鹿陶陶不可,只是云起做人原则,闲人不用白不用,毕竟他手底下可用能人有限。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兴味越来越浓,一筷子戳中红烧肉放嘴里咬了一口,“你们两心眼子太多,我是不会相信你们说的这些话。” 天黑之后,一抹娇小的影子暗搓搓得从云府别院飞掠出去,紧跟着树影遮蔽处走出来一人,对着后面道:“以鹿陶陶的轻功,盯着一个老管家不成问题。” 窗户打开,陆安然半边侧脸在月色下勾勒出优美的轮廓,黑眸沉静,低声道:“希望真相不会让我失望。” — 隔天,整个周府还在马大师和寻清的念经声中,周管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鹿陶陶盯得无聊至极,几次想要直接捆了人逼问。 县署那边,南宫止安排完护送定安郡主的事,转头传来一个好消息—— 护卫军在商县成功找到祁尚及凤倾两人。 这一场狩猎下来,除了太子受伤外,总算没有其他折损,至于杜蔓和杨雪儿的死,随着定安郡主回王都,南宫止的信函已提前飞鸽传书。 私底下,南宫止和太子碰了一面。 休养两日,子桑瑾面色好了不少,不再苍白如雪,一改前两天精神萎靡,唇色变得红润,看着南宫止进来,客套但疏淡道:“请少辅过来一叙,因着本宫听说几位姑娘出事,源于定安郡主手下尧安?” 南宫止温和有礼,常年面带微笑,这会儿敛起眉眼,迟疑道:“尧安自刎谢罪,臣从其他人口中审问得知,尧安此举只为圈兽,使得定安郡主可以捕获猎物,没想到其他家小姐不小心闯入,才引发大祸。” 子桑瑾眼眸微动,墨黑如玉的眸子映入一道天光,嘴边渐渐泛出一道微凉笑意,“这个理由,少辅信吗?” 南宫止怔了怔,脸庞片刻失神,他没有预料到太子这么直接的抛出问题。 从前南宫止和太子交往不多,但在他看来,太子为人谨慎,喜怒不形于色,行事颇为低调,从没有传出和谁亲近之意。 没想到,一个陆家嫡女,能让太子破例。 南宫止没有探究背后的缘由,手掌放在膝盖上轻轻摩挲,道:“尧安已死,其他人一致咬定事实如此,臣已将审问案录一同随定安郡主带回王都,全凭圣上定夺。” “本宫这个堂妹,”子桑瑾转眸,不辨情绪地说道:“说是任性妄为,仗势欺人,骄纵不可一世,这些都不假,可同样有一样属真,全王都都知道她对你志在必得。” 南宫止嘴角下压,没有说话。 子桑瑾一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所以,本宫要问南宫少辅一句,你会不会惜取眼前人?” 这番谈话说着红尘风月,但南宫止从子桑瑾的口气神情中探出了更深层次的味道,分明没有指责,但其实就是在暗指他为了私事包庇定安郡主,隐瞒真相。 “太子。”南宫止恭敬地起身行礼,垂着眼睑道:“臣奉旨办事,不敢妄存一分私心,所言所行不敢讲公正不阿,但全都照实上表,结果如何,并不在臣的职权范围内。” 子桑瑾眸光渐深,缓而道:“少辅诚如本宫所知,胸怀坦荡,行事磊落。” 南宫止放下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子桑瑾摆了个手势,“少辅但说无妨。” 窗明几净,树影摇曳,几许暗影投落,使得清隽脸庞蒙上一丝阴晦,“殿下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子桑瑾双手交握胸前,淡淡抬眸,骄矜的脸庞带着少年太子的尊贵,他含笑问道:“本宫怎么不知,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南宫止有些吃不准子桑瑾的意思,这位太子年纪虽小,但心思深沉不可测,“殿下不是要给陆家小姐撑腰吗?” 子桑瑾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笑着摇头,“少辅不如理解成本宫关心堂妹。” 目送南宫止离开,房门再开启,花嫁端了药进来,“殿下,服药时间到了。” 子桑瑾看着药碗皱眉,却没说一句话,拿起来一口气灌下去,然后用帕子擦嘴巴,好像稀松平常,但无人知道他每每喝药时,总要用强大的意念将胸腔里涌起的恶心压制下去。 花嫁倒了一杯水递上,欲言又止道:“殿下,此事原本跟我们无关,还好南宫少辅非多舌之人,否则传上去难免有人起疑心,眼下殿下处境困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花嫁和匙水一路相伴,早已超越普通主仆,子桑瑾这段时日药水喝多了,不想再喝水,让她放回去,道:“本宫从未遇到过像陆安然这样的人。” 花嫁一颗心提起,“殿下不会是对她……” 子桑瑾摆手:“不是,不过本宫和她相处很轻松。” 花嫁心里幽幽一叹,脸上露出轻快的笑容,“关于陆家小姐种种传闻,看来她真有过人之处。” 什么过人之处子桑瑾说不出来,只是看到那女子沉静内敛,却在不动声色间出手迅疾的制服一匹饿狼,带给了子桑瑾无比震动,以及一双漆黑清澈的双眼看着人时,居然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 观月依然能干,有了太子提供的消息再往下查,终于抓住了一条线。 “除了朱阿福外,另外一对失踪的兄弟姓胡,哥哥叫胡天,弟弟叫胡来。” 墨言掐摸着下巴插嘴:“弟弟应该叫胡地,胡天胡地么。” 观月没有理会他,径自说道:“开春前土地还未解冻,朱阿福几个农户空闲下来听说周家缺帮工,就约着一起去了。” 算着时间,差不多是铜矿发现的时候。 “原本属下猜想是否他们私藏铜矿出去贩卖,不过属下又去邻县找到了曾参与挖矿的人,他说周家管理很严格,确定本地县署帮工只能待在外场,而且出入都要搜身,无法夹带私货。” 还有一个原因,“那一批铜矿提纯度不高,没有多少价值,因而周家在坚持了一个月后放弃。” 关于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也确实如太子说查到的那般,“不止欢场,那几日出入都是帝丘最豪华的酒楼,可谓一掷千金。” 云起把玩玉骨扇在手里转了一圈,玩味道:“一夜暴富,不去花天酒地倒是对不起他自己。” 陆安然道:“因贫穷压制本性过后突然得到释放的大爆发。” 云起点头,问观月:“就这些?” “还有一点,朱阿福是猴子山鬼巳村的人。”观月道:“另外,胡家兄弟和他同村。” 云起倏地站起来,桃花眼半眯,“还记得马旦说的话吗?” 这句话是对着陆安然问的,她略一思索,道:“大概半年前,村里两个农户离奇失踪,之后村子传出诅咒的传言,整个村中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从此上巳村变成鬼巳村。” “你给周家人验尸的时候,在周挺鞋底上发现的红泥,正好来自猴子山。”云起以扇面轻拍下颚,眸内思绪翻转。 陆安然侧首,语气带了几分肯定,“周家和他们的失踪有关。” 帝丘问道 第208章 予你挚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入夜,帝丘的灯一盏盏灭掉,整个县府处于静谧下,天空一轮弯月,在云层起伏间时隐时现。 陆安然给伤脚换了药,秋蝉端着水出去,她拿了本书靠在窗旁翻动几页,快要打瞌睡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周管家记得朱阿福,说他潜入周府偷了不少珠宝首饰,因此被周府家丁带回去狠揍过一顿。”观月在说话,“不过没有要他的命,后面朱阿福回村里躺了几天,再一次出门后人就突然不见了。” 陆安然推开窗,对面灯影下,观月正和云起禀告,“至于胡天和胡来,周管家印象不深,原先的账册都找不见了,周府外面的事不归他管,所以不能确定。” 云起似笑非笑,“周管家已经很能干了,那么多账册,不见的明明白白。” 陆安然出声道:“鹿陶陶跟在周管家身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云起轻啧一声,朝她走过去,“就你操心,这么晚不睡觉。” 陆安然其实不困,伤口用了药有些发麻,火辣辣的灼烧,只是这些没必要拿出来说,“看了一会书。” 观月身体不动,满脸正经的样子,不过不停来回瞟的眼珠子出卖了他心思,“鹿陶陶说周管家可能脑子有问题,整天缩在阴暗祠堂里面,口中常常念叨什么,有些不正常。” 云起倚靠窗台,嗤笑道:“她有脸说别人脑子不正常。” 观月要退下前想起一件事,“对了,寻清问属下夜叉案查得如何,是不是道场结束查不出来就不管了,说是周管家很关心案子进展,私下问过他几次。” 陆安然合上书,手掌盖在书面上,抬眸道:“既然这么关心,为何不去官府询问。” 云起黑眸幽深,牵起嘴角一笑,“小孩子和大人的区别是什么?” 观月迟疑道:“不设防,更容易套话?” 云起两根手指在窗台上轻敲几下,思忖道:“这样,你带几句话给鹿陶陶,让她找机会告知周管家。” 观月一一记下,趁着夜色从别院离开。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打算对周管家使计?” 云起勾唇笑,夜月浅淡的光芒下,流转出一丝邪魅,“那也要他心术不正,我的计策才管用。” 陆安然一想确是这个道理,查到现在,周管家的嫌疑不可谓不大。 “药味这么重。”云起视线下瞥,“脚伤好些了?” 陆安然点头:“外伤不要紧。” 云起支着身体靠过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显然你医术不好,为何在外伤方面很有经验,比如,伤药做得很不错。” 陆安然随着他目光移到桌上的瓷瓶,拿起来放在手里,道:“一开始没接触太多,后来雪雪经常受伤,又觉得自己在医药有些天赋,理所当然认为应该从医。” 这些话陆安然没有对谁说过,但这样一个朦胧月色下的夜晚,她轻轻说道:“其实从医与否并非我心里执念,或许你不知道,我母亲曾经是一名医者,不自医的医者。” 一缕墨发从里面飘出来,云起握在手心,垂目道:“因为想要继承亡母的遗志吗?” “不是。”陆安然仰面,昏暗灯火当中,黑眸如雪清明,“为了弄清楚,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云起手一松,黑发从他手心溜走,他抬高了手,将发丝从她脸庞拨开至耳后,手指沿着右脸狰狞的线条走下来,眸光波澜不惊,“要不要我帮你。” 陆安然避开他的目光,“不用,并非什么重要的事。” 云起收回手,手指轻轻捻摩,“雪雪是谁?” “陆学卿。” “陆宥嫡子?” 陆安然没有意外,以云起的消息来源知道这点很正常。 药膏最起初的不适消失,随之泛起一片清亮,像是那一块地方都被冷冻了一样,可谓冰火两重天。 云起食指在鼻子下方游走过,眉头蹙起,“你用了千锤膏。” 正如这膏药名字,千锤百炼,玉汝于成。 对伤口的效果很好,愈合速度比普通膏药快上数倍。 但正所谓事不有余则亏,任何东西到了极点必然伴着相应的反噬,一旦敷上千锤膏先是冷热交替,半个时辰后犹如跗骨之蚁,从肌理开始被啃噬一般,疼痛非常人忍耐。 陆安然已经感觉冰冷在慢慢消退,随之而起的是绵密的针扎似的疼,然而这样的程度对于陆安然来说不是不可忍受,甚至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恢复得快些。”她只淡淡说道。 云起喟叹道:“原来只以为你对待尸体手狠。” 还记得手起刀落,眼也不眨地捞起尸体里的内脏,云起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世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陆安然将手里的药瓶放在桌上,对上他的视线,道:“医者的手不能抖。” 云起哂笑:“可惜你是仵作。” “不医活人,但能医死者。” 云起直起身,单手背负在身后,目光看着漆黑如墨的天幕,语气轻而缓,“陆安然,有一点我们两个之间很像,都不是愿意轻易交托信任之人,不过,你愿不愿意,从今而后,将信任交托于我。” 回首,目光灼灼,胜过春浓桃花—— “予你悲悯,良善,万物风华;予你稚初,挚终,始终不渝。” 陆安然忽然觉得腿上的伤痛不堪忍受了,像是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往里钻,不止是侵入她的肌肤,还有往她心脏攻击的态势。 她一向平静、坦然,又从容,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并非丧失了凡人的情感,而是从未接触而生出了惶恐害怕,甚至自卑。 那种自卑压制在过去的漫漫人生长河里,被忽略的地方,等到被光亮一照,顷刻间全都涌出来,让她感觉窒息。 太阳过于耀眼,没有被照耀的地方才显得更为阴暗。 她扪心自问,从生下就被放弃、成长过程中遭遇无数厌弃的人,是否有资格手握阳光。 云起没有放过她脸上不停变化的神情,有些强势的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用力,她仰起脑袋,两人四目相触,月光同时落入两人眼底,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在想什么?” 陆安然眼帘半开,脸庞如被夜露照拂,带着一股清然,“世子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笑话什么?”云起深沉如水的眸子微光闪动,桃花眼尾勾起不羁轻狂,“大宁朝第一美男子找了全天下最丑的女子?” 他轻呵,神色全是放肆,“本世子在选美吗?那不如拿镜子自照。” 陆安然推开他的手侧过身子,心乱如麻没有头绪,只是千锤膏的药效终于发作,半条腿的皮肤经脉像是被来回揪扯,千万条蚂蚁在当中不停啃噬,痛楚比想象中来得猛烈。 几乎顷刻间,陆安然鬓角渗出绵密的汗珠,手掌握拳用力抵着桌面,扛着这一波痛苦过去。 “药效发作了?”云起马上看出不对。 一滴汗珠在陆安然抬头的时候流入眼中,水润了瞳仁,尤为清透,相较往日,多了一份微不可见的柔弱。 她吸了口气,道:“一炷香。” 只要忍耐过一炷香,疼痛就挨过去了。 云起手撑着窗台一个用力,从外面翻了进来,伸手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绕过膝弯,下一刻,陆安然感觉整个腾空。 失重感令她下意识往云起怀里撞了一下,鼻间全是幽冷竹香。 头上传来云起低低一笑,“本世子行好人好事,你可别趁机偷吃本世子豆腐。” 陆安然生平所见,确定没有比云起更不要脸的人物。 这一夜梦里全是兵荒马乱,每次梦结束前,陆安然都恍惚听见那略显低沉的嗓音,似乎在她耳边低吟—— “美男在前,陆大小姐当真不消受吗?” — 次日起来,陆安然脑袋发疼,不知道是纠缠了她一夜的那句话,还是单纯因为药膏带给她的痛感。 昨夜对话犹在耳边,夹杂了轻笑漫语,她有些怅然的想着,这里面带着多少本心。 秋蝉帮着陆安然洗漱完,端来早饭伺候的时候眼神频频看过来。 陆安然咽下口中的焦糖黄金糕,“有什么话直说吧。” 秋蝉抿了抿嘴唇,俏脸有些不高兴道:“一大早就有个姑娘来找世子,墨侍卫说那是世子的……” 陆安然端着粥碗的手一滞,倒不是为别的,只是突然提起云起,总免不了想到昨晚的事。 秋蝉吞吞吐吐,才从嘴里说出三个字:“……老相好。” 有一句她身为奴婢不好编排,心里顶不满意——世子不是和陆小姐一对吗,怎么还在外面拈花惹草,这种行为不对。 偷偷扫了陆安然一眼,不免叹息,看来男人终究还是视外貌为重,陆小姐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怜了。 被秋蝉偷偷怜悯的陆安然浑然不觉,问道:“哪里来的女子,可是县署那边?” 一听不是稷下宫学子,“背着一个竹筐,脸还好,就是打扮有些土气。” 陆安然明白过来,估计是那位禾禾姑娘。 正这么想着,墨言从窗外探个脑袋,“姓陆的,世子让你过去。” 秋蝉小嘴一扁,世子不地道,居然让陆姑娘去见他新欢! 帝丘问道 第209章 谈情说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还真找来一个四轮椅子。 秋蝉兴致勃勃推着陆安然去前院会客厅堂,一到里面,却是两个姑娘。 除了禾禾之外,另一个肤色更为黝黑,骨架身材也健硕,眼神无辜,带着几分胆怯。 “陆小姐,你的伤势好些了吗?”禾禾眼露担忧,神情显得真挚。 陆安然对她一颔首,道:“多谢关心,无碍。” 秋蝉还不大控制得好四轮椅子,前进时不小心卡在地板缝隙,惯性把陆安然往前甩出去。 云起轻松捞起,勾唇而笑:“这么热情,一上来就投怀送抱?” 秋蝉睁大眼心里哎呀一声,连忙扶着陆安然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嘴里埋怨道:“世子,这东西不大好用。” 云起轻描淡写道:“重新做一个。” 陆安然抚平裙摆,连忙阻止道:“能用就行,没必要。” “也是,多备显晦气。”秋蝉推着空椅子出去,又到厨房沏新茶。 厅堂里,陌生小姑娘紧紧拽着禾禾的手臂,时不时偷偷张望云起和陆安然一眼,好奇又紧张的模样。 禾禾安抚的拍了拍她,行礼道:“云公子和陆小姐见谅,秀芳很少出门见人,性格有些内向。” 闻言,陆安然抬眸多看秀芳一眼,“当日迷失在林中那位姑娘?” “是的。”禾禾注意力在云起和陆安然当中转了个来回,前几日云起疏淡冷漠的眉眼犹在眼前,今日再见,又是风度翩翩、慵懒随性的贵公子,想来并非他天生随和,要看在谁面前。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桌子,很是懒怠不羁,道:“现在可以说了。” 禾禾今天带着绣坊来云府别院,主要为了一件事,“秀芳昨天晚上看到周小姐了。” “哪个周小姐?” “帝丘首富周家的周裴小姐。”禾禾说出那个名字,秀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身体,脸色有些发白。 云起两指支着脑袋,视线斜斜往上抬,轻慢笑道:“原来见鬼了啊。” 众所周知,周家灭门,包括周裴在内一百四十九口人无一幸免,唯一没死的周管家如今在云起这里成了重大嫌疑人。 秀芳生得粗壮胆子极细,她将嘴唇咬出血印,哭丧着脸道:“是真的,我昨日在城里卖绣品回去晚了,谁知半路上看到个人影,一照面,居然是周家小姐。”吓得她当场腿软,差点没晕过去。 陆安然问:“你看清楚了?” “天有点黑,但月光明晃晃照在她脸上,好惨白一张脸。”秀芳抖若筛糠,牙齿咯咯打颤,“白中还带青,就跟地府里走出来一样。” 明知这会儿不该胡思乱想,但骤然听到月光两字,陆安然脑子里瞬间浮现昨晚月色之下,云起妖冶俊美的侧脸,用着近乎诱哄的语气说着扰乱她心神的话语。 陆安然没有给出答案,因她一时间无法确认,他的,以及她的,本心。 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伴着云起低笑的嗓音:“吓傻了?” 陆安然摇头,眼神重回清明,抬眸道:“如何确定是周小姐,或许是面貌相似之人。” 秀芳抿唇半晌,肯定道:“我给周小姐送过绣花样板,她嘴下有颗小痣,不可能认错。” “你看到的周小姐跟你一样出城?” “不,她好像进城。”秀芳两团眉头拧成一股,神情中带了些疑惑,“可那个时候城门都要关了……”肩膀一缩,所以,果然是鬼吧。 云起食指在眉骨划过,掀起一边唇角,“你当时见到了吓一跳,那位周小姐什么表现?” 秀芳心说我都要吓傻了,哪还能顾得上那么多,拼劲脑子思索半晌,诚惶诚恐道:“鬼都不出声的。”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真是鬼吗? 禾禾叹气道:“本来这个事太过匪夷所思,秀芳觉得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但我想着云公子为着周家在查夜叉杀人案子,所以想着对你们可能有些许帮助。” “死人不会复生。”陆安然道。 禾禾眼底闪着一抹光,坚定道:“秀芳不会撒谎。” 陆安然眼眸稍稍抬高了,知道禾禾误解她的话,但没有花费多余的话解释。 云起眉峰一敛,侧脸对着人,殷红嘴唇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笑,“你觉得有人装神弄鬼?否则真见鬼了。” 禾禾一愣,稍迟反应过来,云起接的是陆安然的话茬,顿时心惊于两人的默契。 反手握住玉骨扇,起身,“不管真假周小姐,只要有人冒头,起码不是件坏事。” 陆安然点头:“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最了解周小姐……” 云起低笑,桃花眼微挑眉骨风流,眼波流转道:“抓个‘真鬼’,让周管家认认亲。” — 周管家发现这两日摆在香案上的供品总是时不时消失几样,比如早上才摆上去一盘新鲜桃子,莫名其妙少了一个。 他把盘子挪出来转个面,看到另一个桃子上面清晰的一排牙印。 “马大师,这怎么回事?” 马旦睁开眼,看到那个牙印眼皮子不可见地抽了抽,强撑着满脸正经道:“此乃好事,说明神尊降临此间,已聆听法会,受了你的香火供品,便会满足你心愿。” 周管家倒不疑心是马旦和寻清偷吃,毕竟牙口对不上。 怀揣着纳闷,周管家只好重新换了果盘,回到内室,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房梁上头,鹿陶陶捂嘴偷笑,食指一弹,把啃完后的桃核从窗户弹了出去。 周管家垂头坐了片刻忽然起来,鹿陶陶都吊了半个身体往下,立马缩回去,好险差点来个面对面。 出了房间,周管家又恢复往常面容神色,对着寻清招手,“小师傅,上次的糕点还想吃吗?” 寻清单手作稽,鼓了鼓脸颊,有些懊恼,他可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每次都被这点小小口腹之欲诱惑。 小脸绷紧,大人般正色道:“多谢施主,不过师父曾说,口腹之欲,何穷之有,不可生出贪念之心。” 周管家面皮一抽,干笑道:“不亏是得道之人。” “施主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周管家眸底微沉,脸上笑着道:“听闻今日云大人府中丫鬟又来过,可惜我没能遇到,上次小师傅说林中发现了夜叉踪迹,想讨巧问一下,事情可有眉目了。” 鹿陶陶用舌尖努力勾着卡在牙齿最深处的桃肉,对周管家的话嗤之以鼻,什么没遇到,明明躲在房间里伸长脖子都看到了。 “啧,就是觉得小孩子好骗呗。” 寻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哦,对了,秋蝉姐姐说官府要搜山。” 周管家笑,“帝丘山群密集,这可不好搜,一年半载都搜不完。” “自然是有目标的。”寻清拧着秀气的眉头,道:“上回狩猎,护卫军发现了住过人的山洞,还有山林中不少痕迹,想必很有把握。” 临了,还劝慰周管家,说道:“放心吧,很快就抓到了。” 周管家站在原地不动,连寻清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鹿陶陶暗暗鼓掌,臭屁小道长还挺能糊弄人,把她交代的话都传达得清清楚楚。 实际上,秋蝉还真就单纯怜惜寻清一个小孩,时不时送点东西看望看望,而这些话都是当日云起交代给鹿陶陶,鹿陶陶又私下找了个时机透露给寻清。 寻清对着三清祖师行了个礼,心里默念:“无量寿佛,我可没撒谎啊。” — 时值夏日,温度一日高过一日,隐隐可见炎热暴晒。 陆安然吃了午饭,坐在大槐树底下纳凉,手里的《千金药典》快要翻到底,另一本册子上记录的批注也越来越多。 正对着一幅人体针灸图苦苦思索时,一道暗影从头罩下来。 “人脸不祥的男子身体也能看得这么认真?”云起潇洒地撩袍坐下,口气轻嗤道。 陆安然视线从穴位移开,看着简单线条勾勒出来的人体轮廓,侧眸看过去,“为什么任何事从世子口中说来都变了味。” “你想说本世子不正经。” 陆安然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又很快收敛起,“这是穴位图。” 云起幽幽瞟过去,“背俞四穴,治疗内伤的?你这颗当医者的心还没熄灭。” “随便看看。”陆安然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搁在笔架上。 “哦?”云起食指挑着玉骨扇的扇坠把玩,故作困惑道:“最近谁受内伤了?好像……只有太子吧。” “世子总不见得以为我为了太子重拾医术。” “不是吗?” “你太高估我了。”陆安然压住书角,道:“世子过来,要和我探讨医术?” 云起手撑着桌面倾身过去,嘴角扬起一道弧线,眼睛眯起拉成促狭,“不然……谈情说爱?” 陆安然手指一乱,夏风吹开书页哗哗作响。 观月跳下来就后悔了,他不会是破坏了世子的好事吧? 云起和陆安然一起看过来,观月木着脸倒退几步,“属下待会儿再来?” “滚回来。”云起没好气道。 观月垂下脑袋禀告道:“鹿陶陶说这两天周管家除了每日去一趟香烛店,并拿回一食盒崇善坊的糕点外,连房间都很少出去。” 云起挑眉,“做法事很费香烛就罢了,神明还稀罕人间糕点?” 陆安然道:“崇善坊的糕点非同一般。” “还有谁对崇善坊的糕点情有独钟。” 两人对视,几乎异口同声:“周小姐!” 云起挥开玉骨扇,声音微沉道:“盯紧周管家。” 帝丘问道 第210章 一座金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纸扎香烛一条街寂寥人稀,与之隔了一排房的另一边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街角有流浪土狗在赃物堆里翻腾半天,忽而仰起脑袋朝着某一处‘汪汪’连着大叫几声,随后有一样东西砸下来,它马上叼起来很快跑没影。 上面屋脊后探出一张婴儿肥圆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两下,露出了无兴致的表情,翻过来躺在屋顶上,伸出手指头往下面小吃摊点着,口中嘀嘀咕咕:“点兵点将,红烧蹄髈,猪肉粉条,点到哪个我就吃你……” 鹿陶陶信了云起的邪,跟着周管家几日,什么藏宝图压根就不见影子。 眼下周管家又来到香烛店,进去半天还不见出来,她都无聊地吃了两串糖葫芦,一个葱油饼,一碗小馄饨,一包蜜饯…… 摸了摸肚子,鹿陶陶翻起身来,闻到哪户宅子传出的酱香鸭味道,舔一把嘴角,“好吧,先吃它几根鸭脖。” 所以,但观月过来时,鹿陶陶手里正抱着一根鸭脖啃,满手的油。 观月抽了抽嘴角,有心离她几步远,“周管家在香烛店?他在里面做什么?” “谁知道他干嘛,做纸扎小人吧。” 观月皱眉:“进去多久了?” “一二三四五六盏茶?”鹿陶陶掐指算了半天,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吃了好一会儿。” 观月盯着她油光满面恍似又胖了一圈的脸点头,“看出来了。” 鹿陶陶打个嗝,“你待会儿去五香楼带只烤鸭过来。”鸭脖肉少,越啃越馋。 观月吃惊:“你还能吃。” “少见多怪。”鹿陶陶打出五根手指头,“才用了我半分功力。” 观月无语地摇摇头,“我进去看看。” 从旁边翻墙进去,穿过树影间隙看到前边铺子里店伙计在打盹,但里面院子静悄悄的,暗中撬开房间窗户看了看,都没人。 院子不大,很快就转完一圈,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并未见到周管家人影。 这时,某处传来动静,观月一个闪身刚躲好,看到周管家从一间房子出来,先探头探脑张望,之后快速离开。 观月确定刚才那个房间空无一人,周管家又是怎么冒出来了? 回到前街,店铺小二正送周管家出来,手里提了一篮子香烛纸钱。 观月在屋顶伏下身体,低声问:“他每日都做些什么?” 鹿陶陶啃完鸭脖子,拿在手里晃着玩,皱着鼻子道:“老头日子过得太规律了,早上蹲祠堂,午后去一趟崇善坊和香烛店,晚上继续蹲祠堂。” 她跟踪的可谓无聊至极。 “咦!”鹿陶陶有所发现般吃惊叫道。 观月立刻正色,“怎么?” “崇善坊的糕点呢?怎么没了?我明明看着他拎食盒进去的!”鹿陶陶痛心疾首,她原本还预备待会儿偷摸几块呢。 观月脸黑了,“你说他每日午后都会来一趟香烛店和崇善坊?” “对呗,崇善坊糕点还正经挺好吃,比王都装饰门面的花样强多了,可惜每日供应有限,有钱也不好买,周老头莫不是走后门,在崇善坊有认识的厨子吧。” 鹿陶陶话题渐渐扯远,观月拉回来,“既然每日需求,为何不干脆让香烛店直接送东西上门。” “你问老头啊,我怎么知道。”鹿陶陶说完,眼中露出一抹促狭,在观月还没反应过来时,两只手抓很快在他衣服上搓了搓。 观月看着胸口两个油印子陷入长久的沉默,该来的迟早回来,怎么也躲不过。 — 当天晚上,云府别院来了一群人。 当先两个分别是现任怀庆知府的于方镜以及南宫止,另一人出现叫云起颇感意外,居然是多日不见的祁尚。 于方镜先拱手行礼,“县署人多口杂,还是云世子这里清净。” 云起眉梢挑高了,轻讽道:“本世子虽然钱多,但看着不像冤大头啊。” “世子真会开玩笑。”于方镜干笑道:“不过今日确实有一件大事,不方便在县署商讨。” 既带着正事,云起请大家落座,秋蝉奉茶后关上大门,云起在内只留下他们四人。 “祁参领终于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云起错觉,感觉祁尚这几日沧桑不少,可见凤倾是个能折腾人的。 祁尚身上还带风尘仆仆,几乎没怎么休息,送凤倾回府后就找到南宫止和于方镜商量,当然,在这之前他先拜见过太子。 因此,他们现在来这里,也是太子的意思。 这么一说,云起就算不情愿也不好说出口,不过扫了一圈人,好奇道:“怎么看样子,倒是撇开孟大人了?” 孟学礼作为隶城刺史,于情于理都不该被越过。 于方镜眼珠子转了转,眼睛微微下垂,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南宫止站出来,代为解释道:“这个事关帝丘机密,孟大人既是本地刺史,消息没外传前,不适合出席。” 说白了,虽然不知道于方镜怎么入了太子麾下,不过他能在这里肯定有太子授意在内,除此外,祁尚和南宫止直接受皇帝亲派。不同于他们,孟学礼扎根隶城多年,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很难说了。 云起偏斜的身体坐正了一点,南宫止还要说话,他马上抬手竖起来,“等会!告诉我也不合适,不如我把地方腾给你们,你们慢慢商量?” 于方镜哭笑不得,“世子诶,您可是提刑司司丞,案子还要靠您查呢。” “是吗?”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下颚,为难地摊手,“差点把这茬忘记。” 几人坐下,于方镜面庞凝重地看向祁尚,“烦劳祁参领将东西拿出来让云世子看过之后再说。” 云起虚眼瞄过去,不动声色间按下疑惑。 祁尚将一物件拿出来,却是拳头大小的石块,浅褐色形状不规则。 云起正奇怪祁尚掏出一块石头干什么,祁尚慢慢转过石头另一面,赫然有金光一闪,发出耀眼的光芒。 “赤金?”云起这回真惊讶,接过祁尚手里的石头掂了掂,用困惑的目光看向另外三人。 于方镜兜着袖子,怕人听到般压低声音道:“祁参领带回来三块,这是第三块,其他两块已经撬开看过。” 云起用指腹摩挲过石头表面,“真是?” “实打实的赤金。”于方镜说完,补充一句,“纯度很高。” 祁尚讲明来由,“当日我和凤倾无意中掉入一个坑底,起初以为是天然坑洞,结果发现并不是,里面有挖掘动土的痕迹,但是很不明显,似乎还曾被人刻意掩盖过。” 两人在坑里找出路时,无意当中扒拉了一块石头,一看吓一跳,居然是块金矿石。 矿山稀有,更何况是一座金矿,祁尚不敢掉以轻心,揣着秘密一路小心回到帝丘,将事情禀告太子后,两人一致认为要查清楚真相。 “矿山被人动过,发现的人是谁,林中潜藏的人目的是否就是金矿?” 先前太子和陆安然这边,亦或祁尚和凤倾,还有云起一行,都在林中或多或少看到有人生存的迹象,只是人去不见,空留印记。 于方镜眼底露出沉思,说道:“这些人是否听闻消息藏起来了,就等道场结束再悄悄的开山挖矿。” 南宫止点头:“所以消息不能外传,务必将之一网打尽。” 几人讨论一番,决定由祁尚暗中带人埋伏,另一方面,矿山被人动过,里面的金矿是否被人带出来甚至交易过,由云起和南宫止负责去查。 “于知府。”大家告辞前,云起将于方镜喊住,故作糊涂道:“我们几个将事情都做了,于知府你这是来本世子这里一日游啊?” 于方镜没蒙混过去,干巴巴扯出一抹笑,“哪儿能,下官听凭几位差遣。” “正好有一桩。”云起不客气,笑眯眯道:“周家和夜叉那点儿事,就交给于知府了。”重重拍了他一肩膀,“别辜负本世子啊。” 于方镜肩膀一垮,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目送于方镜垂头丧气离开,南宫止负手站在台阶上,侧头看向云起,含笑道:“你把于知府吓坏了。” “啧,小看他,他脑子精着呢。”云起抚着胸口,对着南宫止眨一下眼睛,“话说回来,知道这么个大秘密真没安全感,南宫少辅,你会保护我的吧?” 南宫止笑容一僵,“云世子,你可真会开玩笑。” — 金块拿在手里不用就是石头,而最可能销赃的地方便是金铺,不过偷挖金矿的人不一定这么快出手,为了以防万一,云起和南宫止还是暗中派人将帝丘的金铺查了一遭。 帝丘本身不大,拿得出手的金铺就那么几家,一天下来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于方镜经验更足一些,提议是否要在临县查一查。 南宫止想到一线天接连商县,祁尚和凤倾正是在前往商县途中发现坑洞,当下派人连夜前往。 黑夜里,一匹骏马疾驰出城,而旁边小道上,另一匹马擦着城门关闭前的时辰入城。 马停在云府别院,马上黑衣人一跃而起,卷着满身风尘跑进去,对着槐树下坐着的人禀告道:“世子,查到了。” 帝丘问道 第211章 真的见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是夜,明烛如豆,万点星光。 云起两指抓着小小一块赤金石,金光辉耀,炫彩夺目,仿佛将白日的太阳光全都吸纳在里面,到了夜间才放出极致的光芒。 墨言连喝两大碗水,把快马赶路引起的干涩喉咙润湿了,抹一把嘴,说道:“世子你猜这东西哪里查到来着?嘿,属下跑遍商县所有金铺没打听出来,也是巧了,正好让我给抓到个蛇头鼠尾的家伙。” 除了正经铺子营生外,还有不入流的黑市,交易一些官府不允许流通的货物或者脏钱。 所谓黑市并非真的在明面上摆一条街,通常私下约定时间交易,地点一般是地下某个黑作坊。 墨言抓的那人专当扒手,他在一户人家摸了个金镯子急着出手,让墨言瞧见他和人在一条黑巷子里用暗语打手势。 换了个人还真不懂,幸而墨言以前因为某个任务混过一年多市井,三教九流见多了,多少了解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墨言指着金块道:“就剩这么点,其他的走货出掉了,世子您瞧着是不是矿里东西?” 云起把赤金石放桌上,转头问:“有没有打草惊蛇?” “哪儿啊,我真金白银买来的,世子您待会儿可记得给我报账。” 云起抓起玉骨扇砸过去,墨言后退两步眼疾手快地接住。 陆安然在旁道:“仅凭一块赤金石不能说明问题。” “既然扯住尾巴,没道理找不到头。”云起如墨深邃的眼眸划过一道精光,勾唇玩味笑道:“不过本世子做那么多,要南宫止他们何用?” 墨言不情不愿,“不是吧,世子难道想要将功劳拱手相让。” 云起抽掉墨言抓在手里的玉骨扇,潇洒地打开扇了几下,墨发在晚风里如乱柳飞舞,夜色平添一抹不羁轻狂,“本世子需要和他们计较这点功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安然理解云起的顾虑,淡道:“案子破了就行,不一定非要提刑司。” 云起打了个响指,“墨言,你暗中牵线搭桥,务必让于方镜派出去的人恰好有所发现,顺势找到金块来历。” 墨言望天,他才刚回来又要出门,临走念念不忘道:“世子,我那报账……” “这事办好了赏你三倍。” “得咧。” 云起反身落座,余光扫见赤金石,感叹道:“一大座金矿,很难不让人心动啊。” 陆安然幽幽提醒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云起单手支额,懒怠道:“周家的铜矿离那个位置不远,会不会周家发现了金矿,引起暗中一些人觊觎,联合周管家里应外合造成灭门?” 陆安然想起一桩事情,“太子剿灭山寨前,盘龙寨和金蛇门的当家人带着一干得力手下一夜间忽然失踪。” “对啊。”云起合扇拍在掌心,手指轻敲扶手,眼眸微动,星光在里面流转,“有了金矿,还当什么匪寨首领,正好寻机洗白换个地方换种身份,说不定又是另一个‘帝丘首富’。” 陆安然有一点想不通,“周管家孑然一身,无子无女,他所图为何?” “最难猜忌是人心,凡事都要问为什么,那样多累。” “还有一个周小姐,如果不是秀芳看错,也不是故弄玄虚,是否她真的有可能没死。” 云起轻嗤:“然后周管家又良心发现,打算帮着周裴来一个反杀?”他用玉骨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是不是戏折子看多了。” 陆安然摇头,她说不出来,但总感觉这里面违和的事情太多,只是缺乏一条合理的线把它们窜起来。 夜幕渐深,蚊虫追着灯火不停飞旋,虽佩戴药包驱散,仍旧有不长眼的小虫子往身上撞,没一会儿陆安然感觉手背顶了一个包。 她挠了两下,抬头对上云起充满兴味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真有趣,蚊子盯了你的脸之后晕了,莫非沉醉于你的美貌?” 陆安然当他胡言乱语,云起伸手从她肩膀上捉起来递到眼皮底下,“你自己看?” “应该是闻了药香晕眩。” 树上灯笼一晃,橙色灯火照得陆安然右脸犹如闪过一抹妖冶的红光,云起眯了眯眼睛凑过去,“嗯?” 陆安然不自然地偏过头,“蚊虫众多,我先回房了。” “等一下。”云起两指掐住陆安然的下巴,倾身凑过去细细打量,“错觉吗?我刚才看到你脸上有些异样。” 脸上没有覆面,陆安然能感受到云起轻柔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这股微弱的风,比夏夜本身还要使人燥热。 她避开目光,轻声道:“天生残缺,自然异样。” “你这个胎记不同寻常,当真不是中毒?要不然放点血出来试试。” 原是随口一句话,没成想陆安然垂下眼睑沉默下来。 云起扬起一边眉梢,“你还真的试过?” “不是我,是老头儿。”陆安然也不记得那时认识老头多久,他突然对她脸上的胎记感兴趣,趁着她不注意用银针戳破皮肤取了几滴血。 云起拇指压在一条起伏的经脉上,好像从天空往下看时山脉走势,凹凸不平,拧扯着眼角和嘴巴,硬生生拉成诡异弧度。 这样的抚摸亲密而酥麻,陆安然睫毛颤动一下,后知后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别动。”云起按住她,月光照在他清隽的脸上,一双眼睛静远幽深,折射出令人心动的波光,“让我看清楚点。” 陆安然猛然察觉一颗心好像被一张网束缚住了,不止是呼吸,连眼眸都定在原地。 云起好像看得很认真,“我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胎记。” 明明没有说什么暧昧的话,但眼下情形比任何言语都显得暧昧。 远远看去,两个身形几乎交叠,犹如藤条缠绕,分不出你我。 观月跃入院子内,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心底默默呐喊—— “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云起很自然的放开,陆安然也淡定坐下,观月莫名感觉全世界尴尬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观月摸了摸鼻子,垂下脑袋瓮声瓮气道:“回禀世子,鹿陶陶那里传回消息,今晚周管家出门了。” 按照周管家作息,这个时辰出门显然不大符合常理。 “去了哪里?” “香烛店。” 云起哂笑:“大半夜买香烛,周家人要在地下建座皇宫吗?” 观月回来请示,继续暗中跟踪,还是干脆抓了人审问。 “走,前去看看再说。” 观月惊讶,“世子亲自去啊?” 云起以玉骨扇半遮脸庞,露出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安然一样,“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躺床上辗转难眠。” 陆安然平静地和他对望一眼,然后自然移开,就好像心潮起伏不停乱窜的人不是她自己。 观月捂着心默默转身,这是他可以听的、可以看的内容吗? — 香烛店到了晚上更是沉寂,黑暗空旷的长街上有风卷起被人丢弃的纸页,到了半空后又仿佛卸了力道般幽幽落下。 更夫敲着梆点,声音远远近近,长长回荡在无人的长街短巷。 黑夜给人增添恐惧,尤其是白色灯笼在门口随风晃着,像幽冥地府的接引鬼火。 万籁俱寂的诡谲气氛里,有一道哈欠声响起,凝聚着的沉滞顷刻间消散,强势挤入人间烟火气。 鹿陶陶趴在屋檐边,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水,口里哼哼道:“臭云起,到最后要掏不出个宝藏来,看我不削死你。” “削谁呢?” 一道声音像鬼魅贴过来,惊吓的鹿陶陶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云起你有病啊,大半夜穿白色,不做人非要做鬼啊?”鹿陶陶一骨碌爬起来,跳着脚骂道。 云起一个斜眼,观月捂住鹿陶陶的嘴巴往后拖,“安静点小祖宗,我们现在盯梢。” 这个位置选得很妙,既能一览香烛店无余,然而店铺的视角却看不到这边。 烛火透过窗户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听不见说话声音,但从肢体判断两人好似发生了争执,激烈的争论什么。 “另一个是女子?”云起撩起长袍半蹲下来,盯着那面窗户,道:“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鹿陶陶翻白眼:“我哪儿知道去,那女的一开始就在那里,反正没冒出头过。”至于周管家一日行程,“还不是和平时一样……” 说着想起什么,“哦对了,他早上来过一趟香烛店,回去的时候取了一盒崇善坊糕点,不过晚上又拎着食盒过来,大半夜的,给鬼吃啊。” 这时,香烛店两人好像吵完了安静下来,接下来出人意料的熄灭蜡烛。 云起三人等了片刻还不见周管家出来,他对着观月打了个手势,观月悄无声息的用轻功飞跃下去,贴着窗户听了会,悄悄打开一条缝张望。 不多时观月飞回来,表情复杂道:“世子,里面没人。”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黑眸有精光四溢,舌尖抵着下颚,低低一笑,“看来,真是见鬼了。” 帝丘问道 第212章 鬼鬼祟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个香烛店,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店中就小伙计一人,前后院加起来铺子面积却不小。 三人用轻功靠近,伙计照常蹲在前头铺子里,观月一个手刀人软软倒下,陷入昏睡。 鹿陶陶背着手在院子里晃悠,看着云起用玉骨扇挑开门闩,挑事的口气道:“现在飞得挺快,当日救陆安然怎么没这个速度,哼,就会窝里横。” 云起冷眼斜睨,勾起嘴唇邪佞一笑:“我杀人的手速更快,要不要试试?” 鹿陶陶脚跟用力,展开双手立马像燕子般轻飘飘往后撤出去好几丈,嬉皮笑脸道:“来呀来呀。” 观月返回,先闪进房间内小心检查一圈,打开门让云起进去,“世子,看过了,里面没人。” 熄灭没多久的灯火再次被点燃,观月举着烛台在各个角落摸摸、敲敲,人不可能凭空失踪,那么这里一定有机关密室。 鹿陶陶搓着手进来,“哇,会不会挖了个地洞藏宝贝呢。” 云起细致地打量一圈,忽而朝一个地方走过去,掰掉一个石佛底座上一瓣莲花,顿时传来沉重的‘咔哒咔哒’声音。 一面墙壁向右移开两人宽的空间。 观月侧耳往里听了半晌,“空间很大,没有动静。” 三人先后跳进去,居然不是地窖,而是一条地道。 “新鲜事,地道挖得不错。”地道狭窄,但是容一人走绰绰有余,鹿陶陶往壁上摸了一把,“看样子时间不久啊,泥腥味很重。” 这样一走,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外面是一口枯井,爬出来一看,三人惊讶地发现是一个荒废的农家。 夜空静谧,万物蛰伏,远山与黑幕接连,将黑夜的幽魅无限放大。 云起先跃出,扫视周围一圈,目光沉静下来,神情略带思索。 鹿陶陶踢开旁边碍事的枯草堆,噘嘴道:“什么破地方,一看就不值钱!” 观月稍作观察,脸上微讶,“世子,这不是……” 鹿陶陶:“啥?” “猴子山!” 云起颔首:“不错。” 鹿陶陶揉了揉脸颊,“哦,养猴子的山。”猴子有什么意思,大惊小怪。 云起踩着泥地一步步走出去,“周挺死后脚底发现几许红泥土,证实他来过猴子山,如果他也是从这个地道过来,那么……” 说明周挺也知道香烛店的秘密? 其次,周挺来猴子山做什么? 和周管家接头的女子是否周裴,她真的没有死吗? 越是有所发现,随之更多的疑问砸过来。 三人在周围查看一遍,没有周管家和女子的影子,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加上夜半天黑无法深入只得作罢,好在发现了这个密道,让观月安排人蹲守在两头,总能有所收获。 回去路上鹿陶陶福至心灵,突然发问道:“云大聪明,你是不是骗我啊?” 云起偏过头,神情夸张道:“被你发现啦?” 鹿陶陶鼓起脸气呼呼地叉腰:“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小屁孩,你见过几个男人。” 鹿陶陶性子来了,不管不顾一掌拍过去,云起往侧边一躲,观月接过对招。 后面两人打起来,劲风呼啸,云起摇着玉骨扇步伐如风,潇洒地离开。 — 第二天午时刚过,于方镜急匆匆地跑来,不等喘平气,面带喜色道:“世子爷,查到了!” 云起拨了拨衣袖,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什么东西?” “赤金石!”于方镜坐下来,手撑着桌子靠过去,神神秘秘道:“赤金石的卖家,找着了!” 云起挑眉,适时露出几分惊讶,含笑道:“恭喜于知府啊,果然于知府一出手,手到擒来。” 于方镜连连摆手,“世子您可别笑话我,说真的,能这么顺利下官还有些出乎意料,您看事情就那么巧,官府搜查金铺呢转头有个人鬼鬼祟祟抱着一堆东西跑走。” 云起心里有数,这是墨言安排的人,“还是于知府未卜先知,知道要去商县查查看,否则就守着帝丘,把地翻过来也查不出什么。” 于方镜听着这番夸奖,见云起漫不经心的模样,反而拿捏不准他的态度,“世子爷,这接下来的审问还是得您来?” “这案子和夜叉案有关吗?” “目前来说,尚无干系。” 云起摊摊手:“皇上只让本世子查夜叉案,矿山在帝丘,于大人作为地方知府,当然得你来查了。” 于方镜眼珠子左右动了动,他是想揽功,可这里面水深,还不晓得到最后成了功还是过。 “于知府,我们做臣子的不计个人只尽本分,为君分忧,你说是吧?” “是,是……”于方镜拍一下脑门,痛下决心道:“下官一定竭尽所能,还请世子在关键时刻从旁协助。” 云起轻笑道:“你不去找统管诸事的南宫少辅,也不去找领命三千护卫军的祁参领,反倒是求着本世子一个闲人,于知府,你脑子可不灵光。” 于方镜一脸正色,诚恳道:“下官虽是南方人,可在蒙都扎根十数年,算起来也是半个北境人,与世子和陆小姐有同乡情谊在,自然是与您二位更亲近几分。说句不要脸的话,出门在外,自家人当互相帮衬帮衬。” 云起眼皮子半撩,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说看,赤金石卖家是谁?” 于方镜算他应下了,心里一喜,好歹最后收不了场也有个比他能顶事的,清了清嗓子,道:“朱阿福。” “你说谁?”云起掏了掏耳朵,有些不敢置信。 于方镜收敛表情,端着一张脸道:“世子您没想到吧,就是那个失踪的农户朱阿福。” 当日墨言掌握了线索后,云起没让他细查,以免让南宫止察觉,所以还真不知道出手赤金石的人是朱阿福。 “朱阿福倒也不傻,没直接去金铺出手,他私下里找人问了黑市交易,期间一共卖出去十来块赤金石。” 云起敲着桌子,沉吟道:“这么说,胡家兄弟突然暴富,恐怕也和赤金石有关?” 于方镜拍桌,“对啊!莫非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一起发现了赤金石矿,他们瞒下其他人偷偷开挖,所以才会一夜暴富。” 问题是,“他们又怎么突然失踪了?” 云起心里快速盘算,这三人或许不是失踪而是叫人灭口,一座金矿的诱惑,足以让人泯灭人性。 先是周家,再有朱阿福、胡家兄弟,他们的命运是否都被这座金矿所改变。 于方镜告辞前,云起建议他派人在金矿附近搜查一番,如果他们没有死,绝对不放心金矿就留在那里,肯定忍不住偷偷回来看一眼。 于方镜深以为然,又匆匆回县署布置。 前一脚于方镜从云府别院离开,晚一点观月回来,“昨夜从地道离开的女子又出现了,她在香烛店待了片刻再原路离开,暗卫不敢跟得太紧,结果到了林子里她就突然不见了。” “功夫很高?” 观月摸了一下被鹿陶陶抓破的嘴角,“暗卫说她脚步虚浮,不像学过武。” 虽然暗卫轻功不如鹿陶陶,但跟踪一个不会功夫的女子照理说不会跟丢。 观月猜测,“是否那林中有什么玄奥。” “看清女子长相了?” “根据暗卫描述,属下让人粗略临摹了一幅。”观月将一张折叠的纸拿出来。 云起打开一看,画上女子俏生生,外貌秀美,一弯柳叶眉透着一股妩媚劲儿,最显眼右嘴角斜下方一颗痣。 正好陆安然让秋蝉推着出来,看了画像一脸惊讶,“周裴?” 云起抖了一下画纸,递给陆安然看个仔细,“也许秀芳没有见鬼。” “世子,不如将周管家和此女子一并抓了审问。” 云起反问道:“周裴如果没死,为何躲在林中,她私下和周管家密会,又为了什么?” “难道真如猜测,周管家和周裴在进行什么复仇大计?” 云起斜靠躺椅上,用手支着额头闭目思考一会,睁开眼,黑眸闪过一抹幽光,“如果症结都在金矿的话……” 陆安然循着原先的折印合上图像,对上云起目光,心有所感道:“他们越想隐瞒的反而暴露在世人面前,连带着其他潜藏在背后的全都被拉扯出来。” 云起以扇柄在手心轻拍,勾唇轻轻而笑,道:“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观月稀里糊涂,这两人在说什么? “死木头,你给我出来!”鹿陶陶人还未到,先闻其声。 观月身体一抖,“世子,属下亲自去盯着周管家。” 云起勾勾手指头,“你怎么她了?” 下一刻,鹿陶陶一阵风般卷过来,朝着观月扑过去一顿撕扯咬打,看得云起和陆安然直抽嘴角。 这姑娘不是人,属狗来着。 鹿陶陶发泄过后,撩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抬起头来,云起扑哧一声笑出来。 只见她额头顶着三个大包,还挺对称,就好像开了天眼,半个脸肿成肉包,嘴红得像红肠。 陆安然蹙眉:“你怎么成这样了?” 鹿陶陶跺脚:“蚊子咬的!”手指着观月破口大骂,“都是这块死木头,他把我绑在小树林里,让我被蚊子咬了一个晚上,你这个禽兽,不要脸,狼心狗肺,有眼无珠,不得好死……” 观月眼皮子一抽一抽跳个不停,“我也不知道你对蚊虫过敏啊。”谁让她缠的不行,他又不好打伤了,只能用绳子给她绑起来,打算等她冷静下来再放,没想到忘了。 “呜呜呜——整整绑了我一个晚上,死没良心的东西,我要把你剁碎了喂蚊子吃。” 陆安然淡道:“蚊子不吃肉。” 鹿陶陶:“……” 观月:“……”重点是这个吗? 云起心神一动,“鹿陶陶,你不是要找宝藏,机会来了。” “你休想骗我。”鹿陶陶叉腰挺胸,“我才不上当。” “金矿哟,闪闪发光的金矿想不想要?” 鹿陶陶转身就走,到了大门口又突然折回来,“在哪?” 帝丘问道 第213章 谣言满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雨后初霁,小摊贩们清理掉街上狼藉重新将摊子摆出来。 银鱼豆腐羹成了小葱拌豆腐,别人问起,年轻伙计将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甩,“您敢喝夜叉口水,我还不敢捞咧。” 谁不知道昱月十八泊泡了死尸,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和夜叉大人较劲。 “挣点小买卖对吧,跟钱过不去也不能拿命博。”小摊贩主给桌边唯一的女客人端上一碗浓豆浆,咧着嘴道:“姑娘,前阵儿道场去听了?” 鹿陶陶呼噜噜一口气喝完豆浆,嘴唇上下沾了一圈奶白色,用舌尖舔了舔,“你认识我啊?” “稀罕事,就您几个风采独特,我瞧上一眼就忘不掉。怎么着,有没有门路,要不要我引荐一二,只需一百两。” “嘁,你这钱真好挣。” “我不得上下打点,顺便求个打赏而已。” 鹿陶陶抱臂,大眼睛闪过促狭,“打点谁啊?钱知县吗?” “钱知县能管什么事。”年轻小伙计口气还稍有不屑,单手遮掩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如今管事的谁你不知道吧?王都鼎鼎大名的少辅大人!” 鹿陶陶噗哧一笑,眼珠子转了个圈,道:“哦~连少辅大人都搭上线了,你路子很野啊。” 小摊贩看鹿陶陶与道法无缘的样子,心里感叹这份银子挣不着了,正往锅里添水准备烧开,就见圆脸小姑娘凑个脸过来。 “想发财啊?”鹿陶陶用长筷子迅速捞了几个馄饨放碗里,边吃边道:“我有个差事介绍给你。” 小摊贩没当回事,听着鹿陶陶继续说道:“我外来人嘛,对这里不熟悉,据我观察你天庭饱满,满面红光是与金子有缘的面相,所以我决定找你合伙,我们三七开账。” 小摊贩一头雾水,“啥?” “知道我为什么来帝丘吗。”长筷子方向一转指着城外,“分水岭藏着一座宝窟,不过我们找了半个月多没找着,你不是对帝丘熟悉吗,有办法的吧?” “真假?”小摊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又带着浓厚的狐疑。 鹿陶陶吃完了把碗一扔,“帝丘名字由来知道吧?龙气汇聚,未免天地秩序受扰乱,不得找点东西压制压制,什么东西最能驱邪?可不是金子吗?” 一通忽悠让爱财的小摊贩两眼发晕,到最后鹿陶陶摆摆手,“算了你不想干我就找别人,反正有财不发是傻子。” 鹿陶陶走得爽快,只是过后不久,小摊贩无意中发现地上多了一张陈旧纸皮,他左右看看蹲下来捡起,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幅粗略的地图,群山高低起伏,深林密布,穿插其中几个小点,像是特意标注。 小摊贩赶紧合起来,余光往周边偷偷瞄几眼,一颗心扑通扑通强烈跳动不停。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在帝丘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临街屋顶上,鹿陶陶抓着一把花生往嘴里洒,眉飞色舞得意万分,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 夜深林静,月色如霜。 荒无人烟的废弃农户里走出一抹人影,惊动停歇在附近树上的鸟雀,寒鸦展翅,带起一阵风动。 一簇火在他手里点燃,提着一个防风灯笼走到林前,不用辨路,很是熟悉地走进一条小道,七拐八弯,停在一棵参天大树底下。 等了一炷香有余,不见有人来,也不见他走动,整个人沉浸在暗色里,唯有胸口的位置让灯笼的光照亮,几许头发从肩膀垂落,夹杂着花白色。 终于,有人踏着枯枝树叶细碎声过来,从轮廓来看,身影娇小玲珑,当是女子。 两人先是低语戚戚,之后声音大了点,先头的老者压抑般低吼:“……休要胡说,不过一两日的光景,你要再这般放肆不顾大局,我们先前所做就要前功尽弃!” 女子声音娇脆脆的,带着一点恼怒,“可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如何住得。” “且忍耐一二,这几天先不要出来,上次你不是说撞到了人,亏得那女子胆小不担事,要再叫人发现,我们所图大事就坏了。” “住这么一段时间,我全身都臭了。”女子不情不愿,“你给我去弄点玉容坊的雪花膏,还有馨香斋的胭脂水粉,糕点要换几样新鲜花样,那些个都吃腻歪了。” “嗯,改日送来,你不要进城。” 聊几句闲事,女子想到昨日在城中听到的事,“为什么大家都在传分水岭有宝藏,怎么回事啊?” “不用管,他们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可是……” “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这样做了。” “做什么?” “让所有人歇了找宝藏的心思,也为了那东西永远为我们所有。” 之后,女子接过老者手里东西,再次隐蔽于林中。而老者等她走了,再从原路返回。 只是他们不知,在他们离开之后,两个身着暗卫服的人走出来,互相打了个手势,一个跟着女子,一个直接回城。 不消多时,云府别院的后院燃起灯火,暗卫跪地禀告道:“零七跟踪过去,已经查到那女子的落脚地。” “护卫军呢?” “还在分水岭一带搜捕。” “想个办法把他们引过去。” “是。” 暗卫走后,陆安然转头看向云起,“你打算让南宫止和祁尚来善后。” “本世子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们要再抓不住真凶找不到真相,关本世子何事。” “世子运筹帷幄,令人佩服。” 云起回眸,桃花眼潋滟令人心折的光芒,“真心的?” 陆安然忽略他乱飞的眉眼,淡淡道:“倘若为人再谨慎一两分更好。” 云起低笑起来,“这世上就两种人能管本世子,一种为父母,另一种……”舌尖一勾,语意深长,“你想知道吗?” 陆安然敲了敲扶手,示意秋蝉推出去,“夜深露重,世子早些休息。” 秋蝉遗憾地推着陆安然出去,就差半句话没听着,搁在她心口七上八下的不舒服。 云起摸了摸下巴,招手问墨言,“本世子最近魅力消减了?” 墨言不遗余力地上眼药,斩钉截铁道:“姓陆的不知好歹!” — 原先还只是传言分水岭有宝藏,传着传着变成那里有一座龙宫,里面金银财宝数不尽数,谁找到了就属于谁。 一时间无数人涌入分水岭,但山路崎岖不说,里面未知危险众多,护卫军不止担任搜捕的事,还要时不时救一两个不小心受伤的百姓。 南宫止和于方镜一合计,官府干脆往城门口贴了告示,说分水岭没有宝藏,但有人报官曾在山中捡到赤金石,怀疑附近有金矿,只是不确定方位,如果有人提供线索,赏金十万两。 这告示一出,顿时哗然。 “难怪护卫军一茬一茬地往山林里钻,原来发现了金矿啊。” “了不得,我们帝丘果真是洞天福地。” “你们看这个事儿,金矿值多少钱,会不会有人发现了私藏起来不告诉官府啊?” 其他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先不说开采金矿多不容易,开采出来你敢往外用吗?这可是杀头大罪!” 白银、铜、金矿等一律由官府统管,不得由民间私人开采,违律者视情节严重流放或斩首。 众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注意身后提着一食盒崇善坊糕点走过的周管家。 他在告示前停了片刻,之后垂下头往香烛店走,头发盖住神情,只是步伐比先前更快了许多。 之后,官府明令禁止无关人等再入林,知情者可去官府提供线索,一旦证实你的消息是真的,便会有十万两重赏。 赏金虽重,但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什么金矿,有几个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看看能不能踩狗屎运,官府倒也客气,一一给你记下了。 云府别院里,墨言将外面的事说了一通,结束还不忘拍马屁,“还是世子厉害,您瞧瞧南宫止办的这个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谁不知道官府在找金矿,凶手肯定都躲起来了。” 好像之前让鹿陶陶把分水岭有宝藏的事情传出去不是云起干的似的。 云起把玩着玉骨扇,勾唇笑道:“南宫止这招叫敲山震虎。” “什么意思?” “复杂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打听了。”云起甩开扇子,气定神闲道:“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多余一点都不要做,南宫止可不是浪得虚名。” 墨言叹口气,“老感觉给南宫止做了个嫁衣。” — 帝丘县署 孟学礼撩起官袍迈入大堂,看到里面南宫止和于方镜,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两人见孟学礼进来,一同起身,“孟大人。” 孟学礼后面还跟了个钱良,他心里打鼓地站在最靠近大门口的方向,行完礼后赔笑落座。 “这两日民间喧哗声有点大,关于这个金矿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孟学礼没有说场面话,很直接问道。 于方镜偷摸瞄了南宫止一眼,含笑道:“下官的不是,劳烦孟大人跑一趟,下官原也准备和大人您禀报。” 孟学礼没有去揪着这个话里的真假,“于大人你不是在查郡主手下尧安和出事两位小姐,怎么又出了个金矿?” “说来话长。”于方镜早就打好腹稿,很快回道:“帝丘周家灭门案未下定论,故而下官寝食难安,好不容易查到一点线索,结果发现在周家打工的农户有嫌疑,偷摸了金块销赃,让下官的手下抓着了。” “当真有金矿?” “没见过,下官不敢断言,不过金块非官府烧制,也不知流言怎么传成宝藏,下官怀疑有心人故意搅弄是非。所以下官和南宫少辅一合计,干脆就把消息放出去,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孟学礼眸底情绪沉浮,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良久方道:“哦,原来如此。” 还待说什么,忽听得遥遥一声轰鸣从天际传来,几人同时站起来朝外看。 “地动了?”钱良呐呐。 于方镜和南宫止对视,两人同时摇头。 一刻钟后,护卫军匆匆入县署,抱拳道:“禀少辅,城外十里山动,有硫磺味,怀疑有人炸山。” 帝丘问道 第214章 公堂审案(1)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护卫军话音落地,另一个方位又传来震天轰响。 帝丘城内百姓纷纷出动,全都看向城外群山方向,站得高了,能看到灰雾弥漫,碎石四分五裂,万千飞石从天而降。 犹如落下一场壮观的烟石花。 “怎么回事啊?” “官府找到金矿了炸山开采吗?” “没听说。” “你们看,护卫军出动了。” 铁甲银盔,手持一式长枪,骑马从长街迅疾奔驰,枪上红缨涤荡,犹如一条红线连接起来,在百姓们眼前飞舞。 眨眼功夫,已经远在城门外,掀尘而去。 徒留一地百姓继续猜测议论。 远在深山当中,第三次爆炸过后,浓烈尘烟当中踉跄着摔出一个人,捂着鼻子往后看了眼,很快离开这个地方。 一身蓝绸衫让黑灰色染脏,选干净一角撩起来擦把脸,在空地等了片刻,不同方向走过来一个人。 “事情办妥了。”两人接头,见彼此任务都完成,满意地点头,左右看看,道:“先回去。” “这个办法行吗?” “炸成这个样子,看官府还怎么找金矿。”年长些的男子说完,问道:“方位都记下了吧?” “放心,我尺寸把握得很准,炸了旁边的山但不会影响到矿石。” “嗯,地图留好,待日后风平浪静再议。” 到路口,一老者背对两人站着,待他们靠近了,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老冷肃的脸庞,一双眼睛浑浊但不乏精光,挺直背脊后,整个人气质焕然一新。 两个男子站在他面前有些拘谨地行礼,老者负手在后,微微颔首后,道:“事不宜迟,你们连夜离开这里,等我处理好外面的事,再和你们汇合。” 三人一同走入密林,七拐八弯后陡然出现一条小路,拨开等人高的杂草穿行一盏茶,又是一片林子。 就这样横穿竖穿,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前面一片草地开阔,三面靠山,另一边挨着他们走出来的林子,不远处一片湖泊,正对着则是一个山洞。 山峦环抱,绿树成荫,幽静、美丽,像是隐世仙居。 只是太过宁静,反而成了反常。 老者率先发问:“不是让你们静候,其他人呢?” 年长些的男子摇头:“我走之前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乱跑。” 身着蓝绸衫的男人往前大跨步,“你们疑神疑鬼做什么,说不定都在山洞里休息,我去喊两声……” 老者一把拽住他手臂,“且慢。”他脑袋慢慢转了一个圈,像是在品味那一点不寻常之处在哪里,风吹起衣角,他耳朵陡然一动,脸色骤变,“马上撤!” 三人刚转身,又突然停下。 前方几丈开外,铁甲银盔的护卫军长枪在前,一步步逼近过来,将他们围绕成一个圈。 — 帝丘县署 一向宽阔的县堂今日过于拥挤,老少大小足有一百多人挤在一起,连衙役都没了落脚地方。 县署外面,撤掉县府衙差,里外都是威风凛凛的护卫军,一个个金刚怒目,煞气凌人。 帝丘百姓越聚越多,却不敢靠近,只遥遥对着县署指指点点,好奇心被高高吊起,都在揣测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云起踏着轻缓的步伐穿过人群进入县衙,旁边秋蝉推着陆安然,到了大门口,和被匙水推着过来的太子来了个面对面。 两人同坐在四轮椅上,乍一见,颇有点对镜自照的意思。 “太子殿下。”陆安然让秋蝉扶着起来行了个礼。 子桑瑾抬手压了压,“行了,腿都瘸了,老老实实坐着吧,本宫不在乎这些虚礼。” 护卫军将两人的四轮椅抬进去,里面孟学礼为首,旁边分别坐着南宫止、祁尚以及于方镜和钱良。 看到子桑瑾同时起身迎接并行礼。 “孟大人,本宫听说金矿案背后的凶手抓到了?”子桑瑾坐到上首,年轻少年郎面目俊朗,然自带天家威仪,就算扔出去轻飘飘一句,亦于无形中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的气场。 手往下一指,“你是否准备告知本宫,这些全是凶手?” 孟学礼双手揣在胸前,眼眸半开,不辨喜怒道:“此事皆由于大人负责,下官并不清楚来龙去脉。” 于方镜眼皮子一跳,抱拳小跑出来,垂目道:“回殿下,说金矿案之前,要先提另一个案子。” 子桑瑾看向他,于方镜停顿一下,接着道:“帝丘县最早发现的夜叉杀人案,以及后来周家灭门案。”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合到一起,“但两个案子又可以归为一起。” 孟学礼在旁道:“于大人不要猜字谜,不如直接说。” “是这样。”于方镜斟酌字眼,“这个急不得,在说案子前,我们还需要请几个证人过来认认人。” 子桑瑾问:“认什么人?” “堂下一百多人的身份。” 云起挥了挥玉骨扇,下巴往前一点,“前头这个我倒是认识。”唇上扬几分,带笑的声音道:“周管家,好久不见啊。”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缓缓抬起头,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苍老,只是眼神沉压压的,使得面色不同之前和善,无比沉郁。 他冷冷一笑,垂下眼睑一句话也不说。 于方镜又道:“今日特意请了陆小姐前来,也是有事要求证。”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颔首示意。 于方镜不再废话,直接请了第一个人上来,是个中年男子。 男子不知晓何事,见到堂上这么多大人物顿时两股战战,“草,草民参见大人。” 于方镜:“看看跪在下面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中年男一个个看过去,迟疑道:“草民……不认识。” 子桑瑾拧起眉头,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不满。 于方镜不急不躁,仿佛早就心中有定数,说道:“周管家这几日天天去你香烛店买东西,你却没见过他?” “回大老爷,香烛店虽是小民的,但平日都交给小民妹夫在管事,小民一般不过问。”心里打鼓,难道妹夫干了什么违法律令的事连累到他了? 谁知,于方镜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说道:“你说的是香烛店那位店小二,本官叫上来你认一下人。” 中年男子原先还疑惑,等见了人更迷惑,“这,大人,这人是谁,小民不认识啊。” “不是你妹夫?” “大人您开什么玩笑,草民的妹夫草民怎么可能不认识。” 于方镜话锋一转,“他确实不是你妹夫。” “啊?”中年男子快给他绕得转不过弯来。 “不过近期开店做买卖的可都是这一位。” “怎么可能?”中年男子第一个反应是,难不成妹夫背着他偷偷把铺子盘给别人了,可是地契在自己手里没错啊。 于方镜对着门外候命的衙役打了个手势,“本官在香烛店后院新砌的矮墙里发现了一个人。” 中年男子心里忽然猛跳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等他看到衙役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过来时,心跳都快停止了。 “你且认一下这具尸体。” 衙役掀开白布,在场不少人倒吸一口气,全都不敢直视。 尸体早就腐坏,溃烂不成样子。 中年男子一惊一吓,弯着腰干呕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起尸体的手来看,看过后仰天哭嚎:“大良啊,是我妹夫大良,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谁害了你啊……” 于方镜叹气摇头,“你妹夫几个月前已经遭难,要不是府内衙役前去查案时发现野狗刨墙,怕一时半会很难找到。” 中年男子哭倒在地,颤着手指向香烛店‘店小二’,“是不是他害了大良,大人,您要给小民做主啊。” 于方镜让衙役将尸体和人都带下去,回过身道:“头一桩,香烛店伙计是假,至于真实身份我们待会儿再说,现在有请第二位人证。” 对于于方镜的故弄玄虚,孟学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南宫止和祁尚因为知情不说话,子桑瑾沉敛眉目静等事态发展,唯有钱良汗如雨下,坐如针毡。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这一会儿功夫,各人心神转了几个弯,衙役已经带着第二位证人过来。 云起扬了扬眉梢,笑了。 “此女名叫秀芳,下巳村人。”于方镜将秀芳的身份一笔带过,重点突出一点,“曾给周府做过事。” 跪在地上的人里,其中一个女子忍不住抬起头,眼神对上秀芳,后者瑟缩着身体往后躲。 “秀芳姑娘,你跟本官说几日前晚上,你出城后撞上一人,正是周府已经故去的小姐周裴,可有此事?” 秀芳脑袋快垂到胸口,抖着嗓子道:“是,是的,民女,民女……” “你会不会认错?” “民女给周小姐送过绣样,”秀芳摇头,眼神晃到底下,声音马上低弱起来,“周小姐她唇下有痣,民女,民女不会认错。” 于方镜抬手摆了个手势,“下面这些人你是否认识?” 秀芳缩着脖子迟疑,于方镜劝慰道:“秀芳姑娘不用怕,只管大胆说出真话,其他有本官做主。” 许是这句话起到安慰作用,秀芳果然迈动了步子,在外面绕着众人,走到某处突然停下。 咬了咬唇,手往前一指,道:“她就是周小姐!” 帝丘问道 第215章 公堂审案(2)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周裴眸光一厉,脸庞面无表情,冷然地牵起嘴角。 于方镜拦在两人中间,眼神郑重道:“周小姐可是周裴?” 秀芳诺诺:“回大人,是的。” 于方镜抬手,抖开袖袍扫了半个圈,“你再仔细看看,下面这些人中,还认识谁?” 秀芳眼神光滑过周管家,兀自摇了摇头,然后在他身后的两个中年男子身上停顿了较长时间,“左边的好像是周家大少爷。” “周家大少爷周挺?”于方镜确认道。 秀芳咬着唇点头,她踏着步子后退不小心踩到了人。 “你一个小小婢女敢踩本小少爷,是不是想死。”声音虽稚嫩但跋扈。 大家看向发声的人,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大半个身体叫一个妇人搂在怀里,此刻挣脱开来,满脸凶狠霸道的愤怒。 于方镜眼眸半转,“哦?你是谁家小少爷?” “哼!我们周家人在帝丘一霸,你们得罪得起吗?”他叫母亲搂着跪了半天已是不耐烦,再被秀芳无意中踩踏,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就彻底发作。 于方镜意味深长的一笑,“周家啊。” 小孩还想叫嚣,他母亲赶紧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其他人不作声,即便最前头的周管家和被秀芳认为周家大少的周挺,全都没什么表情,一脸麻木地跪在地上。 孟学礼两边眉头挤在一起,出声道:“周裴?周挺?周家人?”他发出很多人都存在的困惑,“周家灭门,周家人尸首不是都在义庄被烧毁了,哪还来什么周家人?” 于方镜对着他拱拱手,“孟大人稍安勿躁,下官正是要和太子殿下及几位大人说一件玄事。” 子桑瑾眼波微动,看向堂下众人,道:“于知府想说,周家有人幸存。可当日验尸,不是刚刚好一百四十九具尸体,无一人缺漏。” “回太子殿下,下官正要说到这个。”于方镜客气地对陆安然颔首,“当日由陆小姐经手验尸,一百四十九人的头颅都是陆小姐一个一个对接回原位,陆小姐是否确定,中间并无一人出错。” “不会。”陆安然有底气说这个话,她看了眼周裴和周挺两人,压下心里的震惊,回道:“当日尸体有损,我从骨骼及断口连接处判断,正如树有年轮,骨骼也有年岁差异。” 于方镜点点头,让人将秀芳带下去,转身对着大家说道:“我让这两位证人前来,是想告知太子和诸位大人两件事。其一,和周管家日日接触的香烛店‘店小二’并非原来店主,真正的店主被人谋害后封在矮墙当中,野狗闻到味道刨地才让本官的人发现。” 于方镜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其二,村女秀芳辨认,周裴与周挺二人身份无疑,还有这位小童脱口而出‘周家’二字,然而众所周知周家早已经灭门,这又是何原因?” 他神情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说道:“事实是,根本没有所谓周家灭门,堂下正好一百五十人,全都是周家人!” 此话一出,不仅子桑瑾一人惊诧,云起和陆安然默默对视,两人神情同时变化,沉入思考当中。 南宫止走到于方镜身边,经过最初的震动,他已经将这件事慢慢消化,这时说道:“太子殿下,臣可以证明,于知府所言句句属实。例外还有其他证人,但凡与周家有过生意接触的众人,如果需要,可以一一上堂来对峙。”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用说太多,无人怀疑跪在堂下这些人的身份。 只是事实出乎预料,大家花了一些功夫来接受。 “原本这算不得什么精妙的计划。”于方镜感叹道:“只是从农庄落脚开始,我们无意中陷入了周家下的套里,周管家顺势而为,让周家灭门案以最顺理成章的姿态进入大家视线。” 当时周管家扑上去大哭大叫,以至于没人怀疑死者不是周家人,也没人去怀疑一个在周家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忠仆,更没人想到这样一场旷世欺骗。 南宫止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微微弯腰,对周管家道:“后来未免夜长梦多,你故意烧毁义庄,把尸体都毁之一炬。” 云起摇头感叹:“好厉害的管家。” “本宫有个疑问。”子桑瑾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出一丝锐利,“刚才那位叫秀芳的女子既然认识周家少爷小姐,为何独独不认识一个迎来送往的管家?” 在云起意识到周管家行事异常之后,也认定他这人不简单,但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到了这会儿,却和太子一样产生了一种异样感。 南宫止靠的最近,他仔细端详周管家的脸,对外招手喊了一声:“朝九。” 进来一个黑衣装束的矮小男子,跪地行礼后,安静候在一边。 “朝九略通易容装束。”南宫止简单解释一下,吩咐朝九:“检查一下他的面部。” 朝九毫无感情的眼眸看了半晌,出手撕扯掉周管家粘贴的胡子,又拿出一瓶药水抹在他脸上,顷刻间褪下一层黑色,另一张苍老的脸出现,比原来的容貌白一些,也多了一份严肃威严。 “唉哟,唉哟……”钱良跳着脚起来,“这这这……这不是周家主吗?!” 周管家摇身一变,成了周家主。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当中。 无论如何,一个管家没有能力去谋划这么一件精密周到的事,周家人也不会这么无条件配合。 于方镜仿佛才想到,“钱大人在场啊,你认识周家主?” 钱良擦着脑门汗,“接触过一两回。” “那你不是也认识周家公子?” “记不大清了,怕认错。” 孟学礼冷冷哼一声:“太子殿下面前,钱知县大可有话实说。” 钱良双手匍匐跪地,全身禁不住颤抖,“微臣不敢,微臣实乃难以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故而不敢轻率开口。微臣亦对周家其他人不太熟,直到南宫少辅将周家主的面貌恢复,下官才敢肯定,他的的确确是周家当家人周厚,身后的是他两个儿子,周挺和周耀。” 于方镜疑惑地哦了一声,“原来周耀没有被赶出家门。” 周管家整个人都是假的,他说的话自然没几句真话。 这时,朝九附耳对南宫止道:“大人,旁边那个也改了容貌。” 南宫止随之看过去,朝九指的是香烛店‘店小二’,他点点头示意朝九去除对方的伪装。 按着刚才的步骤,很快换了一张脸,比刚才还要令人惊讶,因为原本年轻的脸骤然换成了皱巴巴一张老脸,谁都无法适应。 “容我猜测,恐怕这才是真的周管家?”于方镜试探着开口。 香烛店‘店小二’扑通跪地,对着周厚磕了个头,“老爷,老奴该死,老奴对不住您。” 周厚眼珠子慢慢移动,落到‘店小二’身上,眼底幽沉淡漠,“你是该死,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好。” 之后,朝着众人冷笑一声,“我周某机关算尽,没想到还是让你们发现,我认栽。” 到了这个时候,周家人心里同时闪过两个字‘完了’,周挺和周耀尚能撑住,周裴已经花容失色,瘫倒在地上,要不是闺阁小姐的教养深入骨髓,恐怕早已抛弃任何形象滚地大哭大闹。 周厚身后周家人低语哭泣起来,声音逐渐汇聚成呜咽哀鸣。 “事到临头有什么好哭的,周家命数已尽,我回力乏天。”周厚嘴角下垂,皱纹拉长整个眉眼,显得面目冷厉。 只是不管眼底潜藏的彷徨神色,或者青筋暴起的手背,都映射出他内心强烈的不甘。 于方镜准备问话,跪在下面的一个女子忽然冲出来,“此事皆由我公公一人所为,我们不知情,不关我们的事。” “闭嘴!”周挺猛拽她,女子跌倒在地。 锦衣华服的女子磕破下巴,鲜血染脸,珠翠散满地,浑身狼狈不堪,极度惶恐使得声音格外尖厉,“这是杀头大罪,凭什么让我闭嘴!我不管,事情都是你们在做,跟我和衡儿无关,要死你们去死吧,不能牵连我们娘儿两。” 女子又哭又叫,其他女眷小厮婢女也跟着磕头请罪,整个县堂吵成一团。 周挺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甩在女子脸上,女子气急攻心,居然昏厥过去。 子桑瑾揉了揉额头,“于大人,堂内人数太多,本宫都觉得呼吸不畅,即便审案,也无需这么多人在场。” “殿下所言极是。”于方镜赶忙让人把女子抬下去,又遣退大部分人群,只留下周家父子几人。 周裴维持的体面终于在跨出县堂时露了怯,脚一软,直接坐在门槛上面。 所有周家人都意识到,早在护卫军出现的一刻起,他们周家就完了。 虽然太子坐在上首,但问案的人显然不可能是太子,于方镜请了请,“孟大人,您来?” “本官虽为隶城刺史,然没有圣上手谕,不好越过知府和知县办案。”孟学礼推辞。 于方镜又转向钱良,“既然在帝丘地界,不如钱大人……” “不不不,下官当不起。”钱良缩小自己存在都来不及,哪敢往前凑,他一个小小知县在这群人里算个屁。 “云世子,您是提刑司司丞,您来审。” 云起敲着玉骨扇,笑似春风秋水,“好啊,不过本世子查的是夜叉案,不如于知府先抓一只夜叉来?” 子桑瑾看不过眼,一锤定音道:“于大人,你继续审。” “是,殿下。”于方镜不敢推脱,只好接下这桩差事。 走到明镜高悬前坐下,惊堂木一拍,面对下首跪着的周家人,眉眼转为凌厉,目光一沉,道:“本官且问,既然你们一百五十口人都在这里,当日周家祠堂的一百四十九具尸体从何而来?” 帝丘问道 第216章 公堂审案(3)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于方镜一句话问完,犹如石子扔入大海,激不起一点水花,反而沉沉地朝下坠落。 他再拍惊堂木,厉喝道:“周厚,本官劝你三思,不要再执迷不悟。” 周厚抬起头来,额头三道皱纹紧紧挤压在一起,凉薄的眼神里带着一抹嘲讽,“草民沦为阶下囚,一切由大人做主,草民无话可说。” 于方镜来气,身体往前倾,冷笑道:“你这意思本官还冤枉你不成?” “草民不敢。” 一百多人同时消失不会毫无踪迹,只是想要查的话却也需要一定时间,奈何周厚父子三人一问三不知,于方镜一口气哽在喉咙口。 “于大人。”一声女音开口,清如水泉,顷刻间所有人目光全放在她身上,陆安然站起身来,清洌的眉宇间神色淡泊,一双眼眸黑而平静,“我给‘周挺’验尸时,曾在他鞋底发现一撮红泥。” 云起点点头,“没错,本世子让人去查过了,好像是什么猴子山的红泥地沾染过来。” 陆安然顺着道:“我问过本地人,帝丘只有猴子山一个地方才产红泥,所以可以证明‘周挺’在死前去过猴子山。” “猴子山有什么呢?”云起合上玉骨扇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不就是几处破落穷山村。” 于方镜疑惑道:“可彼‘周挺’不是此周挺。” 南宫止稍作思考,立马想到:“所以假周挺很可能是猴子山的人?” 祁尚拍桌而起,情绪有些微激动,迎着子桑瑾看过来的目光,抱拳道:“臣想起来,猴子山有一个鬼巳村,原名上巳村,从半年多前村里人开始离奇失踪,到最后整个村庄再无一人,上巳村荒废就成了鬼巳村。” “这个鬼巳村……”子桑瑾放在桌上的手握拳抵到自己下颚处,眼露几分思忖,“本宫好似在哪里听过。” 南宫止点了一句:“鬼巳村最开始失踪的那人名叫朱阿福。” 说到朱阿福,立马和金矿联系到一起,毕竟最先拿赤金石去黑市交易的便是他。 “还有胡天胡来两兄弟,也是鬼巳村的人。” 于方镜摸了一把下巴,脑子转得飞快,“也就是说,这一百四十九口人,很可能就是鬼巳村失踪村民。”抓着惊堂木用力一拍,沉声道:“周厚,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厚交叠双手在前,脑袋垂着一声不吭,竟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 人都死了化成灰,官府没有证据,至于香烛店小二尸体不过是真正的周管家一人所为,他还有周旋余地。 然而,下一刻,护卫军的到来,彻底把周厚打入黑暗。 “禀报太子、诸位大人,属下在周家人寄居的山洞附近发现几匹野狼还有一些东西。” 饶是护卫军用绳子捆绑,狼性难驯,呲着牙眼神凶狠,似乎下一刻就能趁人不注意扑上来撕咬你的脖子,拆食入腹。 还有一堆细碎的布料,偶尔一块大一点,依稀能辨认是人身上的衣物。 “养人喂食野狼。”于方镜冷哼,脸庞浮上愤怒,“光凭这一条,你就无可辩驳。” 另外周家拐卖妇孺,做账放利,于方镜这段日子也不是闲待着,居然让他找到了当年被卖的妇女,还有受周家坑害的不少商人。 证据一个个摆在眼前,周厚始终沉默,好像事不关己,只是脸上神色渐渐灰败。 云起的眼神若有所思的在于方镜和太子当中转了转,此前于方镜并不知道周家人还活着,所以收罗这些证据恐怕别有所图。 孟学礼显然也想到这些,眼眸动了动,面色晦涩不明。 不过最重的一击却来自周家内部。 “草民招了,草民全部都招了。”周家一位女仆扑跪在地,眼泪鼻涕全都往外流,“太子殿下,各位青天大老爷,这全是老爷的主意,害了上巳村的人,让他们被野狼生生啃食,又伪装成周家一百多人遇难。” “老爷说有了金矿,周家这些家业算什么,换个地方照样风生水起。” “他怕了,贩卖妇女幼童那些事,官府早就盯住他,又怀疑有把柄在官府手里,所以从胡家兄弟那里知道了金矿后,就想出了这样一招,准备来个金蝉脱壳。” “还有放利,周家人逼死过一个商户,帝丘陈村人氏,大老爷你们可以去查。” 她说话颠三倒四,但又句句重点。 周厚脸上的肉狠狠颤抖了几下,怒目而视,“蠢妇!” 要不是他需要人来帮着打理现场,就该把这一群奴才全都处理了,也不会落到如今被反咬一口。 余威犹在,女仆跪着往后退了几步,抖着声音道:“是你害了我女儿。”说着,想起痛苦的事,声音慢慢坚定,恨意喷涌而出,“你说让我女儿假装小姐,可你们怎么做的,你们真的逼疯了她啊。” 女仆在周家多年,但她丈夫是上巳村的人,女儿和周裴一般年纪。 周裴娇生惯养哪受得了假扮疯子又脏又蠢,所以周挺想到女仆的女儿,说好的假装一阵子就放回去,周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真正的逼疯了那个小姑娘。 最后,还把逼疯的女孩同其他上巳村的人一起推入野狼群里。 女仆原先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她的恨意一直都在,到了这一刻,终于全都报复回去。 “你们周家干尽伤天害理的事,现在这个下场,都是你们的报应!” 周厚闭了闭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强提的精神气萎靡下来,整个人像是又老了十几岁,垂垂朽已。 女仆一朝把所有怨愤发泄出来,人有些疯狂,于方镜让衙役请下去重新誊抄一份问案笔录,县堂再次回归清净。 “大人想问什么,草民都可以交代。”周厚沉重的嗓音像是摩擦过石头,带着嘶哑,“稚子无辜,一切罪孽都是草民和两个儿子做下,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不要牵连家人。” 这算是走投无人后的妥协。 于方镜黑面铁口,对着太子拱了拱手,道:“太子在上,本官秉公办案。既不会冤枉你,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疑点。” “是我干的。”周耀突然插嘴,左边嘴角缓缓下拉,形成一个带着邪性的笑容,“我联合金蛇门和盘龙寨当家拐卖人做交易,又谋害了上巳村一众人。” 如果说周挺长相属于敦厚稳重,周耀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类型,他眼睛狭长,下巴削尖,透着一股子不良的精明。 “周家这点基业算什么,放在大宁朝也不过是普通富户。”周耀语气不正经的,带着股狂傲,“山匪莽夫,倒是也有点真东西,起码我偷学来的易容装束还不错吧?” 于方镜眯了眯眼睛,“周厚和周管家脸上的易容全是出自你手。” 周耀爽快点头:“不错,不止如此,砌墙封锁尸体也是我的主意,可惜千算万算,漏算一条野狗。” (长街上,香烛店后巷,鹿陶陶扔了最后一块肉骨头,看着低头认真啃食的野狗,站起来拍了拍手,“好了,你的战利品都在这里了,慢慢享用吧。”) 县署内,周耀还不知道所谓正好出现的野狗也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只是在谋算这方面他就输了一筹。 周耀说着:“金矿嘛,数不尽的金子啊……”夸张地大笑道:“你们要是无意中发现了,愿意交给官府吗?凭什么我发现的东西,还要无偿上交?” 子桑瑾站起来,宽袖一甩背到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你之所以享这盛世安泰,免战争侵扰,免流离失所,皆由王朝庇护。如今你站在这里,脚踩大宁朝国土,既享受了王朝的庇护,又何来抱怨王朝律令?” 或许太子这一身份威慑力过重,周耀怔了怔,居然没敢回话。 审问再进行,周耀老实了许多。 “金矿最先发现的不是周家人。”周耀说道:“就是你们口中那个朱阿福。” 说来也巧,周家发现铜矿,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一干人前去当短工,干了个把月又被叫停。 朱阿福这个人性格算得上老实人,但有个坏处就是手脚不太干净,总喜欢占小便宜,顺点什么东西。 矿停了下来,朱阿福就惦记着能不能捞几块铜出来倒卖,至少能换几坛子酒钱。 那天晚上朱阿福摸黑上了山,结果夜黑行路不小心掉到一个坑里,简直是太倒霉了。 还好不是野兽的坑洞,山里人不讲究,朱阿福就蜷缩身体在里面委屈了一夜,只是天太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差点没把他冻死。 如果说上一刻朱阿福还觉得昨夜是这辈子最倒霉的时候,那么下一瞬间,他觉得老天简直跟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他在坑洞里发现了一块闪光的石头,用力刨开后一看—— 居然是金子! 之后,贫穷的朱阿福突然变了个人,不仅花费大手大脚,还将大把银子洒在欢场,简直称得上一掷千金。 这样的变化很快引起两个人的注意,就是同村的胡家兄弟。 帝丘问道 第217章 万恶之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沉醉在奢靡放荡的生活当中,逐渐放大朱阿福的欲念,他多次往返山中敲砸赤金石,再将赤金石带到黑市交易。 最先引起注意的是同村的胡家兄弟,他们偶然撞到朱阿福穿金戴银出入豪华酒楼,抓着机会‘逼问’一番,奈何朱阿福好歹知道深浅,咬紧了牙不肯说。 于是,胡家兄弟先偷偷地去周家告了个状,说朱阿福手脚不干净,肯定是在干活期间顺了周家东西,让周家人逮着揍了一顿。 这之后,胡家兄弟越想越不对劲,平日干活他们都在一起,也没瞧着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朱阿福到底偷了什么发财。 胡家兄弟留个心眼,在朱阿福花完手里银子再次进山,他们偷摸跟在后面,终于发现这个大秘密。 一座金矿摆在眼前,胡家兄弟几乎为之疯狂。 贪念起,万恶生。 胡家兄弟想据为己有,又恼恨朱阿福行事太过张扬,日子久了恐怕瞒不住,狠狠心,两个人把朱阿福直接杀了埋尸。 相比起来,胡家兄弟低调不少,既没有出入豪华酒馆也没有去欢场一掷千金,他们买首饰,盘铺子,自以为没人知晓,但其实都落入周家人眼底。 “穷佃户一夜间突然发财?”周耀嘲弄地笑道:“还不如相信天上下红雨。” 原先周家人揍了朱阿福一顿,一开始没什么,后来周耀知道这个事后,心里产生怀疑,随便叫人查了查,疑窦更深。 金钱无罪,罪恶在人心。 周家人想要查一两个穷佃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胡家兄弟没享受两天,跟着朱阿福去地府排队报道。 “金矿啊,一个金矿,谁能不动心。”周耀的眼底有些疯狂。 于方镜一手放在惊堂木上,沉着眉眼,道:“朱阿福和胡家兄弟尸首何在?” 周耀:“朱阿福的不清楚,谁知道埋哪里去了,至于胡家兄弟,让狼啃食了,骨头扔在十八泊,估计还沉在湖底吧。”口气毫不在意,完全漠视人命。 云起望天掐算时间,怎么算尸骨都半年多了,他吃的那碗银鱼豆腐羹却是半个多月前,心肺顿时都开始不爽气。 他用玉骨扇偷偷戳了一下陆安然,本想眼神交流一番,却见她双眸微垂,定定看着地面,少见的发呆状态。 南宫止的声音响起,“说到十八泊,臣想到一件事,夜叉杀人案中,曾有几桩案子,就在十八泊附近。” “少辅提醒得好。”于方镜打开思路,嘶一声道:“夜叉每每杀人,都在分水岭一带,之前不觉什么,眼下看来,似乎有些不寻常。” 云起一听,几乎马上接口说道:“不用想,夜叉也肯定是周家造出来的。” 这样,夜叉杀人就破案了,完美。 于方镜抽了抽嘴角,“云世子,这个……咱们还是要小心求证。” 云起大有不以为然之色,“光是周家出了个周裴让夜叉逼疯,就大大提升了嫌疑。” “分水岭虽广,若以金矿为中心划一个圈,死的人正好都在圈外。”南宫止认同云起的话,但提出更可靠的依据,面向太子道:“臣大意揣测,周家是为了掩护金矿存在,怕再有一个朱阿福发现金矿,所以对外假传林中有夜叉。” 云起抓着玉骨扇对掌拍了三下,“南宫少辅说得好,本世子相当同意。” 子桑瑾斜睨他一眼,“除了这个,云世子没有其他可说?” “啊,这个嘛。”他毫不要脸地摊摊手,“南宫少辅都替臣说了啊。” 子桑瑾被他气的一笑,对着周家父子又瞬间冷下脸,“本宫问你们,关于夜叉杀人,是否乃你们刻意假造,只为了隐瞒金矿位置?” 周耀还待说话,周厚对着他摇摇头,双手交叠贴在额头朝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抬头道:“是。” 虽然周耀想要一人揽下,但周厚清楚这不是周耀一个人能扛的,他现在心里唯一寄予一点侥幸,最后能留下周家的后人也好。 血脉延续,周家终有希望。 于方镜赶紧追问:“周裴装疯,也是周家为了夸大夜叉?” 周厚再答:“是。” “周家做这么多为了什么?” 周厚沉默几息,眼神不如一开始坚定,脸庞爬满衰败之色,吐出浊气道:“正如黄婆刚才说的,有了金矿,周家何愁不能在其他地方开疆辟土,另闯一片天地。” 早在许久前,周家就知道贩卖妇孺这个事迟早是个隐患,后来放利又叫人拿捏把柄,他们迫于威胁,不得不和薛泰合作,但大部分利其实都被薛泰白白占去。 尤其年前,周家隐隐感觉官府中有人在查他们家,只要曾经做过的恶,就不可能完全彻底抹除掉,虽然有薛泰在,或许能通过利益谈判让他保下周家。 可万一出现了比薛泰更位高权重的人呢? 而且他们周家永远要受制于人,白费力气赚钱供养他人吗? 所以,在周耀通过胡家兄弟发现金矿的时候,他们策划了这起案子。 先是周厚故意当面将周耀赶出家门,其实周耀转为背地里偷偷安排,包括谋害香烛店主人。 他藏身香烛店又利用民间传说放出分水岭出现夜叉的消息,让大部分人不敢靠近,还把不信邪的人残忍杀害,圈禁野狼分食尸体。 “愚民最好糊弄不过,死几个人罢了,他们就会自发帮你宣扬夜叉杀人。”周耀说着,还带着一点得意。 这中间,最难的一点就是怎么找来一百多具尸体伪装成周家人。 最终周耀盯上了上巳村。 于方镜问他原因。 周耀道:“很简单,一来,我怎么确定朱阿福和胡家兄弟是否无意中对同村人透露过什么;二来,都已经‘失踪’了三个人,再发生点什么,不是更顺理成章?” 于方镜的愤怒显而易见,他尽量压抑着,咬牙切齿道:“这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啊!” 何其残忍,何其丧心病狂。 “周家其余人不知道,我只告诉他们放利的事情官府察觉了,需要去山里躲几天。”周厚开口道。 于方镜冷声道:“本官如何相信?” 周厚早就准备好说辞,“因为周家上下一百五十口人,一个不少在这里。未免周家其他人发现身边的丫鬟仆子少了,才找了一百四十九具尸体伪装。”否则只有他们周家自己人,上下不过二三十口。 “本官简直难以相信,你如何能厚颜无耻说出这样泯灭良心的话。”于方镜窝在蒙都十几年,审判过最恶的人,也不及周家万分之一。 周厚反而发问道:“一家之主,守护家人何错之有?” 于方镜气得把手中惊堂木甩了出去,重重和青石板地面接触,砸出一个小坑,“那你就要害死无辜的一百多条性命吗?”他震惊又痛心,“一百多人啊!都是一条条人命!” 枉死的一百多人成了一个数字被在场人反复提起,可他们活着时,全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他们消散在天地间,堙灭于大火中。 县堂里的人心情跟着沉重,好像惊堂木不是砸在地上,而是他们心中。 钱良更是满脸煞白,腿脚一瘫,心里默念完了,这次是真完了,他的辖地内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案子,如今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被削了官帽。 云起暗中注意陆安然,从刚刚开始她就垂着头,好像堂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和她无关,反常的厉害。 后面的审问更详细,周厚父子也一一交代,只是始终坚持周家其他人都是无辜不知情者。 于方镜曾经和陆云二人说周家拐卖妇孺时养的一群壮汉,其实是盘龙寨和金蛇门几个当家,他们和周家合谋干了一桩桩案子,后来买卖被迫终结,但周家又怎么放心。 荒山水潭里发现的数十个彪形大汉便是盘龙寨和金蛇门当家,只可惜当时官府断了线索,没有再细查尸骨,否则就会发现这些人都是中毒而死。 另外关于放利的本子,周厚自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全毁了,这样又牵连出一批人来。 案子审到快天黑众人才散去,子桑瑾让护卫军暂时将周家人关押在县署牢房内,明日再审。 陆安然和云起坐马车回云府别院,一路无话。 进了院子,云起拽住一门心思往里走的陆安然,故作轻松道:“于方镜算干了一件好事,不用本世子再出一分力气,夜叉案就破了。” 陆安然没有转身,偏过头,漆黑的眼眸无光,像深渊幽邃,“一百多条人命,就这样算了吗?” 云起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和她面对面,心有所感道:“你在自责。” 不用疑问,一眼看透。 陆安然半垂眼帘,心里有些反感这个时候和云起的那点默契,又不知道怎么去排解横冲直撞的愧疚。 她作为一个仵作,却连最基本的确定死者身份都没有做到! “周厚干扰了你,谁也不会怀疑受害者府中‘管家’的话。”云起声音放轻了,安慰道:“如果真要细论,问题在我,我身为负责此案的提刑司司丞,居然放过这样大一个疑点。” 长久的沉寂后,陆安然以一种冷静的疑问口吻问道:“云起,我真的适合当一个仵作吗?” 帝丘问道 第218章 鬼城吞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周家案牵连甚广,于方镜没日没夜连审好几日。 细查下去,盘根错节居然牵连出南方大部分官员,甚至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孟学礼。心惊肉跳之下,于方镜紧急刹住,小心翼翼地和太子殿下密谈几个时辰。 次日,驿使携带数十封折子向王都急奔,城楼上方‘帝丘’两个古篆被漫天扬起的尘土覆盖,好像连同整座城都布满阴霾。 帝丘县城的百姓只看到护卫军戒严,抓了一批又一批人,城里风声鹤唳,又谣言四起。 上巳村的一百四十九具尸体被周厚一把火烧了,但其他丢弃在荒山僻地的尸骨被抬了回来,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护卫军满面冷肃、步伐如飞地抬着白布覆盖的尸体在城里街道上飞快经过。 周家的恶,丧尽天良,百姓只闻其一二已经汗毛直立、不敢置信。 暂停审问的日子里,云起好不容易落个清闲,坐在云府别院的大槐树底下喝茶。 鹿陶陶蹲在旁边嗑瓜子,边时不时拨动一下地上一粒瓜子壳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蚂蚁永远在原地团团转。 寻清和马旦两人坐在长条石板凳上,同是右手撑脸,魂游神天的样子,良久,同时低低叹一口气。 鹿陶陶再一次把瓜子壳挡在蚂蚁面前,歪着脑袋道:“你们两一大早露什么倒霉相。” “唉……”寻清换了个手撑住脸,“施主,我们缘分已尽,贫道明日就告辞了。” “谁跟你有缘,小破道士。”鹿陶陶挪动过去,伸手掐了一把寻清,“脸都大了一圈,是不是舍不得这里的伙食?” 寻清被说中心事,羞赧了脸,“施主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云起看过来,“找到你师父门人了。” 寻清重重点头,“嗯,前两日师叔来信,我们说好在三元观碰头。” “明日我让观月送你。” 寻清单手作礼,“谢施主,这段时间劳烦施主收留,他日若相遇……” 话还没说完,鹿陶陶连连摆手,“得了得了,遇到你个倒霉孩子又没好事,从此江湖不见!” 寻清挠了挠脑袋,对着这几天同吃同住的马旦问道:“马大师你有什么困扰吗?” 马旦还是那一套杏黄色道袍,故作姿态的时候仍旧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只不过如今耷拉着一张便秘脸,就算是世外高人也被硬生生拖入凡尘。 马旦幽怨着不说话,鹿陶陶哈哈大笑道:“他在忧伤没到手的百两银子。” 周家被抓了,‘周管家’承诺的香火钱自然不了了之,马旦再怎么说也念了好几天经,这一下全白念了。 鹿陶陶幸灾乐祸道:“常年骗鬼,好叫鬼骗了,嘻嘻嘻。” 马旦眼珠子移动,对上寻清微微张开嘴的脸,干咳一声立马坐正,一脸义正言辞道:“贫道岂是为了几两碎银计较,只是感叹世界之大,人心不古,周家所行孽业旷古未闻,难怪贫道念经数日,亡魂不安,想来是冤屈未得伸张,不甘离开尘世。” “说真的,要不是我知道你叫马旦,我还真信了。”鹿陶陶啧啧道。 寻清认真道:“马大师,我相信你!你和我师父一样,有道根。”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你就跟他混,迟早混成小骗子。” 马旦极为感动,他真心喜欢寻清这个孩子,不止没有其他孩子这个年纪该有的任性莽撞,寻清太过懂事反而惹人心疼。 “寻清,你明日就走了,贫道也没其他相送,不过去年得了一本青云道长的手抄本,对你修道之路或许有用。” 如果说东岳真人活跃在朝廷,百姓敬仰,那么青云道长真闲云野鹤般潇洒的人物,在修道界很有威望。 鹿陶陶踢了云起的鞋子一下,“马旦骗着骗着,把自己也骗进去了?”真以为自己是道士。 云起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你很闲?” “我还问你呢,陆安然怎么了?”鹿陶陶跳到大槐树的树干上趴着,从上往下俯视云起,“那天晚上回来后就不对劲。” 云起眼眸动了动,淡声道:“养伤。” 那日回来陆安然问完那句话就回房了,但云起知道这个坎盘桓在她心里过不去。 不仅是懊恼愧疚,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开始质疑自己。 毫无疑问,陆安然是个聪明人,他们都不怀疑如果陆安然学医同样是个很好的医者,就如后来入了医辨馆,她帮着云起破获一起起案件。 并不是自负,可依然造成了错误。 仵作——检验死者,替死者阐述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云起告诉她,“尸首都毁坏,连钱知县都认不出来,另外还有周厚上蹿下跳,我们都被蒙蔽了,不单单是你。” 陆安然不肯放过自己,“但我才是仵作,不是吗?” 如果连仵作都没有验清尸体,谈什么还死者公道? 鹿陶陶哦了一声,下巴枕着手臂,“受打击了。” 云起想,鹿陶陶说的没错,陆安然这次是受了致命性的打击。 饶是陆安然寻常表现的淡然,可身为蒙都陆氏子女,骨子里肯定是骄傲的,她不过是没有把这一面展现给别人,而是深刻入自己的领域里面。 拿起柳叶刀,她可以在尸骨堆里劈青云朗朗,揭日月而行。 镇定,果决,一针见血,从容不迫。 因此,犯了最基本的错误时,才那么难以接受,不肯放过自己。 “怎么样……才能让她想开。”云起自言自语道。 鹿陶陶翻了个面,抠着树皮撇嘴道:“有句话叫什么,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陆安然的世界崩塌了,你就重新给她再造一个呗。” 云起幽幽扫了鹿陶陶一眼,在鹿陶陶被看的浑身发毛要炸毛的时候,云起点头道:“有点道理。” 鹿陶陶:“……”她说什么了?她纯粹在瞎掰啊。 — 王都 八百里加急一路风驰电掣,犹如在朱雀街席卷了一场风暴,直冲东方位皇宫方向。 这股风刮到临华殿为止。 御书房里,皇帝草草看了一遍信函,眼睛死死定在其中被血染红的一个地方,脸色阴沉的能滴水。 “皇上,赵校尉留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封信函送至驿站,微臣不敢耽误,日夜赶路,一路跑死了七匹马。”驿使余光扫见皇帝脸色,吓的脑袋磕住地面,大气不敢喘。 皇帝紧紧抓住信函,太过用力使得纸张团皱在一起,几乎要被拉扯撕碎,沉冷的声音道:“退下。” 驿使摒着气慢慢后退,退到门槛,小心的跨出去,终于离开临华殿,才真正喘了口气,顿时觉得心口生疼,适才天家皇威过重,被压的不敢抬头直视,有种随时丢了小命的错觉。 王且候在殿外,眼皮子直跳,预感有什么不妙的事,听到里面唤了一声:“召柳相入宫。” 他朝里行了个礼,“是,皇上。” 小跑着传话,迎面撞上多日禁闭思过的二皇子。 “王公公,急着去哪儿?” “奴才见过二皇子,奴才替皇上传个话。” 子桑皓和淑妃得了消息,帝丘那个被灭门的周家不仅没死,反而成了凶手,因事关薛泰,淑妃也有些坐不住,想让二皇子先来探探皇帝口风。 不过眼下看王且的神色,“父皇心情不好?”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 这句话说的不明朗,但子桑皓已经从表情上咂摸出一点味道,“王公公忙着,我改天再来。” 王且哪里有空顾忌二皇子,他拱拱手,提溜着衣摆快步离开。 柳相知身为皇帝心腹,三天两头进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身居高位,但始终待人温和,加上人到中年却没有折损他一点风采,反而更添加成熟魅力,因此宫里的大小宫女每次撞见都脸红心跳。 平时柳相知也会给人一个体贴的笑脸,但今天他一路走向临华殿,仿佛视万物为无物,脸庞有些严肃,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走到门口,对着王且颔首示意。 王且低声道:“柳相请稍等。” “让他进来。”皇帝听到动静,不等王且进来禀告,对外说道。 柳相知入殿行礼,皇帝站在窗前,侧身而对,脸上明暗交替,面色不虞。 “皇上,是不是新军出问题了?”柳相知先问道。 皇帝手指压在信函上,转过身来,面沉如水,双目如鹰般锐利,“你怎么知道?” 柳相知沉着道:“新军每过一段时间,有飞鸽传书送到臣这里,但最近已有五日断联,臣有不好的预感。” “按路线行进,他们应该到了哪里?” “距离沙珈城三百里的赤城。” “人在赤诚不见了。”皇帝冷冷道。 柳相知一惊,“一万人马都不见了?” “赵书行拼着重伤跑出来,送信函到驿站,人已经死了。” 柳相知看过书函后,震惊之色更重,“平地出现鬼城,怎么可能?!” 皇帝双手背在身后,全身似有寒气笼罩,使得整个人越加沉郁,“如赵书行所言,这一万人,都叫鬼城吃了。” 所谓新军,原也是掩人耳目,如今一整支军队失踪不知生死,皇帝的谋算即将落空。 这一场帝丘道场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皇帝甚至觉得,就是太子引入野兽群摧毁道场,可能才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心里的不快增多,对太子更加不满。 王且听着里面没有声音,才战战兢兢跨过殿门,对着里头禀报:“皇上,光禄寺卿杨大人以及护军参领杜大人请求面圣。” 帝丘问道 第219章 殿前评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随同两位大人一起入宫,还有快马加鞭终于从帝丘赶到王都的驿使。 杨杜二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来,誓要请求皇帝为自己女儿讨一个真相。 皇帝翻阅厚厚一沓信函,从头看到尾,表情不变只是眼眸愈加深沉,黑不见底,像是凝聚了一场暴风雨。 柳相知不动声色地暗暗扫了杨杜两人,在心里摇了摇头,他们来的时机不凑巧,正好闯在了皇上怒火上。 一万‘新军’失踪的莫名其妙,皇上好好的计划不能展开,道场马上结束,稷下宫学子也要回来,而下一次这么好的机会还不知什么时候,收复北境再次遥遥无期。 柳相知和皇帝都怀疑‘新军’失踪是否阴家联合最靠近赤城的盛乐郡联合搞鬼,如此这样一来,皇帝的算盘不止没打响,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蒙州七郡,蒙都陆逊不闻外事;兰州郡乌拿懦弱不堪用;蛮犀郡头脑简单;明殊郡墙头草两边吹。最令人头疼的当属安夏郡,野心不小,暗中养私军,所图非小;而洛川郡和盛乐郡是姻亲,虽然盛乐郡只剩下空壳,但洛川郡是如今除了安夏郡外手中握有军队最多的一城。 幸好七郡人心不齐,不过如果强敌来袭,说不定反而让他们拧成一股绳。 这个最有可能的外敌便是心心念念收服北境,一统内陆的子桑九修。 所以,对待北境问题,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皇帝看了一半,手中信函重重砸在地上,冷中带怒道:“游玩,狩猎,朕让他们去听道悟道,还是让他们奉旨出游?” 杨杜两人眼泪还来不及收,被这一声怒吼吓得卡在半路,实在想不到皇帝怎么突然冲他们两个苦主发难。 “皇上,小女平素在家最为听话,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人没了,死状凄惨,居然连个完好的身子也没有……”杜大人说着说着越来越伤心,抬手遮面呜咽道:“微臣的夫人当场昏倒,日日以泪洗面,还请皇上做主啊。” 杜大人这番哭诉情真意切,年过半百的人哭得不能自已,皇帝后面的怒火怎么都不好再发作。 杨大人见此,再接再厉道:“说是狩猎,怎么可能真让一群学子去危险地方,臣听说他们就在最外面做个样子,加上有护卫军看护,猛兽就算要袭击,也该突破护卫军这一层。可是奇怪的是,野兽直接越过护卫军不说,她们发了响箭,为何没人及时救援。” 皇帝眼底几番沉浮,这些他早先通过南宫止的信笺了解过,虽然南宫止说得含蓄,并且把审问记录都如实上奏,但皇帝一眼就看出漏洞。 现在杨杜再来闹一场,更肯定哪是什么尧安自作主张,一切都是定安所为。 定安什么性格,尧安又如何忠心,皇帝心里门清,不过正如云起揣测的那般,他当然不会为了外臣的女儿大肆动作,向天下昭告他们子桑家纵女行凶。 这就是皇权。 柳相知看破一半,却也知道杨杜两家讨不到什么公道。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能提前看清现实,或许日后皇帝看在亏欠上,给杨杜两府点面子,若出青年才俊还能得点提拔。 “既然是护卫军护卫不利,朕便杀了他们给你们女儿作陪,你们看如何?”皇帝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比深冬朔风还要冷冽。 杨杜同时身体一抖,磕头道:“臣不敢。” “野兽害人,护卫军没有看住,你们想让朕处罚哪个?” 杜大人还想说什么,杨大人很有眼力见的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抢着话头道:“皇上,虽然臣和杜大人痛失爱女,但不能不辨是非,若因臣等缘故冤枉死人,岂不是叫她们在九泉下不得安宁。猛兽无知,又熟识深山密林,只恨畜生无情,小女……小女命不好。” 皇帝因杨大人有这样的见识眸内温度暖了几分,“爱卿节哀,朕特赐两颗夜光珠,以保尸体不腐。” “谢皇上大恩!”杨大人拉着杜大人一起磕头。 送走杨杜,皇帝让帝丘的驿使进来,送来的除了记录周家案子详细审案笔录外,还有一本放利本子,其中牵涉到不少官员的正是这本册子,另外也有于方镜自己口述事件经过。 宫道上,杜大人不解的问道:“杨大人,不是说好了要查明事情真相,你怎的……” “要不是我刚才反应快,你就冒犯圣上了!”杨大人皱眉道。 杜大人眼眶发红,沉默地看着天边斜阳,叹气道:“你我派出去的人明明说这个事好像和兴王府的手下有关。” 杨大人通透地冷哼道:“然后呢,逼着皇上惩处一个兴王府下人,然后惹得龙颜不悦,还是让皇上惦记着咱们今日识大体,日后为子孙后代谋点福?” 杜大人经过点拨也早明白过来,但想到爱女没得那么凄惨,胸口梗着一口气怎么都出不去。 “杜大人。”杨大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君在上,臣为下,言尽于此,望你不要走错路啊。” 本来杨大人不会说那么多,但怕杜大人到时候想不开做点什么连累自己,只好再三提点。 杜大人眼中浑浊的光慢慢散去恢复清明,就连最后眼角的泪也叫风吹干,停顿片刻重新迈动步伐出宫,从刚开始的迟疑,到最后慢慢转为坚定。 — 皇帝握着玉玺在圣旨上盖下章,等墨迹干了卷起来唤王且进来,扔给他道:“你亲自带着去一趟帝丘,传旨给太子。” 最后两个字落字很冷,明显对子桑瑾很不满。 王且弓着腰抱住圣旨,谨慎挑着字眼道:“老奴不在皇上身边,请皇上保住龙体。” “朕没了你个老东西还不能吃喝了?” 王且听不出皇帝心情如何,也就无法揣摩出他这一趟帝丘行是好事还是坏事,恭敬的行礼退出去。 皇帝对柳相知说道:“看到没有,不管陪伴在朕身边多少年的人,说话始终小心谨慎。” “谨慎点伺候皇上是应该的,皇上肩负天下,大意不得。”柳相知含笑道。 “朕身边也就只有你一人能说说话。”皇帝坐下去,伸手揉压眉心,“望舒,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柳相知收着下巴半垂眸,回忆往事,笑容温和道:“回皇上,到今年初春正好二十有三,那年稷下宫也是初八大开宫门。” 皇帝闭着眼睛往后靠,“这么久了啊,朕还记得从前你不像现在爱笑,时常阴着张脸。” “皇上记性真好。”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月御也。” “是的,皇上。” “给你取表字的人,便是希望你逐月光明,远离黑暗。”皇帝停了手下动作,睁开眼问道:“谁给你取的表字来着?” 柳相知笑容顿了顿,很快当没事发生般,回道:“是舞阳公主。” 这个名字一出,皇帝半晌没有说话,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好像有些出神。 柳相知安静站立一旁,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右手拇指重重的按在一颗佛珠上。 打破沉寂气氛的是内侍传话,兴王携女入宫拜见。 — 其他人谁想入宫并不容易,一层层往上请示,但放在兴王父女身上入宫和回王府没什么差别。 子桑九修只有兴王这一个亲兄弟,因而对定安郡主也格外放任了许多,甚至全王都都在传,定安郡主受宠,甚过许多公主皇子。 此言不差,从定安郡主平日的行事可见一斑。 这回定安郡主身受重伤让人抬回来,她醒过来之后看到自己的脸几乎疯了,直接拿剪刀把伺候她的环朱的脸给戳烂了。 还不止,之后不管谁来她房间伺候,有一个是一个,出去后没有一张好脸,身上也都是窟窿,十个里九个是横着抬出去的。 最后还是王妃发令,找了两个会功夫的女暗卫。 定安郡主折腾不起花样,人整日缩在房间里越加阴沉,一双眼睛阴森森的,看着人时,让人浑身发毛。 今天进宫是她在兴王和兴王妃说话时偷听到下午杨杜两人入宫讨说法,定安郡主心里的火也被点燃,带上帷帽直接冲出府。 兴王好不容易在宫门前追上,看她哭哭啼啼,忍不住心疼道:“父王跟你一起去。” 地上一跪,定安郡主一把掀开帷帽,“皇伯父,您看看燕儿的脸,燕儿这辈子全毁了啊,呜呜呜——” 伤处和原来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脸部缺失的地方不知道填塞了什么算平整了,只是缝合的痕迹明显,像是画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圈圈,而缝线水平有限,因此那些圈又如蜈蚣在脸上爬,配合着她凶狠的眼神,好像厉鬼。 皇帝到底是见识过人,面对这样的脸也能不惊不动,“朕让御医再研制些去疤的药物。” 柳相知摇摇头,饶是药圣再世,也挽救不来这样的脸庞。 “皇伯父,燕儿要先杀了害燕儿的人!”定安郡主眼眸一厉,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说道。 皇帝拧着眉头道:“你口中害你的人是谁?” “杜蔓和杨雪儿已经死了便罢,”以防皇帝被杨杜干扰误听误信,她不忘记先发制人,又充满戾气的冷声说道:“陆安然,是她纵兽谋害于燕儿!” 帝丘问道 第220章 帝丘案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定安郡主愤愤难平,脸庞狰狞眼神泛凶光,“陆安然以下犯上,我不过小小惩戒于她,谁知道她怀恨在心,买通县署内线,放邪物伤我。皇伯父,她既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公然藐视皇家威仪,此等奸诈阴险小辈,断不能放过她。” “你想朕怎么处置她?”皇帝的话在嗓子眼滚动,沉得像夏日雷雨天时积压在天空的黑云。 定安郡主盛怒之下,又自恃皇帝宠爱无法无天惯了,没有发现皇帝不悦,反而扯起嘴角露出阴狠的笑容,说道:“我要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兴王一抬头,看到皇帝越来越沉郁的脸色,眼皮子猛跳一下,“燕儿,不可放肆。”说完,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燕儿说话不得体,但她遭人陷害心绪不稳,因而言辞激烈,燕儿是您侄女,您怎么也要替她出头啊。”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道:“殿前失仪,是朕太纵容你们了。” 定安郡主才察觉不对,“皇伯父……” “陆安然买通县署陷害你?买通的是何人?又如何以下犯上?”皇帝目光冷锐,像是一把箭射向定安郡主,“你告诉朕,杨杜两家的女儿又是怎样在死了之后与人合谋害你?” 定安郡主心里咯噔,强辩道:“皇伯父您是不是听信杨启昌和杜德年的话,您不相信燕儿。” “混账!”皇帝龙目一瞪,面色铁青,显示不悦至极。 定安郡主从未被如此呵斥过,一下子有些傻眼。 皇帝厉声道:“杜曼和杨雪儿,是你让尧安扔进野兽堆里,以致丧命。” “不是,是她们无知,自己闯进去……” “满口谎言!”皇帝愤怒地把一沓奏折砸过去。 奏折硬角戳在定安郡主脸上,缝合好没有痊愈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沿着伤口留下来,配合着狼狈扭曲的脸庞,活像半夜讨命的狰狞女鬼。 “事到如今嘴里还是没有一句真话,朕不知道平日仗着朕的恩宠,在外面如何无法无天,不把王法看在眼里。” 定安郡主尖叫道:“皇伯父,他们都是骗你的,我可是你亲侄女啊!” 皇帝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不思己过,反而妄图构陷他人,兴王,你就是这么教女的?” “皇兄,燕儿都叫人害成这样了,您怎么能帮着外人说话呢。”外人在场,兴王被皇帝指着鼻子教训,脸上有些挂不住。 柳相知交握双手站在宫殿边边上,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是不是要朕把你这些年做过的丑事一件件拎出来?”皇帝失了耐心,朝事还没解决,哪有空去和兴王父女掰扯,加之他对定安郡主失望至极,更觉碍眼,口气森冷道:“你变得如今面目可憎,朕也有责任,即日起,子桑燕去法华寺代发修行好好反省己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出法华寺一步。” “皇兄,不可啊!” “皇伯父!” 父女两人同时叫道。 皇帝右手龙袍一甩,坐下来冷冷地望过去,“或者明天兴王府准备办丧事。” 冰凉的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令定安郡主身体一软,瘫坐地上,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天了。 难道皇伯父对她的宠爱,随着她的脸同时消失了吗? 柳相知默默看着兴王父女大闹一场,又灰溜溜地离开临华殿,而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从刚才开始就冷沉着一张脸。 他心里不由得为兴王父女的不识大体摇头,时机不巧是一个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定安郡主这些年所作所为,已然让皇帝失望。 “仗势欺人。”皇帝重重拍了龙椅一下,“这便是仗势欺人!” 柳相知从暗处走出来,垂首道:“皇上息怒。” “去年兴王还替定安出面,打算让朕赐婚南宫止。朕若真应允了,嫁出去岂不败坏整个皇家的名声。” “定安郡主年岁到了,兴王着急也是应该的,而且南宫少辅确实人中龙凤,不可多得。” “哼,就他有眼光。” 柳相知劝道:“郡主还小,少不更事,好好教导,定然能认识到自身错误加以改正。” 皇帝斜睨一眼:“你刚才还说嫁娶年纪,怎么又少不更事了?” “呃……”臣就是随便劝劝,不然怎么说。 “朕怜爱定安……”皇帝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龙椅,眼底幽暗不明道:“因着她几分骄纵像极了她,但她何曾恶毒过。” 柳相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更不敢随便揣测这个‘她’指代的是谁。 皇帝已经从自己情绪中走出来,道:“朕让你留到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 柳相知心中有数道:“莫非皇上想让臣亲自去一趟赤城?” “不错,你去查清楚一万人马是怎么失踪的,还有赵书行信函中的鬼城又是什么东西。” 柳相知明白这个事确实非他不可,手抱拳提到额前,弓腰行礼道:“臣遵旨。” “此去路远,爱卿一路小心。”皇帝道:“朕赐你‘御赐金牌’可便宜行事,另外让卫征带一百人随你同行。” 柳相知明日一早天亮前就要出发,从皇宫离开回府收拾细软,快到宫门口时,看到兴王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兴王跳上马背,而定安郡主不知朝着马车里面吼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跑。 很快马车帘子掀开,走出一个体态柔美的妇人,柳相知看不清面貌,但从服饰仪态可辨认出来——兴王妃江氏。 王妃朝后方招手,一群王府侍卫很快追上定安郡主,将她带上马车,王妃也跟着钻进去,马车随之离开。 没多久,宫门口重新恢复平静,像是从来就没有刚才的吵闹。 柳相知瞧着,心里觉得兴王妃比兴王会审时度势,更从容有度。 — 皇帝的圣旨已经传到帝丘,太子负责此案,南宫止和于方镜协查,名册上明明白白记着名字的官员直接抄家抓人,其他相干官员先软禁在家,等案情明朗再行发配。 这一夜,南方不少县城百姓都听到护卫军出动的声音,多少府邸被抄家,家眷排成长队哭哭啼啼走过长街,场面壮观又凄凉。 一夜变天,人心惶惶。 直到周家案披露天下,举朝震惊。 心惊于这一场惊天巨谋,也难以想象人心险恶到如此境地。 同时,在有心人扭转舆论之下,王都百姓纷纷走到三元宫叩拜,都说东岳真人在帝丘坐镇,亡魂受召引前去诉说冤屈,这样一桩惊世大案才能浮出水面。 传着传着,连云起都差点信了。 “云大聪明,你前后白忙活一场,功劳全给人捞去了噻。”鹿陶陶用牙齿磕着糖炒栗子,嘴里大肆嘲笑道。 云起眼睛都没有睁,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马旦竖着大拇指道:“云世子才是真聪明人,不做出头鸟,闷声发大财。” “呸。”鹿陶陶往地上吐栗子壳,“财呢财呢财呢?” 寻清前日已经离开,马旦不需要时时刻刻在小孩面前维持高人风范,一下子原形毕露,剔着牙坐到旁边石凳上,架着二郎腿道:“财在四方,只缺一双慧眼。” 云起掀开一边眼皮,懒洋洋道:“马旦,你还没走?” 马旦戳到牙肉,一下子酸疼的嘶了一声,回头讨好道:“世子爷,您看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鹿陶陶哈哈笑道:“他赖上你了。” “小姑娘话别说那么难听嘛,所谓三百六十行,我们这一行也大有可为,说不定我今后用处多着呢。” “喊你装神弄鬼啊?” “这回周家那案子,要没有我里应外合,说不定还多费功夫不是。” 鹿陶陶把最后一粒栗子肉扔进嘴里嚼吧嚼吧,不客气道:“你还跟个小孩儿抢功劳,啧啧。” 马旦咧嘴笑道:“那我也是掩护打得好,否则周管家早怀疑上了。” “云起,我发现这人还真是人才。” 马旦喜道:“你终于发现了。” 鹿陶陶皱了皱鼻子,“脸皮比鼻涕还厚。” 嘿,你这形容的,忒恶心人。 — 六月二十三,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中间经过野兽袭击的帝丘道场圆满结束。 东岳真人从神坛走下来,对着天地洒仙泉甘霖,口中祝语念完,恭请三清归位。 稷下宫的学子再一次站在道场,只是有些位置成空,相当惹人注意。 四十九天不长不短,但先有夜叉吃人,后狩猎出事,又遇周家案反转,眼看着护卫军来来去去,学子们哪还能真的静下心来悟道。 总算大功告成,不知为何,众学子心里齐齐出了一口长气,比任何时刻都怀念王都。 撤了道场后,东岳真人和其余三元宫道长们落脚县署,准备妥当于三日后出发。还是由祁尚率领护卫军一路护送,南宫止暂不能离开,还要将案子审理清楚再说。 到了六月二十六日,浩浩荡荡的队伍集结在县署前,正如当日从王都出发,只是不同的是,稷下宫学子们从意气风发、新奇憧憬到如今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云起拍着从孟学礼手里诓来的骏马,正遇上钱校尉,后者给他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云起摸了摸下巴,自己给他脸了? 钱校尉这段时间都在道场守着,回头一听县城里居然颠倒个天翻地覆,心惊的同时更加看不起云起,好歹是个查案的衙门,尽不干实事,瞧见没,看来皇上都看出他无能,案子直接交给南宫少辅。 云起不知钱校尉心里想法,就算知道,云大公子也不过一笑了之。 东岳真人的马车一动,后面所有人跟着动起来。 今日天晴,烈阳。 出城门之际,陆安然往后一看,阳光照在‘帝丘’两字上,金光耀眼,似粉碎一切阴霾,重还帝丘县城朗朗青天。 第四案·完 妖书案 第221章 巧敲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七月盛夏,烈日似火。 然而王都到了风暴季,连绵大雨,雷声滚动。 沉寂两个多月的陆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春苗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张脸笑容没有断过,手脚麻利地煮了一大锅面,又拌好香味馋人的酱。 鹿陶陶几个一人捧着一碗就蹲在走廊下,边看雨边呼噜呼噜吃面。 “小姐,你清瘦了。”春苗看着陆安然,眼里涌上一包泪。 陆安然只吃了一小碗,连春苗精心准备的糕点也没有碰,令春苗稍感意外,怎么出了一趟门,口味都变了吗? 秋蝉收拾好房间出来拍衣袖,笑着道:“春苗姐姐你这样说,怪我没有伺候好小姐呀。” 离开帝丘时,秋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才热闹没几天人都要走了,以后又只剩下她和爷爷冷冷清清看守府邸。 云起干脆大手一挥,让秋蝉和忠伯一家一起去王都。一来他们家人没几个,而且听说秋蝉有个堂兄参加今年秋闱,就当提前出门;二来忠伯年纪大了,云起有意让他落叶归根,再过两年放回洛川郡。 秋蝉高高兴兴打点行礼,一群人于今天一早终于抵达王都。 春苗擦拭掉眼角的一点泪水,抿唇道:“我可没说,面条够不够,我再去煮一锅来。” 秋蝉积极响应道:“我帮衬你一起。” 春苗看了她一眼,道:“嗯。” 两个丫鬟离开,云起用手在陆安然面前挥了挥,“雨好看?” 陆安然侧眸,“世子不回提刑司吗?” 云起一想到苏霁被自己扔在王都,这两个月肯定埋在公文堆里埋了一身怨气,想起就打个哆嗦,“我先在这里休息休息。” 厚着脸皮跟来的马旦吸溜完一碗面条,筷子指向院中秃了一半的桂花树,大声赞扬道:“此树长的极好,阳面极盛,纳财纳福,阴面萎顿,消灾减祸,连树都生灵智,果然是块风水宝地啊。” “噗嗤——”鹿陶陶笑着捧腹,“麻蛋,你认真的吗?” 马旦回想刚才说过的话,没说错什么啊,再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说好话总没错吧。 “那树啊,剑气削的,什么阴不阴阳不阳。”墨言拍了拍肚子,“你想要个叠罗汉的我都能给你削出来。” 马旦:“……”倒也不必。 他还是能圆回来,“剑气无形,却能恰好形成这般景象,说到底还是风水中带来,受天地大道影响。” 墨言默默的竖了个大拇指,高,招摇撞骗这方面,还是你高。 鹿陶陶咬着筷子踢了踢陆安然的椅子腿,“云起喂你哑巴药了?三天打不出一个闷屁。” 周家案大白天下,但因为牵连太广,除了主要涉案人员让皇帝雷厉风行的处置外,其他个可能有干系的官员一个个彻查下来,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查不清楚。 孟学礼就是其中之一,皇帝已经另派人去隶城临时主持大局。 薛泰和周挺来往密切,谁都觉得肯定逃脱不掉,但他早就准备了退路,只推出来一个替死鬼,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不知道这中间刘家和淑妃出了多少力,至少表面相安无事,皇帝斥责了一顿了事。 风风雨雨在回来的路上听了不少,陆安然却像屏蔽了外界,时常一个人望着某个地方出神,连每日得空翻阅的《千金药典》都有一段时日没碰。 谁都知道她还没有从颓丧中走出来,更确切一点,她无法放过自己。 因此,鹿陶陶一句没心没肺的问话顷刻引起所有人的注目礼。 陆安然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酱汁洒地上了,回自己院子去吃。” “我不。”鹿陶陶用脚尖搓掉地上那点酱汁,完全不介意都抹在自己鞋底,做个鬼脸道:“有本事你抬我啊。” 陆安然赶不走她,只好眼不见为净,起身回自己房间。 伸手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迈起,一把玉骨扇在她面前唰地打开,她侧过头,对上云起笑得比桃花还灿烂妖冶的脸。 “想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想通?” 陆安然半垂眼睑,“我做这些是否还有意义?” 如果一开始就给人一个错误的判断,那么她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谁都会犯错误。”云起和她面对面站在房门前,外面雨声肆意,将天地覆盖得苍茫茫一片,他声音放低了,轻声道:“你的错误并非不可挽救。” 陆安然摇头,“如果一开始就发现周家的问题,或者周管家不对劲,兴许夜叉杀人案当中,就可以少死几个人。” “或许?可能?如果?”云起挑了挑眉头,嘴角勾起笑容,漫不经心又轻狂不羁,“我们是因假设而生存吗?” 陆安然凝眉不语,云起又道:“不如你换个方向,要是这案子一直不破,死的人会不会更多?为什么不计较我们可能挽回了多少人的生命,而非要纠结在已经死掉的人身上?” 陆安然抬眸:“强词夺理。” “你管是什么理,只要能以理服人。”云起合扇拍了拍她的脑袋,“服是不服?” 陆安然从他身边退开,走到房间里坐下,“我还是学不会悲天悯人,但每个人心中都该刻着善恶是非。” 云起比她更看得开,手指勾着茶壶倒了杯水,抵在唇边时,开口道:“大宁朝疆域广泛,像周家这样的案子谁敢肯定不会发生在其他地方,如果没有这次道场,上巳村的村民就不会死了吗?” 或许周家真能如周厚所谋划的那般,隐姓埋名后以另一个身份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一座金矿,足够成为他们的本钱。 “相比真相大白,你那点错误,足够微乎其微。”云起喝口水,轻叹道:“你连悲悯都学不会,为何要强求善恶?” 陆安然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不用学吗?”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云起指着自己鼻子,妖孽一笑,“我也手染鲜血,曾亲手了结他人性命,但我又以司丞身份,让蒙受不白之冤的亡魂冤屈得伸,将罪恶绳之以法,那你说我善还是恶?” 人性复杂,非一两句可解释。 云起以食指轻点陆安然的眉心“真相,不需要感情用事。” 手指微凉,带着雨水潮气,但呼吸炙热,好像同时吹烫了两颗心。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头,问道:“开导他人,也是司丞所属范围吗?” 云起轻笑,像东风过小桥,春色尽妖娆,“当然只有提刑司仵作,才当得起本大人的一番情真意切。”最后四个字,故意拖慢了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尾音勾着卷儿,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缱绻。 — 次日,陆安然和云起同时被召入宫中,皇帝问询了有关帝丘案的始末。 云起对夜叉杀人极近浮夸且详细的描述过后,周家案这里他就开始言辞不畅起来,以不确定通盖全篇。 “皇上,臣一开始就感觉事有蹊跷,怎么一家满门全被灭了,刚好管家就在外躲过一劫。” 皇帝掀了掀眼皮子,“你倒是敏锐。” “可惜南宫少辅不信臣的话啊,这才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云起摇头感慨道。 皇帝拿笔批注奏折,头也不抬道:“既如此,后来又如何破得案?” “这个么……”云起摸了摸鼻子,“祁参领发现城外金矿,于知府抓了个贩卖赤金石的农户,南宫少辅再顺藤摸瓜好像,案子就逐渐明朗起来。” 皇帝写完手上的合上放到一边,趁着间隙抬头看了眼,“朕听着,中间没你什么事?” “呃……”云起绞尽脑汁,终于拉扯出一个功劳,“臣随同南宫少辅下悬崖,将太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臣不敢请功,这都是臣的本分。” 皇帝冷哼一声,“知道是本分,那便不用赘言。” 云起合上嘴,真站到旁边不多说一句话。 等皇帝终于将一叠奏折批阅完,他看着始终不言语的陆安然,道:“听说你和定安略有龃龉?” “臣女不知,望皇上明示。”陆安然出列,跪地道。 皇帝扔掉毛笔,起身背着双手走出来,“定安任性,心性不稳,朕已让她去法华寺静修。” 这话一出,陆安然有些拿捏不住皇帝的意思,她回王都后,确实听说定安郡主离城别居,没想到被送去了法华寺。 陆安然绝不会天真到以为皇帝为了她出头,也不可能是杨杜两家女儿,所以要么定安郡主的所作所为已经让皇帝难以忍受,或者只是单纯的暂时让她避一避。 “在朕这里做错事就要罚,就算是郡主也不例外。”皇帝幽深的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陆安然垂首看地,“皇上圣明。” “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 “臣女没有。” 皇帝颔首,说了句似乎不相关的话,“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两人从临华殿出去,云起讥讽道:“敲打你呢,让你不要乱说话。” 看,朕都处置过定安了,你再揪着不放,便是你跟朕过不去。 陆安然摇了摇头,还真让云起猜到了,“皇上会查到谁做的吗?” “这个么,估计会查到杨杜两人身上,毕竟痛失爱女,怎么疯狂也不过分。” 陆安然斜着视线看过去,“世子,这样真的不缺德吗?” “明明是本世子替他们锄奸。”云起挥开折扇摇了摇,“别说那么多,带你去一个地方。”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宫门,大公主的侍女奉命请两人前往御花园。 妖书案 第222章 公主训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公主站在湖心亭上喂鱼,远山碧影,自成一体。 陆安然和云起候在亭外台阶之下,等大公主得空搭理才迈步。 “你们这趟帝丘行,做了许多糊涂事,实是不该。”许久未见,大公主上来就是说教口吻。 云起还有些莫名,陆安然却老神在在显然早已习惯的样子。 大公主把目光挪向云起,“尤其是云司丞,帝丘一案震惊天下,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云起很是虚心求教,“请教公主,微臣当如何?” “大丈夫在外,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无贵人而自立,无良人而修身。”大公主坐姿端庄,一板一眼道:“你才是提刑司司丞,但父皇最后将案子交给了南宫少辅和怀庆知府,不觉得难堪吗?” 云起好长时间没听人训教自己,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有能者当之,微臣能力不足,理当让贤。” 大公主柳眉微蹙,“虽然如此,你更应该虚心好学,古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怎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云起头次实打实与子桑珺交谈,没想到这位大公主是这种风格,忍不住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 大公主耳聪目明,一下子抓住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小差,端着严肃的脸庞道:“还有一事,王都早有两位风言风语,你们更应该洁身自好,男女相处紧守分寸才是。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云起捂了捂一边牙齿,子桑珺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认为她该去学堂当老夫子,身在后宫着实委屈她了。 “云司丞?”大公主见状唤道。 “没事,牙有点疼。” 陆安然余光瞟了眼,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大公主对着云起说了一通后,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需要教导,语重心长道:“上次本公主和你说的话,你回去想清楚了吗?女子当贤,抛头露面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仵作一途乃贱职,你一个蒙都郡守嫡女入这行当,未免自轻自贱。” 陆安然抬了抬眸子,还没开口,云起在旁插口道:“诶,公主您这话说的,我们提刑司可不能没有陆仵作,你要是将她吓走了,微臣哪儿再去找这样好用又不花钱白给的仵作。” 大公主恨铁不成钢,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自甘堕落’! 奈何陆安然和云起油盐不进,不管大公主说什么都应承着,但谁都看得出根本没过心。 大公主说得口干舌燥,势必要拉一把这两个‘迷途羔羊’,“云司丞,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就该打好基业,好好为父皇效力。原本帝丘案是个好机会,趁此机会名扬天下,说不准能得到父皇提拔,只可惜你太不上心。人怎么能没有半点上进心,终日庸庸碌碌,日月蹉跎……” 云起伸手支额,实没遇到过大公主这样的人物,相较起来,寻清念经都没那么令人头疼了。 趁着大公主喝茶的功夫,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本公主是为了你们好,男子修身齐家,女子贤惠持家,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大公主放下茶杯,矜持地扫了两人一眼,道:“日后,还是不要同进同出,以免闲言碎语。” 直到离开皇宫,云起还觉得大公主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咱们这位大公主修的是啰嗦道。” 陆安然看他,“世子没想过为何她单拎着你教导。” “你不是人?” “我能得大公主‘垂怜’,还是托了世子您的福。” 云起眉梢一挑,眼底渐有醒悟,笑起来道:“哦~看来是本世子魅力太大,不过大公主这样的还是算了。” 陆安然撩起一角马车帘子,淡道:“本朝最尊贵的女子,在世子口中就得‘算了’二字。” “消受不起,不然怕是折寿。” 墨言没白给陆安然赶一阵子马车,现在赶起车来越发稳当,只看见街边景色迅速往后飞,很快从城门口飞奔而出,视野顿时开阔。 陆安然回头看向安静了片刻的云起,“出城去哪儿?” 云起单手枕在后面,闻言懒怠地抬了抬眼皮,“你怎么没有继续问。”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丝疑惑,她刚才不是问了。 云起用手指轻叩矮桌,“前一句。” 陆安然回想,是那句‘消受不起’,但不解何意。 云起桃花眼一转,眼底光影闪烁,浅浅一抹笑荡在唇边,有种近乎魅惑的妖冶,“只有某人能让本世子消受得起。” 陆安然只听见胸腔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眼前似万物迷离,明明身处其中,但又如飞花梦境。 “本世子没多少耐心啊,不过,我愿意多给你一点时间。”云起说完,身子斜靠在马车壁上,单手支着下颚,闭眼养神。 陆安然还在忽真实忽迷幻的空间独自徘徊,脑海中浮现起还在帝丘时候那个被夜色渲染过的告白。 这段时间她把自己困住了,连眼前的事都解决不了,更遑论花费心力去试图理顺复杂的情感。 陆安然设想过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地活着,或许选一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守着自己一方天地直到寿命终点。 这里面,她没有给自己预定过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最好的结果是互不干扰。 但她没有料到稷下宫重开,更没有想过会有云起的出现。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陆安然还没来得及把他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当中。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却又在这件事上犹豫太久,反而迷失了本性。 如果云起带着所有诚意,始终坚定…… 陆安然想,她一定能很快给他一个答案。 — 这一出城,不止是离开王都城,居然直接上了山。 马车停在半山腰,陆安然惊奇地发现这里已经停了二三十架马车,还有不少仆人走动,有些人将马匹上头的绳子解开,带着去旁边空地吃草。 剩下的路一级级台阶需要自己攀爬,云起才和她说起这一趟的来意。 “我外公当年做生意天南地北地走,朋友自然也多。”云起走在外侧,以防她脚底打滑摔落山崖,单手执扇,语气带着一丝骨子里的漫不经心,道:“今天去的这户人家姓胡,府邸主人名叫胡祖择,是我外公故交。” 其他陆安然不是很在意,就一点,“但凡富户都喜欢将府邸建在山上,这也是南方人的习俗吗?” “这倒没有,统共就周家和这个胡家,可能建府邸时看过风水。”云起说着,发出一声轻嗤,“不过从周家来看,山上风水着实也不大亮堂。” 胡家今日有喜大宴四方,“胡祖择新得了个孙子,今日宴请办满月酒。” “按年纪,确定不是重孙?”陆安然狐疑道。 既然是云起外公的故交,怎么算孙子的年龄应该和他不相上下,居然才办满月酒。 “胡老爷早年不如意,中年又丧妻丧子,这之后居然转运了,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云起解释道:“然后续弦重新娶了一位夫人,如愿得女。” 云起算了算,“那会儿胡老爷就该有四旬出头了。”算得上晚来得女。 “经历不幸大悲,再得夫妻子女,这位胡老爷也算后半生圆满。” 云起含笑道:“胡老爷倒没有儿女双全,他就一个女儿,从小娇宠长大,不过胡小姐远近出了名的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俨然不似周家那位。” 陆安然一顿,“你刚才说胡老爷孙子满月……” “胡老爷招婿入赘,自然是孙子了。” “原来如此。” 到底没有建在顶上,所以从马车上下来后走了一刻钟左右,就到了府邸门前。 这会儿人多了,云起扬起扇子遮住半面脸,侧身朝陆安然这边,说道:“不过女婿还是那个女婿,生孩子的夫人却换了一位。” 陆安然惊讶道:“不是胡小姐?”入赘的夫婿还敢明目张胆纳妾。 “你刚才不是说胡老爷后半生圆满,”云起摇头叹道:“可惜你话说早了。”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中未尽之言,“莫非其中有变故。” “不错,三年前胡小姐和子女三人在大火中丧生,因此,胡老爷晚年丧女。” 陆安然实不能想象,世上有胡老爷这般命运多舛之人,纵手握金银财宝,也换不回亲人一命。 周围人多起来,不少双好奇的眼神被吸引过来,而且两人已经走到府门前,不好再多说什么。云起拿出一封请帖递给管家,后者唤来一个小厮带路将两人引进去。 陆安然眼尖,看到云起拜帖上写的洛子望,便知他以洛川郡郡守名义而来,非云王府世子的身份。 管家或许都不认识洛子望是谁,以为就是主家来往的普通生意伙伴,态度不冷不热。 反而不少小姐经过时,眼睛明目张胆地粘在云起身上,纵使他拿扇子半遮脸庞,一身气度风华无法掩饰,在整个府邸里都出类拔萃。 商户出身不同名门千金,后者就算心怀好奇,受礼教约束,做不出公然盯着一个男人的行为,显然这些年轻女孩没有这么多顾忌,更加放肆大胆。 不过无论是云起还是陆安然,对于各色目光都习以为常,始终保持脸带微笑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身上无形释放的疏离淡漠。 快到宴客厅,忽有闪电在空中炸开,如有人挥起宝剑,劈出灿烂的剑光,向所有人示威。 紧跟着雷声平地而起,震得窗杦直响,两耳轰鸣,让人心惊胆战。 抬头看天上,才惊觉—— 不知何时,浓云压境,黑海翻腾。 妖书案 第223章 满月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人逢喜事,纵然外间风云突变,不影响满堂欢庆。 胡家入赘的女婿姓林,单名文,今日一袭湖蓝锦袍,外貌英俊高大,只一双眼睛略有忧郁,反而平添几分魅力。 “可怜喏,自从胡小姐带着三个孩子故去后,林文差点就跟着去了,这几年一直郁郁寡欢,以前多幸福一家人,天灾人祸不长眼啊。” “幸好现在终于走出来了,又喜得麟儿,往后日子好过多了。” …… 寻常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不需要男女分席,所以一桌子男男女女看到林文出来后都在窃窃私语。 陆安然和云起坐在靠近大门的边角一桌,不用特别打听都将这家人的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倒不是他们故意低调,实在是胡家的小厮没怎么把两人放在心上,随便指了个桌子给他们。 大家正唏嘘林文的悲惨生平,忽而一道年轻女声盖过所有声音,“你们都可怜胡家入赘女婿,怎么就没人可怜可怜胡家老爷子呢,在林文失去妻和子的时候,他同样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啊。” 这不同于其他人的论调让陆安然抬眸看了过去,所见一张秀气脸庞,下巴微微抬着,嘴角往旁边一撇,似乎脸色有些不满。 “怎么不说了?”女子看人停下说话,轻嗤道:“不过是看林文接了胡老爷的生意,以后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可劲地拍马屁呗。”最后半句让身边男人一扯,可能顾忌什么,话音落的极轻。 男人打圆场:“大家都是来喝喜酒的,就不要谈这些了吧。” 大家悻悻,不想在宴会上闹事,互相举着杯子敬酒,这一茬很快就过去了。 喝到尽兴处,大家已经不满足在原桌待着,抓着酒杯到处敬酒,或者趁着机会结交结交朋友,谈两桩生意之类。 最后,反而只剩下云起陆安然以及之前说话很冲的女子及她夫君。 偶然对视上,女子对着他们扯了扯嘴角,两人回以颔首。 大概是云起长相太过突出,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眼神清明,欣赏居多,倒不会令人不舒服。 坐了一会儿,女子的丈夫大概想起身去别桌敬两杯,女子一把将他拽住,“一丘之貉,这种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那……也不能交恶,大家都去了,我不去显得不合群,往后生意场上也会遇到。” “别的事我不管,反正只要是林文的朋友,就是我郑缚美的对头。” “你这个性格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眼神柔和,反而透出宠溺。 云起扇子摇不动了,他怎么坐在这儿莫名其妙被秀了一把? “你很讨厌林文?”云起问道。 郑缚美一筷子夹了根青菜放碗里,“你们没有凑上去,所以不是林文请来的朋友亲戚吧?” 云起摇摇头,“我们是胡老爷这边的人。” 郑缚美丢了筷子,拉着丈夫一步三跨直接一屁股坐到陆安然旁边,像是终于在这场无聊至极的宴会中遇到同道中人般,眼底露出一丝小兴奋,“贵姓,哪里人士啊?” 陆安然不是很能明白这位年轻女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淡道:“我姓陆。” “哦~”郑缚美等了会儿不见后话,将眼神看向云起。 云起轻轻一笑,“我代替我外祖父前来,他身体不便,不好长途跋涉。” 郑缚美陶醉在这一笑的倾城里面,直到她丈夫抠了抠手心,干咳一声,道:“说到哪里,哦,那个林文啊,没错,我是很讨厌他。” 云起不解:“为什么呢?” “哼,别人都说他什么情深不寿、思念成疾,可怜他,要我说,他就是全世界最虚伪的伪君子。” 云起思绪略转,含笑道:“虽然林文又重新娶妻生子,可他们说的也不错,人不能始终沉湎过去,还是要为自己的以后着想。” 原以为郑缚美又要高声驳斥,没想到她这回叹了口气,说道:“要只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美灵姐姐命不好。” 胡家小姐名叫胡美灵,可能是名字里都带着个美字,郑缚美和她格外投缘,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可谓从小结的姐妹情谊。 “难道中间还有其他内情?”云起猜测道。 郑缚美有些犹豫,她丈夫拍了拍她的手掌,抱歉的笑道:“小美对好姐妹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两位不要介意。” “虽然这样,可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大对劲。”郑缚美皱眉道:“美灵姐姐自从生了孩子后睡眠一直不好,稍微一点动静就被惊醒,哪能睡得那么死,着火了都不知道。而且平时都有奶娘照看孩子,偏生那天晚上奶娘没在房间里。” 云起眼珠微动,“听闻胡小姐母子四人晚上睡觉,遇上大火没逃出来,以致不幸丧生。如果你们当时有疑虑的话,可以去京兆府请仵作查看。”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加上那个时候我不在京里,胡伯伯一夜痛失爱女和孙子孙女所以一病不起,等到我回来,早已尘埃落定。” 关于这一点,同样是郑缚美觉得可疑的地方,“偏偏是我陪父母回乡祭祖的时候出事,后来我越想越不明白,心中又有气,想找照看孩子的奶娘问问当晚经过,结果……”她揪着眉头,沉声道:“奶娘不见了。” 如此一来,一分怀疑瞬间变成九成九。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云起回头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心里打鼓,他们单纯来吃顿饭,这个进展不对劲。 难不成走到哪里都要出一桩案子? 郑缚美的丈夫搂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妻子轻拍两下,“逝者已去,尽管你心有不舍,但我们不能随意冤枉人,免得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郑缚美想到故去的闺阁姐妹转头抹了一把眼角,正好看到林文和人对话饮酒,眼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 云起顺口安慰一句:“你夫君说得对,望夫人节哀,不要执着于旧事,连亡者丈夫都走出来了,你还是尽早看开吧。” “这位林员外……”陆安然看到林文那双眼睛的时候就觉得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是不是办了一家学堂。” 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这般传说中的本事,但记性不差,尤其林文含带忧郁的眼睛太过令人印象深刻,故而想到她在成均书院看到孟芝与人私会时,见过这个男人。 那会儿,男人身边围着一群人,从一个门口被人簇拥着送出来,其中有好几个年岁不等的孩童。 孩子们好像和他很熟悉,依依不舍告别的时候,他挨个抱了抱或者摸摸头,显得非常喜爱孩子,又从脸上露着明眼人能看得见的忧伤。 彼时苏执这个京城百事通和她同桌喝酒,只消一眼他就认出来,“这位林员外是个大善人,在成均书院旁边对面小巷子里办了个学堂,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 陆安然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苏执这么说她过耳一听,没打算细问,而苏执见她兴趣缺缺也就没说林员外的故事。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陆安然还能遇到见过一面的林员外。 郑缚美听着,轻蔑一笑,“什么大善人,说不准是干了坏事心虚。” “学堂叫百家堂,平时他为人挺低调,要不是有一回人家撞见他进出,都不知道背后默默支银子的人是林文。”郑缚美的丈夫不偏不倚地说道。 郑缚美更不屑,“低调还让人撞见,他不能让下人送银子?我看他恨不得宣扬得整个大宁朝都晓得他林文开善堂了。” 她丈夫嘴角抽了一下,不敢惹怒气头上的妻子,平时性格挺好的,无奈只要遇到和林文相关,就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你不服气啊?”郑缚美不满地戳了一下丈夫的手臂,“什么收容堂,明显就是林文和他女人蒙骗世人。” 连林文妻子都不肯说,偏要用他女人来指代,可见郑缚美对林文两口子意见不是一般大。 换了陆安然,就算心有疑惑大体不会真的问出来,她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但云起在旁边,他嫌宴会无聊,也就顺着搭话道:“林文的妻子?在学堂帮衬他吗?” 郑缚美呸了一声,“他们就是在百家堂勾搭上的。” 勾搭两个字让郑缚美的丈夫哭笑不得,连连解释道:“林夫人是百家堂请的女夫子,林文去了几次两人慢慢熟识,因为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让林文慢慢走出失去儿女妻子的阴霾,后来学堂的人出面,帮两人定下这门亲事。” 郑缚美冷笑:“呵,一个入赘的男人而已,叫什么林夫人,他急着改大门牌匾吧。” 这时,宴厅里发出热烈的声音,让四个人的谈论被打断,他们抬头看过去,原来是林文的夫人把孩子抱出来了。 新生孩闭着眼睛睡得正熟,被声音吵醒开始哇哇大哭,顿时满场更热闹了。 林文看着新降生的麟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抱着,带给亲朋好友看看。 “好漂亮的孩子,像林员外。” “这孩子天庭饱满,以后有福气啊。” “瞧这娃生的,粉嫩粉嫩的,多水灵……” …… 赞美之词不要钱地往外涌,每经过一个人都要收获一堆,林文脸上渐渐多了为人父的和蔼微笑。 “多谢各位亲朋来此一聚,我林文能喜得麟儿心情很复杂,有难过也有感激。”林文对着众人说道:“对于美灵和孩子的逝去,我这辈子都将无法释怀,我以为人生只有无尽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哽咽着,眼眶泛红,真挚而满怀激烈情绪道:“但是,今天我要感激老天爷,他还是天赐我微渺的种子,期待与陪伴着他发芽长大,成为我这一生寄托。” “所以,我的孩子是天赐,是收走了我三个孩子之后,老天对我的补偿,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回来了。” 这番话不可谓不感人肺腑,有些妇女还偷偷抹起眼泪,只有郑缚美眼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正在这时,似乎在回应林文的话,一道惊雷再次平地炸响。 为了不吓到孩子,林文刚准备让奶娘抱着孩子下去,一个小厮跑进来。 “姑爷,老爷带着法师说要来做法。” 妖书案 第224章 怨灵惊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凡人不曾见过瑶台仙人,但眼前人一身道服,在狂风呼啸中飘然而来,两袖舒展,犹如九天众神莅临。 他站在人群前面,单手作稽,道一声:“无量寿佛。”立觉其气质非凡,松形鹤骨,超凡脱俗。 一瞬寂静后,宾客们交头接耳,闹不明白好好的满月宴怎么跑出来个老道。 林文满脸诧异,不过在看到道士身后让两个仆人搀扶的老者时,马上飞奔过去,紧张道:“父亲,您病重在身,怎么起来了?” 有人惊呼:“胡老爷!” 陆安然心有好奇,随大家一起看过去,只见老者精神萎顿,皮下泛青黑,属不久于世的迹象。 胡家仆人搬了椅子让胡老爷坐下,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伸手推开林文的手,有气无力道:“我的府邸,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吗?” 林文并不为胡老爷下脸而生气,好声好气道:“天气不好,大夫说您不能吹风,既然父亲亲自来给我们庆贺,不如到里间去,我让人铺个软垫子,坐着舒服些。” 胡老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目光里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沉郁,却不说一句话,转头对着道士摆了摆手,“大师,您请。” 道士摸出一把桃木剑,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指间陡然出现一把符篆,引得众宾客直吸气。 这还不算完,他指使人摆上一个长桌,也不知道怎么变的,手里又多出一个三脚香炉及一把檀香,符篆往空中一抖,火焰瞬时燃起,点燃了三根清香。 宾客看的眼花缭乱,恨两只眼不够用。 “这阵仗……看着像驱邪?”有人提出疑虑。 林文夫妇原也看着,直到桃木剑定在他们这方。 林夫人抓着林文的衣服,被大家的目光看得毛毛的,紧张道:“这是何意?” “贫道日观天象,阴气凝聚徘徊此间上空不去,恐有怨鬼作祟。”道士两指并拢在桃木剑上擦过,带起一股妖冶的蓝色火焰,冷哼道:“果然不错,就在这里。” 桃花剑欺近,指向奶娘怀抱中的婴孩。 林夫人眼看道士一步步逼近,最后居然看向她刚满月的儿子,吞了口口水,拦堵在前面,爱子心切,使得她胆子都壮大了,“你是哪里来的道士,为何空口无凭说我儿子是邪祟,天底下能人异士不少,但不见得每一个都货真价实。” 胡老爷有心要说什么,一张口吃满嘴风,胸口憋闷的直用手捶,半天说不出话。 林文和气得拱拱手,叹气道:“这位道长,你确实弄错了,小儿不过满月而已。” “道长,我也怀疑不对劲。”郑缚美不顾丈夫拉扯,非要跳出来掺和一把,“原本天气好好的,到了这山上就开始雷击闪电,肯定是老天爷下什么指示。” 婴儿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寻常,再次嗷嗷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停不下来。 林夫人心疼孩子,红着眼道:“我知道你们心有芥蒂,但今日是我儿满月,就不能换个日子吗?如若平日……”她哽咽了,吸口气道:“我什么时候不是随你们心意,想如何便如何。” 一番话里透出的意思就不是那么简单,大家面面相觑,心道果然入赘女婿的续弦日子不好过啊。 郑缚美被这话气到了,“让你俩进胡家是委屈你们了,怎么不趁早搬出去,难道摆三十几桌大宴宾客的不是你们,而是我胡伯伯或者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的美灵姐姐母子三人。” 她从一开始来这里坐到现在,胸腔里早就捂了一把气,这会儿全发泄出来,“黑心黑肝狗男女一对,生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呸!” 郑缚美的丈夫连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冷静,冷静,大庭广众,就算不给林文面子,也不能闹得太难看,不然被人指指点点的是整个胡家。” 世上鲜有人能让人当面骂自己子女而不动声色,林文面色变了变,强忍下来,语气略带僵硬道:“黄夫人,我知晓你同美灵姐妹情深,不过美灵生性善良,若她在人世,绝不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 人被气到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手指着林文半天,脸庞摆着怒气,但眼泪先一步滑落下来。 半晌哑着音道:“你就是欺她善良欺她温柔好骗,你这个欺世之徒,人模狗样,狼心狗肺。” 林文苦笑摇头,“我们之间误会太深,我解释再多也是枉然。” 胡老爷缓过气来,此刻让人抬着椅子往前停在道长身旁,谁也不看,声音沉冷道:“道长,麻烦你继续。” 不愧是得道高人,不管刚才郑缚美和林文夫妇争执什么,他手握一把桃木剑始终不动,完全出尘世外。 直到胡老爷开口,道士微微颔首,目光如炬的看向桃木剑所指方向,剑尖一翻,在林文妻子心惊肉跳下,越过孩子,指向更后方,“贫道所说乃怨鬼非邪祟,”忽然面色一变,“不好,怨气冲天,镇压不住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道士快步走向后山,抬着胡老爷的仆人也二话不说就跟上。 林文安抚妻子,“带孩子休息,我去看看。” “孩子让奶娘看着,我跟你去。”她摇摇头,夫妻紧跟在后。 郑缚美一抬下巴,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走。” 剩下一群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都朝后山走去,反正饭是吃不成了,看个热闹总成吧。 陆安然和云起留在最后,她有些无语地回想起道长在转身前,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对她使了个眼色。 “马旦怎么在这里?” 云起轻笑,“估计是干起老本行了。” 两人走着,陆安然道:“胡府怎么说也是你外祖父的故交,你就不担心马旦乱来坏事。” “任何痛苦都能在新生里获得希望,但是胡老爷没机会了。”云起摇头轻叹,“你看林文再怎么郁郁寡欢,日后也会在他新出生的孩子身上重新找到寄托,可胡老爷呢?” 陆安然偏头,“所以他找到马旦,求一个心安吗?” “或许。”云起语焉不详道:“在我们看来马旦不过是骗子,但对胡老爷这样没有希望的人来说,知道亲人在地下一切都好,说不定也是一种安慰。” 陆安然不信鬼神,“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 “如果连自己也骗过了,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真的呢?”云起反问。 陆安然哑然,人的认知都来自于自身,这样说来,似乎还有点道理。 云起对着她眨眨眼:“是不是想夸本世子?” “歪理。”陆安然丢下两个字,步伐放快了一点。 两人到的时候,奇怪地发现所有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像被人点穴了一样。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遮挡看不见里面,云起和陆安然狐疑地对视一眼,绕过去到了间隙处,才知道造成这幅景象的原因是什么。 黄土翻起,散布在周围,草木连根拔起,期期艾艾地横躺在地上,大风狂卷,阴云密布之下,最当中一个黑洞洞的坑袒露在众人面前。 还有一行并列四具棺材。 唯有杏黄色道袍的长者一甩拂尘,低低念诵道:“无量寿佛。” 像是咒语开关,众人顿时惊醒,脸色比吃了苍蝇还惨烈。 “诈诈诈棺?” “我要是记得没错……这是胡小姐和三个孩子的吧?” “风云变幻,天地起异变,可这这这,太荒谬了。” …… 马旦眼珠子不可见地左右移了移,一本正经道:“贫道来晚一步,阴气凝聚,怨鬼破坟,只得化解怨气不可。” 胡老爷看到四口棺材捂着脸无声流泪,他血脉相连唯一的家人全躺在里面,只剩下他一个一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头禹禹独行于世。 “美灵姐姐……小琪,煦儿,幺儿……”郑缚美转身哭倒在丈夫身上。 四具棺材一大三小,整齐排列在那里,视觉冲击之下,在场不管是否与胡家有交情的人,神情都出现几分不忍和怜悯。 世间最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一送就四个。 “幺儿才九个月……”郑缚美哭得不能自已,一双眼睛蓄满泪水,踉跄两步,扑跪在地,“你从来就小心谨慎,烛火炭盆从不会靠近床边,怎么会大意到将明火置于危险的地方。你最疼爱三个孩子,怎么舍得带他们一起走,你只留下胡伯伯一人,你怎么忍心啊。” 哭了一阵后,忽而抬头,咬着牙用力挤出声音道:“我不管怨鬼还是邪祟,美灵姐姐你要真有冤屈,定要现身告知我们,我就是拼上一命,也要替你讨个真相明白。” 大家跟着唏嘘叹息,却突然一股狂风平地起,风卷尘土让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只听得‘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撞击,有阴风刮过耳边,令大家毛骨悚然。 风消尘去,拿开挡在眼前的手往前一探。 “鬼鬼鬼……有鬼!”一人惊呼,引得全场哗然。 妖书案 第225章 魂不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祭哀声,魂惊四方。 郑缚美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实是没想到自己一声哭嚎居然真的炸棺了。 “灵有怨气积身,故徘徊不去,造成此间怨气冲天,天有异象。”马旦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现在还没有祸害人间,但怨气容易使魂体迷失本性,到时候必成厉鬼。” 林文怔怔,一时间脸上表情复杂,“美灵变厉鬼,她这么善良,怎么会。” “人一旦死亡,三魂离体,七魄入土,缺少了七魄,就少了人世间的牵绊,但也有例外。”马旦转身面对众人,单手竖在胸前,“若心中执念太深,无法让引魂使者超度,只好停留在原地,直到这股执念被化解。”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执念犹可化为戾气,长久以往,魂体彻底失去本性,便为戾气驱使,成为厉鬼害人。 胡老爷用尽全力撑着椅子扶手,就算手臂颤抖不停,可说出来的话无比坚定,“请大师做法,务必让我的孩子超度轮回,不再受尘世痛苦。” 然而,郑缚美抓住马旦说话关键,眼底射出一道锐利的光,“大师说美灵姐姐执念太深,又有怨气,所以不肯离去,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美灵姐姐是被人害死,并非意外。” “无量寿佛。”马旦拂尘一甩,指向前方,“她就在这里,不如你们亲自来问。” 众人一个哆嗦,还是忍不住去看。 前方黑幽幽一个墓洞,其中最大的那具棺材盖被打开,首先入目鲜艳的寿衣,材质极好,在阴天下仍旧发亮,银白与黄色穿梭,并不是普通的绣线,而是真正的金银。 有人捂着眼睛,从指缝间漏出一点,之后才大着胆子望向脑袋的位置。 出乎意料,没有看到白骨骷髅,也并非焦黑腐肉,而是一张极美的小画像。 画像上女子的脸栩栩如生,妍丽动人,红唇一点笑,眉目温柔又多情。 郑缚美一眼看出这正是胡美灵生前的样子,虽不得十分,但也有个五六分精髓。 想来胡美灵死的时候样子太过惨烈,所以照着脸的大小做了小像,而且这纸不知道怎么处理过,防水防潮,在地下数年,居然丝毫没有影响,仍旧鲜明。 胡老爷看到尸体再次想起女儿惨死,经不住打击,捂着胸口跌坐回椅子内。 林文妻子偏过脸靠在丈夫手臂后,“夫君,美灵姐姐如有冤屈,我们一定要请法师好好做法,生前已经受了罪,希望她早日安息。” 林文忧郁的眼睛更忧郁了,眼里很快浮起一层雾气,哽咽道:“你放心,会的,美灵和孩子都会。” 郑缚美看也不看这两口子,好友死前未能告别,这时她推开丈夫的手,一口气跑到了棺材前,趴在地上捂嘴痛哭。 胡老爷老泪纵横,仰头对着天空喊道:“老天开开眼啊,我一生坎坷,落到现在无妻无子无女,我纵有家财万贯,连我女儿孙子孙女的一条命都换不回,我要这家产何用,我宁愿倾家荡产,只求再见我女儿一面,了却我残愿。” 林文扶着胡老爷,“父亲节哀,就算美灵和孩子们不在了,我也会好好侍奉父亲。” 胡老爷一巴掌盖住脸,泪水哗哗从指缝流下来,在场人无不跟着辛酸落泪。 忽然,最前方传来古怪的女子笑声,大家闻声看过去,发现是郑缚美。 她低着头,不知何时哭声止住,转而低低笑起来,笑声掺着阴风,让人总觉得有点发凉。 正被她笑得发毛,郑缚美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煞白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更叫人发毛的是她的眼睛,幽黑古怪,没有人的气息,反而带着阴森诡谲。 “四郎,你好啊。”她牵起一边嘴角阴恻恻一笑,说话的声音又柔又软,完全不是郑缚美平时说话的语调声线。 林文被这一声呼唤惊得瞠目结舌,“你……” 与之相反,胡老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美灵,美灵,是你吗?”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其他人不约而同往后退,都不敢与现在的郑缚美双眼对上。 云起压着身子,凑在陆安然耳边道:“撞鬼了。” 其他人一退,他们俩正好和马旦站在一边,与大家隔开一段距离。 陆安然侧过身看马旦,“撞鬼?”那语气,分明不相信。 马旦背着所有人对他们挤了挤眼睛,说出口的话却再正经不过,“尊神曰,不可说。” “今日四郎的孩子满月,我爬起来和你道一声祝福。”郑缚美声音越柔和,眼神的冷色相衬脸庞表情越诡异,“你的孩子,是不是也喜欢喝莲子汤啊?” 林文脸色乍变,有些不敢置信道:“黄夫人,莫开玩笑。” 郑缚美的丈夫同被吓到,“缚美……” 郑缚美眼底凶光一现,红唇勾起冷笑,“我是胡美灵。” 猜测得到印证,有人原地尖叫一声:“鬼啊啊啊——” 胆子小的直接跑了,也有妇人抱着孩子退避三舍,但仍旧有好奇胆大的留下。 马旦轻咳两声,走到墓前,“胡美灵,阴阳两隔,你既然已死,就不该再留恋人间,贫道替你消去怨气,这便投生去吧。” “我有怨……”她先是垂头低低念一声,慢慢的声音提高了,“我有怨啊。” 突然一抬头,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流下,伴着阴冷的声音,“我和孩子们死得好惨,我好疼,好热,好大的火,好大的火啊,我走不出去……” 雷声隆隆,闪电在郑缚美背后劈出一道亮光,黑云翻滚,狂风拔地而起。 这场景,深深震撼了在场的人。 郑缚美动了,她一脚一步,有些僵硬地往前走,“莲子汤,四郎,你的莲子汤好苦啊,你的新夫人和孩子都尝过了吗?” 林文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美,美灵……真的是你吗?我很想你和孩子……” “想我吗?”她歪了歪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你我人鬼殊途,我多烧些银两给你,你好生投胎,下辈子再投一户好人家。” 郑缚美咯咯咯笑起来,笑声渗到骨子里,直起鸡皮疙瘩,笑了一会儿又忽然停下,黑洞洞的眼睛直视前方,“我不舍得你啊四郎,既然你这么想我,你随我一起下去吧。” 林文面色白中透青,苦笑道:“我本是要去找你,可你出现得太晚,如今我已有妻儿,我若去找你,岂不辜负她们母子。” “四郎贪恋人间富贵美人,舍不得吗?”她抬起一只右手,鲜红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利器。 林夫人大叫一声,抓着林文往旁边推开,“胡小姐,就算你是胡小姐,可你现在是鬼,就不该跑到人间来,我一介妇人没什么本事,但拼死也要护一护我的丈夫儿子。” 旁人叫她这话感动,“虽为女子,且柔且刚啊。” “道长。”林文余光扫到一抹杏黄色,连忙道:“请求你为我妻子超度,我实在不忍她受怨气挟制,最后迷失本性成为游魂。请将我妻子引渡,免于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情真意切,同样叫人动容。 林夫人喊道:“大师,若再不出手,这里这么多人,她要是突然发作伤人怎么办?” 大家才想起来,是啊,鬼可不讲人情,六亲不认,谁知道她会不会误伤别人,或者干脆大杀四方,厉鬼不都是不讲理的吗。 不同的声音里面,只有云起意味不明的一笑,对陆安然说道:“这位林夫人很聪明。” 胡老爷含着一把老泪,“美灵,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未了心愿,说出来吧。” 郑缚美转了转脑袋,对上胡老爷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父亲,我是被人害死……” 正在这时,林夫人突然出手夺过马旦手里的桃木剑,朝着郑缚美投掷过去,对准了她的眉心。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桃木剑飞出去,虽然是木头做的,但这一击,又快又狠,力量不小。 郑缚美的丈夫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管现在是不是被胡美灵附身,身体是他妻子的没错,这一剑别戳出个好歹来。 可他没有功夫,哪里快得过一把剑的速度,眼睁睁看着剑尖就要碰到皮肤,忽然一阵风把桃木剑卷走。 虽然桃木剑没有打到郑缚美,但郑缚美在这一击之后软软倒地。 “缚美!”她丈夫正好跑到,将妻子扶起来掐了一把人中。 郑缚美幽幽转醒,从眼神就能看出与刚才不同,只是眼角还挂着血泪,显得十分怪异,“我,怎么了?” “天呐,你终于清醒了,刚才你说你是胡美灵。”郑缚美的丈夫一言难尽。 大家都问马旦这是怎么回事,马旦高冷地颔首,“不错,适才这位施主冲撞怨灵,让鬼上身了。” “呃……” “这么说,刚才的……人?鬼?……确实是胡家小姐?” “那她说的被人害死……” 风吹过,所有人打了个寒噤。 “嘶,大热天的,怎么浑身发凉。” …… 林文擦了一把冷汗,“都先离开这里,之后我再替美灵和孩子们重新修坟。” “慢着。”胡老爷苍老的声音响起,“美灵说她是被害死的,我决定开棺验尸。” 话落,风云再变,顷刻间,大雨倾盆。 妖书案 第226章 验尸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雨倾泻,山外,一片白茫茫。 胡家后院正堂,空旷的地上多了一排四具棺材,是胡老爷硬让人抬回来的胡美灵母子四人。 大家都淋了一身雨水,还好是夏日,湿衣服穿着也不会冷。 大多数宾客都让人请去前厅,这里除了胡家族内近亲外,只有马旦这个道长,以及胡老爷和林文夫妇。 “父亲,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何必再打扰他们母子安宁。”林文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胡老爷浑浊的目光一厉,拿出当年生意场上挥斥方遒的气势,“我儿为了诉说冤屈,不惜冒着魂飞魄散大白天找人附身,你觉得她在地下安了吗?” 林文语滞,“可查案要找京兆府,这般大雨马车不能行,来回百里,总不能走着去。” 谁知,胡老爷早有准备的样子,“不用你说。”他朝着某个地方客气道:“云贤侄,这事要麻烦你了。” 云起和陆安然不知何时来到大门口,两人的头发还带着水汽,身上衣服早换了一套,清清爽爽地迈着步伐进来。 云起桃花眼一撩,不笑也似笑,抱着扇子略拱拱手,道:“伯父客气,查案本是我分内之事。” 正好郑缚美也拉着丈夫过来,他们同样换了衣服,脸上的血泪也清洗掉了。 闻言,郑缚美奇道:“莫非你是京兆府的人?” 胡老爷一摆手,向大家介绍道:“好叫诸位知晓,此乃盛乐郡云王府世子,如今任大宁朝提刑司司丞。” 今日到场都是商贾,骤然中间出了个世子,堂中人惊讶的同时,无不为胡老爷的人脉如此之广而钦佩。 “我这个提刑司司丞,够分量查案,不用再去特意请京兆府袁方了吧?”云起问的是林文。 林文肃然起敬道:“云世子,您请上座。” 云起合扇敲了敲手心,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事情我刚才大概都知道了,那么,我们直接验尸?” 轻飘飘一句话惊呆众人,怎的这位云世子查案如此随意。 林文像是想起云起在王都的一些传闻,脸庞流露出一丝犹豫,“世子为草民亡妻的事情这般上心,草民深感惶恐,不过验尸得先有仵作,即便世子您在这里,仵作又怎么办?” “仵作?我带来了。”云起握着扇子一指。 视线所及,一位年轻的姑娘。 郑缚美再度发出好奇的声音,“你居然是仵作?!” 陆安然拧了拧眉头,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抬眸看向云起,后者挑眉浅笑,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提刑司司丞在此,仵作亦就位,就好像专门为了这一场验尸断案而来。 林文夫妇脸庞情绪变得复杂,明明是满月喜宴,怎么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 生者多少对死人和鬼有些忌讳,更何况还是一个新生儿,林夫人咬着唇,满脸受伤道:“不能改一天或者换个地方吗?” 郑缚美冷笑:“胡家的地方办胡家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林文呐呐:“惠心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适才法师还说要超度引魂,这突然又开棺验尸,怕是惊扰亡者。” “美灵姐姐气的棺材板都掀开了,哪还管惊不惊扰不扰,你们夫妻要再推三阻四,我倒怀疑你们居心叵测。” 郑缚美一句话,让林文夫妻不好再说什么。 马旦端着仙风道骨的严肃脸,说道:“贫道刚才掐指一算,胡家小姐红尘俗事未了,才将她束缚住了。现在若强制超度,容易使她魂飞魄散。最好的办法是化其怨气,解其心魔,再以水火炼度,方达目的。” 话说到这里,胡老爷又坚持,其实其他人多说无益,只要胡老爷一日不死,这个府邸真正的主人还是胡老爷。 云起撩起衣袍施施然坐下,挑眉道:“商量好了?那就开棺吧。” 胡老爷一招手,管家去外面喊来两个强壮小厮,双手一搭,把重新盖上去的棺盖一把掀开。 顿时,冲天的味道充盈满室。 胡老爷手指紧紧拽住椅子扶手,指骨都发白了,眼珠子更是一动不动,里面全是痛苦的神色。 小厮抓起地上一把斧子,对着将棺材钉死的镇钉问道:“老太爷,小少爷和小小姐的这几个是否也要打开?” 胡老爷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眼泪再次不受控的滑落,咬紧后槽牙道:“开,都打开。”说完,好像支撑不住,颓丧地往后倒。 胡家族人和郑缚美都偏过头去,不忍看这个场面。 ‘砰砰砰~’连着几声响,小厮把棺材钉撬开,里面三具孩童尸体安详躺着,因为每个人脸上也都作了小像,再看到几个孩子纯真可爱的面庞,堂内响起一片啜泣声。 胡老爷擦掉眼泪,他不看地上的棺材,对着云起说道:“云司丞,后面的事,烦劳。” 不以交情相称,要云起公事公办。 云起颔首,对着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陆仵作,开始吧。” 陆安然迟疑在原地,是她熟悉的棺材,死者,甚至尸臭味道如故。她应该像往常一样抽出鹿皮手套,在周围洒上药粉,口中含一片生姜,按部就班地做着验尸有关的事。 可是现在她迟疑了。 周围人目光全放在陆安然身上,本来了心里就嘀咕这么年轻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仵作呢,见她迟迟不动,又都看向云起,眼神里多少带着点不赞同。 林文神色复杂,心想云起此人,果然是王都出了名的不靠谱。 在各种不同的目光注视下,云起轻轻叹了口气,从上首起身走到陆安然身旁,玉骨扇一开,掩着嘴唇,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你不是苦恼自己是否胜任仵作一职吗?等你验完这一场,你就能找到答案了。” 陆安然垂着的眼睑一点点打开,清黑幽静的眸光对上云起,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底清楚看到一闪而过的纵容的笑。 云起的语气温和得近乎呢喃细语,“放手去干,我在你身后呢,我的陆仵作。” 陆安然眸光一颤,长睫盖住眼睛,交握的手指头微微用力,当指尖掐肉的疼痛传递回大脑,她整个人忽然像被刚才的大雨又淋了一场。 从头到尾,酣畅淋漓,同时也神清气爽。 当她再次抬眸,眼中迸发出一丝光彩,比满堂光照更加明亮璀璨。 “去吧,我相信你。”云起伸手,揪了一把了陆安然的发尾。 陆安然偏过身,抿唇想了一下,道:“如果我今日得到一个答案,我也回你一个答案。”说完,不再踌躇,倒出一颗药含在嘴里,利落地抽出鹿皮手套带上。 云起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微勾,缓缓笑开。 — 不是他们带有偏见,但陆安然一个穿着不凡,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年轻女子,怎么也无法让他们把她和仵作两个字挂钩。 尤其她随意翻动了一下胡美灵的尸体,对着众人说道:“尸身腐烂得厉害,想要知道确切死因,只能蒸骨验尸。” “荒唐!”先有胡家族内长者拍桌,“死后惊动尸体已属不敬,怎可再亵渎亡者!简直不知所谓!” 林文以袖遮面,难受到呼吸不顺,“云世子,此事大大不妥啊。” 林夫人面露不忍,“还是算了吧,美灵姐姐生前受罪,何必死后再被人折腾呢。” 胡老爷睁大的眼珠子像被定住了,整个人久久不能动,声音从嗓子里冒出来干涩的像沙漠里的沙子,“如果蒸骨验尸,就一定能找出我孩儿的死因吗?” 陆安然诚实道:“这只是方法之一,我不能跟你保证。但如果你想要验尸,唯有蒸骨一途。” 胡老爷窝回椅子里,整个人的精神气像是被抽光了,但是眼睛里的光一点点聚拢在一起,形成名为疯狂的坚定。 在所有人以为他就这么算了的时候,胡老爷用尽力气咬牙道:“验,那就蒸骨、验尸!” 郑缚美半跪在他身边,哭泣道:“胡伯伯,美灵姐姐泉下有知定不会怪您,她肯定会明白您的用心。” “好孩子,别哭。”胡老爷擦着郑缚美的眼泪,但自己脸上何尝不是泪如雨下,声音嘶哑至极,含着巨大的悲鸣,“我的孩子我知道,美灵柔软但不懦弱,她比谁都坚强,真相未明,我们不能倒下。” “好,好……”郑缚美擦干眼泪,毅然抬头道:“姑娘,麻烦你,我们需要你,请帮我们找到真相。” 郑缚美眼底的寄托如此郑重,陆安然被她感染了这股情绪,颔首道:“我尽力。” 胡家族人心里感叹,这两人怕是疯了! 可不管多少人摇头叹气,还是阻止不了胡老爷的一意孤行。 一口大锅在后院空地上架起,上面做了简易的挡雨棚,柴火熊熊燃烧,随着沸水翻腾,陆安然眼皮也不眨一下地让人把胡小姐放入大锅里面。 胡老爷最终不忍看女儿尸体被煮仰头望天空,想要穿透这片天看到尽头,问老天爷讨一个说法。 除了陆安然和云起,没有人能镇定的面对这种场面,因此,更显得这两个人突兀。 一个多时辰后,尘埃落定。 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如这一场夏日暴雨,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安静的庭院中—— “生前中毒,而遍身作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黪黑色。” 郑缚美心念一动,忙问道:“什么意思?” 陆安然转眸看向她,淡声道:“骨呈黑,胡家小姐,中毒而死。” 妖书案 第227章 晓真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一场大雨磅礴,来得又急又猛烈,山顶大风把树木刮得东倒西歪,天空一片迷蒙,像是宇宙混沌未开。 但这一切对于后院大堂内的人来说,都比不上一句:“胡家小姐,中毒而死。” 胡老爷再次痛哭失声,林文睁大眼睛如遭雷劈,林夫人紧紧抓着林文的手臂…… 没人说话,空旷的大堂里只回响着胡老爷的哀泣。 郑缚美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冲上去,拽住林文的领口大喊道:“是不是你害得我美玲姐姐。” “怎么可能?”林文恍恍惚惚,让郑缚美推搡着坐到椅子里,期期艾艾地抬头,哭着道:“我的妻子,还有我三个孩子啊……怎么会是被人害死的啊……” 林夫人拦住郑缚美,“黄夫人,你的悲痛我们都明白,对你来说死去了一个闺阁好姐妹,但对于我夫君来说,他同样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及三个亲生骨肉,他怎么能不痛,你这样随口污蔑,太过于伤人了。” 这时,胡老爷想起什么,含着眼泪道:“莲子汤是什么意思?”他捶着桌面,怒气腾腾道:“美灵口中说你给她的那碗莲子汤怎么回事?” 林文受打击地仰起头,“父亲,你也怀疑我。” “你只需告诉我,莲子汤到底是什么,谁给美灵喝的汤,是不是喝了莲子汤中的毒?”胡老爷眼神如刀,由痛苦中迸发出一股力量,格外犀利锋锐。 林文失魂落魄地苦笑,眼眶发红道:“美灵那段时间有些上火,我出门让人准备了莲子汤给她,当日我与人应酬到很晚回家……”他嘴唇来回颤抖几次,带着哭腔道:“没想到一回去,火已经蹿到屋顶,美灵和孩子都没有救出来。” 林夫人抱着他,替自己丈夫委屈,哭着道:“因为这个事情,几年来夫君一直心有愧疚,几次想随着美灵姐姐母子一起去了,你们怎么可以怀疑他啊。” 胡老爷像是魔怔了,完全不为所动,“这么说,莲子汤是家里佣人端去给美灵喝的,是谁?” 所有胡家下人被召集起来,很快查出结果。 管家回话道:“回老爷,厨房王婆说当晚是幺儿的奶娘拿走了” 胡老爷已经想不起这么一位人物,胡美灵生前他把最好的院子给了他们一家五口住,自己住在偏远的院落,所以事发赶过去时,整个院落已被大火吞噬。彼时家中大多事务也逐渐交给两口子,对于府中下人变动更不会过问。 胡老爷发问:“奶娘人呢?” 管家道:“小姐出事后,老奴就没见过奶娘,后来问过姑爷,姑爷说奶娘辞工回家了。” 林文扶着头,表情痛苦道:“幺儿人都没了,她提出辞工,我就叫账房支了点银子给她,好歹伺候幺儿一场,总不能亏待人家。” “我怎么听着这个里面有古怪。”郑缚美站出来道:“奶娘是伺候幺儿没错吧?为何她巴巴跑去厨房替美灵姐姐端什么莲子汤,难道胡家就她一个下人了?再说这碗莲子汤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碰过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林姑爷,你说呢?” 林文眼中透着一丝惘然,“黄夫人,我现在无法跟你解释,凑巧赶在一起,我也解释不清了。” 郑缚美冷冷一哼,“你是解释不清还是干了黑心肝昧良心的事了,自己心里清楚。” 林夫人护肤心切,“黄夫人,你何必嘴上不饶人,我们容你一两次,但不能任凭你空口白牙抹黑到底,这可是胡府,也不是你黄家。” “好说,既然是胡府,那你就赶早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郑缚美冷眼一扫,“今儿个,在这里,除了胡伯伯,没人能拦着不让我说话。” 胡老爷招手让郑缚美到身边来,意有所指道:“缚美是我干女儿,她就是这个家的小姐,我决定日后将胡家家产的一半交给她,所以她也是这个府邸的主子。” 林文一怔,俨然没想到这一出,“父亲……我怎么不知道?” “若拜人干亲,一要择黄道吉日;二要摆供果、香蜡、纸烛、酒水;三要亲朋见证;四要行叩拜之礼,五还要互赠礼物。”林夫人一口气不歇蹦出一串话,“可这些仪式都没有过,怎么能算干亲呢。” 胡老爷面色冷淡道:“形式日后再补,我女儿死了认个干女儿怎么了,还要同你们商量一声吗?” 林文和林夫人自不敢多说,两人对望一眼,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离开没多久的管家再次冒雨回来,“老太爷,有一个乞丐抢着大门不走,非说是姑爷的客人,来给姑爷的孩子送满月祝词。” 那人满身脏污,管家叫人赶走,结果他扒拉住门槛,死皮赖脸不肯走,管家自己弄了一身雨水,没办法只好来请示胡老太爷。 林文皱了皱眉头,本来今天事情就乱糟糟的,又出了这一桩,心里奇怪他怎么会去请乞丐朋友,脚已经动起来,“我去看看。” “请进来。”胡老太爷出声,不容置疑道:“既然是来送祝词的,请他到这里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这个时候了,还送什么祝词啊。 他们心里嘀咕,刚还说断案,后面变成认亲大会,现在又算什么? 这段时间内,陆安然在外面水井里洗净了手。大缸已冷却,胡老爷让下人重新收敛胡小姐,新备的寿衣寿鞋,样式材料精致,一看就不是含糊凑活的质地。 四具棺材抬到更阴凉的空房间,陆安然捡起骨头一根一根放到棺材里拼凑,马旦就站旁边嘴里念着别人听不懂的经文,云起让胡老太爷和其他人都暂时在外等着,免得亲眼看到这场景心里难受。 放下最后一根指骨,陆安然拿起放在一旁的寿衣。 寿衣只覆盖在骨架上方,算是穿上了,红颜消香玉陨,只剩下一堆白骨,引人叹息。 马旦闭眼吟诵:“吾今借路,遣发丧行,大路开启丈二,小路开启八尺,人要魂走,丧要正行……谨请南斗六君,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祖师腾云起。” 睁眼,拂尘一甩,道一声:“无量寿佛。” 陆安然多看一眼,这副样子,真有几分得道仙人的高深莫测感。 待棺材再度合上,敲打子孙钉时,免不了又一次大哭。 — 再回到大堂,管家已经将人带过来,先看到那人一身脏兮兮的装束,五根乌黑的手指抓着白面馒头,另一手还端了放肉的盘子,听到动静转身,露出一张看不清底子只剩下满脸油腻的脸庞。 胡家族人皱眉:“怎么不先带下去洗漱一番。” 管家无奈道:“他一进来就闹着要吃东西,只好给他弄了点方便的食物。” 众人各就各位,云起还是坐在上面,摇着扇子事不关心又兴味盎然的看戏模样。 陆安然心里疑惑一点点放大,真正的云起并非大家认为那般无事可做的闲云散人,而且其实他骨子里多少透着冷漠,非常讨厌多管闲事,要不是提刑司司丞框着他,云起哪有空管别人是怎么死的。 现在的进程,让陆安然逐渐肯定,似乎从云起让她来吃这场满月宴开始,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 终于看他吃完,舔了舔手上的油,对着大家拱拱手,拍着肚子道:“好赖吃上顿饱饭,老子今儿个运气不错。” 胡老爷子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胡府啊。” “你找谁?” “哦,我找这里的姑爷,姓林的,单名一个文字。” 林文疑惑道:“我不认识他。” 那人掏了掏耳朵,还放到嘴前吹掉,恶心得其他人直皱眉头。 郑缚美最严重,因此干呕了好几口,惹得她丈夫哭笑不得,“没这么严重吧。” 男人嘴一咧,满口黄牙,发出一股难闻的恶气,“巧了,我娘也姓林,王林氏。” 别人还没怎么的,管家眼睛一亮,“王林氏,莫非你娘就是我们府中那个失踪的奶娘。” “是吧。”男人扯了扯脸皮,嘿嘿笑道:“失踪不失踪,这得问你们府中的林姑爷啊。” 林夫人眼皮一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男人转过头对着她,眼神上下放肆打量,“哟,这不是给过我钱的妮子吗,你这副打扮……成功攀上高枝了?” 林文扯着人就要往外走,“哪里来的叫花子,上来就胡说八道,我们胡府怎么能有你这种亲戚。” 男人使出狠劲一把甩掉林文,脸上横肉一抖,冷笑道:“林文你个鳖孙,得了胡家这么一座金山就给老子一千两银子,真当老子叫花子呢?老子告诉你,老子不稀罕这点臭钱,你怎么害死我老娘的?老子今日就把你杀妻害子的事全给你抖落出来!” 他语速快嗓门又大,一口气喊出来大家听个明明白白。 林文腿一软,中气不足道:“你!你满口谎话。” 男人眼睛一瞪,带着凶相道:“七月七,莲子汤,砒霜毒,你敢说你没有印象?!” 林文脚后跟撞到门槛,人跌坐地上,脸色发白,满脸虚汗直流,一个劲摇头。 林夫人飞奔过去抱住林文的手臂,但怎么也拖不动他,“夫君,他说胡话呢,大家不会相信他。” “还有你。”王林氏的儿子手指往林夫人头上一点,带着恶意的笑容道:“你们两养在小竹涧的孩子多大了,有个四五岁了吧?” 林夫人瞳孔倏然放大,心里升起一股恐慌,好像什么抓着不放的东西,自己松开了绳子,她再也无法抓住了。 妖书案 第228章 解心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风不止,芭蕉雨行清脆处,恰似珠落玉盘。 陆安然和云起撑着伞穿过石板铺成的路,远山近雨,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任何喧哗。 前厅的人尚且不知,胡府后院刚经过一场人性的较量,最终以林文和其新夫人被抓告终。 在王林氏的儿子出现后,林文夫妻心理防线早就溃散,这桩惨绝人寰的人伦案子得以沉冤昭雪。 “胡老太爷真有先见之明,提前备了一整套胡小姐的寿衣。”陆安然的声音和着雨声,同样落地清冷。 云起笑了笑,“兴许父女连心,又或者托梦告知过?” 陆安然清眸淡淡一瞥,见他故意装糊涂,索性说得更直白一点,“观月和墨言的内功又精进了。” 云起眨眨眼:“哎呀,让你发现了。” “我再看不出来,岂不是愚钝。”陆安然停下来转身道:“世子,您这一出戏,安排得真精彩。” 云起拇指一扣,潇洒地打开折扇,挑起一边眉头,自得道:“好说,全靠大家配合。” 到了一间房前,云起以扇轻叩三下,里面传来胡老太爷中气不足的低哑声音,“云贤侄吗?快进来。” 陆安然随着云起到房内,除了胡老太爷外,还有郑缚美。 两人大概是又大哭过一场,眼眶都有些发红,起来让了让座位,擦拭眼角道:“美灵去了之后,我心里就这一桩心事,现在心事解了,我日后去九泉之下也安心。” 云起宽慰道:“节哀。” “唉,这就是我的命。”胡老太爷满目哀伤,摆摆手道:“不提这个,今日多亏云贤侄,能找到奶娘儿子,还让他出来指认凶手。” 这么几年过去,就算本来有证据也早被掩盖得无影无踪。 郑缚美疑惑道:“只是我不太明白,既然林文夫妻收买过他,他怎么还愿意站出来,这样不就暴露了他母亲助纣为虐,谋害他人性命吗?” 云起玩味道:“一个能被钱收买的人,你认为他的信用如何?” 郑缚美怔了片刻,摇头道:“是我糊涂了,他那样的人,只要有钱,恐怕什么都能干。” 胡老太爷感叹:“说到底还是贤侄你脑子灵,否则我这辈子都指望不上老天爷开眼了,等我眼睛一闭到了地底下去,愧对她们母女几个啊。” 林文伪装得太好了,胡老太爷一开始还真被他唬弄了过去,加上人在悲痛当中走不出来,又缠绵病榻多年,哀莫大于心死,人彻底失去了念想。 直到郑缚美有一次探望胡老太爷,“我看到他与人说话,完全不似平日,竟像换了个人。” 原本郑缚美就怀疑胡美灵和孩子们的死没那么简单,但是一来她苦无证据,二来到底是胡府的事她一个外人不好随便插手,最后一点,还是那句话,林文伪装得太成功。 在外,林文不止是丧妻丧子女的苦难人,他还相当励志,付出大量的精力和财物投入到对孤儿的帮助当中,建善堂,救济穷人,大善人的名号在王都传开,算小有名气。 这样一个身世可怜还能坚持做善事,郑缚美敢跳出来说他一句不好,不用林文出面,就有一堆人往她头上砸烂菜叶子。 “林文找的那个女人表面一副温良恭谨,说是在百家堂当女夫子,从来也没正经教过书,当时我就瞧着有问题。”不是郑缚美和林文过不去,实在是女人的直觉,“后来我让人跟着他们俩,无意中发现他们早就在一起,还有了一个孩子。” 这事可把郑缚美气得冒烟,她也顾不得证据不证据,马上冲到胡府来跟胡老太爷说了这个事,还要当场和林文对峙。 郑缚美拍了拍胸口,好像那股气到现在还滞留着,“幸好胡伯伯阻止我,否则打草惊蛇不值当。” 云起点头:“单指责这一桩,不过是个人品性有些瑕疵,以他数年经营拓展的人脉,自有人替他现身说法。” 有时候,男人犯一些大多数男人都犯的错误,他都不用自己解释,自然有一堆抱持着同样想法的男人帮辩解。 而且大宁朝又没规定男人不许三妻四妾,不过是林文作为一个入赘女婿,没有这个纳妾资格罢了。 胡老太爷长叹一声:“我自知时日无多,偶然听闻新上任的提刑司司丞乃盛乐郡云王府世子,所以试着给远在洛川郡的故交写了封信。” 胡老太爷早年经商,人生几起几落,他的见识非一般人所能比。当郑缚美打听回来云世子多么不堪重用,王都全是他的风流名声,胡老太爷却一意孤行,坚信洛子望看重的外孙,必然有不同凡响之处。 后来,就是这一场满月宴。 可以说,林文夫妇重金筹备的满月宴,正是云起联合胡老太爷和郑缚美给他们下的一个完美圈套。 先让马旦出来营造怨鬼出棺,再有郑缚美假装被附身,他们的目的正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重新开棺验尸。 在那之前,云起先一步找到了王林氏的儿子,让一个好吃懒做的烂醉鬼染上赌瘾相当容易,不用花费多少工夫就把他拿捏在手中。 事隔多年缺少定案证据,云起剑走偏锋,索性让林文夫妇先自乱阵脚,认下罪名。 由此,成定局。 说林文懦弱,他连结发妻子和自己的孩子都能谋害,但若说林文心狠手辣,面对王林氏的儿子一次次要挟却不敢痛下杀手。 陆安然握着茶盏,眼神雪亮透彻,“人性复杂,他对自己人有恃无恐,却惧怕外人欺压,说明他骨子里是个卑怯的人。只是仗着家人对他良善,故滋生出他的恶意,让他肆无忌惮行凶。但他面对外人,他知道对方不会万般忍让,因而又心生恐惧,甚至不敢与之见面对峙。” 总而言之,云起合扇轻击掌心,“人善让人欺。” 话题聊到后面,胡老太爷对郑缚美说:“收你为干女儿不是我随口说说,我知道你们两口子秉性纯良,我死后,其中一半产业交由你们打理,另一半……”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道:“我想把林文建的那座善堂接管过来。” 不管林文的初衷是什么,建善堂终归是好事一件。 女儿及三个孩子的去世让胡老太爷深受打击,他抬手阻止郑缚美想要说出口的拒绝,道:“我想帮助世上孤苦无依的孩子,替我的三个外孙积点功德。” 郑缚美摇头:“我不要胡家的产业。” “我话还没说完。”胡老太爷苦笑道:“你们别笑话我观念守旧,可我真的想给胡家留个根。所以这一半产业你们也不是白拿的,若你们两口子不介意,日后你的其中一个孩子过继到我胡家姓胡。” 郑缚美欲言又止,胡老太爷不愿意她为难,摆摆手说着:“算了,当我刚才胡言乱语,其实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等我眼睛一闭,活人的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中已有定数,“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是拿着,你们替我管理善堂也应得这部分,具体的你们夫妻商量着来吧。” 多说了一番话,胡老太爷身子骨吃不消,郑缚美和下人服侍着躺下了。 等她出来,没想到云起和陆安然还在门口没走。 “云世子,陆小姐,先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郑缚美性格爽朗,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大家闺秀不拿绣花针却捡起柳叶刀,我真心佩服你。” 陆安然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多说几句客套话,她眼神不着痕迹地从郑缚美的小腹扫过,“黄夫人回去后,最好先找大夫把个脉。” 郑缚美糊里糊涂,“嗯?我没生病啊。”她是装中邪又不是真的中邪,雨也淋得不多,都让她丈夫拿衣服兜着了。 陆安然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点,“你可能有喜了。” “什么?”郑缚美还以为听错了,张大嘴好半天都合不拢,“我我我……有了?” 陆安然谨慎道:“我只是怀疑,你回去后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 郑缚美刚兴奋起来又偃旗息鼓,“这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云起勾唇一笑,比陆安然还自信道:“放心吧,陆仵作金口玉言,十成十得真。” 陆安然看他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一口一个陆仵作。 郑缚美不敢置信地伸手覆盖在小腹处,“如果是真的,我就让这个孩子认陆姑娘当干娘。” 陆安然:“……”大可不必。 “你们不知道,我和夫君成亲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孩子。”郑缚美用心感受着毫无动静的小腹,眼睛一眨,闪出一道水花,喜极而泣道:“刚才胡伯伯说让我一个孩子过继到胡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生不出啊。” 陆安然递上一块帕子,仿佛被眼前的年轻女子感染了情绪,略有些动容道:“恭喜,是真的。” 郑缚美低头,双手以帕子盖住眼睛,痛快地大哭出声,嘴角却越扬越高,哭了一阵,利落地抹干净眼泪,对两人说道:“我要去告诉他。” 看着郑缚美快速离开的背影,云起喟叹道:“你现在越来越接近人间了。” 陆安然折好沾湿的帕子,淡道:“我吃五谷杂粮。” “但是你不觉得你开始对其他人产生同理心。”云起迈步,两人往外走,“人总要有情绪,否则活得就没滋味。” 陆安然认真思考,好不容易认为云起这些话还有点道理,却见他猛然停下,“啊,差点忘了一件事。” 他倾身靠近,桃花眼扬起魅惑的笑意,“你的答案呢,是否可以告诉我了,陆仵作大人。” 妖书案 第229章 明心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天黑回城,雨势渐小,细如发丝在天空乱舞。 云起留了观月在山上处理后续事务,人证物证全都在那里,到时候抓着一起去京兆府,交给袁方处理。 用云起的话说:“我和胡家沾亲带故,若我来审案有失公允,还是袁大人合适。” 陆安然心里门清,云起还在记着当初被袁方算计过,找着法就要给袁方添添堵。 对于另一点她更清楚,云起让她走这一趟,不过是开解她。 “身为仵作的意义是什么?”云起的声音在马车里想起,轻慢的带着点慵懒的味道,“这就是意义。” 陆安然抬头,城外官道下过雨凹凸不平,马车行进过程中颠簸不已,车内一盏小油灯不是十分明亮,照在云起俊美的脸上,只看到他弧度流畅的下巴,以及唇角一点笑。 “刑法有其不足,但世上万物并非黑白之分,人性复杂,你连自己都看不透。但刑法不以善恶衡量,不以己欲,不以人施,它是一道戒尺,鞭策人心,区分黑白。” 陆安然眉色清冷,反问道:“戒尺是物,若被掌控在手握权重的人手里呢?” 云起哂笑:“想说不公平?天生就没有公平。” 陆安然晃神,依稀记得当初在尹家村时,她曾说过同样的话。 她好奇道:“你为何从开始便待我不同?” 不是陆安然脸大,比如蒙都那次,虽然至今不知道云起想做什么,可是那副打扮肯定有不为人知之事,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的就是除掉吧。 再后来尹家村,直到现在,云起对她的信任,似乎来得毫无理由。 云起半眯桃花眼,懒散的口吻调笑道:“看你貌美如花,舍不得年纪轻轻消香玉陨算不算?” 陆安然蹙眉:“云起。” 概因陆安然很少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云起都愣怔了一下,才缓缓一笑,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清醒。” 非善良真诚,也没有夸赞她敏慧善辩,而是清醒。 云起含笑道:“比如蒙都那次,比如你舍弃医宗换了一条路,看似别无选择,实际上你比谁都认得清形势。” 陆安然于沉默中思考云起的话,才醒悟她从来就明白要做什么,这回却钻了牛角尖,不过是她不能接受自己真正的失败了一次。 医宗拒绝她时,除了不解和困惑外,她不会感到挫折,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真正的失败,而别人不选择仅仅出于她没有的东西。 后面的路她走得太顺,直到周家案子,仿佛把一个沾沾自喜的陆安然从高处扔下来,一下子打回原形。 “人生漫长,急什么。”云起这样说道。 雨丝卷着风打乱陆安然的头发,清新的空气像一杯好茶,让人醍醐灌顶,她的心情豁然开朗。 云起支着脑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怎么样?找到答案了?” 陆安然眼帘一掀,正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嗯,找到了。”覆面之下,他没看到,有浅浅一抹笑在她唇边荡开。 这一行,她不止找到了仵作一途的道心,也终于看清自己心意。 — 暴雨过后迎来大晴,烈日高高悬挂天空,恨不得把人活活晒脱一层皮。 陆安然又被梦搅和了一个晚上,梦里全是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桃花眼。 她揉了揉脑袋,听着外面有些吵,问布置早饭的春苗,“什么声音?” 春苗放下筷子和碗,瞧了眼外头,撇着嘴道:“秋蝉带着鹿陶陶一起抓蝉呃,也不知道什么习惯,说要烤来吃。小姐你说说看,那虫子能吃吗?多恶心人啊。” “难怪我听着今日蝉叫声轻了不少。” 春苗干笑道:“这么说来,倒也算做了桩好事。” 陆安然出去时,烤肉香味已经传出来,只见桂花树下,鹿陶陶蹲在地上煽火,秋蝉动作利索的拿着木串串蝉,很快串了一大把。 “好热啊,好了没有?”鹿陶陶抹了一把脸上汗,成功把自己的脸抹成黑白猫。 秋蝉连声应和:“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点,哎哟,头一串烤得差不多了。” 鹿陶陶跳起来抓走秋蝉手里的,二话不说往嘴里送,烫得左右脚连续跳,“嘶,嘶,好烫好烫好烫……” 秋蝉眼巴巴望着:“怎么样好不好吃?” 鹿陶陶歪头眨眨眼:“吃太快了,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秋蝉笑:“还有好多呢,你吃太急了小心噎着。” 鹿陶陶摆手:“没事没事,赶紧烤你的,你想热死我啊,不给你烧火了。” “小鹿姑娘,想要吃现成东西,必须要自己动手才香咧。” 陆安然不懂,她远远站着热气都快把人蒸晕了,这两人何等毅力,大热天搞一顿炭烤金蝉。 “小姐,你起来啦,刚烤好的蝉蛹,你快来尝尝。”秋蝉眼尖,看到后喜滋滋喊道。 鹿陶陶皱皱鼻子,“哼,马屁精。” 秋蝉讨好笑道:“你也有咧。” 鹿陶陶甩甩头,哼哼道:“那还差不多。” 等一下,不对啊,鹿陶陶叉腰道:“我给你烧火了,陆安然什么都没做,凭什么给她吃。” 秋蝉很诚实地说道:“因为这是小姐的家。” 鹿陶陶睁大眼,她家了不起啊,“我家就在隔壁!” 陆安然无视两个人无聊的对话,阻止秋蝉真的把烤串拿过来,“我刚吃完,还不饿。” 秋蝉又露出那副期待的表情,眼神发亮的盯着你,让陆安然不得不投降,“我尝一个。” 鹿陶陶还满不情愿,“你又没爬树,也没烧火,哼!” “怎么样?”秋蝉直勾勾地看着。 陆安然感受了一下,“酥酥脆脆,有点像鸡肉,还有点苦涩。” “啊?”秋蝉懊恼地挠挠头,“烤焦了。” 两人继续忙活,一个烤一个烧火,春苗动了动嘴唇,靠过去道:“小姐,你好像很迁就秋蝉,因为是云世子送过来的人吗?” 陆安然拿出帕子认真擦拭手指头,口气淡淡道:“秋蝉很好。” 她自己性子冷,可能缺什么喜欢什么,秋蝉热情欢脱,性格直白真挚,因为一直在帝丘看守空府,相处起来没有强烈的主仆尊卑界限。 陆安然喜欢这样活得简单明白的人。 春苗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陆安然却发现了,和她错身而过时,说道:“你是你,秋蝉是秋蝉,无论秋蝉如何,不会有任何改变。” 春苗羞愧得红了眼睛,“小姐。” 她确实因为秋蝉的处处表现而小心眼地想着,是不是秋蝉占据了小姐心里位置,日后就把自己挤开了。 陆安然见她想明白了,只说道:“做好自己的事。” 春苗吸吸鼻子:“是,奴婢一辈子都当小姐的小跟班。” 陆安然正准备回房,院门外传来一道嚣张张扬的声音:“什么味道啊,大白天的烧什么呢,搞得乌烟瘴气。” “抢吃的来了,藏起来藏起来。”鹿陶陶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连忙对秋蝉说道。 人一阵风般闪进来,“藏什么藏,见不得人啊?” 一身红衣如火,乌黑的头发让金冠束起来,玉肤如雪,在阳光下仿若透明,嘴角斜挑而起,笑起来放肆不羁,神情倨傲,透出不可一世的张狂。 春苗错愕地看着俊美的仿佛在发光的少年,“这是谁?” 陆安然揉了揉额角,昨晚没睡好,果然有些头疼,“宣平侯府小侯爷。” 春苗在王都待了半年多,周围邻居全混熟了,对于王都各种家长里短了若指掌,闻言顿时惊道:“混世小魔王啊!” 凤倾眼睛扫过来,眉毛一掀,不客气道:“你个小丫鬟,还不拿把椅子来,我站着不累啊。” 春苗素闻这个小侯爷如何如何霸道不讲理,动不动就挖人眼睛割人鼻子,顿时提心吊胆的转身去搬椅子。 凤倾翻了白眼,“鹿陶陶,你别是把自己烤了吧,乌漆嘛黑的。” 鹿陶陶用食指揩了一把鼻子,“喂,你来干嘛,抢食啊?” “切~小爷缺这一口吃的吗?”他眼睛往下落,“你们吃虫子?果然有病。” 秋蝉弱弱举手:“小侯爷,您要尝尝吗,口感酥脆,肉质丰美,吃了都停不下来。” 凤倾还没把嫌弃的话说出口,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烤金蝉!就是这味,我还真没闻错,太香了。” 陆安然看着马旦撸起道袍袖子,全无高人风范的抓了一窜烤蝉往嘴里送,边吃边摇头晃脑,还像个什么得道仙人。 凤倾上下嘴皮一碰,皱眉道:“假老道,你恶不恶心。” 鹿陶陶做鬼脸,“恶心你别吃呗。”省下全是她的。 凤倾道:“我来找你算账。” 鹿陶陶夸张的哇一声,抓着烤蝉飞窜到桂花树上蹲坐,“你为了我特地从帝丘跑回来啊。” 凤倾又不愿意承认了,“小爷高兴,你管不着。” 秋蝉笑着给他们烤蝉,院子里烤肉味越来越浓郁,这几个人居然也不嫌热,就这么围着桂花树边吃边闹。 到最后,凤倾都忍不住尝了一个,然后就真香了。 人间烟火,不外如此。 陆安然安静站了片刻才往回走,头上蓝天映入清黑的双眸中,浅浅漾开的白云,似投影在她眼底的微笑。 妖书案 第230章 辞远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夏日炎炎,阻挡不了人们到八方客喝茶听书的雅趣。 不过今日茶馆没有说书人,台上一个女子在弹琵琶,弦音舒缓,如珠玉飞进。 陆安然随着茶馆小二引路上楼,经过大堂时,听到一个长衫男在说什么书,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 坐在二楼雅座,窗户一推,低头就能看到茶馆表演的台子,以及楼下百态。 陆安然看到神情激动的长衫男子往桌上放了本书,她眼睛尖,看到书封上有两字——闺德。 眉毛微微挑起,想起来之前似乎听过这个。 宁朝大儒贾士政采集贤妇烈女事迹,编撰一本《闺德》,以此明女教,养女德。 陆安然看书不拘于类型,但对于这一类却不大有兴趣,因此听过便罢,没想着去弄一本鉴赏鉴赏。 这会儿等人无趣,索性放开了听楼下人慷慨陈词。 “《闺德》一书共四卷。卷一为‘嘉言’,卷二至卷四为‘善行’。嘉言者,有关女子德行、处事论述,讲‘女子之道’、‘夫妇之道’、‘孝女之道’。” 长衫男侃侃而谈,“‘女子之道’为烈女,贞女,廉女,贤明之女,才情之女,分别收入十四人,三人,三人,一人,五人。” “‘夫妇之道’为兼德五人,孝妇六人,死节之妇十三人,守节之妇十人,贤妇八人,守礼之妇六人,明达之妇十人,文学之妇五人。” “‘善行’有母道、姐妹之道、姒娣之道、姑嫂之道,嫡妾之道,婢子之道等,分别录三十二人,七人,三人,三人,六人,二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述。” “《闺德》一书,教养女子孝、烈、贞、廉、贤、诗、德、节、礼、正、严、仁、智、慈等人性品格,贾大儒深思熟虑,周全也。” “尤其在女子贞洁,当洁身自好,从一而终。” 随后他翻动书页,随即挑了几条当众念出来—— “夫女子苟从,岂非从一,而婚礼不备,则贞女不行。重礼所以重身,重身所以重节,女子万善之长,不足以掩一节之失。” “夫坚贞之志,父母不可夺,岂他人所得而摇惑哉?” 长衫男举起书,口水不要钱的到处飞溅,“贾大儒拳拳之心,吾等岂能辜负。如他所言,‘赞语赞昔人之美,感后人之心,人皆数语,荣之也。’” 陆安然正瞧得有趣,厢房门被叩响,她收回目光,顺便合上窗,房间内立时变得安静。 进来的女子带着帷帽,身形体态削瘦,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挥手让丫鬟留着,自己进来关上门。 除掉帷帽,一张秀脸露在外,眼神乌黑却黯淡,皮下有淡青色,肤容发沉,多愁多思之像。 “陆姑娘。”谢芸颔首示礼,手脚略显局促,尴尬一笑:“突然喊你出来,冒昧了。” 陆安然微点头回礼,手指压在掌中的帖子上,上面并未注明姓名,但这会儿看到来的人是谢芸,也没有展现一点失态。 谢芸坐到对面,看桌上泡好了一壶茶,给陆安然添了茶水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茶喝了两口,才起话头。 “陆姑娘看到我,不觉得意外吗?” 当日帝丘县署外,陆安然亲眼看着谢芸发疯,不过眼下面前的人虽疲惫可神色清明,显然非疯癫心恙之人。 谢芸笑了笑,眼神有些飘,叹气道:“明日我们全家要离开王都,皇上给我爹派了新差事,官升一品,只是要远去乐鄯城。” 乐鄯城,远在西北,漫天黄沙的地方,不欲比王都繁华,即便北燕城,都不如它荒僻。 “走之前,我想与你见一面,说一声抱歉。”谢芸垂下眼,看着杯中茶水,轻声道:“我没那么勇敢,但也不卑劣,当时我没有替你发声,最后定安郡主也没有放过我。” 陆安然不知道说什么,论道理她和谢芸说不上熟,更谈不了谁对不起谁。谢芸无意中牵扯进这事,为了活命不敢站出来本没什么,后来定安郡主心狠手辣要处置谢芸,陆安然同样不会自揽上身,觉得是自己的缘故害了她们三人。 “究根结底,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为害者才需要自省。” 谢芸手指微微用力,握着茶杯的指尖变形发白,抿唇道:“真的很可怕,那些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强悍,人怎么与之相斗。” 陆安然表示明白,“兽性刚猛,概因生存环境,优胜劣汰。” 谢芸喝了口热茶压下胸前翻涌起的惧意,拧着眉头道:“你为何如此镇定?” 陆安然目光淡淡的看过去,“因为恐惧无用。” 谢芸望着始终没有卸下蒙面锦布的陆安然,说道:“我没有你这般坦然,即便面对全王都的风言风语依然面不改色,你……真的不在乎?” “为何?”陆安然反问:“因为我这张脸?” 谢芸:“……” 陆安然不在意地移开视线,“谢姑娘,你今日若是想在我这里找到什么认同感,或者其他诸如‘我本不欲害人,他人因我而死’愧疚中的自我开解,我想你会失望。” 几句下来,陆安然已明白谢芸来意,但她没有救赎他人的义务。 谢芸之所以日思夜想,逐渐憔悴,不过是面对危险时,她把危险引向了杜蔓和杨雪儿两人,否则她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从野兽爪子底下逃脱。 “可面对生命威胁,这样有错吗?”谢芸声音抬高了些,语气略微激动。 她想,陆安然现在这么平静的说着,不过是没有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候,如果遇到了,难道她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让别人逃生,那太可笑了。 陆安然清冷的眸子对上她,“错不错不是我来定义,而你来这里,是想证明我们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你高尚。” 谢芸质问道:“不是吗?” 陆安然用食指拨了一下漂浮在茶水最上面的茶叶,淡道:“我或许不高尚,但不会试图用虚伪掩饰。”一边将人性的自私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边假惺惺再自我谴责。 她想,她始终与王都贵女们做不了朋友,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谢芸眼神发怔了一会,“我原来真的很想和你成为朋友。” 陆安然挑开茶叶,眼皮向上掀开一半,淡声道:“路太远,谢小姐一路珍重。” 谢芸重新戴上帷帽推开房门前,终究忍不住埋怨道:“你为什么要得罪定安郡主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说完,推门离开。 茶水变冷,茶香不知何时已散去,陆安然推开窗户往下望,长衫男子还在激烈陈词,说什么“闺门之内,离一‘礼’字不得。而夫妻反目,则不以礼节之故也。” 陆安然突然觉得世人可笑,总以礼教约束别人,却又以最大的宽容对己。 — 从茶馆出来后,陆安然去了一家药堂。 离开王都前家里本还有不少药材,只是春苗不了解这里风土环境,让一些药材受了潮不能再用,她挑选了不少,让店家晚些时候送上门。 左右一耽搁,再从店里出来金乌西沉,已是暮色时分。 这趟出门,陆安然还打算去提刑司见云起一面。 昨日胡家下山途中,陆安然看透心中情意,便不打算拖拉,只是马车上说这些过于随便,她认为婚姻之事当慎重以待,跑这一次很有必要。 至于她主动说这些是否欠妥,陆安然认为,倒不必非要局限于是否男子主动,毕竟云起言之有三,之前她没想清楚前未给准话,如今想透了,自觉得不必浪费时间在彼此拉扯上。 经过一家古玩店时,看到一对夫妇在里面挑选玉佩,陆安然顿了顿脚步,心里思索正常男女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要先赠对方一件物品,当作定情信物。 只是她和云起情况不同,不知是否需要同世俗一般行事。 几番思考后,陆安然决定不管如何,过程还是要补足,这种事情上多繁琐一两步,似乎也是种情趣。 情趣一词她从前不懂,现在似乎琢磨出一丝半点来。 古玩店除了玉佩首饰外,也有扇子、香囊,店铺不大东西却齐全。 “姑娘买香包吗?这都是我媳妇儿亲手做的,您瞧瞧绣工针线都没得说。”掌柜的走过来,笑着介绍道。 陆安然从各色香囊上扫过,目光转到墙上展开的扇面。 云起起居饮食,总离不开一把玉骨扇,不管是否为了营造自己风流假象,但看得出来,他用起来很顺手,习惯了之后多少有几分真心喜爱。 掌柜的眼力好嘴也快,“哟,姑娘好眼神,这几把扇子都是名家制作,特别是中间的长河落日扇,前朝大书法家题字,张圣陶作画,是我镇店之宝啊。” 扇子被拿下来,陆安然闻着没有香料,反而发出淡淡药味。 掌柜的满脸得意,滔滔不绝道:“扇柄上可不是普通玉,那可是药玉精心雕琢而成,夏日可驱蚊虫,常年闻着还延年益寿,不仅……” 陆安然打断他,“多少银子?” — 提刑司后院空旷,云起住所房门大开,纱帘为屏,后面人影慵懒卧在榻上。 陆安然站门口提了提气,捏着袖中扇子道:“云起,我有话同你说。” 妖书案 第231章 表心迹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提刑司今日休沐,但前几年上任不作为,积压的案子太多,各种卷宗案录杂乱无章,还有不少被虫蚁损伤,苏霁花了大半年功夫,总算收拾得颇有成效。 时值黄昏,苏霁才头昏脑涨地从一堆文案里脱身,一踏出院子看到陆安然从大门口进来,抬手招呼了一声。 几个月不见,陆安然发现苏霁的身子比原先更单薄,不知道是否体弱又病过,也可能是天热减衣的原因。 “来得刚好,留在提刑司吃晚饭。”两人熟了,说话也随便,苏霁想到昨日的事,摇头道:“话说你俩也真是……说了去吃个喜酒,你们还弄出个命案来。” 看在苏霁跑前跑后给这事善后的份上,陆安然难得有一丝心虚,“正好赶上了。” 苏霁拍了拍自己额头,不解道:“自入了这提刑司,怎么走哪儿,哪儿死人,当真是提刑司煞气太重?” 陆安然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云起这个司丞当的便宜,快把苏霁整不正常了。 “饭堂在这边,你往哪儿走?”苏霁右脚刚打转弯,却见陆安然没有跟上来。 陆安然沉默一瞬,手指捏紧袖中扇子,“我有事找云起。” 苏霁脑子发昏,肚腹又饿,没心思想别的,“那你们快点,晚了没饭。” 陆安然来此并不是为了蹭这顿饭,只是听着苏霁的话不禁哑然失笑,怎么云起身边一个两个都这样,一听吃饭眼睛都冒光。 她熟门熟路绕过前院通往后边,路上少见有人,等到了云起院子更是奇怪,连个仆从影子都不见。 庭院空静,余晖斜砍而入,将一半染成烟霞红,另一半屋檐荫蔽,显得昏暗。 房门大开着,不是寻常的布艺屏风,而是以纱帘为隔断,后面影影绰绰看到一道人影斜卧塌上,虽不得窥探面貌,陆安然能想象那人慵懒闲散的样子。 她唤道:“云起,我有话同你说。” 屋内没有回应,陆安然走前两步,跨入门槛后站定,听得茶盏轻碰,却依然不见他开口。 “你生气了是吗?”陆安然抿唇想了下,“昨日便该说,只是我认为那样过于不正式。” 她做事虽不一板一眼,但礼教素养在那里,就算两人私下约定,也该找个正经场所,再寻个见证人,当着两人的面写下婚书,再同时盖上三人指印,算作礼成。 这也是陆安然跑一趟提刑司的原因,既然省略诸多琐碎,亦不用太过夸张形式,她认为由苏霁充当这个见证人恰当不过。 陆安然心智坚定,想好的事即便一意孤行都不会后悔,所以不再犹豫地说道:“我想好了,我无母亦无亲兄弟姊妹,婚配之事本该父亲做主,但你既然提了,我拖着似乎对你不很公平,我……” 里面人影毫无动静,本来坦然的声音有些艰难,手中抓着扇柄,指尖绷紧了捏得生疼,吐露最后一句誓言:“你若不辜负,我亦如你一般。” 半晌无话,忽而纱帘轻轻一扬,出声的却不是云起,而是娇颤颤的女音,笑如黄莺出谷。 当看清眼前场景,陆安然的脸刹那变得惨白,只是覆于锦布之下,徒留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静深如水,仿佛永远那么平静。 斜倚榻上的人确是云起,他轻袍半开,墨发从一边肩头滑下,手中勾着酒壶,桃花眼尾上挑,整个人慵懒中透着性感。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妖冶妩媚的女子柔若无骨地依附在他身上,两人相依相偎,几乎合二为一,才使得陆安然从外看进去,以为只有一抹身影。 陆安然脑中像有一道雷击,心跟着重重颤了一下,她鲜少有这样失态到回不过神的情况,静默的几息,脑海里好像有无数声音前赴后继汹涌而来—— “我在你身后呢,我的陆仵作。” “你愿不愿意,从今而后,将信任交托于我。予你悲悯,良善,万物风华;予你稚初,挚终,始终不渝。” “陆安然,是否天下没有任何让你动容之人之事,你永远都这样从容淡定,好似无欲无求。” “可我后悔了。 这些飞速流窜过,到最后再全部消失,归拢于一句话—— “你的答案呢,是否可以告诉我了,陆仵作大人。” 陆安然半垂眼睑,呼吸进去的空气有些刺痛心脏,她说:“看来,是我误会了,抱歉。” 她的脚步平稳,甚至眉目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刚才表白心迹的不是她,也好像被当众打脸的不是她,平静得似乎她只是偶然路过。 但谁都不知道,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麻木地依靠本能维持着体面,只是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早已血迹斑斑。 云起目送她离开,背影削瘦挺直,那么骄傲,满身风骨,从屋檐下一步踏出,霞光瞬间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照亮。 看着她远去,脚步从容,没有一点停顿。 “世子爷~”女人不满被忽略,用力贴上去,被云起一把掀开,眼神狠戾,眼尾隐隐泛红,看得女人心口一跳。 “处置了。”云起一甩袖起身。 观月和墨言从未见过这样的云起,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动作迅捷地捂住女人的嘴巴拖了出去。 扬动的轻纱在风中飞舞,云起仿若还能听见她刚才那句:“你若不辜负,我亦如你一般。” 还有许久前,她抱着同样淡淡的语气,说:“我从来没学过,不懂悲悯为何物。” 云起站在原地许久不动,直到天黑,苏霁叩了叩门框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叹道:“何必呢?” 苏霁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到桌上反身问道:“因为这个?” 云起抬头,眼中戾气未去,深沉的目色在夜色里更显凉薄,一步走到桌前抓了之前扔在上面的酒壶,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 平时喝酒只为风流表象,从来没有喝得这么急过,酒从嘴角滑出,沿着下颚流淌下来,将衣服都沾湿了。 苏霁想表达同情又觉着亲眼看到这位世子吃点苦头挺有趣,谁让云起总是压榨剥削他,不过他完全不敢展露出来,就怕云起日后想起来会找他麻烦。 “王都里不都是你和陆安然的风言风语,从前不怕,现在反而畏手畏脚。” 云起五指抓着酒壶转了个圈,一把拍在桌上,眼眸深处有怅然,“从前是假的所以不怕。” 苏霁轻轻啊了一声,玩味道:“所以,现在是真的了。” — 春苗打着伞朝巷子左右张望,“都下雨了,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鹿陶陶蹲在旁边嗑瓜子,吐掉嘴里一嘴瓜子皮,满不在意道:“大热天淋点雨又死不了人,你跟个护崽老母鸡似的,大惊小怪。” “反正小姐不回来我心里不安生。” “嘁,陆安然不是去找云起了么,说不定今晚就住在提刑司了。” 春苗手叉腰,一边眉头一掀,大声道:“小姐不是不规矩的人,你不准败坏我们家小姐名声。” 鹿陶陶嬉皮笑脸地做个鬼脸,“你懂什么,天要下雨,你家小姐要嫁人,你管得着嘛。” 春苗不理她了,发愁得自言自语,“早知道我就该跟着小姐才是,无方伤还没好,小姐身边不能没人。” “我帮你去看看呗。”鹿陶陶一把瓜子磕完,跳起来拍了拍手,挤眉弄眼道:“也许赶明儿你就多一个姑爷了。” 春苗刚要反驳,余光扫到人影,连忙跑出去,“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呀!衣服都湿了,没跟观月借把伞吗?” 鹿陶陶耸耸肩,“得了,人回来了,没有墙头好爬了。”背着手,挺有些遗憾地溜达回去。 春苗絮絮叨叨一路,房间里听到声响的秋蝉手脚麻利地打来一桶热水,“厨房的水一直热着呢,淋了雨身子肯定不爽快,小姐泡个热水驱驱寒气。” 鹿陶陶在外搭话道:“驱什么寒气啊,我怕她都要欲火焚身了。” 陆安然把身上的东西解下放在外面架子上,等扇子落地时,眼神有一瞬恍惚。 秋蝉很快把浴桶里的水打满,春苗去柜子里拿了一套干净的里衣,口里也没闲着,说道:“小姐买了好多药材,入黑前店家都给送来了……” 鹿陶陶走开前,看到架子上的东西,趁其他人不注意摸过来,打开一看是把扇子,上面还有股味道,凑过去闻了闻,皱起鼻子,“好臭。” 只不过…… 她歪了歪头,这把扇子好眼熟啊。 “陆安然,东西借我玩玩,改天还给你昂。”说完,不等答应一溜烟跑了。 陆安然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路上都不知想什么,走往哪里,这辈子从来没迷过路的她第一次走错了路,所以才这么晚才到家。 泡完澡,秋蝉过来问:“小姐,晚饭还温在锅里,现在端上来吗?” 陆安然摇了摇头,“我在外吃过了。” 春苗以为她会照常看会书再睡觉,油灯都点好了,结果陆安然朝着平时做药的房间走去。 “小姐要去看药材吗?” 陆安然进门前停下,偏头道:“你们不用跟来,我检查一下就睡了。” — 次日,天微亮,提刑司后院一抹暗影如风掠过,落在窗外,抱拳禀告道:“昨晚陆姑娘离开提刑司后走错路,酉时三刻到家,之后在药房忙碌一晚,一炷香前才回房。” 房内同样一夜未眠的人听后良久不语,面容沉浸在昏暗中晦涩不明,抬手一挥,“以后暗中保护,不用事事禀报。” 暗卫低头领命:“是。”随后无声无息地闪身离开。 房间里男人低低自语:“你怎么会迷路。” 妖书案 第232章 本为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第二天春苗发现自家小姐在药房忙碌一整晚,还没来得及唠叨两句,结果陆安然病倒了。 这一病,陆陆续续好几日,就如外边的雨一阵一阵,却总也不肯放晴。 随着雨天的讯号,立秋悄然而至,只不过天气依旧闷热。 可能换季时机,春苗出去买菜时,听说王都城不少人家都有人生病,全都是风热症状,低烧咳嗽头痛欲裂,病起来没有七八日好不了。 通常全家还都轮流传染,尤其老人和小孩,最容易受这类疾病侵袭。 王都城不少药堂外排起了长队,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咳嗽声响成一片,往常该起炊烟的时候,反而药味先冒出来。 春苗在屋檐下摘菜,碰到马旦裹着个小毯子出来,拧着鼻涕把空水壶递给春苗,“丫头给我弄些水来。” “忙糊涂了。”春苗连忙起身,不止是马旦这里,还去陆安然和秋蝉的屋里都添了水。 整个府邸从陆安然开始都病倒了,除了春苗依然坚持,被鹿陶陶笑话她是天选做饭人。 不过笑话完第二天,鹿陶陶也开始打喷嚏,不禁对天大骂,“我跟王都八字不合!” 一只鸭子是赶,一群也是赶,春苗索性煮了一大锅汤药,挨个送过去让他们服下,这回家里彻底让草药香覆盖。 秋蝉挣扎着要起来帮忙,春苗一掌拍在她头顶压下去,“往后且有你忙的时候。” “春苗姐姐,你真好。”秋蝉感动得眼泪汪汪。 春苗看着这丫头单纯的神色,为自己曾经有那么点小小私心感到惭愧。 午后陆安然吃了药出一身汗后,感觉自己身上连日来缠裹的无形的网一下挣断了,整个人轻松不少。 春苗一回头,“小姐,你怎么又在药房了?” 陆安然头也不抬道:“无事,你去药房抓的药虽温和但见效太慢,我重新配两副。” 择取药材,碾碎成粉,混入药汁,每一步都做过无数次,动作利落又灵活,这期间,她神色沉静,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但春苗总觉得那日小姐淋雨回来之后,心里像是藏了什么心事。 “将药瓶给我取来。”陆安然唤道。 春苗一个激灵,连忙把心里多余的心思掐掉,“小姐怎么做了药丸。” 陆安然将手中搓好的药丸放入瓶子里,淡道:“药丸性温,可当平日预防以及防病愈后反复食用,秋蝉他们几个高热未退,我另外写了个方子,不过家里缺少两味药,等会你再跑一趟药铺。” 春苗应了,有些好奇道:“小姐自入了医辨宗后就不喜写方开药,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陆安然顿了一下,手里的药丸搓圆放进去,抬眸道:“想起来便做了。” 做了满五六瓶药丸后,陆安然又把前几天买来还没时间处理的药材抱出来,竟是不给自己歇一口气。 春苗围着她团团转,“天不放晴,小姐即便弄好了药材,也没法晒干,不如躺床上歇着,病都还没痊愈呢。” 陆安然想张口说话,先咳了几声,喉咙干哑有些发疼,“你去端壶水来,我有些渴。” 春苗把手中东西收拾好,眼见劝不了,只好先去厨房取水。 药房为了防止里面草药受潮,前段时间春苗找人把窗户封口了,只在屋顶开了个天窗出气,这种天气,待久了人有些发闷。 陆安然走到门口散散气,结果风携裹雨吹来,低头咳起来一下子都停不了。 “瞧瞧,哪里跑出来个痨病鬼。”一张口没好话,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陆安然靠着门框抬头,对上一张圆圆的脸蛋,一双眼珠子乌溜溜的,每眨一下,都仿佛在酝酿一个恶作剧。 鹿陶陶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道:“看什么看,有意见你打我啊。” 陆安然转开目光,不打算和鹿陶陶斗嘴,这人惯会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斗不出什么乐趣来。 “吃了两天药,嘴里都苦出药渣来了。”鹿陶陶理所当然道:“陆安然,你请我去悦来酒楼吃蜜汁烧鹅。” 陆安然这才正眼看她一眼,“我为什么请你?” 鹿陶陶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呀。” 陆安然对鹿陶陶说的礼物不敢兴趣,散好气准备继续手上的活计,结果让一把打开的折扇挡住了去路。 扇面长河涛涛,一轮夕阳浮于上空,旷远无际,又波澜壮阔。 画作者笔法潇洒,挥洒自如,又气势磅礴,一看出自名家之手。 旁边一行题字:‘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说不出的高远淡泊,超凡脱俗。 陆安然眸色转深,回头道:“你偷拿我东西。” 鹿陶陶拿着扇子拍鼻子,圆眼珠子骨碌碌转个圈,“别乱说啊,那天晚上我问你借你自己同意了。” 陆安然伸出手,“还给我。” “啧,这么紧张干什么,陆安然我说你也不像是玩扇子的人诶。”鹿陶陶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嘿嘿笑道:“不会是送情郎的吧?我记得倒是有人喜欢玩扇子。” 陆安然将扇子从鹿陶陶手里夺回来,垂眸不语。 鹿陶陶凑个大圆脸过去,“被我说中啦?害羞啦?” 陆安然合上扇子收起来,偏眸:“与你无关。” 鹿陶陶双手扒着门框,冲陆安然背影喊道:“这把假扇子你花多少银两买的啊?” 陆安然脚步一滞,一时间分辨不出鹿陶陶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没骗你。”鹿陶陶抱着门框一转,身体轻巧地跃进去,手不知道怎么一掏,原来在陆安然手里的扇子又回到了她手中,打开来扇着风道:“我呢好心劝劝你,这把扇子可不是什么真货,你要是送人什么的到时候丢了大脸可就晚了,就凭着这个,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顿好的啊?” “你如何看出是假货?” “嗯?”鹿陶陶歪头道:“当然是以我聪明才智,绝顶的头脑啦。” 陆安然蹙了蹙眉,鹿陶陶翻了个白眼,“好啦告诉你吧。” 她指尖往扇柄上用力一抠,掌柜的说的药玉竟然让她搓掉一层白色物质,“卖扇子的人肯定骗你说这是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药玉,什么冬暖夏凉,不可多得这些屁话吧?” 陆安然默,几乎都对上了。 “呵,这就是普通玉石,在药材里浸润了一段时间,外表就会覆盖一层蜡,闻着有药味。”鹿陶陶嘲弄道:“傻子才会上当呢。” 陆安然:“……”没错,她就是那个傻子。 “你不是聪明人吗?还能让一个普通店铺掌柜忽悠。” 陆安然拿走扇子,随便打开一个柜门放进去,“我大病未愈,不宜出门吹风,你想吃蜜汁烧鹅,自己去。” 鹿陶陶撇嘴:“小气。” 看陆安然忙活半天,坐在对面桌子前,下巴垫着手臂,有气无力道:“好想吃烧鹅,烧鹅,烧鹅,烧鹅,烧鹅……” 陆安然被念的脑袋发疼,“闭嘴。” “哦。”鹿陶陶换着一边枕,“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陆安然看过去,鹿陶陶无赖一笑:“肚子叫,我管得住吗?” “你不是病了?” “我早好了啊,谁像你似的,弱不禁风。” 复原能力这方面,鹿陶陶堪比小强。 鹿陶陶就是有这样的能耐,终于使得陆安然无法心平气和地继续做药,打发她道:“我让春苗去买一只烧鹅回来。” “还要松鼠鳜鱼、奶汤生蹄筋、糖醋荷藕、如意卷……” 陆安然淡道:“风热病症侵入人体,咽干口渴胸疼,咳嗽痰稠,咽喉红肿,饮食不宜油腻,宜补充易消化食物,如苦瓜、稀粥、青菜汁。” 鹿陶陶一跺脚:“多加一个如意卷,行了吧!” 总算撵走鹿陶陶,陆安然按部就班地继续,直到打开一个柜门取药,看到里面躺着她重金买来的假扇子,眼中顿起波澜。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定,这把扇子和云起对她说的喜欢一样,原来都是假的。 陆安然出神的看向门外,心里想,也好。 — 晚上开饭,鹿陶陶如愿吃到了蜜汁烧鹅,除此外,她口中念过的几道菜大部分都在桌上,喜滋滋地踢了陆安然一脚,“你嘴上说不买,其实很诚实嘛。” 陆安然拿起筷子,道:“食不言。” 马旦上了年纪,又是最后一个被传染,这会儿病的严重,春苗另外煮了一锅粥给端进去。秋蝉倒是好多了,不过春苗仍旧严禁她外出,免得再传回给自家小姐。 鹿陶陶啃着鹅腿大加批判,“春苗年纪轻轻,怎么被你带成个老妈子了。” 春苗哼道:“你手里的鹅腿还是小姐叫我买来的呢。” 鹿陶陶完全没有吃人手短的意识,“有本事你也让陆安然给你买呀。” 春苗打不过嘴仗,撇嘴抱着托盘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个事,“小姐,我在路上遇到观侍卫了,他说提刑司也好多人生病,您做了那么多药丸,要不要给他们送一点啊?” 陆安然手一顿,很快恢复自然的把一筷子饭放入嘴里,咽下去后,才说道:“不必。” 春苗见她神色恹恹,颇为冷淡,欲言又止的下去了。 鹿陶陶眼珠子转了转,拿手肘撞陆安然的胳膊,“你和云大聪明闹矛盾啦?那真是太好了。” 陆安然吃了半碗饭一碗清汤,放下筷子擦嘴,“没有。” “我现在发现,陆安然你看着是个聪明人,其实贼好骗,我跟你说啊,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你可千万别让云起骗了。” 陆安然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兴奋?” 鹿陶陶眨眨眼:“这么明显吗?”原来两个人一起欺负她,要是他们闹掰了,她心里爽死了好吗。 陆安然不管她,出去外面打了井水净手。 鹿陶陶啃着骨头想了想,倏然眼前一亮,“你请我吃饭,我送个真东西给你。” 妖书案 第233章 故人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次日出门,陆安然还在想鹿陶陶说的闹矛盾确实没有,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场戏弄和她的自作多情。 病了好几天,自然无法去稷下宫上课,因而功课落下一些,她自己感觉身体好了,让春苗喊马车夫套了马,一早出门前往雁山。 现在的马车夫是春苗从车行找来的,每日只负责接送陆安然,他家就在王都城不需要吃住,一个月给一两银子的工钱。 现如今定安郡主被送到法华寺禁足,陆安然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所以不是非要无方守在身边。 事实上无方伤了之后,陆安然怕路上伤情反复,强留她在帝丘养伤,务必养好了才能回王都,一同留下的还有当时受了重伤的那位暗卫。 原本无方不肯,不过云起说她若走了,就没人照看伤重的暗卫,才勉强留住了她。 雁山脚下,陆安然抱着几本书一点点往上爬,她走的不快,旁边陆续有人超过她,都是坐的轿子让下人直接抬上去。 走到一半,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陆姑娘,有段时间没见哈。” 陆安然回头,苏执满脸笑盈盈,对着她挤了挤眼睛,“我都听说了,你和云兄又干成一件大案子。” 这话说的,好像作案的人是她。 “还有举世震惊那件帝丘案,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闻所未闻。”苏执懊丧道:“可惜我无法亲眼见证。” 苏执就有这个本事,就算陆安然不应答,他也能从山脚一路说到山顶,到了分岔路口,意犹未尽道:“改日我们喊上云兄再聚,糖坊廊后边有一家酒肆,全都是卖酒小娘子亲手酿造,口味一等一的好,我请你们。” 陆安然没能拒绝,因为苏执说完后风风火火的跑走了。 医辨宗和其他宗门不在一个位置,她独自往一条路走,远远看到医辨宗大门上头两颗明珠时,感觉前方树影重重当中,一条人影嗖的闪过。 还有些…… 熟悉。 陆安然定睛看了半晌,应当不是她的错觉。 医辨宗虽然冷清,倒是有人打扫,所以庭院里很干净,只是上锁的两间房不让人进,里面放置泡着药的尸体,一般也没人愿意去。 陆安然开锁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复而收了锁推门进去,阳光划过一道弧线,无数微尘在光线里飞舞。 泡尸体的药水隔一段时间需要换一次,她从旁边桌子上拿起几瓶药粉混在一起,然后在大缸接近底部的位置扒掉一个塞口。 原来这里开了个洞,以软木塞填补,换药水的时候拔掉塞口水从里面流出来,陆安然再添上新水混入药粉即可。 忙完这些,她坐到旁边的桌子前边看书边记录,一坐就是半天。 再从小房间出来,正午阳光高照,一反前几日阴雨连绵,把所有潮湿闷气都晒干了,不过秋老虎威力正盛,把地面烤的火热。 稷下宫有吃饭的堂屋,陆安然去的晚了里面人不多,学子们涵养礼仪具在,说话都是小声细气,不过咳嗽声此起彼伏,概是稷下宫亦受到这场风热症侵袭。 “陆师妹。”有人走近。 陆安然抬头,确是熟人,那位同去帝丘的路通师兄。 路通有些不好意思地比了个手势,“可以坐这边吗?” 陆安然颔首:“路师兄请便。” “一直没找上机会,我就是想同你道个谢。”路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倘若不是你提醒,兴许我也受伤了。” “路师兄心清眼明,其实不用我多说什么,你当不会逞强。” “还是要谢谢你,我替你打理医辨宗几日,就当是酬谢了,如何?” 陆安然颇意外,“外间是你打扫的?” 路通挠挠头,“其他我也想不到,便是帮着收拾一下。”想到什么,煞有介事道:“哦,对了,麓园那边舍间修缮完了,不如我帮你同曹管事说一说,还是住在这里方便点。” 路通这点分寸进退合理,陆安然心安理得受下,至于学舍,陆安然婉拒道:“我在外住习惯了,不必麻烦师兄。” “那好吧,如果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几句话后,两人皆默不吭声的吃饭,吃得快好时,一抹青影横插而入,一屁股坐在路通旁边,有气无力道:“你两真是悠闲,赶紧帮我弄碗饭来,我动不了了。” 苏执人缘好,在稷下宫几个月基本上都混熟了,他赶着路通去打饭,还提出诸多要求,“不要葱香蒜,鸡肉也不要,我最近长痘了,吃点清淡的,对了,那个红烧牛肉看着不错,多要点。” 呵,清淡。 苏执趴在桌上,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陆安然看他,“你让夫子罚了?” 苏执抽了抽嘴角,“不是,我……” “罚站几个时辰?” “两个……不是,我自己要求锻炼锻炼身体。” 路通正好回来,含笑道:“夫子昨日让他写的策论没上交,反而交了一篇风月文,把夫子气着了。” 苏执抓了筷子大口吃饭,含含糊糊道:“都说拿错了,老头子气性未免太大。”怪他昨晚看得太投入,早上出门又急,结果错拿一本书册。 路通摇头笑道:“可真有你的。” 苏执饿极了,进食速度很快,一拍筷子一抹嘴,又恢复中气十足道:“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陆安然问:“这回的策论题目?” “对,听着就很无趣是吧?” 路通摇摇头,“抱负所在,怎能谈有趣与否,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苏执抚摸肚子感叹:“我现在觉得,还是查案有趣多了。”他一转头,“诶,你们俩都去了帝丘,应该清楚内情,杨雪儿和杜蔓怎么死了,还有孟时照受重伤,谢芸听说疯了?” 稷下宫这次去的学子不少,回来后一群人却三缄其口,说到帝丘行全都讳莫如深的样子。 苏执好奇地抓心挠肺,“前几天我爷爷还说谢侍郎官升一品被派遣到外地去了,结果没过两天,又有一道圣旨,杨杜两家也紧跟出城,这事也太巧了吧。” 谢芸曾跟陆安然亲口道别,谢侍郎的事她知道,倒是没听说杨家和杜家同样是外派了,心中已然明白,显然定安郡主一事上,皇帝打算恩威并施。 “还有孟学礼,真的被软禁在府邸了?”苏执又问道。 路通为难道:“这……似乎不该我们讨论。” 只要当初在场听过谢芸指证定安郡主的人,多少心里有点数,但这些却不好说出口。 苏执支着脑袋道:“什么都不让谈,如何写策论,天下大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细,故能成其大。” 路通不知细节,陆安然更不会说这些,苏执讨个没趣,几人在堂屋分开。 苏执犹不忘约上一记,“你可记着,帮我向云兄讨个时间,我们改日细谈。” 陆安然不置可否,回到医辨宗依旧做着早上没完成的事,不过这回没有到晚饭停下,一个多时辰后,收了一下桌面的书,出了门。 大门打左转一段路,有一块空场地,平日供学子们蹴鞠、打马球等玩乐强身之用,在这后面林深茂密,属于后山荒地,鲜有人踏足。 自阴昴死在后山后,稷下宫学子就更不敢经过。 然而陆安然眼也不眨地穿过空场地,拨开树杈直直通往后山的路。只有她知道,后山有一小块地方,不止不是荒地,反而让人开垦出一片药园来。 当时雷翁离开前曾交托于她,“那片草药地原是你师兄种植,不过他云游在外时,都是为师负责照料,日后就属于你了。” 存在于雷翁口中的师兄,一个在医辨宗学医的另类。 更让陆安然惊讶的是,里面的草药非寻常一般,全都是有毒植物,她脑子里悬壶济世的师兄形象瞬间扭转了。 草药地旁架了个小凉亭,陆安然走进去,手指拂过石桌面,对着空气道:“夫子,你要再躲藏,我明日就把这片草药拿锄头锄了。” 片刻后,一道声音从某个方向响起,“看你这话说得,本夫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还需要躲?” 陆安然偏过身,“夫子果真没躲我?” 雷翁摆着一张黑脸,义正言辞道:“怎么可能。” “那我房里的两具尸骨呢?”陆安然眉色淡然,看着他道:“怎么不见了?” 雷翁睁大眼,眼珠子一瞪,眼白格外明显,装模作样道:“是吗?还有人敢来稷下宫偷尸骨,岂有此理!” 陆安然眸色微动,知道雷翁故意装傻,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心里更怀疑那两具尸骨并非他随意弄来,而是别有隐情。 只是当下她还有别的疑问,“夫子,你的朋友不出来吗?” 雷翁望天:“朋友?哪有什么朋友,就为师一人而已。” 陆安然眼眸半垂,看着石桌石凳道:“若只有夫子一人,为何四个石凳清理了两个,且桌面水渍呈对角各有两块。” 雷翁一怔,有另一道声音哈哈大笑:“死丫头贼性不改。” 妖书案 第234章 问身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老者微胖,须发半白然面色红润,一双眼睛显亮,精神矍铄,手里稳稳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有棋也有茶。 陆安然皱眉:“老头,你没死。” 老头儿把托盘往石桌上一放,嘴角直抽抽:“我死了,你现在见鬼啊?!” “那滴血怎么回事?还有柳家的腰牌。”现在她可以确定,柳家那日,她没有看花眼。 老头得意扬扬,翘着二郎腿道:“嘿嘿,谁让他算计我,我当然也得算计回去。” 雷翁看不懂,“你怎么认识我徒弟?” 老头掏掏耳朵,“什么徒弟,你怎么变黑雷公的徒弟了?”痛心疾首道:“没出息,最后居然跑去当仵作。” 雷翁不干了,“我说周扒皮,仵作怎么了,我们医辨宗要在大宁朝发扬光大。” 老头吹胡子瞪眼:“一辈子收了两个弟子,瞧把你给厉害的。”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跳脚大吵,陆安然干脆给自己倒了杯茶,坐着边喝茶边欣赏。 直到两人吵不动坐下呼呼大喘气,陆安然淡淡睨一眼两人,“吵完了?能不能给个解释,你怎么到王都来了,留下一本书和一枚腰牌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同眼珠子飘忽,“还,还说我,老夫教你那么多,你连个现场也勘验不清楚,好意思质问老夫!”老头儿准备先下手为强,来个先声夺人,好怔住陆安然。 陆安然拧起眉头垂下眼睫,周同摸了摸鼻子,一上来就打击人会不会太过分啊。 然而下一刻,陆安然打开眼帘,双目雪亮透出一股犀利,“你怎么对帝丘的事情那么清楚?” “呃……”大意了。 三人围坐一圈,棋盘先推到边上,雷翁给自己倒了茶被周同抢走,骂骂咧咧地又倒一杯,口中道:“不能怪他,他智商有限让柳家小儿给忽悠了。” 周同嗤一声,嘟嚷道:“老夫让着他而已。” 原来周同之前是个正儿八经在宫中当值的御医,不过他供职那会儿还是前朝皇室,今天给这个妃子抓个药,明天给那个嫔妃诊个脉,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无功无过。 还是柳府嫡子柳璋病入膏肓那年,周同被请去看病,无意中遇到发烧没人理的柳相知,他那点善心起来,偷偷给柳相知塞了两剂药。 后来前朝被灭,子桑九修带兵逼宫,一代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御医掌握了不少皇室辛秘,早在兵犯皇宫内城前,定康帝处置了不少宫女太监和御医。 幸好因着那两剂药的恩情,柳相知提前送信给周同,让他逃过一劫。 虽然如今地位天差地别,周同和柳相知处成忘年交,时不时喝个酒下个棋,保持着当年的情分。 帝丘那些事,自然也是柳相知告诉他的。 “两年前柳相琢磨重开稷下宫,想要我去医宗授课,老夫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反而受不得拘束。”周同拍了拍胖肚子,“谁愿意再伺候那些个权贵。” 雷翁感兴趣道:“那后来你怎么上当受骗来着?” “庸俗!我们叫以棋会友。”周同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他说认识个药圣传人,要是我赢了棋就告诉我,如果我输了也可以告诉我,不过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不用周同细说,陆安然已然了解,周同输了棋,然后柳相知让他去蒙都两年。 只是有一点她还是不明白,“莫非你在蒙都教我学医,都是柳相授意?”可到底为什么呢? 周同拍着肚子的手停下来,转过身正色道:“因为你爹。” “我爹?” “不错,你爹和柳相曾有同窗情谊,看不得他如今这般消沉,所以想解开他心结。” 陆安然心口一跳,“难道……你们知道我娘……” “你娘具体身份我不知道,但柳相跟我说过,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医者,可惜没机会结识。”周同遗憾地摇头叹道:“陆逊爱妻心切,因而怪罪医术祸害人命,柳相不希望他终年沉沦,才决定从你这个女儿入手。” 雷翁同感怀:“陆逊此人才华不凡,可惜太过感情用事。” 陆安然沉默片刻,在座两位一个是她授业恩师,另一个是有两年相处的忘年交,心里的话反复转了两次,开口问道:“什么样的人在蕴匣楼存物可领玉牌。” 无需疑问,周同扶着花白胡须道:“富贵至极,权贵人家。” 陆安然接着道:“……而且一存二十年。” 周同和雷翁互相看一眼,“这就不是光有钱就可以了。” 陆安然手指蜷了蜷,一口气提到嗓子口,“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当中,便有这么一块玉牌。” 雷翁见她神色有异,皱眉道:“你去过蕴匣楼,可知何物?” “一个铁盒子,别无异常。”陆安然没有说盒子是黑金制成,也没说被锁上了但没有钥匙,到底保留了一两分。 这回换雷翁和周同静默下来。 陆安然疑惑道:“夫子有什么但说无妨。” 少顷,雷翁幽沉的声音响起:“新旧两朝交替有多混乱,你们这些孩子没经历过根本无法想象。” 周同呷了口茶水点头:“有段日子,街市口天天有人被砍头。” 新皇推翻旧朝,势必要里外血洗一番。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你能说这里面就没有受无妄之灾的吗?”周同摊摊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雷翁摸了摸下巴,回想道:“说起来,你娘是谁没人知道,但你爹却是在新皇登基前后从王都离开,之后再没有踏入一步。” 陆安然抓住衣袖一点点往掌心拽紧,“你们是说,我娘有可能是……”罪臣之女。 得出这一个结论后,之前陆安然想不通的地方都可以有一个解释了。 为何明明她娘从没有离开过蒙都,却远在王都蕴匣楼存有东西,而且领的是一般人都没有资格的玉牌。 为何陆逊这些年低调行事,从来不出蒙都一步。 为何陆逊不让她远离蒙都赴王都学医。 为何陆逊隐藏她娘的身份,连陆家人说不定都不知情…… 不,也许陆家人知道。 所以陆老夫人对她厌恶无比,所以三婶避她犹如蛇蝎。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里好像扔进一块石头,一下子兴起激烈的波澜,指尖绷紧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雷翁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拍了一下肩膀,“只是猜测,不要担心。” “退一万步说。”周同这些年走的地方多了,看事情更透彻,“就算她真的是,如今人都没了,是不是还重要吗?” 柳相知奉命离开王都,周同少了个棋友,正好雷翁回来了,他就赖在雷翁这里蹭吃蹭住。 周同喝着茶水感慨道:“当宰相位高权重又如何,不如我等逍遥自在。” 雷翁问陆安然:“你怎么看出为师回医辨宗了?” 陆安然淡道:“锁上沾了猪油。” 周同凉凉一笑:“让你再嘴馋。” — 之后两天,雷翁总算尽到为人师者的责任,尽心尽力教导了陆安然一段时间,并且保证不会再无故消失。 陆安然在医辨宗和王都城往返,日子仿佛回到最初入稷下宫的那段日子,平淡忙碌而充实。 不过俨然家里几个人可不这么想,终于在陆安然又一天出门后,春苗发出大大的疑惑:“云世子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阿嚏~长命百岁。”马旦揉揉鼻子,“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到云施主了。” 秋蝉坐在院子里敲煮熟的蛋,打算今晚煮一锅茶叶蛋,闻言抬头道:“可能世子爷他们没空吧,听说衙门当差没什么时间休息。” 春苗觉得不对劲,“往常也不见得忙成这样啊,最近有死人吗?” 秋蝉摇摇头:“没听说啊。” “啊哈——”鹿陶陶溜达过来,打个哈欠眼泪还溢出到睫毛上,弯腰在盆子里拿了个鸡蛋剥壳吃,边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说王都城这几天有没有命案发生。” 鹿陶陶跳起来坐到桂花树上,两条腿前后晃来晃去,歪着脑袋道:“干嘛啊?麻蛋接活给人超度啦?” 马旦一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三七分,连忙摇头:“没有。”事实上,他刚和一户人家谈好,今晚给他家里除邪祟。 邪祟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无得很,大多数人就是个心理障碍,他随便舞两下,钱挣得快还没有后续的麻烦。 鹿陶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那你心虚什么?” 马旦捂住胸口,“啊,病了这么久我身体虚,太虚了,我要回去躺着。” 秋蝉当真了,对着马旦背影喊道:“马大师回头我再拿点药丸给你吃吧。” 马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多谢多谢。” 鹿陶陶挑出蛋黄,将剩下的蛋白全塞嘴里,哼哼道:“还想骗我。” 说到药丸,秋蝉想到一个事,“对了,春苗姐姐,药丸是不是还剩下很多啊?” 春苗去里面取了个茶叶罐子出来,闻言点头:“小姐做了很多,我们就吃掉半瓶不到,还有个四五瓶吧。” “我想给我爹送一点过去,他前几天也染了病,病好后一直咳嗽,看过大夫还不管用,我觉着小姐的药很好用,想让他试试。”秋蝉在帝丘一直跟着陆安然,到了王都云起让她还是追随陆安然身边,至于忠伯,自是住到提刑司去了。 春苗道:“小姐说过你们要是有需要只管去拿,晚上我再跟小姐说一声就是。” 秋蝉笑得很甜:“好的,那我就去了。” “诶……”春苗想了想,唤道:“索性多拿两瓶,给提刑司其他人也分一点。” 鹿陶陶碾碎了蛋黄喂鸟,听到这里用脚尖踢了踢春苗的肩膀,“陆安然知道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吗?” 春苗纳闷:“不就两瓶药丸。”以他们和提刑司如今的关系,送两瓶药丸不为过啊。 鹿陶陶一脸神秘兮兮的摇头,“啧啧啧,年轻人没有眼力见。” 春苗:“……”您还挺能装。 妖书案 第235章 巧相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七月底,桂花开始飘香。 马车从雁山脚下晃晃悠悠进城,王都繁华依旧,晚霞给整座城抹上一层盛世人间烟火。 陆安然看完手札最后一页合上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心里已经把里面各种草药来回拆开融合了好几回,就差动手亲自验证一番。 这本手札还是周同给的她,用周同的话来说,“你就不走正道,学医没天分,歪门邪道倒有一手。”对自己助长陆安然在歪门邪道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一句不说。 兴趣缘起于化尸粉,陆安然一直很好奇要什么样的天才人物才能做出那样恐怖的药粉。 她手里的手札讲的就是各种毒草药功效,配比不同的毒药方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她明明认识却不知道两者合一有着怎样令人惊讶的结果。 虽没有化尸粉般世间罕见,也让她受益匪浅。 毕竟那样的东西早已经绝迹。 雷翁曾警告:“药之一物,可治病救人亦可害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回过神来,马车缓缓停下来,陆安然正觉得路程仿佛不对,就见一人掀开帘子跳进来,“陆安然,麻蛋去捉鬼了,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陆安然看向外面,“不去。” “嗯?你看什么书,好破的本子。”鹿陶陶手伸出去,没有抽动,“切,我才不稀罕。” 陆安然垂眸扫过书本封面——《五枣本草经》,翻页一行小字:于定康二十一年随记。 “卖枣子还专门写本书?”鹿陶陶晃了晃脑袋,发上红色流苏跟着一晃一晃,显得俏皮可爱,噘嘴道:“文人真是世上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有半句话鹿陶陶说对了,陆安然拿到手札的时候看到这么不正经的书封,还当是周同跟她闹着玩。 周同浑然不在意道:“取书名的时候正好吃到第五颗枣子,就顺手写了下来。” 这个随记,真的好随便。 陆安然有疑问,“看字体非出自你手。”这手行书,飘逸潇洒中透出一股侠气。 “你到底看书还是看书面。”周同扭过头,一甩袖子溜达走了。 陆安然莫名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一丝心虚。 鹿陶陶一击掌,“好啦,到了。” 陆安然下去一看,并非陆家宅院,马车停在巷子口,墙壁上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了‘糖坊廊’。 鹿陶陶已经拉着人往里走,“麻蛋偷偷摸摸不知道搞什么鬼,赶紧去抓个现行。” 里面府苑错落有致,东拐西弯到了户人家前面,门口用矮篱笆围出两个花坛,只不过花木枯败,略显萧条。 不用担心找错人家,因为这附近已经来了不少人围观,聚精会神的看着里面杏袍道长将桃木剑舞的虎虎生风。 自从胡家怨鬼破棺将一出惨绝人寰的伦理命案披露后,连带着马大师的名号也在王都传扬了出去。都说马大师是个有道行的半仙,不仅镇住了怨魂,还将苦主从阴间喊上来亲口吐露冤情。 后面传得越来越玄乎,说什么都有,一时间,马旦的名望直逼三元宫东岳真人。 “小施主之所以神思不属,有离魂征兆,全因亡者念及家人不肯离开,如今贫道超度过后,她已去地府报道,想必不会再有此等情况发生。”马旦单手竖起,瞌目念一声道号。 对面一个中年男子连连感激,“真是太好了,犬子年幼,我又忙于生计不得他顾,是否家中缺少阳气,易招阴晦靠近?” “也是有这个可能,贫道再赠你一张符,你折起来让他贴身携带即可。” 中年男子赶忙收了,拿出一个荷包塞给马旦,“多谢马大师,小小善缘还望您收下。” 马旦故作推辞不过,叹气道:“好吧,那我就帮你在三清祖师面前多烧两炷香,算是给你家添福添寿。” “要的,要的。”中年男子松口气,转头对身边抱着孩子的女子道:“劳你照看几日,孩子给我,你去休息休息吧。” 事情告一段落,马旦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旁边的人群也逐一散开,嘴里都在讨论:“马大师名不虚传,可真是厉害啊。” “那可不,话说我姑母家表哥的姨丈最近好像也中了邪祟,我得马上去个信。” “以前我不信,亲眼见证了才知道鬼神不可说啊。” …… 人走得差不多了,鹿陶陶上去一把扯住马旦的衣袖,“哟,马大师今日收成还好啊?” 马旦见鬼一样的表情,“姑奶奶,你怎么来了?” 鹿陶陶伸出两根手指头,“掐指一算,我是不是有七分进账。” 马旦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再说,别砸我饭碗。”转身颔首,维持着高冷风范道:“马施主,此间事了,贫道告辞。” 中年男连忙回礼,摆手势送中年人出门,“大师这边请。” 鹿陶陶正想跟陆安然说话,一看人不在原地,走到那家女主人面前去了。 此刻陆安然一脸意外的和女人面对面,“绯烟?” “陆小姐。”绯烟手里抱个孩子,大概有四五岁的样子,趴在她肩头睡得正熟,她笑了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家不好去拜访,今日看小姐一切都好,奴家心里也放心了。” 孩子有些重,绯烟抱久了显得费力,陆安然问道:“这孩子是?” 绯烟手掌轻轻拍抚孩子,柔声道:“马大哥家孩子,我与这个孩子有些缘分,过来照看几日。” 中年男叫马才明,送完马旦回来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和绯烟聊上了,带着几分好奇靠进来,“这位……?” 绯烟回过头道:“陆小姐,这就是马大哥,我们在迎春阁认识。”又给马才明介绍陆安然,“陆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却是不将陆安然的身份吐露出来。 马才明拱手作礼道:“多谢陆小姐。” 鹿陶陶手里抓着发尾凑过来,嬉皮笑脸道:“你凭着什么替人感谢啊?” 马才明一下子被堵住话头,绯烟红了红脸有几分难为情。 陆安然看了两眼,心中就有数了。 马才明连忙把人请进去,先找茶叶再洗茶壶,忙得团团转,幸好水壶一直放在炉上烧,用现成的热水沏了壶茶。 停下来后,不太好意思道:“你们看,家里没个主事的就是不行。”从绯烟手里接过孩子,“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你陪两位姑娘说说话,我把孩子送回房间。” 鹿陶陶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溜达着说:“外面瞧着挺那么回事,怎么里面这么寒酸。” 其实比起一般家庭,马才明家境已经算不错,只是某位鹿大小姐有些看不上。 “自从马大哥的妻子过世后,家里少了人照应。”绯烟替两人倒茶,脸上温温柔柔一笑,“过日子,大家都不容易。” 陆安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刚才听你说起迎春阁,你现在挂牌在那里?” 绯烟点头道:“嗯,琼仙楼烧没了之后,我和另外几个姐妹另寻他处,迎春阁的妈妈脾性较好,姐妹们也自在。” 再说起和马才明认识,“他同人做生意来喝酒,规规矩矩坐着有些另类,之后聊起来,他家竟然在北燕城,以前还常去蒙都,后来攒了本生意做大了才到王都安家。” 鹿陶陶指着屋内道:“连个员外郎都算不上,这就大生意啦?” “马大哥说一开始很顺遂,只不过来王都一年后他妻子生病过世,他郁郁寡欢了一两年,生意上也力不从心,故而……”别人的家事绯烟不欲多说,含笑道:“现在好了,马大哥重拾信心,日子会越过越好。” 鹿陶陶吹了吹茶沫,啧啧道:“女人啊。” 陆安然对绯烟始终不同于别人,心底里对她存了几分怜惜,眼见这番,便问道:“他可有赎身娶你的打算?” 绯烟脸色微红,抿着唇点点头:“他跟我说过两次,雷儿也同我很是亲近。”想起第一任丈夫,她有些迟疑道:“我怕自己不祥,反给他添祸。” 鹿陶陶坐不住,又出去外面院子玩耍,在荒废的花坛里不知道拨弄什么。 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陆安然思忖后说道:“我不劝你该怎么做,你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不如扪心自问一句,是否真的想好了融入他人的生活当中,接受关于他的一切。” 至于绯烟被夫家按在头上的克夫帽子,“非己之过,不必自揽。” 陆安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反而时常给人冷淡的感觉,不过绯烟却从短短两三句话里听出了她的真诚,感动道:“多谢小姐关怀。” 送别前,陆安然在马家门口对绯烟道:“你在王都没有亲人,如果你想好了,出嫁那日,我为你送嫁。” 绯烟鼻子一酸,眼里涌起一股热泪,“小姐……” 马才明从房间里找出来时,绯烟还在门口遥望,“这位小姐仪表不凡,身份一定高贵,但她为人亲和,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绯烟喉间哽咽,“是,陆小姐真的很好。” 外边,鹿陶陶拿着一根杂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鼻尖上,“这家人原先挺讲究,种的还都是名贵不易养活的花种,可惜都死光啦。” 马车还等在巷子外边,两人到巷子口刚要上马车,横刺里伸出一只手臂拦在面前,“哟嘿,巧儿她娘给巧儿开门,还真是巧儿到家了不是。” 陆安然一回头,对上一双风流多情桃花眼。 妖书案 第236章 非君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糖坊廊里面有一家酒肆,酒香不怕巷子深,来的都是老主顾。 酒肆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女子,人称玉娘。 苏执显然和人很熟,一上来便招呼道:“来一壶竹叶青,再来个去年的桃花酿,你可别拿早春新酿地糊弄我,我闻得出来。” 玉娘握着酒提子在门口酒坛里舀酒灌入小壶里,袖子提上去了露出一截手腕,腕上一只翠绿镯子跟着动作摇晃,衬着皮肤如珠如玉,恰如其名。 玉娘眉眼一掀,露出天然妩媚,呸笑道:“属你狗鼻子,你再败坏我们酒肆名声,我赶明儿看到你入这条巷子,拿笤帚给你叉出去。” 苏执爽笑两声,长袖拂过板凳,对身后人道:“云兄,陆姑娘快入座,你们别看玉娘性子烈,她的酒更烈。” 陆安然清眸淡扫,坐下时余光中有一角银色衣袍落在旁边位置,做工考究的名贵料子,有金线压边,铺陈开时,锦绣流光。 没有在她预计内的碰面,她明明心猿意马,表面比谁都平稳淡然,听着鹿陶陶和苏执在旁插科打诨。 “云兄,陆姑娘。”鹿陶陶呵呵笑道:“你眼神有问题啊,我这么个大活人看不到。” 苏执狡辩道:“你不也是鹿,我喊陆姑娘把你也喊进去了啊。” 要说油嘴滑舌,混迹在王都各纨绔子弟间如鱼得水的苏执当仁不让,“不然你听着,我喊‘云兄,陆姑娘,鹿姑娘’是不是有点奇怪?” 玉娘端上来两壶酒外,还有三碟小吃,炸得金黄酥脆的蚕豆、裹了糖衣的花生米,以及泡椒腌制过的凤爪,“我自己做的吃食,你们尝个味。” 苏执抓着酒壶笑道:“你自己拿来的,我可不会多付钱。” 玉娘抬起一根手指头戳着他额头往右拧,“我得拿个锣去街上敲喊,哪家国公府的少爷,来我小酒肆白吃白喝。” 苏执以滑稽的样子讨饶,“我错了我错了,行行好,饶了我呗。” “呵,我一介白身,哪儿敢让您求饶。”玉娘凤眸一瞪,自去里头忙活,不再跟他贫嘴。 苏执给自己和云起倒了竹叶青,问两位姑娘:“喝哪个?” 鹿陶陶看中那盘花生米,抱在手里咬得咯嘣咯嘣响,“酒有什么好喝,你还不如给我买一碗豆浆来,就在前面一条街,名字叫‘老刘豆腐铺’。” 苏执乐道:“你还真不客气啊。” 云起握着酒杯转了个圈,桃花眼微微上挑,嘴角常带三分笑,“酒味清香甜美,但恕我直言,仅堪称上品非稀罕,酒不难得,故而难得在让你这位国公少爷念念不忘。” 他们出身权贵,琼华佳酿什么没尝过,甚至优劣一闻便知。 苏执挑了颗豆子扔进嘴里,瞥了眼玉娘在帘布后忙碌的身影,放低了点声音道:“你们不知道,玉娘她男人原跟在我父亲身边,后来打仗么,两个人都没回来。” 新朝刚定的时候,朝内局势不稳,常有前朝余孽四处点火,还是有不少仗要打,那些人本就是不要命的,打起仗来尤其发狠,现在一部分武将身上的功绩,全都靠当初一身血肉在尸山血海里拼搏出来。 “他们夫妻一个村子里出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男人死后就经营这家酒肆,开头没什么人,渐渐的人也多了,日子比以前好过点。” 陆安然才恍然,女子做生意不易更何况死了丈夫的寡妇,抛头露面招惹闲言碎语,难怪酒肆开在坊间巷子深处。 鹿陶陶撑着下巴哼唧道:“要说打仗至少七八年前,那会儿你才多大,臭屁小孩。” 苏执摸了摸鼻子,“后来知道的么,一个女人家家的多可怜,就算凭着我爹的份上,我不得照看照看。” “她不可怜。” “女子本强,亦如男人。” 两人几乎同声而出,说完习惯性的对视,一双黑眸幽沉深邃,另一双清冷淡薄,仅仅接触,陆安然先移开视线。 “她能一人抗下世人偏见,立足于此,已说明她内心足够强大,值得人钦佩。如果你先可怜她,反而是对她不尊重。”陆安然将刚才的话说完。 云起颔首:“不错,这位夫人本性刚烈,正如她酿制的酒。” 鹿陶陶眼珠子两边飘,“哦豁,你们俩一如既往默契嘛,没吵架啊?” 苏执听出个中含义,忙问道:“什么什么?云兄你和陆姑娘之间……” 陆安然扶着额头有些头疼,早知这样她就不该答应来这里,正想着找个借口提前离席,身后一个桌子来了几个客人,其中有一人挪动板凳时脚底一滑,直接往她身上撞过来。 陆安然只觉得眼前一黑,肩膀让人结结实实地肘击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向桌子,关键时刻,云起出手一拉,避免她额头与桌面相撞。 “姑娘,抱歉,我没注意到,这里空隙有点小。”那人站起来,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头发全往后梳起用一个发冠固定,皮肤不是很白呈健康的小麦色,面容英气,声音干净,就是咬字口音有点重。 苏执起身,他请来的客人让人冲撞了,皱眉不满道:“怎么不小心一些。” 对面极年轻的男子同样拧起眉头,“我在,同她道歉,与你无关。” 陆安然料想肩膀淤青了一块,总归人家不是故意的,摇摇头道:“没事。”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与自己的同伴坐下来背对他们。 苏执咕囔了一句:“什么人啊。” “女人呗。”鹿陶陶拍拍手,手里的糖衣稀里哗啦抖落一地。 苏执满脸佩服道:“这都能看出来。”他听着声音长相,根本雌雄莫辨。 鹿陶陶扬起下巴,“你蠢而已,那么大一个耳洞。”眼珠子一转,指着对面两人,“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其实也就是云起单手扶着陆安然,大庭广众不至于做出搂搂抱抱的行为,被鹿陶陶这么一说,两人立即分开。 云起见陆安然不着痕迹地揉了一下手臂,“伤到了?去医馆看一下。” “没有。”陆安然把手放到膝上轻轻摩挲,摇头道:“疼是自然反应,过会就好了。” 酒去一半,苏执开始说一些王都近期发生的新鲜事,对于哪家王公大臣家里妻妾争风吃醋等,陆安然和云起听得心不在焉,只有鹿陶陶兴味盎然,时不时还要插一句嘴。 两人再次见面相处,没有陆安然想象中那么尴尬,也没有她认为的自在,她掩饰着情绪,把过去所有看似情真意切的假象当成烟花稀碎的梦。 只是陆安然还是不明白,一切虚情假意的背后意图是什么,她曾以为看透了,现在又开始迷茫。 云起状似听苏执说话,嘴角斜斜勾起,手中把玩玉骨扇,即便坐在简陋的桌椅板凳前,慵懒漫不经心的样子,亦透出无上风华又尊贵无双,只是墨黑如玉的眼眸有些沉,里面分明一丝笑意也无。 “……还有一件,云兄应该收到消息了吧?”苏执声音微微抬高了,引得陆安然抬头望过去,他神神秘秘的口吻道:“京兆府大牢走水,早前关的几个浪人都被烧死了,还死了一个和尚。” 云起敛起笑,“确有此事。” “和尚?”鹿陶陶歪头靠在手掌上,“如今和尚混得都这么惨了吗?” 苏执手肘撑着桌面,靠过去道:“那不一样,这和尚犯了重罪,准备秋后问斩的,原先关在提刑司呢,这个事云兄当清楚。” 一说起提刑司关押的和尚,陆安然想起之前见过那位,便问道:“杀人入罪的那个?” 其实当初狱卒说的奸杀妇人,她说得含蓄了些。 云起捡过话头,道:“不错,月头京兆府提了人过去。” 各中不好细说,云起回来后苏霁提过这件事,好似袁方手里一个旧案和智灯有些关联,就从提刑司把人带去审问,后来直接就定案,判处秋后问斩。 鹿陶陶耸耸肩:“迟早都要死,这样还能得个全尸。” 陆安然犹记得昏暗狭隘的阴森冷寂处,只有智灯和尚单手立掌,如佛祖拈花一笑,周身静谧安宁,仿佛身处的是大雄宝殿。 “说是这么说,总归无缘无故死了。”苏执大胆质疑道:“万一京兆府判错冤案,说不准还有时间翻案呢。” 鹿陶陶抬起一根手指头指向对面,“你问云起啊,不是提刑司抓的人吗?” 云起甩开玉骨扇来回挥摇几下,挑眉道:“那得去问已致仕的刘大人。” 当初智灯被抓的时候,王都风言风语很是传了一阵子,因着他和尚的身份,连带着天下和尚风评也被降了几个等级,让本来就在道教兴盛当中艰难维持的寺庙更难上加难。 不过人都是短时记忆,过去了再提犹如回锅肉,便提不起多少兴趣,就算里面关乎人命,顶多换来一句摇头叹息。 倒是今年春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苏执道:“几个浪人,不就是去琼仙楼闹事给抓了,没想着一直没放出来,就这么死了算倒霉。” 鹿陶陶撇开蚕豆抓了个凤爪啃,咬在嘴里道:“哪里来的浪人,起火原因是什么啊?” 苏执带着几分轻蔑道:“还能是哪儿,千赤那等未开化的小地方跑出来的呗,我们大宁朝才不会有这种毫无礼仪可讲的粗鄙野蛮人。” 后面桌子传来一道冷笑,“大国又如何,背后诋毁,所为非君子。” 妖书案 第237章 不由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句话,针锋相对,空气里爆发出一股硝烟味。 苏执喝酒上头,眼尾染上一抹红,拍着桌子起来,嘴里倒出一首打油诗:“头尖身细白如银,论秤没有半毫分;三尺花布扯身上,认作凤来还是鸡。” 鹿陶陶鼓掌:“一步成诗,虽然听不懂,不过很厉害的样子。” 苏执手里酒杯还在,放到嘴边一口饮下,痞笑道:“也可以换个简单的方式,比如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你!”男子装扮的女人正面对上苏执,满脸怒气地冷笑道:“好啊,这就是你们大国风范?” 苏执抬杠道:“‘你们大国’四个字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我大宁朝人,那我就更好奇了,非我族类,莫不是偷潜入王都,你们居心何在?” 女人还想说什么,一道男声从旁边横插而入:“阿妍!” 来人身高体壮,皮肤黝黑,脸部轮廓较深,眼若鹰眸,看了众人一圈,抱拳道:“舍妹莽撞,还望诸位不要介怀。” “阿兄。”被称阿妍的女子似乎不服气,在兄长威压的目光下才不甘不愿地闭上嘴。 “大家要是不介意,这顿酒钱我们来出。”男人对着陆安然他们颔首道:“以表歉意。” 苏执起先生气女子无故撞人,道歉态度又不诚恳,之后又莫名其妙插入他们话题,但他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见男人话说到这份上,再揪着不放反而显得他小气。 “算了,区区酒钱而已,我们可不是贪图小便宜的人。” 男人再对着他们点点头,扔了点碎银在桌上,唤上妹子和其他两个同伴:“我们走。” 一行人步伐匆匆,拐出巷子口前,陆安然只来得及听到女子问了一句:“阿兄,人找到了?” 苏执狐疑道:“云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几个人奇奇怪怪的?” 鹿陶陶用筷子沾了点桃花酿往嘴里尝尝,随口道:“不就是男扮女装嘛,人家爱好特殊吧。” 苏执抬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非也。”他认真细数道:“首先,来这里喝酒的一般都是老主顾,而且打酒的比坐在这里饮酒的多,他们特意选了这么偏的地方等消息,说明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头,“你听那个女人说话,咬字口音怪异,可以解释为不常说官话,但断字不对,说明她不习惯甚至对这种语言很生疏。” 苏执观察还算仔细,提出第三点,“她一上来就一口一个大国,反倒更像是贫瘠小地方那些人骨子里的自卑被放大了,故而显得无知的狂傲。” 桃花酿口感酸甜似果汁,鹿陶陶已经捧着杯子开始喝,一口喝完打了个酒嗝,“你这么感兴趣,怎么不跟上去瞧瞧。” 苏执嘴唇往上一抿,“偷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鹿陶陶晕乎乎的想,她就常常听别人家墙角,苏执是不是拐着弯骂她来着? 苏执转头对云起道:“云兄,也不知他们在找什么人,不晓得是否会闹出事来,你还是注意些比较好。” 实际上苏执说的那些,云起刚才早就想到了,只是嘴里漫不经心般轻笑道:“该袁方头疼才是。” 几人结算了酒钱,苏执嘴上说不付点心钱,走的时候还是多给了一些银子,看着喝醉趴在桌上的鹿陶陶犯难,“酒量也太差了。”一杯倒。 陆安然把人扶起来,刚一动作扯到被撞的手臂,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 云起看在眼里,道:“苏执,你来扶人。” “啊,这不好吧?”男女授受不亲啊。 云起微微一笑:“不然我来?” 苏执摸了摸鼻子,“成,我来就我来,我知道你要威胁我什么,大多是下次不再跟我饮酒,我怕了你还不成。” 苏执说不好为什么,感觉和云起很投缘,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就差桃园结义。自然,都是他单方面认为,云起可没这个感觉。 云起和陆安然落后一步,两人一路无话,出了巷子马车就停在外面,苏执让马车夫帮忙一起把鹿陶陶弄上去。 “在想什么?”云起打破沉默。 陆安然的睫毛颤了一下,道:“那几个人,很有可能来自千赤。” 云起有些许猜测但没陆安然语气那么肯定,毕竟大宁朝虽一统内陆,但南边还有少数几个部落并不承认自己是宁朝人。他们不说大宁朝官话,也不奉行大宁朝律法,按着自己的风俗生活。 “为何?” “千赤属岛国,常年受暴晒使得皮肤偏黑,若是男子还可解释,但那位姑娘却也较一般女子黑一点。” “兴许你忘了,同闺阁小姐自然不能比,但我们大宁朝也有女子耕种劳作,就比如尹家村的那些个,她们皮肤状况同样不好。” 陆安然却摇头,“不一样。这几人从吃穿用度上来看并不拮据,出门在外还有侍从跟随,怎么看都不是贫苦出身,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需要她们做苦力吗?” 有一队官府衙差风风火火地在朱雀大街上走过,陆安然和云起两人为避开往后面退了一些,云起偏过头,看着旁边眉眼沉静的女子,道:“就这样吗?” 陆安然望着衙役们似乎在告示墙上张贴什么,旁边围拢了不少百姓,口中道:“还有口音,我学过几句千赤国的语言,口音很像。” 云起知道她的几句肯定谦虚了,“没想到你还对这等小国的语言有兴趣。” 陆安然简略道:“方便阅读一些千赤国的书籍。” 两人交流,还和平常没有区别,但又多了点什么不知名情绪。 苏执已经把鹿陶陶扶上马车,不过他自己又跟着去看热闹了,陆安然往前迈一步想开口说先行一步,云起在后头唤住。 “多谢你上午送来的药丸。” 陆安然拧了一下眉头,很快反应过来大概是春苗多事,“随手做的,如果有人生病还是先去请大夫看过再服,这药丸虽性温,但若是不对症下药,恐怕适得其反。” 云起辨她神色,看出来送药非她本意了。 他手中握着玉骨扇,食指指腹无意识的在上面轻轻敲击,“那一日……” 陆安然眼皮一跳,手指慢慢握紧。 “……你说的话,我没听清,你来找我,所谓何事?”他慢慢的吐出后面的话,声音有些发紧。 然而陆安然没有听出来,她的心神全被云起这句话给打击得溃散了,脑子有一瞬出神。 朱雀街移栽了几棵月桂树,这个时节已经开始开花,秋风扫荡,满城都是桂花香味。 陆安然被浓郁的花香吹得回过神,只清清淡淡地说道:“我忘了,许是送药吧。” 明明她找云起在前,做药在后,可当下,她只想到这个借口。 坐上马车的时候,陆安然还在想,果然和聪明人说话是件很省力的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一切心知肚明。 云起在告诉她,昨日种种皆成空谈,切莫思量,莫追究。 糖坊廊小木牌下面,云起半隐蔽在巷子里,眼前浮现当日一幕。 陆安然不知,早在定安郡主三番两次下手后,云起就派了暗卫在暗中保护,就算定安郡主被皇帝禁闭法华寺也没有撤回,尤其这回无方远在帝丘未归,更不可能放心陆安然独来独往。 所以陆安然到达提刑司前,云起先一步就知道了,也特意安排了那一出。 因为就在前一夜,云起从胡家回提刑司当晚,他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信来自云王府安插在赤城的暗桩,上面写:阴家与千赤密谋;帝派一万新军历练,于赤城附近失踪,疑被鬼城吞掉。 云起稍微和苏霁一合计,就看出皇帝用意,名为新军历练,实则出兵北伐。 “皇帝要对北境出手,而军队恰巧在赤城附近失踪,你想想赤城距离谁的属地最近?”苏霁敲着桌子,满脸严肃道。 云起也撇去平日里做给世人看的吊儿郎当模样,俊美容颜在夜灯下多了一丝冷冽,“我外公的洛川郡。” 苏霁道:“军队失踪地太过蹊跷,以皇帝想法,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云起轻哂道:“先有阴家和千赤的事,他一定疑心云王府也处心积虑,与洛川郡里应外合,吃掉了他的一万人马。” 皇帝一直不放心云王府,这样一来,云起在王都的处境会更危险。 “皇帝这一步棋走得很妙,先是以帝丘道场名义把你们全诓至帝丘,表面上悟道修行,实则抓为人质,一旦这一万兵马及时赶到,再寻点由头兵起纷争,关键时刻以北境各世家嫡子嫡女要挟,这场征伐就成功了一半。” 观月看不透,“既然蒙州七郡如今除了阴家外,都有嫡子女在稷下宫入学,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地弄去帝丘呢?” “王都大动干戈消息传得快,还是帝丘那等小地方行事方便?” 观月脚底冒出一丝凉气,为政者真的比得是谁心眼多。 “还有一个事。”苏霁手一停,宽袖扫过桌面,起身道:“你对陆府嫡女,到底抱了何种想法?” 云起不说话,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晕出一团暗影,让他脸上多了些说不清的晦暗。 观月想说苏霁问这个话有些逾矩了,但室内气氛让他不敢轻易开口。 苏霁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你当知晓,云家先例在前,你和她走近,只会带危险给她。” “云兄,你可知道……”苏执回来,没注意云起神色与往常不同,兴致勃勃地说起刚才所见所闻。 云起一步走出阴暗,夕阳扑洒在他身上时,忽然想到那一日的光辉几乎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自晚霞中走来,又踏着余晖离开。 可惜,没有看到她表白时的样子。 妖书案 第238章 惊风夜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马车行到告示张贴处停下,鹿陶陶身子一晃脑袋滚到陆安然怀里,她将人拨开推到旁边,打开帘子往外探身一看,围拢的人们居然还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 马车夫甩了下空鞭,拿起随身小酒壶喝一口,看到陆安然探头,笑着道:“小姐稍微等等,嘿,都是群书生,咱们也不好赶人。” 陆安然经过提醒才发现,这群人几乎都作儒冠长衫打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一时间好像全城的书生都来了这里。 心里掐算一下时间,“为了八月底秋闱吧?” 乡试,考生按着所属地在各州、府统一参考,一般在八月举行,故又称为秋闱。 马车夫抓着马鞭爽笑道:“可不是嘛,好些离得远,又怕水土不服,家里有些底子住得起客栈的都提前过来适应适应。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如此,眼下还算好的,等到了下个月,必然客栈又要人满为患,一间房难求。” 这一层浅显谁都知道,然陆安然还知道个别县署会将院试中发挥出色的考生推荐给上一级,考生拿着推荐信四处走动走动,机缘之下拜个门生,先过个暗路。 人群略有松动,她借着一个空隙终于得见告示内容—— 本府欲招纳抄书者,有意者携带一份本人字帖至京兆府,时限十日,重金。 让大家聚而不散的不是抄书这一项事,毕竟手头拮据的读书人替人抄书也算一种谋生手段,而是官府特意招人抄书,令大家不禁奇怪。 “要说读书写字,府衙中多的是人会写,为何特意在外招人?” “这个时间,正值秋闱在即,十日不算短,不能空费啊。” “你们看最后两个字,重金,我倒有点好奇,多少算得上重金,刘兄,不如我们去试试如何?” …… 看的人多,真正属意的没几个,毕竟相比起来科考太重要,十年寒窗,不能以金钱衡量。 也有几个人摇摆不定,要么平日里本就排在末尾,上榜几乎没有希望,来参加秋闱也不过是试试运气;或者清贫学子,好不容易凑来的路费,咬牙住了客栈,一日两顿啃冷馒头。 大约一炷香后,围拢的人渐渐散开,马车夫吆喝一声,马车才得以顺利通过。 陆府门外,马车夫取了马凳放在地上,陆安然踩着下来,道:“明日旬假,你不用过来。” “好勒。”这差事轻松,马车夫笑着道:“后天早上,我再来接小姐。” 陆安然点点头,刚要进去喊人把鹿陶陶扶下来,却见大门里桂花树下,一只花蝴蝶分外惹眼。 — 春苗煮了一碗醒酒汤,让秋蝉把鹿陶陶的脑袋掰过来,一口全给灌下去。 鹿陶陶在马车上睡了一路,下马车被风一吹醒了一半,就死活不肯回房间,抱着院子里的桂花树一会儿喊宝宝,一会儿骂负心汉,简直没眼看。 “嘤嘤嘤——你还欺负我,你不再是我的小乖乖了。” 春苗手一抖,汤汁洒在鹿陶陶脸上,面无表情的擦掉,对秋蝉道:“扯不下来算了,让她抱着她的宝贝睡去吧。” 秋蝉不放心道:“这样能行吗?” “不然呢,你有办法?” 秋蝉眼睛往下瞟,看着鹿陶陶双手双脚全挂在树身上,“……那就这样好了。” 陆安然像是没听到那边的动静,坐在另一棵桂花树下摆弄棋子,倒不是兴致来了,只是纯粹不知道有什么话和陆简妤好聊的,有个事做还免得尴尬。 陆简妤拿着手绢在半空中挥了挥,好像是挥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嘴角勉强勾了勾,道:“大姐姐,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陆安然摆着摆着居然摆出些乐趣,想当初看过围棋入门书,上面有些什么金蛇阵,龙门阵,还有雷火阵,按着样子一颗颗放下去。 间隙应付一句,道:“我一直住在这里。” “稷下宫那么大的地方,不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陆简妤握着帕子抵了抵鼻子,“难道看不起我们陆家。” 陆安然没什么语气道:“习惯了而已。” “哦。”陆简妤坐在椅子上,醒酒汤的味道飘过来让她皱了皱眉头,“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不过大姐姐住得惯自是好的,兴许换了个住所,还不如眼下自在呢。” 陆安然听得出她阴阳怪气暗指自己没见识,不过懒得理会。 陆简妤又嫌弃道:“那棵桂花树又是怎么回事,长得跟个歪脖子一样,也太碍人眼了。” 陆安然抽空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很好。” “大姐姐,其他就算了,下人你也该好好管管,一个两个太没大没小了,毫无尊卑可言。”陆简妤指着旁边道:“女孩子家,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喝得醉醺醺的,还做出如此不雅之举。我们书院夫子常说‘悬衡而知平,没规而知圆’,稷下宫学风严谨,不应当不教授这些啊。” 陆安然平时少有情绪,但今日确实有些心烦,本想回来安抚一下内心,结果遇上陆简妤在旁念叨不停,神色间便有了几分不耐,“你特地跑一趟,到底想说什么?” 陆简妤露出几分和陆老夫人相似的‘孺子不可教’的嫌弃表情,摇摇头道:“唉,妹妹实属好心,大姐姐要是听不进去,那就当我没说过。” 陆安然落下最后一颗棋,所谓的金蛇阵成形,她摆了黑白两条蛇,让它们自己厮杀,却不接陆简妤的话。 陆简妤闹个没趣,撇撇嘴道:“明日旬休,书院学子们在沾拂楼办了个‘风雅集’,我料想没人通知大姐姐,这才特意跑一趟。” 普通人约在一起喝酒吃饭叫聚首,文人墨客行个酒令做做诗便成风雅,故名为风雅集。 “除了学子,王都城文人名士也都会加入,秋闱马上要到了,正好聚一起放开畅聊。”陆简妤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居然露出几分羞怯,“还有……南宫少辅,也会来。” 周家一案已定,后面可能牵涉到的官员交给了专相司慢慢查,祁尚和南宫止也于前几天回王都。 陆安然从这语气中听出点不寻常,视线从棋盘挪开,黑眸清棱棱地盯着陆简妤,“你和南宫世子很熟?” 陆简妤脸一僵,浮起一丝恼羞成怒来,“别人提起过,我顺嘴一说罢了。” 定安郡主在前,陆安然实在不想和她沾上任何一点联系,加上南宫止为皇帝看重之人,今后姻缘配偶必得皇帝赐婚。 因此多嘴一句,郑重道:“今后言行注意些,南宫世子如何,与你我无关。” “大姐姐你这话有失公允了吧。”陆简妤不服气道:“你天天与外男同进同出,闹的王都哪个不知,现在反而转过头来说我,好似我才是那个丢了陆府脸面的人。” 陆安然半垂眸,好像被人说到痛处,居然没有话可以反驳。 陆简妤抓着绢帕在裙子上一扫,冷哼道:“再说了,南宫少辅才华出众,为人谦和,比只会花天酒地在风月场混迹的人强上千百倍。” 她在王都日久,越发看明白,王都城各家公子哪个都比不上南宫止,弱冠年纪进内阁,深受皇帝重用,又是名门世家,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最佳夫婿。 陆简妤抖了一下帕子,拍掉裙子上的桂花花瓣起身,居高临下道:“祖母还说让我多和同龄人结交,大姐姐如有意见,不妨写信给祖母。” 姐妹两再次不欢而散。 — 入夜洗漱完泡脚时,陆安然回想陆简妤的话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很大可能还不是陆简妤一个人的意思,估计陆家老主母在对王都一众英才排序后,终于得出南宫止这个最优选择。 在陆家主母和陆简妤看来,不管是南宫止还是西宫止,但凡她们看上了基本上就作数了。 这大概源于陆家主母无端产生的自视甚高,以及陆简妤看不清自我现状的盲目乐观。 说不准隔一段时间就要央求陆父向皇帝写个请命折子,为陆简妤觅得良婿。 虽然大概率陆逊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不过陆安然还是决定先写一封信跟陆逊打个招呼,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小姐,脚还没擦干呢,急什么呀。”春苗拿着布子在后面追。 陆安然铺开白纸,拿笔酝酿了一下,刚写下一个字,外面大门传来‘砰砰砰’剧烈敲门声。 春苗帮陆安然擦干净脚,包入棉袜当中,听到声响纳闷道:“大晚上的,谁啊?” 秋蝉铺好被子,转过身道:“我开门去看看。” 结果刚走到院子里,一条黑影在她眼前猛地窜起,幽灵一样闪到大门口,吓得秋蝉心口一跳,看清那人样子,才想起来是抱着桂花树睡了大半天的鹿陶陶。 这会儿,许是让敲门的吵醒了。 秋蝉拍了拍胸口继续往前,眼睁睁看着鹿陶陶一把拉开大门,外面的人正用力直接往里扑,还没扑到人,鹿陶陶一拳头挥了出去。 秋蝉:“……”好大的起床气。 半晌回过神,“我滴个娘!要人命了!” 妖书案 第239章 问银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秋风干燥,穿透窗户缝隙将豆苗般的火焰吹得东摇西摆。 陆安然一笔挥就很快写完整封信,折好封口压在镇纸下,才转过身来看向来客。 女子受过惊吓,这会儿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喝着,双目呆滞,眼睛潋滟水光在灯照下微微泛红。 春苗暗地里跟陆安然附耳道:“可怜见得,让鹿陶陶给吓懵了,今晚得拿根绣花针收一收惊才好。” 陆安然目光淡淡一转,春苗赶紧捂住嘴退下,她家小姐最不信这些个迷信鬼神。 秋蝉从地窖舀了一小桶冰,拿干净的布子包住了给人按在手臂上,那里一片起了红肿,冰块贴上去,女子发出一声小小惊呼。 “孟小姐,您忍一忍,不消肿的话,明日手臂该抬不起来了。” 孟芝吸吸鼻子,好似让这阵疼痛终于唤醒神志,期期艾艾地看向陆安然,抽泣着道:“深夜到访,我有些冒昧了,希望没有打扰陆小姐安宁。” 陆安然眉头轻轻动了下,说不说冒昧,人都来了,心里叹了口气,“孟小姐神情仓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孟芝刚说了一个字,眼泪先流下来。 这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惜陆安然一个比许多人缺少感性神经的女子体会不到个中妙趣,只好安静坐在对面等待她开口。 孟芝哭了一阵,擦擦眼泪欲言又止半天,抿了抿唇角道:“抱歉,失态了。” 陆安然可以理解,视线落在她的右臂,道:“鹿陶陶不是有心伤你,她喝醉了。” 秋蝉放下冰块,从药瓶里挖了透明膏体给她均匀涂抹,“这药是我们小姐自己做的,效果很好,孟小姐回去抹个三两天估摸着就好了,只是这几天手不能提重物。” 秋蝉最后一句纯粹脱口而出,孟芝一个大小姐,哪里用得到她干力气活。 孟芝看着秋蝉忙里忙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开始流泪,“眼看着平日里王都城各家小姐都与我姐妹亲近,可直到爹爹出了事……”她哽咽几回,幽幽道:“患难见真情,只有陆小姐肯出手相助。” 陆安然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出口,一来她和孟芝没有患过难也算不上真情,二来她并非主动相助而是孟芝自己撞上来。 看到孟芝,自然而然想到另一位孟小姐,“孟大小姐最近怎样,伤势可恢复了?” 孟芝张开嘴睁大眼,眼神飘忽道:“哦,我大姐姐应该没事了,我最近忙于学业,有两天没去她那里了。” 陆安然从这个态度明白了什么,这么兜圈子不知道拖延到几时,尤其她自己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顿时不再婉转而言,干脆直接问道:“那孟小姐你呢,找我有事吗?” “我啊……”孟芝垂下头去,索性这次没有沉默太久,抬起头时摇了摇,眼底犹豫和惊恐一闪而过,干笑道:“走在路上误以为看到鬼影吓了一大跳,正好经过这里,想着陆小姐家在附近,不打招呼自请上门,不知道是否打扰了陆小姐。” 陆安然看出她在说谎,不过好奇心没那么强,不管孟芝说谎的原因是什么,都没有打算追问到底,顺着道:“没关系,我睡得晚。” 两人东拉西扯几句,孟芝犹豫道:“我该告辞了。” “孟小姐身边的丫鬟呢?”总不能让她就这么一个人走回去。 孟芝扯了扯嘴角,笑容特别勉强,“贪玩的丫头,不知道看到什么新鲜事物躲开了,回去后我定要骂她两句。” 真真假假陆安然不关心,想了一下,道:“春苗,秋蝉,你们二人送孟小姐一程。” 目送三人出门,陆安然关门上门闩,回头被桂树底下突然出现的马旦吓一跳。 马旦披着衣服眯眼道:“此女面如尘土、乌云盖顶,恶鬼缠身之相呐。” 对着世外高人般高深莫测的马旦,陆安然突然看不透,这人到底骗子装道士,还是道士装骗子。 马旦打个哈欠,左右转头,挠着脑门自言自语:“诶,我不是睡觉吗,我怎么来这里了,啊,好困。”闭着眼摸索回房。 陆安然:“……” — 第二日起床换衣服春苗才看到陆安然手臂上一块淤青,立时大惊失色道:“小姐何时受的伤,怎么都不说呢?” 陆安然视线下瞥,“昨日不小心与人擦碰一下,无事。” “小姐回来怎么不说啊,奴婢用药酒揉开化瘀就没这么严重了。” 陆安然确实忘了,先是陆简妤意外造访,后有孟芝莫名其妙上门,加之她自己有些心浮气躁,过后这点伤都算不上的伤显得没那么重要。 春苗抱着换下的衣服放入盥洗盆里,嘴里嘀咕道:“腿上才好的七七八八,照奴婢说,小姐就该多歇一段日子,每日往稷下宫爬上爬下,万一再加重了日后留下隐患可怎么办。” 陆安然没有太子伤的重,在帝丘养了几日,之后路上调养后走路倒是无事,起先不想让春苗知道,就是怕她念叨的头疼,还是秋蝉无意中说漏嘴,于是春苗少不得又一番哭天抢地。 “我心里清楚。”陆安然一句话,打消了春苗后面的絮叨。 春苗替她把头发梳理顺了打上发髻,“那小姐今日还去沾拂楼吗,去的话奴婢先准备一下。” 陆安然选了支八宝簪子递给春苗,摇头道:“你去柜子下层拿一些银票,随我去一趟银楼。” “王都也有银楼吗?”春苗肉疼的咧了咧嘴,“简直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好早饭,陆安然蒙好面带着春苗出门,刚步入庭院,看到凤倾大摇大摆地进来,指挥秋蝉搬桌子挪椅子。 小侯爷娇气,茶叶非当季的不喝,隔夜点心更是看都不看,“这方向不行,太阳晒得小爷眼花。” 主人家都要出门了,客人毫无自觉,“小爷来你这小地方看得起你,只管走你的,这点家当小爷压根没放在眼里。” 要说凤倾图什么,图的就是个清净,宣平侯府气派奢华没错,就是个个眼珠子盯在他身上,走哪儿跟一群跟屁虫,凤倾发了好大一顿火,抢了打算出门的宣平侯夫人的马车直接跑这里躲清静。 陆安然和春苗看到大门外停着的与这座宅子完全不相符的气派大马车,简直和凤倾一身红袍一样招摇。 “怕就怕,小侯爷和鹿陶陶两个闹起来,回头把家拆了。”春苗忧心忡忡道。 他们走得不快,花了些功夫才来到一座红楼前,从外表看,居然和蒙都的银楼一模一样,就连里面挂满红绸的树都似乎照搬过来。 春苗刚想陪陆安然进去,院子里凭空响起一道声音:“十两银子只可进入一人。” 陆安然低声交代:“你去外面候着。”说完朝开口笑的红箱子里扔了十两碎银进去。 照样领了号码牌等在小间里,不一会儿铜钱摇动,一人出现在窗口。 “王都最好的锁匠,能否给我打开这个盒子。”陆安然伸出手,手上放着一个黑色小盒子,看着平平无奇,却是黑金制成,贵重不可言喻。 脸上带鎏金面具的男人看了一眼,摇头:“打不开。” 陆安然虽有准备心里仍旧有些失望,“为何?” “因为这是锁王做的锁,如果外力开启,盒子自毁。” 陆安然垂下眼睑,似乎陷入沉思,少顷道:“那么,你们能否查到二十年前蕴匣楼存物的所有人名单。” “所有?” “也可以只查领玉牌身份的人。” 男人再次摇头:“不行。” 陆安然眼底流转出一抹惊讶,随后淡道:“银楼号称无所不知。” 男人从面具后发出一声轻笑,“陆小姐是聪明人,应当听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银楼从不做不利己的买卖。” 陆安然眼眸微闪,从中听出了点隐含意味,“所以,银楼能查到,但不可以查。” “对,今天陆小姐没有办成事,银楼分文不取。” “我很好奇,银楼不敢得罪的是手持玉牌的人,还是只针对当年。”陆安然冷静分析道:“如果是前者,我相信银楼太对不起自己的招牌,也无法在王都立足,但如果是后者,那么当年到底藏了什么样的隐秘。” 偏偏还和她的母亲有关,难道真如她和夫子们所猜测,她娘真的是……前朝罪臣贵女。 男人笑笑:“我刚才说了陆小姐是聪明人,因而我不能再回答。” 银楼的门在陆安然身后关上,她抬眼看前方,只觉得依旧迷雾茫茫,愁云惨淡。 “小姐,怎么样?”春苗立马走上来。 陆安然五指扣着装黑金小盒子的荷包,没什么语气道:“回去再说。” 街面上人们摩肩擦踵,车马络绎不绝,陆安然穿行当中有些失魂落魄,差点让挑货郎的货物甩到。 春苗护着她往里靠边,沿着护城河走了一段,忽然停下来,“小姐,你看那个是孟小姐吧?” 陆安然将脑海里的思绪暂时摒弃,顺着春苗手指方向看去,只匆匆一眼,不过那个背影确属孟芝没错。 “孟小姐怎么好像被人强拉上马车,不会……”春苗犹豫道:“出什么事情吧?” 陆安然认出那架马车,“平阳侯府。” “那应该没事,孟小姐之前也上过那个马车,两人旧相识了。”春苗放宽心道。 陆安然联想昨晚孟芝的样子,感觉出不对劲,交代道:“你去孟大小姐处跑一趟,递个消息给她,就说昨晚孟芝来我们府中受了惊吓,今日特地看望一番。” 春苗应了,又磨蹭道:“奴婢先送小姐回府再出去。” “你现在就去。”陆安然眉色冷峭,发话道:“还有一段路我自己回去,切记不要多话,只说我交代给你的即可。” “是,奴婢知。”春苗没办法,咬了咬唇,只好小跑着去,打算快去快回。 陆安然在杨柳树下站了会,重新迈步汇入人流。 护城河对面一座酒楼内,一双墨色黑眸目送陆安然走远,抓了桌上扇子刚要出门,却见原本快拐弯的陆安然停在路中间。 在她对面,站着一个蓝衣锦袍的男子,看风姿冰冷,琼佩珊珊,皎如玉树临风前。 妖书案 第240章 清君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叶落,秋风起。 形形色色的路人当中,两人显得格外出挑。 陆安然看他走向,与沾拂楼全然相反,脱口而出道:“南宫世子没去沾拂楼吗?” 蓝衣公子温雅而笑:“避之不及。” 旁边不少行人投来注目礼,南宫止提议道:“不如去旁边茶楼小坐?” 陆安然本想拒绝,却从南宫止眼神里看出有事要谈,遂点头:“好。” 一壶清茶,白色水汽袅袅,从两人身上轻柔拂过,又化形消散在室内,留下满室茶香。 南宫止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如他给人的感觉,惠风和畅,温其如玉。 陆安然眼睛落点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于安静中启唇道:“南宫世子审理完周家案子,不知我可否问一个和周家有关的事?” 南宫止礼貌地抬眸注视,颔首:“只要不涉及不可泄露的部分。” 陆安然心知周家不是当地首富那么简单,与不少官员都有牵扯,她要问的也不是这个,“周耀曾和帝丘匪寨合伙拐骗妇女孩童,不知道南宫世子在审案过程中有否发现,能不能找到那些丢失的人。” 南宫止顿了顿,随后轻轻一笑:“陆姑娘冷情在外,实则内心无比至诚至热。”用右手挥开茶气,黑眸染上几分无力,“可惜账册不齐,又过去太多时间,我离开帝丘前,只找到三个,其中一个已经失智。” 陆安然轻拧眉头,双手握着茶杯垂眸不语。 “我走之后,于知府还会追查。”南宫止又道。 陆安然也明白官府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尽力,理解道:“南宫世子有心了。” 既聊到帝丘,少不得说一下陆安然被猛兽袭击,之后失足落崖这件事,“红胡子的身份确定了,太子此次成功剿灭匪首,其中还有你一份功劳。” 陆安然不在乎这个,语气平淡道:“或许铁网的功劳更大,否则他已经逃出帝丘。” “至于尧安……”南宫止听出里面包含的讽刺,斟酌再三后缓而道:“因陆姑娘之前和定安郡主略有龃龉,尧安身为侍卫背主行事,让陆姑娘遇险,我已经奉旨将一干人等惩处,此番正好借机跟陆姑娘说一声。” 事实如何大家心知肚明,这话恐怕南宫止自己都不信。 陆安然多少能猜出,或许是皇帝的意思,也或许是南宫止揣摩圣意代为传话,总之中心意思便是:这事过去了,你要再揪着不放,是你不懂事。 陆安然点点头,没说什么,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 “定安郡主在法华寺修行,正好京兆府召集抄书人,皇上便让人安排去法华寺,顺便让她抄抄书修身养性。”南宫止喝了口茶,想到什么,问道:“我观陆姑娘字形秀美、柔和有韵律,不知有没有想过抄书?” 陆安然早前刚看过告示,此时听南宫止再提,不由奇怪道:“抄书?” “陆姑娘可听过《闺德》?” “略有耳闻。”还记得八方客茶楼里长衫男子慷慨激昂,她左右听了几句。 南宫止道:“如今《闺德》改为《闺德图说》,圣上打算以此书传世,招募学子百人抄书,用以明女教,扬女德。” 所谓图说,有烈女贞妇图像,图文并茂,更易于世人理解。 陆安然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学业繁重,恐心有余力不足。” 南宫止温笑道:“确实,雷翁平常随性,一旦认真起来,却也有让人叫苦不迭的能耐。” “你和雷夫子很熟。” “我和子介很熟。”南宫止解释道:“你应当记得,子介是你师兄。” 不止如此,陆安然更记得这位师兄有个‘大逆不道’的姓氏,“很可惜,至今无缘得见。” “日后会有机会。” 陆安然现在倒真的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师兄有些感兴趣,“他是一个个性叛逆的人?” “完全相反,他是世上最不会生气的人。”南宫止续上茶水,和气的笑道:“我还从未见过他和谁翻脸,就好像天生没有脾气。” 陆安然却觉得这不一定是谦和,或许只是从未容许其他人靠近,也就谈不上为了别人情绪变化。 因为她私以为,自己就曾是这样的人。 “子介医术很好,看病救人从来不问诊金多少,我建议他要有这个心的话,不如在王都建个善堂,你猜他说什么?” 陆安然摇摇头,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她哪里能猜出对方的想法。 南宫止出神的望着窗外风景,“他说,王都太小。” 陆安然一怔,脑海中飞出无数条线将一个人物慢慢具体化,可又充满了矛盾感。 能说出‘王都太小’这样的话的人必然雄心勃勃,心怀远大,但南宫止又说他是个出脱世外,格外高尚的人,糅合在一起,分外不和谐。 她道:“心挂瀚海,悬壶在手,济世苍生。” “陆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南宫止偏过头,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阳光跳跃在他眉眼,像翩然展开的金蝶。 陆安然看着他,听他潺潺弦音般的声音道:“子介师从医辨宗,他既没学仵作本事,他一身医术从何而来。” 陆安然瞳眸微缩,心里很快跳出一个名字,“雷夫子。” 南宫止点到即止,“眼见不为实,表象不为真。” 一杯茶喝到底,陆安然回味着茶叶的滋味,同时咀嚼出南宫止故意透露这些,大体是为了在定安郡主这件事上的‘亏欠’。 她不得不承认,南宫止着实是个君子。 “南宫世子不必如此,此事……”陆安然刚想说此事和你无关,却被外面一阵纷纷扰扰嘈杂的声音盖过。 两人坐在二楼,由此可以清楚看到一个女子突然从来往的人群里蹿出来,冲到一架马车前跪下,双手握着状纸往上举过头顶,口中大喊:“小女子有冤,请大人做主!” — 与此同时,春苗见到孟时照的丫鬟锦瑟,将陆安然吩咐的照原话说了一遍。 锦瑟一知半解,心里嘀咕这位庶小姐又作什么妖,嘴上客气道:“劳烦春苗姑娘特地跑一趟,脸上都是汗,定是走得急了吧,坐下缓缓喝口茶,我去同我家小姐说一声。” 春苗摆摆手,“茶我不喝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锦瑟送出门后,回来听到孟时照在里间唤道:“外面是谁?” 如今孟时照为了养伤方便,没有住在稷下宫,这一处是孟时照母亲娘家舅舅的房子,在得知孟时照入了稷下宫后就给她留着,说是平日里下学后也有个落脚地方,又特意安排了五六个人打扫和伺候。 只是平日里孟时照身边只留个锦瑟,刚才她喝了药小憩片刻,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 锦瑟连忙进来扶她坐起来,在背后垫好软枕后才回话道:“哦,是陆家小姐身边的春苗姑娘,说她家小姐让带个话给小姐您呢。” 孟时照接过茶碗喝了口,问道:“什么?” 锦瑟帮她擦了擦嘴,见她这几天气色好了许多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当初护卫军把孟时照抬回来时那副样子,差点没吓得她直接一佛出窍直接升天。 “陆姑娘说啊,二小姐昨晚不知怎么在她那边受了惊吓,今天特意让春苗姑娘过来看望。”说着,锦瑟疑惑道:“明明陆小姐她们之前来过,知道二小姐住成均书院,来这边也探望不上啊。” “不争气的东西!”孟时照抓起身旁的茶碗直接往地上砸。 碎瓷砸在地上裂成无数小碎片,茶水飞溅到锦瑟身上,使得她惊愕过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孟时照撑着床铺边缘用力喘气,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气血翻涌,‘噗’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 “小姐!”锦瑟魂飞魄散,扑过去扶住孟时照,“奴婢马上去喊大夫。” 孟时照自己缓过来,“没事,给我倒杯水。” 闭上眼缓了一阵,再喝了水漱口后,孟时照终于缓过这口气,眼里闪过一抹恨色,“眼下父亲被软禁,孟家前途未卜,我当她能懂点事,谁知依旧如此冥顽不灵!” 锦瑟吓哭了,含着眼泪道:“二小姐如何随她去了,小姐你可要注意自己身体啊。” “她若干出不检点的事,同为孟家女,我还能好吗?” 锦瑟听不出陆安然那句话的用意,孟时照一下子就感觉出不对劲。 孟芝为什么大晚上去拜访陆安然,既然陆安然让丫鬟关心孟芝,又为何偏偏跑她这里来。 这是陆安然在暗中提醒,必然孟芝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陆小姐不是说二小姐只是在她府上受了惊吓吗?” 孟时照寒着脸道:“那是陆安然给我们留的脸面。” 锦瑟咬牙暗恨,孟芝这个庶小姐跟着她姨娘尽学些一些不入流的招数,不争气便罢了,还总是连累自家小姐,“二小姐做事,也太没分寸了。” 孟时照掀开被子,惊得锦瑟连忙拦住,“小姐,你现在还不能下床,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奴婢去做就好。” 孟时照柳眉倒竖,眼含厉色道:“你去成均书院,把孟芝给我带回来。” 妖书案 第241章 拦喊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袁方下朝后让皇帝召去御书房,狱中走水事件至今未查明,被皇帝痛批一顿。 从皇宫出来官服里面几乎湿透了,爬上马车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他已经为了这事几天几夜没睡,脑袋都快愁秃了,可线索就是断了。 外人只知道死了和尚和浪人,实际上当晚值守的狱卒也全都死了。 没有打斗和外人强闯的痕迹,火也起得莫名,可是能查的关键人物一个不剩。 袁方叹气,他能怎么办。 实在没办法了,袁方甚至怀疑是不是沂县的狐大仙又重出江湖,但他实在没胆子找这样的借口上报。 好死不死,赶车的下人朝里问:“大人,您看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眼熟?” 袁方掀开车帘子一看,眼皮子猛跳几下,连忙喊道:“停停停。”撩起袍子就往外钻,“你自个儿按原路赶马车回去,我走另一条路。” 趁着人群遮掩,袁方动作迅捷地闪到旁边一个铺子后头,往外偷觑一眼,暗道:“幸好我动作快。” 惹得小摊贩频频转头,奇怪这不是京兆府府尹大老爷吗,怎么跟做贼似的。 那头,马车果然被一女子拦下,举着状纸大喊:“小女子有冤,请大人做主!” 一句话连喊好几次,旁边所有行人为此驻足。 赶车的袁家下人只想说大人英明,表情无奈道:“姑娘,你要告状去府衙门前,拦我马车作甚?” “我状告无门,不得已才拦路喊冤,素来听闻京兆府尹袁大人清正廉明,还请接小女子状纸,听小女子陈情冤屈。” 如果袁方在马车里,这会儿肯定骑虎难下,他早知如此,才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早早逃离。 倒不是袁方怕她,只是她为哪个案子而来袁方心里清楚,但她这个案子不是有一点麻烦,简直谁碰谁倒霉。 先前这个女子已经去过两次京兆府,袁方让师爷打发了,甚至为了避免她击鼓鸣冤,每当她在京兆府附近出现,就叫人偷摸摸把大鼓旁边的棒槌收起来,等人走远了再放回去。 这会儿马车门帘被打开,女子看到里面空荡荡,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跪在路中间不知所措。 袁方有些不忍,咬咬牙硬生生按下了怜悯,他不是不愿接状纸,他是无能为力! 女子跪下的时候太过用力,爬起来时腿有些站不住,麻木地往旁边让开,抓着状纸的手指绷紧发白,眼泪含在眼底。 旁边有百姓自发安慰起来,女子一一感谢,一转头脸上又现出一抹坚定,“那我就再去京兆府,如果袁大人不敢接我状纸,实在不行我告御状。” 告御状先受拶刑,以避免严重失实或受人唆使的虚假诉求,唯有被逼无奈真有冤情才会走这一途。 正当女子拖着沉重步伐缓慢离开,身后一道带笑的男音穿透耳际:“袁大人,你怎么躲在这里啊,有人找你告状呢。” 女子倏然回头,却没见到人,直到发现旁边有人抬头,她跟着仰起脑袋,看清楼上那人时,感觉空气都停止流动了。 男人凭栏而站,手里一把玉骨扇轻轻挥动,墨发和衣袂跟着秋风飞扬,他轻勾嘴角,满身慵懒,却尽显风流。 都道江南景色好,景色虽娇艳,不如美人颜。 只有一个人无暇欣赏这方绝世容颜,心里暗暗恼恨,脸上还要摆出宽和亲切的笑脸,“呵呵,本大人体察体察民情,随意走走。” 女子总算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从楼上收回视线看向袁方,见他身上官袍眼睛一亮,‘噗通’再跪地上,“大人,小女子有冤情陈述。” 袁方嘴角一抽,这么扎实地往青石板上一跪,看着都替她疼,更是哀叹连连,躲不过啊还是躲不过。 袁方只好接了状纸,又对‘罪魁祸首’咬牙切齿,盯着对方款步而来,皮笑肉不笑道:“云世子,多日不见,安啊?”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轻笑道:“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袁大人怎么最近头发稀疏了不少?” 袁方无奈,他不过坑了云起两次,没想到这人就这么记仇,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想着去坑提刑司。 “云世子,去京兆府坐坐?” 云起一口回绝,“京兆府茶水不行。” 袁方拖着他就走,“本官拿出十年珍藏来招待你!” 告状的女子亦步亦趋,低低道:“多谢公子。” 云起偏头,女子被这双多情的桃花眼一看,脸上顿时一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好。 然而女子不知,云起越过她,看向了某处茶楼。 茶楼里,陆安然正和南宫止告辞,“南宫世子来意我已明,请南宫世子放心。” 南宫止欣慰于她果然冰雪聪明,知其一而通百,其实他并非都是为了替定安郡主遮掩,他在皇帝身边日久,更明白皇权神圣不容人侵犯,陆安然如果心有芥蒂,存了和定安郡主过不去的想法,反而是给自己埋下祸根。 两人从茶楼出来分道扬镳,陆安然回去的路上正好经过沾拂楼,就见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将一个女子送出来,透过衣衫鬓影,依稀辨认出中间的女子是苏湘湘。 后一个跟着出来的是陆简妤,只见她拉长个脸,满脸愤慨,丝毫没有昨日与她说起来参加集会时的神采飞扬。 — 袁方硬拉着云起到了京兆府,先让人安抚住那位女子,两人坐到大堂旁边的小间里说话。 云起用茶盖推了推茶沫喝一口,挑眉道:“这就是袁大人珍藏十年的好茶?” 袁方觍着脸摊摊手道:“本府实在清水衙门啊,云世子您见谅了。” 云起把茶碗往桌上随意一扔,抓着玉骨扇在手里把玩,勾着轻佻的笑意道:“袁大人不会是设着什么套来等着本世子往里钻吧?” “哪儿呢?”袁方义正言辞,“云世子你把本官当什么人了!” 言归正传,袁方压着茶杯喝了两口水顺顺喉咙,语重心长道:“世子你今天替那位女子叫屈,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云起回答得快,“投状无门,上街喊冤的人。” 被内涵了一把的袁方抽抽嘴角,“云世子误会了,不是本官不通人情,实在是……她这个案子不能接。” “哦?”云起挥开扇子又合上,扇柄轻轻在手心敲击,“莫非她要状告的人来头太大,连袁大人都不敢招惹?” 袁方神色复杂地拍了一下桌子,“云世子可听过《闺德》?” 云起直接念了一段,“一阴一阳之谓道,夫妇,一小天地;天地,一大夫妇耳。故万事万化之原始于闺门,五典五礼之端肇于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其重如此。” “不错,当朝大儒贾士政采集孝妇烈女事迹编撰《闺德》,成书后就受到当地学子追捧,故而很快传扬开来。” 袁方细细说起源头,“贾士政虽没有入朝当官,却是奉城有名的儒士,《闺德》一书影响甚大,当地县令得知后往上进献,于是又从奉城传至天下。” 云起点头表示理解,当官的谁都想要个政绩,奉城县官抓住这个机会不足为奇。 袁方道:“结果这个时候一家私塾的夫子突然跳出来,说这本书是他写的,贾士政窃取了他的书据为己有。” “这就有趣了。” “奉城县令不是没查过,可那个叫洪荣元的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只凭着一张嘴,说什么书写成只有草稿,还没有定型,私下与贾士政探讨,结果被人窃去。” “草稿呢?” “丢了。” 云起以扇抵着额头,“空口无凭。” “所以啊……”袁方轻拍桌子,道:“本官怎么如何?” 云起眼珠子稍稍转了转,似乎才想明白般啊了一声,“难道那位告状的女子不会正好是洪荣元的家人?” “洪荣元之女洪芙。” 京兆府每日接待的百姓众多,不可能每一个都直接见到袁方,不然袁方三头六臂都不够使。所以洪芙一开始见到的人是京兆府师爷,才说了几句,师爷笔下一惊,马上去后面找袁方。 之后袁方让师爷打发掉洪芙,让下面的人仔细调查一圈回来,才打听出来事情原委。 “洪荣元诬告在先,奉城县令将他关押几天打了一顿,结果他心生不忿,号称文人气节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誓要论个黑白对错,两方争执下,洪荣元被推倒地身亡。” “这样听来,洪荣元还真可能没说谎?” 袁方抖了抖官袍,“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单说那个洪荣元死了之后,这事可算闹大了,洪家人又联合洪荣元的几个门生蹲在府衙前抗议闹事,后来干脆跑到贾士政的府上打起来,结果又闹出人命官司。” 不过县令这回犯了个糊涂,他怕影响仕途,居然草草结案,才有洪芙后来闹到京兆府的壮举。 “既然如此,派人去奉城查明原委,若真是县令渎职,将他收押惩处就是。” “哪里那么容易啊!”袁方对着云起跺跺脚,“云世子你可不明白,麻烦的不是这个县令,而是这本书!” 妖书案 第242章 散谣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奉城有儒士,《闺德》传天下。 然而现在有人状告京兆府,力求证明此书非贾士政这个大儒所作,而是出自一个私塾夫子之手。 袁方眼有急色道:“……麻烦的不是这个县令,而是这本书。” 云起漫不经心问道:“这书又怎么了?” “她要是早来半个月也罢,如今这书传到后宫,又由淑妃传至上庭,皇上都见过了啊!” 原是淑妃无意中得来一读,居然极为喜爱,并从中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因帝丘案多少连累刘家,淑妃急于做点什么,同时借此抬高地位,故命人在原《闺德》这书上增补十二人,并改名为《闺德图说》,以盛世皇朝贤德后为开篇,本人终篇,并亲自写序。 一为自表清白,二借此树立光辉形象,以此提高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口碑,为国本之争助力,为日后取代皇后晋升国母,最终为儿子争夺皇位打下基石。 袁方压着桌子挨过去半个身子,“这书初现世,便让学子们引为热议,虽以教女育德为目的,但又打破了原有的固有思想,如今加上淑妃为表率,在王都城是广为散发啊。” 云起以指敲额际,“本朝皇后还在中宫坐镇,淑妃就不怕惹恼皇后吗?” 袁方瞥他,“你当淑妃没想到,书中本就皇后排在前,她才正好落在最后头,皇后能说什么,责怪她将自己排太前面了然后自己争着排淑妃后头?” 云起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不愧是袁大人,连后宫诸事都看得很透啊。” “哎哟,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袁方撸了一把自己的头,“云世子肯定听说了最近本府在外张贴告示寻抄书人的事吧?” 云起:“莫非正是抄录《闺德图说》?” “不错,还是圣上亲下的旨意。” 云起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意外,“难道皇上也对这书感兴趣啊。” “何止!”袁方激动道:“皇上还特赐了一块牌匾给贾士政,估计没几天就到奉城了!” 云起现在大概明白这案子的棘手程度了,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袁方。 袁方欲哭无泪,口沫横飞道:“你现在让我接这个案子去推翻他不是写书人,先不说事情真假,单说我接了案子,不就是让我给皇上脸上打一巴掌吗,这事如何能做啊!” 云起往后仰闪避开袁方的唾沫,压了压手,懒散道:“袁大人莫激动,这……我一开始也不知情啊。” 袁方仰天长叹,“云世子,你可真是害苦我了啊。” “不然我把洪芙帮你赶走?” 袁方:“……” 他连忙摆手,“本官当着众百姓的面接了状纸,怎么能出尔反尔。” 云起眨了眨眼:“袁大人不怕给皇上打巴掌了?” 袁方:“……”心好痛。 歇了口气,叹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意思是,最好先按下不表,等待一个合适时机。” 云起明白了,“先稳住那洪芙,直到袁大人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 “怎么能这么说呢。”袁方一摸下巴,摆出深沉的面孔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官总得筹谋筹谋。” 云起疑惑道:“道理我都听明白了,可跟本世子有什么关系吗?”他就是过路凑了个热闹,顺带手日常坑袁方,谁知袁方掏心掏肺跟他说了那么多,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就成真了。 袁方讨好地笑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不好随便从外面带个女子回去,既然是云世子你找来的人,当然你负责了。” 被袁方将了一军的云起越看袁方越像一只老不要脸的狐狸,“袁大人,你心好黑啊。” 袁方拱拱手:“嘿嘿,彼此彼此。” 所以稍晚一些,等云起回提刑司的时候,大家惊讶地发现他带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回来。 墨言拉着观月咬耳朵:“不是吧,世子真的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观月皱了皱眉头,“别乱猜。” 苏霁捧着一叠被书虫咬了个洞的案卷出来,还没张口说话,云起指了指后面的女子,“正好,人交给你了。” 洪芙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大人。” 苏霁意味深长的扫过女子面容,走到云起身边问:“怎么回事?” 云起先简略提了大概,道:“案子袁方接了,人就暂时放在提刑司吧,这样不显眼,免得袁方又尽想些歪心思坑害本世子。” 苏霁:“《闺德图说》在学子间传诵尚属正常,没想到皇上也这么上心。” 又是招百名学子抄书,又是大张旗鼓送牌匾,就怕大家不把注意力放这上面去。 云起哂笑道:“这事热闹了,其他的事自然少了人关注。” 苏霁点头,周家的案子太过轰动,皇帝正好要找点事情遮一遮悠悠众口,《闺德》的出现就是一个契机,所以顺着淑妃的意思,干脆把这本书大传特传。 “不过,”苏霁回头看了站在不远处一声不吭的女子,“如果她闹事呢?” “路上我和她聊了几句,她跟着洪荣元读过几年书,算得上知书达理,也明白眼下困境,应当不会莽撞行事。” 苏霁应下了,拍了拍手中书卷,意有所指道:“你此举,正好应和了王都传的谣言。” 王都坊间传言,云王府那个放荡不羁的世子,又看上别个美人,抛弃掉陆氏那个小姐了。 也有别有用心的说,其实是云起终于发现了陆安然原来是个丑八怪,被吓病了,躲在提刑司不敢出门,就怕被她缠住。 云起转眸看向别处,“谣言何必理会,早晚不攻自破。” — 次日陆安然走出房间,看到春苗往大门外泼了一盆水,挎着盆子回来时俏脸飞红,显然生了怒气。 “一大早,你倒是气性大。”陆安然挑着簸箕里晒干的草药,把里面不好的去掉,口气平淡道。 春苗抿抿唇,还是没忍住,说道:“一个个成天没事乱嚼舌根,非烂舌烂嘴才好。” 陆安然抬眸看她一眼,“前阵子你不是还挺爱和左邻右舍拉家常。” “可我不能忍他们编排小姐的是非!”春苗嘴快,不过脑就给说了出来。 鹿陶陶从旁边晃过来,“什么什么,有人说陆安然坏话啊,快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春苗气恼道:“你怎么能这样!” 陆安然放下簸箕,又拿起另一个筐,随口问道:“说什么了?” 春苗扁着嘴满脸不高兴道:“他们说云世子抛弃小姐,转头又去跟其他小姐献殷勤。” 鹿陶陶拍小手,“还有呢还有呢?” “还说小姐面貌丑……”春苗吞吞吐吐没说出后面的字,“云世子被吓得一病不起,成日躲在提刑司。” 陆安然面色如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鹿陶陶往后跳到石桌上一座,歪头道:“陆安然本来就很丑,他们说的是事实啊。至于另一个倒是有点矛盾,既然云起都被吓病倒了,他又怎么去其他小姐面前献殷勤,不严谨啊。” 春苗生气道:“这是重点吗?” “略略略——有本事你找云起去,跟我吼什么。”鹿陶陶歪了歪脑袋,笑起来状若天真,实则恶劣无比。 陆安然清淡的口吻问春苗:“你不去与人争辩前,有人知道你家小姐是谁吗?” 春苗一愣,“不知。”出门之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外只称陆府,谁知道这个陆府就是王都城被传的纷纷扬扬的蒙都陆大小姐。 “所以你去泼一盆水,为了告诉其他人?” 春苗顿时傻眼了。 鹿陶陶拍着桌子大笑:“陆安然,你怎么有这么蠢的丫头,哈哈哈——”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不用管别人的言语。”陆安然拨了拨草药,觉得没什么问题后放到春苗手里,交代道:“你现在把这些晒好的草药拿去药房,下午你和秋蝉一起磨成粉,然后冷锅倒入左边柜子第三格的药水,一边加热一边搅拌,注意不要粘锅。” 春苗小心翼翼地观察陆安然神色,见她果真没有一点被影响,才算真的放下心来,“好的小姐。” 鹿陶陶在人后戳了戳陆安然的肩膀,伸长个脑袋出去,“真不在意还是装坦然啊?” 陆安然没有转身,偏过脑袋看向她,用神色间的疑问回答她。 “哎呀,真可怜,让人家给抛弃了耶。”鹿陶陶揉着一张圆脸,只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面透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我昨晚去提刑司溜了一圈,你猜我看到什么啦?” 陆安然半垂眸,回头就要离开。 鹿陶陶在她背后大声喊道:“云起带回来一个大美人哦,就藏在提刑司呢。” “哎哟,无量寿佛。”马旦刚出门被鹿陶陶一声大喊吓得差点跌倒,本想说什么,看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马上脚底抹油溜出去了。 鹿陶陶眯了眯眼睛,寻思麻蛋最近搞毛呢神神秘秘的成天不见人,难不成又背着自己接生意了。 “与我无关。”陆安然忽然出声道。 鹿陶陶看回来,陆安然已经离开,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与自己外表不相符的深沉笑容,“女人啊,就爱自欺欺人。” 妖书案 第243章 起恶念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间又一场暴雨后,隔天早晚转凉,午后依然火辣,仿佛要把剩余的热量一鼓作气全在秋天的头上燃烧殆尽。 陆安然走出大门,马车夫已经等在那里,春苗先将手中篮子放上去,正要扶着她踩马凳上马车。 感受到身后一些探究的目光,春苗杏眼圆睁,耍泼辣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自从泼了一盆水后,左右邻舍终于发现他们话题中的人物居然就住在旁边,心中感觉神奇的同时,又抓心挠肺的想一探究竟。 有几人缩了缩脑袋当做没事发生,其中一户宅子守门的黑脸婆子啐口水,吊着一双眼睛阴阳怪气道:“一两个人常见,不三不四的世间少有。” 春苗冷笑着叉腰道:“田嫂,大早上的你想找不痛快是吧,那我就跟你掰扯掰扯。” “哎哟,我可不敢,我们小小庶民哪敢惹你们官家大小姐,官字两张口,有我们掰扯的余地嘛。” “你想怎么样?” 田嫂还想再说什么,对门一户人家门打开,一个包着蓝印花布的妇人挎着篮子出来,站定在台阶上,抖落一下袖子,“哪只乌鸦在外头吵啊,闹的人脑袋疼。” 田嫂一拍大腿,“钱桂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 “稀奇,我说的是乌鸦,偏有人上赶着认领。”钱桂花好笑道:“行行行,我承认你是有嘴乌鸦还不行吗?” 人生万物,一物克一物,田嫂每每遇上钱桂花都要甘拜下风,最后咕囔两句‘啪嗒’一声,重重合上门。 钱桂花翻了个白眼,“小样儿,跟我斗。” 春苗看得佩服不已,拉着陆安然低声道:“钱婶子这张嘴可真厉害。”她要能学个一二三,还愁吵不赢别人。 钱桂花回过头对着陆安然主仆俩友好地笑笑,“前几日我家孙儿受了风寒久咳不好,春苗丫头热心肠,听说了之后给我一瓶药丸,前后吃了五六天光景一下子就好全了,还没机会说声感谢呢。” 陆安然明白过来钱桂花的善意从何而来,颔首示礼道:“小儿脏器发育未成熟,药物消除慢,解毒能力差,谨慎过量食用,每次用药不可超过十日。” “晓得了。”钱桂花乐呵呵道:“往后再有那黑脸的闹腾小姐,我帮你赶走。” 陆安然点点头,让春苗扶着上了马车。 钱桂花望着马车离开,双手抱着篮子自言自语:“多好一姑娘啊,性子冷淡实则热心肠,以后谁要敢说陆姑娘坏话,我钱桂花头一个不答应。”她对着旁边张望的邻居笑笑,“是吧花儿她娘?” 邻居尴尬的应付着点头,钱桂花又一个个盯过去,所有人再次缩回去,没人敢当面反驳,整个吉庆坊谁不知道她这张嘴毒。 陆安然不知道后有钱婶子帮她把一竿子探头探脑的邻居都震住了,她和春苗经过一家点心铺子,看到刚出锅的豌豆黄,两人下去买了一份。 等待店小二包扎的时候,春苗不解道:“这也要拿去学堂吗,小姐平日不见得饭量这般大。” 陆安然只道:“想吃了,尝尝鲜。” 其实是最近周同都赖在医辨宗,陆安然记得他最喜爱这种绵软甜腻的糕点。 店铺里涌入不少人,春苗怕陆安然被挤到,送她回马车边上,还不待相扶,陆安然表示马车里太闷,想站外面吹吹风,春苗自己又折回去等候。 陆安然看到一排街面上家家户户门前插了一炷香,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习俗吗?” 马车夫看过去,“哦这个啊,每年七月三十的老规矩了,这叫插地香。” 陆安然稍作思考,道:“七月晦日,为地藏王节。” “姑娘懂得真多,”马车夫闲坐无聊,乐呵呵道:“相传很久很久以前,王都这一片闹过干旱,连着几个月不下雨,河水干涸,湖底都龟裂了,村民颗粒无收叫苦连天啊,饿死了无数人。” 说着说着,马车夫有些共情千百年前的老祖宗,“最艰难的时候,听说易子而食,简直惨无人道。” 陆安然当故事听了,“然后呢?” “有一妇人不忍自己孩儿被丈夫拿去与人交换,半夜偷偷抱着襁褓里的孩子逃到了一家破庙,只是多日米水不进,孩子和她都坚持不住了。绝望之下,她在庙里找了一把残香插在地上,诚心向天祈福。” 陆安然帮着将故事补齐,“莫不是正好地藏王菩萨经过,被其感动,因而施展法力,普度众生。” 马车夫满脸诧异,“原来姑娘听过啊。” 陆安然小小的沉默了一下,总不能说这种故事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一个套路。 “巧也是巧,那日正好地藏王菩萨开眼之日,于是当场降下甘露,顷刻间万物复苏,湖水被灌满,河道又开始流淌清水。” 后人为报答地藏王菩萨仁慈悲悯之恩,便将‘插地香’这一风俗保留至今。 马车夫道:“虽然如今不兴佛寺,不过这一日例外,王都城内外所有庙宇都会举行法会,可是热闹欢庆得很,小姐如有闲趣,亦可前去看看。” 陆安然口中应了,却不觉得这热闹有什么好凑,凡是人多正应和了‘热闹’二字,又热又吵闹。 眼看着春苗提着糕点回来,陆安然提起裙摆刚要上马车,一人低头擦边走过,走得太急没注意前面有人,差点撞到她身上。 “……对不起,我没看到人。”柔柔弱弱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这般语调,听着就让人不好意思计较。 陆安然注视着女子,淡道:“无事。” 女子愕然抬头,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脱口而出:“陆安然?”紧跟着僵硬的扯起一抹笑脸,“我是说陆姐姐,怎么这么巧啊。” 陆安然看她眼角红晕没有完全褪去,一副好似受了委屈的模样,再看她来时方向,心中多少有点数了,点头道:“路过买点东西。” 孟芝似乎有急事,完全不像之前几回没事也要挖几句出来,强笑道:“你忙着,我还要回书院。” 陆安然:“慢走。” 两人错身分开,孟芝脸上的笑容瞬间散去,揪着手中帕子咬了咬嘴唇,神色间甚至有些恼恨,她听着马车离开回头看了眼,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自从那日被孟时照唤过去之后,隔三岔五让孟芝去一趟,时时聆听一番长姐教诲,孟芝就算心有不服只好忍着。 如今孟府大不如前,孟学礼能否洗清嫌疑还两说,孟府全靠着孟时照母亲娘家那边撑着,连孟芝那位姨娘都收敛了许多,也终于使得孟夫人扬眉吐气一场。 丫鬟碧妆跟在身后,见她迟迟不动,迟疑着提醒道:“小姐。” “走吧。”孟芝脸色微冷,直到离开主街后人烟渐少,才愤愤不平道:“先前我还帮过她,她倒好,背地里去找孟时照告状,我错看她了。” 碧妆劝道:“小姐受几日委屈,日后小姐高嫁再还回来就是,别管大小姐还是陆家嫡女,见了小姐都得矮上三分。” “你还说!”孟芝拿手指头戳碧妆额头,眼底几分尖酸刻薄,哪里还有人前的弱柳扶风,“我让你去平阳侯府附近打听打听,你怎么办的事。” 说来孟芝一肚子气,“原以为好歹有个侯府撑着,没想到居然是个空壳子!” 碧妆委屈地往后退,“奴婢想着皇上特意给县主选的人家总不会太差,谁想外面瞧着好好的,结果是八月的黄瓜棚——空架子一个。” 孟芝知道的时候差点呕出一口血,幸好还有退路,没有真让沐易安占去便宜。 “为今之计先摆脱他要紧。”不能耽误她钓真正的金龟婿。 “可……奴婢觉得按着沐世子的性子,怕没那么简单。” 孟芝烦躁道:“不然怎么办?” 一个空有其表的侯府孟芝看不上,她何必还要费功夫和沐易安周旋,结果沐易安看穿了她的心思,马上露出暴戾的一面。 碧妆心有余悸道:“上次若不是小姐跑得快,在陆小姐府邸躲过一劫,奴婢真怕……” 孟芝抬手拦住她后面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那天晚上小姐参加完书院集会回去路上,沐世子忽然拦阻,如果不是小姐反应快,发现陆小姐家在附近,奴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现在想起来,碧妆还感觉让沐易安用力抓过的手腕处依旧隐隐作痛。 孟芝眼底神色变化莫测,像是黑色风暴最后归为一团宁静,只是愈加黝黑,她压着嗓子道:“陆安然身边有一个功夫厉害的女护卫,如果我把沐易安引过去,在沐易安狂躁发作的时候,那个女护卫护主心切必会对付沐易安,若伤得重一些或者干脆死了,我今后岂不是太平了。” 碧妆还没实打实害过人,听的心口砰砰直跳,“小,小姐……” 孟芝想到那日沐易安把她拖入马车后下的最后通牒,顿时眼神一厉,“碧妆,三日后,你帮我约沐易安赴约。” 妖书案 第244章 佛盛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下午从雁山回城,陆安然发现城里确实热闹起来,平日也繁华,今日一个个更像赶赴盛会。 佛寺法会结束之后还有庙会,前者弘扬佛法,以法相会,如法修行,后者在传承信仰的同时更多在与民同乐。 鹿陶陶端着大碗蹲在大门槛上,看到陆安然的马车停下,蹦起来摇手道:“晚上我带你出去浪。” “谢谢,不必。”陆安然丝毫不给面子。 鹿陶陶扒拉一口饭,皱了皱鼻子道:“你可真无趣,难怪云起不要你。” 陆安然走进去,几乎看不出她刚才身形稍稍停滞了一下。 春苗哪里听得了鹿陶陶这般诋毁,伸手去夺鹿陶陶的碗筷,“败坏我家小姐名声,不给你吃了。” 鹿陶陶像幽灵一下往后一飘,“抓不住嘿嘿嘿。” 春苗很气又拿她没办法,只好进去找秋蝉,“以后不准给鹿陶陶吃饭。” “说来也怪,和尚庙都快被拆没了,庙会还搞得红红火火,老百姓这是信佛还是不信?”鹿陶陶返回来,蹲在陆安然旁边继续扒饭吃。 马旦拍了拍吃饱后的肚子,说道:“习俗而已,毕竟道家讲清修么。” “等一下。”鹿陶陶举起筷子往空中‘咔嚓咔嚓’空夹两下,眯着眼睛道:“麻蛋,你今天怎么穿得那么风骚?” 马旦卸下道袍,今日做寻常百姓装扮,墨红色团花纹袍子,两袖收窄,中间束腰,整个人干净利落起来,看上去比平时年轻了十来岁。 “我也去庙会赶个热闹。” 鹿陶陶戳一口鱼肉,没皮没脸地笑道:“哟,和哪个妹子约好了啊。” 马旦摆出正经脸,“休得胡说。”从怀里掏出个小物件给大家看,“实话说了吧,我听着今儿个庙会,提前跟人批了些货,今晚上摆摊做小买卖去。” 陆安然拿起来摆弄了一下,是个小巧的孔明锁,“兴许小孩子会喜欢。” “可不。”马旦喜滋滋道:“等赚了钱改明儿给你们改善伙食。” 鹿陶陶撇嘴,“还差你这点?” 陆安然放下筷子,优雅地擦了擦嘴,“你提醒我了,白吃白喝那么久,明天开始交伙食费。” 鹿陶陶夸张大叫道:“陆安然,你好小气啊!” 天黑后,经不住鹿陶陶磨人,最终陆安然还是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春苗洗着碗,边道:“小姐就是太迁就她了,使得鹿陶陶越来越过分。” 秋蝉收拾好厨房过来,笑着道:“其实这样也不错啊,别看小姐性子冷,她接受鹿陶陶,说明心里面还是向往对方的热情。” 春苗细想,小姐从小到大还真的没有什么朋友,连前段时间走得最近的云世子也不来了。 想到这里不免感叹,人生际遇,还真不好说。 — 七星河旁,陆安然看着鹿陶陶把手里硬逼着摊主现做的蛤蟆灯放到水面上,一边推水一边念叨:“张大嘴,快快吃了其他河灯。” 其他人放灯为祈福,鹿陶陶专注搞破坏。 神兽桥上人赶人,几乎前后贴在一起行走,还是河上好一些,画舫游船穿梭,时不时传来悠扬琴音。 “陆安然,我们也包一个船玩玩呗。” “没钱。” 鹿陶陶张大嘴:“哇,陆安然你好糗哦,堂堂一个大小姐连租船钱都拿不出来。” 陆安然往前走到杨柳属下,感受秋风丝丝缕缕凉快,坦然道:“没钱不会让人羞愧。” 鹿陶陶并拢五指,学着鱼的样子在水里划动,“你这个人吧,虽然长得奇怪,性格毫无优点,乏善可陈,可贵在真诚,比起一般白莲花强很多。” 陆安然沿着岸边走,“白莲没有得罪你。” “切~”鹿陶陶站起来甩甩手,手上的水在空中挥舞成无数小水滴,“上头再纯洁,还不是长在淤泥里,这叫什么,表面冰清玉洁,实则内心阴暗无比。” 陆安然点点头:“你在隐喻谁。” 鹿陶陶顿了一下,从鼻子里发出嗤声。 “或许那个人名字带个莲字。” 鹿陶陶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陆安然,“你有病吧。” 陆安然淡然的回视,“你讨厌医者,也是因为这个名字里带莲的人。” “我鹿陶陶纵横江湖数十年!”鹿陶陶草地上跺了一把脚,气鼓鼓道:“只在一个人身上吃过亏。” 陆安然了然,以鹿陶陶记仇的性子,时刻念着倒也正常,不过那人想必也没讨着好。 “可是你猜错了。”鹿陶陶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嘴角勾起邪气的笑容,“让我吃亏的不是白莲,她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我出一根手指头就解决她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人知的故事,愿意分享姑且一听,不想说了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鹿陶陶在桥上买了一份炒货,随着众人一起看河里花灯,忽而听得一艘船上有人挥手招呼,“诶嘿,有免费游船可蹭了。” 说罢,扶着桥栏纵身跃起,直直往河里跳,游人以为有人跳河惊叫连连,却见她游刃有余地往水面上连踏几步,最后一个鹞子翻身轻轻松松落在船头,引得一众人鼓掌叫好。 苏执竖起大拇指,真心夸赞道:“没成想你还有这等身手。” “嘁,没见识,小意思而已。”鹿陶陶完全不见外,背着双手在船上踱步,“哟,这不是云大聪明嘛,旁边谁啊,提刑司新招的丫鬟?” 有一女子从云起身后站出来,不卑不亢道:“姑娘你好,我叫洪芙,如今暂居提刑司,却不是提刑司丫鬟。” 苏执帮着解释道:“洪波浩荡迷旧国的洪,月白澹芙蓉的芙。” “就你有文化。”鹿陶陶踢开苏执,朝桥上喊道:“陆安然你快下来看啊,这里又来一朵花。” 其他人不能懂得话中意思,云起问道:“什么花?” 鹿陶陶斜眼道:“你还有闲心想这个,不如先关心关心旧爱新欢马上要火热碰撞的事。” 苏执见过云起和陆安然形影不离,两人默契颇深,今日他去提刑司邀云起逛庙会看到云起身边换了个女子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不大好意思直白问。 如今鹿陶陶亮明了,心里稍转就明白过来,感情是这位风流世子如王都传言那般,情路开花朵朵香啊 苏执同鹿陶陶一般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头无比热情地招手道:“陆姑娘,一起下来玩啊。” 桥上陆安然已经看到船头情形,也没漏过洪芙与云起比肩而立,她甚至回忆了一下,这个女子与那日见到的不是同一个。 站在第三人的角度,她才发现,其实谁站在云起身边都可以,不是非她不可。 河面灯火和星空交相辉映,明明满堂华彩,却照亮不进她心里。 船即将穿越桥洞时,陆安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晕船。” 之后几人去了苏执早就预定好的酒楼,听说今晚有大型烟火表演,这里是最佳观赏位置。 临进去,鹿陶陶看中了门口糖人,把苏执当成人形荷包拉着一起去了。 所以到了桌前就三个人,陆安然选了两人对面的位置坐下。 外面不远处一棵树上,墨言扯着观月的衣服道:“地狱模式啊,我都替世子爷紧张。” 显然云起比墨言想得自在,抓着酒壶各倒一杯后,勾着笑容对陆安然道:“前天偶遇黄夫人,她问起你了。” 黄夫人指的胡家小姐那位挚友郑缚美,一个坚持替好友申诉冤屈的女子,陆安然对她印象很好,遂道“烦劳世子留个地址,得空我会上门拜访。” 云起颔首:“好。” 接下来,两人似乎没话了。 陆安然本就话少,从前有云起找话题,眼下他不说话了,两相对坐,好像就剩下尴尬。 幸好还有一人,洪芙含蓄道:“我们在厢房,姑娘不介意我在场的话,还是去除蒙面吧,不然吃东西有些不方便。” 陆安然清澈稍冷冽的目光对上她,让洪芙一怔,她淡淡道:“习惯了。” 洪芙看不见陆安然的面貌,但从神色观察,没见过这么冷淡疏离的女子,她心思敏感,已经从其他人态度上感知出眼前女子似乎和云世子关系不一般,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浮躁。 “她不方便。”云起替陆安然说了一句,道:“你们可以认识一下,这位是蒙都陆氏嫡女,稷下宫医辨宗高徒。” 洪芙微微笑着颔首示礼,听云起接着道:“洪芙,奉城人士,来京中告状,袁方不方便安置,暂时住在提刑司。” 陆安然回礼,既没有问找京兆府告状为何住在提刑司,也没有对洪芙告什么状表露兴趣。 倒是洪芙想起什么,问道:“我在王都几日,听说有位陆姑娘查案子厉害,莫非就是你,不知陆姑娘能否帮我?” 陆安然莫名地看她,“我不会查案,或许你没听过医辨宗,可以去了解一下。” 洪芙垂下眼,不好意思地干笑一声:“是我唐突了,抱歉。” 云起打开扇子掩住自己口鼻,稍稍靠过去低声道:“医辨宗是仵作。” 陆安然低头看杯中酒水,余光扫到对面两抹人影,手指碰到酒杯,里面酒水晃动,让她跟着发出一股子烦躁。 转头往窗外看去,此处楼高,天高辽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下面两三个杂耍班子都围满了人,每一次惊险的动作都引得一群人拍手叫好。 她随意扫过去,却在某处顿停,刚想起身看个清楚,鹿陶陶开门进来,咋呼道:“来来来,陆安然,我做了好大一朵白莲花,还有这个大蛤蟆,是不是很可爱?” 陆安然嘴唇动了下刚要说话,听到身后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她心里闪过不好预感连忙跑到窗口,外面一道惊天动地的喊声—— “救命啊,有人跳河了!” 妖书案 第245章 查来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古刹钟声伴梵音,悠远而厚重,禅定心境祥。 楼下的戏班子正表演到激动人心的时刻,身体柔软的女孩以一根手指倒立在中年壮汉的头上,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口哨声。 当第一朵烟花炸开时,有人看到神兽桥上一个男子翻过桥栏直直往下跳。 有鹿陶陶卖弄轻功在前,开始大家还等着喝彩,结果人下去犹如沉石落河,久久没有回应。 好不容易人们稍稍回过神,又一道人影飞快跳入河里,惊起大捧水花,也彻底唤醒了众人的神志,纷纷叫嚷开来—— “救命啊!有人跳河了!” 陆安然在酒楼上看到人们前赴后继拼了命地往神兽桥上挤,试图站个最佳观看的位置,来把凑热闹这个行为实打实的贯彻到底。 她蹙眉道:“人太多,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聚众踩塌事件。” 云起朝外打了个手势,“观月去救人,墨言去京兆府一趟。” 洪芙疑惑道:“今夜各处都有护城军值守,相信很快就有人过来了,为何舍近求远,要去京兆府搬救兵呢?” 几人往楼下走,陆安然和洪芙离得最近,代为解释道:“如果人救不上来,就是京兆府的事了。” 苏执转头竖了竖拇指,“还是陆大小姐了解,咱们云世子就怕京兆府不来,最后再推到提刑司头上。” 洪芙听后停了一步落后于人,抬头再看过去,只见云起和陆安然走到一排,两人虽未交谈,可比照背影都透着旁人说不出的默契,就好像再没有什么人能插入进去。 整条街上挤满了人,他们走得不容易,还好苏执租的船还在岸边停着,陆续踩着船板上去,只有鹿陶陶不肯规规矩矩走路,偏要耍点花样。 船开动后,陆安然伸手扶住舱门,浓夜渲染,没人看到她两道眉毛挤在一起,中间皮肤更是比寻常苍白。 鹿陶陶在水里捞了个河灯,仔细看上面写了什么‘寄情江郎,不负我意’之类,嘴里发出嗤声,飞掠到陆安然旁边道:“总有些个蠢女人喜欢把人生寄托在男人身上,却想不明白一句俗语。” 苏执好奇打听问:“什么啊?” 鹿陶陶轻松往前一抛,河灯再次挨着水面,然后晃晃悠悠地往前漂浮。 她翻了个白眼,冷哼道:“男人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怎么,没听过啊?” 苏执摸了摸鼻子,心说小鬼年纪不大怎的对男人这么大意见。 鹿陶陶打算靠陆安然身上,见她表情异样,鼓着脸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姑娘这样子……”苏执伸个脑袋道:“莫不是晕船。” “嗯。”陆安然声音平淡,她刚才就说过了,只是他们以为是借口。 船行进得不快,但也比陆地上方便,慢慢靠到对岸,上面已经围了不少人,还有护城军闻讯赶来,已经在尽量维持秩序。 一脚踩踏实,陆安然整个人晃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陆安然先抓住了鹿陶陶的衣服,绕到她另一边。 几人站定后一看,一群人里最前面身材高大的男人还是个熟人,连忙喊话,“祁参领。” 祁尚刚对手下吩咐完,听到声音转身打招呼,“云世子,苏二公子,陆姑娘……” 一圈简单寒暄下来,云起问:“怎么样?人可救上来了?” “救上来一个。”祁尚引大家来到旁边。 岸边一块空地,护城军隔开了围观百姓,只有两三个刚才帮着救人的扶着一个落水男子,观月也在其中,正按压他胸口,同时男子口鼻不停有水喷出来。 “另一个呢?” 祁尚摇头,“凶多吉少。” 护城军今晚做了不少准备,但防不住意外太突然,他们已经解开护城河旁边用来预防特殊事件的小船,三五人一只上去,划到河中央用捕鱼网捞人。 云起和祁尚站在一边压低了声音讨论,鹿陶陶瞧了半晌似乎觉得打捞很有趣,踏着河灯在水上飞过,跳到头船上自说自话地开始指挥人。 这时,观月喊了一声:“陆姑娘,请帮着看一下。” 陆安然轻轻颔首,提起衣裙蹲下来却一怔,“马大师。” “什么?这是马大师吗?”这里树荫底下,灯火不盛,观月急着救人一时没注意长相,而且马旦不是常年穿一身杏色道袍,怎么变了样子。 陆安然嗯一声,右手搭在马旦的手腕上,沉默数息,抬头道:“没事,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短时闷气所致。祁参领,麻烦叫两个人把他抬到最近的药堂,让大夫施针开药。” 祁尚:“陆姑娘客气,本是我应做的。” 观月看了看云起,后者对他轻颔首,于是观月也跟着去了。 在陆安然起身时,洪芙轻声道:“陆姑娘不是仵作吗?怎么看起来对诊脉治病颇有建树。” “这你就不知道了。”苏执抢答道:“别说诊个脉而已,药学这一门课业上,医宗的弟子多数都不如她精通。” 洪芙惊讶得眨了一下眼睛,“是我认知浅薄了,以前待在奉城不觉得,出来王都见识过后,方知女子出类拔萃起来,便没有男人什么事了。” 这话确属夸奖,但在这样的语境说出来,总好像带着点微妙感。 陆安然生性冷淡,待人疏离,但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愿与人争一时长短,那样不仅费时费力,还毫无益处。 然今晚洪芙一句跟着一句,虽不至于令她不快,不过少不得有些烦扰,便淡声道:“在我剖开尸体,取其脏器前,总要先了解人体构造,幸好死人不会说话,不然会多很多麻烦。” 云起得空回视一眼,黑眸在暗处深邃如墨,眼尾稍扬,懒怠的嗓音道:“她一个仵作若不精通药理、病理,如何知道哪处经络受伤会危及对应脏腑,中何种毒又会出现什么症状,判断越准确自是对破案越有帮助。” 晚风清和,连他的声音都多了分柔软,“眼前菁英,才华不凡,其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 陆安然半盖眼帘的睫毛轻轻一颤,心同时跟着不轻不重被撩拨了一下,忽而场景骤换,还记得轻纱软塌,亦是缠绵缱绻,于是,又慢慢冷却了。 洪芙怔然片刻,隐隐有一丝失落。 “听闻洪姑娘在提刑司帮着做一些誊录的活?”苏执在旁边开口道。 洪芙点点头:“世子好意收留,洪芙不愿白吃白住,其他也不会,只是跟着父亲学了几年,好歹能做点写写画画的事。” “洪姑娘真明事理,不知道你父亲的案子怎么样了?” “尚无进展。” 洪芙叹气,她来王都,一位替父昭雪,证明《闺德》确实是她父亲所著,贾士政窃取了她父亲的果实。二是洪荣元的门生这次被无辜卷入,希望能被无罪释放。 “洪姑娘孝心可鉴,令尊日后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洪芙苦笑:“还不知道案子什么时候能见天日。” “对啊。”苏执颇有深意的笑了下,“王都纷扰太多,所以还是关注案子本身最好。” 洪芙总算听明白,不管是云起还是苏执话里话外都站在陆安然这边,偷觑右前方女子傲然挺直的背脊,心里道:论长相和容貌都不出挑,难道仅仅因为你们认识她更久吗? 几条小船的打捞不顺利,护城河本身不小,加上天黑难辨,将近一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 期间袁方急急忙忙跑过来,手里一方手帕把额头擦了好几遍,一个劲原地打转,“本官眼皮跳了一整天,就晓得要出事,怎么还没捞上来,什么人查到没有?他主动往里跳还是被人推下去?唉,顶好的日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云起瞄了一眼地上被踩秃噜的草皮,用扇柄压住袁方肩膀,“袁大人,你再转下去就成陀螺了。” 还好祁尚派去调查的人回来了,禀告道:“跳河的名叫吴昌炳,武原府听泉县人士,他是这批参加乡试的考生之一,最近在法华寺抄书。因今日法华寺做法会,约了两个同窗逛庙会,结果半路上失散了,不知怎么从神兽桥跳了下来,卑职已将他的同窗带来。” “没人推他?” “据卑职查下来,虽然那时桥上人多,但大部分都将注意力放在烟花上,他左边身旁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另一边摆了个摊位,后面几人都不认识他,还是他跳下去才注意到。” 祁尚抬一下手,“先把人带来问话。” 吴炳昌的两位同窗年纪相差有点大,一个看着三十多,嘴唇上方留一字须,走上前双手拱礼弯腰,“学生周青严见过各位大人。” 另一个年轻些,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大官心里打鼓,双腿打颤战战兢兢跟着行了个礼,说话也磕巴。 两人衣着都比较朴素,其他人便明白他们会在乡试这个重要的时刻,还抽出十天去抄书的原因了。 袁方半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指着年长者说道:“本官对你有印象了,你一手楷体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用来抄书最佳。” 周青严得体道:“多谢大人谬赞。” “你们和吴炳昌既是同窗,也一起在法华寺抄书,可知道他为何想不开跳河?” 周青严想也不想摇头道:“不可能,让之心清意明,此番不出意外肯定会中举,试问谁会在前途一片光明时想投河自尽。” 妖书案 第246章 言行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十年寒窗不可负,一生韶华亦可期。 照周青严所说,吴昌炳才华出众,当中举人,若如此,一只脚便踏入官途,正是一腔抱负、踌躇满志之时,怎舍得投河自尽。 袁方坐到旁边小摊贩处挪过来一个小马扎上,手掌拍一下膝盖,沉声道:“护城军都查过了,他自己越过桥栏往下跳,还能有假?” “袁大人,人命一条,不可草草了结。”云起偏要作对,道:“兴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 袁方吸进去秋风,呼出来热浪,脸色复杂的拉了云起一把,抵着耳旁道:“云世子,这时候你就别和我杠了啊,自杀最好,人捞起来把案子结了,咱俩一身轻松。” 云起半弯腰,握着扇柄左右摇了摇,“话不是这么说,毕竟为难的只有袁大人一人,干我提刑司何事?” 袁方:“……”更气了。 祁尚手握鄣刀,横刀阔斧地站在那里,眉眼微微下压,自然而然带上一份威慑力,盯着周青严二人问道:“你们和吴炳昌同吃同住,这几日有没有发现他有异常?” “并无。”周青严很肯定的摇头,“让之醉心学问,除了抄书外,闲暇时都在看书,今晚出来,还是我和满骞硬拉着放松一下。” 思及此,周青严脸有痛悔,“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喊他出门,不如待在寺里,就不会出这桩事了。” 满骞是旁边的年轻学子,他不大经事,前后惊吓过度如今嘴唇都泛白颤抖,“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看让之兄天天读死书太闷了,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 他想抓点什么当倚靠,对上祁尚威严冷肃的面孔又缩回去,“……让之兄能救回来吧,会不会死?” 祁尚又问了些别的,他们三人同是武原府出生,不过分属县署不一样,周青严比其他两人都早两年考上秀才,乡试三年一次,他前次因病错过,所以这回和吴炳昌两人一起。 说是同窗,其实是三人在乡试前同拜武原府一位举人为老师,一起受了几个月授业之恩。 周青严叹道:“说句实话,我能否考上举人还不确定,但让之在院试中独占鳌头取得案首,这回稳定发挥举人必不在话下,可惜了啊。” 他比满骞看得明白,这么久了仍旧没有消息,十成十人没了。 苏执在经过最近几桩大案后,脑子开始活络起来,猜测道:“会不会有人嫉妒吴炳昌才华,暗地里谋害?” 袁方脸皮抽了抽,恨不得把他踢到护城河里洗洗脑子,“二公子你就别添乱啦。” 苏执摸着下巴:“我这是合理猜测,对吧云兄?” 云起挑眉,“言之有理。” 时间过去越久,等待的人越发焦躁,刚才参加打捞的护城军已经来请示过,“恰逢落潮,人可能跟着水流漂浮出去,是否往远一些。” 洪芙跟着附和道:“不如在河岔处设网。” 陆安然却道:“桥下立松木分流,水流没那么快。而且据我了解护城河的河床多年未清理,底下淤泥沉积物太多,更大可能被拖住了,打捞时要更深入一些。” 洪芙轻拧眉头,“我知道陆姑娘对人体医术了解至深,可自然万物规律不同,这样轻易下结论,是否不太好?” 两个方案都有道理,护城军等着祁尚拿主意,就听袁方大掌一挥,指着陆安然道:“听她的。” 在护城军离开时,他站起来背着众人哼哼两声:“这丫头虎着呢。”还在为当初骗他的一张假银票记仇。 毕竟洪芙出了主意,又是云起带来的人,祁尚从旁解释道:“袁大人在京兆府十几年,府内情形更为了解。” 洪芙勉强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这般之后,又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倒是马旦清醒后让观月送过来。 身上的墨红色衣袍换掉了,气色还有点虚,见到熟人大发感慨,“差点马失前蹄,让河鬼拖住了。” 观月道:“马大师对当时情况有话要说。” “哦,对。”马旦不多赘话,直说道:“我就在坠河那个人旁边,看他跨过桥栏就觉得不对劲,本来想拉一把,结果不小心跟着掉下去了。” 苏执咧了咧嘴:“你不是跳河救人吗?” 马旦挠了挠眼皮,“我又不会泅水,没那么傻吧。” 陆安然想了下,“难道吴炳昌右手边的小摊贩就是你?” “原来跳河的年轻人叫吴昌炳啊。”马旦摊手,“就是这么巧。” “你一个道士,怎么成摆摊的了?”苏执眨巴眼睛闹不明白。 马旦望天,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自己偷偷前来赚点小钱,太影响往日高风亮节的形象。 于是随口扯谎道:“先入道再出道,不体会众生相,怎么明白众生皆苦。” 苏执觉得有道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袁方把苏执拎开,“说正经事,这位马大师是吧,你可亲眼看到吴昌炳自己跳河,没任何人背后推他吧?”说到后面几个字格外加了重音。 马旦点头:“是,没人碰他。” 袁方长出一口气,右手背拍左手手心,“看吧,本官就说……”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马旦又很快接话道:“但有点不对劲。” 袁方睁大眼:“此话怎讲?” “就感觉吧,有点拧巴。”马旦不知道怎么形容,尽可能地找到合适的语言,“好像他心里不想跳,可是手脚控制不住的样子。” 袁方不可思议的样子,“你想说见鬼了不成?”接下来不会还要把话题转到捉鬼除邪。 “是真的,那个感觉吧说不出来,不过他跳下去的时候,我扑过去拽到一片衣袖,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渴望。”马旦一握拳,郑重其事地兀自点头道:“没错,就是生的渴望。” 袁方牙齿发酸地吸了口气,怎么越说越玄乎。 云起以玉骨扇轻叩胸口,桃花眼半眯道:“所以你想说,吴炳昌其实不想死,而是有什么东西拖着他死?” 马旦信誓旦旦道:“听说水鬼死后不得超生,会被束缚在溺亡的河里,除非拖拽下生人取代,方可入轮回。” 周青严面色微变,满骞更是惊慌失措的退离河岸,“撞,撞撞撞鬼了!” 就在这个时候,鹿陶陶展开双臂飞驰而来,黑夜里一道身影迅疾犹如鬼魅,将河岸边一部分人吓了一大跳。 幸好带来的消息不错,“好似捞着了,不过下面好像被什么卷住了,来个人下水摸摸底。” 空守两个多时辰,诸人闻之精神一振,祁尚脱了外套道:“我去。” 除剩下贴身汗衣准备下水,鹿陶陶手快地拍了一把胸口,嘻嘻笑着说:“好结实的肉啊。” 苏执浑身抖了抖,拉着云起的衣服悄悄道:“真彪悍。” 祁尚撇开鹿陶陶,正色道:“姑娘自重。”说完,一跃腾空而起,跳到最近的船上借力,靠近打捞的地方再跳进水里。 苏执赞赏有加,“听说祁尚八月中秋后就去苏家下聘了,他这个人严肃正经了些,倒不失为真正男子汉。” 鹿陶陶完全没有调戏人被当面训斥的羞愧,啧啧道:“就他这般无趣,迟早让人甩。” 袁方满脑门都是案子,心浮气躁地往河边靠近一些。 身后脚步匆匆,又有护城军赶过来,“报大人,汤家小公子和凤小侯爷在青河坊当街打起来了。” 袁方一个头两个大,“这又怎么了,啊?”最后一个字音调往上拔高,充分暴露了他此刻焦躁的心情。 “汤少爷骑马由东往西,正好和凤小侯爷的马车碰上了,都说双方堵了自己的路,一言不合就打上了,谁也不让谁。” 袁方扶着脑门,心浮气躁道:“骑马的还能堵着马车了?” 不管如何,这两个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两都是王都城出了名的祖宗,只得亲自跑一趟。 离开前,抓着云起匆匆道:“这边劳世子看着点,我去去就回。” 还没走多远,又有人来报,好似哪个地方的民宅被点着了,起因是有人在家里放孔明灯。 但凡盛大活动,最忙的就是京兆府还有护城军,别人走街游玩时,他们到处奔袭,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说真的,云起都有点同情袁方了。 马旦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还有个事刚才没说,怕他们不相信。”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示意他有话直说。 “我跟你学一下那人动作你就明白了。”马旦缓缓抬起双臂,手指弯曲成半拳状,身体微微前倾摇摆,朝前走了两步路。 苏执和另两位学子一呆,“鬼附身!” 云起以指支额,侧看陆安然道:“你觉得像不像?” 陆安然否道:“更像另一种。”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悬丝傀儡。” 随后,陆安然又摇头道:“操控活人不太现实,而且吴昌炳和他们分开时间不长,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打捞上来你验过估计就清楚了。” “嗯。” 一人一句,互相间的默契别人想插嘴也寻不到机会。 那边水花‘哗啦’响起,祁尚如鱼跃一般浮出水面,同时护城军一齐用力拽紧网一拉。 苏执激动地叫道:“捞上来了!” 妖书案 第247章 解危难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初断。死者男,身高七尺三寸,身着襕衫,头戴儒帽,脚上穿黑色双梁鞋。” 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在初秋微凉的夜里如泉水淳淳流泻而出,她戴好鹿皮手套,偏头道:“我现在要检查他身体,麻烦洪姑娘做好记录。” 刚才洒石灰粉时,洪芙主动请缨,虽然面对尸体心里不适,好歹克服了,白着脸点点头,视线却不敢往地上多瞄两眼。 话不多说,陆安然手指放在尸体头部,平静无波的嗓音道: “从水中打捞时呈仆卧状,头面后仰,两手两脚倶向前,口合,眼开闭不定,手开拳曲,十指指甲全脱落,有搕擦损处。” “面色微赤,身上衣裳并口、鼻、耳、发际同有泥污,口鼻有些淡色血污,肚腹鼓胀,拍之发响,可证肚内有水。” “两脚底皱白不胀,脚着鞋则鞋内各有淤泥。” 陆安然让护城军将尸身的衣服脱下,用水淋洗,之后以酒喷尸。 洪芙完全无法理解,明明眼前是赤条条一具男尸,她一点也没有避讳,甚至还会用手指拨弄,看得分外仔细。 好不容易结束,洪芙看到被河水泡过后发白的男尸,差点抑制不住当场呕出来。 苏执喟叹道:“真可怜,他一定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十根指甲都断了。” 十指指甲剥落,干涸的鲜血和淤泥混合在一起,血肉模糊。 云起问陆安然,“可推断为跳河自尽?” 陆安然将药粉倒在手心细搓,半垂眼睑道:“从尸体表象来看是如此,但有违和的地方。” 云起扬眉:“何处?” 陆安然指着尸体的手指说道:“他求生的本能太强。”强到不像跳河自尽的人。 众人全都看向马旦,不禁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苏执弱弱道:“莫非真是水鬼引诱人跳河。” 云起摸了摸下巴道:“许是入水就后悔了,至少目前看不出他杀痕迹。” 不管如何,祁尚让护城军抬着一起把尸体先带回京兆府,既然暂时没有找到谋杀的证据,要看袁方是否剖尸再验。 夜色已深,这场河中打捞尸体耗尽了所有人的心神,打算分道扬镳时,却见前方青河坊路口依旧人满为患。 观月前去一观,鹿陶陶耐不住寂寞跟着飞檐走壁,片刻后观月先回来,道:“凤小侯爷旧疾复发。” 云起问:“他身边的黄冀大夫跟随了?” “好像没有。” 袁方眼尖,穿过人缝看到几人,顿时眼前一亮,“丫头,快过来瞧瞧。” 一个三军元帅家小公子,一个侯府病弱贵子,袁方得罪不起,哪个都得罪不起,好说歹说劝和了半天,两伙人总算分开,结果凤倾当着他的面往后仰倒。 袁方顿时眼前一黑,只觉得今日不是地藏王菩萨诞辰日,而是他的受难日。 更要命的是附近几家药堂都关门歇业,袁方纳了闷了,不是说佛寺不兴,菩萨们连香火都快吃不到了,怎么一个法会人人参与,弄得兴师动众。 护城军排开人海,云起几人顺利走到最前面,看得出凤倾情况不好,嘴唇紧抿翻紫,脸色苍白如纸,眼睛死死闭着。 “他身上常带的药已经喂进去了,一炷香了还是没什么效用。” 陆安然蹲下来把脉,少顷起身。 “怎么样?”袁方着急道。 陆安然沉默须臾,道:“脉沉弦细,心气痹阻,脉道不通。” 袁方胆战心惊道:“能救?还是……不能救?” “我不通内症,大人还是另找大夫前来,最好尽快去凤府将黄大夫找来。” 袁方唉声叹气,“早就派人去了。”只是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话。 人群里忽然蹿出一把雷公嗓:“哟,治不了啦。” 众人一回头,眼睛差点被一团黑色糊住。 “夫子。”陆安然行礼。 雷翁身体胖动作却利索,手一挥,五根手指夹了一把银针,“我问你,气淤何解?” “化瘀通脉。” “内行阻断呢?” “气贯活穴。” 雷翁眼珠子往旁边一瞪,“都围着干什么,全都散开,我只教我徒弟,你们想偷师啊?” 袁方看到雷翁的时候就偷偷松了一口气,连忙让护城军疏散人群。 其他人退开了,站在一匹白马旁边的青年突兀地显现出来。 面前青年二十出头,面容仅属端正,身高而强壮,手里握着一杆枪,笔直站在那里,颇有几分英气。 苏执这个王都百事通给大家低声介绍:“他就是汤家的汤淼,父亲是汤得正。” 汤得正是白虎、青龙和狼山的三军统帅,手里兵马不多,不过驻军天子脚下,可见皇帝对他的信任。 云起哦了一声,难怪这位汤淼如此横行霸道,居然敢和素有‘混世小魔王’之称的凤倾当街打斗,感情人家后台硬着。 雷翁准备施针,看到鹿陶陶捧着双脸蹲在一旁,就好像看戏的姿态,嘴角抽了抽,“小妮子,等会要见血,你还是躲远一点吧。” 鹿陶陶脑袋一歪,真有几分天真无邪的样子,“黑老伯,你要刀砍还是剑劈,我帮你啊。” 雷翁听后黑脸直抽,这年头怎么可爱小姑娘越来越少。 他手下动作飞快,扯开凤倾的胸口衣服,一连十几根银针下去,惹得鹿陶陶拍手叫好:“哇,戳成大刺猬了。” 雷翁额角有汗流下,口中道:“陆丫头,看好了!外关透内关泄之,公孙直刺一寸,慢针刺入巨阙、关元,之后神门、曲泽。再以大陵、内关、支正、太冲活血化瘀、理气通络,而后间使、足三里、上巨虚、下巨虚振奋心阳,化气行水。” 陆安然手指微动,似乎跟着雷翁的动作下针,不一会儿额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最后一针。”话音落地,雷翁的针稳稳刺入鱼际穴。 凤倾胸口猛地振动,骤然喷出一大口血,之后双手十指的指尖,也有鲜血泊泊而出,整个人像个血人。 陆安然裙角沾染了一些,可她顾不上,这会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头晕昏聩,就好像刚才施了一遍针的人是她,几乎气力用竭。 雷翁调侃道:“年轻人不行啊,气血两亏,经不住一点折腾。” 袁方远远看着,那么多血哗哗往外流,流得眼皮子直跳,要不是撑着对雷翁的信任,早就按捺不住。 “好了,一刻钟后拔针。”雷翁甩甩衣袖,很是洒脱的走人。 陆安然拦在前面,“夫子,你会医术。” 雷翁假模假样的作惊讶状:“你不知道吗?”挠了一把脑袋,“哦,那是你笨,你也不想想你师兄那一身医术继承自哪里,他又不可能无师自通。” 陆安然本该想到,只是她无法理解一个医术高超的人为何隐在医辩宗,而且还无人问津。 雷翁趁她愣神脚底抹油走了,陆安然拿他没办法,反倒是鹿陶陶忽然拍地掠起,追上雷翁,喊道:“老黑子,你等一下,我问你个事情。” 袁方被刺激了一夜,此刻凑过去小心问道:“陆大姑娘,小侯爷应该没事了吧?” 苏执嘀咕道:“浑身都成血人了,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袁方揉了把胸口,在他心口犯疼前幸好凤倾幽幽睁开眼睛,大喜道:“醒了!” 正好一个护城军骑马奔至,勒紧缰绳放下一个老者。 老者头重脚轻,云起在旁扶了一把,“黄大夫。” “哦,云世子,多谢多谢。”黄冀顾不得眼前叠影的晕乎劲,赶忙急切问道:“我家小侯爷何在?” 乍一看地上的血人,老大夫差点没有昏厥过去,痛心疾首道:“小侯爷您就不该骗老夫饮酒,这可怎生是好啊!” “没死,你再仔细瞧瞧?”云起打断他的哭嚎。 黄冀看清楚了,拧掉鼻涕眼泪,望着被刺成马蜂窝的小侯爷,欣喜道:“妙啊,这一套针必须在短时间内同时行完,否则瘀痛不去,反致热流散去。不知出自哪位大夫之手,大人可否引荐啊?” “黄大夫,要不然先看看小侯爷?”袁方没想到这也是个不牢靠的。 一刻钟后,黄冀替凤倾把银针都取下来,陆安然一一收好,粗略一数,居然有三十多根。 等收拾完,凤家的仆人把凤倾抬进马车里,黄冀冲众人拱手:“老夫替小侯爷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马车驶动的时候,凤倾气力稍减但不服输地朝外喊话:“四碗水你给小爷等着,等小爷明日再与你……”后面的话随着马车驶离,淹没在人群当中。 汤淼恨极了这个外号,脸色不虞地朝大家点头示意,然后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很快也离开了青河坊。 留下一地狼藉留待袁方处理。 三十无月,星星散落天际,天幕纯黑无垠,长街挂了灯笼,在风里打转,将巷子照得更为幽远。 陆安然被鹿陶陶拉着出来,这会儿自己却跑没影了,今晚人群杂乱,云起以为让她一人回去不妥,说道:“天色晚了,先送你回去。” 陆安然没有意见,不过朝着苏执道:“顺路吗?” 苏执看看两边人的脸色,“我是说顺还是不顺啊?” “麻烦苏公子了。”陆安然说完,对着云起和观月等颔首,迈步就走。 “云兄,那我就……专美于前了?”苏执笑着说道,追上陆安然的脚步,“陆姑娘,你验尸的时候简直太帅了,让我心生崇拜,五体投地啊。” 云起沉默看了半晌,转身没什么语气道:“走吧。” 观月木着脸正视前方,只有一双眼珠子略斜了斜,心说:世子爷要后悔的,虽然洪芙温柔漂亮,可是陆姑娘这样的才是天下难得。 妖书案 第248章 论友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法华寺坐落王都城北,最远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几经战火得存至今。中间一度被烧毁,后在盛世皇朝文承手中得以重建,称之为皇家寺庙。 前朝皇不修佛、道,到如今子桑九修信道抑佛,天下佛寺纷纷衰败,只有法华寺依旧坚挺,除了千古第一女相影响犹在,还因为当今兴王妃背后支撑。 庙中香烟在晨曦中缓缓散去,千年银杏树下,孟时照倒了一杯清茶缓缓推到对面,曼声道:“据传兴王妃生完定安郡主日日梦魇,请了三元宫东岳真人也化不去,后来法华寺的住持化身游僧,给了兴王妃一串佛珠,梦魇突然就好了。” 银杏树叶落在身上,陆安然轻轻拂去,抬眸道:“佛讲缘法,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孟时照清瘦了不少,皮肤变薄经脉清晰可见,衣服被风吹起空空荡荡,只是苍白憔悴压不住她的风骨,红唇一勾,依旧可见往日的清傲。 “多谢你前来,我知自己现在不着人喜欢,就恨躲避不及,以防沾染个不干净。”她笑着,带着浓郁的讽刺。 孟学礼一朝失势,孟家姐妹在王都的境况就显得尴尬,原先养病不觉得,直到昨日回了一趟稷下宫,那些个学子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陆安然昨天回去拿到孟时照的帖子,一早就来了法华寺,就是不太明白,为何选这个地方。 孟时照心底里有些感动,为陆安然在这种特殊时候仍待她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她心气高,可以无视别人指指点点,但无法忍受他人同情怜悯的目光。 “孟芝的事,除了感激你一直守口如瓶,还有这次及时提醒。”孟时照捻摩着茶杯,道:“既然已经在你面前丢人现眼了,我也不怕直说,就她与平阳侯世子那事传出去,这辈子恐怕我都没脸见人。” 孟时照让人按住碧妆一通打骂恐吓,才知道孟芝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直接成为沐易安的人,让她又惊又后怕。 陆安然吹了吹茶沫,低头饮茶,不说话只作聆听。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约你到这里来?” “确实不知。” 孟时照垂眸,轻轻的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我接到隶城书信,祖母在家过世了,我和孟芝无法回去奔丧,只好在法华寺给她立一盏长明灯。” 孟时照一向是个话少的人,但现在一反常态,接着自己的话道:“我祖母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我性格倔强,我母亲又始终生不出嫡子,其实我知道,她是认为我外祖家仗势压人,让她失了颜面。” 她右手端着茶杯,左手拿茶盖轻推,声色微冷道:“可最后她的孝子贤孙人人自危,不仅葬礼要靠着她眼中软弱无能的儿媳,也只有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孙女惦记着给她点盏长明灯。” 陆安然无意中听到过孟时照父女争执,料想孟府内部并不十分和谐,如同很多其他表面光鲜亮丽的大家族。 “你点的灯是否可以消除亡者孽业我不清楚,但它至少应该能照亮你的内心。”陆安然轻缓的声音如银杏叶般徐徐而落。 孟时照笑了笑,“抱歉,让你耳朵被荼毒了。” 不论孟时照平时看着多么冷静聪慧,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子,孟学礼一出事好比孟家的天塌了,可家里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孟时照只好勉力撑着。 “我就想找个人说几句话。”孟时照目光没有定点地放远,幽幽道:“我想,我们能称得上朋友吧?” 陆安然颔首道:“正好我没什么朋友。” 孟时照摇摇头,“那你混得比我惨,稷下宫的人背后都叫你怪人。” “难道你不是吗?”陆安然蹙眉看她。 陆安然孤僻,孟时照不合群,两个人可算半斤八两。 两人对视哑然失笑,孟时照道:“我以前看错你了,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笑过后,孟时照碾碎一块点心放在手心,任凭胆大的灰雀在她手心啄食,“其实来法华寺还有一层原因,京兆府招了很多人抄书这件事你应当知道吧。” 陆安然免得糕点被孟时照都祸害了,拿了一块放嘴里,点头嗯了一声。 “京兆府征集一百学子抄书十日,皇上让南宫止亲自监督。”从中可看出皇帝对这件事的看重,孟时照点了一下认真吃食的灰雀一下,道:“因着《闺德图说》由淑妃提及,余外的事就全听凭淑妃意见。” 比如淑妃说这一千本书日后先发书院,让天下女子尊礼守德,再比如她还想卖个人情给兴王,提出让定安郡主参与抄书。 “淑妃的意思,让定安郡主修身养性,顺便这也是一件功德,上面不少故事都有警示所用,或许抄着抄着她就想明白了,省得在寺庙里无事可做,再给闷坏了。” 陆安然没听过这件事,不与云起走近后,她的消息来源可谓闭塞。 灰雀吃饱了展翅飞走,孟时照低头拍掉残留的一点糕点屑,道:“明着供奉长明灯,实则我想在佛前抄书,如果借此机会亲近兴王妃,或许我父亲的案子还能快点有转机。” 陆安然不知说什么好,或许说什么都不合适。 反而孟时照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很功利?” 她一向最不屑这样的事,可她最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两个人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其中诸多缘由不用细想都能明白,沉默片刻,陆安然淡声道:“如果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那就去做对的事。” 孟时照睫毛微颤一下,“好,我没看错人。” — 寺中僧侣说超度法会准备就绪,请孟时照前去正殿,两人在僧寮前的银杏树下分开。 见没人了,春苗从不远处走过来扶着陆安然,“听寺里小和尚说,抄书的学子都在西边另外开辟的一处僧舍里。” 两人随处逛逛,发现古寺妙处来,连春苗都忍不住感慨,“寺庙清净,听着梵音吟唱,奴婢的心都跟着静下来了。” 四处有檀香萦绕,使人从心灵开始感觉宁静,好像远离红尘俗世的喧嚣,暂得这一方世外之地。 只可惜没有离开太久,下个路口就又瞬间被拉回尘世。 两方人马在转弯的地方同时停下来,眼睛不着痕迹地都将对方打量了一番,短短一眼,似乎心中都明了来者身份。 陆安然先行礼:“见过王妃。” 眼前妇人形容端庄,面容精致不苟言笑,气质高贵,不需多言便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长时间凝视的威压,她红唇勾着,淡漠的双目不见一丝笑意,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她轻视谁。 这样的仪态贵气,除开皇宫里妃嫔娘娘们,寻常人家里不得出,再加上这个时候出现在法华寺,除了兴王妃,陆安然不做他想。 兴王妃江婉真眼珠子微动,将陆安然一言一行看在眼中,朱唇开合,声音如珠玉一样美妙,“传闻陆氏嫡女整日覆面,名动王都,有惊世之才。” 丝毫不提陆安然更为名声远扬的‘丑闻’,一句话接触,就让陆安然看出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兴王妃不止是一位端方的王妃,还拥有非凡的气度。 “随本妃走走?”同样也不容人拒绝。 法华寺深处有莲池,八月秋风送凉,莲花正逢最后的盛放,莲蓬碧绿碧绿,用细小的茎干支撑着随风摇曳。 “莲花不仅是佛教的教花,还是佛教的吉花。”兴王妃面向莲池,“人生若苦海,到达净土前,经过诸多磨难,识得人间污秽,只有从中解脱出来,方可顿悟成佛。就如你眼前这片莲花,出自淤泥,却不染尘埃。” 陆安然听着兴王妃以莲花说禅,脑海里忽然闪过鹿陶陶大言不惭的那番言论—— “上头再纯洁,还不是长在淤泥里,这叫什么,表面冰清玉洁,实则内心阴暗无比。” 同样一朵花,不同眼里,就也有了不同意义。 不过嘴里随口附和道:“一花一世界,见花见吉祥,见花如见佛。” 兴王妃予以肯定道:“还算有几分见识,你是研读过佛经?” “家中祖母信佛,臣女跟着读过几页,认识浅薄,让王妃见笑了。”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过分谦卑。 兴王妃侧眸看她一眼,“少了,佛心禅意广阔深奥,非你一两本书就能参透。” 侍女送来一包鱼食,莲池里清水涌动,很快有锦鲤闻着鱼食味道纷纷游过来争食,兴王妃边洒鱼食边道:“帝丘周家的案子你也参与了?” 陆安然心口一紧,谨慎道:“道场开设之日,我们正好去周家庄借地休整。” “不要紧张。”兴王妃嘴角扯起一丝笑容,冷艳的面容为之柔和不少,“这个案子闹得很大,虽不会动摇我朝根基,但世间多如周家这样的人,对百姓而言是灾难,朝廷亦是,譬如爝火蝼蚁,长期以往,或溃于其下。” 立意之高,让陆安然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对答。 然而兴王妃有可能也不需要陆安然的回答,洒下一把鱼食,仿佛不经意般说道:“你怎么看家国天下四个字?” 妖书案 第249章 国大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皇族诸人接触下来,陆安然不得不说当中有两个妙人。 之一为大公主子桑珺,但凡见面总要苦口婆心警示她女诫妇德,大谈女子不必多大的才华和才能,只要谨守节操,行为有法度,娴静贞洁即可。 现在遇到第二人,便是眼前的兴王妃。 开口就是家国社稷,胸怀苍天,儿女私情仿佛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 陆安然脑中囫囵过一圈,选了个最保守的回答:“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兴王妃弹了两下手指,将鱼食撇入池中,半个身子偏过来,她的目光平和,但被她直视时,却很容易令对方感受到无形的强大的压迫力,“古语有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我见你有几分悟性,如今直白点跟你说,撇去通番道理不过短短八个字——国耳忘家,公耳忘私。” 陆安然垂下眼睑,施礼道:“臣女受教。” 兴王妃很满意陆家嫡女还算脑子跟得上,不用她逐条挑出来和她仔细说道,便将陆安然和定安郡主的恩怨翻过篇去。 她像是拉家常一样问道:“平日都学些什么?” “解剖、病理、药理。”陆安然答道。 兴王妃轻轻嗯了一声,中间停顿很长时间,久到陆安然以为她不会说什么时,她又开口道:“与医宗有些像。” 陆安然不好让人家王妃冷场,只得继续回道:“都要辨症,只是所行方向不同。” “本妃听说稷下宫考核当日,你得第一,怎么没去医宗?” 若不是这个考核,也不会结下和定安郡主的仇怨,陆安然不相信兴王妃不知情,旧事重提,不知意味什么。 “医宗长老认为臣女没有仁心,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医者。”本也不需要隐瞒,陆安然实话实说。 谁知,兴王妃听后不屑地冷笑道:“迂腐,故步自封,难怪医宗这些年毫无长进。” 陆安然眼底闪过一抹讶异,但这个话她不能接。 兴王妃招手,将剩下没有喂完的鱼食递给侍女,沿着莲池缓缓踱步,“你的字写得如何?善使什么字体?” 陆安然才从孟时照处知道淑妃让定安郡主抄书的事情,自不会上赶着送去,“隶书和颜体,不过夫子说笔力不够,尚需磨炼。” 兴王妃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透出什么信息,又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绕着莲池走了大半圈,兴王妃的一位侍女赶来,掩嘴低声说了几句,兴王妃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 陆安然刚要主动提出告辞,兴王妃视线从上而下扫过来,“难为你一个年轻姑娘耐得住寂寞陪本妃半天,改日本妃再与你喝茶讲禅。” 虽是客套话,陆安然还是应道:“臣女的荣幸,娘娘慢走。” 绕回原来的地方,准备去主殿和孟时照说一声就走,春苗神神秘秘道:“奴婢刚才趁机打听了一下,原来兴王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法华寺斋戒几日。” 陆安然颔首,倒是和孟时照所说法华寺背后有兴王妃撑腰对上号了。 孟时照这边超度法会已经完成,她跪在长明灯前默念几句,完成后叩拜三下,让锦瑟扶着从正殿出来。 “刚才锦瑟跟我说你遇到兴王妃了,她没有为难你吧?” 陆安然叹道:“可惜偶遇的对象错了。” 孟时照摇摇头,“定安郡主差点害死你,但她最后又受孽报,可能整个兴王府都记恨上你了,你还是要小心。” 陆安然想了下,把刚才的对话如实道出,提醒道:“如此看来兴王妃并非你我所想,不同于一般人。” “以国之大义,丝毫不提她教女无方,你要再追着不放,或显得你不明事理,这一招先发制人,确实厉害。”孟时照心思通透,马上就看出了兴王妃那些话背后的含义。 “所以你还是要想想,你的计划是不是能行得通。” 照这样看,兴王妃非但不傻还心思深沉,想要糊弄她根本不可能,孟时照先前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孟时照郑重道:“我会好好考虑。” — 陆安然出寺庙的时候接近午时,她和春苗就近选了个酒楼用饭,期间春苗喋喋不休,大半时间都在感叹孟时照一个大家闺秀突逢家中巨变不容易,现在还要躲在寺庙当中,真是太可怜了。 家族兴替不可避免,陆安然倒是觉得孟时照最惨的地方可能是有孟芝这个妹妹。 比起来陆简妤虽然也心眼高,但好歹是自视清高的陆老夫人教导出来,不会做出辱没家族的事来。 她把半盘红烧肉放在春苗面前,堵住她一张嘴,往外随便看了眼,目光忽然一定。 刚才两个闪过的人影,她没看错的话,似乎就是当时在糖坊廊偶遇的兄妹。 只不过这回身边没带人,但他们神色匆匆,好像还是追着什么人往东去。 陆安然起来走到窗口想要看清楚一点,身体刚往外半倾,不其然差点与一个人迎面相撞。 “哎哟,怎么突然冒出个人来。” 陆安然眉头微拧,声音还有点熟。 “啊,啊,姓陆的,是你啊。”两声啊声调还不同,从惊讶到尴尬。 陆安然指了指东边,这会儿兄妹俩停在一家店铺前,问道:“你在追他们?” 墨言摸了摸鼻子,“昂。” “他们是什么人?” 墨言望着天想了想,这个能说吗? 陆安然垂眸,“我知道了。” 墨言撇了撇嘴,“你别以为你露出这个表情我就……好了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大秘密,就是世子爷觉得这两人可疑让人盯着,然后今天轮到我了呗。” 店铺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表情神秘地左右看看,然后对兄妹俩说了什么,他们点点头又向着另一条街走去。 “我走了啊,你就当不知道,明白了咩?”墨言摆摆手,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春苗干完饭抹嘴过来,“小姐,奴婢好像听见墨言的声音了。” “你听错了。”陆安然付了银子从酒楼出去。 街上还是热闹,庙会之后留下不少废弃物品,两旁店铺的人在打扫清理。 春苗走在外面替自家小姐挡掉挤来挤去的行人,看到前面不少护城军在一所房子前,忍不住道:“那是前天晚上庙会被烧的人家吧,所以没事在家放什么孔明灯,天干秋燥的,很容易走水。” 陆安然不应答,春苗一个人也能说得很热闹,“鹿陶陶这两日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两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还有马大师,好像又去给谁家超度了。” “对了,说起来神兽桥上跳河的学子,眼见月底秋闱开场了,他这会儿怎么想不开,可怜老家的父母亲人,怕是现在还不知道。” 闻言,陆安然回眸道:“京兆府定案了?” “嗯,昨天下午出的告示,京兆府找不出疑点,又没有其他人证物证佐证,官府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凭着马大师一方说辞定为谋杀。” 而且马旦说得玄乎,与其说谋杀不如说更像水鬼害人。 即便违和,但京兆府告示一出,这案子便定了。 两人经过一家书肆,陆安然想起来家中白麻纸不多,“你去买一些纸来,白麻纸一刀,黄麻和宣纸各一半。” “马车停在前面同安坊门口,外边人多口杂,小姐先去马车上等奴婢。” 陆安然一个转身,遇到一群人正好从同安坊的方向过来,当前一个气宇轩昂走路带风,正是时任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祁尚。 祁尚握着刀抱拳:“陆姑娘。” 陆安然颔首回礼,见他有公事不便寒暄,刚要错身离开,却被唤住。 “不知道陆姑娘现在是否方便?”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丝困惑。 旁边,一辆轿子叫人抬得健步如飞,经过他们这处时,似乎听到什么,掀开帘子看到人后顿时一喜,“陆小姐,来的正好。” 陆安然望着袁方一张圆脸笑得几乎谄媚,心里莫名划过一丝不祥。 边走边说,祁尚对陆安然解释道:“有人去京兆府报案,法华寺有学子出事了。” 没有请大夫,却把路边的陆安然喊上了,她稍作思考,斟字酌句道:“这个出事指的是有人伤亡?” “起先只说学子闹矛盾斗殴。”袁方让人把抬轿速度跟上陆安然和祁尚两人,钻出个脑袋道:“本官都快到了,这不祁参领追过来说人死了一个。” 祁尚帮着说道:“护城军在同安坊清理废墟,消息传得快一些。” 袁方刚解决一个跳河学子,没成想法华寺又出问题,他已经心累到不想说话,“本官是不是应该请个大师去京兆府除除邪祟。” “袁大人,东岳真人坐镇王都还不够吗?”祁尚冷不丁道。 袁方给自己嘴巴打了一巴掌,“失言,失言。” 陆安然没想到才过去半个时辰左右又回到法华寺,门口有僧侣等候,看到众人连忙领头带路,“几位施主这边,兴王妃说不好搬动两位亡者,所以方丈已经让人封了那间禅房,不让其余学子们靠近。” 袁方抓住关键词,“两个死者?不是说就死一个,另外一个呢?” 僧侣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另一位刘施主流血过多,重伤不治。” 妖书案 第250章 伤有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法华寺由殿宇、经堂、佛塔、僧舍几处构成,不同于前面正殿琉璃金瓦璀璨生辉、壮观雄伟,这里小路蜿蜒通向幽径,一片繁茂花木之后,白墙灰瓦的僧舍静静矗立在那。 护城军手持鄣刀站在最前面,身上气势强悍,面容冷冽透出肃杀之气,使得学子和闻风而来的百姓们不敢靠近。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群装束一样,行动俨然有序的人,他们不似护城军威猛但也威风凛凛,手握长剑,目光犀利。 僧侣领着陆安然他们一路过去,人群纷纷避开,很快看到僧舍门前,数十个僧人静静立着,皆是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什么。 “方丈,京兆府袁大人来了。” 被称为方丈的老尚年过半百,面容慈祥,眼神温和中带着悲悯,身穿一袭宽大袈裟,手持念珠,单手立掌微微垂头,念道:“阿弥陀佛。两位学子都在里面,贫僧已让人将僧房封了,除却最初救治外,没人再进去。” 陆安然目光下移,注意到方丈身上有血迹,想是那位失血过多致死的学子处沾染来。 “行了,话不用多说了,带本官进去。”袁方摆摆手,指着房间说道。 不是护城军的另一群人中走出一个领头的,他对着祁尚抱拳道:“祁参领,既然你们带人来了,我们就先撤了。” 祁尚点头道:“多谢兴王妃。” 陆安然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是兴王妃带来的王府侍卫,难怪不同于一般护院。 “王妃受了惊吓,希望不会被叨扰清净。”王府出来的侍卫长,说话口气也傲气,倒是从上到下一脉相承。 祁尚浓眉微拧,刚毅的面容神色坦然,道:“无事自不会烦扰王妃安宁。” 侍卫长眼中闪过一抹不满,不过没再说什么,举拳过额示礼,挥手带着王府的人离开。 守门的护城军退开,方丈让身边的僧侣将门打开,顿时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定睛一看,里面地板被血红染透,简直触目惊心。 袁方只看了一眼马上转开视线,往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才跨步往里迈。 “大人请稍等。”陆安然清淡的嗓音道。 “哦,对对对,本官忘了。”袁方甩袖摆了个请的姿势,“还是你先来。” 陆安然已经戴好鹿皮手套,在进去前先观察周围,然后谨慎地迈一步,捡着没有血迹的地方走。 同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把什么给忘了。 (同安坊外街道上,春苗站在空荡荡的马车前面和马车夫面面相觑。) 房中两人一个俯趴一个仰躺,前者估计僧人们发现的时候就没气了所以没有搬动,另一个胸口有个黑洞,此刻血已经停止流动,但仍然能从这样一个大洞推测出当时惨状有多惊心动魄。 陆安然在里面检验的时候,袁方将人找来询问,得知里面两人是同住的舍友,原本关系尚可,不知怎么今日午休时突然吵起来。 碰巧隔壁一间住着满骞,他满脸煞白地说道:“早上前去抄书的时候,我听到大刘和江磊争了两句,那会儿我们还劝来着。” 周青严头脑冷静点,遇事没有满骞那么慌,他走出来道:“晨起时,江磊发现带来的一方砚台碎了,怀疑大刘不小心摔的。” 大刘名叫留刘平川,同德府南安县人,因体态高壮得了大刘这个绰号。 袁方沉着脸道:“为了这一点小事就私自打架斗殴,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学子的自知,简直不思进取,白读了这么多年书。” “江磊这个人是这样斤斤计较,他比较看重钱财,旁人就算借他一张纸,他也要跟你算得清清楚楚。”满骞嘀咕着,显然对江磊的为人不大满意。 袁方问道:“谁第一个发现?” 周青严指着满骞,“小满就住在他们隔壁,听到不对劲跑出去喊人,恰好慧明师傅经过,我们听到动静一起过去,江磊正朝大门口爬,大刘已经趴在地上没有气息……” 说到这里,周青严摇了摇头,满脸遗憾道:“虽然方丈和大师们尽力了,但江磊伤得太重,根本没办法救。” “除了你们,房中没有其他人?” “因为是午休的时候,江磊平素怕睡着后有人顺他东西房门都从里上锁,所以小满才没能进去只好先喊人,最后我们合着一起用力卸了右半边门的铜销子才算打开。” 袁方半瞌目点头道:“这么说来,当时屋中就只有两人。” “是的大人,后来寺中僧人前去报案,学子们和一些来寺庙进香的香客闻讯都过来了,护城军人数不足,兴王妃听说后遣了府中侍卫前来帮忙。” 祁尚蹲在门槛旁边,用帕子抱住一样东西拿起来,“行凶利器就是这把短刀?” 周青严愣了一下,“这……当时现场太混乱还真没注意,不过既然出现在这里,料想是了吧。” “这短刀是谁带来的?刘平川还是江磊?” 周青严看了半晌,迟疑道:“赶考路远,有时候摸黑行路危险,确实有学子携带利器出门,但这种东西大家平日也不会拿出来,所以是谁的还真不好说。” “卧趴者……”陆安然从里面走出来。 周青严马上道:“大刘,另一位是江磊。” 陆安然顺着说道:“大刘颈部被割,行凶者动作很快,以伤口深度可判断,应是当场丧命,没有挣扎余地。” 周青严和满骞对视一眼,听她这么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不由得浑身发冷。 “旁边的江磊。”陆安然歇了口气道:“伤在胸口,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 祁尚将短刀递过来,“陆姑娘看一下凶器。” 陆安然拿在手里道:“短刀刀尖突出,锋利异常,与伤口相吻合。” 袁方比了个横划的手势,“先是江磊拿刀划破刘平川的脖子,然后……”又摆手挥去,“不对,是刘平川一怒之下扎在江磊胸口,结果被江磊反杀直接划破喉咙。” 陆安然默了一下,“我不擅自揣测过程,但从结论来说,确实是这样。” 袁方吐出一口浊气,“行了,房屋内锁没有第三人,从这个状况看互斗而死没错。”往外喊人,“把人抬去京兆府,通知家属前来认尸收敛。” 袁方带着京兆府的人先一步离开,想到府里头还有一具尸体摆放着,不由得边走边摇头:“这些个学子不知所谓,大好前程不要,整天瞎折腾,把自己一条命也折腾没了才算完。” 眼下秋闱在即,袁方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再被皇帝训斥一顿,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难免心里憋了点气。 祁尚让护城军把围观的百姓和学子们都打发了,又跟方丈交代了一些事情,回来发现陆安然站在原地发呆。 “麻烦陆姑娘一趟,我送你回去。” 陆安然随着他往外走,道:“祁参领发现短刀的位置在门槛处?” “不错,这中间难道有什么不妥?”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江磊划破刘平川脖子那一下去势很大,以他当时的情况不一定能将短刀拿那么稳……不过也难说,人在绝境之下的潜力有时候无法想象。” 祁尚道:“周青严说当时江磊受伤后试图往门口向外爬找人求救,想来因此带到门口。” 陆安然也感觉自己想多了,于是按下不表。 两人刚走到前殿鼓楼底下,树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连祁尚都被吓到,下意识地按住刀柄。 “哟哟哟,被我抓住了吧。”鹿陶陶伸出一根手指往前点了几下,“你们男盗女娼,在菩萨面前偷偷幽会哦。” 陆安然淡道:“不会说话可以把嘴缝起来。” 鹿陶陶抬了抬下巴:“你威胁谁呢。” 祁尚正经解释道:“寺中发生命案,我请陆姑娘协助。” 鹿陶陶哈哈大笑:“看你认真的样子,像不像钱二婶家栓在门口的小黑。” 陆安然对祁尚道:“不用跟她费口舌。” 以她对鹿陶陶的了解,故意颠倒黑白只为取笑人,实则她早就清楚来龙去脉,说不定刚才还躲在上面偷窥了半天。 “陆安然,你这样可不地道,好歹姓祁的再过半个月就要娶媳妇了,你想当插足者啊?” 陆安然不理会她兀自绕过了往前走,鹿陶陶原地蹦一下落到她面前,边倒退走边道:“喂,我跟你说话呢。” “你这两日去哪里了?” “找黑老伯玩呗,逗他可有趣了。” 陆安然想着,难怪这两日都没在稷下宫见到雷翁,还以为他躲着自己,原来是被鹿陶陶缠上了。 “啊,对了。”鹿陶陶拍了下手掌,“你们猜马旦这两天干了个什么事?” 陆安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架不住鹿陶陶偏要说,“嘿嘿,他偷偷尾随人黄花大闺女,可猥琐了。” 陆安然眼中闪过一抹意外,马旦虽假扮道士招摇撞骗,但还是有些底线在,大多数人信鬼神之说,用马旦的话来说,他只是给他们去除心魔,那也是驱邪的一种。 比如猴子山脚下村庄那户人家,他们不需要大夫,医术再高超的大夫都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反而马旦那么来一下,孩子马上不药而愈。 说白了,鬼神看不见,只在于人心中。 “你不信啊,我带你们去啊。”鹿陶陶说着,脚后跟踢到什么,人一下子没站稳往前扑过去。 祁尚用刀柄顶住她肩膀,鹿陶陶免于摔倒但完全不领情,咋呼道:“姓祁的你是不是故意?” 身后传来一声稚嫩中带着点老成的声音:“阿弥陀佛,路在眼前,施主莫要前后不分。” 妖书案 第251章 苦寻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声音实在特别,几人第一时间都认出来,只是视线挪过去却愣住了。 鹿陶陶叉着腰大笑道:“哈哈哈——小道士你怎么变成小光头了。” 寻清双手合十弓腰行礼:“阿弥陀佛,马大师送的青云道长手抄本,贫僧用不上了。” 鹿陶陶直接上手撸了一把他的光头,把寻清羞的脸都憋红了,“鹿施主!男女授受不亲,不可如此!” 几人退到凉亭,寻清把自己从道士变和尚的经历说了一遍。 原来他的师叔带走他后,说他师父曾交代过,寻清本是有父母的,之所以叫寻清,其实是寻亲,可惜他师父找遍了大宁朝也没找到。 师叔答应过他师父,一定要寻到亲,只是不方便带在身边,让他去一个老朋友那里住几天。 鹿陶陶抱胸哼道:“他就是不想带你个拖油瓶,独自潇洒去了。不过你师叔的朋友就算是和尚,也不能勉强你剃度吧?” 变成小和尚的寻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有点不习惯的样子,“有片瓦遮风挡雨我就很满足了,而且主持说我和佛有缘。” “我看你这师叔什么的怎么都不靠谱,剃度都这么随便的吗?不如以后还是跟着我混吧。” 寻清马上作揖:“阿弥陀佛,男女大忌,施主不可。” “哈,敲了几天钟啊,你进入状态还挺快,都开始念佛号了。” 陆安然问:“既入佛门,以前的名字不能用了,你现在叫什么?” 寻清单手立掌,正正经经道:“贫僧法号玄清。” 鹿陶陶皱了皱鼻子,“小光头,你和清有仇啊,走哪儿都不放过。” “其实我觉得这个法号挺适合我,唉,这亲不是没寻到吗,我自己也看玄(悬)了。” 玄清还有功课要做,陆安然给他留了王都的地址,只说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她。 “你寻亲的事我会留意,不过最好有没有你父母的信物或者画像之类。”祁尚作为护卫营骁骑参领,打听个人比普通百姓方便多了。 玄清摇头,“师叔就跟我说我爹是国字脸,一字眉,嘴下还有一个黑痣,我娘的话,好像马脸长麻子,眼睛像刀削。” 鹿陶陶一言难尽的看着玄清清秀的脸庞,“真按这个模样找着了,你确定他们是你亲生父母?” 分开前,玄清想到什么,脸有喜色道:“啊对了,前几天我在外边遇到禾禾姐姐了。” “帝丘那朵小禾苗?” 陆安然想到禾禾说过父亲腿脚不便,以为是她独自一人,担心禾禾发生了什么难事,一问之下,结果他们父女一起来的王都。 “大伯说到王都探望一个旧友,顺便治一下腿疾。” 陆安然念着当初要不是禾禾带路,她和太子不会那么快被找到,遂说道:“若她有难处,也可以让她来找我,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什么。” 玄清笑出一口白牙,“好咧,我改天去看陆姐姐,还有马大师。”相处几日,玄清和马旦还真处出了感情。 说来也巧,陆安然坐马车回去的路上,还真看到一个形似禾禾的人在街上一闪而过,只是隔得远人又多,三两下不见人影。 春苗还在旁幽怨,“小姐您下次可别吓奴婢了,再有几回,奴婢一颗心都不够吓。” 鹿陶陶掏了掏耳朵,“哎哟你烦不烦,我是你小姐的话早把你扔出去了。” 春苗虎着脸道:“你还说,肯定又是你带坏我家小姐。” 吵吵闹闹到了吉庆坊,鹿陶陶跳下马车往里边蹦跶边喊道:“秋蝉,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饿了。” 春苗撇撇嘴,心底里哼一声:“叫你饿死鬼投胎。” — 院子里的桂花树如今开满了黄色小花,花香味浓郁芬芳,被削掉了一半的那棵慢慢地长好了些,但因为鹿陶陶时不时蹂躏一下,那树枝居然就歪着长,真正成了歪脖子树。 鹿陶陶尤其喜欢拿那截弯曲的树枝当椅子,挂在上面左摇右晃,兴起时,喊道:“用篮子兜准点,我要扫花瓣了。” 一掌拍过去,桂花洋洋洒洒落下来,如同一场缤纷花雨,急得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拼了命地兜花,弄脏了可不好做桂花糕。 陆安然以指扫掉书页上的细小花瓣,脑子里还在回想今天这桩命案,直到被鹿陶陶呼喊马旦的声音惊醒。 鹿陶陶双手一展拦住了马旦,扬着下巴道:“哼,我都看到你偷偷摸摸追着一个大姑娘,你要不要老脸了,小心我去报官把你抓起来。” 马旦脸色五彩缤纷地轮换,摊手道:“你看错了,我是这种人吗?我一个修道的人清心寡欲,怎么会贪图人小姑娘美色,你真是!” “昂,那我说详细点哦。”鹿陶陶双手背到后面,故作深沉地绕着马旦转圈子,“昨天茗颛坊叶里巷伍参陆号,今日同安坊照水巷贰肆号第二家,怎么样?我没记错吧?” 连陆安然都带着疑问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马旦神色转换多次,最后沉淀下来,满脸晦涩中带着一丝复杂。 鹿陶陶双手举到左耳旁边小小地拍几下,歪了歪脑袋,露出无比恶劣的笑容,“要继续说吗?我还能描绘你看到人姑娘时的猥琐表情。” 院中里安静下来,秋蝉和春苗抓着衣角举在半空,里面兜了满衣兜的桂花,表情同样呆滞,仿佛一下子被定住了。 良久,马旦叹口气,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对大家道:“满身风尘,我去换一套袍子,再来给你们细说。” 鹿陶陶嘻嘻一笑:“记得编个好一点的借口哦。” 等人走了,鹿陶陶跳到陆安然身边,眨了一边眼睛道:“看着吧,他肯定要说什么掐指一算,人姑娘身上有邪祟,他才一路跟踪,只为除魔卫道。” 陆安然翻动了一页书,抬头看着她道:“你真看到他当时行为猥琐,举止荒疏?” 被这么一双漆黑澄澈的目光盯了半晌,鹿陶陶败下阵来,嘀咕道:“他要不是心虚,为何偷鸡摸狗似的,大可正大光明。” 陆安然就猜到鹿陶陶口中说出来凡事只有一两分真已经不错,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欲为外人知,你又何必勉强他。” 鹿陶陶眼睛转了转,狡辩道:“我帮你测人品,毕竟同住一个院子,要真有心思不正者,岂不是你吃亏。” 陆安然将目光落回书页上,没什么语气道:“你也两日未归,怎么不说?” “我?”鹿陶陶手指往里弯指着自己鼻子,眼珠子飘忽道:“我找黑老伯玩去了呗。” 马旦换回杏色道袍回来,撩起衣袍坐到椅子上,秋蝉将桂花花瓣收拾起来,春苗沏了壶茶端过来。 马旦端着茶杯放到嘴边又挪开,望天叹道:“我在找我女儿。” “噗——”鹿陶陶刚入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大笑着道:“我还以为你多能耐,想半天回来就这?还不如我帮你扯的谎。” 马旦没有因她的话生气,松弛的眼皮半耷拉下来,一改平日油腻圆滑的模样,脸庞在树影招动下,甚至带了点悲伤的气息。 鹿陶陶捧着脸吐舌头,“装得好真哦。” 陆安然以花叶当书签夹在中间,合了书放到一边,“你女儿在王都?” 鹿陶陶睁大眼叫道:“不是吧陆安然,这么扯的事你都相信啊?” “是真的,我女儿叫攸真,马攸真。”马旦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五年前她走丢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些年东奔西跑,就是为了找她。” 鹿陶陶鼓了鼓两颊,“嘛有真,看吧,果然是假的。” 马旦道:“攸真从小乖巧听话,她娘走得早,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在照看。”他伸出双手给陆安然看,“小姐现在看不出来了吧,我这双手原来是种地的手。” 经过五年休养,手掌心的老茧已经单薄,手也不像寻常农户干燥粗糙,“我们父女俩还有几亩地,日子并不比别人差,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不舍攸真远嫁,打算在本村找个合适的郎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马旦幽幽长叹一口气,“村里来了个秀才,不知怎么哄骗了攸真,担心我反对婚事,趁着一个黑夜居然……” “私奔啦?”鹿陶陶当故事听,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瓜子,蹲在地上边嗑边道:“还是见得世面太少,你藏着掖着最后便宜了别人,不如让她多出去走走,日后就知道小秀才这样的人,世界上海了去了。” 马旦眼中有沉痛悔恨,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陆安然和鹿陶陶一看,上面简单地写着一行字:女儿不孝,归期两年,介时再向父亲磕头认罪。 不用细说陆安然都了解了,之后马攸真没有如纸上写的两年后回去,马旦只能弃家出门寻女。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秀才总有来历,单说考取秀才首先经过县试、府试、院试,身家不清白者,官府不会出具考牌。” 马旦闻之点头:“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惜我因为心中憋气等足两年,再去找时,邻里说秀才的确带回来过一个姑娘,但是后来两人关系不睦,秀才还经常暴打……” 说到这里,他咬着后槽牙恨恨道:“暴打他带回家的姑娘!直到有一天秀才家着了大火,大家帮着救火后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这之后,秀才和他带回家的姑娘都不见了。 最后,萧瑟秋风下,马旦略微低哑的声音道:“他把我的攸真弄丢了,我要去找回来。” 妖书案 第252章 夜留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一晚上,陆安然入睡后梦境如破碎的镜片在暗中飞舞,一会儿是跳河自尽的吴炳昌,一会儿又到了烟烛憧憧、佛香漫漫的法华寺。 骤然,画面全部褪去,剩下马旦幽幽长叹,“他把我的攸真弄丢了。” 醒来只觉在王都城跑了三圈,左腿更是酸涩发疼,她以手摸骨,遗憾的发现这几日确实走路过多,原本轻微骨折的位置在抗议。 于是写了封信让马车夫带去稷下宫,这几日不得前去,若雷翁有什么功课,转交给马车夫一并带回来。 好不容易清净一个早上,临近中午时分,孟芝携带婢女碧妆上门。 陆安然在药房旁边劈出来的一间会客室接待,目光不经意扫过碧妆抱在手里的包裹,心中有些疑惑。 “陆姐姐,我直接上门委实冒昧,只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孟芝手执帕子轻拭眼角,头微微偏向右边往下垂半寸,眉眼似蹙非蹙,一双翦水瞳眸如落秋露,含春带娇。 碧妆哽着嗓子安慰道:“小姐别哭,陆小姐一定会帮你。” 陆安然轻搁在桌案的食指不由自主一跳,却不接话,推着茶杯过去,“喝口水再说罢。” 见陆安然不上道,孟芝抿了抿红唇,欲言又止的抬头望着她,“陆姐姐,有人要逼迫我。” 陆安然心里叹口气,她实在怕麻烦,但防不住麻烦非要送上门,只得问道:“说实话,孟小姐你进来半天,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想要说什么。” 孟芝被噎了一下,很快恢复楚楚可怜的表情,“平阳侯府世子,陆姐姐想来一定知道。” 等陆安然点头了之后,孟芝续道:“有一回我在街上不小心被一辆马车冲撞,没曾想居然就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之后也在其他集会、盛宴当中偶有交集,只是……” 她咬了咬嘴唇,脸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不知道沐世子有什么误会,从此后经常找机会到成均书院,我原不知道,后来才发现他故意偶遇我。” 陆安然蒙面之上一双眼睛淡然无波,看不出里面什么表情神态,孟芝偷觑两眼,自顾说道:“我开始不好意思避开,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安,总让碧妆提前知会门口的人,若沐世子来了,我提前避一避就是。” 话锋一转,“可谁知,沐世子不知怎想的,突然变本加厉,手段有些鲁莽,我实在不安……” 陆安然垂目端起茶杯吹了吹,浅饮一口热茶,等茶水下肚后,刚才听到孟芝那番话后的不自在也消去大半。 孟芝还在说:“那日晚上我急奔到贵府门前料想陆姐姐还记得,其实并非什么鬼魅乱影,而是沐世子他趁夜尾随,他……他胆大妄为,竟然企图对我不利!” 陆安然默默看着孟芝捂着帕子呜呜哭泣,心里有些复杂,她知道孟芝话中一大半是假话,比如当初她亲眼看着孟芝欣然上的平阳侯府马车,再比如她心中想要高嫁压嫡姐一头的迫切,可说到底,是非在己,她也无可指摘。 说来孟芝还帮她说过话,总无法做到冷眼看着,于是想了想,挤出两句单薄的安慰,“再如何说,你是隶城刺史之女,平阳侯世子不敢太过分。” “那是以前。”孟芝擦了擦脸上泪珠,抽泣道:“如今父亲被软禁在府邸,你瞧瞧王都那些个王公贵女谁还有往日亲近,即便嫡姐出门在外,都要被人说三道四几句,更何况我这样本地位低微的庶女了。” “只要还未定罪,他人就会忌惮几分,而且平阳侯府如今处境,并不比你们家好。”这几句已经算贴心话,撇去孟芝当初不痛不痒的劝和,多数看在孟时照份上,陆安然才将话说白到这个地步。 然而孟芝不知是不理解还是根本没心思细品,一味道:“若真忌惮,他怎么还敢上门堵我。” 陆安然心里摇摇头,不知是天赋如此还是孟家对嫡庶两个女儿的教导不同,孟芝比起嫡姐来,差的何止是眼界。 “陆姐姐,我实话与你说了,今日冒昧上门,我便是想在这里借助两日,不知你方不方便。” 陆安然张了张嘴,抬眼与挂着一滴泪的孟芝对视个正着,她娇艳红唇被咬的微微发肿,眼睛如含秋水,满脸既委屈又强撑着坚强的模样特别容易惹人心疼。 “没关系,是我唐突,我不该提这般无理要求。”连转头都带着破碎的柔弱感。 陆安然手指头蜷了蜷,感觉全身经脉都有些发痒不舒服,“我……” 刚发出一个字,碧妆大叫着打断道:“小姐!你要是就这样回去,平阳侯世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你怎么办啊?” 碧妆哭起来就没那么讲究,鼻涕眼泪一把抹,“大小姐误会你就罢了,总归骂几句不痛不痒,可平阳侯府世子有权有势,我们如何得罪得起,他府上人都说了,小姐若是还不从他,今晚一定带人堵门的啊!” “我……没事,碧妆,你不要这样,吓到陆姐姐了。” 孟芝让碧妆扶着往外走,一步一顿,如弱柳扶风,好似多走几步就要被秋风卷走。 “孟小姐。”陆安然终于出声,“你可知道孟大小姐这几日在法华寺守长明灯。” 孟芝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后转过身,面色自然地回道:“是吗?大姐姐都没有跟我说,一定是还在生气。” “如你不介意,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我可让人送你去法华寺见家姐,毕竟家事外人不好参与。” 话说到这里,孟芝不好再强求,况且她此行所求已达成,因此痛快道:“陆姐姐你真是大好人。” — 解决了孟芝的事后,陆安然让春苗和秋蝉将客房打扫一番,独自去了药房,结果看到鹿陶陶鬼鬼祟祟地从药房钻出来。 被抓个正着,鹿陶陶也不像别人心虚,反而恶人先告状,“陆安然你鬼啊,差点吓死我。” 陆安然眼皮都不动的扫她一圈,伸出手:“拿来。” “什么?”鹿陶陶瞪着大眼睛噘嘴。 “你从药方拿了什么?” “哇,你那个破药房我能淘到什么宝贝不成?” “那你在里面作甚?” “抓猫啊。”鹿陶陶指了指地上一个小洞,神神秘秘道:“我经过听到里面闹老鼠,抓了只猫扔进去捉老鼠,结果猫跑了。” 虽然这种无聊事确实像鹿陶陶能干得出来,但陆安然还是觉得她很可疑。 “不信是吧。”鹿陶陶抖了抖袖子,再转个圈给她看,甩着腰上佩戴的荷包道:“那你搜呀。” “无聊。”陆安然淡淡的扫她一眼,跨过门槛走进去。 药房里的确有药材被小幅度动过的迹象,但是没有缺少任何东西。 “怎么样?都说你小心眼,误会我了吧。”鹿陶陶扒着门框,歪着脑袋伸进去半个头做个鬼脸,“略,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找猫呢。” 陆安然整理好桌上的书册和药瓶,不一会儿沉静下心,开始今日功课。 府外院墙下,鹿陶陶大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俏皮一笑,从背后抽出一把扇子在手心里打了个转,拇指揩过鼻子,得意自语道:“小样儿,凭你那点道行还想抓我现行。瞧着吧,本大仙给你淘个好东西来。” — 申时左右,京兆府来人,说是袁方忙完后忽然想起,昨日法华寺的命案由陆安然验尸,他要结案还缺仵作笔录。 陆安然让春苗送人出门,自清洗双手后回书房铺开纸将昨日验状逐一表述,等她写完酉时过半,让秋蝉坐马车送去京兆府。 春苗将温热的饭菜摆好,对陆安然说道:“小姐,奴婢想起之前济世堂的让钱婶带话,小姐之前在他家预定的两味药材到了,不如奴婢顺路跟秋蝉一起去取了。” 陆安然点头:“也可,你们同去同回,不要再外耽搁太久。” “晓得啦。”春苗放下折起来的袖子,“奴婢灶上还熬着银耳莲子羹,洒了桂花花瓣的,香得很,等回来就差不多入味了。” 陆安然错过了吃晚饭时间,但她没有道理让客人干等她,所以孟芝已经用过饭,刚才出来和她打过招呼,因精神衰弱让碧妆扶着回去歇息了。 桌上的每一个盘子都不大,但样式精致,摆了五六个,每一种都是陆安然喜欢的菜式。 其实王都和蒙都的饮食差别很大,南方讲究精细,种类丰富量少,北方则粗犷些,讲究分量足肉多。 陆安然愉快的把一个鱼丸放入嘴里,心道春苗没有白待大半年功夫,不止从菜的样式还是口味,都越发倾向于本地特色。 一顿饭吃了八分饱,还有一点余地留给锅里洒了桂花的银耳莲子羹。 从膳厅出来天色全黑,略过屋檐摇摆的灯笼,窥见淡淡云丝背后已经露出一弯细小月牙,月上中天,像个倒钩斜挂树梢,秋风过耳点缀出一点诗意。 陆安然突然想起那次恩荣宴,也是这样浅薄云层,杏花树头月辉倾泻,但见花枝颤动,云起踏碎一地冷月寒霜,一步步从树影中走出来,顷刻光芒万丈,天地万物不及他一点风华。 直到大门拍打声响起,她才惊觉自己站了很久,也回味了很久。 妖书案 第253章 说婚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最后一抹余晖被西方天空吞没,皇宫各院宫灯竞相点燃,高墙拱起中间巍峨殿宇,来往宫女太监脚步密而不乱,来去忙碌有条不紊。 王且守在明瑟殿门口,秋乏刚起,被风一吹霎时全散,头连带着肩膀抖了一下,重振起精神。偶尔余光扫一眼门口,距离南宫少辅进去两个时辰有余,殿门依旧紧闭。 殿内茶已凉,南宫止恭敬的站在下面,待皇帝细细把书桌上的手稿全看一遍,按着其中一张图纸道:“朕看下来,工部拟定所造之船,顶多称得上内河运粮船只,并非可破浪出海能用。” 南宫止心有所感道:“两种船构造不同,形式不同,索缆器物不同,若照原样建造,恐不能负担水师打仗。” 皇帝拿起茶杯,茶水刚沾唇又皱眉放下,“朕传下去的话难道还不清楚吗?” 自竭海战役过后,皇帝心中就有了重组水师的念头,只是一时腾不出手来,故而到去年年底才让工部拟一份可行的计划出来。 “皇上,臣以为纸上谈来终觉浅,工部不了解海船,光凭几份案宗记载不能充分领会,不如将此事交给汪老元帅并工部一起负责。” 皇帝敛眸思索道:“汪游虽在竭海驻扎日久,但他们现在的船只多是以前留下或者简单改装,打仗尚可,造船一途,他也不精通于此。” “然汪老可因地因材制宜,招募合适的工匠,当然,需得工部监督,以免敷衍承造,耽误工事。” “你考虑的有道理,容朕再思量。” 皇帝把一叠纸放到旁边,又道:“这几日抄书的学子闹什么,怎么接连死了三人。” 南宫止虽领了督导学子的任务,不过这几天忙着和工部打交道,并不是日日都去法华寺,包括地藏王菩萨诞辰庙会那日,他还在书房查阅资料,倒是后来手下将消息报到他这里,也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 “跳河的学子京兆府袁大人已经结案,似乡试前压力过大,类似出游症。”南宫止道:“至于法华寺禅房中斗殴的两名学子,因为无法判定谁的责任更大,只得各领一半,做不追究。” 皇帝不满的冷哼道:“学子斗殴,传出去都叫人笑话。还有,抄书本是佳话,你着人注意点,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南宫止抱拳领命,“是,臣遵旨。” “另外,”皇帝从旁边拿了几张白纸,对着南宫止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南宫止满脸不解地走上前几步,从皇帝手里接过来一看,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白纸上不是文字,而是画像,全都是妙龄女子小像。 婀娜多姿有之,弱柳扶风有之,英姿飒爽有之…… 皇帝一改刚才严肃,眼中少有地露出一点揶揄,“武安侯不日前上表,说朕不关心你的婚事,其他人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 南宫止略有些尴尬地行了个礼,“臣不急。”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仔细看个清楚,“正好皇后昨晚提醒了朕,顾家有位小姐和你年岁相仿,有皇后亲自教导,想来人品心性皆不错,你觉得如何?” 南宫止摇头,“臣暂时确实无心婚事。” “那陈御史家的小姐,朕听闻是个活泼性子,你过于稳重,正好相合。” 南宫止面有为难,还是重复刚才的话。 皇上看他这幅神情觉得有趣,从龙椅上起身边走边打趣道:“不如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或者是否有心上人,名满王都的第一才女怎么样?” “万万使不得。”南宫止吓得直接跪下,“苏家早已与祁家定有婚约,臣对苏小姐只有钦佩并无仰慕。” 皇上敛起那一点淡笑,将手掌压在南宫止肩膀上,沉着声音道:“元夙,朕对你寄予深切厚望,不要让朕失望。” 南宫止低头盯着地板,唇线崩成一条线,郑重道:“是,臣、遵旨!” 殿门外,一众宫女轮流把游廊上的灯笼点亮,其中一个不小心没踩实摔了一下,闹出不小声音。 王且小跑过去,听到领头宫女大声呵斥,忙拦阻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别惊扰了圣上,还不快点打扫干净。” 领头宫女只好作罢,指挥吓破胆的小宫女收拾地面。 小宫女以为今日难逃被责打一顿,不禁对王且投去感激的目光。 王且退回原来的地方,刚站定,一抹靓丽的身影由远及近进入他的眼帘,连忙弓腰赔笑着行礼道:“淑妃娘娘。” 淑妃手抚云鬓,红唇微微勾起一点笑意,“本宫刚才听到大呼小叫的,怎么了?” 王且视线放低,只落在淑妃裙角的位置,恭敬道:“小宫女做事不仔细,奴才已经训斥过了。” 淑妃扬着下巴不在意地“嗯”一声,目光转向殿门,“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守在殿外?皇上可还是在忙碌?本宫亲手熬了点参汤送来。” “回娘娘,皇上召南宫世子入宫,尚在商讨,一直未宣奴才。”言下之意,里面什么情况王且也不知道,直接阻了淑妃可能会打探的情况。 淑妃眼眸微闪,笑意不变道:“宫门马上下钥还没有讨论好,定是很重要的事了,既然如此本宫不便打扰,这碗参汤帮本宫送进去吧。” 王且平摊双手举过头接下托盘,“是。” 一转身笑容尽褪,离开明瑟殿的范围,压抑着怒气冷声道:“皇上是让南宫家的下过迷魂药不成,《闺德图说》明明是本宫和父亲一力促成,最后皇上却交给南宫止,把本宫的二皇子放在何种境地。” 红裳左右看看,倾身附耳道:“娘娘息怒,奴婢以为这事二皇子不参与更好。” 淑妃折断旁边一朵花,碾在指腹流出紫红色花汁,红唇冷峭道:“此话何解?” “《闺德图说》传出后,已经有暗地里散播流言,说娘娘您故意压皇后一头,若二皇子再在这个口子上露面,反而过犹不及。” “本宫想起来一桩事。”淑妃用手帕擦掉花汁,冷讽道:“皇后最近很是积极的想要把她侄女嫁给南宫止,亏她只有一个侄女还成日里到处跳,之前还想给顾家添个太子妃,这会儿又盯着皇上跟前大红人,真有她忙的。” 红裳一个激灵,“娘娘,南宫世子可不是太子,他以少年郎得入内阁,说不准皇上就是在培养未来首辅,不管将来谁登上皇位,若有这般助力……” 淑妃目色凌厉,将手里残败的花朵往地上用力一扔,“你说得对,既然皇后可以拉拢,本宫也可以,本宫回去就写封信给父亲。” 南宫止尚且不知,他本人不在意,但却有不少人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 — 夜幕降临,吉庆坊各府各院关上大门,只有野狗在空旷的巷子里打转,还有不时响起的几声猫叫。 忽然一阵大力拍打声打破宁静,在寥寂的夜色中听来急促令人不安。 陆安然从杏花冷月中晃过神,刚想唤春苗出去看看,忽然想起不止春苗,连秋蝉都让她派出去京兆府送笔录了。 在她踌躇的功夫,拍打变成撞击,那样的力度,好像随时都会把木门撞开。 若是春苗定当骂骂咧咧几句再开门,可是陆安然开得突然,那人便半摔着冲了进来。 陆安然目光落定在对方身上,男子身高七尺左右,偏瘦,穿着橘黄色绣祥云锦缎长袍,白脸透着点脂粉气,眼皮下微泛青,眸中戾气很重,看人像刀割。 “孟芝在这里。”他开口说话很不客气。 陆安然打量完,心平气和道:“不得主人允许不算客,不知公子打哪里来,恕我陆府今晚不便接待。” 男人想要往里横冲,陆安然一只手臂横挡在前,“堂堂平阳侯府世子要擅闯独身女子院落吗?”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沐易安邪邪一笑,往前跨的一只左脚收回去,弹了弹衣袍,摆出倨傲脸庞道:“我亦知,你是蒙都来的陆府嫡女对不对?” 陆安然不曾想沐易安真的会纠缠至此,她不喜麻烦,可既然答应了收留孟芝一日,不会轻易食言,只好暂且挡下。 “沐世子,天黑不好留客,你要有事,不妨明日白天再来。” 沐易安冷哼一声,一边嘴角勾起邪笑,“你就放句话出来,我和孟芝之间的事,你是不是非要参与不可。” 陆安然心想明日让春苗送孟芝去法华寺时修书一封,介时将事情原委和孟时照说清楚,之后如何解决也是孟家姐妹的的事。 这番话自然不好直白告知,只道:“孟小姐已经歇下。” “话我摆在这里,你不把孟芝交出来,今晚我跟你誓不罢休。” 陆安然蹙眉,她见过最不讲理的当属尹家村老拐她娘,谁知道出身侯府的世子比无知妇孺更无赖。 话不投机,陆安然作势关门。 沐易安用脚卡在门槛,手抓大门,眼睛像卷入黑夜,无边漆黑中透出点狂戾,“你跟我作对,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陆安然一怔,还想不明白这逻辑何来,沐易安仿佛陷入自己思维当中,咄咄逼人道:“你一个蛮夷来的丑八怪凭什么看不起我,我知道,全王都的公子哥背后都在笑话我平阳侯府,到如今就连孟芝这小小庶女也敢忤逆我。” 他情绪逐渐癫狂,透出一股疯魔来,“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娶一个木僵女怎么了,老子迟早要你们都后悔曾经不长眼。” 陆安然感觉不对劲,还不等她细想,沐易安忽然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匕首,握着刀柄‘噌’一下,刀鞘落地,刀身发出寒冷雪白的光芒。 沐易安的脸变得极其扭曲疯狂,双眼暴突,眼底血红一片,大喊一声:“去死吧!” 妖书案 第254章 训贵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刀来寒光毕现,杀机四起。 从沐易安发狂到拔刀短短几息,陆安然瞳眸微缩,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在冷锐刀锋划破袖子,她整个人像被分裂开来。 耳中是清晰的布帛破裂声音,鼻间瞬时闻到血腥味,脑子却被拉成无限放空。 与此同时,一道红影似天外飞来,比人更快的是剑,听得‘铿锵’一声,沐易安虎口一震,匕首脱手掉落地上。 陆安然一口气转换过来,听得旁边一道冰凉如水没有起伏的声音:“小姐,我回来了。” “无方。”陆安然惊讶。 无方单手轻扶她后肩,“小姐感觉如何?” 陆安然低下头,幸而无方回来及时,她清楚肩膀虽被划破,但只是一点皮外伤,“无碍。” “好。”无方单字落下,忽然出脚,一把将沐易安踹到在地。 原本疯狂发癫的平阳侯府世子握着流血的右手手腕滚地嗷嗷大叫,“你这个婢子敢伤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无方冷漠如看死人般,脚尖一踢地上长剑,手往前随意一抓,长剑横握抵在沐易安脖子上,“想死?” 这口气冷的不似活人,像是掺了冰渣子,尤其一双眼睛冷漠没有生气,就连狂怒错乱中的沐易安也被惊吓住,瞳孔一点点放大,剩下骂人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当中。 陆安然看着刚才还张牙舞爪此刻缩成一团的男人,冷声道:“侯府世子趋于奢、傲,不犯世人即可。不过即便读了几年书,也当知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无知无礼无仪,枉生为人。” 沐易安兜头被骂一顿,让他脸色青红交白如在脸上添了调色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随着鼻翼一张一翕眼底红血丝一条条暴起,理智顷刻间溃散,忽然往旁边一扑,想要捡起匕首再行刺杀。 无方长剑一送,沐易安肩膀的位置被刺穿,他整个人定在原地,满眼不敢置信的慢慢抬起头。 无方面无表情的拔出剑,带出一条血线喷洒在他脸上,一双眼睛沉冷,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沐易安终于清楚的认知到,这个女人她真敢杀人。 “沐易安你趁夜闹事,纠缠独居女子。我好歹是一方郡守嫡女,今日便去京兆府请袁大人来说理,日后上了金銮殿,我也能讨几分道理,难道王都侯门便是这样不守规矩,无法无天。” 沐易安犹如被泼了一盆凉水,所有怒火都熄灭了,捂着伤口不敢再有其他动作,扔下一句:“等着瞧!”跌跌撞撞的从巷子里跑出去。 无方甩了一下剑归鞘,不是很赞同道:“他没吃够教训,还会纠缠不休。” 陆安然摇头,“虽然我对他说得硬气,但真把事情闹到皇上面前,我们不一定得好,眼下他伤了我,你也回报他一剑,算是扯平。” 无方不解道:“沐易安为何来此?” “他来找孟芝。”陆安然关上一边门,侧着身子道:“孟芝今夜借助在家里。” 无方眉头微拧一下,想说什么时余光扫到地上东西,弯腰捡起来是一张对折的白纸。 两人对视一眼,陆安然道:“刚才没有,应该是从沐易安身上掉下来的。” 既然成了无主之物,无方尾指一挑,打开白纸,上面短短几行字看完,面色更冷,“好一个孟芝。” 陆安然抿了抿唇,从无方手里拿过纸张,眼睛里凝聚着少有的寒凉,“先进去再说。” 无方打算合上另一边门,一架马车出现在大门前面,里头跳出一个人,边走边喊道:“巧了,你们怎么站门口不进去,莫非知道我要来特地迎接?陆小姐,听闻昨日法华寺死了两个人是你去验的尸,怎么回事,有没有点不可往外说的辛秘。” 无方一言不发,‘砰’一下直接关上门。 “哎呀!我的鼻子!”苏执撞在门上。 一盏茶后,苏执被请到茶室,马旦闻声赶过来,“怎么回事,我刚才打坐冥想的时候听到外面吵吵嚷嚷。” 苏执不知前情,茫然道:“有吗?或许是陆家小姐太客气了,欢迎我的动静闹大了。” “哦,原来是这样,贫道继续参悟去了。” 苏执摸着下巴感慨:“不愧是得道之人啊。”忽而眼珠子一斜,“无方,你怎么回来了?” 无方抱剑靠在外面门框处,不屑多分一眼给他。 “嘿,我就不懂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苏执左右无聊,凑到无方面前讨嫌。 无方手一伸,剑柄戳着苏执不能再往前靠,冷冷道:“苏公子请坐下。” “我偏不坐,你奈我何?” 无方眼睛从上往下扫过来,在苏执笑得一脸得意时,用手拽着苏执转了个弯,然后出脚踹在他腰口,苏执被狠狠抛了出去,仍坐到原来的椅子上。 苏执揉着手臂和腰部,呲牙咧嘴半晌,抖着手指指向无方,一字一顿道:“好狠的女人!” 无方冷着脸回过身,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 陆安然换好衣服,给自己简单上了点药,衣服不能要了,不过幸好肩膀只破了点皮。 “小姐。”无方眼珠略微偏向旁边客房一扫。 两人眼神交流,陆安然轻轻颔首,无方便直接朝着那边走过去。 “陆小姐,我是客人吧?”苏执准备告状。 陆安然默了一瞬,“我没请你。” 苏执:“……”陆家从上到下就这样待客? “好了好了,大丈夫不和小女子一般计较。”苏执敲了敲桌子,“茶水总有一杯吧?” 陆安然:“家中丫鬟出门,无人奉茶。” 连口水都没捞到一杯的苏执无力的认清形势,说到自己来这里的缘由,“我从云兄那边回来,听到法华寺昨日又出事,想着关心几句,不然我今晚睡不着。” 陆安然见他那样哪是关心,分明好打听凑热闹,“你想听他们的死状还是伤口分析?” “这,倒也不必。”苏执扯了扯嘴角,道:“我就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斗殴,真是因一方砚台而已?” “具体原因,京兆府会出告示。” 苏执翻白眼,“官府发话哪有个准,不过是糊弄老百姓而已。” “苏公子这话不合适。” “我就跟你说说而已,对了,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陆安然诧异,难道搁这儿浪费功夫的成了她? 苏执道:“前两天跳河那个学子叫吴炳昌有个同窗还记得吗?” “周青严还是满骞?” 苏执竖个拇指,“陆姑娘好记性,我要说的就是周青严,他今日来提刑司了。” 陆安然敏锐道:“莫非他发现了什么异常?不过为何找到提刑司。” “京兆府也去了,可惜赶得不凑巧正好袁大人不在,他跟师爷口述后想想不好,又跑了趟提刑司。”苏执挪了一下椅子,腰口疼得倒吸一口气,缓过来后说道:“主要还是他不相信吴炳昌是自尽,但京兆府已经定案,他寻思再找袁大人也无用,所以就想起云兄来。” 陆安然还没理清这个前后关联,苏执已经解释道:“那日袁大人一直咬定吴炳昌自己跳河,但云兄却反驳于他,周青严才认为找云兄有用。” 陆安然点头,这人思路倒是清晰,“不过他既然上衙门,总不会空口无凭?” “不错!”苏执激动的拍了一下桌子,结果忘了手臂疼,又嘶嘶咧嘴,“我是说他还真的拿出了一页纸。” 不等苏执卖关子,陆安然道:“吴炳昌的遗书。” 苏执神秘一笑,“非也,是他准备寄往武原府的家书。” 同窗几月,又共赴科考,周青严、吴炳昌和满骞三人情谊颇深,明明一起出远门,半道上其中一个出事人没了,换谁都一下子接受不了。 更何况周青严和吴炳昌还住在一起,每每看到吴炳昌遗物不禁悲从中来。 “今天一早收拾吴炳昌的东西时,在他最近看的书里掉了一页纸,周青严一看才发现是吴炳昌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书。” 家信简单,可句句是希翼和欢喜。 “信上吴炳昌对自己中举很有信心,还说来年会试若榜上提名,他要回报乡亲此番倾囊相助的恩情,还有父母兄弟姊妹。其中说到因为给他凑路费不得已把家里耕作的老黄牛卖了,他如今抄书挣了银子,回乡后就帮家里把老牛买回来。” 苏执叹息道:“此子穷苦但心怀大爱,对未来满是激情期盼,看过他的家书后我明白周青严的想法,信上每一个字都彰显着他的希望憧憬,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 陆安然感情并不充沛,虽有遗憾却无法感同身受,“昨日我问过袁大人,京兆府结案前让仵作剖尸重验过,他确属溺亡,至于跳河之前,马旦和众人可作证,没有谁逼迫他。” 所以,就算再如何怀疑,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推翻前论。 苏执长叹,“唉,真是见鬼,我不怀疑水鬼都不成。” 天色已晚,两人没说多久,苏执扶着腰告辞,临走前,欲言又止的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身边的无方真是太……厉害了。”本想说剽悍,到嘴边赶紧换了。 陆安然关门回过头,春苗和秋蝉同时一头雾水的望着她,她们一回来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忍到现在客人走了才问:“小姐,无方什么时候回来的?苏公子怎么这么晚来拜访呀?看他那样子,是不是受了伤?” 陆安然统统没有回答,只道:“你们回房去,今晚没事别出来。” 春苗和秋蝉互相看看,把所有疑问吞回去,“是。” 陆安然一个人走往客房,到了门口对着无方一点头。 随着一声敲门,里面烛火亮起,传来孟芝柔弱的声音:“是陆姐姐吗?” 陆安然目色平淡,语气更淡:“烦劳孟小姐开门,我有一句话要问。” 妖书案 第255章 姐妹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盛夏抽离,秋暑热浪不减,寒蝉凄切,一声更比一声鼓噪。 法华寺除了西边学子暂住的简陋僧舍外,隔着正殿东面有几间小舍,当初修缮的时候就预备留给歇脚的王公贵族。 此刻其中一个小院落里,陆安然站在刚结了青果的柿子树前,听树上秋蝉鸣叫,伴着背后一扇窗户里两姐妹争执声。 最终一个巴掌声后,房内归于沉静,只留下蝉声嘶声力竭。 “陆小姐,我家小姐请你去房中一叙。”锦瑟踏着轻缓的步伐走过来,在距离半丈的位置行礼道。 陆安然恍然未闻,直到春苗接收到锦瑟眼中祈求的目光,上前轻唤道:“小姐,孟家小姐有请。” “走吧。”陆安然从青柿子上移开目光,有些遗憾柿子未红,又想到什么,对春苗道:“我记得去年秋后,你弄了一筐冻柿子。” “是,柿子熟时奴婢就存在地窖,赶在第一场大雪时候冻了一筐,后来走得急倒是忘了,还有小半框没吃呢。” “今年多弄些,只是不知南方这天气是否合适。” “奴婢记着,正好地窖还有些冰,应该能成。” 主仆两人说琐碎话,好像来法华寺随意闲逛一圈,锦瑟小心陪在旁边,到了门口替陆安然把门打开,随后锦瑟和春苗守在门口。 陆安然打眼往里一看,碧妆跪在地上,两个脸颊红肿不堪,嘴角还有流过血的痕迹,而孟家姐妹一个站着,一个趴跪在椅子旁。 孟时照看到陆安然进来,面目冷峻的整理了一下服饰,偏头对碧妆道:“你先出去,稍后我再发落你。” 孟芝一听,马上抬起头,顶着一双哭红的肿泡眼委屈道:“大姐,你准备把碧妆如何?” “身为婢子不知道如何伺候主子,留待她何用?”孟时照一双凤眸冷冷扫过来,孟芝的肩膀忍不住一抖打了个寒颤,“你若想替她求情也可,我明日写封信去成均书院,就说你要在法华寺替祖母守孝三年。” 孟芝连忙摇头,“不不不,听你的,都听你的。” 碧妆闭上眼瘫软在地,清楚认识到自己日后的命运将无比惨淡。 孟时照喊了人把碧妆拖出去,深吸口气,对着陆安然道:“陆小姐,此番事是我孟家有愧于你。” 陆安然选了个位置坐下,清棱棱的目光一对上孟芝,孟芝瑟缩着躲开。 昨晚她只问了孟芝一个问题,“这张纸可是你写给平阳侯世子?” 孟芝拒不承认,陆安然没有就此多废话,只是告诉她明日一早随同她一起去法华寺。 这会儿,陆安然又问道:“孟二小姐,纸上内容可是你写给平阳侯世子,故意造成他误会?” “不,没有,我只是……”孟芝眼神飘来飘去,绞尽脑汁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他放弃,并不成心害你。” 孟时照红唇一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拿起桌上有了皱褶的纸张,带着火气念道:“蒙君眷恋,难承美意,不敢以低微之身,攀附侯府。道既不同,莫作纠缠,强扭必然生怨。我知世子心有不忿,然友人规劝,不如好聚好散,何必反目成仇。望君自珍自重,祈恕不恭!” 表面上这是一份劝解信,但从其中不难找出蛛丝马迹,孟时照压着冒火的嗓子道:“友人规劝,又是哪个友人?” 孟芝咬唇:“我随便写写。” “好,那我问你,他是怎么找到的吉庆坊,为何上门就找陆小姐麻烦,甚至发起疯来?” “我,我不知道。” 孟时照已经气过一回,如今看孟芝这个样子明显死性不改,只觉得心肝脾一把火全烧起来,“你简直无可救药!” 陆安然目色平静的掠过两人,清声道:“送信人当是如实告知,孟小姐借宿吉庆坊陆府,友人便是蒙都陆家嫡女陆安然。” 只要稍微在信中带上一笔,再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陆安然就成了挑拨孟芝和沐易安的背后推手。 陆安然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大概明白过来,孟芝突然的造访包括借住,其实怀揣目的而来,为的就是让她在前面替自己顶掉沐易安的怒火。 “孟二小姐,你可想过,若我的人没有及时赶回,沐易安真会拿利器伤我。” 孟芝边哭边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知道。”陆安然凉淡的嗓音戳破她的谎言,“你明知沐易安情绪不稳,心怀恶意,你故意引他前来,只是想将我推在他面前,不管他伤我还是我府中人伤他,于你来说,解决掉沐易安便是好结果,至于过程并不重要。” 换句话说,陆安然即便被沐易安刺死,孟芝只会庆幸终于甩掉一个黏住不放的狗皮膏药。 “陆姐姐,你相信我啊!”孟芝扑过去,抓着陆安然的裙摆,哭得梨花带雨道:“我不过是害怕,哪里会有这般歹毒心肠,我根本想不到他会疯狂至此,尽现丑陋嘴脸,我真的不是,你相信我好不好?” 陆安然用手背轻轻拨开,偏过头不看她,如她看淡世人,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恶感。 孟时照靠坐桌边,右手撑着额头,怒气卸去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她闭上眼平复心情,慢慢起身走到孟芝身边,对孟芝道:“跪下。” 孟芝期期艾艾的仰起脑袋,还想说什么,然而对上孟时照极其冷冽的眸光,二话不说直起半边身体,跪的板板正正。 “跟陆小姐道歉。”孟时照没什么语气的说道。 孟时照这会儿的样子冷的让孟芝害怕,她不敢反驳一句,泪眼婆娑的开口道:“陆姐姐,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以说一万遍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即便这个时候,陆安然还是看得出孟芝在惺惺作态,她神情寡淡的看着并不接话。 孟时照自然也看出来,所以她又命令道:“说一声对不起磕一个头。” 孟芝不敢置信,眼中瞳仁微微放大,“大姐!” “做!”她嘴角下抿神色凛冽,自眸中射出一道寒光,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强硬。 孟芝垂下长睫,盖住里面强烈的怨恨和屈辱,脸上装出来的表情都快绷不住,皮肉不可控制的抽搐。 孟时照冷冷一笑,“或者我让人压着你叩头。” 孟芝咬紧后槽牙,狠狠心道:“是!我磕!”他日不要给她机会,她定要把孟时照踩进最肮脏最低贱的泥坑里! 陆安然按着桌子站起来离开原地,孟芝磕下的第一个头便对着空荡荡的椅子,磕完抱着椅子腿大哭,“大姐,你满意了吗?” 在她看来,孟时照一向看不起她,此番只为折辱她,既然陆安然毫发无损,又成功解决了沐易安,她到底何错之有? 然而,在孟芝哭泣的时候,孟时照对着陆安然屈膝行了个礼,“是我教妹无方,我替她向陆小姐请罪。” 陆安然伸手想要扶起来,孟时照推开她的手,倔强的半矮着身子,垂眸道:“陆小姐,前番在稷下宫时,定安郡主欲折你手脚,我帮过你一回,这回……你原谅她,便当算我们扯平。” 连和父亲争执都高昂头颅的孟时照,终于因她的庶妹低下头,就好像孔雀被拔下引以为傲的羽毛。 陆安然注意到孟芝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委屈当中,丝毫没有一丝动容,孟芝永远不会明白,孟时照这样的心性,向别人讨曾经的恩情,好比在她脸上甩两个巴掌。 孟芝只会想着孟时照看不起自己,但何曾做过一件让别人高看一眼的事。 “值得吗?”陆安然双手挽着孟时照让她直起身。 孟时照没说话,但从她幽深坚定的目光里,陆安然体会到她虽无奈但仍然坚持,也为之钦佩。 这个女子清傲不脆弱,行事果断飒爽,又怀有常人没有的胸襟气度,日后必将走到一般人达不到的高度。 浮光掠影,云走急奔,阴影与明光在窗台上快速交替,忽明忽暗。 自陆安然离开后沉寂的房间内,站在窗边半晌不动的孟时照,在头顶落下昏暗时,带着微沉的嗓音道:“五日后,我让人送你回隶城。” 孟芝无法相信的张开嘴,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子,才用惊愕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什么意思?” “成均书院我替你回掉,你日后就在隶城,守着孟府过日子,我会禀明母亲,待时机合适,替你择一门亲事。” “不,我不回去!”孟芝想要爬起来,但跪坐太久脚已经麻了,又跌倒在地,流着泪道:“大姐,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明明都结束了啊,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我不回去。” 孟时照想说什么,但对着孟芝执拗的神态又把话咽下去,“我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你心里明白,眼下孟家的情况,我和我母亲说了算。” “你恨我!”孟芝对着往外走的孟时照的背影,露出真切的阴暗面容,“我姨娘抢走父亲宠爱,我又受祖母和父亲器重,而你母亲懦弱无能,你从来自视甚高却不得孟府中众人喜爱,于是你心里恨我和姨娘,这回终于让你找到机会了吧,你其实很早就想像这样折辱我了,对吧。” 孟时照停在门槛前,身体不动只偏过头道:“孟芝,对你,我已经尽了长姐的责任。”话毕,开门出去。 孟芝五指用力扣着地面,额角青筋抽搐面孔近乎狰狞,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恨之入骨的怨气来,“孟时照,我恨你!” 妖书案 第256章 师门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在法华寺见了周青严一面,还去他的房间看了看吴炳昌留下的遗物,可惜除了那一封家信外,其余没有更多证物可用来证明。 顺便留在寺庙中用了晚膳,中间遇到方丈圆智大师谈了几句佛法,高僧讲禅不同凡响,令陆安然灵台清明,仿佛由内而外洗礼了一遍。 从菩萨殿出来春苗挺担忧地说道:“小姐,寺中和尚见了谁都说有慧根,您不能信以为真啊。” 陆安然轻飘飘睨她一眼,“你还怕我落发为尼去?” 春苗不敢回,心说看你与大和尚聊得那般兴致,就差当场剃度了都。 两人经过之前碰到玄清的地方,没料到他又蹲在那里,不过旁边还多了个小和尚。 陆安然招呼道:“玄清。” 玄清站起来拍了拍僧袍,规规矩矩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高兴道:“陆施主,你又来法华寺啦。” “嗯。”陆安然看向后面抹眼泪的小和尚,问道:“他怎么了?” 春苗插嘴道:“莫不是你们这寺庙当中还有大和尚欺负小和尚的惯例?” “非也。”玄清少年老成地摆了摆手,“承远思念他师父,心里难受才躲在这里哭泣。” “他师父怎么了?” 玄清念一声‘阿弥陀佛’,左右看没人,才小声说道:“智灯大师圆寂了。” 陆安然初听没什么,忽而脑中如有一根弦猛地一扯,诧异道:“灵光寺的智灯大师?” 承远抽着鼻子道:“施主您认识我师父吗?” 陆安然摇头,“一面之缘。” 春苗不知其中内情,好奇问道:“你师父是灵光寺的人,那你便也是灵光寺,为何如今又在法华寺呀?” “因为……”承远落寞哀伤道:“灵光寺已经没了。” 两个和尚年岁不大,但口齿伶俐,跟陆安然和春苗解释了一遍灵光寺住持智灯因为犯错而被抓,本来岌岌可危的灵光寺便无法再维持下去。 “有小部分师叔还俗了,还有一部分当了游僧化缘修行,剩下我们几个年纪小的,智能师叔拜托给法华寺方丈圆智大师收留。” 春苗不问智灯犯了何错,倒是看着瘦骨嶙峋的小和尚叹息:“可怜见的,小姐你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在法华寺挺好,就是想念师父,师父到死都被冤枉,他肯定不能登极乐世界。” 人去如灯灭,陆安然虽见过一面智灯,但并不知他心性如何,而且和尚奸杀妇人这案子当时闹得不小,官府若没有丁点证据不会轻易定案,所以她不好说什么,只拍了拍小和尚的头纯当安慰。 “陆姐姐你们要走了?”玄清咂咂嘴,问道。 陆安然一眼看出他的小心思,淡道:“改日让春苗给你送几盘桂花糕和桂花圆子。” 玄清顿时眼睛发亮,不过面上绷着没表现出来,等陆安然主仆走了,才拉着承远的手说道:“别哭了,回头我分一半给你,这位春苗姐姐我不熟,但秋蝉姐姐的手艺比大厨还好呢。” 一路回到吉庆坊,春苗还在惦念寺庙伙食不太行,看把这些个孩子一个个都养成瘦猴子,踩着马凳下去,嘟嚷道:“菩萨还得吸两口香火,正长身体呢,就吃那些个清汤寡水哪儿够。” 一转头,看到乌漆抹黑的墙角下一双幽幽发光的眼珠子,掐着喉咙尖叫一声:“啊——” 还好陆安然在她背后撑了一把,免于她往后仰倒。 春苗双腿软得快哭了,“咱们家是招来什么不干净东西了吗,马大师怎么不给家里除除邪祟。” 谁知那团黑色‘邪祟’开口了,语气有些幽怨道:“小丫头,我怎么就要被除掉了?” 黑团子一动,站起来变成一个人形,走到大门口灯笼下一照,黑脸黑面就算了,还穿一身黑衣,全身除了眼白,都快和黑夜融为一体,难怪春苗被吓到。 “雷夫子。”陆安然想起上次雷翁也是蹲在黑夜屋顶上,毫不怀疑他故意吓唬人,抿了抿唇,真心建议道:“您适合穿白色,比较衬您。” 雷翁哼哼着把双手兜到袖子里,瞥眼道:“到时候我就从邪祟变鬼了。” 陆安然将他请进书房,秋蝉端来热水,她亲自取茶叶泡茶。 雷翁拿起桌上一本册子翻阅,边看边评价道:“功课做的还不错。” “时有困惑,还请夫子解答。”陆安然斟茶递过去,态度恭敬道。 雷翁指着几处讲解,之后问道:“你可还想学医?” 茶气扑在陆安然额头,她用食指擦掉湿润,抬头道:“我曾想入医宗,不是夫子您极力劝解,认为我不适合学医,反而适合当仵作。” 雷翁一笑,“此一时彼一时,经历半年仵作生涯,见惯世间百态,为师问你一句,你是否心性如初?” 陆安然微怔,慢慢垂下眼睑,“夫子,道化万千而内存于万物,各有不同,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道,而我之道,便是不医活人。” 雷翁眼底欣慰和遗憾同时闪过,复杂的表情只存在一瞬间,放下册子道:“心藏万丈海,眼无世俗光,为师望你阅尽沧桑皆精彩,此后成云万里知四海。” 雷翁不同于一般师者严苛,但同样倾囊相授,陆安然欣赏他的宽容豁达,更感恩于他当初指点,才让她找到适合自己的道。 不过雷翁这回上门倒不是专门给陆安然排忧解难来了,半碗水下肚,提出来这趟的初衷,“你腿脚如何了?为师准备出一趟远门,医辨宗这边你照看一下。” 陆安然疑惑地看他,“您回来也没几天?” 雷翁本想胡乱说一通,但对上陆安然清澈的目光时,忽然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吧,我有个师弟。” 陆安然面无表情道:“您没说过。” 雷翁:“……” “这不是重点。”他一摆手,皱眉道:“你还要不要听我说了?” 这回陆安然不说话了,雷翁才满意道:“我师弟呢和我不太一样,他既不给活人看病也不给死人看病,倒不是别的什么特殊原因,纯粹因为他医术太差,当年我们的师父差点就把他逐出师门。” 陆安然知道后面必有转折,否则也不值当雷翁特意提一把。 果然,雷翁话锋一转,“不过他在做药制毒方面的天赋无人能及。” “有多厉害?” 雷翁神秘一笑,“化尸粉的威力你见识过了吧?这东西当初还是周同从我这里骗去的,要不然我叫他这么多年周扒皮。” 陆安然瞠目道:“莫非化尸粉出自师叔之手?” “你别想了,这天下再不能做出第二份。”雷翁站起来,望着窗外漆黑天幕,面有晦涩道:“他的脑子坏了,现在不能再做药了。” 陆安然想不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天赋卓绝的人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她等着雷翁说什么,但雷翁没有说更多。 雷翁把叹息咽回去,对陆安然道:“师弟因为时不时发病多年来一直住在深山里,前一阵子他清醒后离家出去,至今没有消息,所以为师要出门寻他。” 陆安然眼眸一转,“莫非上次夫子出远门,亦是为了师叔?” “不错,近几年他病情反复,已经不太好控制了。”雷翁难道语气有些沉重道。 吉庆坊陆府小院大门口两盏灯笼在黑夜里照明,灯火下的人怔怔望着黝黑狭长的小巷子半晌,对身后人道:“夜深了,把灯笼灭了吧。” 春苗用门口长杆子取下灯笼吹灭,跟在陆安然身后往里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从隔壁没有墙的院子溜达过来的鹿陶陶。 见面就问:“黑老头呢?” 陆安然上下打量她,“你找他?” “快说快说,他人去哪里了?” “走了。”陆安然补充道:“出远门。” 鹿陶陶眨眨眼,忽然嗖一下从原地蹿出去,又回了她自己小院。 陆安然本以为就这样了,没想着一盏茶后她的房门被敲响,门口站着扛着包袱的鹿陶陶,诧异道:“你干什么?” “我要出门了,院子你帮我照看着,很快我就回来啦。”招招手,很是潇洒的把包袱往肩膀一甩,踏着夜色就往天空中一跃。 陆安然前后一关联,很难不联想到鹿陶陶是追着雷夫子去了,只是很奇怪两人原本不认识,鹿陶陶何来的这股执拗劲,“夫子行踪不定,你去哪里找他?” 鹿陶陶还没远去,往后丢下一句:“他还欠着我一大笔债呢,我去问他讨回来!” 陆安然不解其意,不过人已经走远,也没人可以替她解惑。 — 三日后,皇帝下旨由兵部统筹造战船五百艘,拟兵工一部分任,即日兴工。 同时授汪游兼任督造,南宫止作副手,届时两人全程参与并监督此项。 不过再正式开始前,兵部要先派人去竭海一带勘察,将战船的图纸绘制出来,拟算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实施。 兵部尚书孙均出列,走到殿中央道:“五百艘战船估价工料银在六百万两左右,部库银两不足……还望皇上从他部拨款,以应造船之用。” 说到银子,其他各部全都偏过身,都不敢拿正眼去看他。 底下官员各种神态尽入皇帝眼中,他抬手一挥,“此事再议,你着兵部先拟定造船图纸,木材人力由当地昌平府提供,其他各府县协助。” 妖书案 第257章 太子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次日,京兆府再贴告示,征召工匠能手数名,工银每月二十两,比之市面足足高了三倍。 聚者揣测,人群里众说纷纭。 有说皇帝要在隔壁的武阳府建造行宫,有说大行工事航运开凿,还有说皇帝要嫁女儿精雕细木。 陆安然等人们渐渐散开,才和无方从对面店铺出来。 她道:“工部不乏能人,若单行宫木器更得心应手,然而京兆府另外向民间招募,只能说明工部对此类事物未曾接触。” 无方隔开行人,她气场凛冽周围像是竖起无形的墙,其他人见了也自发远离,闻之点头道:“小姐猜得不错,皇帝应该是打算造船。” 陆安然微讶,“难道是……战船?” 这会儿两人已走到人少的街道,无方道:“竭海一役虽最后全灭海盗,大宁朝损失不可谓不重,海盗尚且如此,若遭遇小国反扑,将无法估测。” “嗯,未雨绸缪乃长久之计。” 两人同时心照不宣,就如皇帝面对北境的野心来看,未尝不对海域有什么想法。 自从无方归来,陆安然心里感觉顺畅不少,春苗也好,秋蝉也罢,她们两个侍奉得很周到,可很难和她在心灵上达到共鸣,因着两个人没有无方看待事物的眼界和高度。 走到桥下让人拦住去路,来人抱拳弓腰道:“陆小姐,我家主人有请。” 陆安然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身边侍卫匙水。 匙水有备而来,抬手一挥,旁边巷子里踢踏踢踏跑出来一架低调马车,伸手摆了个请的姿势,“陆小姐请上马车。”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口,陆安然颇为惊讶,问外面骑马的匙水,“出城?” 匙水没有多说别的,简单道:“是,陆小姐歇息一会儿,马车到了会告诉您。” 陆安然放下帘子,倒不是很担心,她与太子没有过节,总不至于骗出城杀人灭口,再则心中好奇,不知道太子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不过显然这次陆安然猜错了一半,太子不是故意折腾,而是被贬在城外白杨沟养马。 子桑瑾相较一个多月前清瘦,两颊都凹陷下去,脸部神情严肃,眉间沉郁不散,见到陆安然才露出一分好颜色,撑着木制拐杖道:“辛苦你来一趟。” 陆安然跟着他进屋里,匙水和无方各站门口一边,待房门关上,子桑瑾将木拐杖往旁边一放,说道:“本宫如今在这里当差,不好随意回城,故而只能喊你来。” 子桑瑾在帝丘除匪寇、平山寨,原本大功一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最后因为捉拿红胡子出错导致帝丘道场伤亡惨重,皇帝一怒之下差点褫夺太子封号。 幸好众臣联合起来请奏,规劝皇帝储君一事兹事体大,未免影响朝廷社稷不能轻易下定论,而且兽潮出现本是意外,绝非太子之过。 好说歹说,最后皇帝将太子贬来白杨沟当一个马步军,负责军马养护、训练及调配。 陆安然以手背抚平膝盖上衣裙布料,心里想着,虽然太子没有母家靠山,如今看来多年来亦经营不少人脉,关键时刻起到作用了。 一人汲汲营营,可想行路艰险。 或许共患难交心过,再见到太子,陆安然冷然的心稍微泄露出一丝世道艰难的共鸣。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一哄而散,她循例问道:“太子伤势可好些了?” 子桑瑾微颔首:“御医说幸好你当时包扎到位,骨折愈合后不会出现异样,多养些日子无妨。” “太子鸿运傍身,当诸事皆宜,凡百谋望,功名可相期。” 子桑瑾略抬了抬眸子,“你还会卜卦相面?” 陆安然默了一瞬,“太子亦可当作臣女的安慰。” 子桑瑾哑然半晌,摇头轻笑道:“你要用作安慰,何不直接说你略通相术,也好让本宫深信不疑。” 陆安然轻轻摇头,“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人生各有精彩,绝不困于宿命二字。” 子桑瑾犹如被当头棒喝,一直缠绕在他身上各种复杂的被他自称为命运的网在某一刻裂开了一条缝隙。 他禹禹而行,苦苦挣扎不得解脱,却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由一个不相熟的小女子给予慰藉,冰冷的心也因此被熨烫了一小块地方。 恰好有天光落在眉上,连沉郁都散去一大半,他含着笑道:“你不该当仵作,这份口才,当女夫子更佳。” 不过很快又把话收回来,“还是仵作吧,本宫这儿确有一桩事要你帮忙。” 陆安然清眸淡扫,很快领会道:“验尸?”总不至于让她一个仵作来治病。 子桑瑾敛去笑容,神色重新变得严峻,“是的,我身边的匙水你见过了,他手下八人,平日担负东宫安全事宜。” 侍卫分明暗两种,像匙水就是放在明处,还有的从小被培养成暗卫,或许一生见不得光。 “本宫来白杨沟除了带匙水和花嫁外,另外只带了两名侍卫。”子桑瑾半低头,眼帘掀开,视线从下往上抬,眼底压着一丝冷冽,“昨晚上其中一个失踪,卯时一刻被发现尸体,距此地三里外的白杨林。” “可是太子派他出去?” “非也。本宫眼下处境你知道,没有道理自寻烦恼。本宫怀疑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故而惹至杀身之祸。”最让子桑瑾在意的是,他想要知道这个发现是不是与他本人有关。 “这些需太子去查,臣女只会查验尸体。” 子桑瑾扶着木制拐杖引路,偏眸道:“自然。” — 尸体暂放在一间空置的杂物房内,门口无人看守,但陆安然隐隐从微妙的风动里感知到附近一定暗中藏着人。 陆安然带着无方进去,子桑瑾就坐在门口手下搬来的太师椅上,当门一关,隔绝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花嫁端来一碗药,子桑瑾用抗拒的眼神看着药碗,但喝的时候却无比痛快,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把碗递回去。 花嫁接了碗,低声道:“太子,查不到。” 名义上是宫女,实际上花嫁掌握着东宫所有的情报网。 事情一出,子桑瑾头一个怀疑淑妃和皇后两家,但从花嫁派出去的人搜罗回来的情况看,淑妃忙着在《闺德图说》上做文章,皇后暂时没有任何动静。 这么说也不是很准确,因为皇后最近忙着给自家侄女和南宫止拉郎配。 “不是他们……”子桑瑾缓缓捻摩着指腹,黑眸半敛,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许久,一只白鸽展翅飞来,花嫁朝外伸手,鸽子便乖巧地停在她的手心。 从荷包里倒了几粒吃食放在手心,待信鸽啄走再振翅飞走后,花嫁打开手里卷成细条形状的纸条。 看完后面露惊异,情绪波动太大引得子桑瑾注意,问道:“怎么了?” 花嫁双手递上纸条,“太子,柳相在赤城失踪。” 柳相知名为出外巡查,但显然东宫的情报还不错,将他其实远赴赤城的事查了个一清二楚,包括皇帝暗中派了一万‘新军’在赤城莫名其妙没了。 子桑瑾两指捻着纸条往上一抬,“连柳相知都不见了,鬼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花嫁掏出火折子把纸条点燃成灰,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传闻鬼城藏在最罕无人迹的荒漠当中,当每年沙尘暴来临时鬼城跟着露出面目,任何一个见到鬼城的人都会被它吞没。” 只是无人知道鬼城从何而来,被他吞噬的人又去了哪里。 子桑瑾按着鼻梁往后靠,“柳相知出事,父皇一定会派人前去调查,你让我们的人注意点,不过暗中还是查一下柳相知出事的地点及原因,最重要务必探明人是否还活着。” “是,奴婢这就传信回去。” “还有……”子桑瑾抿着下唇道:“尽力找到人。” 柳相知身为皇帝心腹不偏颇任何皇子,但也曾多次出面维护子桑瑾,另外他日若有当朝丞相助力,朝堂之争就赢了一大半。所以于公于私,子桑瑾都不希望柳相知真出事。 这方商量完毕,紧合的门被打开,陆安然套着鹿皮手套的手端着一个木托盘出来,抬眸扫了一眼,道:“他体内有毒。” 这名侍卫死后胸口被挖了一个大洞,心脏都被凭空挖走了,死相相当凄惨。 “难怪,本宫想着以他功夫虽不可能打遍天下,但不至于这么容易让人近身杀害而毫不反抗,原来是中了毒。” 花嫁盯着陆安然托盘上未知名的物体,“先中毒然后挖心吗?” “不,我检查过他伤口附近的骨头,上面有利器刮过痕迹,所以应当是利器穿胸,上面涂抹有剧毒,之后毒发被掏出心脏。” 花嫁声音有些不稳,“难道挖心的时候他还活着。” 陆安然看过去,平静的说道:“因为挖心和毒发几乎同时发生,我不在现场,无法精准判断。” 花嫁有些难受的偏过头,他们所有人都有着为主子鞠躬尽瘁的决心,但真的面对同僚和朋友的死亡,始终无法做到漠然以对。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陆安然淡然的嗓音再次响起,“既然已经置人于死地,凶手为何多此一举。” 子桑瑾眼眸微闪,拧眉猜测道:“凶器?他怕我们从凶器上认出是谁?” 花嫁将喉间酸涩咽下去,“这样的话,很难再查到线索。” “可以问问它。”陆安然指着托盘上的物体。 子桑瑾有些不好的预测,“这是?” “死者的肝脏。” 子桑瑾:“……” 陆安然解释道:“凶手可能不太了解,毒性发作越快,对内脏损伤越严重,我把它带回去切下来泡在药粉里面,或许能提炼出死者中了哪种毒药。” 子桑瑾并非嫌弃,只是无法坦然和部下身体里的一部分靠这么近,仍保持着得体的仪态道:“烦劳陆小姐,本宫静候。” 妖书案 第258章 灵光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回去的路上,陆安然提出去白杨林看一下,匙水考虑过后让马车等候在山脚下。 白杨成林,微风摇摆树叶,树干笔直仿佛入云端。 由匙水领路,很快找到暗卫被杀害的位置,地上落叶犹可见血迹。 “没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匙水显然已经探摸过周围情形,拍着树身道:“我手下八人都经过严格训练,一切以太子安危为先,绝不轻易私自行动。” 陆安然听明白言下之意,“除非有不得已的特殊情况发生。” “是,但就算是那样,他们身上带着内部联络响箭,可是昨晚我并无收到任何讯号,而后今晨发现,他身上的响箭不见了,照理说一定发生过打斗才对。” 无方跃至树上方观察,又跳下来,走到旁边绕一圈,回来后摇头,“没有痕迹。” 匙水无奈道:“我早上带人搜查过,凶手好像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一丝一毫的踪迹留下。” 陆安然点头蹲下,翻动地上的几片落叶,“从出血量以及血迹喷射范围来看,这里确实是第一行凶现场。” 匙水皱拢眉头,“这么说,这个人的功夫高到我们无法想象。” “不一定。”陆安然在这里找不到有用的东西,起身望向周围,道:“或许只是我们一叶障目,再往前走走。” 直到快走出白杨林,无方忽然开口道:“这里。” 匙水跑过去,见她从树上扯下一片树叶,不过树叶并不完整,只剩下一半,“莫非这是被剑气所劈。” 无方不答,顺着树叶被劈走势找到旁边另一棵树,其他两人跟着走到面前一看,发现树枝上有一道很细很细的划线,露出里面浅白色内皮。 匙水佩服道:“姑娘好眼力。”他们一群人可是找了大半天都没有任何发现。 无方冷冰冰道:“他们在这里交手过。” 以此为中心,不久后匙水在几丈外找到了死者遗落的响箭,但是并没有因为这个发现而高兴,相反更加为未知的闯入者心忧。 不知对方目的,欲寻太子不利,还是目标在这披军马身上。 换句话来说,如今太子负责军马,若是出了问题,最后仍旧是太子被问责。 比起匙水忧心忡忡,无方和陆安然少了这些负担,见这里不能找到更多线索便打算打道回府。 “那里是什么地方?”陆安然在树和树的间隙,看到一座建筑物,干脆绕出去,指着远处问道。 无方不清楚,幸好匙水自小在王都长大,对各地都很熟,一眼就认出来,“原是灵光寺,如今应是荒废了。” 陆安然意外,“这就是灵光寺。” “陆小姐也听过灵光寺啊。”匙水想到某些传闻,瞬间了然,既然云王府世子身任提刑司司丞,想来陆安然从他那处听来,他道:“灵光寺智灯被抓后,整个寺庙名声就臭了,剩余的僧人很快散了个干净。” 陆安然提议,“既然离案发地不远,不如前去看看。” 匙水没有意见,“正有此意。” 陆安然想起一面之缘见过的安静祥和的大和尚,又念及三四日前承恩小和尚思念师父而哭哭啼啼,再与大家口中奸杀妇人的恶徒放一起,总觉得不是一个人。 自匙水从其他护卫军耳中听说陆安然如何如何于裘霸手中救下太子,加上如今又帮着太子查凶,心里对陆安然有几分感激,听到她有疑惑,便解释道:“当日那位妇人刚死了丈夫,在灵光寺请了长明灯,原本像她这样单身的女子不适合独自留宿在寺中,不知怎的,智灯和她说过几句话后,当夜就留下了。” 说了什么自然无人知道,后来智灯被前任提刑司司丞审问,他却闭口不谈,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 “妇人死在智灯禅房内,身下全是血,官兵破门的时候,智灯站在房间中央,直接当场抓获。”匙水顿了一下,含蓄的说道:“后来仵作验尸,妇人下体破裂的厉害。” 陆安然点出其中问题,“此处离城少说三十里,官兵怎么来得这么快。” 匙水手指一方,“灵光寺五里附近有个驿站,当晚盗贼在那处出没,官兵一路追踪到了灵光寺,误打误撞给撞破了。” 说到这里,三人靠近灵光寺,却同时停下脚步。 灵光寺不大,杏黄色的院墙,一半掩映在参天古木之下。 初秋山中落叶多,青灰色瓦片几乎被枯叶覆盖,杂草肆意疯长,即便上锁的两扇门缝都不放过,拼了命的往外挤。 整座寺庙衰败寥落,充满着垂垂朽已的暮气。 这些陆安然用眼神一扫而过,最后把目光放在台阶下另两位不速来客身上。 女子年轻秀丽,模样标致,皮肤呈小麦色,看上去健康充满活力。她的双手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双眼睛正正看过来,不知是否因为眼眶凹陷,显得眼神尤其阴鸷。 “陆姑娘。”女子看到陆安然露出一丝欢快笑容,“又见到你了。” 陆安然颔首示意:“禾禾姑娘。” “没想到你也来这里。”禾禾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想到什么赶忙介绍道:“这是我父亲,我们来王都看……探访故友。”本想说看病,但想到父亲介意,话到舌头临时转了个弯。 禾禾的父亲双手拄着拐杖,陆安然粗粗看了眼,就算裤腿空旷,依旧能看出双腿已经有些畸形。 陆安然对着他微点头算作招呼,“你们的故交是灵光寺的人?” 禾禾懊恼道:“是啊,没想到寺庙都关了,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上次都来过一次,父亲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她父亲平时都靠轮椅代步,可灵光寺在山当中,木制的轮椅不好推行,只好拄拐前来,相当不方便。 “走了。”中年男子催促女儿,一点也没有和陆安然他们招呼一声的打算。 “父亲……”禾禾还想说什么,但她父亲已经撑着拐杖迈步,因怕他摔倒,只好小跑跟上,不忘转头喊话:“陆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先走了。” 父女俩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艰难。 匙水试着提议道:“既然是陆小姐的朋友,不如我们用马车送他们一程。” “不用。”陆安然心思清明,一眼就看出禾禾父亲绝不会接受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他们能来就一定能走出去。” 无方已经在灵光寺周围转了一圈,此刻回来道:“没有人。” 既然凶手不曾到过这里,他们三人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用处,转身朝马车停留的地方回。 — 陆安然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药房内,一天一夜,中间只让春苗送了两趟吃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开门出来。 春苗赶忙放下手里摘的菜,“小姐可要休息会,奴婢去给您打水洗漱,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不能吃太多,要不然晚饭该吃不下了。” “打水吧。”陆安然往房间走,“洗一下我要出门。” 春苗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如没要紧事,小姐还是睡一觉吧,不然身体撑不住啊。再说了小姐的腿才好两天,总不能再让它发作一次,小姐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去就是。” “我缺一味药材,需得去药堂。” “奴婢帮小姐买回来。” “不行,那药材少见而且有毒,只能我亲自去。” 春苗劝说无法,在陆安然换好衣服后,给她梳头的时候帮着按揉缓解少许,嘴里讨乖道:“无方回来后,小姐出门都只带她,奴婢和秋蝉失宠了。” 陆安然顺着道:“是啊,无方能文能武。” 头发半干,春苗灵巧的手将长发挽成发髻,笑着道:“不过无方肯定不会梳妆挽发,小姐上哪里去找发髻梳的这么好的丫鬟呀,是不是小姐?” 陆安然看着铜镜,嘴角刚扯起一丝淡笑,右脸皮肤跟着被拉扯,半边在笑,半边似哭泣,原来的笑也就跟着消失了。 从前也对镜自照,陆安然并不觉得如何,美丑好像对她来说一向不重要,但行前路,莫顾风雨,世间种种表象,不过过眼云烟。 只是,最近午夜梦回,总有各种妖娆妩媚的女子脸庞频频闪现,如同符咒,萦绕不去。 春苗见陆安然忽然低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安静地插上发髻,手足无措道:“奴婢不是真的嫉妒无方,奴婢知道小姐不会抛下奴婢,奴婢……” “春苗,帮我把蒙面的布子拿来。”陆安然打断她。 春苗替陆安然小心地挂在耳后,抬眸看到陆安然一双黑眸幽远沉静,此时里面多了些耐心和温柔,“好好看家,今天晚上想吃冰糖绿豆粥。” 春苗马上笑开,“诶,好,奴婢记下了。” 收拾浴桶到一半,春苗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手,心里想着,比起在蒙都的时候,小姐现在人情味更浓了,但她最近好像不快乐。 被春苗看透本质的陆安然连着去了几家药堂,终于在其中一家找到她所需药材,虽然这种药材晒成干成效会降低许多,但她没有更好选择。 刚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坐马车,头上一样东西砸下来,多亏这回身边的人是无方,她左手一抬抓在掌中,居然是一只酒杯。 同时,激烈的争执声从上面传来。 妖书案 第259章 雾母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品香名字取得响亮,实则酒楼不大,缩在各式各样光鲜亮丽的大招牌当中,门户陈旧破落。 上下分两层,楼梯狭窄,因为年份久远大堂昏暗,桌子连带着上面的竹筒都覆盖一层经年不去的油腻。 经常来光顾的自然也是附近手头拮据又没事爱好喝两口的底层百姓,叫上一壶酒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能喝大半天,反正掌柜也不会催促。 不过最近多了些生面孔客人,那就是参加今秋乡试的考生。 因为法华寺出了命案,抄书暂停几日,这群学子里其中一位出钱将人喊出来凑了一桌,周青严和满骞也在内。 出钱的人叫周济,家里有些小钱,他去抄书纯粹冲着或许有机缘能结交个朝廷大官,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得见传说中负责此次抄书事宜的南宫少辅。 因着周济请客,桌上众人很识趣地绕着他恭维一番,之后逐渐扯远,说到法华寺互殴致死的两位学子。 周青严喝了半杯酒,对他们口气轻飘飘地提及死者感觉不舒服,和满骞交换一个眼神,打算再坐片刻就随便扯个借口离场。 谁知话题一转,周济眼眸闪了闪,做作的叹口气道:“江磊和刘平川倒也罢了,吴炳昌着实可惜,若参加这次的乡试,怎么也能博一个举人吧。” 吴炳昌是武原府案首,周济同样也是案首,不同地方出来的天之骄子聚集王都,少不得要被拿出来做比较。 当场有学子讨好周济说道:“吴炳昌性格古怪,只会死读书,我看上次院试他就是凑巧蒙对了题目,真到了考场见真章还不一定如何。” “对啊,我看过他写的文章,不过尔尔,和周兄你天壤之别,或者连我都不如。” “哈哈,吴炳昌估计就是怕无颜面对乡试惨败,故而投河自尽,这样的性子能当什么官,难道百姓上堂他有处理不了的,现场来个一哭二闹吗?” 众人一阵哄笑,周济握着酒杯站起来,充当和事佬,“诶~死者为大,大家还是不要拿作笑谈,来来来,喝酒喝酒……” 周青严猛的起身,一口气把里面酒喝完,敷衍的拱了拱双手道:“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周青严,你什么意思?”其中一个学子吊着眉梢道:“吴炳昌都死了,你还巴结着不放啊。” 周青严忍无可忍,手掌重重拍在桌上,“口口声声拿死者消遣,便是你们读书这么多年的礼仪教养吗?” 桌面一震,上面放菜的碟子跟着腾空跳跃一下,其中被周青严袖子扫到的空酒杯,就这么从窗口飞了出去。 满骞惊呼一声:“不会砸到路人吧?” 往外探看,底下空无一人。 学子被当面拍桌脸上无光,和周青严争执起来,周济从中调停好不容易分开,周青严从袖子里掏出自己这一份银两扔在桌上,铁青着脸甩袖离开。 满骞急急忙忙追出去,“周兄,他们说话难听,你不要放在心上,总归考完试分道扬镳,切莫因此影响前程。” 周青严深吸口气,下了楼梯转头道:“我就是听不下去,让之不喜结交,但不论谁在学业上遇到难题,让之哪一次不是尽心竭力,尤其是丁余声,当初怎么求着让之不说?如今竟一点也不念好就算了,还要背后挖苦编排一顿。” 满骞摇头叹道:“世态炎凉,大抵如此。” 大堂柜台前,两人迎面撞上两名女子,其中冷冰冰面无表情的他们不认识,另一个蒙面的小姐却都见过两面,虽然两次见面都有人死。 周青严散去满脸怒气,作揖道:“陆小姐。” 陆安然微颔首,旁边无方递上空酒杯,她道:“酒杯上有松烟墨味道,刚才问过掌柜,今天只有楼上一桌有学子来吃饭,是你们的吧?” 周青严脸上出现困窘,表达歉意道:“莫非伤到小姐,我愿赔付医药费。” “无事,酒杯还你,望日后行事谨慎。”周青严为人和态度都不错,陆安然不想为难他,对着无方一点头,两人相携从一品香出去。 周青严想了想,快走两步,在跨出门槛时追上人,“可否请小姐留步,在下只问一句话。” 陆安然清冷的眉目看过去,眼睑半敛,黑眸平静淡薄。 “日前我拿了让之的家信去提刑司,不知大人那里有否发现?” 陆安然道:“我不清楚,你应该去提刑司。” 周青严以为她和官府这么熟,即便不是官府的人也差不离,明明碰壁,反而面带惭愧道:“在下莽撞了。” 往后转头想喊一声满骞,结果发现他站在街面上发愣,“满骞?” 满骞迟疑的拧着眉头自言自语,“……好像是啊。” “怎么了?” “刚刚有个人……”满骞顺了一下语言,道:“我以前见过明明是个女的,怎么变男的了呢,应该不会错,他们还说千赤国的话呢。” 陆安然本来都走了,骤然停步转回来,“千赤国?” “对啊。”满骞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太懂,吴兄说的,当时我们几个一起去采买笔墨纸砚,只有吴兄一人略懂两句。” 他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哦对了,我还不小心捡到了那位姑娘的一样物件,后面找了几次没找到人,东西还留着呢,早知道今天凑巧遇到,就带在身边了。” 说到千赤国和姑娘,陆安然立刻联想到糖坊廊遇到的古怪兄妹,会不会是他们? “那样物件,可否让我看一下?”陆安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道:“我和京兆府的袁大人比较熟,可以帮你找失主。” 满骞一听就应了,“我怎么没想到,不如小姐替我直接交给京兆府吧。不过东西放在法华寺,小姐什么时候方便了都可以让人来取。” “这倒不急,你还记得见到的姑娘与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吗?” “千赤话我们不懂,吴兄无意中听到一句,好像在说找人还是找什么东西。” 陆安然眼眸微动,当时她的确听到那位女子问他兄长一句‘阿兄,人找到了?’,既然如此,满骞他们遇到的女子的确就是那对兄妹。 双方在一品香酒楼前面辞别,陆安然和无方说起她的怀疑,“若真是千赤国的人,他们混迹王都,肯定另有图谋。” 无方点头表示同意,又道:“之前有消息称,千赤国国主原打算秋后亲赴王都给皇上贺寿。” 每年秋收皇帝寿诞,也是千赤国进贡的日子。 “千赤国虽小,但他们在制作器械用具上很有天赋。” “嗯,而且千赤历代住在海岛,如有水战,人人可充当水师一员。” 陆安然望着路边店铺挂在外面的各色幡子,眸色微暗道:“蜗居海岛百年不动,但始终对我中原大陆存觊觎之心,如阴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 — 又一个晚上通宵不眠,陆安然从死者身上切下来的肝脏分离出一种毒素。 “此毒提炼自一种名为雾母藤的植物。”陆安然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双手,边和无方说道:“这种植物食肉,它外观艳丽具有迷惑性,根茎长满尖刺,一旦有动物被尖刺戳破,毒素即刻麻痹全身。” 无方记下,问道:“如果只是中毒并不会致命?” “它相当于一种慢性毒药,会逐渐攻击内脏,即使及时解毒,对内脏的损失也不可逆。”最重要的一点是,“雾母藤只能在海岛生存。” 只在海岛上长出的雾母藤,突然出现在王都的千赤人,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 陆安然洗好手,用干净的软布慢慢擦拭,“无方,你亲自去一趟太子那里,我画了一张雾母藤的图,你一并带上。” 连轴忙了两三日,一旦松懈下来陆安然才发觉身体疲惫至极,匆忙吃了几口饭就回房休息,一觉睡到天黑。 房间黑漆漆的,陆安然摸黑将油灯点亮,正奇怪春苗和秋蝉总该守着一个,门扉被轻叩,随之春苗的声音响起,“小姐,您起来了吗?” 秋色含露,寒气初现。 陆安然披了件外套穿上鞋,察觉春苗神色不对劲,也不问,一个眼神看过去,春苗就扛不住了。 春苗帮她系好带子,低头道:“小姐,观侍卫来了。” 包括云起在内,提刑司诸人多日不曾来,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多少都明白,定是两位主子间闹矛盾了。 谁知陆安然听了表情平静,淡道:“嗯,无方回来没有?” “回来后又出去过,现在又回来了。”春苗拗口地说着。 陆安然换好衣服打开门,无方就站在门口,拿出一个小木盒递过来,“太子说这次麻烦小姐,他心中有数了,这是一点小心意。” 盒子一开,满堂辉光,玉润莹白,将春苗一双眼睛都照亮了,“好大一颗东珠。” 陆安然盖上后塞到春苗怀中,“收着。” 春苗听自家小姐漫不经心的话,总觉得哪一日这颗东珠会变现成银票,最终叫银楼这个大嘴吃了去,因而委婉说道:“小姐,这,太子送的东西,咱们不好典当。” 陆安然差点气笑了,“下回我会记得先把你典当掉。” 一下台阶,观月笔直地站在桂花树下,与歪脖子桂花树形成鲜明对比,见到陆安然一抱拳,态度恭敬道:“陆小姐,能否麻烦你去验个尸。” 陆安然眼眸半抬,清黑的眸子在冷月下凉淡如秋泉,“公事还是私事?” 观月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不愿意,还是实话实说道:“私事,不方便提刑司的仵作出面。” 出乎预料,闻言陆安然只轻轻颔首:“稍等片刻,我准备些东西带上。” 妖书案 第260章 添误解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观月带着陆安然到了城东另一处私人宅院,藏在众多房屋之间,有种曲径通幽的隐秘。 观月轻叩三下,很快有人来开门,陆安然看了,是个很普通的老者,领着三人绕过前院房子来到后面柴房。 月色融融,被灯火一撞,投射出的光影斑驳陆离,陆安然视线所到处,已有人站在那边。 听到脚步声,他从树下走出来,月光成束全打在他身上,好像整个人会发光。秋风荡漾,吹拂开肩头墨发,然而比之更张扬的是他的脸,容色可倾城,桃花眼微微上挑,黑眸撩动,带着一股妖气。 观月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世子。” 云起随意‘嗯’一声,目光看向陆安然,“你来了。” 陆安然余光瞥过云起左侧的洪芙,轻轻点头算应答,开口道:“死者在哪里?” 观月额头似有冷汗冒出来,快走几步打开一扇门,“陆小姐,这边。” 率先进去点亮明烛,陆安然在旁边撒上药粉,取了一小块姜片含入嘴中。 洪芙不知何时迈入门槛,“上次我和姑娘配合默契,这回能不能让我旁观学习,我仍旧帮你做记录。” 陆安然带上鹿皮手套,无可无不可的说道:“随你。” 洪芙拿起桌上纸笔,语怀感叹:“空读几年书,早知如此,不如学一门技艺,比如陆小姐这般,学以致用。” 陆安然掀开白布,先是一愣。 观月在旁道:“死后面部不对,才发现上面覆了一层面皮伪装。” 现在暴露的一张脸犹如被开水泡过,面部凹凸不平,血红翻白,青筋游走,看不出本来面目。 陆安然掰开死者眼睛嘴巴查看,手指一寸一寸沿着额头往后摸索,将整个头摸遍后解开衣服,胸口上愕然一个血色黑洞。 观月解释道:“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到了野外发现这具尸体时,已经没有呼吸,致命伤应该是这处,但没有见到凶器。” 陆安然听着不作应答,语气波澜不惊的说道:“你将他衣物除去,我要检查全身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 观月和洪芙抢了无方的活,她退居屋外,双手合胸抱剑,磕目半靠在秋槐树上。 “伤势无大碍了?”云起不知何时走过来,问道。 无方睁开眼睛,黑眸折射出一道冷光,“自有人禀告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云起握着玉骨扇轻拍手心,“好不容易养了几分人情味,怎么从帝丘回来又全没了。” 无方放下手,拇指按在剑柄上,面无表情道:“她是谁?” 云起往后看了眼,勾了勾嘴唇,随意道:“师妹真不知道?” 无方盯着他,仍旧表情稀缺。 “奉城私塾夫子洪荣元之女,来王都状告他人剽窃她父亲文章。” 无方点头,与她今天去查到的内容差不多,“之后呢?” “什么之后?” “若告赢。” 云起含笑道:“皆大欢喜,各回各家。” “《闺德图说》由淑妃牵引,皇帝亲下旨意,现如今满朝奉行。”无方问道:“世子现在为了她甘冒不韪准备推翻一切?” 云起左右摇了摇扇子,“错了,袁大人接的案子,该袁方头疼。” 无方清眸淡撇,“人在提刑司。” 云起摊摊手,“我好心收留也没错吧。” 无方看了他半晌,重新抱剑往后靠,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你一个,苏霁一个,你们越发不拿我当回事了啊。”云起轻轻一笑,转首黑眸对上冷月,笑意逐渐散开,波光坠入漆黑底部,像是深渊一直往下沉。 — 洪芙跌跌撞撞跑出来,扶着树干呕好一阵子。上次不过是检验尸体表征,这回陆安然拿柳叶刀一割开死者肚子她就受不住了,为了面子强撑着才支撑到结束。现如今早已腿软发抖,胃里翻江倒海。 云起让观月搬了椅子给她坐下缓解,又倒了杯水递过去,“非你所长,何必勉强。” 洪芙将微凉的茶灌入口中,这才好受许多,红着眼眶勉强笑笑,“我总不能白吃白喝,也想力所能及做点实事。” 另一边,无方去井里打水,陆安然倒了药粉在鹿皮手套上轻轻揉搓,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根手指都擦的格外仔细。 观月两边看看,直接把水壶拿在手里走过来,“陆小姐受累,喝杯水歇一会。” 借着灯火都能看到茶水不温,没有一丝热气冒出,摇头道:“过晚不宜食凉茶。” 观月垫着茶壶心想,这哪是适不适合,要看谁端茶倒水吧? 他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陆小姐,女子适当的时候柔弱些,未尝不好。” 手上药粉都被搓没了,陆安然取下鹿皮手套,抬眸看他,一双眼睛目光雪亮,在夜色下尤为明晰透彻。 她反问:“为何要为他人轻易改变自己?” 观月吸一口气,“原是卑职肤浅了。” 无方过来挤开观月,虽然她同以前一样没有表情,但观月就是无端感觉被针对了。 “他的死因是利器射穿胸腹内脏破裂大出血。”管家上了热茶,陆安然端起来喝下一口驱散夜间降临周身的湿气,抬眸看向众人,道:“从伤口可判别为三棱形状的箭矢。” “弓箭?”观月疑惑道:“说明凶手在三十丈范围内,可我们的人一点也没有察觉。” 陆安然转向他,“有一种箭,不管是速度、力度还是射程都在弓箭之上。” 无方摆着一张面瘫脸,声音微冷道:“弩箭,射速快,威力更强。” “不错,他的胸骨骨裂,呈凹陷状,皮肉被倒刺刮出条状印痕,可证明箭头从胸口穿入,撞击骨头并击碎内脏,而后让人倒拔出体外。”陆安然平缓自叙道。 观月思索着:“弩箭虽然射程高于弓箭,但最远也不过五六十丈,我们的人从听到动静到赶过去用不了太久时间,照理说他逃不了那么快。” “那是相对于大宁朝的弩箭来说。” 云起微微侧头,灯火拢着一双黑眸光影灼灼,“据闻千赤国有一种最新弩箭,迅疾如风,射程远至一百二十多丈。” 观月心惊,道:“难道说那几个行踪诡谲者,当真是……” 陆安然忽然出声打断他,“世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云起眼眸微动,扬起嘴唇,“好啊。” 说是私话,无方只稍微挪开几步站在树后,观月退至屋檐,显然大家心知肚明,唯有洪芙是外人。 陆安然接上前话,捧着茶杯道:“世子是否还记得糖坊廊偶遇的那对兄妹?” 云起垂眸一笑,笑得陆安然略感莫名,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摇头道:“没什么,我以为你要同我说些观月和无方不能听的私密话。” 陆安然坦然道:“倒不是有意避开他们,只不过那位洪芙姑娘非知根知底,有些话不太适合说。” 云起认真起来,“既提到千赤国,你认定那对兄妹不是本朝人,而是来自海岛千赤?” “早前太子请我去验尸,死者胸口破一个大洞并且心脏被挖,最重要的是,我在他体内发现了只长在海岛上的雾母藤。” “你私底下还和太子有联系?” “这不是重点。”陆安然一语带过,“另外,昨天我和无方出门偶遇周青严及满骞,你应该对他们有印象,就是跳河死的吴炳昌的同窗。” 云起眉头微拧,“记得。” “满骞跟我说她见过那位女子,而且吴炳昌亲耳听见女子当时说的千赤国语言。” 云起撇开脑海中其他想法,正色道:“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那对兄妹。” 陆安然问道:“世子派人跟踪他们,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 “除了行事有些鬼祟,平日只在不同酒楼茶坊出入,真要细查,那些店铺还真就做正经买卖。” “旁边小偏房的死者是何人?” “这人不是那对兄妹身边的人,起码根据我的人这几日观察,没见过他们身边出现过类似人物。” 平时他们在王都各条街窜来窜去,结果今天忽然间出城了,因为王都城外是一片空旷地,俨然不适合藏匿,暗卫无法靠太近。 “直到城郊树林,待暗卫发力追上去,突然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第一时间赶去一看,只在地上发现一具尸体,并无第二人。” 两人心照不宣,“不管如何,与那对兄妹脱不了干系。” 陆安然想起来一事,“明日我让无方去法华寺从满骞手里将物件取来,说不定能确定他们两人身份。” 云起握着玉质扇柄沉敛眉目,轻声自语:“王都水深,若真有千赤国在当中搅一搅……”还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该说的说完,陆安然起来告辞。 云起道:“你真对我这么放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安然半垂眸,声音平和道:“以立场而言,蒙都和盛乐郡始终如一。” 看着她转身,云起黑眸内波光沉浮不定,明明用着调侃的笑音,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自然,不像蒙都和王都,虽都占了同一个字,却南辕北辙,终有兵戎相见一日,所以还当自省,以免同未来的敌人走太近,日后徒留伤怀。” 陆安然脚步一滞,没有转回身,微微偏头,目光逐渐幽黑,凝聚起一股瑟瑟秋寒,于语气里带出淡淡讥诮,道:“世子言重,我不是每见一个人中英才都必须贴着人不放。” 妖书案 第261章 动情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和无方踩着月色回到吉庆坊,沉思了一路,将心中疑惑问出来,“虽然弩箭射程远,可以避开云起身边暗卫。但死者身上没有箭矢,凶手想要拔走不是照样要靠近吗?” 无方沉吟道:“有一种暗器,尾部打上一个小孔再系上绳子,打飞出去还能拉回来。” 陆安然眼睛被月光照亮,“为何?” “对一部分江湖人来说,兵器是独属于他们的身份象征,大家可能没见过他们的人,但一定能认出他们所用兵器,以及兵器在他人身上造成的痕迹。” 举一反三,陆安然意会道:“所以凶手也一样,收回箭矢的目的是怕别人通过兵器认出身份。” “如果小姐事先没有怀疑过他们可能是千赤国人的身份,恐怕我们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到。” “对,而且我怀疑杀害太子手下和今日的凶手是同一人,只是这回他来不及抹除伤痕。” 无方指出其中不同一点,“今日死者身上没有中毒。” 陆安然敛眉思考道:“难道是突发状况来不及准备?” “这些话,小姐没有和世子说。” 陆安然点头,“只是我的猜测,不在仵作的范围,另外我相信世子心中早有明断。” 无方送陆安然到房门口,推门时说道:“小姐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清醒。” 陆安然垂目,嘴角扬起淡淡浅笑,模棱两可道:“是吗?” 两人约定好明日无方先去法华寺取东西,之后再去发现死者的地方查看一下。 然而早上无方刚出门,多日不曾听闻的狗吠声突然在大门口响起,春苗探头往外一看,墨言黑着半张脸抱胸一脸傲娇,“快叫姓陆的出来。” 路上,墨言挠挠脸,没话找话道:“你别以为我高兴给你当马车夫,我才不是自愿的,都是世子让我来,说你肯定想去案发地一趟,绝对不是我主动要求来给你赶马车的,知道吗?” 里面没有回话,墨言扭着身子偷偷往后看,随着马车震荡帘子被风吹得掀开合上,间隙与陆安然清黑的眸子一对上,他立马转回去,当作无事发生般望天。 半晌,陆安然清淡的话语声从里面飘出来,“你赶车的技艺比以前好多了。” 墨言咬牙切齿,“都说了我不是马车夫!” 陆安然看着别扭的墨言,明明嘴上不饶人,但一路行来,马车赶得无比平稳,心里有些发笑——口不对心。 两人到达地方,墨言用马鞭将乱草荆棘扫开,手叉腰高昂头颅道:“我也就一天没看住,就闹出一条人命。”虽然没有明说,语气里全是没我不行。 陆安然蹲在地上拨开枯叶,有时候甚至还半跪下细细捻摩尘土,抓在手指中细闻一番。 墨言垫着脚哼道:“就不能维持住你大小姐的格调。” 陆安然起身拍了拍衣服,“大小姐什么样子?” “衣不染尘,脚不沾地,有事丫鬟扶其劳。”墨言撇嘴,“样样作典范,绝不让人在背后嚼舌根。” 陆安然瞥他一眼,“但你口中的大家闺秀不能手执柳叶刀给尸体开胸剖肚,不能让死者开口说话。” 墨言哑口无言一阵,压下眉头道:“平时不见你伶牙俐齿,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陆安然越过他走在前面,清冷的眼底闪过微末笑意,心里明白墨言句句嫌弃,但分明是关心爱护。 “你听到王都城人编排我是非了?” “是呗。”才应一声,墨言立马一个激灵,反问道:“你没长耳朵,自己不会出去听啊?” 陆安然点点头:“略有耳闻。” 墨言从侧面看她平静无波的眉眼,犹豫着说道:“陆安然,你难道不会生气吗?” “人有七情六欲,物有百转轮回,既是人生,能容乾坤万物,能纳吉凶祸福,亦能承载喜怒哀乐。” 墨言抓着马鞭在旁边甩了甩,轻哼道:“我看不像,别说女人,你哪里像个正常人,平时不见你多高兴,也不见你有难过的时候,整日一副死人脸,也就我们世子爱往你眼前凑,换个人谁受得住。换句话来说,那日你撞到世子和怡红院的桃红,我还以为你少不得会大闹一场,结果就扔下这么轻言两语走了。” 从那一日到现在,不论是云起还是陆安然都当没发生过的样子,唯有墨言坦荡荡说出来,没有丝毫顾忌,说是口无遮拦,更像是憋久了不吐不快。 陆安然想过,许是她态度不明,许是她性情冷淡,但百转千回,她悟出一条真理,“我从前什么样,日后还是什么样。” 人就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没有接受一半而摒弃另一半的说法,若只看得见他人闪光点,这样畸形的关系最终也走不远。 其实不是没有气性,只是修养压过了心里的悲愤。 昨夜云起告诫她不要太靠近太子,她心里清楚云起说得对。皇帝对太子心思难测,否则不会轻易贬斥,更不会允许蒙都和太子牵扯一起。 但云起以堂而皇之的语气说出口,陆安然心里顷刻间升腾起那日来不及释放的怨气。 云起不懂,她曾经为了说出那番话,费了多大的勇气。 很多人都说她没有善待世人之心,可若这个世界从未给过她善意,又如何懂得怎么善待世人。 相对而言,陆家不是一个很苛刻的家族,但唯有她例外。 从出生那一刻起,祖母厌恶,二婶鄙睨,三婶忌惮,她年幼尝过的所有滋味里,唯独没有善意。 即便后来有父亲的宠爱,可是她总是能看到父亲眼神中宠爱之外的一点东西,好像是愧疚。 时间久了,她性子越发淡,维持着礼貌客气但疏离的距离,既感知不到恶念,也接收不到善念,直到遇到云起这个变数。 “喂,你怎么了?”墨言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说话重了,妥协道:“算了,你这样也行,光是聪明能干这一条就赛过无数女人,反正以后又不是嫁给我,我替你操哪门子心,真是。” 陆安然侧过头看他,墨言捂住胸口,“干嘛,你不要感动啊,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陆安然略无语,道:“差不多。” “啥?” “以弩箭的射程范围,差不多在这个位置,你去附近几棵树上看一下,有没有凶手留下的印记。” 墨言卷起马鞭在手腕上,腾飞起来的时候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这么听她话?” 一个时辰不到,墨言在距离案发地方一百十几丈位置的一棵树上发现了踪迹,“树皮有磨损,还有细枝折断,当时凶手应该蹲在这个位置。” 陆安然比对方位,问道:“从你这里看过去视野怎样?” “正好处于高位,相当开阔。”墨言跳下来,“你在想什么啊?” “如果那对兄妹是千赤国人,他们在找谁?死者又是什么人?” 墨言拖着下巴,“我倒是听说有些影卫被培养起来执行特殊任务,从小就要抹除掉本来面目。” “影卫?和暗卫差不多?”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都是前朝的惯例,这种方法太过残忍,本朝至今未听说谁暗中养影卫。” 陆安然将周围环境尽收入眼,“我感觉这里更像一个狩猎场。” 墨言摇头:“没明白。” “这么远距离的猎杀,任何地方都能做到吗?” “啊,我晓得了。”墨言用手腕上的马鞭蹭着下巴左右摇头,“凶手故意诱人入局,就为了在这里诛杀对方。” “杀人总有原因,选择这里说明对方对这一块地貌相当熟悉,如果我们猜测属实他们并非王都人,更非本朝人,那么他们对这里熟悉的原因就剩下一个。” 墨言眨了眨眼睛,等陆安然说下去。 陆安然才恍然发觉对象换了,不是无方更不是云起,没法和她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只好耐着性子道:“他们很有可能潜藏在附近。” 墨言张开嘴,少顷又合上,煞有介事道:“我刚想到让你抢先说了。” — 两人返城,马鞭在墨言手里异常灵活,轻巧一甩,马车踢踏踢踏走街串巷,在各坊间顺畅驶过。 经过沾拂楼时,墨言看到前面围了不少人,刚让马放缓步伐,忽然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他随意伸手一抓。 摊开手心一看,几颗黑白棋子。 墨言跳起来张望,兴味十足道:“吵架了嘿。”还敲了敲马车壁,“姓陆的快出来看热闹了。” 陆安然掀开帘子刚钻出半个脑袋,一道震耳欲聋的喊声隔着人群传来,“凤倾,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乍听到熟悉的名字,陆安然第一个想法是,这位小祖宗病好了? 墨言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的话,这声音是汤家那位啊。” 上次汤淼和凤倾撞见就闹了一场,想到凤倾被抬上马车时的喊话,这回遇上估计也很难善了。 多数人等着两人闹起来,闹得越大热闹越好看,顷刻秋燥中充满硝烟味。 这时,一道迥异于男人洪亮嗓音的潺潺细语声,像清泉从头上浇灌下来,“一盘棋罢了,不值得小侯爷和汤公子为此置气。如果两位不介意,我可以一心二用,两手各执棋子,同时与你们二人对弈。” 妖书案 第262章 博对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沾拂楼,文人雅客常来往聚首,因此沾上几分书墨味道,成了风雅之地。 尤其去年底,素有才女称号的苏湘湘在沾拂楼大破‘十大棋局’,一战成名,不止是苏湘湘,沾拂楼也跟着沾光。 由而,旁人都说沾拂楼最妙的地方其实是‘沾’这个字。 今日一见苏湘湘,掌柜就很殷勤的主动迎客,楼里专门候着一睹才女风采的学子们不约而同聚拢过来。 推拒掉不少人对弈邀请,苏湘湘刚想去楼上包厢,却有一年轻男子挡住去路。 青年英朗俊挺,眼底几分孺慕,客气道:“苏姑娘,好久不见。” 苏湘湘看清了,微笑颔首:“汤公子。” 汤家一门都是武将,连女子都较其他家的粗豪,所以汤淼尤为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听说苏湘湘才女名号后专门见过一面,果然是他心中属意的类型。 只可惜晚上一步,让祁家抢了先,预先和苏家定亲了。 汤淼原打算让父母去说说,以自家在皇帝那里的功勋怎么都能换一门亲事,结果汤得正将他训斥一顿,为了让他死心甚至拎去军营好好操练了一年半载。 这些丢人的事情汤淼自然不打算说出去,他已经在沾拂楼喝了几日酒,好不容易总算盼得佳人,“我无意中得一残局,不知姑娘能否赐教一二。” 苏湘湘眼眸微微向下,心中举棋不定。 离八月中秋越近,她心里越发烦躁,碍于苏母在旁盯着,两三个月来没有再和大公主及二皇子来往,只是终归不服气,她满腹才华,明明可以站得更高,怎么就沦落到给一个莽夫做妻。 竹心暗中扯了一下苏湘湘的衣袖,苏湘湘回过神来,弯了弯唇角,道:“汤公子盛情,我……” “咦?下棋啊?小爷正有这个兴致,那就摆上一盘吧。” 汤淼皱起眉头,一转身望向门口,正好对上红衣招摇的凤倾。 他笑起来满脸轻狂,眼睛往上瞟,一边走身边的侍从将路人甲全都赶走,大摇大摆的走到汤淼和苏湘湘面前,睥睨人的姿态道:“王都第一才女,勉强有资格跟小爷对弈,小爷今天且给你这个面子。” 王都没人不识凤倾小魔王本性,苏湘湘不敢得罪,只好婉转道:“多谢小侯爷看得起,只是先来后到,我已答应汤公子。” 汤淼脸上一喜,就听凤倾扯起一边嘴角,冷笑道:“怎么?小爷不配吗?” 苏湘湘眼皮猛跳,她虽听说凤倾喜怒无常但没有面对面单独接触过,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还没等苏湘湘怎么回绝,凤倾轻飘飘道:“口头答应又不作数,你现在就回了他。”伸手对着掌柜的勾了勾手指,“哦,对了,小爷不喜当猴叫人围观,沾拂楼我今天包场,你可以让其他人走了。” 别人不待如何,汤淼吃不了这个气,当场怒吼:“凤倾,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四碗水,有本事你碰小爷一下。”凤倾甚至往汤淼眼前凑,笑得尤其不要脸,“不打你就是孬种。” 汤淼面色被气得铁青,震袖道:“是个男人来一对一比拼,我们签个生死状,打死了不准上门闹事。” 苏湘湘不得不开口调停,“一盘棋罢了,不值得小侯爷和汤公子为此置气。如果两位不介意,我可以一心二用,两手各执棋子,同时与你们二人对弈。” 汤淼不舍得仰慕的姑娘委曲求全,刚想开口,谁知凤倾不屑的口气道:“凡事小爷偏爱争个第一,两边各打一板,你怎么不去打桩呢?” 苏湘湘被噎了一下,没想到凤倾这么不给她面子,顿时有点下不来台。 “凤倾,我们出去比划。”汤淼气不过,率先往外走。 凤倾悠悠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倚靠着,对来往路人拍掌道:“汤元帅家好厉害的儿郎,光天化日强迫良家妇女,小爷出于正义说你几句,动不动就要舞刀弄枪,汤家就是这样教子的哦,见识到了。” 汤淼嘴没他利索,更没想到凤倾一开口颠倒黑白,旁边人指指戳戳,他有苦难言,都不知道从何辩解起。 苏湘湘从里出来,“小侯爷误会了,并非汤公子勉强人。” 凤倾调侃道:“原来你们郎情妾意啊?也不对,我记得你要定亲的对象不姓汤好像姓祁呀。” 苏湘湘粉面涨红又转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凤倾笑容一收,脸色立马转阴,“你想说小爷冤枉你?” 苏湘湘怎么说都不对,这会儿看出来凤倾分明故意为之,但想不通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侯爷。 “凤倾,你不要太过分了,男子汉大丈夫逞口舌之争有何用,不如用手里刀枪剑戟说话。”汤淼手掌往竖着的旗幡一拍,杆子让他拔起来握在手里,随便挥舞两下,让在场所有人拍手叫好。 凤倾眼底幽暗,渐渐阴沉下来。 汤淼无意中戳中了他最敏感的一点,从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凤倾享受尊荣奢华,好似人人惧怕退让,但多数人都抱持着此人命不久矣,何必和他见识的心态。 所以,凤倾更变本加厉的捉弄、欺负他人,以此换得心灵上一丝平衡。 汤淼觉得这一招震住凤倾,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脚底运功一跨,两手挥着旗杆向前扫去,顿时尘土漫漫,好大一阵狂风。 看了半天热闹的墨言拍腿挑起,“窝草,凤倾要吃亏,我们要不要帮他?” 不及陆安然说什么,汤淼手里的旗杆已经朝凤倾头上砸去,他不过是吓唬吓唬对方,好让凤倾吃个瘪,日后见面都绕着他走。 哪曾想,凤倾性子倔,旗杆快砸脑袋上了,他也不躲不闪,等下人反应过来只看到一片黑影压下来,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墨言腾空跃起,陆安然扶着马车跳下,她被人群遮挡,好不容易穿过人墙,看到凤倾好好站在那里,不禁松了口气。 陆安然视线转了转,墨言不在里面,刚才及时出手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祁尚。 祁尚一只手挡住旗杆,浑身气场全开,眼睛平和望过来,居然也让汤淼冒出一身冷汗。 凤倾脸庞煞白,目光在祁尚身上瞥过,不领情地轻哼,“多管闲事。” 汤淼心道好险,他不想伤人更无杀心,但刚才那一击下去自己都控制不住,若不是祁尚及时出现,不知道如何收场。 只是一想到祁尚是苏湘湘定亲对象,眼神有些复杂地抱了抱拳,“祁参领。” 祁尚对着他点头,“汤公子。”说着,看向凤倾,“还有小侯爷,王都街头非二位逞凶斗狠的场所,望两位下次莫再冲动。” 叫人当面训斥,汤淼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身无功名,祁尚确是从四品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就算家世比人家高,至少他本人在祁尚面前算不得什么。 只好忍着受了,顶着红脸道:“我和小侯爷开个玩笑,引起大家误会,在此跟众位致歉,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连心仪的苏湘湘都忘在一边。 凤倾上下嘴皮一碰,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缩头乌龟。” 祁尚看向他,“小侯爷,店家的损失,你赔偿一下。” “凭啥?”凤倾伸手指戳了一下祁尚胸膛,“你不要以为我人傻钱多啊,我也是有脾气的知道吧?” 祁尚无奈道:“因为我不用问事由,看到你便差不多知道了。” 凤倾不服气地嘀咕:“枉我替你出头教训这对狗男女,真是白搭这份热血。” 祁尚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小爷懒得搭理你。”一转身,眼睛落到某个点,掀了掀眼皮,语调拽拽地说道:“陆安然,你在看小爷热闹?” 陆安然从人群里走出来,“恰好路过。” 祁尚自认倒霉,掏出银子替凤倾将损失赔偿给掌柜的,回头时正好和站在一旁沉默半晌的苏湘湘眼神对视上。 这对马上要下聘的未婚夫妇客气的互相颔首,淡如点头之交,而后苏湘湘在竹心搀扶下急匆匆离开。 凤倾和陆安然搭话,“鹿陶陶那个死丫头呢,说好了给我看个什么大宝贝,是不是没弄来怕丢人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鹿陶陶出远门了。”陆安然说不清各种原因,只好一笔带过。 凤倾捋了捋耳边头发,啧一声道:“一定是没脸见小爷我。” “陆姑娘,见到你太好了。”祁尚走过来,“正要去吉庆坊。” 陆安然问道:“祁参领找我?” “是的。”祁尚左右看了看,引着人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法华寺那边出了点事。” 凤倾偏要插进两人中间,“喂,背着小爷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祁尚看了凤倾一眼,被后者狠狠瞪回一眼,他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开口赶人,而是对着陆安然道:“之前抄书暂停几日,到今天才重新开始,结果南宫少辅去巡查的时候发现少了人,本来有学子身体不舒服偶尔请假不算什么大事,问题是中午同屋的人回去,发现他居然反锁房门。” 凤倾挥了一下手,“嘁,大白天讲什么鬼故事。” 陆安然知道祁尚话没说完,不急着发问,等祁尚接着说道:“有学子找来人敲开门锁,里面的人没气了。” 陆安然蹙眉:“死了?” “不错,而且死状有些奇怪。”说到这里,祁尚解释他专程请陆安然去一趟的原因,“虽然京兆府的仵作已经验过尸,不过南宫少辅听闻法华寺抄书的学子接二连三出事,之前都是你验得尸,所以想让你过去看看。” 陆安然点头:“可以。” 祁尚松口气,“我让店家去叫辆马车。” 陆安然朝外面打了个手势,偏眸道:“不用,我有专程马车夫。” 墨言耳尖动了动,脸黑了一半,撇嘴自语:“姓陆的太不要脸了!” 妖书案 第263章 受惊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迈进法华寺大门,看到一群人乱哄哄地围成一团,还奇怪抄书学子难道换了僧舍,结果看到面熟的两个护卫按着一个状若疯癫的女子在他们面前经过。 一抬眸对视间,女子整张面容都映入眼帘。 两边脸像是破旧的衣服被重新缝补过,因此留下不同颜色的块状,还有密集爬在结合处的印子,如蜈蚣盘踞着。 最令人惊心的是那双眼睛,阴鸷黑暗,席卷着怨毒的怒火与意欲毁天灭地的疯狂。 凤倾摸了摸手臂,嘶一声道:“这货是定安郡主?” 还好一群人已离开,祁尚压低声音道:“郡主在此修养抄书,昨日闹过一场,不知怎么又跑出来。” 凤倾以食指戳着自己脑门,“她不会脑子出问题了吧。” 祁尚不好编排郡主是非,只当没听见这句话,领着人转了个弯,去往西殿后面的僧舍。 陆安然只听云起说过定安郡主让野兽毁容,没想到毁得如此彻底,即使药圣在世,也修复不好的程度。 倒是更没想到半路遇到兴王妃,她仍旧是一副淡漠矜贵的样子,看着他们几人如同看这法华寺的山水没区别。 几人给王妃行礼,她才高抬贵眼动了动眼珠扫过来,“法华寺历来清净之地,近来却连番遭遇凶煞事,祁尚,你让袁方好好查一下,本妃容不得任何人玷污佛门圣洁。” 她视线微挪,注意到一旁的陆安然,“此前见你有一两分悟性,本妃这里有几本佛书,你待会儿来拿了做私下研读。” 说完不管别人如何应答,便觉得没人会反驳,搭着贴身婢女的手离开了。 “兴王和兴王妃只生了定安一个独女,怎么不见她半分伤感。”凤倾少在王都居住,对王都的人事物却不陌生,想了会儿,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答案,“你和定安有矛盾,照理说兴王妃不会不迁怒于你,难道故意诱你前去,待没有人的时候,把你咔嚓掉。” 不过陆安然摇头道:“不会,王妃深明大义,非等闲女子。” 凤倾哂笑,“陆安然你见的死人不少,仍旧不懂人心险恶。” 三人到了僧舍前,陆安然先遇到无方,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以无方的脚程,早应该取了物件回吉庆坊,这会儿还留在法华寺,只能说这趟来取物发生变故。 陆安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肃然道:“周青严还是满骞?” 无方只比撬锁的人慢一步,之后站在人群外面静观,原打算等官府的人离开后进去看看,不曾想陆安然先行过来。 她冷清的眼中划过一丝懊恼,道:“满骞。” 陆安然重重按了一下指腹,一口气从鼻腔慢慢吐出,心跟着往下沉,“我知道了。” 祁尚和凤倾没看懂眼下这个情形,后者问道:“里面的人你认识?” 陆安然未免徒惹争议没提取东西一事,否则必然又要扯出千赤人,只道:“祁参领该有印象,满骞和跳河的吴炳昌乃同窗,昨日上街偶然遇到。” 凤倾冲着无方抬了抬下巴,“那你的人怎么在法华寺啊。” “孟家小姐在这里,我让无方代为传几句话。”陆安然随意找了个借口。 闺蜜私话,凤倾和祁尚自然不好细问。 这次门口没围什么人,应该是京兆府带来的衙役清理过现场,袁方将一众学子安排到西殿挨个盘问,所以暂时就几个衙差守着。 祁尚一抬手,衙差让开后帮他们把房间门打开。 尸体还没有搬走,让白布盖住了,房间不大,一目了然。 陆安然蹲下去掀开白布,一张狰狞的死人脸暴露在空气中。 凤倾让祁尚挡着,越过他肩头探出半个头,“脸都扭曲成这样了,身上也没有血迹,他是中毒疼死的吧?不过中毒不是会七窍流血,嘴唇发黑,看着又不像。”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祁尚看着陆安然道:“仵作检查后说,他是活生生被吓死。” 凤倾抽了抽嘴角,“吓死?闻所未闻。” 陆安然带鹿皮手套的动作一顿,满骞胆子不大,但不至于轻易被吓死,生前他到底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画面。 祁尚思考一瞬,道:“听闻人死之前会把最后看到的影响留存在眼睛内,死者死的时候确实睁着双眼。” 凤倾刚要嗤之以鼻,谁知陆安然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祁参领说的是现象定格,过去千年来有过几次记录,但真假不知,如果真的发生,我相信一定要配合特殊的条件才可能。” 祁尚:“嗯,仵作并无发现,也可能留存时间太短。” 两人交流时,陆安然简单检查过一遍,“没有其他外伤。” “没有外伤就是吓死的?”凤倾撇撇嘴,“你们仵作这差事未免太好当了。” 陆安然清眸淡瞥,“想要论证不难,人被吓死瞬间,血液必会冲击心脏,引发心脏骤停,同时伴随巨大的疼痛和恐惧感,由而面部表情反应出来才会扭曲狰狞。” 祁尚已经听明白了,“仵作只要剖尸检查心脏是否如陆姑娘说的这般,就能证明死因。” 陆安然不用说得太细,这些自然有京兆府的仵作去做。 只是让大家不明白的是,满骞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就算了,怎么还被活生生给吓死了? — 袁方这头审问不顺利,因为根本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个学子生活极其单调,不是在房间里读书,就是每日规定时辰去抄书,一门心思都扑在即将到来的秋闱,根本无暇其他。 唯一算不和谐的是昨日他们去一品香喝酒,说是当中闹了点不开心。 丁余声察言观色,但袁方这等久经官场的人情绪根本不会泄露半分,他只好收回视线,低头道:“周济兄好心请客,周青严和满骞不给面子,还为了一点小事起争执,最后两人先行离开。” 袁方摆着官威道:“这么说,你们和死者满骞都有过节?” 丁余声哭丧着脸:“大人,冤枉啊,不过口角而已,再说闹事的明明是周青严,满骞只是与他交好走得近才给连累。” 袁方摸了摸下巴上一点胡渣,“周青严?你的意思是,问题都出在他身上?” “学生不敢妄言,但这个事着实奇怪,周青严和满骞还有吴炳昌关系亲近,怎么其他两人接连出事,只有他……安然无恙。”最后几个字吐得很轻,带着某种暗示。 袁方莫测的眼神在他头上扫了个来回,嘴角扯了扯,冷哼道:“此事本官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们且安心赴考,莫生出其他心思。” 丁余声心口一跳,“学生不敢。” 袁方打发他下去,转头就对身边的人倾吐,“瞧瞧,这什么人都,本官脑袋都涨了三圈,还要应付这等小心思。” 手下王捕头经常与不同人打交道,见的人多了,更洞悉人心,道:“大人明鉴,这些个学子脑子活络的很,少一个竞争对手,便能往上挤一个名次,兴许就上榜了。” 袁方端起茶喝了一口气润润喉,摇头感叹道:“上不了台面,还怎么指望这种人做官给百姓谋福。” 祁尚走进来回禀,“以陆姑娘看来,也是受惊过度心梗而亡。” “原先本官以为是个例意外。”袁方压着茶盖目光微深,“可现如今接二连三有学子出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门外,周青严找上陆安然,他满眼疲惫,神情萎靡困顿,仍不失礼节的作揖:“陆姑娘,有一事我不确定和满骞出事有没有关系,所以刚才没有如实向府尹大人禀报。” 不能对袁方说却能告诉她,陆安然立马想到:“与昨日说的那样物件有关?” “是。”周青严愁眉不展道:“昨天回来,满骞找过我一次,说东西不见了。” 陆安然和无方对视一眼,“这么巧?” 周青严叹气:“我没见过那样东西,也是昨天听满骞说起才知道,若真的和此有关,我真该多问几句。” 陆安然不知从何安慰起,“节哀。” 周青严偏过身子,以手指拭泪,情绪低落道:“我们三人一同来王都赶考,乡试尚未开始,他们两人却已丧命。” 这时,凤倾在寺中兜了一圈回来,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实在没个有趣的地方,嗯?这人是谁啊?” 陆安然眼皮一掀,淡道:“问路的。” 周青严抱拳往上抬了抬,“多谢姑娘指点,告辞。” 凤倾盯着人背影摸了摸下巴,“这么一座小庙连分叉路都没两条,还需要问路?” 无方冷冰冰的道:“他是路痴。” 凤倾在狐疑的轮流看了两人几眼后,暂且接受这个说法,“祁尚呢?让他送小爷回家。” “陆姑娘,小侯爷。”一道清悦的嗓音在后面响起。 陆安然回身,颔首示礼:“南宫世子。” “陆姑娘应当看过尸体了,如何?” “仵作辩证没错。” 南宫止点点头:“我查看过房间,门窗皆闭合反锁,破门的时候证实没有第二人,其余皆无异样。” 凤倾玩味道:“总不能他自己做个噩梦把自己吓死了吧?” 南宫止眼露困惑,“异象难解,实在想不明白。” 几人碰面一合计,南宫止决定抄书再停,将所有人细细审查一遍,包括出事的禅房封锁,看是否有遗漏倏忽的地方。 陆安然心里挣扎了一番,到底没有说出大宁朝可能出现千赤国细作,并且说不定和这几个学子的死有关,决定过后去提刑司见一见云起。 妖书案 第264章 妖书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八月初九,有御史台上书揍表,称《闺德图说》一书的出现,原是朝中某些人为讨好淑妃,更有‘虽无易储之谋,不幸有其迹矣”的嫌疑。 其次,自法华寺抄书以来连连发生命案,花甲之年的黄御史痛哭流涕,“都是我大宁朝未来国之栋梁啊,居然命丧妖书之手,岂不惨哉!” 一大半朝臣下跪请命,即刻停止《闺德图说》作为宣扬女教的书籍,并抓出背后不怀好意之徒,肃清朝野。 皇帝一眼扫过去,心中对这些大臣受谁指使站出来大概有数。 其实皇帝对这事门清,淑妃想弄点好名声,他并没有拦着,而且周家案影响太大,急需一件好事掩盖,也就默许了淑妃的行为。 只是如今学子出事,民间逐渐传出《闺德图说》实乃妖书的说法,虽人口传诵,但暗中浑水摸鱼者目的何在,皇帝同样清楚。 皇帝高高在上,将所有人尽收入目,沉声道:“朕下的令,并亲自送牌匾予著书者,你们要讨伐朕吗?” 黄御史正气凛然道:“《闺德》未错,错的是在此书中做文章的人,望皇上明察秋毫,不要让小人钻空子。” “你说说,小人是谁?” 黄御史仰着脑袋,掷地有声地说道:“谁竭力推行此书,便是最可疑之人!” “胡说八道!”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指着黄御史怒气冲冲道:“你不如直接说朕昏聩,听信淑妃,任凭妖书横行。” “臣不敢,臣今日斗胆谏言,句句出自肺腑,为的是我大宁朝江山永昌不衰,绝无半点私心,皇上若不信,臣以死明志!” 皇帝眼底翻腾烈火,恨不得当场把黄御史处置了。 众臣跪下一齐请命,“请皇上三思,妖书乱我社稷,不可奉行。” 前朝差点闹翻天,后宫也不平静。 淑妃听完红裳的话,一用力剪掉花茎,将剪坏的花朵往桌上一扔,冷笑道:“什么无易储之谋但有其迹,都是皇后和顾家在背后使力吧。” 皇后素来和淑妃不合,更因为淑妃受皇帝看重平日不将她放在眼里,此等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红裳回道:“全因学子抄书期间无故死了几人,才招致口舌。” 淑妃全然不在意道:“死几个穷酸书生又如何,这事牵头的是皇上,本宫倒要看看他们想如何拿捏。” 红裳让小宫女把桌上残叶收拾起来,边道:“还好刘将军反应快,关键时刻挡下了,现在正和那几个朝臣对峙呢。” 淑妃红唇往上扬,轻蔑道:“又不是只有皇后才有娘家人当靠山,对了,她那个侄女最近是不是天天进宫?” “回娘娘,前日南宫少辅入宫,还凑巧在御花园撞上了。” “呵,皇后既然着急侄女归宿,本宫倒是替她想到一桩好姻缘。” 红裳挥了挥手,让其他小宫女退下,“娘娘指的不会是太子……” 淑妃把玩自己涂得鲜红亮丽的指甲,笑得意味深长道:“皇上正愁北境离心,你说让顾秉月嫁去盛乐郡当世子妃,不是正好解了难题。” 红裳迟疑道:“这……岂不白送皇后一个助力。” 淑妃眸光半转,眼角眉梢刻画着一股成熟韵味,媚而不俗,“还有个蒙都嫡女在王都,补了太子妃的缺不就成了。” 红裳在心里思索半天,含笑道:“娘娘好谋划,一个娶了蒙都嫡女,一个嫁去盛乐郡,谁得这个助力前,非得好好斗一把。” 淑妃眼眸闪过一抹算计,另外还有一点她没说。 她和皇帝同床共枕多年,虽然后宫不得参政,但多少了解一点皇帝心里想法。 对待北境,皇帝要的可不是现在这般表面臣服,而是要彻彻底底收拢在自己掌心。 所以北境能不能成为助力还两说,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 不管朝中多少风波,陆安然一心惦记着案子,吃好早饭后坐马车去了提刑司。 府中人将她请去前堂,她正站在那里看墙上书法,外面传来交谈,听声音苏霁在说话。 “这几日麻烦你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看一省事,回头我又该找不到卷宗在哪里。” 另一道女声轻缓道:“我想帮着做点事,未料反而让苏大人困扰,倒是我的不是。” “诶,话不能这么说,”苏霁悻悻道,“我这人就是劳碌命,清闲不得。” 几句话后,脚步声响起,其中一人离开,另有一人朝着这边走来。 陆安然转过身,眼神和洪芙不期而遇。 “怎么没人上茶。”洪芙笑了笑,摆了个请坐的手势,“世子不得空,我听到是陆小姐做客,想着过来陪你说说话。”言语间,皆是主人的姿态。 陆安然轻轻颔首示礼,随意挑个位置坐下。 “刚才陆小姐是在看这幅字吗?前朝万鸿儒大师的墨宝,其笔力刚硬,如铁画银钩,我还说,世子放在提刑司这等地方能镇邪煞,再好不过。” 陆安然侧眸看了她一眼,洪芙纳闷道:“怎么?我说错什么?” 原觉得没必要细说,但洪芙一脸非求个答案的表情,陆安然才说道:“这是苏霁闲暇临摹,墨言觉得墙太白了,随意从书房拿了一幅挂在这里。” 洪芙的神色一下子有些难看,勉强笑了一下,“陆小姐和府里头大家都很熟?” “还好。”陆安然应道。 洪芙心里不大爽气,认为陆安然这般冷淡疏离是故意针对自己,不禁问道:“听说陆小姐不好以脸示人,故而天天蒙着布子,不知当真否?” 陆安然长睫开合,眉间神色疏淡,“抱歉,我和洪小姐间远没有到交心的地步。” 洪芙感觉无形中被人打了一记巴掌,想说些什么打回去,刚张了张嘴,府中管家沏茶端过来。 “小姐尝尝这茶,能猜出是什么来?”管家斟茶后站在一旁,乐呵呵的招呼道。 陆安然压着茶碗抿一口,放在唇齿间感受半晌,淡笑道:“观颜色鲜润干净,不含杂质,闻香气高雅、清新,尝味道醇香回甘,当是秀山毛尖。” 管家竖起个大拇指,“小姐厉害。” “忠伯泡茶的手艺越发高超。” 管家忠伯正是秋蝉她爹,从帝丘过来后暂时落脚在提刑司,打算过几年送他回乡。 忠伯和陆安然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喜好,笑着道:“厨房还有几盘点心,我再去给小姐端来。” 陆安然阻止来不及,小老头已经乐颠颠的下去了。 洪芙在旁心情复杂,她住了几天,虽然管家忠伯平日和气,但从没见过他这般殷勤。 “看忠伯一副打算搬空家底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御驾亲临。”人未到,云起懒怠的声音从外传过来。 陆安然顿了下,合上茶盖放到桌上。 云起迈着轻快的步伐进来,正好看到她的动作,握着玉骨扇在茶碗旁边轻敲一下,桃花眼勾起一抹揶揄,“别是真的不敢喝了吧,传出去还以为我提刑司供应不起一口茶水。” 陆安然抬起眼帘,“我在想提刑司一个月给下人的月例多少。” 云起挑眉,心知她并非真心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道:“三至五两不等。” “世子可以考虑涨一涨。” “本世子看着人傻钱多吗?” “不,只不过世子看着就不好伺候。” 云起:“……” 算了,不与她计较,“茶和点心都给你,不过你总不至于贪这两口特意来提刑司。” “嗯,有件事要同世子商量。”陆安然眉头微蹙,黑眸沉沉,变得深邃幽远。 云起眼睛微微一转,瞬间了悟道:“为了法华寺昨日的命案?” 从云起进来之后,洪芙被忽视个彻底,她挪动了一下位置,还不待说什么,两双眼睛同时扫过来,虽然嘴里没说,但眼神明晃晃全表达出一个意思——你怎么还在这? “洪姑娘,我们有要事相谈,不介意回避一下吧?”云起笑得温柔,但没有参照便罢了,如今洪芙一下子分辨出,这股刻意为之的温柔与刚才和陆安然交谈时的随意自然相比,居然令她感觉到莫名寒意。 待人走后,陆安然把前天见过满骞的事说了一遍,“他曾经和吴炳昌几人无意中撞见了千赤人,其中吴炳昌懂一些千赤话,听到那位女子说在找什么。” 云起以指支额,沉思道:“他们曾经在糖坊廊出现时说过,找人。” “本来无方昨天一早要去找满骞取他说的那样物件,但是后来遇到周青严,原来前一天晚上东西就丢了。”陆安然吐息渐重,声音微沉道:“然后满骞突然出事。” 云起看向她,“你怀疑满骞甚至吴炳昌的死因,全都和千赤人有关。” 陆安然蹙眉道:“世子不觉得他们死的太过奇怪了吗?” “那另外两个,刘平川和江磊呢?” “只需问一下周青严,那日出门有几人,是否刘平川和江磊也在其中。” “照你这么说……”云起倏然抬眸,眼底厉光闪过,“目前最危险的岂不是周青严?” 陆安然惊得起身,“我怎么忘了。” 云起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别急,我让观月马上去法华寺。” 陆安然感受肩膀的重量,脖子缓慢地转过来,目光往下落,男人的手指修长,五指分开微用力扣着,显得骨节格外分明。 手指如玉,明明隔着衣物感受不到体温,但就是烫到了陆安然,让她猛然后退一步,抿唇偏过头,道:“好,法华寺这边麻烦世子,我先回去等候。” 云起的手仿佛定格在半空,等人出了前堂才慢慢放下,摊开手心放在眼前看了会儿,慢慢握拢成拳头。 妖书案 第265章 入陷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还没等来云起让人传递消息,太子身边的匙水来到吉庆坊。 “白杨林周围出现有人活动迹象,我们的人跟上去,只发现一具尸体。尸体面部被毁,身首分离,暂时认不出是什么身份,太子想请陆姑娘去辩证,是否与暗三一样中毒。” 暗三是之前被杀害的太子手下,名字不好对外人言,只以代号称呼。 陆安然听到面部被毁几个字时眼底波光微动,颔首道:“好,我即刻出发。” 匙水为难道:“太子还交代了我别的事情去办,不知陆姑娘能否自行前往。” 陆安然不在意这点小事,“无碍,你且去,无方认识路。” 如今为周全,陆安然特意准备了个小箱子可以提在手里,外表和药箱差不多,只是她里面放的东西与医者不大相同。 春苗提前让马车夫将马车赶在大门口,无方提上小箱子,待陆安然钻入马车,她坐在前面自己赶车。 到白杨沟将近一个时辰,陆安然闭目养神片刻,大概过了大半程路时,马车忽然停下来。 陆安然刚睁开眼,无方掀开帘子探身进来,“前方林子有人。” 陆安然顿时浑身一凛,“此地已靠近白杨林,莫非是藏在深处的千赤人。” “嗯,几率很大。” 稍作考量,“无方,你暗中前去探查一番,切记不可靠太近。” 无方没有迟疑,“好。” 陆安然再三交代,“敌人手段阴险,性子狡诈,其他不重要,以自己安危为先。” 马车停在这里其实很扎眼,无方把车赶到一处高地背后,“小姐最好下马车找个藏身地。” 两边矮山相连,陆安然站到高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大片宽阔平坦的空地,绵延直到王都城脚下。 依稀可见无名英雄冢上旌旗猎猎,祭奠无数不朽英魂。 不知谁家儿郎,又不知谁家父亲。 忽而,林中风动异响,陆安然皱了皱眉头,鼻子里飘入涩涩血腥味,她紧贴着山石,但仍然能感受到有人不断靠近。 没想到那群人会调转方向往这边,她猜想兴许是马车引起了林中人注意。 陆安然不敢动,她心知学武之人耳目灵敏,稍有动作绝逃不过他人捕捉,于是更小心呼吸,尽量让自己融入这片空气。 就在这时,马匹嘶鸣破空而起,在苍穹间划下凄惨的悲嚎。 陆安然清楚听到利器破开马车后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后有人压着声音说了一声:“就在附近,快找。” 相隔不过几丈,她手指死死扣着一块凸出的石块,浑身被激出一层冷汗,让秋风一吹,皮肉控制不住的轻颤。 血腥味越来越近,她在心里无声呐喊无方。 突然,一道黑影闪现在她旁边,陆安然双目瞳眸猛然放大,却被人捂住嘴挟裹着用轻功离开原地。 如苍风过境,刮在脸上像利刃一样刺痛。 被人放下后,陆安然发现自己全身不能动弹,只有头还可以转向,和对方一双黑漆漆冷漠充满杀气的眼睛对上。 男人全身只露出那双眼睛,里面冷酷黑暗,像深冬时尹家村的那口水井,他用刻意改变的声线说道:“娇滴滴的小姐,你怎么不哭?” 陆安然终于不用压抑刚才被秋风呛喉咙的咳嗽,咳得眼睛微红,甚至带上身体自发性的泪水。 男人用手指在她脖子经脉处点了点,“没话说了?那我只好送你上路。” “我是陆氏嫡长女。”咳完胸口舒畅了些,陆安然一板一眼道:“你若杀了我……” “这里可不是蒙都。” “是,所以世子玩够了吗?” 云起手指一变,在她身上点了两下,陆安然马上觉得全身畅通起来,但刚才出过冷汗,现在被山风吹拂,滋味实在不好受。 “真受惊了?”云起扯掉自己脸上蒙面黑布,“怎么胆子越发小了,还不如头一回。” 陆安然摇摇头,“世子怎么来这里?” “观月打探到千赤人行踪,以防万一,我亲自来捉贼。”云起调侃道:“谁知半路杀出一辆马车,千赤人老巢没找到,反而差点被人家发现本世子。” 陆安然抿唇,道:“太子那边也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怀疑与提刑司那名死者来自同一个地方,半路上无方听闻异动前去查看,没想到他们会打回马枪。” 云起点头,“忘了跟你说,那天周青严水土不服在客栈歇息,并没有和吴炳昌、满骞他们一同出门。” “那刘平川和江磊?” 云起桃花眼半眯,“巧就巧在,他们也是。” 两人对视,陆安然道:“难道真是怕吴炳昌他们泄露身份,所以暗下杀手。” “还有满骞手里的物件,说不准是个重要线索。”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云起让陆安然跟着自己离开,并一路留下云王府的人才能看得懂的印记,以防无方回来找不到人着急。 转了一会儿,却走入迷阵,云起挑眉道:“本世子还以为多精妙的隐匿,原来就是耍了这么点小道门。” 如果是鹿陶陶在这里,必然嘲笑云起一番,小道门又如何,还不是耍得你们团团转。 破阵出来,居然是一块山壁,前后连一条能走的路都没有。 陆安然观察地形,“前后不通,必有机关。” 云起识阵法却不精通机关,一时间无从下手,对着地上一堆小石子思忖道:“你猜这里面会不会哪颗搬不动,随便扭两下机关就被启动了。” 陆安然望着底部已生出青苔的石块,默然道:“我确定,它们只做石子该做的作用。” 她走到山壁底下想要细看,变故突发,整座小山在轰隆隆的声响里震动,陆安然脚下漏出一个黑洞,身子骤然下坠。 “安然!”云起用轻功飞扑过去,手指错开陆安然的手,在她马上被黑暗拖拽下去时,毫不犹豫运气跟着往下跳。 重心失去,陆安然眼底惊愕闪过,抬头便看到云起扑过来的身影,她的指尖在云起指腹划过,怔怔看着他,快速沉入黑暗。 这时,空荡荡往前伸的右手腕被人用力握紧,独属于一人的竹香味袭来,明明淡雅得微不可闻,可此时此刻,陆安然感觉覆盖了她的整个空间。 “别怕。”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 陆安然呼吸一滞,心全乱了。 犹记当初帝丘湖畔,他轻叹一声:“可我后悔了。” 陆安然闭上眼,心里一片潮湿。 — 人在昏天黑地里面感觉不清时间流速,仿佛没多久,又仿佛挨过去很久。 陆安然醒来脑子钝痛,先摸遍全身后松口气,只是左腿受伤刚愈合,这会儿大概肿了所以隐隐作痛。 无法视物,身上没有火折子,因泥土腥气浓重,掩盖住其他味道,陆安然试探着朝周围喊了一声:“云起?” 几声后没动静,一盏茶后,她再喊道:“云起。” 喊到陆安然嗓子发哑打算休整片刻,听到不远处幽幽一叹,“你就不能站起来到处摸一摸,我要是死了,光喊也不能回魂啊。” 熟悉的嗓音和调调让陆安然松口气,“情况未明,最好留待原地。世子感觉如何?” 云起口气轻松的说道:“好像动不了了。” 陆安然蹙眉:“世子在哪里?” 暗中某个地方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不久后亮起一点点萤光,在空中晃了晃,“看到没?” “嗯,世子先别乱动,我过来检查一下。”陆安然撑着地站起来,腿一用力,左脚就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只拧了一下眉头,便当没事般走过去。 云起半靠在石壁上,举高玉佩正好照在陆安然眉眼的地方,萤光被黑眸吸纳,反射出比星辰还绚丽的璀璨。 陆安然把手放在云起的手臂上,脑子里顷刻回忆起不久前这只手紧握自己手腕的情形,只稍作停顿,先快速查看了腿脚,又以三指搭脉。 “腿脚没事,脉象沉滑而紧,微有淤血内传,亦不妨事。”陆安然声音微微发紧,“可世子身不能动,难道刚刚脊背落地。” 如果脊柱损伤,症状可大可小,她连忙把手放到云起背后,想要把他撑起来细细查验。 “陆安然。”云起忽然开口,让陆安然硬生生卡顿在原地。 他总是懒怠的嗓音在无边漆黑里放得低了些,带出一种连绵不断的醉人酥麻,“陆安然,我想跟你说……” 气氛安静,只有两人不时传出的呼吸声,节奏不在一起,长短不一显得主人此刻心绪不如表面宁静。 陆安然还保持着扶云起的动作,感觉自己手心开始发汗,不由得紧张起来。 半晌,云起再次开口,声调转为轻快,轻笑道:“陆安然,我没事,刚才跟你开玩笑。” 陆安然退后一步,手指弯起居然有点发抖,心里一根紧绷了半天的弦缓缓松懈,眼底似有海浪翻涌,夹杂着几许期待落空后的失落。 她能预感到云起开头并非说这句,但不知为何半路转了话。 妖书案 第266章 千赤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借着那点微弱光芒,两人摸到头上半臂距离的长明灯。 云起指尖甩出一道内劲,‘噌’一下,光照突如其来,驱散掉无尽黑暗。 两个人互相照面,衣衫破损,皆具狼狈,云起注意到陆安然手背被剐蹭了两道伤口,还将衣袖染成淡红。 陆安然抚平袖子,将手遮盖去,左右张望片刻,道:“不像地道。” 云起移开目光,敲了敲石壁之下的碑,“自然,这是墓室,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吗?” 碑存在多年,上面字迹好像被人用刀刮过,好多字模糊掉,但明显的是,这非大宁朝文字。 “看着像……”陆安然轻拭尘土,通过其中完整的几个字好不容易看出来,“千赤文。” 云起指着被虫子爬过一般的文字刻印,疑惑道:“你确定?千赤贼子居然葬在大宁朝王都城外?” “不是,文字虽千赤国没错,但葬在这里的人不是千赤人。” “上面写了?墓主人何人?” 陆安然的面色略显复杂,通篇看完后,理出大概意思,“如果我没理解错,这里是盛世皇朝第一女相文承的衣冠冢。” 云起这回没有急着发表言论,摸了摸下巴道:“说到文承,我想起来一桩风流韵事。” 陆安然惊诧地看向他,眼神明显流露出‘你确定要在主人的墓穴内谈论她情史?’的表情。 云起看她那样子乐了,轻笑道:“盛世差点把琉球岛一锅端知道吧?” 那会儿千赤国还不能称之为国,顶多就是个部落,更像海上浪人。 陆安然入医辩宗的时候雷翁提及过这位女相,后来她特意找出盛世相关尤其关于文承的部分拜读了不少史书,因此对这段历史记忆犹新,“文承觉得故土难离,大家在中原陆地生活千年,没人愿意去海岛生活,如果盛世打下来一座空岛无人居住,多年后亦是多了荒岛而已。而且她怜悯岛上无辜百姓,不忍生灵涂炭,所以最后定下盟约,千赤族人成为盛世附属,每年进贡以示驯服和尊重,这条令一直延续至今。” 中间不可能无波无澜,何况千赤岛国一向觊觎中原物产丰富,只是不管内陆王朝怎么变迁,他们始终找不到机会而已。 “差不多这样。”云起挑起一边嘴角,“其实当时千赤送了个质子入京,和咱们这位千古第一女相以及帝王间发生了点不可描述的情感纠缠。” 陆安然蒙面的布子在坠落过程中脱离,这会儿半张脸都露出某种名为无语的神态,“世子看的是哪本书?” 云起瞥她,“我还没说完,据说文承和质子两情相悦,但被盛世皇帝阻拦,他想要文承留在后宫辅政。” 他摇头感叹道:“有情人被拆散,后文承远走他乡,质子郁郁而终死在王都。” 陆安然没有看悲情戏剧的共鸣,平淡道:“若文承只是一个拘泥于感情的女子,她怎能辅助皇帝开创盛世,成就霸业。” “你不相信?” “难道世子以为胸怀天下的文承,当真会为了情情爱爱优柔寡断,悲悲戚戚?” 云起轻啧一声:“我在说眼下的事,倒是和某些地方对上了。照你说文承的衣冠冢出现在这里,而立碑之人用的是千赤文,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位质子偷偷造坟,死前不能得偿所愿,给自己留点幻想。” 这回陆安然没有急着否认,“我看过一些千赤国书籍,他们认为文承的父亲有千赤国血统,所以文承其实是千赤人。” 云起哂笑:“小国见识,不必较真,只是图个自得其乐。” 这话落地,两人走到一扇铜门前,门上无锁也无环扣,雕刻着呲牙咧嘴的凶神,手拿一把千斤斧头,眼睛比铜铃还大。 “这一双眼睛往外凸得那么明显,想不让人觉得是机关都不行。”云起边说手慢慢伸过去,刚要往下按,那眼睛突然动了,露出一个小孔,细如牛毛的银针如闪电般发射出来。 “墓室有人!”云起暗恼自己大意了。 墓道空间有限,云起揽着陆安然贴壁游走,等银针全落地,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好几十根。 他低头看向肩膀上三根细针,冷笑:“好阴毒的暗器。” 陆安然反手扣住云起手腕,皱眉道:“针上有毒。”翻出随时佩戴的荷包,里面倒出一颗药丸塞他嘴里,“解不了,但暂时能抑制毒素扩散。” 云起用眼神打量她周身,见她毫发无损松口气,头往后仰靠在壁上,自嘲道:“亏我自命不凡,结果落入他人圈套不自知。” ‘啪啪啪——’三下掌声在空寂的墓道响起,伴着女子得意的笑声:“之前我们也没想到盛乐郡世子功夫高强,真是意外收获。” 还算标准的官话,带着点古怪别扭的味道,陆安然嗖地转头看去。 墓道两边的灯火接连被点亮,从尽头走出一个俏丽身影,脚步欢快的样子,好像这里不是地下墓穴,而是郊外踏青。 “云世子,陆小姐。”她扬着唇角,眼神被照得发亮,“再次见面,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金丽妍。” 见到人的时候陆安然全想明白了,马车被破,云起带她离开却没被追击,都是因为他们的目的不过引诱他们来这里。 因为紧张,陆安然身体有些僵硬。 云起捏了一下陆安然的手指,脸上云淡风轻的笑着:“金小姐,你想要见我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由我做东在花楼摆上一桌,我们坐着喝酒聊天不好吗?” 金丽妍笑着摇摇头,“当然不好,我们小国见识,怎配和你们同桌共饮?” 脸皮厚如云起没有半分惭愧,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是吗?太遗憾了。” 金丽妍高傲地斜睨他一眼,走到铜门前拍了一下,铜门应声而开,转首道:“我们国虽小,但讲究礼仪,既然两位来了,换我做东,两位请吧。” 云起笑笑:“不去怕是不行了?” 金丽妍侧着脑袋微微往下压,目光划过凌厉,“世子觉得呢?” 陆安然站的快麻了,迈脚走动,左腿犹如针扎般刺痛,脸上虽未表现出来,但身子稍稍偏了偏。 云起还没发觉,金丽妍收入眼中却不说,只是笑得更意味深长。 “金小姐,这个墓室是你老祖宗建的吧?没想到给后世留了地形图?”云起观测周边环境,边套话道:“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明明为了祭奠爱情,结果成了后人的据点。” 金丽妍走在最后面,轻嗤道:“云世子如果不走快一点,这里很快会多一对亡命鸳鸯。” 过了墓道有耳室,外面站了几个人,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认出这几人当时也在糖坊廊出现过。 金丽妍和他们嘀咕了一句千赤语,他们让开并且退到最外面,金丽妍扬了扬手势,“请进。” 云起先一步迈入,不出意外在里面看到了金丽妍的兄长。 男人身材高大,肤色黑峻峻的,在狭窄的方块小间像一座铁山,老鹰般深邃的眸子扫过两人,声若洪钟道:“你们好,我叫金具敏。冒昧用这种方式请你们前来,想同你们聊一下。” 云起垂着眼皮,眸色不动声色地闪了闪,接着若无其事的指了指自己肩膀,“正式谈话之前,我先问一句,这东西能不能取了?” 金丽妍走到兄长身边冷哼道:“针上涂有剧毒,你不想死可以试试。” “我怕啊。”云起耸耸肩,“不过我想着面对千赤国皇子和公主说话的时候,身上插着三根针,这好像不太雅观?” “好哇,你根本就知道我们的身份,刚刚还装疯卖傻。” 云起故作惊讶,“不是刚才你们自我介绍的吗?” 四人分两边坐下,金具敏拿出一个小盒子推过去,“为表诚意,先行送上半颗解药。” 云起没有伸手,只微笑看着。 金具敏亲自打开,里面的药丸果然被切成一半,表面光滑还泛着一丝青光,也不知错觉还是灯照的关系。 “本世子怎么知道吃了会不会毒性加剧。” 金具敏看向陆安然,“这位小姐应该能够查验。” 谁知陆安然并未动手,而是说道:“如果他们想杀人,直接在银针上抹见血封喉,这会儿你已经没气了。”就差没直白说云起傻。 金家兄妹一起看向云起,这么被指着鼻子讽刺换了谁都要生气吧,而且从见面他们就发现了,云起这人不好伺候。 出乎意料,云起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有道理。”拿起半颗药丸扔进嘴里,“做得一股死鱼味。” 金丽妍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不吃抠出来。” 金具敏使了个眼色过去,金丽妍嘴角下抿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用这种方法实属无奈,我们在大宁朝活动,已经引起太多人注意。”除了有几个字咬字偏重,金具敏说这边的语言已经说得很不错,“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们来这里毫无恶意,请两位大可放心。” 云起仿佛听到笑话般,嗤声道:“没有恶意就杀了这么多人?你们衡量善恶的标准这么薄弱吗?” 金具敏沉默片刻,换了一种方式沟通,“云世子是否记得春分时节,王都城出现过一群浪人。” 妖书案 第267章 论交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浪人大闹琼仙楼,死伤数人,后琼仙楼无声无息的关门,从此在王都城消失。 彼时云起不是没怀疑过,或者浪人只是顾秦牧找来故意为之,在皇帝彻查前及时收手,所有牵连顾家的证据不翼而飞。 再后来就是前段时间,京兆府发大火,关押在里面的浪人全死了。 这会儿听金具敏提起,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文章? 索性金具敏没有绕圈子,直击重点说道:“他们并非浪人,而是我们国家的叛徒。” 云起挑了挑眉头,不可置否道:“哦?是吗?” 金具敏脸上带着一丝怒意,“我们的父王在几年前开始生病,王叔金虎趁机暗中揽权,当我父王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手下已经培养起了不可小嘘的力量。” 云起道:“这么说,前头闹事的浪人是你王叔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金具敏没有竭力证明,而是问道:“世子知道我们国家的弓弩做得相当好,我为了和王叔反抗,日夜筹谋,终于让我制造出了一把九牛弩。” 云起听着金具敏别扭的宁朝话,眼珠一转,“听名字很了不起,莫非就是你们此前杀人的利器?” “世子误会了。”金具敏板着脸严肃道:“我们几人不惜一切代价,冒险潜入大宁朝王都,为了除掉叛徒,还有阻止他们和人勾结,私下贩卖九牛弩。” 云起抬手轻拍两下,“很大义凛然啊,我都快被你感动了。”随后轻笑一声:“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合作。”金具敏吐着重音,强调道:“我们想和云世子合作。” 云起指着自己鼻子,“我?”嗤笑道:“俨然我如今在王都担了个差事,不过有眼力见的都清楚,我来王都城和你老祖宗的性子差不多吧,也就名声好听了点。” 金丽妍在旁冷笑道:“兄长何必跟他废话,大宁朝皇帝出兵攻打蒙州七郡的时候,再让他后悔。” 云起反唇相讥:“我相信比你们小国内讧支撑的久。” 金丽妍拍桌而起,“你一条命还在我们手里,识相点。” 金具敏拽她手臂,用眼神安抚。 陆安然出声道:“刚才你说除掉叛徒,那我们发现的那几个脸被抹去的黑衣人,就是你们王叔手下?” “不错。”金具敏点头道:“他们几个就是你们京兆府失火‘死去’的浪人。” “你可知他们来王都与谁交易?” 金具敏拧了一下浓眉,“具体人物不知道,但我听说,是你朝中的大人物。” 九牛弩这种杀伤性强悍的武器,就算千赤国拿出来进贡,到了宁朝手里一定是威力被削减大半之后。 金具敏制造出来后只为对抗金虎,并且成为自己国家的秘密武器,没考虑过流落出去。 “我身边有细作潜伏,一半图纸被金虎的人偷去,没想到他们真的仿造了出来,并且和我的九牛弩不相上下。” 云起三根手指在桌上轮流轻叩,似笑非笑道:“多简单,你把九牛弩进献给皇上,再找他借些兵平叛,不是比你现在大费周章的更省事。” “敢问世子,你真的信任大宁朝皇帝吗?”金具敏道:“说实话,我可以那样做,但我怕赶走老虎却引更野心勃勃的野狼回来。” 他权衡了一下,又道:“金虎贪权又贪财,他为了彻底把我父王赶下去,不知道和宁朝什么人交易。所以在他的人交易完成前,我必须要除掉他们,毁掉他们交易,并且把他们偷运出来的弓弩拦截下来。” “就凭你们几个?”云起摇摇头,“成不了事吧。” 金具敏没有被他小看后恼羞成怒,冷峻的脸庞点点头:“所以要和你们合作,盛乐郡还有蒙都。我把拦截下来的这匹弓弩卖给你们,但你们要答应借兵给我。” “我花钱买你的东西,还要无偿借兵?”云起真的笑了,“本世子没听错?” 金具敏神色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反而很理所当然道:“九牛弩非同小可,世子见识过它的威力,绝对不会吃亏。” 陆安然冷清清的眸光看过去,“如果我没记错,金虎卖给大宁朝的只是仿制的九牛弩,和真正的九牛弩之间差距多大,我们并不清楚。” “它比你们目前接触过的任何弓弩和弓箭都要厉害很多倍。” 云起吊儿郎当地笑道:“行啊,不过你先把图纸给我瞧瞧,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谎。” “请相信我的诚意,我以千赤国皇子的身份发誓。” 云起一摆手,“得了,你那个小国说不定改天就换皇帝了。” “那,我可以让你们亲眼见识一下九牛弩。” 云起玩味道:“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找上我们两?蒙都不管事多年,我们云王府呢又是个空架子,你应该去和阴家合作啊。” 金丽妍看云起不爽半天,闻言冷哼道:“你以为我们想?” 云起笑出声:“哦哦,我懂了,感情你俩的皇子公主身份人家瞧不上,说不定还被你们那位什么老虎王叔提前一步给笼络了?” 金具敏面色难看起来,显然被云起猜中大半。 “云世子,我很有诚意,而且我相信在某些问题上面,其实我们有同样的立场,如果你们两郡有了这批武器,将来万一发生战事,定是无人可及的战力。” 见对面两人不说话,金具敏扯着嘴角笑了笑,站起来和气地说道:“我明白,你们需要考虑一下,这里留给你们。” 说完,给了金丽妍一个眼神,两人真的走了出去。 “你怎么看?”云起往陆安然的方位偏头。 陆安然想了下,道:“千赤人生性狡猾,他们说的话不可尽信。” 云起勾起嘴角无声笑道:“但有一部分应该是真的,难怪袁方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大牢起火原因,看来是本朝有人和千赤勾结。” 陆安然:“琼仙楼背后是顾家。” 先不说浪人勾结的是否顾家,但浪人出现在琼仙楼的时机过于凑巧。 云起笑笑,眼神露出讽刺,“不管小国还是大国,内里争权夺势倒是不分上下,可怜我们那位太子爷,还窝在白杨沟养马呢。” 陆安然总感觉他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世子是否决定好,要不要与他们合作?” “你应该从利益分析,合作是否有价值。千赤小人国不是徒有虚名,但他们捏造假话哄骗我们,只能骗得了一时,而且没有欺骗的意义。顶多我们反嘴说故意诱他们才假装合作,但他们一旦被发现偷潜入王都,尤其身份还不低,皇帝头一个不会放过…… 接着我们说说那批九牛弩,我最近倒是查到一点消息,阴家确实从海上运了几大箱东西回去,如今看来说不定就是这玩意。虽然我们蒙州七郡看似一条心,但阴家这些年动静不小,你该知道他们目的何在,我们不得不防。” 起初,陆安然还认同地不停点头,然而云起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肩膀,“再比如我半条命还捏在他人手中。” 陆安然:“……” — 小半个时辰后,金具敏兄妹二人再次出现,“两位考虑好了吗?” 云起冲着那边一笑,“合作可以,不过要定下契约,不管以后发生任何事情,千赤必须无条件借兵给我们。其次,我要一把真正的九牛弩以及仿制九牛弩的图纸。” 想来金具敏不可能拿出真九牛弩的图纸,所以云起退而求其次。 金具敏沉着眸子没有说话,这两条其实都不好答应。 如果他们行事顺利,将金虎的兵权收回,那么金具敏确实能做主借兵,可他不想。 想也知道,什么情况下云起需要借兵?必得是大宁朝皇帝攻打蒙州北境之日。 到时候一旦千赤发兵,意味着他们公然站在大宁朝的对立面。 虽然金具敏不介意在北境和大宁朝打仗的时候他们背地里得点好处,但他绝对不想正面对上。 至于九牛弩的图纸…… 金具敏不认为给一把真的九牛弩他们有能力造出一模一样的来,连金虎拿了一半图纸最后还不是弄了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假的就是假的,仿制的九牛弩看着厉害,耐用性上大打折扣,射程也差了大半截。 真正的九牛弩射程最远可至一百五十丈,而金虎靠一半图纸让人做出来的不超过百丈。 就算如此,也比大宁朝的弓弩厉害多了。 在金具敏眸色变化之际,云起轻嘲道:“这么点小要求都不能答应,看来你诚意也不是很足嘛。” 金丽妍提醒道:“你别忘了,你性命还在我们手中。” “说真的,我爹娘还算年轻,再生一个也赶得上继承王府。如今脚下就踩着你们老祖宗的坟墓,你们就不想想,身为质子入王都,还想着回去?呵~天真。”云起抖了抖宽袖,双手负在身后,颇有些看轻生死的豁达,“唉,要我活着吧,还能写封信回去替你们说和说和。” 金丽妍见威胁没用,皱着眉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陆安然眼皮一掀,问金具敏:“皇子犹豫,莫非不自信,怕我们做出真正的九牛弩。” 妖书案 第268章 谈婚配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不得不说,陆安然这个问题简直直击要害。 云起压下嘴角笑意,故作大惊小怪状,“不是吧?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吗?” 金丽妍张嘴,金具敏抬手让她不要说话,沉思半晌后,抬起头道:“仿制图纸可以,但真的九牛弩不能给你们带回去。” 云起摊手:“没有真假对比,我怎么知道差距在哪里?万一你随便画两下,我岂不是亏了。” 只要是武器必然是损耗品,掌握不到制作核心,这些就算再厉害,总有坏掉的一天。 再说了,“你自己都承认仿制品的耐用性不强,随便射几次就坏了,白忙活一场我图什么?” 金具敏沉着脸犹豫,听陆安然说道:“你既自豪于九牛弩天下无二,并且金虎拿了一半图纸尚且不能如法炮制,又何来担心我们拿一把真的。” 金丽妍骄傲的一扬脸,“你们宁朝工匠技艺方面太差了,再有十年八年都赶不上我们。兄长,就给他们一把何妨,你难道相信他们拆解了就能发现里面的玄奥。” 金具敏眼眸动了动,心里也是同样想法。 他以为宁朝强大在物产丰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但手艺和头脑绝不比他们千赤人强大,甚至远远落后。 “好。”金具敏做下决定,“你们帮忙掩藏我们在王都的身份,阻止这次的交易,然后借兵给我们平叛。我们把收回的武器卖给你们,然后给你们仿制图纸以及一把真的九牛弩。” 云起眼尾上挑,一口答应:“立字为证。” 在金具敏准备笔墨纸砚的时候,陆安然低声问云起:“你当真要花钱买他们那批货?” 别看金具敏好像很为难,其实这场交易里面,他们不止出力还要出兵出钱,明明吃亏了。然而陆安然知道,云起可不是擅长吃亏得主。 云起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眼中带笑透出一丝狡黠,“缴获的赃物,谈什么钱不钱。”从头到尾,他可没想过花钱买货。 “借兵呢?”不说盛乐郡云王府的想法,陆安然可以确定,至少陆逊不会愿意掺和进去,“一旦插手千赤国内政,皇上会不会以为我们有反心,顺便你真的要为此暴露自己家底吗?” 云起露出狐狸般的笑容,“他可没说多少兵力,我给他个军师保管以一敌百。” 陆安然心定了,果然还是云起。 两方签字画押,云起调侃道:“你怎么确定我们出得起兵,不怕到时候我们反悔?” 金具敏拿起自己的一份折叠好,“我对宁朝多少有点了解,我知道任何一个雄踞一方的家族,一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立足根本。” 谈判完,陆安然没忘记那几起谋杀案,“法华寺死去的几个学子,阁下也要给个交代。” “学子?我们确实误杀了一个人,不想打草惊蛇,但被人,那个黑衣的跟踪,差点暴露藏身的地方,不得已才出手。” 云起指向金丽妍,“你不是丢了个什么东西让人捡到了?” 金丽妍把手放到腰侧,皱眉道:“那天有个小子说捡到我东西,我听到了,所以晚上吩咐下人取回来。” 云起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分辨他们话中真伪。 “云世子,我们现在合作的关系,不会说谎。”金具敏手腕一翻,拿出另一个小盒子,“人我们没杀,为表示诚意,剩下的半颗解药现在给你。” 金具敏兄妹打开机关送两人出去,才发现外面日头已倾斜,黄昏的光辉将西边天空照的红彤彤一片。 陆安然一步从阴影跨出,橙红色的光照在她右边脸上,折射出极端拧巴的幽暗线条。 之前墓中没有那么明亮,两方火药味浓重,此刻金丽妍终于找到机会说:“陆小姐,我们国家有个传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陆安然意外的回首,“愿闻其详。” “在我们那里,出生都要受海神洗礼,其中没有得到海神祝福的婴孩会被恶魔诅咒。”金丽妍目光落在陆安然右脸上,眼神里夹杂几分好奇和探究,“被诅咒的人,会被恶魔上身,慢慢掌控他整个人。” 金具敏训斥:“阿妍,不可无礼。” 云起眸色一冷,讥诮道:“你们国家的人别的不提,就爱幻想,比如建这座坟墓的主人,明明苦恋女相文承不得,非要编造出两人情投意合被拆散的苦情戏码,内心意淫一场好满足心愿。” 金丽妍看不惯云起,毫不示弱道:“连女伴腿快废了都不知道,你懂什么情爱。” 陆安然反而最平静,眸色淡淡的将视线从金丽妍身上收回来,对云起道:“无方可能着急了,先回去再说。” 金具敏拉住金丽妍,用宁朝的礼仪拱拱手:“两位,下次再会。” 机关闭合,又是青山绿树。 云起的眼神挪向陆安然双腿,才注意到她走路大部分借助右脚使力,伸手拽握她手肘,“受伤为何不说?” 陆安然被他拉回去,脚步不稳扭了一下,疼痛让她拧起眉头,口气平常道:“扭伤红肿,没有伤及骨头,回去上药休息两天就好了。” 云起最看不得她这样,好似对任何事都无波无澜,既不见悲欢,亦不生爱恨。如同那天转身离去,干脆利落,令他恍惚前面她真的表明心迹了吗? 最终,云起没问,只叹道:“我背你。” 陆安然不动,云起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回头,“怎么?” “我入医辨宗为仵作,你任职提刑司,我们之间打交道不可避免,我相信世子就算有私心也不会罔顾案件真相和人命,同时也请世子信任我身心端正,恪守成章。”陆安然一语双关道:“因此,世子不必做多余的事。” 云起目光下垂,忽而起身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我接近你只为案子。” 陆安然清明如雪的眼眸与他眼神相交,“世子为人谨慎,心思缜密,万事考虑周全而已。” 云起脸上的笑容转为苦涩,“陆安然,你真的……” “小姐。”无方踏风而至,插入两人中间。 陆安然看到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走前一步:“无方。” “你受伤了?”无方伸手揽住她,回眸看了眼云起,眼底露出一丝不满。 观月和墨言相继而到,注意到两人狼狈的样子都有些担忧后怕。 云起摆手:“回去再说。” — 晚霞夕照,金光穿云破雾,直泻人间。 大公主心神不宁的在椒房宫外殿走来走去,脑海中全是昨日子桑皓同她说的话。 “皇后为顾家小姐求赐婚圣旨,父皇好似有意将她赐婚给盛乐郡云世子,就是如今那位提刑司司丞。” 子桑皓客观道:“以往听闻云世子是个糊涂人,到了王都倒还好,总算干成了两桩大事,虽说后边有人指点,也挺不容易了。” 大公主脑子轰一下懵了,她认真分析过情势,父皇要想和北境交好,嫁个公主去和亲是上乘做法,几个皇子公主里面只有她最合适。 再论蒙州那边,阴家刚死了个嫡子,对王都颇有微词,至今不肯再派其他子弟过来,其他几郡不足为道,蒙都陆逊又没生儿子。 算来算去,只有云王府最合适不过。 大公主停下脚步,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呢? “大公主,皇后娘娘今日和顾小姐聊得乏了,免了您的请安。”皇后身边的宫女走过来行礼道。 大公主蹙眉:“顾小姐?” 说谁谁到,顾秉月提裙从外面进来,“大公主安。” 大公主颔首,打量的目光一扫而过,“免礼。” 顾秉月骨架小,显身形娇小,笑起来眼睛微弯似月牙,相当有几分娇俏可人,“大公主要回宫吗,月儿陪你一起。” 随着季节变化,皇宫里道路两旁换成了应季菊花,各种不同种类颜色,堆彻出另一种花团锦簇。 走了一段路,大公主捡了个话头,道:“这几日常有顾小姐陪伴,难怪母后心情很好。” 两人客气几句,顾秉月撇了撇嘴,“皇姑母想要给我婚配呢,可我总觉得自己还小,大公主你呢?” 大公主愣了下,“我?” “对啊,皇姑母难道没有说让你嫁给谁吗?” 大公主显然不太适应顾秉月如此直接的论调,含蓄道:“婚配之事,当由父皇母后做主。” 顾秉月皱了皱鼻子,因着从小被宠爱长大,性子更加随性,在公主面前也不讲究说话方式,直言道:“我看如今王都城里那些个未婚男子,大多沾染公子哥习性,整日三五成群,什么花楼红楼,说是吟诗作曲,还不是作了花天酒地的幌子。” 大公主不认同,“也有好的,比如南宫世子,还有……” 后面还没说完,顾秉月点头道:“南宫止这人吧确实还不错,就是为人太沉稳,少了点乐趣。” 她悄悄附耳,“前些年定安郡主疯魔了一样霸占南宫止,搞得南宫止婚事都被耽误了。” 大公主脸部微微抽搐,实没有她插话的余地,顾秉月又滔滔不绝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皇上怎么不干脆给他们两个指婚呢,后来才知道,是武安侯用当年舍身替皇上挡刀的恩情求来南宫止一个婚配自由。” 顾秉月感叹:“武安侯这个父亲真没话说,其实婚姻之事对我们这些家族的子女来说不过是筹码,他却这样为儿子着想,不求其他,只为了儿子人生如意,大公主你说是不是很难得?” 大公主多少也听过这方面传闻,又想到自己,不禁生出些顾影自怜的郁气。 “啊,对了,要我说,还是盛乐郡那位云世子有趣些。” 顾秉月一句话,让大公主眉头一跳,猛地侧转过身体。 妖书案 第269章 传失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顾秉月被她吓一跳,捂嘴笑道:“大公主,你怎么了?” 大公主收敛心神,含糊说道:“有些意外。” 顾秉月眨巴眼睛:“莫非大公主也同王都其他人那般,对云世子心存偏见?” “自然不是。” “嗐。”顾秉月脸上扬起心无城府的欢快笑容,“云王府世子我见过,虽然胸无点墨,但好歹有脸啊。女子将来总归要嫁人,嫁给好看的摆在家里赏心悦目。” 大公主怀着不欲人知的心思探问:“你不介意未来夫婿成日往外跑吗?” 顾秉月眼珠子转了转,才体会出大公主言下之意,爽朗道:“大公主指男人那点风花雪月吗?我觉得这要看女人手段,如若女主人是有些手段在身的,何尝不能叫男人听话。且问大公主,就算嫁给貌丑无颜的,你就能确定他从一而终,别无二心了?” 大公主对她这番论调惊为天人,简直大逆不道,“女人相夫教子,怎么能想着骑到夫君头上。”她贵为公主,却从没想过成家后要给夫家立规矩,最好相敬如宾,夫妻其力同心。 顾秉月不以为然,“他若敬重我,我自要给他颜面,反之凭何他在外潇洒,我却要守着规矩,没道理。” 大公主认为有必要苦口婆心地教导顾秉月一番,奈何她的宫殿到了,顾秉月抓着裙角施礼:“今日和大公主畅谈,臣女很高兴,可惜宫门马上下钥,臣女先告辞了。”说着,对大公主眨了眨一边眼睛,顽皮中透着可爱。 大公主没感觉畅快,但同样遗憾,她的大道理还没发挥出来。 — 跟顾秉月一样赶着下钥前出宫的还有南宫止,他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宫道里面,一边回想着和皇帝的对话。 工部已经开始造船的前期事宜,并让人从各地砍伐适合木材由水路送到泸潮县。等到战船的图纸定下,南宫止携带工部的人一起过去亲自盯着。 皇上还在考虑,如今皇子都长大了,理应开始历练,这次机会就很好,只是在人选方面迟疑了。 三皇子年岁小了点,剩下太子和二皇子本来无需考虑,太子日后接任大统,派出去负责这件事最好,但这段时间太子犯了不少错误,让皇帝心里开始不满。 朝中已有人摸出点门道,随着宁朝日趋稳定,前朝势力逐渐连根拔除,太子的地位越发岌岌可危。 夕阳洒在南宫止额头,他长出一口气,又想到赐婚。 已经过了春分生辰,南宫止如今刚好二十,这个年纪就算不娶妻也该纳上两门妾室,但他这两年在宁朝各地巡游,因而耽误了亲事。 武安侯日夜辗转,忍不住向皇上递了奏折,感叹:臣已废人一个,望皇上看在老臣鞠躬尽瘁之报国心,替我儿元夙寻一门适合的婚配。 皇上问南宫止的想法,“皇后又跟朕提过,如果你没有其他倾心的女子,朕给你和顾家顾秉月下道赐婚圣旨,免得武安侯以为都是朕耽误了你成亲。” 不知为何,南宫止眼前浮现一双清冷的黑眸,如雪一样明亮,内中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皇上没有放过他神色间迟疑,眼睛一亮,“怎么?” 南宫止垂下脑袋,撩起袍子半跪行礼道:“臣马上要去泸潮县监督造船工事,到时候恐怕臣无法分心照顾家里,还望皇上成全,臣想等这事结束再谈婚事。” 皇帝用拇指指腹磨着玉扳指,眼底神情变化,最后嘴角浮起淡淡笑意,“朕明白了。” 事后,在王且奉茶时,皇帝执着毛笔沾墨,笑着道:“王且,元夙怕是春心萌动了。” 王且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洒桌上。 南宫止还不知皇帝脑补了什么,他的思绪在偶遇顾秉月之时被打断。 两人互相颔首示礼,连招呼也没打,南宫止利落地翻身上马,而顾秉月钻入马车。 南宫止抓着缰绳轻抖一下,马刚跑起来,他看到一人一骑擦着他飞速跑过,到了宫门口马都没停,人就急急跳下来。 南宫止看着驿使的背影很快消失,忍不住眉头一皱,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皇宫里,皇帝放下批好的一封奏折刚端起茶杯,茶到唇边,王且踏着慌乱的步伐进来,“皇上,赤城来信。” — 提刑司 云起怀疑苏霁故意使坏,桌上那碗药的味道都快熏破屋顶,不喝说不定还没事,喝了直接上西天。 苏霁敲敲桌子,“世子爷,苦口良药的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云起半躺在凉榻上连连摆手,“喝药这种事还是你熟,我就算了。” “那可不行。”苏霁态度坚决,“怎么说都中过毒,万一伤了你哪里的根呢,这碗清毒汤药还是得喝。” 云起扶额,“我谢谢你关心。” 苏霁微微一笑,干脆坐到旁边,“不用,世子爷喝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感激。” 云起无奈,这碗药不喝不行了,捞起大海碗看了眼,脸上皮肤不受控制的抽了一下,捏着鼻子一口灌进去。 苏霁假装无意地盖住蜜饯罐子,“世子不喜欢甜食,应该用不上吧?” 云起没好气地咽下喉咙里的药,奇怪的味道在舌尖跳舞,差点让他不顾形象呕出来,憋得脸色都快青了,咬牙切齿道:“不需要!” 苏霁笑出声:“就怕药效不好,我特意让大夫多加了几味,如今看来效果不错,世子刚喝下去,立马中气十足百倍。” 云起拿起玉骨扇狠命扇了几下,斜睨他:“满足了?请回。” 观月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 云起接过来抱在手里抚摸了两下信鸽洁白的羽毛,然后取下脚上绑着的纸条,看完后递给苏霁。 苏霁眼底先露惊诧之后转为沉思,“三日前我们的人传回消息柳相失踪,为何洛川郡又提一遍。” 云起重新靠回去,眼皮半掩眸中情绪,“要么洛川郡消息滞后,要么前次为假。” 苏霁侧抬头,脑子快速转动,一个想法跃然而出,“洛川郡离得更近,一般来说不太可能毫无所觉,要我看更可能是第二种。” 云起认同地点头:“鬼城是何没人知道,如果我是柳相知,定当暗中调查,最好的办法是先让自己消失。” 只是如今看来,一不小心让假消失变成真失踪。 苏霁:“难怪这几日皇帝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柳相出发前和皇帝通过气,只不过眼下出现变故,我们远在王都鞭长莫及,只能让你外公那边多费心。” “嗯,我回封信过去。”云起思虑道:“千赤国那边你去安排,除了原本和金虎交易的幕后人外,太子那边也在追查。” 苏霁透过窗望向外边,正好最后一丝天光被云层吞没,夜幕拉开,天地沉浸到暗色之中。 起身一叹,“多事之秋啊。” — 陆安然拖着伤腿回去,春苗再次哭天抢地一番,惊动隔壁的马旦还以为出了人命案。 只好躺着养腿,一日三餐直接送到房里。 这会儿,陆安然盯着左脚上一张黄色符纸有些无语。这是马旦用朱砂一气呵成写完后直接贴上,用他的话说:“新鲜出炉。” “我感觉没必要。”她认真说道。 马旦还在描符,头也不抬道:“百年墓地汇聚阴气,人吸多了损害身体,你贴着这道符十二个时辰,体内阴气也就驱除的差不多了。” 陆安然亲眼看过马旦骗人,就算他再表现得仙风道骨,心里始终立着个假道士的牌子。 毛笔的笔尖干了,马旦用舌尖舔了舔,正好看到陆安然难言的表情,眼皮跳了跳,干脆挑明了说道:“朱砂益气明目、安魂魄。” 陆安然颔首,这还有点道理。 功效不在符纸,在于朱砂。而那些玄之又玄的手段,不过是迷惑世人眼的障碍法。 陆安然想起一事,“可有你女儿的消息了?” 马旦神色黯淡下来,摇了摇头:“没有。” “之前跟着的姑娘不是?” “都找了几年了,哪儿那么容易。”马旦苦笑。 就这样,陆安然看了半天书,马旦画了一叠符纸,两个人各自做着事情,到秋蝉送饭才被惊动。 吃完饭,陆安然把无方喊进来,“你手里还有人脉吗?” 无方略作思考,“到小姐身边后,情报信息这些都交给了观月。” 陆安然沉默的点点头。 “小姐要帮马旦找人?”无方在外面守着,房间里说什么都听到了。 马旦跟着他们一段时间,彼此也处成了朋友,而且上次的案子马旦帮了些忙,陆安然想着如果无方方便,随便放点消息下去,总比马旦大海捞针强。 不过无方很有分寸,既然跟了她,就不好再握着云王府的情报。 无方又道:“我去安排,不过人手不多。”这些都是她当杀手那些时日,结交的属于自己的人脉。 陆安然还是那句话,“先考虑你的安危,如果为难不要勉强。” 不知道是不是这张符纸的功效,陆安然一夜都睡得安稳,连日要睡不睡之际的下坠感都消失了,醒来身心舒爽。 秋蝉扶着她洗漱,刚擦完脸,出门买菜的春苗去而复返,还带来一位客人。 陆安然虽意外于对方造访的时辰不对,坐下后和气地招呼道:“禾禾姑娘。” 禾禾满身局促,手指扯着衣角挤出一个笑脸,“陆姑娘,我不是有意打扰,只是王都城人生地不熟,我没办法只能找你。” 陆安然安抚道:“没关系,你有什么事慢慢说。” 禾禾一低头,焦急了一夜的心被这句话熨帖到,眼眶顿时酸涩,带着哭腔道:“我爹不见了。” 妖书案 第270章 不知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不方便出门,无方随禾禾跑了一趟,回来发现门口有个人影鬼祟得很。 无方无声无息地落在那人背后,手一抬,剑柄一横,直接顶在对方喉咙口。 突然来这一招,鬼祟本人苏执来不及惊吓,抬头和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神对上,看到里面的杀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我!” 无方视线下瞥,认出来人,利落的收了剑,转身就走。 苏执:“……”什么意思?无视他? “喂,陆安然在不在家?” 春苗在院子里拍棉被,瞧见苏执迈步进来,笑着道:“我说什么动静呢,原来是苏公子啊。” 苏执踱着方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很好,没有满身煞气的那个女人,“哦,正好路过,你家小姐有没有去稷下宫?” “小姐伤了脚在家歇着呢。”春苗握着藤拍过来,突然警惕起来,“苏公子找小姐有事吗?” 苏执不明白为何春苗态度冷淡几分,又想到自己来意,不好意思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一点点小事。” 春苗不情愿道:“我家小姐腿没好可不能乱动。”还是帮着去传话。 书房里,陆安然右手搁在桌上,手里还拿着本书,“自己出门的?” 无方点头:“木制轮椅还在,木拐杖不见了,屋内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禾禾说过她父亲来王都探访旧友,她也是用这个借口带人来看病,但他那位故友已从灵光寺离开。” “我让人再寻迹问问,他腿脚不便,照理说走不了太远。” 陆安然放下书,撑着桌子站起来挪到旁边倒茶,“如果到今日太阳落山还没有半点消息,你去趟京兆府报案。” 无方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苏执,看也不看就和苏执擦肩而过。 苏执手指着外面,“陆安然,你必须告诉我,她为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陆安然喝口茶,沉默一瞬,道:“也许你矮?” 苏执:“……” 有一阵子没见苏执,这几日也不去提刑司蹦跶,陆安然猜测:“不会是又让国公爷把你关起来了。” “你就盼我点好吧。”苏执拉了把椅子坐下,“对了,案子怎么样了?最近都没空打听。” 陆安然撇掉浮沉的茶叶,垂目道:“没有其他证据,京兆府以自杀定案。” 苏执撑着脑袋转身,“诶,周青严不是拿了封信吗?那个没用?” “主观认定但没有证据,不足以支撑谋杀的条件。” “也是哈,空口无凭。”苏执用手指拨动着空茶碗,“我坐这么会儿功夫了,这么一杯茶都不上。” 陆安然喝了半盏茶,又挪回原来的位置,“你关心案子,不如去京兆府喝茶。” 她挑了一支狼毫,偏头看他,那意思,你若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去了。 “不是,我有事儿找你。”苏执压着桌面倾身过去,带着几分神秘,“我最近救了个人,你猜是谁?” 陆安然不大感兴趣,没有应答。 不过不影响苏执的热情,“这人你也认识。”顿了顿,砸下个重磅消息,“孟家那位小姐,你见过的。” 陆安然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孟时照?” 苏执摇摇手,“不,那位孟二小姐,孟芝。” 陆安然眉宇微拢,孟芝不是让孟时照看管起来,成均书院也不让去了,“你在哪里救得她?” “王都城外二里,我和几个朋友约了去王石林场打马球,半道上遇到她让人追截,就顺便出手相助。” “你送个消息给孟时照,她如今在法华寺。” 苏执为难道:“可孟芝脑子摔坏了,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人啊。” 陆安然眉色间泄露出几分惊讶,“她如今人在哪里?大夫怎么说?” “大夫找过了啊,但除了我,谁都无法接近她。”苏执抓了抓头发,“我寻思同为女子,你可能和她好说话些,所以找你去看看。” 放了别人陆安然还真懒得管,但孟芝这个人刚有害人之心让家姐处置,转头就出现王都郊外,还让苏执救了,她心里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你这不是腿伤了,我也不好意思喊你去,真是头疼啊。” 陆安然琢磨了一下,道:“我去看看。” “真的?你能动?” 陆安然冷眼扫过去,苏执伸手捂住嘴,嘿嘿笑道:“那感情好,我帮你去叫马车。” “不用。”马车行动太慢,看过孟芝后,陆安然还想去法华寺找孟时照。 一盏茶后,无方骑着马候在府门旁,身姿板正笔直,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不见寒芒但气场慑人,她轻飘飘看过来的视线,都令苏执浑身发毛。 春苗扶着陆安然跨过门槛,无方伸出右手轻轻一拉,待陆安然坐稳,她抖一下披风将人裹住,扬鞭纵马,如飞鸟一般疾驰而去。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又潇洒又干脆。 春苗扶着门框感慨:“无方这样的,好多男人都赶不上吧。” 苏执自愧不如。 — 反而是陆安然和无方先到,苏执下了马背急急忙忙敲门,里面传来询问,他没好气道:“谁?你家少爷我!” 门打开,小厮弓着腰请人进去。 这处是苏家产业,苏执偶尔躲家里人时就住在这边。 到了客房前面,苏执叩三下门扉,“孟姑娘,我进来了?” 稍等几息,里面发出一声低低轻吟,“嗯~” 苏执推开门,进去后站在门旁,刚想和陆安然说,他先去通个气,免得吓到人。 结果一个错身,陆安然已经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来了个面贴面。 陆安然目光一定,见女子头上绑着白布,中间额头的地方有个血红印子。乍然和陆安然对上视线,瞳孔微微一颤,露出惊慌害怕,很快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一副受惊后泫然欲泣的模样。 “没事哈。”苏执站到两人中间,好声好气道:“孟小姐,这位陆姑娘你以前认识的,看看有没有印象?” 孟芝咬唇摇头,哀哀道:“我不记得了。” 苏执早有准备倒是没失望,“她会些医术,不如你让她把把脉?” 孟芝小心翼翼的看向陆安然,“姑娘是大夫吗?” 陆安然刚想开口,苏执连忙插嘴:“对!就是给人看病的,你放心吧。” 苏执暗中给陆安然使眼神——甭管死人还是活人,你就说是不是人! 陆安然没计较他这些个胡言乱语,不过对孟芝的情况也有几分好奇,故而道:“请伸左手。” 孟芝迟疑了小半晌,撩开衣袖露出左手腕。 切脉后,陆安然让她张嘴,又观舌苔。 苏执着急,忙问道:“怎么样?” “脉紧,血行涩滞,淤血内传。”陆安然指着她口道:“苔厚,舌质紫暗,热邪蕴结,大多属于气血两虚。” “症状严重否?而且孟姑娘说记不清事了,脑部有损何解?” 陆安然半垂眉目,“伤及脑部,许淤血所致,只能服药慢慢化瘀散结。” 苏执听着有道理,“也是,急不得。” 孟芝幽幽道:“请问……陆姑娘,我还能记起来事吗?” 陆安然清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身体构造复杂,脑部更甚,非一两句可表,只要按时服药,总会好起来。” 回头对苏执道:“如果你们担心,可以将宝善堂的顾大夫请来,他对这方面的伤病很有心得。” 孟芝紧张的一把抓住苏执的袖子,“苏公子~我害怕。” “诶……”苏执抬起右手往下压了压,“稍安勿躁,这样吧,我让陆姑娘给你开个药方,不行拿方子给宝善堂的顾大夫看看,你看行吧?”后面半句,问的陆安然。 陆安然目光在两人间轮转,“随你。”说完出门。 苏执追出来,“你看到了吧,确是孟家小姐,但她什么都忘了,只因我救了她因此万分信赖,你说我咋办?” 陆安然敛眉略作冥想,“那你就养着吧。” “……”苏执拍了一把脑门,苦着脸道:“哎哟喂,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外弄了个外室,叫我爷爷听到了还不打断我狗腿。” 陆安然借着无方的力道上马,向下俯视道:“苏公子。” “嗯?” “塑佛最难塑什么?” 苏执脑门打个问号,然而陆安然不等他回答就已和无方飞驰离开。 “塑佛塑形难塑骨?”苏执在原地望天:“我知道啊。” 门一关,脚步忽然一顿,自语道:“我怎么记得后面一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远远望去,佛殿灵动如风,飞檐翘角,高耸入云。 殿内殿堂高阔,佛像宝相庄重,香案上三支高香,烟火缭绕,气氛祥和静谧。 长明灯放置在佛像脚下,日日受梵音香火,安抚动荡不安的亡魂。 孟时照三拜后,心中道:“长明灯者,即正觉心也,以觉明了,喻之为灯;是故一切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 侍女锦瑟将她扶起来,“小姐日日来拜,孝心定能感动上天神佛。” 孟时照勾了勾唇角,脸上没多少笑意,“哪是孝感上天,不过是求一点心中安宁罢了。” 两人沿着殿外游廊走了一段,孟时照见周围没人,问道:“人找到了没有?” 锦瑟面带愁绪的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孟时照刚拧起眉头,寺中僧侣快步过来,“阿弥陀佛,施主原来在这,有位陆施主找你。” 妖书案 第271章 妖书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原来的小院,门一关,禅房内只留孟时照和陆安然。 “你一定很好奇我的来意,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句。”陆安然挪着步子慢慢落座,让左腿搁在舒服的位置,面色郑重道:“关于孟芝,她现在何处?” 孟时照心一跳,右手猛地用力拽紧绢帕,眸中神色多番变化,最后沉淀下来,表情同样不轻松,“你既有此疑问,想来必有缘由。” 稍缓一下,声音转为幽沉:“实话说与你,三日前我让家仆护送孟芝回隶城,结果出城没多久,她口中喊腹痛难忍,骗过家仆后从小路逃走,至今没找到人。” 陆安然想了下,道:“可发生争执推搡?过程中有没有受伤?” “据家仆回禀,并无其他变故,倒是奇怪她独自一人没有车马,竟然像是突然人间蒸发。”孟时照眼有疑惑之色,“你问得这么详细,难道……” 陆安然看着她,“我见过孟芝,就在刚才。” 孟时照倏然起身,“何处?” “别急。”陆安然看着她重新坐下,才将苏执找她给人看病,并如何‘救下’孟芝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孟时照怒中带笑,“竟还闹了个失忆。” “我把过脉,确属失血气虚之症。” 孟时照上下嘴皮一碰,冷声道:“这点小伎俩,骗骗别人罢了,她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 失忆这种事情,把脉也摸不准,陆安然根据自己见到孟芝后她的表现,不好说得直白,婉转道:“她不肯见外人,苏执暂时收留着,我开了个温补的方子,估计效用一般。” “心虚罢了。”可见孟时照对自己的庶妹很了解,勾着红唇道:“她知道你偏重药学解剖,诊病治伤倒不精通,所以才放心让你诊脉,如果真把宝善堂的顾大夫请去,就怕自己露馅被人瞧出来。” 当然陆安然不能附和,只说道:“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告知你一声,之后要如何,你且看着办。” 孟芝太能惹事,孟时照可谓烦不胜烦,她心里如明镜,哪能判断不出孟芝的盘算——想来舍弃平阳侯府后,终于又巴结上苏国公这棵大树。 后面孟时照怎么做,就不是陆安然该问的事了。 孟时照送陆安然出寺,陆安然忽然想起灵光寺的承恩小和尚,让无方把人找来问问。 “灵光寺我听说过,前朝的时候也曾香火鼎盛,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年头,佛寺越发不盛兴。”经过上次孟芝坑害陆安然后,孟时照今日一见,发现她毫无芥蒂仍旧同往日般,心里不免一松,边走边说道:“原本还能勉强度日,后来住持智灯犯了大罪,才彻底没落。” 承恩很快过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陆施主又见到你了,上次的糕点很好吃。” 陆安然许诺下次还让人带点心后,问道:“有没有一个男子来找过你,他的腿脚不方便,应该拄着拐杖来的。” 承恩仰起脑袋想了下,摇头道:“没有啊。” 陆安然原想着灵光寺的人都散了,禾禾父亲可能会来法华寺打听消息,居然想错了。 “要不然我跟承德师兄他们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们知道呢。” “等等,拄着拐杖的男人?”孟时照描绘一下大概样貌,“是不是腿部有疾,身子孱弱,大概四旬出头模样。” 陆安然真诧异:“你见过?” “昨天天黑时候,看到你说的这人在寺中行走,我正好经过,听到他在问路。” “他去哪里?” “药王殿方向。”孟时照道:“沙弥给他指了条路,他独自往后头走了。” 承恩小和尚歪了歪头,“施主,他是来找我的吗?” 陆安然忍不住摸了一下小光头,“不是,不过你和玄清有空问一下其他人有没有见过他,或者何时离开的法华寺。” “好嘞。”承恩爽快应下。 孟时照和承恩回去后,无方牵马出来,陆安然犹豫了片刻,“我们先去药王殿看看。” “好。”无方没有异议,将马拴在旁边。 陆安然走不快,两人花了好半天才走到药王殿。 这里是整座寺庙最偏僻的殿,侧边空地堆放了一些木料和瓦砾,像是原先准备盖建筑物,不知怎么耽搁下来。 前头正殿还时不时来个人上香,这边空寂,廖无人声。 陆安然站在原地,无方从里到位找了一遍,“没人。” “去找方丈。”陆安然很快决定,走了几步,两人同时停下来。 过来的时候从东面长廊走,回去换了条路,不巧前面有两人站在拐角说话,一时不知折返还是就这样走过去打扰人家。 因为位置关系,他们能看到对方,但那边的人注意不到有人过来。 陆安然犹豫的另一个原因是,那里站着的其中一个人正是兴王妃。她记得兴王妃要借她佛书,但她对参禅并无多大兴趣,若是拿了,回头免不了被问及修行进度或者感想,那样一来,仿佛多了一项功课。 “寺中住的还好?”兴王妃的声音夹在风里有些失真。 另一人是和尚慧能,他单手竖掌行礼:“方丈说,出家之人,不必执着于吃住。” 兴王妃顿了顿,“其他人呢?好相处吗?” “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 兴王妃哦了一声,又问:“对你父母,可还有印象?” 慧能感觉这位尊贵的王妃有点奇怪,还是如实回答:“出家人,没有牵绊。” “你打小就在寺庙?” “是。” 兴王妃漆黑的眼眸凝视半晌,收回来目光落到别处,不知在想什么,很久没有说话。 慧能等了片刻,再次念了声佛号:“王妃,此处风大,不如早些回去歇着,以免着凉。” 陆安然在两人都离开后,和无方从暗中走出来,眼底充满疑惑,总觉得王妃口吻和表情有点怪异,和平时不同。 无方扶着她走,说道:“定安郡主近期情况不好。” 陆安然想起上次定安的样子,的确不太正常,“怎么个不好?” “适才小姐同孟小姐说话时我去看了眼,”无方形容道:“狂躁,暴虐,披头散发,情绪不定。” 陆安然拧眉:“有些像癔症的症状。” “兴王妃将她关在房中,任凭她发泄,直到她伤了人,才叫人绑到床上。” 两人说到这里前面有人便不说了,到了方丈那边,慧心和尚说南宫止将方丈请去,似乎是要商量抄书学子事宜。 陆安然问了一下关于禾禾父亲的情况,慧心一无所知,也确定没有来找过方丈。 奇怪的是,除了指路的小沙弥见过,其他人都不知情。 然而小沙弥指完路就走了,慧心将他找来也是一问三不知,无奈只能暂时打道回府。 — 这边兴王妃心事重重地回到院子里,下人过来询问:“郡主喝了药昏睡过去,奴婢不知是否要解开绳子?” 兴王妃不知道看着天空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扬了扬手,“解了吧,对了,燕儿身边的侍女再换一批。” 丫鬟想到没有一张完好脸庞的侍女们心里抖了抖,“是,王妃。” 兴王妃在院子里坐久了,刚感觉有些凉,一件厚重的外衣披到身上,她偏转头,弯了弯嘴唇:“王爷。” 兴王搂着人的姿势拍了拍她的手臂,顺势坐在旁边,叹气:“燕儿是不是又犯病了?” “嗯。妾身原想着让她抄书静心,谁知没有半点用处。”兴王妃揉了揉额角,“反而她的病越来越严重。” 兴王眼底闪过一抹狠色,“心结难解,燕儿叫人害成这样,如不处置那女子,恐怕好不了。” “王爷。”兴王妃的声音抬高了一些,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不赞同道:“是非因果,皆有命数,燕儿如今这个后果,是父母养不教之过,责任在你我。” 兴王些许不耐,“不过一个蛮夷地方的嫡女,王妃为何袒护。” 兴王妃收回手,细眉轻蹙:“王爷,那你知道为何皇上外放杨、杜二人,却私下安抚陆家女吗?” “本王明白,皇兄现在还不想动北边。” “非不想,而是不能。”兴王妃语气严肃几分,对兴王看待时政的不敏锐略感失望,“国之大事,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当慎之又慎。” 兴王伸手揽住兴王妃,好言好语道:“你看又生气了?本王胡诌乱说,绝不会乱来。”又体贴入微地替她拉紧衣襟,“秋风吹多了凉,让本王亲自护送王妃回房。” 兴王妃靠在他身上,“几步路而已,哪里需要……”身体忽然腾空,要不是兴王妃冷静惯了,差点惊呼出口。 兴王低头对她笑道:“几步路本王也不舍得爱妃走怎么办?” 眼看着兴王抱着兴王妃回房,伺候的人才走出来收拾东西,其中一个丫鬟感慨道:“王都里,再找不出哪家男人像咱们王爷这般好的男人。” 另一个笑道:“哪是王都,整个宁朝都找不出咧。”数着手指头,“不爱出去喝花酒,不纳妾室,又从不与王妃红脸,心里头成天只有我们王妃一人。” “只有王爷和王妃这样,才叫……”两人想了半天,想出个形容词:“恩爱有加。” — 天有不测,今年整个夏季南方雨水不多,反而北方潮汐迅猛,入秋了,连着大风暴雨,河水猛涨,倒灌内城。 八月十一,燕城刺史上书,北面一府三县被淹,其他府县同样不容乐观,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朝堂上,户部尚书拉出长长一份记账明细,并谏言:“竭海一战国库亏空,如今稍有充盈,但造船六百万两银子尚且不足,若先挪作赈灾,怕造船一事要搁置。” 有人启奏:“臣认为朝廷可适当节省费用,北燕三府减免税收,以安定天下。” 御史台的人再次老话重提,“妖书出世,乃至民不聊生,刘德忠进书,实结纳宫掖,机深志险,包藏祸心。” 刘德忠一个粗人,说话又暴躁,立马回嘴:“放屁!” 吵吵嚷嚷半天,合着眼像是要睡着的顾老御史忽然站出来,拱手高举过顶,弓腰行礼道:“皇上,臣有证据,《闺德》一书非贾士政所著,而是另有其人。贾士政窃书立说,其心不正,此书未走正途,因而导致妖祸不断,民生艰难。” 妖书案 第272章 惑人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长空万里,秋风送北雁。 朱雀街依旧繁荣,车马往来,人头攒动。 一匹黑马在中间穿过,人少时加急几鞭,停在提刑司门口。 祁尚从马上跳下来,与提刑司守门的衙役打了个招呼,一路往里走,风带动衣角飘起落下,显得步伐匆忙。 云起透过窗户看到他,眼睛扫过手里纸张,上面赫然一行字:帝派罗青山领一千人暗中出城,已至堑城。 慢条斯理的将纸条折起,祁尚正好走到门口。 敲门进去,祁尚抱了抱拳:“世子,关于吴炳昌、刘昌平以及江磊的死亡,我这里有所发现。” 云起怎么都没想着他为了这件事,不由惊讶道:“这不是京兆府的案子吗?”关我提刑司啥事。 祁尚早有说辞,“因为袁大人已经结案,所以除非证据属实,否则不好轻易推翻。” 云起好笑地指着自己,“在祁参领心里,我是什么正义伟岸的一员吗?” 忠伯奉茶后,云起故意说道:“护卫营应该很忙吧?祁参领还有空关心案子,难得难得。” “事有巧合。”祁尚一手放在膝盖上,另一手靠着桌案,身体坐姿板正,刚毅的面容拧起一道浓眉,“世子还记得法会当晚除了吴炳昌跳河外还出了一桩事。” 云起朝天转了一圈眼珠子,“凤府小侯爷和汤淼吵架没吵赢,差点把自己吵死?” 祁尚:“……不是。”他绷着唇角道:“同安坊有一户人家放孔明灯烧着了房子。” 云起抓起桌上扇子在手里玩转一圈,“哦,是有这么回事,你们护卫营还帮着去善后了吧。” “嗯,本来这个事结束了,结果昨天那家人隔壁的跑来护卫营吵闹,说他家修房子的瓦片砸了自家院子里花盆。” 云起戏谑:“你们护卫营负责的事物很广泛啊。” 祁尚也觉得这个挺扯,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当时护卫营帮忙,让百姓搞混了。” “只是修房子而已,关那几位学子什么事?” 祁尚反问:“世子看过傀儡戏吗?” 云起打开扇子轻摇几下,挑眉道:“悬丝木偶?” “我刚好有空,就随那家隔壁邻居前去。”怎么调节邻里矛盾不提,祁尚挑重点道:“原来那家男主人正是做傀儡戏的手艺人。” 云起眼眸微动,想到马旦当时学吴炳昌的动作,确实有那么几分被操控的模样,但那又如何? “先不说刘昌平和江磊,你别忘了吴炳昌死的时候在桥上,下面是河,而神兽桥上人挤人,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如何操控,又如何不让人看到那么多根线?” 祁尚提出一个设想:“如果丝线足够长呢?” “多长?” “长到有人站在河边都能操控自如。” 云起以食指敲了敲脑袋,“弄这么复杂就为了杀一个学子?”他又想到另一个疑问,“按你所说,吴炳昌被人用丝线操控,身体上一定有痕迹,但陆安然验尸时,完全没有。” 祁尚却说道:“如果丝线控制的不是他本人,而是衣物?” 云起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吴炳昌死了这么多日子,官府定案自杀后早就被家人领去下葬。 祁尚有备而来,当下道:“吴炳昌的家人没把他运回去,葬在王都城外一处荒山。” 云起好笑道:“我的祁参领诶,难不成你来这里要怂恿我和你去挖坟?再说了,你能确定下葬的衣物还是原来那套?” 祁尚一怔,死者入土自是换上寿衣,怎么还可能穿着出事的那套衣服,算他考虑不周。 云起非再打击他一下,“说不定早烧给他了。” 祁尚:“……” 云起满足地勾起笑容,“就算衣物还在,总不能为了你一个猜测就挖坟,除非你还有其他证物。” 还真有。 祁尚从怀里拿出一根细如发丝的线,“我在神兽桥旁边一棵树下找到,应该是凶手走得匆忙,没注意线被勾断了一小截。” 云起侧过身盯着祁尚,半晌要笑不笑道:“本世子怀疑你前头在戏弄我。” 祁尚满脸正气,眼睛里都是认真的神色,“云世子,还有一样证物在京兆府,就是刘昌平和江磊死时那把短刀。” 有了起初的怀疑,祁尚回想起来更加深疑心,“世子平常所见短刀的刀柄可会特意开一个小孔?” “一般不会。”没什么原因,单纯嫌丑。 祁尚是武人,看到好的兵器下意识会拿在手里观摩,“我记得很清楚,那把短刀刀柄有孔,且孔的一面被磨损出白色磨痕。” 云起用手背摩挲着下巴眯眼:“你是说,那个孔是留着系丝线,而短刀让凶手玩成了悬丝暗器?” 祁尚把丝线递过去,面色凝重地说道:“世子,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躲在王都暗中杀害学子,再下去怕危害不可估量。” 云起拿了丝线在手里看,这根线虽然细,但异常结实,轻易不会断裂。 千赤人的箭矢上就系着这样的线,难道金家兄妹说谎? 表面上情绪不露出分毫,轻笑道:“这证据都有了,该京兆府头疼。” “不够,只是我在案发附近找到的丝线,没有直接指向,除非在死者身上找到关联。” 云起看向他,“祁尚,我怀疑你就是想骗我跟你去挖坟。” 祁尚还待说什么,外面衙役跑进来传话,皇上急召云起入宫。 两人同时闪过不同念头: 祁尚在想,难道案子果然惊动了皇上? 云起的心思则转到了此前收到的密信,是不是柳相失踪以及洛川郡相关? 不管如何,一辆马车很快从提刑司出发,不多时到了皇宫门口,意外撞见了同样着急入宫的袁方。 两人一见面,先奉送给对方一个假笑。 袁方拱拱手:“世子最近可清闲啊?” 云起微微一笑:“托福,有袁大人把守王都,王都城内外管理得井井有条,本世子想不清闲都难。” 袁方想着自己那一堆烂摊子,瞧着云起就不大顺眼,“洪姑娘还在府里头?” “袁大人想接回去也可。” “还是不了,呵呵呵——” 到了临华殿,两人站着等候王且通传。 袁方在京兆府大牢失火一案上办事不得力,被皇帝训斥一顿让他滚回去,并言明什么时候查出个子丑寅卯再上朝,省得碍他皇帝的眼。 好不容易摸到点头绪,皇帝却突然召他入宫,袁方心里有点慌,偷觑旁边没事人一样的云起,试探道:“世子入宫是?” 云起半歪脑袋装作认真想了想,“王都最近很太平啊,就算有命案……”他拖长了腔调,慢慢道:“不是有袁大人快刀斩乱麻,都给解决了吗?” 袁方品着里面好像有些深意,又似乎是云起故意呛自己。 殿门被打开,两人顿时消声,王且从里面出来,弓腰请他们进去。 云起余光暗扫,没料到御书房里还有不少人,就他第一眼看到的有御史大夫顾国昌,六部尚书在场站了三个,还有武将刘德忠,以及其他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 皇帝看人到齐,沉着脸道:“御史台上书贾士政非撰写《闺德》一书之人,而是盗取了别人的成果。至于写书之人,据说是个叫洪荣元的私塾夫子。” 袁方边听边心惊,直到皇上说道:“袁方,刚才御史台的告诉朕,这个事情你最清楚?” 袁方心里骂了御史台那伙人一百遍,战战兢兢站在大殿中央,“皇上,其实臣也不是特别清楚。” “可是顾御史说,洪荣元的女儿找你告过状?” 袁方像是突然被雷击,表情慢慢龟裂后,知道瞒不住了,哭丧着脸道:“回皇上,臣确实遇到过这样的女子拦路告状,但因为证据不足,臣还在调查当中。” 他扯起嘴皮子来头头是道:“首先,臣要证明此女子身份,一来一回需不少时日。其次,就算她真的是奉城洪荣元之女,但说贾士政抄书,总要拿出点证据来,否则空口无凭,不免有冤枉他人之嫌。” 顾御史冷哼道:“没有证据你把那女子留下来作甚?” 袁方一激灵,立马道:“没有这回事啊皇上,那女子等待不及,后来又找去提刑司,如今还在提刑司当个女师爷,这个估计云司丞更了解。” 那赶紧撇清的速度令云起佩服不已,早知道袁方是个滑头,没想到他心思还这么长。 云起反击道:“臣是认识一个姓洪的姑娘,至于是不是谁的女儿臣也不知道,袁大人明明说是他故交投奔,不好养在袁府免得让袁夫人误会,才让臣帮衬帮衬。” 他拖长了音,一边嘴角拉开笑容,压着嗓子道:“袁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啊?” 袁方脑门上冷汗直冒,眼神飘忽:“是,是吗?臣可能记岔了?” 皇帝笑一声,比不笑还阴沉,“朕不知道朕的两位爱卿如此相亲相爱,啊?” 顾御史跪地请旨:“如今妖书一说在百姓间流传,甚嚣尘上,还望皇上彻查,否则动摇国本,江山社稷危矣。” 皇帝大怒,扫落书案奏折,“是百姓在传言,还是你们惑乱人心!” 刘德忠跪下,大声道:“皇上!我看分明是有人借书生事,不知道按的什么心,一本破书而已,难道在里面还能捉出个妖怪来。” 哗啦啦跪下去好几个,“妖书横行,祸害朝纲,请皇上明察!” 云起眼中浮现一道精光,从这个阵仗基本可以断定,这几个大臣有备而来,刘德忠一派怕是要落下风。 果不其然,僵持片刻后,吏部尚书看准时机出列,陈情道:“既有女状告,不如查个清楚,一来彰显皇上圣明,绝不姑息蛇鼠之辈。再则,要是她纯属诬告,也可将这案子公之于众,以儆效尤,日后不会再有人敢随意抹黑诬陷他人。” — 两个时辰后,云起和袁方在宫门外面面相觑。 云起一笑,拍了拍袁方的肩膀,“袁大人,论老奸巨猾,我不得不服你啊。” 袁方抽了抽嘴角,心里理亏,干笑道:“世子见谅,我这个京兆府尹难当。” “其他慢点说,洪姑娘现在去京兆府做客的话,贵夫人不会再误会了吧?” 袁方皮厚,赖着上去道:“世子,皇上让我们共同办理此案,你看这案子……?” 云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查案么,当然是从头开始查。” 袁方心口一刺,莫名有点心慌。 妖书案 第273章 行凶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饭后,无方带禾禾去京兆府报案。 然而袁方此刻根本顾不上一个外地来客的失踪,虽然含糊应下了,看着就不上心。 陆安然暂时将禾禾留在家里,“若有什么消息,好让你第一时间知晓。” 禾禾承了她一份情,“如果不是陆姑娘,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只是叫她白住,禾禾又有点不好意思,尽自己所能帮着做点事。因为她对药材很熟悉,陆安然就随了她的意思,让她去药房整理整理。 私下,陆安然和无方凑在一起说话:“他一个人腿脚不便,照理说走不了多远。” “有人看到他进法华寺,但后来出去没有又去了哪里,却无人得知。” 陆安然有些奇怪道:“寺庙说大不大,几处殿宇和僧舍,居然除了一个小沙弥以及孟时照外,再没人撞见他。” 无方揣测道:“除非有人带他前去,或者他对法华寺很熟悉,特意规避别人。” 第二种直接排除,否则禾禾父亲不用找小沙弥问路,那么前一种的话,那个人又是谁? “如今法华寺人员复杂,反而不好查了。”陆安然半垂眼睑道。 无法心里有个主意,犹豫过后,道:“要是能找世子帮忙,可能查起来会快一点。” 陆安然抬眸看过去。 “世子的人成天盯着千赤人,对王都各坊更了解,我们人手不足,才会如此费时费力。”无方怕陆安然介意,又道:“小姐要是不想麻烦,我想办法接触一下市井之流,花点银子,兴许也能办成事。” 陆安然道:“这是禾禾的事,即便麻烦世子,也不用我去还人情,你看哪样方便就按你的想法做。” 无方离开前眼中闪过一抹疑惑,越发看不懂陆安然和云起之间目前的关系。 次日天明,南宫止意外造访。 仍旧温柔有序,君子如兰。 陆安然观他面带微笑,然笑容发沉,问道:“南宫世子亲自前来,不知道所谓何事?” “陆姑娘,孟家小姐出事了。”一开口就扔了个惊天消息。 来不及多说,南宫止请陆安然出门边赶路边说。马车早就预备好,陆安然上去前迟疑了一瞬,她没看到旁边马匹,难道要和南宫止同乘? 刚才从里面走到门口,南宫止细心发现陆安然腿脚不方便,以为她不好跨马凳上车,有礼的伸出手借她支撑一下。 陆安然冲着他客气颔首,不过没有接受南宫止的好意,扶着无方登上马车。 赶去法华寺的路上,南宫止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昨晚孟家小姐诵经满七天,因为是最后一日,长明灯还要挪到偏殿,所以结束的晚了一点。从大殿出来后,突然有一个男子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长剑,见人就砍。” 彼时孟时照身边只有丫鬟锦瑟,“亏她拼命护主,撑到殿中僧人们惊觉出来相助,孟小姐因此逃过一劫,就是丫鬟受了重伤,如今生死不知。” 南宫止神色凝重道:“不过大夫说孟小姐病体初愈,导致受惊昏厥,到现在情绪不大稳定。我想起来在帝丘的时候,你同孟小姐交好,所以让你前去安抚安抚。” 陆安然问道:“行凶的人是谁?” “说来奇怪。”南宫止眼中透着不解,“持剑行凶的是平阳侯府世子。” 陆安然蹙眉:“沐易安?” 见她神情有异,南宫止问道:“这是个中有隐情?还和孟小姐有关吗?” 防止南宫止误会,陆安然解释道:“不是,和孟大小姐无关。”心里道,和另一位孟小姐有关。 南宫止洞察力敏锐,一下就悟出这里面恐怕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也就暂时敛起心思不再问。 不过他实事求是地说道:“此事严重,况且牵涉到孟家和平阳侯府,恐怕不能轻拿轻放。” 陆安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点头道:“南宫世子若想知道什么,最好直接问孟大小姐,我答应过她,不好对外说什么。” 南宫止品出了点蹊跷,原来真不是沐易安胡乱发疯,他是找准了对象下手。就是他从没听说过平阳侯府和孟家有什么恩怨,看来这个结打在沐易安本人和孟家小姐身上。 “对了,沐易安被拿下了吗?”陆安然问道。 南宫止摇摇头,“我听闻过去时,沐易安伤人后趁乱跑了,如今护卫营的人正在搜查追踪。” 到了法华寺,南宫止先送陆安然去了孟时照的小院,然后召唤手下问事情进展。 — 陆安然经过柿子树下,闻到青柿子涩涩味道,抬头,入眼硕硕果实,满树皆欢。 她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到房间门口,指尖刚碰到,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孟时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半边脸让天光照亮,显得另半边更加暗沉,脸上表情木然,眼神泛着空洞。 “孟小姐。”陆安然还和以前一样的音调,走到她身边,说道:“我听说昨晚的事了。” 孟时照动了一下,全身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将她固定的外壳被打碎破裂,整个人鲜活起来,只剩下了脸色仍然苍白,抿唇颔首示礼:“陆姑娘,有劳关心。” 陆安然了解孟时照的性子,她足够坚强不需要同情安慰,所以没有特意避开,反而直接问道:“沐易安是冲着孟芝来的吧?” 孟时照抿着红唇崩紧,清傲的眉色当中拉出一线愤怒,“不成器的东西,尽招祸惹灾。” 原来沐易安上回被无方刺了一剑,在家养伤的时候越想越不甘心,遣府中小厮打听到孟家姐妹住在法华寺,就连夜找上门复仇。 “我刚才去看过锦瑟,因为伤势过重,到现在还没有醒。”锦瑟自小跟随孟时照长大,从隶城到王都一路伺候,在孟时照心里有别于其他丫鬟,地位自是不同。 如果伤的是孟时照,南宫止必会进宫请御医前来,但一个丫鬟还不至于出动御医。 陆安然不知道王都其他大夫医术怎样,心想可惜雷翁不在,一个转念,倒是想起周同,在医辨宗白吃白喝多日,这时候该发挥一下余热。 她没有打包票,说道:“你先让大夫治着,我要是能请来最好。” 孟时照心口一热,眼下正是孟家艰难的时候,她生性要强,虽然在王都有娘舅撑着,也不愿事事都给人家添麻烦。再加上如今外祖母年纪增长,家中内务都是舅母做主,已经因丈夫对外甥女的照拂颇有微词。 饶是孟时照心志坚定,这会儿忍不住红了眼眶,握住陆安然的手道:“日后你有所求,我定当全力以赴。” 陆安然陪了孟时照半天,等她喝了药睡下才从房间里走出去。 一出门,无方过来低声道:“护卫营已寻到沐易安,小姐想要找的人,也找到了。” “这么巧?”陆安然狐疑地看着她。 无方毫无起伏的声调道:“他们死在一处。” 待陆安然看到了,才明白无方话中意思。 沐易安横尸在后殿一个角落里,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正是和陆安然一面之缘的禾禾父亲。 禾禾父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剑,寺中僧人指证,这把剑确属沐易安所佩戴,也是此剑惊吓孟时照、重伤锦瑟。 陆安然再看沐易安,他瞪大眼睛还没合上,瞳孔早就涣散失去光彩,单手捂着脖子,血迹也已干涸,地面一片血红。 和尚们见不得杀生惨状,连忙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南宫止走过来,站在陆安然旁边和她说话,“昨晚护卫营搜查过这里,并没有看到人影,还以为沐易安早就逃出法华寺。” 说着祁尚带人过来,看了一眼地上,道:“我已让人通知京兆府。” 他去学子僧舍那边检查过江磊和刘平川的房间,在屋顶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原想和南宫止聊一下,奈何这里又出了命案,其中一个死的还是平阳侯府世子,南宫止要忙着进宫禀告。 走前,南宫止道:“还需要袁大人查一下另外一个男子的身份,看他们之间是否有纠纷。” “我知道他是谁。”开口的是陆安然,“南宫世子也认识他家人。” 南宫止疑惑的目光扫过死者身边的拐杖,又落到他脸上,他记性不错,但印象里不认识这位腿脚有疾的中年男子。 “他是禾禾的父亲。” 祁尚和南宫止同时一愣,显然对那位常常背着竹筐出门的女子还有印象。 陆安然说道:“禾禾昨日一早来找我,截止今天,其实她父亲已经失踪一天两夜,最后的消息是他在法华寺出现过。但就如同沐易安一样,法华寺里面并没有找到他。” 两个以为不在法华寺的人,又一起死在法华寺,着实令人困惑。 京兆府的人过来接手,袁方看到现场差点一口气呼不上来,口中直喊:“造孽啊造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辞了这个官也罢!” 当然这不过是气话,尸体该收敛先收敛,案子该查还是要查。 众人分开,南宫止进宫向皇帝禀告,祁尚带人封锁寺庙彻查,至于平阳侯府那边,袁方只能亲自走一趟。 下午,陆安然回到吉庆坊,迎面对上抱着竹筐出来的禾禾,她含着笑道:“陆姑娘回来啦,这个药我处理好了拿出来晒晒。” “禾禾。”陆安然眼眸下垂半分,“我有个事同你说。” 禾禾感受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笑容僵了一些,“什么?” 陆安然抬眸,眼神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父亲死了。” ‘哐当——’竹筐砸在地上,震动金秋的飞鸟,空气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妖书案 第274章 夜追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个案子不难,案情清晰,证据确凿。 难的是沐孟两家身份摆在那里,让袁方把握不住尺度。幸好南宫止提前和皇帝禀报,一块儿把人都召入临华殿。 孟家女和沐易安接触的事情瞒是瞒不住,孟时照一口推说沐易安纠缠孟芝,为了摆脱他,孟时照送孟芝离开王都,谁知沐易安为此嫉恨她,故持剑行凶。 袁方上呈案录,大概情况和孟时照所说的都能对上。 皇帝因此大怒,斥责平阳侯教子不严,当场褫夺侯爵封号,三代不准科考。 孟时照跪请皇帝看在女子名节重如天,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孟家女眷日后将无颜面对世人。 虽然孟学礼是否与帝丘案有牵连一事暂时还没有查清,但孟时照进退有度,容止可观,令皇帝生出几分好感,加上这件事错不在孟家,皇帝便应允了。 王且看着平阳侯被侍卫拖出去,默默投了个同情目光,这几日皇上正为了柳相失踪烦恼,结果前朝又不太平,谁让他这个时候撞上来,时也,命也。 法华寺东边小院,孟时照自讽道:“为了孟家名声,我竟也会撒谎。” 陆安然放开搭在她手腕的指尖,抬眸道:“肝气郁结,疏泄不利,药不用吃,让下人煮些天门冬粥养阴润燥,清肺生津。” 交代完,才接了孟时照之前的话,“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沐易安故意杀人的事实。” 孟时照放下袖子道了感谢,叹道:“我于心不安,你口中所念那位叫禾禾的姑娘,她父亲被我们孟家连累了。” “等她从京兆府回来,你再亲自同她说。” “也好。”孟时照叮嘱:“你定要告知我。” 至于另一个本该出现的涉案人孟芝,孟时照面色寒峭道:“要不是顾及大体,我恨不得将她按在别人坟前磕头谢罪。” 孟芝惹出来的孽,无辜受害者成了禾禾父亲,各中因果,实是难料。 稍晚一些,陆安然准备离开的时候,孟时照面色潮红,突然发起热来,她身边没有体己人,只好帮着照应一二。 喝了药到半夜终于开始退热,陆安然让一个小丫鬟守着,才得以回旁边僧人另外准备的客房歇息。 陆安然刚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上,外面传来细微动静,她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无方?” 无方闪身进来,道:“小姐,是墨言。” 陆安然想起了,此前云起让观月带来一个消息,今晚应该是金虎手下和神秘人交易的日子,同时意味着金家兄妹和云起要行动了。 然而关键的时刻墨言忽然造访,她立马觉察出事情有变,“让他进来说话,怎么回事?” 往常墨言见了陆安然总要故意呛几句,也从不肯好好地称呼一声,他今天一进门老老实实地抱拳行礼:“陆姑娘,救一下世子。” 陆安然没拿稳,蜡烛倾斜,一滴蜡油烫在她的手背上,“讲清楚。” “今晚的埋伏事关重大,世子亲自带我们前去,原本一切很顺利,谁知撤退的时候突然杀出一群人,领头的人是白虎大营褚青。” 墨言眼睛发狠,眼角却留有一抹余红,“本来我们都快抓住和金虎交易的幕后人是谁,这样一来,不止让人逃了,差点功亏一篑。” 陆安然蹙眉:“我们忽略了太子,他的手下让金家兄妹害死,一定是查到了点什么。” “是的,皇帝早就有所察觉,否则不会来得那么快。”墨言语速很快的说道:“金家兄妹逃得及时,但世子为了拖延时间让观月把弓弩运走,因此受了伤。” 外伤不是重点,问题在于:“白虎营的人一路追击,已经将王都各城门封锁,若他们挨家挨户搜索,世子带伤的情形下很难掩藏。” 陆安然将握了半天的蜡烛平放到桌面上,垂头时头上阴影盖住面色,让人瞧不起她的神情。 “陆安然,你的伤药呢,快拿点给我一些,最好是马上见效让伤口瞬间愈合的。”墨言急道。 无方抬手打在他后脑勺,“闭嘴,安静。” 墨言眼前一黑,张嘴要辩驳什么,却对上陆安然浓黑幽远的眸子,听她用沉静的口吻说道:“把云起带过来。” — 半夜,处于闹市偏居一隅的寺庙被连续不断的拍门声打破宁静。 守夜僧人小跑着去开门,一看外面火光如昼,一群身穿铠甲的武将杀气凛凛,连忙低头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深夜造访,不知为何事?” 胡子拉碴的男人横眉冷目,扯着粗嘎嗓子道:“犯人潜藏王都城内,我们正在搜查,小师傅你去给方丈通传一声,搜查完就走,绝不惊扰佛祖。” 当兵的人煞气重,手上都染过血,杀的人多了不免怕损阴德,其他人家不说,褚青的老娘很信因果轮回,家里暗中供着一座观音菩萨,褚青受老娘影响,也对佛寺颇敬畏。 方丈闻讯而来,到底得道高僧,看这阵仗也不慌不忙,“我寺中有百余名学子,以及其他留宿食客,夜已深,将军若要搜查,还请莫惊吓他们。” 学子那里好说,褚青派人挨个房间查看,在学子们一头雾水的时候收兵走人,只是到了东边这一块,一上来就被难住了。 褚青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道厉喝:“好大的狗胆,连我们王妃的院子也敢搜查!” 属下跟褚青咬耳朵:“这里院子最大房间最多,很容易藏人。” 褚青瞪他一眼,“老子不知道吗?” 问题是大宁朝有几个王爷?除去远在盛乐郡的异姓王,正儿八经就那么一个板上钉钉的正经王爷,也就是皇帝同胞兴王。 褚青倒是想起来,家里老母夸赞过王妃信佛,常常到法华寺清修。 “商量一下,我们看一眼就走。”褚青粗声粗气,但话音中不免透出一丝卑微。 王府下人冷哼:“吓到了我们王妃,你有几条命赔?” 这就没意思了,褚青不想得罪兴王,但叫王府奴才这么当面呵斥,激发起血性,暴躁道:“若耽误了抓贼人的功夫让他跑了,你敢不敢亲自去皇上面前请罪?” 这时,兴王从里面走出来,语调带着被打扰的不爽,“何事喧哗啊?” 褚青恨不得蹬那王府奴才一腿,口口声声称王妃怎么怎么,半句不提兴王也在,“王爷恕罪,末将奉旨捉拿夜贼,无意惊动王爷。” “本王这里没什么贼子,散了吧。”兴王拉了拉外衣,摆摆手。 “这……”褚青看着是粗人,实际上心思细腻,眼看兴王面孔拉长起来,忙转口大喊道:“王爷说了没人,还不快走?”说着,冲兴王抱拳,“末将告辞。” 反正有个万一的话,追究起来有兴王打包票,和他褚青无关。 兴王无所谓他那点小心思,更不在意什么贼不贼,让下人锁好院子,带着一身秋寒钻进温暖的被窝里,还拍了拍翻身要醒的王妃,温声道:“没事,野猫闯院子了,睡吧。” 那边褚青刚吃了个闷棍,回头又遇上硬茬。 守着孟时照的小姑娘快被吓哭了,依旧咬着牙拦路不让进,“我们家小姐在睡觉,你们怎么能擅闯呢,我们家小姐名声怎么办?” 褚青抓了一把头发,“嗤,这都什么人啊?”拎着属下的衣领让他闪开,“小姑娘,我们抓贼也是为了你家小姐安全,如果他现在躲在你们院子里,你家小姐不是危险了?” 小姑娘毫不所动,“反正你们不能进。” 褚青在原地踱步转了一圈,出了个主意道:“和尚六根清净,我找个大师傅进去搜查一圈行不行?” 小姑娘考虑半晌,又招来孟府的侍卫耳语商量一番,勉强同意道:“只能在窗口看一眼,不许多看。” “我他娘的!”褚青脚痒,终于忍不住踹了一脚院墙,“去去去,赶紧喊人过来。” 孟时照病得迷迷糊糊,窗户一开全是药味,慧心嘴里说着:“施主见谅。”只往里看了一眼,转头对褚青道:“将军,里面没有其他人,孟施主病体未愈,不宜见风。” 褚青倒不是为了这么一眼,若要藏人,柜子里、床底下或者桌子后面都可以,他耸动鼻子,没有闻到风里血腥味,对着慧心点点头:“有劳大师了。” 走到隔壁,看里面其中一间房亮着灯,褚青指了指,“这里谁住着?” 慧心双手合十,双眼自然放低,道:“是一位姓陆的施主,乃隔壁孟施主朋友,为方便照顾生病的孟施主,才暂住在这里。” “去看看。”褚青抬了抬下巴吩咐手下。 一队人刚踏进院子,里面先传出一声惊呼。 褚青精神一震,拨开下属们闯到头一个,想也不想就踹开大门。 开门瞬间,他看到寒光一闪,女子手中握着利刃刺向对面的人,顿时鲜血四溅。 褚青根本来不及阻止,等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禁愣住了。 长发滴水的女子裹着长袍背对众人赤脚站在地上,她的身体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她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刃如秋霜,冒着森森寒气,‘滴答滴答’往下掉落的是浓稠的鲜血。 褚青移动目光,看到对面男子捂住伤口缓缓侧卧倒地。 空气里,全是血腥气和酒气。 妖书案 第275章 醉轻薄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临华殿 下午回宫的太子已经在殿中候了整整几个时辰,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至少面上神情平和。 皇帝批阅奏折间隙抬眸瞧他一眼,“既有千赤岛国消息,可找到他们窝藏在何处?” 太子连忙起身,皇帝看他站不稳的样子,抬手压了压,“坐着说话。” “是,父皇。”太子抱手垂眸,道:“如果今晚褚青行动顺利,不止能抓到偷潜入我朝的千赤人,还能摸清谁在和千赤秘密往来。” 说到褚青,他领着一队人卸下兵器到临华殿门口,等王且通传后独自到殿中,“末将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 这事关系到自己前程,太子关心道:“褚青,人呢?” “末将带人前去时,那群贼子正要逃跑,末将抓了几个人,结果他们全都是死士。” “都死了?”太子略感失望,又想起一事,“那匹武器收缴没有?” 褚青单膝跪地,“末将办事不利,被贼子干扰成功偷运武器离开,不过末将在混乱中抢到了一把。” 褚青呈上,王且迈着小快步接了,头也不敢抬地拿给皇帝。 皇帝握在手中把玩,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道:“弓弩?” “末将大胆猜测,这可能就是千赤人新制出来的九牛弩。” 皇帝一扬手,“取箭矢来。” 试验过后,瞬间为其射程和力道折服,褚青更是大叫:“好凶猛的利器。”眼里全是兴奋。 唯有太子和皇帝眼神发沉,让褚青这点兴奋马上就烟消云散。 再回到殿中,皇帝把弓弩放到龙案,“褚青,你为武将,若这样的武器到了你手中会如何?” 褚青想也不想道:“起码可以多杀两倍敌人。” “但这匹武器现在失踪了,不知落在谁手中。”皇帝冷沉沉地抛下这句话。 褚青面色一变,才觉得事态严重。 太子同样忧心忡忡,“千赤人改良出九牛弩,不就说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皇帝重重一拍桌案,吓得两人噤声,他一眼扫去,冷声道:“千赤人偷潜进我朝,如入无人之境,朕要你们何用?” 褚青心里苦,他丫的啥都不知道,还是傍晚忽然接了旨意去抓人,要问罪不是该找护卫营统管啊。 像是听到褚青心里的话,皇帝连夜把杨常树召入宫,“你把护卫军打散,埋入市井当中,务必将人找出来。最有可能在城外,尤其城郊。千赤小人行径,生性狡猾,或许会装扮成普通农户,搜查仔细些。” 三万护城军,分属不同护卫营,杨常树统管。 吩咐完,皇帝把褚青和杨常树打发了,只留下太子说话,“朕让你去白杨沟养马,你心里怎么想?” 太子快速整合了一下语句:“父皇自有用意,儿臣谨遵即可。” “你是个听话的。”皇帝这就算夸奖了,扔了枣又打一棍,“只是近来办事急躁,多了莽撞,缺一点太子该有的沉稳。” “儿臣明白。” “这批军马交接出去,差不多兵部那边图纸下来,你且准备,到时候去泸潮县监工。” 太子大喜,压抑着不让表现出来,克谨自持的行礼:“是,父皇,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厚望。” 等太子离开,王且把灯芯剪掉,重新再把灯罩放上去,轻声道:“皇上,夜深该歇息了。” 皇帝放下支撑脑袋的右手,问王且:“罗青山到哪里了?” 每日都有飞鸽传书,王且很快应道:“回皇上,这会儿差不多穿过丹江,估计在甘泉县一带了。” 皇帝走出临华殿,压着眉头望向浓黑的天幕,正如目光穿不透这天空,他也看不到柳相知生死境况。 — 太子回东宫,看到褚青等在角落处没有一点意外。 “刚才尽说弓弩了,忘了另一件要紧事。”褚青道:“黑衣人当中有一个逃跑,不过也挨了末将一刀,末将根据血迹追到王都,在同安坊附近将人追丢了。” 甚少有人知道,褚青是太子的人,说是忘记,实际上不过是先和太子商量一下的说辞。 “还知道逃,明显不是死士,看来是个领头人。” “末将也是这样想,所以从同安坊开始挨家挨户搜索,到了法华寺那里……”褚青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子疑惑道:“怎么?” “其他好说,只是到了一间僧舍,末将看到了一出采花贼夜闯香闺,惨招女子反杀。” 太子:“……” 一过脑子,连忙问道:“你不是说有人受伤,会不会假意做戏?” “不可能。”褚青想都不用想,直接摇头道:“末将正好踹门进去,亲眼看到那女子将匕首送进对方身体,拔出来血洒了两人一身。”还好心找了个形容词,“跟杀猪一样。” 太子本来没当回事,“此类纠纷交给京兆府去处理。” “是,末将的人还在搜查,一旦有消息了,末将让人通知殿下。” 褚青已经走出去几步,太子忽然想想不对,如今住在法华寺的除了学子们,还有就是兴王妃、定安郡主,以及他听说孟家小姐供了长明灯也暂时留在寺中。 怎么都不可能是普通香客。 于是唤住褚青,“你说的那两人是何身份?” “末将没见过,不过惊动了护卫营的人,祁参领正好赶来,末将就先离开了。” 太子道:“你派人去打听一下。”心里想着,怕是明日一早要和父皇先通个气。 — 同一片地界的另一个地方,血腥味冲破法华寺中檀香给人的安宁静心,被灯火渲染出妖冶的血红。 一地狼藉还没有收拾,水漫过地面,在袅袅雾气里,蜿蜒出不同的水流。 陆安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低垂着头,长发盖过两边脸颊,看不到她的表情。 祁尚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安慰,“陆姑娘,我认为云世子不是这般莽撞之人,他当时是不是误闯房间?” 陆安然没说话,旁边无方代为开口道:“姑娘受了惊吓,有话明天再问。” 这一句,把祁尚后面准备的问话全顶了回去,无奈拱拱手:“姑娘好生歇着,云世子受伤颇重,先找人治伤为好,我去请大夫。” “不用了,隔壁孟小姐那里留了大夫。”无方再次冷冰冰地抛下一句。 祁尚无法,只能让人守着院子,别再闹出其他事,自己怀着满腹疑问离开。 卧室里,周同拿了几味药在那里调剂,看到陆安然进来,瞟一眼过去,冷哼道:“丫头,老夫不知道你们玩什么新花样,不过你这样对老头子我呼来喝去,是不是不合适。” 陆安然绕过他,淡声道:“你在医辨宗白吃白喝多日,就当抵了伙食费。” 周同咧咧嘴,呔,这小气劲儿,哼哼道:“老夫这里药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先给那小子用银针定穴。” 屏风后面,云起躺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因为疼痛还有冷汗从脸颊流下,听到动静看过来,脸上依旧挂着浅笑。 陆安然先看了旁边一眼,问一直守着的墨言,“还有酒吗?” 墨言摸了摸鼻子,呐呐道:“留了一小半,我去拿。”逃也似的往外跑。 陆安然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一开始让墨言准备一坛酒的时候,他以为陆安然用来洗伤口,万万没想到,居然全灌进世子爷肚子里。 当下墨言就暴躁了,“你就算不想帮忙,也不用这么折腾我家世子吧!” 要不是无方压制,墨言就上手揍人了。 后来无方看不过去,反手先揍了墨言一拳,让他明白什么叫以暴制暴。 而墨言也终于明白,陆安然这样做,是为了创造一个无人怀疑的受伤条件。 陆安然用的匕首不是陆学卿送她那把,而是鹿陶陶闲暇时淘回来的小玩意,手柄有机关,按一下刀身即可缩回。 光明正大地给搜查的人看,云起深夜醉酒轻薄她,她用匕首防卫无意中伤人,那么之后将无人怀疑云起这处伤口的由来,能最好地洗清他的嫌疑。 “你做得很好。”云起含笑看着她。 陆安然坐到床边的圆凳上,一声不吭地从随身布袋里拿出银针。 云起撩开衣物,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皮肉外翻,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随意动一下,鲜血即刻喷涌出来。 血水早已染透了白色中衣,鲜艳的颜色,如描绘出来的妖气的画作。 陆安然捏着一根银针举在半空,微微垂着眉眼,一下子好像忘了动作。 云起轻笑道:“陆大夫,不行针吗?” 陆安然抬眸,眼底让灯火一晃,幽幽地看向伤口。 即便剖心挖肺都镇定自若,此刻面对一道伤口,陆安然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在颤抖,虽然动作幅度很小,几乎不让人发现,只有她知道,手拿不稳银针。 她极力控制着针,然而事与愿违,手指像痉挛般,针尖刚接触皮肤,霎时,一道鲜红的血线飞出,一滴血珠落在锦被上,刺痛了她的眼。 陆安然偏过头,从来冷静自持的双眸如有风涌,澎湃不定。 云起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为什么不说话?” 陆安然的视线从下而上慢慢移动,听云起轻叹一声,道:“我很感谢陆大夫怜香惜玉的心情,可是能不能暂时考虑一下病患,我的血好像止不住了。” 妖书案 第276章 侍伤疾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总说陆安然这个人活得太无波无澜,就没有任何事让她情绪起伏。然而这一刻,他的心里被酸涩填满,宁愿她永远是宁静无暇的模样。 “好了,差不多得了,扭扭歪歪什么劲。”周同不和谐的声音破坏掉两人间气氛,他以鱼肠线穿过留孔的银针,对着陆安然使了个眼色,“你勉强可当我下手,我跟你说手不要抖,否则出了意外情况,比如他的大肠小肠流出来,可别怪老夫手法不行。” 陆安然抛开其他,慢慢沉淀下心情,已然可以平静以待,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墨言拿来烈酒,周同以酒清洗伤口,要不是云起强撑,估计酒一接触伤口位置就痛晕过去。 周同仿佛才想起来般指挥墨言,“左边那包药用热水化开给他服下,可减缓疼痛。” 墨言:“……你不早说。” 周同气哼:“老头子记性不好不可以啊?” 墨言端了药给云起服下,没多久云起就彻底昏睡过去。 墨言:“这咋回事?” 周同送他个白眼,“睡着了感觉不到疼痛还不好?走走走,你小子给老夫出去。” 陆安然知道他臭脾气犯了,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日后不让春苗给你送点心。” 周同砸吧砸吧嘴,幽怨地瞪她一眼:“死丫头,脑子跟着眼睛跑!”小白脸有什么好?! 陆安然不说话,配合他的手法用银针定住穴位,而老头子虽然话多,但是动作利索,总算拿出了当年当御医时的手段。 下半夜云起发起热来,周同被喊起来开了疏风清热的药,“这种情况正常,你们晚上留个人看着,到了明天早上还不退热,再来找老夫。” 墨言受了老头一晚上白眼,为了他家世子爷忍了,还虚心求教:“要是明早还不退会怎么样?” 周同打了个哈欠,背着手边走边说道:“也没多大事,兴许脑子会烧傻。” 墨言转头,很认真的问陆安然,“这野路子大夫靠谱吗?” 陆安然没理会他,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就坐在床边守着云起。 墨言拉着无方感叹:“患难见真情,陆安然这人,我敬她是一条汉子。” 这些云起都不知道,他烧的迷迷糊糊,神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脑海里全是陆安然慌乱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手。 云起又不免想到,那日在提刑司,她是否也这样,表面风轻云淡,内心早就兵荒马乱。否则从不迷路的人,怎么偏偏在那天迷了路。 他的心里时而一派潮热,时而酸涩无比,两番交替,与他的高热一样反反复复。 直到日出东方,热度开始褪下,他终于从迷雾茫然中睁开眼,仿佛卸下一身厚重盔甲,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下一刻刚动一下,腹部伤痛传来,让他倒吸一口秋晨凉气。 再挪动脑袋,就见陆安然手支着脑袋靠着桌子睡着了,天光黯淡,她的眉眼稍显朦胧,另一只手还抓着一块干净布子,不用多想,必是守了他一个晚上,顿时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大概视线太有针对性,陆安然睁开眼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云起挂着苍白的脸色对她微笑。 两人相隔不远不近,怔怔的看着对方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是陆安然先有动作,将布子放到旁边盆中,用手指放在他的手腕搭脉。 “别人照顾伤患,不是用手背贴着病人额头探体温,就是掀开衣服查看伤口,怎么带我这里,只有三根手指。”云起开口,嗓音些微暗哑,摩擦着喉咙生疼。 陆安然收回手,道:“还没到换药时辰,而且额头长时间暴露在外,温度可能低于实际体温,加上手部有时候也会受外界环境干扰。” 云起冲她眨一下桃花眼,“额头贴额头更好。” 陆安然给他拉好被子,正好墨言送药过来,一大海碗递过去,“药喝了,待会儿让周同给你检查一下。” 墨言喜道:“世子醒啦,不用担心你脑子被烧傻了。” 云起犯愁地看着这一大碗黑漆漆浓稠的药,没好气道:“滚。” 到底中气不足,喝了药又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色大亮,乍一看房间里没人,但透过屏风能看到外面有几条人影。 “安然?”他唤人。 进来的却是苏霁,嘴角还挂着戏谑的笑容,闪得云起眼睛发疼。 苏霁撩起衣袍施施然坐下,“别找了,陆姑娘守了你一夜加半个白天,还不许人去休息一下补个眠。” 云起满脸嫌弃:“你来干什么?” “墨言说你脑子可能会烧傻,我一大早就赶来了。”苏霁耸耸肩:“现下观你神志尚清,甚好,否则我带个傻子回去,不知道怎么和王爷王妃解释。” 嘴上过了几招,云起说起正事,“金虎派来的人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不是你下的杀手,也不会是褚青的人。”他们肯定都是想留着活口审问,苏霁问道:“难道是金氏兄妹,他们做的圈套?” 云起摇头:“不是,是与金虎交易的人。原先一切顺利,都按着和金家兄妹商量好的进行,谁知那方拿了弓弩后突下杀手,等我们行动时,官府的人又蹿出来。” “想来皇帝早有察觉,幸亏金家兄妹警觉没被抓住,其他都是死士,就是被褚青抓了也没用。”苏霁敛眉思索:“眼下问题是,另一方不知道什么来头?” 云起支着身体往上靠了一点,侧转过头,黑眸幽深道:“苏霁,他们的手段和当初追杀我的人很像。” 苏霁眉心一跳:“确定?” 云起凝重颔首:“嗯,那人刀法诡谲,一般人模仿不来。” “这么说,北燕城追杀你的人不是皇帝所派?” “我怀疑顾家。”云起目色冷凝,闪过一丝寒芒,“浪人出现的时机太巧。” “可是顾家……皇后坐镇中宫,生的三皇子又是嫡子,已经富贵至极,他们为何要私通千赤国。” “因为三皇子这个嫡子面前横着一个太子。”云起看着他,勾了勾嘴角,笑容凉薄,“便是嫡子,除非太子犯错被废,否则永远越不过被立为皇储的子桑瑾。” 苏霁脑子里快速转了一圈,忽然‘啊’了一下,情不自禁击掌道:“我想起来了,金家兄妹如果所言为真,此前阴家曾经秘密向金虎购买九牛弩,你说会不会有这个可能,不是两两合谋,而是三方因利益而走到一起。” 云起脑袋往后仰,看着床顶道:“金虎想要谋夺王位,阴家意图一统北境,而顾家亦想推三皇子当皇帝。”哂笑一声:“好深的谋计。” “看来还是云王府树大招风,阴家头一个想要除掉你。”苏霁叹道。 外人不知情,都说云王府剩个空架子,少数人心照不宣,能保留一个异姓王至今,怎么可能没私藏一点家底。 “更何况,你还有一个洛川郡郡守的外公。” 这些都是猜测,并没有一点证据,还有一个问题苏霁想不通,“如果是共谋的关系,交易的时候,对方为何将金虎的人都灭口,不怕金虎反水,到时候顾家被咬出来?” 云起也不明白,“你让人盯着顾秦牧,不过此人心思深沉,跟踪的时候小心点。” 苏霁点点头,“哦对了,观月回来过一次,武器已经藏好了。但褚青搜查的太紧,我让他去抓个人仿照伤口替代。” 这些不消云起说,观月便会处理得很好,就算褚青有所怀疑,但没有证据最后估计也只能就此作罢。 苏霁调笑道:“世子爷,还是您命好,遇难成祥,自有美人替你挡灾。” 云起转头看他,“如今这个情况,我想撇清关系怕也不能。” 苏霁不客气地嘲讽道:“所以世子做了一场戏,兜兜转转一圈,全白费功夫了?” 这回云起没有反讽回去,而是洒脱一笑:“谁说的,本世子所获甚多。” — 陆安然睡醒后先去了孟时照那边,小丫鬟照顾的不错,体温不再发烫,多喝两副药剂调养就好。 昨晚发生了什么孟时照一概不知,不过陆安然料想以她耳聪目明,就算知道了,亦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回来时,周同给云起换好伤药出门,看到陆安然就幽幽叹气:“可怜我老头子,看了这个病患,又得去照看另一个,谁体恤我年纪大了哟。” “过几天我让春苗去医辨宗住一个月。” 周同眉毛动了动,还是扭着脑袋没有看她一眼。 陆安然又道:“专门做你爱吃的菜。” 周同笑出声,“哈哈,我从前就说你这个丫头,还是有少许良心滴。”顺便附送一个消息,“告诉你,里面那小子可不老实,刚才有个大美人来看他。” 陆安然进去,习惯性的搭了一下脉,云起笑问:“不问大美人是谁?”俨然听见了。 观他气色比早上刚醒那会儿好了不少,但桌上一大海碗药热气都快没了,还没受到垂怜,陆安然端起来送到云起嘴边,开口道:“洪芙姑娘吧。” 云起好不容易把墨言轰出去,只是现在换了人端药,他不得不接过来,趁着舌头来不及尝出味道,不停歇一口气直接往下灌。 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不满道:“就这样?不多问两句?” 见他远差别于前段时间,分明又恢复成她表明心迹前的行径,陆安然一双黑眸坦然以对,道:“所以,世子现在不必忌惮,故作疏远了是吗?” 苦药的效果起反应,云起舌头发麻的同时神思一转,“你早就发现了。” 妖书案 第277章 道缘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窗外有风,不知谁在吃橘子,满天酸气弥漫。 陆安然揉了一下鼻子,原准备拿桌上的半盒蜜饯,索性改为摸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一颗橘子味的糖果递给云起。 糖果酸甜清香,像极了秋日阳光,不浓烈,不张扬。 云起用舌尖抵了抵糖果,执着问道:“什么时候?” 陆安然垂眸抚平衣袖,“之前不确定,直到文承的衣冠冢前,你不惜掉下来也要拉住我手的时候。” 云起换了个姿势,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陆安然道:“我回去问了无方,她告诉我苏霁是前王妃的义子,与你兄长情同手足,他之所以身体不好还是因为和你兄长一起中了毒。虽然成功解毒,但两人从此都落下病根。 可是现在苏霁在你身边做事,我便知道所谓传闻云王府兄弟离心,现王妃毒害嫡长子的事不过谣传而已。” 她按着衣袖一角,抬起清亮的眸子,“但这些传闻为什么还在大肆宣扬?除却少部分人拿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之所以传那么广,不过是你们云王府也认为这样的结果对你们有好处,至少可以削弱皇帝的猜忌。” 云起弯唇无声笑了笑,“还有呢?” “千赤国出现在宁朝,他们为何突然蠢蠢欲动,我想至少外部寻找到一定助力。加上皇帝为何突发奇想造船,一定是朝中局势有变,最大的可能在于千赤已成为宁朝隐患。”她顿了一下,“从金具敏的话中,我确定阴家和千赤往来,那么北境将头一个成为皇帝除掉的目标。” 陆安然目光看向云起,里面浓墨翻滚,所有情绪压在最底下,“我想世子一定早提前收到消息,说不定就是从胡家回来那日,所以世子前后态度迥异,急于和我撇清干系。” 在陆安然不了解全局的情况下,几乎猜了个七七八八,云起不禁赞道:“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 陆安然眉峰一敛,语气里带了几分冷意,“可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你故意不说,也是为了试我。试探我是否会不顾一切感情用事,看我遇到变故能否从容应对,也看我是否足够坚强自立,明辨是非。” 云起口中含着的糖长时间没移动,嘴里那块皮肤舔起来毛糙麻木,他想追着陆安然的眸光,让她避开了。 陆安然清淡的嗓音道:“云起,你心中有我,但不够,起码支撑不住你对我的信任。” 这句之后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久到云起嘴里的糖都化开了,只剩下一点点橘香味残存。 “我们这样的世家子,生来会阿谀逢迎,会花天酒地,会玩弄权术,可以战场建功立业,可以官场如鱼得水,也可以胡乱挥霍一生,但绝不会出一个情痴。”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安然,“我们会在权势争斗中死去,朝代推进的漩涡中倾轧,却绝不可能与人殉情。” 陆安然一颗心像秤砣猛地一沉,放开按压的一角衣服握手成拳头,“世子为何还要跳下来?” “因为你懂我。”云起漆黑的眸子如被温柔的春风照拂,转化为丝丝柔情,“因为世上若没有了陆安然,云不着陆,此生难安。” 陆安然闭上眼,这一刻急速跳动的心没有了章法,在凌乱的旋律中她深深体悟到了一件事——随遇而安,她认了。 — 云起被药效所困迷糊睡去的时候,还惦记着他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回总该等陆安然一个肯定回答,虽然迟到了一些时日,至少他认为,这样一来两人的心走得更近了。 被他惦记的人此刻正在厨房,抓起一把药材扔进锅里,那动作极其随性,就跟随便抓根骨头扔给野狗差不多。 墨言扒着外面的柱子直感叹:“洗手作羹汤啊,没想到陆安然还能有这一面。”他撞了撞无方的肩膀,“你说那粥能不能喝,味道咋怪怪的,不会故意给世子下毒吧?” 无方送他一个白眼,多和他说一句都嫌降低自己智商。 “我怀疑不是没道理,就我给陆安然当马车夫……咳咳,反正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见她亲自煮过东西。”墨言摸了摸下巴,“倒是个嘴刁能吃的,天天让春苗丫头琢磨不同小吃。” 无方离呱噪的某人远一点,面无表情道:“很怀念当马车夫?” 墨言:“……”嘁!他的重点是吃食好嘛? 药粥的气味传出去很远,只是米香里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其他味道,引得不少和尚仰头张望。 陆安然拿锅铲搅了搅,看了眼灶肚里的木柴算计时辰,感觉差不多木头烧完粥也熬成了,于是盖上锅盖从里面走出来。 正好苏霁寻着味过来,“陆姑娘还有这手艺呢?” 陆安然不解:“很难吗?”不就是米啊药材一起扔进去大杂烩,她见过春苗这样煮粥。 苏霁用食指抵着鼻子思考了一瞬,“世子一定会很感动并且努力吃完。” “他现在不能进食太多。” 墨言指了指里面,“那你还煮一大锅。” 陆安然理所当然道:“秋燥易结郁气,我在里面加了几味药材,安神益智、补脾益肺,大家分了吧。” 苏霁和墨言默契地对视一眼——他们可以拒绝吗? 粥刚煮好,不待陆安然让人盛粥,祁尚随太子前来。 房间小,主要味道熏着人受不了,太子干脆就留在院中说话,“本宫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了,云世子醉酒无状冲撞了你,关于怎么处置,事关陆姑娘的名节,父皇让本宫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陆安然沉思片刻,道:“臣女已知事情原委,云世子并非故意轻薄,实乃喝多了不省人事,反倒是我应激之下重伤云世子。既然他非纯心冒犯,臣女亦无心之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臣女认为不如两相抵消,不愿再多生事端。” “话是这么说,”太子奇道:“不过喝醉了就应该回府,怎么跑到法华寺来?” 苏霁含蓄解释道:“太子,是这样,世子和陆姑娘前阵子斗了几句口角,世子总惦念着要去跟陆姑娘道歉,谁知喝醉了还没忘记呢,您看……就成现在这样了。” 简而言之,小两口闹矛盾,让大家见笑了。 太子不掩饰地露出惊讶,盯着陆安然的脸想着,原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啊? “陆安然,你当真确定不追究?” 陆安然点头:“是,任何后果臣女一人承担。”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这般回复父皇。”太子看了眼旁边的苏霁,找借口打发掉,“另外,本宫还有一桩事要问你。” 苏霁心明眼亮,立马意会的行礼:“小民先退下。” 太子抬手往外一挥,祁尚带着一众人退到院子外围,院子里只剩下两人,太子再次道:“本宫说句实话,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于男子而言平添一桩风流韵事,尤其云起债多不压身。可于女子来说,是毁名节的大事。” 不管以后云起娶不娶陆安然,终究落下大话柄。不娶,恐怕她未来夫婿家多有微词,娶了,指不定云王府要看低她。 太子有感而发,“这种事本身就是女子更加吃亏,现在没人,所以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本宫说。” 陆安然没想到太子还记着自己帮他的情分,这么为自己着想,“臣女很感激太子殿下,只是臣女无力改变发生过的一切,也无法抵挡住天下悠悠众口。而且两人皆无辜,一切都是误会,要是我追究云世子误闯莽撞,回头云王府是否再追究我捅伤人的行为。” 太子迷惑:“这能一样?” “我刺了一刀,云世子受了罪,再揪着不放,便是我不明事理。” 太子见她执意如此,心里认定陆安然对云起用情至深,不由暗搓搓想着,情爱这东西简直如迷障,一旦触碰心眼全都被蒙蔽了。 原以为陆安然这样的女子是个例外,没成想依旧跳不出情情爱爱的框架。 “云世子外貌出挑,确实少有女子能抵挡……”欲言又止半晌,太子叹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陆安然感觉他误会了什么。 — 送走太子,陆安然回到房间里,云起靠在竖起的靠枕上,投过来幽怨眼神:“太子亲自造访,还特意撇开苏霁,他都对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陆安然结合太子前后言语总结,说道:“可能他认为你是蓬莱男狐转世,专门魅惑人间。” 云起轻笑:“怎么?陆大小姐要不要亲自验明正身?” 陆安然眼眸瞥过桌上‘安然无恙’的粥,明显一口都没动过,“粥里加了补血益气的药材,你怎么不吃?” 云起实不敢吐露实话,总不能说喝了这碗粥怕之前没流血过多死反而被毒死,只得含糊道:“药喝多了肚里撑,待会儿再说。” “无妨,我再去热一热。”陆安然起身去端粥碗。 云起拉住她衣袖,偏要厚着脸皮扯着狐妖的话题不放过,眼角微扬,笑容分外迷惑人,“陆大小姐,真的不打算验一验吗?” 陆安然侧头偏眸,“世子面色无华,唇甲黯淡,神疲乏力,确定真的有心有力?”眉色间没有多余表情,然而疏淡的口吻说出来的话足够挑衅。 云起笑容一僵,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妖书案 第278章 许荣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再有一日八月十五中秋,法华寺在外面搭了棚子施粥,不少抄书的学子都去帮忙半日。 祁尚寻着间隙找了一次云起,主要讲他在刘江二人暂住的僧房房顶发现的蛛丝马迹。 云起有时候觉得祁尚这个人太较真,“袁方都定案了,你何必固执于真相。” 祁尚凛然正气道:“因为这些学子里面,可能有未来栋梁之才,吾辈可期;更因为他们满腹梦想还没有施展,不该被宵小折断;还因为王都不能成为阴谋的集聚地。” 云起不得不佩服祁尚,这人正义得叫人没话说,“行行行,你高尚,你自己去查。” 祁尚脸庞略尴尬,“对查案这一途我不熟悉。” “本世子都摊在床上了,你放过我吧。” “如果世子愿助我,不知能不能借一下你提刑司中苏霁帮忙?” 才说是老实人,这会儿就耍心眼,云起不禁另眼相看,“你该不会刚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 外人无人不晓,云起这个提刑司司丞干的便宜,事务全都是他身边一个叫苏霁的代劳。 打发掉祁尚,下午袁方又跑来。 云起捂着伤口哀哀叫,“袁大人,我是起不来了,奉城洪荣元一案,还要劳烦你多跑跑腿。” 要不是伤势不像作伪,袁方几乎都要怀疑他故意的了,“我让人把贾士政和洪荣元一案相关的人都传唤到王都来,如今还在途中。” “袁大人行之有效啊。” “哎哟,云世子您可就别口头恭维我了。”一路走得急,衣服稍显凌乱,袁方整了整衣冠,“那洪芙毕竟在提刑司多住了段日子,不知道世子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云起摇头:“最想翻案的就是她,如果有证据早就拿给你。” 袁方叹口气:“也是,可这案子叫我怎么查?”他手背贴手心摊了摊,“顾御史一脉在朝上信誓旦旦,说得和真的一样,有本事拿点证据出来啊。到最后翻案了,我去得罪淑妃和刘家,要没翻案,还是我夹在中间,左右难为不是。” 云起抹掉袁方喷过来的口水,往后挪了挪位置,“袁大人,你发牢骚的样子和街坊口纳鞋底的老妇人差不多。” 袁方抽了一下脸皮,心说你一躺了事,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洪芙,自己至于进退两难吗? “算了不提这个,等贾士政这些人到了王都再说。”袁方摆摆手,“我今天要说另一件。” 云起惊讶:“袁大人,你不是来看望本世子?” 袁方比他更加讶异,“我们俩的交情到这个地步了吗?” 云起翻身背朝外,“吃了药上头了,好困,困死了。” 袁方哭笑不得,“云世子,跟你说正经的,京兆府失火前,有个人去过大牢。” 云起耳尖一动,慢慢回过头,“那几个浪人的亲戚朋友?” “你绝对想不到。” “总归不是琼仙楼老板和老鸨吧?” 袁方抖动了一下身体,“如果真是他们,那我今天要说的就是见鬼而不是见人了。” 云起脑子里闪过顾秦牧,脸上什么都不在意般随口问道:“那是谁?” “兴王妃。” “谁?”云起抬高了一点声音。 袁方往外看看,手掌半掩着嘴靠近,“兴王妃江婉真!” 这人选还真出乎云起预料,“莫非她才是琼仙楼幕后老板,浪人坏了她的地盘,前去兴师问罪了?” “云世子你可真能联想。”袁方否决,道:“我好不容易查出来的消息,兴王妃当时去探的人是智灯。” 云起想了一下,“名字有些耳熟。” 袁方面露无语,“灵光寺的智灯和尚,原来关在提刑司。” 云起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哦,犯了淫戒和杀戒的大和尚。” 袁方:“……”倒也没说错。 云起知道浪人没死,脑子里一下子转了十七八个弯,不知这里面是不是又和兴王府有关? “看吧,还是京兆府风水不好。智灯在提刑司被关了这么久没事,一去京兆府就死了。” 袁方眉头拧成麻花,狐疑道:“说来也奇怪,智灯那案子原是有疑点的,缺少了关键证物,便一直这么关着他。” “这也行?没证物不该无罪释放吗?”云起终于知道之前的那个王司丞得多混账了。 “但有证人啊,而且死的那个人不简单。” 云起不耐烦,“袁大人你就直接说了吧,别说一半吐一半。” 袁方用右掌掌心拍了一下膝盖,“智灯害死的妇人是兴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不知怎的,从头到尾王妃除了叫人收敛尸体没有问过这个案子,近来忽然提出再调查此案。上面直接下的命令,证物一过堂,就给判了秋后问斩。” “袁大人,虽然你领命办事,但你真就当个摆设了?” 袁方心里苦,“我能怎么办?”一个都得罪不起! 这会儿到云起吃药时辰,墨言准时端了药进来,碍于袁方这个大活人在,云起一点都没有墨迹地一口饮下,嘴里塞进一颗蜜饯的时候,有点想念昨日那颗橘子味的糖果。 等房间里再次恢复安静,云起嚼着蜜饯问道:“袁大人你说了这么多,我都没听出来重点在哪里?” “云世子我实话跟你说,朝廷一直关着浪人不放,肯定是怀疑他们背后有人且目的不纯,但一时没有头绪,只能先关着。” 云起煞有其事地点头,“然后呢?” “有个传闻,琼仙楼背后的主子其实是顾家。” 云起眨眨眼:“这是能说的吗?” 袁方:“云世子,我当你是自己人,听过就算了。你想想,浪人出现在琼仙楼的时机是不是就很巧合?” 因为琼仙楼被烧,老鸨和老板全都死了,有关琼仙楼和假银票案的勾结不了了之。 袁方猛拍一下床沿,“你再想想,浪人活着就是不可控因素,要是死了对谁最有益?” 云起按着袁方的思路捋了捋,“顾家?” “云世子,这可是你说的。” 云起:“……”晦气,老滑头。 袁方嘿笑道:“我有个想法,智灯和尚害死兴王妃的贴身侍女,正巧她去过狱中后京兆府大牢失火,有没有这个可能……” 云起洗耳恭听,看他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有人想要除掉浪人,故意利用兴王妃转移视线!” 云起思考过后,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智灯都要被秋后问斩了,兴王妃还有必要纵火吗?为了一个婢女?” 袁方不以为意,“陷害之所以为陷害就是不讲究逻辑,再者一旦和兴王妃扯上关系了,你觉得这案子还能往下查吗?” 云起刚露出迷茫的神色,袁方就解惑道:“云世子你可能不知道,兴王宠妻心切,但凡谁给兴王妃招惹一点不好,不管是否公卿贵戚,准让他找上门当面打一顿,弄不好整个家族从此在王都消失了。” 云起肃然起敬,“好一个痴情王爷。” “现在世子该明白,我的猜测不是毫无根据。” 话是这么说,“但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袁方笑得颇不怀好意,“智灯到底是从你提刑司提走的人,若日后出了什么事,云世子你不好置之不理吧?” 云起心里咒骂这个老狐狸,冷笑道:“袁大人,你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好说好说。”袁方站起来一礼到底,“我一个三品官在满地贵臣当中寸步难行啊,单说一个顾家和一个兴王府,就不是我能以卵击石的人物。” 云起皮笑肉不笑,“所以袁大人就来撞我这块豆腐了。” “云世子体谅,咱们顶多算……”袁方仰天琢磨了半天,吐出一个词:“合谋。” — 云起不胜烦扰,次日一早就让墨言准备好舒适宽敞的马车,低调地回了提刑司。 陆安然下午得空才过来,带给云起一个消息,“我遇到南宫世子,京兆府的人查到一件事。” 云起啧一声:“左一个太子,右一个南宫止,你现在人脉更广啊。” 陆安然真就不提了,看着墨言给他腹部软布裹带解开重新换了药膏,又缠好躺下,接着忠伯把熬好的汤药拿来服下,期间别说帮把手,愣是一句话没说。 最后云起先服软,“你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我要是不听,岂不是辜负你一番心意。” 陆安然低头时眼底浅笑一闪而过,“兴王妃带来的一个洒扫侍婢口中得知,禾禾父亲出事前一晚曾有不明人士惊扰定安郡主,使得她旧病发作,南宫世子怀疑那个人就是沐易安。” 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何护卫营的人怎么都搜不到沐易安,如果他那天晚上躲在兴王妃的居所处就能说得通了。 陆安然看向云起,云起对上她明亮的眸子,神思一转,道:“你不会以为禾禾的父亲也恰好躲在那里?” 昨日禾禾已经下葬父亲,陆安然让秋蝉帮着置办些东西,马旦自告奋勇跟着去了,秋蝉回来红着眼睛,不用想肯定大哭过一场。 不过到底没忘记陆安然吩咐的事,揉着眼睛回道:“禾禾说她父亲根本不认识什么平阳侯府世子,也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法华寺。” 云起思忖道:“袁方调查过,以沐易安和孟家姐妹的过节,禾禾父亲纯属倒霉撞在人家剑上。” 关于沐易安和孟芝之间纠葛陆安然信守承诺,连云起都没有说,她道:“禾禾父亲只是普通人,而且腿脚不便,世子认为,以无方的能耐为什么找遍了法华寺也没有找到他的人?” 云起一挑眉,听着陆安然继续说道:“他之所以‘隐蔽’于寺内,一定是有可以停留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不是一般人可以踏足。” “你还是认定他躲在兴王妃的院子里,可是原因呢?” 谁知陆安然否认道:“不,我是说,兴王妃侍婢说的那个人,我感觉更像禾禾父亲而不是沐易安。毕竟沐易安当时的情绪状态不对劲,见着人早就挥剑砍过去,不会心平气和跟人说话。” 云起疑问:“他有腿疾,侍婢怎么没看出来?” 陆安然解释不出来,毕竟谁也不知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起用食指指尖挠了一下陆安然垂放的手背,“好了,别总是谈别人的事了,说说我们两。” 陆安然一抬眸,落入他幽邃的眼底。 云起弯唇轻笑,绚丽如春花秋月,“今晚中秋,许你荣幸,陪本世子赏月如何?” 妖书案 第279章 中秋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八月中秋,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食过午,春苗和秋蝉带着提刑司一众人开始和面,一群人围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比喜鹊叫声还喜庆。 苏霁被闹得无心公务,中途出来看了眼,“都准备了什么馅?” 秋蝉加了一点冰糖和猪油调馅,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松仁、瓜子仁、核桃仁、蛋黄、红豆绿豆,再加上桂花提香。” “包个肉馅,我爱吃咸的。” “好啊,再磨点麻薯粉进去,做个紫薯月饼。” 忠伯手里拿着木模,将包好馅的面团放进去一压,月饼马上成型,上面刻出一个嫦娥奔月的图案。 苏霁感觉新鲜,拿起另一个木模,“有不同图案呢?” 忠伯笑着点头:“对啊,蟾蜍、玉兔、寿星,方便刻不同馅,蒸好之后就不会搞混了。” 苏霁来了兴趣,非要自己亲手做一个,最后压了个寿星图案,“秋蝉你给我盯好喽,这个特意做给咱们世子爷的月饼,谁都不准偷吃。” 其他人看着那个可能齁甜又齁咸的月饼全都沉默了,秋蝉悻悻说道:“苏爷您放心吧,没人抢。” 苏霁玩闹片刻,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个圆簸箕装满了,忠伯抱起来拿去厨房,乐呵呵道:“来了王都后府里还没那么热闹过。” 秋蝉用手背把贴脸的头发拨开,笑着回道:“那是小姐带着我和春苗来了,否则光凭着你们几个男的能做什么?” 春苗抿唇笑:“是啊,光你蝉噪。” 洪芙誊写完一份卷宗甩着手出来,看大家忙着微笑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春苗一扭身,用屁股对着她。 秋蝉干笑道:“不用了,都是粗活,洪姑娘你一个女夫子不适合做这些哩。” “没关系的,我也是清贫人家出身,在家常常帮着母亲打理家务。”洪芙把袖子折起来,手伸向旁边净水。 春苗哂然一笑,转向秋蝉,像是私语却把声音放的大家都能听见,“有些人真好笑,就是听不懂别人拒绝,还以为自己多清高。” 洪芙面色骤变,仍勉强维持笑容,“我想起来还有两份被虫蚁损坏的卷宗需要修补。”重又放下衣袖。 秋蝉看着她的背影,悄声道:“这样不好吧?她也没做什么。” 春苗用手指头戳着秋蝉的额头,“缺心眼的丫头,她要告状怎么不去京兆府,非死皮赖脸在这里,还不是以为自己住了几天,就能占地为主了。” 秋蝉脑门顶着白色面粉睁大眼睛,“不会吧,难道她看,看上我们世子爷了?” 春苗给了个你自己悟的眼神。 秋蝉抱着另一筐做好的生月饼,边走边摇头:“用墨言的话说是不是痴心妄想来着,我们小姐可比她厉害多了,世子不瞎啊。” 哪知洪芙站在拐角处还没离开,这些话都听在耳中,又是羞愤又窘迫。 “你走不走,不走也别堵路啊。”墨言剥着橘子走路,差点没撞到洪芙。 洪芙黑着脸转身。 墨言往嘴里丢了一瓤橘子,“嘶,我又没惹着她,甩什么脸子,女人一个个都这么难惹?” 往外看到大家忙活,大叫道:“我也来包月饼,做个橘子馅的。” 春苗问:“无方和观侍卫呢,他们爱吃什么馅?” “你见过木头和冰山吃月饼吗?”墨言得意地哼着小曲,“别管他们,肯定让世子安排什么任务去了。” 黄昏的时候,无方先回来,对陆安然道:“兴王妃那里尚看不出异样,已经安排了人在附近盯梢。” 不过法华寺今天又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源于定安郡主。 寺里从昨日起连着三日施粥,不少学子都去帮忙了,不知怎的其中两个学子走错了路,撞上去正殿每日进香的兴王妃和定安郡主。 无方一板一眼道:“定安郡主伤了人,不过幸好没有大碍。” “学子叫什么?” “周济和丁余声。” 陆安然疑惑道:“定安郡主情绪这般不稳定?” “见人就狂躁。” 陆安然垂眸,昔日骄傲不可一世,如今一夜从天之娇女沦落地狱,定安郡主得的是心病。 稍晚观月回府,他出去主要为的和金家兄妹见面,“世子,金具敏说金虎与宁朝人的交易已经被破坏,希望世子帮他们兄妹返回千赤,等他们安全到达竭海,再奉送图纸。” 两方早有约定,云起略作思考,道:“就今晚,你收拾一下亲自去。” 不过图纸一说却不能这么决定,“想得美,告诉他们出发前先给一半图纸,另一半过平城到达竭海之前必须奉上,想要回去就得听我的,否则王都他们都出不去。” 今天中秋,举朝欢庆团圆,守卫也会较往常松散,所以趁这个时机先把他们送出王都地界,后面的府城再如何防守也没有王都这么戒备森严。 墨言得知后很幸灾乐祸,“观月啊你怎么没口福呢,吃不着香喷喷的月饼喽。” 说是这么说,等春苗给观月用油纸包月饼的时候,墨言晃进厨房,“这个瓜子仁的,还有那个,对了,火腿的也拿两个,都吃甜的齁死人。” 春苗抿唇笑:“你还挺关心观侍卫。” “屁!”墨言坐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甩头,“我怕吃不完喂猪浪费!” — 晚上分了两桌,苏霁叫人直接把桌子摆在院子里,“人立梧桐影下,身在桂花香里,吃着月饼赏月,景美,人妙。” 秋蝉笑着搬凳子,“我体会不来苏爷的趣味,不过外面敞亮,看月亮也更清楚,你们看这么大一个大圆盘子,就跟抬手能捞着似的。” 大家让秋蝉说乐了,逐渐围坐在一起。 桌上除了月饼还摆了各种小零嘴,春苗抓了一把瓜子和秋蝉咬耳朵,“孟小姐和禾禾姑娘还有周大夫那边都送去了吧?” “放心,我都记着呢,早叫我爹送过啦。” “唉,都不容易。”春苗吐掉一颗瓜子壳,喟叹道:“禾禾姑娘人好就是命不好,原本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如今唯一的亲人都没了,瞧着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还有孟小姐,别看她身在富贵,摊上的闹心事不少。” 两人在这边长吁短叹,身边衣香鬓影一闪,听得洪芙轻轻浅浅的嗓音问道:“怎不见陆姑娘?” 苏霁起身,让了个座位给她,“世子房里没人,陆姑娘暂时陪着。” “我去看一下。”洪芙刚想走。 墨言咬着月饼抬起头来,一脸认真问道:“你又不会医术去看什么?” 洪芙顿住,“可陆姑娘不是也……” “你能和她比?”墨言心说,陆安然还能面无表情眼也不眨的剖尸挖心挖肺呢,你怎么比。 不过碍于今晚日子特殊,不好说那些个不吉利的话墨言就没直白说,反倒让洪芙误会,以为墨言故意言语上讽刺她。 苏霁眼看着洪芙脸色不对,忙打圆场道:“屋里头没有外头宽敞,月亮都要隔着窗子看,多憋气啊。” 秋蝉跟着说:“是啊,大家渴不渴,厨房煮着果茶,我现在去端来。” 洪芙坐在旁边,听他们从口中蹦出一个个不认识的人名,什么凤小侯爷、鹿陶陶、马旦、寻清…… 好像他们自成一派,而她是另一派。 再想到父亲冤死真相还未大白,母亲今晚在家独对孤月,父亲的学生们犹困在狱中,越想越悲伤。只觉得命运不公,有些人不做什么努力人人都喜欢,然她处处讨好却依旧捂不暖人心。 “苏公子,莫非等级差异真的比其他都重要吗?” 苏霁端着一杯清酒,闻言扬了一下眉头,“洪姑娘的意思是?” “大家看低我,全因为我出身不够,不足以令人尊重,是吗?” 苏霁笑容变淡了些,“洪姑娘,地位或者外表对人的吸引永远是一时的,想要叫人真心信服,唯有不屈不挠的人格魅力,以及让人望尘莫及的出众能力。” 洪芙心中不大赞同,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苏霁只瞧她脸色便看出几分,无声笑了一下,转头对月独酌。 — 月华洒满窗台,银色光芒铺到地上,像一层白霜。 陆安然在剥橘子,皮被撕扯开的时候飞溅出肉眼可见的汁液,酸涩味道一下子将房间里的药味都盖住了。 云起看着她又快速消耗一个橘子,忍不住问道:“你就没考虑过给我分一半?” 陆安然看向他,“橘子吃多了容易内热,阴虚火旺,口舌生疮。” 云起:虽然我受了一刀,但真没那些容易虚。 今日稍微能挪动一点,吃过晚饭后,云起让墨言搀扶着躺到了靠窗的凉塌上,此刻正好对着大满月,“中秋大家是不是要放花灯?” 一些大的节日,比如除夕、上元节、中秋等,朱雀街东西夜市彻夜长明,官府会规定时间统一放烟花给百姓看,所以这个时候的神兽桥一定又挤满了人。 陆安然用帕子擦掉橘子汁水,应答道:“有猜灯谜,应该也会放灯。” 云起忽然问道:“上元节的时候,你在花灯里许了什么愿望?” 陆安然一怔,“世子看到了?”稍作停顿,道:“国泰民安,山河无恙,岁月静好。” 云起轻笑:“虽是假话,但用你这幅表情说出来,有几分信服力。” “没有许愿,只是随大流放了一盏花灯。”曾寄予其中的哀思和伤怀,时光境迁,已不值一提。 云起看向她,眼神转为幽深,“我让人留了一盏灯,现在就许你一个愿望,你要不要?” 陆安然半垂眼睑,很快就从这句话里体会到另一层含义。 短暂的沉默后,开口说道:“云起,你就这么确定我不在乎你之前的规避、试探,以及戏弄?” “不确定。”云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火,“但我想,聪明人从不辜负时光。” 妖书案 第280章 结同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良夜清秋,皓月当空,星辰让光彩。 不知何时烟花炸开,绚丽而夺目,提刑司众人一呼而应,闹着去看烟花。 墨言在窗外探头探脑,“那什么,姓陆的你去不去?” “她不去。”云起毫不留情的当面将窗户合上。 墨言摸了摸鼻子,“不去就不去。”差点撞到他鼻子,换个人他早开骂了。 无方在不远处睨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去。 外面人声渐去,静听秋风空月。 云起的左手还拽着陆安然手腕,“你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做每一件事都要走一步算三步,遇见任何一个人首先想他靠近我是不是有目的,比起聪明人,我更愿意与蠢笨者交往,可我们这一类人,有几个真正的蠢材。 我嫡兄早慧,心若琉璃,他厌倦权谋争斗,但终究没有逃过劫难。非我心向往,而是不得不谋算。” 陆安然明白,不过当算计用在自己身上,即便淡泊如她,亦不痛快。 云起借着力量慢慢支起身,“陆安然,与我在一起,究其一生断不了各种阴谋算计,而你也早就见识过,我不是表面那般风光霁月,所有阴暗、血腥、丑陋的那一面,同样藏尽杀机。” 他手指用力地紧扣一下,然后慢慢放松开,视线偏开寸许,“如果我以命交托,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从此同担日月,生死相从。” 良久的安静,橘子香在房间里慢慢散去,药味重新盈满,陆安然的嗓音才响起,仿若明月清冷渺远,又似月桂浓淡适宜,“世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早有成算,料定了我不会拒绝。” 云起目光深深地盯着她,声音骤然变得极轻极轻,带着一点不确定,“虽然想否认,但你说得对。” 陆安然回视,眸光坚定而明亮,“世子料事如神。” 一刹那,好像一道光坠入云起眼底,突然就光华万丈,笑容在眉宇间展开,整张脸透出极尽魅惑的柔软,“当真?” “比任何时候都确定。” 云起抓着陆安然的手,将手指搭在她腕间,一脸复杂,“你的脉象平静得不像能说出这些话。” 陆安然垂眸落在他的手指上,“于我而言,这些话再平常不过。”反复辗转中,已确定了不知多少遍。 云起稍稍用力,把陆安然拉入怀中,手还没揽上去,先撞上伤口,疼得脸都变形扭曲了。 陆安然眼底闪过错愕,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凉塌,倾覆而来一股竹香味,其中不容人忽视还有淡淡血腥味,“云起,伤口裂开了。” 云起咬牙,“等会你再缝!”裂都裂了,不耽误这一会儿功夫,否则血白流了。 陆安然上眼皮缓缓半落,掩住里面轻浅笑意,“云起,我修医道纯属私心,并非济世为怀,世人如何,关我何事。但是,当我面对无声的‘病人’,我想让他们开口发声,即便世道险恶,人间不该如此凉薄。” “我懂,你无悲天悯人之心,但有救赎苍生之行为,我向你保证,绝不滥杀一个无辜之人。” “好,山河远阔,同心同行。” 云起轻轻一笑,“不,是山河无恙,有你,人间值得。” 幸好伤口没有完全裂开,只是渗透出一丝血迹,陆安然替他清洗伤口换药,又换了新的白布裹带。 缠好打结的时候,云起想起什么,从枕头边摸索半天摸出一个锦盒,“虽然俗套,不过照样子也要走一遍流程。” 陆安然扔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云起眨眨桃花眼,笑得招扬,“定情信物!” 笑容怪异,陆安然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 云起见她不接,索性自己解开锁扣,盖子一掀,得意道:“怎么样?” 陆安然张望过去,顿时愣在原地,一时之间找不到语言形容她的心情。 锦盒里平躺一尊一个手掌长的玉像,玉质纯白,在灯光下晶莹剔透,雕像亦栩栩如生,好像活物。 唯一的问题是…… 这脸不是佛亦非菩萨,美则美矣,就是和眼前的脸重叠了。 “惊喜吗?”云起笑着道:“本世子把自己送给你。” 陆安然:“……”有惊无喜。 云起低低笑出声,把里面玉像拿出去,居然放到嘴里,‘咔嚓’一声咬掉半个脑袋。 陆安然终于闻到一股白萝卜味,她刚才看走眼了,居然不是玉做的,而是一根白萝卜。 “开玩笑。”云起转手从枕头底下另外掏出一样物件,“这才是给你的东西。” 陆安然放到手上,玉贴着手心微暖,“昆仑软玉?” “嗯,当初就让你收下了。”云起将剩下的白萝卜扔回锦盒里,“你有什么要送我的吗?” 陆安然蹙眉:“本来有一物……” 云起靠过去,轻声问道:“你来提刑司那日准备送我吗?” 陆安然点头,既然知道了扇子是假,她就不好再拿出来。 云起以为她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心境,心里也不由得酸酸甜甜,更小心的问道:“那,你现在还准备送我吗?” “又不是真迹,送你做什么?”陆安然口气平常的说道。 云起:“……没事,我钱多,就喜欢假货。” 外头又传来嘈杂,看烟花的人都回来了。 陆安然推开半扇窗,“时辰不早,我先回,你早点歇息。” 云起拉住她一角衣袖左右甩了甩,“睡不着,你陪我再说说话。” 陆安然相当无情,“病人没有权利谈判。” 云起往后仰头,叹气道:“好吧,就让我寒夜孤影空对月,独饮晚风作伴。” 陆安然抬起手稍微用力一挣,从云起手里把袖角‘解救’出来,在云起眼巴巴的哀怨神色中,又伸手握住他的手指。 换来云起一笑,“陆仵作这么好骗,以后会不会叫凶手蒙蔽啊?” 陆安然拿出之前放糖的小荷包,从里面倒了颗橘子味的糖塞进云起嘴里,“伤势未愈,不得饮酒。” 陆安然走后,云起兀自对着门口笑。 苏霁过来,见鬼一样惊悚,“你中邪了?” 云起一息收敛笑容,“月饼好吃?还是和小姑娘调情开心?” 苏霁用手肘靠在窗台上,嗤笑道:“你别倒打一耙,这两天看你憋着坏,陆姑娘终于上了你贼船了吧。” 云起注意到他手上的月饼,“苏霁,你还是有点良心啊。” “我亲手做的,看见没?寿星公!大有寓意,你吃了就和他一样。” “一样头秃?” 苏霁大笑:“长寿,长寿,快尝尝味道。” 云起婉拒,“你包起来,我替你寄回盛乐郡。” 苏霁没想到云起不接受他的一番好意,“你没口福喽。” “等一下。”云起唤住人,“早上祁尚来问我借一个人用用。” 苏霁微感不妙,“请问世子,这‘一个人’是否指在下?” 云起竖起大拇指:“很自觉。” 苏霁双手拱起一礼到底,一张厌世脸,皮笑肉不笑道:“真是谢谢您了。” 云起回一个假笑,“不谢,跪安。” — 一夜风吹,秋雨紧随而至,树枝打颤,桂花落满地。 苏霁受不得寒,刚披上披风,一阵马鸣嘶吼,祁尚大步走进提刑司,脸上表情格外严峻,“有劳苏公子。” 苏霁低咳几声:“祁参领行色匆匆,莫非出什么事了?” 祁尚凝重道:“法华寺昨晚又死人了。” 苏霁愕然:“哪个学子?” 然而祁尚摇头,“不是学子,是法华寺的慧能。” 陆安然经过,正好听到关键处,“怎么死的?” “没有玄妙手法,让人从背后割喉而死。”法华寺最近一段时间都有护卫营的人值守,祁尚得到消息一早和南宫止去看过,又通知了京兆府的人前来,“死在药王殿后面,仵作验过,死亡时辰是下半夜。” 苏霁自语:“这就奇怪了。” 虽然昨晚整个王都都在欢庆中秋,但出家人不同,他们戒律严明,仍旧同往常一般亥时晚课结束回房,之后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在外走动。 “药王殿偏僻,可问过寺中其他人,慧能为何会半夜去那里?” 祁尚道:“还在查,寺里所有人已集中起来,袁大人正挨个审问。” 提到药王殿,陆安然一下子想起兴王妃曾经奇怪的言行,不知是否和她有关? 祁尚注意到了,问:“陆姑娘可有线索?” 陆安热避而不谈,“我只是担心,秋闱将至,法华寺多次出事,会不会影响学子赴考情绪。” “陆姑娘的担心有道理,学子中有两个明显情绪异常,我会和南宫少辅商量,看是不是让没有问题的学子提前离开法华寺。” 苏霁随祁尚前去,陆安然满腹心事地来到云起房中。 云起故意逗她,“你这表情,别一个晚上回去,又后悔了吧。” “刚才祁参领过来,说法华寺的慧能死了。”陆安然把慧能和兴王妃的对话说了一遍,“你认为以兴王妃的性格,会特别关心一个法华寺的普通僧人吗?” “不是传说兴王妃信佛甚深,也许只是礼遇佛门中人。” “还有个事我很在意,我让秋蝉问过,禾禾父亲并不认识平阳侯府世子,而他入王都去过灵光寺后再没有说过寻故人,再出现,却突然死在法华寺。” 云起拉她坐旁边,“所以?”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云起笑问:“多大胆?” “如果兴王妃侍婢遇到的那个人不是沐易安而是禾禾父亲……” 云起侧身支着脑袋,散漫道:“你怀疑禾禾父亲口中那个故人,是兴王妃?” 妖书案 第281章 最该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秋风吹动细雨,撩拨陆安然额前碎发。 她摇了摇头,眸中藏深色,启唇说道:“不是兴王妃,而是智灯。要不然我没办法解释,他为何不去找灵光寺其他的僧人询问。” 云起替她把话说完整,“因为他早已经打听到智灯死在京兆府大牢。” 陆安然沉吟道:“智灯死前,兴王妃去过京兆府大牢,接着禾禾父亲又在兴王妃于法华寺斋戒的日子死在寺中,巧合太多了。” “可是,一个和尚,一个远在他乡的外来客,另一个贵不可言的当今王妃,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犯愁,“我不知道,如果我能解释,兴许就想通其中关键。” 云起两指并拢弹了一下陆安然的脑门,“既然你怀疑,我让墨言去把禾禾请来,可能她会想起什么。” “还是交给南宫世子或者京兆府去查。” “无妨,我既然答应了祁尚让苏霁帮着查案,提刑司就脱不开身,而且袁方这段时间恐怕无心其他案子。” 陆安然应下:“嗯。还有沐易安死得很蹊跷,从尸体伤口判断,应该是禾禾父亲先割他脖子,之后他夺剑反杀。” 可先不说剑是沐易安的,以禾禾父亲腿脚不便他怎么成功把剑抢来,又为什么先下手为强,还有一个问题,“割喉那一剑伤口过深,论常理沐易安没办法再行动。” 云起好奇:“你当时没说?” “袁大人将案子报到朝廷,皇上亲自定案,审理过程太快,而且我没有资格直接过问。”再加上当时发生的太突然,有些事也是陆安然静下心来才发觉不妥。 “我记得这种两败俱伤的死法,法华寺已经是第二起?” 陆安然短暂的怔愣后,微微睁大眼睛,“……还有江磊和刘平川,我怎么没想到。” 要是这其中有关联…… 陆安然不敢想。 云起看她少见地露出一副挫败模样,手掌放在她脑袋上,安抚道:“没关系,若真凶另有其人,迟早还被害者真相大白。” 陆安然刚有点感动,就听云起继续说道:“还是跟着本世子好吧,别的不敢保证,有的是尸体放任你随便验。” 感动灰飞烟灭。 “对了,南宫止或许还不好使,你最好和太子通个气,得罪王妃这件事,必要时候还需要有个人背锅。” 陆安然折服,不愧是云起,好黑一颗心。 — 法华寺又发生命案后,寺里日常不能继续,所有和尚早晚课都停了,集中在一处让京兆府的一个个做了笔录。 承远忧心忡忡,“玄清,不会连法华寺都关门吧?我们可没地方落脚了。” 玄清摸了一把大光头,朝天感叹道:“实在不行我们再留起头发做道士去,何处不能出家呢?” 承远大为震惊:“这也行?” “佛道不分家嘛。” 学子们情绪尤其激烈,一开始一两个后来好多人冲着京兆府嚷嚷,“秋闱在即,你们这样关着我们,若考试出了差错,如何说?” “对啊,我们又不是犯人,凭什么无故关押。” “死两个学子而已,都是自己想不开,和我们无关吧?呔,真是晦气啊。” 周青严也在其中,双眼青黑明显几天没有好好睡觉,听到其中一句想要开口和人理论,不过又想到吵赢有什么用?顿时一泄气坐在门槛上。 一角蓝衣飘入周青严的眼中,他仰起头,看到一张俊朗的脸庞,明明行止温雅,然骨子里又隐隐透出上位者的气势,“我听说诸学子对京兆府的安排诸多不满?” 大家面面相觑,三三两两行学子礼仪,“南宫少辅”。 南宫止一眼扫过,脸上神情仍旧温醇,“大家在法华寺居住多日,不知道读没读过佛经。” 短暂的沉寂后,不同的声音答: “翻阅过一二。” “不曾。” “家人修道。” …… 南宫止一概含笑以对,等人声落定,再开口道:“迦叶尊者曾问佛,‘有业必有相,相乱人心,如何?’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整个院子一下子都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南宫止走出去扯下一片落叶,抬起给众人看,“风亦不动,树亦不动,乃汝心动也。” 其中一个最年长的从人群里站出来,“学生惭愧,多谢少辅大人教诲。” 其他人开始稀稀拉拉地附和,不复刚才吵闹。 其中自然有南宫止的话让他们羞愧,但更重要的是南宫止武安侯世子和内阁少辅双重身份,让这群学子不敢紧扯着不放。 南宫止将叶子握在掌心负手在背后,“你们放心,我已和袁大人商量过,待这两日事情查完,就放你们离开。” 学子们喜笑颜开,“多谢少辅大人!”这回显见真心多了。 从这里离开后,南宫止返回大殿,却在半路遇到一个旧识。 “禾禾?”有些不确定的唤道。 女子停步回过身,同样惊讶:“是大人您?” 南宫止看向她挎在手腕上的篮子,里面放了一副香烛,“你来上香?” 禾禾神色落寞的点头:“我父亲生前总随身带着一张佛像,虽然他嘴上不说,我想他定是信佛的,所以替他上个香,顺便祈求佛祖保佑,让他来世能投个好胎。” 低头,擦了擦眼角,“而且父亲在法华寺让奸徒所害,我还想给他烧点纸。” 南宫止安慰道:“斯人已去,请节哀。” 两人客气的招呼几句然后告辞,分别走去不同的方向。 廊柱下,走出一道人影,脸庞全都蒙住了,露出的一双眼睛像淬了毒,眼底散发出浓烈的怨恨,格外阴冷凶恶。 嘴里却发出一声笑,冰冷的咬字,“贱人。” — 唯一不受命案影响的是兴王妃,她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去莲池边喂个鱼。 侍女碧痕双手托着一封信递过去,“娘娘,广同县来信。” 兴王妃不疾不徐的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投进去,才接了信打开看,随便两眼后,折起来塞回信封里,“族中人已经出发,不日就要到王都了。” 碧痕犹豫道:“娘娘,您这里进行得不顺利,若他们提前到,王爷那边该怎么说。” 兴王妃把信封放入袖袋,淡瞥她一眼,“急什么。” 碧痕眼前一亮:“难道娘娘已有成算。” 兴王妃没有回她,但从她胸有成竹的神态中碧痕已经得到确定,立马愉快道:“娘娘得天庇佑,做什么都能心想事成。” 兴王妃转身的时候,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碧痕还没看清,听兴王妃道:“我乏了,去旁边亭子里歇息一会,你去取个毛毯来。” 不过一刻钟左右,爱妻心切的兴王代替碧痕亲自抱着毛毯过来,给兴王妃盖在腿上,情真意切道:“秋风吹不得,容易着凉。” 兴王妃微笑着说道:“妾走路累了,不高兴再挪动。” 兴王伸手:“本王抱爱妃回去。” 兴王妃将他双手拉下来,“左右已经来了,王爷陪妾身在这里赏赏花,说说话吧。” “好,本王就陪真儿聊天。”兴王坐下来,想到什么,道:“哦对了,二叔公那边的人应该快到王都了吧?” “妾身收到信件,就在这几日。” 兴王拍了拍兴王妃的手背,“之后还要有劳爱妃安顿他们,那孩子小时候本王见过一面,是个敏秀的,看他日后若听你话你就教导几句,如果不听话,再将他逐回去未尝不可。” 兴王妃笑了笑,“王爷说笑,一旦入了族谱,怎能轻易逐出。” 兴王欲言又止,满怀歉意的眼神道:“真儿,本王知道这件事为难你了,可燕儿如今这个样子,你身体又受过损,本王不想让别人生本王的孩子,只好过继族亲,就是……本王怕委屈了你。” “王爷这么说妾身才真惭愧。”兴王妃叹气,“其他人像王爷这般年纪,谁不是儿女成群,反倒是妾身拖累了王爷。” 兴王一把握住兴王妃的手,严肃道:“本王不许真儿这般说。” 两人情意正浓,一道阴阳怪气的音调横插而入,“父王母妃好不快活,天下只有我一个人受苦。” 兴王一皱眉,“燕儿,你又发病了。” 定安郡主暴跳如雷,“父王是不是恨不得我马上就死了,也好赶紧将穷乡僻壤出来的便宜儿子迎入门!” 兴王弹跳起来,要不是兴王妃拦着,一巴掌已经呼上去,“简直混账!” 定安郡主不仅不怕,反而阴恻恻笑出声:“父王,你真是菩萨心肠啊,自己女儿不要,去养什么族亲的儿子,也不怕昭告世人,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生不出儿子。” 这回不管兴王妃再怎么拦,兴王忍不住打上去,不过定安郡主当然不会站着让他打,一个闪身躲过去,瞪大怨毒的双眼,“我恨你们,兴王府的贱婢该死,杨杜两个贱人该死,陆安然更该死,就连乡野村妇都想勾搭我的南宫哥哥,她最该死,还有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子桑归,他也该死!” 妖书案 第282章 你不配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定安郡主越说越狂躁,眼见马上要发病,兴王妃冲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在定安郡主发疯一样准备冲出去时,侍卫一个手刀将她打晕。 兴王脸色不好看,呼呼喘了好几口气,皱眉道:“把她送回去。”回头扶着兴王妃说:“真儿切忌心软,她病了就该好好治病,没治好前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怎么办?” 兴王妃扶着脑袋,“前两日好多了才松懈些,王爷放心,仅此一次,我知道该怎么做。” “怪本王,娇宠坏了。”兴王目色冷峻,往日宠溺在定安郡主一次次兴风作浪中已逐渐消耗完,心中竟然生出无限厌弃。 兴王妃似乎心力交瘁,“王爷,妾身体不适,想回去了。” 兴王忙回神,体贴周到道:“本王送你。” “昨晚王爷不是说今天要出门一趟,不要因着妾身误事,妾身身体无碍,只是有些疲惫。” 兴王关切再三,终同意了兴王妃的提议,“真儿有任何不适,一定要派人通知本王。” 回去路上,兴王妃遇到南宫止和上完香的禾禾说话,她远远看了一眼,正好两人话别,南宫止朝这边走来。 “王妃娘娘。”南宫止行礼。 兴王妃本无意多说,忽而想起这段时间皇后和淑妃都忙着给南宫止做媒,便随口问道:“刚才的女子是谁?” 南宫止一五一十道:“她名叫禾禾,是臣在帝丘认识的姑娘,帮过我们的忙。” 兴王妃哦一声,没多大兴趣道:“原来如此,少见你同其他女子亲近。” “只是朋友。”南宫止解释了一句,免得兴王妃误会,再道:“她今日来法华寺给她父亲化点纸钱。” “烧钱去坟前,来法华寺作何?” “她父亲便是死在法华寺,乃沐易安当日所害之人。” 兴王妃拧了拧眉头,“原来是这样。” “是,臣还要去袁大人那里,先告退。” 兴王妃疏离地冲他颔首,反而先南宫止迈步。 一路无话直到回房,婢女将门关上,同时把所有喧嚣都关在门外。 兴王妃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面,几缕天光透过窗户缝隙洒在她身上,一张脸一成不变的端庄雍容,也同样庄重严峻,仿佛一尊雕像。 许久后,兴王妃抬起脚迈出一步,朝空气中唤了一声:“无罪。” 无风起异动,一抹黑色人影仿若凭空出现,闪身在兴王妃脚边跪下,“主人。” 兴王妃美眸往下略瞥,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替我查一件事。” — 妖书一说在民间越传越玄乎,过激者甚至将《闺德图说》扔到大街上公然焚烧,并口出狂言,称:“牝鸡司晨,国之将亡。” 护卫营刚收到消息赶过去,人已经撞墙而死。 云起听后哂然一笑,“不用想,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力,只是最后赢家是谁,还未可知。” “如果洪芙能拿出证据证明贾士政窃书,淑妃那边后果不好看吧。” 云起漫不经心的拨弄床边的碗,“少说也要失个宠,二皇子就更没指望了。”说罢,抬头问道:“你那边查得如何?” 秋雨过后,温度急剧转变,苏霁还不大能适应南方天的阴冷,裹紧披风道:“我和祁参领将案情重新梳理一下换了个思路。” 云起用一根手指头把海碗往外推了推,装作随意地哦了一声。 “也是从金丽妍这件事得到启发,试想学子间矛盾不小,但没有到闹个你死我活的场面,毕竟秋闱才是重点。”苏霁道:“内因就更不可能,祁参领找人查过他们的底细,每个入王都参加会试的也有保人,全都身家清白。” 云起意会,“你是想说还是存在其他外因?” 苏霁问:“几个学子先后身亡,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 海碗再被云起推远半寸,挑了挑眉头,道:“他们同时接触过某一件秘密,或者某个人?” “世子还记得最后死的满骞,他捡到金丽妍的随身物时,吴炳昌还听到他们用千赤国语言说话。” “不错,但你不是求证过,金家兄妹没有作案时间。” 苏霁眼中睿智的光闪过,“可通过这次,我忽然想到,如果还是他们一群人,除了偶遇金丽妍外,还遇到了其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呢?” 云起认同的颔首:“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冲门口抬了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可以找人去查了。” 苏霁摆手,“不用,祁参领已经去了。” 云起诧异道:“祁尚是个什么人,拿那么点俸禄而已,要如此拼命的吗?他不是中秋才去苏家下聘,这种时候不该陪陪未婚妻花前月下什么?” “祁参领忠君爱国,乃吾辈楷模。”苏霁拿起被云起推远的海碗送到他嘴边,“另外,药马上凉了,世子请用药。” 云起默默扶额,“苏霁,你说我要是不喝这一碗药……” 苏霁抖了抖长袍起身,微微一笑:“没事,反正陆姑娘今日不在,只要我不说,秋蝉不说,忠伯不说,墨言不说,无方不说……” 云起吸一口气,“我喝!” 苏霁出去后没多久,云起的药效刚起来正昏昏欲睡,房门被叩响。 云起翻身打了个哈欠,陆安然今日去稷下宫,听脚步声不像墨言也不像忠伯,他懒洋洋地应道:“谁?” 外面传来回音:“是我,洪芙。” 云起刚想回绝掉,洪芙仿佛知道他所想,很快又道:“我有要事同世子相商。” “行吧,等一会儿。” 等待少顷,云起开口允许洪芙才得以推门进入,一抬头,看到云起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靠坐到旁边塌上。 云起又提出个奇怪的要求,“门就开着,别关。” 洪芙目光扫过,桌上的碗没有收,残余药渣孜孜不倦的释放药味,给整个房间带了点病气,她伸手想要收拾,却让云起喊停。 “吃了药困倦,我特意不让人进来吵觉,放着忠伯会打理。” 洪芙敏感地觉得,云起暗指她不识趣,烦扰到他了。 云起点了点桌子唤道:“洪姑娘有什么事?” 洪芙敛起其他情绪,“不知世子听说没有,如今外边因《闺德图说》一书,已然闹得人心不安,似乎有聚众闹事嫌疑。” 可巧,先头苏霁刚提过,“略有耳闻。” “我父亲写下《闺德》时,并未想过以书扬名获利,眼下这般也定非他所愿。”洪芙神色黯然道:“《闺德》只是一本普通的书籍,上面字字都是我父心血,绝谈不上妖书祸事。” 云起拢着衣服双手放在前面,规矩的不能再规矩的模样,说道:“只要你替你父亲洗清冤屈,拨乱反正,妖书一说介时自然迎刃而解。”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洪芙眉目间映出几分自信。 云起挑眉:“莫非你想到了办法?” “洪芙先要向世子告罪。” “哦?” “我手上一直有一份证物,只是事关我父亲名声以及父亲学生的性命,洪芙不敢轻信于人。” 云起勾唇笑了笑,“也就是说,你一直对我和袁大人有所隐瞒。” 洪芙微低头,避开云起直视的目光,“本来我想当街告御状,但我怕没见到皇上前我就挨不过杖刑、鞭打而死,那我长途跋涉来王的意义何在。” 相比起来,京兆府这条门路似乎好走点,“可惜我来得太晚,彼时我不知皇上封赏的圣旨已经传到奉城,袁大人根本不敢接状纸。” 之后云起横插进来,让袁方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而同时,洪芙也静候着最佳时机,现在终于让她等到了。 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云起更想知道的是,“你有证物直接呈给袁大人即可,为什么要跟本世子说?” 洪芙悄然抬起眸子,“我这两天在外面打听了一点消息,眼下朝中分为两派,分别是亲自写传画像意图把《闺德图说》推出去的淑妃一派,以及提出此书为妖书必将祸乱朝纲的御史台一派。” 云起笑容不变,等着她后面的话。 洪芙带着成竹在胸的坚定,“我相信世子,可以把证物交给世子,既然满朝文武都在关注我爹的案子,世子若拿出去,定会让皇上另眼相看。” 云起嗤笑:“你都说了两派相争,难道要本世子当这个出头鸟,然后让两派围击。” “世子,皇上的信任和重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得皇上看重,谁想要下手都需要掂量几番。” 说实话,知道洪芙独身一人来王都,明明怀揣物证但始终不为人知,云起至少能夸一句她是个小心谨慎的聪明人。 可后面的话,让云起只觉得可笑。 别说洪芙不懂北境在宁朝的处境尴尬,单‘皇帝重用最要紧’这句,说明洪芙有过多的心眼,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远见。 再有一样,云起轻嘲道:“本世子想要建功立业,还不需要别人提供机会。” 洪芙面色一变,“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世子何必有捷径不走?” “然后?”云起桃花眼微挑,带起几分轻慢的神色,“受了你的恩惠,是不是也要等同的条件来回报?” 仿佛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被挑破,突然被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羞耻感让洪芙脸色发红,“世子对我有偏见,因为我身世匹配不上吗?” 云起对女子一向多点耐心,也颇有怜香惜玉之心,但此刻面对洪芙除了无趣便是烦躁,“你说是就是。” “那陆姑娘呢?”洪芙反问,“我听说蒙都早就不同以往,随时被其他郡吞并,之后蒙都嫡女不复存在。除此外,她仵作女的身份似乎并不比我高贵,再有……” 她抿了抿唇,一时失智,脱口而出道:“陆安然面貌奇丑无比,日日相对,世子真能忍受吗?” 云起眸色骤深,变得又黑又冷。 然洪芙没有注意到,还在说:“仵作不是无可替代,我能做得比她更多,世子寻求一个帮手,何必非她不可?” 云起忽然一笑,幽邃的目光锁着她,散发出无边的冷意,“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你不配。” 妖书案 第283章 真假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及次日,陆安然一到提刑司就听忠伯等人绘声绘色的说前一天发生的事,比如洪芙怎样失态的从云起房中哭着跑出来。 终了,忠伯语重心长道:“陆小姐您还是多留个心眼,洪姑娘那个人……唉,我一个下人不好多说什么,总之您上点心。” 之后遇到提刑司其他人,也都是一言难尽的眼神,墨言更跳出来,“姓陆的,你被挖墙角了。”得到无方一个威胁的冷眼。 因此见到云起时,陆安然难得有些哭笑不得,“世子就算受伤在床,风采不改,依旧有让人随时谈论的魅力。” 云起眼眸一转,当即知道她指的什么,“可不干我事啊,为了避嫌,我连门都敞开了。” 陆安然观他气色,道:“再有两日,世子就能下床走动。” 云起伸手对她招了招,待陆安然靠近,一把抓着她的手贴住胸口,“感受到了么?” “心脉跳动正常。” “真心!”云起出气般狠捏了一下她的掌心,“本世子一片真心,日月可昭。” 陆安然默然,“所谓真心即意念,与脏器无关。” 云起气笑,“我现在发觉啊,我和你讲不了风花雪月。” 陆安然没有真的煞风景,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物递过去,“昨晚在药房想起来这样东西,只是有些奇怪。” “嗯?”云起打开一看,铺天而来的滚滚长河,汹涌澎湃,笔力壮阔,他颇惊讶的念道:“‘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长河落日扇?” 陆安然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对这些不是很精通,你看一下这扇子怎么样?” “前朝画师张圣陶亲笔作画,王文舟题字,世间难得,仅此一件。” “真品?” “自然。”云起喜爱的拂过扇面,“这扇子重金难买,你从哪里得来?” 陆安然面色复杂道:“一千两。” 云起流畅的合扇,扇柄抵着下巴倾身,“让你淘到宝贝了,这扇子送我?” “可我买的时候扇子是假。”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听陆安然解释道:“我虽然不大了解张圣陶的笔迹,但我买的时候扇柄上的玉让掌柜浸了药水,玉质摸起来也和现在完全不同。” “难怪你以一千两买到,但假扇子如何变成了真扇子?” 陆安然来的路上已经想过,只等着确定扇子真伪,当下说道:“应该是鹿陶陶做的。” 那日鹿陶陶在药房前行踪鬼祟,之后陆安然没有发现她动过任何药材,只有放扇子的柜子她没检查,如今想来,定是那个时候让鹿陶陶动过手脚。 “这买卖合算。”云起笑着道:“偷梁换柱,鱼目成珠。” 陆安然摇头:“既是人家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云起收起来放到床里侧,“诶?现在是你送本世子的定情信物,难不成还要夺回去?” 陆安然还要说什么,云起连忙说道:“先说正事。” 陆安然下意识问道:“禾禾父亲的事情有眉目了?” 云起视线往下扫,“先不提这个,我问你昨日去稷下宫,你的脚伤可有影响?” 陆安然动了动左脚,她本是受旧伤影响又扭伤,休养了几日便好多了,“无方带我从小路走,没有爬山。” “我不信,你脱了鞋袜给我瞧瞧。”云起看她不动,还想伸手亲自来。 陆安然无奈拦阻,真诚的反问:“你我之间,谁会治伤?” “你。”云起笑了下,“但我不妨碍我关心你吧。” 陆安然让他笑的晃眼睛,偏过头朝一边。 云起拉着她的手将人转过来,“金丽妍有句话说的不错,连身边人都照顾不周,是我失职。” 陆安然心如水,化作一滩柔软,她抬眸,目色清亮纯净,“云起,你我独立为人,可相互交心依靠,却不能事事仰仗,否则长此以往,你不再是你,我亦不是我。” 云起含着笑将她抱入怀中,下巴轻轻蹭了蹭陆安然的发顶,放轻声音道:“今后,你仍做你自己,让我走向你。” 突然的靠近让陆安然手足无措,两个人相拥的温度带着世间最旖旎的温柔,她垂下眼睛,感受到云起双臂再使力了几分,发硬的手指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双手回抱。 相拥相契,连呼吸和心跳的节奏都逐渐成为同一个频率。 陆安然一晃神,心想着,是否父亲和母亲也曾这般被对方温柔以待,以至于母亲故去多年,父亲始终走不出来。 “陆安然,洪芙昨日问我为什么是你,不是她,也不是别人。”云起用手指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贴在她耳边将不屑于和洪芙说的话一一告知:“因为于我云起而言,你才是世间难得,独一无二。” 见过人间风色,访遍万里河山,终其一生,所求不过灵魂相伴,岁月同行。 “所以你把她骂哭了。”陆安然松开手,人往后退开些许。 云起用拇指划过她的眉骨,先说了句:“眉形不错,下次帮你描眉。”然后才说道:“洪芙用手里的证据打算帮我买一个前程,你觉得我该怎么感激她?” 陆安然恍然,难怪云起生这么大的气,“这回袁大人可以放心了。” 云起不满,“我说这么些,让你替袁方宽心来着?” 陆安然学着他的样子扬了扬眉头,“不然,我该替世子追魂夺命的魅力动容,又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如痴如醉。” 又这个字很体现灵性,令云起顿觉不妙,赶紧说道:“好了,我们换下一个话题。”将苏霁和他的猜测和盘托出。 陆安然到桌边给云起倒了一杯水,“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明定是他们几人携同作伴时共同见证,只需查一下他们什么时候一起行动,去过哪里?” “不错,这些祁尚已经去查了。”云起忍不住再次颇有微词道:“你瞧他,定亲的人混的和单身没区别。” “祁参领忠心仁义,恪尽职守,当兵为良将,成亲后亦会成为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你和苏霁拜的同一个师父吧?” 陆安然把茶杯放他手里,“世子可查到智灯和兴王妃有何故交?” “没那么快。”云起喝了一口水,复道:“不过禾禾昨天去了法华寺,兴王妃倒正好经过见到,可是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看样子应该不认识禾禾。” 陆安然凝眸:“若真是故人之女,禾禾父亲应该会带上禾禾一起前去,这样看来,更大的可能还是因为智灯。” 云起轻转茶杯,眸中带着一抹精光,“禾禾冒一次头刚好,如果我们猜的对,兴王妃和禾禾父亲本身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智灯联系在一起,那么兴王妃不会去找禾禾麻烦,反之……” 陆安然心领神会,“我们只要静候在旁,看兴王妃是否有动静?” 云起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道:“这招叫守株待兔。” — 傍晚,许久没有出现的苏执和凤倾居然一同来了提刑司。 “哎哟我的云兄,差点阴阳两隔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以你我情谊,有事怎么不去国公府通知我一声。”苏执一脸大惊小怪,就差哭天抢地。 云起被他那句‘阴阳两隔’呛到,咳嗽的伤口连脑袋一起隐隐发疼。 凤倾完全是看好戏的样子,“我说你们两个玩情趣也守点分寸,现在全王都都是云大世子醉酒闯香闺,陆府嫡女湿身被夺清白。” 不等云起说什么,苏执先诧异道:“你听哪个说书的说的,我听的明明是‘世子醉风流,小姐夺命刀’。” 云起凉凉道:“你们来我这里聊戏本子吗?” 苏执嘿嘿一声,赔笑道:“云兄,我一听说就来看望你。”拍了拍胸口,义正言辞道:“绝对真心。” 云起呵一声,把刚从陆安然那里听来的话丢过去,“真心与否乃意念,和你这块肉没多大关系。” 苏执脸皮厚,贴过去坐在床边,顺手拿了颗蜜桔剥,“你心里明白就行,我们俩的兄弟情,只可意会。” 凤倾选了个躺椅躺下来,翘着腿得意道:“跟你们说件喜事,昨天晚上趁四碗水心情不好喝闷酒,小爷让人把他兜麻袋里揍了一顿,哈哈哈——” 苏执佩服的竖起个大拇指:“小侯爷,你可真不要脸。” 凤倾翻脸嘲讽道:“没有你藏女人厉害。” 苏执:“……”请不要彼此伤害。 “这个,汤淼是因为苏湘湘吧,他那点心思我听说了一些。”王都就没有苏执打听不到的小道消息,“还是祁家眼光好,早早定了苏湘湘,多少王公贵子为此扼腕。”其中以汤淼表现的最明显。 凤倾嗤声道:“是福是祸谁知道,说不定娶个丧门星进来。” 苏执好奇的问道:“小侯爷你别是也对苏湘湘……” “滚蛋。” “不然你为什么和汤淼过不去,我还以为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凤倾大言不惭:“小爷看不惯的人多了去了,苏湘湘算个什么东西,还有你,小爷现在看你很不顺眼。” 云起终于忍不住两人呱噪,“有事说事,没事出门左拐。” 苏执立刻转身,扒住云起的手臂,脸色一息转成有难言之隐的表情,哀嚎道:“云兄,我摊上事了。” 妖书案 第284章 有其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不是很想理会苏执的‘大事’,然而苏执不管你情愿与否,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说了一通。 “隶城孟家你肯定知道,孟学礼家两个小姐来了王都念书,一个在稷下宫,一个在成均书院。”苏执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要说的不是稷下宫那位大小姐孟时照,孟大小姐么我见过几次,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清傲,像带刺一样。” 凤倾掏了掏耳朵,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都说和她无关了,还要着墨描绘?” “啊,我不是先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背景吗?” 云起扯掉被他扒拉的袖子,“三句话讲明重点。” 苏执委屈的扁扁嘴,“我救下失忆的孟家二小姐孟芝,原打算等她好点了送回去,却赶上孟家来人寻找,我就心急去她房间喊人,结果……结果……” 结了半天就是不结果。 凤倾斜睨他,“人死啦?” 苏执原地蹦起来一跳,“没有的事,只是……”脸莫名其妙红起来,说话也支支吾吾,“她她她……” 云起琢磨出几分明堂,“她在洗澡?不是啊。那她在换衣服?” 苏执脸爆红,说不出话来只能猛点头。 凤倾大笑着捶扶手,“苏执,你跟王都城那群纨绔公子混了那么久,没想到你还是个雏儿。” “别瞎说。”苏执先跟凤倾摆手,然后对着云起哭诉,“云兄你说我咋办啊,孟二姑娘清白让我毁了,我是不是要负责?” 说着说着忽然一拍大腿,“云兄,我和你这事儿,异曲同工之妙啊。” 云起真心觉得这人有点缺心眼,难怪苏国公动不动把他锁在家里,“苏执,你不觉得这个事有点巧。” “可不是嘛!”苏执在房间里兜圈转,“什么时候去不好,偏选了那个时辰,怪我这双腿走路太快。” 云起:“……” 凤倾把笑出来的眼泪擦掉,“孟家现在境况不好,孟学礼还被软禁着,这位二小姐又是个庶出女,不会是故意讹上你了吧?” 苏执严肃脸道:“绝不可能,孟二小姐失忆了不说,性格一百个柔软,那么纯洁无瑕的姑娘,怎么可能有那个心眼,再说了,我若不负责,她的清白可就没了,传出去谁敢娶啊,哪个女子敢冒着清白不要的名声做这等事?” 凤倾事不关己当听个笑话,随意道:“那你娶了呗,苏国公要是不同意,退一步你还可以纳为妾室。” 苏执还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云起看在苏执人傻但对他一派真心的份上,难得发了一次善心,提醒道:“这事不必急着应对,你弄清楚再说。” “不用了。”苏执一甩手,挺了挺胸膛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我这就回去同爷爷商量!” 于是,风风火火的来,又匆匆忙忙离开。 凤倾指着苏执的背影贬损道:“祁尚是大傻子,这个排老二,二傻子。” 云起看向他,那意思,你什么时候走? 凤倾一扭脸,“你这个地方不错,煞气很重,适合我养身,我就住这儿了。” 外头,苏执一脑门冲出去,结果不知道被树下的什么绊倒了,整个人就跌飞出去,幸好后面有人及时拎住他的后脖子,避免他脸着地。 “多谢壮……士。”回头看到人,后面那个字卡在舌头和牙齿当中。 无方没什么表情地松开手,苏执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尴尬得头皮都发痒,“无方,是你啊,呵呵呵,谢谢你啊。” 无方看都不多看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苏执揪着头发无语,为啥每次都给他冷眼,他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人啊啊啊? — 这日苏霁很晚回府,卷着一身风尘仆仆闯入云起房中,二话不说先上下拍了半天。 灰尘在烛光下肆意飞扬,云起用手扇了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山里当矿工了。” 苏霁解开披风扔到旁边椅子上,顺手拿起旁边还在冒热气的茶水,“这茶没喝过吧?正好渴了。”一口下去,全喷了出来,“什么味道啊?” 云起抬了抬眼皮,“药茶。” “陆姑娘特意给你准备的?”苏霁仔细一闻,确实感受到气味不同。 云起轻哂:“补血益气的好东西,你看看,全叫你浪费了。” 苏霁一合上茶盖,一眼看穿他,“你自己就不想喝。” 云起假模假样地抱怨道:“除了药粥药膳,如今还要喝药茶,唉,真是烦恼啊。” 苏霁呵呵笑道:“确实,你最近草药吃多了,脸都开始发绿。” 云起嘶一声:“苏霁你是觉得离开了我大哥,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是吗?” 苏霁两袖一抖,好整以暇道:“世子想把我贬去盛乐郡也行。” “美得你。”云起上下嘴皮一碰,“没门。” 斗了几句嘴后,苏霁开始说正事,“这两日我和祁参领将所有学子私底下再摸查了一遍,包括几个学子出事的地方也重新勘验过。” “瞧你得意的样子,有新发现了?” 苏霁竖起三根手指,“其一,祁参领曾经在吴炳昌跳河的河边找到一截丝线,后来他又分次让水性好的人多次去河底,终于发现了另一截让水草缠住的丝线。” 云起眼眸微动:“也就是说,可能和河边的来自同一根,只是当时夜黑被水草缠住,所以丝线断裂。” “细线妙处在于杀人无形,可正因为它透明几乎不可见,即便留在案发现场,凶手都没有当回事。” 苏霁掰下来一根手指,又道:“其二,满骞所住的房间窗闩有被利器划刻的一道印记。” 云起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就算有人闯入满骞房中,但正常人见到闯入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苏霁不假思索道:“胆大的动手或者呵退,胆小的情绪失控,大喊大叫。” “问题就在这里,满骞不同,他是活生生被吓死,胆子再小,一个成年男子不至于遇到一个贼子被吓破胆吧?” “除非抓到凶手,不然没人能回答世子。” 云起看向他,“还有其三是什么?” 只剩一根手指竖起,苏霁放下来搁到膝盖上握拳轻轻敲击一下,“最后一个对案情的帮助或许最大,也可能是无关。” 云起轻笑:“你这样说就让我感兴趣了。” “周青严这个学子估计你会有印象,其他人都离开法华寺了,只有他留下没走。”苏霁初见差点没被吓到,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夕间跟被鬼吸了精气似的颓丧,“两个同伴的死对他影响很大,据他说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回忆过去。” 因周青严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用,对祁尚和苏霁说的内容很琐碎,“其他的抛开不提,满骞当笑话对周青严说过一句,兴王妃真雍容华贵,他们几个人简直不敢直视,特别是刘平川不长眼冲撞了她吓的一身肥肉抖若筛糠,所幸兴王妃没有计较,不过刘平川腿软的几个人都扶不住。” 云起脑子转的快,立马道:“当时在场的不会刚好是刘平川、江磊、吴炳昌以及满骞四人?” “不错。”苏霁话锋一转,“可世子觉得,以兴王妃的地位会因为几个学子冲撞而痛下杀手吗?”尤其还费劲脑子想出各种奇诡的杀人手段。 云起不用考虑便摇头道:“不会。”但又加了一句,“如果仅仅是这样当然不会,但和其他事合在一起,就不一定了。” 苏霁耸耸肩:“所以我说这个可能是重要线索,也毫无用处。” “苏霁,刘平川和江磊的死,还有沐易安脖子那一剑,下手很干净利落,根本不像普通人。” 苏霁从盘子里取了个橘子,“世子觉得这两桩案子手法如出一辙,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个高手?” 云起道:“我没在现场见过尸体,但我相信安然的判断。” 一片皮被剥开,橘子酸味充斥在苏霁鼻间,“虽然陆姑娘的手段不用怀疑,但你这个时候特意单拎出来说,总让我有故意卖弄的感觉?” 云起嗤声道:“她还需要我来卖弄?” “不,我说的是世子你。” 云起笑得桃花眼眯起来,令苏霁越看越不爽,悠悠说道:“苏霁,你二十好几的人了,要不要本世子给你找个对象。” 苏霁抽了抽嘴角,如今这人越发没脸看。 云起侧身支起脑袋,嘴上虽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眼底神色认真了几分,“云峥一句话就让你远离盛乐郡随我来王都,不会吧,这辈子你当真要耗在他身上?” 苏霁动作缓慢的剥掉橘子上白色脉络,然后放入嘴里,等到吞下后,抬起头开口道:“一具残躯在世,谈何耗不耗。”这是避而不谈了。 “也好,反正落在我们云王府,就让我可劲压榨你。”云起勾过茶壶,替苏霁倒了杯递过去,“甜的吃多了不好,喝点茶解解腻。” 苏霁起身避开,“陆姑娘娘亲自泡的药茶不多得,世子留着慢慢品。” — 陆安然从稷下宫回吉庆坊,马车刚停下,就看到另一辆马车候在大门口。 陆安然刚觉得这马车有点熟悉,一进院子,果然看到陆简妤花蝴蝶一样的身姿,身边侍女眼尖,看到了走过来行礼道:“大小姐,二小姐等您好半天了。” 妖书案 第285章 疯郡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城大街小巷每日各种小道消息齐飞,这两天都是同一条——云王府世子醉闯香闺。 传的多了,传出不同个版本,除了地点不停变换,连故事内容都更换了几番,只是主人公没换。 “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如今街头巷尾都是你和云世子的事情,你还想瞒我到何时。”陆简妤满脸沉重,端着茶一口没喝又放回去,“你也知道祖母最讲规矩,她要是听到了,该多么痛心。” 她现在出门都要叫几个世家小姐冷嘲热讽,心里更加怨恨陆安然,“不是当妹妹的说你,你这样把我们陆府脸面摆哪里,我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帕子一甩,捂住双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陆安然捏了捏额角,当时碍于形势她不得不那样做,却忘了女子名节这回事,她虽不在意,但一个女子名声若毁了,家族中其他姐妹同样受影响。 “不如分家吧。”陆安然这句话一说,陆简妤惊的呜咽都断了。 “不行!” 陆简妤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如今大房当家,他们二房还要仰仗陆逊,她父亲没有半点功名在身,分家后她不过就是普通人家女儿,没了蒙州郡守顶在前头,谁会高看一眼,她还怎么能高嫁。 “妹妹这里倒是有个办法……”陆简妤用帕子沾了沾眼睛的泪,“事情传回蒙都之后姐姐还不知要被如何惩处,不如我写封信回去,替你说说情,就说姐姐深感愧疚,情愿自请出家清修。” 陆安然看着她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没料到她有备而来,“我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女,我若出家,日后恐怕无人侍奉。” 这一点陆简妤都考虑过了,很快接话道:“伯父向来对我疼爱有加,我也不忍他老无所依,不如这样……我父亲子女多,舍我一个并不会如何,如若把我过继到大房,由我代替姐姐侍奉伯父怎样?” 陆安然这下明白陆简妤打的什么算盘,她轻轻颔首:“你写好了信先放在我这里,等赐婚圣旨下来了一起寄过去。” 陆简妤满脸莫名,“什么赐婚圣旨?” “即便放在普通百姓家里,女子清白被毁,联姻不就是最好的回击?”陆安然轻飘飘地反问:“很奇怪吗?” “不是,可是……皇上能同意?” “太子昨日让人带口信过来,皇上已经给了准信,不日圣旨就会下来。” 这一招完完全全出乎陆简妤意料外,“太子?”陆安然又去哪里认识的太子,怎么口气还很亲近。 陆安然眼神掠过陆简妤变化精彩的脸庞,“所以我的事不需要妹妹操心,也不用委屈你来侍奉我父亲。” 陆简妤僵硬的脸庞勉强扯出一抹笑,“这样就好,不过云世子为人放荡,姐姐还是再考虑考虑,他不是良配。” 陆安然淡淡问道:“不嫁给他,难道我真要找座尼姑庵独守青灯古佛?” “原来事情都已处理好,只是外面传得实在难听,我也是关心姐姐。”陆简妤把话圆回来。 “过两日圣旨一出,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陆简妤已经坐不住了,笑了笑说道:“那就好。只是太子身份高贵,姐姐居然能让太子替我们陆府的事跑腿,连我都受宠若惊。” “差遣太子的是皇上,其余我不知。”一句话把陆简妤的试探都推了回去。 陆简妤白来一趟心气不爽,在马车上跟自己发脾气,“摆什么臭脸色,真以为嫁作世子妃就厉害了,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陆安然自然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如何,从小到大她已经见惯了陆简妤各种小花招,反而哪天她收敛了,才会叫陆安然大感意外。 — 一炷香燃烧到底,香灰倒下去的时候,星火闪烁一下,悄悄熄灭。 兴王妃念完一段经书睁开眼睛,身边侍女扶着她起身。 走到外间,碧痕福礼:“娘娘,今天还跟着寺里一起吃素斋吗?” 兴王妃颔首:“王爷要是过来,让厨房另外准备两样菜。” 碧痕走出去后,王妃喝了半盏茶,挥手让另一个侍女也退出去,“茶淡了,你去重新沏一壶。” 房间里沉寂没一会,一道黑影从窗口闪进来,跪在地上。 兴王妃眉头一蹙,“人呢?” “晚了一步,被人带走了。” “何人?” “不清楚。” 兴王妃面带寒色,目光里露出一抹不满,“本妃要你何用?” 黑影直挺挺跪着,“请主人责罚。” 兴王妃冷声道:“不要说废话,你给本妃去查,务必找出人在谁手上。” “是。” 重归安静,兴王妃抓起桌上一串佛珠一颗颗盘着以此来平复情绪。 一想到她被骗了这许多年,兴王妃的心里就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但怒火没有烧去理智。原来的计划被打破了,她脑子里很快就有了取代者。 碧痕送来晚饭,兴王妃简单用了一点,道:“燕儿身边的人都生病了,你先去她那边伺候着。” “奴婢伺候惯了娘娘,怕郡主不习惯。”碧痕低头,满眼都是抗拒。 “代替两三日,待牙行那边的人送过来你再回本妃身边。” 碧痕不敢不应,咬着唇退出去,到了厨房将托盘狠狠扔到台面上。 旁边有人关心两句,碧痕气哭道:“王妃未免太不讲情理,这么多年主仆情分说让我伺候一个疯子,谁不知道定安郡主如今发疯,进去一个被弄死一个,明明叫我去送死。” “嘘,小声点,外头都要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还不许我出出气了!” 那人摇摇头,帮她装好食盒,好心道:“你且端去,趁郡主睡着了放在桌上。” 碧痕抹掉眼泪,抱着食盒来到定安郡主的房间前,咬了咬唇,心中暗恨道:看你们还有几天好日子。 推门先探头,看到定安郡主直挺挺躺在床上才松了口气,垫着脚尖放轻声音进去,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倒在地上的椅子发出巨大声音。 碧痕惊吓的连忙抬头,见定安郡主丝毫没有被吵到终于放下心。 将食盒放到桌上时顺便收拾了空药碗,轻嘲道:“难怪睡得那么死,原来吃了药。” 她听熬药的婢女说过,这药里面带了点让人睡眠的成效,吃了就会昏睡两三个时辰,每每这时候,服侍定安郡主的人都会如释重负。 碧痕最后一点担忧也瞬间消失,都不急着逃出去了,厌恶地睨了定安郡主一眼,“生的富贵人家偏要穷折腾,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们做奴婢的怎么了,就只配让你们磋磨。” 出气一般将一盘盘菜拿出来,嘴里不停自言自语:“成天吃斋念佛摆个菩萨面孔,还不是把我推过来送死,活该你们好日子到头,以后整个王府的家财都得落在外人手里。” 最后气没出够,临走还往米饭上啐了口唾沫。 碧痕挎上食盒出门又遇到椅子,皱了皱眉头,一脚踹了出去,右边嘴角往下一抿,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声。 手触及门刚要打开,耳后头发被突起的风吹动,随后有人捏住了她的脖子,掐得她瞬间呼吸不畅,整个脑袋往后仰。 “你刚才说什么?嗯?当本郡主的面再说一遍?” 碧痕瞳仁倏然紧缩,出现几度恐惧的表情,犹如见到鬼。 定安郡主阴恻恻的冷笑:“你刚才不是骂得很开心吗?还往本郡主的饭食吐口水了?” “唔,唔唔——”碧痕说不出来话,只能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想要解释。 定安郡主下了死力,不一会儿碧痕的脸开始发青,眼珠子直往上翻白眼,差点窒息的时候她往旁边一甩,把碧痕甩扔在地上。 碧痕得以呼吸,扶着脖子用力咳嗽,顾不上眼泪和鼻涕一齐涌出,连忙跪着磕头,“郡主饶命啊,刚才那些话都不是奴婢说的,郡主饶命,奴婢中邪了……” 定安郡主保持着诡异的笑容拿起一盘菜都倒在地上,然后手一松,瓷盘顿时碎成四分五裂,她挑拣过后,拿起其中最尖利的一块抵着碧痕的脖子。 “郡郡郡主……奴婢错了,求郡主饶命……” “你先说说看,”定安郡主说话越慢,越让碧痕恐惧,她移动碎瓷的位置,眼睛忽然闪过一抹狠光,随之碧痕的脸让她用力一划,鲜血立刻喷涌出来,“外人是谁?子桑归?” 碧痕惊呼一声,不敢喊痛,哭着说道:“是是是,奴婢听到王爷和王妃说,过继子桑归后将王府所有一切都交给他,王妃也同意了。” 定安郡主似乎一点也不生气,“是吗?可我母妃跟我说过,子桑归不过是父王选来帮衬我而已,王府自然该他的亲生女儿本郡主来继承。” “奴婢保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敢隐瞒。”碧痕生怕定安郡主不信,举起手发誓道:“过继后王爷就会给他请旨册封为世子。” 定安郡主蹲下来,声音放轻了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近在眼前的脸千疮百孔,尤其定安郡主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整张脸显得诡谲阴森,碧痕的身体下意识往下缩了点,“千真万确,奴婢不敢说谎,而且王爷今天一早已经把子桑归接到府中去了,明日应该就会带来法华寺拜见王妃。” “好,好得很。”那声音轻如羽毛,又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氛,一转眸,定安郡主两边嘴唇高高扬起,歪头笑问:“你这么诚实,本郡主要赏你什么好呢?” 碧痕已经被吓得不轻,连连摆双手:“不不不用,奴婢不敢要郡主的赏赐。” 定安郡主倏然收起笑容,阴鸷的眸光锁着她,红唇勾起冷笑:“本郡主赏你,不要也得要。” “多谢……”郡主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碧痕睁大眼睛,侧着身子缓缓朝旁边倒下去。 定安郡主没有多余看碧痕的尸体一眼,把染血的碎瓷扔在碧痕身上,从一个侍卫手里夺了一把佩剑,跳上马背一拽缰绳往兴王府跑。 一路横冲直撞,王府里人一半畏惧于定安郡主威势,另一半被她手里见人就砍的带血佩剑吓破胆,居然无人敢阻挡。 “王爷带回来的‘儿子’在哪里?”她用剑指着王府侍卫,一张脸杀气腾腾,眼底有如寒刃射出,“带本郡主去会会。” 妖书案 第286章 风雨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半风雨起。 提刑司后院的灯火都已熄灭,只有簌簌风声,将庭院里枯叶刮得满天飘飞。 突然一道人影凌空踏来,惊动守夜暗卫,那人打了个手势,暗卫再次隐没踪迹。 不久后,云起的房间亮起灯。 云起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看墨言此刻的样子挑了挑眉头,“这幅狼狈模样,做贼去了?” 墨言丧气的耷拉着脑袋,“我把禾苗弄丢了?” 云起直起腰,眉头微拧:“禾禾?” 今天轮到墨言盯梢,白忙活了两天大家心理上多少有些放松,墨言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谁知道傍晚的时候来了好几个人,眼看着禾禾被带走,我记着世子的话在后边偷偷跟着。不过我没想到这贼孙太阴险了,背地里还藏了两个。” 云起一盆冷水泼过去,“你让人发现了?” 墨言缩着肩膀嗫嚅:“发现是发现了,听口气好像误会我是别的人派去,故意整了这出瓮中捉鳖,我就倒霉那什么了么。” 云起呵出凉气,“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厉害,怎么看个人都看不住了?” “都是那些个贼孙,功夫倒不深,就是难缠的很。”墨言挠挠头发,烦躁道:“我原想着捉个人审审,反而差点叫人捉住,跑了大半个王都才好不容易甩掉人。” “别抱怨了,赶紧去找人。”云起眼眸一动,盘算道:“去护卫营找祁尚帮忙,就说禾禾父亲的案子有蹊跷,或许跟几个学子的死有关系,禾禾如今失踪,很有可能她身上携带证据。” 墨言:“这样可以吗?”这完全忽悠人啊! 云起眼皮一抬,墨言耸着肩膀退出去,“属下这就去!” 房门开合,苏霁裹着厚厚的外套挤进来,“大半夜的又怎么了?” “禾禾不见了。”云起往后靠,脑子快速谋算一圈,转眸道:“苏霁,天一亮你找个借口让护卫营到法华寺……不,兴王府搜查,即便进不去,找几个王府的人问一下有没有特别的事。” 苏霁搓了搓手指,“有一桩,兴王夫妇去接了一个族亲的儿子过继,消息还没传开,袁大人偷偷告诉我了。” “袁方还有心情关心这些,看来《闺德》案进行的很顺利。” 苏霁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要查兴王府,王妃虽然和智灯认识,但学子们的死扯到她身上还是太牵强。” “如果今日带走禾禾的是兴王妃的人呢?” 苏霁一怔:“为什么?”无论怎么看,两人都联系不到一起。 云起:“安然怀疑禾禾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且他失踪的那两日就藏在兴王妃处。” “这,过于荒谬了啊。” 云起眸色微定,道:“是不是,查过就知道了。” — 谁知,不等天亮,祁尚先一步来了提刑司。 “昨晚兴王府出事了,定安郡主不知怎么突然发病,从法华寺闯回来将子桑归杀害。”祁尚刚从兴王府离开,身上还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云起问道:“子桑归是谁?” “兴王从族亲中过继的儿子。”祁尚脸色肃然道:“事情压着暂时没有传出去,只是如今这样,苏公子建议的事确是不好查了。” 云起用指骨叩床沿将祁尚的目光引过来,说道:“恰恰相反,你可以借着定安郡主发疯去兴王府探访,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祁尚不是很理解。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禾禾父亲和王妃似乎有私仇,禾禾现在失踪了,说不定她身上带着什么威胁到兴王妃的东西,你必须要在被灭口前把人找到。” 祁尚一个脑子不够转,“云世子,我不是很明白……” “等你明白就晚了,祁参领,关乎人命啊!这件事全靠你了!”云起给他一个无比真挚的目光。 祁尚站起来,高大的身材将窗口的光挡得严严实实,阴影压下来,光线如他脸色一般黑峻。纵然心中一百个疑惑,但‘人命’二字完完全全拿捏住了祁尚的心理。 沉默片刻,说道:“我现在就去。” 目送他离开,苏霁摇头叹道:“世子啊,骗这么一个老实人,你良心何在?” 云起端了茶吹一吹,挑起嘴角笑道:“我不是都说了,‘似乎’,‘说不定’,任何事都有一万种可能,你说呢?”喝口茶忽然想到什么,提议道:“不然让祁尚回来,你去跑腿?” 苏霁弹了弹衣角,“我一个病人惊风怕雨,还是让祁参领能者多劳。” 云起轻嗤,又嘱咐道:“祁尚做事还行,就是为人太过耿直,你暗中派人盯着点。” 苏霁往后摆摆手,“世子你还是少用点脑子,免得未老先衰。” — 兴王府上下气氛凝重,王府下人们战战兢兢挤在大堂内,全都把头低到脖子里,无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新来的少爷死了,还是死在定安郡主手里,如今尸体就横在他们面前,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从半夜兴王接到消息后赶来,到现在几个时辰,下人们的脚早就站麻了,却都苦苦支撑着,没人动一下。 有人大着胆悄摸摸偷看上面的兴王一眼,接触到他从未有过的冰冷面容和阴森眼神,吓得牙齿打颤。 兴王动了动嘴唇,没有表情的问道:“事发时,谁负责王府守卫?” 一群人跪下,还不等求情,兴王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杀了。” 那些人被拉出去,兴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又问:“昨日在法华寺,轮到谁看守郡主?” 又一群人跪下,这回知道命运,脸上都带着灰败的死气。 屋里屋外这就空了一大半,秋风携雨灌入,吹得人身心都发冷发空,剩下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命运,是否也会轻飘飘地总结在兴王的‘杀了’两字当中。 这时,环佩轻盈悦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伴随着轻渺幽香。 “王爷。”兴王妃雍容的面容在看到地上的尸体时露出一丝不忍,坐到兴王旁边,伸手握住他的手,“王爷的手好冷,听说王爷坐了大半个夜晚,妾身让人给王爷熬了点参汤。” 兴王眼皮抬了抬,脸像是被冻僵了,一点表情也没有,“王妃怎么来了?” 不同往日的语气让兴王妃微微发愣,随后眼中含带温柔的光芒道:“府中出事,妾身回来看看。” 兴王侧视过去,“贸然中断佛前清修,不怕损了王妃斋戒的初衷。” “佛修在心,圆智方丈跟妾身说过,不论哪里都可以修行。” 兴王听了许久没说话,底下的下人自从兴王妃回来后暗暗松了口气,王爷最听王妃的话,而王妃虽然性格疏冷但念佛的人都不会滥杀无辜。 “王爷,事情已经发生,不如妥善处理,这孩子……”兴王妃轻叹,“看来和我们王府缺了点缘分,只能往族里多补偿一点。” 兴王移动了一下僵硬的头颅,目光定定放在某处。 兴王妃拍了拍他的手背,“到底是一脉所出,王爷心里头难受妾身了解,但王爷还是要多注意身子。” “怎么补偿?”兴王开口,声音干涩:“再找一个‘儿子’出来吗?” 兴王妃:“妾身都随王爷。” 兴王神色一变,眼睛猛然暴突,用力抓着兴王妃扯过去,声音压在嗓子眼,“本王等了王妃好半日,王妃就只有这几句话要说吗?” 兴王妃感觉手腕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仍保持着原来的脸色不变,“不然王爷想听什么,妾身都可以说给王爷听。” 压抑许久的火气顷刻间释放,兴王无比愤怒使得额头青筋直爆,大喝道:“本王就想知道谁放定安出来,如何一路畅通无阻直闯王府!” 所有人被这一惊变打个措手不及,下人们全都吓跪到地上,双手匍匐在前,额头死死贴着地板,怎么都想不通为何王妃回来反而让王爷震怒。 然而,就算手快要断了,兴王妃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改变,冷静道:“王爷想知道什么,妾身都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您,何必吓到其他人。” 兴王管不了那么多,他死死地盯着兴王妃,企图从她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看透什么。 “你们都出去吧。”兴王妃偏头,对着一地人说道。 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兴王,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反对,才互相看看,然后安静的爬起来快速往外跑。 兴王用力拽紧了王妃的手腕,整个人压上去,黑眸散发出沉郁的气息,“说!是不是你故意放定安出来,怂恿她谋杀归儿。” 兴王妃的脑袋仰靠在椅子靠背上,目光迎向兴王,忽然一笑,“装了这么多年情深义重,王爷这是累了吗?” 兴王面色一僵,紧跟着再次喝问:“江婉真,本王在问你话。” “不是。”兴王妃否认得干干净净,“碧痕给燕儿送饭,燕儿摔碎瓷盘杀了她,然后夺走侍卫的佩剑跑回王府。” 兴王不信,“燕儿病情不稳,但无缘无故不可能持剑杀人,碧痕是你的贴身侍女,你到底怎么怂恿她在燕儿面前胡说?” 发髻松开,一缕青丝散在兴王妃的额头,让她一向端庄华贵一丝不苟的面容多了份凌乱,她精心描绘的柳眉一扬,嘴角挑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王爷说错了,碧痕明明是王爷的人。” 妖书案 第287章 戏情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端看背影,高大的男子胁迫压在女子娇小身体上方,然仔细看清楚两人神情,反而压迫人的兴王更显狼狈慌乱。 兴王妃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这个时候仍维持着她的高贵,带着微笑说道:“碧痕到底只是个小丫头,一点事都瞒不住,早几个月我就在她身上闻到了王爷常用的香,可惜王爷玩过的人太多,一个小丫鬟不值一提。是不是王爷还许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尽心尽力在我身边盯梢。” 或许是兴王妃的话唤起了什么记忆,兴王脸皮狠狠一抽,冷笑道:“如果不是碧痕,本王还不知道本王真心以待的王妃背地里去跟和尚私会!” 兴王妃眼中划过了然,也是因为这件事,她才开始怀疑碧痕的不忠。 “难怪你时不时住到庙里去,本王还以为你真清修,实际上惦念着余情未了,和哪个野男人幽会。”兴王另一只手扯住兴王妃的头发,让她被迫着仰起脸,“那个慧能?是不是你找的小白脸。” 兴王妃平静回道:“不是。” 兴王如困兽般大怒,“还在否认,到现在了还在否认!你嘴里到底有没有过一句实话!江婉真,你嫁给本王这些年,哪天真实的出现在本王面前过,哪怕一天?” 兴王妃慢慢抬起眼皮,以佛祖般俯视众生的目光看着兴王,又带着睥睨的嘲讽,“王爷呢?借用过继族亲的名义让私生子光明正大地回府,日后再继承世子之位,就是您的诚实?” 兴王从怒到惊再到恍然如此的痛恨,“果然!你果然早就知道了!你这是有预谋的!” 兴王妃嘴角的笑凉薄且讥诮,“王爷这些年府里府外卖弄宠妻,装久了,恐怕连自己都信了吧。可是我怎么能忘记王爷当年是多么的风流成性,比当今云王世子更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是因为损了身子,靠吃药才能一振雄风,怕外面别的女人传出去影响王爷威名。即便如此,王爷还要以手逗弄点乐趣,府里几个丫鬟没有被你祸害过?难道王爷当真以为我心盲眼瞎?” 兴王妃毫不留情地扯开兴王身上的遮羞布,让他感觉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像个赤条条的大笑话。 同样让兴王不解的是,“既然你早知道,为何配合本王做戏?” 兴王妃眼神有一瞬恍惚,“可能唱着唱着这出戏,就真以为是真的了吧?” “不是,你一定有什么阴谋。”兴王坐了大半夜,把事情重新捋一遍,他感觉到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以王妃的能耐,早知道归儿是本王亲生孩子,想要除掉完全可以趁他来王都前,为什么要在兴王府,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你的性格。” 子桑归确实是兴王的私生子,还是他成亲前包了个唱戏的角儿养在外面,后来女人偷偷怀了他的孩子,正好那段时间忙着给兴王娶妻,他便疏忽了那边,等他再有空过去,孩子都快呱呱落地。 当时新朝初建,皇帝需要各方朝臣支持,兴王虽吃喝玩乐但也审时度势,不可能冒着得罪江家的风险把女人和孩子接回王府。 这件事他也不敢告诉他皇兄子桑九修,所以偷偷找了个族人过来,把孩子交给族人带回去,至于不听话的女人,已经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 之后许多年过去,兴王再也没有关心过自己那个儿子,直到定安郡主出事,也可能年纪上去了,忽然开始惦念起自己未曾再谋面的亲生儿。 不过兴王妃没有给兴王解惑的兴趣,朝外唤道:“无罪。” 一柄寒剑破空刺来,兴王闪躲不及手臂被砍了一下,手捂住伤口咬牙切齿道:“你捡来的狗。” 兴王妃把碎发绕在耳后,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服,站得端端正正,眉色映冷光,眼底顿现杀机,“王爷还有什么想说?” 兴王眼中露出不可思议,“你想杀了本王?你居然敢?本王在大宁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婉真,你想被诛九族吗?!” 兴王妃红唇扬起温柔的笑,眼神冰冷如霜,“大业十七年八月,定安郡主疯病发作,血洗兴王府,兴王亦于混乱中为制止定安而重伤,此后余生只能缠绵床榻。” 兴王踉跄后退,“你想,干什么?” “我的王妃做得好好的,还不想丧夫,王爷要是听话,我让你少点痛苦。”兴王妃一步步走过去,近乎残忍的笑意道:“丈夫半死不活,王府一切都听我的,不是比多一个王爷碍手碍脚,还要我时不时陪你在外人面前做戏更痛快吗?” “天真,你以为皇兄会听你编造的谎言?” “王爷,天真的是你,不然你以为这些年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呢?” 兴王被深深震撼以至于很久反应不过来,兴王妃不再和他多说废话,“无罪,动手。” 话音落地,外面同时传来太监尖利的喊叫:“太子驾到——” 兴王妃厉喝:“快!” 无罪横剑一扫,剑尖直刺向兴王逃跑的后背,兴王低头,胸口炸开一朵鲜艳血红的花,他面色扭曲道:“我要你们都死……” “无罪,撤。”兴王妃双手扶住兴王,动作麻利地塞了一颗药在兴王嘴里,状似亲密地贴着兴王的脸,实际说着无比冷漠的话语,“王爷以为太子来了就能救你,果真天真得很,我怎么会犯这样大的错误呢?” 因此,祁尚破门,太子进来时,大家看见的都是兴王和兴王妃难分难舍地抱在一起。 “皇叔!”太子一眼看到兴王受伤,转头吩咐道:“祁尚快过去看看,来人,去叫太医。” 兴王妃像是吓坏了,神情恍惚地搂着兴王不放,兴王嘴角不停吐血,睁大眼睛拼命想说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终于怒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厥。 太子往前一步,忽然又看到一具尸体,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兴王妃醒过神,没有表露过多的表情,眼泪唰地流下来,“王爷他会不会有事?” 祁尚终于得以检查,“太子,王妃,王爷伤得很重,怕有性命之忧,此刻不宜搬动,还是赶紧让太医过来。” 太子拧眉,“皇婶可看到凶手是谁?为何有人在王府行凶?” 兴王妃抿唇不说,太子问急了才道:“是燕儿,她发了疯病,见人就砍,原本是要伤我的,是王爷替我挡了一下才……” 太子见她伤心难以抑制,不好多问别的,劝解道:“皇婶先别伤心,皇叔吉人自有天相。” 兴王妃摇头,“燕儿朝西跨院跑了,你们快点找到她,以免她伤到更多人。” 太子点头,对着祁尚道:“带人去追,不可轻易伤人。” “是。”祁尚出门迟疑了一下,把手下招来耳语一番,自己独自一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太子长时间站立伤腿疼痛,扶着椅子坐下来,对兴王妃道:“太医很快就来,秋寒地凉,我让人先把皇叔抱到屋里,皇婶自己也先去梳洗一番。” “不亲自看着王爷我不放心。”兴王妃婉拒,“太子腿伤未愈,怎可亲自前来。” 太子道:“听说王府出事,父皇让本宫来看看。”看了一眼地上尸体,面色复杂道:“他就是皇叔让族人送来过继的儿子?” 兴王妃颔首:“他叫子桑归。” “人既然故去,先收敛起来,等皇叔醒了再行大事。” 太子让人把尸体搬下去,又喊人把兴王送去房间,一来二去等了半天也不见护卫营的人传回消息,正想喊人问问,听得房里传来兴王妃一声惊呼。 太子走过去,房门关剩下一个身子大小,定安郡主就站在中间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太子哥哥,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太子被那阴沉的眼神看得心口发毛浑身一凛,不知她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定安郡主已经关上门闩,“太子哥哥千万别想着破门而入,我的剑说不定此刻正架在我父王母妃脖子上呢。” 太子震惊,“定安,你不要草率行事。” “你放心,一个时辰内我不会做什么,不过,我想见一见南宫哥哥,你在一个时辰内把他找来好不好?”定安郡主的语气相当奇怪,温柔中带着狠厉,“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却和一个贱人亲亲热热。” 太子皱起眉头,身边匙水低声道:“定安郡主的状态很不对劲。” “皇叔和皇婶还在里面,未免刺激到定安,你先去把南宫止找来。” “是,不过殿下是否先撤离,卑职怕郡主伤到殿下。” “无事,本宫就在这里等着,你去吧。” — 王府里乱套了,下人们不敢在外随意走动,倒是方便了祁尚找人。 只是东面这边院子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关人的房子,随便抓了个小厮问,对方一问三不知,“没有啊,王妃早上才回王府,不曾听说她让人带谁回来。” 祁尚换了个思路,“你可有觉得哪里不妥的地方?” 小厮苦着脸,“王府里头死了人,不已经是最大的不妥吗?” 眼见问不出什么,祁尚放了人自己寻找。 “哎哟,看我这个脑子。”小厮原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追过来说道:“大人,昨晚事发前,大概是小少爷来了没多久的样子,我听到有个奇怪的声音,但那会儿王爷从院子里出来不让我们打扰小少爷,我也不敢乱打听。” 祁尚问:“那位小少爷的院子在哪里?” 小厮颤颤巍巍指了个方向,“刚死了人,我们都不敢过去。” “没关系,我自己过去看看。”祁尚大跨步,走路都带风,很快找到那间院子。 院子清幽,不过分华丽,但处处可见用心周到。随便打开一扇门,正好是一间书房,里面摆设可以看出精心布置过,笔未沾墨纸张雪白,房间一尘不染。 祁尚退出来再走到旁边的房间,推门就闻到血腥气,下人们此前被兴王喊过去,之后又发生变故,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 血从门槛一直延伸到桌椅边,祁尚闭上眼睛,想象当时年轻男子如何毫无准备忽然面对寒刃相逼,怕是什么都来不及应对就命丧黄泉。 他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就出来,顺手把门关上,一并将里面渲染的绝望阴郁全都关住。 其他再无所获,祁尚脚步匆忙,临出院子,忽然听到细微的呻吟,他的耳朵动了动,视线瞄准目标——一口水井。 妖书案 第288章 性凉薄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府主院房间里,兴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要不是胸膛轻浅的呼吸几乎能让人怀疑这人已经死了。 定安郡主拿着剑在空中挥舞两下,“母妃,我小时候学剑还是您请的师傅悉心教导,你现在觉得我这剑势怎样?” “你父王快死了。”兴王妃平静叙述道。 定安郡主歪着头转过去,“死?”手往前一戳,“不是啊,还有呼吸诶。”弯起嘴角笑出几分疯癫模样,“母妃,你又在骗我。” 兴王妃叹气,“没有,燕儿,再不让大夫来治病,你父王真的会死。” 定安郡主把剑往桌上一拍,挨着兴王妃坐,用下巴架在兴王妃肩膀上,用撒娇的口吻道:“我刚才都听见了,子桑归是父王的亲生儿子。” 兴王妃抿唇,柳眉微微下压。 “母妃呢,你也骗了我不少吧。”定安郡主抱着兴王妃的手臂甩了甩,天真娇憨的语气配着阴沉的面容,显得极为不协调,“母妃说过能治好我的脸的啊,还说要让皇伯父给我和南宫哥哥赐婚呢,还有……还有……”她红唇往上拉扯,裂开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给我的汤里加入疯药。” 兴王妃眉心一跳,对上定安郡主变得疯狂的眼神。 定安郡主保持着奇怪的笑容,用轻快的口气道:“是不是呢?母妃?” “不是。”兴王妃眼露慈祥和伤痛,“燕儿,你病了。” 定安郡主笑得更愉快,直接笑出声音,“母妃,我都知道呀!你故意让心怀不满的碧痕送晚饭,并且暗中调遣走轮守侍卫,还贴心留了一把剑给我,不就是想让我顺利逃出来杀了子桑归吗?” 她瞬间收了笑,眸子定定的看向兴王妃,“杀一个贱种而已,母妃何必这么麻烦。我倒是奇怪,父王为什么要抓禾禾那个农家女?你们瞒了我多少东西?” 兴王妃心念急转,难怪无罪找不到人,原来藏在兴王府,这一出真出乎兴王妃的预料,“不知道,你父王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事,反正我已经把她弄死了。” “她死了?”兴王妃瞳孔微缩。 定安郡主看出这当中细微的表情变化,“母妃,你好像很在意她?” 兴王妃犹豫道:“她可能是我认识一位故人之女,但你父王为何抓她,我确实不清楚。” “难道父王会看上她?”定安郡主摇摇头,“可这样的话,不应该藏在贱种的院子里。” 兴王妃望着窗口,定安郡主注意到了,跟着望过去,“母妃在看什么?哦~是不是在找你身边那个暗卫?” 兴王妃转头看向她,见定安郡主捂着肚子站起来咯咯笑道:“我用护卫营的人把他引走了啊,不然呢?”她眼神幽幽的回视,映出唇边一抹森冷笑意,“等着父王那般,让人背后刺一剑吗?” 兴王妃手指一动,用力按住桌角,抬眸仰视道:“燕儿,你在说什么?” 定安郡主弯腰俯身,“母妃怎么不信,我都听见了……”她强调道:“所有,一切。”忽而转为阴恻恻的笑,“包括你问那个瘸腿的男人,‘我儿子在哪里?’” 兴王妃如被当头一击,从身体到灵魂发出震撼的颤动,按着桌角的手摇摇欲坠,声音泄露出她内心已不如刚才平稳,“你没有发病。” “我早就说过了,我没病呀,母妃。” 兴王妃坚硬犹如铸铁的尊贵面具在这一刻龟裂,“你果然很像你父亲。” “母妃也不差,兴王府就是个戏台,我们一家三口轮流登台,真是不错啊。”定安郡主嗤笑出声,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得天独厚、贵不可言,从出生开始定安郡主享受无数恩宠,兴王夫妇堪称王都恩爱夫妻表率,她这个郡主要风得风,连皇宫都横着走,甚至皇子公主都不及她。 可是,自从一张脸毁了之后,似乎一切完美表象都跟着被撕扯掉,露出里面极其破碎的肮脏。 定安郡主大笑,“父王在外养了个私生子,母妃也不遑多让,多和谐的一家人,多恩爱的夫妻哈哈哈哈——” 她拿起剑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发起狠来把花瓶摆设全都砍碎,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音。 坐在外面的太子听见了,提心吊胆地来到房门前,“定安,你冷静些!” 定安郡主砍累了,弯着腰朝兴王妃诡异一笑,然后扔了剑,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酒坛子开始往外倒,一时间房间里发出浓郁的酒香味。 ‘噌~’火折子擦出火花,她左手拎着酒坛子,右手作势随时往下丢,眸色转为狠厉,冷冷道:“没有人可以逃得掉,母妃想独占王府,先问我愿不愿意。” 兴王妃起身与她对峙,“燕儿,你真的想死吗?” “母妃想说什么?” “你父王生死不知,如今王府里只剩下你我,再没有别的人。以后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束缚你我,你是我亲生女儿,你应该和我一条心。” “但母妃怎么对我这个亲生女儿下药呢。” “我利用了你,但这药并不会对身体不利,是你父王逼人太甚,背着我藏了一个私生子,因此我只能出此下策。” 定安郡主似乎手酸了,火折子有掉落的趋势,“母妃现在承认,给我下药使得我状若疯癫,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杀了子桑归,也是母妃你幕后策划一切,让自己的暗卫害父王如今半身不遂余生缠绵床榻,从此王府只有你我,母妃便是王府这一片天,对吗?” 兴王妃矜持不苟地站立着,此刻无需掩饰她内心的野心和欲望,视线从上往下压,冷静地问道:“这样不好吗?既然自己可以做主,为什么要一个无用的男人挡在前面。” 定安郡主把酒坛子摔到地上,握着火折子一步步逼过来,“不好,母妃都说了,自己可以做主,为什么还要他人挡在我面前呢。” 兴王妃神色微变,定安郡主红唇扯开残忍的笑,“母妃认罪,父王半死不活,整个王府都是我的,岂不更好?” “燕儿,你是我的亲生孩子啊!”兴王妃悲戚。 定安郡主冷嘲:“诚如母妃所见,我们大概天生就该成为一家人,全都生性凉薄,自私自利。” 吹掉火折子,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后从里面拎出一个捆绑着的人,扯掉他嘴里破布条,指着兴王妃道:“听见了没有?我母妃蛇蝎心肠,谋害我和我父王,你就是人证。” 王府年迈管家瑟瑟发抖,又老泪纵横,他伺候兴王夫妇多年,王爷还算宽和,王妃一向讲理,管家哪里能知道背地里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事情。 定安郡主拉拽管家往门口走,“我要你现在将刚才听见的如实告知太子,要是有一句假话,一并视如同伙。” 老管家哪里敢反抗,“郡主,老奴一定……啊!” 定安郡主看着老管家软倒地上,在他身后,兴王妃保持拿剑往前刺的姿势,面色冷然,眼神更冷。 “母妃还想杀了我吗?”定安郡主迎着剑问道。 兴王妃不动声色,“燕儿,你是我的孩子。” 定安郡主垂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讽刺笑道:“人证都死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毕竟父王母妃鹣鲽情深,我又成了世人口中的疯子,即便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会相信。母妃心里是这样想的对吗?” 兴王妃右手往下放,剑尖抵着地板刮出刺耳的声音,眉目不惊,神色寡淡道:“燕儿自小聪明,只可惜太寄情于情情爱爱,女人一旦把希望和未来全放在男人身上,注定收获失望。” 定安郡主有些烦躁,“不是你们告诉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抢也要抢来,我堂堂郡主,难道还要顾忌几条贱民的性命。”说着,她整个人冲过去,右手去抢兴王妃的剑。 兴王妃往后一仰,定安郡主初初抓到剑柄,脚底踩到酒坛碎片,拉着兴王妃一起往地上滚。 里面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人,太子当机立断让人破门闯入。 — 王都城的人发现,气派壮阔的兴王府突然挂起白幡,府门前更是护卫营把守,肃静威严,不容许平常人靠近。 一辆马车低调的趁着夜色驶入王府,直到内院才停下来。 王且躬身上前轻轻唤道:“皇上,兴王府到了。” 皇帝睁开眼,脸色不大好看,撩起衣袍从马车里踩着小太监的背下来,“王且,朕的丹药拿了吗?” “可是……”王且忧心忡忡,“今日份皇上已经服用过,东岳真人说一日不可过量。” “朕头疼的厉害,你先拿出来。” 王且虚虚张望一眼,皇帝眼下青黑确实面色不佳,这段时间柳相失踪、学子出事、妖书案大闹朝廷,王且心里腹诽:简直是多事之秋。 跟在皇帝身后朝王府内院走,王且面露担忧,如今兴王又出事,难怪皇上头疼发作,唉。 里面清过场,除了太子和祁尚外,南宫止也过来了,另外还有闻讯赶来的袁方。 此刻袁方顾不上擦脑门的汗,低头在太子面前喏喏应声,听得皇帝前来,一众人连忙行礼。 “父皇,皇叔尚且昏迷中由太医在诊治,定安亦重伤,只怕是不太好,太医用人参吊着一口气,另外府中管家中间醒过一次,袁大人问过话又昏睡了,还有皇……江氏暂且关在房中,等父皇定夺。” 妖书案 第289章 曲终散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广袖揽月,星火如豆。 比之外面亮如昼,房间内漆黑幽暗,静谧无声。 木门推开的‘吱呀’声音被放大,打破了一室的黑暗与幽静。 兴王妃在窗边坐了许久,侧面对着外,月光照身上,脸庞像是罩了一层寒霜,真成了冰美人。 发髻被重新打理过,一丝不苟的盘好插上一根点翠孔雀簪,衣服也换过一套,凤仙大袖鎏金炮,万分雍容。 她坐在那里,从妆容到坐姿,没有一处能让人找出不合规矩,简直是拓印在画上的仕女图。 皇帝负手迈步进来,王且点上灯,橙色火苗跳在兴王妃眉眼间,她眼神动了动,缓慢起身如平日般仪态端正的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冷冷的看他一眼,转身坐下,讥诮道:“好一个万安,江氏,你毒害朕的胞弟和侄女,你还让朕万安。” 兴王妃敛眉垂眸,“败者为寇,臣妾无话可说。” “荒唐可笑。”皇帝当真冷笑出声,“你这话说出来,似乎兴王府屈就你了,近二十年夫妻,你就把兴王府当做你权势的争夺地。” 兴王妃弯了弯唇,眼神冰冷道:“是啊,近二十年臣妾便是困在这方寸之地,看得最远的地方,莫过于头顶这片天空。臣妾一直有个疑问,同样身为人,为何女人天生就该待在后院,成日里为几两碎银吃穿用度汲汲营营,外面天地广阔,怎么没有我们一席之地?” 皇帝冷漠道:“朕可不是来听你这番谬论,朕问你,你处心积虑做这些,是为了让你儿子上位,名正言顺继承兴王府,他在哪里?” “他死了。”兴王妃偏过头看向闪烁的灯火,神情木然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害死子桑归,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用处。”这句话说的格外无情。 “他是谁?” “皇上来之前,想必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查清楚了。恐怕也知道了我和智灯的过往,那我也不需要隐瞒了,和我有私情的是智灯,慧能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已经死了。” 兴王妃平静的语气中带着点疯狂,火光在眼底涌动透出一抹殷红,“王爷发现后杀了我的孩子,我要替我的孩子报仇,这有什么不对?” 皇帝冰冷的目光如刀片,“所以你让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自相残杀。” “残忍吗?”兴王妃嗤笑:“人生来有罪,这世上没有一个无辜者,皇上应该比我更明白,骨肉不过如此,讲什么怜悯同情。” “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枉为人母。”皇帝厌倦了和她继续对话,抬手一挥,王且弓腰走过来。 明黄色的龙袍在兴王妃眼角余光中翩然离去,桌上多了一个小瓷瓶。 王且手握着拂尘低声说道:“王妃,请今夜上路。” 关上门,里面再次恢复死寂。 不知何时,兴王妃走过去将小瓷瓶放在手里,脑海里浮浮沉沉,所有过去一切如走马观花迅速回忆一遍。 还没有成为兴王妃时,江婉真也曾年少糊涂,喜欢上年轻英俊的儿郎,不过她很快发现情爱实在无趣,只是长久空虚寂寞岁月中一点聊以慰藉。 后来站的高了,她又想,当初文承在战火纷飞里将四分五裂的国家一统,谁敢说一句女人不行?只不过是那些男人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愿意屈居于女人手下。论谋略轮手段,女人哪一点比男人差? 差就差在生不逢时,没有给她大展身手的天下。 当一个花瓶般摆设的王妃已经够让她憋闷,这种压抑在江婉真知道兴王在外还有一个私生子并用过继的幌子把私生子接回来时达到顶峰。 她想起了她的儿子,既然子桑归可以,为什么她的儿子不行? 于是她不动声色,等着子桑归前来,到时候将计就计。 一切都算计的很好,除了埋伏在兴王妃身边的碧痕偷偷高密,以至于慧能惨死。 兴王妃把盖子打开倒出一颗赤色药丸,放入嘴里时双目闭上,脸无悲伤,眼角却留下一滴泪珠。 三恨离人间—— 恨时运不济!恨世道不容女子!恨筹谋不周全,到头来一场空! — 皇帝坐在外厅,太子细细禀告:“儿臣带人冲进去时,定安和江氏抱滚在一起,江氏手臂让碎酒坛割破,定安运气不好,被剑伤到了要处……” 反而老管家没死,兴王妃刺的那一剑偏了几寸。 “除了慧能死在……皇叔手里,”太子一顿,接着道:“皇叔和定安以及子桑归之外,江氏谋害的人里面还有关法华寺几个学子。” 这些袁方问过老管家后又见过兴王妃,事到如今兴王妃没什么好隐瞒,全部对着袁方和盘托出。 袁方出列抱拳道:“是,皇上,江氏先去京兆府大牢找了智灯和尚,因此确认了孩子在法华寺,她和心腹说话时,吴炳昌等几个学子正好经过,以为他们听到了她的秘密,所以才被灭口。” 至于杀人手段,“江氏出身上余县,那里最出名的便是悬丝傀儡戏,故而想出这一杀招,只是具体过程还留待审问。” 袁方心里直打鼓,要了亲命了,怎么就让他知道这些皇家辛秘,会不会哪天被灭口?! 皇帝右手一抬,其他人全都噤声。 “前日流寇于王都作乱,兴王挺身而出带人追击,不料遭流寇反杀身受重伤,定安郡主救父心切同被暗算,兴王妃闻讯伤心过度,从而诱发疾病,太医虽全力救治,然回天乏术。”皇帝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完,睥睨众人道:“法华寺学子仍旧以自杀定案,其余太子和袁方协商来办。” 袁方眼眸一动,立马心领神会,皇上这是要瞒下真相,将兴王府发生的种种不堪遮盖在弥天谎言背后,未免世人见识这里面之人性阴暗,人伦礼教不合,同时最主要的是为保留住兴王的脸面。 皇帝手扶着额头,抬起阴沉的脸,道:“另外,京兆府府尹抓到流寇审问,发现乃千赤人,朕要千赤给本朝一个交代。” 袁方心口砰砰跳,他行礼将身子压低,“皇上圣明。” 太子轻吸一口气,侧目看向他的父皇,此刻更清楚认知到:一个帝王不管任何时候永远能在第一时间选择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比如现在。 褚青后来只搜到一具尸体,虽然知道是千赤人在本朝搅乱浑水,但没有线索的情况下说什么都没用。 而这个时候,明明没有关联的案子,硬是让皇帝找到了可乘之机。 不止如此,还把充斥私情、伦理背德、自相残杀的惨案一瞬间颠倒成胸怀天下,正义凛然,直接拔高了兴王的形象,日后谁提起必然都要肃然起敬。 唯有祁尚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却让眼疾手快的袁方一把扯住手臂,努嘴拼命使了个眼色。 “皇上……”祁尚张口,恰好和另一个声音重叠。 袁方故意大声道:“南宫世子,郡主情况如何?” 太医用药吊着定安郡主一口气,她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南宫止一人,因此直到这会儿南宫止才露面。 南宫止颓然摇了摇头,“郡主情况不太好,太医说可能熬不过今晚。” 皇帝撑着脑袋的手失力往外一滑,桌上茶杯被撞到,王且小声惊呼:“皇上,保重龙体啊!” 到底打小真心宠爱,听闻此消息,皇帝仿佛瞬间苍老几岁,眉眼间刻画出几分黯然神伤,起身的时候身体还晃了一下,太子冲过去一把扶住。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让他放开,一言不发的走向定安郡主的厢房。 袁方偷偷把祁尚拉扯到外面,“我的祁参领诶,你可不要乱说话,你不要命啦!” “但是这样一来,案子不能大白天下,于学子不公,于天下人不公。” “公平?”袁方呵呵一声,指天指地,声音压在喉咙里,悄声道:“这天下姓什么谁就说了算!” 祁尚满脸肃然,两道浓眉挤出一道深刻的印子,“难道我们所追求的不是公义正道吗?” “本官劝你三思后行,莫要一时冲动害死了你我。”袁方用手戳戳自己再戳戳他的胸膛,“死者已矣,你追寻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干啥?啊?如今你我同舟共济,本官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 第二天兴王府的事情传遍天下,百姓们无不为兴王大义感动,为兴王和兴王妃鹣鲽情深的爱情折服,文人雅士更是争相歌颂,谱写出一段段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 云起听说这些后几乎捧腹大笑,“我想拥有不知真相的纯洁灵魂,这样我也能跟着歌颂歌颂。” 苏霁把橘子皮扔到果盆里,轻哂道:“知不知道都不影响世子您的灵魂。”比墨汁还黑。 “兴王府这出戏太绝了,戏折子都写不出来。”云起有感而发。 陆安然端着药从外走进来,听到这句搭话道:“满骞几人受了无妄之灾,他们根本没听到任何关于兴王妃的秘密。” 云起捏了捏鼻子,把目光从药碗挪开,“心虚之人就算与人对视一眼,都以为别人对她图谋不轨。” 苏霁觉得有理,刚想点头,然而云起还有后话,“所以坦诚二字,尤为见其可贵,比如本世子,从来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嘶——”苏霁咧了咧嘴,迎着两双眼睛把橘子举到眼前,“好酸的橘子啊,我回去喝口茶解解酸。” 云起对陆安然招手,“别管他,没人要的老男人行为举止一向奇怪。” 陆安然不客气地拆穿,“苏公子只比你大一岁。” 云起笑眯眯道:“你这么关心本世子,时刻牢记我的生辰啊?” 陆安然把药碗怼到他嘴边,“最后一帖药,明日开始不用喝了。” “妙啊。”云起喝完舔了一下嘴唇,“其实我都习惯这个味道了,一天不吃惦记的慌。” 陆安然点点头,“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不过可以食补,要做同样味道的也不是很难,只需往里放一点龙胆草、苦参……” 云起用手指掐住她两边脸颊,使得她不能说话,凑近去威胁道:“你还来真的啊?” 陆安然眼中晃过淡笑,“并非没有益处,可清热燥湿,泻火解毒。” “你还说?”云起又靠拢一些,几乎贴着她的脸,尾指在她耳后一勾,陆安然的蒙面锦布掉落,视线刚往下追寻过去,只感觉一抹轻柔擦过嘴角。 陆安然一怔,抬眸和云起的目光对上,眉目深情,像是能让人沉醉在里面。 妖书案 第290章 存私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庭院的风徐徐而入,带着秋日特有的燥气。 云起用食指划过陆安然眉骨,停在眼角末梢,“你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次听闻皇帝决定后怎么没有半点反应。” “因为事已成定局,有些东西光凭人力很难改变。” 云起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徇私舞弊。” 陆安然坦然道:“论亲疏远近,为了帮助自己的朋友牺牲其他人;论利益最大化,死人永远没有活着的人重要。我非圣人,从不自诩清正,也从不掩饰私心。” “你和我想的一样,瞒下这件事比曝光出去更有利。”云起收回手拂过桌案,端起上面一杯茶,以茶盖轻推茶沫,口中道:“几个学子算是白死了,但说出去又如何,罪凶兴王妃已死,不过是给天下百姓提供点茶余饭后的笑谈。相反这件事到此为止,还能多救下一条人命。” 门外传来三声叩响,无方走进来交给两人一封信。 “禾禾留书辞别了?”陆安然虽意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无方又拿出来一封,“这是给祁参领的信。” 陆安然颔首:“回头再私下交给祁尚。” 云起喝了口茶,笑道:“也算她运气好,祁尚帮着瞒住了不止,幸亏当日兴王背着人偷偷把她弄回府,府里没有其他人知道,而绑她前去的侍卫,又因为守卫子桑归不利而被兴王提前处决掉了。”少一环,禾禾都会被卷入其中。 陆安然折着书信问道:“你觉得她知道吗?” 云起笑了笑,“你以为她为何不告而别?或许从前不知道,生死面前走过一遭,该知道的估计都知道了吧。” “祁参领昨日送禾禾过来,一句话也没有问。” “你觉得祁尚块头大就头脑简单吗?”云起敲了敲茶杯边缘,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可是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 无方离开没多久,墨言又推门进来,神秘兮兮的挤眉弄眼,“我看到了,一个包头缠脸的家伙在后面偷偷跟着小禾苗,两个人已经出城了。世子,要不要找个人跟着,那家伙不会对小禾苗不利吧?” 云起笃定道:“不用,他不会伤害禾禾。” 墨言两根手指头在桌子上爬过去,爬到放果盘的地方停下,“为嘛?” “嘴巴都起泡了还吃。”云起拿起一个橘子往他身上砸。 陆安然转眸看向窗外浮云,淡淡道:“因为这是兴王妃留给禾禾的人。”也是唯一和最后的一丝温情。 墨言蹲在一旁剥橘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不懂。” — 城外,禾禾背着竹筐慢步走在路上,秋阳把她晒得额头出了汗,脸也晒红了,她保持着原来的步调不停行走。 走到一条小路时忽然停下来,她转身对着空气说道:“你离开吧。” 没人的路上落下一道黑影,半跪地上扔出一把刀,“王妃给了我两个选择,你拿这把刀杀了我替父报仇,或者从此跟着你。” 禾禾双手捂住脸痛哭出声,昨夜这个男人找到她,告诉她全部实情,知道男人叫无罪,而她的生母居然是兴王府王妃,那位曾出手帮她的定安郡主是她同母妹妹。 可是,她没有见过一面的母亲害死了她的父亲,行凶的正是眼前的男人。 禾禾甚至来不及把悲伤和愤怒展现出来,一切在她不知不觉中开始,又结束于她毫不知情时,明明都和她有关,但她却成了局外人。 “我既杀不了你,也不想看到你。”禾禾擦掉眼泪不再看男人一眼,仍旧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路,“不要再跟着我。” 男人捡起刀起来,也仍旧隐在暗处追随。 — 地上扔了一堆橘子皮,墨言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派一个杀了禾禾她爹的人跟着她,兴王妃这个脑回路咋长的?” 云起哂笑:“兴王妃这样的人一辈子自私自利惯了,永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虑问题,所以来这一出不奇怪,可能她到死都还觉得自己挺伟大。” 墨言啧啧摇头:“感情她从头到尾都整错了,她自己生的女儿还是儿子都不知道?” “照我们从上余县查到的消息来看,禾禾的生辰年月不对,我猜是智灯为了保住禾禾父女的性命故意为之。”陆安然道。 禾禾父亲名叫黄禄,乃当地一户员外家小公子,俊俏风流颇具名声,后来上余县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黄禄一夜间双腿被打残,而黄家不出三个月家破人亡。 凉塌靠窗口,云起右手搭在窗台上,一只灰雀飞来觅食,在他手心不停乱啄,云起边逗弄灰雀边道:“按时间线推测,事情发生在定康二十二年,江家发现江婉真和黄禄的私情,暗中处置了黄禄,又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黄家。而恰恰是那段时间,江家一度把江婉真送入五龙庙,现在我们可以知道,禾禾就是在那里出生。” 墨言啃大拇指歪头露出一脸迷惑,“可是,她生出来都不看一下孩子?” 相关人物不管是兴王妃、黄禄或者智灯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具体真相如何,要是仅靠揣测,“第一种可能,江婉真不知道因何缘故误以为生了儿子,她把孩子拜托给庙中帮了她的当时还是小沙弥的智灯。” 云起掰了点桌上的点心放手心任灰雀啄食,再开口道:“第二种,江家还敢把江婉真嫁入王府,恐怕他们并不知道江婉真珠胎暗结,这样的孩子留着对江婉真来说就成了祸害,她一眼都不看是因为怕自己看了之后可能会产生不舍,毕竟当年的江婉真还没有修成现在这般心性。” 墨言听出来不对劲,“怕不舍?什么意思,难道她生出来就要掐死不成?”在云起‘不然你以为呢’的眼神里,墨言搓了搓手臂,“女人狠起来真是没男人什么事啊。” 如果兴王妃不是利用手段残害数条人命,陆安然会觉得这个女人至少果敢决绝,比世间大多数男人行事还雷厉风行,有野心不错,错的是死者何辜,要遭此荼毒? “兴王妃谋划一场,其实从开头就错了。” 云起轻呵道:“看来她去见智灯并没有得到答案,所以亲自去法华寺寻找符合年纪的‘儿子’。” 陆安然道:“我相信她最后‘认定’慧能是她儿子更多可能是混淆视听,为了瞒下禾禾的存在。” “真聪明。”云起在宽袖的遮掩下抓着她的手捏了捏,“你还记得你撞见她和慧能对话,就算她当时深信不疑,之后通过查证发现了里面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又在法华寺撞到黄禄,她一定会怀疑黄禄来此的目的,是否当年和智灯串通。” “如果是这样,兴王妃没有必要杀了黄禄。” “其实……”云起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他可能是自己故意跑出去撞到沐易安的剑上,为了不让兴王妃找到禾禾。” 墨言听了半天,举手提问道:“不对啊,孩子不是出生在五龙庙,为什么去法华寺找?” “或许智灯给了她错误提示?”云起用脚尖踢了踢墨言,下巴朝地上橘子皮抬了抬,“你日后见了江婉真或者智灯仔细问问?” 墨言撇撇嘴,把地上的橘子皮收拢起来,“我拿去让秋蝉晒干了做成陈皮泡水下火!” 随着墨言关门的声音,陆安然忧心一叹,“皇上如果查的话怎么办?” “虽然死了不少人,说白了江氏于社稷江氏无足轻重,更何况人都死了。你觉得皇帝会花多少心思在里面?”云起扬起嘲弄的笑容,“皇帝只会抹除掉江氏存在的痕迹,不会费时费力查个一清二楚。” — 兴王府的事落下帷幕,之后再也没有学子无缘无故地自杀,王都再次恢复平静,只留市井街坊的百姓们空闲时候取作乐子。 然而犹如一阵风过,在八月底秋闱到来后,人们又把话题转向了更具有时下热点的东西,那些死去的人除了给自己家人多添了一道悲伤,于外人而言,不过就是一段故事,一个名字,顶多给一声叹息,足以表达听客们无限的怜悯之情。 陆安然倒是又见到了周青严一面,他理所当然地落榜了,眼里却没多少遗憾,出乎意料的目光坚定,“陆姑娘,我今后不再参加科考了,我要去当兵。” 陆安然惊讶有余,不知吴炳昌和满骞的死居然影响他这么深。 “陆姑娘你误会了。”周青严一脸轻松地笑了笑,“考了这么几年我突然了悟,读书走仕途或许并不适合我,不如另走一条道路,看能不能闯出番天地。” 陆安然规劝道:“从头开始,并不如你想的容易。” 周青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已知道吴炳昌和满骞的死是因为千赤浪人,我这次回去准备收拾一下直奔竭海,日后大宁与千赤一战,必有我周青严一份。” 陆安然明白了,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替兄弟报仇,但陆安然不能告知他真相,遂道:“竭海路远,三思而后行。” 周青严去意已决,“人生无常,不如随性而为。” — 秋闱过后,王都城的百姓还在为不同学子们的风度和才华乐此不疲地讨论时,又一重磅消息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噼里啪啦炸开来—— 《闺德》著书者贾士政涉嫌剽窃,三日后京兆府重审此案。 第五案·完 妖书案 妖书案番外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寒霜铺路,星辰为衣。 房间里的女人坐了太久,目光落定在桌上,沙漏无声流走,像是曾经逝去的岁月。 — 我叫江婉真,出生在上余县那个小地方,父亲时任河营协办总备,官职不大却实握兵权。 少时也曾泛舟湖上,与同样年纪的闺阁小姐们弹琴作画,每每集会,总要附庸风雅一回,明明张扬着满脸虚荣,却又要装作娇羞矜持,于是我厌倦了。 后来她们背地里说我性情古怪,故作清高,我更不耐烦应付,母亲说这便是后院‘暗战’,日后嫁人生子仍旧要游走在不同女眷当中,如今不学里面的门道,日后有得是吃亏日子。 恰好我读了《盛世皇朝年纪》,我问母亲:“同为女子,文承站在权力顶峰手可翻云覆雨,一己之力改朝换代。” 母亲大惊,并告诫我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万不可对父亲诉说。 那样无趣繁琐的日子里,我认识了黄禄,一个有点可爱又愚蠢的少年郎。 他俊俏风流满足我对戏折子里书生的幻想,可惜身上缺了点文人的书卷气,不过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蛋大概能抵消那点缺憾。 我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撇开曾经背后贬低我那位县太爷家的千金,所以我不排斥和他来往试试。 后来我想,我到底被那群千金小姐们‘污染’了,也同她们一般有了虚荣心。 黄禄会吃喝玩乐,又保持少年心性,大体让我很满足,可我还是内心空虚,总觉得心口漏了个洞,无论什么都填不满。 我想我应该要做点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以彰显我的与众不同。 现在想起来,我都要笑话黄禄一下,他真的比我还紧张稚嫩,好像雏鸟,既渴望未知世界的新奇又害怕跨出去立刻跌入万劫不复。 我们像冷夜里在沙漠中行进的旅人,饥渴寒冷,拼命拥抱摄取对方的体温,在一次次无形的浪潮中汹涌澎湃,沉沉浮浮。 我沉沦其中,糜烂陶醉,完全被感官刺激掌控。 可是,当潮涌退却,那种空乏感无孔不入的冲击着我的心灵,我再次迷茫,又再次厌倦。 当我母亲惊慌失措的抓住我和黄禄幽会,我甚至松了口气,并且拒绝了黄禄信誓旦旦的求娶,对他说:“忘记我们这段情,去找个温柔贤惠的女子成亲吧。” 我自认洒脱,对黄禄那般黏黏糊糊尤其反感。 但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掌控,一次疯狂过后没有及时服药,没错,我的肚子里留下了孽胎。 几日后,我告诉母亲,因愧对父母教养,有违祖训,我自请去五龙庙清修,直到赎清罪孽为止。 父亲看我乖巧有反省之心,第二天就送我去了青山顶上五龙庙。 我母亲信佛,常年给五龙庙捐助香火,所以我早就知道五龙庙山对面另外备置一间院落供女眷偶尔落脚,我只带了身边一个丫鬟独居在那里。 我听着丫鬟带回来的消息: “黄禄醉酒撞到无赖让人打个半死,捡回半条命但双腿都残了。” “黄家生意一落千丈,听说店铺的货里面掺假,大家联合起来都在府门前闹事。” “小姐,黄家的人摊上人命官司了,被抓了好几个人呢,这回彻底完了。” 最后一个消息,黄家败了,家破人亡,从此上余县再也没有黄家的任何消息。 然而我听着心里毫无波动,一心和肚子里的肉‘搏斗’。 我服用滑胎药,孩子没有掉;我从矮丘滑落下去,孩子依旧没掉。 孩子过于坚强引发了我的兴趣,我又想,反正日子过于无聊,不如生出来看看,掌控并摆弄一个新生儿的人生,让他按照自己的谋划一步步往前走,会不会有趣一点呢? 可惜后来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因为在离孩子快降临前半个月,父亲让家里下人带了个消息给我—— 家中给我定了门亲事,朝廷位高权重的首辅同时是舞阳公主的驸马爷子桑九修的弟弟子桑九业。 我隐约察觉这中间不对劲,打发丫鬟去把母亲请来,幸好是冬日,我用大棉衣遮盖,母亲只瞧着我圆润了,倒是比在家养得好些。 “真儿,你待在庙中好好修行,待事情定了,你再回府。”母亲虽笑着,但眉眼里藏着一丝忧虑。 我问母亲,“父亲从不曾和子桑家来往,为何突然定了这门亲?” 母亲在我再三追问下,只说了一句,“你父亲已做好决定,这回是福是祸,祈求老天保佑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瞒着父母亲怀揣暗胎的时候,江家把命运挂钩在子桑九修的谋反上,棋差一招,便会万劫不复。 子桑九修和江家成功了,而我也终于生下一个足月的孩子。 生产那日好好的大太阳突然被乌云遮盖,我喊着丫鬟的名字让她扶我起来,一时忘记她下山去帮我采买东西,倒把送饭的小沙弥喊来了。 冬雷滚滚,顷刻间暴雨倾盆,我想我的丫鬟一时间回不来了。 我抓住小沙弥的手,忍着疼痛从柜子里抓了一把金豆子,“听着,我要生孩子了,去山下庄子里找一个稳婆过来,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小沙弥惊慌失措,“施主,这……这可怎么是好,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小僧……” “佛祖在前,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不负所托,小沙弥找来稳婆,经历难捱的几个时辰后,孩子出世,丫鬟也终于赶回来。 “小姐要看看孩子吗?” 床上鲜血混合汗水,发出酸涩的腥臭味,这一刻让我无比排斥这块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想也不想说道:“离我远一点。” 稳婆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没见过这般情况。 丫鬟给我清理完,低声说道:“奴婢按照小姐吩咐打听过了,老爷半个月前离开了上余县。” 我一个凌厉的眼神甩过去,“军中可有异样?” “奴婢无法靠近驻军,所以寻个由头与采买的人装作偶遇,比之以往,菜和肉都少了七成。” 我早有预见,夏武王朝已成末路,所以父亲和子桑九修突然来往令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此刻各种想法一股脑的涌出来: 定康帝昏庸无能,子桑九修把握朝政,又听闻舞阳公主怀有身孕,莫不是逼宫打算让自己孩子继承,然后他在背后听政。 难怪母亲说祸福不定,难怪让我不要回府。 转念我不禁想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拖累,我就能和父亲一起去王都,这不就是我等了许多年的机会吗? 我眼前一黑,冷冷道:“小萍,我左手边的抽屉里有一包药粉,冲泡到参汤里之后送去给稳婆喝。” 小萍被我的脸色吓到了,一句也不敢多问。 不多时,我听见稳婆挣扎滚地的声音,心里无比冷静,从她知晓的我秘密起,我便不能留下她。 如今还剩下孩子和小沙弥。 “小姐,孩子不见了。”小萍慌张的跑过来。 — 时光流逝,我没想到当初的小沙弥到灵光寺当了住持,他已成为真正的佛门中人,慈善博爱、仁和谦辞。 智灯似乎没有认出我,眼前朱钗环佩雍容华贵的兴王妃正是原来在五龙山上狼狈产子的未婚女子。 趁着无人我寻到智灯,他却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找他,在禅房里安静的微笑,犹如佛祖俯视众生的慈悲目光。 我讨厌别人的伪善,直接问他:“我的孩子在哪里?” 智灯双手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一别经年,施主一切都好。” “你当年偷走了我的孩子。”我指出,“你还算出家人吗?” 智灯轻叹摇头:“施主,你当年戾气太重,不会留下那个孩子的命,我已把孩子送到她该去的人家。”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多想找到孩子,只是不喜欢别人留有我的把柄。 找不到人,就干脆抹除掉印记,我亲自设计了小萍的死,智灯被抓入狱。 解决掉所有知情人我本该松口气,可我又想着,若是连一个知情人都不存在,我如何来证明我那过去的岁月真实存在过。 我偏偏留着智灯,我要他在狱中无日无夜的向佛祖忏悔,我无处可用的权利压制着他,似乎这样我才能体会到一个王妃的权势。 子桑九业完全不能和他兄长对比,仿佛全家的智慧都被子桑九修一人独占,他愚蠢,贪婪,又贪色,我喜欢看他假模假样自以为是的在我面前做戏,会让我觉得很好笑。 戏唱的久了,还真以为兴王夫妇琴瑟和鸣,恩爱如水流不息。 我又生了个孩子,同兴王一般蠢笨自负,在她为了南宫止做出让我无法理解的蠢事后,我知道该放弃她了。 然而,这回我错了,没想到无脑的兴王藏了那么深一个秘密,多年前居然留了一个私生子在外。 比起怨恨恼怒,我居然重生了一股沉寂多年的兴奋。 我急于找智灯求证,如若我生的是个男孩,简直太好了。 智灯依然是那副死样,明明满地污秽,偏要装出圣洁的模样,“施主,出家之人已不属于尘世,施主何必强求。” “出家?所以我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压制心里隐隐兴奋,“不可能在五龙庙?难道是灵光寺?”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再执着此道,多年前恩怨已了,如今各有归处,施主乃当今身份尊贵的兴王妃,再提前尘往事于你无益。” 我威胁他,“智灯,你不怕死吗?” 智灯微笑言:“这是贫僧的孽业,虽为救下襁褓婴儿,但到底让你们母子分离,因果轮回,贫僧自是要承受这个果。” 我咄咄逼人的看着他,“本妃听说,你初到王都的时候,曾领了一个男孩去法华寺,是不是他?” 没几天京兆府大火,智灯死在狱中,我也开始行动。 法华寺中符合年龄的小和尚有三个,其中一个叫慧能的生辰和我的孩子很接近,我又怀疑智灯是不是故意改掉过孩子的出生年月。 在我还没有完全确认时,几个抄书的学生无意中撞到了我的秘密,我不能留着他们,但是秋闱当下几个学子突然失踪会将事情闹大,于是,我吩咐无罪让他们‘自杀’。 吓死最后一个学子的同时,我得到无罪查来的消息,慧能并不是我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居然见到了黄禄! 多年不见,他还是蠢笨,自己跳出来暴露他和智灯的关系。 “孩子我见过,不过人没了,你觉得一个害我家破人亡的人生的孩子,我会留着吗?” 黄禄的话没有激怒我,“我能让他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我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认识你!你这个蛇蝎女子!”黄禄愤怒,狂躁,吃人的眼神看着我,“如果我手里有刀,一定马上杀了你。” 无用的狂怒在我看来相当滑稽,“既然你知道我的手段,最好在我失去耐心前告诉我。” 这一次我再次失算了,懦弱无能的男人逃出去撞在沐易安剑上,无罪用那把剑把沐易安处决了,看着满地献血,我从未有过的愤怒。 明明一切尽在掌握,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反抗我! — 直到我看见那个孩子,犹如一道雷劈在我头上。 我生的是女儿,多么好笑,所有的筹划全部成为笑话! 无罪带回消息,子桑归到王都了,兴王遮遮掩掩的出城亲自去接的人,这个‘归’字像是一道讽刺,借着道貌岸然的理由狠狠打在我脸上。 我怎能让你们如愿? 没有儿子,我便自己做这个王妃的主人! 我撤掉院子里的侍卫,给定案递上送走子桑归的利器,看到子桑九业生气至眼冒红光,我差点大笑出声。 这么愚蠢的人,凭什么和我斗? 可是…… 我终究输了。 我以为没有脑子的女儿,我曾经用心教导过最终让我放弃的女儿,原来还暗藏这一份谋略。 我该怨恨,但我心里居然产生一种诡异的成就感。 看,这便是我女儿,拥有不逊于我的手段。 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好隐瞒,只除了一件,我咬定慧能是我儿子,并且因为他的死激发了我复仇的戾气。 服下毒药后,我让无罪跪在我面前,“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这辈子都得听我命令。” “是,主人。” “我死后,你去找她。告诉她,是我让你出手杀了她父亲,你给她两个选择,要么杀了你,否则你日后都追随她,除非你死。” 闭上眼睛前,我好像看到黄禄,穿着一袭翠衫,还是年少时俊俏的模样,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像星光。 我脸上凝固一抹冷笑,黄禄,你想当一个无可奈何的慈父,我偏不如你所愿,只有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番外·完 第291章 缘法即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业十七年九月,经京兆府先后三次审理,并呈禀皇帝细述案情,《闺德》归属终于定案。 帝亲授旨意,平反洪荣元及其子弟冤屈,贾士政锒铛入狱,没收皇帝先前赐予的牌匾,因犯欺君之罪,查抄全府,祸及三族。 消息一出,民间再引轩然大波。 顾御史在朝堂上直指淑妃和刘家,如此大张旗鼓宣扬此书,涉嫌和贾士政串通,有蒙蔽圣上的不轨行为,分明是包藏祸心,有所图谋。 帝怒,当场将进献此书的官员削官罢职,刘德忠办事不力,官降三级,其余一干人等依律查办。 顾御史一派人互相使眼色,对皇帝还想保着刘家心知肚明,不过到这个份上,他们再多说无异于和皇帝对着干,只好暂且作罢。 下朝后,皇帝刚走到临华殿,就看到淑妃卸掉钗环素面朝天地跪在殿门前,看到皇上未语先流两行泪,“臣妾辜负皇恩,臣妾来向皇上请罪。”不说求情,反而先请罪。 王且观察皇上脸色,神情果然好了不少,“淑妃,识人不清容易好心办坏事。” 淑妃哭得伤心但不失态,恳求道:“臣妾自知过错难消,自请降分位,不管是贵姬、才人,只要让臣妾继续服侍皇上,臣妾此生足矣。” 如果刚才只是有些旧情怜惜,这会儿皇帝彻底被淑妃打动,亲自伸手扶起来,“淑妃听信谗言,自今日起降为昭仪,每月月俸减半。” 入夜,椒房宫的灯一盏盏灭掉,春阳提着灯笼用脚尖走路,动作轻盈地迈入皇后寝宫,“回皇后娘娘,皇上今晚在关雎宫住下了。” 皇后手上的木梳直接扔到梳妆台上,冷冷一笑:“明明犯错被贬,如今反而倒像立功得赏,皇上未免太过偏心。” 春阳吹灭灯笼放到一旁,眼里同样带着义愤填膺,“娘娘莫急,刘家嚣张跋扈,有一便有二,再这样下去,张狂不了多久。” 皇后走到床铺旁边坐下,“她也算聪明,知道皇上不喜欢哭哭啼啼,索性以退为进。” “居然让她得逞了。”春阳左边嘴唇下抿,蹙眉道:“原来照皇上生气的样子,怎么也要降个五品修仪,如今虽然降了分位,还是正三品之列,倒便宜了她去。” 皇后惋惜叹道:“此次是本宫疏忽,斗许多年,依然小看了她。” 然而这还不算完,几天后皇帝又一举动,给顾刘二家同时一个闷雷。 奉旨太监同时朝顾家和二皇子府前去,明黄色圣旨在上,偌大的厅堂里,只听见太监掐细的嗓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皇子子桑皓人品贵重,行孝有嘉,年已弱冠,适婚娶年龄,当择贤女与配。朕闻明威将军之女顾秉月品貌端正,秀外慧中,与二皇子堪称良配,为成佳人之美,故朕下旨钦定为二皇子妃,择吉日完婚。 钦此!” 皇帝仿佛不知道给两家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着手上书信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笑容,“柳相找到了。” 底下大臣听闻心中想什么暂且不论,口中同时恭贺道:“柳相平安大吉,乃我朝之福。” 皇帝心情大好,另外拿了道圣旨,道:“洪荣元的女儿,朕封她为县主,《闺德》是好书,还可以推行,不用投鼠忌器,顾此失彼。” “一个民间女子,皇上若是赏赐太过,是否……”吏部尚书心存疑惑道。 皇帝意有所指道:“秋日丰收季,确属嫁娶婚配的好时段。” 吏部尚书走出宫门的时候还一脸茫然,还是礼部侍郎好心提醒一句:“盛乐郡那位要和蒙都结为姻亲啦。” 吏部尚书脑子一转弯,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哎哟,结亲!瞧我这脑子。” — 王都城平静下来,提刑司没有案子查,苏霁终于把陈年旧卷全都清理好,其中损坏部分都做了修补,还有些年久受潮,趁着天晴拿出来晒书。 用墨言的话说,这几天光闻着书虫味。 苏霁闲下来有空找云起喝个茶,只是眼前那道明黄色圣旨怎么看怎么晃眼睛,“世子爷,咱们打个商量,圣旨这般庄严隆重的物件是否供奉起来?” 云起拿起来故意在他面前打开,“这是圣旨?分明是定亲文书!” 苏霁捏了捏眉心,“您是世子您说得对。” 云起显摆够了,拿起旁边扇子打开,“今天看到祁尚来找你了,给你送请帖?” 祁家和苏家下聘那日已定好成亲日子,两个月后十一月二十八,后半年最好的嫁娶吉日。 “倒是还说了一件事,关于那几个学子,祁参领想要奏请皇上,将案情真相公布于众。” 云起哂笑:“异想天开。” “何止如此,我告诉他,你今日行事自觉公道正义,明日即把皇帝架在火前是为不忠,让袁方等相关大臣一并牵连是为不义,害得祁府上下因此获罪是为不孝。” “话虽然难听,不失为实话。” “我让他自己选择。”苏霁微微一笑,“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本世子发现,你现在越来越阴险了。” “全仰赖世子教导。” 云起轻嗤,“不要自谦,你值得夸奖。” 苏霁目光落到折扇,“嗯?这扇子不是世子平日那把玉骨扇啊……”凑近看个仔细,“长河落日扇?” “识货。”云起不吝啬赞了一句,大方递过去,“安然送我的,定情信物。”后面几个字不止拖长音调还格外加了重音。 苏霁前后翻看后露出疑惑神情,“我记得这把扇子在前朝的时候收在皇宫,后来前朝定康帝赏赐给了舞阳公主,陆姑娘哪里得来的真迹?” “别弄坏了。”云起收回来,以拇指轻轻摩挲扇柄玉雕,非常不要脸地说道:“自然是晓得我的爱好,千方百计寻来。” 苏霁实在受不了云起时不时秀一下,站起来连连摇头,“惹不起,我还不如找忠伯喝茶。” 云起扬了扬眉头低头看扇子,心中道:反正无主之物,他就收着了。 — 七星河旁边一座琴阁,悠扬的音律流淌而出,令人身心愉悦。 陆安然听着琴师高超琴艺,也忍不住被美妙的旋律感染,多吃了两块精美可口的点心。 对面坐着一位妇人,身形较一个月前清瘦,右手时不时抚过腹部,嘴角挂着浅笑,一抬头,满眼都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陆姑娘,我早就想见你,只不过前段时间害喜厉害。”郑缚美还是豪爽的性子,明明第二次见面,却像念了许久的旧友重逢,“你是有福气的人,以后我的孩子就跟你认个干亲吧。” 陆安然‘受宠若惊’,推辞道:“我是仵作,大概不合适。” “嗐,那有什么,我和夫君不讲究这个。仵作怎么了,若没有你和云公子,我美灵姐姐到如今还含冤负屈呢。” 陆安然以免她扯得太远,拉回正题道:“感激的话不用多说,今日来此倒有一件事麻烦黄夫人。” 郑缚美立马来了精神,“我正愁无以为报呢,陆姑娘请说。” “你夫君在王都城经营生意,不知是否认识一人名为马才明?” 郑缚美冥思苦想片刻,“没有印象,这人莫非犯了什么事吗?” “不是,如果黄公子方便的话,还麻烦打听一下此人的人品心性。” 郑缚美当即应下,“陆姑娘放心,我夫君虽然经营小本生意,王都城里多少有点人脉,打听个人不成问题。” 陆安然颔首:“多谢。” 之前陆安然看绯烟和马才明的关系就想着查一查这个人,无奈最近各种事缠身一时忘了,结果前两日她收到了绯烟一封帖子,绯烟已经决定和马才明成亲。 如若马才明是个人物,不说云起的暗卫,无方一早就查个一清二楚,反而马才明这样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大事上错处决计没有,就怕私底下性情不好。 所以还是要和他切实接触过的人,才最清楚为人品性。 与郑缚美分开后,陆安然觉得应该挑一样成亲礼物送给绯烟,“春苗,哪家首饰铺子好一点?” 春苗一个激灵,“小姐,你不是又要典当首饰吧?” 陆安然看傻子般看她,“典当去首饰铺子?” “也对哈。”春苗放下心来,“这要看小姐是选贵的还是普通一点的,贵的话去城东铺子,尤其是奇珍楼的首饰,很多都独一无二,最受王都城各家夫人小姐喜爱。要是普通一点嘛,前面一条街就有,虽说东西不如奇珍楼的贵重,但胜在品种齐全,样式精美,价格又公道。” 陆安然对首饰的追求不高,听春苗一顿分析后说道:“去城东。” 春苗还以为自家小姐终于打算好好打扮打扮,高兴道:“小姐在这里等一下,去城东有些距离,奴婢把马车叫过来。” 河边柳树照水,落叶凋零。 陆安然移步走到了其中一棵树下,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看到神兽桥中心。 心里正想着当初凶手是否蛰伏在此,身后响起一道佛号:“阿弥陀佛。” 陆安然转身,眼底微微惊讶,“圆智大师。” 法华寺方丈面带和善笑容,单手竖掌于胸前,另一只手掌心托钵,“贫僧初见施主便觉有缘,未料缘应在此处。” 圆智朝后招手,玄清一颗小光头从树后探出来,笑嘻嘻喊道:“陆姐姐。” “近日寺中多有劫难,贫僧决定入世苦修。”圆智将手放在玄清脑袋上,神情慈和道:“贫僧曾答应故友替玄清寻亲,但贫僧此行漂泊不定,不适合带个孩子,还要劳烦施主暂留身边,代为照看一二。” 陆安然不是很理解,“玄清已出家,为何不留在法华寺?” 圆智含笑,低首作揖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施主既来此处应了缘,因果未了,自有牵绊。” 稍晚些时候,云起看着陆安然和春苗两个人出去,回来却多了个光头,调侃道:“你怕府中灯火不够亮所以拐一个光头来?” 第292章 仙女镇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对于圆智那通话,云起更是嗤之以鼻,“老和尚惯会唬弄人。” 不管如何,至此玄清又留下来,重新跟马旦搭作伴,两个人都很满意。不过也和从前有点不同,先头两人同时冥想念经,现在玄清敲木鱼,马旦掐诀打坐,互不干扰居然还挺和谐。 对于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秋蝉每次经过照样感慨几句,“以后不能叫陆府,得改成佛道两会。” 随着天气转凉,王都城百姓换下夏装披秋衣,一夜秋风萧瑟,满城梧桐黄叶。 这日袁方来到提刑司,和云起两人按惯例来一套奉承客套话,“世子最近好啊,清闲自在。” 云起皮笑肉不笑,“不比袁大人,案子破得爽利,皇帝封赏都传到我这个病人耳边了。” “云世子你这寒碜人不是?”袁方讨饶地拱拱手,“破什么案子啊,那是人永宁县主藏了后手,本官才能顺顺当当的走完案子,别说皇上赏赐,本官羞愧得差点辞官不干了。” “哦,袁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辞?我盯着京兆府府尹这个位置很久了,天天死人堆里打滚,不符合本世子的形象。” 袁方:“……”我敢说,你还真敢应。 “说个玩笑话世子听过就算,全赖皇上信任,本官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云起呷一口菊花清火茶,“那也行,等你死了再说。” 袁方:“……”这话题很难进行下去。 “袁大人,京兆府失火案好像定案了吧?” 袁方眼神一闪,“不错,那几个浪人真实身份乃千赤人,同谋劫狱火烧京兆府大牢,先前我说的什么兴王妃和顾家之类,云世子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全都没有的事。” 云起心中明了,故作惊诧道:“居然是浪人?这么说和顾家无关?” “这……顾家除非疯了才会和千赤勾结。” 云起扬起唇角一笑,“倒也是。” “所以世上的事在没有定论前很难说,再比如奉城《闺德》这个案子,谁能想到当初在街上拦我马车的小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县主,你说是不是?”袁方口气唏嘘。 “皇上还要推行《闺德》,既然洪荣元死了,封赏自然落到了他女儿头上,而且这里面未尝没有安抚成分。” 道理袁方都明白,只不过…… “云世子,本官就是在想啊,你和这位永宁县主相处颇有些日子,不知其心性为人如何?” 云起这下明白袁方此行目的,笑问:“你怕她给你穿小鞋?袁大人,你堂堂一个京官,还怕个手无实权的小姑娘吗?” “话不是这么说。”袁方苦着脸,“当初我这不是有苦衷,并非不作为啊。” “那你可放心吧,你不相信她总该相信咱们皇上圣明。” 袁方立马恭敬地朝东边拱拱手,“世子说得对。”同时八卦道:“世子就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云起用扇子点了点额际,挑眉反问:“本世子什么身份?” “盛乐郡云王府世子,还有本朝提刑司司丞。” 云起轻呵道:“所以,本世子还怕她?”口气疏狂,万分不屑。 袁方大感佩服,“云世子真豪杰,本官明白了。” “不过你不一样。” “呃?” 云起腹黑的笑笑,“你又没有当王爷的爹,从今往后对那位县主记得要恭敬点,千万别让她想起曾经受过委屈的岁月。” 袁方:“……我真是谢谢您。” — 九月中旬,工部呈上最新绘制的图纸,经过众大臣探讨过后都认为可行,皇帝正式下令此项全部事宜由太子负责,老帅汪游督导,南宫止任监察。 令户部先拨款两百万两随行,后续筹集后再分次送往。 户部尚书抖了抖花白眉毛唉声叹气,“燕城水灾拨掉一百万两,如今哪里去凑几百万两银子来。” 礼部侍郎范前凑过去笑着道:“老尚书,愁银子呢?” “正是,天灾不可挡,造船之事同样不容耽搁,可老夫总不能凭空变银子出来。” “不论天灾还是造船,这等大事……”礼部侍郎意味深长地强调道:“举朝同心,其利变金啊。” 户部尚书还在咂摸这中间意思,旁边吏部尚书对着身边人道:“本官瞧出来了,范前这老小子才是最油光水滑的人。” 既已定下,各自回去准备,待九月底启程赴泸潮县。 淑妃,如今的刘昭容这回就算不满也不敢表达出来,只怨恨好好的差事二皇子落空便罢,最怄人的是,如今还要娶顾家女儿为皇子妃。 红裳劝解道:“娘娘您换个方向想,顾家女儿嫁进来到时候如何调教还不是娘娘您说了算,如今该顾家头疼。” “可皓儿娶了顾秉月,便是少了个助力,本宫原来都想好二皇子妃人选,哪里想到皇上来这一出。” 刘昭容明白,还是前段时间和皇后争得太显眼,皇帝故意给两家赐婚,其实也是暗中敲打。 红裳出主意道:“二皇子妃是有了,两位侧妃还不是任由娘娘您做主。” 正如红裳所言,皇后的心情比刘昭容更郁闷,但她怀疑这里面是刘昭容在搞鬼,“你不是说她选定了罗青山的嫡长女为二皇子妃?” 大宫女春阳大为不解,“刘昭容先后几次召罗静姝入宫,关雎宫的小宫女确实偷听到刘昭容有那个意思。” “这么说,刘昭容为了对付本宫,故意为之了?” “可是奴婢不懂,给二皇子娶顾小姐对刘昭容有什么好处。” 皇后冷笑:“她那点心思本宫早猜透了,二皇子娶个妃算什么,她照样可以纳侧妃,完全不影响她想要给二皇子铺的路,但此举却让本宫手里少了个筹码。” 虽然事实有出入,却也和关雎宫内的人想法不谋而合,到底斗了许多年,彼此间还生出些许默契。 — 不出几日,袁方又来了,抱怨户部尚书成天抓着他去王都城各家转,说得高雅叫喝茶,难听点就是‘化缘。’ 显然户部老尚书把礼部侍郎八个字贯彻得很到位,一点都不来虚的。 “我堂堂府尹成了要饭的,你说说看,这说出去还像话吗?” 云起好奇:“户部尚书为什么只抓着你?” 袁方嘴角抽了抽,无奈道:“我夫人是老尚书家的姑娘。” “这不就是你老丈人?”云起幸灾乐祸,“袁大人啊,没想到你还有这关系,日后府衙缺银子的时候,本世子还得劳烦你在中间周转周转。” “哎哟喂,世子您就别笑话我了。” 没辙,袁方只能尽可能躲着,躲别的地方还不好使,提刑司不止煞气重还没有银子可捞,最重要的一点,户部老尚书尤其看不惯云起这等出入风月场所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子弟,所以绝对不会上门。 袁方是躲到清净,云起被烦的不行,前几天好不容易把凤小侯爷请走,这就又来一个。所以在袁方第三回上门时,让墨言套好马车去了吉庆坊。 时隔近两个月再来,院中桂花开过又榭,歪脖子那颗意外拐成半个弧形,好像在树上雕刻了一把木椅,从大小分辨,恰好能坐一个人。 “鹿陶陶的屁股墩硬压出来的,厉害吧。”树底下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云起揉了揉额角,连伤口都绷出点刺痛,“凤倾,你怎么在这里?” 凤倾一只手枕着脑袋,闭眼哼哼道:“你管我呢,我又没住你家。” 云起凉凉的瞟一眼,边往里走边道:“马上就是了。” 没走几步,三枚铜板朝天而降,其中一枚还落在云起脚尖上。 墨言张大嘴,“哇哦,传说中铜钱雨?” “世子见谅!”马旦匆匆跑出来,一袭道袍往后铺展开像展翅高飞,一本正经道:“贫道正在算卦,不曾想天机这么难测,居然跑出来了。” 墨言摸了摸下巴,“马大师,你的老天爷都跑了,算得准还是不准?” 马旦摆出莫测高深的模样道:“既然铜钱落在世子身上,贫道以为天机便和世子有关。”他把铜钱捡起来,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忽然眼前一亮,“世子手中扇子有蓬莱二字,莫非隐喻仙人,鞋上又有玉扣,合在一起为仙玉二字。” 随即神神叨叨念着:“仙玉,仙玉,是哪里呢?” 墨言满脸莫名,“算命的都这么随便的吗?” 云起给他一个玄妙的眼神,“天机不可泄露。”扇子一扬,直接到药房去找人。 陆安然正在调药,两种药粉以不同的分量混合在一起,然后倒入清水之中。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一个碗,里面装着早就准备好的汁液,等药粉在水中完全化开,将汁液融合其中,一下子居然像水开一样发出‘咕嘟咕嘟’声音,还有绿色的气泡冒出来。 做好这一切,陆安然将注意力移开,这才发现药房多了个人。 “我一个大活人站了好半天。”云起捂着心口道。 陆安然摘下鹿皮手套点头:“确实有点挡光。” 云起不满地走过去,“就这?”伸出双手要掐她脸颊,陆安然退后一步躲开。 “刚才的药剂有毒。”陆安然解释,“你不要靠近。” 云起目光注意到没用完的药材,“附子?” “嗯,周同给了我一本《五枣本草经》,我看过后对制药有了不少心得。” 云起开玩笑道:“你这‘心得’要人命吗?” 陆安然认真道:“剧毒无比。” 云起点点头,忽然一步跨过去,扎扎实实在她眼角窃了个香,嬉皮笑脸道:“按理说剧毒之物,十步之内必有解药,本世子试试。” 陆安然知道他不按牌理出牌,没想到如此乱来,“化尸粉可没有解药。” “……我有点为未来的日子担忧了。” 陆安然眼底漏出一点笑意,“虽然药汁有毒,但制成后的药丸却可解毒,不过要沉淀两三日方可再烧制成凝固。” 两人聊着天从药房出来,陆安然在井边洗手,云起靠着树正和她‘哭诉’袁方这些天如何折磨他。 这时马旦又从里头院子跑出来,对着两人激动道:“我算出来了!仙女镇!” 第293章 驿站相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仙女镇,位于大宁朝东部沿海地区,属陵城昌平府芦潮县下辖,靠海四季湿润,雨量充足,冬暖夏凉。 “这个镇最大的特点是出美人。”马车里,苏霁将舆图摊开摆在矮桌上,指着某一点道:“此处即为仙女镇,人口在两千左右,整个镇子更推崇生女不生男,简直是大宁朝中绝无仅有的存在。哦,对了,他们每年都会举办一个盛大的节日,名为‘鹊引会’。” 陆安然这几天在路上翻阅了不少书籍,闻之,道:“‘鹊引会’即选美,那日应选的美人来到‘横桥’上对着湖水照镜,如有喜雀衔花环出现,便是魁首。” 马车一颠簸,苏执龇牙咧嘴的‘唉哟’一声,却不忘记听个清楚,“什么?万一那天喜鹊没来怎么办?” 苏霁笑笑,“既然是盛事,怎么能少了这一环。” 苏执拍了下马旦的肩膀,“大师,你怎么看?” 马旦忧愁的望着手心三枚铜板,“算不出来啊,完全算不出来。” 玄清安慰道:“众生皆讲缘法,大师不可操之过急。” 外头,墨言叼着路边采来的野草躺在车辕上,摇头晃脑道:“无方,你瞧着,这一车子人没两个靠谱的。” 无方一甩缰绳,马匹快速疾驰,墨言差点被掀翻下去,“不是吧,这胖马跑起来这么得劲呢?” 这么一行七人三天前从王都城出发,直奔仙女镇。 去那里的原因还是那日马旦终于靠‘卜卦’(墨言认为其实全靠猜测),得出他要找的人可能在仙女镇,恰好陆安然稍晚时候收到一封来信,信中说雷翁在仙女镇失踪。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好像孩子涂鸦,但陆安然还是决定亲自前往。 光是失踪她去也没用,让无方或者云起派个暗卫去查比她方便,但上面还透露出雷翁失踪前可能中毒了。 陆安然立刻想到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师叔,按雷翁当日所言,师叔善于使毒,如果神志不清下不小心毒害雷翁,那雷翁现在肯定处于危险当中。 事不容缓,准备好之后陆安然收拾东西只带了无方一人。 原本轻装上路,加上马旦三人而已,谁知先是云起听说后也要去,让苏霁和陆安然双重压制住了,然后他顺势把苏霁派了出去。 这里要说,苏霁一度怀疑云起明知自己不能出行故意耍阴招。 之后苏执捂着屁股跑来吉庆坊,大哭道:“我听了云兄的话去找我爷爷,结果把我屁股都打烂了,整整十几天下不来床!”他不敢躲提刑司怕被抓回去,寻思这里他爷爷总想不到了吧。 一听说他们要出门,“什么?仙女镇?一起去!”越远越安全! 剩下小玄清,顶着亮闪闪的光头念阿弥陀佛,“施主,小僧也想去外面走走。” 苏执撇嘴:“小和尚凑什么热闹。” “不到处走,我怎么找父母?” 这话把苏执给问懵了,点头道:“确实有点道理。” 马旦一掌拍定,“没有玄清敲木鱼,我晚上睡不着。” …… 天黑,马车在一个驿站前停下,墨言对里面的说道:“今天在这里歇息一个晚上,明天出了这边地界就离开王都城范围了。” 驿站位处交界处,自此往东去往陵城,往北直达燕城,西去虞城,真就是四通八达的总路口。 墨言出示令牌,驿丞给几人安排了不同厢房,到底王都脚下,驿站虽简单却干净整洁,被褥都洗晒过,还熏了香。 驿丞领着大家过去,“这里的房间都打扫过,诸位放心住着。” 苏执指了指旁边一排,“我瞧着那里地方大,房间也多,怎么不让我们去挑上一挑。” 驿丞面有恭敬道:“那边已有其他大人先入住了,天色不早,几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苏执嘀咕着:“谁那么大派头,马车没见两辆,包了那么大一个地方。” 说归说,大家赶路困倦各自回房,只有陆安然多看了马车上标记一眼,回头和苏霁的视线撞到,两人同时心领神会。 一大早,墨言赶着马去吃草,苏霁清点物品,又多装了一些干粮和水,后面连着几天估计都要在路上过夜,进入芝渤府才有下一个供人修整的驿站。 苏执蹲在旁边漱口,回头问道:“这一路连个酒楼客栈都没有?” “镇上自然有,但我们赶路紧张,最好不要绕路。”苏霁道:“沿途也有农户私下开的小客栈,不过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 苏执满脸兴致勃勃,“江湖中人常说的开在路边的黑店?”那样子,恨不得马上体验一下。 陆安然从房间里出来,带着无方到了昨日驿丞说的那排房子前,有人拦住路,陆安然颔首示礼:“我是蒙都陆氏嫡女,有事求见柳相大人,烦劳通传。” 那人抱着鄣刀一抱拳,转身朝里走,不多时出来摆了个请的手势,“陆小姐请进。” 陆安然对着无方点了点头,独自拾步踏上台阶,门开着,她抬眼就能看到,香炉白烟如薄纱,缭绕缥缈当中一袭青衣的中年男子端坐书桌前,手执笔不知在书写什么。 陆安然施礼:“陆安然冒昧打扰,万望柳相不会困扰。” 柳相知停下笔望过来,一双眼睛丝毫不被烟雾遮掩,带着洞悉明慧的穿透力,他的神态格外宽容和润,只是眉宇间透出一股疲态,对着陆安然笑了笑,“我落脚在此并未有消息透露,你是看到马车上的家徽了?” 这点不需隐瞒,陆安然道:“是。” 很多人不知道柳相知此番去赤城,皇帝对外颁的旨意是让他巡视北部几座城,所以北方的一群官员战战兢兢度过几个月,到头来压根没看到柳相知身影,还都在纳闷。 柳相知给陆安然倒茶,“北燕城的茶,你喝着应该熟悉。”说着想起那里灾情,忍不住感慨道:“这次水灾严重,三府十九个县遭难,眼看着丰收时节,粮食在水里泡过全都坏了,各府县尽力抢救,最多保下三成。” 等洪水退去,后续如何安置灾民才是重中之重,饥荒易生乱。 “丞相忧国忧民,宁朝上下齐心,定能共克时艰。” 柳相知回王都前特意绕路去了闹灾最严重的地方查看,此刻脑子里全是灾民和满目疮痍,“灾后水源污染,就怕闹时疫,还是多年前雷翁给过我一副药,红枣二斤,茵陈八两,大黄八两,共烧烟熏,可免瘟气。” 提及雷翁,陆安然正好顺势问道:“大人,我在稷下宫见到周同,他与雷夫子亦是旧识。” 柳相知何等聪明人,一下子听出言下之意,“你想问我,是不是我让周同故意接近于你?” 陆安然垂下眼眸,没想到柳相知这么直接,便道:“丞相此举,是因为我父亲,还是……母亲。” 柳相知右手握着茶盏,嘴角噙笑,说道:“你和你母亲一样通透,反而你父亲性格耿直,有些文人迂腐。” 陆安然瞳眸一颤,猛地抬头,“大人果真认识我母亲。” 柳相知托起茶盏喝了口茶,反而说起让周同去蒙都的初衷,“我实在不想天天被周同抓着下棋,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可造之材,不过没想到他并未收你为徒。” “请问大人,我父亲不让我学医,真的是因为我母亲学医难自医吗?” 柳相知眼底流动怀念的光芒,“不错,你父亲这辈子除了学问,便是你母亲,其他诸如官位、权势、名声,对他来说一概一文不值。” 有些话柳相知不好说,陆逊这人骨子里有些迂腐,因支持正统问题,当年和子桑九修不欢而散,带着陆安然的母亲躲到蒙都,多年来不问世事。 “可我从未听我父亲提及母亲,甚至不知道她外貌长相,心性品质,还有身份来历。”陆安然第一次遇到明确接触过母亲的人,口气显出几分急切。 柳相知的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语气带着长者的温和:“你长得不像她,她更明艳,但是性子却像极了,同样冷静内敛。你的母亲很聪慧,如果她坚持医道,一定会成为大宁朝最好的医者之一。” 关于身世,柳相知说道:“不要纠结于过去,你只需记住,她一定是足够令你骄傲的母亲。” 陆安然没有把她从蕴匣楼取出来的黑金盒说出来,柳相知和周同与雷翁不同,她不能够交托全部信任。 “我听驿丞说,你们此次远行要去陵城?” “有人传信给我,雷夫子云游至仙女镇失去踪迹。” 柳相知敛眸,“仙女镇……隶属于泸潮县?” 陆安然点头:“嗯,泸潮县最边上一个镇。” 柳相知想了一下,从书桌里找出来一个银哨子,“去泸潮县的话,这件东西拿着?” 陆安然眼里流露出疑惑,“大人,这个是?” “你如果在泸潮县遇到困难不能解决,拿着这个银哨子去找一个叫姜王的人,他欠我一个人情,必不遗余力地相助与你。” 陆安然没有接,柳相知从书桌旁绕过来放到她手里,含笑道:“不用有负担,以我和你父亲的交情,我照顾一下你这个小侄女也是应当的。” 陆安然只为解惑而去,惑解了一半,反而收获一份人情。 苏霁听过之后大为赞赏,“这一趟去得太值了。” 第294章 黑猫和女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十月过后,风转北向,将河两岸树木吹成一片焦黄。 入陵城后卸下马车换水道,船推水波悠悠载过,一浪一晃,逐渐从江南水墨画里抽离为海滨风情。 墨言倚靠着拉马车的黑马,揪了把它头上唯一的一撮白毛,口里边嘀咕:“为什么要把这胖马也弄船上来。” 胖马娇娇不满的拿马蹄子踹他,墨言身体矫健的的闪开并大肆嘲笑胖马一顿,来到甲板前戳了戳无方,“我好像闻到海水咸涩味道了。” 无方无情回道:“河水里没有盐。” 墨言抽了抽嘴角,“好冷的笑话。” 苏霁拢着厚披风过来,“船马上靠岸,你们收拾一下东西。” “苏霁,这胖马为什么要跟着一起?”墨言伺候了一路,俨然不大情愿,“臭死了。” 苏霁摸了摸下巴,“咦?我为了照顾你啊,娇娇不是你的老搭档吗?” 神他娘老搭档,墨言黑着脸,“谁再跟我提我当‘马车夫’那段岁月,我跟谁急!” 苏霁在他身后低笑起来,问无方道:“他是不是欠缺幽默?” 无方面无表情:“确实无聊。” 只剩下苏霁一人站在那里思考,“我应该是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虽然水路没有马车颠簸,但经不住晕船。 陆安然还好每日一帖药,吃完就睡,船走几天基本上她就睡了几天,这会儿爬起来精神还不错。 可苦了马旦,他居然也晕船,而且药吃了都不管用,上岸后双腿还在打晃,吐的面如菜色。 码头边上休整片刻,让人去雇两辆马车,一辆驼东西,另一辆坐人。 墨言用手掌揉着胖马的脑袋,“无方你去驾驶马车,我骑这马就行了。”娇娇一个转身,马尾巴摔在他脸上。 陆安然看了一眼,胖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冷气,缩起脑袋到一边啃草根。 要不说动物有灵性,知道谁能欺负谁不好欺负。 带上胖马的初衷,因为趁着春苗不注意没关好门,它半夜跑出去祸害了半个吉庆坊,弄得鸡飞狗跳,门槛都踢坏好几家。次日春苗和秋蝉挨家挨户去道歉,备足银两赔偿,才算保持住没坏了邻里交情。 大概是春苗暗中警告了一声:“再惹事,改明儿送你去王屠夫那里宰了烤马肉给大家伙吃。” 陆安然他们离开京城那天,胖马期期艾艾的非要跟着走,还把原本拉马车的那匹马给踹伤了。 马旦先被玄清扶上马车,苏执屁股墩不疼了跃跃欲试,“不然我骑马,东部我还没来过呢,景色瞧着不错。” 苏霁问陆安然的意思,她道:“我还未完全从药中醒神,坐马车外吹会风。” “真不怕冷。”说着,苏霁又将披风裹紧了些。 墨言直接把苏执扔上车,得意一笑:“走您咧。” 虽到了立冬时节,陵城的天却还不冷,风吹着只觉得凉爽,哪像北境这时肯定飞雪飘零,寒风如刀,这一对比,完全像两片天。 陆安然最后一个上马车,准备动时,忽然一团黑影朝她扑来,无方反应迅速,以手中长剑一挡,那东西便被甩飞出去。 “喵——”变调的一声尖厉猫叫。 陆安然朝前方看去,不远处一只通体发黑的猫,眼神凶光闪烁,张扬起锋利的爪子,弓背炸毛,摆出攻击姿态。 墨言刚骑上胖马,回头看时惊讶道:“好凶的猫。” 这黑猫出现的奇怪,更奇怪的是对陆安然表现出的凶悍,呲牙咧嘴,那目光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将她撕成碎片。 “陆安然你上辈子杀了多少猫,它怎么只盯着你?” 无方长剑一振,剑身被抽出一寸,发出轻悦的龙吟声。 许是感受到无方的杀气,黑猫收回前腿,往旁边一跃,三两下蹿入旁边的树林里不见踪影。 苏霁手撩着马车帘子对墨言说道:“不要被你的经验误导。” 墨言跳脚,“老子没杀过狗!” 几人落座上路,陆安然淡道:“没杀过,不过给一只公猫净过身。” 墨言在马背上瑟瑟发抖,“你还有这个手艺!” 帮着赶另一辆马车的马车夫好心提醒道:“这位姑娘可要注意些,遇到黑猫不是好兆头啊,这几天要倒大霉,说不定会有血光之灾。” 都是心大的主,没人在意,苏执更是大笑道:“怕什么,我们和尚道士都带齐了,不管仙尊或者菩萨,还不是双管齐下的事儿。” 过午马车入城,在泸潮县县城休整一日,明天再出发前往仙女镇。 到客栈放下行礼,听得外面人生嘈杂,似乎热闹的很,一问掌柜,原来一年一度的‘鹊引会’刚结束,选出来的‘仙女’要从这里开始游街。 “好几个镇子都得游一圈,最后回到仙女镇才算仪式结束,好多外地人特意赶过来看呢。” 苏执当即表示:“这个有趣,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大家随意用了点餐食,之后分成两路。 陆安然对‘仙女’游街并不感兴趣,马旦想有兴趣奈何无力,两人各回房间休息,无方自是守着陆安然,剩下几个都愿意去街上走走。 一出门没看到有什么人,墨言花四文钱买了两串糖葫芦,和玄清一人拿一串,“仙女呢?” 卖糖葫芦的听了,笑着道:“你们在这儿哪能瞧得见,现在赶紧去东边的真阳观说不定能赶上趟。” 墨言舔了口糖葫芦,问:“你怎么不去啊?” “仙女都是天上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甭凑这热闹了。” 苏执笑言:“怕啥,还有仙女下凡找人成亲的呢。” 几人问路到真阳观,果然看到黑压压一大群人,“这是整个县城的人都来了?” 苏霁使了银子,硬是在人挤人的酒楼里‘开辟’出一间厢房,站在二楼刚好把下面的盛况瞧个一清二楚。 道观前空地上,两人高的神尊领路,前后共六人抬一架兜轿,上面坐着一个身穿彩衣的女子,面容被遮盖了,眉间雪白肤色印上一点红,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可料想定是位美人。 仪式已进行到尾声,兜轿上‘仙女’缓缓起身,用俯视却怜爱的目光看向众人,百姓们纷纷跪下,口中大喊:“天女怜我,请赐予我仙露。” “这场面……”苏执啧啧叹道:“我还以为观音显灵呢。” 苏霁望着楼下,语带深意道:“恐怕观音在这里反而没有‘仙女’灵验。” 玄清双手撑在窗台上拖着下巴:“嗯,我们庙里上香的就少,不过我们道观也不多。” “所以三元观关门了,法华寺么估摸着差不离。”墨言抱胸道。 玄清扁扁嘴,想辩解什么,想到墨言说的是事实,居然无法反驳。 三元观本就偏僻不提也罢,只说法华寺里先有学子们无故死亡,后平阳侯府世子入寺杀人,再加上慧能死因不明,从前宝相庄严的佛殿经由一重重血冲刷,成了王都城里凶煞之地。 你佛祖连庙里的人都保佑不了,我还去上个什么香? 墨言戏言:“小和尚,你是有点玄妙在身上的人,走哪儿哪儿黄。” 玄清双手放下来,脸上若有所思。 苏霁给了墨言一个不赞同的眼色,“言语无形,然最伤人。” 玄清绷着脸正儿八经道:“小僧觉得墨言施主说的没有道理,圆智大师说过,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墨言对苏霁眨了眨眼睛努努嘴——你还怕我伤了小和尚自尊心?这就是个奇葩! 苏执在旁激动道:“你们快看,赐仙水了。” 其他人定睛一看,“仙女”手里端着一个白色长颈瓶,另一只手两指捻一支玉钗,钗沾水后点在面前跪着的老者额头,之后依次给旁边几人都赐了仙露。 店小二正好送茶点进来,跟着沾光站了个好位置看完全程,感慨道:“这是‘仙女’的家人才能得到的福分,其他人求也求不来呢。” 果然,这几个挨个点过仙水后,‘仙女’用玉钗随意往人群里一洒,这些人争相恐后往前拥,试图让自己沾上那么一丝丝仙露的洗礼。 苏执很是好奇:“这仙露能治百病不成?” “治病?”店小二呵呵笑两声,无不羡慕道:“受了一滴仙露死后可不用入阿鼻地狱,如果日后多加修炼还能登临仙境呢!” 墨言指指外头激动的不成样的一家人,“看来这算走后门啊?” 众人恍然,难怪这么多人都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参选什么美人,原来不止是名头好听,更非他们原本以为的嫁入高官富户。 还是他们‘目光短浅’,人家的追求直接脱离人界了。 赐福之后‘仙女’要让神尊送入真阳观,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路,兜轿一动,突然变故发生。 百姓当中冲出一个人,在大家惊愕的眼神中直接往兜轿上的‘仙女’抓去。 “哇!”苏执刚瞪大眼睛张嘴叫了一声,幸好抬轿的一个壮汉及时扯住人。 人群爆发大乱,接着有冲动的男男女女拿起旁边东西就往人身上砸。 道观的人出来喝止,退开人潮,苏霁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个女人,只不过浑身包裹在一块黑布里,她跪在地上抬起头,他们同时一怔。 那双眼,幽亮的眸子凶光锐利,满身戒备又带着随时撒泼的狠劲。 最主要的是…… 墨言咋舌:“你们发现没,她好像那只黑猫啊!” 第295章 失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石碑为界,上刻‘仙女镇’三个大字。 县城通往下级镇子的道路越走越窄,官道变成泥泞小路,两边枯草软趴趴地卧着,眺目远望,两边都是田野,空旷无垠。 照理说东南部天气温和,秋收之后,地里应该重新开垦,这个时节差不多播种小麦。可眼前农田数里,居然长满野草,遍地荒芜。 一路所见,房屋多破烂,大家没想到,仙女镇名气不小,原来民生相当艰难。 苏执找人借口茶水喝,回来说道:“这里的人信道厉害,不管男女老少皆道袍加身,每日信奉三清祖师一心求道,反而将农事荒废。” 陆安然走到田边,草比人高,她伸手拨弄一下,“这么说,此地并没有种粮食作物,地荒多时了?” “有个几年了吧。”苏执抿一口水,“这水有点涩啊。” 苏霁摇头:“土地肥沃是为良田,如此放着倒是可惜。” 墨言让胖马饱吃一顿,拍了拍马腹,叼着根草问道:“不种田,他们平时靠什么为生?” 怀揣疑问大家进入仙女镇内,几人同时怔住了。 如果不是外面城墙上明明白白立着‘仙女镇’三个字,他们会以为来到一个大型道观。 一扇门将世界分成两半,里面道路宽阔,全部用青砖石铺成,可同时供四辆马车穿行。两边房屋几乎一样,统一造式,鼎立松香木门,上盖琉璃青瓦,秋阳一晒,整条街都在放光。 站在街道中心,抬头可看到最高的建筑,两道屋檐直耸入云,仙鹤引颈,似腾云驾雾。 墨言叉腰感慨:“好一个气派的仙女镇。” 只是想起刚才看到的仙女镇外面的情形后,大家都变得沉默起来,心里闪过一个疑问—— 缘何民生如此困难,镇子里面却一派繁华。 过了主街,房屋多变起来,各种客栈酒楼一一呈现,大家方从那种窒息感里松口气。 苏霁选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家客栈,马车归还车行,提着包袱进入里面,掌柜的客客气气迎上来,“本店其他客房都满了,只剩下天字一号有空房,每间五钱银子一晚。” 墨言捂住钱袋,“你抢钱呢,比王都还贵。” “客官说笑了,本店明码标价一向这个价钱。” 苏霁付了四间房的价钱,让掌柜的先准备一桌吃的端上来,“其他不讲究,主要是上菜要快。”他们吃了一路干粮,胃里都干巴巴的了。 店小二端茶过来,看到马旦,露出几分敬畏,“道长也是来参加法事盛会的吧?” 马旦经过马车颠簸后恢复过来,抖了抖宽袖端足姿态道:“听闻你们这里道法兴盛常有人谈经论道,贫道特来切磋讨教一番。” 店小二露出得意面孔,“道长你可来对了,说句真话,估计全宁朝最得道的尊者都在我们仙女镇。” “施主,你们仙女镇的人都信道吗?有没有佛寺啊?” 店小二给问懵了,“咋还带了个小光头呢?” 菜上来,大家保持修养很快扫荡一顿,吃饱喝足了找店小二打听消息,“外边百姓的日子看着不大好过,镇里怎么如此铺张浪费,莫不是泸潮县的知县为了业绩?” 店小二笑曰:“哪儿啊,这都是镇里头百姓供奉,知县也管不上老百姓信仰自由不是?” 说着,他来到店门口指着进镇时大家看到的统一样式房屋,“里面住着的都是居士,他们修道多年,全都是有些修为法术在身,日后要位列仙班呢。” 居士们受百姓供养,成日只盘坐悟道,任何俗物都不需要理会。 “每年道观会收有慧根的徒弟,不说我们仙女镇,附近的这些镇子都以把孩子送入道观为荣,所以从小问道求长生,对于尘世俗物那些都看淡了。” 店小二巴拉巴拉一大堆,“像我们便是过了年纪或是没有悟性,早早脱离了修仙的道路,只能在俗事堆里打转混日子过。” 墨言剔完牙,笑讽道:“那些人还没脱离肉体凡胎呢,不还要靠五谷轮回,有本事辟谷不吃不喝,我看还没升天先饿死了,不小心坠入阿鼻地狱。” “哎哟客官,这些话在外面可不兴说啊。” — 饭后陆安然和无方问了店小二后找到镇子上的驿站,拿出之前收到的信问驿站的人,“借问这信可有印象?” 那人看了一眼摇头,“每日往来信件不少,我哪儿记得住。” “大概二十几天前,发往王都的信。” 这么一说,对方立马想起来,“寄王都的倒是不多,一个月来就一封,是苗二牛个小孩送来的那信吧。” 经过驿站的人指引,两人来到一条小巷子,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玩石子,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满脸满手全沾满了尘土。 陆安然往小人堆里看几眼,那些孩子都仰起脑袋,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她直接出口喊道:“苗二牛。” 其他小孩下意识看向其中一个,那孩子挠了挠脑袋站起来,“你谁啊?” 仙女镇经常有外地人慕名前来,故而孩子们见多识广也不害怕,七嘴八舌的问道: “姐姐你是仙女镇的仙女吗?” “找二牛干什么呀?二牛他娘可凶啦。” “姐姐的衣服漂亮,肯定是仙女啦,我娘说日后我也要当仙女的。” …… 陆安然摸出几个铜钱,“我找二牛说几句话,你们去旁边买糖葫芦吃。” 几个小孩高高兴兴地拿了钱跑开,苗二牛用舌头舔嘴唇,他也想吃糖葫芦,不过他害怕旁边拿剑的大姐姐,看起来好凶哦。 陆安然另外拿出一串铜钱,“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喔,好吧。” “二十多天前,是不是有人找你去驿站寄信,可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苗二牛点头:“记得咧,有个小姐姐给了我一枚铜钱,让我把一封信送去驿站。” “小姐姐?是不是身材矮小,大眼睛圆脸蛋,头上还顶着两个圆髻。” “哇,你怎么知道?” “她住在哪里?” 苗二牛指了个客栈,“我在那边门前遇到小姐姐,她就给了我铜钱叫我送信。” 陆安然把那串铜钱给小孩,“快回家去吧。” 苗二牛恍恍惚惚地提着铜钱回家,一进门张口就喊:“娘,我今天遇到仙女啦!” 陆安然这边已经站在客栈前面,这家客栈规模中等,名为‘鸿道’,果真是全镇求道,取名都免不了和‘道’字沾沾边。 “客官嘿,我们这里没空房间了,您去其他客栈问问?” 无方直接摸出一两银子,掌柜的很是为难,“银子我是想赚,可是我也不能将其他客人赶出去不是?” “向你打听一个人。”陆安然描述了一下雷翁外貌,“年约五旬,体态硬朗,步履稳健,皮肤较常人黝黑。” 说前面那些掌柜还一脸茫然,到提及皮肤黝黑,掌柜大腿一拍,“是不是黑比焦炭,牙齿特别白?” 这么说也没错,“正是,可知随他前来的是谁?如今又去了哪儿?” “那位客官一个月前来的我们镇上,我以为是来看‘鹊引会’,身边呢还带了个脑子不大好的人,据说是兄弟,不过样貌不大像,我曾引荐他去找扶风观找玉阳真人治病。”掌柜的满脸可惜,“结果两样都不信,那他来这里干嘛?” 陆安然心里明白,另一个‘脑子不大好的兄弟’估摸着就是她师叔。 掌柜又想起来什么,“哦,对了,过了几天,又有个小姑娘找他,反正奇怪得很。” 去了哪里掌柜的不知道,“统共住了两三天,突然一个白天人没回来,那小丫头偷摸回来拿了行礼跑了,还缺我一顿饭钱呢。”腆着脸笑道:“听着你们是旧识?这银子是你们给补齐?” 无方把手里银子扔过去,掌柜的接了个满怀,听无方冷冰冰的问:“这不够?” 掌柜的本想多要点钱,见着个煞星哪还敢长花花肠子,连连点头:“呵呵,够了完全够了。” 两人走路回去,无方道:“有鹿陶陶跟着,想来情况会好一些。” 陆安然摸出银哨子看了看,“鹿陶陶还不知我们已经到了仙女镇,就算有事未必能及时联系,还是要尽快找到他们。” “小姐想去泸潮县找姜王?” 陆安然思考了一下,又收回去,人情不好欠,“无方,试试你的办法能不能用。” “好,昌平府倒是有云王府的人,就是距离仙女镇有些远,世子既然派苏霁前来,应当有所安排。” 不出无方所料,吃过晚饭后,苏霁找到陆安然,开门就说正事,“来的路上我已经联络了埋在昌平府的暗桩,一旦有雷翁的消息直接传信给无方。” 彼此之间省略感激,苏霁今晚过来也是告辞,“天亮前我就离开仙女镇,我另外留了一个暗卫,到时候让他易容成我的样子,苏执几人不知内情,所以往后‘我’会称病在房内尽量不出门。墨言送我去和观月汇合,之后再返回这里。” 陆安然点头应下,又道:“千赤内部情况不明,不如让墨言留在你身边。” 原来云起派苏霁来名义上为了帮助陆安然,实则是此前答应金家兄妹,从这里暗中去千赤岛国,协助金家兄妹平复内乱。 正好每年上贡的时间到了,千赤内两派人马互相争执一番,最后决定让金具敏带着车马队赴王都,只不过离开竭海范围后其实他早就脱离队伍,已悄悄潜藏回去。 “人少我更方便行动。”苏霁开玩笑道:“你若出点事,云起怕是要把我卖给千赤。” 想到那人,陆安然眼中晃过浅笑,“我准备了一些药物,离开前让墨言带上。” 苏霁点头:“嗯。”说着不放心的交代道:“仙女镇目前看来没有危险,但镇上百姓信仰过于偏激,如没有必要,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为好。” 如此商量过后,次日天色未明,在其他人还安然入睡的时候,苏霁和墨言悄悄出城,直奔竭海。 第296章 道修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第二日早起,苏执一间间敲门,“你们快出来看。” 等大家一个个出来,苏执一手油条一手豆腐脑垫着脚站在门口张望,还不忘招呼他们,“快过来,往那边看。” 平坦宽阔的路面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穿着新旧不一的道袍,统一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在进行某种祝祷仪式。 神情无不虔诚,动作整齐划一,恭敬而敬畏。 “这是道教?”马旦随着抓了张葱油饼,看了一会儿后满脸疑问,“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苏执呼噜呼噜吸碗里豆腐脑,抽空点头道:“像邪教。” 人群挪动,只见几人托起一个小孩,把他放在最前面空地上,中年道长抓起一张符纸点燃扔在碗里,孩子喝了没多久就能起来。 马旦摸了摸下巴,“这动作有点眼熟。” 孩子腿上还在流血,但此刻已经健步如飞,孩子母亲对着中年道长拜礼,眼神更加敬重。 “这么神奇吗?”苏执吃完捧着个空碗,张大嘴迟迟合不上,“不会是串通做戏吧?” 无方目光落在孩子右腿,淡道:“他腿部有伤,伤得不轻。” 玄清伸长脖子看了半晌,蹙眉道:“可我师父以前说过,符纸可驱邪避灾,但也不是治百病,生病受伤不应该找大夫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这个符纸另有玄机,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信奉,没点真材实料人家也不傻。”马旦琢磨道:“要不然待会儿我去找那个道长问问卦?” 众人一齐看过去,他尬笑道:“道法时常切磋助人进步嘛。” 仪式进行的差不多,其中又有几个人出来,所求皆不同,中年道长现场描绘符纸折叠好一一递给人,直到结束都没有收取分文。 人群逐渐散去,街上才有了寻常行人,小摊贩把准备好的东西摆出来,早市的热闹刚刚开始。 苏执找了掌柜的询问,对方笑呵呵道:“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我们仙女镇才有的,每隔十五日,道长们就会举行一次法会,这时候信教的人都要参加,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告诉神尊,只要不违背道德不过分贪婪,神尊基本上都会满足。” 有求必有应,否则他们凭什么信奉你。 苏执脑门子都刻着好奇,“这么久以来,就没有一次不灵?” 掌柜严肃脸,“没错,次次都灵验。” 饭后,马旦闲来无事又给自己卜了一卦,看着卦象兀自念道:“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 苏执摆弄他的几个铜板,“什么意思?” “上卦为震,震为雷,下卦为坎,坎为雨,雷雨并作,化育万物。持此卦象,利于西南行,但若无目标,则不如返回,返回则吉。如有目标,则宜把握良机,早行吉利。” 苏执归纳为一句话,“明白了,你找的人在西南方位,让你尽早前去。” 马旦拍桌而起,豪气冲天道:“对,现在就去!” 苏执拿着手里没来得及还回去的铜板朝马旦背影招手,“喂,你也不必这么着急啊?” — 过午后陆安然和无方从客栈出来,遇上苏执正准备带玄清去镇上到处逛逛,问道:“你们去不去?” “我们还有事。” 苏执想起来此行目的,“难道有雷翁消息了?要不要我帮你们一起找?” 陆安然婉拒,苏执叹气道:“马大师吃了早饭就走了,说要去西南几个镇找人,苏霁呢又不中用,一来这里就病倒,现在连门都出不来。”真是没趣。 “人生地不熟,你也不要乱逛。”陆安然嘱咐道:“尤其玄清不适合去主街一带。” 苏执摸了摸玄清的小光头,嬉笑道:“佛道不可同修嘛,我懂这个道理。” 两边人朝不同方向走,无方像是本地人,带着陆安然三拐两拐就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这里店铺大开,却很少人光顾,只因一条街全是殡葬用品。 无方附耳道:“正面朝北第三家。” 虽同做死人生意,涵盖内容也不同,有的卖香火纸钱,有专门扎纸人的店铺,她们找的这家专做棺材买卖。 大门口放着一大块棺材板,有店铺伙计在上面涂桐油,眼前被黑影罩住,眯着半边眼抬头:“买棺材请往里走。” “我们想打听个人。” “稀罕事。”伙计继续低头忙活,鼻腔里溢出嗤笑,“我们做的都是死人买卖,打听死人还差不多。” 陆安然淡道:“死人不会自己爬起来付棺材钱。” 伙计停下动作,终于拿正眼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怪笑一声把东西扔到一旁,边往里走边随手抓起旁边一块脏污布子搓了两下算擦干净了,快进门时转身,下巴朝里一抬,“进呗。” 里面空间拥挤,墙边竖着几副棺材,还有没完工的横摆在空地上,陆安然从中间慢慢走过,面色从容,并不像一般女子那般虽掩饰得好但神态中难免露出点惊恐厌恶。 伙计拿起一只茶壶对嘴喝了大半,豪爽地一抹,问道:“你们来找什么人?” 陆安然这回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拿出一幅画,“你可见过上面的人?” “这么黑的人如果见过肯定很难忘的啦。”伙计没说见过也不说没见过。 陆安然对无方颔首,后者同样摸出一两银子,掌柜的一把接了,放在手心掂了掂,“上个月初,这老头来我们棺材铺预定了两副棺材,本来做我们这行生意忌讳多问,但他给的地址有些奇怪。” “怪在何处?” “荒郊野外,你说怪不怪?” 陆安然揣测不出中间意思,“你们送去了吗?然后呢?” “棺材送过去其他一概和本店无关,难道你开酒楼还要管客人用什么方式喝酒?” “除了他之外你有看到其他人吗?” “并无,他收了棺材后我们店的帮工就走了。”伙计翘着腿坐下,往地上拧了把鼻涕,随便往衣服上抹,“你们问那么多,那个人不会是什么杀人犯吧?” “不是。”陆安然问他要了地址后离开了棺材铺。 无方右手握剑走在陆安然身侧,思索道:“按时间推算,上个月月初雷翁并没有中毒,为何提前预定棺材。” 陆安然蹙眉摇头:“我不知道,但如果棺材真是他给自己和师叔准备,为何是这里,又为何连一封书信也不曾往王都寄。” 没找到人前,这些疑问无人可以解答。 今天出城赶不及来回,陆安然和无方又往客栈方向回去,走到一半听见不远处有争执声。 原本想着绕开,然而里面传出了熟悉的声音,“阿弥陀佛,贫僧没有骗人,他的腿真的受伤了,应该找个大夫看看。” 大概无方煞气太重,硬是让两人从外围挤了进去,一看苏执和玄清两人衣衫不整,每个人各有一只胳膊叫一个妇人给扯住了。 妇人骂骂咧咧道:“哪儿来的晦气臭和尚,谁让你们碰我儿子,我家二牛若叫你们坏了道根日后不能飞升登仙,我手撕了你们两个杂碎。” 苏执拽一下拽不动,再拽还是被死死拉扯住,无奈道:“大娘,你好歹算修道人士,嘴巴未免太臭了吧。” “我呸!”妇人直接吐他一脸口水,“谁他娘是你娘,你个王八羔子臭不要脸!” 妇人左手放开玄清,同时握拳往苏执脸上揍去,人群里顿时凉气声响起一片。 “……嗯?”妇人盯着包住自己拳头的修长手指,不相信似的咬牙使了使力气,最后扭曲着一张爆青筋的脸缓缓抬头。 无方不动如山,要不是大家看到她现在正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制住妇人,否则根本没人相信这般瘦小的女子力气那么大。 妇人眼珠子一转,改用脚踢。无方轻巧地把她转了个面,拇指一扣,出鞘半寸的剑卡在妇人脖颈处。 无方脸庞木然,目光黑而冷,甚至比冰块还要冷上几分,看人完全没有感情,里头充满阴寒之气。 妇人平日里出了名的胆大泼辣,这会儿撞上无方,居然只靠一个眼神就让她在瑟瑟秋风当中浑身一抖,连背脊都冒出一层冷汗。 “无方!”苏执从没有哪一刻见到无方如此欣喜过,几乎扑过去时,无方一个眼神让他急急停步,差点得意忘形,忘了这是个煞星! 仙女镇的人再见多识广,也没遇到过真敢划拉刀剑的人物,故而无方一亮剑不止吓到妇人,一大半围观人群都被吓退半丈。 自刚才一直在旁边的汉子不得不缩着脖子站出来,“女侠,有话好好说。” 其他人指指点点议论开: “谁啊这人?” “没见过,肯定不是我们仙女镇的人。” “刀剑这等血腥气太重的东西不宜出现吧。” “要不要把扶风观的道长们请来?” “嗐,人正清修呢,怎么能随便掺和到这些俗事,那不是有辱道长嘛。” …… 陆安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她低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童稚眼眸,“仙女姐姐,可以让你伙伴放了我娘吗?” 第297章 寻找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凑巧陆安然认识这个孩子,正是前一日找来打听过雷翁下落的苗二牛。 “我娘最忌讳和尚,这位小师傅碰到我了,她才会急眼。姐姐,我娘不是坏人。” 男人唯唯诺诺道:“诶,是啊,慧娘紧张孩子,并非故意和女侠您的朋友过不去。” 陆安然朝无方一点头,无方放开妇人,后者再也嚣张跋扈不起来,只能把火气往自家丈夫身上撒,“你算什么男人,也不知道帮我一把,就干瞪你那双死鱼眼看我大街上被别人欺负!” 玄清懊恼地小声问陆安然,“小僧说实话是不是错了?” 陆安然把手放在他的小光头上揉了一把,“错的不是你,而是他人好赖不分。” 慧娘眼珠子乱飘,拽住苗二牛的手往人群里躲,壮大胆喊道:“我儿子的事如何我说了算,干你们何事?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儿子日后有个好歹,我跟你们没完。” 扔了两句狠话之后,对着丈夫儿子狠狠一瞪眼“跟我滚回去。” 人群散开,苏执拍了拍胸口,“好凶的娘们,幸亏你们两及时赶来,否则真讨不得好。” 陆安然问两人:“怎么回事?” 仙女镇其实没什么可供玩乐的地方,主街那块扶风观连着一大片房屋,既有陆安然叮嘱在前,两人又对参观道观没多大兴趣,就在旁边摆小摊的地方转了一圈。 回来遇到苗二牛,苏执认出来这不就是一大早被众人托着出来的小孩吗,好奇心作祟苏执就上前搭话了。 “他自己说道长的符纸吃了之后就不痛了,完全和没事人一样。”苏执轻拍了自己脸蛋一下,“也是我多事,掀开他的裤腿看了一眼,啧啧……右腿青肿一片,骨头都有点变形了。” 无方冷漠地睨他一眼,“确实多事。” 苏执:“……” 陆安然顿时了然,“你们就劝他回去找个大夫看诊?” 玄清少年老成的叹口气,“我想起无方姐姐说过他伤得不轻,好心提了那么几句,结果他娘听见了,二话不说直接抓着我和苏哥哥一顿骂。” 回去路上,玄清很是纠结地问:“陆姐姐,要不然我再变回道士?”反正他发现了,做和尚没有做道士自在。 “你们出家人都这么随便的吗?”苏执桀桀怪笑,“难道你要做宁朝第一个光头道士。” 玄清小脸皱成一团,“只能作罢。” 之后客栈掌柜说了之后大家才明白,在仙女镇有个传统,但凡道长救治过的病人,如若再去找大夫,那是对神尊极为不敬的举动。 晚饭时玄清还忧心忡忡,“符纸真的有用吗?二牛的腿不治的话,日后会不会有影响啊?” 陆安然声线温凉道:“他有父母,我们不能代替别人做决定。” 玄清夹一筷子菜入口,“阿弥陀佛,希望苗小施主逢凶化吉。” — 第二日早上依次下楼吃饭,吃着吃着苏执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啊,苏霁生病了不出门,那墨言呢?我怎么从昨天开始也没见到他。” 陆安然把之前想好的借口抛出去,“云起在昌平府有些产业,顺便让墨言过去查账。” 苏执不疑有他,“云兄真是财大气粗,咦?今后你们两成亲后,这不都也有你一份?” 陆安然轻飘飘扫他一眼,“有何意见?” “不敢,但羡慕嫉妒。”苏执低头喝一口手里白粥,“今儿个这粥怎么喝着有股酸味呢?” 待会儿去的地方不适合马车行走,饭后无方把胖马牵出来,陆安然换了衣装,借着无方的掌力跃上马背,如今腿伤好了,不用再两人一骑,减轻马匹的负担。 无方另外找掌柜租了一匹马,阳光下潇洒的翻身上马背,一偏头,腰杆笔直,眉色寒霜,目光坚定,看得苏执一愣一愣。 直到两人跑远还站在原地,玄清不解的张望,“苏哥哥在等谁吗?” “哦,不是。”苏执收回失态,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无方刚才上马的姿态,寻思自个儿是不是中毒开始出现幻觉了。 出仙女镇之后路不好走,有的地方干脆没有明显的路,有的又分叉出好几条,都是村人图方便踩出来的,可能走着走着就断了。 比对棺材铺伙计描述的路线图找了两个时辰左右,两人才找到那个地方。 陆安然解开一个水壶喝了两口后递给无方,“远看不过是一片荒废的农田,但草长的太密太高,再往里进去一点看看。” 此地没有树木,无方想借力用轻功到高处也不成,只能从旁边绕过去细细查看一番,忽而道:“这里有泥土松动过痕迹。” 陆安然拍了拍胖马娇娇,让它去旁边吃草,走到无方身边蹲下来抓起一棵草的根部看了会儿,又到稍远一些的地方看过其他的草,“从根部和叶子可推断,同一种草,两边生长时间不同。” 她将一部分草拔了,形成一个大空地,看位置大小,倒真像能摆得下两副棺材的样子。 陆安然紧紧盯着地面半晌,面色冷峻道:“挖开来看看。”答案或许就在下面。 无方去离得最近的村子里找来几个农户,又花出去半贯钱,这两人光打听消息就花了几两银子了,要是春苗在这里,定要大呼小叫一场。 农户遇到个出手大方的倒也不含糊,甩着膀子给你把地挖开,打里面一看,“空的?” 陆安然微微蹙眉,听其中一个农户问道:“按你们说挖丈把深,再往下挖可就要加钱了啊。” “不用了。”她让无方把工钱结了,“半个多月前,你们有没有见到棺材铺的送了两副棺材过来?” “这可没见过?我们村死了人也不埋这里啊,喏,再往前一点地方高,还能对着海,专门让扶风观的道长测过风水,可福荫子孙,恩泽后代。” 陆安然虽有些失望,但又同时松口气,棺材既然被挪走了,说明雷翁目前应该没事。 农户们坐下歇着喝水,口里道:“好些时候没干这体力活,若不是你们给的钱多,都没人愿意来。” 陆安然顺势问道:“这里良田数顷,为何没人耕种?” “种田能咋滴?一辈子种到死也就挣个温饱。修道可就不一样了,日后我们脱离凡胎肉体,往后几百上千年的福在后头呢。” 无方抱剑靠在马上,闻声看过来,说道:“仙女镇上下都不种粮食,温饱如何解决?” 农户不在意地一摆手,“总有愚蠢不堪的人,他们只配种地,往外一带的村子就有,嗐,死脑筋,道法都教化不了。” 他们这几个平日除了修道,偶尔打点散工,三不五时再辟谷,每每坚持不住了,去参加法会讨点香火气,“闻了能顶好几天。” 几人拿了钱离开,隐约听到他们商量着要给观里上供。 陆安然记着他们说的风水阴地,到了那块地界一看,果真如农户说的那般,入目全是坟堆,延伸出去百亩地。 无方遥指远方,“过了那片树林便是竭海入口处。”所以这里确实算得上面海高地,风水极佳。 陆安然看了会儿目光一定,“那里是不是有人?” 学武的人更耳聪目明,无方与时下消息联合一起,道:“他们在砍伐树木,朝廷已下令工部造船,并就地取材,料想昌平府知府收到文书,从一个月前开始准备木材。” 两人牵着马走路返回官道,刚要上马,灌木丛里突然冲出来一个黑影差点撞到陆安然,无方一把揽住用冷眼扫过去。 那人收势不及跪趴在地上,此时转过头一双眼睛幽幽望过来,不知是否光线问题,眸色黯淡,像是蒙了一层灰。 陆安然扶着无方站稳,看清楚后低声道:“是她。” 两人认出来,这个全身包裹黑色的陌生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泸潮县真阳观前冲撞仙女兜轿的女子。 一道疾风掠过,陆安然耳边响起一道猫叫声。 黑猫敏捷的三两下蹿过,最后跳到女人头上蹲下来,猫瞳凶戾冲着陆安然狂叫,又仿佛碍于无方身上散发的不好惹的气息迟迟不敢扑过来。 女人爬起来把黑猫抱到怀里,看着她们两人时目光里充满戒备。 陆安然问:“你是谁?” 女人不答,陆安然又道:“这是你的猫。” 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喝声和跑步声,女人朝来时的路望了眼,抱着猫钻入乱草堆里,草比人高,几乎她一进去就淹没了踪迹。 没多久一群人杀出来,遇到陆安然和无方两人还有些意外,喘气问道:“有没有见到一个黑衣疯女人?” 另一人补充:“身边还跟着一只黑猫。” 陆安然和无方对视一眼没说话。 问话的农户皱眉,“遇到两个哑巴。”一挥手,“走,往那边看看,她跑不了多远。” 陆安然移动步伐拦住几人,“她是谁?你们为何追打?如果她犯了律法,应当由县府官员出具搜捕令。” “不是哑巴啊,不过你谁啊?”农户视线从下往上游走,“我们抓谁关你什么事。” 农户们吆喝着朝另一条小路追过去,陆安然放开无方的手,“没必要动手,我只是有些好奇,不过得不到答案也不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只黑猫对小姐有很大恶意。”上一次码头边上偷袭陆安然的正是此猫。 陆安然沉吟道:“多半凑巧,那位女子只有戒备并无恶意,所以黑猫定是将我错认为谁。” 之后两天寻找雷翁没有任何进展,吃饭时听客栈里的人谈论,好似官府派去的伐木工人和仙女镇当地人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陆安然偶尔想起举止怪异的黑衣女子还有那只黑猫,不过从那日起再没有遇见。 这一日,玄清急匆匆的跑回来,“陆姐姐,二牛他娘要让人砍了他的右腿!” 第298章 争执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玄清自小出家,从前有一颗一心向道的心,后来圆智说他有慧根且命格不合道义,倒是合佛缘,玄清想着反正都是出家,师父也说随遇而安,修佛修道有什么区别,反正圆智这等大师不可能骗人吧,至此剃发入寺。 佛道都有慈悲心,本性纯良如玄清更是,因此那天回去后心里一直惦念着苗家孩童,今早醒来念经总觉得心神不宁,便央求苏执带他去苗二牛家探探情况。 苏执不知道苗二牛家具体在哪里,问了街坊邻居找过去,发现家门前站了个黄袍道士,一手挂拂尘,另一手掐诀,正闭着眼睛念念叨叨什么。 苏执拉住玄清,朝那边努了努嘴,“他在干嘛?” 玄清好歹会走路就开始跟着学道,一眼看出来,“从指法辨认应该是拘邪指。” “哟,抓鬼呢,赶上了。”苏执从旁边大婶那边讨了一把瓜子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跟着众人围观。 这一条街都是单排房子,一户挨着一户,进门就是家。全都是一样格式,没有院落空地,一个大通间,左边另劈一个小间算作卧房,很多人为了多点空间,将炉子放到外面打了个棚,显得街道更窄,这会儿熙熙攘攘挤了一群人,什么味道都有。 苏执一个贵公子不在意这些,只要有热闹看就成,哪知看着看着发现不对味。 那道士拂尘一甩,满脸趾高气扬地发话,“贫道已经将你们家中邪魔驱除,然魔气已侵入他腿部,若要救他性命,除非截断,否则神尊亦难救。” “什么?!”妇人受到冲击太大一下子不能接受事实,“大师,您救救我儿,二牛的腿不能砍啊,没了腿,他以后怎么办?” 道士广袖一振,皱眉往左挪一步离开妇人触碰范围,反而质问道:“你既引得邪魔入户为何不去扶风观提早告知,放任事情到如今地步,可知贫道除魔耗费心血,直接减去三层修为。” 妇人大惊,“大师,这可怎么办?” 道士长长叹口气,抬着下巴将视线扫向众人,“贫道知你是个虔诚信徒,故而走这一趟,失去的修为贫道再多修几年补回来就是,只不过你儿子的腿贫道保不住,你尽快做决定。” 大家都叫道士大义凛然感动,“几年修为啊!玉阳真人真是仙人在世,普度众生。” 苏执一颗瓜子壳卡在牙缝间,半天才好不容易抠出来,咧着嘴道:“真有那么神?” 玄清摇摇头,“小僧在三元观的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 “你那个小道观一年也见不着一个活人,不提也罢。” 妇人狠狠心,咬牙道:“烦请玉阳真人辛苦,替我儿……我儿二牛把中了魔气的腿砍了吧。” 旁边男人冲出来,不可思议地叫道:“慧娘,你疯了?” “不然怎么办?大师刚才说了,如果魔气跑到脑袋里,二牛会入魔,变成鬼不鬼人不人,以后死了都要被打个魂飞魄散。” 男人怕老婆,但此时此刻,眼看着儿子的腿快要保不住,一把抱住苗二牛,红着眼喊道:“你信道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许你祸害二牛。” 两人僵持不下,玉阳真人显得不耐烦,“两位可自行商量,想通后再去扶风观告知贫道一声,不过宜早不宜迟,否则不止他的腿,性命亦难保。” 也就是这个时候,玄清看到苗头不对,急匆匆跑回来喊陆安然。 待陆安然和无方骑马赶到的时候,慧娘满头发丝凌乱,叉着腰站在那里,一副遇神杀神的跋扈模样,另一边她男人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苏执站在中间,捂着一边眼睛快哭了,“打人不打脸。” “又是你!好哇,我就说我们家二牛哪儿去撞来的妖魔,一定是你和那个小光头带的晦气。”慧娘二话不说,追着苏执撕拉踢踹,“害我二牛腿不保,你也休想讨得好。” 邻居看热闹的多,真心劝的没两个,就是有心也不敢,邻里街坊谁不知道慧娘是出了名的悍妇,没看到连她男人都被打趴下了么。 玉阳真人眼底流露不耐烦,“施主,修道者忌无名火,否则功德尽毁,不如想想眼下,你们夫妻可商量好?” 慧娘立马恭谨起来,给了苏执一个‘老娘回头再和你算账’的眼神,对着玉阳真人一拜,“不用商量,就按道长说的做。” “好,那便请香炉,祭天借法,请神尊降临,替你驱除百病。” 趁慧娘不注意,苏执拉着摔倒的男人到一旁,他自己脸上添了两道抓痕,用手摸了摸都是血,“嘶~难怪这么疼,不会破相了吧。” 陆安然靠近,摸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 “陆安然你来了。”苏执眼睛一亮,先不接瓷瓶,而是急切道:“他们要砍苗二牛的腿,你有没有办法治啊?” 陆安然疑惑地看向他,“我是大夫吗?” 苏执摇摇头,又道:“可你们不是说他外伤骨头断了而已,没到砍腿的地步吧?” 透过人和人的间隙,陆安然看到苗二牛紧闭双眼躺在矮桌子上,脸有黑气真像中了邪祟一般,右腿已不像前几天看到的那般稍微变形,而是肿如白馒头,腿上皮肤青紫泛黑,显然里面经脉坏死。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的腿药石罔效。” 苏执原来想得简单,没预料得到这个答案,顿时惊呆了,“你也不行吗?” “我不行。” “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啊。”苏执顾不得脸上的伤,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 陆安然于平静中同时生出一点不舒服,她和苗二牛不过两面之缘,说实在话他的事与陆安然无关,是生是死还是断腿都无关,她也不是医者,更无须为此愧疚。 可是…… 她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她没有做。 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真的就对吗? 男人浑浑噩噩中听到两人对话,悲从中来化为无限的怒气,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大喊道:“于慧娘,老子忍够了,今日就要休妻!” 于慧娘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 “你信道便罢,成日跟中了魔一般,连家事也不管,哪家像我这样,堂堂一个男人成日洗衣做饭,你倒好,屁股墩跟粘了浆糊一样坐在一块破牌匾前一坐就几个时辰,今日骂这个明日打那个,你这算什么修道人?还说二牛中邪,我看分明是你被人糊了眼,鬼迷了心窍。” 男人憋了好几年,一口气不带停地把怨气都骂出来,“还有你们一个个,家里锅都揭不开了还去上供,把别人喂得倒是红光满面脑满肠肥,修什么道,这是花银子养野男人。” 玉阳真人拂尘一指,怒道:“休得胡言!” 于慧娘忍无可忍,拽住男人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咬牙切齿道:“蠢人,老娘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便是你不修道义,倒是害我娘俩,你怎么不去死了谢罪。” 男人感觉被羞辱到,脸憋得通红,“不讲道理,你真的疯了。” 玉阳真人被当众指桑骂槐,哪里忍得了这一顿责骂,当下留下一句:“贫道乃出家人,不便随意干涉他人家事,告辞。”然后施施然甩手走人。 仙女镇一大半的人都是信徒,这里面看热闹的自然夹了不少,看到玉阳真人被硬生生气跑了,全都转而指责男人。 男人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过的太憋屈,怒气烧到头顶居然一把推开比他还壮实的妻子,两个人很快又扭打到一起。 可怜苗二牛还躺在那里,父母却无暇他顾。 苏执悄悄拉扯陆安然的衣袖,朝那边使了个眼神,“不然你去瞧一眼?” 还不待陆安然回答,于这一片混乱声音中,忽然响起一阵清澈的韵律,像是大热天从天而降的甘霖,让人浑身舒爽。 这样的旋律从激烈慢慢转为悠扬,如同清晨的露珠,饱满而透亮,洋溢着自然的纯粹和活力,在空气里流淌,进入每个人的心田,使人们浮躁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等笛声停下,大家缓了一下才想起去寻找吹笛人。 陆安然第一时间已捕捉到,就在斜对面的屋顶上,那人一身蓝衣,刚吹奏完,横笛在唇边,日光反照看不清面部,倒是通身气质,充满了风度与韵味。 迎着一群人的视线,他放下手,笛子在手中潇洒转了一圈负在身后,冲着下面微微一笑,“失礼,不过你们这般争执无用,不如静下心来再商讨对策何如?” 他在屋顶走路,如闲庭信步在宽阔的院落里,一脚踏出屋檐外,在不小的惊呼里,仿佛没事人般悠悠落地,一举一动,尤显得从容自若。 陆安然看清了,这人外貌极好,但更吸引人的却是他的气度。 他看着人时,眸光格外真诚温和,唇角微扬,露出一种淡然的微笑,如同春风吹过湖面,恬淡而宁静。 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打破了原来的气氛,于慧娘夫妻俩不打了,其他人也忘了刚才还在谈论什么,似乎连带着破开封印,这一片的气场都变了。 男人含笑对着众人一颔首,转头看向苗二牛,“我虽不是除魔卫道的修士,但说不定能救下这孩童的腿,不知是否能让我试试?” 他说辞谦虚,然而那份从容优雅,彰显出另一种从内而外的修养和自信。 第299章 师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听说能保住苗二牛的腿,这家的男人苗金福眼里顿时注入一抹光芒,这回不顾于慧娘再如何阻拦,终于拿出当家人的气派。 “你这个婆娘待一边去,其他的事便罢了,二牛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日后拖个残腿过活。” 他再三恳求甚至想要跪下,男人以竹笛一挽,语气格外云淡风轻,“无需多礼,医者治病救人乃分内事。” 男人提出两个要求,“一,我要一间安静的屋子;二,烧水准备干净的布子,还有最好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 前面的要求听得懂,至于最后一项,苗金福愣住了,“要刀做什么?” 陆安然眼眸微动,大概明白了男人的意图,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抽出一把柳叶刀,“这个可行?” 男人的视线从刀到她身上转了一圈,眸色变深了些许,含笑点头:“可以。” 清退围观热闹的人群,苗金福抱着苗二牛进去,男人转身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径自走到陆安然面前,用不让人讨厌的坦荡目光看着她的眼睛问:“可否在旁打个下手?” 陆安然与他目光相接触,轻轻颔首。 慧娘还想发疯撒泼,直接让无方一记手刀砍晕过去,苏执咋舌,捂着胸口喃喃自语:“那妇人顶多是泼辣,这才叫凶悍啊。” 门一关,开窗透气,狭窄的房间飞入光线瞬间亮堂不少。 苗金福去烧水,房间里除了闭目不醒的苗二牛只剩下陆安然和男人二人。 陆安然看着他取药握针,动作如和风细雨,举止从容优雅,不像马上给人治病,而是提袖绘丹青。 男人见她戒备的样子,轻笑一声,“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萧疏。” 陆安然真真正正大吃一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居然是她素未谋面、行踪莫测的师兄。 萧疏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心中诸多疑问,不过还是先解决小朋友的病再说。” 苗金福端一盆水进来,萧疏让他放在一旁,对陆安然说道:“我以银针定穴,你在一盏茶内切开他的腿放出淤血刮掉烂肉,而后帮我稳住他心脉,我要修复他腿上坏死的经脉,可否做到?” 陆安然不多废话,只问:“多久?” “半个时辰。” “我于行针一途无所建树。” “不碍事,我说你扎,只一个字,‘快’。” 两人头一次共事,却显出非比寻常的默契,然而露出白骨的腿血淋淋的样子吓坏了苗金福,苏执赶在他在叫出声前想着把人拉走,无方手起手落,干脆把他和慧娘送作堆。 苏执龇了龇牙,“大可不必吧?” 无方抱剑靠墙,闻之冷淡的扫一眼,“麻烦。” 苏执半天也没琢磨出来,无方是说苗家夫妇麻烦还是嫌弃自己。 — 苗二牛的腿保住了,但要卧床三个月,尤其头一个月不能搬动。 苗金福感激不尽,拉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放在后门外空地上,非要他们歇下喝壶茶再走。 说及苗二牛让扶风观耽误,苗金福唉声叹气,“仙女镇的人都那样,宁愿自己饿死也要好好的供着观里头道士。” 苗二牛告诉他们,他们一家原是其他镇子搬过来,“我之前是木工,手艺算不得多精湛,总归手里不缺活,慧娘在家种种菜,农忙时两人一起下地,日子还过得去。” 原来的慧娘没有如今这么壮实,身体比较娇弱经常生病,不知哪一次听说了仙女镇扶风观的符水很有用,苗金福特地请人求回来,吃了果然就好了。 “不止祛病,反而一日比一日能吃身体也强健,自此慧娘就对扶风观深信不疑,去了两次法会后背着我偷卖了地和房子,非要搬到仙女镇不可。” 此后慧娘性情大变,越发迷恋悟道,家里事物一概不管,苗金福来了这里之后又找不到活干,只好日日在家伺候孩子。 苏执脸上挂了两条彩,小心翼翼碰了碰,听到这里问道:“我很奇怪啊,你看那些人都不干活,平日吃什么啊?” “道观有布施,凡是信道的人都可以去那里面吃饭。” “那感情好,仙女镇的人都不用干活,去观里头坐等吃喝不就行了。” 苗金福失笑,“公子你想的太好了,吃饭虽不要银子,可迈入信道行列却要有贡献才可,好些个把家底捐了个干脆直接住到道观去。” 苏执拍了一下陆安然,“诶,你说三清祖师知道这种事吗?”没得到反应,转头一看,拍错了人,顿时一脸惊悚,“你两什么时候换座位了?” 盏茶功夫前萧疏招手让陆安然过去,给她看了刚才开的方子,并把里面各种药材功效说了一遍,而后交给苗金福,“按这个方子先吃三天,三天后我再来诊脉。” 苗金福千恩万谢,离开前,萧疏想了下,递给他一瓶药,“痛到不行方可服用一颗,每日不超过两丸,切记不可过量,否则吃药成瘾,日后就戒不掉了。” 苗金福慎重的收起来,再次行一个大礼。 经此一事,苗金福坦言等苗二牛身体好一些,准备变卖手头一切,离开仙女镇回乡下,“求神问道这些我不懂,我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回去路上,苏执疑惑道:“一个人性情突然大变总有原因,是否和她喝了符水有关。” 陆安然摇头,“她身上并无中毒痕迹。” 萧疏道:“此乃妄症,由心而发作,世上无良药可治。” — 客栈里,陆安然和萧疏对面落座,中间摆着一壶茶,茶气氤氲眉眼,映出两双明亮的黑眸。 陆安然先问:“师兄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萧疏笑:“其实我来过客栈,不巧晚了一步,遇到个小师傅,是他指了方向。” “找我?” “嗯。”萧疏笑容微敛,“我已知道你来仙女镇找师父,怕你着急所以赶来告知你一声。” 陆安然疑惑道:“师兄怎知?” 萧疏坦言道:“我虽云游在外,时常与王都有联系。”这个话题并未深入,他转而说道:“事实上师父来泸潮县,是为了找我。” 陆安然现在想想,难怪雷翁从未关心过萧疏的样子,俨然两人时有通信往来,“夫子此前离开王都,说是寻师叔。” “嗯,你可能不知,师叔每年这个时候就会犯病,只有我和师父二人合力施针,方能控制住他的病症。因而往年我都会回王都一趟,不过今年遇到一个病人走不开,我才寄信让师父前来。” 萧疏是真正的云游,走到哪里毫无目标,有病人需要他就停下脚步,看完病再潇洒离开,这么多年里,他见识过无数人,阅尽人生百态,从而养成了如今这般虽处尘世但飘然于外的气质。 陆安然一颗心落回原处,“夫子没有失踪。” 萧疏点头又摇头,“没失踪,但中毒了。” 陆安然眉头一紧,“什么毒?能解?” 萧疏神态中露出无奈,“就是不知何毒才束手无策,不过我暂且用药控制毒性,现在正用不同毒性的药物比对。” 解毒难在不知什么毒,无法找到相克之物,世上毒物千千万万,互相融合又更数不胜数,即便医术再精妙,同样束手无策。 “我来此,一是让你放心,二来听师父说过你在制药方面很有天赋,想问一下你的意见,最后,纯粹是我这个当师兄的想见一见小师妹。” 萧疏拿出一串红线穿着的黑珠子作为见面礼,“我游经南疆时得来此物,当地人说戴了可辟邪免灾,虽不信奉,但至少讨个吉利话。” 东西并不贵重,很明显萧疏把分寸拿捏的刚刚好,所以陆安然坦然接了,“多谢师兄。” 已近黄昏,这个时候出镇子,晚上定是赶不回来。 萧疏考虑过后,说道:“我将师父安置在县城,骑马过去也要一个时辰左右,反正不急于一时,今晚暂歇在这里,明日一起上路。” 陆安然没有疑义,忽然想起一桩事,“夫子为何特意去棺材铺定了两副棺材。” 哪知萧疏眼底露出一丝困惑,“还有这事?” — 仙女镇毕竟是个小镇子,萧疏需要的很多药材都无法提供,所以他找到中毒的雷翁后,雇了马车送到泸潮县,并在那里借了一个独立的小宅院。 “当时恰逢仙女镇‘鹊引会’开始,师父带师叔去看热闹,本已经说好,我三天后过去汇合。”萧疏回忆起雷翁中毒的场面,“我如约到了那里,只看到师父一人中毒倒地,师叔并不在旁,至今不知所踪。” “你们约定的地方不在仙女镇?” “师叔病灶怪异,我们不想引得太多人注意,所以选了仙女镇外面一户庄子,那家里没人,提前使了点银子,也不怕多生事非。” 陆安然说了个地址,“是不是在这附近?”得到肯定答案后,她道:“夫子定了两副棺材,就是让人送去那里的农田地里。” 怀着疑问终于到了泸潮县,萧疏推门时稍有停顿,随后院门大开,里面的场景让三人都意料不到。 第300章 恩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进院落,三面房子围合而成,进入大门后就是个方形的小院子,只栽了两棵桃树,其余地方皆鹅卵石铺地。 借着树枝遮挡,陆安然看到里面站着一个白衣服女子,此刻面容惊慌正被另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钳制。 萧疏原想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人却感应到似的突然转过身来。 陆安然一挑眉,难怪背影眼熟,居然是有段时间没见的鹿陶陶。 在陆安然还没分析出鹿陶陶怎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胁迫那位陌生女子时,她两指掐着女子的脖子,挑衅般看向萧疏,“这么紧张,怕我杀了她啊?不过……” 鹿陶陶故意拖长了音,嘴角慢慢划拉出邪恶笑容,“你见识过了,我真的会杀人哦。” 白衣女子顷刻间呼吸困难,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开始变色变形。 萧疏口气中唯有叹息,“鹿姑娘,好久不见,先放了白莲吧,她很难受。” “切~杀人的时候凶手还管死者难不难受?”鹿陶陶一脸你是不是搞笑的表情。 萧疏背后,陆安然走出来,“鹿陶陶。” 鹿陶陶瞳孔微微放大,狠狠一跺脚,“好哇,没想到你和他是一伙的!” 陆安然完全不为所动,清醒道:“你跟着夫子多日,现在能找到这里,自是跟着夫子而来,你既知道师父和师兄的关系,便也猜出我会来这里。” “嘻嘻,你说的没错。”鹿陶陶歪了歪头,笑一下后又马上拉长脸,“但你再聪明也想不出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陆安然早就知道鹿陶陶喜怒无常,性情乖戾,马上意识倒不好,刚想喊无方,结果鹿陶陶快速放开水白莲并往她们这里一推。 无方伸手接住,鹿陶陶则踩着轻功飞跃向左边房间,等大家冲进去时,她正用一把短刀抵着昏迷的雷翁。 抬头看到几人,鹿陶陶目光一厉,眉间刻画出一丝戾气,对萧疏冷笑道:“亲手杀了白莲花,否则我让这老头马上去死。” 萧疏摇头,“人命并非拿来交换,任何生命都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就为了她?”鹿陶陶的语气轻蔑中带着种不甘。 萧疏道:“你若有气,不如冲着我来,不要连累无辜。” “我偏不,我就要你杀了她,你杀不杀呢?” 陆安然暗中对无方使了个眼色,之后上前一步,鹿陶陶大叫,“诶诶诶,陆安然你别动啊,我真会下手。” “你一直跟着夫子,可知他为何中毒?” “我哪儿知道,老头子神神叨叨总是躲着我。”鹿陶陶回答完反应过来,“我现在不跟你讲这个,一刻钟内,我要白莲花死在萧疏手下,否则你们就用老头买的棺材给他收尸吧。” 陆安然眸中凝聚起一道光,“你知道这事?” 鹿陶陶得意地晃晃脑袋,“呵,我知道的还多呢。” 就是这个时候,萧疏一步掠起,鹿陶陶刚要反击,另一边无方趁她不备一击一敲,拽着她的手臂往后绕半个圈,完全禁锢在怀中。 鹿陶陶乌黑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气死我了,你们搞偷袭。”嘴巴一动,舌头微微卷起往下压。 在鹿陶陶发出音律前,陆安然低喝一声:“无方,点她哑穴。” 鹿陶陶:“……” — 右边用作书房兼药房,这会儿陆安然正拿了几张纸在看。 水白莲端茶上来,“公子,我让你为难了。” 萧疏接过来斟上两杯茶,温声道:“她与我置气,和你无关。” 水白莲满怀不安,“鹿姑娘那里……就这样被绑着没事吗?” 陆安然抬眸,“不用管她。” 水白莲只好算了,“公子和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萧疏简短地讲了一下关于水白莲的事,“我救了她,她无处可去想在我身边学习医术,这三年里我会尽心教导,之后何去何从看她自己。” 至于三人之间恩怨关乎私事,陆安然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嗜好,只谈及雷翁,“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师兄说不知是中何毒。” 萧疏苦笑,“我取了师父的血提出不下三种毒素,倒不是多罕见,难在混合太多,若搞不清里面到底几种毒,不敢轻易用药。” 两人心照不宣,用毒的人如果不是用毒高手,就是纯粹乱来,这更增加了解毒的难度,除非抓了凶手让对方交代。 慎重考虑过后,两人决定一一剥离然后化繁为简,再一个个比对,这需要无比繁琐的工序以及耐心。 “苏执带着玄清还留在仙女镇,明日我和无方回去一趟,之后再与师兄在芦潮县会合。”陆安然没有说的是,无方需要重新安排人手,雷翁不用找了,于是寻找下毒凶手成了当务之急。 萧疏却道:“我答应苗家父子明天复诊,我和你们一同去。” 如此说定,次日几人早起出门,萧疏交代水白莲,“还是按照之前那般,每日只需早晚喂汤药一副。” 水白莲自是应下,而后欲言又止道:“鹿陶陶那边……” 陆安然不等她为难的话语说出,便道:“把她带上,还有话要问。” 无方去开门,鹿陶陶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出来,噘嘴抱臂冷哼:“陆安然,我看透你了!” 陆安然从不理会鹿陶陶的无理取闹,“不要多说废话,快点上马。” 鹿陶陶挑三拣四,“这胖马行不行啊?” 无方将另外一匹灰不溜秋的马被牵过来,随后走到胖马旁边,冷漠地跃上马背,再轻松拉陆安然上马, 鹿陶陶眼睁睁看着陆安然和无方骑在胖马上,再把视线转过来,立刻跳脚,“这什么破马,配不上我的身份,我才不要骑!” “嗯,那你自己飞吧。” 说不骑,可县城距离仙女镇一个多时辰,总不能真凭着一口气用轻功飞回去,那还不得飞断气。 最后鹿陶陶满脸不高兴地骑上了小灰马,偶尔用草逗逗娇娇,“陆安然你去哪里弄来的胖马,长得跟皮球似的,怪搞笑。” 陆安然淡道:“它有名字,娇娇。” “娇娇?这肥马?哈哈哈——” 陆安然和无方同骑,显得轻松多了,因而发现从出门到现在鹿陶陶都没有正眼看过萧疏,明明前一天还针锋相对,这个时候又不认识了一般。 “花孔雀呢?没来啊?”鹿陶陶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他受伤了,在王都养伤。” 鹿陶陶怪笑,“哦呵呵,活该。”突然在马背上站起来,嬉皮笑脸地用手拍了陆安然一下,“你知道的那么清楚,你们俩又勾搭上啦?我就说小禾苗不行,那个芙蓉花更不行,全都是植物,一踩就烂了。” 陆安然没什么表情的偏过头,“白莲花呢?” 被反将一军,鹿陶陶笑脸都冷下来,“踩什么踩,本来就长在污泥里!” 陆安然让她这个反应逗笑,嘴角浅浅弯起,刚要询问她什么,萧疏调转马头让大家都停下来。 此处距离仙女镇已经不远,隐隐能看到镇子外面围起来的土墙。 陆安然也不用问萧疏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看到乌泱泱的人自镇子里面的方向一股脑冲出去,正纳闷怎么回事,耳边落下无方一贯清冷的声音,“看右边。” 那一方更夸张,从村子里跑出来的农户们扛着锄头,拎着菜刀,拿着砍柴大斧头,甚至有人把井上摇杆卸下了握在手里当武器。 还以为两伙人混在一起打群架,结果相当默契地汇成一条壮大了许多的人流,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杀过去。 萧疏放目远眺,“看方向,他们好像要去阊崀山。” 他们刻意避开人群,等人都离开一会儿重新上路,结果鹿陶陶眼珠子一转,偷偷踹了娇娇马屁股一脚,胖娇顿时朝着阊崀山方向飞奔而去。 萧疏拽起缰绳,“你这样很容易出事。”说完,踢了踢马腹迅速跟去。 鹿陶陶在原地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幸亏胖娇是识时务的马,虽然野性难去,到底明白马背上的人更可怕,狂奔了一阵后放缓速度,慢慢停在阊崀山脚下。 无方先跳下来,伸手扶陆安然,“怎么样?” 陆安然感受了一把被颠散架的全身骨头,“还好。” 两人等待的功夫,陆续有村民往山上去,之后上面突然爆发出吵闹声,顺着风一路传到陆安然和无方耳边。 萧疏看到两人无事总算松口气,再一看发现陆安然脸上蒙面的布子落下,目光落在她右脸上,“你这脸……” 陆安然重新遮好脸,并无被看破的难堪,口气清淡道:“天生破相。” 萧疏张嘴刚想说什么,鹿陶陶的笑声将之打断,“嘻嘻嘻,陆安然好不好玩呀?”她不耐烦马的速度,直接腾空而起,脚尖在马背上一点,展开双手用轻功飞过来轻盈落地。 这时,上面争执声越发激烈,隐隐听出两方要械斗的架势。 鹿陶陶跃跃欲试,“有热闹看,快走啊。” 陆安然刚想拒绝,听得一句:“太子下令伐树,谁敢不从,依律全部逮捕。” 第301章 神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自从官府颁布诏令,芦潮县知县常戊着人在范围内寻找合适林场砍伐,仙女镇的这一片大多为娑罗双、翼红铁木、杉木,是造船的上好木料,便征集短工在这里驻扎伐木。 因为那一片树林不属于任何人的私地,故而仙女镇的人虽有些不快,但争不过朝廷,只是私下里发点牢骚。 谁知这一日他们听说神木要被砍掉,那还了得? 萧疏给不知情的其他三人说明,“神木是仙女镇的信仰,‘鹊引会’也由此而来,打个比方,动神木可能比动他们的祖坟还要不可原谅。” 一段距离外,陆安然几个看着村民群起激愤,“神木不可动,你们谁敢砍一下试试?” 砍树的人都从各府县召来,他们为难地看向官府衙役,“大人们,这个可咋整?” 衙役握着鄣刀挺了挺胸膛站在最前面,“一群刁民还不闪开,这是皇上下的命令,难道你们要和朝廷作对吗?” 村民中有威望的人站出来,“神木乃天上物,莫非地上人还能对天不敬?” 陆安然眉梢微扬,这是个聪明人,言语里不带‘皇帝’,但却用地上人暗指。 “胡搅蛮缠!若耽误朝廷工事,你们可承担得起?介时全部逮捕,要去吃牢饭不可。”衙役还想用官威恐吓,然而村民们根本不吃这一套。 “皇上尚且尊道,三元宫名扬天下谁不知?道即神之化身,神木是神物,我们守护的有错吗?” 衙役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再看黑压压数不清的人群,显然也无法用武力镇压,倒是一时犯难。 村民中不知谁高呼一声:“冲撞神木,必遭天谴!” 其余人振臂高呼—— “冲撞神木,必遭天谴!” “冲撞神木,必遭天谴!” “冲撞神木,必遭天谴!” 声音传出去几里,仿佛整座山头都为之震动。 结果可想而知,最后十余个衙役在当地百姓们的胁迫下只好落荒而逃。 — 刚回到镇子上,和预备出门的苏执迎面碰了个头,他满眼兴奋道:“听说阊崀山有大热闹看,我们现在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知道那边已经结束不禁扼腕不已,“早知道不陪玄清去苗金福家了。” 几人回客栈退房,苏执时不时打量萧疏一眼,那天事发匆忙他又受了伤无暇思考,这会儿有空闲多想,偷摸摸拽了拽陆安然衣袖,“你师兄有点面善,哪里见过。” 萧疏颔首微笑:“苏国公说得不错,二公子果真性格活泼,常精神奕奕。” 苏执撇嘴,他爷爷原话肯定没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更好奇此人身份。 萧疏也不作神秘,道:“我是萧疏。” “啥?!”苏执差点惊得原地一跳,“你你你,南疆王……” 萧疏得体的含笑道:“我父亲曾经是南疆王,我不是,萧疏不过一介草民。” 苏执摸了摸脸,有些讪讪道:“失态了哈。” 因为萧疏身份的特殊性,大家默契地一句带过,把话题转到神木。 萧疏道:“我在泸潮县待了一段时间,更清楚神木对于信奉者意味着什么。且不说别的,神木存活千年之久,确实是造船上佳木料,若做成指挥船的龙骨,船体会更加坚固,不容易被损坏。” “但仙女镇的百姓不会容许神木被砍,神木如果倒了,在他们心里意味着神灵被亵渎了。”陆安然一针见血道。 玄清托着下巴问出心里疑惑:“为什么这棵树会成为神木呢?生长了千年的树虽少但也不是只有这一棵呀。” 萧疏解释给大家听,“两个原因,其中第二个事迹传开后,第一个传说才广为人知。” 大家听得云里雾里,萧疏也不卖关子,接着道:“十数年前,仙女镇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区别,突然一夜间冒出一条消息——有人在仙女镇修得圆满,白日飞仙。” 鹿陶陶从鼻腔里发出‘嘁’声,“无聊。” 苏执很感兴趣,催着问:“真的吗?怎么会相信呢?难道有人看见了?” “有人看见了。”萧疏给予肯定回应,“据说那位道人因助人而遭到追杀,关键时刻跑到神木底下,忽然悟道成功,大家眼睁睁看着他肉体登仙,一朝得道。” 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而是神木底下呢? “后来仙女镇老人说,仙女镇的古籍上就有记载,神木不是凡物,而是给牛郎织女搭鹊桥的其中一只喜鹊,在瑶池偷吃了一个果子,里面的果核掉落下来就是如今的神木。” 苏执了悟,“天上的东西那肯定是包含了一丝仙气在里面,那道人就是借助的这点仙气成功悟道升天。” 陆安然默然一瞬,复道:“难怪每年一次的盛事名为‘鹊引会’,只有喜鹊选中的女子才能当选为新一任‘仙女’。” 苏执以读书时的姿态摇头晃脑文绉绉念出一句:“古有建木通天,今有神木登仙。” — 下午萧疏背着药箱去苗金福家,陆安然让无方拎着鹿陶陶到房间里‘谈心’。 把鹿陶陶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后,陆安然好整以暇道:“说吧,怎么回事。” 鹿陶陶眼珠子灵活地上转下转,半天不开口。 陆安然吹了吹手里茶水,“不要装,没点你哑穴。” “哼!”鹿陶陶总算发出声音,“陆安然你没有心,枉费我救你那么多回,你居然和不要脸的萧疏蛇鼠一窝。” “讨厌他你还费尽心思找他?” 陆安然心思还是这么敏锐,让鹿陶陶猛地闭上嘴。 不过仅此而已,陆安然没有非揪着问人隐私的想法,“你跟着夫子来到仙女镇后发生了什么?” 鹿陶陶撇撇嘴,没趣味地说道:“老头子先去找了疯老头,一开始呢疯老头不肯跟老头子走,后来老头子使了点花招,疯老头就跟老头子来了仙女镇啦。”故意说得和绕口令一样。 无方冷着声音提醒:“说话直白清楚。” “切,谁都和你一样嘴巴被冰冻住的嘛。”不过心知无方这人不好惹,到底收敛了些许,“他们两个呢,我觉得藏着秘密,要不然为什么三更半夜骗我睡着了偷偷溜走。” 陆安然没有被她忽悠过去,“以你的轻功耳力,夫子带着一个人趁你不注意偷跑?” “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我疏忽了,他给我下了个药,也不知道啥玩意,能让一个人失去五感三天。”鹿陶陶说着嘿嘿一笑,“呵,小看我,我只用一天就用内力逼出来了!” “棺材呢?怎么回事?” 鹿陶陶眯了眯眼睛,故作神秘道:“陆安然说来你可能不信,老头子半夜扒尸,弄了两具尸体……也不,都成白骨了,反正弄回来两个死人就对了。” 陆安然眉心一皱,“你是说,夫子找回来两具白骨,那两副棺材是用来给白骨安葬?” “对呗,大概是吧,他也没跟我说啊。” “埋在哪儿?” “谁知道哇,我又没兴趣看人挖坟,就去仙女镇看热闹啦。” 不知为何,陆安然忽然想起雷翁曾经叫她拼凑之后又忽然不见的两具白骨,王都距此远隔几百里,不知道有无关系? 鹿陶陶所知就这些,后来大概雷翁不想鹿陶陶知道师叔的病情,故意避着她去见萧疏,谁知中间发生了意外。 对于下毒凶手,萧疏曾和陆安然分析过,以他的了解不太可能是师叔,因为这个毒下得似乎有点业余,不像出自师叔这般制毒高手的手下。 往仇人这边设想,多年来雷翁基本上都躲在稷下宫,年轻时候也没结什么仇,现在更不会了。 陆安然垂目思索,心道:所以雷翁带着师叔出门后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或者师叔的仇家找上门,萧疏曾说师叔以前年轻气盛,又天赋卓绝,因而得罪过不少人。 转念一想,真有人隔了这么多年才突然想起来报复吗? 反正不能动,鹿陶陶给自己找点乐子,“陆安然,你跟我说说你和花孔雀怎么样了?他是怎么受得伤?不会玩老套的英雄救美,然后把你给感动了?” 陆安然伸手拂掉茶气,轻描淡写道:“就这样。” “呵~回头我问苏执那个傻小子去。”明显不信。 陆安然起身和无方两人出去,鹿陶陶大叫:“喂,把我丢下算怎么回事啊?你还讲不讲一点江湖道义啦?” 陆安然不以为意,“我不是江湖中人。” 无方关门前送她一个冷脸,“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行会解开。” 外面传来一阵比闷雷更响一点的声音,陆安然抬眼往天空看了眼,天气碧蓝晴朗,空气里有一股很淡的味道,她揉了揉鼻子,眼中藏着困惑,“白天放烟花?” “仙女回仙女镇喽——”不知哪里发出一声高呼。 陆安然和无方对视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客栈空了,大堂里连伙计都跑没踪影,倒是外面街道挤满了人,瞧那些人面色,脸上神情莫名兴奋。 苏执一步三跨从楼梯上跑下来,之前的热闹错过了,这回再眼前了总不会漏掉,甚至比本地的人还激动,“快快快,迎仙女了,赶紧占个好位置!” 第302章 女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仙女镇沿街两边挤满人,几乎密不透风。 一声声高唱当中,‘仙女’兜轿由远及近,人们的热情也随之高涨,有的甚至直接跪地磕头,嘴里念叨着各种祈求的话语。 相比较泸潮县,陆安然感觉仙女镇当地人对仙女的膜拜更为疯狂,他们相信眼前的仙女真的是上天选中的使者,日后回归天庭,因此敬为信仰。 仙女白纱覆面,但从眼睛和神态可观温柔慈悲,眼底带着怜悯世人的微笑,偶尔玉手沾仙露往外一点,那里的人们便会癫狂般争抢。 “太夸张了吧。”苏执喃喃自语:“真的菩萨下凡也不过如此。” 无方冷冰冰的话突然在他脑海炸开,“谨言慎行。” 苏执下意识捂住嘴,往左右看看,幸亏没人注意,否则在这种情况下他发言不当说不定会惹来群殴。 大家拥护着仙女一路往前,最终来到了扶风观前面。 可供四辆马车同时穿行的宽阔道路此刻密密叠叠全是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都不相信仙女镇有这么多人。 苏执这回放轻了声音,左右看看没个能交流的,勉为其难靠向陆安然说道:“估计全镇的人都来这里了,这要是发生战争有人打过来,只需要把镇子围住往里扔一把毒烟,轻轻松松拿下。” 陆安然认为,苏执这个人说好听点思维清奇,说直白就是有点傻帽。 扶风观当中,陆安然曾经见过的玉阳真人和另一位道士亲自出来,两人同样恭敬,抓着桃木剑挥舞了几下,抓起一把符篆扔到半空中,再捻一把香灰抛上去,待香灰碰到符篆,霎时炸开成一朵朵火花。 玄清挠了挠小光头,“这是什么仪式?没见过啊。” “嘘!”旁边人皱着眉训斥:“玉虚真人正与天上神尊交流,不可妄言。” 陆安然看着,那位道号玉虚的道长两指并拢在剑身上一划,随手隔空往仙女额头一点。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仙女原本光洁的额头忽然多了一朵金灿灿的莲花。 大家齐齐跪拜,口中呼喊:“恭喜神女得天授令,不日位列仙班。” 当所有人都跪下去的时候,陆安然几个杵在那里尤其显得另类,苏执舔了舔嘴唇,颇有些能屈能伸道:“我们要不要配合一下?” 玉阳真人的眼神堪堪落到几人身上,一团黑影猝不及防的砸在他身上,吃痛闷哼一声,脸上多了血淋淋三道印子。 “嘶——”苏执真情实感为他感到有点疼。 玉阳真人低头一看,一双黄色瞳仁直直看着他,张嘴凶狠的喊一声:“喵~” 陆安然眉梢微动,又是这只黑猫。 玉阳真人动了气,“哪里跑出来的小畜……” “师弟!”玉虚真人拂尘一甩,“万物皆有灵,它不过遵循本能闯入,看来是一只有灵气的猫。只是灵智尚未开,便把它送入观中日夜喂香火,说不定能得些造化。” 玉阳真人摸了摸脸颊,怒气转为笑容,“师兄说得对。” 大家心神都被黑猫吸引去,忽然人群里一声惊呼,转眼看过去,仙女兜轿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浑身包裹的黑衣女子,一把将端坐在上面的‘仙女’扯住,直接往地上推去。 依照现在的高度摔下去,人自然摔不死,但这种仪式当中,万民崇拜的神女被推倒在地,怎么都不太好看,严重点人们的信仰说不定都会崩塌。 旁边的人呆呆跪着来不及反应,其他诸如道观中人又隔着一点距离。就在仙女快要倒地,她的腿勾住兜轿,手在黑衣女子身上借一把力,姿态轻盈像是舞蹈动作般回归原位。 人群里爆发出比此前更响亮的狂欢,人们眼睛里透露出浓烈的痴迷,带着深深敬畏。 无方低声道:“不是轻功,只是带了股巧劲。” “嗯。”陆安然点头,“临危不乱,修道的心性倒是有了。” 虽然仙女回应的漂亮,然故意冲撞仙女的黑衣女子犹不可饶恕,愤怒的人们把她捉住了,压着双臂到玉虚和玉阳两位真人面前。 玉虚看了女子片刻,让人打开包裹容颜的布条,看清女子面貌时,人群里再次惊呼。 “疯女人,又是这个疯女人!”他们愤恨,鄙睨。 “十足的丑八怪,恶心。”同时唾弃,厌恶。 “冲撞仙女,罪该万死。”又义愤填膺。 苏执指着女子道:“她不是泸潮县那个……原来她的脸被烧坏了,难怪发疯啊。” 陆安然摒弃所有声音,视线盯着女子的眼睛,微微皱了眉头。 玉虚真人摇头,“你三番两次意图破坏仪式,到底是为何?” 黑衣女子沉默,旁边的黑猫‘喵’一声,跳到她肩膀上蹲着,一人一猫全是黑色,仿佛碧蓝天空投射下的两道黑影。 “你不说也罢,不过你冒犯仙女,天规不能容你放肆,你需得在观中禁闭十日,以反省己身。” 其他人交头接耳,都不大明白,“玉虚真人和她说那么多干什么,不过是一个疯子,自己不能成仙就魔怔了。” 还不等陆安然理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自扶风观里面走出一个女子,素衣裹身,头发也只简单的打了个发髻,插上一根木钗,全身无半点金银首饰。 她一步步迈过来,步伐轻盈,不用任何装饰,但却令人感觉飘然若仙。 “玉虚真人,玉阳真人。”女子作揖示礼过后直接走到一人一猫面前。 黑衣女子仰起头,嘴角动了动,似乎笑了一声。 “如心,你已脱离大道,何必执着于此,还是回归凡尘,好好过日子去吧。” 玉阳皱眉:“女使,她多次闹事,不可饶恕。” 女使素面如月,神情庄严,说道:“神尊旨意,如心修行遭遇反噬乃至心智受损,并非有意冒犯信任神女,如今再回俗世寻找机缘,尔等不可为难于她。” 女使侍奉神尊金身,便是神尊旨意的传递者,故而大家不敢有异议,“恭聆神尊教诲,吾等谨遵法令。” 黑衣女子还想挣扎,女使轻轻在她额头一点,她慢慢安静下来,任由维护道场秩序的人把她带走。 女使面色淡淡,有股脱离世俗不带人间色彩的超凡,“仪式继续,仙女入住素心堂,至此超脱五谷轮回,切断尘世往来,不可与凡人相见,直到功德圆满。” 仿佛静止了半天的人们再次动起来,兜轿载着新一任仙女进入扶风观,原地的百姓们磕头跪拜,请求神灵庇佑。 — 人群许久才散开,陆安然他们顺着人潮回客栈。 苏执唏嘘道:“你们说到底真假啊?这样真的能升仙吗?” “嘁!唬人的懂不懂,这也信,蠢不蠢啊。”一道嘲讽毫不客气的扔过来。 苏执一转头,惊讶道:“鹿陶陶?你怎么在这里。” 鹿陶陶双手抱臂,抬高下巴得意道:“这有什么,我都在上头看半天了。” “你不是被陆安然绑房间里了?” 鹿陶陶更得意了,“无方点穴不到家,半个时辰就让我冲破了,哈哈。” 无方面无表情道:“之前说错了,不是一个时辰。” “啥?”反应过来后鹿陶陶一张脸鼓成河豚,“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苏执看到鹿陶陶吃瘪‘噗’一下笑出声。 走到转弯处,陆安然停下脚步,看向前面小心捧着海碗从头发丝都透着激动的妇人。 “咦?那不是于慧娘么。”苏执摸了脸一下,上面的抓痕已经结痂了,幸亏伤口不深日后不会留疤,如今看到于慧娘还有点犯怵。 玄清道:“萧哥哥不是去二牛家了吗?” 鹿陶陶怪腔怪调的问:“你叫他什么?” 玄清挠了把光头脑袋,“萧哥哥啊,哪里不对吗?” “哼!”鹿陶陶莫名其妙生闷气。 苏执拉着其他人,“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到了苗二牛家,不见于慧娘,倒是苗金福和萧疏站在大门口说话。 “二牛疼的厉害,不过您给的药没敢多喂,头天晚上实在撑不住了才给他吃了一颗。”苗金福眼底真心感激萧疏,“还好都熬过来了,今日看他明显精神好了许多。” 萧疏颔首:“还是依着之前的方子吃,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十日后你去镇上找个大夫看一下,我也会留下个地址给你,如有意外,你再来县城找我。” “好,好。”苗金福对萧疏的周到万分感恩。 本来萧疏都要离开了,陆安然他们又过来,苗金福盛情邀请大家去喝口茶。 还是后门的空地,桌子并不大,几个人坐下来有点挤,玄清听说苗二牛醒着便要去看看他,鹿陶陶不愿和萧疏待一起,也跟着进去了。 “素心堂的女使啊……”苗金福边倒茶边说,“确实是有那么一位,她以前也是镇上选出来的仙女,后来没有成功飞升,就留在扶风观了。” 苏执在外面站半天口干舌燥,一碗茶喝了大半下肚,抬头问道:“什么?还真有飞仙失败的啊?那成功的那些个女子呢?” 苗金福笑道:“自是上天当仙女去了。” 萧疏握着茶杯道:“除了那位女使外,再没有人从素心堂里走出来过?” “也不是。” 其他人好奇,“仙女不是都升天了,说什么不能和凡尘再有往来,她们要是从素心堂出来,大家还会相信吗?” 苗金福道:“你们误会了,并不是只有女使一人,这么多年选出来的仙女里,只有三人没有飞升成功。” 无方看过来,“除此之外,其他人再无面见过世人?” “嗯,对的。” 苏执眨眨眼,提出一个设想,“也许人就在素心堂,故意藏着不让见呢?” 苗金福摇头,“不是这样,最初的时候也有人像这般怀疑过,所以有人趁夜暗探过扶风观,结果素心堂里面只有神尊金身,并无任何女子踪迹。而且那个人因为冒犯神尊,几天后突然暴毙身亡了。” 第303章 海中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按苗金福所言,这么多年‘鹊引会’选出来的仙女只有三人没有飞升成功。 苏执手里抛着一个路边买的小球把玩,说给刚才没有听见的鹿陶陶听,“其中之一我们已经见过了,素心堂当女使的那位。还有一个回家那日因家人不理解,被逼着上吊自杀了。” 据说自杀是罪孽,因那女子的家里人逼死了她,所以她的家人所犯同罪,往后一年里先后得疾病暴毙。 鹿陶陶和玄清一人一串糖葫芦啃着,听到这里眨眨眼,“还有一个呢?” “那个疯了。”苏执感叹道:“曾当过仙子,忽然堕落人间,有几个能承受得住呢。” 鹿陶陶一口咬下一个山楂,从左边脸滚到右边,“我看多半虚荣心作祟,别的不提,游街阵仗搞得挺大,所经过之处,万民顶礼膜拜,啧,比麻蛋还会唬人。” 陆安然虽不信这些,亦认为慧娘信奉此道而差点害得亲儿子腿没了很不明智,但还是那句话,“百姓信仰自由,只要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其他人也管不了。” 旁边相对沉默的萧疏开口道:“听苗金福描述,疯了的那位女子每当仙女游街,总想办法破坏,今日她可去了?” “嗯,她在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冲出来。”陆安然道:“人人都说她疯了,但我观她神色清明,倒不太像。但我对这方面又不太通窍,若师兄有机会给她看一看倒是好的。” 苏执后怕地拍拍胸口,“不过你们还别说,就她和那只猫诡异的很,你们没瞧见么,那眼神都一模一样!” “哈,有趣。”鹿陶陶扔了糖葫芦签子,抢走苏执手里的球,跳到前面后转身后退着走,“我倒想看看猫有什么可怕。” 苏执手舞足蹈描述,“就眼神阴森森又火辣辣,好像能吃了你。还有啊,她脸上都被烧坏了,说实话,要不是大白天看到,还真的能吓死人,难怪平日里都用黑布缠裹得那么严实呢。” 鹿陶陶大笑:“哟哟哟,你搞歧视呢!你旁边可还有个成日里蒙着脸的哦。”冲着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陆安然,苏执说你是丑鬼。” 苏执:“……我不是,我没有!” 鹿陶陶耸耸肩:“她生气了,你完了。” 陆安然没说话,倒不是因苏执和鹿陶陶开玩笑生气,她想起了离开前看到的一幕—— 于慧娘魔怔了一般非要给苗二牛喂食碗里求来的东西,苗金福忍无可忍一掌打碎了碗,夫妻俩因此争执起来。比起原来于慧娘一人压制,自从苗金福‘站起来’后,两人变得气势相当,吵架都难舍难分。 她想,依照于慧娘如今样子,心中隐隐觉得苗金福设想的未来并不一定能圆满。 “师妹,我之前就想问你,你的脸……”萧疏以为女子必然介意面貌,因此虽没有十足把握,仍犹豫道:“不是中毒吧?” 陆安然醒过神,发现大家都误会了,不过没有特意解释,而是点头道:“嗯,我小时候父亲找人看过,虽是天生但并非胎毒之类。” 萧疏眉宇间拢着一抹疑惑,“师父没看出来吗,照理说……难道是不确定,怕让你失望。” 虽然春苗老是愁眉苦脸她家小姐因着这脸怕是婚事艰难,其实陆安然自己并没有这些困扰,后来遇到一个云起又另类,所以很久没有因为脸的问题受如此关注。 此刻被萧疏说得云里雾里,顺势问道:“师兄想到什么?有话可直说。” 萧疏看出来,陆安然是真的豁达,当下不再迟疑,说道:“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当地有一户望族,祖上曾做过赶尸人。” 这会儿几人走到客栈附近,鹿陶陶忽然停下来,扯了扯一边嘴皮冷冷的哼一声,扔了球转身就走。 大家刚觉着这人莫名其妙,萧疏沉稳清润的嗓音继续说道:“他们有一种秘术,可同时操控死人和活人。” 苏执听得稀奇,“还有此等厉害法术?听着那么玄乎呢,要怎么操控?” 陆安然也投过去不解的目光。 萧疏眼皮半落,嗓音清浅地吐出三个字:“驭蛊术。” 苏执还茫然无知,陆安然念头转了几个,“虽从未听说,但我的身体并未有过任何感觉。” “你们误会了,驭蛊术不是只操控人……”这中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萧疏含糊道:“我再去查查古书,待找出确定原因再与你细说。” 苏执挠挠头,“你既然见过那家人,不如找人去问问?” 萧疏神色淡了几分,“那家人已经不在了。” “啊?” “都死了。”他说。 — 东西全部收拾好,给掌柜留了个口信,如果墨言返回,让他去泸潮县汇合。 在仙女镇窝了一阵子,待重新见识县城烦恼,苏执坦言道:“仙女镇那个地方果然还是小了点。” 路上鹿陶陶已经套了苏执不少话,掐着玄清手臂哇哇叫,“我居然没有亲眼看到云起吃瘪!”好恨! 再说到兴王府一家的时候,鹿陶陶嘎嘎怪笑,“鼻孔朝天的郡主死了?脸都变缝合怪了,不死难道活着当千年老妖啊?” 苏执不知里头真相,发自内心感慨道:“王爷大义啊,兴王夫妇情比金坚,可真叫人羡慕。” “切,死了两副棺材埋一起的情深而已,有什么好羡慕。”鹿陶陶一摆手,“你想要我也可满足啊。” 苏执大惊,“我们啥关系,我百年以后可不想和你埋一起。” “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鹿陶陶不客气地喷回去,“我给你埋一窝母鸡,爽死你。” 苏执用手捂住嘴,“我不和女人吵架。”尤其是牙尖嘴利的女人。 回去后,陆安然和萧疏第一时间去看雷翁的情况,幸好萧疏的药有用,暂时把毒素压制住了,只是人不能清醒。 苏执带着玄清在院子里到处逛,吃过午饭打算去城里长长见识,如今玄清跟着他,就跟带着个小弟一样。 最奇怪的就是鹿陶陶,先前一副要打要杀的模样,后来去仙女镇来回路上又不搭理萧疏好像不认识这个人,现在安静挂在树枝上,简直性情大变。 水白莲初见鹿陶陶还有些害怕,得到鹿陶陶一个朝天翻的白眼。 几人各有自己的事情做,如此过了几天,有人找上门来。 陆安然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匙水,不意外他来泸潮县,但对于他登门却还是充满疑问。 匙水开门见山道:“陆姑娘,太子听说你也在泸潮县,希望你可以帮一下忙。” 陆安然半垂目,思量道:“太子殿下让我帮的忙,不会刚巧又和死人有关。”否则她想不到为何太子非要找一个仵作。 “是死人,但不是那种死人。” 陆安然被他说得糊涂,“请言明。” “是这样,陆姑娘可听说过海中墓?” “海中墓没听过,但我见过湖底直立的尸体。” 说话的人不是陆安然,匙水抬头望门口看,双手抱拳道:“萧公子。” 萧疏笑笑,“殿下最近可好?” “前段时间受了脚伤,正想找公子看看,可惜公子多数时间不在王都。” 萧疏闻言点头却不说什么。 匙水又道:“没想到陆姑娘和萧公子是师兄妹。” “我和安然同在一个夫子门下。” 主要还是雷翁很少出现,萧疏这人又到处云游,就算听着陆安然投入医辨宗,大家不会觉得什么,等到萧疏和陆安然站一起才会生出‘啊,原来他们是同门’的恍然。 萧疏将话题扭转回来,“你说的海中墓是怎么回事?” “和公子说的差不多,那些尸体直立站在海底,女尸稍微往前倾,男尸往后倾,最诡异的是,尸体形态不变,犹如活着。” 陆安然先奇怪于匙水与萧疏竟然这般相熟,心中转念一想,论两人身份,其实萧疏还是子桑瑾的表舅? 她之前听南宫止提起萧疏这个名字,便特意去查问过,才知道萧疏乃萧彧之子,而萧彧此人生平也算得上丰富多彩。 萧彧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心明如镜,文采斐然,高雅风趣,本不参合朝政一心求做闲散王爷。 只不过当年萧战请旨平北境,驱牧兰族,前朝皇帝对胞弟狂妄自大拥兵自重不喜,疑心其有谋反之心,故而打算正好趁此机会收拢一半兵权,谁知意外发生,萧战身死战场。 期间萧彧念及兄弟情谊曾上书帮萧战说话,却遇群臣反对,前朝皇帝还怀疑他和萧战串通,一怒之下贬其去南疆。 后子桑九修谋朝篡位,有前朝臣子找萧彧商量讨伐子桑九修,以期复国,然萧彧为全家性命亲手割下旧臣头颅进献新皇,从而表示自己的忠心,子桑九修因此封他为南疆王。 几年后,萧彧一家去别庄游玩,半路突然遇到劫匪,除了在王都为质子的萧疏一人,南疆王一府尽灭。 民间诸多揣测,一直觉得是子桑九修暗中动手。 萧疏没有继承王爷的爵位,他有其父之才,却看得更透,且志不在朝廷,只想学医问药,一路走到哪里,顺手看几个病人,随心随性。 话说回来,如果以荣靖公主这边来算,萧疏的辈分其实很大,与当今皇帝乃表兄弟。 只是如今前朝覆灭,这一层关系反而变得不尴不尬。 这些只在脑子里飞快掠过,听着两人谈论水中尸,便道:“关于海中墓,旧县志上寥寥描述过几笔。” 第304章 长灵岛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泸潮县在前朝的时候改过名,原来叫蓬溪县,因而县志也分新旧,所谓旧县志指的便是《蓬溪县志》。 大部分人以为蓬莱仙境位于竭海尽头,人类无法到达的地方就是神仙居所。 古有蓬莱问仙,大批人涌入蓬溪县。当地百姓们说仙气在海上盘旋,总有丝丝缕缕汇聚成溪流入民间,于是这个与蓬莱最近的地方便取名蓬溪县。 后来盛世王朝一统内陆,有一次文承和皇帝经过蓬溪县,看到海边大片金黄色芦苇荡,为此美景流连忘返,此后赐名‘泸潮’。 匙水看着萧疏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发现这两个字不同,当下便问了出来。 萧疏淡笑道:“据说文承闺名含水,故取了带水的同音字,不过如今已无法考证。” 幸好另外两人对已经作古的帝王的风流韵事并不上心,假如换了个人比如苏执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以满足旺盛的好奇心。 说回海中墓,陆安然道:“旧县志所言,千年前曾在平津镇发生过一次水灾,因海上风暴使得海水倒灌,冲垮了不少村庄,最堪称神奇的是,等风平浪静之后,人们发现有一户村子不见了,取而代之多了个湖泊。” 萧疏立马意会道:“莫非水灌入村庄,整个村子都被埋在水下了?” “嗯,这个村庄位置偏低,周围地势又高于它,所以村庄一夜间被水灌满,村子里的人随之一起被淹没在水底。” 匙水疑惑道:“来不及逃吗?” 陆安然摇头:“水来得突然,水位几乎是突然上涨,瞬间被淹没的时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疏因是医者,很能理解这样的境况,“冲击力太强了,人体很难对抗,也许大部分在那股压力下直接就晕厥了。” 陆安然回忆旧县志上内容,“据说后来朝廷派人去捞尸,衙役差点被水底的场景吓晕过去。因着那些尸体形态各异,一个个都像活着一样站在水底。” 匙水很有些共鸣道:“确实吓人,不知死了多久,至今栩栩如生。” 之前部下报告水下有大片黑影,匙水亲自潜下去摸底,他以为是礁石,走近一看差点吓得他心脏骤停。 原来那是一群尸体,关键他们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飘荡,甚至身上的衣服也没破损,明明看着应该死去多年,面容居然没有一丝的腐败。 萧疏却疑惑道:“你们在哪里发现?莫非还有第二个海中墓。” “长灵岛,就在泸潮县最边上。”匙水道:“我们不敢乱动,还想着陆姑娘去看看,再决定是不是去仙女镇请道长做场驱邪法事。” 萧疏对海中墓挺感兴趣,三人合计一下,反正路程不远,骑马的话半个时辰差不多,当下决定三人一同出发,来不及回那今晚就在长灵岛上过夜。 只是这一动,无方必然跟着,鹿陶陶耳朵尖,听了后眼珠子一动心里早就有了盘算。 苏执刚要开口,陆安然直接堵回去,“你和玄清留在此处。” 稍微收拾了一下,萧疏提上药箱,陆安然这边无方给拎了她的小箱子,匙水双手一抱拳:“有劳萧公子和陆姑娘,我们这就出发。” 等陆安然他们出发后,鹿陶陶悄摸摸把那匹被她嫌弃过的灰马牵了出来,反正也没人能管得了她。 水白莲端了个果盆经过,撞见了之后犹豫一下停步,“鹿姑娘要吃小香梨吗?公子平日最爱吃梨。” 鹿陶陶两边嘴角往上拉起一个假笑,又很快收敛起来,冷嗤道:“滚。” 水白莲脸上的肉轻轻抽动一下,半垂目道:“姑娘不必针锋相对,你和公子之间……并非因我而起。” “呵~”鹿陶陶甩了甩缰绳,视线从水白莲头上慢慢滑落,嘴皮子一扯,轻哼出一句:“关你屁事。”说罢,轻松跳到马背上,一甩缰绳,灰马嘀嗒嘀嗒欢快的跑起来。 — 顾名思义长灵岛是一个岛,所以到了海边,他们把马寄挂在附近村长家里,提上东西换坐船过海上岛。 船很大也稳当,船夫抛锚刚要离岸,一道人影像突然从天而降,船夫怪叫一声:“我滴娘哩,小姑娘你吓死个人。” 鹿陶陶笑嘻嘻的用食指揩过鼻子,“哈哈,赶上了,快开你的船。” 匙水一愣,“这位姑娘……” 陆安然早有预料的表情淡然道:“我朋友,她来凑热闹,不用管她。” 既是陆安然信得过的人,匙水不大好有意见,本身今日这件事倒也不大需要隐瞒,便随她们去了。 萧疏站在船头,海风轻盈吹过他身上,衣服随风而动,一身蓝衣贴在天边成了一道剪影,像是回蓬莱的仙者。 鹿陶陶眼睛斜过那边,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故意往另一头走。 陆安然隔着船舱的窗户将这些都看在眼中,“我现在知道鹿陶陶为何非要跟着夫子,估计就是为了找到师兄,可既然如此,见了之后为何现在又要躲着?”随着船晃悠熟悉的晕眩感来了,从袖袋里摸出瓷瓶倒了一颗药丸吞服。 无方给她递水壶,“没有躲,而是追随。” 陆安然用眼神表达疑问。 无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虽然表现地很抗拒,但眼神一直追随着萧公子。” 陆安然想起鹿陶陶曾经提及的只言片语,认定这两人还有水白莲之间发生过一段复杂的恩怨情仇。 船晃了半个时辰,在陆安然被药物催眠的昏昏欲睡又神智混沌时,船体整个一震,把船上的人都带的摇晃了一下。 陆安然靠着无方踏上地面还觉得自己人在晃,萧疏经过时,含笑道:“没想到师妹怕水。” “有些晕船。”陆安然另拿出一个瓷瓶,里面换成液体,她倒了两滴在手掌上,用手指往两边太阳穴位置各抹了一点,一股火辣辣的清凉瞬间侵袭,让脑袋清醒起来。 鹿陶陶捂着口鼻,皱了皱眉头:“陆安然,你弄了什么臭死啦。” 匙水与守卫的人低头说了一句什么,朝后道:“大家随我走这边。” 这个季节岛上风景还不错,到处都是金黄灿烂,特别是海天与夕阳一色,海岛风情尽在眼前。 没多久出现一辆马车,匙水解释道:“本来以为只有陆姑娘一人,并未配备多余的马车和马匹,如果几位介意,萧公子可以骑我的马,不过要劳烦你们到了之后等我片刻。” “不介意。” “介意!” 陆安然和鹿陶陶对视一眼,各自转开头,陆安然走上前一步,说道:“我们乃同门师兄妹,不讲那些虚礼。” “好。”匙水大为满意,这样一来不用浪费时间,“请诸位上马车,我们先去面见太子殿下。” 最后萧疏并未进马车里面,只坐在车夫旁边。 鹿陶陶占据里头最舒坦的位置,阴阳怪气的哼哼道:“回头告诉云起,你和别的男人共乘一辆马车。” 陆安然坐下后抚平裙摆,眉色淡淡道:“你在提醒我让你永远闭嘴吗?” 鹿陶陶抿起嘴巴翻出眼白,“有本事你不要用毒啊。” 马车行驶了也就一刻钟左右,陆安然从马车里出来,发现前方空地搭了几个营帐,正中间的一个最大,周围还有不少拿刀的侍卫守着。 匙水冲几人道:“我先去禀告太子一声,麻烦在这里稍等。” “陆安然,我去岛上随便逛逛啊。”鹿陶陶说完,都不等对方应答,踏着轻功就跑了。 没一会儿,太子子桑瑾居然亲自出来,他的腿已经不用拐杖支撑,但是走路还不能太快。旁边一人丰神俊朗,风度翩翩,正是与子桑瑾一同前来监工的南宫止。 子桑瑾先看了陆安然一眼,随后视线落到萧疏身上,眼睛里出现一抹惊讶,“……小舅舅。” 除了匙水外,其他人对这个称呼都有些不适应。 子桑瑾自己都略微尴尬,虚握拳头掩唇干咳一声,“几位特意赶来辛苦,先去营帐里坐下喝口茶再聊。” 转身往回走,子桑瑾先问陆安然近况,“如今父皇给你和云世子赐婚,此事算是定了,你日后可别委屈。” “臣女还未感谢殿下。” “这倒免了,本宫帮你递个话而已。”说着子桑瑾略唏嘘道:“要不是因着这个事,父皇差点把你指婚给本宫。” 陆安然抬眸看过去。 “看什么,父皇的原话,别以为本宫觊觎你。” 陆安然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臣女配不上殿下。” 许是一起经历过帝丘磨难以及后来开诚布公的谈话,两个人无形中亲近不少,说话也不像初时谨慎,变得随意多了。 南宫止和萧疏一起走,与前面的人稍离一段距离,“子介,近几年你越发不在王都多待,我们好久未见。” 萧疏轻笑道:“上次回王都,恰好你去外巡视,倒是听说这两年你越发得皇上重用。” 南宫止没有流露一点身为天子近臣的骄傲,语气寻常道:“身负皇命,只盼不辜负。” 说话间到了营帐,岛上气温偏低潮湿,营帐里点了一个炉子在烧水,花嫁冲泡了一壶茶给大家斟上后,走到子桑瑾身后站定。 “那些个尸体太过怪异,本宫不敢随意乱动,如果你不在这边,本宫就让人去道观找人了,听说本地最出名的是扶风观的道士,找几个过来除魔辟邪。” 然而相比起神魔鬼怪,显然太子更怕人为,“本宫现在就叫人捞尸,正好……咳,小舅舅也在这里,你们看看尸体有无怪状,若果真是古尸遗迹最好,到时候再琢磨如何处理,若不是……”那问题就大了。 只是当太子吩咐手下潜下水,几人试了几次,被冻得不行,“太子殿下,海水太冷,这会儿正涨潮,很难下水。” 没办法,最后决定明日正午再下水,正好阳气最重,海水也能让太阳晒暖一些,而且能见度会清晰不少。 第305章 海底女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午后海上风平浪静,太阳升到最当中,明明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此刻岛上的人只觉得浑身冒寒气。 前面一排排尸体湿漉漉地躺在那里,古尸穿着千年前的服饰,皮肤没有丝毫腐烂,因此能看到完整的面貌,他们神态各异,有的始终睁着眼,眼神空空的凝视某个地方。 子桑瑾拧着眉头看了一眼,退到一定距离后,对南宫止说道:“真是神奇,居然还有尸体沉海,过千年而不腐。” 南宫止思量道:“殿下您看,这是否和平津县福象湖情况一致。” “年代不可考,但陆安然昨日说的旧县志中现象与此倒是能对上。”子桑瑾负手搓了搓拇指,“问题是,上一次发现距今相隔百年了,而且此地与平津镇离得也远了些。” “这有什么,能淹一个村就能淹两个三个呗。”鹿陶陶转着圈溜达过来,“刚才我偷听到陆安然和那谁说话了,那些尸体身上的服饰花纹以及布料可以确定就是千年前的喽。” 南宫止闻着散在地上的药味,目光转向不远处蹲在地上和萧疏交谈的陆安然,“可旧县志只记载了平津镇一处,并没有说那次海溢还有其他地方的村落被抹掉。” 鹿陶陶耸耸肩,“小哥哥你是不是傻呀,这是哪里?长灵岛哇,人都不在县府的管辖之内,那肯定不知道咯。” 大概是鹿陶陶声音太大,引得认真检查尸体的萧疏注意,将头抬起来看向这边。 南宫止并没有感觉被冒犯,反而认真想了下,“有其道理。” 子桑瑾寻思道:“也就是说这群人可能脱离了当时的朝廷,或者干脆是一群占岛为王的匪寇?” “哈哈哈——太子果然是太子,果然一针见血。”鹿陶陶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快接近傍晚尸体才捞得差不多,太子一行几个先回营帐,陆安然和萧疏仍旧蹲守在原地,其他人见这两人的表情,总感觉他们俩眼底莫名带着一抹兴奋。 鹿陶陶两指掐着下巴作沉思状,“尸体就这么好玩?” 南宫止笑着道:“并非尸体好玩,而是触类旁通。” 鹿陶陶眨眨眼,说道:“旁通不晓得,不过岛上有螃蟹,我去抓几个大海蟹晚上来个海鲜宴?” 不过这海鲜宴众人享受不到了,原因在快天黑捞尸只剩下收尾的时候,最后一个士兵打算往上游出海面,结果他感觉到身边有个什么重物撞了一下,伸手一抓,居然是一只手臂。 士兵是个胆大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去捞尸,他就当大家漏了一具古尸没捞,顺手给拖上岸了。 大家本也没注意,直到其中一个士兵不小心看了眼,问道:“她这衣服咋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这是一具女尸,脸部压在沙滩上,头发像海藻一样散开,身上衣服为浅蓝色素锦纱,裙摆仙鹤绣花,每一只仙鹤都不同,若是行动间会有若隐若现的飘逸感。 再往旁边古尸看一眼,“那些个衣服是不是颜色丰富多了?布料也不一样。” 他们几个当兵的是粗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萧疏注意到了走过来一问,便发现问题所在。 他对晚一步的陆安然说道:“如果这里的人也死于那场海溢,按照年代推断应该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当时这里由乌钺国统辖。史书上说,乌钺服饰多用绸缎,不管男女尤喜艳丽色彩,且刺绣精美讲究绚丽多姿,身上银饰琳琅满目,彩带束于腰间,一双手戴银镯数对,十个指头戴满戒环,非常光彩夺目。” 那个士兵咧咧嘴,憨笑道:“那不成了五彩鸡嘛。”又想起来面前都是尸体,立刻闭嘴收起笑容。 陆安然眸光放低,自眼底凝聚一道光束,淡声道:“显然她的穿着打扮算不上艳色。” 萧疏神态多了份谨慎,“这回可能真的麻烦了。” — 军帐当中临时抽调出一顶,取来验尸之用。 子桑瑾已经不知道怎么来表达现在的心情,“本宫真的是以防万一,实在没料到竟然会出现一具尸体。” 藏在古尸里面,最后一具让士兵发现的浮尸,是个死了两三年左右的本朝女子。 因女子之前脸盖着沙地,所以士兵没注意她脸上肉已经开始腐烂,等萧疏和陆安然慢慢翻过来,在场一半人跑出去吐了。 南宫止安抚道:“殿下莫着急,许是附近走失落水女子,待查明身份交还其家人,亦可浅作安慰。” 有了萧疏之后无事可做的无方一动不动守在外面不提,鹿陶陶在几个人里心情最轻松,把长灵岛纯当游玩的地方,这会儿逗着一只抓来的螃蟹,笑嘻嘻道:“这鸟不拉屎的岛上哪里来的人?我猜会不会人家杀了人后抛尸在这里。” 她托着下巴歪了歪脑袋,把自己先说服了,“很有道理啊,杀人的肯定没想到有人这么闲会去海里捞尸体。” 被暗指很闲的子桑瑾脚步一滞,“匙水,让人去查一下附近村落里有没有符合年纪的失踪女子。” 等了一个多时辰,营帐外面已点燃篝火,晚饭的香味四处飘散,陆安然和萧疏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还没开口,子桑瑾抬起一只手,“辛苦了,先吃饭。”他虽然着急,但也知道任何事不急于一时。 鹿陶陶拿着一根树枝上插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烤好的鱼啃了两口,认真问道:“太子其实是怕先说了之后吃不下饭吧?比如脸被鱼咬两个窟窿,眼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还有嘴巴张开吐出一群小鱼仔……” 其他人:“……”够了! 海岛生活再简陋也不能委屈太子,反而就近弄了些海贝鱼虾熬汤泡在饭里,虽不及海鲜大宴,但也吃出了另一种美味。 鹿陶陶还真的抓了几只螃蟹,让火头军给蒸了,蟹壳一掰,金黄浓郁的蟹黄流满手指头,不添加任何调味料已经鲜香十足。 她每个问了一圈唯独漏掉萧疏,其他人都拒绝了,陆安然对着满身硬壳的家伙迟疑了半天,有心尝尝味道却不知从何下手。 除了陆安然从小生长在北境没接触过螃蟹外,太子和南宫止必然不会如同鹿陶陶般就这样抓在手里吃得张牙舞爪。 眼下重点也不在吃,晚饭结束后转移阵地到营帐的书桌位置,太子坐下摆了个请的手势,“不知小舅舅和陆姑娘验尸后发现了什么?” 陆安然和萧疏对视一眼,后者道:“从尸体辨证,那位姑娘死于两至三年前。” 这个一开始就说过,子桑瑾听后点了点头,倒没有催促,耐心等着后话。 陆安然拿了一张纸出来,上面记录了验尸过程,此刻念道:“右手掌五指被齐根剁下,手脚四肢关节错位,部分缺失,有反转断裂,包括脸骨在内有多处骨骼破损。还有肩膀、手腕、大腿根部几处关节已相互脱离……” 虽然陆安然的语调平稳,可大家越听呼吸越沉,光听描述就可脑补出一个女子遭遇非人折磨的惨状。 子桑瑾放在书桌上的手动了下,刚要开口,谁知陆安然话还没有说完。 “……死者口耳鼻被塞入异物,经过清洗后可辨认为细小的骨头,另外,”饶是冷静自持若陆安然也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下体被插入骨器。” 沉默在营帐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原为解开海中墓之谜,到最后捞出一具女尸,而且死状如此凄惨。 许久后,南宫止叹曰:“金玉在九窍,死者不朽。一般是死者亲人不舍亡者灵魂出窍才会用金玉填塞九窍,以固三魂七魄。” 鹿陶陶咬着螃蟹腿道:“杀人的肯定没那么好心,莫非是仇怨太大,故意定住女尸的灵魂,连让她投胎也不行?” 萧疏看了她一眼,“很有可能。” 鹿陶陶哼哧发出一声冷笑,故意转开脑袋,把手指的蟹黄舔干净后准备抓向陆安然袖子,被无方一把抓住,顺便用她自己的衣摆裹了一圈。 子桑瑾关注点在尸体身上,“小舅舅此话怎讲?”喊的次数多了,越发顺口起来。 “因为从死者身上找到的并非金玉,而是骨头,且上面还刻了道符。” 南宫止眉宇压了压,“符文?难道还要找一位道长过来辨认一下?” 陆安然有些遗憾,要不是嫌苏执性格跳脱,早知道将玄清带在身边,小和尚年纪小,但从小耳濡目染,对道家的东西恐怕比马旦还熟悉。 萧疏拿出另一张纸,“我刚才临摹了一幅,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镇邪压祟的符文。” 子桑瑾面露思索,“也就是说,凶手认定死者怨气过大,怕她变成怨鬼索命,所以以骨填塞九窍让她不能投胎亦不能让魂魄抽离出来,同时用符文镇压,她就永世不得超生?” 鹿陶陶把手从自己的衣服里拔出来,啧啧摇头道:“真是恶毒啊。” 如果只是古尸,子桑瑾早就计划好在岛的西侧挖一个大坑,将他们全都埋在一起好歹入土为安,但如今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肯定要查个清楚。 问题是怎么查,谁来查? “父皇将造船工事交于本宫手中,如今万事俱备才开个头,就有命案发生。”太子黑色眸子里拢着一丝沉压压的郁气,“更何况此地涉及机密,若因着查案关系人来人往,万一引入细作怎么办?” 这种时候其他人不好随便开口,他们只静候太子做最后决定,很显然太子心中也早就有了想法,很快接口道:“南宫少辅,就由你来负责此案,必要时候让陆姑娘从旁协助。” 南宫止还待犹豫,子桑瑾说道:“人手上,本宫会让匙水帮忙。” 商议完毕,大家陆续从太子的营帐出来,南宫止想到一个问题,问道:“死者口耳鼻中的骨头是?” 陆安然眼皮半落,外头篝火照在她睫毛上落下一层暗影,“人骨。” 南宫止迈出去的脚步顿时僵住。 萧疏似乎怕南宫止刺激不够大,又加上一句:“骨头并非来自死者身上。” 南宫止叹气,“这哪是一桩命案。” 第306章 山有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营帐不像房舍,私密性很差,单身女子住在男人们集中的营地其实很不方便。 子桑瑾考虑周到特地吩咐匙水让人隔开一段距离另外起了一顶营帐,说是陆安然她们三人住一间,但无方这种时候基本不睡,而是在外守了一夜。 前一晚陆安然和萧疏讨论的晚了,次日爬起来脑袋还有些发晕,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不知发生什么事。 “无方,在吗?”陆安然朝外唤了一声,走到一边给自己倒杯水润嗓。 无方掀开帘子走进来,手里还端了一份早饭。 不知鹿陶陶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两人面对面坐着各拿了个大馍吃,掰开后加入切碎的酱菜,虽然粗糙,偶尔尝一回还不错。 吃完饭陆安然想起来问道:“刚才外面吵闹些什么?” 无方手脚利落的收拾完,边回道:“今早运了一批木材回来,领头的那位官兵我们在阊崀山遇到过。” 说起阊崀山陆安然头一个反应就是:“神木?” “嗯,听说阊崀山砍树出事了。” 事情还是和神木有关,因为那日仙女镇当地百姓阻拦他们没砍成,后来假装妥协然而背地里偷偷地趁人不注意,抡起斧头锯子打算先下手为强。 结果砍伐的工人一斧头刚下去,才刮掉一层树皮,忽然有人仰面倒地,当场死了。 要说这个事玄乎还在后头。 死了人后很多人就慌了,加上仙女镇的人口口声声这是神树,有官兵在慌乱之下居然直接拿箭射树,这一射出去,树身上居然喷出一股鲜血。 这下所有人都给吓住了,再也不敢乱动。 可是砍树死了人总归是大事,加上又被仙女镇的人发现,现在两边人马又开始拉扯起来,仙女镇还特意派了人日夜看守。 官府虽然有皇帝颁布行文条令,但上面又没说必须要砍掉神木当龙骨,又不是不让你砍树,满山那么多树呢,你非要盯着这一棵,百姓可不跟你讲道理。 陆安然听后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当场暴毙,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症状。” 陆安然若有所思,“那尸体抬回来了吗?” “没有,不过太子有可能会让小姐去验尸。” 无方还真没猜错,子桑瑾听说陆安然睡醒后,立马派了花嫁把她请过去,“这边留着小舅舅慢慢钻研古尸来源,你同本宫去一趟仙女镇。” 陆安然一怔,“殿下也去?” 子桑瑾正色道:“不错,原来本宫对什么神木之说未放在心上,但如今看来这棵树非砍不可。” 泸潮县知县要是能顶事,仙女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子桑瑾心里有数,即便派了昌平府知府前去都无用。 “所谓天高皇帝远,离王都越远,越不受律法管束,易养刁民。”子桑瑾往前迈一步,阳光照在年轻气盛的脸庞上,下颚线微微上扬,犹如迎着风的刀刃,冷硬而凛冽,“事情发生到现在,意义早已不在树本身,而在于神木承载了泸潮县这里几个镇的百姓信仰。” 他侧身偏过头,黑眸里含着一抹锐气,“信仰并非坏事,但就连三元宫都信奉信仰自由,这里的百姓却已经魔怔了,他们放弃农耕,成日求仙问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荒废,甚至生了病不相信大夫和药物,却要寄托在符水上。” 陆安然听懂了,要砍掉的不止是树,还有让当地百姓们骨子里敬畏的源头。 — 南宫止不敢放任太子单独前去,正好老帅汪游安排完营地事物带兵来长灵岛,将岛上诸事暂交给汪老帅之后,另带了一百人马随子桑瑾一起前往。 去仙女镇的路上,南宫止骑马,太子一人坐一辆马车,匙水在前头赶车,而陆安然这边无方赶车,花嫁在里面陪着她。 花嫁煮了一壶茶,斟满杯子双手端着递到陆安然面前,“太子腿伤刚愈,马车行得稳当,还需费一点功夫才能到,陆姑娘先喝口茶。” 马车帘子随着震荡掀开合上,外面的风景在陆安然眼底忽明忽暗,她接过来低头浅饮一口,抬眸道:“花草茶。” 花嫁微笑道:“奴婢收集菊花、金银花晒干后加入甘草,另外添加一钱薄荷,一钱枸杞以及陈皮和冰糖各二钱,不知道味道如何?” 陆安然感受舌尖余味,“王都口味偏甜,所以这花草茶也甘甜有余,而我们蒙都的花草茶偏酸偏咸。” 花嫁微微凝眸,“还有咸茶。” “自是有的,不过还是多谢花嫁姑娘一番心意。” 先是一抹惊讶流过花嫁眼底,随之释然,笑道:“陆姑娘冰雪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奴婢确实是听说北境世家流行花草茶后有心做了这茶,故意拿来讨好姑娘。” 如果藏着掖着又故作不知地来讨好人必然惹人讨厌,花嫁这样直接说出口,倒令陆安然高看一眼,“我不过是一个仵作。” 花嫁在宫里端正惯了,即使在外面也丝毫不放松,两个手自然弯曲交叉握在胸前,“陆姑娘还记得您第一次进宫参加恩荣宴吗?” 陆安然垂目放下茶杯,茶水晃荡中映出她清亮的双眼,仿佛那一夜不平静的风波犹在眼前。 花嫁语气放低了,说道:“陆姑娘当晚遇到的那只猫来自我们太子宫中。” 陆安然当然知道,云起早就跟她说了,她只是不明白花嫁特意提起这件事为了什么,难道怀疑是她害死了猫不成? “姑娘别误会,奴婢知道香香的死和姑娘无关。”花嫁语气低落,视线放远一些道:“别人看着东宫太子意气风发,可谁知道就连东宫一只猫都身不由己。” 陆安然目色淡淡地望着她,“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是殿下的意思吗?” “是奴婢自作主张,陆姑娘,奴婢能看出来太子对你不同,”花嫁笑了一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奴婢觉得自从帝丘那一次姑娘救了太子之后,他对您很信任,这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不曾发生过。” 陆安然点点头,若东宫太子懵懂无知随便遇到一个都交托信任,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花嫁眼眸一转,里面的光芒变得凌厉,“陆姑娘可以认为奴婢行小人行径,但殿下一路走来如何艰难奴婢都看在眼里,我们这些人守护殿下的意义本就在于此,所以奴婢想和陆姑娘说句真心话,希望陆姑娘未来不会有负于殿下信任,如若陆姑娘做了什么违背殿下的事,我和匙水还有其他人,都将为了殿下铲除一切障碍。” 她相当郑重地缓缓说出最后几个字:“不惜一切代价。” 陆安然没有为之生气,只抬了抬眉眼,道:“你在向我表忠心,还是要我向你表忠心。” “陆姑娘敏秀睿智,当知道奴婢的意思。” 陆安然抬起右手,将右手手肘压在窗口,双眸看向旷野不说话。 少顷,风声中响起她清淡如水的声音,“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其余都与我无关。” 花嫁神情中浮现一丝失望,随后笑了笑,“陆姑娘这般心性,世上少有人能相比。” 陆安然当她恭维话,之后两人各坐一边,都生不起攀谈的心思,直到仙女镇。 — 才看到阊崀山的山脚,十几个农户杵着锄头叉腰站在那里,反显得另外两个官府衙役气势太弱。 他们这一队百来人浩浩荡荡过来,山脚土地飞尘漫舞,一张张军中历练过的脸庞刚毅坚韧,眼神含带杀气,光站着那里,气势已经压住阵脚。 两个衙役互相看看,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你们哪个军营来的人,是否我们知县大人请来助阵?” 南宫止旁边的校尉握着刀柄把那手指打掉,瞪着眼珠厉声呵斥道:“敢对着太子殿下指指点点,你不要命了!” 衙役哪里能想到太子亲临,浑浑噩噩中双腿一软跪地上,磕磕巴巴参拜:“卑,卑职参参见太子。” 太子撩开帘子出来,衙役眼前一黑,一道暗影落在头上,只敢虚虚瞄一眼袍角,已经感觉果然是天潢贵胄满身气度不凡,被那股气势逼迫的头都抬不起来。 “听闻阊崀山长有神木,本宫特地来此一观。”子桑瑾语气平和,并无疾言厉色,然这么寻常的说出来,又有种隐隐显露的威慑力。 衙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常戊,这会儿面对太子,两个小腿直发软,牙齿打颤说道:“是是,神木就在上头,不过被一群刁民霸占了,卑职正想办法……” 子桑瑾心知这不过说辞,所以没有理会衙役,对着南宫止点了点头。 南宫止转头对校尉说道:“你先带人上去摸查一番。” 校尉抬手一挥,领了一列兵士,顺便扯着其中一个衙役领口拎起来,粗声粗气道:“带路。” 农户们起先只远远看着,看到衙役下跪只以为来了个大官,心里没怎么在意,等有人要往山上走了,出手拦住路,“不许上山。” “这山是你家的?”校尉冷冷一笑。 农户们只管赶人,“是不是也与你无关。” 校尉抬起一脚重重跺在地上,“老子跟你们讲不明白。”完全没有耐心的大手一挥,“把他们捆住了扔一边去。” 这边南宫止问留下的另一个衙役,“昨日因砍树死的人现在何处?” 第307章 江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因为砍伐,原本荒僻的山多出一条小路,一行人以太子为首缓慢往上爬。 “说什么神木,末将瞧着与其他树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粗壮了些。”校尉已查探过,此刻伴在太子身侧说道:“正经叫那群无知乡民传邪乎了,待会儿末将打头,非砍了不可。” 衙役瑟瑟发抖地耸着脑袋道:“大人,邪乎是真,卑职亲眼见着老刘抡起斧子刚挨着树皮,人一口气上不来忽然就死了。” 尸体已让人抬去县城义庄,想要验尸待会儿还得往泸潮县的县城赶。 校尉转头怒瞪一眼,“怪力乱神,你再胡说老子将你一起绑了扔山下去。” 越往上走,可看到两边不少树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个个树根,上面盘旋的年轮刻画出这些树曾经在此盘旋百年巍然不动。 神木所在的位置偏外,几乎和后面山崖齐平,原本守在附近的几十个村民如今被绳子绑成一串,并且嘴里都堵得严严实实。 子桑瑾一看,气笑道:“杜校尉,这便是你说的都处置妥当。” 杜校尉抱了抱拳头:“殿下,末将和这群刁民说不了道理,索性全绑起来干净。” 南宫止收到子桑瑾的眼神示意,对手下交代道:“让人把他们带下山好好安抚,太子来此,并不想惊扰民众,还需低调行事。” 杜校尉抱怨道:“我说少辅,安抚个锤子,他们像是能听得懂人话的吗?” “杜校尉,太子面前慎言。”南宫止靠近他,压低声音道。 杜校尉偷看了子桑瑾一眼,捂着嘴退到一边。 子桑瑾招呼陆安然,“你认为人突然死亡有几种可能?” 陆安然略微思索后,回道:“人身上阴阳二气,两者互相交换乃生命本源,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不止子桑瑾,连南宫止都靠近过来,听陆安然侃侃而谈,“若用世间现象比喻,便是日出月落,日落月出这般规律,唯有天地守序,才能孕育生命,保证生生不息。假若没有太阳,人间只有黑暗,万物不得生长,可若一直是大太阳,地面干旱亦不能生存。因此需要阴阳气化,循环交替。” 两人若有所思,唯有杜校尉听了个云里雾里,“这不是问怎么死的,咋个又出来阴不阴阳不阳。” 陆安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神木底下,仰望参天大树,徐徐说道:“毫无征兆的突然死亡,必然是出现阴阳离绝的状态。比如阴虚火旺,虽外表看着阳气亢奋其实内里阴虚严重,要是情绪骤然激动,可能造成下面无阴,阳气在上脱离出去,导致阴阳离绝,从而暴毙。又或者心脾两虚,阴气不能生化,心脾阳气、阴血亏虚。” 杜校尉两只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自暴自弃道:“老子听不懂!” 南宫止微微侧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陆姑娘的意思是,可能他本身有病,只是恰好在某个当下发作了。” 陆安然收回视线看向他,“也可能是诱因。” 子桑瑾颔首:“待会下山后,你亲自去检验一番。”这也是他带陆安然来这边的原因。 南宫止带来的一百多士兵集结在神木附近,杜校尉又把砍树的短工喊过来,指着他们鼻子道:“老子现在就让你们看看,这树没有什么砍不得。” 这些人都是知县府从附近几个镇征召而来,有些信道有些不信道,总归没有仙女镇的百姓信的忠诚,一开始让他们砍树,他们虽犹豫但没有那么抗拒,谁知这一砍还砍死了个人。 大刘死后,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动手,不管传说真不真,可是眼前人明明白白真死了啊,谁敢触这个霉头。 请示过子桑瑾之后,杜校尉干脆自己上阵,从一个短工手里拿了把斧头,走到神木底下转头大喊道:“一棵破树,让你们看老子怎么把它砍了!” 斧头扔到地上,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互相搓一搓,随后抡起斧头往树上砍过去。 好多人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生怕杜校尉突然死了或者树身上又喷出鲜血来。 停顿一息,两息,三息……杜校尉握着斧头的身体没动。 衙役快哭了,“不会又出事了吧?” 这时,杜校尉发出豪迈的大笑,“哈哈哈——老子就说这他娘就是唬人的玩意。”用力把斧头抽出来,树身坚硬没有嵌入多少,倒是扯掉了一层树皮。 他转过身举起斧头,大声嚷嚷道:“都亲眼看到了吧,老子没事!” 大家看到他果真无恙,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神木‘报应’暂时未显灵,还是遇到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神木都不灵了。 杜校尉拎小玩意一样抓着斧头走过来,满脸得意的朝子桑瑾说道:“殿下,什么神木,不过就是普通的破木头而已,现在就砍了它。” 等了片刻子桑瑾都不说话,杜校尉才发现不对劲,再一看南宫止和陆安然,他们神色间都露出微妙的表情。 “咋了?”杜校尉看不明白了,他砍了树之后,不是没事吗? 子桑瑾黑眸浮沉,面色渐渐转为冷凝,双手负在身后重重压了压拇指,一瞬不瞬盯着树身—— 上面树皮掀掉一块,暴露出底下两个字,‘江山’。 南宫止视线稍稍下垂,偏过头和陆安然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此刻却都不好开口说什么。 子桑瑾扯了扯脸皮,半晌发出一声冷笑,斥责道:“你让本宫砍什么?砍掉大宁江山吗?!” 杜校尉悚然一惊,张大嘴想要发出声音,又被太子冷峻的脸色吓回去,呆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往神木看过去,“这……啥?” 倒不是杜校尉不认识这两个字,而是他都想不明白,这上面怎么突然有字? — 下山的气氛比来时凝重,来这一趟不止没砍掉树,反而多了无数困惑。 杜校尉信誓旦旦道:“末将真没注意,不过是随手一砍,谁知道扯掉树皮底下刻了字。” 衙役哆嗦着壮大胆提出:“莫不是神木真有灵,神物不可亵渎。” 杜校尉很想一锤子把他脑袋捶扁,但太子神情难看,他不敢在这口子上吸引仇恨。 南宫止问陆安然,“陆姑娘可看出什么?” 陆安然摇摇头,刚才她绕着神木检查过一周,在她看来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树,但砍这棵树时接连发生意外,如今更是众目睽睽之下出现这一变故,太子被架得不上不下,难怪他黑着脸。 马车旁边,子桑瑾吁一口气,对南宫止交代道:“让人守着阊崀山,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靠近。” 花嫁刚才并未上山,而是守在马车上,见大家神色变化,心知发生了什么,一派凝重的气氛中,低声说道:“殿下,现在启程去县城吗?” 子桑瑾往山上看了一眼,甩袖蹬上马车。 这回花嫁没有和陆安然同乘,她服侍子桑瑾换下沾染灰尘的外袍,问道:“殿下,适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花嫁不是东宫普通大宫女,如果这世上子桑瑾还有信任的人,那么只能是花嫁和匙水。 因此,子桑瑾在花嫁面前可以袒露情绪,分外不爽地把神木上突然出现‘江山’二字说出来,“等于把本宫架在火上烤,本宫砍还是不砍?” 花嫁眼眸微动,作沉思状:“殿下如若不砍这树,传出去便是助长此间民风,有不作为之嫌;可要是砍了,原本没什么,但树上的这两个字让殿下为难了,有心人宣扬的话,会成为诬陷殿下的‘罪证’。” 子桑瑾沉着脸拍了一下矮桌,“本宫急着推倒如今的江山和父皇这颗大树,图谋皇位!” 花嫁同样蹙眉,“殿下,当务之急先稳住其他人口径,这事瞒不住,但从谁口里说出去就完全不同。” 子桑瑾缓缓颔首:“本宫今晚就传信回王都。” “殿下。”花嫁抿唇,思量道:“不如让南宫少辅来写。” 子桑瑾将视线移到她脸上,而后明白了花嫁的用心,“本宫如果急于自证,适得其反,让父皇疑心本宫居心,南宫止置身事外,反而更有说服力。” “是的殿下,这事本身与殿下无关,如果殿下太过在意倒显得刻意,不如当作寻常对待,以示殿下心胸坦荡。” 子桑瑾想通之后认为花嫁所言在理,不过又觉得嘲讽,嗤笑道:“皇家父子之间,还不如一个外人。” — 泸潮县知县哪里能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面见太子,提着官袍到县堂那几步路脑子里思考的内容比他这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小眼睛顾上觑下一圈,叩拜道:“下官常戊参见太子。” 子桑瑾坐上位,神情莫测叫人拿捏不住,“常知县,神木一事风波四起,本宫这几日耳闻不少。” 常戊心神瞬间提溜起来,二话不说先开口诉苦一番:“太子殿下,实在是民风如此,下官难为啊。” 子桑瑾语调慢悠悠地‘哦’一声,似笑非笑道:“所以死人也理所应当了?” 常戊眼前一黑,头磕在地上砸了个响,“下官有罪。” 第308章 中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验尸过后,证实伐工死于血脉凝滞,心脑骤停。 “外邪所感,气闭瘀浊内闭心脉,脑气与脏腑之气不相顺接,枢机闭塞。”陆安然脱了鹿皮手套放在一边,对南宫止说道。 这里没有服侍的人,南宫止帮着提了一桶井水,陆安然看了他一眼,将手放进去仔细清洗,口中道:“谢谢。” 南宫止看着十指遇水发红,忽然想到:“忘了让人烧热水,这个时节,井水有些凉了。” “无碍。”出门在外,陆安然不苛求条件,而且井水温凉,没有河水那般冰冷。 两人往大堂方向走,南宫止道:“这个诱因是否在神木本身?” “神木无毒,至于其他方面,需要南宫世子去查证。” 南宫止颔首,又问道:“树上‘江山’二字,陆姑娘怎么看?” 陆安然略微诧异,不明白南宫止为何要问她,思索片刻后,说道:“字刻在树上,但其他人并不知道杜校尉会砍那一个位置,除非将树皮全部剥落检查,是否不止一处。” 否则杜校尉砍得树,看上去他嫌疑最大,比如有人和他合谋,故意安排这一出为难太子。 显然南宫止也想到这一层,“可如今‘江山’坐镇,谁都不能对它不敬。” 两人间关系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谈,因而有些陆安然自己的猜测不好说出来,只浮于表面交流道:“想来这些太子殿下自有思量。” 南宫止轻轻嗯一声,之后一时无话,直到大堂门口,忽而笑了笑:“还未恭喜你和云世子,良缘天赐。” 陆安然眼皮往上抬了抬,眉目间平静无常,既不羞怯也不恼怒,“多谢。” 南宫止看不清楚,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不等他猜透,里面传来常戊一声哭天抢地的大喊,“下官有罪啊,殿下天恩,请容许下官解释。” 子桑瑾余光扫到门口的人,没有理会常戊,问道:“死因为何?” 陆安然行了个礼,“回殿下,死者遇外邪,邪虚相搏,阴竭于内,阳隔于外,气逆血冲致心神大乱或伏遏不行,开合之枢机骤停,使五脏气绝,心脑气散而发猝死。” 子桑瑾将这些话归纳一下,“你是说,并无任何征兆,突然外邪内渗,以至暴毙而亡?” “尸体体征确实如此,不过亦有一种可能,”陆安然道:“长期过劳,以至于阴阳两亏,心气耗损,一旦触发诱因,便被邪毒所闭,伏而不行,气息不用,神机化灭而死。” 常戊立刻抓住这一点,“太子殿下,定是死者本人旧疾在身,而非与此次砍伐有关,下官一定彻查清楚!” 子桑瑾心里清明,介时不管有没有病,都会让常知县整出一套来,他本也不在意个把人死,头疼的还是神木,“常知县,仙女镇选美已成为民众信仰,本宫听说仙女游街甚至达到万人朝拜的地步,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居然不闻不问,难道也受了仙女镇百姓‘供奉’?” “下官不敢!”常戊有苦说不出,“本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初时不过仙女镇本地人选着玩,自从十几年前一个道士在神木下白日得道升仙,后来慢慢就成了这样。” 原不过普通选美而已,等道士功德圆满的消息传出去,大家都说神木有灵,乃搭天桥的喜鹊衔来的瑶池种子幻化而成,就成了之后的‘鹊引会’。 常戊为难道:“下官倒是想管,不过民俗风土在这里,而且他们并没有违反律法,加上如今圣上同样信道,如此种种,下官也不好问责。” 南宫止闻之点头,附和道:“殿下,常知县所言有些道理,民心不可欺。不过常知县错在未能警醒,使得风向转变,信道本是好事,但过于依赖天神却忽略当下,因此不事劳作、荒废农耕,长此以往仙女镇再无良田,也无农耕。若全镇再没有一人愿意自食其力,只晓得求仙问道,就怕到时候仙女镇变成灾民镇,这些百姓一旦涌出去,常知县打算如何处理?” 常戊听得眉心一跳一跳,他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百姓爱问道就问道去,关他何事,只要不闹出大问题就好,可经过南宫止一通分析,简直要成为日后灾难啊。 “少辅大人所言有理,是下官浅薄,但下官确实难做事,比如那神木,下官让人去砍了几回没砍成,最后还搭上一条人命……”常戊长叹一声,“如若再和百姓起冲突,下官怕闹出更多人命,因而才束手束脚。” 子桑瑾和南宫止都明白,仙女镇百姓的观念一时之间难以改变,还需花点时间和功夫在这里头。 常戊出主意道:“太子殿下,仙女镇百姓的信仰说到底来源于神木,所以这棵树还是要砍,不如就在他们例行朝拜那日干脆利落地砍了。” 看来衙役还没有机会和常戊说阊崀山的事,子桑瑾嘴唇微微下抿,“此事再议,你去收集神木出现前后的相关消息,还有死掉的伐工家人和同伴何在,回头都带到县府来,本宫要一一问话。” 打发掉常戊后,子桑瑾对南宫止说道:“南宫,你在查海底女尸的时候,顺便查一下这十多年来,一共有多少女子被选送入道观。” 陆安然余光掠过子桑瑾,微沉眼睑,心道:太子果然不信升天之说,看来要查扶风观的底细,从根源上摸透神木玄奥背后的秘密。 — 他们在泸潮县耽搁一晚,陆安然回了一趟萧疏在泸潮县租的院子,雷翁还是原来的样子,水白莲伺候得很尽心,早晚都按照萧疏所交代地喂食药水。 “公子没有回来吗?”水白莲给陆安然端了一壶茶。 陆安然收回搭脉的手,重新掖好被子,“师兄还有事未做完。”她起身道谢说:“夫子这几日有劳你了。” 水白莲莞尔一笑:“姑娘这样说就见外了,他既是你夫子,亦是公子的师父,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陆安然特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水白莲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态,“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陆安然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水白莲坐到她对面,“我有一事好奇,可不可以问姑娘?” 陆安然握着茶杯看过去。 水白莲笑笑道:“公子说他师门因某些原因不轻易收徒,所以我当日求了好久才让公子允许跟着他学医三年,不知姑娘怎入的师门?” 虽然水白莲面容婉约,笑语温柔,但陆安然敏锐地察觉出这种柔软中带了一丝刺探以及排斥,听到这句话后,陆安然大概明白过来问题在哪里。 “拜师礼序,六礼束脩,皆按寻常。” 水白莲笑容僵了一瞬,又很自然地掩饰过去,“是,拜师礼便是这样,厨房还熬着药汤,我下去看看。” 陆安然送到门口,“水姑娘,医道各有不同,但首要为心正,大医精诚,若要学,便致力于其间,而非以此道作其他目的。” 水白莲被她说得窘迫,当下反驳道:“我知道姑娘与鹿陶陶交好,难道因此偏信于她,跟着公子学医我亦是怀着赤子之心,再真诚不过,望姑娘不要曲解。” 陆安然看着水白莲远去扶了扶额,若云起在这里定要笑话她说话太直,哪有人当着人面说实话,揭人短。 水白莲对她的介意全在于她是萧疏师妹,因为她对萧疏有情。 陆安然看在萧疏的份上想提醒她一下,她想要学医,就该在医道上专注,如果只是因为寄情某人而学医,恐怕累人累己,空忙一场。 最主要医者不同其他,若日后行医问药稍有差池,直接事关人命。 如今看来,水白莲一念动心,执念难释怀。 — 第二日早起,陆安然检查了一下药材,其中一味因为之前收的时候药堂说要过几天,正好算着日子差不多,她让无方亲自跑一趟把药材买回来。 所以吃过早饭,陆安然独自去县署,谁知刚迈入大门,就看到南宫止鲜少这般失态的大步而来,见到她更是急切道:“陆姑娘你来得正好,快去看一下杜校尉。” 陆安然差点以为杜校尉也应了仙女镇神木的传闻当场暴毙,过来一看万幸命还留着。 “已经找县城里大夫看过,他们只能判定为中毒,但是什么毒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子桑瑾站在房间里,眼底划过一抹疑惑。 他刚怀疑上杜校尉人就出事,莫非这里面真有关联? 陆安然先掀开眼皮观面色,而后才坐下诊脉,神情渐渐凝重。 南宫止注意到了,等她收手立刻问道:“能不能诊出来。” 陆安然摇头,其他两人倒不是很失望,陆安然本不是医者,更专于验尸方面,只是这回远赴竭海并没有御医同行,而泸潮县的大夫医术确实与王都的差别不是一点半点,所以下意识就寄希望于她身上。 子桑瑾道:“本宫派人请小舅舅来,他在民间素有‘杏林圣手’之称。” “师兄来也没用。”陆安然敛眸,眉色微冷,“杜校尉所中之毒与雷夫子症状无异。” 子桑瑾皱眉:“什么?” 陆安然略去师叔的状况,“夫子在外云游,因知师兄在此便过来会合,未料不幸中毒。” 南宫止琢磨道:“雷夫子在何处中毒?既然症状一样,应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找出共同处,想必更容易找到凶手。” 陆安然摇摇头:“师兄找到时夫子已经中毒,且这种毒目前很难解。” 听了陆安然解释后,南宫止恍然道:“依陆姑娘所言,要么出自对毒药非常精通之人的手,或者完全不通只是胡乱掺杂各种毒在中间,反而增加了解毒的难度。” “正是,我和师兄几日钻研,只提炼出五种毒,还有三种尚无进展。” 子桑瑾眼神放低,沉吟道:“杜校尉从昨日到现在与我们同路,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 陆安然目色倏然转亮,“砍了神木一刀。”随后又拧眉道:“可是昨日我检查过,神木本身无毒。” 怀揣这种疑惑,下午的时候在南宫止的随行下,陆安然又上了一趟阊崀山,但依旧无所获。 她用布包了一些树皮,又仔细看了看‘江山’二字,“从入木深度,显然不是近期所刻。” 南宫止站在她旁边,“嗯,时日不短,你看这边接口处,树皮直接撕扯下来有断痕,所以刻字后这一块的树皮又重新长过。” 陆安然边走边往后退,想要仰头看看全貌,不小心踩了小坑,人往后一仰。 南宫止伸手揽住,“小心。” 陆安然稳住身形,不动声色间退离几步,“多谢。” 南宫止温雅笑笑:“这两日你说了很多次感谢的话。”右手背负在身后,手指轻轻捻摩一下。 两人回到县署,匙水居然守在外边,看到人后,立即说道:“南宫世子,陆姑娘,响水镇传来消息,海中女尸的身份查到了。” 第309章 认尸背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短短两日查到女尸身份,就在长灵岛附近一个叫响水镇的地方,是镇上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其父母已经认过尸,因为没有上头授意,负责看守的人暂时不让他们把尸体认领回去。 子桑瑾还要在泸潮县耽搁几日查神木,所以南宫止先一步回去。 至于陆安然想要把杜校尉的情况和萧疏商议一下,反正她留在泸潮县暂时没什么用,干脆和南宫止一起上路。 长途奔波至长灵岛已夜深,次日一大早陆安然去萧疏营帐找人,两人如此这般讨论过后,一致认为雷翁很有可能接触过神木。 “杜校尉与人合谋陷害太子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萧疏直言道:“但是这样太过显眼,如果你是太子,遇到之后会怎么想?” “怀疑,然后警惕。” 萧疏笑着道:“谁会在背后下黑手前还特地让你多一份警惕。”他的双手搁在桌上十指相扣,笑容疏淡了些,“权谋斗争必争取一击毙命,就算不能一口气除掉,每次出手定要斩断攀附在周边的藤蔓,等到独木难支,才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陆安然:“师兄想告诉我,当一件事情暂时看不清时,可以反过来看。” 萧疏唇角微扬,笑容在眼睛里散开,提点道:“看结果,是否得益,得益于什么。” 很显然,杜校尉如果做了这件事,太子可能会被传一些不好的风声,但他们都知道,这股风吹不到王都,那么如果真有那个背后人,岂不是白做工一场,甚至引来太子的疑心,说不定顺藤摸瓜反而被抓住把柄。 “你看南宫止也在现场,所以我料定太子不会主动揽上身,而南宫止身为外人讲的话才更具有说服力。” 陆安然虽感怀萧疏与她认识不久居然能推心置腹至此,又好奇以萧疏和子桑瑾的关系,为何不干脆在他旁边帮衬。 萧疏似乎从她眉宇间的神色看出什么,主动说开道:“云游再远,我脚上踩着的还是大宁朝土地,谁都无法真的潇洒到不顾一切。你可以不做,却不能看不透。” 陆安然瞬间明白了,原来随性洒脱皆是表象,身处红尘,谁能免俗。 晚一些时候南宫止找来,说是女尸的父母来了,问他们师兄妹要不要一同前去。 萧疏来了长灵岛之后不少人找他看病,有些人士兵并非常驻竭海,一下子不适应这里的天气,这段时间陆续不少人水土不服,南宫止便让人特意搭了个营帐专门安置病患。 生病的士兵不少,因此萧疏今日也不得闲,便婉拒了南宫止。 陆安然和南宫止刚靠近,突然响起一阵嚎啕大哭,从背影看过去,一对上了些年纪的夫妇相偎在一起,妇人哭得哀哀戚戚,站都站不住。 守门士兵看到南宫止过来,连忙行礼道:“大人,他们就是死者的父母,今日想要来把尸体带回去。” 陆安然看到妇人哭得不能言语,旁边愁眉苦脸的男人长长叹口气,“多谢几位大人帮着收尸,我们要带她回家。”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南宫止问道:“你们可看清楚,里面的人真是你们女儿?” “清楚,怎么能不清楚。”妇人止住哭泣大声说道:“我十月怀胎亲自生的女儿还能有错吗?我草儿命苦哇,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呢!” 男人摇头又叹气,“孩子失踪这么久,大人可以去问问,我们一直在找孩子,好不容易有官爷说有草儿下落,没想到已经阴阳两隔,白发人送黑发人……” 南宫止生出不忍,“她是怎么失踪,有无可疑人?” “那日我让草儿去外婆家送点东西,谁知一直未归。”妇人捂着脸呜呜哭泣,“没想到竟遇到了祸事……” 南宫止不能透露太多,只是委婉的说出死者是叫人害死的,“两位节哀,我们会尽快找出凶手。” 然而死者父母一反常态,连连反对,“我们不要什么真相,人已经死了,不能再毁了草儿死后名声啊!” 妇人哭着道:“未出阁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传出去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草儿上头还有两个姐姐,这不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哇!” 男人亦声泪俱下,“人都走了,就让她好好上路吧。” 这桩案子并没有记入官府案卷,既然子桑瑾全权交给南宫止处理,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后续如何处置。 南宫止似乎拿捏不定,转头问道:“陆姑娘,你怎么看?” 陆安然目光从那对夫妇身上扫过,“尸体亡故两年,肉身溃烂腐败,既已验过尸,宜早日下葬妥当。” 南宫止见她这般说,点头道:“你们可以先把死者带回去,至于案子,既是凶杀,不能说不查就不查,希望你们能明白,如想起什么也可告知于我。” 两人并没有纠缠不休,男人最终叹气服输道:“希望大人不要对外宣扬此案,体谅死者和家中人。” 南宫止应下,“这个自然。” 尸体盖着白布被抬出来,南宫止安排了两个人送一家人回去。 — 响水镇比仙女镇还要小,到了傍晚已经少有人走动,各家炊烟四起,只有小儿在外嬉戏不归,另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扁担摇了一路铃铛。 陆安然和南宫止出现在这里的小街上,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里人坐了零零碎碎五六个人,店小二焉哒哒的站在门口,偶尔朝路过的行人揽客。 好不容易来了两个穿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的人,店小二立即振作精神,点头哈腰笑着道:“两位吃饭,打尖,住店?” 南宫止看向身侧,“天还未黑,可能还要晚点才有消息,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进去先休息一下?” 店小二热情道:“对啊,不吃饭不喝酒,本店还可以提供清茶点心,两位若是嫌吵,楼上还有厢房,保证干净舒适,咱们店的宗旨,讲究一个清、雅、静,让所有客人宾至如归!” 南宫止笑笑:“让你说得不进去也不行了。” 小地方的酒楼自然没有王都气派,不过店小二也不纯粹唬人,厢房打扫的很清爽,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两人中间摆了一壶茶和几盘点心,时不时搭两句话,气氛还算融洽。 酒楼外屋檐上,无方抚摸着手里的白色信鸽,将一张小纸条卷好后塞入竹筒,然后朝外放飞出去。 (不久后,身在王都养伤的云起顺利收到信函,上面一行字:与南宫止独处,相谈甚欢。) 房间里面,南宫止给陆安然斟茶,后者颔首示礼:“多谢。” 南宫止放下茶壶,嘴角带笑道:“这几日我好似从你这里收到了很多次感谢。” 陆安然遗憾地把眼神从一盘绿色水晶糕点上收回来,抬眸露出一丝困惑。 南宫止笑出声,“就如眼下这般,若是云世子在这里,你定然不会左右犹豫半天,却不好意思伸手从我面前拿取糕点。” 陆安然觉得这个没什么可比性,云起在她面前一向无赖,她要是再客气几分,岂不是更得寸进尺。 “我还以为,我和陆姑娘已经是朋友。” 陆安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朋友之间也守分寸,南宫世子帮了我,我该道谢。” 南宫止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一下,而后为了抓住什么一般握上茶杯,“还是他们错了。” 陆安然不太听得懂这句没有前因后果的话,黑眸望过去,茶气飘过眼前,像是入住了一抹烟云迷雾,配合着眉宇轻皱,恰到好处的显出一丝困惑。 南宫止温雅一笑:“王都城的人都说陆姑娘好好一个千金小姐非要入医辨宗,乃是最为离经叛道之人,我现在看出来,陆姑娘其实是守分寸第一人。” 陆安然兀自点了点头,“原来他们这么说我啊。”分明是不在意的口吻。 话到这里,门外有节奏的叩响三声,南宫止让人进来。 “少辅大人,王家夫妇带死者回家后,并没有马上置办灵堂,王有德偷偷摸摸从后门摸出去,卑职见他形迹可疑跟踪过去,发现他与一个男子见面。” 那两人见面说的话不多,而且靠的很近,几乎脑袋挨着脑袋,这名手下不好靠太近。 陆安然琢磨早知如此,应该派无方去更好,不过想来无方不一定愿意,毕竟离开王都前云起再三嘱咐,无方不能离开陆安然太远。 手下继续禀告道:“看样子他们晚上会有动作,眼下小六还守在那里,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逃不过去。” 原来早在陆安然和南宫止看到那对夫妇时就心存疑惑,他们虽然表现得很伤心,南宫止一度信以为真,可是在尸体被抬出来时,妇人有个无意识的后退动作,虽然只有一步而且她很快反应过来,却还是落入了两人眼底。 伤心欲绝的亲人不应该对女儿的尸体抗拒,加上守卫说前一日认尸时他们根本没怎么仔细看就顾着大声哭,因此更确定这里面有鬼。 南宫止若有所思道:“王有德夫妇的底细可查到?” “查过了,夫妻二人确实有个小女儿失踪,差不多两三年前吧,因为婚事问题闹不安宁,他们家的小女儿就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陆安然目光一转,“他们早有准备,即便官府去查,查出来也能对得上。” “正是呢,要不是少辅大人早就怀疑他们,换了谁都发现不了。”无形中拍一记马屁。 等天彻底黑了,终于又等到王家夫妇的动静,守风的小六一个激灵,连忙跑到巷子口对南宫止说道:“大人,他们抬着尸体出门了!” 第310章 匪夷所思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路跟到郊外,天高山远,初五峨眉月挂在黑漆漆的空中,山风几度轮转,带着初冬的寒意。 王家夫妇喊了两个壮汉帮着抬尸体,大概是为了避免太多人知晓,另外两个位置他们自己亲身上场,妇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绊倒差点摔倒。 “老婆子你还行不行?” “少废话,马上就到了,抓紧点。” 就这样直接抬到了一户农庄前,妇人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到地上,“死人给他们送来了,老头子快去敲门。” 王有德没有听她的话上前,反而先掏出银子给两个壮汉,“银子收好,这桩事以后烂在肚子里。” 那两人掂了掂手中铜钱,拍了拍胸膛,“愣个管嫩啥事咧,俺们兄弟两个只管个挣钱。” 王有德还算有心机,特地找了两个不是本地的脚夫,等人走了,他左右看看,试着拍了几下门板。 里面好似早有人候着,听到动静赶来开门,“王家人?” “对,尸体都抬来了,抓紧点把事给做了吧。”王有德对着门缝说道。 门又被开大点,走出来一个男人,往地上白布盖着的尸体看一眼,又往回走。 没过一会儿,出来三四个人,合着王有德夫妇俩一起,准备把尸体往里抬。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突然蹿出来一群带刀的士兵,将这几个人团团围住,王有德家婆娘再次一屁股墩跌坐地上。 三更半夜,庄子里点起蜡烛,灯火通明。 原先还较为空旷的院子挤满了人,中间这几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夜深寒露里大汗淋漓。 南宫止和陆安然从昏暗的树影下走出来,先看向王有德夫妇,“不发丧,不设灵堂,却又暗中抬尸上山,莫非你们其实是谋害死者之人?” “冤枉啊大人,我们哪里敢杀人。”妇人想要站起来理论,一把刀‘噌’地在她面前闪现,吓得脖子一缩,“……真,真不是。” 南宫止转向另一群人,“你们又是何人?与王有德夫妇什么关系?” 陆安然在他问话的时候接收到无方一个眼神,两人脱离人群往里走了几步,看清里面摆设时她眼中划过一抹惊讶。 红绸绕梁,红布供桌上猪头、烧鸡、白酒等一应俱全,其中一对龙凤喜烛随风摇曳,本是满目喜庆,前提是正中央没有停摆一个棺材的话。 喜事和死人同处于一个空间,顿时充满了诡异感。 再出去时,南宫止正好问道关键点,这家人实在顶不住了,语气带着委屈嚷嚷道:“大人,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是这王家人说有女尸给我们家幺儿配对,生辰八字都合过了,我们才花大价钱从他两口子手里……买了具女尸配冥婚。” 南宫止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说法,“你们不问问他们何处得来的女尸?” “这……总归不是杀人放火就行。” 陆安然凉淡的声音自后横插而入,“你如果不是心中有数,行事不必偷偷摸摸。” 那人满脸丧气,重重一叹:“唉!说实话,我以为他们去挖了哪家已经迁移出去的人家,或者途径本地客死异乡的外地人。” “既明知来路不正,你们却还是顶风作案,你们也不无辜。”陆安然淡淡道。 交代的差不多了,王有德夫妇没必要再隐瞒,老实交代道:“前日看到官府的人在查一具女尸身份,我听着和我们家草儿失踪时间和年岁都对上了,又正好知道刘家花重金找人给儿子配阴婚,心中就起了贪念。” 妇人求饶道:“大人我们说的句句是真,只不过贪点钱财啊,杀人是万万不敢的。” 因为这件事让南宫止和陆安然折腾了大半夜,说起来可笑又透出可悲,总之白用功一场。 虽与谋害女尸者无关,但故意认领无名女尸拿作买卖,已经触犯大宁律法。南宫止让人把王有德夫妇和刘家主事抓了起来,明日天亮送去泸潮县县署,交给常戊去审理。 临走前,南宫止多问一句:“你们说年岁和失踪年份能对上,那认尸时可看清,确实不是你们女儿?” 妇人斩钉截铁道:“绝不可能,我女儿穿不起那么名贵的布料。” 王有德在旁跟着点头:“对头,也没我女儿高咧。” 这些人被带走,顷刻间庄子里冷清不少,剩下几个刘家人缩在一起生怕被南宫止看到后又想起来处置他们。 棺椁还停在大堂中间,满堂大红尤为讽刺,冷月在落下前打来最后一道银光,那半弯的形状仿佛在嘲笑世人愚昧。 — 响水镇最大的酒楼门口,大清早已经听到店小二在吆喝卖新鲜豆浆,太阳探出头,把整座小镇照得暖融融。 陆安然被外面传来的豆浆香气唤醒,起身一看,无方早就起床了,正坐在桌旁擦拭佩剑。 “无方,几时了?” “还早。”无方擦完,掌心对着剑柄一拍,精准入鞘。 陆安然发现她做这个动作很是帅气,不禁看愣了神。 无方走过来说道:“酒楼中有早饭,也可让店小二送入房间。” 陆安然爬起来穿鞋,“下去吃吧,顺便看看南宫世子是否起来,以免耽误回程。” 两人下楼,南宫止正好和店小二说话,看到她们后停顿一下,道:“陆姑娘,你们要吃些什么?” 陆安然闻着豆浆太香,勾得肚子里虫子都快叫了,“两碗豆浆,一碗甜一碗咸,另要一份紫薯麻球和胡饼,再加一笼蒸包。” 店小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咸豆浆?还有这吃法啊?” 南宫止笑着请两人坐下,“早就听说南北饮食差异,从豆浆上可窥一斑。” “咸豆浆,甜豆花,酸豆汁。” “有机会我也要尝尝味道如何。” 吃得差不多时,南宫止提到王有德夫妇和刘家,“他们没有说谎,刘家人配阴亲的事传了有段日子,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正常人家也不愿意已入土的亡者被挖出来。” 要说王有德夫妇这件事干的不止是缺德这么简单,连死者身份都弄错了,查起案子必然走错路,找凶手就更难了。 陆安然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擦了擦嘴角道:“可是这么多天了,没有其他人再来认领死者。” “也许真有可能是外来客商的家眷。” “即便如此,总该去官府报案。” 南宫止点了点桌子,沉思道:“我已让人翻过卷宗,符合年纪的有,但对不上时间,倘若符合时间的,年岁性别又不对。”总之,就是没这个人。 吃过早饭后,南宫止让人叫了辆马车,主要为了安置尸体。虽然不用再拖回长灵岛,但也要送到响水镇的义庄。 反正刘家庄子里本就有一具尸体,昨晚南宫止就把女尸留下,所以现在要先去刘家庄子接女尸。 做好这些已经下午,他们调转方向回长灵岛,结果刚到出镇的城墙下时,遇到前方一大群人堵住了去路。 响水镇的路没有仙女镇开阔,一下子挤上二十来个人把整条路堵得严严实实。 陆安然坐在马背上比站着的人看得远一点,不过人太多了,只依稀看到中间好像有个人抱头鼠窜,看样子被揍得很惨。 胖马娇娇似乎不耐烦,抖了抖四只马蹄打一声响鼻,还有想要往前挤的架势。 陆安然抓住缰绳皱了皱眉,娇娇把马头转过来蹭了蹭她的手臂,忽然仰起脖子朝天发出嘶鸣。 马叫声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不少人自发性让开位置,这下中间的情景一览无遗。 地上被打的人爬起来,松开手放到眼前一看,手指上全都是鲜血。 陆安然眼眸一动,看着那人唤道:“马旦。” “哎哟,陆大姑娘!”被打的马旦像是看到救命稻草般眼神一下子发亮,冲过来大喊道:“救命啊!” 费了不少劲,陆安然终于让暴打马旦的人平息下来,愿意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好好聊。 陆安然先给马旦清理脑袋伤口,而后交给无方把脑袋缠裹上。 转身时,南宫止已经问完话,摆了个手势让陆安然走到一边,单手掩唇压着嗓子道:“马天师跟踪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家人以为他居心不良,欲行不轨之事。” 陆安然脑袋有些发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在王都时也差点叫人打了。” “他不是出家人吗?”南宫止欲言又止道:“这样不妥吧。” “你误会了,他在寻找女儿,只是言行容易叫人误会。” 如此这般一说,南宫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大可上去直言,如此遮掩行事反而令人害怕。” 陆安然抿了抿唇角,半晌破功般吐出一句:“他有病。” 南宫止轻笑出声,仿佛觉得陆安然偶尔这样冒出来一句很有趣。只是他不知内情,其实陆安然没有开玩笑,她给马旦诊过脉,许是这几年寻女心切,因而心生郁结,造成时不时神思恍惚。 “我的陆大姑娘诶,我额头是破了点,但不用特意包成这样吧?”马旦顶着一个‘白馒头’凑过来,一个脑袋就剩下两个眼珠和一张嘴,其他全包在里面。 陆安然看向无方,后者面无表情道:“越显得严重,博取同情。” 马旦:“……”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被打成傻子了? 陆安然指了个地方让他坐下,“这回又是怎么了?” “她很像我女儿。” 陆安然早知如此,“你现在知道不是了。” 马旦握拳,“可是她脖子上的银链子我认得,是我妻子留给女儿随身携带之物!” 第311章 缺大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当日马旦随着卦象从仙女镇出发,一直往西南方向寻找,某一天来到了响水镇。 “我就无意中看到她低头时掉出了银链子,样式分外眼熟,就凑过去抓在手里想看个仔细。”结果被打了。 陆安然满眼‘你活该’的神色,“凑近人家女孩脖子看,不打才奇怪?” 马旦好不容易有女儿的一点消息,恳求陆安然一定要帮他问个明白。 那家人经过南宫止安抚后气怒稍微平息了些,只不过在眼神与马旦对上时仍旧有暴打的冲动。 陆安然看了无方一眼,无方过去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姑娘,“随我来,我家小姐要问话。” 她的表情冷肃,眼神冷漠没有温度,小姑娘连拒绝二字都说不出口。 陆安然坐在靠里面的桌子,南宫止就站在她身旁,小姑娘怯生生的看着两人,低头咬唇道:“你们想要问我什么?” 陆安然不大能体谅小姑娘此刻惊慌的心情,直击重点道:“请问你脖子上的银链子从何而来?” “这个?”小姑娘下意识捂住脖子,“我在河边捡来的,瞧着好看就戴着了。”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陆安然看着小姑娘连连后退,又道:“你要是怕我拿走,我可以将这袋子银钱放在你这里。” 南宫止笑了一下,随后掩饰般遮了遮嘴唇,“不然我来问话?” 陆安然属实缺乏与柔弱女孩对话的功力,识相地让出位置。 “不用害怕,我们在找人,你这个银链子可能和我们在找的人有关。”南宫止语调温和,嘴角带着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我们从县署来,常知县也知道这件事。” 南宫止深谙响水镇地偏,内阁少辅不如一个泸潮县的知县管用,“之前冒犯你的马大师是位道长,他寻人急切了些,但没有恶意。” 又把马旦的道士身份拉出来,小姑娘的防备心果然一点点被撬开,“……原来是这样。” 话术一变,事情就有了转机,陆安然在旁佩服不已。 小姑娘终于肯把银链子拿出来,解开扣子交给南宫止。他放在手掌心一看,原来银链子最底下还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牌子,上面刻了两个字:‘真真’。 “刚才你说此物在河边捡到,不知你是否看到其他人,或者其他的物件?” 小姑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没有人……还有什么呢,啊对了,好像还有一只鞋。”她两只手绞在一起,有些难为情的说道:“那边河水湍急,常有人失足溺水,捡到的时候链子锁扣坏了,加上那里有一只鞋,我想定是有人不小心溺水了。所以,我看这是无主之物才拿回家。” 这些话传回去,马旦捧着银链子失声痛哭,找了这么久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他女儿落水的可能性很大,否则丢了亡母遗物怎么不回来找。 待马旦发泄了半天,陆安然忽然想到什么,“你女儿失踪多久?” “攸真离开后两年我去寻找,到现在又过去两年有余。” 陆安然和南宫止对视一眼,后者问:“你女儿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马旦从中听出不寻常,“怎么了?” “我们在海中发现了一具女尸,年岁与你女儿相仿。” 马旦站起来眼前一黑,南宫止扶了一把他的手臂,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出不了声音,“在哪里?” 一个时辰后,马旦全身无力的跌坐到旁边大石块上,喃喃自语:“不是,不是她……”单手盖住脸又哭又笑。 陆安然他们几人跟着松了口气,虽然希望尽快找出女尸下落,但不是认识的人总归算一桩好事。 这回一耽搁,再来不及赶路,只好又回去酒楼住宿一晚。 店小二挺开心,“这说明什么?我们响水镇留客啊!” — 用过晚饭后,陆安然和无方去药堂抓了几包药,途径一个巷子,看到一群小孩正拿小石子打人。 他们围着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衣服里的女人,打完人开始做鬼脸,手拉手绕着女子转圈圈。 女子抱着猫一动不动,直到其中一个小孩上手扯女人脸上的黑布,她手中黑猫突然蹿出去,朝小孩露出的手腕快速抓了一道印子。 被抓小孩嗷嗷哭叫,其余的受了惊吓顿成鸟兽散。 不久后孩子母亲找来,本想不依不饶大吵一架,看到是黑衣女子后恨恨往地上啐了口痰,“晦气。”拎着小孩后领子回去了。 黑衣女子缓慢的重新缠好布条,转身时与陆安然目光对上。 “且慢。”陆安然唤住她,“你的猫不见了。” 黑衣女子没有找的意思,开口道:“它自己会回来。” 这是陆安然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她的嗓子有些干哑,音色发扁、单薄,声音好像从口腔挤出,犹如树叶被风刷过,沙沙作响。 陆安然见她回话,立即接着说道:“我们见过吗?你的猫曾两次意图攻击我?还有,你为何要破坏‘仙女游街’。” 黑衣女子的目光空寂,像一潭死水,听到‘仙女’两字时眼神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陆安然追着她的步伐走了几步,“他们说你是前度‘仙女’,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飞仙不成还可回归人间道,难道你执着于成仙所以才嫉妒他人?” 似乎终于被陆安然气到,黑衣女子猛地转身大声道:“什么成仙成神,不过是世间最大的谎言,那里才是最污秽肮脏的地狱!” 陆安然瞳仁微缩,还想要说什么刺激一下黑衣女子,谁知她重新闭紧嘴巴,一声不吭的大步离开。 陆安然看向无方,无方心有灵犀般点点头,趁着女子不注意纵身跃上屋檐一路跟踪过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无方重新回到陆安然身边,“她住在响水镇荒废的庙宇里。” 陆安然瞬时明白,显然这里不过是那女子暂时的落脚地。 无方道:“其实要查她身份不难,太子那边这两日应该查得差不多了。” “她为什么和别人说得不一样?”陆安然敛眸沉思道:“人人都说神女是上天遴选之人,假以时日登天入仙籍。” 无方一针见血道:“那些人不像她真的被选中过。” 陆安然豁然抬头:“她说的才是真的,‘鹊引会’背后暗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但素心堂还有一位女使,若果真如此,那位女使为何‘堕凡’后,还一心侍奉在神尊金身左右。” 陆安然摇了摇头,“现在还难定真假,也可能说谎的是她。” 回去后陆安然跟南宫止提了一下黑衣女子的事情,南宫止应声道:“眼下死者身份未明,我们再留响水镇无用,反倒泸潮县那边还有杜校尉和雷翁,他们到底怎么中的毒其中似乎另有蹊跷。不如回去和子介沟通一下,长灵岛这里目前造船工事不能启动,其余由汪老帅看着料想问题不大,我们直接去泸潮县,顺便问一下太子那边查‘仙女’查得如何。” 这般商议后,次日一早一群人终于得以顺利启程回长灵岛,不过南宫止暗中留了个人盯着黑衣女子,就是前晚盯梢过王家人的那名手下,叫黄奇。南宫止看他机灵,黄奇也果真是个脑子转得快的人,一看大人物这是要提拔他啊,这回做事更加尽心尽力。 — 萧疏在民间能得到‘杏林圣手’的雅称绝不是别人奉承,士兵们大多只是水土不服,对他来说算不得疑难杂症,写了张方子交给汪老帅,让人按着上面的熬药喝几日就能好。 因为海岛湿气太大,他空余时间又开了两张方子,“煮一锅大汤,让所有士兵都喝一碗去去湿,之后每隔一个月喝一碗,估计问题不大。” 汪老帅抚着胡子赞叹:“身边带个小神医就是好哇。” 萧疏整理药箱,闻言只笑笑。 汪游收好方子,很是熟稔地拉家常,“你师父最近怎么样?” “元帅不知,师父云游到仙女镇不小心中了毒,至今昏迷未醒。” “哦?居然还有此事?”汪游大感意外,摇头道:“让他再吹嘘医术了不得,合着该他受。”嘴里不客气地数落两句,终究带着关切,又询问道:“这回能不能挺得过去,不会真要了他老命吧?” 萧疏:“目前情况稳定,只是毒一日不解,师父就一日醒不过来。” “那行,就让他睡一辈子吧。”汪游扔下这句话,背着手溜达回自己营帐。 结果第二天,萧疏营帐里就多了好几本书,全是汪游让人连夜去山下从各个书肆淘回来的医书,尤其还有两三本古籍。 萧疏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些老人家的性子就是别扭。 这天后,汪游每日都要例行一问,“你师父死了没?” 在陆安然他们回来时,汪游刚问完今日份打算从营帐离开。听说了响水镇的事情后,都叫王有德夫妇这一出弄得无话可说。 “冥婚这种事前朝不少有,本朝也没有律法规定,如果两家人都有这个意愿,便是别人都管不着他们把棺材放谁家地里。”汪游端着茶杯道:“王家夫妇这事干得,缺了大德。” 又说黑衣女子的可疑身份,“先不论她说的真假,‘神木’确实充满诡异,还要查一下‘鹊引会’背后的秘密。” 萧疏道:“正好我在这里已没有用处,本也打算这两日回泸潮县,另外我近日在海岛发现了几种植物,可能对解毒有用。” 马车整装待发,陆安然总觉得缺了什么,来回瞧了一圈,问萧疏:“鹿陶陶呢?” 第312章 流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船离开码头,整个船身在海水里摇晃一下,这点颠簸对寻常人来说没什么,晕船的两个人不同程度白了脸。 马旦扶住船舱冷汗直冒,“贫道命中犯水,不宜在此地久留。” 陆安然这回没有服药,大概船坐多了,好像也没那么难受。她正看着海天交接处,金光穿透云层照向海面,万丈光芒与碧海浪涛交相辉映,美得震撼人心。 “这样的美景难得一见。”南宫止不知何时走过来,在旁说道。 陆安然点了点头,“不到竭海,不知博大深邃、波澜壮阔。” 萧疏捧着医书从船舱钻出半个身子,刚想开口却一抬眼看到两人背影,眼里落下一抹沉思,心道:这两人从性格品行再到才华学识勉强算匹配,不过师妹年纪还小,倒不急着寻夫婿。 萧疏娘家人心态,殊不知陆安然手里已经握有赐婚圣旨,还是她主动求来。 “师妹。”萧疏出声打断两人,“我琢磨了一张解毒方子,你看可行不可行?” 陆安然正要接过,忽然余光里一道黑影迅疾飞掠过,直接从萧疏手里把方子抢走,然后又跳到了船舱顶上。 紧跟着放肆的笑声在半空中投下来,“哈哈哈——” 陆安然不需要抬头看就能从这魔性的笑声里辨别出何人,“鹿陶陶。” “嘻——”鹿陶陶脚底一个交错落到甲板上,双手叉腰脑袋前倾故意对着陆安然左边歪歪头右边歪歪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啊?” 陆安然看向罪魁祸首——抢了方子的黑猫一只。 黑猫嘴里叼着纸张,黄色瞳仁直勾勾的望过来,前爪一拍把纸张压到脚底,张嘴喊:“喵~” 马旦吐过一轮,扶着腰不可思议般喊道:“怎么又是这只黑猫。” “干嘛?你们见过这猫啊?”鹿陶陶纵身跃到上方把黑猫捞到怀里,“不过见过也没用,反正现在成我的了。” 陆安然蹙眉:“你偷了人家的猫回来?” “哇,说什么偷啊,我在路上捡的!” 马旦胃里一股酸水直涌,呕吐反复横跳中放开捂嘴的手,“这黑猫不吉,你趁早放回去。” “不要,我凭本事捡来的猫,干嘛放走啊。” 陆安然:“黑猫主人呢?” 鹿陶陶眨眨眼:“有主人吗?” 萧疏上前,想要把方子捡起来,手指还没有碰上,鹿陶陶一脚踢出去,顺便把黑猫朝前扔,“快咬住。” 黑猫反应灵敏,还真的在半空中张嘴一口咬,鹿陶陶随后用轻功搂住黑猫,半空里一个翻身落到桅杆尖尖上。 萧疏仰头伸出手:“别闹,方子给我。” 鹿陶陶翻个白眼:“谁稀罕,猫咬的,你找它呗。” 萧疏无奈,展袖一甩,踩着轻功追过去,然而鹿陶陶轻轻松松飘忽而去,落在了船的尾部。 陆安然看着头上两人你来我去有些头疼,她想过鹿陶陶不安分,没想到她这么不安分。 南宫止笑着道:“少见子介这般……”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选出一个比较贴切的词,“活泼。” “师兄年岁并不大。” “他少时就老成,其他少年郎还在打马看花、纵情享乐时,子介成日钻在书籍和各种药材里,十年如一日,没见他松懈过。” 陆安然想起萧疏的身世,或许不是他苛待自己,而是世上没人给他依靠,他不得不提前成长。 南宫止仿佛也想到这一层,喟叹道:“子介学医很好。” — 到了泸潮县之后,一群人分成两路,南宫止去县署向太子禀报响水镇的事情,至于其余的都回了萧疏的院子。 苏执和玄清早就望长脖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水白莲给大家端茶送水,洗掉满身风尘仆仆,坐下喘两口气先。 苏执兜着圈转,“陆安然你前几天回来都不吱一声,第二天我去找你的时候居然走了!我们本来还想跟你去海岛玩玩呢。” 陆安然淡道:“玩什么?海底千年古尸?” “呃……”苏执抓抓脸,“我没有那么恶心,就看看风景呗。” 鹿陶陶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摆摆手道:“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海岛能有什么啊,不就是爬树摘果子,吹吹海风抓抓螃蟹,熬点贝壳海鲜粥。太阳把海水晒暖后吧,还能泡个海水澡。多无聊啊,顶多和海鱼比比速度,踩着乌龟打打水仗。” 苏执眼珠子都红了,咬着后槽牙道:“鹿陶陶,我恨你!” 玄清一脸天真,“小鹿姐姐都说不好玩了,幸好我们没去。” 苏执呵呵道:“她阴阳人,故意说反话。” 玄清挠小光头,“哦,原来是这样啊。” 之后两天,萧疏和陆安然用海岛带回来的草药试了下,发现和里面其中两种毒素有反应,但想要解除雷翁身上的毒,还是要提炼出其余的三种毒素。 萧疏用毛笔沾墨,把草药名字写在纸上,边道:“你看这两种毒,它们生长条件并不苛刻,陆地和海岛都能生长,但是解其毒的草药却只有海岛才有。” 陆安然很快领会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毒物所长地方,十步之内必有解药,所以师兄认为另外三种我们尚且没有发现的毒素,很有可能也是海岛上的某种毒物?” “我这两天在海岛生活,反倒开阔了思路。”他停下笔,侧抬头道:“我们翻遍医书不得而知,概因医书一千八百余种药物中,一千左右为草药,其余各种加起来不足八百。所以我们对很多东西的认知仍旧浅显,甚至可能平日根本接触不到。” 陆安然猜想道:“海草?还是矿物?” 萧疏道:“海里的动物呢?” 陆安然仔细想了半晌,点头道:“师兄的想法很具有新意,但未必没有可能,只是我们对海中生活着的鱼类认识不多。” 两人合计让长灵岛那边捕点特殊的鱼类送来,尤其是鲜艳多彩稀有的种类。 间隙萧疏去县署看过杜校尉,如陆安然所言和雷翁症状一模一样,证实两人同中了一种毒。 太子动作迅速,所有‘仙女’及家中情况尽数查清,其中仙女镇四人,其他各镇九人,一共十三人。 南宫止看完后抽出三页,“只有这三张上面画了一个圈,便是被放弃的三位吗?” “不错,其中刘梦死了,家人也不在世,李玉成了素心堂女使。”子桑瑾点了点其中一张,“这个王露被素心堂送回去后疯了。” 南宫止放掉其他纸张认真看这上面内容,“王露回去后接受不了落差性情大变,正好那一次‘鹊引会’开始,她拿了一坛子酒撞碎在扶风观意图自焚,最后虽然被救回来但是全身烧伤,之后家人便不再承认,成了如今疯疯癫癫的模样。” 往后只要有‘鹊引会’开启,王露都要想办法破坏,但百姓们都说仙女有神尊护体,每一次都不让她得逞。 子桑瑾:“她们这些仙女去了素心堂就会有神尊赐名,王露叫如心,李玉和刘梦分别是如青、如菲,不过王露被贬回凡人后道号也跟着被收回。” 南宫止从纸上移开视线,“王露身边是不是经常跟着一只黑猫?” “你见过?”子桑瑾颇为诧异。 南宫止眼中露出疑惑,“陆姑娘见过,只不过据陆姑娘描述的王露,并非得了失心疯的样子。” 当日即把陆安然请来,她在了解过后肯定道:“她没有疯,神志很清楚。” “那就怪了。”子桑瑾垂眸半含思索,“假装疯子破坏祭天仪式,又三番两次让黑猫攻击你,她到底想干什么?” 南宫止道:“或许搞清楚这件事,关系着神木和鹊引会背后的秘密。” 子桑瑾当机立断道:“其他仙女不知去处,那我们先从这个王露和李玉着手。” — 隔天小镇里突然开始传一种流言——鹊引会选出来的女子其实没有升仙,而是成为了一部分有钱人的禁脔。 而所谓的喜鹊选神女,不过是几个有钱员外和道观勾结,他们散尽家财问道也是假,住在观里其实是为了避人耳目,做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起初这些消息没人相信,毕竟神木影响力深远,成仙的诱惑力又无比巨大,很多人投入的精力和钱财无数,如果是假的,他们该怎么办。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传小道消息的人还被其他百姓合着伙揍过,但是那人抱着头大吼道:“你们都说仙人是真,那你们何曾看到仙女光天化日飞升仙境,这么多年来可有过一个?” 离仙女镇远一点的地方信奉神木没有那么广泛,他们只当茶余饭后又多了个可供消遣的话题,说得多了,消息越传越广,几乎整个泸潮县都传遍了。 除却那部分深信不疑的人们,渐渐的大家发现,还真的是,都说仙女去天上了,没人看见啊,谁知道真假? 要么如十几年前飞升的道长那般,在他们眼前重现一次。 谣言甚嚣尘上,止不住沸沸扬扬地讨论揣测。 响水镇的一条街上,不知谁第一个说起,开始是嗑瓜子的妇人,后来附近邻居,再后来路人都加入进去,说得那个口沫横飞,群起激昂。 没人注意的口子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钻出来,小跑着来到某条暗巷,左右看看没人后走了进去。 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全都围在一个黑衣女子身边,等着女子分钱。 身材矮小的男人赶紧凑到跟前,讨好笑道:“都听姑娘安排的传出去了,明日还要换地方说这些话吗?” 女子把铜板放他手里,哑着声音道:“不用。” 男人有些遗憾,随后问道:“那我们身上的衣服……” 他们全是各镇凑到一起的乞丐,衣服也是黑衣女子给他们完成任务所用,如今活结束了,照理说衣服该还回去。 “衣服送你们。”女子分完钱,剩下的放回荷包里,“过几日如果我还要找你们……” 男人抢着说道:“五里外夫子庙,你只要找我就好,我把兄弟们集合起来。” 很快一众乞丐散了个干净,黑衣女子紧了紧脸上裹布,心里奇怪这回黑猫出去多日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一脚迈出暗巷,阳光照亮她眼角眉梢,使得她一下子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一道黑影倾轧而来。 第313章 隐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县署大堂,太子为首按次落座,几人目光全都看向大堂中间地上跪着的黑衣女子。 女子公然散播谣言,让一路跟踪的黄奇抓个正着,并奉命把人带回泸潮县。 常戊挨着椅子只坐了一半,始终提心吊胆相陪,右脚微微使力踩着地面,看样子随时准备站起身告罪。 陆安然和萧疏也被请过来,两人坐在更靠后不太引人注意的位置。 堂上问案者昌平府知府郭立峰,听闻太子在泸潮县后昨日着急赶来。他对仙女镇的现状也清楚,同常知县一样只要不危害一方,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晓得太子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查神木,郭立峰这下坐不住了。倒不是他在这件事上心虚,地方官在任上久了谁都不经查,正经查一查十个官员九个半贪腐,还有半个正在贪的路上。 郭立峰清了清嗓子,手拍惊堂木,厉声道:“王露,你煽动民意,到处传播谣言,可知罪?” 王露抬起头,黑眸直勾勾望着知府大人,“不知。” “外面都传你疯了,不过本官这里行不通,假使你真的疯了,也得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 王露动了动嘴角,似乎烧伤过的皮肉很难牵动,因此露在眼角的笑有些僵硬,“如果谣言不是谣言,我只是说了真话,大人还要惩处民女吗?” 郭立峰抚了抚胡须,与其说在思考王露的话,不如说他在暗暗观察太子,揣测太子的态度以及这件事他得审到哪个份上,因而含糊道:“话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王露额头往地板上叩击一下,随之抬头目光坚定道:“民女活着就是证据。” 郭立峰想嗤笑一声,这算得上什么证据? 不过他发现太子一声不吭,表情相当严肃,也就把这声没出口的讽刺收回去,“人人都说你从素心堂被赶出来后嫉妒成疯,本官为何要信你。” 王露从袖口里拿出一条天青蓝穗带,看着有些发旧,眼底如有暴风雨将至,一时间搅得风起云涌,“因为我不是王露,真正的王露早已死在竭海边上。” 事情还要从两年多前说起,“我是仙女镇下面王家村的孤女,王露是我好姐妹,她原本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对象,没想到那年的鹊引会,偏偏就选了她。” 被选为‘神女’的王露自然不能成婚,连家也不能再回,这个在其他人眼里至高无上的荣耀落到王家了,家里人喜不自胜,唯有王露闷闷不乐。 可是谁都无法违背上天旨意,王露成为新一任仙女,同时退了青梅竹马的定情信物,从此天人永别。 假王露,自己说真名叫瑞芬,“这之前我们没有怀疑过成仙背后另有阴谋,直到我某一天收到一封信,赶去竭海只看到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王露。” 瑞芬停在这里,南宫止追问道:“她告诉了你什么?” “她虽留了一口气,但当时已不太能说话,只是把这条穗带给了我。”瑞芬将穗带翻了个面,后面有个小小的玉扣做成的阴阳两极图,“这样的穗带道观中只有真人才能佩戴,扶风观中唯有玉虚真人和玉阳真人有资格。” 郭立峰道:“一根穗带,算不得证据吧。” 瑞芬将穗带反扣在手心,眉间冷意骤然散发出去,“我想查清楚事情真相,回去和王露父母商量了一番,但他们不愿意相信,所以只好假装王露潜伏进扶风观。” 再如何森严也只是一个道观,瑞芬没花费多大的力气,她在道观躲藏了整整一天,终于让她找到机会。 “我亲耳听到姓赵的员外向玉阳真人邀功,说王露如何冒险跟他求救,并且告发道观的秘密,而他直接把王露出卖了。” 子桑瑾目光微微一转,“虽然急功近利,但不能直接说明他和道观勾结。” “如果是这样就算了,后面玉阳真人离开后,他自言自语说了句‘真没见识,把人伺候高兴了,成什么神什么仙’。” 这句话像一道雷劈开了瑞芬很多困惑,然而她失神下叫人发现了,不得已装作疯子摔破酒坛子点火。 从此就有了一个被毁容疯掉的王露。 — 把瑞芬带下去后,子桑瑾看了一圈在场的人,“你们觉得呢?” 郭立峰已经从上面走下来,对着太子抱了抱拳:“以下官断案多年的经验来看,除了一根不知名姓的旧穗带,剩下全是那女子自己在说,多半做不得数,还要去细究其中真假,如有足够的证据才能深入详查。” 常戊立马附和顶头上司,“郭大人说得对,这女子出了名的疯癫,多次意图破坏‘仙女游街’仪式,恐怕她嫉妒心作祟,编造一套流言替自己开罪未可知。” 子桑瑾眼睛半垂,轻轻摩挲着左手的玉戒指不说话。 南宫止偏头微微沉思道:“查还是要查。” 这句话来得正好,郭立峰马上接口道:“请少辅大人明示,下官一定尽全力配合。” 常戊紧随其后,“县署内所有衙役任凭大人差遣。” 子桑瑾嘴角向上掀起一点弧度,眸色冷冷淡淡地从郭立峰和常戊两人身上扫过,“你们在本宫面前唱戏吗?” 被太子一眼看穿,郭常两人撩起官袍半跪地上,“殿下息怒。” 郭立峰到底是一府的知府,脑子转起来不慢,马上明白过来,明显太子有彻查的意思,当下转了话口道:“下官私以为问题出在根本上,若扶风观行得正,那么再多几个瑞芬也没用,可要里面当真有问题……” 常戊稍慢一步,迟疑道:“所以彻查扶风观,有鬼无鬼介时一清二楚。” 子桑瑾总算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郭知府这个提议不错,本宫准了,你们两下去合计一番,回头查清楚后向本宫禀告即可。” 想扔掉烫手山芋又莫名其妙接回来的郭立峰:“……” 两人出去后,郭立峰埋怨常知县,“我说你非得揽下来做什么?扶风观在民间什么地位你不知晓?本官问你,现在这事怎么弄?” 常戊抚了抚官帽,想说不是您先提起的吗? 人微言轻,常戊只好受气,“郭大人,您还不明白吗,太子其实心中早就成算,只是谁先开口而已,您这样提前包揽下来,还能在太子面前讨个好。” 郭立峰摸着胡子想了想,“我们大宁朝这位太子年纪不大……”后半句‘心机深沉’隐藏在未说出口的语意里。 常戊附耳道:“郭大人,下官这几日常在太子身边,还真感觉太子殿下威仪天成,身上气势越来越厚重了。” 郭立峰斜眼看他,咂摸出里面隐含的深一层意思后,轻蔑笑了声:“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再看看吧,眼下把案子先解决了。” 常戊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道:也是,太子就算如今气势再盛,可近些年二皇子声望愈高,背后又有淑妃和刘家撑腰,另外三皇子也长大了,能不能坐上那位置还不一定。 — 里面的人不知郭常两人盘算,南宫止在旁分析道:“我认为她说的这个事中有一部分应该是真的。” 他们去了里间,没有大堂那般肃穆庄严,几人说话随意了不少。 子桑瑾点头道:“神木本就可疑,本宫让人查到,最初神木传开后,才有扶风观神尊金身一说,如今两者的关系算是相辅相成。” 南宫止又道:“她是否王露好友这一点也好查,只需去王家村询问即可。” “有些矛盾。”陆安然缓缓说道:“如她所说王露家人知道她身份是假,既然她回去向王家人摊牌过身份,那么以王家人对扶风观的信奉为何不拆穿她。” 萧疏闻言亦道:“还有其二,王露如果真的死在扶风观玉阳真人手里,为何又放任瑞芬多次大闹。” 子桑瑾转眸,“言之有理,简直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还有就是,“扶风观在仙女镇伫立多年,民间百姓深信不疑,郭大人此番去查不一定能查到什么。” 子桑瑾扬眉,“本宫原也没打算郭立峰能收获多少。” 陆安然不解,“那殿下?” 南宫止嘴角挂着温雅的笑容解释道:“殿下是让郭知府和常知县在表面上敲敲锣鼓,想必早就另有安排。” 子桑瑾拍了一下南宫止的肩膀,“知我者元夙,所以你亲自跑一趟吧。” 南宫止笑容转为无奈,“臣居然不知,殿下在这里等着臣。” “能者多劳,本宫想过了,明察肯定不行,还是要暗访,你想法子混进去,看这扶风观到底是清是浊。” 几人鱼贯而出,子桑瑾犹豫着喊了萧疏一声,“小舅舅留步。” 萧疏理了一下袖口回身,用眼神发出询问。 “小舅舅精通病理,雷翁都曾说过,如今您的医术说不定已在他之上。”两人隔着一道门槛站立,子桑瑾眸光晦涩道:“父皇近来时常头疼,不知小舅舅能否在这边的事情结束后回王都一趟。” 萧疏眼皮下落,沉默许久。 子桑瑾五指慢慢用力握成拳头,“就当看在我……故去的母后份上。” 萧疏终于抬头,轻叹一声:“好。” 子桑瑾嘴角笑容放开,“介时还要烦劳小舅舅。” — 谁知南宫止这头还没有行动,扶风观倒是先传出一则消息——受神尊指引,有仙女终修得圆满,三日后于阊崀山行法事,可观仙女当场飞升。 第314章 消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三日眨眼即过,扶风观消息一出,不止仙女镇,可谓震惊泸潮县上下,要是再晚两天举行,怕不是整个昌平府为之震动。 四面八方的人们一时间全都涌入泸潮县,县府内外人满为患,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 扶风观没有发邀请,全属于百姓自发性行为,官府不好阻拦,但要是出了点什么岔子,到时候全都算在县署头上。 常知县两天两夜不睡觉,愁的眼袋能挂酱油罐子,只好巴巴的去求太子,太子体恤他不容易,让南宫止从长灵岛调遣三百人前来维护秩序。 全县戒严,直到法事将启,大家天不亮就候在扶风观前面。 东方出现第一抹红霞,扶风观中门大开,女使亲自领路,‘仙女’兜轿随后被人抬出来,上面的女子依旧薄纱覆面,无声看向众人,目光平和中充满了对世人的怜悯。 信奉者跪下三请仙女,不少人眼中充斥着极度的痴狂,“神女得道升天,吾等恭送神女!” 子桑瑾换了低调的服饰,这会儿站在酒楼高处往下俯视,眼看街上挤满人群,大家此起彼伏发出虔诚的祝祷,眼神中显现出一抹不可思议。 “本宫想过他们信道一秉虔诚,如此场面还是出乎本宫料想。” 南宫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幅场景,同样深感震撼,“扶风观在民间比我们想象中更有威望,幸好殿下有所顾忌而没有直接拿扶风观问罪,防民甚于防寇,否则要出乱子。” 旁边硬跟着萧疏前来凑热闹的苏执之前见过两回,眼下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太子殿下,这还是小场面,你们都没见过这些百姓抢仙露,那才叫一个壮观。” 仙女兜轿已经出发,人潮也跟着涌动,衙役在两边阻挡的相当困难,幸好有三百士兵帮着维护秩序,否则早就让人们冲垮。 犹如飓风刮过,拥护神女的人们出了城门后,街道即刻冷清起来,上面落了一地香囊、钱袋以及各种小物件,最夸张的是鞋子都出现了好几只。 苏执啧啧道:“刚才那人山人海的样子,连多余一只狗都挤不进去,就不怕摔一跤叫人踩死。” 南宫止从厢房出去片刻,进来后说道:“殿下一切准备妥当,是否现在上路?” 子桑瑾抬了抬右手,“跟上去看看吧。” 就算他们晚了一盏茶出发,但因为骑马比百姓们脚程快,很快就追了上去,与最后面一圈的人群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中间到了阊崀山下时,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题,前方乌泱泱簇拥的人们停了一阵子,一炷香之后才重新启程。 子桑瑾轻轻踢了脚马腹,马蹄刚跑起来,一声‘喵呜’从天而降,他下意识伸手,手臂上挂了一只黑猫,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嘻嘻嘻——”鹿陶陶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小太子,这猫挺喜欢你嘛。” 子桑瑾看着眼睛圆溜溜的少女,疑惑道:“为何前面加个小?” 鹿陶陶抓着细辫朝自己脸上乱舞,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你猜呀。” 萧疏驱马过来,“不要没大没小。” “要你管哦。”鹿陶陶展开双手在空中踩了几步,飞到旁边攀着一棵一棵树掠过,完全不影响她说话:“你们猜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执摸了摸下巴:“莫非山路崎岖,仙女晕轿子了?” 鹿陶陶拍拍手,“猜得真妙,下次别猜了。”仰天放肆嘲笑几声,“给你提个醒啦,和这猫有关。” 苏执顿时福至心灵,眼前一亮,道:“莫非黑猫又配合那黑衣女子跳出来拦轿撞仙女。” 鹿陶陶送给他一个关爱傻子的眼神:“你真聪明。” 苏执:“……”不仅不觉得她在夸我,反而好像在内涵我? — 阊崀山原有太子吩咐的人看守,不过扶风观提前和县署打过招呼(实际在太子授意下),今日暂时撤离,只守在山脚路两边。 神木还是往日那般挺立在山崖边上,站在树下往上望,树枝朝外伸展仿佛遮天蔽日,千年老树的树皮像‘龙鳞’层层交叠。千年前的风吹不到现在人们脸上,唯有巍然不动的古树,披着历史厚重的尘埃。 而此刻,神木上头突然出现的‘江山’两个字,令它再次添加一层神秘气息。 这次没有太繁杂的仪式,既不设坛、上供、烧香、升坛,亦没有鸣鼓、奏乐、献茶、赞颂、唱礼,简洁得不像一场完整的法事。 玉阳真人走到神木跟前,单手掐诀嘴里念念叨叨半日,随后单手往空中扬起十几张黄色符纸。 黄符无风自燃,星星火点散做满天星。 ‘嘭~’一声炸裂声响,有白色浓雾瞬间把神木及周围包裹起来。 人群瞬时骚动起来,还没人有何反应,听得玉阳真人急声说道:“蒙召神尊指引,仙女还不归位!” 人们身处期间,眼前一片白雾茫茫,连视线都受到阻碍,只有靠得最前面的人看到女使扶着仙女一点点靠近神木,然后白雾游走,他们恍神间,已经只留下女使一人。 女使手心朝上,跪地磕头道:“恭迎神尊,恭贺仙女归位!” 玉阳真人和玉虚真人左臂挂着拂尘作揖:“恭迎神尊,恭贺仙女归位。” 不管看没看清,人们哗啦啦跟着跪成一大片,参差不齐的大喊,似乎谁喊得响了,天上的神尊就能听见,从而感知他们心诚。 不负众望,他们听见缥缈之音自天上来,“凡女如惠功德圆满,吾送其归入仙班,尔等尚需磨炼,切不可贪图人间享乐一味纵情,切记。” 所有人齐齐高喊:“谨遵神尊法旨!” 白雾逐渐散开,神木依旧,其他人依旧,只有兜轿空荡荡,上面原本坐着的仙女不见踪影。 有人激动难掩,“无极神尊是真,神女升天也是真,能亲眼目睹一次,我这辈子不成仙也死而无憾了!” 也有人似乎感悟到什么,“看来如今还不够苦修,还要再接再厉。” 还有人纯粹凑热闹,傻乎乎的问:“这无极神尊是谁?” “十几年前白日飞升第一人!” “我们仙女镇果然是仙家宝地,胜似蓬莱。” …… 离开人群后,子桑瑾问道:“你们可看清了?” 苏执满脸都是怀疑人生的恍惚,“天底下竟然真的有神仙?!” 南宫止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清,雾气实在太大,子介你可瞧真切?” “没有,不过那雾气无毒无味,除了造成视线障碍,并无其他不妥。” 子桑瑾沉思道:“想来这白雾不是白来,本宫记得十几年前无极天尊飞升成仙也是先有白雾笼罩,随后人便不见了。” 苏执左右看看,“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都是假的?” 南宫止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我记得陆姑娘身边那位马天师专营此道,不如去找他问问。” 几人下山,苏执才发现他今日一早就觉得缺了什么,这回被南宫止一提醒,拍着大腿道:“陆安然呢,她明明早上就出门了,我咋没见到人?还有鹿陶陶,刚才还在呢?” 到了山脚,几人又不走,苏执纳闷,不就是看一场大戏,怎么总感觉这几个人奇奇怪怪。 不一会儿无方出现,南宫止面色微变,“你没跟上?” “白雾诡异,我没有看到任何入口。”无方面无表情,然而眼眸中有一抹暗藏的焦灼。 萧疏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师妹呢?” “小姐不见了。” 子桑瑾微张嘴,过一会儿才说道:“陆安然在你眼前弄丢了?” 南宫止剑眉微蹙,“坏了。” 萧疏点头:“这次真坏了。” 苏执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在说什么?” 无方:“不过,我看到鹿陶陶好像跟着去了。” 其他几人:“鹿陶陶?” “她似乎不为白雾所影响,我看到她追着黑猫和小姐同时不见。” 子桑瑾回想有些疯疯癫癫的鹿陶陶,“她可靠吗?” 南宫止犹豫道:“鹿姑娘玩心较重,希望她能顾全大局。” 反而萧疏毫不迟疑说:“放心吧,她可能会在小事较真,遇大事尚且有分寸,而且她很听师妹的话。” 南宫止面露担忧:“希望如此,我们这里也要尽快行动。” — 陵城两府交界,一辆马车缓缓停到码头,驾驶马车的车夫不似平常的老者,反而相当年轻英俊,跳下车来低声道:“公子,码头到了。” 帘子一动,先露出一柄扇子,随后是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只看指骨就知这手好看,令人不禁期待这么好看的手该是怎样一副面容。 船夫恰好注意到,就见太阳一晃眼睛,好像看到仙人驾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分明是风华绝代的贵公子。 “船夫,二十两银子收好,你可再找人与你轮流行船,条件便是日夜不准停靠,三日内必须到昌平府。” 船在水里平稳行进,马车夫交代完毕弯腰进入船舱,看到摊开在桌上的小纸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世……公子,您还留着这个?” 某公子桃花眼上挑,嘴角漾开一抹笑容,“我留着才能拿到人前一一算账。” 马车夫观月不禁暗中祈祷陆姑娘节哀,他们世子磨起人来……不是人。 小纸条都是无方送来,内容相当简洁明了,比如: “师兄妹喝茶谈人生。” “太子邀看海。” “与南宫止独处,相谈甚欢。” 云起动作优雅的一张一张收起来,“啧,这让本世子怎么安心养伤啊……” 第315章 真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狭窄的房间,一张单人床和一副桌椅几乎占了半个房间,奇怪的是,另外一半居然是一个石砖砌成的浴池,除此外,再没有多余空间。 经过一夜,陆安然逐渐从浑身无力中清醒过来,走到门口推了推,不出意外门被反锁了。 前后都没有窗户,唯有头上开了一小块口子,光线也从上面照进来,因此房间里不算昏暗。 陆安然余光扫见枕头下露出一角书册,走过去抽出来一看,蓝皮封面上书《无极天尊觉世真经》。 书中不仅极尽夸赞之词,更是有意无意中指出正式进入天庭前最后一道考验,便是无极天尊的试炼。 感受不到外面任何动静,似乎被与世隔绝在独立空间,而房间里也没有什么足够供人打发时间之用,这本书成了唯一消遣。 陆安然快速翻了一遍,大概明白写这书的用意何在。 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忍不住去翻阅它,尤其心智不坚定者,很容易在日复一日的暗示中逐渐被同化。 她把书放回去,仔细回想了一遍。 自从得知扶风观的消息后,子桑瑾他们便想到了这是个难得混进来一探究竟的机会,只是在人选上犯了难。 原本花嫁和无方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大家都见过仙女,虽不知全貌,那双眼睛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 可惜花嫁形不似,无方又神不似,估计不出片刻就让人发现。 最后陆安然提出她来假扮,只要时间不太长,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问题。 最主要的原因是,“如果我和师兄猜测的不错,夫子和杜校尉中毒和神木有关,幕后人手中有擅长使毒者,花嫁和无方功夫再高亦难防范,我对药物更为了解,不容易中招。” 其实这说服不了人,萧疏当下反问:“师父都中毒了,你如何保证?” “夫子不知情,而我有了防人之心,必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所害。” 他们还在犹豫不决,陆安然对子桑瑾说道:“殿下,你们在阊崀山下设伏,一来离目的地不远,二来上山的路不好走,他们定会多关注脚下。” 连伏击的手段陆安然也想好了,“南宫世子让人提前伪装平民混入其间,王露和黑猫曾多次冲撞仙女兜轿,只要让鹿陶陶放出黑猫打乱队伍,你们趁乱行动。” 为了让萧疏放心,陆安然特别提出无方暗中尾随,看准时机出手。 谁知,神木底下别有洞天,可陆安然至今搞不懂,太子的人明明多番检查,怎么就是没找到机关密道在哪里? 陆安然现在的脸让无方易容过,白纱若隐若现下可见这张脸不算倾城绝色,但有中等之姿。 枯坐中时间流逝,大概过了正午,她听见细微的声响,视线刚放到门口,心里预想过好几种遇到人后该有什么反应,结果门却没有打开。 不久后,一根绳子从屋顶延伸进来,最底下挂着一个食篮,非常精准地落到桌上后,绳子不再往下放。 陆安然第一次看着没动,结果半个时辰后绳子开始往回收,看样子似乎她如果不取食物就要收回去,也不管你吃没吃。 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一日三餐从上面放下来,除了这些,再也没有谁和她说话,唯一可供消遣,不过是一本真经。 好歹从头顶的光线变化,陆安然推测出每日时辰,还有靠她比其他人灵敏数倍的嗅觉,她闻到了风里淡淡的咸涩味道。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再到晚上出现一点声响,陆安然马上从细小的砂砾声中判断出,之前没有脚步声是因为有人踩着沙子走路。 这里是一座海岛! 这回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个一指半高低半个手心宽的细颈小壶,还有一个青花小碟子,里面浅浅一层黄色液体。 陆安然等了差不多一盏茶时间,从袖袋里取出银针和药粉,这两样都无毒,壶里是芝麻糊,碟子里放着蜂蜜。 说实话,就算陆安然胃口不大,这东西都不够塞牙缝。 正经吃的话,芝麻糊的量大概三口左右,而蜂蜜就附着在碟子表面,舔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一勺。 修道辟谷,不食五谷荤腥,以此代替。 天空暗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上面的星星明亮耀眼,可以听到海风大了,吹入夜晚的凉意。 陆安然以为今日必定就要如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女声:“时辰到,一盏茶后开始焚香,沐浴,更衣。” 随着刻板单调的女声,篮子再次被放进来,里面有一套白色的衣服,却不见香火。 ‘泊泊泊——’哪里有声音传出来。 陆安然转头寻找,发现声音来源地是石砖砌成的浴池,最初水很慢,像螃蟹吐泡,紧接着越来越急,很快把最下面一层浸润透了,水一点点漫上来,并且伴随有白色的水汽。 陆安然后知后觉,不知何时房间里有亮度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门,那里依旧紧闭,她仰起头,从阴影分辨出来,外面应该点了火把。 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浴池,居然连接着一泓温泉。 陆安然自然没有沐浴,但她发现了篮子一直没有抽离走,说明旧衣服还是要收回去。 她把衣服弄皱了些重新放回去,不多久后,篮子连带着‘换洗后’的衣服再次被收走,火光也瞬间熄灭,房间里再次回归黑暗。 外面女声唱到:“祝祷开始。” “三清上圣,诸天高真,天尊赐福,愿惠泽世人,拯危救苦。天灾永消,人祸不兴,国境清平,物阜民丰……” 不同的数道女声合到一起,陆安然才惊觉她所在的这种小房间不止一间,难道历年来消失的‘仙女’们都在这里? 这样的发现令她放了一半心,同时又产生更大的疑惑,白雾出现时开口说话的被称为无极天尊的男人是谁,为何抓了她们又扔在这里置之不理? 不,也不算。 因为每日两餐准时送到,还要求她们沐浴焚香。 看来真的只是助她们远离人世,辟谷修仙? 陆安然没有这样天真,光看这里别无他物,只留一本《无极天尊觉世真经》就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女声已经唱到结尾,“……无极天尊,福泽万民,道神显灵。是所至诚祈祷,恭望圣慈,俯垂洞鉴。” 这一晚,就这样结束了。 陆安然躺在床上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望得见几颗星星点缀夜空,陆安然用手指连起来,恰好是一个笑脸的形状。只是笑容从嘴边微微上挑,似乎得意又似乎调侃,骤然间生动起来,很像某人欠扁的笑脸。 平静了一日,某些潜伏在表面下的忧虑在夜深人静中前赴后继地冒出来。她和无方失去联系,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脱困。 耗费了一天精神后的疲惫加上饥饿搅得她神情萎顿,之后催发起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思念。 陆安然的情感一向不浓烈,即便向云起告白心迹受挫后依然能保持自我,后来与云起真的在一起了,她心有欢愉,但还是如往常般该做什么做什么。 感情对于她来说,可以有,失去也不会对她的人生造成多大改变。 但这一刻,陷入困境中独身一人时,连天上的星星都成了云起带笑的脸庞。 她才发现,相思如海,蚀骨铭心。 — 南宫止回县城后,决定再次提审王露。 县署大牢肮脏昏暗,进去后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冲脑门,过道狭窄,上面还有说不清的污秽物。 大牢里有一面土墙分隔男女囚牢,但是没有判罪的仍旧关在一个地方,对于女囚来讲根本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比上刑还难受。 瑞芬很安静,脸上缠裹的黑布除掉了,露出惊心的灼伤过的痕迹,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旁边隔间的男囚徒离她远远的,似乎很嫌弃。 “你还好吗?”南宫止让狱卒开门后走进去,面容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我们能不能聊一下?” 瑞芬抬头看他,然后把视线转向了南宫止后面。 南宫止随之看过去,“子介?” 萧疏回视道:“你从我这里要走一瓶药,是打算用在她身上吗?” 南宫止带笑的脸变得有些僵硬,从袖袋里拿出药瓶,“我希望她可以配合,如果实在不行……只好出此下策。” 瑞芬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衡量,然后很快得出结论,他们口中的药是毒药,而且打算对自己下毒。 南宫止低叹道:“你救人无数,怀揣医者之心,所以现在是过来阻止我吗?” 萧疏:“大家都说你是君子。” “可见君子有时候也有不得不为之事。” “那我为何要拦你?” 南宫止眼眸一动,脸上出现一丝诧异,“子介,你……” 萧疏从南宫止手里拿走药瓶,倒出了一粒青灰色药丸,走到瑞芬面前,对她说道:“这颗药吃了不会死,但是会令你感觉疼痛,从最轻级别一点点上升直到五脏六腑翻搅,足足痛满三天三夜。” 瑞芬双手环抱自己,皱眉警惕地看着他们,哑着声音道:“我已经都告诉你们了。” “‘仙女’没有被带走,我的朋友失踪了,我希望你告诉我们真相。”南宫止蹲下来,用着他一贯风度翩翩的仪态,清风和雨般说道:“我们耽误不起时间,如果你不配合,只好让你受点苦。” 瑞芬不说话,直直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伪,半晌才说道:“既然扶风观没能送走人,那么人一定在你们手上,我要先见到人。” 第316章 真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县署后院一间空闲杂间当中,瑞芬的身体被束缚着绑在柱子上,身上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脏不脏,但牢房里的恶臭被带出来,初冬时节里不知哪里冒出几只苍蝇绕着她打转。 可是瑞芬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污秽,也没管苍蝇时不时恶心人的举动,眼睛怔怔望着屋顶发呆。 直到门‘嘎吱嘎吱’被打开,有人被推进来,瑞芬眼睛动了动,没有看到牢里曾威胁她的两个英俊男人,而眼前进门的她一下就认出来了,前不久坐着兜轿到处游街的叫如惠的‘仙女’。 而如惠显然没认出这个曾经冲撞自己的人,骤然看到瑞芬毫无遮掩的惨烈面容差点失态惊叫,关键时刻她想到了自己超脱凡世的神女身份,很快平静下来,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你是何人,犯什么罪才叫人绑在此处?” 瑞芬勾了勾一边嘴角,眼神里露出几分轻嘲,“你没犯罪不一样叫人困住了。” “……入世为劫,此劫难如果不破,才会阻我成仙之路。” “你真以为进了素心堂便能当仙女?” 如惠在素心堂已修炼一段时间,修得一颗淡泊人生的心,“修成之路不易,唯尽力而为。” 瑞芬的神情忽而转为咄咄逼人,“若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谎言,没有你所谓的成仙路,而你最后归处,只是成为有钱人的禁脔,并且终身不再获得自由呢?” 如惠仿佛看一个失去理智的愚者,用慈悲怜悯的目光道:“我所信奉无极天尊修道心、制人心、养善心,所以他最终才能在万万人当中登仙升天。” “你们都被骗了,没有什么无极天尊,也没有仙人。”瑞芬低头嗤笑,露出可悲可叹的神色,“所有一切都是某些人玩弄人心的后果罢了。” 如惠自然不信,“女使跟我说过,她亲眼见过无极天尊,并且奉神尊之令侍奉神尊金身。” “为什么她说的就是真的?如果她是共犯呢?” 如惠摇摇头,素柔的面部微微一笑,好似天上众神俯瞰人间百态,也像神佛宽容对待一个不知好歹的凡人,“因缺乏虔诚,你如今身中迷障,当守住福德,破障而出,可图未来。” 隔壁房间,南宫止和萧疏将对话都听在耳中。 南宫止:“除非她谨慎过头,不然之前交代的便是真话。” 萧疏点头:“似乎这般谨慎也没有意义,想让我们注意到扶风观的话,神木造成的矛盾已经足够。” 之后瑞芬不再多说什么,反而如惠不遗余力企图拯救一个被‘心魔’吞噬理智的愚者,苦口婆心地在同她讲道。 南宫止伸手开门,“差不多了。” 如惠被请走后,南宫止和萧疏再次出现,“你刚才见过她,已证明我们说的是真话。” 瑞芬仰起头,眼睛正对门外的太阳光因而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你们知道扶风观有问题?也在查他们?” 南宫止和颜悦色的笑着:“我们来问话,烦劳你把知道的真相都告诉我们吧。” 明明两人神色都显友好,但瑞芬并不以为这两人就是温柔好相处的贵公子,在她心里早认定有钱人都虚伪又狡诈,就如这两人此刻笑语晏晏,但一个时辰前也是这般笑着对她说准备给她下毒。 “我不是王露,瑞芬也是假名。”她想弯起嘴角微笑,皮肤扯动起来笑容变得怪异,“当然,我叫什么不重要,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扶风观是这世间最恶臭污浊的地方,那些女子被送过去唯一的下场就是坠入泥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南宫止和萧疏一人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他们对面的‘瑞芬’被绑着,望着一个地方半天不动,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斟酌怎么讲清楚这个故事。 “我从竭海岸边爬起来的时候,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趴在那里,我把她扶起来,她没有我运气好,她快要死了。” 那个女子死前把几件重要的事情说给‘瑞芬,’“王露确实是那一年被选出来的仙女,但她不愿意成仙,只想和心爱的青梅竹马长相厮守。” 女子偶遇王露和她未婚夫私奔,非常有义气地决定假扮王露成为新一任‘神女’。王家人一开始哪肯,后来实在找不到王露又怕天尊降罪只好战战兢兢地把女子送上仙女兜轿。 说到这里,‘瑞芬’嘲笑道:“你们看,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蠢,王家人怎么就没想过神仙哪里能这么好唬弄,难道成仙就是这么儿戏?” 反正女子很顺利的被送去素心堂,却发现那里有问题,当她想要逃出去的时候,素心堂的如青决定把她送走。 南宫止抬手示意‘瑞芬’暂停,“如青送走她也是在神木前?为何此前大家都说没有再见过神木现神迹的事?” “并不是,我猜应该就在扶风观里,她没来得及跟我细说,但我进入扶风观后暗查过,道观里一定有密道通外面。” 女子死前说话困难,很多话都相当精简,‘瑞芬’花了些功夫串联起来,或者说她后来潜入扶风观后前后一联系,才完整了女子的故事。 ‘瑞芬’继续说,“她在被送走前曾找到机会逃跑,不过没能出扶风观,情急下闯入了一个修行的人房间中,也就是那位姓赵的员外。” 女子揭发扶风观阴谋,希望赵员外清醒过来和她一起反抗,结果很明显,女子又被抓了回去,送到另一个地方后,甚至以神尊处罚的名义折磨她。 直到折磨致死,女子被扔到海里,然后遇到‘瑞芬’。 那些不知道,女子深谙水性,最后留了一口气,捡几句重点说与‘瑞芬’后,把紧拽手里的穗带也给了她。 女子到死都不知,这一回所托付之人可不可靠,但这是她此生唯一将真相曝光出去的机会。 萧疏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官府报案,反而要多次冲撞‘仙女’,你明知这样徒劳无功,反而让别人扣上疯子的帽子。” 瑞芬反问:“我听说砍伐神木有人死亡,官府可曾管过?更有甚衙役与农户对峙,最后却灰溜溜地逃了?这位大人,你觉得我报官有用吗?” 于是,她用最笨拙的方法,意图毁掉鹊引会,让大家看着‘仙女’被一个凡人冲撞就摔入泥坑了,这还算什么仙女? 南宫止和萧疏回答不出来,扶风观已不单单是一家道观,还是无数人信仰所在,民心最淳朴有时候又最不好安置。 不过倒是想起另一问题,“你说那位女子被折磨致死,可否描述一下她的症状?” ‘瑞芬’用沉静的口吻道:“不用说了,你们那日在海底捞起的女尸便是她。” 南宫止稍作思考便想通了,“那女尸也是你故意放在海底,可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千年古尸,又如何混入长灵岛?” “我水性还可以。”否则她也不会被海水冲到岸边还能存活,“我一直注意着阊崀山的动静,直到有一天看到官府的人开始砍伐。” 树砍多了肯定要分批运走,‘瑞芬’本就打着神木的主意,所以她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有没有机会让她利用对方对付扶风观。 “后来我发现被砍下的树都运到长灵岛,这让我想起本地的一个传闻。” 据说长灵岛附近闹鬼,曾经有捕鱼的人坠海,在那里看到海中有水鬼踏水而行,还笑着要向他索命。 ‘瑞芬’说道:“我原本想利用这个传闻闹点什么让你们联系到神木,没想到里面有那么一大群尸体。” 南宫止终于解开了最大的困惑,“然后你把女尸放入其中,只需等我们发现千年古尸后一同捞出来,我们必会发现这具尸体与其他的不同。” “对,你们只要开始查了,迟早会查到扶风观头上。”‘瑞芬’无需再隐瞒什么,实话实说道:“仅凭我一个人的能力不能替她揭发真相,所以我只能找你们了。” “可是你还不放心,所以又去散布谣言。” ‘瑞芬’斜睨着南宫止,冷哼道:“是谣言吗?” 南宫止还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为什么呢?你们一面之缘,不过萍水相交而已,你却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替她复仇。” ‘瑞芬’没有马上回答,低头沉默半晌,语气黯然道:“或许,没有这件事推着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萧疏看着她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你的容貌当真是在扶风观里摔酒坛被毁吗?” ‘瑞芬’口吻冷淡至极,“这个重要吗?” 南宫止还想问‘瑞芬’真实身份,她说道:“我不是这里的人,和所有人都不相干,不管你们是否相信,这些便是所有真相的全部,剩下的靠你们自己去查。” 两人相继出门,南宫止让人把‘瑞芬’解绑后送回牢里去,特别关照道:“把她放在女牢。” 萧疏忽然唤了一声:“你当真不知那位女子的身份?” ‘瑞芬’也有些惊讶,“你们还没查到?” “核对过众多女子身份,没有符合的人。” ‘瑞芬’想了想,沉声道:“她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不过她也姓王……” 萧疏听到这神情露出一丝可惜,随后她下一句话让萧疏猛然抬起头。 第317章 人生未可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默默算着时辰,按照这里的规定,日中一食,另一次在酉时初,晚间每日一场祝祷,其余没有任何活动,也不会听到一丁点声响。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就连放恭桶的时间亦有规律,一日早中晚各一次,不管用不用一炷香后准时收走。 与其他东西投放不同,除了第一天没送之外,次日起送恭桶过来时是打开房门的,也是陆安然唯一能看到外面的机会。 听到外间门锁动静,陆安然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蒙面女子单手拎着一只恭桶放在床边,然后看了陆安然一眼,看不到表情,但眼神耐人寻味甚至含了某种恶意,什么话都不说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被关掉的间隙,陆安然通过有限的空间看到了外面一长排同样大小的蘑菇状的小木屋,外表清一色土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 不用过多猜测,定然都是同她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可是从她肉眼无法看到的延伸出去,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据陆安然知道的情况,鹊引会十几年前开始,每年选一人出来,那么便是十几个女子,其中还有三人因为不同原因被剔除‘仙籍’。 但她看到对面两边的房子间数早超过了这个数量,而且她看不见的比如她这边不可能只有她这一间…… 越想心里越沉。 一炷香后再度开门,身着道服的女子往恭桶斜睨一眼,见里面空空无也非常干净,神情有些微惊讶,重重按上门锁,忍不住发出一句嘀咕。 陆安然贴着门背听到了,她说:“……算她好运,看来能提前见神尊了。” 她不太理解为何恭桶干净便能提前见神尊,难道让她们辟谷的意义在此? 但是‘神尊’两个字让她精神一震,不管如何,她有种预感,见到那位神尊,兴许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可也意味着,接下来将面临最大的危机。 之后的一整天又重复昨日,一人一间房,一张床一副桌椅,一小块石砌浴池,以及一本真经。 饶是坐牢还有左右狱友,时不时狱卒进来送个饭喊个话,或者天气好了也让囚徒们出去散散风。 可这里,环境逼仄,没有人气,连偶尔有海风吹进来都变得奢侈,生理上的饥饿乏闷还算能克服,但时间久了,心理开始沉郁、恍惚、滋生出怀疑人生怀疑自我的无尽绝望。 明明海阔天高,但她身居方寸地方,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不可抑制的孤独感侵蚀着心灵。 陆安然翻动桌上的《无极天尊觉世真经》,好像有点明白他们的目的了。 反复消磨意志,围困自由,她们是被流放在大海中无所可依的浪者,在茫茫大海中漂浮着,本没有任何可依附之物,可就在这个时候,这样一本真经的出现无异于海中浮木。 教导她们解脱困境指引如何破劫而出,脱去肉体凡胎成功升天成为无欲无求的仙人,同时日日吟诵里‘无极天尊’深入心中,成为毕生难求的唯一明光。 随着陆安然合上书册,轻轻叹息声散在这间狭窄的小房间内,她想如果不是意志坚定,很难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然后萌发出真正的信仰,即便‘无极天尊’日后再做什么,都将被视为常理。 陆安然现在明白了为何这里如此安静,她这几天尚且有这样的感受,其他女子最短也是上一位‘神女’,至少在这里待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足够将一个人洗脑。 — 两天后,一辆板车停在泸潮县县署门口,上面走下来一对年老夫妇,两人想要开口说什么,被衙役打断,“大人还在等你们,赶紧进去。” “小老爷,知县大人找我们什么事啊?”王有德从袖袋里摸了点碎银偷偷塞进衙役手里,陪着笑脸低声道:“你们一路辛苦了,这点钱请你们喝口茶。” 衙役把碎银退回去,倒不是他清廉,而是县署如今坐镇一尊大佛,他们哪敢在人眼皮子底下干这些,说不准暗中就有一双眼睛盯着。 王有德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银子都不好使了,摊上大事了! 此前王有德夫妇因为冒认女尸并且擅自卖给刘家被送来县署,只是一般人口拐卖都是活人,这卖尸体还真不好判,最后常戊罚了钱,关了他们两口子几天以作惩处。 主要常戊自己也怕,这两年纪不小,关久了说不定还死在牢里,一传出去说他严刑拷打弄死人怎么办? 其次常戊忙着扶风观一事不是,哪有精力在这种小事情上花费时间。 时隔没几天,王有德夫妇又被请来,两个人一路上心神不宁,直到入了县署大堂,二话不说‘噗通’一下跪倒地上,“大老爷,我们真没有再干那等勾当了啊!” 常戊一摆手,“王有德,王氏,今日本官让你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一听这话,王有德先是落下半颗心,紧跟着提起的另一半再紧张起来,“还有别的事呢?” “你们家小女儿可是失踪两年多了?” “是啊大老爷,幺女草儿自两年前离家至今未归。” 常戊侧身看向南宫止,用眼神请示:是否现在把他们带去认尸? 等到肯定答复后,常戊道:“县署发现了一具尸体可能是你们女儿,需要你们前去认尸。” “啊?!”晴天霹雳,王氏整个人一晃,赶忙抓住王有德的手臂,“大老爷您说,民妇的女儿……死了?” 一行人赶到义庄,不知是天气变凉了还是气氛烘托,一进去瞬间感觉冷飕飕的,到处都是阴冷之气。 不大的地方摆了三具尸体,都用白布盖着,衙役每掀开一次王有德夫妇心口都要跳上几跳。 直到最左边那具,衙役确定后对着门口的人点了点头。 王有德夫妇哆嗦着迈步,“真真真是我们草儿吗?” 常戊没有过来,反倒是南宫止和萧疏跟来了,两人都在门口没有进去,看着王有德夫妇见到尸体后一个尖叫一个猛退几步,差点把后面一具尸体撞落地面。 上一次认尸因为心怀鬼胎,多半惺惺作态地做戏,实际上他们压根就没怎么看尸体,这回一个没注意猛地对上了,尸体腐烂的面容直观呈现,两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衙役不耐烦道:“看清楚一点,叫什么叫!” 到底有可能是自己女儿,王氏狠狠心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磨蹭过去再看一眼,忽然发现哪里不对,“诶,老头子,这不是之前那个女娃子吗?” 王有德仰着脖子隔一段距离瞧过去,脸孔不敢多看两眼,衣服倒是瞧真切了,哭笑不得道:“大人,你们莫跟我们老两口开玩笑,我们真知道错了,不该贪图银子冒领尸体,但这桩不是过去了吗?” 王有德夫妇被带出来,两人擦着额头冷汗还在说道:“今日我们就去真阳观烧烧香,送点银两下去,让她拿了银子好疏通打点,希望早日投胎再生为人。” 萧疏看着这对老夫妇,头一次产生一种世间玄妙之感,“她应该就是你们女儿。” “不是,不可能,脸都成那样了,根本没法认。” 南宫止问道:“王草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这……”王氏想了半天,“左边脸上有个褐色小痣,如今也看不出了啊。” 王有德肯定道:“绝对不是,草儿哪穿得起那等贵重的服饰,要是在外发了财,怎么可能不回来孝敬父母?” 萧疏在心里摇了摇头,拿了一张纸出来,“虽然那位姑娘脸部腐烂严重,但人的骨骼形态已决定了外貌走向,所以我大致画出了相貌,你们看一下。” 王有德半信半疑地打开画纸,这一看夫妇两都愣住了。 “这就是我的草儿啊——”王氏呜呜哭泣,这回不是假哭,眼泪很快流淌成河。 王有德仍旧不敢置信,“怎么会,草儿怎么会……” 南宫止对着萧疏比了个外面的手势,走到义庄门口后,说道:“你怎么确定死者就是王草?” 萧疏想到昨日‘瑞芬’说的话,女子虽然没有告诉‘瑞芬’她叫什么,但是她在交代完那些重要的事情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都说命如草菅,我名字中有这个字,所以我的命也应了这四个字。” 萧疏:“不止年纪差不多,王草刚好也是两年多前失踪,同时名字里还带一个‘草’字,我想世间巧合是有,也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子介当真细心,而且足智多谋。”南宫止弯唇笑了笑,“你若在朝为政,亦会大展宏图。” 萧疏看着南宫止的眼睛,“当官好吗?” 南宫止摊摊手:“不如子介逍遥自在。” 萧疏把手放在南宫止肩膀上,“所以这江山社稷,还需少辅大人多操心了啊。” 王草这件事的反转出乎大家意料,王有德夫妇曾冒认女尸卖给刘家配阴亲,讽刺的是,这个女尸还真是他们的女儿。 然而王有德最关心的一点还是,为何王草突然身穿华丽,难道嫁给了什么有钱人,但又怎么死了,并恳求官府一定要彻查此案。 倒是王氏哭过一场后精神不济地呆坐半晌,醒过神后跪在南宫止脚下,抓着他的衣角哭泣道:“大人,草儿命苦,不能在死后还让人编排是非啊大人……民妇愚钝,但是抓到凶手能如何,我草儿也不能回来了,我现在就想草儿安安静静的走,什么都不求了大人……” 最后南宫止答应她不对外宣扬,只说王草溺水而亡让官府的打捞上来了,并仍旧安排了人帮着送回响水镇。 王氏磕了几个头之后扶着女儿的尸体离开,这回她不再惧怕,反而紧紧抓着白布一角,就好像抓住了她女儿的手。 南宫止唏嘘不已,“人生未可知,际遇千百种。” 第318章 怪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昌平府是陵城中心,这里靠海多河船运方便,道路四通八达连接南北,外地客商络绎不绝,相当繁华。 码头边一艘船缓缓靠岸,在众多大型的商船和客船里面并不显眼,船夫抛锚靠岸,愉快地朝里面喊道:“客官到岸喽。” 船舱内走出一人,锦衣缓带步履从容,扇子往手心一敲,双眸随意打量周围,嘴角微微勾起,“此地便是昌平府了。” 侍卫持剑随后,闻言立即道:“世子,属下已飞鸽传书给无方,她应该在岸边接应。” 这两人便是马不停蹄从王都赶来的云起和观月,虽然云起看着无恙,观月仍旧不放心道:“水路湿气重,世子您伤口怎样?” 云起桃花眼一挑,“本世子现在把衣服扯起来给你检查一下?” “属下不敢。” 旁边停了一艘装满海货的商船,海腥味一阵一阵飘过来,云起转头出于好奇随便看了眼,上面搬货的壮汉爽笑道:“这位哥儿,要看看吗?都是刚到的新鲜货呢。” 云起以扇柄支额想了下,“也行。” 观月:“……”行什么行,他们是来进货的吗? 云起轻呵道:“你懂什么,那丫头别的都一脸无欲无求样,唯独在爱吃这一项使力。” 莫名被秀了一脸,观月转念又想到一桩事,“可根据无方传信,陆小姐这几天不是和南宫世子在海边小镇喝茶,就是受太子邀请去长灵岛,那里不缺海货吧?” 云起微微一笑,“你可以闭嘴了。” 最后观月扛着两大框鱼虾生无可恋的站在岸边等人,眼看他家世子又跑去了另一条卖瓷器的船上和人相谈甚欢,生怕自己到时候脑门上还要顶个瓦罐。 好不容易一看到无方打马前来,连忙大声招呼道:“无方,这里,这里……” 无方缰绳一拽,马蹄未停时已潇洒地跳下来,身姿矫健利落,如是骑射场地上,必然引得一众人喝彩。 然而观月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劲,虽然无方惯常也冷脸,但熟悉如他们还是发现了其中不寻常,再一看她独身骑马前来,问道:“世子伤没好,让你准备的马车呢?” 云起果然淘了两个大花瓶回来,“观月,带回去插两朵荷花怎么样?” “……世子,现在入冬了。” “留着明年荷花开了再用。” 王都没有花瓶吗?至于从昌平府买这两回去? 云起已经掠过观月,走到无方边上拍了拍胖马娇娇的马头,“长途奔袭都没瘦,看来此地伙食不错啊。” 娇娇用头顶了顶云起,似乎不满他的话。 两人才发现无方虽然话少,也不至于像今日般沉默。 云起笑容一敛,轻描淡写里带着不容人违抗的命令语气,“说吧,发生何事了?” 无方微低头,眼底有愧疚泄露,“小姐不见了。” 初冬的风从江河中吹过来,潮水击打岩石发出‘哗哗’响声,还有码头边渔民、商人的吆喝声和计数声不绝于耳,嘈杂得像早晨的闹市。 但云起为中心的一块地方似乎独立为一个空间,将那些纷纷扰扰全都摒弃在外,安静至有些令人窒息。 云起听完无方从头到尾的叙述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先去找人,如果人找不到……” 无方绷着冷峭的脸道:“自裁谢罪。” 观月嘴巴动了一下,想开口替无方说话,但看到云起脸上从未有过的冷意,嗓子眼似乎被冰块堵住了,吸进去呼出来全是凉气。 平时主子不介意可以打打闹闹,但主子永远是主子。 观月找了辆马车进城,无方拿出一个银哨子说:“小姐临走前交给我,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拿此物去找姜王。” 银哨子的来处无方也交代过了,观月小心地看了眼云起,没想到他并没有异议,而是说道:“柳相知给出的人情,即便你不用也是人情,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受了,总归他不缺这点。” 无方提前打探过,姜王近期不在泸潮县,跑到府城和人谈生意来了。所以她来此既为了接应云起二人,也是奔着姜王去的。 云起下令道:“马车直接去姜府别院,观月进去见人,之后直接往泸潮县赶。” 因为信物在手,观月很爽利让姜府的人迎了进去。 马车里,无方单膝跪地,重重磕在马车地板上,“没有看护好小姐,请世子责罚。” “你现在是她的人,如果我现在罚了你,怕是回头她反要怪我了。”云起用扇柄点了一下无方的肩膀让她起来,口吻疏淡道:“等人找到后,你再同她请罪。” 严格意义上来说,无方不算云起手下,只是他师父托付照看,但无方把自己放在了暗卫的位置上。后来陆安然遭遇定安郡主迫害,墨言跟随在旁不方便,云起就让无方去了,其中也是无方自己要求,为了奶娘那个案子对陆安然心存感激。 因而,云起从未像现在这般对无方说话不客气,闭上眼冷静一瞬,才发现心乱了,所以平日的克制全失效了。 没多久观月钻进马车,“姜王说了一点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 — 两天的功夫里,郭立峰派去的其中一个人伪装成信徒成功打入扶风观内部,不过他能力有限无法靠近素心堂。 这人找了个回家清算财产准备捐奉的借口回县署一趟,“素心堂里只有一个女使,但它在天尊殿的后面,如果要进去必须先过前殿。” 不过前殿就不好混了,每日有道士在那里不算,晚上还有人轮番值守。 南宫止明白,这么严防死守应该是因为‘瑞芬’那次的行动,已经引起扶风观内道士的警惕。 “大人,怎么办啊?最多半个时辰卑职就得回去,不然被他们发现就露馅了。”这位手下眼巴巴望着。 郭立峰眼皮子一跳,“怎么?你还等着本大人送银票到你手上?” “嘿嘿,做戏不得做足嘛。” 郭立峰恨铁不成钢地指指他,“就不能想个好一点的借口,本官两袖清风,哪里来那么多银子给你作假!”说完,余光虚虚扫了太子一眼。 子桑瑾哪里看不出郭立峰故意在他面前摆出清官的样子,所以无论如何他是‘拿不出’一笔家财的。 交代匙水:“去钱庄支五百两出来,不要全都是整张银票,也换点零散的碎银。” 匙水领命刚离开,南宫止忽而提议道:“殿下,不如由我代替前去。” 郭立峰迟疑道:“扶风观的道士都见过人了,换个人能行吗?” “便说我是他的远房表亲,家中发生变故孤身一人,因而前来投靠。” 那手下摸了摸后脑勺,“这……少辅大人自称小人的亲戚,小人祖坟冒青烟了啊。” 郭立峰嘴角抽了抽,“闭嘴,站一边去。”转头苦口婆心劝道:“世子诶,一个郡守千金刚不见,您可不能在这个口子上乱来。” 南宫止有理有据道:“如果他一人前去,就算赢得扶风观的信任,但接触不了素心堂作用不大,殿下,我们时间不多,三日过去了,陆姑娘在对方手里不知如何,一定要尽快查出扶风观的罪证,才有希望救人。” 子桑瑾自然也担忧,先不说陆安然的身份如果出事了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其次陆安然几次相帮,两人间关系已经处成朋友。 身为东宫太子不需要太多情感牵绊,但人都有交心的渴望,子桑瑾也不例外。许是崖底时彼此见过最狼狈的一面,一向不与人深交的太子,头一次生出相交为友的渴望。 南宫止以为子桑瑾顾虑太多,还在说着劝服之词,“臣有自保能力,扶风观并非龙潭虎穴,只是因为民众的信仰不方便大张旗鼓的搜查,几个道士的看守尚且难不住臣,若‘瑞芬’说的密道真实存在,一定在素心堂内。” 子桑瑾眼中露出一丝迷惑,“少见南宫你这般着急的时候。” 南宫止抱拳低首道:“臣太过自信以至于陆姑娘遇险,希望臣来得及挽救。” “也是本宫的决定。”子桑瑾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头,“也罢,就按你说的做,万事小心,到时候随机应变。” — 外面风云搅动,陆安然一切不知。 从今日一早开始,她发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的症状,给自己把了脉没有异状,等到午时再放下篮子她才回过味,原来是饿出来的。 三天的时间当中,陆安然无事可做,闲坐无聊时翻了几遍真经,看多了次数后越发能体会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所思所想真的很容易被一本书牵引,最开始一点点慢慢累积,直到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地扎根在脑海里。 吃食都是无毒的,陆安然放心用了之后平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中感觉人突然轻快起来,像是骑在马上驰骋,周围轻盈的风带着蝴蝶跳舞,还有树梢的枝条调皮地轻颤。 直到门锁拨动,陆安然皱着眉头醒过来,才发现做了一场关于自由的梦。 她现在知道每日送恭桶的也被称为‘女使’,不同的女使分工不同,就好比如青守着素心堂的天尊金身,相同的一点是她们都将毕生侍奉无极天尊左右。 还没完全打开的门又被合上,陆安然今天不想起来,她仰望着碧蓝天空,默默数着时间流逝,不知南宫止他们是否发觉神木异状,或者她会先被带到‘天尊’面前。 女使按照顺序一间间放恭桶,走到最后一间放好正好一炷香过去,再从头一间间收走。 陆安然还在想,从女使的动静判断这会儿已经走远,估计已经到了末尾的房间,突然眼前一黑,房间里暗了片刻。 再猛然一亮,她的眼前多了一只黑猫,蹲在桌子上冲她一张嘴,“喵~” 陆安然脑子少见地迟钝了片刻,想起来这猫暂时被鹿陶陶收服了,如果猫在这里,是不是鹿陶陶跟着来了? 不待她多思考别的,黑猫轻轻一跳,蹲在木桶上方,连尿带拉一通畅快。 陆安然坐起来扶额无语片刻,听到隔壁传来声音连忙找地方,眼睛看着床底试着对黑猫指了指,“躲一下?” 黑猫抬高头颅,完全不屑一顾的模样,甚至有一种你等凡人不配和我说话的高傲。 幸好在门即将被打开前,黑猫一窜出去,钻入了床底下。 女使提起恭桶闻到怪味,往里一看刹那间面色一变,“你竟然……” 陆安然感觉她的态度很奇怪,即便她用了恭桶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第319章 问太子要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南宫止换了一套粗布衣跟随在‘表兄’马胡的身后,尽量放低姿态收敛起全身贵气。他们见了扶风观的管事道士,想来玉阳真人和玉虚真人这等超脱了世俗的人不管这些俗物。 管事对马胡的行为很是赞赏,“你能看透红尘大彻大悟,还算有些慧根,玉虚真人已赐你道号,日后便是‘空安’居士,望你胸怀宽广,回归自然。” 马胡脸上立马表现出无比激动的表情,“我一定在观里好好修炼,绝不辜负真人寄望。” 管事抬着下巴,视线从上往下看,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你且去修身堂吧。” 马胡连忙朝南宫止招呼,“快走。” 管事原以为旁边的是马胡家下人,这会儿见他也跟着朝里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还多带了个人?” “嗐,这是我表弟,来投奔我的,谁知我入了道观,只能把他也捎上了。”马胡故作轻鄙的看了南宫止一眼,踮起脚凑在管事耳边道:“不成器的家伙,把家里都败光了无处可去,我们修行之人最讲善心,您说是吧?” 管事道袍一甩,哼气道:“胡说,我观虽收容穷苦人,但他这等完全咎由自取,同我道教法背道而驰,若谁都能来修炼,还怎么同其他人交代?” “他绝对诚心!”马胡感应到南宫止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急急道:“这不话没说完嘛,虽然他是败光了祖业,但是无意中看到我教‘神女’传教,正巧得赐一滴仙露突然茅塞顿开,所以投奔我其次,最主要还是冲着咱们观来的。” 南宫止故意没有站那么直而是背部稍稍弯曲,做过伪装的脸半垂着,声音也改了种音调,学着市井里的油腔滑调,“是啊,仙女之姿令我等凡人敬畏的很,正好是我误入歧途的时候碰见,我心想这不就是上天启示,说明我和道法有缘,也许还能比‘表哥’早入道也不定。” 自然这个‘入道’不是白入的,南宫止从衣服最里面摸出一件金首饰,“为了表明我的诚心,这些俗物我再也不稀罕了!”说着就要往地上扔。 “诶~”管事用拂尘挡住,“你的诚心贫道看到了,东西就留在贫道这里,贫道供奉至天尊面前,去去这世间浊气。”之后要如何处置却是没说。 管事摇头叹了口气,格外开恩道:“也罢,我观不能看你再入歧途,就勉为其难留下你吧,从此专心修炼,勿生邪念。” 马胡千恩万谢之后,拉着‘表弟’南宫止赶紧离开,一转角看不到人后连忙放手,“大人,卑职不是故意沾您便宜。” 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南宫止自然没有介意,“先去修身堂。” 马胡连忙应道:“好。” 到了那里一看,马胡差点跳脚骂娘,“收了老子五百两,就给这么一个破床铺!” 虽然钱不是马胡自己出的,但从他手上拿出去,忽然就有一种花了钱买床位的真实感。 南宫止看着十人一间大通铺的房间陷入沉思,马胡趁着没人嘀咕道:“这破道观不止吃人,还吃银子,大人你在想什么?” “若你拿出五百两只能住这里,那我们进来的时候两边的高门阔院又是什么人才能住?” 马胡一下子睁大眼睛,“对啊,这不得来个千两万两啊?” 他转了一圈走到靠床边的位置,把其他人的被子推走,换了一床干净的,讨好道:“大人,您睡这里,空气好。” 南宫止看着马胡还真打算安家的模样,摆手道:“今晚我打算就去素心堂探探。” 马胡一拍脑袋,“哎哟忘了,让这五百两气的……真以为要住下了了。”之后一脸正色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做好策应。” 没多久修身堂有人过来,他们两各领了一套道士服,跟在其他的居士后面盘踞空着的蒲团,闭上眼开始冥想。 道观一日两顿,晚饭后大家都各自回房,睡觉的通铺外面有一个隔间,那里也是平日修炼的居所。 作为刚来的新人,南宫止头一天懈怠可以理解,来这里的其他人摒弃了世间一切,说白了只关心自己何时成仙,不大管其他人闲事,所以反而让行动比较自由。 马胡悄悄摸进来,压低声音道:“我刚才……” 南宫止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指了指窗外,示意出去说。 两人从窗口跳出去,马胡立即道:“晚饭的时候我打听了一下,此地姓赵的员外就一个,他得了个单人间。” 这倒是没有出乎南宫止预料,如果是这样的十人一间,王草跑进去就叫人发现了,哪里还来得及说那些话。 这会儿正是修士们每日冥想的时辰,雷打不动一个时辰,但为了谨慎起见,马胡指出赵员外所在地方,留在房中应对。 夜晚的扶风观很安静,南宫止踩着屋檐一跳一跃,落到了窗户下面,窗只开了一点透气。他转头看后面没人,推开窗闪了进去。 — 黄昏时分,云起所乘坐的马车进了泸潮县,一路不停直到县署门口。 正好常戊在外跑了一天刚回来,结果叫一辆马车堵住自己的路,顿时就来了气,看这马车平平无奇,厉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挡本官?” 驾车的观月冷冷扫过去一眼,常戊没去想一个马车夫哪里来的凌厉气势,见他没有立刻求饶反而没将自己这个知县看在眼里,气疯了,大喊着:“藐视朝廷命官,来人,把他给本官抓起来。” “常知县好大的威风啊,难道是泸潮县离海近,所以胆子让海风吹大的吗?”轻慢的语声从马车里传来。 常戊心口一跳,眼前一花,看到一个俊美的男人从马车上迈步下来,他嘴角微微扬起,一双桃花眼上挑,分明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莫名让人感觉一丝寒意。 “你……是谁?”常戊像是被扼住脖子,声音都不连贯。 云起睥睨一眼,轻描淡写道:“盛乐郡云王府世子,云起。” 常戊脚步一个趔趄,“云世子,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哪里能想到您能来,想来传闻作假,明明世子秉承节俭之风,行事如此低调……” “本世子前来找未婚妻。” 常戊滔滔不绝的话夏然而止,“恕下官愚钝,不知世子的未婚妻是?” 云起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你们弄丢的蒙都郡守嫡女,陆大姑娘。” 常戊差点昏过去,有心想解释一句,可是这件事里面太子、少辅、知府……算来算去哪个都得罪不起啊! 咬咬牙,只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行了,本世子知道你就是个跑腿的,带本世子去见太子。” 常戊点头哈腰把人送过去,走出太子暂住的院子后终于长出一口气,往后看了眼,摇头感叹:“这些都是大佛啊。” 里头,子桑瑾在看手下送来的书函,花嫁过来对他附耳说了一句,他眼底流出一抹诧异,“云起来泸潮县?” “据说来此找陆姑娘。” 子桑瑾微沉吟,“以路程推算,他从王都出发的时候,陆安然还没有出事。”言外之意,他怀疑云起别有目的。 “云世子和陆姑娘早有婚约在,许是耽搁太久,不放心陆姑娘独身在外。”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见的,子桑瑾换了一套外出见客的衣服。刚到大厅里,看到云起独自坐在那里,面容让夕阳余晖照出几分妖冶,他的双眼微低,睫毛落下的阴影恰好盖住眸内思绪。 听到脚步声抬头,不疾不徐的起身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子桑瑾不动声色的关注着他一举一动,“本宫记得你伤势初愈,竟然跋山涉水从王都来此,看来你很珍惜你的未婚妻了。” “臣来此已经表明决心和心意,不过臣刚刚得知陆小姐进了泸潮县县署后人不见了。”云起一礼到底,“臣斗胆,来向殿下讨人。” 子桑瑾余光瞄过门外站姿笔挺的无方,心里发出一声冷哼:什么进了县署人不见,明明知道陆安然被邪教带走了,却过来跟自己装傻! 他摸了摸手指的玉戒指,缓而道:“这个事情内有隐情。” “臣不敢打听朝廷政务,只想将未婚妻带回去,还请太子满足臣这个要求。” 子桑瑾不禁也被他弄出几分脾气,“你以为本宫故意弄丢了陆安然吗?本宫哪里知道神木如何把人变没,这几日不少人去看过,都没有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云起就等这句话,“神木?既然人被神木变走了,请殿下允许臣亲自前去搜寻。” 扶风观的升天仪式过后,阊崀山又让官府的人把守住了,任何人都不准上山。自然云起想去也有办法,但太子和南宫止等人把陆安然弄丢了,云起来恶心他一把不假,更重要的是,他所带人手不足,又在太子眼皮底下行事,正好借用借用太子的人。 子桑瑾何等人,转眼把云起的小九九摸了个七七八八,“本宫知道这事欠缺考量,这样吧,本宫让常知县配合你,顺便让匙水带一队人跟你上山。” 云起来此的目的达成,对着子桑瑾一抱拳痛快走人。 然今日天色已暗,肯定不能前去。 云起从县署出去,观月已经找好房子,先住下休息一晚,准备明天一早再上山。 — 南宫止这边马胡紧张了半天,没想到南宫止很快回来,“大人,怎么样?” 关上窗后,南宫止拧着眉头道:“情况与我们预想的有些出入。” 第320章 密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晚,万籁俱寂,随着香炉里最后一渺烟火熄灭,整个仙女镇沉入睡眠之中。 南宫止一动,马胡跟着爬起来,用手推了推旁边的人,低声道:“大人,醒不了。” 南宫止披上外衣,对他说道:“一支香可让他们昏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再点一支,但要是天亮后,你直接去回县署,让太子带兵围困扶风观。” 若是天亮还没回来,观里又没有任何动静,说明南宫止顺利找到地道并且潜入进去。 马胡:“这,突然包围道观,会不会激起百姓反抗啊?” “就说你发现‘表弟’身份有异,乃其他县逃犯,怀疑他藏身在内,你预备大义灭亲。” 马胡无比震惊,这世道还有自己上赶着当‘逃犯’? 从修身堂到素心堂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一个道士,反而素心堂前殿看到影影绰绰的好几道身影,里面是通宵打坐的道士们。 看着像是睡着了,然而南宫止从他们的吐息判断,这里的人居然身怀功夫! 南宫止思考了一会儿,把目光放到香炉上。 前殿香火不断,现在这一柱已经烧了三成。 南宫止从后面绕过去,跃进了堆放杂物的一间房,这里专门堆放香烛用品,地上的几大箱之外,还有零散的摆在桌上。 从怀里拿出萧疏特质的香放在最上面,刚做完这些,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在对方开门的瞬间,南宫止躲到了梁上。 这个香没有迷魂药那么厉害,但会增加人的嗜睡程度,特别本身就犯困的人,能够美美的睡上一觉。 萧疏行的是医道,虽说医毒不分家,但也不会特意制作一些于人有害的东西,这香还是平时遇到不少病患失眠离魂,所以才配制出来。 南宫止估计时辰差不多了靠近前殿,果然呼吸声变得更重了,他小心地观望片刻,一闪身进里面。 前殿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有一道金色的门,上面写‘素心堂’三个字。 南宫止疑心还有人把守,结果这里居然真的空无一人,想来他们以为前殿的人可以看守,不需要多此一举。 他贴着门听了几息,将门推开一道缝,里面依旧没人,一眼望到‘无极天尊’持佛尘而立,像有三丈高,眼神微微下垂似俯视亦像聆听。 天尊像身披五彩霞衣,脚踏青云鞋,佛尘被挂在手臂上,仿佛随时腾云驾雾而去,然火光照耀,全身金黄灿烂,又在仙风道骨里多了一份雍容华贵。 南宫止没发现里面有人,站在底下仰望,这天尊像实在太高大,将他衬托成了凡尘中渺小如一粒尘埃。 素心堂除了天尊像之外,只有一张供桌和底下十几个蒲团,连庙宇中常见的功德箱都不见一个,可谓简单到了极点。 南宫止一眼望去,将整个素心堂收在眼底,他先扯起供桌的黄布,蹲在地上敲了敲石砖,又绕着天尊像走了三圈,没看出任何不妥。 在他想要飞到天尊像头上看看时,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紧跟着门锁被拨动,南宫止迅速闪到佛像的背后。 进来的正是侍奉天尊金身的如青,她站在门口仰头望了一眼天尊像,右边嘴角勾起浅浅弧度,眼底晦涩不明,显得笑容有些怪异。 如青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前殿的异常,按部就班的扫掉供桌上不存在的尘埃,然后把坏掉的果子收起来,又摆出新果,最后从挎在手上的篮子里拿出了一炷香点燃插进去。 明明做着虔诚的行为,烛火在她脸上跳跃,神态分明是冷漠的,眉宇挤在一起,甚至透出几分厌恶。 南宫止暗中观察,发现如青的行为和表情似乎很不符。 一切做好后,如青没有马上退开,而是拿手扇了扇散开的烟气,轻哼冷笑道:“神尊,呵~你真的配享受世间香火?” 之后如青没有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往素心堂的里间走。 南宫止在她背后出现,伸手点了她穴道,再转到如青面前,在她惊愕的目光中礼貌的颔首,“略有冒犯,不过我想问姑娘几个问题。” 如青试着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南宫止接着自己的话缓缓道:“……不过让姑娘开口前,姑娘需保证绝不大喊大叫。” 如青狐疑的打量来人,明明此人容貌平凡,穿着简朴,但他站在这里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模样,透出通身气派,比她见过的所有有钱人都要气场强大。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回答。 南宫止解开穴道的同时手指就抵着她的脖子,以防她说话不算数。 出人意料,如青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一天终于到了。” 南宫止微微侧头,“什么?” “如心在外广布谣言,是她把你引来的吧?我猜想你是县署……不,可能是知府的人。” 南宫止没有回是或者不是,单问道:“为何?” “常戊胆小怕事,手底下养不出你这样的人物。” “你前面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如青抿了抿嘴角,眼珠子扫向斜后方,烛光晃着灿金色在她眼底跳跃,她的神色逐渐染上嘲弄,“如心大闹素心堂那一天,我以为扶风观就完了,可惜啊……” 南宫止没浪费功夫,直接问道:“鹊引会选出来的女子都去了哪里?神木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去了哪?”如青嘲笑出声,“全天下不是都知道她们成仙去了吗?” “是不是有密道?神木连着扶风观?人被你们运出去了。” 如青将视线落到南宫止脸上,目色幽幽道:“你以为如心说的是真话?” 南宫止想到之前见赵员外,不可否认这人自私且愚蠢,但并不是‘瑞芬’说的那般他和扶风观的道士有什么密谋,包括其他的员外。赵员外们无比信奉天尊,不惜压上所有身家,只为了一个成仙的名额,因此在道观里修炼得无比虔诚。 赵员外说那个自称王露的女孩要他站出来戳破扶风观的阴谋,还说自己被迫害,“能瞻仰到神尊是多大的荣幸,更何况她有幸侍奉神尊,这个女子不感激就算了,居然还妄图诋毁,我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在赵员外看来,能碰到神尊一片衣角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偏偏有人不识货,用他的话说:“也不知道被什么妖魔附身,唉,好好的成仙之路就被毁了,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啊。” 到如今如青再这样一说,南宫止更感觉要不是‘瑞芬’自己弄错了方向,或者她仍旧没有说出全部实情。 如青平时在外人面前的形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使,面容祥和,语调轻缓,充满了安定人心的力量,但此刻她没有刻意收敛,将真实展现出来,便满是讥诮的冷漠。 “原来的如心是谁我不知道,但这个如心自以为厉害,仗着匹夫之勇独闯而入,要不是我有心放她一马,她还真以为凭着自己来去自由了?”如青冷笑。 南宫止观她神情听她说话,猛然间意识到什么,“难道如心顺利进入素心堂,也是你暗中帮助?” 如青轻飘飘反问:“不然呢?” 难怪南宫止刚才起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明明守卫前殿的道士不是普通人,不管功夫多高的人一旦擅闯都会被惊动,他为了不打草惊蛇尚且得使用一点手段,‘瑞芬’是怎么不动声色地进去不让人发现? 如果有如青在中间周旋,那南宫止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南宫止不明白,“你身为天尊的女使,为什么要帮一个诋毁天尊和扶风观的人?” “女使?”她垂眸,像是自言自语般,“我当然要做好这个女使了,为什么不呢?” 南宫止发现如青这个人很矛盾,明明人后的她身上没有半点对无极天尊的敬畏,可又尽职尽责地做着女使该做的一切。 “既然你帮了如心,说明你能分辨善恶,可还有其他众多的女子还不知所踪,你能否……” “你搞错了。”不等南宫止说完,如青决然道:“我没有帮谁的想法,只是觉得如心那样挣扎很有趣罢了。我永远离不开这里,她们也一样。” 南宫止不得不威胁道:“但是现在你的生死在我一念间。” 如青眼珠子滚动,眸底无悲无喜的像一潭死水,“如果我告诉你密道,你顺利找到人了,难道我会活着吗?” 南宫止还未回答,如青喉咙里滚出几声轻笑,“素心堂,多神圣的地方啊,我一个个把她们引进门,然后再亲手把她们送走,待日后她们踏上登仙台,她们就会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如青没有说,她闭上眼,不屑地说道:“多么讽刺,最神圣的道观中,到处充斥着谎言。” 南宫止还真拿油盐不进的如青没办法,妥协地叹息道:“你明知不对应该迷途知返,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 然而如青不肯再说什么,连眼睛都不睁开。 南宫止劝了半天,离药效消散不到一盏茶时辰,就算他再去补一炷香,怕到时候点香的小道士察觉异常。 除非在这一盏茶的功夫找到密道,否则只能暂时撤离。 “我可以给你解开穴道,但是为了不让姑娘暴露我,我要给姑娘服用一种毒药。” 如青终于睁开眼,“素心堂之外的事,与我无关。” 南宫止把地上掉落的篮子捡起来递过去,“得罪了。” 如青淡淡扫他一眼,转身要走之际,听南宫止突然说道:“我知道密道在哪里了!” 如青拧起眉头,下意识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直到回头对上南宫止的视线,惊觉自己上当了! 南宫止废话不多说,一起一落飞到了如青刚才目光所看的天尊像左侧,那根拂尘挂在左手臂上,尾部垂荡下来,正好在他头顶位置。 南宫止先看了天尊像的衣服和手,试着拉动拂尘,‘咔哒’一声,背后的脚部位置居然出现一扇门,他立刻闪了进去。 第321章 无极天尊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星海灿烂,风月为歌。 苍苍郁郁的林木掩映中,一座九十九节登仙台独占鳌头,人站在上面,仿佛伸手能揽月。 陆安然脚步虚浮,由一个专门带她去见天尊的女使扶着,那人习以为常道:“初来便是如你这般,这是将你身体里浊气去除,越接近虚空就会越感觉身体轻盈,亦是你成仙前的征兆。” 女使言语中透出羡慕,称‘你们是有慧根的人,才会得到神尊特别关照。’而她只得了一两次,天尊说她资质愚钝,需得从小事开始历练。 这些话过耳而已,陆安然把所有心神都放在周围,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那间小房间出来,想要认一下周围环境。 很可惜,除了大片的树木山石,并没有任何特点。今晚有雾,又将一切披上了朦胧的‘外衣’。 她站在第三排左侧第一位,其他‘仙女’已经到了,借着月色看不清她们容貌,只觉得她们的衣服宽大飘逸得很,几乎看不清身形。 站定后陆安然望着前面一个女子的背影,风把衣服往前猛吹,露出一个轮廓,她才恍然想着,原来不是衣服大,而是她们太瘦了。 视野条件不好,陆安然并不能准确摸索出有多少个女子,粗略估摸不少于二十个。 从女使这边了解到,每逢初一、十五是无极天尊同诸‘仙女’修炼日,吸收阴气聚阳气,以达到最好的修炼效果。 陆安然为了不暴露自己,没有问女使‘不是都说仙女升仙了,为何都聚在这海岛,难不成这里就是传闻中的蓬莱仙境?’ 她现在更奇怪无极天尊的目的,从女使或者这些‘仙女’们言行和态度可以看出,她们对自己在修炼成仙深信不疑。 陆安然被送来几日,每日除了不让她出去并没有做什么有害她的事情,而辟谷也的确是修仙之人的必经之路。 所以瑞芬当日说的话是假的,没有什么扶风观和有钱人勾结将‘仙女’送去沦为禁脔的事? 可陆安然同样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无法用常理论证。 女使一声令下,所有人原地盘腿打坐,所以陆安然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些人也就在天地间打坐,吸收吸收日月精华。直到那个无极天尊出现,一切颠覆了她的思想。 陆安然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无极天尊,他翩翩然似乎从天上走来,一步塌上登仙台,她们只能仰望,犹如仰望天上的太阳。 月亮沦为无极天尊的背景,给他周身裹上了一层柔光,广袖宽袍迎风招展,雾气缥缈萦绕在周身,真如九天真神。 陆安然下意识转头看右手边的女子,她此刻仰着面目光发亮,眼底又是憧憬又是饱含的崇拜。 女使出列,又念了一大堆的祝祷词,然后口里念了一个名字,其他人目送着那位女子一步步走向登仙台,眼中全是艳羡。 陆安然还不知其意,但大概猜出这女子是被天尊选中了的,就是所谓的好运。 她心中起了几分好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接下来的荒唐行为,因为女子步上最后一节台阶后,主动褪去了身上的衣物,然后柔软的身子缠在无极天尊的身上…… 几十人面前,九十九级登仙台上,两道人影难舍难分,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下面的‘仙女’们已经习惯了,丝毫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反而双目灼灼,恨不得以身代之。 陆安然很少失态到现在这般好半天回不过神,她能毫不避讳地检查男尸下体,因为这是她身为仵作的职责,可是让她突然见到这有一幅活春宫,实在…… 她避开视线,然而那淫乱的声音还是能从遥遥的九十九级登仙台上传下来,唯一让她能接受的一点是,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两道身影交缠,却看不清晰。 天微亮,声音渐止。 这一晚上整个过程颠覆了陆安然的认知,她以为过往已见识过人性最大的恶已经是极限,但如此这种,却也令她始料不及。 如今,陆安然终于明白了,无极天尊的所谓修炼居然是男女同修。她之前看过一本杂记,有说修仙者不取正道,寻女子作炉鼎,可随意采补。 女子培养元阴之气,男修通过交合获得阴气,从而修为精进,算修仙途中一种捷径。 那边停下后,女子穿好衣服虔诚地跪拜在无极天尊脚下,后者不知说了什么,女子从登仙台走下来。 最让陆安然惊讶的是,其余‘仙女’们迎接的时候,眼神里透露出的疯狂,情绪太过强烈好像随时要挣扎出来。 这一看,陆安然注意到她们的服饰和自己不同,她和那个从登仙台下来的女子都穿青色,而其他女子穿的浅蓝色,因为色系接近加上昨晚光线太暗,她才没有发现。 目光下移,陆安然双眼瞳孔猛然一缩。 区别于她的裙摆上的芙蕖花朵,其他人的衣裙绣着一只只不同神态动作的仙鹤,衣服被风吹动的时候,仙鹤在上面若隐若现像活的一样。 陆安然自然不是因这绣工而称绝,她分明记得海中发现的女尸所穿衣服和这一模一样。 由此可见,瑞芬说的是真话,王露因告发无极天尊而受到折磨,最后被抛尸海中,凭着最后一口气遇到赶来竭海的瑞芬。 这会儿陆安然还不知道所谓的瑞芬也是假身份,但这已经足够确定王露或许就死于无极天尊手下。 只是王露大概搞错了,扶风观把她们送来是为供给无极天尊当炉鼎修炼,而非利用她们与其他权贵人做美色交易。 陆安然再看向高高在上的人,朝霞在天空渲染出绚丽的色彩,无极天尊睥睨众人,仿佛他与天同齐,飘然若不染纤尘的谪仙。 此刻,她只觉得无比荒谬。 或许她的动作引起了女使注意,替陆安然表示遗憾,“可惜了,本来昨晚轮到你,不过你辟谷没有成功,只得等待下次。” 谁知下一刻从登仙台上的女子找到女使,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女使豁然转头看向陆安然,眼神非常微妙,“我没看错,你果真有大气运在身,连神尊都被你惊动了。” — 一早,阊崀山下来了一队人马,栖息在林间的鸟雀被无端骚扰,哗啦啦一大片展翅飞向天空。 墨言蹲在神木树根边,趁着匙水还在山下安排这里没有外人,大咧咧的说道:“这棵树真能吸走人,那我蹲半天怎么没动静?” 观月挨过去咬着牙根说:“你还说,让你看着陆小姐,你倒是把人弄丢了?” “啥?这不是无方没看住吗?管我啥事儿,我昨晚才从琉球岛回来啊。” 想想也是,观月顿时哑火。 云起仔细观察过一圈后,手指摸了摸树身上刻字的地方,在其他人期待的目光下摇头,“没看出机关阵法。” 墨言托着脸仰起脑袋,“把树砍了呗,我就不信它还能再流一次血。” “没看到树上‘江山’两个字,你要让江山倾倒吗?”观月恨铁不成钢。 墨言睁大眼,“一棵树而已。” 匙水正好走来,“观侍卫所言不错,太子本意亦是将树砍掉,以断绝仙女镇及周边百姓无端信奉导致农事、商贸荒废,医术反而成了另类,已然走成极端。可就在杜校尉动手后,不止树上突然冒出这两字,杜校尉本人至今中毒昏迷未醒。” 墨言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不是吧,真有那么神啊?” 匙水摇了摇头,“不好说。” 云起看向匙水,“仔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事无巨细,不要漏掉一点。” 听完后云起抓住其中一点,“你是说,在人靠近神木时,突然听到了什么炸开的声音,随后起了浓雾?” “是的,雾气太重把那一片都包围起来了,我们根本看不到,然后那个神尊开始说话。” 云起沉思片刻,“你们现在想办法生一片烟雾出来。” 众人:“……” 最后观月他们捡了不少枯树枝点燃,烟雾倒是大了,就是呛得不行。 云起以衣袖掩住口鼻走进去,观月跟在后面,“世子,这样走无法视物。” “观月,你可知阵法中最常用便是借地势方位布置迷障,使人不知不觉闯入其中不自知。”云起靠近神木边上,从外面看起来,两人彻底被浓烟裹住。 观月被烟逼得眼酸冒泪,凭着主仆默契一下子就猜出来,“难道世子已经堪破了?” “既然众目睽睽下人消失在神木底下,而这世上又肯定没有鬼神,那迷惑了我们眼睛的是什么?” 观月脚步一怔,“啊,世子是说……” 云起站到某个位置,烟雾游走中他的声音笃定,“反其道而行,浓雾便是开启神木的关键。” 匙水用的湿木头点火,怕林子真起大火难以扑灭,也不敢放任太久,看已经一会儿功夫过去,朝里面喊道:“云世子,可以了吗?” 谁知没听到回话。 他不放心又大喊,“云世子?观侍卫?” 依然没有人回。 墨言挥了挥烟,“赶紧灭了,我家世子说不定都让你这烟给熏晕过去了,你弄的没毒吧?” “不可能啊。”匙水喊人浇水灭掉,等烟没了跑进去一看,傻眼了。 两人面面相觑,“人呢?” 第322章 坠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高处不胜寒,风声猎猎,布料翻涌如浓云搅动,有四海翻腾之势。 陆安然走上登仙台最后一级站定,阳光正好破云而出,万丈金光洒下,身子空乏使得她不适的晕眩了一下,抬眸与无极天尊面对面,额头虚汗让海风拂去,从背部到胸口,发出一股透心的凉。 眼前无极天尊面容苍老没有留须,一双眼睛阴沉沉的,毫无底下瞻仰时的那种仙风道骨。 余光所及,不远处碧海滔滔,根本看不到边际,他们这个岛在海中间,就如沧海一粟,有种遗世而独立的缥缈感。 陆安然不知这里具体在什么方位,但可以确定依旧在竭海范围内。 她眼眸自然下垂,做出同其他‘仙女’那般的恭敬模样,却不经意扫到无极天尊腰带上一条天青蓝穗带。 和王露手里抓着的穗带一模一样,就是他! “你是谁?”无极天尊突然出声,令陆安然心口猛然一跳。 陆安然万般思绪一闪而过,以臣服的模样回道:“信女如惠。” 无极天尊意味不明的‘嗯’一声,在陆安然以为他怀疑到自己还会问什么时,却转头朝下方振臂一呼,“我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陆安然看不见底下仙女们的神色,只听无极天尊接着说道:“魔残害道心,我们想要修道,必要将魔铲除,除魔正道!” 随着这句话落下,两个女使拖着一个布袋上来,打开后里面钻出来的脑袋让陆安然再次提起心。 不是别人,正是随着陆安然一同跳入密道的鹿陶陶。 “魔气缠绕她的双腿双手,正在吞噬她的灵魂和内脏。”无极天尊蛊惑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彻,“她已让魔附身,意图坑害我们修仙的正道,如今吾以神尊之身发令,看着你们眼前的魔,用利刃刮去她肮脏卑劣的血肉,用你们信仰的力量消除她身体内恶魔的滋生,许她重生的机会。” 女使拿上来几把刀,“这些刀上都有神尊加持的法力,用它们砍进她的血肉里,魔气便会消散。” 无极天尊抓着拂尘朝虚空轻甩,“去吧,我忠诚的信徒,你们从此将受到神的庇佑。” 陆安然亲眼见证无极天尊蛊惑人心的现场,她们开始进行一场仿若神圣的仪式,所有‘仙女’在女使的引领下围成一个圈,缓缓地围着鹿陶陶走着,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 她按兵不动,还在想着这回鹿陶陶还真沉得住气,先让黑猫来找她而自己却躲起来,也不知怎么钻进了无极天尊的圈套。 不过陆安然原本不怎么担心鹿陶陶,甚至认为这些都是她故意为之,毕竟鹿陶陶脑子灵活又爱玩,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当女使的刀在鹿陶陶手臂上狠狠砍了一下,鹿陶陶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陆安然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鹿陶陶顽劣还小心眼,如果是假装绝不会容忍别人伤到她,除非…… 下面的人没有停止,鲜血喷在地上,‘仙女们’毫无波动,眼神麻木而平静,接过女使手中的刀,似乎接过了正义。 陆安然知道了王露大概就是这样,死于无极天尊宣扬的被魔鬼附身一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凶手。 她们可悲,无极天尊便是可恨。 陆安然没有逃离的办法,更没有通天能力,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鹿陶陶被以同样的办法迫害。一瞬间,她想到什么抬起头,正好与无极天尊的双眼对视上。 那双眼深沉晦涩让人捉摸不透,以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陆安然,“你想去?” 陆安然倏然拽紧手指,“不,我只是没有看出她哪里被魔气侵袭。” 无极天尊眼皮子抬了抬,转身坐到属于他的蒲团上,“你修炼未到家,还没有开天眼,看不到实属正常。” 陆安然眼帘半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里人数众多,别说从她们手里救下鹿陶陶,即便面前一个无极天尊以她现在饿出来的手软脚软根本打不过。所以,只有让大家相信所谓的神尊不过是凡人,让她们信仰崩塌,才有她可乘之机。 而她唯一的办法…… 无极天尊见她不动,眉头一皱,“怎么还不开始?” 陆安然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刹那间居然接收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依旧难以置信。 “此时阳气正盛,乃聚阳的大好时机,本尊观你阴气汇顶,需阳气贯通,今日便助你一臂之力。” 陆安然踏出一步,无极天尊高人姿态地闭上眼睛,等待陆安然如之前那位‘仙女’般主动缠上去。 然而,陆安然在靠近他的时候脚步一转,走到他背后,无极天尊预感到什么睁开眼,陆安然快速伸出双手预备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 让神尊自九十九级台阶摔下去,便是叫下面的众人看看,什么样的神会这么狼狈地滚下台阶,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崩坏她们长久坚持的信仰,至少能获得一线生机。 只是无极神尊在她碰到的同时转了个身,半边身体朝登仙台的另一边仰出去,陆安然收手不及,让无极天尊一把拉住。 无极天尊终于维持不住他的高冷模样,看着陆安然目眦欲裂,“你敢——”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人迅速下坠。 空旷的场地,尖锐的声音尤其明显,‘仙女们’的仪式被迫停下来,寻声抬头时恰好看到她们心目中的真神拉着不久前步上登仙台的女子往下坠。 底下浪潮翻天,大海一波浪涌,顷刻间把两人吞没。 ‘仙女们’茫然了。 “神尊坠海了吗?” “为何神尊会落下来,他为何不用法术?” “这是什么新的修炼术。” 女使呵斥,“都安静,神尊自有其用意,尔等继续……” 忽然,一道幽幽的冷笑自她们背后响起,“你们现在去快一点,说不定还能够捞到无极天尊的尸体呢。” 女使豁然回头,“如青!你怎么来了,胡说什么?” 晚南宫止一步进入密道,但因为熟悉海岛反而比南宫止更早摸过来的如青,满脸不屑地指了指海边,“你们看啊,他怎么还不飞起来呢?” 众‘仙女’眼神茫然,女使走到一起互相看看,似乎才认识如青一般,“神尊道法通天,不过是小小一片海,怎会被难住。” “哦,是吗?”如青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率先朝着海边走去。 不过比她更快的还有一道人影,在她上头一跃而过,直接从高处跳入海中。 如青倏然止步,她认出来了,是昨晚在素心堂逼问她的那个男人。 南宫止在地道里走了半天,临近天亮才找到地方,不过那里只有两排数间小房子,奇怪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他花费好大功夫才摸过来,亏得登仙台显眼,一下子看到上面有人,原本躲在不远处的树上静观其变,直到那个女子抬起头,那双黑色的沉静眸子让他一眼认出陆安然,不待他行动,陆安然居然拉着无极天尊同归于尽。 南宫止无暇他顾,直接跳入海中救人。 — 陆安然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求生的本能让她乱舞双手,不过左手被无极天尊压住了,她在挣扎中手往一块礁石上砸了一下。 无极天尊愤怒至极,划水的同时用脚踩着陆安然的手臂往上蹬,这回换陆安然拽住他的脚不放。 水里头两人都狼狈至极,无极天尊早没有此前的气定神闲,满眼愤怒,恨不得将此女子千刀万剐。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他活着,他就能想出一千一万个办法来解释,因为他清楚那些女子早已经对他深信不疑。 只是无极天尊没想到才露出一个头就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容貌普通,眼神却极具威慑力。 无极天尊最擅长揣摩人心,现在不是故作高深的时候,能屈能伸道:“贫道正在历劫,多谢施主一臂之力,待贫道历劫成功,定助你一步登仙。” 南宫止拧起眉头,从他装扮立刻推测出这人就是传闻中的什么天尊,只是没了其他门面摆设,南宫止眼中的无极天尊眼神闪躲,异常猥琐,想不通这种人是如何让民间百姓供奉为神。 他没有功夫同无极天尊周旋,掺了海水的声音微冷道:“她在哪里?” 无极天尊眼珠子往旁边一滑,“你说如惠啊?她同贫道一同修炼,也掉入海中了,就在这片礁石底下,你赶紧去救……” 南宫止刚放开无极天尊转身,他眼神暗了暗,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准备下暗手,结果被南宫止反手躲去,并且一掌拍昏扔到旁边的礁石上。 如青过来看到这一幕差点笑岔气,对着身边一同跟来的女使说道:“如蔓,你的神尊让一个凡人打晕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女使如蔓眼神有点发怔,嘴唇翕动半晌,“是不是神尊法力尽失……” 如青呵一声,抬脚走近了水里。 另一边,剩下的两个女使和‘仙女们’留在原地观望,她们并不能看清海边发生的事,不过隐约看到海中有人在动。 就在焦灼不安时,身后林中走出来一人,嗓音滚着一点笑意,看着众人道:“好热闹的地方,不如加上本世子如何?” 众人连忙转身,却见华服锦衣的俊美公子翩翩然走来,唇瓣含笑,容貌惊人,谪仙气质更甚无极天尊,一时间把大家看愣了。 云起和观月下到密道里,倒是没花费多少工夫很顺利摸过来,正如他猜测的那般,浓雾并非无极天尊故弄玄虚,而是这阵法比较特殊,浓雾下才会显形破开。 云起视线一转,看到地上被人砍了几刀后无人问津的血人,“观月,去看一下。” 观月扶起来,惊讶出声:“鹿陶陶。” 早前匙水说鹿陶陶跟着陆安然一起失踪,云起怀了和陆安然一样的想法,虽说大多数时候鹿陶陶显得不正经,但关键时刻还能顶点用,云起因此也算有一两分放心。 眼下看到鹿陶陶都成了这幅惨状,那毫无功夫的陆安然会怎么样? 云起心一沉,随便抓了一个女子,“新来的仙女如惠在哪里?” ‘仙女’干瘦凹陷的眼底露出惊慌,“神尊助她修炼,他们一起从登仙台坠海了……” 什么修炼什么登仙台云起通通不管,他只听到坠海二字,将女人一甩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对观月道:“看着她们,发信号。” 第323章 罪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阴天,寒风过境,落木萧萧。 陆安然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干渴的厉害,像是被粘合在一起,咳了两声后,眼帘中伸过来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杯茶。 陆安然接了茶杯刚抵至唇畔,脑海里后知后觉地闪过刚才那只修长玉骨的手指,倏然转头。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轻笑:“不认识了?” 这个笑和陆安然在海岛小房间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熟悉的房间让她终于有了几分尘埃落地的安心。 喝完茶靠在床上,说道:“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 云起重新走回去坐下,一扇窗户没有关,被东风吹得来回摆动,一道阴影正好横跨鼻梁,随之半张脸忽明忽暗。 陆安然在坠海后意识昏沉,记得最后一眼恍惚看到来救她的是个陌生男人,她心中怀揣许多疑问,但却敏锐的察觉到云起此刻心情似乎不适合替她解惑。 她问:“怎么?” 云起靠着躺椅,脑袋侧过来看向陆安然,忽而扯开嘴角淡淡一笑,“陆安然,你越发了不起了。” 陆安然听出来,他确实在生气,遂解释道:“这中间有误会,我没有想跳海寻死,只是出了点差错。” “丘山猎场,你一意孤行,自己坠崖不止,无方重伤自责。”云起收回笑,语气发冷道:“这回你不计后果闯进狼穴,你可知无方跟我说什么?” 陆安然拧起眉头,却是避开了云起的眼神。 “若你出事,她自裁谢罪。”云起声音不重,然落下来有如千斤,砸在陆安然心口。 “我想过,但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要我夸你什么?理智吗?” 陆安然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云起,我在岛上看到了很多女子,她们都是受所谓的无极天尊蒙蔽,如果让扶风观继续下去,受害者不知其数。” “所以呢?”云起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天光被他完全挡住,整个人身上发暗,“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陆安然张了张嘴,居然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们不是大宁朝的主宰人,亦非救苦救难的神佛,天下百姓如何,与我们何干?” 陆安然视线垂落在锦被上,“我没想过如何,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了。” 云起一步步走过来,“你这样除了漠视自己性命,还从未替身边人着想。”他将身子压低了,双指捏着陆安然的下巴面对面说道:“陆安然,你说你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我看你比谁都关心天下苍生。” 陆安然仔细想了一下,她这两桩事确实做得莽撞,但若再来一次,兴许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只因这是她的脾性。 云起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别假装乖巧,你的神情告诉我你还会再犯,所以我要给你一点教训。” 陆安然还没反应过来所谓教训是什么,嘴角被他狠狠的咬了一口,利齿刮破皮肤后发出巨大的刺痛。 云起用拇指擦拭掉上面的血珠,“记住了吗?任何时候顾好你自己,各人皆有命,不要乱施舍同情心。” 越亲近,云起越明白,陆安然表面上情感淡漠,待人疏离,其实骨子里藏着忧国忧民的大胸怀,只不过正义过剩,有时于己并非好事。 “是他们错了。”云起手指游移在她的嘴角边上,声音变得温柔,“你在蒙都救的那个女子绯烟,明明与你关系不大,你却仍旧揽在身上。此次雷翁出事,又毫不犹豫前来。你的仁心,不在世人口中,皆在行动里。” 陆安然放松身体往前靠,侧脸压在云起的肩膀上,他说的她都懂,其实她不是一个性格好相处的人,从小环境造就了她的‘孤僻’,因而所思所想都以自己为主观意愿。 云起说得对,她没有那么看重性命,从前没有什么在乎到让她珍惜的人事物,今后…… 陆安然吸了口气,她想,她应该找到了。 但是那些说出来似乎过于矫情,两人间静默片刻,她说道:“云起,我真的有点饿了。” 温情不过几息,云起差点被她气笑,“你都厉害成辟谷成仙的仙女了,何必食人间烟火!” 说到辟谷成仙,陆安然回想起当时情景,直起身道:“鹿陶陶怎么样了?” 云起不冷不热道:“死不了。” “我记得她被人砍了好几刀,不知伤势重不重。” “哦?你记性挺好啊,那还记得救你的那个南宫止么?” 陆安然被问愣住了,“救我的是南宫世子?他当时是不是易容了,我没认出来。” 云起:“……”他就多长一张嘴。 陆安然发现云起今日怪怪的,他幽幽道:“海茶还好喝?” 这回她总算咂摸出原因,眼中带了一丝笑意,“口感不错,改日请世子饮茶?” “呵~”云起弹了弹衣袖,“我找南宫止喝。” — 鹿陶陶伤的重却比陆安然醒得还早,好歹有功夫底子,体质较寻常人强不少。 不过醒的时机不太巧,当时萧疏正在给她手臂换药,她一睁眼看到人,脑子还有些混沌,居然莫名其妙喊了一声:“小(萧)哥哥。” 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让萧疏手部动作一顿,“你醒了。” 鹿陶陶完全清醒过来后,心里怄的一口气喝光了三碗药。 比起这件事更让她怄气的是那个矬老头,她闯荡江湖什么没见过,居然一进门就被迷倒不算,还让人捆起来扎在布袋里。 什么叫马失前蹄,这就是! “气死我了,那死老头还说什么这个女子不干净,不配和他双修。”鹿陶陶拍着床铺大骂,“我呸他奶奶个腿,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半夜睡着了爬起来都要把人丑哭的老东西!” 过来看望的南宫止安抚道:“鹿姑娘你现在伤势未愈,还是先不要动怒。” “嗷~好疼!”鹿陶陶窝回去,圆鼓鼓的脸上犹有怒气未消,“不行,我一定要给他大卸八块,老东西人呢?” 南宫止如实道:“不见了,官府正在缉拿中,” 按照约定,南宫止这边天亮后没有出现,马胡立刻回县署禀告太子,太子带人围住扶风观,并且根据南宫止留下的印记顺利找到密道。 一众‘仙女’被带回县署,其中如青和无极天尊二人不知所踪。 鹿陶陶手上腿上都缠裹了纱布,连摆动作都不利索,哭丧着脸道:“南宫小哥哥,你一定要找到那个老瘪三啊。” 萧疏抬起眼皮看了眼,抬高手里的药瓶,“换药时辰到了。” 鹿陶陶扭过头,“这人谁啊,为什么在我房间?” 萧疏好脾气道:“泸潮县,萧府。” 鹿陶陶:“姓萧了不起啊?” 南宫止插不上话,干脆道:“我去隔壁看看陆姑娘醒了没有。”走了几步却又一笑,“算了,待会儿再说。” 鹿陶陶不明所以,倒是萧疏带着深意的看了南宫止一眼。 — 两日后,太子派人来通知,失踪的如青和无极天尊出现在扶风观的素心堂上面。 他们也很好奇,明明密道和扶风观都有官府的人看守,这两人怎么突然冒出来,而且是不是传错话了,真不是素心堂里面? 去了之后一看才知道,如青挟制着无极天尊站在素心堂上头屋顶上。 “神尊?修炼成仙?现在你们看到了,你们口中的神尊在我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如青对着下面极尽嘲讽地大喊道:“我现在就让你们认清,这就是个装神弄鬼,道貌岸然的骗子。” 如青出手也狠,就像那些‘仙女’们之前砍鹿陶陶那般,眼皮也不抬地把刀捅进了无极天尊的肚子里,拔出来溅出一条血线。 她脸上沾了血迹,笑容都有些嗜血的模样,“好奇怪啊?所谓的神尊金身居然挡不住凡人一把刀?” 如青大笑着弯腰,“来啊,展现法力给我看,你不是天尊,有通天之能吗?” 无极天尊疼的两眼发黑,这两天大概让如青折磨得不好过,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出于求生的本能,开口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如青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无极天尊,“以修炼为名,让每一年被选出来的女子对他献身,名为双修,实际则成为他采阴补阳的炉鼎,你们自去看看,那些个‘仙女’各个面黄肌瘦,人不人鬼不鬼,哪里还有半点阳气?” “你们真以为你们的女儿被送进来后飞仙升天了?哈哈——没想到吧,都不过是沦为这个老家伙的炉鼎而已!” 扶风观下面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中有人不敢相信,有人信仰崩塌,有人开始茫然…… 其中有个人突然质问道:“那你呢?你作为素心堂女使,不正是你把她们送进去的吗?” “对啊,你们不是喜欢求仙吗,我当然满足你们啊。”她抓了无极天尊一片衣角擦拭刀刃上血迹,满脸无情道:“我不让你们也尝一下滋味,怎么能和我感同身受?” 子桑瑾和南宫止在人群中间,闻言摇头道:“受害者终成加害者。” 如青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极天尊毫无准备中,刚擦干净的刀再次被捅进身体里,这回她没有马上拔出来,而是缓缓转动刀柄。 “日日面对你的金身像,你可知我有多恶心,恶心的我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吐一回。”如青的恨全从眼睛里透出来,血沿着刀柄往外流,同时将她全身染红,“你看你的血多脏,不过没事,我也干净不了了,不如我们一起灭亡吧。” 匙水都靠近屋顶了,如青抓着无极天尊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下面人顿时惊叫连连。 所有人清楚看见无极天尊不甘而睁大的双眼,还有如青疯狂中带着解脱的神情。 一切罪孽,结束于此。 第324章 斗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县署人仰马翻地连着忙碌好几天,终于把这桩案子从头到尾梳理清晰。 这会儿,子桑瑾翻阅着郭立峰呈递的卷宗,看完后感叹道:“一己之私心,祸害一方,此人到今日才伏诛,地方官员多少有失察之责。” 郭立峰及后面的常戊两人皆跪下请罪,子桑瑾摆手:“仙女镇等好几个地方农耕商贸皆待恢复,你们便戴罪立功,替百姓做点实事。” 两人走后,子桑瑾把卷宗扔给南宫止和云起,嗤笑道:“你们看看,这个刘道沆多大能耐,十多年间以一己之力骗愚民无数,霸占女子整整二十九人。” 这里面多数由被抓的玉阳和玉虚两人吐露,无极天尊原名刘道沆,有一回被人追赶到阊崀山,跑至神木时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起了一阵浓雾,他在浓雾里哈哈大笑着失踪了。 原本这件事到此结束,不过是几个人没抓到人而已,但巧就巧在被当日几个上山砍柴的樵夫看到了。 于是樵夫去山下大肆渲染有道士白日飞升,讲得绘声绘色,消息渐渐传开,传到了偷溜回镇子的刘道沆耳中。 南宫止看着其中一段描述,“之后有神木传闻现世,刘道沆找到当时还破落的扶风观,并以神尊形象现世,让扶风观的其他人相信他已成仙。” 起初刘道沆就想骗个落脚地,他自己都没想到神木消失的场面让本地人对此深信不疑,并且开始去扶风观供奉,更有人直接送上全部身家就地遁入道门。 云起打开扇子轻摇,语声带笑道:“此地原本名为蓬溪县,便是人们相信蓬莱仙境位于竭海尽头,曾经每年有大批人涌入这里求仙,也就后来人少了,但本地人应该都还听过这些传闻。” 子桑瑾点头:“所以别处或许还不好使,恰恰是泸潮县本地人一旦看到真有人成仙升天,容易信以为真。” 后来刘道沆不用做什么,就有大批供奉,他一改往日潦倒模样,仿佛真成了世人敬畏的神仙。 建道观,塑金身,刘道沆不再是刘道沆,而是万民朝拜的无极天尊。 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快忘了他不过是普通人,还真以为可以长生不老,位列仙班,然后从各种修炼法门里找出了采阴补阳的方法。 刘道沆想出一个办法,利用玄乎的手段推选美丽女子,名正言顺地送到他的身边来,又可以不让大家怀疑。 十三年的时间一共选了十三个女子出来,但官府找到的‘仙女们’绝不止这十三个。 “除了每年鹊引会遴选的仙女外,还有不少女子是专程慕名前来求仙的人的家人。”南宫止摇头道:“他们不止奉上万贯家财,连女儿、妻子都送到刘道沆身边。” 只因这些人相信,能够在无极天尊身边侍奉,是全家人莫大的福气。 子桑瑾为难道:“这些女子被刘道沆荼毒至深,竟无一人愿意回家,全部请愿留岛修炼。” 南宫止合上卷宗,神色颇为严肃,“殿下,或许不是他们不愿回家,而是无家可归。” “你是指……” “没有了神尊这一层光环,她们不再是上天选中的仙女,只不过是被刘道沆坑害过的弱女子,她们就算回去了,将会面对什么,我们明白,她们心里也清楚。” 话题到这里略显沉重,云起转而说道:“昨日百姓去打砸扶风观,里面神尊金身也推倒了,我倒觉得上面金箔不刮下来可惜了,好歹能换点钱。” 说起钱,南宫止道:“扶风观中钱财已清算,黄金三十三万两,白银一千六百万两,房契地契总计九百二十八张。” 云起挑眉,“这么些年果然没有白干。” 南宫止请示道:“殿下,这些钱都是扶风观中信徒供奉,但扶风观被查抄,这部分都属于脏钱,理应上缴。” 子桑瑾眯了眯眼睛,垂眸思索片刻,“这样吧,取其中六成归还于民,帮助百姓重整家园,让大家以后回乡踏实过日子,不要再寻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其余的都上缴归入国库。” 南宫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抱拳道:“是。” 没人时,花嫁上前奉茶,说道:“殿下,您将六成还回去,皇上知道后,怕是会不高兴。” 子桑瑾理所当然道:“本是他们的钱,还回去不对吗?” 花嫁将茶水斟满,双手递上,“殿下能体己民心是好事,但现如今皇上正为了国库空虚发愁,加上造船也需用钱,这时候能送上这样一笔银子,对皇上来说简直解了燃眉之急,此时如若再得知殿下打算,便会想殿下为博民心,全出于私心。” 子桑瑾弯了一下嘴唇又快速收回,把玩着茶盏,淡淡道:“花嫁,你怎知本宫不是这个打算。” 花嫁一时失语,“可……殿下这样做是否值得?” “昌平府远离王都,若不传回去,父皇又怎么知道?” 花嫁拧了拧眉头,“殿下的意思是……您得了此地名声,但这些银子总数并不会如实报回去,皇上能看到的便是带回去的银子数量,可是昌平府一众官员,殿下如何确定不会有人走漏消息?” “能让众官员闭上嘴,是本宫的本事,要是这点都做不到,本宫以后怎么执掌天下。” 看着面前逐渐长大成熟的太子,花嫁脸上带着欣慰,心中又时时谨慎,“还有南宫止和云起两位世子。” “云起光是北境出身这一点,父皇永远不会信任他,至于南宫止……”子桑瑾拿起茶盖推了推茶沫,眼神往上一抬,“银子经由他手进出,他还怎么说得清?” 花嫁终于笑了,“太子殿下谋算周全。” “对了,陆安然怎么样了?”子桑瑾喝口茶,将茶盏放回桌案,似是不经意提起。 “奴婢亲自去看过,已经能走动了,主要是饿的,加上坠海受了惊吓,其他倒无碍。” “算她命大。” 花嫁从这句语气里听出了亲昵,再想起太子之前和陆安然说话时的神情似乎较寻常人亲近,顿时头皮发麻,说话都有点抖,“殿下,您不会……” 子桑瑾莫名看了她一眼,“什么?” “您,对陆小姐她……” 话语含糊,不过已足够令子桑瑾听出里面的含义,“本宫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是觉得她还算个有趣人罢了。” 花嫁暗暗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后,点头道:“殿下能同陆小姐处好关系也不错,虽说陆家式微,但蒙都依然是北境中心,谁都不可能真的忽略陆家。” 子桑瑾下意识想反驳,他与陆安然之间来往,并不想掺和太多钩心斗角,但念头一转,以他如今处境,若说完全一点都没考虑过,似乎都说服不了自己。 自嘲一笑,局中人,人人皆为棋子。 — 午后太阳暖融融,廊下无风处摆了两把躺椅,陆安然躺在左边,上头一棵柿子树,满树橘黄,像挂满了一盏盏小灯笼。 “看,再看,反正你也吃不了!”旁边另一把躺椅上,雷翁幸灾乐祸道。 陆安然终于遗憾地收回视线,拉了拉身上往下坠的毯子,“夫子想吃?要不要我摘给你?” 雷翁抽了抽嘴角,从鼻子里哼气,“死丫头,光会埋汰人。” 还算运气好,刘道沆藏身的地方找到了不少毒药,萧疏之前和陆安然已经有所心得,因此很顺利解了雷翁和杜校尉的毒。 说起来雷翁和鹿陶陶一样倒霉,他就是听说仙女镇和神木的故事后去看了眼,结果撞上有人从神木里爬出来,不等他问,兜头被洒了一把毒粉。 “如今是搞明白了,树是普通一棵树,不过底下另有玄机。” 一片落叶擦着雷翁的额头落下去,惹得他那片皮肤发痒,但毒解了身体还保持僵硬状态,萧疏说要十来日才能慢慢恢复,所以现在他连挠痒痒都不行。 挤眉弄眼了半天还是不解痒,“然丫头,好丫头,快给夫子挠上一挠。” 陆安然顺手拿起不求人随便给雷翁戳了几下,应的是前面一句,“嗯,云起说这阵法很是奇妙,只有浓雾时方显现开口。他进地道后发现里面干燥防潮,越走越宽阔,中间居然能容三人并行,途中还曾布置不少小机关,不过年头太久,很多都生锈无用,从一些细微痕迹辨别,应该是属于盛世王朝那个时候。” “呵,懂那么多啊,不要藏着掖着吗?不怕皇帝疑心哦?”雷翁不冷不热说道。 陆安然收回不求人,闭上嘴不说了。 雷翁又不满意,“干嘛?不就说了你的小情人几句,还不许我说了是吧?怎么说长兄如父啊呸,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歹你定亲这种大事,既然你父亲不在王都,总归我这个师父要把把关,你倒好,一个人悄没声息就把亲事定了?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若不是他动不了,肯定要拍桌子壮壮声势。 陆安然平平淡淡道:“夫子不在我眼里,夫子在我心里。” 雷翁:“……” “好了,不提这些。反正我就觉得云家那小子不太靠谱,长的妖气,怕不是男狐狸精变的,小心吸光你的阳气。” “皇上赐的婚,夫子要是能替我回了,我绝无二话。” 雷翁:“……你存心想气死我是吧!” 两人斗嘴几句,萧疏走过来,身后跟着端了两碗药的水白莲,“师父今天感觉好点了吗?师妹呢?” 两人眼珠子分别朝外,回答却是不约而同,“甚好。” 萧疏将雷翁扶起来一些,接过水白莲手中药碗亲自喂药,边笑问:“刚才见你们聊兴正浓,不知说到什么?” 陆安然一本正经道:“说神木为何会喷血。” 第325章 奇女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所谓神木不过一棵活得久了点的老树,自然没有任何仙气。 先说那日官府衙役一剑刺出血,因为地道里藏了人。刘道沆正好出来探探风,结果迎面叫人刺了一剑,若不是衙役们被吓破胆,早就发现里头玄机。 这也是后来刘道沆死后,仵作去验尸,南宫止从他的旧伤联系前后判断得出结论。 萧疏将空药碗放回去,疑惑道:“树上的刻字如何解释?刘道沆早就算到太子会带人砍树,所以提前预备?” 如今刘道沆已死,有些事已经说不清,这便也成了未解之谜。 “哦,杜校尉中毒的原因找到了。”萧疏道:“他晚上出去街上买酒,路上撞到过一个道士,当时并未在意,晚上喝了酒之后就中毒不醒,想来蹊跷在这里。” 泸潮县多的是道士,杜校尉自然不会在意,若道士故意撞他从中做些手脚,的确防不胜防。 这时,水白莲端着托盘回来,里面还是完整的一碗药,“公子,这碗药我送不了。” 刚才她手中两碗药,萧疏拿走一碗喂给雷翁,陆安然只是身子虚只需食补不用喝药,另一碗则是鹿陶陶的,此刻无功而返,脸色有些沮丧。 萧疏起身,“给我吧。” 对着两人逐渐走远的背影,雷翁对陆安然努努嘴,“丫头,你瞧哪个好?” 陆安然回过头,“师兄和水姑娘?” 雷翁眼白都快翻上天,“屋里头那个和你师兄身边这个。” 陆安然觉得此刻的雷翁和挎着篮子找邻里搭话的春苗不能说很像,只能说如出一辙,“夫子大概忘了,我们是医辨宗,不是隔壁占星卜卦一派。” 雷翁一瞪眼,死丫头,嘴真欠! “雷夫子博学多才,还会算命啊,改日我们成亲的时候,一定请夫子好好测算一番。”一道带笑的声音不请自来。 雷翁听了更不高兴,不客气地斜睨一眼:“小子,你到底怎么发现的密道?” “起雾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至于密道入口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啊,只能说瞎猫撞到死耗子。”云起满脸无辜。 雷翁来劲了,“你听听,这小子张口就会胡说,嘴里没一句真话!” 云起轻笑:“夫子既然知道,为何偏要问,莫不是故意为难我?” 雷翁自闭了。 一个两个开口都能气死人,难怪能凑成对! 之后雷翁非要赶两人走,美其名曰:“影响我欣赏柿子树了!” 两人沿着游廊到后院,陆安然道:“你与太子说不小心掉入密道,不知密道入口,他会相信吗?” “刘道沆心腹玉阳和玉虚都不知道,说明密道玄妙不可言说,那么我不知道才更符合常理。” 问起来,玉阳二人坦言只知扶风观天尊金身像下的密道,从那里出去可直通海边,过海便是海岛。但那密道没有岔路口,只有一条直线,更像后来建观后扶风观找人挖的。 至于神木那边,出口也是海边,却更加隐秘,云起猜测:“传闻当年文承带人突袭海岛,没人知道如何冒出来,如今看来,竟是走了这一条道路。” 所以,如所料不错,密道还是当年盛世打琉球岛时所建,后来荒废不用,又不知怎么让刘道沆发现了。 “我看盛世古籍,文承不止千古第一女相,胸怀远见胜过世间男子无数,而且几次战场指挥,可看出她对阵法确实很熟。” 云起勾唇笑曰:“既然是阵法就可以破,破了的阵法还是阵法,只需稍微变动一下。想来刘道沆略懂一些,不过不算精通,我现在完全改了,就算真神仙也未必能找到。” 陆安然疑问道:“太子不会觉得奇怪吗?” “这世上除了我师父,没人能破得了我的阵法,即便再疑惑,又能如何?” 陆安然奇怪:“为何要瞒着,这密道于你有用不成?” 云起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或许有用到的一天呢。” 回去的时候,陆安然看到苏执拉着玄清扒拉着一扇门偷听,云起用扇柄戳了一下他,苏执原地蹦了一下,看清后抚着胸口,“云兄,人吓人吓死人啊。” 这两到了泸潮县闲逛几日开始觉得日子无聊,等到马旦回来终于找到‘正事’,帮着马旦一起寻找女儿,因此比府里其他人都忙,白日很难见到人。 “君子不做小人行径,苏小二,你教坏小孩子了。” 苏执指指里面,“马大师找到女儿了。” 陆安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找到了是真?” 还是马旦找错太多次,消息来得这么突然,不容易叫人相信。 “这回绝对是真的,两人已经相认了!” 玄清在旁连连点头,“嗯嗯,马大师的卦象可真准,说了西南方向,还真是县城最西南边找到的呢。” “最西南……”陆安然和云起一个对视,“那不是县署吗?” 苏执:“对啊,就是县署,你们说巧不巧,那姑娘刚从里头出来撞到马大师,接着两人就认亲了。” 说了半天,“姑娘叫什么,怎么流落在此地?” “说来就更巧了!”苏执压着腰凑到两人跟前,神神秘秘道:“你们可能都不信,她就是黑猫的主人!” 陆安然还未作出反应,门从里打开,显然马旦情绪激动仍旧未平复,眼睛发红,“云大人,陆姑娘,你们二位进来说话吧。” 里面那位‘瑞芬’,背对着大门弯腰用双手捂脸,别人看不见她在哭还是怎样。 “这次没有认错,她就是我的攸真。”马旦又哭又笑,脸上表情显得格外搞笑,但又让人笑不出来。 ‘瑞芬’做了很多事,但是没有害过人,郭立峰斟酌再三,并且听取太子意见后,还是把她给放了。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父亲,更没想到父亲因为她当起道士四处为家,只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她。 父女刚才抱头痛哭过一场,讲完了她来泸潮县之前的故事。 离开家里后,那个男人并没有马攸真想象中的可靠,所有天真烂漫在一夜间被打掉,就好像温室的花朵骤然遇到狂风暴雨。 马攸真性格里有果敢坚韧的一面,就如当初毅然决然离开家里,她在平生第一次被男人暴打后决定离开男人。 然而就在离家前夕,男人为了十两银子把她敲晕送到别的男人床上。 醒后,马攸真一度万念俱灰,她假装接受命运,趁机用酒灌醉男人,想要一把火同归于尽。 偏偏命运就是这样神奇,她从那场大火里活了下来。 从火场爬出来,就像浴火重生。就连全身的皮肤被烧毁,如乞丐一样摊在破庙里等死,但每一次竟都熬了过来。 马攸真没有细说那段日子怎么过来,只说破庙里还住着几个乞丐,他们没钱看病的时候都是自己采点草药吃。其中一个看她可怜,碾碎草药胡乱给她涂抹了几日,本是尽人事听天命,结果她还真的命硬,居然真活过来了。 但她如今这副样子,怎有脸回去面对父亲,相见不过多添难过,所以开始远走他乡,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直到遇到王草,王草的所作所为触动了马攸真,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报复上面,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 正说到这里,外面的动静惊扰到父女,马旦干脆开门把人请进来。 “我之前说的都是真话,王露不屑于当清心寡欲的仙女,只想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所以王草代替她成为了‘鹊引会’新一任仙女。” 这些陆安然后来听南宫止说过,原来死的那位女子是王草,讽刺的是,她正是王有德夫妇的亲生女儿。 “但我也错了,我一直以为那些女子譬如王露,她们都被扶风观的人卖到其他地方,供有钱人玩弄。如今才知道,她们都被集中起来关在无名小岛身上,被当作无极天尊的炉鼎。” 陆安然声音柔和些许,“你已尽自己所能,最后替王草寻得真凶,你在其中功不可没。” “对啊,你还挺厉害,一个人做那么多事情,换了别的人,即便是男子,说不定都不如你呢。”苏执真心夸赞。 玄清与一众大人关注点不同,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脸上的伤一定很疼吧?” 提到这个,马旦眼底悲痛,他好好的女儿如今再见,居然背一身伤痕,要不是人已经死了,他恨不得亲手刮个上千一万刀。 “对了,萧神医,他一定能治好攸真……” 马攸真拉住人,“父亲,不要为难别人,我的伤已经痊愈,只不过面相丑了点,但皮相于我而言还有什么重要呢?” 陆安然他们安静地退出去,留下他们父女叙话。 苏执惊叹连连,“不管是王草还是攸真姑娘,全都是令人佩服的惊世奇女子啊。” 云起看了身边人一眼,微微一笑,“自然,总有女子不仅聪慧且可爱,可见世上没有女子绝对不行。” 苏执抖了抖身体,莫名感觉恶寒了一把。 — 东部海风湿润,初冬还不见冷,天气微凉,正适合出行。 云起这人做什么都高调,最后雷翁忍无可忍,命令萧疏把陆安然赶出去,省得成天在眼前秀恩爱,眼不见为净。 另外一边,鹿陶陶和萧疏的关系更显扑朔迷离,大家都知道有问题,但一向神经大条的鹿陶陶在这方面守得紧的很,苏执抓心挠肺了好几日,硬是没有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来。 闲暇时,陆安然对云起说起路上遇到柳相知的对话,还提起曾经和雷翁及周同的怀疑,并言明:“本只有两三分确定,如今差不多七八分。” 云起亦道:“不错,柳相含糊不言,更证明你母亲身份不能如实吐露,很有可能家世有问题。” 前朝诸多家族,筛选获罪门户,又要年岁匹配,云起折扇敲打手心,思索道:“既是罪臣之女,又学过医……你母亲娘家很有可能是前朝左卫上将军府,将军府后来满门都死了,唯有一个小女儿据说没在斩首的人里面找到。” 陆安然心中一动,“若能找到将军府故交……” “放心,我回头就让观月去安排。” 两人正说着,观月还真的来了,不过开口就道不好,“王都城出事了。” 第六案·完 第326章 惊马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初冬气暖,犹似立春。然枝头不见树叶,梅花却待开放。 一入王都城,所有喧嚣和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酒香饭菜味,还有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口沫横飞。 来往行人间,一辆马车缓慢行驶,帘子半开,苏执和玄清挤在窗口朝外看得兴味盎然。 “看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丢人。”鹿陶陶塞了一嘴蜜桔,不忘随时调侃两句。 苏执夸张地吸两口气,“果然还是这个味!” 去外面虽新奇,但泸潮县这等地方实在没有什么乐趣,苏执从前嫌王都吵闹,如今想来都是好的,就连城门底下晒太阳的乞讨者都亲切起来。 对他这样的情况,鹿陶陶寻思了一个词,“没断奶的奶娃娃。” 苏执争不过鹿陶陶,只好说道:“好男不和女子争论。” 玄清下巴搁在窗口木头上,睁着一双眼睛四处看,这会儿看到新奇的,不禁朝后招呼道:“你们看,有人成亲诶。” “嘁,成亲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说是这么说,鹿陶陶一把推开小光头,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喜事为大,周围的人很识趣都让开路给人家迎亲队伍,观月便也催着马到了边上。 迎亲队伍过去时,墨言笑嘻嘻地同新郎拱手,“恭喜啊,快扔些喜糖来大家伙乐呵乐呵。” 新郎没有败兴致,让旁边的媒婆洒了一大把喜糖,人群一阵哄抢,道喜声不绝于耳。人们本不缺这一两颗糖,不过是凑个热闹,主人家也知道,因而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 迎亲队伍慢慢走远,墨言将手上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递给玄清,“小光头,你先挑一个。” 鹿陶陶眼疾手快拿了几颗,拆开其中一颗的糖纸扔到嘴里舔了舔,“橘子味儿。” 还好墨言收手快,不然全让鹿陶陶抓走了,“无极天尊怎么没把你手脚都折断。” 这句话一出,马车上顿时鸡飞狗跳。 陆安然揉了揉额头,云起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头疼了吧,跟你说偷偷走,非要带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苏执和玄清一同回头看向他们两人,表情同样哀怨。 马车自朱雀街驶过,打了一架的两人回到马车上,鹿陶陶抱着双手背朝人坐,明显不痛快的样子。 陆安然看了她一眼,“伤口虽已结痂,破了还要重新缝合。” 鹿陶陶瞪着一双大眼睛,“陆安然,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的!” 云起朝外不咸不淡地喊一声:“墨言。” 墨言立刻怂了,“世子我错了,只要她不先惹我,我以后一定不会跟她过不去。” “刚刚路过那个是稻香斋吧,你去买几样点心来。” 墨言咧咧嘴,原来是买点心,“世子您不早说。”害他白白认怂。 马车不用等墨言,直接拐入吉庆坊,只是一拐弯,前面出现许多人,竟然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执拉开帘子钻出脑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看这么多人,心里则想着,嘿,回来真好哇,一回来就有热闹瞧。 观月已经下马车去探问,不多久回来说道:“有人骑马失控坠入池塘,京兆府的人正在池里捞人,这边道路一时难以疏通,只能出去绕道从西边巷子过。” 云起和陆安然没有意见,苏执连忙摆手,“让我下去,马车坐久了我得活泛活泛筋骨。” 鹿陶陶对坠河一点兴趣也没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人死没有啊?” 观月:“据说一个多时辰了,估计人已经没了。” 玄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这种事情虽然听着令人唏嘘,不过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意外,已经不足以令人轻易动人,最多扔下一句世事无常。 观月扯了扯缰绳,让马匹换个方向,胖马甩了甩马头还不大情愿,观月好说歹说,“前面过不去啦,咱们换个方向走,很快就能到家,不然待这儿白费功夫不是。” 鹿陶陶嘲笑道:“观月,你这两天去学了马语,还是和胖娇娇结拜兄弟了啊。” 观月无奈,他不是没办法么,这马跟成了精一样,你说好话还是坏话它还能听出来,动不动给你尥蹶子。 当然,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得看看马主人是谁,他能不对马好一点吗? 马车一晃,窗帘子被风荡开一半,陆安然无意中往外看了一眼,忽而眉心一紧,“等一下。” 观月执着马鞭的手都抬到半空中了,连忙停下问道:“陆小姐,怎么了?” 陆安然伸手完全撩开帘子,看清楚之后二话不说起身从马车往外走。 其他人全都莫名其妙,唯有云起默契相随。 这边负责打捞的除了京兆府衙役还有护卫营一队人马,领头的还就是大家老熟人祁尚。 祁尚站在岸边眉头紧锁,太阳晒着,似乎皮肤比以前更黑了,他双目一动不动盯着行动中的船只,因而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旁边来人。 “祁尚,你们护卫营还挺忙啊,除了维护王都城外安定,连打捞这种活也要抢着干。”云起甩着折扇,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调侃道。 祁尚转头,眼底流过一抹惊讶,“云世子,陆姑娘。” 陆安然颔首示礼,正想问话,祁尚先急着开口说:“你们回来就好了,不知两位可知,凤小侯爷出事了。” 云起点点头,“我们正是为此而归,不然我还准备和安然两人去竭海游览游览海底风景。” 祁尚一时哑口,半晌道:“小侯爷如今叫京兆府关押起来,我去找过袁大人,他说不方便见人。” 云起挑了挑眉头,“你和凤倾关系真不错,听说你月底成亲,去天牢不怕沾染晦气么。” 祁尚一摆手,“纯属无稽之谈,我和小侯爷相交一场,作为朋友,见到他有难,能帮自然要帮一把。” 其他的不适合多谈,转而说到这起坠水案子,陆安然顺势问道:“不知坠马的是谁,家属可在这边?” 祁尚往斜对面一指,“那人名叫马才明,骑马坠入池塘的是他家人。” 陆安然的神色有一瞬间恍惚,刚才远远看到马才明站在两位衙役身边并且面露焦急,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想着不会那么巧,便也按捺住性子。 祁尚见她表情不对,“陆姑娘难道认识他?” 陆安然抿唇:“我能否将他喊过来问几句话。” — 虽曰池塘,但活水引自七星河,暗流不小,而且这个池塘挖得深,又有经年淤泥填塞,与一般府邸中的池塘不一样。 府衙和护卫营的人废了很大劲,终于摸到了掉下去的马匹,又花了不少功夫将之拖上岸,马已经死透了,然而人并不在马的身边。 陆安然往死马看了几眼收回视线,对着愁苦满面随时要哭出来的男人问道:“绯烟怎么想起独自骑马出门,又怎么无端坠入水中。” 马才明失神看着手上湿漉漉的纸,这是刚才衙役从马匹旁边的布兜里翻找得来。 他许久才回神,抹了一把脸说道:“是我不好,早上出门太过慌张,忘了拿契书,烟儿知道这桩生意对我很重要,她一定是为了给我送契书来的途中出事。” 但是马为什么突然失控马才明不知道,“这匹马买了没多久,用来套马车的,只是车架还未做好,所以暂时只有马养在家中。性子一向很温顺,所以我也想不通怎会如此。” 陆安然没有再说话,盯着起伏不断的水面,眼神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一点波澜。但是等云起碰触到她的手指,才发现手指冰凉。 那边似乎又有什么发现,衙役把马才明喊过去,这边只留下陆安然和云起二人。 两人半天不说话,云起一点点打开她的手指直到十指相扣,靠过去贴着她耳畔道:“不是我非要戳人心窝,但是这么久过去,人肯定没了。” “我明白。”陆安然语气平静,双眸像是被定住了,“我想起去年初冬,我在蒙都街头看到绯烟,她穿着单薄的赭色囚衣,寒风瑟瑟里被人绑在行刑架上。” “北境的初冬,可比这里冷多了。”云起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嗯,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不像这里,冷也冷得不痛不痒。” 云起用另一只手拨开她被风吹在脸上的发丝,“你是不是在想,经历这么多痛苦注定要死,当初你又何必救她,或者你在思考,人到底能不能对抗命运?” “我不知道。”陆安然往天空看了看,初冬暖晴,还不到下雪的时节,“从北境到王都,也从严冬腊月抵达春暖花开……” 可最后,还是挨不过接下来一个寒冬。 — 夕阳近黄昏,随着其中一个护卫军一声大喊,沉在池塘里的女子被人慢慢拖出水面,她周身有许多干枯的荷叶杆子缠绕,难怪一直浮不上来。 头一个发现的护卫军叹息:“好可怜的女子,若不是叫这些东西缠住了,说不定还有救。” 一个溺水窒息的死者,对陆安然来说再寻常不过,比之更千疮百孔的尸体她都能面不改色。 但此刻,她迟疑了。 “烟儿!”马才明跌跌撞撞扑倒在绯烟身上痛哭不止,悲怆声使得路人闻之皆感伤怀。 陆安然眼神掠过绯烟满是泥泞的指甲缝,缓缓起身时晕眩了一下,云起在她身后扶了一把。 记忆里,女子音容笑貌近在眼前—— 她曾万分坚定,“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也曾洗尽铅华,浮尘往事皆看作云烟,“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记忆最后,她脸色微红,眼中重新有了光,“他打算替我赎身……” 陆安然无声注视着已经没有声息不再鲜活的她,望着被夕阳染红的烟霞渐渐退场,在心中默默与她告别:绯烟,你的人生短暂,但也如这天边的彩霞,曾经那么美丽地闪耀过人间。 第327章 有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回去已天黑,春苗早早得了消息等在门口,好不容易看到胖马嘀嗒嘀嗒跑过来,连忙把两扇门全打开。 春苗刚凑个脸过去,谁知第一个下来的是鹿陶陶,还很恶劣地笑着说:“哟,春苗,你又胖了一圈啊。” “你怎么在小姐马车上。” “好累哦,我先回去睡一觉,不,饿了我要先吃东西。”鹿陶陶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差遣后头闻声赶来的秋蝉,“给我去买只烤鸭来,杏满楼的,还要一份张大厨做的卤水凤爪。” 苏执跟着下马车,“大晚上吃什么烤鸭,太过肥腻,不如我去沾拂楼定一桌酒菜。” 玄清作揖:“阿弥陀佛,贫僧只需要两个白馒头即可。” 墨言将几盒糕点拎给秋蝉,秋蝉一看,笑着道:“稻香斋的糕点啊,我们家小姐最喜欢吃。” “看我干嘛,世子让我买的!”难不成以为他讨好陆安然么,呵。 春苗看着马车里一个个蹦出来,最后才是陆安然,“小姐,您平安回来奴婢真要多念几句阿弥陀佛了,雷夫子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几人边回边说,春苗发现人少了,“马大师呢?” “他寻到女儿,两人先回乡了。”之后来不来王都,马旦对他们说还没做好决定。 没有买烤鸭也没定酒楼的饭菜,最后让秋蝉去煮了几碗面,大家吃了之后各回各家。 晚上陆安然洗漱后,春苗倒了一盆水给她泡脚解乏,边蹲在地上揉按边说起陆安然离家时一些琐碎事情,“黄夫人来找过小姐,应是没什么大事,说等小姐回来后再上门拜访。” 其余种种也都不大重要,倒是其中一件得单拎出来说:“小姐走得急,没能给绯烟姑娘送嫁,不过奴婢按着小姐吩咐将那一套首饰送出去了,她心里很感激小姐,奴婢见她在王都城里连个亲人都没有,另外多添了点银子包给她,不知奴婢做得对不对。” 钱财于陆安然而言看得没有那么重,只是眼看着陆安然神色不好,春苗更加忐忑,“小姐,奴婢不应该私自做主。” 陆安然对上春苗的眼神,“春苗,绯烟没了。” “呃?”春苗一下子没听懂,随后笑道:“也对,日后不能再叫绯烟,是该改个名字重头开始。” “绯烟溺水,就在吉庆坊外面池塘。” 春苗笑容定格,她是听说吉庆坊外面池塘出事,好像有什么人掉进去了,邻里好多人去围观,但她和秋蝉一心等着陆安然回来,也就没有跑去看。 “今天溺水的人……是绯烟。”最后两个字从春苗口中说出来,声音有点抖。 虽然春苗和绯烟没见过几面,交情没有熟到为她痛苦难受的份,但乍然听到认识的人出事,心情总归有些复杂,“怎么会这样呢。” 春苗是个软心肠的人,当初在尹家村听到捉弄过她的苏苏出事都掉了几把眼泪,如今更不得了,嗓音哽咽着道:“眼看能过好日子了,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服侍陆安然睡觉的时候,还在念叨绯烟连个亲人都没有可怎么办,得置办两套寿衣,还要找人来充当‘孝子’,在她灵堂前哭一哭,否则太过冷清,最重要的是多烧点纸钱,下边肯定也要用银子开路,才能少受点罪。 也不知是被春苗念叨多了,还是陆安然自己心里藏着事,一整个晚上梦里全是鬼火飘忽不定,前一刻绯烟还在笑,后一瞬她变成了医辨宗的一具枯骨,但是转眼枯骨又成两具,突然爬起来开始打架。 陆安然扶着沉重的脑袋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春苗试探着敲门进来,“小姐,你何时醒的,怎么不唤奴婢呀?” 陆安然随便应付道:“刚醒,你帮我拿素色那套衣服,让车夫将马赶在门口,吃好早饭去一趟糖坊廊。” 不过这一趟陆安然没有那么快能出门,只因刚吃下一碗粥,秋蝉过来说:“宝通行的黄夫人来访。” 黄家在王都经营玉石,在这一行颇有名气,也有自己的钱庄。 郑缚美还是那般直爽的性格,走路风风火火丝毫不拿自己当孕妇,“我寻思着入冬后你也该回来了,果然就赶着年前,这许久时间你去哪里游玩,我待在王都城一动不能动,都快闷死了。” 陆安然看她气色就知道在家里日子过得舒心,“按日子算,明年春天二三月份你该临盆了。” “正是呢。”郑缚美习惯性地抚摸肚子,“一开始几个月吃什么都吐,之后又什么都想吃,你看我都胖成墩了。” 其实郑缚美骨架小,现在长了点肉看起来并不胖,比之前体态丰腴,多了份柔婉。 “对了,这回来是为了你上次找我那件事。”郑缚美人实在,陆安然托她打听一下马才明,她果真尽心尽力去办了,“我家那口子托人问过,马才明这人吧对王都城来说名不见经传,辗转好几个人才总算打听到一些消息。” 马才明才搬来王都城没多久,听别人说此人性格有些剑走偏锋,冒风险的生意也做,郑缚美如实道:“做生意嘛,不讲黑道白道,其中一部分包含见不得人的灰色地带,正经人家不愿意碰触,不过很多没站稳脚跟的商人却愿意冒冒风险。” 收益自不用多说,但如若出了纰漏,一口气就能赔个底朝天。 “他生意应该做得不错,也有人愿意同他结交,我们家那口子还没有和他接触过,听说他最近和陈家在谈药材生意,倒是可以找个中间人介绍一下。” 陆安然问:“他本人专营什么?” “皮袄啊,药材、陶土、海味之类,好像都沾边,不过从未见他正儿八经地走货,我估摸着他就是做个中间人,赚取点差价。”郑缚美压低声音道:“还有地底下的东西,难脱手的好像他也会帮着找买主。” 陆安然听着越发不靠谱,“这么说,他并非正经生意人。” “陆小姐你要和他做生意的话,我劝你还是小心为上,虽然生意人利益为重,但也不是什么生意都能碰。” 陆安然眼底露出一抹沉思,“黄夫人,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将你口中的陈家告知我。” “不方便倒是没有,就是……”郑缚美疑惑道:“马才明这等人物,为何陆小姐如此在意。” 陆安然不能据实以告,只道:“我帮朋友打听。” 仔细记下陈家人姓名住址,两人又多说几句,郑缚美起身告辞,“等我生了孩子,我们再约着骑马打球。” 秋蝉收拾茶具,见陆安然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小姐乏了吗?不如去里间小息片刻。” 陆安然摇了摇头,“马车还在门外吗?” “在的呢。” 陆安然朝外走,秋蝉跟在后面,“小姐要去糖坊廊吗?” “先去一趟提刑司。”她走到院子里脚步停下。 云起正从外而入,明显听到她的话了,笑问:“才一夜没见,就相思入骨了?” 来了正好,省得陆安然再跑,挑着重点说了之后,道:“我想找人与陈家沟通一下……不过他不一定还会去做这桩生意……” 云起意会道:“你怀疑马才明,确切地说,你怀疑绯烟的死和马才明有关?” “原来没想过。” “但是黄夫人说他性格偏激,喜剑走偏锋。” 陆安然点点头:“你当知道,虽然这些年北境世家学着王都做派,家中但凡女子改为马车出行,以作仪态,但北境普通百姓不分男女,自小都会骑射,每年还会进行一些赛马和射箭比赛。” 所以,绯烟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匹马突然狂躁就手足无措,以至于慌不择路坠下池塘。 “按你这么说,我们不妨设想若真是他,他的目的是什么?” 陆安然不是马才明,自然不知道,“那匹马可还在?” “案子归为意外,应该让马家拉回去了,如果他不要的话,才会由京兆府处理。” 云起让观月去京兆府询问,来回不过半个时辰,观月说:“昨晚京兆府仵作连夜验尸,并未发现异常,加之有路人亲眼看见绯烟姑娘骑马冲入池塘,所以京兆府直接送回马家了。” “马也验了?” 观月:“……这倒没有。”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收起折扇敲了一下手心,“那就去马家。” — 糖坊廊外围店铺林立,后面府院互相交错,看似凌乱实则内里自有规则。 两人拐了几个弯才找到马家,上次来门口两个花坛还是枯败的花木,这回很明显特意清理过,土重新翻了一遍,只是里面仍旧空着。 陆安然盯着看了一会儿,难怪上次觉得不协调,明明花坛里枯败的花种很名贵,说明主人家曾经精心呵护培育,但花却败了,还长满杂草。 她现在猜测,前主人走得急,马才明来王都没多久,接手了这屋子后根本没费心思去打理这些花花草草。 本以为灵堂至少搭起来了,到了一看,冷冷清清不算,院门还上着锁。 观月抓着铜锁拍打门,半天不见有人来,倒是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世子,好像有个孩子。” 干等不是办法,观月从围墙翻过去,一落地遇到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准备开门,撞上观月被吓一大跳。 观月没成想家里有人,感觉有些窘迫,解释道:“敲门没人应,听到里头孩子哭声怕出事。” 妇人满身戒备地上下打量,“你是谁啊?” “我们是这家女主人的朋友。” 妇人张大嘴,“你们?还不止一个……” 观月转身一把拉开大门,“我们来给绯烟姑娘上柱香。” 第328章 两桩喜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妇人是马才明成亲前请来的下人,自称韵娘,帮着带带孩子照看家里,还有做饭打扫一应都做。 “你们说我家夫人啊。”都是底层人,韵娘对绯烟的出身没有偏见,“是个好人,可惜命苦。” 韵娘将孩子哄好了放到旁边去玩,领着大家到了主卧,抹了抹眼角对众人道:“官府的人送回来后,老爷舍不得夫人躺木板,还是放到床上。谁能想到呢,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转眼……” 绯烟的脸上盖着一片帕子,身上缎面被子颜色鲜艳,鸳鸯成双寓意百年好合。 床头放着香炉,里面香已经熄灭。 云起问:“怎么不备灵堂?” 韵娘取来三炷香,“夫人出事太突然,老爷不想委屈夫人,便先安置在房内,想要定一副好点的棺材。” 三人上香的时候,韵娘从床底拉出一个蒲团跪在上头,往旁边的火盆里烧纸钱,“其实啊,我是感觉老爷没走出来,一下子接受不了,唉。” 听韵娘描述,绯烟和马才明成亲后夫妻有商有量感情非常好,“从未见过这般和气的夫妇,我也在别人家待过,哪有男人出门事事都要向妻子说明,若说酉时归,绝不会到戌时,偶尔晚归一刻钟,却是绕远路专门给夫人买礼物去了。” 对韵娘来说,绯烟这样的主家也很省心,“夫人性子好,很多事亲力亲为,基本不对我挑错处,即便哪里做得不对,她也总是好声说,我们伺候人的,不就图个好主家吗?还有虎子,夫人待他极好,简直视如己出。” 这边说了几句,外面有动静传来,马才明喊道:“韵娘,出来搭把手。”转眼进了房间看到这么多人,一下子愣住了。 陆安然特地审视了一圈,虽然才一夜过去,马才明肉眼可见的憔悴多了,拖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皮下青黑,眼底还有红血丝。 “陆小姐。”马才明记得陆安然,除了昨日见过一面,最早时候绯烟曾替他们介绍过,“来送烟儿一程吗?您有心了。” 他越过众人,走到床边半跪下,握着绯烟没有温度的手低头抵上去,语声带着哭腔,“烟儿,你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居然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倘若你泉下有知,一定要入我梦,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其声哀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马才明跑了几家棺材铺,总算买到一副上好棺材,韵娘收拾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绯烟抱起来,几次踉跄,观月搭了把手,总算妥善将绯烟放进去。 扯上白布,门口两个白灯笼一挂,香火袅袅腾空,纸钱一撒,韵娘哀哀哭喊起来。 从糖坊廊离开的时候,陆安然有些怀疑自己接触多了各种案子,是否开始变得多疑起来,“你们看马才明几分真心?” 云起护着她避开沿街乱跑的孩童,边回道:“伤心不似作假。”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观月亦道:“京兆府的仵作说,那匹马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因而定为意外。” 陆安然半垂目,看来要知道惊马原因,还要去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姐,你为何认定绯烟的死与马才明有关。”观月不是很明白。 陆安然道:“我曾经听绯烟说过,马才明来了王都后生意不顺。” 云起已然听出来,“绯烟在迎春阁名气不小,马才明一定认为她这些年积攒不少金银,所以接近绯烟是为了骗取她的钱财?” 陆安然没有否认,“勾栏院,销金窟,里面金迷纸醉,豪掷千金不为奇。” “不过这一趟下来,你似乎又不确定了。” 陆安然回头往后看,“如你说的,一个人的伤心难过做不了假。” 云起安慰道:“要真是意外就罢,回头找几个人帮衬一下,再给她选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 陆安然应了一声,“我还是想再查一下到底为何惊马。” “行,都依你。”云起打了个响指,对观月道:“听见了?去把昨日经过池塘的人都找出来。” 要全部找出来自然不可能,不说吉庆坊很大,光那个池塘也不小,平日里来来去去谁能注意到,不过周边有住户,许多妇人家平日里喜欢搬个凳子坐在外面一起唠嗑做针线,兴许就有人看见了。 两人准备回吉庆坊的时候再去一下池塘那边,谁知半路上遇到两人吵架。 换了其他人吵架他们绕路走就是了,但眼前吵架的两个人身份不一般,一个是三营统帅汤得正,一个是宣平侯凤鸿。 陆安然只听到过两个人大名,一看到真人倒是出乎她想象。 左边的宣平侯长得壮硕,在旁边人群衬托下颇有点鹤立鸡群,与唇红齿白的凤倾简直不像一家人,反而汤得正身穿儒衫文质彬彬,与印象中的武将很有出入。 “你家小子害我淼儿如今还躺在床上,这件事你预备怎么办?”汤得正虽然铁青着脸,但没有失去仪态般大吼大叫。 宣平侯双手拢在衣袖里,闻言咧嘴一笑,“老汤啊,要我说你名字没取好,叫什么四碗水,如今真成了水做的,跟个娘们一样柔弱不堪。” 汤得正脸色更难看了,“宣平侯,你教子不严,事到如今反而倒打一耙。” “唉,我儿身体不好,如今被你逼得去京兆府喝茶了,你还想怎么样?” 汤得正差点气吐血,“你!简直不可理喻,不讲道理,还要不要脸了!” “呵呵,老汤,这个事我还没完,我儿要在里面有个好歹,我让你们全家以后都没汤喝。” 汤得正哪容得了他这般胡搅蛮缠,拔出背后的长枪就要动手。 宣平侯冷嘲热讽道:“有辱斯文啊,有话不能讲道理吗?非要动手动脚,我看啊你儿子就跟你一样毛毛躁躁,可惜功夫不到家,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让人弄个半死不活。” “凤倾背后下黑手,难道你现在不敢承认?” “分明是你们汤家陷害我儿,要是他那个孱弱身子都能把汤淼打成半身不遂,你更该好好反省你儿子那点三脚猫功夫怎么好拿出来丢人现眼,不会是跟你学的吧?”言外之意,你就是半桶水,难怪你儿子学不好。 云起朝侧边倾身道:“你看,宣平侯不止皮肤黑,脸皮还厚。” 何止脸皮厚,简直不要脸。 就在快打起来的口子上,袁方带人匆匆赶到,说到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劝下来。 看着他们三进旁边茶楼里,云起和陆安然才混在人群里离开。 陆安然想起来,“你现在也负责此案。” “所以我要避着袁方,你也瞧见了,宣平侯和汤得正哪个人都不好搞,暂时让他头疼去吧。” 凤倾与汤淼一案,原本皇帝让转相司和京兆府共同审理,然而转相司司通陆巍与宣平侯沾亲带故,所以要避嫌,因此皇帝手谕,让云起回王都负责这个案子。 酒楼里,云起用热水烫了一下茶碗,“我昨晚让观月查了一下,这个案子有点问题。” 陆安然往烫过的茶碗里倒了两杯清茶,“汤淼到底是不是凤倾所伤?” “根据凤家的下人说不是凤倾所做,但汤淼受伤的地方正是此前凤倾伏击他的暗巷,而且有人指证那天晚上凤倾确实在那出没。” 即便不是也说不清,除非抓到真正的凶手。 云起喝了口茶摇头,“我看陆巍不是为了避嫌,这案子根本没法查,左右两边都要得罪一个。” 问题是不管汤得正还是宣平侯都不是好得罪的人物,一看就记仇。 陆安然奇道:“袁大人没找你?” “找了,所以我从后门溜了。”云起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惜苏霁不在,幸好还有个蒋司事,留那老头去周旋吧。” 陆安然觉得在提刑司当差已经不容易,更难的是这个司丞还是甩手掌柜。 这个时辰酒楼里大家饭吃得差不多开始侃大山,正说起这两日王都城热议的话题,先免不得感慨几句昨日吉庆坊溺水的女子。 陆安然特意多听了几句,结果这些人要么只是听别人口耳相传,要么赶过去围观了一场热闹,没有一个亲眼见到绯烟落水的过程。 对平常百姓来说,一个陌生女子罢了,唏嘘两句已经够了,很快转到月底的两桩喜事。 “祁府如今可算当朝新贵了吧,给苏家下的聘礼不多不少一百零八担,取百里挑一之意。” “他们祁家也不亏啊,苏家的苏湘湘乃王都第一才女,若不是祁家下定早,苏家门槛都要叫人踏破。” “正是,苏湘湘破十大棋局那日我有幸瞻仰过容颜,气质绝佳,貌若天仙。” 有人高声道:“诶诶,那你们看到二皇子抬到顾家的聘礼没有,从正东门一直到朱雀街,队伍长的都看不到底。” 大家笑了,“哪能看不到,东西装在里头咱没这个荣幸观摩,不过送礼的宫女个个美貌如花,全都腰细腿长,比之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像小姐。” 从这里逐渐开始偏离,陆安然没兴致再听下去,不过倒是有个疑问,“二皇子的婚事也定在这个月底吗?” 照理说赐婚圣旨没下多久,皇子婚事又非儿戏,不用急成这个样子。 还有,“皇家不是最重礼教,太子尚未成亲,怎么二皇子反而赶在前头了。” 云起眉头一挑,“其实太子议过亲,对象还是柳家长女,不过那位柳小姐身体不好,议亲不过两三月就病死了。” 柳家本家没有嫡出女子,所以陆安然立即反应过来,“柳相之女。” “对,名叫柳红英。”云起夹了一块点心过去,说道:“后来东岳真人替太子卜卦,说他纯阴不生,纯阳不长,为阴阳难合,需要找一个特殊命格的破局,姻缘上的事切不可强求,否则于性命攸关。” 陆安然:“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一道身影靠近,居然站在他们桌前不走了。 第329章 烂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酒足饭饱,又将王都城大小事侃侃而谈半晌,食客们三三两两离开,时不时传来店小二吆喝一声:“客官您走好,下次再来。” 只有一张桌子例外,客人没走反而多来了三位,不过后头跟着的两个明显是仆役。 店小二送客间隙察言观色,见带头的女客人与桌上两人认识,便没有上前阻止。 女子身姿娉婷,一面白纱轻拢半张脸,姣好面容半遮半露,笑着问:“现在是否有资格坐世子对面?” 云起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广聚楼又非我开,永宁县主就算是坐在大堂门槛上,本世子也管不着啊。” 永宁县主即洪芙听后面露一丝尴尬,冲着陆安然颔首示意,“多日不见,王都城少了两位,都感觉冷清了许多。” 云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那你对王都的认识还不够深,就在刚才酒楼里的人还聊得热火朝天,说的是最近的两桩婚事。” 陆安然看到洪芙的笑容有一瞬僵硬,正疑惑不解,听她不客气地提议:“陆小姐可否暂且回避一二,本县主有话想和云世子商议。” 云起连笑脸都没了,拿起桌上的扇子,拉着陆安然就走,“不必。” 洪芙在后面急切道:“世子还没听我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不管是什么,都不必。”云起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留洪芙面对满桌吃过的饭菜点心,眼神渐渐发沉。 外面,两人走了一段距离人少了之后,陆安然忍不住问道:“洪芙刚才好像话中有话。” 云起轻呵一声,满不在乎道:“还不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话,何必同她浪费功夫。” 陆安然止步看向他,“你知道?” “这个事如今还没传开来,但至多半个月,皇上就会昭告天下,将义女永宁县主赐婚给安夏郡阴家嫡子阴奎。” “赐婚?” “对,赐婚。” 陆安然脑子转得不慢,很快反应过来,“难不成皇上赐她县主封号,就为了联姻。”但转念一想,“可若是联姻,不是找公主去更好,大公主尚未定亲,年岁也差不多……” 云起迈步走到桥上,两人凭栏望着河中船只,“你忘了,前朝定康帝为了稳固朝政,特意将舞阳公主许配给当今皇帝,但最后又如何?”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谋朝篡位,舞阳难产血崩而死,独留一个太子,如今左右艰难。 河中有浮萍,随着波澜起起伏伏,正如世间无数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普通人,陆安然道:“我明白了,先维稳,假设日后不得不交战,舍弃一个义女而已。” 他们分析得透彻,在酒楼里的洪芙同样对自己的命运很清楚。 皇帝赐洪芙县主封号,赏王都府邸一套,并且让她爹入翰林院修书,洪芙还没来得及高兴,皇帝又说要给她赐婚,对象是北境安夏郡嫡长子。 犹如一盆冷水突然灌下来,到了这个地步,洪芙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县主为何而来,但已经骑虎难下。 她试着婉拒,“臣女深感皇恩厚重,但此去北境非代表臣女一人,臣女乡野长大,言行粗鄙,恐让人误会皇家礼教不严,累及皇子公主们。” 特意提起皇子公主,因就她知晓,大公主才是最合适的联姻人选。 然而皇帝淡淡道:“不会就学,明日起每天去尚仪局学学规矩。” 洪芙恍恍惚惚从宫里出来,脑子里回荡着皇帝冷漠而威严的一句话:“当得起荣耀,更该承受得起背后的重量。” 北境,安夏郡,阴家,这些在洪芙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她看到云起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既然要和北境联姻,为何不能是云起? “天真。”云起走在下桥的台阶上,“皇上选择阴家自然有他的道理,又不是菜场挑菜,还能让她换来换去。” 陆安然认为言之有理,“阴家这两年动作太大,既然你都知道了,照理说皇上不会察觉不到,只是还不到时机。” “你重点是不是错了?” 陆安然莫名所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云起干脆停下来,随便往后一靠,噙着笑懒懒散散说道:“永宁县主觊觎的对象,我,是你未婚夫,你就没什么感觉?” 陆安然低下头,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复而抬眸道:“我确定这朵桃花是世子自己先招惹来的。” 云起懊恼地用扇柄敲了敲自己脑袋,当初为了恶心一下袁方,后来又利用洪芙撇清和陆安然关系,说来说去还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洪芙的事不过一个小插曲,两人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回到吉庆坊池塘,绯烟骑马掉下去的那个地方让官府的人用布条暂时围挡起来,原本垒的土砖破碎了还没修复,其中一颗小腊梅被撞歪了,根部半截出土。 云起拨开一棵树枝,两人从旁边绕过去,“马才明和人约好在同乐坊谈生意,如若绯烟确实是为了送契书,从糖坊廊出发走这条路最近。” 陆安然站在岸上看池塘口一个马蹄踏出的印记,“嗯。” 先一步赶来的观月看到两人后带着个抱孩子的妇人过来,“昨日出事时,这家刘娘子正好抱着孩子出门。” 刘娘子很感兴趣地打量云起和陆安然,“你们是官府的人吗?好俊俏的小哥,如今官府还有姑娘家当差,真了不得。” 观月满脸黑线,“麻烦你说重点。” “这位小哥跟我说了,你们查昨日溺水的人是吧?”手上孩子动个不停,刘娘子换了个手,顺手摘了片树叶递给孩子自己玩,“哎哟真是作孽,好好骑着马突然冲向池塘,跟一阵风似的,我跑过来的时候一开始还有咕咚咕咚水声,慢慢的连个泡影子都不见,后来其他人来救人,我手上抱着孩子不方便就回家了。” 陆安然:“你亲眼看到马冲过来?冲过来之前呢?” “那我也不晓得啊,反正马上骑着个女人,我瞧得真真的,直接冲着池塘来的,要不是后来人家说意外,我还当她主动投河。” “中途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东西挡着?” 刘娘子想了想,“不像……虽然我前头没看着,但路中间要杵个人我又不瞎是吧?” 虽然刘娘子说了不少,但听着又没什么用,云起和陆安然还想去街上看看,忽然刘娘子‘哎呀’喊了一声,两人齐齐看过去。 “我想起来了,最近吧,有个人老蹲在街中央讨饭,有时候路过他不给钱还要被他打哩,讨饭的人那么凶。”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问道:“人在哪里?” 刘娘子手指头一戳,“喏,就在那边,有时候干脆就睡在街上,浑身又脏又臭,你们官府的人正好来了,这事到底能不能管一下啊?” 观月被留下来应付刘娘子,云起和陆安然来到街上,没有看到刘娘子说的那个乞丐,倒是在街尾的一个破旧凉棚底下,找到两个晒太阳的乞丐。 一问起,两乞丐从鼻子里哼哧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不守规矩,行乞者不准偷摸扒窃,不准讹诈耍赖,不准打架斗殴,不准流氓鬼混,他全然不顾,扯着过路人的衣角死皮赖脸要人给钱,不然就动手动脚,简直败坏了我们所有乞丐的名声。” 陆安然还是头一次听说乞丐这一行里许多门道,不比其他行业规矩少,“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吗?为何今日没来?” 其中一个乞丐挠了挠脑袋,从头发里抓出一只虱子用黑乎乎的指甲掐死,仰着脑袋眯起眼睛,“你们打听他干什么?” “我们是官府的人,那边的住户来官府报案,说这条街上有个乞丐成日骚扰过路女子,所以我们来看看。”云起说起谎眼都不眨。 果然,乞丐立刻同仇敌忾道:“就该如此,不过你们来得不巧,今天他没出来。” “怎么?他难道不是天天过来?” “也不是,他躲起来了。”乞丐语气里有几分幸灾乐祸。 不用云起再问,另一个乞丐主动说道:“昨日不是有个女子骑马溺水吗,就是因为他躺在路中间,人家为了避开他,那马忽然间失控,就冲到池塘里去了,他怕官府和女子家人找他算账,当场就跑了。” 晚一步过来的观月正好听到这一句,没想到他跑遍附近家宅,跑得腿都快断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刘娘子,结果漏了街边的乞丐。 一天下来,想要的结果终于找到,陆安然呼出胸口一股浊气,“竟然是这样。” 云起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世事无常。” 观月回去同墨言他们一说,墨言当场表示:“为了这样一个烂人,真是白死了。” 虽然观月口中没说什么,却难得同意墨言的话。 — 时隔三个月多月,陆简妤再次登门,“祖母来信,有一封是给你的。” 陆安然拆开一眼扫过,开头就是训斥,大体说她在外如何不识大体,让陆氏跟着丢尽脸面,之后又大篇幅强调了陆氏百年望族岂容你抹黑,到最后才勉强接受了在陆主母看来非常不体面的婚事。 陆老太太说什么陆安然并不上心,她想起之前收到的陆逊的家信,没有问其他人任何事情,只关心——“你是否自愿?” 陆安然回信,将她的心意写下让陆逊明白,这姻缘并非外界说得那般不堪,而是包含了她全部的真心真意。 这家里,只有陆逊让她在意,所以陆祖母再骂难听点,陆安然也不会当回事。 陆简妤偷觑她的神色,“大姐姐,祖母都是为我们好,你切不可因此埋怨啊。” “祖母教诲自然铭记于心。”陆安然折好信塞回去,语气淡淡道。 陆简妤笑起来,“这样便好,自从来了王都,我与大姐姐反而生疏不少,日后该多往来往来。” 陆安然侧头看她,不知道陆简妤又打什么算盘。 “最近王都城喜事不少啊。”陆简妤优雅地捻起茶盖,笑容也得体标准,“祁家和苏家一桩,咱们陆家和云王府,还有二皇子迎娶顾家嫡女。” 话锋一转,“说起来,二皇子比南宫世子还小三岁,二皇子都要娶妻了,怎不见南宫世子的动静呢?” 许是心里积攒一肚子没处说,又许是陆安然看穿她的心思也不用再遮遮掩掩,“我原先也以为皇上留着给定安郡主做郡马呢,不过现在定安郡主人都没了……数得上的名门世家里顾秉月许配给二皇子,还有那个苏湘湘,早就和祁家有婚约……” 陆安然早听说定安郡主出事后不少世家女蠢蠢欲动,数来数去,陆简妤可能觉得自己更加有成算了。 说到一半,陆简妤忽而幽幽叹口气,“唉,不过顾秉月和二皇子的婚事还能不能成都不好说呢,大姐姐你听说没,顾秉月成傻子了。” 第330章 打就打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简妤来去一阵风,主要还是为了打听南宫止的动向,在陆安然这里没有收获又怎肯花费多余功夫。 陆安然则意外顾秉月怎么突然变傻子了,莫非得了怪病还是出什么变故,王都城里居然没有人谈及。 外面传来敲门声,春苗出去后领着一人进来,却是萧疏根据陆安然留的地址寻来,“师妹你这个院子藏在闹市很不错。” 陆安然让春苗奉茶,关心道:“师兄可找到师叔了?” 当日他们离开泸潮县,雷翁的毒已经全解,原本萧疏答应了太子要给皇帝治病,不过师叔仍旧下落不明,他和雷翁先去寻找师叔。 萧疏道:“没有,不过师叔可能回王都了。” 陆安然点头,“难怪师兄与我前后脚回来,不过按师兄所言师叔如今神志不清,他一个人怎么认得王都的路。” 萧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是……心有执念。” 这里面的隐情陆安然不好打探,只问道:“既然如此,夫子定然也已回来?” “师父直接往雁山走了,我这里还有点东西要给你。”萧疏把旁边的包袱拿过来,“这里是我在长灵岛寻到的一些海生物以及草木中提取的毒物,想来师妹会感兴趣。” 长短大小不一,萧疏一共弄了十几个瓶子,陆安然眼露喜色,“多谢师兄。” 萧疏笑笑,“我在制毒一途反而没有师妹精通,如若师叔清醒,他一定会抢着收你为徒。” “师兄志不在此而已。” 浅浅喝了半杯茶,萧疏很快告辞,“平日我都在医辨宗内,若不在,师妹可去城东老宅找我。”顺便留下老宅地址。 陆安然送到外面,“要是有了新方子,我再叨扰师兄探讨。” 晚上的时候,春苗收拾香烛纸钱,说道:“奴婢还让纸扎店做了一对金童玉女送去马家了,本来想扎个马代步,可奴婢想着绯烟姑娘就是骑马出事,怕她见了膈应便算了。” 后日绯烟下葬,春苗能想到的都准备了一些,力求走得体面。 — 当天陆安然去得很早,布置过的灵堂满目皆白,韵娘跪在一旁烧纸钱,偶尔低声说一句什么,正中间跪着小童,不知是否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悲情正嗷嗷大哭。 韵娘看到陆安然连忙起来,“小虎知道夫人对他好呢,哭吧,哭几句送送上路人。” 陆安然上了香,春苗拿着篮子去旁边火盆里烧纸,韵娘感叹道:“小姐您真是有心人,昨日您让人送来的纸扎人还有新衣新被昨晚子时我都烧给夫人了,我想啊,夫人在下面有人伺候有钱拿,还有新衣服新被子,样样都不缺。” 旁边房间里有人说话,韵娘说:“是老爷生意场上的朋友,老爷总归要招呼一下。”生怕陆安然感觉自己被主家冷落。 陆安然全然不在意这些,她目光放在棺材后面的牌位上——先室单氏红姑之灵位。 不多久马才明出来,整个人精神气都没了,显得萎靡不振,眼袋比昨天还要大一圈,对着陆安然拱拱手,“劳小姐费心,难怪烟儿生前常念叨小姐。” 他跪坐在蒲团上,手扶着棺材个把时辰不说一句话,浑身上下都弥漫在哀伤之中。 还是韵娘催促,“老爷,时辰到了,送夫人出去吧。” 马才明手撑着棺材起身,跪坐久了差点摔倒,半扑在棺材上,哭泣道:“烟儿,这辈子没让你过好日子,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投胎你眼睛擦亮些,莫再受苦。” 春苗跟在后头擦了擦眼泪,“那个挨千刀的乞丐,真是该死。” 送走绯烟已经天黑,陆安然和春苗回吉庆坊,还没到家门口,一道人影等在了巷子边。 “老远就看到你俩浑身丧气。”云起用食指指骨划过陆安然眼角,“哭过了?” “没有。”陆安然摇头,“人死了,哭和笑她都不知道。” 云起:“说得不错,死者感知不到,悲伤都留给了活着的人。” “可不是嘛,奴婢看那位马老爷半条命都快没了。”春苗自己个儿没照镜子不知道,眼睛都快肿成核桃了。 陆安然看向云起,“要去哪里?” “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有事特意等在这里,你怎么不去府里头坐着。” 云起轻哼,“小没良心,难道本世子不能无事特意等等你,只为了早见那么一小会。” 春苗让两人间的气氛肉麻得不行,“奴婢先回去沏茶,世子您爱喝的彭山雾茶还有小半罐。” “先别忙。”云起摆摆手,“让你家小姐说对了,我们还要出门,茶不用泡了,预备些小点心吧。” 马车停在巷子外面,进去坐下后云起略无语道:“你猜袁方那老小子干了件什么事,叫人堵住前门不算,自己偷摸盯着后门口,我一出去就让他逮个正着。” 陆安然都能想象袁大人得意又‘无耻’的模样,“查案的事你不是都扔给蒋司事了?” “他要问我借个人。” “谁?” 云起伸出手指头往陆安然的方向点了点。 陆安然诧异,“我?” “确切点说,想通过你请雷翁出山。”云起单手搁在矮桌上,把玩手里折扇,轻描淡写道:“如今你已知道雷翁不是仵作那么简单,只是多年前开始他就不给人治病,那次出手救凤倾,还是因为当初宣平侯对他有恩。” 陆安然虽然拜在雷翁名下,实际上半年多来相处的日子没几天,更谈不上了解,因此对雷翁的事迹很有兴趣。 云起道:“具体的不知道,只说那恩惠并非针对雷翁自己,而在于你师兄萧疏。” 陆安然眉头微拧,怎么又扯到师兄身上。 “反正十几年前你也知道,事情复杂得很,估计本人一时半会都说不清,就别提我们这些门外人了。”云起一笔带过,着重说现在,“雷翁的医术如今知晓的人不多了,但袁方肯定是知道的,这个案子凤家和汤家各执一词,关键在汤淼重伤昏迷,如果他醒了,不就一切明了真相大白。” 陆安然回过神,“袁大人希望雷夫子出手给汤淼看病。” “不错,但雷翁虽明面上没说过日后不再治病救人,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只出手过一回,便是七月三十佛盛会。” 雷翁这人能十年如一日待在雁山顶上,除了周同几乎不与活人来往,可见他性情古怪,常人不好接近。 “你也看过雷翁治病,他那一手银针走穴无人能出其右。”云起说完,又保守加了一句,“你师兄应该不差。” 陆安然弄清楚来龙去脉,说道:“夫子若是不愿,我不会强人所难。” “雷翁不好请,这不是还有一个萧疏嘛。”云起手上的扇子转了一圈回归掌中,“萧疏游历在外多年悬壶济世,病人哪里看都可以,不差汤淼一个。” 陆安然有些为难,汤淼不是普通病人,既然御医都束手无策可见其症状定然不同一般,而且一旦牵涉进两家浑水,可就不好脱身了。 云起自是考虑过这些,“先看看情况,即便你我不去提,但凡知道他们两人回王都,总也有人上门去问,与其两眼一抹黑,不如你先把事情说明了,介时拒绝也好找个由头。” 陆安然这才应下,“也好。” 马车停下,不是雁山脚下也不是汤家,而是京兆府衙门。 两人没有走大门,从侧面的角门进去,早有人提前候着,“大人让小的带路,世子爷,陆姑娘,这边请。” 经前面几件案子,陆安然在京兆府这边算得上老熟人,衙役边走边吐苦水,“大人说您二位是凤小侯爷的好友,可得劝一下小侯爷,小的领个差事不容易,他这位大爷实在太难伺候了。” 到了牢房一看,京兆府单独给凤小侯爷开辟了一间不止,要不是知道这是牢房,还以为来的是地下宫殿。 里面高床软枕,红木衣柜,两边各放了一个炉子,兽金炭没有烟还带一股松枝香气,任是把潮湿阴暗的地牢熏得干燥温暖。 地上铺成青砖,中间还有一张羊毛地毯,凤倾正赤脚踩在上面烤柿子,小侯爷没烤好心气不爽,剥了皮往旁边扔,“小爷让你们挑形状圆润饱满的,你们怎么搞的,随便糊弄小爷,当小爷瞎呢?” 关在牢里不能带仆役,不过没关系,牢里不就有现成的狱卒,这会儿两个在其他犯人面前趾高气扬的狱卒被柿子皮打脸都不敢委屈,苦哈哈道,“小侯爷,小的找遍王都城就只有这样的,明日小的再……” “小爷柿子吃腻了,明日改桃子吧。” “桃子?!”狱卒两眼一黑,这季节吃桃子,你耍猴呢? 幸而衙役带着云起和陆安然过来,两个狱卒如蒙大赦赶紧撤。 凤倾眼皮子抬了抬,先对着衙役道:“小爷想听曲,不是让你找个唱曲的来吗?人呢?难道你自己唱,你那破铜锣嗓子,没的侮辱小爷耳朵。” 衙役:“……”没办法,只好赔笑,“小侯爷,云世子和陆姑娘来看您。” 凤倾毫不留情的冷声道:“你也觉得小爷瞎了?” “小的没有,小的不敢,不过……” “滚滚滚。”凤倾将一盘柿子都砸在衙役怀里,“小爷看了晦气,滚远点。” 衙役擦了把额头汗,无声看了云起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写着——世子爷您瞧,不是一般难伺候,再不放出去,这里的人先被折腾没命! 被衙役寄予众望的云起勾过来一张椅子,让陆安然先坐下,他走到凤倾面前敲了敲桌子,“有空找狱卒撒气,还不如把案情弄明白。” 说起案子,凤倾下巴一抬,眼神不屑道:“小爷打就打了,怎么了?” 第331章 是非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京兆府地牢阴冷酸臭,滴在过道里干涸的经年累积的泔水味,随处可见角落里淅淅索索偷食的老鼠,在人身上肆无忌惮蹦跶的虱子,这些对于牢里的人来说全都不稀奇。 只有最东面隔开的一间火光明亮,炉火滋滋烧得正旺,烘托的整一间牢房温暖舒适,里面还摆了三张黄梨木椅子,坐在上面的人此刻正面对面喝茶。 凤倾大言不惭,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第二第三的嚣张模样,“小爷就打了,怎么了?” 云起用茶盖点了点茶汤,“行啊,你小侯爷厉害,不如现在就去皇上面前请罪,说你怎么把他的心腹爱将三营大统帅汤将军小儿子汤淼打成人事不知。” 凤倾一撩袍子架起二郎腿,撇撇嘴:“谁怕谁,要不是老头子多事……小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你们烦恼。” 云起有些同情宣平侯,所谓一物克一物,在外怼的别人下不来台,还不是折在自己亲儿子手里,“小侯爷在牢里日子过的逍遥自在,算我们多事,我们先走了。” “……”凤倾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嘴里嘀咕一句:“还是祁尚可靠,起码知道叫人送点东西进来。” 云起起身后弯腰撑在椅子靠背上,懒散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凤倾张张嘴,一时半会儿拉不下这个脸。 陆安然看着他道:“上次你在沾拂楼遇到汤淼,曾经与他起过争执,是否因为这事?” 有人给递台阶,凤倾别别扭扭总算踩了上去,“差不多吧,后来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让人套麻袋打了四碗水一顿么。” 云起挑挑眉,“是有这么回事。” “四碗水真不像个男人,这么丢脸居然转头告诉他老子,那段时间护城军有意无意就专门找夜行者。”为此正儿八经抓了几个小偷和采花贼不提,最终还是被发现和凤倾有关。 云起轻哂,“汤家虽没被赐爵,势力不比你们宣平侯府小,如若查不到才算奇事。” 凤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还让不让我说了。” 若是传出去汤家汤淼让人套麻袋揍了一顿,反正丢脸的不是凤倾,所以汤家暂且只能忍下,不过汤淼年轻气盛不服气,跑去找凤倾约架。 凤倾耸耸肩,“小爷又不是四碗水这种只长四肢不长脑袋,打架斗狠自己上不让下人去,那不是脑子有病?” 云起一眼看穿,“你挨不住汤淼一拳。” 凤倾差点原地暴走,“云起,你给小爷说话小心点啊。” “怎么?”云起凉凉讽笑,“小侯爷也想给我套个麻袋?” 凤倾重重一屁股坐回去,“小爷不跟你计较!” 陆安然及时找回话题,“所以,那晚你并没有去,结果汤淼却出事了?” “对!”凤倾觉得还是陆安然顺眼些,无视另一个男人,将椅子挪过去,“起初汤家说四碗水不见了来家里找我要人,我哪儿记得那什么战书,后来让人一提醒把劳什子战书找出来一看,在城西望月楼。” 说到这里,凤倾脸色发黑道:“四碗水真有病,打架挑这么个高楼,当自己耍猴戏,幸亏小爷先见之明没有去。” 云起以食指有节奏的扣着桌面道:“他是想在众人面前一雪前耻,同时让你在全王都城丢脸一回。” “不用你说,小爷知道。”所以凤倾就更气了。 陆安然问道:“汤家人就在望月楼找到人了?” “没有,不过距离望月楼不远,隔壁一条暗巷里。”凤倾低咒一声,“恰好我那晚在旁边的朝花夕拾睡大觉,汤家人认定我下黑手害了四碗水。” “朝花夕拾是什么地方?”那一片地方陆安然大略知道,并非烟花柳巷的场所。 凤倾促狭道:“你问云起呗,他经常和里面的美人促膝长谈,对那里了解至深。” 陆安然侧过头,云起下意识坐正了姿势,“胡说,就一次!苏执喊我去听曲子,全都是正经人,衣角都沾不到。” 凤倾轻嗤,“谁不知道你云世子,王都城里有名的会玩。” 陆安然神色没什么变化,闻言点头:“有幸见识过世子的‘不问风月,但求朝夕’。” 凤倾抚掌大笑,“妙啊,陆安然你现在该知道,云起就是移动的桃花树,不若趁早取消了这桩婚事,免得日后夜夜不得安枕。” 云起头疼不已,“说案子。”同时斥责凤倾,“你不回家睡觉去朝花夕拾干什么,否则汤家能怪到你头上?” 一句话还真把凤倾弄郁闷了,“小爷想去哪里睡都成,谁也管不着。” “我们遇到汤将军和你父亲在街上争执,侯爷很担心你。”陆安然道:“你再想想这案子当中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或者那天晚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晓你和汤淼约架?” 凤倾冷下脸,“关心个屁,他有新儿女要关心,老子用不着他假惺惺。”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凤家隐秘让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随后两人听凤倾说道:“四碗水逞能自己一个人去的,汤家其他人应该不知道,至于我这里,当时百岁替我收的战帖,其他人就没了。” 凤倾身边两个小厮,一个长命一个百岁,可见宣平侯对他的期望就是多活几年,“他们自小跟着我,脑子不聪明,忠心是有的。” 说来说去,“你什么都没发现?” 凤倾挠了一下头自暴自弃道:“小爷自己都没搞清楚莫名其妙让袁方请到京兆府,谁他娘知道怎么回事,要知道的话,小爷还会在牢里吗?” 云起抓起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活该你被抓。” 临走,凤倾理所当然地吩咐两人,“让祁尚找话本子的时候挑着点,全都是仙女报恩,妖精和书生,什么玩意儿。” 云起笑说:“也就祁尚能忍得了你。” 凤倾甩了甩头发,“废话,小爷为了谁受这罪啊,要不是照顾他的男人面子,小爷能和四碗水直接对上,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吗?他不负责谁负责?” 出了京兆府,别的不细说,两人对凤倾吐露的宣平侯府的家事有些好奇,正要让人去打听打听,墨言从旁边冒出来。 “世子,我知道啊,宣平侯最近接回来一对姐弟。” 墨言不愧是包打听,回来王都这两天了解了不少有用没用的消息,“据说啊,宣平侯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少侠梦,拿着一把剑走南闯北,有一回遇到劫匪差点丧命,关键时候跳出来一个女侠救了他一命。” 云起支着脑袋,身体随马车微微晃动,几乎能猜出来后面的情节,“两人一见钟情,准备长相厮守,结果门不当户不对被硬生生拆开。谁知女子早就珠胎暗结,因对凤侯情根深种不顾世人眼光远赴他乡独自生下孩子,然而好不容易孩子长大,结果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子女带着信物来到宣平侯府找凤侯。” 墨言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世子,您背着我们看了多少话本子?”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云起想的那么缠绵悱恻,女侠是真女侠,既然两人有缘无分她走得干干脆脆,但孩子也确实留下了。 “女侠没想过让孩子回来找宣平侯,不过凤雪姐弟在外遇到点麻烦,宣平侯正好路过出手相助,然后看到了凤雪手中的信物。” 既然是凤家遗落在外的孩子,怎么说都要认祖归宗。 “这里面更多是凤家长辈的意思吧?”云起微微一笑,“就我所知,凤夫人生育困难,多年来唯有凤倾一个独子,宣平侯对凤夫人情深义重,因而只纳了两房妾室,偏生妾室生的两个还是女儿。” 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儿子,凤家的长辈能不着急嘛。 墨言单手掩着唇,神神秘秘道:“属下探听到,凤小侯爷之所以出生就带胎病,都是因为凤夫人太想生孩子用了禁药。” 说起药陆安然就有兴趣了,“何种禁药?” “能生孩子的那种。” 陆安然:“……”废话。 — 次日一早陆安然去了雁山上的稷下宫,雷翁和萧疏都不在,路通帮着洒扫,看到陆安然和和气气打招呼,“陆师妹好久不见,昨日雷夫子回来过,让我过来帮忙清理一下。” 陆安然感觉这位路师兄还真是好说话,雷翁也真不客气,人家以后说不定要上麟得殿的人物,就这么给他们医辨宗扫庭院。 “陆师妹,雷夫子不在,但他的好友周老伯倒是在的,这会儿应该去后山照看药草了。” 周同居然在。 陆安然跟路通客气两句,去后山找到正跟自己对弈的周同。 一听说汤凤两家的事儿,周同连连摆手,“让他们自己闹腾去,还有,你最好也别插手。” 陆安然问起宣平侯对雷翁的恩情,周同哼哼笑道:“不过就是替萧小子说了两句话,宣平侯要拎着这点来提,老头儿倒是看不起他了。” 陆安然知道周同不愿意说的怎么也问不出来,也就不提所谓的恩情到底怎么回事,“那我便心中有数了。” 周同斜挑了她一眼,“那本《五枣本草经》读得如何了?” “略有心得。” “嗯,回头把第三页的药做出来我瞅瞅。” 陆安然突然有种被抽查课业的感觉,一时无语。 周同不满,“怎么?老头儿说话不管用了?” 陆安然无奈,“我在想缺了哪些药材待会儿下山去凑齐。” 从稷下宫下山,先去济世堂、宝善堂走了一圈,基本上需要的药材就齐全了,其中缺的一味需要等两天到货,跟药堂的伙计约好日子给了定金后,回到吉庆坊已经日落西山。 春苗拿出一张帖子,“小姐,下午的时候相府的人送来的。” 第332章 不可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冬日节气,枫桐落叶多寒意,月季露残红。 柳府后花园的湖畔中央修了一座院落,四周湖水涟漪,清风送碧波。 陆安然看着手里银哨子满眼不解,“大人已经给过我一个。” 柳相知温雅的笑笑,“你误会了,这还是我之前给你那个。” 这下,陆安然更加不懂,银哨子不是还给姜王了吗? 云起后来跟陆安然说过,他让观月拿银哨子过去,不知道姜王何许人,确实弄了点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比如无极天尊本名刘道沆,他原本不是修道而是佛修,后来犯了色戒为佛家不容,就叛逃出寺。当日追杀他的人正是那女子的家人,女子后来为了他自杀了。 刘道沆不见了之后,女子的家人找了一阵子无奈找不到人只能回乡,后面冒出来的无极天尊其实是刘道沆本人,那家人却是不知,否则刘道沆也不能逍遥那么多年。 另外,扶风观的玉阳和玉虚根本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道士,而是刘道沆老家亲戚,所以知道刘道沆不少秘密。 “上次姜王没能帮上你们的忙,他把银哨子还回来了。”柳相知解惑道。 也就是说,人情没欠下。 陆安然把银哨子放到桌上,“大人您言重了,若不是提前知道玉阳、玉虚及刘道沆的关系,也不能很快从他们嘴里审问出真相,他们大可将一切推到刘道沆身上,只说自己也是受其和如青的蒙蔽。” 柳相知拂掉茶气,低头喝了口茶,语气颇为沉重道:“没料想你们这次昌平府一行,却查出这样一桩大案,太子已将收缴的黄金白银运回王都,总计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九百多万两,房契地契不论……” 柳相知感叹,“一个谎言,竟然令泸潮县整个县的百姓们前赴后继,不惜倾家荡产,简直匪夷所思。” 陆安然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兵法上有句话‘伐谋为先,攻心为上,不战而胜’,每个人贪欲不同,但因为大家都会死,且生的时候还要被各种疾病苦痛折磨,所以长生不老,修仙升天无疑成了最渴望的一项,刘道沆阴差阳错摸准了他们的心思。” 柳相知颔首:“千智万智,以攻心为上。” 盛情难却,银哨子还是回到陆安然手里,柳相知道:“你是陆逊的女儿,便是我侄女,你在王都期间由我照看一二,不是为人长者应该做的吗?” 之前柳相知明里暗里就曾多次关照,陆安然不禁深受感动,原来柳相与她父亲的情谊,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厚。 “你可别学陆逊,年轻时候桀骜不驯,一脸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年纪渐长突然修身养性,又窝在深居不出。”柳相知没有端出长辈的姿态,以同龄人的口吻笑说:“真是个牛脾气,死倔。” 陆安然有时候感觉柳相知更像稷下宫抱着书授课的夫子,仪态温文尔雅,谈吐和善可亲,两人相处如师如友。 说回泸潮县,柳相知道:“被刘道沆坑害过的女子不止十九人,如今泸潮县犹如蝗虫过境,尤其仙女镇最为厉害,我听说那里农耕荒废日久,商贸完全中断,除少数人外,几乎全镇问道,接下来这个冬天,百姓们日子难啊。”这会儿又是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宁朝丞相。 陆安然不知说什么,浅浅安慰道:“有太子主持大局,加上当地官员协助,想必能做好应对。” 柳相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东部靠山靠海,原本物质丰富,只是经此一劫,总要伤筋动骨一番,没个三五年恢复不过来,且看太子这回怎么处理。” 可惜那些个女子,受无极天尊蒙蔽,早已无家可归,“常住海岛始终不是办法,女子手巧,不若在当地办些绣坊、布坊,一来促使她们自力更生,再则人有事做了不至于胡思乱想。” “大人想得周到。”陆安然神色微妙。 柳相知察觉到这一点,问道:“是有何不妥?” 陆安然抬眸道:“大人并未真正接触,所以不知道无极天尊的‘能力’,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常年受其蛊惑,很多人到了最后或许知道不对,但她们也成了不对的那一方。” 她现在还对在登仙台上看到的那幅场面记忆尤深,那些个女子被骗无辜且可怜,但她们在拿起刀子把它刺向同样无辜的人时,她们便也成了加害者。 王草的死归在无极天尊身上,法不责众,律法没有对她们责罚,甚至所有人提起她们都充满了怜悯,可她们也曾拿起刀,露出冷血凶残的一面。 柳相知语重心长道:“等你经历得再多就会明白,除了正邪两面,还有更多面。” 陆安然记下这句话,亦感激柳相知的谆谆教导。 “听说凤家小子和你关系不错。”柳相知夹了一小块香片放入炉中,“袁方昨日抱怨,凤家小子在牢里还不肯消停。” “袁大人说,想请雷夫子或者萧师兄帮汤小公子看病。只要汤公子醒了,真相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柳相知盖上香炉,回头先问道:“雷翁中的毒可都解了?” “恢复得很不错。” 柳相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倒是陆安然要走的时候,他提点了一句:“汤家武将世家,性格带莽,如没必要,还是别轻易得罪,另外宣平侯除了爱子如命外,此人出了名的雁过拔毛,你只与凤倾交往即可,凤小子虽无法无天,却是凤家难得纯粹之人。” 总而言之,这些世家都不好相与,能不来往最好。 踏出柳府大门,看到马车前站着某个男人陆安然也不意外,拿出银哨子给云起看,“柳相说这个承诺依然算数。” 云起酸溜溜道:“柳相待你可真好。” “柳家茶水和点心也不错。” 两人跨上马车,云起轻哼道:“他怎么不干脆收你为义女?” 陆安然坐下抚平衣裙,“可行但没必要。” “嗯?” “毕竟柳相不能封我为县主。” 云起:“……”洪芙这茬过不去了。 “是这样啊,”云起清了清嗓子,“县主我不熟,朝花夕拾也真的就去过一次,要说当初的花楼之类,一切都为了韬光养晦,你懂我的。” 从前云起怼人无数,没想过也会有认怂的一天。 不过两人互相拆台并未走心,倒像斗嘴情趣,一路说到马车停下,云起用扇子挑开帘子,前方一座宅子藏在深巷当中,路的两边栽有黄金菊,一簇簇金黄灿烂,随风微颤。 观月下去敲门,门房老仆早得了吩咐,带着三人往厅堂走,一进去先看到个身材高大的背影。 “师妹来了。”萧疏抱着一个与他形象很不符的大竹筐从旁边过来,顺便招呼了一声云起,“云世子请坐。” 陆安然往大竹筐里看了一眼,“师兄在忙?” “没什么大事,哦,正好祁参领也来了,你们都认识吧?” 云起扬了扬眉梢,“我们和祁参领很熟了,难得心有灵犀,想来祁参领来此的目的一样?” 祁尚面色微窘,“受人所托。” “托你的人是袁大人呢还是凤小侯爷?”云起偏要调侃老实人,“咱们祁参领就是这么个热心肠。” 萧疏洗干净手与众人坐下,“袁大人托人去医辨宗带过几次口信,事情大概我知道了,不过我很好奇,连御医都无方下药,为何一定认为我和师父可以?” 祁尚正襟危坐道:“袁大人说这世上别人都不行,只有雷夫子可以,如果连雷夫子都说不行,那便是真的不行。” “他唬你的,到时候人是你请的,治病的是雷翁,要是汤淼被治好了他就是没功劳起码案子解决了,但倘若一不小心把人治死,那也跟他袁大人无关。”云起将袁方的狐狸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祁尚一想还真是,他倒没所谓,就是万一连累雷翁…… “师父不会去的,他已经不行医多年,最忌掺和王都世家之间,尤其汤凤二家目前势同水火,师父最不喜麻烦的事。” 祁尚:“是我考虑不周。” 萧疏看向陆安然和云起,云起用扇子指了指自己这边,“萧师兄你安心,我们就是走个过场,回去随便给袁大人回个话即可。” 谁知萧疏却道:“明日我去汤府看看汤淼。” 陆安然诧异,“莫非师兄看过汤淼的脉案,对此种病症有把握?” “并无。”萧疏坦言,“离开泸潮县时,太子曾拜托我此事。” 云起嘴角小幅度的动了动,给陆安然使了个眼色——看到没,坑舅。 既然这样,他们就不需要多说什么,祁尚另有要务很快告辞,陆安然和萧疏又就着几张新方子探讨了半天,云起这会儿没有插科打诨而是安安静静陪在一旁。 离开时,萧疏找了个机会同陆安然私下单独说道:“起先我觉着云世子名声不好,又不是个能沉得住性子的人,可是这几日,我发现他与外边谣传不一样。日后你和云起能相互扶持,共进共退则最好,如若不能,我师门虽人数稀少,但还能护你一护。” 陆安然没有兄长亦从未体会过被兄长关照爱护,今日听萧疏这几句肺腑之言,她喉口微有涩意,皆掩藏在平静的双眸之中,“我相信师兄,也相信他。” 上了马车,云起拉着她坐下,“我从你师兄眼里看到了肯定,刚才他一定在夸我吧?” 陆安然难以理解,“世子为何永远这么自信?” “你就说是不是?” “小一半是。” 云起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还有大一半去哪里了?” 陆安然朝外看,勾起嘴角浅笑一下,“佛曰,不可说。” 第333章 病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取药材那日,在街上看到苏湘湘和一位贵妇人从奇珍楼出来。 春苗在旁边说:“苏家在奇珍楼预定了一套首饰,苏家小姐出嫁用的,据说上面珠宝镶嵌了十二颗,每一颗都那么大。” 春苗连比带划,满是羡慕的语气,“苏夫人娘家做海货生意,有的是海珠。” 陆安然正好看到苏湘湘扶着那位贵妇人上马车,后者脸上没有半点喜庆,反而神色严肃,让人看了,都以为不满意这桩婚事。 “小姐,您看到了吧,苏夫人戴的钗子上那颗东珠,世上就两颗,一颗在苏夫人头上,还有一颗在宫里。”春苗重点俨然和陆安然不同。 陆安然首次正视苏夫人娘家豪气,“听着来头不小。” 春苗摇头,“倒也不是,不过生意做得大,是御用皇商。” 苏家和祁家婚事定了,在十一月最后一天,也是这一年最后一个嫁娶的黄道吉日。 陆安然之前不同场合与苏湘湘交谈过,从她眼中可见野心不小,尤其还不巧撞见过苏湘湘和二皇子私会,所以总以为这桩婚事会发生变故,竟然安安稳稳定下了。 要说二皇子的话,不得不提他如今的未婚妻顾秉月,那天陆简妤语焉不详,不知顾秉月好好的人怎么突然间变傻了。 怀揣这个疑问,见到云起的时候自然而然提了一句,云起比陆简妤了解的还多一点,“不是傻了,御医的脉案是‘离魂症’。” 人有七魂六魄,轻者丢魄,易精神恍惚、惊慌忧虑、心神不安从而行为怪异;重者丢魂,人会失智,表现出来痴痴傻傻。 顾家还特意去三元宫请东岳真人出山作法,结果正好遇到东岳真人闭关,不过他门下弟子来顾家走了一趟,对顾家人说:“顾小姐遗失一魂在外,故而神志不清,贫道已对她使用封身术,可暂保身体不出变故。” 顾家人一听大急,“道长可有办法替小女解脱困局?” “眼下要找到遗失的一魂为要紧,否则……离体太久,即便叫回来也无用了。” 可是顾家人哪里去找看不见摸不着的魂啊,这时候那位鸿无道长给顾家出了个主意,“如果二十一日内找不到顾小姐的魂,贫道只能抓一个孤魂给她安在身上。” 顾家人立刻说道:“要不然现在道长就作法抓孤魂,免得再出岔子。” 鸿无道长一甩拂尘,“这乃不得已之法,随意按他人魂魄,也会造成本体精神错乱。” 顾家这才算了,冷静下来开始盘算,又感觉顾秉月这事出得蹊跷,说不准就是背后有推手,针对的自然是他顾家和皇后娘娘及三皇子。 陆安然听云起说完,疑问道:“顾小姐只出门了一次,回来就变这样了?” “至少顾家也查不到原因。” 两人谈着话到了望月楼,从底下看上去,它就像一轮孤月高高伫立在那,上边凉亭飞出四个角,犹如仙鹤凌空。 望月楼建在战乱时,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作用是勘察城外敌情,一旦有异变就敲响亭中一面锣鼓,后来盛世皇朝立为都城,建立内外城几层防守,望月楼渐渐失去了它的用处,不知何时起,成了赏月的地方,故而成了‘望月楼’。 如今还有锣鼓摆在那里,锈迹斑斑一看就没人使用。反而四面柱子各有墨迹,不少文人在此挥洒豪情。 现在是白天,陆安然站在望月楼看过去,还能看到十里外竖在英雄冢上的旗幡。 云起挥开折扇含笑道:“一览众山小,果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陆安然目测了一下,“但这里长宽不到二丈,怎么施展拳脚功夫。” “你认为凤倾能在汤淼手里过几招?” 陆安然微拧眉头,这还用问吗,凤倾因为生来带病根本没有学过功夫,如何过招。 一转头,看到云起眼里明光,陆安然忽然反应过来,“汤淼约凤倾在这里,只为了羞辱他。” 云起勾起唇角,“一招即可拿下,何须顾忌场地大小。” 只可惜汤淼从白天等到黑夜,凤倾竟然没有赴约。 从望月楼下来,又来到了汤淼出事的那条暗巷,连白天都悄寂无声,几乎没什么人经过。 “看那边双子楼,便是朝花夕拾。”云起用扇子指了指西边方位。 陆安然诧异,“一模一样的两座楼?” “左为朝花,右为夕拾,虽然明着看没区别,但里面却大有玄机。” 两人慢慢踱步,陆安然听云起解惑道:“夕拾楼与外面的琴阁没有什么区别,之前苏执请我去的就是夕拾楼,里面有姑娘弹曲,闲时可做风雅。你也可以不让姑娘作陪,里面清净,因为房间格局不会与其他人相撞,倒也是谈事的好去处。” 这么一了解,陆安然发现她对王都的见识仍旧浅薄,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个地方,“朝花楼呢?又哪里不同?” 谁知,云起回道:“不知。” 陆安然转头看他,云起笑了一下,“别这样看我,我确实不知道,进朝花楼需要金帖,苏执还够不上这一档次。” “所以,想要去朝花楼还得是达官贵人?” “不能完全这么说,但起码有钱有势是肯定的了。” 陆安然目光定在云起身上,“有势另说,世子难道够不上有钱吗?” 云起轻嗤一声,“我就知道你要编排我。”他挥摇折扇,发丝被鼓动在肩后飞扬,桃花眼一挑,语声散漫道:“人家只接待熟客,也就是你在夕拾楼去了一定次数,对方再衡量你财力物力,才会给你一张朝花楼的金帖。” 陆安然哑然失笑,“如此看来,确实大有玄机。” 云起对着她挤了挤眉眼,“本世子怀疑里面有不少不可告知的隐秘。” 设这么高一个门槛,大家还如此捧场,只能说明应和了一部分人的需求,比如那些个不好明着涉足此等风月场的人。 陆安然仰起脑袋,两座楼外表看很普通,不像银楼那般把有钱放在门面上,也不像蕴华楼低调中透着华丽,它是真正的简朴,若不是云起告知,她根本看不出特别来。 既然在朝花楼出没者可能身份不低,陆安然忽然想到,“汤淼突然在此重伤昏迷,会不会恰好遇到了什么人和事?” “这个可能有但不大,先不提朝花楼虽然与这里隔得近,但出口在另一边,再则王都城世家当中,除了凤家出了两个另类,谁会愿意得罪汤家。”云起迈步边往外走,边道,“退一步来说,真要冒着得罪汤家也要出手的地步,定是无比重要的事,谁会拿到这个黑漆漆的暗巷里来谈?” 一通分析很有道理,陆安然刚要点头,云起话锋一转,“不过也说不定,万一就是有人喜欢幽暗荒僻阴冷的角落呢。” 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进了一家茶楼,让店小二送上几盘点心和一壶茶,门一关上,所有喧嚣皆拦在门外。 云起尝了一口茶兴趣不大,视线扫到窗口摆着的棋盘和古琴,走过去拨弄了几下琴弦,心血来潮道:“你还从未给我弹过琴。” 陆安然舌尖卷着糕点咽下去,“琴艺不精,不敢献丑。” “本世子教你。”云起招手,“过来啊。” 陆安然恋恋不舍地看了其余点心一眼,走过去用指尖碰了碰弦,弦动发出一声低鸣,犹如风声呜呜响。 她坐在旁边,晒着外头太阳,吃饱了之后浑身懒洋洋的味道,“世子弹吧,我听着。” 云起撩开袍子盘坐,五指分开拂过古琴,“也行,本世子给你弹一曲《长相思》。” 陆安然不精通琴艺却知道《长相思》曲调充满月夜诉衷肠的哀怨缠绵,然而此刻云起不知怎么变了调,节奏骤然欢快多了,倒像是另外作了首曲。 他的手指像轻盈的玉蝶,轻松惬意地拨动琴弦,嘴角挑着一抹浅笑,眼神映入天光,有几许波光流动,带着独属于云起本人的散漫不羁。 陆安然听着竟也入了迷,恍若春花秋月,细雨松风里,竹榻静听琴所言。 一曲罢,云起平掌轻压还在颤动的弦,微微一笑:“长相思,相思长,轮到相思没处辞,除非相见时。” 这一笑,好像笑在陆安然心口,让她的心突然间快速跳了几下。 此情此景,含情脉脉。 门口,刚推开门的萧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用一笑化解尴尬,说道:“我是不是等会儿再来?” 云起手撑着凉塌起身,“萧师兄,我们正等你。” 萧疏走到旁边洗手,用干净布子边擦边走过来,起了捉弄之意,笑说:“若是邀我弹琴,兴许我该提前告辞。” 陆安然被当面调侃,心里微窘,表面依旧纹丝不动,一本正经说正事,“师兄看过汤淼的伤了,情况如何?” 萧疏接过云起斟的茶,喝了两口解渴后,说道:“单看外伤不重,然邪热内闭,昏迷谵语,夹血结,夹毒攻,阴阳之气逆乱,直冲犯脑。” 他看向两人,“刘太医的脉案我也看了,上书热毒、瘀血阻塞清窍,或气血亏耗,阴阳衰竭,清窍失养,神无所依以致于神识昏迷。他们用安宫牛黄丸、至宝丹以启闭开窍,再佐以通关散、稀涎散清热救阴,泄邪平肝。” “师兄认为可妥?”云起不知不觉省略了姓氏。 萧疏眉角微微一挑,在云起别有深意的目光下中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刘太医的方子和诊病手法都没问题,只是保守了些。” 第334章 赏菊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宫中太医本是专为皇帝及其亲属家眷御用,用药自然慎之又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长而久之,性子都磨平圆滑,哪里敢大胆开药。 这里都是自己人,萧疏坦言道:“汤淼最要紧的问题在脑部,开些清热疏风的药无不可,只是对他作用不大。” 也就是,吃不吃都可以,权当泄泄邪火。 陆安然见萧疏神色若有所思,问道:“师兄有什么想法?” “有一方子原本可以一试,但用药有凶险。” 云起眸色微动,“后果怎样?” 萧疏踌躇道:“或能醒来,或危及生命,前者只占三成。” “换了个人还行,要是用到汤淼身上嘛……”云起勾着尾音道:“汤家人可没那么讲理。” 萧疏:“我现在知道为何太医对汤淼的病情束手无策。” 云起接住他的话往下说:“不是无方可救,而是不敢冒险。” 救活了好说,万一人死在自己手里,汤家人说你治死的呢? “我回去再寻些医书想想。”萧疏把茶碗里的水一口饮尽,“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陆安然想起来,“师兄,我之前翻阅《千金药典》,其中针灸篇不少行针图讲到如何疏通经络,调和阴阳,扶正祛邪,或许于你有用。” 既然陆安然提出来,便是要把《千金药典》借给萧疏,萧疏道:“我不同你客气了。” 三人都忙了一天,已到傍晚时分,故而转战酒楼叫了一桌菜饱吃一顿,期间云起将望月楼和朝花夕拾的情况一说,“汤淼遭遇突袭,除却仇人外,很有可能遇到了不可预测的麻烦。” 萧疏听后说道:“朝花楼有所耳闻,但暗巷谁都能出入,不一定是里面客人。” 袁方想通过汤淼清醒破案的希望破灭,只好继续关着凤小侯爷,忍耐某位小侯爷肆无忌惮的作妖。 “这段时间让护卫营的人巡逻时多关照一下望月楼及朝花夕拾附近。”萧疏道:“若果真有问题,迟早露出蛛丝马迹。” 云起用食指点了点额际,笑问:“师兄有无兴致去朝花楼见识一番?” — 隔天大公主子桑珺办赏菊会,王都城但凡收到请贴的世家小姐皆盛装而来。 节气入冬,但菊花依旧绚烂,特意开辟出来的园子摆满了各种菊花,与天上太阳交相辉映,一片浓烈的金灿灿。 陆安然本无意来此,不过大公主居然指明让她赴宴。 小姐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身边没有长辈皆自在不少,时不时响起清脆脆的银铃笑声。 其中一个孤单的身影引起陆安然注意,苏湘湘独坐在花架下,身边除了一个丫鬟再没有旁人。 相比以前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一群人拥护,显然马上要嫁为人妇的苏湘湘无比低调,她无意中抬头,正好与陆安然对上视线。 紫藤花架只余枯枝,随着风轻轻摆动,枝条阴影在苏湘湘脸上跳来跳去。 陆安然觉得,苏湘湘仿佛一夜间失去光彩了。 她遥遥颔首示礼,走到另一边寻了个没人的角落,谁知刚坐下,两位小姐正好也来了这处地方。 隔着灌木丛陆安然毫无负担的听她们闲聊,从手上的镯子聊到头饰,再互相分享了一番胭脂水粉,随后含羞带怯提及家中给自己准备的亲事。 “你要记着些,男方家里是否看重你,头一件便体现在聘礼上,比不上二皇子自不用说,但像祁家一百零一担取百里挑一,方显得有诚意。” 另一位回道:“我晓得,我娘说了婚前不较真,反而叫婆家看轻了我,嘴上说的再好听都没用,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才踏实。” “正是,回头你嫁过去,紧要的是接过当家主母的权利,再把院子里清理清理,省得日后突然冒出个不三不四的人来让自己闹心。” 陆安然无声弯了弯嘴角,虽然她不是故意偷听,但后面涉及隐私她却不好明知故犯,刚要起身离开,其中说自己要嫁人的小姐说道:“如若月儿要是不出事,差不多下个月也要出嫁,现在可惜了。” 听口气两位小姐和顾秉月相熟,陆安然又稳稳当当坐回去。 “我前天去看过她,连人都不认得了,神情呆呆的,光坐着也不说话。”这位小姐唏嘘道:“顾夫人还让我有空多去看看,可我瞧着她的样子,实在心里不好受。” 另一位小姐道:“顾家不是请了三元宫的道长招魂吗?” “道士确实使了力气,但月儿的情况似乎有些复杂。”怎么个复杂法她说不出来,“前段时间我见她就有心思,不过忙着自己的婚事没空细问,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她到底为何会得病?”那小姐问出了陆安然心里的话。 陆安然努力听了片刻,估计两人压低了声音,她怎么都听不见,心里想这会儿无方在就好了,可惜随侍的人都留在外面。 脚步声响起,两位小姐走动起来,陆安然没听到关键处略感失望,忽而听对面的小姐似乎难以置信,居然脱口重复了一遍:“真的假的?顾秉月一夜未归!” “嘘!”要嫁人的小姐连忙捂住同伴的嘴,“我和你交好才告诉你,这件事顾家瞒得紧谁都不知道,我是那日去探望无意中听到,你可不能说出去。” “我让它烂在肚子里。” 人走后陆安然从灌木丛走出来,眼帘半垂含带思索,所以不是顾秉月出门一趟忽然得了离魂病,而是一夜未归。 这种有损女子名节的事,难怪顾家人闭口不谈,否则传出去顾秉月就毁了。 —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陆安然返回今日赏菊会的地点——留园,一眼望过去世家小姐们打扮的花花绿绿,给这个地方增色不少。 大公主子桑珺今日穿得格外雍容华贵,暗金色披风外套与这场赏菊宴相得益彰,她骄矜的抬了抬下巴,“近来新得两盆紫菊,一人赏花未免无趣,便请诸位小姐同赏,今日在场皆是同龄人,大家不必拘束,且开怀畅谈。” 公主设宴,没有皇后娘娘坐镇,小姐们果然随意许多,但也不敢放肆,捡着好听的话轮番恭维,搜肠刮肚把能拿出来夸菊花的诗句说了个遍,总之其乐融融。 陆安然喝了一口杯中物,眼角微微睁开,为了贴合今天的意境,大公主特意准备了菊花酒,入口清凉甜美,不像酒,更像果茶。 其他人说得比吃得多,到了陆安然这里,将功夫都花在了菊花酒和宫廷御制点心上,等到后劲一来感觉微熏,她适时停下倒酒的手。 结果有人比她喝得还要急,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 除此外,有一道视线时不时扫过来,想让陆安然不注意也难,她回望过去,对面永宁县主面带寒霜的移开目光。 这时大公主说话了,“父皇认下义女的事大家都听过,这位便是永宁县主,正好趁着赏菊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永宁县主的父亲著书《闺德》,其影响深远,尤其天下女子当奉为警示名言。” 陆安然这才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赏菊会其实是为了把永宁县主推出来,估计正如云起所说,接下来再名正言顺的给永宁县主赐婚,不会显得突兀。 永宁县主不能不给大公主面子,站起来举起酒杯敬了诸小姐一杯,至于小姐们各怀心思,但表面上自然和和乐乐,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大公主坐了片刻,对大家说道:“我去换件衣服,你们随意,后面湖上养了几只天鹅,有兴趣也可泛舟赏景。” 陆续有人起来离开,苏湘湘已经不喝酒了,这便是世家小姐自小培养出来的克制力,就算再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失态。 “陆小姐,本县主再敬你一杯。”洪芙不知何时走过来,嘴角带笑道:“你以千金小姐的身份却甘愿当一个验尸仵作,我真心佩服。” 留下的人原本各自说话,听到洪芙的声音不禁望过来,视线扫到陆安然时或多或少有些异样。 陆安然站起来,“我敬县主。”说罢,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洪芙眼中闪过不满,还想说什么,陆安然先一步道:“刚才没注意袖摆沾了酒水,在县主面前有失仪态,请容许我先去换一件衣服。” 即使如今她贵为永宁县主,陆安然依旧不给她面子,洪芙微怔片刻,随后勉强笑了笑,“请便。” 离开留园,酒香、脂粉香还有茶点一切被风吹散,陆安然抚了抚脑袋,没有醉,但有三分微醺。 找了个凉亭坐了一会儿,让微凉的风吹得正感觉舒爽,忽然风停了。 陆安然侧抬眸,连忙起来行礼,“公主。” 大公主换了一件紫色绣花大袍,还是端正的一丝不苟,“陆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园中景色宜人,不欣赏一番怕辜负了。” “你和云起的婚事,本公主听说了。”大公主眉宇轻轻下压,显露出一丝不悦,“云世子太过轻浮,本公主此前错看他了。” 陆安然没漏看大公主眼里的痛心疾首,忽然记起之前大公主对云起心存了些好感的,更令人头疼的是,这位公主每每爱用大道理砸人,不知这回又要‘教导’什么。 第335章 说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园里放起纸鸢,雄鹰形状在天空翱翔,拖出一根长长的尾巴。 “陆小姐。”大公主加重了一些语气,俨然对于陆安然开小差表示不满。 陆安然收回视线,垂眸道:“公主说的是。” 大公主矜持的嗯了一声,“年轻男女沉不住性子也有,但如云世子那般着实斯文扫地,本公主原以为他如外表风光霁月,原是本公主看错。” 一回生两回熟,陆安然现在很能应对大公主,不管她说什么一概应和就是。 “莫怪乎本公主上次劝他有些上进心,他态度不端正。”大公主口气里全然遗憾,“堂堂七尺男儿整日沉湎酒色,还能有何出息。” “志大而心高,欲为天下士,当有志向,志向高远,则必有所成。” “酒荒色荒,有一必亡。酗酒以昏昏无智,色,纵欲以烹骨蒸髓,仁义尽失。” …… 陆安然听完大公主长篇大论,好不容易等对方讲得口干舌燥喝茶时,她耳边犹感觉有声音嗡嗡嗡响个不停。 尤其搞不懂为何这么爱说教,日后当个女夫子极好。 “陆小姐,本公主见你神台清明,有几分悟性,故而提点几句,你听则最好,不听也罢,本公主言尽于此。” 陆安然行礼感恩,“臣女铭记在心。” 大公主很满意她的态度,不像她的弟弟妹妹们总是不耐烦,明明她句句金玉良言,偏是沉不下心来聆听。 待大公主说够了,思来想去确实没有能补充的话,才堪堪收住,“本公主看你在王都没有亲眷,无人能提点,你我虽为同辈,该提点还是要提点,省得你到时候误入歧途。” 先不说王都还有个陆简妤不算没亲眷,再则这个误入歧途如果指的是云起,那这几句话能起到什么作用,若他秉性是坏的,难不成因为你轻飘飘斥责几句就痛改前非了? 显然大公主深以为然,“年轻时候犯点错不要紧,最重要有人在旁教导。” 陆安然眼底露出一丝佩服,“臣女受教。”皇宫里养出大公主这样一个另类,不得不佩服。 大公主错认成陆安然对她的敬仰,两边嘴角扯起一点弧度,“多读几本书,这些道理你们也能懂。” 一时高兴,相约道:“宴会开始了,陪本公主一起吧。” 陆安然回去后注意到多了个陌生女子,凤仙花石榴裙热烈如火,但她神态羞赧,只微微笑着,姿态有些拘谨。 之所以一眼就注意到她,只因独独她一人站在角落,眼神在众世家小姐身上流连,却始终与其他人隔着一点距离。 这女子的红衣好看,可惜她完成撑不起来。 这让陆安然想到了另一个穿红衣的人,那个不可一世矜贵傲娇的小侯爷,像他恣意洒脱,随心所欲,单眉眼里飞出的轻狂其他人就难以企及,才能把红色的张扬而热烈明媚展现的淋漓尽致。 大公主旁边有侍女耳语两句,她偏过头微颔首:“原来是宣平侯府小姐,本公主还是第一次见。” 凤雪立即上前行礼:“臣女参见公主,公主金安。” 大公主矜持的点了一下下巴算回应,再接着又看向别处,“永平县主,你上来与本公主同榻而坐。” 没人在意站在中间的凤雪,都把目光挪向洪芙,后者脸露欣喜,“多谢公主厚爱。” 宴会菜肴端上已经没有热气,做的再精致也没用,食物说到底还是用来吃的,但凉掉的菜显然不大合胃口。 世家小姐们多数交头接耳攀谈,没几个人动筷子,这样一来其中无人理会的人就格外显眼起来。 陆安然喝了半碗汤,因这是唯一还热乎的菜,压了压肚子后,对上旁边探过来一双眼睛。 苏湘湘微拧眉头,“陆小姐胃口真不错。” 陆安然擦了擦嘴角,“尚可。” “王都菜系偏甜,陆小姐也吃得惯吗?”不知苏湘湘是不是闲的,忽然起了交谈的兴致。 陆安然仔细思考周全后回答:“除了醋溜鱼和糖里脊外,其他菜没有加糖。” 苏湘湘抿一下嘴唇,“真羡慕陆小姐,什么场合都能开怀畅饮。” 陆安然不爱生事,更不爱逞口舌之争,不过大概和云起待久了近墨者黑,听苏湘湘阴阳怪气的音调,忍不住回了一句:“待苏小姐大婚时,想必更适合。” 苏湘湘肉眼可见的冷淡下来,头转到一边去不再理会。 宴会结束第二天消息传出去大家就都知道了,皇上非常看重永宁县主这位义女,特意让大公主办了一场赏菊会将她引荐给王都各世家。 虽说去的都是世家小姐们,但她们回去一带话,谁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看来以后对待那位永宁县主要小心点了。 只有吏部侍郎在心里嘀咕,看重,确实是看重的很! — 自从萧疏借阅《千金药典》后,隔日就要来吉庆坊和陆安然相互探讨半天,药房外头人来人去,谁都无法惊动两人。 这日鹿陶陶成功拆掉包扎伤口的绢帛后,大摇大摆从隔壁逛过来,“哈哈哈,我鹿大仙又回来啦!” 春苗抱着一篮子线挑颜色,看她毫无顾忌随便乱走,急道:“鹿陶陶你别踩我的花啊。” “嗯?”说不要,鹿陶陶偏要,“我不止踩花,我还要连根拔起,哼!” 春苗扔下绣线跑过去,鹿陶陶用轻功一闪,对着春苗吐舌头,“抓不到,略略略——” “什么人啊!”春苗蹲地上去整理被踩歪的花梗,“幸好前一段时间不在,否则这两树的桂花都保不住。” 鹿陶陶从桂花树的枝丫间露出半张脸,“对了,桂花糕,桂花酒,糯米桂花藕呢?” 春苗偏过头朝后道:“有也不给你吃。” 正好秋蝉走过来,“陶陶姑娘,这些花是小姐让春苗种下的,你下次走路可要注意些啊。” “陆安然什么鬼,突然搞这些花花草草,不像她了哈。” “小姐说旁边空着浪费,叫我们弄些药草种子来,没想到一长就长了一堆,小姐说这个叫……”秋蝉冥思苦想了半天,“哦,对了,金银花,小姐还说金银花清热解毒的,还能治各种热症呢。” “小姐说,小姐说,秋蝉你改名字叫鹦鹉得了。”鹿陶陶荡着一根树枝晃到另一根上,“陆安然人呢?” “在药房啊。”秋蝉伸手一指,“小姐正和……”鹿陶陶早跑没影了,秋蝉把话说完整,“……萧公子说话呢。” 今天萧疏带了一张药方和一副针灸图,“我以此做药再配上银针辅助,可以护住心脉不受损。” 陆安然一看针灸走穴,惊讶道:“师兄要用银针唤醒汤淼?” “我们都知道汤淼不醒的原因在于淤血堵塞,要让他醒来,必先通清窍。” “可是这样一来,对病人来说危险太大。” 萧疏笑笑,“我们治病救人给人下方,本身就要冒大险,即便同一副药不同的人吃了还各有反应,又怎么确保万无一失呢。” 陆安然还是摇头,“我想汤家也不会同意。” 这倒是问题的关键。 两人就药方的几味药又提出彼此意见,虽然在给人治病这方面陆安然不精通,但这半年多来钻研草药,对药物多了几分心得。 萧疏有时听陆安然提到几个不大用的药材,交换组合在一起,居然还有另类的作用,兴趣越发浓厚起来。 家里的人都习惯了,通常他们聊起来不到天黑不罢休,也无人过来打扰,最主要还是插不进。 比如云起就试图在两人间挤条缝把自己带进去,结果下一刻两个人就一味药发生不同意见居然一起看向他。 他能说什么,“不然我吃给你们看?” 至此,云起只要看到萧疏在,就很识相的让位给大舅哥。 很明显这些人里不包括鹿陶陶,她一脚踢开房门,插着腰对立面喊道:“陆安然,狐大仙要吃糯米桂花藕!” “狐大仙?”这是萧疏的疑惑。 “糯米桂花藕。”陆安然听着很不错。 鹿陶陶眼珠子一斜,瞟到萧疏身上,然后脑袋一抬,看也不看萧疏走到里面。 时隔三个多月陆安然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之前是不是在我这里拿了一把扇子?” “扇子?什么扇子?不知道,没听过,不认识。” “长河落日扇,你说药玉其实是在药材里浸泡的普通玉石那把。” 鹿陶陶大大的眼睛左边转一圈,右边转一圈,嘿嘿一笑:“有点印象了。” 陆安然问她:“为什么假扇变成了真扇?” “哇哦~”鹿陶陶翻过身一跳,坐在了桌子上,晃着一双小短腿歪头一笑,“当然是我给你偷来的拉。” 陆安然:“……” “陆安然,我就说你送给情郎的你还不承认,怎么扇子现在到了云起手中的啊?” 陆安然脸上微有不自然,幸好蒙着脸其他人不知,“云起说这把扇子先收藏在皇宫,后来前朝定康迪赏赐给了舞阳公主,你从哪里偷来?” “兴王府啊,他玩扇子太丑了。”鹿陶陶用手指绕着一缕发辫,“而且那才不叫偷,我不是还了一把回去嘛。” 假扇子换真扇子,这叫还? 鹿陶陶一挺胸,“反正兴王府也没了,无主之物,谁拿了就归谁。” 第336章 喜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鹿陶陶如愿吃到糯米桂花藕,清香软糯,甜而不腻,一口下去满嘴糯香久久不散。 陆安然细品后,对春苗说道:“下次淋上一层蜂蜜,口感应该会更好。” “就属你的嘴刁钻。”鹿陶陶不讲究地用手抓了往嘴里塞,“我们江湖儿女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萧疏这边几乎一口没动,把盘子往前推,“狐大仙是怎么回事?”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江湖奇险,你不要在外乱来。” 鹿陶陶满不高兴地把没吃完的往盘子里一甩,双眉横挑,目中带了几分挑衅,“你有空就管好你的小白莲,我真的会杀了她。” 萧疏眸色一暗,鹿陶陶已经一阵旋风般离开。 陆安然不想多问隐私,但既然撞上来不问反而奇怪,“师兄,你和鹿陶陶有什么误会?” 萧疏稍作沉默,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认识一家祖上赶尸的望族?” “记得,驭蛊术。” “嗯,那家人姓白,在当地很有名望,他们早已不做赶尸的老本行,转而经营其他生意。” 陆安然迟疑道:“我还记得师兄说,那家人都死了。” 萧疏眼皮半落,“如果水白莲不算白家人的话,确实都死了。” 陆安然从只言片语了解下来,水白莲之所以跟着萧疏是因为对她有救命之恩,莫非说的就是这一出。 事实证明陆安然猜想没错,萧疏接着说道:“我将水姑娘救出来时,白家已经没有其他活人。” “她不是白家人吗?” “她原是白家大夫人娘家的孩子,原姓水,名水莲,后来过继到白家,便改姓白。” 现在叫水白莲,想来又恢复了本姓氏,同时惦念白家的养育恩情。 其中关乎大户人家的勾勾角角不提,萧疏叹道:“白家一夜间出事,驭蛊术至此彻底失传。” 陆安然微蹙眉头,总感觉问题的方向是不是偏了,扭转回来问道:“白家出事和鹿陶陶有关?” 萧疏点头又摇头,让陆安然满头雾水,他轻轻道:“这里面有些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也就是说,师兄和鹿陶陶的矛盾出于白家的灭门?” “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确实是。” 无亲无故,又不是杀人凶手,陆安然想不通这矛盾从何而来。 见萧疏无意再提起,陆安然暂时先放下,正好秋蝉拿了一张大红色帖子过来,愉快地笑着说道:“小姐,祁家送来的喜帖。” 帖子描金龙凤,打开后红纸上几个苍劲的字跃入眼中,一看出自祁尚之手。 陆安然原先想着,若祁家细心周全没忘了给她这里发帖子,她便让春苗去送些礼就是,或者祁家根本想不到她,她就更省心了。 距离成亲日没几天,不想祁尚亲自邀请,她倒不好不去。 萧疏见她神态间一副为难,问道:“在想送什么贺礼?” “听说苏夫人娘家是皇商,出手阔绰,头上一颗东珠就能抵得上几套首饰。” “中规中矩,送一对龙凤玉佩好了,我那里正好有一对,回头拿给你。” 陆安然连忙拒绝,“我回头去奇珍楼物色一番。” “时间紧迫,你即便去也寻不出好货,你我师兄妹不讲这些客套话。” 陆安然只得应了,又好奇道:“师兄提前准备好的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你误会了,我这不是给祁苏两家的喜事准备,那对龙凤玉佩虽不是特别贵重,但寓意很好。是我替人诊病后,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给我的,她和他老伴虽无子女,然相依相伴几十年,活到寿终正寝,两人前后脚离世,生同衾,死同穴。” 陆安然还没说什么,秋蝉捧着脸道:“好感人啊。” 萧疏含笑道:“原本我想留着太子成亲之日送他,但如今看来……还是先给你用。” 陆安然发觉这不单单是一对玉佩那么简单,这之上还承载了一段平凡又细水长流的幸福。 — 连着两场冬雨让王都城的空气一下子转冷,没有太阳的日子,人们开始缩着肩膀在路上奔走。 天气阴沉沉,大家都说可能要降下今年第一场雪。 就在这样的日子,苏家小姐,全王都鼎鼎有名的才女出嫁了。 陆安然又抱上了春苗精心准备的小暖炉,马车走了一段路才把路上吹的寒意驱散掉。 春苗嘀咕道:“王都的天气太奇怪了,前两日还暖洋洋的,说冷突然就冷,幸好冬衣制得早,不然要挨冻了。” 前面无方驾驶马车,这会儿速度慢下来,春苗掀开帘子一看,全是马车和轿子,排着队往前走。 “祁家居然请了这么多人。”春苗眼花缭乱,不知看哪一处,“奴婢怎么觉得全王都的世家都来了。” 无方在前头淡道:“你觉得没错,刚才走过去的是礼部侍郎,他后面跟着户部尚书,另一边是吏部尚书,还有内阁学士王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太常寺卿……” 随着无方平静无波的爆出一个个官职,春苗嘴巴张大久久合不拢,好半天才来一句:“我记得祁大人官职不高啊?”怎么请得动这么多人? “因为祁参领。”陆安然道:“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皇上看重的心腹,朝廷新贵。” 官员们浸淫官场多年,最懂得风向,之前祁尚明升暗降以为不得皇帝信任,但之后的事可以看出皇上还是很看重这位年轻的武状元,假以时日,前途可期。 自然要趁着人还没有展翅高飞,先卖个好,反正大家就是来喝喜酒嘛。 还有一些是看到别人去了,自己若是不去怕落于人后,也就顺手拿了喜帖上门,过来探探口风。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陆安然乘坐的马车来到门口,管家在门口接待,每一个来客都照应到,而且没有搞错过,可见祁家花了心思。 管家吩咐丫鬟带路,春苗去一旁将礼物交给记账的人,听那人高声唱道:“蒙都陆府,龙凤玉佩一对!” 周围吵吵嚷嚷,满眼欢腾喜庆当中,就算天公不作美,丝毫不会影响到大家的情绪。 陆安然被安排在女眷们待的暖室,各位夫人小姐扎堆聊天,不知说什么到兴头上,发出一阵大笑声。 陆安然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似乎感觉这一出和前不久参加的赏菊会如出一辙,只是当初坐在花架下郁郁寡欢的苏湘湘成了今日主角。 “陆小姐好像兴致不高?” 陆安然侧眸,洪芙穿着一身蜜橘色点绿裙,笑盈盈地靠近。她旁边跟着一人,也是那日里被孤立的凤雪。 凤雪今日换了玫瑰色绣蝴蝶栀子花曳地裙,只是颜色太鲜亮,把皮肤衬得黯淡无光。 原先还没觉得,此刻陆安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浅黄色的服饰,这么一对比,顿时变寡淡了。 “大家都在聊天说话,只有陆小姐独自一人闷闷不乐。”洪芙坐到旁边笑说。 陆安然只是懒得和人争论,不代表她听不出来洪芙的恶意,大好的喜庆日子要让主家听到这话,该说她给人家添晦气。 “我们都是祁家请来的客人,今日只为给新娘新郎添福,又何必喧宾夺主。” 洪芙余光一扫,果然不少夫人小姐明里暗里往这里看,再一看她们的服饰着装,虽贵气优雅,但都相当有分寸,既恰到好处地展现风姿,又不会太过花哨抢人风头。 洪芙僵硬地扯了一抹笑容,“本县主觉得陆小姐一人或许孤单,看来陆小姐很享受。” 陆安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心里默默数着时辰,差不多祁尚去苏府接亲了。 这时凤雪犹犹豫豫开口,“县主,为何这位陆小姐在暖阁里还不摘下蒙面布子?” 洪芙轻笑一声:“陆小姐一向与众不同,如今已经是稷下宫医辨宗大弟子,你我怎么比。” “可……”凤雪看周围,“大家进来后都不戴的啊。” 陆安然先前听墨言说宣平侯和女侠的故事,在她想来女侠来去洒脱,该是多么性格独特的女子,如今看到凤雪,实在很难想象其母。 她眉眼稍抬,清棱棱的一双黑眼正好对上凤雪,后者身体一颤,听陆安然问道:“你想看我的脸?” 凤雪一怔,缓缓摇头。 陆安然移开目光,“有没有我这张脸,都不会影响今天的喜宴。” 之后有人拉着洪芙说话,凤雪被留下来,似乎转头想同陆安然聊天,结果陆安然已经闭目养神,抿了抿唇只好算了。 终于到吉时,爱热闹的小姑娘从前头就里外不停跑,时不时传递个消息,“新郎官快到了,他们在准备放爆竹呢。” 过一会又冒个头,“祁家大人都出门了,定是迎亲回来,我再去瞧瞧。” 不多久,“你们快出来呀,新娘来啦!” 大家一窝蜂出去,陆安然嫌吵本想直接去拜堂的正厅,半路上让云起抓住,“见你这幅表情就知道无聊透顶,我们也去外面迎迎新人。” 陆安然不解,“那你还去?” “本世子还没见过人娶亲,过去学点经验,以防日后手忙脚乱。” 陆安然就这么被拉过去,祁家大门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两人好不容易寻了个看得见人的地方。 这会儿喜轿已经停下,媒婆在那里唱词,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掌声,也不见得她唱的多好,不过图个热闹。 “新郎官,踢轿门啦~”媒婆笑着吆喝。 祁尚今天一身大红色,平日再沉稳的人此刻都有些手足无措,走到轿子前脸上还出现可疑的红晕。 他轻轻往轿子上一踢,媒婆跟着唱道: “一步桃花开,二步李花开,三步莲结子,四步引来新郎官。” “花开有主福双至,门开有喜禄位升,良辰吉日迎亲时,大门一开万事兴。” “今日轿门两边开,金银财宝一直来,新郎新娘入房内,生子生孙做秀才。” 轿门三踢完成,接下来轮到女方媒婆打开门帘背新嫁娘进府。 然而,媒婆喊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她脑子一转,立马想到:“不会是女方不同意这门亲事,这会儿退缩了吧?” 媒婆钱都拿了哪儿能容得下这事,直接笑着上去拉扯苏湘湘的手臂,“新娘子别害羞……” 结果这一拉,扯动红盖头,新娘的头掉了下来。 第337章 丧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洪芙以永宁县主的身份受到祁府关照站在头一排,阴天黄昏时,祁府大门口点起了大红灯笼,与艳红色的喜轿对应,将满堂映成红色。 媒婆唱完词,新娘迟迟没有动作,大家正觉得奇怪,欢呼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随着女方媒婆伸手拉扯又再次鼓掌吆喝。 谁知这一扯,新娘头盖被拉扯下来不止,连头都跟着掉落。 骨碌碌一路滚到洪芙脚前,苍白面容上血红色大嘴裂开一个大笑,后面头发拖了满场。 人群霎时死寂。 洪芙瞳孔骤缩,呼吸提到嗓子口停住,腿一软,脚不经意踢到头,那头又滚了一下,整个埋在了一堆头发当中。 洪芙低头看着鞋尖上的血,撑不住往后仰倒。 前排夫人小姐全都往后退,洪芙背后没人支撑直接狼狈摔到地上,连带着把凤雪也拉躺了。 祁家再周到,此刻也顾不及洪芙等人的狼狈,祁夫人两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祁家上下又一团乱。 祁元乾脸色一变,几步走到祁尚身边,嗓音也有些不稳,“怎么回事?” 祁尚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死死盯着地上那颗人头,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死人了!!!”媒婆终于喘过气,大张的嘴巴找回声音,嗓音刺破长空:“新娘死了——” 这句话一出,现场乱起来,有人跑有人晕倒,也有局外人好奇来张望。 现场官员不少,都见过世面,不会因为一个死人风云变色,只是好好的喜宴出现死人就算了,这个死人还是新娘子…… 所有人看向祁家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遏之!”祁元乾一把抓住祁尚,强迫自己冷静,“你接回来的新娘为何……” 祁尚这回没有回答,轻轻推开父亲的手,一步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新娘那颗头旁边。 洪芙已经让人扶走,这里只留下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有埋在长发中的头。 人群里反应最快的数袁方,“云世子,陆姑娘,你们两个在这里正好,术业有专攻,其他人乱动未免破坏现场,不如由你们前去探查?” 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巧现在无人说话,便显得格外明显,大家有志一同的随着袁方看过去。 云起就罢了,在场官员哪个不知提刑司破案全靠他身边那位叫苏霁的手下,他们更好奇没见过但是名声鹊起的陆安然。 吏部尚书和身边人私语:“蒙都那位小姑娘?” 礼部侍郎范前拢着袖子点头:“嗯,长得挺精神。” 然而户部尚书老眼一抖落,“穿得这么素,蒙都不富裕啊。” …… 袁方抱拳往上抬了抬,“既然大家都这么想,云世子您就别谦让了。” 云起再一次见识袁方的无耻程度,侧眸看向陆安然。 暖红灯笼照在陆安然眼底,那抹光映成跃跃欲试,她从袖袋里抽出一副鹿皮手套,平静无波地缓缓戴上。 云起诧异:“……为什么你赴喜宴还要带这个?” 陆安然顿了一下,随后道:“习惯了。” 云起认真思考了一下,如若哪天洞房花烛夜,宽衣解带情意正浓时,陆安然也像现在这样…… 他认为应该找个时间慎重地谈一谈这个糟糕的习惯。 有人主持大局很快混乱的场面稳定下来,而且今晚不少祁尚的同僚前来,这会儿主动干起了护卫军的活,将无关群众拦在外面不让靠近。 至于赴宴的贵妇千金,祁府家丁请人进里面稍作歇息。大多人被吓坏了,虽不情愿留在这里,但碍于祁府遭遇祸事,也不好当场发难,显得自己没有教养。 还有一部分人怎么都不肯入府,唤上小厮牵马车过来就要离开,一刻也不想多待。 袁方走上前,和和气气道:“诸位大人、夫人、小姐们不要乱,万一凶手就藏在我们中间,谁一走,凶手蒙混过去怎么办?大家稍安勿躁,等事情摸出个条理后,大家再走不迟嘛。” 话说得漂亮,但哪个听不出来,袁方没有说的是——你们谁提前走了,可就有嫌疑了哦。 如此总算安排好,留下的除了个别官员,夫人小姐们基本散了干净,另外就是护卫营的人和祁家人。 陆安然在祁尚身边站定后看着地上散开的头发,忽然问了一句:“苏小姐出嫁前没有养发吗?” 被袁方硬留下来的媒婆这会儿还能稳当当站在这里都靠她这些年阅历深,其实脑子里早就乱成一团浆糊,好半天才理解了这句话,“不,不知道啊。” 陆安然一偏眸,看向随嫁的丫鬟,这才发现这几个丫鬟眼生,不是平日陪在苏湘湘身边的两个。 最左边的走出来一步,“奴婢叫春香,几天前才到小姐身边,对小姐素日的喜好……不是太清楚。” 其他几个跟着点头,“奴婢也是。” 袁方招手,“快去请苏大人和苏夫人过来。” 陆安然不再问,她蹲下来看了片刻,手伸向了那颗头颅,众人的心再次被提起。 谁知,陆安然一手拉着头发,另一手顺着往下摸,不知道摸到哪里,头发居然和头直接分离开。 大家都惊呆了。 祁尚离得最近,一下子发现不同寻常处,“假的。” 陆安然将头发放到一边,“正如树叶靠吸收树中养分,头发之所以变长也是如此,但是剪掉的头发会干枯失去光泽。” 更叫人吃惊的还在下面,陆安然直接拿起光秃秃的头颅,对着大家一个转身,其他人先被吓一跳,随后胆子大的认真看了看,发现问题所在。 “这个头……看着不太对劲啊。” 陆安然抹掉上面的‘鲜血’,再一抹,连眼睛眉毛都没了。 人群哗然,“假人头?!” 陆安然鼻子动了一下,淡然点头:“萝卜做的。” 所有人抚了抚心口,假的就好。 然后统一看向花轿,既然头颅是假的…… 陆安然抬了抬清冷的眉眼,“真人。” 众人:“……” 祁尚眼神暗沉下来,对着陆安然郑重道:“陆姑娘,拜托了!” 陆安然抽空回看他一眼,语气虽淡,神色同样郑重,“好。” 她先绕着花轿走了一圈,轿门上还留着祁尚踢的印子,撇开眼,新娘嫁衣完整,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她用手拨动了一下喜服,发现新娘身体之所以稳稳坐着,因背后两根长钉被钉在花轿木板上。 云起不知何时走到旁边,看见钉子后说道:“半路上杀人砍头,再把人钉上,绝对不能做得无声无息吧?” 其他人见状,心里不由得轻嗤,这不是废话,要搞这么大阵仗还看不见听不见,难道这些陪嫁的人全都是瞎子聋子? 祁元乾接上一句,“除非这些人合谋。” 苏家陪嫁刚要着急喊冤,祁尚已经开口,“父亲,我去迎得亲。” 祁元乾脑子一转,“莫非……苏家抬出来的喜轿就已经是个死人?!” “不可能,我亲自看着新娘上的花轿,死人怎么能动呢?”媒婆断然否决。 “陆小姐。”祁尚喊了一声,问道:“如果苏小姐是在花轿上出事,花轿不可能这么干净吧?” “对,就算再快的刀,人的脑袋被砍下的瞬间,一定会喷射出大量鲜血,最重要的是……”陆安然扯开新娘领口,指着一处尸斑道:“淡紫红色,小块状,指压褪色,死亡时间大概在一至两个时辰内。” 媒婆和春香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被惊吓到,媒婆颤颤巍巍道:“一个时辰前,不就是……新娘上花轿之后。” 袁方思索道:“也可能之前?” 陆安然用拇指抚过没有头颅的脖颈处,“切口很光滑,皮肉如旧,血不灌瘀,皮不紧缩,刀尽处无血流。” 云起将这句话讲得更明白些:“死后被砍头。” 媒婆一再肯定,“我们都是看着新娘上花轿的,绝对不是死人!” 陆安然的目光已经往下移,“如果是死后被砍头,说明她另有死因。” 袁方对此很是积极,“是不是要现场验明尸体?” “场合不方便吧?”其中一位大人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名门千金,哪能现场叫人扒开衣服供大家围观。 祁尚一摆手,“可去府中。” 祁元乾抓着他的手放下来,使眼色,“还未依礼数进门,如此不行啊。” “父亲,虽然我和苏小姐还未拜堂,但是既然由我亲自去苏家迎来,便是我祁家的人,如何不能进门?” “这个时候不能任你糊涂行事,苏湘湘还没有和你拜堂就不算夫妻,你把她迎进去容易,以后怎么再送走?难道你从此莫名其妙冠上鳏夫大名吗?!” 祁尚只犹豫了几息,摇头道:“人已经到了祁家,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撇清。” 祁元乾连连摇头,祁尚自小懂事知礼守节,问题是过于直脑筋,认定了什么绝不回头,眼下怎么也说不通,他正想着怎么解决,一行人匆匆赶来。 “祁大人,为何护卫军来我府中说我女儿有事,莫非你怠慢于我家湘湘。”苏毕昇约莫四旬左右,中等身材微微发福。 祁元乾正脑袋疼,看到苏家人来了,叹口气道:“苏大人,这个事……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苏毕昇先看到众位官员,此刻还有闲心和他们抱拳寒暄。 吏部尚书摆了摆手,“苏大人,还是先让袁大人和你讲一下苏小姐的情况吧。” 言语中的唏嘘让苏毕昇察觉不妥,眼神变了变,“怎么?”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诸位为何不去府中饮宴,反而聚在门外,是何道理?” 苏夫人动了一下脑袋,头上金光华丽的钗子跟着晃了晃,瞳仁倏然一缩,“花轿中的人……” 袁方拱拱手:“苏大人,苏夫人,节哀。” 苏毕昇看着眼熟的新娘嫁衣,再慢慢抬高视线,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为什么没有头!” 第338章 离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苏府同样明灯常亮,夜半冬风将府门口的大红灯笼吹得东摇西摆,不知不觉间悄然熄灭。 宾客皆散,这里只留下苏祁两府的人,以及袁方、陆安然和云起几个。 祁元乾正和袁方打商量,“府中的客人怎办?总不能一直留着,我小小的祁府担待不起啊。” 袁方双手背在身后,朝紧闭大门的房间努了努嘴,“这得看陆家小丫头验出什么来。” “袁大人,这人死的不明不白,仵作能验出个什么来,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袁方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道:“祁大人话别说太早,且等着看看。” 苏毕昇单手撑着脑袋,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亲眼看着好生生嫁出去的女儿,怎么一转眼被送回来就成了无头尸。 苏夫人正襟危坐,寒风里脸色发白,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双眼发冷,头上的金钗似乎负重难以承受,这会儿坠坠将落的样子。 云起站在最前面,隐约听到袁方的话,侧眸对着他挑了挑眉头,又把注意力放在房间里。 不算太久,门打开,陆安然从里面出来,边脱掉手套边看着众人道:“尸斑呈樱桃红色,指甲尖黑,腹部肿胀作黑色,肺有水肿、瘀血,遍身青黑色脐部两腋起小疱,魄门破裂,糟醋自下探入,毒气下行,黑色方现。” 袁方挤到前面,一针见血道:“苏小姐真正的死因乃中毒?” 陆安然点头,“野葛中毒,十二时辰发。” 祁元乾盯着这一点,“也就是说,这个毒提前种下,需十二时辰后发作,所以不是今天?” 不禁大松一口气,“和我祁府无关。” 苏毕昇冷眼扫过来,“祁大人!如今我苏府小女遭难,你却说这种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祁元乾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连忙解释:“苏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那些大人都在我祁府等着,我这心里着急啊。” 苏毕昇不再理会他,铁青着脸对苏府管家说道:“将所有人喊过来,谁照顾的小姐,为何会中毒?” 春香为首,寄语轩一众丫鬟小厮全都跪在院中,每个人都摇头,“奴婢伺候小姐怎敢有二心,什么中毒,绝对万万不敢啊……” 苏家这边审问丫鬟不提,袁方凑到云起身边,“提刑司那位苏公子呢?” 云起随口道:“旧疾犯了,在提刑司养病不能见外人。” 苏霁在芦潮县称病,之后为了不暴露,假扮苏霁的暗卫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回王都后继续‘抱病休养’,一直没有露面。 袁方直叹,“可惜了。”眼珠子一转,“云世子,这个案子……” “王都的事,不都归你袁大人?我们提刑司不可能擅自逾矩。”抓着扇子反手敲了敲袁方的肩膀,“虽然这案子不简单,不过本世子认为以袁大人的能力自不在话下,一定很快能破案。” 袁方:“……” 众宾客来时欢庆热闹,离开的马车一辆比一辆快,到了后半夜,最后一辆马车驶出祁府,整条街空空荡荡,黑暗又幽深寂静。 将近子时,吉庆坊陆府厨房冒起烟火,一锅馄饨在热汤里翻腾,盛到碗里撒上一把碎葱,香喷喷的味道四溢。 秋蝉给每个人碗里添了两次,感慨道:“喜酒没喝成,出了这么大的事,难怪天见黑了小姐都还没回来。” 墨言一抹嘴,“可不是,胖娇娇都饿瘦了一圈。” “小姐,那位苏小姐……真的死在花轿上,头都没了啊?”秋蝉一脸想听又带着害怕。 春苗收拾碗筷,“可怜,大喜的日子……不知道哪个人这么大的仇恨。” 鹿陶陶闻着味道找过来,“大晚上的你们偷食,哼。” 秋蝉另外端了一碗给她,“世子爷和小姐一天没吃东西。” 鹿陶陶唏哩呼噜连汤和馄饨一口咽下,抽空抬头道:“真奇怪,又不是你们两成亲,难道还没空找口吃的。” “可别提了,新娘还没进门连头都丢了,哪里还有喜宴。” 鹿陶陶精神一震,“无头新娘,这么有趣的场面,陆安然,快仔细说一说。” 要说这个案子,还真是奇怪得很。 云起:“新娘前一日中毒,媒婆和家中所有人确定上花轿的是本人,一路上没有停顿过,却在祁府门口变成无头新娘,且新娘的身体打了两根长钉。” 陆安然若有所思,“祁尚从苏府接了新娘后游街而行,一路上众多人围观,新娘没有被换的机会。” 观月指出,“还是在苏府出的事。” 陆安然沉敛眉目,道:“关键是,那个下毒的人是谁?” 云起轻哂,“这就要看袁方能不能查出来了。” 总归这件案子不归提刑司,云起乐得轻松,至于唏嘘感叹这些情绪云起是没有的,他又不认识苏湘湘,没有那种替人怜惜的情怀。 倒是觉得祁尚委实倒霉了些,人没娶着,好好的喜事莫名其妙成了丧事,“这桩案子一日不查清楚,依照祁尚的性格,估计以后都过不去。” 鹿陶陶抛着一个柿子玩,闻言撇撇嘴道:“娶不成就娶不成呗,反正那个女人也不怎么样,要真嫁给祁尚了,那木头迟早被戴绿帽子。” 云起想起牢里的凤小侯爷,“当初凤倾和汤淼闹出矛盾还是因为苏湘湘,如今苏湘湘死了,这两一个重伤一个坐牢,这世上的事,好像冥冥中有种因果。” “哈,我就说嘛,不是祁尚倒霉,是这个女的有问题。” — 苏湘湘的死,犹如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里,炸得噼里啪啦响,王都城里但凡被苏湘湘的才华折服的男子,全都扼腕痛惜。 很多人自发性去沾拂楼聚集,一起沉痛悼念这位名满王都的才女。 喜事变丧事,对祁府或者苏府无疑都是一个巨大打击,祁府将红绸取下,府中郁气经久不散,而苏府已经挂上白色,阴风肆虐里,满目惨白。 一群接一群的人前赴后继涌入苏府,悲怆之情天可见,简直成了大型哭丧现场,还都是真情实感那种。 春苗出去买菜回来向大家绘声绘色地形容,“一个个哭得眼睛发肿,有的厉害点出来都不能走路,叫自家小厮扶着回去的,你们没看到,远远经过苏府,都能听到里面哭声一片。” 无方背靠桂花树闭眼养神,被春苗大惊小怪的声音吵到,睁开眼看了一眼,又不关己事的转回去闭上眼。 秋蝉听得一愣一愣,“苏小姐这么受欢迎。” 鹿陶陶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架着二郎腿晃了晃,“要我说,死后风光不如活得窝囊,你们瞧苏湘湘吸引再多男人,最后还不是只能嫁一个,不过是给自己增添一把虚荣罢了,没什么实际作用。” 春苗惊道:“鹿陶陶,没想到你看得怎么透。” “嘁,谁还不懂几个道理,本大仙平日不稀得和你们说而已。” 陆安然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走出来,鹿陶陶撩着眼皮,“和云起偷情去啊?” “去我师兄那里。”陆安然淡淡的看她一眼,“你要去?” 鹿陶陶讨了个没趣,扁扁嘴扭过脑袋,“爱谁谁去,我不认识他。” 陆安然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你那日受伤昏迷时,喊的萧哥哥不是他?” 鹿陶陶:“!!!”圆溜溜的眼睛鼓成青蛙眼,“陆安然,你赶紧走!” 陆安然回头,嘴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一点笑意,和无方两人一起出门。 萧疏为了方便看病,这段时间都住在王都老宅子里,陆安然来时正用一双特长的筷子往一个罐子里搅动。 陆安然闻了闻药味,“这好像不是治伤的药?” “属你鼻子灵。”萧疏笑着说,做完手头的事领着陆安然往里走,边倒茶水边说道:“这是治离魂症的药,安神调息。” 离魂症这个熟悉的字眼,陆安然马上想起来,“顾家也找师兄看病了?” 萧疏点头,“顾家老爷子与我父亲有些交情。” 这个年头顾家还能攀南疆王萧彧的关系,可见顾秉月如今情况不好,陆安然奇怪道:“顾家找了三元宫,说是招魂,难道他们不信三元宫,改信大夫了。” 萧疏笑了笑,“病急乱投医,顾家不单找了我,此前还有不少游医被召入府中,可能想着多一分机会吧。” 陆安然喝了口热茶,点头道:“顾小姐病得怪异,师兄可发现什么端倪?” “肝虚邪袭,神魂离散,神志恍惚,多为离魂症者共通处。”萧疏坐到旁边,“然顾小姐的病情尤为严重,竟然识人不清。” 陆安然想起赏菊会上听到两位小姐的谈话,此刻犹豫不知是否要说出来,毕竟事情关乎女子名节,她既然无意中听来,再不好背后嚼舌根。 萧疏看出她神情有异,问道:“师妹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关于顾小姐……”陆安然道:“不知顾家和师兄怎么说?” “我见的是顾小姐的母亲,她说十月十五下元日三元宫大办法会,晚上顾小姐带着丫鬟也去了,结果一个时辰后丫鬟跑回来说小姐不见了。” 十月十五,道教先天神祇水官大帝圣诞之日,三元宫在这一天进行斋醮科仪法会,以此来祈福消灾,度亡解厄,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 顾秉月婚事临近,虽然没想到皇上会将她赐婚给二皇子,但二皇子仪表堂堂,撇开淑妃和皇后娘娘的关系,的确是婚嫁的良配。 顾秉月生在顾家,却叫顾夫人养得单纯可爱还有点任性,既然瞧准了二皇子人不错,便不同于父亲愁眉苦脸、皇姑母欲言又止,她接受得还算顺利,反正迟早要嫁,比起日后不知道哪个歪瓜裂枣,至少二皇子长得好性格也好。 所以,在十五那日她带着丫鬟去祈福,心里还装了点少女心思,最后写祈福带的时候让丫鬟离远一点。 结果人太多,等丫鬟感觉时间太久了找过去,顾秉月就失踪了。 第339章 纨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人有三魂七魄,有神气不宁,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者,名为离魂症。 顾秉月失踪后,顾家并未伸张,直至天色微亮,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找到游荡来去的顾秉月。 这些事顾家瞒得紧,陆安然只听不知名小姐提过,倒是不知顾夫人原原本本把真相都告知于萧疏,这样陆安然也不用犹豫是否吐露实情。 “顾小姐遭遇了什么事尚且不知,治病当下对方子,不过她这种心病,光靠药物,恐怕不能行。” 萧疏叹气:“心病终需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师兄,以我浅薄认知,顾小姐看着不像离魂,而是惊吓过度。” 萧疏眼中露出赞赏,“我亦如此想,只是她神志错乱,话不能说,犹如缺魂少魄般,和离魂症很像。” “顾小姐被找回来时,衣着可整齐,有无外伤?” “微有凌乱,脚底裙角沾泥,总体干净无损伤。” 陆安然垂目点了点头,这样说来,顾秉月本人并没有遭遇什么不好的事,这也是顾家认定顾秉月夜半出门被野鬼摄去魂魄的原因。 “我发现一件很巧合的事,”萧疏手背抵着嘴唇,侧抬眸道:“汤淼约架凤倾那日也是……” 陆安然不等说完,快速接话道:“十月十五?!” “嗯,正因为那日大街小巷人多,汤淼才会想着在众人面前找回场子,好治一治凤倾的嚣张气焰。” “真的是巧合吗?”陆安然眼帘半垂,眼中带出一抹思索,“有没有可能顾秉月见到了汤淼被害,因而被吓到,导致她神魂受创?” 萧疏疑问道:“似乎有些过于胆小?”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陆安然自己否定,“我若是凶手,既然被顾小姐看到,不如一起除掉。”毕竟凶手不能确定你真傻还是装傻。 两人讨论不出所以然,又探讨了一会儿关于治疗汤淼的药方和行针手法,萧疏心里已经有个初步想法,只是要冒一冒险,还得等汤得正首肯。 离开萧府的路上,陆安然心里犹在惦念着那几个方子,关于里面的几种药,她和萧疏都觉得可用但并非最好选择,只是暂时没找到更好的替代者。 无方突然停下脚步,陆安然揉了揉额角,对无方投去一抹疑惑。 无方朝前指了指,“世子。” 原来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楼底下,还正好看到苏执拉着云起进去。虽名为花楼,但确是个正经酒楼,只是今天似乎格外人气旺盛,还全都是男子,一个女宾客都不见。 云起算花楼常客,陆安然没有觉得怎样,经过花楼正门口时,余光扫到一张图画。 画上有美女,云鬓蓬松,娇颜似芙蓉,眉角几缕风情,眼神勾人魂魄。这都不是最吸引人的部分,最吸引人之处在于,她只有一个头,余下只一个花瓶,名为花瓶姑娘。 花楼店小二在外跟路过的行人介绍,“我们花楼用大价钱特地从南疆买来的花瓶姑娘,看见了吗,她从小就住在花瓶里,没有双手双脚,但是可以唱小曲吟诗颂对,一朵真真正正的解语花。” 行人瞧着有趣,有的不相信还有这样的人,于是自然起了进去一观究竟的心态。 店小二笑呵呵地往里迎,“您还真别不信,一定要亲眼瞧准喽。” 陆安然感兴趣的问无方,“真有这样的人吗?” “据说南疆有一种女孩,从小让她们服用特殊的药物,导致她们的骨骼松软可以放入花瓶里,长年累月后,手脚会和身体融合在一起,而且受限于花瓶,除了头外其余部位不能再长大。” 陆安然认真思考了半天,“不太符合事物规律。” 她们还在外讨论,苏执拉着云起到了特别定制的包厢里,打开一扇窗,对着云起说道:“云兄你过来,待会儿花瓶姑娘就会出现在下边的展台上,幸好我定得早,这个房间看起来最清晰。” 云起走过去,惊讶地发现一段时间没来,花楼内部改造了一番,里面一圈雅间通了窗户,还在下头搭了个高台,就和王都黑市里的拍卖场所差不多。 “是不是很新鲜?”苏执喜滋滋的说道:“人家带我来过一回,我心想着一定要带云兄见识见识。” 云起挥着扇子扫了眼,“尚可。” “嘿,那是你还没见到花瓶姑娘,待会儿保准吓一跳。”苏执可没忘记第一次过来,那副惊讶的合不拢嘴的模样让同伴嘲笑了好半天。 云起不置可否的坐下倒茶,“哦,是吗?” 外面传来一阵噪声,吵吵嚷嚷好半天涌入隔壁房间,两个房间中间隔音不是太好,对面闹的厉害,这边听不清具体对话,但吵得人脑仁疼。 苏执毕竟是个有国公府底子撑腰的纨绔子弟,也不是个能忍的主子,当下用力拍墙壁,“谁哇哇叫,吵到爷了!” 对面瞬间安静,片刻后又有说话声响起,到底是轻了许多。 苏执架着腿坐下,掂着茶碗哼道:“听出来了,中间大嗓门那个是洪家的洪昆荣,他爹一个四品小官,不过是攀上宣平侯府一点关系,如今吆五喝六起来,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左右干等着枯燥,云起随意搭话道:“凤家亲戚?” “哪儿啊。”苏执口气多为轻蔑,“洪家将一个女儿嫁给凤侯胞弟为妾,这才搭上的宣平侯府。” “洪昆荣的姊妹年纪不大吧。” 苏执比了比两根手指头,“二八年华。”晃了晃脑袋,拉出一股子怪腔怪调,“红妆小娘嫁老夫,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些事说来当作笑话,其实王都城不算少见,多是为利益交换,身为女子其中无奈不尽表述。 只不过苏执没想到洪昆荣上来敲门了,笑呵呵地拱了拱手,“不知隔壁是苏二公子,多有打扰还请见谅,苏二公子这里略显冷清啊,如不介意去我们包厢一起热闹热闹?” 苏执眼神凉凉的打量,“呵,不用了,我和云兄喜欢安静。” 洪昆荣垫脚往里张望,“啊!里面的难道是鼎鼎有名的云世子!相请不如偶遇,不如由我做东,请云世子喝一杯。” 苏执上下嘴唇抿在一起,差点憋出一句:你是个屁! 洪昆荣朝里对云起抱拳:“云世子真是抱歉啊,我凤家小孩难得出门,在外闹了点笑话,我替他赔罪。” 之前被他挡着看不见,原来旁边还有一人,年纪看着不大,未到弱冠,身上还带着点少年气,他的眼神有些怯懦的偷偷瞄了前方苏执一眼,见苏执黑着一张脸,缩了缩肩膀后退一步。 “怕什么,快跟云世子和苏二公子道歉啊。”洪昆荣抓着他手臂往前推。 “你凤家小孩?”云起低头摆弄扇坠,勾唇似笑非笑,“你说的凤府是本世子知道的宣平侯府吗?” 洪昆荣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正是,这位叫凤夕,凤侯近日找回来的幼子,没见过世面,让云世子见笑了。” 云起支起手臂撑着下颚,歪着脑袋看人,含笑道:“凤夕本世子确实第一次见,不过本世子记得你姓洪?什么时候改了凤姓?” 洪昆荣脸色一白,“我是凤家亲戚,并没有改姓。” “哦~”云起敷衍应了声。 苏执冷哼道:“得了吧,我二里地外都听到你的大嗓门了,别扯人家头上去,你要是欺负他在王都人生地不熟,小心凤侯知道后削你,别忘了凤侯最护短。” 洪昆荣本意来此显显威风,没想到云起和苏执一个比一个说话难听,心里记恨但不敢摆到台面上,勉强保持笑容道:“哪里呢,我带凤夕出来见见世面而已,既然两位喜欢清静,我们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苏执关门的时候往外探看一眼,回来对云起说道:“凤夕这种性格,唯唯诺诺,让洪昆荣呼来喝去,一点也不像凤侯。说来凤倾肆无忌惮了点,但骨子里的傲气才是侯府出生的子弟,别说欺负,谁敢跟他作对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嗯,所以他现在被关京兆府大牢了。” 苏执:“……” 下面三声铜锣敲响,好戏正式开场。 苏执马上忘了什么凤府啊洪昆荣啊,兴致勃勃扒在窗台上招呼云起,“云兄快过来,花瓶姑娘登场了。” 现在台上布置了两面帘子,随后两个壮汉抬着一个一尺高低的花瓶放到黑色布幔上,花瓶口同样盖着一块布,微微有些凸起。 上台的女子是花楼老板娘,她向众人压了压手示意安静,“我知道众位客官都是为了见一见咱们的花瓶姑娘,没人想看我这朵老黄花,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在前头交代一下。 众所周知,花瓶姑娘可是我们花楼花了大价钱从南疆请回来,这些个姑娘娇弱难养,最受不得惊吓,所以大家待会儿不要冒犯到花瓶姑娘,也不要私自上台接触。 另外,花瓶姑娘会唱小曲,还能给诸位解闷,台上表演完之后,以一百两起拍,价高者,花瓶姑娘将被送去那位客人的包厢,可单独亲近。” 听到这里,苏执大感兴趣,“上次就差一点点,结果叫一个暴发户抢去了机会,云兄,今晚我们必须得把花瓶姑娘请过来!” 云起懒洋洋的说道:“一个头有什么好看的?” 这种形容让苏执听着有些一言难尽,“可是她能唱会说,你不觉得很奇特吗?” 云起抱臂,“你为什么觉得一个头比一个完整的美人站在你面前唱曲说话更美妙?” 苏执很难形容,但就是觉得新鲜有趣,“因为美人唱曲看得多了,没见过一个头唱曲子啊。” “是吗?”下面琴声伴奏,花瓶姑娘唱起南国小调,他用手指轻轻拍打节拍,口中道:“我还见过无头女尸当新娘,比起来,唱曲的花瓶姑娘似乎也就这样?” 半个多时辰后,花瓶姑娘展示完成,接下来才是花楼的重头戏——拍卖花瓶姑娘。 一百两为底价,没来几回,轻轻松松上万两。 苏执拿着属于他的拍卖牌子摇头直叹,“王都城还是有钱人多,昨日最多九百两成交,没想到这会儿都一万三千六百两了。” 云起呷了口茶,“可见人都钟爱稀奇古怪的事物。” 在对面某个房间喊了‘两万两’时,一时间所有叫喊都停了,苏执以为这就是今日最后成交价,没想到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场中炸开。 “凤府大公子出价,三万两!” 第340章 挑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次日,凤府大公子豪掷三万两拍下花瓶姑娘给自己唱曲的事在整个王都传开,有好奇心旺盛者特地跟着花楼的人前去宣平侯府,亲眼看着凤府管家付账。 之后不多久,又有传闻凤府找回来的大公子在赌坊出没,不仅输光了身上的银子,还倒欠十几万两。 云起和陆安然在酒楼吃饭,听闻堂中人当笑话提起,跟陆安然说道:“多半他身边的洪昆荣带坏,凤夕此人,我只见过一次,但可以看出他并没有主见,难辨是非对错。” 陆安然舀了一碗海鲜菌菇汤,“花瓶姑娘好看吗?” “嗯?”云起轻笑一声,“你怎知我去花楼了,莫非我身边还有你派来的细作?” 陆安然睨他一眼,“我和无方从师兄家里出来,看到了。” 云起用食指在她手背点了一下,“一个头而已,和那晚萝卜雕刻的相差无几,顶多是多了一张嘴。” 陆安然喝了口汤,想起来问道:“两日过去,京兆府那边查的如何?” “据说苏府下毒的丫鬟找到了。” “这么快?”陆安然着实惊讶,“是谁?” “以前跟在苏湘湘身边的贴身侍女,名为香韵。” 云起没有细问,只听了个大概,“这位丫鬟似做错了什么事叫苏府赶出去了,心怀恨意难解,于是串通另一个交好的丫鬟竹心,偷偷潜入苏府偷盗,结果叫苏府的人发现了。香韵被发卖过一次,这回直接送去了暗窑,至于竹心,念着她因心软顾及姐妹情谊才犯错,所以给了点银子赶出府了事。” 陆安然这才想通,难怪苏湘湘出嫁前身边服侍丫鬟全换了人,“如此说来,她不是偷盗,而是下毒?” “不错,京兆府找到香韵的住处,在那里发现了毒粉。” “就算香韵下的毒,但是她又如何寻机砍下新娘头,并且趁人不注意将尸体用长钉固定在喜轿上?她可招供?” 云起看着她,黑眸微深道:“香韵死了,京兆府去时,只看到了她的尸体。” 陆安然抓着勺子的手一顿,立马问道:“竹心呢?” “竹心不知情,香韵跟她说在苏府遗留了一件东西,想要拿回来,又怕苏府知道后不同意,就在晚上偷开了后门将她放进来,结果香韵在苏湘湘房间里翻东西让人当场抓住。” 至于香韵这头,“从小叫父母卖到苏府当丫鬟,早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被苏府发卖后际遇不太好,因而恨意滋生,认为都是苏府赶她出去才让她沦落到这种境地,其他京兆府也查不出更多。” 陆安然沉思道:“如若苏府内没有帮手,凭香韵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之后的事。” 云起点头:“现如今竹心被关在京兆府,且看袁方能不能从她嘴里再撬出点什么。” 吃完从酒楼出来,云起特意绕路去奇珍坊,“我在楼里预定了一套首饰,昨日店里人说已经做好了。” 奇珍坊掌柜亲自迎客,将一个盒子打开,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店中最好的工匠雕刻,总算没有辜负这一块好玉。” 玉质剔透莹润,如春水清澈明亮,最难得这盒子里玉簪、玉钗、手镯、耳饰、玉戒全都出自于同一块玉石。 上面并没有做什么复杂图案,只一朵桃花,犹如真的一样,似乎拿在手里能闻见桃花芬芳。 掌柜道:“个人浅薄见识,给这套首饰取名春花朝露,世子爷您觉得如何?” 云起拿出一根玉簪,“弄这些文绉绉名字做什么,直接叫桃花缘不好吗?” “世子说得好,就叫桃花缘,缘分可遇不可求,愿两位路长情更长!” “这话好听。”云起抬了抬下巴,对观月道:“本世子听得高兴,多给掌柜一百两。” 只剩下两人时,陆安然问:“为何突然想到要做首饰?” 云起用手上的玉簪在她发间比对,不以为然道:“你穿得素就算了,头上不见几件首饰,出去还以为本世子养不起人。正好手头得了一块玉,我瞧着切开来正好做一套首饰,现在看来奇珍坊的工匠手艺确实不错。” 陆安然摸了摸被他插进头发里的玉钗,“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云起扶着她的肩膀端详了一阵,“很漂亮。”随后摇了摇手指,“你可以觉得没必要,但我就是想给你。” 陆安然无奈笑道:“云世子好财大气粗。” 云起倾身稍稍弯腰,对着陆安然眨了一下眼睛,“本世子腿粗,随你抱。” 奇珍坊旁边多是同类型的店面,不过从种类还是材质以及手艺上都不能与奇珍坊相提并论,陆安然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 云起脑袋后转,“怎么?” 陆安然看着店铺里一个身影,淡道:“看到个熟人。” 云起顺她视线寻到人后一扬眉头,“这个人我记得,你那位朋友的丈夫,陪在他身边的好像是个女子?你不是说他们夫妻俩感情不错,你朋友才死了没多久,还没出七吧?” 两人不知在柜台看什么,有时候会交流两句,气氛还算不错,又略显生疏。 不久后,又有个男子进去同他们说话,并且站在女子身边,显然两人更加亲密。 云起拍了拍陆安然的肩膀,“别紧张,应该是正好与对面夫妻一同出门。” 没有打扰对方,陆安然和云起从店面前离开,却被过路一个人差点撞到,幸好无方及时拉住了对方。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有急事……” “花钿?”陆安然认出低头道歉的小姑娘。 小姑娘抬头,脸上焦急没有褪去,眼睛有些微发红,看到熟悉的人眼泪直接出来,“陆姑娘,我家夫人不好了。” 花钿是郑缚美身边的丫鬟,陆安然记性不错,与郑缚美见面的时候见过两回,因而记得她。 她直接跪下来,“陆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家夫人吧。” 陆安然没有多说废话,直接问重点:“人在哪里?” 花钿尚算冷静,站起来一抹眼泪,边带路边讲了大概,“前一段时间夫人找金盛阁做了几件小孩衣服,本来做好后店铺里的人直接送来家中,但夫人在家里闷了许多天想出去走走,顺便去店里看看布匹,若有合适的再裁个冬衣。” 布匹选好了准备离开时,店里来了个女子拦住郑缚美。 花钿咬了咬牙,恨恨道:“一个青楼女子,开口就喊夫人姐姐,夫人哪肯理会她,结果她纠缠不休起来。” 郑缚美不是个软性子的人,当场数落道:“你要有难处我可以捐你几两银子,但姐妹这个词万不可乱称呼,我父母生了几个孩子我总归知道,可没有你这样的人。” 女子不依不饶道:“奴家与你一同伺候黄郎,既然你先进门,称呼一声姐姐是奴家孝敬您啊。” 郑缚美皱了皱眉头,“胡言乱语,花钿,我们走。” “黄夫人!”女子冷笑一声,对着郑缚美的背影道:“奴家看你选了几件婴孩衣服,黄夫人眼光真好,奴家见识低不能比,不知道能不能匀给奴家一两件呢?” 郑缚美豁然转头,“你什么意思?” 女子轻轻抚摸肚子,笑得别有深意,“既然都是黄郎的孩子,身上血脉相连,想必受得起黄夫人几件衣裳吧?” 郑缚美气急攻心,一下子动了胎气,人直接软倒在地,把花钿和金盛阁的人都吓坏了。 “平日都是宝善堂的大夫给夫人开安胎药,所以我急着去宝善堂请大夫,夫人暂且留在金盛阁,大家都不敢随意搬动。” 陆安然了解后,对着无方耳语一句,无方点头离开,陆安然安慰花钿一句,“先别急,黄夫人胎像稳固,当没有问题。” 花钿像是一下子抓到主心骨,“好,多亏遇到陆姑娘,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他们到了金盛阁,陆安然眼睛扫过衣着鲜艳、妆容精致的女子,快步走到里间,郑缚美躺在塌上蜷缩抱着肚子,额头全是汗,头发被汗水濡湿,脸色发白神情痛苦。 陆安然握着她的手腕把脉,那位女子想要进来,云起握着扇子一拦。 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原来是云世子,奴家见过世子爷。” “哟~”云起勾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凤仙儿姑娘,和黄夫人争执的人就是你啊?” “世子此话怎讲,奴家只是与黄夫人说了几句话,争执一说何来?” “说话就能让黄夫人好好的突然晕倒,姑娘嘴上威力好生厉害。” 凤仙儿下唇微抿,“奴家只是告诉黄夫人,奴家与黄郎……” 云起摆了个停止的手势,“本世子可不关心别人家的家事,不过我未婚妻子正好与黄夫人交好,赶巧来看看黄夫人罢了。” 凤仙儿哪里想到一个商贾家的女儿还能认识这等人物,想到自己所作所为,脸上神情微有不自然,闪过一抹心虚。 陆安然把好脉没有说话,花钿急道:“陆姑娘,我家夫人如何了?” 陆安然还未回答,无方带着一人如一阵风般卷进来,陆安然立即让了位置,边道:“脉沉弦而滑,胸膈喘满,其为气逆之证。” 萧疏一撩衣摆坐下,闻言点头:“叫人去熬一碗醒神汤,半夏、胆南星、橘红、枳实、茯苓、人参、竹茹、甘草……”一口气说了十几味药材。 不用陆安然多说,无方自觉又走出去抓药。 花钿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轻易打扰,陆安然得空对她道:“我师兄在这里,你安心吧。” 让所有人出去外面等,凤仙儿犹豫几息,打算悄悄溜走,迎面一个人急匆匆闯进来,却是金盛阁去黄家喊来的黄仁昊。 “我夫人……”话才冒出三个字,倏然撞到凤仙儿,“你怎么在这里?” 第341章 人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宣平侯府叫人看了几天热闹,凤侯回府的时候特意从马车上下来,对着众位偷偷瞟眼神的人一笑,“诸位,来府里头坐坐?” 大家哪儿敢真的进去,顿作鸟兽散。 凤侯收了笑意走到里面,“夫人今日可起了?” 管家弓腰陪在一旁,“起是起了,还未出房门。” 凤侯脚步一转,直接去了昶阆苑,“昨日本侯带回来的那支千年野山参有没有熬汤给夫人喝?” 管家含糊道:“已送去了。” 凤侯侧头睨他一眼,并未多说话,他的步伐迈得又急又大,不多时来到后院,在门口轻轻咳嗽两声,里头丫鬟将门打开。 药味从里面飘出来,凤侯整理衣冠迈进去,先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亲自给夫人喂药。 杨氏偏过头伸手推开,“嘴里苦,待会儿喝。” 凤侯用脚勾了个凳子坐她对面,右手握住她的手掌,“我去看过了,凤倾在牢中一切都好,你不用为此太过伤怀,过段时间自然就出来了。” 杨氏不看他,背对身子凉凉道:“不比侯爷,妾身就这一个儿子,妾身不挂心,轮到谁挂心呢。” 凤侯望着桌上凉掉的参汤,“夫人为何不喝?” 杨氏语气冷淡,“放着再说吧。” 从接回凤雪姐弟后,杨氏就没有给过凤侯好脸色,之后凤倾被抓,杨氏又病倒,每日凤侯都要来一趟,但杨氏一改往日温柔体贴,一直都是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怀卿,你知道这个案子事关汤家,非本侯不愿出力,圣上那边已经下了口谕,两边各不偏帮,等待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只得让凤倾多待几日,本侯再想想办法。” 杨氏焉哒哒没什么精神地说道:“妾身理解,侯爷不用多说。” 这口气哪里是真的理解,分明赌气,但凤侯面对这样的杨氏,万般话都被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从昶阆苑出来,凤侯沉着脸站在风口上不说话。 管家请示道:“侯爷还未用饭,去荷桂院还是蔷薇院……?” “吃什么,本侯吃不下。”他一甩宽袖,步履如飞地回到前院书房,干脆拿了一叠书册来看,没看两页又把书扔了。 管家把书籍捡起来,苦着脸道:“侯爷,您再置气不能和自个儿身体过不去,奴才让人在厨房温着饭菜,好歹吃一点。” 凤侯负手起身,又往外走,走几步发现去的还是昶阆苑硬生生扭了个方向。 管家心里叹了口气,夫人那边置气,侯爷虽让着夫人,时间久了就怕夫妻之间真的生出嫌隙,想想往日侯爷夫妻二人有商有量,后院关系也干净,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再看如今…… 管家一开小差,不知道凤侯何时停下来,差点撞上去,刚要开口,凤侯一个眼神让他闭上嘴巴。 漏窗对面站了两个人,因为角度关系没有注意到凤侯和管家。 “凤夕,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洪昆荣在一起鬼混,你是猪脑子吗,只会叫人骗得团团转。” “其他人看不起我,只有洪昆荣愿意带我出去玩。” 凤雪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他想什么,他是利用你侯府长子的身份在王都作威作福,你难道没听见王都里都传成什么样了?” “不是你说的侯府有钱,这点银子算什么?” “算什么!”凤雪拔高了喉咙,“十几万两,你以为地里的十几万棵稻苗吗?” “但我不喜欢侯府,不喜欢王都的生活,也不喜欢当这个侯府长子。”凤夕揪了一把身边的花,“我想回堰江村。” “闭嘴!”凤雪高声呵斥,“日后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是侯府长子,理应担负起侯府责任,怎可说出这般没出息的话!” 凤夕轻嗤道:“姐,我看是你变了,你舍不得王都和侯府的生活了吧,你早就忘了堰江村,忘了娘,也忘了你就是山村出来的泥腿子!” 凤雪气的嘴唇直抖嗦,吸了口气冷静道:“从哪里出来的有什么要紧,但我现在是侯府贵女,永远都是侯府贵女。” 凤侯对着管家招了招手,两人静悄悄离开,走了一段路后,凤侯说道:“是本侯疏忽了,明日找个人来教导一下姐弟俩的礼仪,另外多给凤夕请个夫子,不要再让洪家的登门了。” 管家连忙应下,“是,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亲戚,洪家也该管束管束那位,大公子单纯不知事,跟着他容易学坏。” 凤侯腹黑的笑了笑,“既然是洪家欠的赌场银子,没道理本侯替他们家还钱。” 管家脑子一转,“奴才明白了。” 进门前,凤侯忽然想到什么,“这几天凤雪姐弟可去给夫人请安过?” “去了的,只是夫人病体未愈,没让他们进门。”管家捡着字眼粉饰太平,“毕竟过了病气,也不太好。” 凤侯忽然问道:“本侯是不是不该接他们姐弟回府?” 管家眼珠子转了转,这个问题叫他一个下人怎么回答,“毕竟……是侯爷的骨血,总不好流落在外。奴才认为夫人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只是小侯爷出事,夫人心里着急,加上这个事来得太突然,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假以时日,待小侯爷回府,夫人心里大石头一落地,其他的自然会想明白。” 凤侯摸了摸下巴,“是吗?” “再则,凤雪姐弟两那都是侯爷未成亲之前的事了,夫人心里有气也怪不着侯爷啊,而且小侯爷身体……大公子若是过继到夫人膝下,说不定以后对夫人来说还有个寄托。” 凤侯听完沉思片刻,“日后再说吧。” 第二日凤侯去见杨氏稍稍提了提,杨氏当场没说什么,过后收拾东西直接回了娘家,还在房中留下一份书信,“侯爷想要让他们当嫡子嫡女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和我儿都归天了,尽管对着我们的牌位去过继。” — 郑缚美休养两日,总算度过最危险的时期成功保下这一胎。 她拉着陆安然无比感激道:“若没有你,我母子的命还不知怎样。” 陆安然没有居功,“幸而我师兄在王都,否则以我的能耐,不敢轻易下方开药。” “总归是你的人情,我谢你就对了。”郑缚美想了想,“送你东西未免俗气,以后我们便姐妹相称,我未出世的孩儿认你当干娘。” 陆安然:“……”倒不是很着急当娘。 “陆姑娘,不会觉得我高攀你吧?” “我知黄夫人没有这个想法。” 郑缚美爽朗笑道:“果然是念过书的姑娘,见识眼界远非别人可比,我心里敬佩陆姑娘为人,真心想与你交好。” 陆安然看她没有为凤仙儿伤神,依旧同往常无异,可见也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郑缚美实话实说道:“陆姑娘,男人那点子事我算看透了,女人这一生不该寄托在任何人身上,自己过得好便好,人心不可测,要是一味依附别人,最后只会坠下深渊万劫不复。感情这类东西最说不得数,时间久了什么都淡了,哪里来戏文中说的情深不寿,男人啊,感情啊,还不如手中握着的金子可靠。” 她低头抚了抚腹部,“人心易变,唯有自渡。” 陆安然离开黄家,赶上凤仙儿来府门口大闹,这可比花楼去宣平侯要钱更吸引人,王都城百姓在黄家门口挤个人山人海。 花钿最后领着陆安然从旁边角门出去,回头看百姓们津津乐道围观,陆安然心里清楚,黄家这出戏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云起早算好了,靠着马车就等在角门外的巷子里,“我知道你准出不了前门。” “凤仙儿这样闹,真能进得了黄府大门?” 虽然凤仙儿说自己怀有身孕,但她一个青楼女子嘴里有几句真话忽略不提,黄家要是罔顾同样身怀子嗣的正妻而把凤仙儿迎进门,这辈子都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云起跳上马车,“年纪大了想靠岸,正好攀上黄府这棵大树,自是要加把劲,能不能进门再说,看在孩子份上也能得点好处,起码这辈子衣食无忧。” 陆安然看他,“你是说凤仙儿并不是真的想进门,只是想讹钱?” “做人小妾在当家主母下边讨生活,整日低眉顺眼,哪有独自在外逍遥快活。”云起勾了勾嘴角,“凤仙儿这样的女子见惯世间百态,比谁看得都透。” 陆安然无从评判是非对错,这世上本没有完全的对错之分,站在自己立场考虑,全都没有错。 两人说着话旁边一队护卫军骑马奔驰而过,后面跟着几个衙役,从官服判断是京兆府里办差的人。 陆安然望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疑惑道:“难道案子有进展了。” 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晚间墨言带回来一个消息,“苏家小姐的头找到了,就在城郊一个沟渠里,差不多都叫野狗啃完了,脸都没了,眼珠子空落落剩两个洞。是周围村子里玩耍的几个孩童发现的,他们还当球踢了一阵。” 观月问道:“这个怎么能认错?” “包在一张羊皮里呢,还带弹性得很,缺口处用针线缝住了,要不是踢着线头开了掉出一缕头发,还没人发现。” 鹿陶陶作呕吐状,“噫,你形容得好恶心。” “这怎么了?我讲实话啊。”墨言一筷子戳在鱼眼睛上,搅了搅把鱼眼挖出来,“喏,就这样。” 其他人已经半饱,让他弄得彻底没了胃口。 云起放下筷子,“有没有凶手线索?” 墨言狼吞虎咽半碗饭,含着一口饭道:“巧了,京兆府顺藤摸瓜,抓了个嫌疑人!” 第342章 旧疾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京兆府这桩案子破得神速,不止找到苏湘湘的头,还顺利抓了嫌疑人。 “当过武官的夫子,手上有把子力气,擅使一口大刀。”墨言将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经过官府查证,他和香韵有一腿。” “他都承认了?作案过程呢?” 墨言吃完饭,最后把汤一口气喝了,擦嘴道:“这个不清楚,京兆府估计还在审吧。” 第二日京兆府传出消息,嫌犯昨晚畏罪自杀,死前已经签字画押承认罪行。 袁方上门的时候,云起指出:“该不是袁大人你屈打成招?” “哎哟!本官真是跳进七星河都洗不干净了。”袁方一张脸拧巴成一团,“说实话,本官就是怕皇上还有苏家、祁家有这个想法,案子真是这样了结也罢,怕就怕……” “还有凶手?” “可不是!他虽承认罪行,但是杀人过程,又是如何潜入苏府,是否还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又怎么割下头颅,怎么做到藏尸喜轿中而无人发觉?” 云起懂这个理,但问题是,“袁大人来我提刑司,也找不到答案吧?” “让陆姑娘再去验验尸体?说不准不是畏罪自杀,身体内也隐藏什么毒素。” 云起轻哂,“京兆府是没有仵作了吗?” “云世子,咱们什么关系,有过命交情,难道这点忙还不能帮一把?” 云起看透他的小心思,“袁大人,我俩可没有那么熟啊,哪来过命交情。” “同查过案子,经手的不都是人命嘛。” “你就是想把我提刑司也拖进去,日后皇上和苏祁两家问罪起来,有个与你同担的人。” 袁方厚着脸皮笑了笑,“云世子,咱们心知肚明,何必说得那么明白。” 云起对着外面做了个手势,“袁大人慢走,不送!” 袁方没能找个一起背锅的人,满脸悲壮的去了皇宫复命,皇上单手撑着脑袋靠在龙椅上,听后不耐烦的摆手,“既查明了告知苏祁家后,其余按律法处置,不用事事禀告于朕。” 袁方余光偷觑一眼,发现皇帝似乎精神不大好,神情较平常阴沉,更小心翼翼的应对。 “汤得正又来宫中找过朕,关于凤倾伤汤淼一案,京兆府和提刑司查的如何?” “这……凤小公子说不是自己做的,但又拿不出证据,汤公子那边又重伤昏迷,虽说凤小公子当日出现在望月楼附近有嫌疑,但时至今日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实在不好轻易断定……” “没有就去找,站在这里朕能给你证据还是凭空捏造出来?” 袁方连连点头:“是,是,臣这就去。” 人走后王且捧着一个锦盒端上来,眼底带着挣扎道:“皇上,东岳真人闭关前特意交代,绝对不能一日服食两粒,否则易在身体内留毒。” “不用多说,朕知道。” 王且没办法,只好奉茶给皇帝,让他就着茶水将丹药服食下去。 过了一会儿,皇帝感觉头疼症状减轻,没有铁丝网缚紧脑袋拉扯得难受,闭目休养道:“今年头疼之症越发凶猛,东岳真人当年说丹药只管十年,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吧?” 王且低声道:“兴许东岳真人闭关另有收获,能想出根治的法子。” 皇帝冷嗤一声,睁开眼拿了一本折子,“你不用宽慰朕,朕没有长生不老的欲念,不过朕也没那么容易死,天底下诅咒朕的人无数,哪一个都走在朕前头。” “圣上乃真龙转世,哪是卑劣小人能伤得了。” 批好的折子放到一边,皇帝忽然想起一个人,“前几日太子飞鸽传书,说萧疏已回王都,让他来给朕看头疼。” 王且:“太子孝心难得。” “嗯,出去历练一番倒是懂事些许。”皇帝眸色略深沉,“萧家只剩下萧疏一人了,朕听说他在民间有素手医仙的雅号?” “奴才……约莫听说过一两句,不是很清楚。” 皇帝翻开下一本奏折,好像只是随口提起一句:“学医,倒也不错。” 日头移动,光从窗户射进来,正好照在书桌上,王且走过去合上半扇窗,既留了光照又不会直射让皇帝不舒服。 小太监进来传话,“淑妃娘娘求见。” 王且挥手让小太监出去,走到皇帝身边还未开口,皇帝显然听到了小太监的话,“淑妃来了?” “是,淑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让她进来吧。”皇帝搁下笔。 殿门外,淑妃表面平静,实际上窝了一肚子火,烧得她心肝脾哪样都冒气。 顾秉月都傻了,顾家居然暗中瞒着,等到二皇子的聘礼送到顾家,才把这个事说出来。难道就要她好好的皇子娶个傻子不成? 更可气的是皇后,昨日把她喊过去,里外意思都是:既然皇上赐得婚,聘礼也抬去了顾家,若是反悔,岂不是当面扫了顾家颜面,再说了,君无戏言,顾秉月活着一日,子桑皓就得娶回去供着。 试问一个皇子娶了个傻子当正妃,日后还有何前途可言? 刘家本来劝她安静等待几日,三元宫已经看过说是离魂症,把魂召回起来说不定就好了。结果淑妃叫人暗中一查,顾秉月哪是离魂,分明失踪了一整个晚上! 一个女子莫名其妙跑出去一夜不归,回来后又成了傻子,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淑妃用脚指头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她暗暗咬着后槽牙,难怪皇后逼着她儿娶顾秉月,感情是叫她儿子收破鞋! 淑妃哪能忍得下这口气,一定要跑来找皇上哭诉,不把这个亲事退了绝对不罢休。 另外还有一件也着实令淑妃生气,外人合起伙来骗她就罢,子桑皓最近见天往外跑,说是去稷下宫找夫子探讨学问,她感觉不对劲派人跟踪过去,结果去的都是风月场所。 她已命人将子桑皓‘抓’回来,自己等不及先教训儿子,先跑来临华殿退亲再说。 殿门一开,淑妃如会变脸一样眼睛一眨眼眶泛红,满面轻愁泫然欲泣,跌跌撞撞走进去跪倒在地,“皇上,臣妾不活了……” — 京兆府抓到杀害苏湘湘的嫌犯,然而嫌犯又于牢中畏罪自杀一事传出去,府衙门口让人扔了成堆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袁方垫着脚穿过去,脸色和臭鸡蛋一样臭,“简直莫名其妙,我京兆府得罪谁了?” “你好意思当这个府尹吗?连个嫌犯都看不住。” “对啊,我们还怀疑是不是真凶,不会找了个替死鬼吧。” “严惩凶手,京兆府交出凶手。” …… 袁方脸都青了,“本官依法办事,哪容许你们胡说八道,再有人在京兆府平生事端,一律收押查办。” “大人,办事有办事章程,既然你认为公正无假,不如将案子审讯前后大白于天下,好叫我等心服口服。” 袁方气笑了,“本官做事还需你们指手画脚?” “官为民役,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为何我们老百姓不能说话?” 这里面不乏读过书的人,袁方一张嘴说不过一群人,让衙役拦着他们,气呼呼地转身离开,跑到提刑司一口气喝了半壶茶。 “这些个酸文人,就他们有嘴会说话。”袁方气性不轻,“上来就给本官抹黑,倒显得本官是个糊涂贪官了。” 前头在宫里被皇帝教训,回来京兆府让文人怼脸骂,一天两头受气,袁方拍大腿道:“何苦做这个官?!” 云起拿起旁边一个茶碗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这些都是崇拜苏湘湘之人,并非存心与你袁大人过不去,不过是嫌犯死了,随便找个能出气的方向罢了。” “合着本官就是他们的出气篓子?”袁方大口喝茶,“噗——”擦着嘴巴一脸不可思议,“云世子,这什么茶?” 云起一本正经道:“苦茶。” 袁方欲哭无泪,“本官已经够烦闷了,你还给我整这一出。” “嘴里多点苦,正好解解心口的苦,你看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袁方摸了摸肚子,“苦是解了一半,现在肚腹空空。” 云起轻呵,“原来袁大人是来我这打秋风来了啊?” 饱腹一顿,袁方总算解了一大半的气,结果从提刑司告辞刚出门,京兆府的衙役找过来,“大人,一群文人在沾拂楼祭奠苏家小姐,把沾拂楼点着了。” 袁方还没消化的饭菜又堵着胸腹处,跺脚道:“赶紧去!别出人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夜间凤倾在牢里旧疾复发,袁方瞒不住这个事,让人去和宣平侯通口气,宣平侯不止带来了大夫黄冀,披风一卷,直接要把凤倾带回家。 “侯爷,案子还没有查清,凤小侯爷不能被带回去。” “我儿要是死在你京兆府牢中,袁大人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袁方迟疑了,“可是……” 宣平侯带来的下人挡住袁方,后者在寒气煞煞的刀身前果断止住步伐。 谁知汤得正不知从哪得来消息,带了一群府中护院堵在京兆府牢门口,“凤侯,趁夜劫狱,你也太罔顾律法了吧?” 第343章 竹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宣平侯为了儿子凤倾大闹京兆府牢房,事情传到皇帝耳根前,责罚宣平侯受了二十军棍,这才抵消汤得正心头不满,睁只眼闭只眼让此事过去。 不过凤倾病重是真,最后折中将他安置在京兆府的后院,由黄冀日夜照料。 杨氏听说后拖着病体从娘家赶来,见着凤倾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抹着眼泪轻轻抚过他的脸庞,“我儿受苦了。” 管家过来送东西,趁机替凤侯说话,“多亏侯爷强硬,从汤将军手中将人抢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侯爷到底犯了大错,叫皇上打板子,现今卧床不能起。” 杨氏没有管家预料中的关心,语声凉淡道:“凤倾也是他的儿子,这是他该做的。” 管家不好再说什么,把府里头这些年常备的药材指挥着下人放下,“若是还缺什么,夫人想起来了,只管差人回府里头拿。” 对此,杨氏仍旧不咸不淡道:“侯府的主我现在还做得了。” 管家走后,杨氏守在床边不免伤心一场,让黄冀劝离,“夫人这般伤怀要不得,小侯爷这次病犯得有些急,倒于性命无忧,待老夫好好调理一番就是。” 黄冀在凤府多年,又打凤倾小时候起就照顾他身体,没人比黄冀更清楚凤倾的身体状况,杨氏得了准信这才放下一半心,“黄先生,卿卿就拜托你了。” 杨氏说什么也要搬来与凤倾同住,这可愁坏了袁方,他哪里供得起这样一尊大佛。 这边鸡飞狗跳,皇宫里也不消停。 淑妃把宫里头的人都屏退在外,柳眉倒竖,对着子桑皓喝令道:“跪下!” 子桑皓撩开前袍二话不说跪到地上,眼中露出一抹不服,“儿子就是好奇随人去看看,并没有做什么越轨之事。” “你堂堂一个皇子出入风月场所还说没有越轨?”淑妃用手指头戳他脑袋,“你是要气死本宫算数!” “儿子心里头烦,本不愿意娶那顾秉月,见着她,儿子就想到皇后……心里膈应。再说,如今她都成傻子了。” “不消你说!”淑妃没好气地斜睨他,“本宫昨日已经去替你回绝亲事,哪想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拖后腿。” “母妃,父皇同意了?” “你父皇说来年开春顾秉月的病情要是还没有起色,到时候再视情况而定。” 子桑皓呼口气,“父皇松口就好。” 淑妃用手背抚平袖子,“太子自从得了造船的差事跑去泸潮县,现在越来越得皇上器重,前次在帝丘办砸的事皇上也不计较了,你倒好,成日里还有闲心乱逛,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子桑皓听出淑妃话语里不寻常处,“母妃何意?” “你知道为何皇上一直将东岳真人留在宫中?” “难道不是因为东岳真人可窥天机,帮父皇镇住这大宁江山吗?” 淑妃红唇一掀,带着嘲讽的笑容道:“你错了,皇上要是信这些,当年就不会出兵逼宫夺天下。” 子桑皓心惊肉跳地制止道:“母妃!” “十几年前,自从建立大宁江山,皇上忽然犯了头疾,纵使御医想尽办法也无法缓解一二。”淑妃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水,再说道:“后来东岳真人给皇上炼制了一种丹药,每日按时服用可镇头疼,这些年再也没有犯过。” 子桑皓还是第一次知道内情,“所以,父皇并非问道或者求长生,丹药只是治病。” “本宫也是无意中听到,东岳真人的丹药十年之内对此病有用,过后效用减半,直到完全无用。昨天本宫看你父皇的样子,像是头疾再犯,本宫还看到了丹药盒子,说明皇上已经服用过丹药但是作用有限,本宫想起来已经过了十年之久。” “父皇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淑妃打开五指按住桌角,倾身靠过去,压低了嗓音,目光如利剑,“重点在于,如若你父皇真的得了不治之症,我们母子该当如何?” 子桑皓心口一跳,一瞬间明白过来淑妃的言外之意,“母妃……父皇早已立下太子,只要太子不是犯错被废……” 淑妃红唇发出冷笑,“太子去造船了也好,这样一来没个两三年回不来,要是宫里真有变故,你留在王都,反而方便行事。” “母妃……”子桑皓往后看向大门,生怕有人窃听,谨慎道:“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或许父皇只是小病,过几天就好了。” 淑妃起身,窗外穿入的光将她身上华服照得金光闪闪,精致面容盛气凌人,“皇儿,母妃自小心高气傲,但在这个后宫里却永远屈居于皇后之下,你要母妃永远只能低头说话吗?” 子桑皓垂下脑袋,眼底发出挣扎。 “子桑瑾一个前朝余孽留下的种,何德何能可以坐拥天下,我皇儿才华兼备、智谋双全,连皇上都说你才是最像他的儿子,除非你自认不配,母妃至此绝了这个心思,心甘情愿给人磕头请安。” 男人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更何况同是皇帝的儿子,子桑皓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只是皇帝一开始就立了太子,打消了一部分他的念头。 如今淑妃这些话在他耳边滚动,把他心里的念头又重新激发出来,他猛地握紧拳头,目光坚定道:“母妃,我明白了。” 淑妃满意地点头:“这才是本宫的好儿,你放心,一切皆有你外公、舅父和母妃替你筹谋。” 子桑皓抱拳郑重道:“有劳母妃!” 淑妃把他扶起来,子桑皓眼神闪了闪,“母妃,还有个事,儿臣希望母妃应允。” — 苏湘湘出殡那日,王都城空了一半。 无数仰慕苏湘湘风采的少年郎,随着苏家队伍一起把这位名满王都的才女送走,听说现场哭得比苏家人还伤心。 “苏夫人一滴眼泪都没流呢。”春苗跟着其他百姓围观了过场,“心肠真够硬的。” 秋蝉缠着手上线团,一个劲点头附和道:“不止如此,苏夫人盛装打扮,不像送女儿出殡倒像出嫁。” 墨言举手,“那位苏夫人我知道,对子女教导很是严厉,听闻有一次苏家一位小姐在桌上漏了一颗米饭,握着筷子捡了三日黄豆,就为练就用餐礼仪。” 鹿陶陶从春苗和秋蝉两人里钻过去,挤了个位置坐下,“苏湘湘不是她亲生的吗?” “千真万确的嫡女,所以这般母女关系实在少见。” 陆安然想起那回在街头偶遇苏湘湘及苏夫人,还当苏夫人为什么不高兴冷着一张脸,原来她性格如此。 “凶手抓到了,苏家小姐也安葬,这桩案子到此算完结了。”云起手腕一转,扇面横在前方,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枯叶。 陆安然心里存疑道:“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苏小姐死前还是死后上的花轿,如果死前,凶手又如何得手,如果是死后,难道媒婆联合起苏府所有人都说谎了?” 不管死前死后,都有很多问题说不通,但随着凶手畏罪自杀,似乎都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鹿陶陶摇头晃脑,“你管她怎么死,反正又不关你事。” 云起拉着陆安然起来,鹿陶陶撑着下巴弯唇假笑,“背着人又去哪里鬼混啊?” 云起回一个腹黑的笑脸,“找萧家师兄,你也想去?” “哼!”鹿陶陶跳起来愤而离场,走了一半又气冲冲地回来,“不要给我提起他!” 陆府门外,陆安然问云起,“当真去找师兄?” 云起笑道:“不是,带你见个人。” 这一走,直接到了京兆府。 总不至于来见袁方,陆安然想起凤倾如今住在京兆府,便以为去见他。 “你又不给活人看病,我带你来做什么。”他也不打哑谜,说道:“你不是对苏湘湘的案子存疑,我们去牢中见一见竹心。” 陆安然眼中出现一抹诧异,“竹心还被关着?” “虽然杀人和她无关,但她身上还背着与香韵合谋下毒的嫌疑。” 京兆府牢房两人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地找到牢门口,袁方双手塞在袖筒里站在那等他们,“云世子,按规矩京兆府牢狱他人不能进入,本官可是破例让你们见一见犯人。” 云起轻呵道:“上次求本世子办事的时候,袁大人也不是今日这幅样子啊。” 袁方悻悻笑道:“本官和世子也算交情不浅,何必互相拆台呢,本官开个玩笑而已,这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嘛。” 三人往里走,袁方道:“竹心这个小丫头看着娇弱,嘴巴倒是紧,无论怎么审问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不是说不知道,就是不清楚,本官一时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至于上重刑吧。” “要么她确实没有参与下毒,要么她性情坚韧很难攻克。” 陆安然不太明白,“既是没有证据,为何就认定了她合谋下毒,不是应该放了她吗?” “陆姑娘有所不知,本官着人查证,苏小姐中毒出事前,邻居看到有人给了竹心哥嫂一笔不小的钱财,事后她哥嫂连夜跑路,实在巧合不过。” 陆安然点了点头,“难怪。” 狱卒打开关押竹心的牢门,她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馒头发呆,同牢房还有两个女囚,她们全都朝门口看过来。 “竹心,出来。”狱卒凶巴巴地喊一声,牢门拍得‘砰砰’响。 竹心迟疑了片刻,拿着手里的馒头一步步挪出来,被狱卒带到旁边空的一间牢房。 陆安然几人站在那里观察她,竹心眼神无光地看了看几人,形如行尸走肉般挪动到角落里低头抱着馒头啃。 “把她的馒头夺下来。”陆安然突然发话。 狱卒不明就里,云起手里扇子直接甩出去,击飞竹心手里的馒头。 “陆姑娘?”袁方同样莫名,他瞧着陆安然不是那种心狠的人啊,还不容许犯人吃个馒头了? 陆安然面色平静道:“她的馒头有毒。” 第344章 怪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馒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比刚才更加肮脏。 陆安然拔下头上玉簪挑开外皮,在里面拨了一点面团对着火把道:“牢中伙食不好,很多都馊了有股异味,但是她拿着馒头经过时,却有一股异香飘出。” 袁方凑近眯着眼瞧上半天,“是有点发绿?” “袁大人你看错了吧,这是发霉变质。”云起指着另一个地方,“边角发黄的地方才是。” 袁方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居然给犯人吃馊掉的饭菜,本官回头一定严厉督促。” 竹心空洞的睁着双眼,半天反应过来,几根手指伸进嘴里拼命扣嗓子眼,往地上干呕一阵子,呕吐出不少酸水。 胃里出来的东西酸臭得很,袁方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竹心,你还是老实交代吧,是不是同人合谋给苏小姐下毒,否则为何有人下毒害你?” 竹心吐得失力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张大嘴拼命呼吸,听到问话猛然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害过小姐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香韵让我帮忙开个小门,她说有东西要取,我根本不知道她存了害小姐的心,否则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见竹心还是说的这些,袁方不满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有人想要害你的命!” “我……”竹心大哭起来,“我自小就跟着小姐了,对小姐忠心耿耿,怎么会害小姐呢?” 云起没有揪着下毒问,另起话头道:“不如说一下别的方面,苏湘湘此人如何?” 竹心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擦掉鼻涕眼泪回忆道:“夫人规矩严,小姐从小守礼守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小姐对我们小人尚算宽厚,尤其我和香韵打小跟小姐一起长大,自是不同。” “后来老爷给小姐定亲后,小姐心底不高兴,但不敢违背老爷和夫人的意见,把更多时间花在了研究棋盘上,连破十大残局其中五局。” “小姐在王都的名声越大,夫人却很不高兴,只让她在家修身养性,准备好给祁家做儿媳,不要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小姐就更少出门了。” 大概是思及苏湘湘,竹心掉落几滴真情实感的泪水,“外人只看到小姐光鲜亮丽,身上有才女加持,哪知小姐便是笼中金雀,丝毫不得自由。” 对于苏湘湘生平,云起没多大耐心一一了解,而是问道:“香韵呢?她犯了什么错让苏家赶出去?” “香韵……”竹心眼珠子飘忽,“她手脚不干净,拿了小姐的首饰。” 陆安然道:“你和香韵在苏小姐身边十数年,房内房外都是你们二人打理吧,以苏小姐对你们的信任,香韵为何突然间偷拿首饰?” “这……她就是看小姐的首饰漂亮,起了贼心。” 云起看出她神情不自然,轻嘲道:“如果香韵偷拿主家东西被赶,你却还大着胆子放她入府?依本世子看,恐怕香韵是叫人冤枉,会不会拿首饰的人是你?而你愧对香韵,才会暗中帮她。” “不是,我们做贴身侍婢的头一条便是手脚干净,我们都签了死契,会被打死……”竹心说到一半,猛然住嘴。 云起饶有兴致一笑,“怎么不说了?” 袁方摆出官威道:“还不老实交代!否则就以你偷盗苏小姐首饰,且与人合谋下毒害死苏小姐入罪!” 竹心挣扎半天,想到苏湘湘已经死了,没什么好隐瞒,便说出当日实情,“香韵勾引祁参领只是为了让祁家主动退婚,但这件事被夫人知道了,香韵只能被赶出府。” 香韵一个丫鬟,说白了不过是听命于自己主子,但主子犯了错便是你做奴才的错,没有当场把香韵打死,已经看在这么些年伺候苏湘湘的份上。 竹心其实有些心凉,香韵本身无错,但是苏湘湘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或许这也是她一直藏在心里的义愤填膺,也是今日说出来的原因之一。 竹心道:“香韵在府中这么多年,被送走的又突然,她找到我说有东西落在府里头忘了取,自己又记不大清楚具体位置,谁知道那天夜里夫人真丢了东西,香韵没有来得及跑便被抓了。” “苏小姐呢?”陆安然好奇道:“她当时什么反应?” “小姐留在房中没有出去,她说个人皆有造化,非外力所能干预。” 云起勾了勾嘴角,“好一个大家小姐。” 袁方直摇头,虽然苏湘湘没错,但总觉得过于凉薄,缺乏人情味,“后来怎样?” 竹心从鼻子里沉沉叹出一口气,“我犯错被罚了一顿,夫人另外指派了春香几个丫头,隔天小姐出嫁,我和香韵都不在小姐身边了。” 这些伤春悲秋略过,陆安然只想弄清楚个中细节,“苏湘湘出嫁当天你在不在现场,从梳洗换衣打扮到上花轿,你见着没有?” 竹心抿了抿唇,“我在人群后偷偷看了眼,结果跑错地方,到那边时候小姐正叫媒婆背着上轿。” 袁方奇怪道:“怎么还能跑错?” “小姐住在念云院,迎亲自然也去的这里,但是前一天晚上小姐睡觉时噩梦不断,临时起意去了云端院,这么一来,小姐在云端院上了花轿又被抬到念云院和迎亲队汇合,再一起从苏家出去。” “绕来绕去快把本官绕糊涂了,所以你是亲眼看到苏湘湘上了花轿,中间没有出来过?” “大人,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听过新娘不下地的老规矩。” “这就怪了,这个头又是什么时候砍下来的?”袁方摆摆手,“如今凶犯落网自杀,不能再想,否则又要绕回去了。” 陆安然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苏小姐经常做噩梦,还是就出嫁前那晚?” “有几日了。”竹心拧着眉头道:“起初我以为小姐积郁在心,不看好这桩姻缘才如此。因祁参领到底是个武将,杀伐过多,小姐是见不得血的人,两人日后在一起,杀孽亦会报在小姐头上。但时间久了,我感觉小姐有心事,有两次她独自出门都不要我跟着,有一次还……” “哎呀,你别吞吞吐吐,听得本官都难受。” 竹心犹豫着说道:“小姐年前在城外碧云观许过小愿,十月十五那日要去还愿,在碧云观住了一晚,但是半夜我见外头起风想去问一下小姐是否需要添一床被子,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我留了个心在房中等着,天色快见亮看到小姐匆匆返回。” 这件事竹心藏在心底对谁都没说。 云起轻啧一声,“怎么又是十月十五。” 袁方点头:“有些邪性,已经两个人在那晚出事,算上苏小姐这都第三个了。” “之后呢?苏小姐还有没有做过什么异常举动?”陆安然问。 竹心缓缓摇头,“除了变得不爱说话,时常坐在窗口发呆外,其他并无异常。” 其他的从竹心嘴里问不出更多,关于她哥嫂失踪,竹心自己都纳闷,“我兄嫂都是老实人,哪里会受不义之财,他们为何突然离开王都,我真的不知道。” 离开前,云起忽然想起问道:“既是十五之后没有,那十月十五之前呢?苏小姐可做过什么?” 竹心还真的想到些不同寻常的事,“秋后收租,小姐说日后成家早晚需要管账,想学着练练手,求着夫人去了南边的庄子,待了总共有个三五日,小姐人聪明学得快,农户都说没想到她一个大家千金不怕苦累,还亲自跑去田埂看地里的庄稼。” “其中有一天我在庄子里忙活没跟着去,正好下起雨了,我去田里没找到小姐,傍晚小姐回来说找了个雨棚躲雨,但我觉得有些奇怪。” 袁方精神一震,“哪里怪异?” “首先小姐说的雨棚位置离田地不远,照理说我能看到棚下有无人影,其次小姐脚底泥厚,可那块地方留下的脚印方向相反。” 云起眼眸微动,“不是从你这边走向雨棚,反而像是雨棚走去别处?” 竹心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自从香韵出事后,小姐连带着不看重我了,心里虽不舒服但总不好问出来,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细细想来,处处不对劲。我要是多问几句就好了,或许小姐也不会出事。” 竹心愧疚懊悔不提,云起问她要了庄子的地址,几人才离开牢狱。 袁方一张脸神色变化不停,犹如调色盘,“云世子,你不会真的要重查这个案子吧,我看云世子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哎哟,袁大人您可高看我了,不过是我未婚妻子对此案心存疑虑,才来这里多问几句,难道本世子盐吃多了闲的?” 袁方凝视云起,似乎在观察他话语中几分真假,“说句掏心窝的话,这案子才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尘埃落地,本官可经不起再起风波啊。” 尤其不想让那些个穷酸文人再给他京兆府门口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定案了被推翻的还少吗?”云起轻飘飘道:“袁大人要正视自己的能力,知错就改,说不定还会让天下人称赞袁大人胸襟开阔。” 袁方抽了抽嘴角,“本官不稀罕这些虚名!” 同袁方告辞离开后,云起和陆安然在街道上慢慢走着,“一个香韵死了,一个竹心一问三不知,苏湘湘死前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陆安然强调,“连一个相伴多年的心腹丫鬟都不能说的秘密。” 两人拐过街道,不是回吉庆坊的方向。 陆安然诧异,“还要去哪里?” 第345章 媒婆的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同安坊第三条巷子里住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里面房宅最阔气要算东面数起第三家。其他都是开门即上街,他们家的房子往后挪了半丈,不止往外搭出几节台阶来,门楣也比别人家的高上两寸。 只因这家的女主人有一张好嘴,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这里住了个出了名的王媒婆。 王媒婆这么多年帮人说媒无一失败,这也成了她对外吹嘘的底气。 “到我王媒婆手里,死人我都能给你找个阴亲!”王媒婆就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跟人唠嗑,“其他都不算事,还得看你嘴上功夫如何。” 有人笑问:“李家的瘸儿子呢,你怎么给人说?” “腿脚不利索些许,生活不成问题,家里小有产业,来年准备盘个大铺子,要有新媳妇上门,现在的营生就直接交给小两口了。”王媒婆不紧不慢地说道。 街坊要是不知情,都能叫她唬住了,“要是女方问他们家做什么生意呢?” 王媒婆眼皮一掀,“迎来送往的生意。” “能挣多少银子?” “少则几两,多则可就难说了,全看你是勤快不勤快了。” 街坊叹服,“李家全靠瞎眼老母送煤炭,瘸腿儿子给人倒夜香,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做大营生的人?别人便是听说婆母瞎眼,恐怕就会有不少顾忌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视物不大好,又不影响夫妻感情。”再说挣多少,她只是模糊了概念,一年挣几两总归有,又没瞎说。 临了王媒婆唏嘘道:“就是他们给不起二十两媒婆钱,否则去稍远一点穷村子里,还不是跑两趟的事儿。” 将过程听完的云起偏头跟陆安然附耳说道:“听见没,媒婆嘴里没真话。” 陆安然遇到过田嫂,以为她那样能说会道已经很厉害,没想着王媒婆更胜一筹,“瘸子是腿脚不利索,瞎眼是视物不大好,若是换了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木僵人,是不是也另有说辞?” 云起想了想,“行动不便,是天生享福之人?” 陆安然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果然心眼多的人心心相印。” 那方王媒婆他们聊完各回各家准备晚饭,云起赶在她合上门前用扇子挡住,微微一笑:“听说王媒婆做媒无数,不知道给不给死人做媒?” 王媒婆眼皮一跳,刚跟人吹完就有人上门? “公子,死人活人不重要,我这个媒人钱可是要收双倍。” 王媒婆家带一个小院子的一进三合院,她请两人坐到中间的堂屋,废话不多说,直接走正题,“公子想给谁做媒啊?” 云起笑得颇有深意道:“苏家。” 王媒婆心里像被鼓槌敲了一下,面皮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哪个苏家?” “你前几天送人姑娘出嫁的苏家啊,你忘了吗?” “公子说笑了……”王媒婆现在想到没有头的新娘子还犯怵,她做媒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还被官府盘查了两日。 这么一回想,越发觉得眼前两个人有点眼熟,手指着陆安然,“你不是那晚那个……摸死人尸体那个……” 陆安然冲她颔首,“我们不是来找你做媒,有些事想问你。” “问就问罢,怎么上来就戏弄人呢。”王媒婆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场面人,虽不高兴还是压在心里,“不过官府都来过好几次,我知道的都交代过了。” “婚礼当天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陆安然道:“你和我们说说,苏小姐。” 王媒婆拧起一边眉头,视线微微倾斜,“苏小姐?我只见过两回,都陪在苏夫人身边,是个安静的姑娘,和其他大户人家的小姐没什么区别,外貌又漂亮,挑不出缺点。” 云起哂笑,“王媒婆,现在可不是让你做媒的时候,不用一味地奉承人。”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王都城谁人不知,苏小姐还是出了名的第一才女,能给她说亲,也是我王媒婆的荣幸。”王媒婆喟叹道:“要不是苏小姐出事,往后我将这桩姻缘单拎出去一说,多给我长脸。” “你说亲的时候,她可表现出不情不愿?” “没有,苏小姐名声响,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对我们这样的人都客客气气,是个好姑娘。”王媒婆再次感叹好人不长命,尽遇歹事。 “你提起祁家人时,苏小姐是什么态度?” 王媒婆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没什么特别,年轻姑娘家说到未婚夫婿多半害羞,只不过苏家小姐更落落大方点,总是微微笑着,也不搭话,全是苏夫人做主。” 陆安然见过的苏湘湘有才气更有傲气,和媒婆口中完全不一样,倒像是两个人。 云起用指骨骨节轻叩桌子一角,眸色略带思索,“我听说苏小姐本住在念云院,你们又去的云端院迎亲?” “是这么回事。”成亲事多容易混乱,但苏家那天格外乱,因此王媒婆记忆特别清楚,“苏夫人都不知道苏小姐临时住在另一个院子,我赶大早扑了个空,找了一圈才知道她梦魇换了地方,这么梳洗打扮差点误了时辰。” 之后男方迎亲队伍来了,苏家人忙忙乱乱居然忘了让人去云端院,“迎亲换地方,亲事不吉利,我跑去跟男方那边的刘媒婆一合计,不如把花轿抬过去,将新娘送回念云院,再由祁家接回去。” 王媒婆那日两个院子连着跑了好几次,差点跑岔气,“背新娘上轿的时候都腿软,在院子里休整了好一会儿,等我追过去,幸好他们半路被耽搁了,还没进念云院。” 云起笑说:“苏府真大,隔两个院子而已,这点路还能被什么耽搁?” 王媒婆忽然转为神神叨叨,“说来这场姻缘可能结得不好,从头开始一路出错,苏小姐从云端院出去后,经过一个鲤鱼池,好好的池子一条鲤鱼忽然跳出来,惊吓到最边上的丫鬟,那丫鬟差点溺水,幸好池子浅,又有会水的人将她救起,当时还道鲤鱼跳龙门是个好兆头,如今想来,全是不吉利的事儿。” 京兆府的审问记录里可没有这一出,陆安然问道:“你前次没说?” “这还有啥说头,又没出多大事。”王媒婆身体往后靠了靠,唾沫横飞道:“就是放到现在我寻思着,或许池子里住了个水鬼,专门趁人经过的时候拽脚往水里拖,那丫鬟定是叫水鬼缠住了,又把晦气带给苏小姐,难怪苏小姐好端端死在花轿里。” 对于王媒婆往鬼神这边扯,陆安然和云起却都不相信,反而感觉事出有因必有蹊跷。 “花轿停了多久,救那丫鬟的时候,是不是苏小姐旁边无人?” 王媒婆眼珠子往下露出沉思,拍掌道:“我追过去也就盏茶功夫,好家伙,跟水里拖出条人鱼似的,幸好穿得多,否则清白都给毁了。” 别的都好说,就是王媒婆一张嘴巴拉巴拉太能说,等她绘声绘色描述完落水丫鬟后,才说道:“有人突然落水肯定是把其他人都吓坏了,一顶花轿停在那里,一时间谁还顾得上?还是我喊了一声,才把那些个人喊回来,该回去换衣服的换衣服,该送嫁的送嫁。” 陆安然:“期间苏小姐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有。”王媒婆摇了摇头,压着眉头嘶一声,“姑娘一说好像是有些奇怪,怎么也该问一声才对啊。” 她灵光一闪,叫道:“哟!不会是那会儿出的事,叫人给……给砍头了?” 云起反问,“若有人跑出来杀人砍头,即便大部分人目光都放在池子边上,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吗?” 王媒婆想了想,“对啊,不应该啊。” 反正这事她是想不清楚了,“不过犯人都给抓了,怎么官府的人还在查这个案子呢?” “另一个案子,只是和苏小姐有些关系。”云起随便应付着。 王媒婆眼珠子转半圈,“我晓得,不该问的不问,做我们这档子营生,便是要学会察言观色,知道的多了无益,最要紧呢还是赚到银子。” 冬日天黑得早,从王媒婆家离开太阳已经落山,西边天空灰蓝色透着最后的余光,只是南方的寒气中夹带湿气,阴冷直窜入骨子里,厚衣服都抵御不住。 陆安然被巷子里的冷风吹得控制不住一抖,云起握住她的手,“这么凉,穿少了?” “绝对比世子您穿得多。” “你就一张嘴厉害。” 两人手指分开十指紧握,穿行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坊当中。 风自两人指间漏过,鼓动袖袍在半空中翻飞,陆安然望着北方天空道:“蒙都这个天,雪已经很厚了。” 云起扬唇而笑,“尹家村的雪也不小。” 陆安然回头看他,“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正好路过尹家村。” “啊,有人第一次看到本世子,还被本世子迷得发起愣了。”云起取笑道:“你当时在想什么?世间怎会有如此美男?” 陆安然转过身,“在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么冷的天气敞开窗户睡凉塌。” 云起轻笑出声,用手指弹了她的脑门一下,“口不对心。”他的手指没有马上移开,而是顺着额头轻轻蹭着眼角,“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 陆安然注视着他的双眼,听云起用懒怠的声音缓缓道:“陆家嫡女,名不副实。” “我还以为世子那个时候在心里合计如何算计我,算计蒙都陆氏。” 云起微微瞠目,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 陆安然却不为所动,“世子一步三谋,不像是喜做无用功之人。” 云起厚着脸皮道:“这才说明,我对你从开头就不一样。” 陆安然没想到这人如此诡辩,不由得钦佩道:“刚才夸王媒婆的话,实该赠予世子。” 云起迎着风笑了几声,摸了摸陆安然被冻红的耳朵,用手捂住往避风处走,“我不过想感慨一下,去年你我还互相戒备,到了如今相依相托,世事变化难以预料。” 陆安然点一下头,“确实无常,不久前我才在赏菊会上见过苏小姐,转眼她就死在出嫁日。” 云起已经明白,陆安然可能天生缺乏风花雪月的情怀,便也转到正事,说道:“你觉得王媒婆刚才说的那件事,会不会就是苏湘湘被砍头钉在喜轿中的关键?” 第346章 莫家墩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清晨,马车经过城门朝城郊驶去,与另一辆进城的马车交错而过。 官道两边田地里冬小麦到成人小腿高度,风吹麦浪一波又一波,犹如绿色的海浪起伏不定。 马车里鹿陶陶撑开四肢伸个懒腰,“还好我反应快,提前躲在马车里,就知道你们偷偷摸摸出城玩。” 这人赖皮起来,十匹马都赶不走。 手往后撑着抬起半边身子,“诶,我还没问你们,这回去哪里啊?” 陆安然手里拿着一份王都城外的路线图,“先去莫家墩。” “没听过,什么地方?” “礼县下面一个村庄。” 鹿陶陶撇撇嘴,“庄子里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去旁边的丰县,听说那里有社戏,可好玩了。” 陆安然没有理会她,这回和云起出门目的地是竹心说的莫家墩的庄子,她手指一个地方,“从碧云观和莫家墩的位置来看,这个地方正好处于两者中心,苏湘湘避着竹心去的地方,会不会是这里?” 云起视线扫过去,“红石村,相距两边都不算远,走路估计半个时辰一趟,不过具体还要实地看了才知道。” “我搞不明白,”鹿陶陶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苏湘湘跟你们没关系吧?京兆府袁大头不是都结案了,你们还跟自己过不去,你们是有什么大病吗?” 陆安然折起路线图,淡淡道:“原本没关系,现在有了?” 鹿陶陶满头雾水,“啥?” “汤淼和顾秉月在同一天晚上出事,而十月十五那日,苏湘湘也在城郊碧云观外出一夜不归。” “四碗水被人偷袭嘛我知道。”鹿陶陶喊汤淼绰号的口气和凤倾如出一辙,大眼珠子一转,“难道你们觉得苏湘湘藏在碧云观,晚上偷偷回王都把四碗水敲昏了?” 云起笑出声:“我真服了你。” “哼,本大仙冰雪聪明,你不服不行。” 云起用扇柄抵开她的脑袋,“首先苏湘湘一介女流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她如何对付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其次苏湘湘和汤淼无冤无仇为何要暗害他?最后一点,虽然十月十五城内不宵禁,城门比平时晚一个时辰关,却也不是整夜自由出入,她如何来去自如?” 鹿陶陶用手掌托着半边脸露出牙疼的神态,“我就讨厌你们这种玩心眼的人。” 从竹心那里了解的情况来看,苏湘湘身上必定是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解开这个谜团,或许就能找出凶手杀害她的真相。 另外,王媒婆那边不是没有收获,花轿停留在鲤鱼池边上的一盏茶时间,或许就是凶手故意制造新娘被砍头的时机。 “有人拿把大刀藏在苏府,然后砍了新娘的头大摇大摆地从苏府出去?还有长钉被敲打进花轿一定会发出声音惊动其他人……”陆安然摇头,“哪方面都不太可能。” 云起深思熟虑后说道:“是不是我们想的时候太纠结于一点,要是换一个思路呢?” 陆安然用眼神发出疑问。 云起侧过头,黑眸闪过一抹睿智的光芒,“如果动的不是新娘,而是喜轿?” 陆安然从迷茫到慢慢领会其意,眼神倏然发亮,“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盖着喜帕,谁都以为是新娘,其实真正的新娘早就被人钉在喜轿里?!” “什么什么?”鹿陶陶眨眨眼,“轿子里藏了两个新娘,其中一个是凶手,把苏湘湘的头割了,然后等花轿停的时候偷偷溜走?”她说完后长出一声感慨,“这都被我想到了,我真是个天才。” 云起勾了勾嘴角,眼神从上往下看过去,“鲤鱼池边的一盏茶,足够凶手偷换喜轿。” 陆安然垂眸思考道:“但是府里头突然多出一顶喜轿,苏府的人会察觉不到吗?多出来的那顶又是怎么送入苏府?” 云起摊开手,“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想到,或许回去后要找苏毕昇和苏夫人聊一聊。” 以为解决一个问题,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同样难以回答,似乎陷入死局,陆安然道:“就看这一行,能否解开苏小姐的秘密。” 莫家墩位于礼县上游,地理位置高,不容易被淹,所以地里庄稼长势喜人,这个季节,稻谷收起,地里绿油油一大片大麦。 “这里的麦子和刚出城看到的好像不一样?”鹿陶陶折了一片麦叶,撅起嘴放在唇上用鼻子夹住。 “这是大麦,起先你看到的是小麦。”陆安然解释道:“小麦可做馒头、面条这些,大麦亦可做吃食只是口感粗糙,南方有些比较富庶的县城,一般种大麦多数用来喂养家畜,因为大麦生长周期短,相较于小麦可以多种一季。” 鹿陶陶在田埂上来去自如,“陆安然,你连庄稼人的活都懂啊,我现在知道为何你成日捧着一本书了。” 他们找了当地的农户打听,找到莫家墩苏家的庄子。 过了农忙的时节,庄子里只有一个管家和打扫的婆子,听说云起几人来这里游玩,不禁好笑道:“乡村野地有什么好玩的,你们王都城里的公子小姐惯会闹腾,这里出门不是见山就是田地,哪里有城里热闹嘛。” 云起故作疑惑道:“嗯?苏小姐分明说村子里有趣的紧,便是她跟我们开玩笑吗?” “哟,你们是我们家小姐的客人?”婆子放下手里的玉米棒子,往自己衬裙上抹了几把走上前,“刚才怎么不说,怠慢几位贵客了啊,赶紧屋里头坐,王福快点去烧水,我们小姐没来呢?” 瞧见婆子这么问,明显对什么都不知情,便道:“苏小姐新婚燕尔,不好随便走动。” “说的是。”婆子没有认为他们骗人主要几人穿着华丽,尤其眼前这位公子,什么布料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哪有普通料子上面走金线的,必然贵不可言。 “对了,苏小姐为何说村里有趣,有趣在哪儿,你给本公子好好说道一番。” 婆子犯难,“我实在不清楚,小姐的心思,我们下人哪儿知道呢?” “那你便说说,苏小姐来了这里之后,最喜欢去哪处,我们自个儿前去瞧瞧。” 庄子里的管家王福把热水端来沏茶,因为主家一年来个一两次,所以留了些好茶叶,虽是去年的旧茶,至少味道还过得去。 婆子想了半天,摇头道:“要说小姐平日就待在屋里看账本,偶尔么去田埂上转一圈,再远就没了。” 王福笑说:“放眼望去几里全都是土,哪有什么玩乐的地方,倒是礼县过两天有庙会,还能赶个热闹。” 鹿陶陶对着两人做个鬼脸,“哼,我听你们小姐说了,离庄子不远有个好去处,你们就是想瞒着不叫我们知道,如此怠慢贵客,回去定告你们一罪。” 婆子和王福面面相觑,心说确实没有啊,哪儿给你们造一个出来。 还是王福灵光一闪,“有一回庄子里的人说起红石村有个风神庙,每年冬月大家都会去祈求来年有个风调雨顺,小姐曾说过有机会也去拜一拜……”想想又摇头,“就是一个庙宇而已,算不得游玩的去处。” 鹿陶陶与陆安然眼神对视一下,叉腰道:“就那里,快告诉我们怎么走。” “路不难走,从庄子出去往西三里,过一道弯就到了。”王福拿手指了一下,“几位吃了饭再去吧,庄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我去跟猎户换点野味来,加上我们自己种的菜,只能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了。” 鹿陶陶本不想在这简陋的庄子多待,一听野味换了个主意,摸着肚子道:“不吃这饭显得看不起他们,不如勉为其难吃了这顿吧。” 云起和陆安然没有意见,主要这个时辰赶去红石村的话,中饭就得在路上解决,比起干巴巴的饼来,热汤热饭实在是个好的选择,尤其云起和鹿陶陶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吃饭的桌子上,又当了一回马车夫的墨言悄声道:“这样显得我们骗吃骗喝,是不是不太好?” 鹿陶陶轻嗤一声:“把你嘴里的野鸡腿吐出来再说。” 大吃一顿离开前,云起让墨言把马车上两罐茶叶送给王福和婆子,另私下各给了两人五两银子,算是饭钱。 婆子喜笑颜开,拉着王福私下说:“果真是王都来的贵客,出手真阔绰。” 云起他们一路往红石村走,到了村外头小路上马车不好进,解了套绳让胖娇娇去边上吃草,墨言留在马车上看守,他们走路过去。 云起和陆安然边走边聊,鹿陶陶插了两句自觉没趣,走到后头拍无方的肩头,“喂,你说他们俩一天到晚这么多话,也不怕现在聊完了以后没得聊。” 无方沉默地看了鹿陶陶一眼没说话,在鹿陶陶以为她又懒得搭理自己赶去逗路边小鸟时,忽然冒出一句:“没你话多。” 鹿陶陶:“???”回来气哼哼道:“还是继续当你的哑巴去吧!” 午后村里头的人多数去田里或者菜地忙碌,一天闲在家似乎浑身不得劲,所以进村后只有小孩和狗溜达,还有老人或晒太阳,或三三两两坐一起闲聊。 这一群人出现尤其突兀,和小村落格格不入,老人小孩都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我们从莫家墩过来,听说这里风神庙很灵验,特意过来拜一拜。”云起说话客气,脸上还带上一种神往。 一听来庙里拜神,老人家恍然大悟,同时带着一种引以为傲,“你们是莫家墩庄子那边的主家吧?我们风神庙多少年了,拜过的都说准,不过你们得先去旁边二旺家买点香火纸钱,这么空着手去可不行啊。” 旁边人全都善意地笑起来,“是啊,神也要吸了人间烟火才能借力施法。” 云起抱拳拱拱手:“受教,多谢诸位。” 根据村中老人指引,很快找到风神庙所在地,在红石村中红石桥的下边,用泥土糊了两间小矮房,大门开着,抬头就看到一尊神像。 鹿陶陶毫无敬意地转一圈,回来指着神像道:“她长得有点奇怪。” 第347章 侠者为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神有百相,因悲天悯人,常叫世人塑成宽容、慈和的端方形象。 然而面前的风神手握三尺长剑,青丝随肩而披,美目流转,神态洒脱,不像九天神相,却似随时仗剑走江湖的豪爽女子。 鹿陶陶仰着脑袋看了会,转身把无方拉到前头,指着风神像大笑道:“你们看,像不像?” 除却无方气质更冷些,身上的江湖气还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每人一炷,还有这些金箔纸,化到旁边的铁锅里。”二旺家的算是风神庙的庙祝,每日给庙里清理打扫,早起在供桌上摆好一炷香一碗饭,平日里收些香火钱。 根据二旺家的说法,风神庙在红石村很多年了,一直都是他们家的人在‘服侍’风神,不是谁都可以,而是风神自己选出来的人间的传达者。 这个怎么选出来的就有些玄妙了,鹿陶陶很感兴趣地拉着二旺家的神神叨叨,而陆安然和云起秉持着既然来了就客随主便的烧了一炷香,起码走完整个流程。 回来听到二旺家的已经讲完自己的传家史,正说到风神庙重建。 “也就十几年前,你们也知道我们红石村位置高没有水灾,那年却遇到地龙翻身。”二旺家的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很有几分讲故事的天赋,“地动山摇,天黑得和晚上一样,大家从屋子里跑出来避难,又遭遇倾盆大雨,那一刻,就仿佛天地都要翻个个儿。索性村民们躲过一劫,大家起初都庆幸运气好,直到看见被震开的风神庙,那么巧风神像从中间裂为两半,我们才知道,是风神庙挡了这一次的灾难。” 鹿陶陶不相信道:“真有那么神?” “姑娘你别不信,事后好多人都做了同一个梦,风神经此元气大伤,在人间聚不成实体,希望村民重建风神庙。” “哦~我明白了,然后才建成了如今这个。” “这里面还有个故事。”二旺家的搬了两条长板凳给大家,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然后说道:“在重建风神庙的第二天,村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手脚无力全都病倒了,次日身上突然发出各种小红点,浑身高烧开始说胡话。”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有数,怕是地震后引发的瘟疫。 “村里下山的路被截断了,我们也出不去啊。”二旺家的说道:“要不是来了一位女侠,说不定现在已经没有我们红石村了。” 鹿陶陶:“女侠?谁啊?” 二旺家回头看向风神像,双手合起恭敬地隔空拜了拜,“女侠没有说名字,她经过发现了村子里的状况,也不知怎么弄来了一包药粉,化在井水里每个人喝了一碗居然就好了。” 完全是行侠仗义不问姓名的侠客风范,而女侠也确实没有告知大家名字,只说:“你们吃了不干净的水源,正好我在外边遇到过这样的事,无需感谢,既然你们都好了,我该走了。” 女侠孑然一身,只随身携带一把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凭得潇洒无拘无束。 二旺家的感慨道:“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的样子,那般天人之姿,就好像从天而降的神,就为了拯救陷入苦难的黎民百姓。” 陆安然眸光落在风神像上,说出猜测:“所以你们后来塑像,是根据那位女侠的样子吧?” “是啊。”二旺家的笑着说:“神有众生相,女侠突然出现救了我们全村,她就是我们全村人信仰的真神。” 除了这个故事被二旺家的说得玄妙了一些外,故事里的女侠倒是令大家万分佩服和敬仰。 不过这些不是几人来此的目的,云起向二旺家的打听了一下苏湘湘是否来过红石村,二旺家的很肯定,“若是像你们这般人物,我见过总会有印象,这一个多月来虽有其他村的来庙中上香,但都说得出个来处,当中还没有听说哪家富贵小姐。” 看来这一趟除了听到个女侠行侠仗义的故事外毫无收获,几人在红石村又逛了一圈往村外走。 到村口再次遇到老人和小孩们,云起和几个长者打了声招呼,鹿陶陶溜达到小孩堆里,从身上掏出一把红颜六色的糖果,“想不想吃?” 小孩眼巴巴望着,她举高手,故意让人够不着,“叫我一声女王大人,我给你们一颗怎么样?” 其他小孩都照着喊了一声,顺利得到一颗糖果,只有一个小女孩迟迟不说话,鹿陶陶蹲下来,对着她晃了晃脑袋,“你是小哑巴咩?无方,你过来,这里有个你的同伴。” 小女孩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姐姐,你的衣服真漂亮,比我那天看到的那个姐姐还要好看。” “叫什么姐姐,叫我女王!”鹿陶陶皱皱鼻子,“不过你既然说我好看,我就原谅你了。”从油纸包里选了一颗糖塞给小女孩,“甜不甜?” 小女孩放在嘴里抿了抿,开心地点头:“嗯。” 鹿陶陶不太上心地随便一摆手,“小屁孩,去玩你的泥巴吧。” 小女孩一转头,路却被挡住了。 陆安然看着她,“可以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个姐姐是谁吗?” 小女孩局促地绞着双手,“我不认识,我跟我娘去田埂捡稻穗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姐姐走路很急,我看到她的裙子上有蝴蝶,特别好看,不过那天下雨,她都没有打伞。” 陆安然眉心微动,侧抬头看向云起,后者翻过手腕拿出个草编的蟋蟀递过去,声音温和道:“小妹妹,你什么时候看到的姐姐,后来呢?那个姐姐去了哪里?” 小姑娘小心翼翼接过草蟋蟀,满眼新奇地捧在手心,不忘回答问题道:“好多天前,我也不记得日子,反正地里的庄稼刚刚收成,娘说趁着下雨前去地里捡点稻穗,不然下雨了就要拦在地里了,一开始雨还不大哩,那个姐姐走得急,应该是赶回家里去吧。” 小孩说话没有重点,云起又问了一遍,小女孩歪了歪脑袋,“我以为她要往我们村走,结果从老村头那边的小路穿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 云起找了老人问路,才知原来莫家墩通往红石村这条路没错,只是红石村前头有条小路,可以通往另一个村子,名为堰江村。 出了红石村,云起让墨言套好马车从红石村另一边赶大路,到了堰江村那边等着他们,此前他已经问过老人,走小路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走着过去看看。 鹿陶陶说道:“小孩看见的应该就是苏湘湘,她一个人偷偷摸摸去堰江村干嘛?” 云起和陆安然没有说话,鹿陶陶用随手折的一根树枝戳了戳两人,“喂,你们也成哑巴啦?” “堰江村……”云起思索道:“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 陆安然看过王都城外几个县的舆图,不可能每个村都有印象,闻言摇了摇头。 走在后面除非必要一向当隐形人的无方忽然主动开口道:“凤雪姐弟来自堰江村。” 云起打了个响指,“难怪,我就说堰江村这个名字听过一嘴。”又奇怪道:“无方,你怎么知道?” 无方面无表情道:“墨言和每个人都讲了一遍宣平侯的事迹。” 而且墨言不知道为何对这种事格外有乐趣,最开始和云起二人说过后,又去蹲人家墙角,还打听到了凤雪姐弟的来处,逮着提刑司和陆府的两个丫头又说一遍,云起便是某一次没听全只听了个地名,只是当时没放心上,故而一时想不起。 鹿陶陶哼哼唧唧道:“你们别看无方平日里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院子里,其实家里头谁说句什么都被她听在耳中。” “说起宣平侯,昨日我让观月去过京兆府,凤倾这两日好多了,凤侯夫人一直在京兆府照看。”云起笑说:“把袁方愁得不行。” 陆安然想起之前传言,问:“凤侯夫人搬回娘家了,可真?” “确有其事,外人都说凤雪姐弟被接回去凤侯夫人拈酸吃醋,我看主要还是因凤倾出事,对宣平侯多有不满。” 鹿陶陶幸灾乐祸道:“看那小侯爷不可一世,现在好了吧,人还没英年早逝呢,就有人过来抢家财,说不定以后这个侯府世子的位置也要让给人家喽。” 陆安然心眼清明道:“凤倾体弱多病不长寿凤侯夫人心中早有准备,只是人到中年亲生儿子下狱可能随时性命不保,府里头却多了一对长子长女,她并非吃醋不满,而是跟自己较真过不去。” 鹿陶陶背着手走路,一边走一边踢掉路边枯枝,“这有什么好想不开,她一个侯夫人有人敢叫她不痛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灭一对,碍眼的通通除掉,自己高兴就好啦。” 说完跳转过身,大眼珠子从上往下滴溜溜转一圈,露出个神神秘秘的表情,“红石村和堰江村相邻,那么巧风神庙里有个女侠,你们说凤倾那对便宜兄弟姐妹他们娘会不会就是……”手指往前一指,“庙里那个?” “如果是同一个人,两村相隔不远,为何红石村的人没有发现?”云起提起疑问。 女侠是红石村整个村子的恩人,若是红石村的人知道她落脚堰江村总不可能故作不知,否则也不会为了感谢她而特意按照她的样貌塑像。 但是二旺家的话中意思,女侠离开红石村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就好像她的出现真的只是为了救他们于危难。 “想那些干啥?”鹿陶陶一脸无所谓道:“喏,前面就是堰江村咯。” 第348章 禁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与红石村和绝大多数村庄不同,堰江村临山而居,房子散布在各处,有的甚至独立半山腰,就好像手里抓了把骰子随便投出去,零零散散落于地上。 还没进村,一片狗吠声连绵不绝。 鹿陶陶飞起跳到屋檐上,大笑道:“肯定是狗都嫌的墨言。” 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墨言拍着一身狗毛出现在他们面前,“爷,这村子有问题,没见过养那么多狗的。” 鹿陶陶蹲坐在屋檐边,抱臂道:“它们想跟你拜把子呗。” 墨言扭头对云起道:“卑职刚才进去打听了一番,这个村子看似普通,却有个不普通的打铁匠。” 打铁匠叫邬铁,听名字都感觉天生该干这一行,他在十里八乡出名的原因是,打的一手好武器。 “宣平侯就是来取剑的途中遇到凤雪姐弟被村里无赖纠缠,出手救下后看到了当日送给女侠的信物,才知道这对姐弟是他的亲骨肉。” 其中一半是墨言刚才打听来,另一半他在王都的时候听人说的,合起来就完整了。 云起环视周围,这边一户人家和一户人家之间相距较远,视线所及最里面的人家到村口可能要走上个把时辰。 大概为了方便村民生活,村口位置左右各一联排房子,大概三四间的样子,有卖一些粗布绣品,也有瓜果蔬菜,还有一家卖豆腐的铺子,而邬铁的铁匠铺在最里边,没靠近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他们停留在村口很吸引人目光,不过又有些习以为常,“找邬铁打兵器的吧?每个月都来几回人,他哪打得过来喏。” 云起含糊应道:“慕名前来,难道来这里的人很多吗?” “邬铁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打铁匠,即便王都城也没人比得上他的手艺,要不然王都城老爷们怎么会屈尊跑我们这穷山村来。” 云起笑了笑,用平易近人的神情套近乎,“我看你们这里山清水秀能养人,打好铁手艺重要,好水也不可缺。” 村里人让他说得高兴,“说得对,水土养人,否则其他村怎么不出个邬铁来?” 云起再道:“不瞒你们各位,我是听说堰江村的邬铁师傅做首饰有一手,特意带未婚妻子打造一套金首饰,但如今听你们一说,邬铁师傅生意这般红火,看来是赶不及了。” “打首饰?小兄弟你没搞错吧?”卖豆腐的大婶从窗口探出半边身体,先从陆安然和鹿陶陶身上扫过去,顺口夸了句:“真是水灵的姑娘。”之后道:“邬铁只管打兵器,会打啥子首饰哟,那不是首饰匠干的活嘛。” 云起摆出个疑问脸,故作苦恼道:“怎么会呢?明明介绍我们来的苏小姐说邬铁师傅打造的首饰精美绝伦,王都城都找不出同样的来……”拍了下脑袋,恍然想起似的说道:“对了,半个多月前她才来过这里,那日走得匆忙,忘记带伞,淋着雨来的,怎么,她没找大家避雨吗?” “半个多月前?”大婶想了想,“没什么印象。” 倒是这家儿子想起来,“那位穿绿萝裙,衣摆上绣蝴蝶的漂亮姑娘吧,她跟我搭话来着,嘿嘿。” 大婶一掌拍在自家儿子脑门上,手指间的豆腐碎渣糊了他半脑袋,“去去去,这么闲赶紧给老娘洗黄豆去,成天做什么白日梦,人富贵小姐还能找你搭话,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个鼻子眼睛,癞蛤蟆成天想吃天鹅肉。” 鹿陶陶笑倒在陆安然身上,“这大婶子有趣。” 那儿子立刻怂了,“是我搭讪的人姑娘,这不是她没带伞,我看着美人淋雨可怜嘛,结果她理都不理我,然后……朝里头走了。” 云起眼眸微闪,“多谢两位告知,我们还是先去问问邬铁师傅吧。” 走了一段路,墨言凑过来掩着嘴低声道:“世子怎么不问了,里面这么多房子,我们除了确定苏湘湘不是来找邬铁外,谁知道她去了哪儿啊。” “急什么。”云起气定神闲地逛到铁匠铺,不过没有进去,墨言收回往前跨的步子跟在云起身后,绕了一圈,居然又回到豆腐铺子的后门。 卖豆腐这家的儿子还真的用盆子舀水冲洗黄豆,云起三两步上前,“诶?这么巧?” “是你们啊。”他把洗干净的黄豆倒进旁边空箩筐里,边道:“你们肯定找过邬铁了吧,就说了他不会打首饰,来也是白跑一趟。” 云起叹气道:“奇怪,苏小姐为何要骗我们呢?” “你们说的苏小姐就是那个绿萝姑娘?” “嗯,不错,恐怕是她同我们开玩笑,我们倒认真了。” 那家儿子低头干活不吭声,一颗黄豆从箩筐里滚出来,骨碌碌滚到了云起脚边,他弯腰捡起来,走到那人面前,笑了笑,说道:“这位兄弟,刚才在你母亲面前,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没……没有。”眼神躲闪地看向一边。 “说呗。”鹿陶陶抓了一把黄豆放在手里玩,“你娘又不在这里,你还怕她啊?” 云起微笑看着他,“你见她不理你,所以偷偷跟踪了上去,是吗?你还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冒犯了她?不妨跟你说,苏小姐有在官府当差的家人,你要真做了什么,小心吃官司。” 明明声音轻缓,听在对方耳中却心惊肉跳,脸急速地变青变白,神色慌张两手乱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看她好看……” 吞吞吐吐终于说出实情,“忍不住跟着她走了一段,看到她进了鬼山,我就没敢跟,等了很久不见她回来,后来我让我娘喊回去,没看见她何时离开。” “鬼山是什么地方?” “我们堰江村的禁地!”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完全不需要怀疑的口吻。 所谓禁地在堰江村的最里面,山也不是人们通常意义上看到的高山,而是一块大石头,据说原本这里有座山,后来镇压十方恶鬼整座山下沉,只余山头仍旧露在地面上。 鬼山边上住着一户人家,早年夫妻没有生子女去外面捡了一个回来,某天睁开眼发现这孩子被鬼气缠身居然长出鬼脸。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鬼山里丢的鬼娃娃,劝他们把孩子扔回去,夫妻俩养了一段时间早养出感情来,自然不肯把小娃娃就这么扔在山里头,万一被野兽叼去吃了怎么办,他们舍不得啊。 后来果然不出村里人所料,鬼娃娃不到一岁,丈夫砍柴摔死,四五岁光景妻子有一天忽然吊死在鬼山前面的一颗大树上。 墨言摸了摸下巴,“四五岁的小娃娃没法生活吧?你们村里人接回来了?” “那哪儿行!”男人被吓着的样子道:“都说了鬼娃娃么,还需要活人养吗?反正没人敢碰,万一跟她养父母一样被她害死了呢?” 后来村里人没见过鬼娃娃,一度以为她饿死了或者离开村子,谁知转眼几年过去,有人经过鬼山附近居然看到七八岁的小孩一个人站在树枝上,正对着路过的村民阴恻恻地笑。 “笑得让人浑身发毛,回去大毛爹就大病一场。” 这些事传出去,鬼山本就没人去,这会儿直接成了全村的禁地,每家孩子都被自己父母告诫过。 “你们不怕她跑出来害人啊?”鹿陶陶甩着小发辫恐吓,“鬼么,有法力的呀。” 男人摇头,“不能够,鬼山外面有镇压符咒,鬼出不来的,不然这么多年我们村的人都安然无恙呢。” 墨言指出里面不符合常理的地方,“既然有符咒,当初她又是怎么被带进去?不应该在出口就被符咒法力绞杀吗?” “这……”男人也解释不出来,“好多年了,要不是绿萝姑娘去鬼山,我都想不起来鬼娃娃这档子事。” 云起把手里的黄豆放在一旁,偏头看向陆安然,“我们也去抓一个鬼娃娃?” 陆安然平静点头:“嗯,好。” 墨言摩拳擦掌,“要不要戴个大兜袋?” 男人张大嘴,“你们……真的要去鬼山啊?” 云起微笑:“来都来了。” 陆安然淡道:“随便看看。” 鹿陶陶撸起袖子叉腰,“让我狐大仙去会一会鬼娃娃。” 男人看着一行人走远,半晌脸色复杂地自言自语:“一群傻子。” — 堰江村有河流经过村庄,伴着潺潺河水,他们很快来到了鬼山地界。 鹿陶陶一屁股坐到大石墩上,拍了拍石头道:“没有前头一块大碑,谁能知道这毫不起眼的石块底下有座山。” 鬼山附近一片全都是荒草,要不是冬日杂草尽枯,春夏两季过来不一定能找到。 墨言以手遮额,“我看没什么特别,除了比别处更荒凉。” “那里有个房子。”云起手指的方向,一座破落茅草屋跃然而出,“正好临近鬼山,有可能就是他说的那对夫妻的居所。” 步行从旁边绕路过去,一炷香后,几人站在屋前空地上。 原就是用泥糊的房子,顶上盖了茅草,这些年没人修缮早就满目苍夷,柱子堪堪顶着,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云起担心屋子塌了没让人进去,从外面观察这里早就无人居住,“想是那对夫妻先后去世,屋子就空了。” “可那个鬼娃娃呢?”鹿陶陶垫着脚从外张望,“鬼就算不吃东西,好歹夜间出来吸吸活人精气吧。” ‘汪汪汪——’人没有,野狗倒是跑过来一只,像是老远闻到熟悉的味道,狂奔过来贴着墨言一个劲狂吠。 墨言用脚尖踢开,“走远点,这里没有你亲戚。” 野狗不依不饶,嗓音都喊得有些嘶哑了,还是不停地叫着。 “好瘦的狗兄弟啊,你们看都饿得皮包骨头了,真是可怜,墨言要不然你就收了狗兄弟吧,看他多喜欢你,长得也挺精神。” 这狗其实不难看,竖着一对耳朵眼睛滚圆,就是像鹿陶陶说的那样太瘦了,皮毛都失去亮泽,又沾染了山间的泥土,显得浑身狼狈不堪。 云起正要抬步,忽然想起什么,眯了眯桃花眼看着野狗道:“刚才你进村的时候,村子里所有狗都来追你了。” 墨言满脸生无可恋,他这该死的吸引力。 陆安然偏眸略作回想,道:“但是没有这只狗。” 云起颔首:“依照平日里狗对墨言的执着,但凡他出现,方圆三里的狗都会忍不住奔他而来。” “啊哈,我明白了!”鹿陶陶挤进来,竖起一根手指头指向村口,“这狗不是来自村里,而是……” 手指一转,几人跟着一起转头,看向鬼山背后。 第349章 旧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如果不是跟着那条半路蹿出来的野狗,恐怕谁都不知道里面还隐藏着一户农家。 木制房子,外围布了简单的迷障,看着像是防止林中野兽突然闯进来。前后开垦出几块菜地,已经被野草抢占,然后又于瑟瑟秋风里尽数枯萎。 陆安然拨开枯草看了看,发现曾经种植的白菜烂在地里无人理会,也有南瓜外表完整但是破了大口,应该是动物爬进去掏空了内部。 “全都是夏季作物。”云起指着这一片,“除了这些,还有屋子后边的菜瓜、丝瓜、红苋、瓠子。” 鹿陶陶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你们看,这边搭了个葡萄架。” 陆安然走过去时,鹿陶陶正躺靠在葡萄架下一张摇椅上,旁边还有一个木墩子做成的桌子,上面茶壶还在,只是落满树叶。 “房子主人还挺有品位,若是隐世在此,感觉还不错。” 陆安然从葡萄架看向另一边断了半边绳子的秋千架,陷入思绪当中。 鹿陶陶道:“我看这里就是那个鬼娃娃的家了,不知道她躲去哪里,反正我看过了,家徒四壁,别说人影子,鬼影子都找不着。” 诚如鹿陶陶所言,墨言和无方很快查看了一遍,一起摇头道:“没人。” 云起靠在房间门口朝陆安然招手,“过来看看。” 没有什么讲究,进门就是房间,右边摆了张床,空荡荡的只见木板,堆了些杂物在上头。里间很小,也是床,却有被褥和床帐,两边用弯钩藤条挂起来,里面的被子被叠放着,覆盖薄薄一层灰。 “从外面菜地来看夏季已荒废,但是山间风大尘多,这间房却只有浅浅一点灰尘,看着不过月余。”云起用食指轻抹被面,伸手给陆安然看,“也就是说,最迟秋时,房子主人还在。” 这时,野狗跑进来,熟门熟路地溜进厨房蜷缩在柴火堆旁边,那里还有一只盘子,里面空无一物,从残留痕迹来看,此前应该是给狗喂食的餐具。 鹿陶陶路过,拎住狗一只耳朵左右晃,“啊,原来你还是一只家狗,你主人呢?都死光了吗?” 屋内陈设朴素,必要的几样家用物件外,没有多余东西,不过从柜子里衣服样式来看,住在这里的是个女子。 “鬼娃娃呗,长大变女鬼。”鹿陶陶大刺刺地在不大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什么穷酸布料,这年头女鬼都混得这么差了?” 确定没有人生活的气息,并且已经离开月余之久,几人重新回到外边,云起说道:“如果住在这里的是外人口中的鬼娃娃,为何多年来她生活在这里无人得知,就算鬼山被堰江村视为禁地,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着,怎么能真的隐形。” 陆安然附和道:“她的养父母前后去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生存下来,另外,种菜虽能满足一部分需求,但大多数比如衣服鞋袜、米面酱醋、锅碗瓢盆,这些需要去集市换取,不可能完全脱离世间。” 鹿陶陶夸张地睁大眼,“鬼还需要吃饭?” “不止,她还要睡觉呢。”墨言讽刺道:“没看见那么大一张床。” 然而最让云起和陆安然困惑的还是一个问题,“苏湘湘为何来此?” 人去屋空,没人能回答他们这个疑问。 云起揽着陆安然拍了下她的肩膀,“走吧,回去苏府拜访一下。” “对了世子,说到苏府这两日还有个事。”墨言不愧为包打听,王都城的小道消息没有他不知道的,“您说祁尚是不是傻子,非要请苏湘湘的牌位回去,说是既然把苏家女迎作祁家妇,便要认她为妻子供起来。” 陆安然不解,“苏小姐入葬在苏家祖坟。”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祁尚脑子是不是有病,难不成他还准备在苏湘湘的坟旁边留个坑,死了以后好合葬啊?” 墨言耸耸肩,“反正祁大人气病了,苏大人也生气把他给赶出府,别的不说,这个事传出去,祁尚日后婚事上要难办了。”哪家人敢把女儿嫁过去,那不成继室了。 云起对祁尚的心思有几分把握,“心性忠厚耿直,太过义气。” 回去没有经由红石村,自也没再回莫家墩那边。 说来也巧,走这条路正好可以经过碧云观。去之前就打算回程要去碧云观,所以赶路并没有很着急。 远远能看到观顶的时候,马车慢悠悠停下来。 云起刚撩开帘子还没有说话,墨言执着马鞭遥指前方,“世子,您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像宣平侯。” 云起打眼一看,风中一人身披黑色大氅站在空地上,天色黯淡下来,没有光亮洒照,他在那里像苍鹰落地,莫名让人从背影看出几分寂寥。 估计是他们停留的有点久,宣平侯忽然转过头,那双眼睛穿透黑暗直直平视,目光锐利,眼底有道凌厉的光闪过。 很快眯了眯眼睛,似乎看清来人,收起戒备的神态,双手拢在袖筒里,看似慵懒实则每一步都迈得很大的走过来,“云世子?”下巴朝外一抬,“这是准备回城?” 云起从马车上跳下来拱了拱手,“凤侯,您也如此有雅兴,来城外踏青郊游?” 宣平侯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杂草丛生,无山无水,本侯脑子有问题才来这里郊游。” 从性格来判断,凤倾得了宣平侯十成十的真传,说话都这么直来直去,不管对方是否接受。 云起本也是随意寒暄,回一个假笑:“那……我们先告辞?” 宣平侯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本侯懒得走路了,借你们马车坐一段。” 云起腹诽:还真不客气。 上马车前,云起往宣平侯站立的位置看了眼,是一个坟包,没有立碑。 “还有两个小丫头?”宣平侯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惊讶,随后怪笑道:“云世子艳福不浅。” 云起摆了个手势介绍:“蒙都陆府嫡女,陆安然,另一位叫鹿陶陶,来自鹿城。” “哦~”宣平侯来了几分兴趣,“素手执刀,尸骨堆里劈出乾坤朗朗的陆府嫡女?” 陆安然自己都不知外界对她还有这么一个称呼,“见过凤侯。” “还以为你会有什么不同,和普通丫头也没什么区别。” 云起笑说:“凤侯难不成以为她头上多长两个角不成?” 宣平侯还真的点了下头,“大宁朝少见仵作,更别说女仵作,你倒是有点胆气。” 至于鹿陶陶,宣平侯习惯性眯了下眼睛,“鹿城鹿道元和你是什么关系?” 鹿陶陶歪了歪脑袋,扮着无辜脸道:“不认识。” 宣平侯没有继续多说,反而云起问了句:“鹿道元是?” “江湖人士,偶然结识过一两回。”宣平侯如此回答俨然不欲多说,这个话题自然结束。 马车到了岔路口时,宣平侯拍了拍马车壁,“去观里。” 墨言对宣平侯如此不客气地纯把他当个马车夫心里颇有微词,不过自家世子也没说什么,好歹得尊老爱幼不是,反正他们的目的也是碧云观,马鞭一甩,直接冲着碧云观而去。 “没耽误你们行程吧?”明明已经提前吩咐人了,事后照例假惺惺地客套一句,“如果不方便,本侯可以自己下马车步行过去。” 云起都不得不佩服宣平侯的厚脸皮,简直前无古人,“我之前听过碧云观灵验,正想见识一下,今日搭了凤侯这个顺风,求之不得。” 宣平侯很满意云起的上道,也可能纯粹无聊,于是主动提及自己的事,“你难道不好奇本侯刚才祭拜谁?” “定是对凤侯来说重要之人。” 宣平侯满脸你说废话的瞅了他一眼,“本侯的家事你们都听过了吧?” 饶是云起八面玲珑,总不好说‘对啊,你们家那点事全王都已经来回炒了几茬’,只好笑笑不说话。 “本侯来碧云观做场法事,谁知里头道士办事磨叽,就先去她坟前祭拜一下。”宣平侯背靠马车闭上眼养神,“给人度灵,总该告知一声吧。” 云起几人不用想,宣平侯口中的她必然是那位传奇侠女。 别人不好多问,鹿陶陶却没有那些顾忌,“哪个她啊?不会是你成亲前找的那个小情人吧?” 宣平侯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鹿陶陶,云起和陆安然以为他要发怒时,勾起嘴角笑了声,“刚才还装模装样,现在又憋不住劲了?” “嗐,王都城传成什么样了,那是我们想听吗,是风往耳朵灌,不得不听!”鹿陶陶把听人闲话说得理所当然,“这位侯爷,你也不用觉得丢脸,多生孩子多种树,生男生女都一样,不然儿子没对象。你一口气就搞出个龙凤胎,直接把别人该花两三年的任务一口气完成,多叫人羡慕啊,是不是?” 宣平侯从鼻腔里哼笑出声,“合该你姓鹿,连这幅脾气都一模一样。” 鹿陶陶鼓着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不然这位侯爷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呗,我们如今是一条马车上的人,和自家人说话,完全不用顾忌。” 云起和陆安然眼看着鹿陶陶在作死的边缘跳来跳去,莫名其妙就得了宣平侯的眼缘,两个人一人一句聊起来。 “她叫玉霞,虽为女子,却有甚过男子的气魄和胆识,手持三尺长剑,斩尽天下不平事。”宣平侯说来,没有过多的情愫,却在言语里展现一股由衷的佩服,“因她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所以长大学成功夫后,到处漂泊,四海为家,她生性洒脱,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她曾跟本侯说,家不拘泥于形式,心之安处便是家。” 从宣平侯的描述里,脑海里虚无缥缈的女侠逐渐真实起来,那般潇洒不羁又充满热血的奇女子,难怪叫宣平侯至今难以忘怀。 鹿陶陶双手交握在一起托住下巴,仰着脑袋说道:“那你怎么没有娶她?” 宣平侯含笑摇了摇头,“她本是自由翱翔的鹰,非而豢养后院的金丝雀,如若本侯动用地位强行留住她,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 “啊?外面不是都说你们被家人拆散的嘛。” 宣平侯大笑几声,满身自负道:“本侯若是想要,就算是这侯府,又怎拦得住。”不过是他看清楚了两人间的距离及时放手罢了。 说真的,云起再次感叹凤倾的老子天下第一第二第三睥睨傲视的脾气哪里来的,眼前才是罪魁祸首,难怪养个儿子成了混世魔王,也就是凤侯年纪大了,对外端起来几分,没准年轻时候干过的事比凤倾还混账。 鹿陶陶撇撇嘴,“难道又是一场娶不到心爱的人,娶谁都一样的老套戏本子。” 宣平侯收敛笑意,正色道:“本侯与夫人成亲后才知,尊重敬仰和爱情并非一回事。” 陆安然似不经意看向云起,后者嘴角微微抽了下,两人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不愧是凤侯,怎么都能给他圆回来。 鹿陶陶一点也不给宣平侯一点面子,恶魔般笑着道:“尊重到生出一对龙凤胎哦?” 话赶巧,马车不知不觉已停下,一道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在外边说道:“父亲,是您在马车里吗?” 第350章 姐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间风大,声音听来,犹如鬼哭狼嚎。 碧云观的道士另外找了三间房给云起他们,宣平侯似乎兴致来了,拉着几人去房里煮酒闲聊。 陆安然在赏菊会就与凤雪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倒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胞弟凤夕,从外貌看两个人不是很像,但眉宇间偶尔露出的神态如出一辙。 凤雪矜持地对陆安然颔首示礼,“陆姑娘又见面了。” “凤姑娘。”平淡地应一声。 那边云起和宣平侯几杯酒下去已经称兄道弟,陆安然实在没见过比宣平侯还无拘无束的人,难怪养成凤倾那样的性子。 鹿陶陶又溜出去在碧云观瞎转,留下陆安然只好时而应付凤雪一句话,在她想来,凤雪面对如此情景一定也极为尴尬。 让陆安然觉得奇怪的是凤夕,她听过不少这位新晋侯府长子的事迹,比如花楼豪掷三万两买花瓶姑娘一个时辰单独唱曲作陪,再比如赌坊狂输十几万两,一‘战’成名。 但是出现在陆安然面前的凤夕腼腆内向,不说话时微微垂着脑袋,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外放喜与人结交的性格。 “陆姑娘,上次说话冒昧,我要和你道歉。”凤雪轻轻浅浅的声音又响起,“我已听说不少关于你的事,心里万分仰慕,如今再遇,心里无限欣喜。” 陆安然回过神,摇头道:“没事。” 凤雪以为她总归会客气几句,没想到两句话被打发,一时居然有些语塞,顿了顿后干巴巴的笑着说:“陆姑娘一向话这么少吗?” 不知为何,陆安然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另一半没说出来的——还是看不上我的身份不愿与我多话。 “如今王都城不少人对我和弟弟说三道四,认为我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入那些世家子弟的眼,便是同我们交往,也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凤雪想起当日赏菊会,第一次入宫她本忐忑不已,随后遭遇种种冷遇,唯有同是草根出身的永宁县主投来一份好意,她低头拨了拨裙上的绣花,“陆姑娘不会也这么看我们吧?” 陆安然眸色淡然地扫过那方喝酒的两人,再将视线落转回凤雪身上,“姓氏冠于名字之上,便是让我们记着自己的出身,不管走到哪里,都无可避免,是荣耀亦是责任,与其关心别人如何看待,不如立己之本,修己以敬。” 凤雪面色变了变,感觉陆安然在嘲笑自己,明知她前面十几年在乡野长大根本听不懂这些大道理。 “陆姑娘,”她换了个话题,“你们是在半路上遇到我父亲的吧,他去祭奠我娘了,来碧云观也是为了给我娘做法事。” 起初陆安然还不明白她为何说这些,直到凤雪又说了句,“我娘前半生清苦,女子虽弱为母则强,一心养育我们姐弟,丝毫没有想过回王都向父亲或者侯府寻求帮助,还好父亲从未忘记她,即便成亲生子,我娘始终在他心里占据重要位置。” 现在王都城都说宣平侯夫人气量小不容人,宣平侯不过是接回来外面一对子女,竟然直接打包回娘家,丝毫没有一点嫡母的胸怀气度。 凤雪这么说,一是表明她的生母清高,他们母子三人并不是看重侯府门第,二来隐隐吹嘘一下凤侯对前情人用情至深。 这么高低一对比,越发显得宣平侯夫人斗筲之人善妒。 只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到底白说了,因陆安然根本没去计较这些话中意思,脑海中只闪过红石村粗陋的风神庙里手捧三尺长剑的女侠,不说家国情怀,却将匡扶正义展现在日常生活当中,侠者之大为国为民,侠者之小为友为邻,说的便是她吧。 虽还不能肯定,但是一个让宣平侯这样的人物敬仰的女侠,似乎不该是凤雪口中柔弱凄苦的角色,她必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般潇洒不拘束。 “陆姑娘你怎么不说话,是我的话太多了吗?” 陆安然放空那些想法,回道:“我们今天去堰江村寻找打铁师傅,听说凤姑娘此前就住在堰江村?” 凤雪眼底闪过一抹不满,不自然地应道:“是吗,邬铁师傅很有名气,父亲的剑也出自他手。” 陆安然有心多问两句,“村里有个地方说是禁地,寻常人不能进入?” “鬼山?”凤雪皱了皱眉头,“里面又没什么,还是不要乱闯了。” 陆安然听出话语中暗含的意思,“凤姑娘你进去过?” 凤雪意识到自己随口说错话,找补道:“没有,我去那里做什么,我是说里面不是住着鬼娃娃吗,小心被鬼缠身,还是不要随意闯进去的好。” 陆安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点头道:“凤姑娘说的是。” 旁边凤夕似乎坐久了感觉无趣至极,掩住口鼻打了个哈欠,正好叫凤侯看到,喊了声:“凤夕。” 凤夕立刻坐正,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个礼,“父亲。” “困了就回房去。” “是。”转身想走,让凤雪拉住。 凤雪带着凤夕走过去,“父亲还未休息,我们两人怎能提前走,不如让凤夕伺候父亲喝酒。” 宣平侯剑眉一扬,“我又不是没有手脚,侯府子女,做什么伺候人的活。” 凤雪和凤夕脸色同时一变,凤雪还要说话,宣平侯挥了挥手,“你们都走吧,我和云世子再喝两杯,秉烛夜谈。” 陆安然顺其自然地跟着出去,临走云起醉意朦胧地唤她道:“没什么话交代一句吗?” 陆安然想了下,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活络丹,内含葛根黄芩,清里解表,亦可充当醒酒。” 云起握着小瓷瓶发呆,所以他就被一瓶药丸给敷衍了? 宣平侯抓着酒壶给两人倒满,“陆家这小丫头有趣,不拘于礼,又不傲然无物,某些方面来说,和玉霞还有些相像。” 云起心里以为,宣平侯这会儿受情绪影响,大概看到什么都和老情人搭上点边,也就没把他的话当真。 “凤侯家的孩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照惯例回两句奉承话。 宣平侯嗤笑道:“你以为本侯眼瞎?”他手往外一指,“这两个小家子气。”又收回手在桌上拍了拍,“京兆府被关押那个,气死人。” 云起笑着道:“夫妇为缘,儿女为债。无缘不合,有债方来,皆因有情缘,因果方相聚。” 外边陆安然在门口和凤雪姐弟告别,直接回了观里安排的房间。 凤夕嘟嚷道:“姐,你看到了吧,王都里那些世家的人,没人看得起我们,你同她说那么多,人家什么态度,何必多说废话。” 凤雪冷着脸同他回去,一把关上门后说道:“因为我们站得不够高,世上人的嘴脸最虚伪,你忘了邬铁还是个小铁匠前让多少人羞辱,现在怎么样?连王公贵族都要求着他锻造兵器。等你坐稳侯府长子的位置,我还用像今天这样热脸贴人冷屁股吗?” “我说了,我想回堰江村,侯府我住不惯。”凤夕想到宣平侯喜怒无常的样子心里就慌,“侯府规矩多不自由,上头另有嫡母嫡子压着,你忘了那个凤倾,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怕他真会杀人,还不如拿了我们那一份家产在外过活。” “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直接把你的头夹在门板里。”凤雪压着声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凤倾短命,恐怕这两年都熬不过去。就算我们娘没有名分又如何,你是侯府长子,侯府的一切都该是我们的,你再敢生出那等心思,我先打断你的腿。” 凤夕被他姐疯狂的眼神吓一跳,讷讷道:“我知道了。” 另一头陆安然刚入门,无方后脚也迈进来,“小姐,我问过碧云观的人,十月十五那日苏湘湘的确带了几人来碧云观还愿,当天来得晚所以住在观里,但是观中人并不知道她晚上出去过。” 陆安然解开身上的斗篷放到架子上,边问:“观中晚上不关门吗?” “后门门闩上有刀刻痕迹。”关门后,从外面用刀尖推开。 陆安然推算了一下距离,“我们从堰江村坐马车到这里一个时辰,若是一般人行走,需得两个时辰,考虑到苏小姐不常走路,加上天黑不好辨路还得多加一个时辰,所以来回六个时辰。” 无方道:“无论如何,天亮前都赶不回。” 陆安然侧抬头道:“我让你去看的另一条路呢?” 刚才他们被宣平侯喊去时,无方已经骑马打了个来回,“小路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夜黑很难行路。” 陆安然双手烘暖了交握在一起,垂眸带着沉思道:“其实我不大相信苏小姐夜间能去太远的地方,她应当知道独身女子不适合深夜出门,尤其世家女从来就有人伺候,便是朱雀街上也不可能从头走到尾,怎么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野外徒步行走几个时辰。” 无方:“如果不是她出去,难道是有人在碧云观外见她?” 陆安然点头:“有这个可能,只是我们不知会否是堰江村鬼山那个人。” 晚上入睡前鹿陶陶才回到房间,捂嘴偷笑着跳到床上打滚。 陆安然抓着她的小辫子拉起来,“先去洗漱。”看她笑得一脸偷腥老鼠一般,皱眉道:“又去祸害什么人了?” 鹿陶陶踢了鞋子直接钻进被子,“我偏不,有本事你把我抬出去啊。” 陆安然虽没有洁癖,但看着她外衣都不脱整个躺床上,额际隐隐作痛,“鹿陶陶。” “诶,我还没给你说呢。”鹿陶陶完全无视陆安然的怒气,盘腿坐起来,眼角眉梢喜笑颜开道:“我没干坏事,不过是看到有人半夜偷偷烧纸,就去她耳根后吹了口气,哈哈哈——把她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磕头。” 碧云观里都是道士,道士修行修心,静其心则心自清,自做不出半夜偷偷烧纸的行为,除了他们就只有…… “凤府的人?” “就那个侯爷的便宜女儿。”鹿陶陶大大咧咧道:“胆子这么小,吓死了也怪不着我。” 想到宣平侯府来此目的,陆安然猜测道:“应该是烧纸祭拜她娘。”另外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卧榻上,“她又没得罪你,日后不要胡乱吓唬人。” 鹿陶陶拉起被子盖住头脸,默默翻了个白眼,哼道:“要你管。” — 次日云起一行先回王都,宣平侯府连做三日法事因此还要多留两日,走前云起去跟宣平侯打招呼,得知宣平侯贪杯酒醉未醒。 凤雪代为相送,“云世子,陆姑娘,你们不用特意来辞别,王都不远,日后还能见面,父亲醒来后,我会帮忙转告。” 回程路上,云起对陆安然说道:“凤雪此人,确如凤侯所言,越想落落大方,越不得要领。” 不过这次回去后,倒是听说一个消息,苏府刚死了个女儿,又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女儿。 第351章 非礼勿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初冬正佳时,未见雪影,白霜铺满地。 春苗搓着一双手一路小跑进厨房,把篮子里的菜往外拿,边和烧火的秋蝉说道:“今天他们还在说呢,苏府刚没了嫡小姐,又冒出一个女儿,府里头一改前两日丧气,约莫要办一场认亲会。” 秋蝉唏嘘人走茶凉,“苏小姐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出殡那日王都城多少公子爷们为她哭嚎,几日功夫,苏家就笑着迎新小姐入门,倒是比外人还冷情。” 春苗蹲到她旁边借火取暖,“这个事墨言昨日不是还在说,不是苏老爷的意思,而是那位苏夫人喜欢如今的小姐,不喜欢原来那位。” “好奇怪。”秋蝉手里拿了根木头往灶肚里塞,拧着眉头一脸纳闷道:“苏小姐才是苏夫人亲生的吧?怎么反倒不亲自己女儿亲一个毫无关系的私生女?” 春苗也想不通,“谁知道呢,这个世上总有很多事情叫人想不明白,”她站起来打开锅搅了搅里面的白粥,回头道:“我们啊,不费那个心。” 粥煮好了,鹿陶陶头一个闻着香味找过来,“我要吃的春卷呢?怎么又是葱油饼,那玩意油腻腻的,我不要吃。” 春苗偏把葱油饼放她面前,“爱吃不吃。”吃白饭还挑上了,给她能耐的。 秋蝉端了一盘炸得金灿灿的黄金酥放桌上,“春卷要放豆沙馅,昨晚忘了泡红豆,来不及蒸了。” 鹿陶陶勉为其难就着一个肉包喝了两口粥,“秋蝉,明天我要吃桂花糕。” “还桂花糕,你怎么不说桂花蟹,都什么月份了,哪里来的桂花给你做糕。”春苗不满嘟嚷。 秋蝉笑眯眯道:“桂花糕做不了,梅花糕行不行?” 鹿陶陶懒洋洋答应:“里面加点猪油。” 春苗把手里碗筷递给秋蝉摆放,蹙眉道:“就你惯着她。” 回厨房路上,秋蝉笑说:“你看鹿陶陶圆圆眼睛圆圆脸蛋跟画纸上金童身边玉女似的,放在家里多喜庆。” “你当她是个吉祥物,我只看到惹祸精。” 陆安然来吃早饭时,鹿陶陶已经吃饱了在一边摆弄一样东西,她余光瞄了眼,好像是个面具。 “陆安然,这两天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原本想去苏家拜访,不过明日苏家办了认亲宴,这两天不招待外客。” 鹿陶陶把面具搁在一旁,眼珠子一转主意又来了,“认亲宴人很多吧?带上我呗。” 陆安然夹了块黄金酥还没放嘴里,闻言狐疑道:“你去做什么?” “吃吃喝喝喽,我又不会闯祸,你还怕我给你丢脸嘛。” “会,怕。”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给你面子而已,本狐仙想去哪里不行,皇宫都照样闯。” 午后云起把提刑司一干事务扔给蒋副使,轻车熟路地跑到吉庆坊,然后温茶煮酒,就和自己府邸没有差别。 “有个事跟你说,”云起端起茶喝一口,“你朋友的丈夫,那位叫马才明的,如今与人做药材生意,好像遇到些问题了。” 陆安然对绯烟总有些不同一般的情谊,听这话立马问道:“怎么了?”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跟他合伙做生意的陈家,家里头出了人命官司。原也和他无关,但陈家为了把人从牢里捞出去花了不少银子,后来收药材给不出货银,便以次充好糊弄了大部分进去,这一转手让马才明接了,现在货在他手上就两个选择。” 陆安然了然道:“要么如陈家一样出给药堂,但药材关乎人命,此举属丧天良;否则只能自己吃下这个大亏,将银子赔进去。” 云起吹了吹茶气,露出个无声的笑容,“这一赔,恐怕全部身家就折进去了。” 陆安然沉默地点了点头,云起好奇道:“你怎么不问我有什么办法?” “难道世子高风亮节,想要自己赔一大笔银子助人为乐?” 云起轻嗤:“他又不是我未来大舅哥,我犯得着使这么大劲?不过罪魁祸首在陈家,想要挖出陈家给马才明的绊子对马才明来说不容易,于本世子而言却动动手指的事儿。” 陆安然给他一个诚恳的眼神,“世子真厉害。” 云起并起两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别以为夸一句受用的话,本世子就掏心掏肺给出了这把力。” “我正想劝你,这件事我们别插手。” “嗯?”云起略惊讶,“你不是挺在意那个女子,如今不帮她丈夫一把?” 陆安然很是无情的说道:“一个人若不能自己立足,无论别人帮多少次,始终撑不起一片天地。” “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兴许眼前困难解决了,他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此后在生意场上大展宏图呢。” “我听黄夫人说过,马才明做生意有些投机取巧,这次他被骗或许就因为如此,不如受了这次教训,要实在心性坚韧自己能再站起来,我们再帮不迟。” 云起算是看明白了,“你嘴上说不帮,实则都在为人考虑,这么关心一个外男,都快叫人吃醋了。” 陆安然抬了抬眉眼,对着春苗招呼道:“给你们云世子弄点醋来,嫌你的茶淡了。” 春苗满脸糊涂,边走往厨房边喃喃自语,“世子爷口味怎么变那么奇怪,喝茶还带呷醋呢?” 云起凭着一张嘴无往不利,以前能吵赢陆安然,现在万万不敢,无奈笑道:“行,都按你说的做行了吧?光会用嘴上力气,往后再使点力气在别的方面。” 既然提到郑缚美了,陆安然顺口道:“黄夫人身体无碍已经被接回去,不过凤仙儿好像也叫黄家人安置在外头了。” 云起对这里面的事看得很透,“黄家人想得美,两头都不落空,就看谁生男谁生女。” 陆安然道:“不管生男生女,待孩子落地,夫妻间芥蒂也消不去了。” “突然多愁善感了?”云起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微倾身,含笑道:“你放心,本世子绝不让你做第二个黄夫人。” 陆安然稍稍仰头,两人四目对视,她能看到他眼底的认真,原本想习惯性的回嘴,却在那样的眼神里沉静下来,半晌开口说道:“我知道。” 云起抬手拂开耳畔的发丝,身体靠过去虚虚拢在怀里,嘴唇近乎贴着她耳廓,轻轻吐息:“那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陆安然感觉那块皮肤瞬间被火烫着了一样,下意识偏了偏脑袋,却让他的唇正好贴在她后脖颈这里。 肌肤相亲,令人意动。 陆安然动了动手指,还没有其他动作,云起伸手将她抱住,脑袋抵在她肩窝处,模糊的轻笑声溢出,“你身上有药香,很好闻。” 赶着来送醋的春苗从半开的窗户里看到这一幕,偷笑着跑开,半路遇到秋蝉,后者不解问:“春苗,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春苗推着她往厨房走,“我听错了,世子爷没要醋,他要的是糖。” “我就说嘛,世子从前没有喝茶添醋的习惯啊。”秋蝉跨进厨房门槛时又一顿,“可是我也没听过世子喝茶加糖?” 春苗解风情,但也有人不通人情世故,或者说为所欲为。 “羞不羞啊,大白天搂搂抱抱,陆安然我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是正经人呢。”鹿陶陶扒着桂花树荡了两回,轻飘飘地落到陆安然的窗台前,下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歪着脑袋问:“怎么不抱了?” 云起用折扇将她脑袋推开,“非礼勿视。” 下一刻,鹿陶陶从门口闪进来,抱臂哼道:“谁高兴看你们腻腻歪歪,我给你们瞧个新鲜玩意儿。” 她眼睛亮闪闪地从怀中摸出个东西往脸上一罩,“怎么样?” 一张面具被鹿陶陶刷得奇白,嘴唇鲜红鲜红的,还有一截疑似舌头的往外拖,两只眼睛哀怨地瞪着两人,陪着她嘤嘤鬼叫:“我死得好惨,你快~来~陪~我——” 陆安然和云起脸上完全没有变化。 鹿陶陶兴致缺缺地拿下来,“你们什么态度,不好玩吗?” 陆安然面无表情,还是云起给面子的拍了三下手,“请教一下,你这是?” “宣平侯家的便宜女儿给我的灵感。”鹿陶陶抓着面具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我那天不过是吹口气就把她吓尿了,如果我搭配这个面具,效果岂不是更好?” 云起:“很有想法。” “哈,算你有眼光。” 陆安然凭着直觉出手,抓住她后背衣领,“不要出去乱吓人,胆小者易犯离魂症。” 鹿陶陶挣扎开,胡乱往后挥挥手,“放心吧,我往大胆的里面找。” 暧昧的气氛一经打断两人各坐回去,云起抓起折扇挥摇几下,陆安然注意到他又换成原来的玉骨扇,而非前几日炫耀般拿着长河落日扇。 云起顺着她视线低头,“那把扇子我放起来了,免得哪日让人发现了要回去,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可不能弄丢。” 陆安然犹豫道:“扇子是鹿陶陶从兴王府偷出来,原来我买的那把是假的。” “这叫以货易货,交易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云起一本正经道:“兴王府都没了,想必原主人不介意。” 陆安然:“……”这番说辞和鹿陶陶简直一模一样。 云起笑了笑,说道:“你也无需为此事上心,我让人查过,这扇子最后出现在舞阳公主府中,后随着舞阳公主出事扇子也无人问及,所以它是如何出现在兴王府的呢?” 正说着话,墨言敲了敲门进来,“苏家刚回来那位小姐的来历查到了。” 第352章 认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相隔不过十余日,苏府又成了王都城人议论中心,只是此次不见丧幡,大门口挂起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有人见不得苏府不将苏湘湘的死当回事,曾经仰慕过苏湘湘的满腔热血的男儿聚起来刚打算闹事,就让准备好的护卫军押走,如此两三回后,除了指指点点,没人敢再出头。 陆安然下马车,令她意外的是迎客的人非苏毕昇也不是苏府管家,而是苏夫人。她珠玉满头光鲜亮丽,总是严苛的脸上浮起三分淡笑,正同一个官家女眷寒暄。 陆安然走到前,苏夫人同样客气两句,让身边候着的丫鬟引路送至西厢暖阁,里面坐了不少夫人小姐,她头一个看见的是脸色郁郁的永宁县主。 永宁县主注意到陆安然也只是抬头看了眼,又低头抚着茶盖不知在想什么,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陆安然想起来,那次受惊吓后,永宁县主病了好几天,这会儿脸上病气未退,难怪没有好颜色。 “陆姑娘,你看这里车马盈门、高朋满座,此情此景,谁还记得几日前魂消影绝、红颜变枯骨的苏小姐呢。” 洪芙不见得和苏湘湘多熟,恐怕都没说过两句话,陆安然不懂她缘何忽然替苏湘湘大发感慨。 洪芙似乎不在意陆安然回不回,兀自道:“你从北地来,这种时节,北地已经冰封千里,黄沙卷地雪如刀了吧。” 陆安然道:“北地更冷,立冬已经落雪。” 洪芙轻呵笑了声,“可是南方的花,怎么能到北地落地生根,期望它再开出艳丽的颜色呢?” 陆安然对洪芙的顾影自怜不是很能共鸣,主要在于她和洪芙并没有那么熟,倒是昨天和云起聊天时他提了一句,“皇上打算开春后将永宁县主嫁去安夏郡。” “也好,王都不适合我。”洪芙又变得哀怨惆怅起来,“看似繁华,却叫繁华迷了眼。” 陆安然轻抚额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她觉得洪芙不应该跟她聊天,倒适合去写诗作画,将满腹愁肠寄情书画中,也许未来能成就个多愁善感的大才女。 她不由地想,还不如同鹿陶陶斗两句嘴愉快。 那旁有夫人刚来,又是一阵互相寒暄,听得大嗓门的夫人问道:“苏家姑娘呢?我赶着大冷天特地跑一趟,怎么不见新姑娘,全是你们这些个老面孔。” 大家都是熟人笑着打趣几句,有人道:“便是我们也未见着,许是深藏闺阁里,不轻易示人,好叫你们回头大吃一惊。” “那我们可得拭目以待,快弄两斤茶水,我再将眼睛洗洗干净。” 这头笑着,有苏家丫鬟来请人去花园暖室吃点心游玩,也是室内,空旷的屋子做了隔间,摆放了不少盆栽,冬日里依然尽情绽放。 花香伴着茶点,夫人小姐们相熟地聚在一起,等候的时间显得没那么难捱。 陆安然临进门时看到一道身影,脚尖一转跟了过去。直到一个院子前,下意识看了上面‘采秋院’三个字,再低下头时前面来人拦着去路。 “您是我们苏家的客人吧,此处乃我们小姐院子,您大概走错了。” 苏家的丫鬟客客气气,陆安然也觉得自己有点失礼,贸贸然就跟过来了,颔首准备离开,却见另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出现于眼帘中。 紫绡翠纹裙外搭了青蓝色软毛织锦披风的凤雪,挽着一位女子的手从里面往外走,不同于前两次陆安然见到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笑得开怀,也没有时刻端着的做派。 另一位女子陆安然不认得,从她眉宇间看来同样在笑着,下半张脸让一块白色面纱遮盖住了,眼睛生得很美丽,像是会说话。 两个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的手挽手出来,看到陆安然时同时一怔。 凤雪最先反应过来,“啊,苏小姐一定不认识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蒙都陆家陆安然,如今在王都城里很有名,帮着官府破了不少案子呢。” 又回头对着陆安然道:“陆姑娘,这位是苏小姐,苏沅芷。” 苏沅芷上前一步,向陆安然施了个同辈礼节,“陆姑娘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甚幸。” 陆安然还礼,道:“苏小姐客气了。” “想必陆姑娘也是要去花园暖阁的,不若我们同行吧?”苏沅芷发出邀请。 陆安然道:“客随主便。” 本来三人走成一排,多了陆安然后凤雪和苏沅芷虽还挽手在一起,却没有怎么说话,直到后面路越来越窄,陆安然自然而然地落后一步。 看着这位刚回府的苏家小姐背影,陆安然脑海里跳出墨言那天说的话—— “苏府接回来的小姐呢叫苏沅芷,年纪和苏湘湘差不多,真要细算的话还比苏湘湘大个半岁左右。” 墨言讲起别人家的风流韵事就好像亲眼所见,“原本凤侯那样的不少见,苏老爷年轻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没有娶妻时家中就藏了两位通房,后来一位美貌表妹投亲,同一屋檐下时间久了眉来眼去两个人不就干柴烈火,就差对月盟誓了嘛。” 可巧那个时候苏老夫人给苏毕昇找好了门亲事,皇商虽无权但是有钱啊,他们苏家想寻个门第高的儿媳妇不好找,不如就找个有钱人家,以后用银子当敲门砖,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这边亲事定下,那里苏毕昇和表妹的奸情被发现了,两人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并且言之凿凿说两人感天动地的爱情。 苏老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虽然对表妹有几分亲情但绝对不容许她祸害到自己儿子前途,打算施舍点银子赶出去。 结果表妹直说有一个多月身孕了,“好家伙,差点没让苏老夫人当场气绝过去。” 云起让他别擅自加自己臆想的场面进去,“后来怎么样?” “要说这个苏家也真是缺了大德。”墨言呲牙摇头道:“苏老夫人把表妹安置到一处暂时空置的别院,说是等苏毕昇成亲后再接回去,到时候苏夫人就是不情愿那也晚了。” 哪知苏夫人商人世家出身,从小耳濡目染脑子精明得很,嫁过去两三个月发觉不对劲,一来二去居然让她找到了表妹,但出乎所有人意料,苏夫人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大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苏家的孩子出生在这里未免寒酸,接回去找两个婆子来好生伺候着。” 苏家原先还担心苏夫人在里面使什么手脚,结果补汤保胎药一茬一茬往表妹院子送,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苏老夫人偷偷让郎中去看过,还真没问题。 在苏老夫人越来越看不明白时,表妹产子的日子到了,难产血崩,大人小孩都没留住。 当消息传到苏夫人这边,她依旧是冷冷淡淡地摆弄手头上的白梅,只说了句:“没福气的人,谁也留不住。” 苏老夫人总是疑心苏夫人害死了表妹和孩子,但无论她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明明补汤和保胎药都没有问题啊。 就这样苏老夫人带着一肚子疑问去了九泉,关于苏夫人有没有害表妹这世上也没人知道。 “你说这么多废话,苏沅芷到底从哪里来?”云起敲了敲桌子,再次提醒墨言不要再多说废话。 墨言嘿嘿一笑,“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明着表妹一局苏夫人胜了,其实苏老夫人暗暗将了苏夫人一军。” 陆安然从他表情上看出端倪,“苏沅芷是那个表妹的孩子?” 墨言大腿一拍,“可不就是!原来苏老夫人早留了一手,眼看表妹难产直接叫人把孩子掏出来,并且把预先准备好的死胎抱在表妹身边,然后才叫人去通知的苏夫人。” 二话不说弃母留子,苏老夫人的心肠不可谓不硬。 事后发现是个女婴,苏老夫人随意看了眼摆手叫人送走,“离远些,活不活得成看她自己造化,就送去宿县老家吧。” 就这样,苏沅芷在苏府老宅长大,苏家似乎也早把这个女儿忘了,有一种让其自生自灭的想法。 撇去墨言自己揣测的几段,云起很是不解道:“照理说苏夫人该很讨厌这个孩子?” 墨言点头:“对啊,虽然没有证据,但是都害得表妹血崩了可不是冲着弄死母女去的吗。” “然后她又在自己亲生女儿死后高高兴兴把私生女迎接回来,并且大办认亲宴?” “确实说不过去啊。”墨言挠了挠头,“难不成又是一场阴谋?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再让她跌入谷底?” 云起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墨言:“……” “还什么苏夫人摆弄白梅,苏老夫人挥手让人送走,”云起讥诮道:“你当自己写乡野艳志,还是钻她们的床底下看见了。” 墨言双手抹了一把脸,“世子,我这不是为了丰富内容,不然说出来干巴巴的多没意思。” “梨园空着一个位置,就等你去填上。” — 眼前的女子背影纤细,走路姿态优美柔畅,一点也不像被养在偏僻农庄的野丫头,尤其和旁边凤雪对比,虽然凤雪已经很努力了,但形似神不似,没有自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 “陆姑娘?” 陆安然抬头,才发现原来已经走到花园暖阁附近,里面喧闹的声音混着果酒茶香飘溢出来,还有夫人小姐们欢声笑语。 “陆姑娘,请。”苏沅芷站得比陆安然高一个台阶,以主人的姿态朝下一点头,客气中不经意露出一种‘趾高气扬’。 “多谢。”陆安然迈步前,下意识朝刚才看到人影的地方看了眼,随即瞳眸微缩,在无人知晓的眼底,一闪而过某道影子。 第353章 黑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认亲宴过后,谁都知道苏府多了位养在乡下的小姐,苏夫人思女心切,移情在这位苏沅芷身上,对她堪比亲生。 临近年底,苏霁那边传来一封书信,千赤国内形势紧张,摄政王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准备逼宫的迹象。 按照苏霁预估,最迟开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如果不是大宁朝的战船还没造好,海师尚未见雏形,不然待到千赤大乱时,便是大宁的机会。 皇帝发信函让太子子桑瑾除夕前回王都,每年除夕前一日皇家的人都要去皇陵祭拜。 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皇帝的头疼似乎也加重了,丹药已经不能解他病症,最多缓和一两个时辰,之后就要发作一次,因而脾气日渐暴躁。 这天淑妃送过了参汤后,皇帝服下丹药好不容易能睡上一会儿,她悄悄退出来,看到身边的大宫女红裳疾步过来。 红裳正欲说话,淑妃使了个眼色,红裳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回到关雎宫淑妃坐下端起茶杯,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 “娘娘,奴婢查到了。” 淑妃柳眉一动,抬头问道:“在哪?” 红裳双手端在胸前,上半身微微倾过去,低声道:“朝花夕拾,外表看是琴阁,客人前去消遣听曲,有姑娘作陪。” 淑妃松手,茶盖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红唇一掀,冷冷道:“这几日,二皇子便是去了那等地方吗?” “是,奴婢还查到朝花夕拾乃双子楼,一则随便谁都可以去,然朝花楼只有特定得到金帖的客人才能进入,奴婢没有金帖,故而未能进里面。” “一个风月场所,派头倒是不小。”淑妃不屑冷笑,又问道:“二皇子让谁引荐去的?” 红裳迟疑半晌没回答,淑妃拧着眉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是……刘千户。”红裳余光注意着淑妃的神色缓缓道:“据说刘千户是朝花夕拾常客,一个月有十来天宿在那处。” 刘千户也就是刘德忠的儿子刘袒,如今在狼山营任职,平日顶着淑妃内侄的身份混,这个千户的水分可想而知。 淑妃脸色冷峭,手掌拍在桌面上,恨声道:“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红裳下巴垂到胸口不敢说话,过了会儿,听淑妃吩咐道:“你去盯着二皇子,再有动静便告诉本宫。” — 连着几日天气都阴沉沉的,王都城的老人们都说这是要下雪的预兆,然而这场众望所归的雪却迟迟没有下下来。 陆安然只好又缩回药房里,实在想不明白前后不过半个月,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冷。 春苗把药房烘烤的暖洋洋的,除了陆安然还有一个鹿陶陶蹲在旁边塌上,手里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花狸猫。 陆安然自从让太子的猫抓过一回后,对猫这种动物敬而远之,然鹿陶陶可不会管你好不好,反正万事全凭她喜好。 “但这是我的院子。”陆安然把药草碾碎放到药杵里,淡道:“管好它,不然你和它都出去。” 鹿陶陶吐吐舌头,捏住猫后背上的皮拎过去怼到陆安然面前,“可不可爱?” 陆安然相当无情的回道:“不可爱。”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鹿陶陶嘻嘻笑道:“那我们吃了它怎么样?” 陆安然抬头看向她,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确定鹿陶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猫的肉质酸,口感不好。” 鹿陶陶立马把花狸猫从窗口扔出去,“那算了。”拍掉手上的猫毛遗憾道:“亏我尽心尽力养了几天,本打算养肥了再炖肉吃,唉……”眼珠子一转,“我去抓条野狗来!” 门一打开,萧疏正好站在外面,鹿陶陶一瞬间收起笑脸,鼓着圆脸冷冷道:“走开,好狗不挡道。” 萧疏看着她头顶沾染的一根猫毛,嘴巴刚张开想提醒,让鹿陶陶用肩膀顶到旁边,甚至能看到她眼底的得意劲。 萧疏略捡起落在袖子上的猫毛无奈一笑,“小孩子心性。” 陆安然处理好手上的药走过来,听见这句话说道:“刚抓了猫又去逗狗,从早到晚,没有一天消停过。” “师妹虽口中抱怨,但仍旧容她在这里,可见不是真的讨厌她。” 陆安然无声笑了笑,“至少鹿陶陶做人真实。” 两人闲聊两句,陆安然问起汤淼病症,“之前听师兄说汤家已经同意那种治病方法,不知现如今怎样?” “汤淼处目前还未见明显起色,倒是顾秉月虽还神志混沌,焦躁的情绪好了不少。” 陆安然道:“两人同在十月十五出事,倒不像巧合,不知那日到底发生什么。可惜一个神志不清,另一个重伤昏迷,无人能问。” 语气稍顿,又道:“不止两人,还有苏湘湘,她于十月十五去碧云观还愿,但一夜未归,又不知是否与之有关。” 本打算回王都城询问苏老爷,结果一回来就听说苏家办认亲宴不接待外客,之后云起再登门,苏老爷又病倒了,苏夫人一个女眷不好接待男客。 萧疏思忖道:“师妹不用着急,世上的事但凡做过便会留下踪迹,存在即是真理,不可能真的人间蒸发。” 兴许萧疏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隔日云起果真带来一个消息,“苏家老宅在宿县没错,苏毕昇一脉属二房,老宅如今住着大房、三房和四房,符合年纪的姑娘里,并没有苏沅芷这人。” 也就是说,苏沅芷根本不是在宿县长大。 陆安然更奇怪云起怎么突然去查苏沅芷。 “不是你说苏夫人对待苏沅芷的态度很奇怪。”云起摩挲着玉骨扇上的玉坠轻笑,“受到兴王妃启发,加上苏毕昇病的太赶时候,我寻思着会不会这个苏沅芷又是苏夫人与谁私通来的女儿。”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世上总不会有第二个兴王妃。” “所以就更奇怪了。”云起握着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你想想看,苏夫人有什么道理看重这个私生女?” 陆安然沉思道:“伤心过度,借人寄情?” “反正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苏家去哪里接的人吗?” “哪里?” “礼县。” 陆安然一愣,“居然是那里。” “记不记得那日你见到凤雪和苏沅芷?” 陆安然回想道:“举止亲密,言语熟稔,不像认识一两日,倒像旧相识。” “如果她们真的从前就见过或者认识呢?” 两人对视上,陆安然从他明澈的眼底看出言外之意,“若是那样,苏家瞒着就显得很有问题。” “不错,为了弄清楚真相,我已经让观月去礼县了。凤雪来自堰江村,你觉得同她这般的农家女子平日最远能去哪里?” 左不过附近的村子或者镇上,恐怕县城都难得去一回,所以苏沅芷要是和凤雪相识,她生活的地方应该同堰江村距离不会太远。 再说了一下马才明,“他打算将手上的药材卖出去,王都城的药堂自然不会收,但远一些的县城应该能糊弄过去。” 陆安然眉头蹙起,相当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大凡市井罔利之人,其他犹可以作伪,惟药饵不可以作伪。” “我让墨言偷偷取了一些,你看一下。”云起拿出一个纸包的药材递过去。 陆安然打开后,眉头蹙的更紧,“不仅陈腐细碎,杂草梗占了三四成,若真卖出去,不知会害多少人。” 云起实话道:“这种事放了平日自不去管他,今日我来问你,不过是因你与绯烟的关系,他既是绯烟丈夫,你看看这事要不要管?” 陆安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手中药材,“不管怎样?管又如何管?” “不管简单啊,我当没查过,你当没听过,之后如何发展顺应天命。”云起摊了摊手,又道:“要是管的话,还是得看你。” “我?”陆安然疑惑抬头。 云起轻笑点头:“嗯,问你,是否要保下他。” 陆安然明白过来,以朝廷律法卖假药未造成重大损害者杖六十,若有人因吃假药而丧命,视情节恶劣与否酌情判刑,最严重者判斩监候。 尽管最轻也要打六十大板,几乎半条命要没了。 “我可以让人出去交涉,将他手中的药材买下来。”云起道:“那点银子对他而言压上一副身家,可与我而言不算什么。” 陆安然看着手中药材,片刻后摇头,“不用。”她郑重其事的看着云起道:“云起,你让人盯着,要是马才明最后果真将手中药材卖至药堂,无论他是不是绯烟的丈夫,都应当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 绯烟是绯烟,马才明是马才明,不该让绯烟丈夫这个名号成为马才明的‘免死金牌’。 云起早知道陆安然善恶分明,对于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伸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指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 乌云压的最紧实那天,天空没有飘雪却下起了雨。 绵绵密密的细雨从王都城上空洒落,瑟瑟冷风吹得过路人一口一句咒骂,“见鬼的天气,真要冻死人了。” 皇后按照旧例在十二月十二那天摆‘百福宴’招待官妇,不过与往年不同,这回她要求文武百官家女眷每家进宫带一道菜,以百家菜聚成‘百福宴’。 陆安然和陆简妤作为蒙都陆氏受邀,陆简妤特地来吉庆坊出谋划策,立求在宴会上争一争风头。 在她指手画脚半天,否定掉一盘又一盘菜色时,鹿陶陶递上了手里一锅肉,陆简妤顺手夹起一块尝,顿时眼睛一亮,“香气浓郁,肥而不腻,爽滑酥嫩,这个肉煮的不错,就是卖相差了点需要改进。” 鹿陶陶塞了满大口,边嚼边说道:“狗肉嘛就是吃这个味,要什么卖相。” “你说什么肉?!”陆简妤差点喊破音,紧跟着跑到旁边吐了半天,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鹿陶陶在后面笑嘻嘻的喊道:“原来你不喜欢狗肉啊,那我换猫肉啊?蛇肉啊?” 陆简妤落荒而逃。 鹿陶陶捂着肚子大笑,“哈哈哈——陆安然你这个妹妹太傻了,猪肉的味道都尝不出来,还假模假样指点半天,笑死我了。” 腊月十二当日,陆安然提了一碗中规中矩的四喜丸子赴宴。 第354章 见证命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百福宴在晚上,如今这个天气,尽管新鲜出炉的热菜,等拎到宫中早已冷得不能再冷了。 江南水多,连冬雨都缠绵悱恻,淅淅沥沥从屋脊流下来,滴湿脚踩的石板,上面一片水漉漉。 陆家姐妹难得同车出入,陆简妤对上次大公主赏菊会没有邀请她深感委屈,话里话外埋怨陆安然从未替自家姐妹着想。 陆安然一路都在琢磨苏沅芷和凤雪,至于陆简妤说了什么压根没注意,等到耳边话停了,马车已经到皇宫门口。 陆简妤立刻紧张起来,拉衣角抚衣袖,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粉色兰花草裙子,显得娇俏可爱又不失雅致。 陆安然刚抬手,陆简妤先一步拿起来,“大姐姐,食盒有点重,还是我帮你拎着吧。” 宫宴安排在瑶光殿,从里到外灯火辉煌,女眷坐在那里,乍一看,姹紫嫣红,比冬日里各色梅花还艳丽。 瑶光殿里包含一座梅园,各色梅花品种都能找到,女眷们尤其是坐不住的年轻小姐,一听宫女说少见稀有的龙游梅开花了,正好外面雨停,她们很多人冒着风寒前去梅园赏梅。 陆安然姐妹一进宫殿,其中一个宫女领着陆简妤去御膳房,陆安然独自去了梅园一角。 雪梅迎风,独抱枝头。 说龙游梅珍贵,因它枝干自然弯曲,有古朴质感,如游龙姿态,不开花也是美的,待得梅花盛开,那重瓣花朵挂在枝头,花姿典雅高贵,非常少见。 园中鹅卵石小道蜿蜒曲折,雨水将之冲刷得格外干净,梅花花瓣落在上面,粉樱缤纷,洋洋洒洒铺成一条花瓣路,充满了凋零的破碎感。 只是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又有毛毛细雨飘洒,雨气缠着青丝,像是覆盖了晶莹的冰晶,美则美矣,实在太冷了。 陆安然缩了缩脖子和手,正要回去时,一道黑影在她左前方一闪而过,她迟疑的功夫,那黑影站在角落遥遥朝她望过来,随后加快了步伐。 放了平时陆安然绝对不会冒险,但是这个人影她前日在苏府见过,就是跟在那人后面去了采秋院,看到凤雪和苏沅芷亲亲热热的手挽手出门。 陆安然不知道那日是巧合还是什么,也不知‘她’今日怀揣什么目的,权衡过后,陆安然还是跟了上去。 就在陆安然马上离开梅园的时候,永宁县主洪芙看到她匆忙的样子,悄悄跟在后面。 一直出了瑶光殿来到一处无人的空旷地,夜间很清冷,只有细如发丝的雨和呼啸狂叫的风,在漆黑的夜里放肆。 陆安然认出来,这里是池暖湖附近,掩映在花草树木后面,居然有一栋独立的房子,似乎平日作歇脚用处。 那个人影刚才就不见了,她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房子前面,周围空荡荡,只有屋子里亮着火烛,烛影晃动,暖橙色映照在窗纸上。 看着温暖的火光,陆安然才发觉一路走来露在外面的部位全都被雨润湿了,现在感觉一片冰凉,然而后背因为走得着急汗津津的,停下后叫风一吹,就更冷了。 皇宫不可擅闯,进宫赴宴的官妇只能在瑶光殿走动,她却出了瑶光殿一路走到池暖湖,刚才太过专注于追人,这会儿脑子被风吹清醒后,顿觉不妥。 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眼前的房子里传来女子的惊叫。 陆安然低头揉了一下鼻子,走过去试探着轻轻一推门,本来淡到几乎闻不出的血腥味霎时浓郁,而眼前的场景—— 苏沅芷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刀尖正滴血。她对面一个女人用手捂着胸腹缓缓倒地,脑袋艰难的转过来,陆安然看到她闭眼前嘴角勾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难形容,有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隐藏其中的恶意。 有那么一刻,陆安然和苏沅芷面面相觑,不过凝滞的气氛没有保持太久,自陆安然背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刺破长空的叫声。 陆安然转头,看到洪芙惊恐的表情,她瞳仁颤动的说道:“杀人了。” 叫声引来附近的太监和宫女,一看这个场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全失去了语言。 “刘公公,死……人了。”眼见像是管事的太监过来,其中一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说道:“这里平时锁着的,奴婢不知道怎么开了,躲了两个人进去,还死了一个……”说到后面因为慌张,直接哭了。 管事太监架着拂尘走过来一看,眉头紧的能挤死苍蝇,“都杵着干什么,赶紧去看看人怎么样?” 陆安然伸手一拦,“先不要乱。”看着管事刘公公道:“烦劳这位公公去告知皇后娘娘一声,其他人最好不要离开此地,前头还在办百福宴,暂时不要声张。” 刘公公心领神会,今日皇后摆百福宴,如果出了命案传出去,这个事就大了,表情瞬间严肃,“此话在理,只是这里……您……” “我是蒙都陆氏陆安然。”自报家门让刘公公放心,又讲出缘由,“我和永宁县主听到动静过来,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 “哦。”管事刘公公刚才只觉得这位姑娘冷静异于常人,听得她是陆氏女顿时产生种原来如此的明悟,当下干脆道:“此间麻烦陆小姐,我去去速回。” ‘哐当——’苏沅芷仿佛终于回过神,刀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把自己惊一跳,“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 永宁县主扶着门框反驳道:“我们都看到你持凶杀人还能有错?” “她自己撞到我刀上……” 永宁县主苍白的脸上发出冷笑,“苏小姐,你这话未免可笑,难道她活腻了找死不成?” 苏沅芷想到什么低头看到自己手指上鲜血横流,整只手臂都开始发抖,腿软后退脚撞到桌椅,发出的巨大声音让她整个人陷入惊恐当中。 “你们将苏小姐看住了,在皇后娘娘来之前,不准让她动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眼看一团散沙没有主心骨的人物在,永宁县主深感该是自己做主的时候,于是发号施令道。 宫女们没有动,洪芙眉头一皱准备说什么,却见陆安然越过她走到了尸体前面,从容淡定的拿出一副鹿皮手套,拨开尸体的头发开始检查。 洪芙很快想到那次河边验尸,胃里涌起恶心感,不愿意再多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也就错过了陆安然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 淑妃带着红裳来到池暖湖小屋时,没想到这里人不少,除了这一片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门口还站了个洪芙,她一下子感觉到不对劲。 “本宫记得宫宴在瑶光殿,你怎么在这里?” 因检查尸体的缘故,小屋的门关上了,除了陆安然在里面检验尸体外,还有苏沅芷被两个宫女按在内屋看守。 “参见淑妃娘娘。”洪芙行礼道。 “永宁县主的规矩也学了不少日子,怎么反而越发不规矩了?”淑妃自上而下扫过去,语声轻鄙道:“难道皇宫后院亦是可以擅闯的地方吗?” “因情况特殊,臣女才在此地逗留。”洪芙先解释了一句,之后神色奇怪道:“不是管事公公通知的娘娘吗?” 淑妃眼眸微闪,“本宫从关雎宫出来准备去瑶光殿,正好路过这里,怎么了?” 里间的陆安然听到这句话后手上动作稍稍停滞,然而洪芙和淑妃不熟,对于淑妃一反常态特意解释起自己来此的缘故没有特别感觉,实话说道:“这里发生了命案,管事公公已经去通知皇后娘娘,臣女还以为娘娘半路遇到公公所以特意来此。” 淑妃瞳孔微缩,面色不自然道:“命案?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宫里行凶,死者是谁?” “我和陆小姐看到苏小姐手里拿着刀,死者……”洪芙做了个转头往里看的动作,“死者目前不知,陆小姐正在验尸。” 淑妃心中盘算,在听见行凶者时脸色更是有些微妙,“苏小姐?” “娘娘!”苏沅芷趁人不注意从里面扑出来,一把跪在淑妃面前,“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撞上来,跟我没关系啊娘娘。” 淑妃右脚一动,避开了苏沅芷的拉扯,她眼底落了一抹暗影,几经徘徊后,问洪芙道:“有人去告知皇后娘娘了?” “是,皇后娘娘应该快来了。” 淑妃抬着下巴,寒风中容颜冷艳,语声不容置疑道:“今日百福宴,皇后娘娘怎么能沾染这等晦气,本宫既然撞见就顺便管了。苏沅芷有杀人嫌疑,本宫先把她带走,稍后本宫呈禀皇上后再做处理。” 洪芙对后宫间的弯弯绕绕还知之不深,既然淑妃管了这些事,她没什么好说。 淑妃迈步,“里面还有谁?” 洪芙跟在她身后,“是陆姑娘,她刚才在验尸。” “陆安然?”淑妃不喜这个名字,表情略不耐烦,“她又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你们两怎么从瑶光殿跑这里来。” 洪芙心口一咯噔,反应倒不慢,“臣女和陆姑娘赏梅看景一时忘情,没想走到了池暖湖附近,恰听到有人呼救赶过来一看,居然是苏小姐持刀杀人。” 门已经被苏沅芷撞开,淑妃往里一打量就看到陆安然,她眼神一晃而过,落在地上被白布盖住了脸的尸体上,“红裳,让人将尸体抬走,苏沅芷带回关雎宫。” 红裳还没有动,外面一道声音喝止:“慢着。” 淑妃眉头轻蹙,与站定在门前的皇后对上视线,她面部很轻微地抽动一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百福宴马上开始,这点小事交给臣妾处置就行了,皇后不如先去开宴吧。” “死人也算小事吗?”皇后今晚身着凤袍,九尾凤簪因刚刚一路步行正微微晃动,珠光明玉,贵气逼人,眼帘略向上开,神态端庄而严厉,斥责道:“淑妃未免把人命看得太轻。” 第355章 自作聪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与前头热闹非凡的盛宴对比,池暖湖漆黑冷清,只有屋里烛火照亮门口一小块地方。 皇后和淑妃,隔着一道门槛两两对望。 前者眼神幽暗,眼角的细纹刻画着不容置喙的厉色;后者美眸微眯,里头细碎的光波流转,不知在盘算什么。 淑妃率先打破沉默,“臣妾只是替皇后着想,不过死了一个贱婢而已,与百福宴相比又哪里值得皇后费心。” 皇后略过淑妃,把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身上,从服饰判断非宫女装束,“死者是谁?” 淑妃执着手帕低头擦了擦脸庞,“臣妾还没来得及发问,您就来了。” 皇后又看向跪在地上神情恍惚的苏沅芷,眼神关注到裙摆上的血迹时瞳孔微缩道:“她又是何人?” “通政院同佥苏毕昇之女苏沅芷。”淑妃说完,又拉出其他人,“顺便还有蒙都陆氏嫡女,皇上新册封的永宁县主都在这里。” 皇后脸色不悦地看向众人,“瑶光殿开宴,你们缘何全跑这里来?” 洪芙将刚才那套说辞又拎出来讲一遍,“皇后娘娘,都怪臣女贪恋宫中景色,又和陆姑娘聊得太投机,不知不觉竟然走那么远……”她跪下来请罪,“请娘娘责罚。” 皇后此刻哪里有心思和她计较这些,“陆安然,听说你刚才验过尸体?” 陆安然行礼:“是,皇后娘娘。” “说说看。” “被刺要害,伤口长及五寸余,斜深透内脂膜,肚肠出,有血污,凶器为尖刃物。” 洪芙连忙道:“对上了,不会错,臣女和陆姑娘亲眼看见苏小姐杀的人。” “不是我!”苏沅芷跪爬过来,“她拿了匕首塞我手上自己撞上来,跟我没关系,皇后娘娘,我没杀人……”又转头向淑妃求救,“淑妃娘娘,您帮帮我啊。” 淑妃像是抖掉晦气物般甩了甩手中帕子,“杀没杀人自有皇后娘娘做主,你大呼小叫什么。” 皇后将一切看在眼里,问苏沅芷:“你认识死者?” 苏沅芷自以为接收到淑妃的暗示,沉下心回道:“是臣女的婢女,朔月。” “如你说的,你的婢女突然拿出匕首要杀了你?”皇后嗤之以鼻,“然后还要特意选择皇宫内院的此地?” “臣女……臣女真的不知道……” “本宫记得这里平时上着锁,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苏沅芷回答不出来,她抬头看向淑妃。 皇后眼眸一动,“你想脱罪,唯有实话实说。” 苏沅芷刚张开嘴巴,淑妃道:“不要妄图在皇后面前耍心眼,否则拔了你的舌头,让你再也没办法开口。” “淑妃。”皇后不满地唤道。 淑妃弯了弯红唇,“皇后息怒,臣妾只是告诫她一下。” “臣女,进瑶光殿之前不小心打翻食盒将衣服弄脏了,正好看到这里有个空屋子,打算换了衣服之后就走……” 皇后眼皮上下撩动,“从瑶光殿到这里要走不少路吧?” “臣女初次入宫,不小心迷了路……臣女不知。” 淑妃恰如其分地提醒道:“时辰不早,瑶光殿还有上百官妇等候,拖得太晚怕她们生疑,这桩命案一时半会审不清楚,不如先将人押下去,明日抽空再审问。” 皇后虽然明白淑妃掺和在里面必然有问题,但淑妃说的又是真话,一年一次由皇后主持的百福宴除了犒赏百官家眷外,还有向天祈福,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寓意。 皇后犹豫不决,忽而眼角余光扫到一抹人影,刚露个头就要走,“谁啊?” 那人便不好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给母后请安。” “二皇子?”皇后眉头一蹙,又看向淑妃,“你来做什么?” “儿臣路过。”子桑皓的声音有些发虚。 淑妃面部神情沉了沉,“皓儿,不是说了皇上今日在临华殿与人议事,让你不要去打扰。” “是,儿臣记错了,儿臣这便回长信宫。” 皇后要笑不笑道:“长信宫去临华殿走这条路吗?” 子桑皓:“回母后,儿臣出门时心血来潮,想来池暖湖看月光鱼,故而绕了一点远路,正好听得这边有人声,就好奇过来了。” “二皇子,我没杀人,你救救我。”苏沅芷不肯安静,看到子桑瑾犹如救星,直接扑飞过来。 子桑皓一愣,出手扶住她,这才想起这么多人在这里似乎不太对劲,“苏……”突然住口,看向淑妃,“母妃,这里回事?” 淑妃两步上前,没有回子桑皓的话,反而拉住苏沅芷抡起右手一巴掌甩了上去,美艳的脸色比寒霜还冷,“拉拉扯扯还有何规矩,皇宫是你大声喧哗的地方吗?” 这一下过于猛烈,苏沅芷被打得侧摔倒地,幽幽抬起脸庞,半遮脸部的面纱缓缓脱落,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庞。 这脸没有倾城倾国姿色,也非诡形怪状夺人耳目,但当场看到这张脸的包括皇后在内,全都傻眼了。 唯有淑妃慢慢握紧手掌,有些懊悔刚才甩的这一巴掌,甚至更懊悔没有更早前就出手灭了这口祸害。 “苏湘湘!”洪芙不可思议地喊道:“你不是死了吗?” 没错,苏沅芷的面纱下,露出了一张苏湘湘的脸,一个在出嫁那日尸首分离的人。 — 淑妃让人盯着子桑皓的一举一动,没让她等太久,甚至第二天她就寻到了机会。 当下面的人将子桑皓和那个女子一起带到淑妃面前,淑妃也曾和洪芙这般大惊,“你不是死了?” “殿下助我金蝉脱壳,臣女没死,如今是苏沅芷。” 淑妃觉得这件事非常荒谬,更荒谬的是她儿子,“你们戏耍了整个王都城的人?婚礼那天死的人是谁?” 子桑皓道:“一个女死囚,能让她以苏家大小姐的身份下葬,对她来说算很荣幸了。” 淑妃将子桑皓赶出去,面对苏湘湘一人时,她坦言,“你这样的女子本宫不会让你留在本宫的儿子身边。” 淑妃冷哼,“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吗?这个世上聪明人很多,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自作聪明容易丢命。” “娘娘您想杀了我吗?” “本宫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跟二皇子说,你深感愧疚自责,打算离开王都投奔远乡。”如果有余地,淑妃不愿因外人让母子间生出嫌隙,“你的苏家和你的平安,在本宫这里会得到保障。” “可若臣女直接告诉二皇子,臣女相信在二皇子这里也会得到臣女想要的安全。” “天真。”淑妃毫无遮掩地讽刺道:“苏湘湘,你真以为下几局棋就可以把天下人都算计在内了?一个小小苏家,四品之家,本宫还没有放在眼里。” “可是,”苏湘湘抬头,倔强地对视淑妃,“二皇子已经帮臣女犯下了大罪。” 淑妃一向以为自己生养的二皇子欠缺点决断,性子是敏慧的,虽然软弱不可取,但仁慈又是一大优点,只要稍加教导,未必不能成就一代明君。 可她现在发现大错特错,就是她太过放心,以至于让这个女子钻了空子。 苏湘湘还在有恃无恐,“娘娘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处决一个四品小官的女儿,但是宣平侯的女儿您不太好下手吧。臣女不瞒娘娘,二皇子犯错的证据臣女已经交托给凤家小姐,若臣女出事,她会直接拿了证据托付宣平侯交给皇上。” 淑妃咬牙发出冷笑,“本宫小看你了。” “我父亲官职低微,和娘娘对话自然要拿出点有分量的东西。”苏湘湘道:“但是宣平侯的脾气娘娘应该知道,他能大闹京兆府大牢,若是他女儿出事了,他又会怎么做?” 淑妃眼神发寒,“你说的证据是什么?” “娘娘放心,臣女不贪心,所求不过二皇子一个侧妃的位置。”苏湘湘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以苏府另一个女儿的身份。” 淑妃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最后阴沉着脸道:“好,本宫成全你。” 池暖湖小屋,是淑妃和苏湘湘的约定,她当然不会任由一个猖狂的女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利用这场百福宴对付凤雪。在淑妃眼里,苏湘湘还是太年轻,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住她了。 只是连淑妃都没想到,她还没出手,已经有人暗中先动手了! — 瑶光殿中的人一无所觉,只是感觉这场宴会似乎等待的时间过长了,随着太监一声高唱,“皇后娘娘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百福宴正式开场。 除了偶尔几个有心人,其他人没有在意永宁县主和陆家嫡女跟在两位娘娘后面一同入殿。 皇后象征性地说几句话,拿筷子夹了头一道菜,下面的官妇小姐们才跟着举箸。 “淑妃,脸色不好,刚才冷风吹多了?”皇后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一句。 淑妃握着酒杯垂眸,“没有,许是灯光不佳,皇后娘娘看错了。” “哦~”皇后指了指一道菜,侧头对淑妃道:“这道清蒸鲈鱼不错,寓意也好。” 淑妃恨不得戳烂皇后的笑容,还真以为自己独占鳌头了,她同样回以假笑,“鱼么,年年有余,希望我们大宁朝百姓富庶,子民安康,确实寓意好。” 皇后让宫女将另一道菜拿上来,“淑妃应该会喜欢这道菜,百合炒冬葵,清热解肝火。” 这道菜的菜名为‘百年好合’,淑妃哪里不知皇后在嘲笑苏湘湘和子桑皓,刚才苏湘湘来那一出,皇后是傻子也能察觉出两个人有问题,淑妃真是恨,早知如此,不该诸多顾忌,直接除了苏湘湘那个祸害。 她不好直接拿这菜发难,另外夹了一道菜放嘴里嚼一口吐出来,发泄怒气道:“谁做的菜,肉都没有炖熟就敢拿上来滥竽充数。” 宫女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跪地道:“回娘娘,是陆二小姐的鸿运当头。” 陆安然看向旁边,没想到她这个堂妹如此能折腾,不知何时偷藏了一道菜,难怪抢着要拎食盒。 陆简妤更是暗暗后悔,她特意买通宫女将自己的菜推到主桌,若皇后和淑妃吃得高兴了提一句,她就长脸了。 “陆二小姐?”淑妃听见这个姓氏就觉得晦气,“难道是蒙都陆府出的菜?” 陆安然走出来福礼,“臣女带的菜是四喜丸子,李嬷嬷那边都有记录。” 淑妃指着前面,“怎么一个陆府出两道菜?” 陆安然:“臣女不知。” 宫女被吓到了,磕头认错道:“娘娘,是陆二小姐自己送来,说陆府的菜搞错了,让奴婢给添加进去,陆二小姐还特意给奴婢塞了十两银子,都在这里,奴婢不敢贪昧。” 淑妃呵出一个凉薄的笑,“陆府的姑娘可真了不得。”顺便讥诮道:“皇后娘娘,这些宫中下人是不是太过放肆了,若是再遇个有歹心的人,吃食里放点什么东西进去,原来臣妾和皇后娘娘的命就值十两银子。” 宫女和陆简妤都没想这么多,事情一下子严重起来,其余官员女眷不知不觉都放下筷子,谁都不敢发出声音。 第356章 死而复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皇后明知淑妃借机发难,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淑妃眉宇间飞过一抹狠色,“宫女杖毙,陆府姐妹杖三十。” 底下官妇小姐们哗然,一同看向陆安然姐妹方向。 宫女血色全退,哪里想到就因为贪图十两银子就要了她的命,拼命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陆简妤同样傻眼,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被当众嘉奖就算了,怎么还要被杖责? 陆安然行礼道:“臣女堂妹行为鲁莽,然百福宴为来年祈福,她初衷便是期望明年鸿运开头,小家和睦,大宁和顺,吉祥如意,富贵生旺。” 淑妃轻嗤:“狡辩。” 陆安然不看淑妃只看向皇后,只见皇后盘桓半晌,起身道:“今日百福宴,不宜见血,负责百福宴的宫人罚俸一月,碧清杖二十,至于陆家姐妹……” 她的目光先停留在陆简妤看了眼,最终落到陆安然身上,“陆家嫡女无错不需要处罚,另一位逐出宫去,日后不得再入宫廷。” 陆简妤一张嘴,后面动作快的嬷嬷已经捂住嘴把她拖了出去,心里唯剩不甘。 淑妃一边嘴角扯了扯,没有就这件事再说什么,其他人就更不敢开口,继续接下来的宴会。 直到百家宴结束,相熟的一起出宫,暗地里交头接耳,说的是宫宴上陆简妤丢人的那一出,很明显明日起就会成为王都城各家族茶余饭点后的笑话。 陆安然无所谓这些指指点点,她一路走来饱受非议,就好像虱多不痒,只不过消息传回陆家,恐怕陆老夫人得气厥过去。 被皇后亲自从宫宴名单上除名的大家闺秀,陆简妤当属第一人,她日后估计没脸再挤入王都世家小姐们中间游走。 陆安然走了半程,洪芙追上来,拉着陆安然到旁边没人的树下,脸上余惊未消,“陆姑娘,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希望你不要忘了。” 陆安然稍作思考明白过来,洪芙指的是两人私自离开瑶光殿去池暖湖的事,“我亦不想多生事端。” 洪芙略略放心,随后满是狐疑地盯着陆安然的眼睛,“你为什么突然去那里?” 陆安然觉得好笑,“县主何不先扪心自问?” 洪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说句实话,我见你突然从瑶光殿离开,心中好奇才跟了过去,但是你又是什么原因?” 陆安然还没有回答,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春阳带人出现,“皇后娘娘口谕,请永宁县主、陆姑娘回殿中,娘娘还有话要问两位。” 洪芙拽了拽手指,在春阳转身的时候给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后者暗暗点头。 宫宴在前殿,宴会一散人去殿空,只余酒气花香久久未消。 春阳直接带她们去了后殿,皇后坐于主位,旁边淑妃半垂头,睫毛暗影盖住眼帘,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 除了她们外,还有被皇后留下的苏夫人,刚才宫宴她一直没找到苏沅芷,此刻见到,苏沅芷半身染血,跪在皇后面前,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二皇子也被请过来,下意识想走向苏湘湘,又在淑妃一个冷眼中站到边上。 皇后发话,“这桩案子中涉及的人都在这里了。” 案子两个字让苏夫人拧起眉头,跪到皇后面前道:“皇后娘娘,臣妇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 “马上你就知道了。”皇后淡淡地回一句,对大家道:“本宫已经让人去请皇上,你们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没人敢有意见,只是每个人各怀心思。 一炷香后,皇上随着冬日寒风一起刮入殿中,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为京兆府袁方,还有一个大冷天照旧拿着一把扇子的云起。 云起背着人对陆安然眨了眨眼,和袁方一起给皇后和淑妃行礼。 皇后起来给皇帝让位,“今日酉时一刻左右,永宁县主和陆家嫡女于池暖湖旁小屋,亲眼看到通政院同佥苏毕昇之女苏沅芷手持匕首将她侍女朔月杀害。” 皇帝来前,前去通告的太监自然已经将这些说过一遍,因而闻言只冷冷的抬眸扫了地上的苏湘湘一眼,撩起龙袍前摆坐下,“皓儿怎么也在这里?” “臣妾见苏家女口口声声求淑妃和二皇子帮她,臣妾想着兴许二皇子会知道点什么,故而多说一句让二皇子先留下。” 虽没言明,却暗暗指出子桑皓和苏湘湘关系匪浅。 果然,听了这话,皇帝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更沉了,“袁方,云起,你们来审问。” 云起让了让,“袁大人请。” 大冷天,袁方跑了一背的汗,这会儿懒得和云起计较这些,走到苏湘湘面前刚要开口,忽然瞪大眼睛,“这……这这这……” 传话的只说苏家女杀人,没说这个苏家女是死掉的苏湘湘啊! 袁方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放出声音,“你是谁?” 苏湘湘呆了半天,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哭着道:“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 “本官现在没问你这个,你先告诉本官,你叫什么名字?” “苏湘湘。” “你不是成亲那日死了?” 袁方那天在婚宴现场可是亲眼看到苏湘湘人头滚地,虽然事后证明是个萝卜头,但后来不是也找到了吗? 心里头一个想法,完了!又结错案子了! “我没死,死的是一个女囚。” 袁方偷偷抹了抹额头冷汗,“那你倒是说说看,如何偷梁换柱,又是出于何缘故?” 苏湘湘还没说话,淑妃忽然扶着额头哎哟一声,“皇上,臣妾有些晕血,苏家女身上血气太重,不如让她先换套衣服再说。” 皇后呵笑:“待了半天淑妃都没不适,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淑妃没接话,兀自道:“况且皇后说的,今日百福宴,不宜见血。” 皇后一甩宽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你要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皇上一摆手,不咸不淡道:“继续。” 苏湘湘望向淑妃和二皇子,片刻后收回视线,低头道:“我只是不想出嫁,为了不让人发现替嫁,花银子找了个被砍头的女死囚代替。” “本官看未必是女死囚吧?陆小姐曾经验过尸,死者死因是中毒,是不是你给她下的毒,过后伪装成你的样子放入喜轿,为了不叫人发现还割下人头,用一颗假头代替。” “我没有!”苏湘湘连连摇头,“真的是死囚,至于体内的毒,兴许是尸毒呢?她被扔在乱葬岗,那么多尸体,中尸毒不是很正常吗?” 袁方皱眉:“人都死了还如何中尸毒?” “我……”苏湘湘张张嘴,眼泪流下来,“可我根本不知道啊,我只是花了银子让人找死囚而已。” “你所找何人?” “我的侍女竹心,死囚是她的兄嫂找来的,你去问他们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袁方摸了摸脸庞,思索道:“竹心?她的兄嫂失踪多日……” “就是他们,替我办好这件事后,本来我还想找他们问一问,结果竹心回来说人已经不见了,肯定是他们为财害人,然后潜逃了。” 袁方双手抱拳:“皇上,臣还需让人去苏府传唤竹心前来。” “嗯?”云起疑问,“竹心不是在京兆府大牢吗?” “竹心虽然开门让香韵进府,但没有证据证明她做了下毒害人的事,加上苏府派人前来求情,已经将她放回去。” 云起点头:“哦,原来如此。” 不过,还不等皇上定夺,陆安然站出来道:“袁大人不用让人去了,竹心死了。” “啊?”袁方脑门放出大大的疑惑,“陆姑娘你怎么知道?” 陆安然对着皇上和皇后的方向道:“刚才池暖湖死的人不叫朔月,而是竹心。” 袁方吸一口口水,“不对啊,既然是苏湘湘的侍女,她难道还能认错侍女?” 陆安然清冷的眸光看着苏湘湘,“竹心脸部虽然划了两刀,舌头也叫人割了,但竹心的样貌,臣女自问不会认错。袁大人和云世子亦审问过竹心,不妨让两位认认尸。” 云起一边眉头动了下,“毁容?割舌?” 苏湘湘面色惴惴道:“我刚才受了惊吓忘了说,竹心让歹人所害,因不想记起原来的事,所以改名叫朔月。” 袁方揉着大脑门,“从头到尾,嘴里没一句实话,本官……”要不是碍于皇帝皇后面前,袁方都要让人上刑具夹一夹了,“咳,本官劝你不要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不如速速坦白,圣上面前,容不得你胡言乱语,否则若犯欺君之罪,罪当砍头!” 苏湘湘眼瞳震颤,眼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娘,不要啊,我不要死,不要被砍头……” 苏夫人蹲地搂住苏湘湘,一向严厉没有表情的脸许是叫光照的,居然出奇的柔和,她不卑不亢道:“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湘湘胆小,生性软弱好欺,定是有人在她耳根撺掇,才做出替换新娘的错事,可恨婢子串通兄嫂害人不止,如今事情暴露,居然倒打一耙,欲置我家孩子于死地,还望皇上明察。” 三言两语把罪名全落在竹心头上,苏夫人这张嘴厉害程度,叫袁方佩服。 “对,都是竹心害我,是她替我出的主意,她要害我。”苏湘湘用手背抹掉泪水,急切道:“我们苏府早就怀疑她,她肯定有所察觉,所以诬陷我。” “她为了害你,所以让你杀了她?”袁方发出质问:“她图什么?” “我……” 这时,云起盯着苏湘湘的脸一步步走过去,“袁大人,等一下。” 袁方回头:“怎么了?” “她的脸……”云起眯了眯桃花眼,“袁大人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 第357章 替代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这话一出,苏湘湘赶忙捂住自己的脸庞低下头去。 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要不做这个动作还好,这样一来,更显得她身上充满了疑点。 袁方顺着云起的话问道:“云世子发现什么了?” 云起弯了弯嘴角,“哦,也没什么,就是苏小姐刚才哭了半日,我看着脸庞似乎有些发皱起皮。” 袁方右边脸皮控制不住的抽动,“这会儿功夫了云世子还有如此闲情,不过是发皱起皮……”忽然话语停下,眼睛冒出一丝精光,“苏小姐还不到长皱纹的年纪吧?” 云起立即否认,“苏小姐年轻貌美,自然不可能。” “你们,”袁方指着旁边两个宫女,“按住她抬起头来让本官瞧瞧。” 宫女互相看了看,又看向皇帝和皇后,在得到授意后拉起苏湘湘的手臂,不过她挣扎得厉害,最后还是皇后身边的嬷嬷用了大力气掰住她下巴往上一抬。 苏湘湘的脸不算最出众,但这个年纪的女孩打扮一下都是好看的,即使被泪水浸湿脸庞,反而让整张脸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只除了…… 袁方指着某个位置,“本官没看错吧,那里的皮肤翘起来了?” 只见苏湘湘下颚连接耳朵的地方一小块皮肤突显出来,好像起皱的厉害。 嬷嬷手脚麻利,扯住脸皮一拎,结果竟然将整张脸皮全都扯下来了。 这回不止是袁方惊叹,皇上的眸子都发生了变化,更加暗沉幽深,“易容假脸?” 皇后坐不住了,“到底何人?混入宫中有何居心?” “娘——”‘苏湘湘’没让人看到她的脸,双手紧紧捂着翻身扑入苏夫人怀中。 苏夫人脸色顷刻间灰败,又似乎有一种终于被发现的尘埃落定,用手掌轻轻拍了‘苏湘湘’的背脊,然后放开她,缓缓跪到殿中磕了个头,“回皇后娘娘,这是臣妇的女儿,苏香香。” “还在狡辩!”皇后怒不可遏,“你们苏家是想造反吗?” 苏夫人的声音维持着平静,“娘娘误会了,这个香香不是您以前见过的苏湘湘,而是香气袭人的‘香’,臣妇的亲生女儿。” 皇后皱眉:“苏湘湘?苏香香?什么乱七八糟的。” 皇上威严的嗓音响起,“抬起头,让大家看一下你的脸。” 苏香香哭泣的泪水从指缝中漏出来,她拼命摇头不肯放开,然而皇帝面前哪里容得她拒绝,王且暗暗使了个眼色,就有宫女用力拉开她的手,让她的脸再次暴露在众人视线当中。 子桑皓原不相信那般荒谬的事,但真的看到苏香香的脸时忍不住倒退半步,“怎么会?” 这么说来,前几次见到的都是假的苏湘湘,那么从前呢?与他对弈谈笑风生,进退得体、落落大方的苏湘湘,都是这个女子吗? 他自己摇了摇头,不是,扯掉苏湘湘的面容,他一眼看清楚这个女子的气质与苏湘湘差了何止一两点。 “你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她?”子桑皓怔怔道。 苏湘湘哀怨的眼神望过来,子桑皓生生打了个寒噤。只因她脸上三块大疤痕,绝对配不上楚楚可怜这个词。 皇后眼底滑过一抹冷意,“二皇子似乎很吃惊,难道与这个女子很熟吗?” 淑妃拦在前面,“皇后关注点好像错了,如今在审苏家女,无缘无故地拉上皓儿做什么,再则天色不早,再这样胡乱扯下去,怕是天亮也审不清了。”她双手攀上皇帝的肩膀轻轻揉捏,“要臣妾说,案子的事直接交给京兆府和提刑司就罢了,皇后偏要打扰皇上,皇上日理万机,连这等查案的事也要管的话,哪里还有空休息呢。”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地上的人道:“继续说。” 苏夫人低首敛眉,光影叫人遮挡,似乎连头上的金钗也瞬间黯淡下去,“这件事关系到臣妇的家事,本不该拿到殿上说,但如今既然牵扯臣妇的女儿,只好说出来请皇上明断。” 故事的起因还是苏毕昇和表妹那段孽缘,不过和墨言说的略有差异。 在苏夫人讲来,她和苏毕昇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稀里糊涂带着一船丰厚的嫁妆嫁入苏府,成亲前甚至都没见过苏毕昇一次。 苏毕昇长相还不错,为人也算体贴,苏夫人本对这桩婚事没有任何不满,加上婚后很快有了身孕,简直是别人羡慕的对象。 可就在这看似美满中,苏夫人发现了表妹的存在,并且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藏在别院的表妹。 苏夫人坦言自己气过,差点因此滑胎,但气过后她认命了,左不过苏毕昇婚前做了桩荒唐事,难道还能为此和离不成? 听到这里,陆安然和云起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夫人没提的是,两家还有利益牵扯,想要和离与否并非她一个人能决定。 紧跟着一段和墨言说的所差无几,苏夫人不止把表妹接回来,还好吃好喝的供应,她说:“成婚后早晚要纳妾室,既然有个现成的,何必再费心?” 真实情况是不是如苏夫人所言没人知道,反正这么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下来,在表妹生产那日,又发生了变故。 表妹难产,大人孩子都没留住。 之后苏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便是名满王都的才女苏湘湘。 “他们骗了我。”苏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再平静,眼底甚至映出一丝血红,“杨珠的女儿没有死,放在我身边养了十八年,而我的孩子却被他们偷走,放到山野乡村,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 苏湘湘越长大,苏夫人越觉得她不像自己,偶尔神态在转换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杨珠的影子。 “我虽有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又怕自己多想,这么些年就在折磨自己中度过,直到苏湘湘出嫁那天被人害死,苏毕昇告诉我,杨珠的女儿没死,希望我同意接回府中。” 没人知道苏夫人心中得到猜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闭了闭眼睛,“我的女儿,连名字都是被施舍来的。” 苏毕昇怕露馅,两个女儿的名字取了同音。 听完后,袁方表示不解,“那她为何要假装成苏湘湘?” “她们两人本来就很像,只是香香脸上长了东西,因为被耽误了治病,留下三块疤痕。”苏夫人伸手抚上苏香香的脸庞,面容虽没有笑容,但眼底充满了母性的慈爱,“她只是还原了本来面目,从来没想过做谁的影子。” 如果淑妃和二皇子能说出真相,他们这会儿一定大喊,“说谎!彻彻底底的谎言!” 明明在他们面前装成苏湘湘,还要嫁给二皇子当侧妃,怎么可能是苏夫人说的那般无害温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袁方道:“这么说来,她和苏湘湘的死无关?在苏湘湘死后,你们才从老家接回来?” “是,苏毕昇瞒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苏湘湘死了,怎么会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 “那不对啊……”袁方摩挲着下巴道:“竹心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跟在这个苏香香的身边?如今又死了。” 苏夫人不用多想,立刻回道:“我们苏府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因香香对宫中礼仪不熟,所以让她留在身边,谁知她包藏祸心,反倒来害我女儿。” 袁方觉得这个说法不对,“竹心的舌头谁拔的,脸又是怎么被毁?即便宫廷规矩不熟,苏夫人完全可以教导,为何如此信任一个犯过错的丫鬟?” “不知道。”不过后一个问题苏夫人倒是给了解释,“因为二皇子递了信函,约香香在宫中一见,竹心和香韵一直跟随苏湘湘,对宫里的情况更熟悉。” 淑妃眉头跳了一下,按压的力道变了节奏,连忙低头看向皇帝,皇帝暗沉沉的眼神正盯着她。 “皓儿前段时间沉迷棋艺,苏家女不是在棋艺一道颇有建树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对弈一番,乍闻苏家女出事,皓儿还曾和臣妾感叹,因而听说苏家又多了位小姐,皓儿才心血来潮想一见。”淑妃很会变通,借口信手拈来,“臣妾已经训斥过他,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单独与男子见面。” 二皇子顺着台阶道:“是……儿臣考虑不周。” 苏夫人抬眸看了眼淑妃和二皇子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反而苏香香似乎要辩解,苏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重重按了一下,她也就收回了嘴里的话。 闹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袁方头疼地问道:“苏湘湘到底死了没死?” 苏家母女一口咬定竹心和香韵谋财害主,不止将苏湘湘杀害,还在自己发现她的阴谋前,为了怕暴露,利用这一招金蝉脱壳。 从瑶光殿出来,袁方有些无语道:“世上还有人这样金蝉脱壳?把自己命都脱没了的?” “袁大人,与其在这里夜半乱发感慨,还不如把苏湘湘的尸体捞出来再验验清楚,尤其是后来找到的头,说不定还不是她本人。” 袁方哀叹一声,幽怨的眼神对着陆安然,“以前弄不懂是云世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现在本官明白了,合着是你啊,走哪儿哪儿死人。” 坐上马车回府时,天已经快见亮,陆安然道:“你有没有发现,苏夫人貌似说了很多,但其实关键的地方一个也没提。” 云起以扇抵着下巴,半阖目道:“嗯,竹心一从京兆府出去就被害,死的苏湘湘到底有没有找人替嫁,还有现在的苏香香去池暖湖真正原因是什么?” “云起,有关竹心的死,我觉得有问题。” “那是当然,苏家想弄死一个丫鬟,何需躲到皇宫里,尤其本世子还没见过哪个主子亲自下手的。” 陆安然道:“还记得我说过苏府认亲那日,有人引我去采秋院。” 云起眼皮一抬,眼底光芒乍现,“竹心?” 陆安然点点头:“今天我去池暖湖也是看到竹心,而且,我感觉她是故意引我前去。” 第358章 双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为了弄清楚苏府的事,次日云起和袁方一起上门,这回以查案的由头前来,无人能再阻拦,顺利见到了苏毕昇。 云起没想到苏毕昇确实病了,短短几日光景,此刻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未免两头串供,苏夫人暂被留在宫里,至于苏香香,则是叫人押去了京兆府。 房门开合,冬日的风吹入,将里面浓烈的药味冲淡些许,也让苏毕昇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眸浑浊的望向来人。 “苏大人……”袁方摇头感叹,“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苏毕昇用手臂撑了一下没撑起来,下人服侍着靠坐,往后面垫了个枕头,这番功夫下来,他已经开始喘气,苦笑道:“云世子,袁大人,让你们见笑了。” 袁方不拐弯抹角,直接讲起了昨晚百福宴经过,道:“你苏家二位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大人可否详细告知?” 消息捂得紧,还没人传回苏府,苏毕昇哪里知道发生如此惊变,一时失神。 半晌回过神来,苏毕昇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表情,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苏毕昇没想到年轻时候犯过的错终究要偿还,语气沉重道:“原来这么多年,她是这样想的啊?” 与苏夫人想象中不同,苏毕昇直言道:“我和杨珠的孩子真的死了,死在去宿县的路上。” 云起扬了扬眉梢,“那为何又有两个苏湘湘?” “因为容婉生的其实是双生女。”苏毕昇道:“袁大人应该知道,前朝时双生子女除非龙凤,否则视为不祥,很多人家若不巧生了双龙或者双凤,会将其中一个偷偷送人,心肠更硬一点,直接弄死也有。” 袁方应声:“属实,不过这个传言到最后失真了,最初是因为前朝太祖生的太子和二皇子恰巧是双生子,后来为了皇位相争,二皇子逼宫害死太子,后来不知怎么民间就传出双生子不祥的话。” 云起倒没听过这个,意味深长道:“原来前朝太宗也是抢来的皇位啊。” ‘也’这个字让袁方眼皮一跳,一下子联想到当今皇帝,连忙打岔道:“这不是重点,还是听苏大人怎么说。” 苏毕昇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歇了几口气,接着有气无力道:“容婉以为湘湘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表妹杨珠所生,其实湘湘和香香本是亲姐妹,只是出生的时候,我让人将现在的香香抱走了。” “那你为何不告诉苏夫人呢?” 苏毕昇转过脑袋,神情复杂道:“因为其中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脸上长了三个肉瘤。产婆受到惊吓将孩子偷偷抱给我看,我见孩子整张脸全被肉瘤盖住,模样甚为可怕犹如怪物,因担心容婉被吓到从而受刺激,所以让产婆告知,她只生了一个女儿。” 双生女加上孩子又是怪物,苏毕昇稍作考虑就决定把孩子送走。 “我让人联系了一农户,将孩子送去他家养着,暗中又找大夫给孩子看病,想着日后倘若能治好,再将此事告知容婉。” 然而事出有变,养孩子的那家人贪了苏家的钱之后把孩子丢了,还谎称两人出门的时候,孩子叫野狼叼走了。 当时苏毕昇不知道,拿着一件沾血的孩子衣服既难过又松了口气,他想着,与其日后长大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兴许这对于孩子来说也是解脱。 “几年后,我又遇到那家女人,后来她生了个儿子,结果孩子落水生了一场重病,那点家底很快花完不够看病,所以求上了苏府。” 苏毕昇不是大善人,自然不会出于同情随便大手一挥就给女人一笔银子,万般无奈之下,女人说出了真话,“你女儿没死,我们送人了。” 女人带着苏毕昇去了礼县的堰江村,孩子让一个女子捡回去养了,令苏毕昇欣喜的是,孩子脸上的肉瘤不见了,转而剩下三块疤痕,虽然痕迹去不掉,但已经很好了。 “收养孩子的女子手上有些功夫,为人英姿飒爽,手中常拿着一柄剑,看着像个行走江湖的女侠。”苏毕昇口气里难掩赞叹,“她什么都没问,但我感觉她应该是知道的。” 苏毕昇后来查到那个女人说了谎话,孩子是被她和她丈夫扔到山里去的,所幸有人捡了并且一直收养。 不过苏毕昇还是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算是给我的孩子祈福。” 就这么到两个孩子长大,苏毕昇偶尔会去堰江村看一看,只是不会出现在她们面前,直到养在府里的苏湘湘去世,他想起了外头的女儿。 “收养香香的那位女侠前两年出意外也死了,香香一个人在山里过日子太过寂寞,而我又在这个年纪饱尝丧女之痛。” 袁方不解,“为何不直接和苏夫人说明一切,反而要以私生女的名义接回来?” 苏毕昇叹气:“我怕她怪我让她和女儿骨肉分离十九年。” 阴差阳错,反而让误会越来越深。 “苏大人,我要问一句,你可知苏湘湘不愿嫁给祁尚,私下找人替嫁一事?” 苏毕昇眼神转了转,露出一丝犹豫。 袁方立马察觉到,紧迫问道:“我就直说了,你一个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另一个女儿如今又身陷囹圄,难道不想查明真相吗?” 苏毕昇眼眶微湿,低头时发丝下落,才发现这几天里头发白了一大半,“湘湘自小很听容婉的话,出嫁前并没有太大异样,只有一件事较为奇怪,我在她的院子里看到她偷藏了一顶喜轿。” 云起桃花眼半眯,“苏大人可知为何?” 苏毕昇摇头,“原先我还担心成亲那日会有变故,但最后顺顺当当上了祁府的花嫁,谁知道……” “竹心呢?她从京兆府回苏府没两日,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苏毕昇说了半天话,这会儿有些气力不济,闭上眼喘了一阵子气后道:“不知道,自送走湘湘后,我便一病不起,府中的事已不大清楚了。” 两个湘湘(香香)实在搞得袁方头疼,“苏大人不是我说你,既然都是你女儿,就不该厚此薄彼,给一个取名另一个不取名的道理。” “袁大人你误会了,我非敷衍了事,她们姐妹本乃双生,不管身在何地,都血脉相连,取同音名字,一是让我心有惦念,二是为防叫错让容婉起疑。” 云起眼眸抬了抬,心说:早十几年前你夫人就起疑了。 来苏府一趟,起码弄明白了两个苏湘湘(苏香香)的关系,只是对于其他还需要再进一步查下去。 袁方背着手望天叹道:“云世子,每回遇上你和陆家丫头,怎么案子就是结不了呢?” “这回袁大人不是早就结案了吗?” 说来更气,“结了案还不是得重审?!” 云起甩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袁大人该感谢我们才对,否则王都城又多一桩冤假错案,虽然在阳间显不出厉害,不过这些可都记在地府判官本上,待袁大人百年之后不得一一清算啊。” 袁方让他说得背后发毛,“年纪不大,尽整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一个回京兆府审问苏香香,云起则转身去了吉庆坊。 有些话云起不可能和袁方事无巨细地交代,等到和陆安然碰头,两人一分析,说道:“所谓堰江村的鬼娃娃应该就是苏香香了。” 陆安然附和道:“难怪前次我问凤雪关于堰江村禁地,她显得神色有异。” “苏毕昇说,收养苏香香的女子功夫不弱,身上常年佩戴一把剑。”云起轻叩桌面,“若光是这样就算了,巧就巧在凤雪姐弟也住在堰江村。” 陆安然眉心一拧,“巧合吗?” 云起洒然一笑,“那般风姿的女侠同时出现在一个乡野村庄,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 陆安然抬头,衬着周围环境昏暗,一双眸子光影灼灼,“不如我们再问问凤雪。” — 百福宴回来后凤雪有些心神不宁,一开始她能代表宣平侯参加宫宴还很高兴。如今侯府当家主母与侯爷闹矛盾回了娘家,嫡子凤倾还在京兆府关着,轮下来就只有她作为庶长女出去撑门面。 只是百福宴从头就有些不对劲,先是皇后和淑妃久久不出现,再接着宴会开始后淑妃居然要当众惩处宫人和蒙都陆家二女。 按理说这样的宫宴上,淑妃此举有些不恰当,有喧宾夺主的嫌疑,容易惹皇后不快。奇怪的是,皇后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重拿轻放,草草打发掉。 这些都与凤雪无关,最令她介意的是明明看到苏家两辆马车进宫,为何宫宴上没看到苏沅芷。另外,她走的时候特意多等了一会儿,所以亲眼见到苏夫人被皇后身边的宫女又叫了回去。 凤雪在宫门口等了很久,等到苏府的马车回去,也没看见苏夫人和苏沅芷的影子。 心里想着事情,凤雪吃饭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汤碗,发出了不小的撞击声,立马惊醒过来。 凤夕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凤侯没说什么,呼噜噜一口喝完手里的汤,起身走到旁边桌子上拿起一个长盒子。 凤雪偏头看过去,见凤侯拿出一把剑,剑鞘朴实,他稍用力抽出来,剑身修长,透出淡淡寒光。 凤雪不懂剑,但不妨碍她夸赞:“一看就是好剑,不知父亲哪里得来?莫非前段时间让邬铁铸造的那把吗?” 凤侯手背一压剑柄,剑身被送入剑鞘,闻言目光晦涩道:“不记得了吗?” 凤雪还在想,凤夕先一步道:“这是母亲的剑,不过不常用,另一把常用的随母亲下葬了。” “哦,是了,刚才未看仔细,居然认错了。”凤雪在旁道。 宣平侯重新放回去,随口道:“你母亲师承龙吟剑客,一手落叶飞花出神入化鲜有敌手,怎么没有教于你们二人?” 凤雪回道:“母亲常说江湖漂泊不定,功夫再高又能如何,始终不过逞匹夫之勇,而且她不希望我和凤夕再见识江湖中打打杀杀,特意敛去一身功夫,只做个寻常人。” 宣平侯看着她半晌,颔首道:“她是看透了。” “父亲现在要出门吗?”凤雪见他披上大氅,朝外张望道:“外头天见黑,怕是今晚要下雪。” 宣平侯说一不二,迈大步往外走,“没事,你们吃自己的。” 姐弟俩吃完饭各回自己的房间,入夜后风声渐大,鬼哭狼嚎般叫她越发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片刻,喊了一声:“小翠。” 许久不见人回话,凤雪不耐烦地走出去找人,却见小翠背对她站在门口的位置。 “喊你半天怎么不应声,我有件事……”话没说完,小翠一点点转过头来,咧嘴一笑,下一刻,脖子上的脑袋一歪,居然滚了下来。 第359章 身份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半夜,乌云盖顶,周围一片浓密的黑。 宣平侯府后院悄悄摸进去一个人影,落地像叶子一样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凤家新认回来的大小姐所在的院子敞开着大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歪歪扭扭坐倒在旁边椅子里,似乎睡着了。 房里火炉刚刚熄灭,里头猩红色的炭火一闪一灭,烟味被勾着往外吹,散在了冷冽的寒风中。 整个院子安静到有些诡异,但来人步伐完全没有停,直接越过熟睡的小丫头走向内室,却又于门口处倏然止步。 借着内室的烛光,她低头看向脚尖位置,一颗头就那么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向她,惨白的脸庞上嘴角一抹鲜血在黑夜里尤其诡谲。 她只看了一眼,居然就这般无视了人头继续迈步,到了里面看向某个位置,语气比外面刚结成冰的池水还冷,“完事了?” 空荡荡的空间骤然响起一声话,没有吓到房间主人,因这间房的主人还瘫软在地上。 除此外本应该没人,但离声音响起没多久,从上头落下一道嘻嘻嘻的窃笑。 笑声在暗夜里被放大,令人听着有几分毛骨悚然,然而进入房间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皱了皱眉头,“不要玩了,天亮前还要送回来。” 这句说完,从上面落下一阵风,惹得来人的衣衫飘动,她眸子一转,准确对上一个人影,带着警告的口气喊了声:“鹿陶陶。” “嘁,别以为我帮陆安然做事你就可以使唤我了。”鹿陶陶脚踩着椅子坐在桌面上,架起小短腿往后一靠,双手抱臂道:“怎么样?我这招是不是很厉害?” 无方看看无知无觉的凤雪,再看看门口的‘头颅’,“小姐画得很像。”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没看到我刚才演掉脑袋的一幕嘛,简直活灵活现。” 无方不和她贫嘴,将凤雪扶起来,走之前交代道:“留在这里,不要让凤府的人发觉。” 鹿陶陶随意地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无方一脚踏出房门,想到什么,又回头道:“不准离开这个房间半步,否则你身上的药……” 鹿陶陶脸色一黑,“陆安然就会这一招,卑鄙无耻!” — 凤雪感觉自己的头很重,身体空乏得厉害,用了很大力气才能使自己勉强睁开眼睛,“怎么这么黑……” 她喃喃说着,又闭上眼皮缓了一阵子,再次睁开,却把她吓一大跳。 怒目金刚高大威猛,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她,手举金刚杵,面容相当狰狞。 “啊——”凤雪叫出声,心口震颤得厉害隐隐发疼。 凤雪刚爬起来,再一转头,又是另一尊表情凶煞的神佛,又跌坐在地。 她四肢发软,用尽全力爬到门口,可怎么也推不动门,反而听到自门缝穿过的肆无忌惮的寒风,发出呼呼的吼叫,配着眼前景象,惊悚极了。 凤雪在各路神佛前双手合十,紧紧闭着眼睛默念:“一定是做梦,快醒来,快醒来……”突然停下,眼睛瞪到最大往左右看,眼底透出深深恐惧,背贴上门,全身发抖不停。 就在刚才,她感觉有人往她耳朵后面吹了一口气! 凤雪十指紧紧扣入掌心,她绝对不会感觉错,外面风是冷的,而吹向她的明明是一股带着湿气的温热的风。 比之更绝望的是,凤雪发现这不是梦。 “我在哪里,这是哪里,父亲,快来救救我啊……”她撑不住哭出声音来,怎么都想不通,明明在自己房间里,怎么再睁开眼莫名其妙到了这个神殿中。 脑子里滑过什么,凤雪睁着惊惧的眸子捂住心口——她想起来了,闭眼前她看到了小翠的人头掉下来! 凤雪拼命拍打木门,收获的只有无声无息的绝望,除了回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殊不知,她这一切,都让人在上方看了个一清二楚。 因烛光照射范围有限,加上凤雪太过恐惧,她没发现佛像上头有一条细长的走廊,原是为了展示墙上的壁画,还有走廊尽头有一处凹进去的墙面,供信徒上去放自己的功德灯。 只是如今这些都荒废了,壁画无人修缮颜色黯淡发黄,功德灯也早灭了不知道多少年,积满一层灰。 陆安然和云起往下看着眼前这一切,一人眼神平静没什么情绪,另一人怡然自得似乎这里不是荒废的庙宇而在清风明月下散步。 云起轻呵一声,附耳吐息道:“你平日里心肠可没这么硬,就不怕把她吓出问题了?” 陆安然摇了摇头,同样以低音回道:“一般人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脱口而出会喊什么?” 云起眼眸动了动,“有鬼啊?” “至少不会开口第一个字说‘你’。”陆安然收回目光,两人一同朝外走,边道:“还有碧云观那日,凤雪半夜偷偷烧纸,原本以为她烧给亡母,可后来我细想不对,为何鹿陶陶吓她的时候,她被吓成那样。” 按照鹿陶陶的说法,凤雪当场跪下一个劲磕头。 陆安然直言:“这个反应不对。” 云起点头道:“亲人离世,应该多伤感怀念,骤然胆小害怕也不该失态到那般地步,只因我们心中都明白,即便人鬼殊途,亲人都不会害自己。” “嗯,她那样,反倒像怕……”陆安然蹙了蹙眉,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云起已快速接到:“有人找她报复?” 破旧的庙宇到处漏风,陆安然缩了缩脖子,双手更紧实地拢到一起,手心暖炉的温度渐渐下去,指尖有些发凉。 云起看她怕冷,站到挡风的一面,用指骨碰了碰她的眼角,“怕冷还偏要晚上出门。” 陆安然理所当然道:“白天没人会怕鬼。” 云起自鼻间溢出一声轻笑,“走吧,速战速决,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片子,本世子还奈何不了她了?” 从外面转台阶再绕到大殿的正门,陆安然站定后道:“世子这么轻敌袁大人知道吗?” “袁大人是否知道本世子不关心。”云起隔着蒙面的布子捏了一下她鼻子,“不过本世子的未婚妻看不出来,我是担心某人受寒才准备下‘重药’早些解决吗?” 陆安然抿唇,没人看见蒙面之下脸颊微微发红,眼神再正经不过道:“现在知道了。” 云起遗憾道:“若不是时机不对,真想扯下你这层假正经呢。” 陆安然不再理他,透过镂空的门洞往里看,凤雪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魂不附体。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块木签砸在她后背上,她诚惶诚恐拿起来一看,上面三个字——你有罪。 凤雪这次跌跪地上久久爬不起来,不知是她脑袋晕眩还是怎么,眼睛看出去什么都在晃动,连木签上面三个朱红色的字都摇摆不停,不止如此,她看着那血红从上面开始往下流,一直流到了握着木签的手上…… 凤雪马上扔了木签,再看手上,分明还是干干净净。她双手抱住脑袋,感觉要疯了。 人害怕到极致,猛然间爆发出来,像是要把心底所有的惶恐全喊出来,“为什么要找我?我没杀人!你去找杀你的人啊!” 门外云起挑了一下眉头,与陆安然交换一个眼神——有戏啊? 凤雪状若疯癫,还在失态地大喊大叫:“我只是想过好日子有什么错?我没错,是你错了,你为什么出现,我就是凤府大小姐。” 最后,她仰起脑袋,朝虚无的空间红着眼睛大吼道:“苏湘湘,你去死吧!” 云起看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真要把人逼疯,刚准备抬手开门,忽然眼神一变,第一时间拉住陆安然。 陆安然没有他那么敏锐,但从云起气息的变化中亦感觉出不对,用眼神丢去一个疑问。 云起揽着她转身,前方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高大身影来。 — 凤雪浑浑噩噩中,感觉佛殿的烛火一起摇曳,眼前的佛像犹如活过来一样,她头脑发胀,像是天地都颠倒过来。 就在她心防崩溃,陷入自我怀疑当中时,一双黑色靴子映入眼帘。 凤雪紧紧盯着一点点仰起头,眼睛倏然亮起一束光,哭中带笑道:“父亲……” 宣平侯双手拢在袖筒里,听着这声称呼,看着面前仪态尽失、狼狈不堪的女儿,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说:“起来吧。”然后率先转头走向另一间。 凤雪擦干眼泪,一时间脑子里想不了太多,也就忽视了为何宣平侯突然出现的问题。 待她再次走到宣平侯面前,后知后觉道:“父亲,我不知道怎么来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在房中睡觉……” 宣平侯不打算给她解惑,一双眼睛在寒冬腊月里尤其幽深,注视着凤雪,幽幽道:“堰江村出来的是苏沅芷还是苏香香?” 凤雪肉眼可见的慌乱,“我,我不知道。”今晚遇到的事过于离奇,根本来不及平复心思,这会儿满脑子的乱。 宣平侯往后一靠,状似轻松,实则鹰隼般的眸子极具压迫力,“那本侯问个你知道的,家里那把剑是不是你娘随身佩戴之物?” 凤雪下意识道:“是啊,母亲年轻时候行走江湖最喜萍水剑,后来寻邬铁重新铸了一把,便是如今家里那把,后来母亲去世,萍水剑随她下葬,另一把我们留作遗物当个念想。” 宣平侯眼皮半抬,“凤雪,凤夕,你母亲给本侯养育了一对龙凤姐弟。” 凤雪感觉今日宣平侯说话怪怪的,她余光扫过爬满蛛丝的殿宇,莫名其妙打了个寒噤,好像噩梦没有随着宣平侯的到来结束,似乎从现在起,才刚刚开始。 “本侯今晚去了一趟堰江村,找到你母亲的墓……”他右手一根食指抬起,缓慢又重重地敲到桌面上,“也找到了当年给你们接生的稳婆。” 这一声敲击落下,仿若钟鸣‘嗡’地响在凤雪耳畔,让她神魂俱震。 第360章 鸠占鹊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宣平侯脑海里闪过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子,她身姿洒脱,矫健地跃上马背,傲然一笑:“你我萍水相逢,有这一段回忆足以,此后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她走得潇洒,去往下一个更广阔的天空,宣平侯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法阻止。 思绪回到破庙殿宇里,凤雪脸无血色道:“父亲,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宣平侯不是好脾气的人,说话不会顾忌别人心情如何,便直接说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假装本侯的女儿?” 凤雪快按不住飞速跳动地心脏,“有人去父亲面前编排是非,挑拨我们的关系。” 宣平侯抬了抬右手,横着架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眉宇压着一丝不耐,“本侯今晚去挖了玉霞的墓,在里面找到一样东西。” 凤雪张大嘴,迟迟发不出声音。 宣平侯另一只手打开,自中指垂落一根红绳,下端一块玉佩在半空里晃来晃去,“我和玉霞有过一个孩子,但孩子没有出生就死了,你告诉本侯,她又是怎么和本侯生的你们姐弟?” 凤雪眼神仓惶地看向玉佩,她不知道宣平侯和玉霞的约定,当然更不知道玉佩上刻的其实是未出世孩子的名字。 宣平侯微用力,玉佩落到他掌心,眼神犹如卷了黑色风暴,沉压压地看着人时,叫对方感觉无所遁形。 他声音疏淡的问道:“不想承认?” 凤雪咬着唇泫然欲泣,“你从未相信过我,也不相信我母亲,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宣平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费口舌之争,也懒得找人当面对质,而是用了相当简洁有力的一招,“廖松还在府里,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廖松这个名字出来,凤雪彻彻底底的相信宣平侯知道了真相,因为这是凤夕真实的本名! 凤雪失神的瘫倒地上,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什么时候……” “一开始。”宣平侯露出与凤倾一般的轻狂,“本侯生不出这么孬的儿女。” 凤雪低下头,回想过往种种,原来这些日子才是一场梦,或者在宣平侯看来她和凤夕不过是一对跳梁小丑。 她低喃:“为什么?” 宣平侯起身,负手在后,视线自上而下,没什么语气道:“你们撞上本侯,之后凤倾出事,本侯留着看你们意图何在,不过……” 不过什么宣平侯没说出来,只在心里想着,他似乎高看了这对姐弟。 宣平侯一直在背后查凤雪姐弟的来路和目的,这两天终于得到确定消息,晚上出门见了给这对姐弟接生的稳婆一面,又到碧云观外挖了玉霞的坟。 凤雪姐弟原名廖松、廖雪,母亲是前朝一个小官的女儿,因为某桩案子受牵连从而全家下狱,她被卖入妓院,一年后有故交叔伯花银子赎身,之后嫁给了一个农户。 谁知那年闹灾,廖雪姐弟五六岁时辗转来到了堰江村,改名姓赵,他们的父亲早在路上生病死了,只留下一个母亲抚养长大。 这个女子在妓院的一年学了些舞技,独身带着儿女的年轻女子容易叫人惦记,身边常常藏着一把短刀,几次后村人误会她有些功夫在身,不敢再招惹,他们才终于安定下来。 因而,宣平侯叫出廖松这个名字,廖雪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没有什么萍水剑,她那把叫朝霞剑。”宣平侯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背对廖雪说道:“剑上刻了萍水二字而已。” 宣平侯挖开坟看到里面的剑时,才明白为何廖雪和廖松口口声声玉霞常年带身边的叫萍水剑,原来剑柄上不知何时刻上了‘萍水’二字。 他想,或许对玉霞来说,那段‘萍水相逢’也最终成了她的意难忘。 廖雪自嘲地低笑起来,“凤侯什么都知道,我无话可说。” 宣平侯骤然转身,目光深沉地聚焦成一点,“你能想到假扮玉霞的女儿,自然是和她接触过。” “是。”事到如今,对于这一点,廖雪没什么好隐瞒,“她一直住在堰江村,和我娘关系不错。” 这时,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如果我们猜测不错,鬼山禁地生活的母女就是玉女侠和苏沅芷吧?” 廖雪看着从外间走进的云起和陆安然,虽有疑惑,但今晚她受到的刺激太多,似乎这点已经算不上什么。 云起见廖雪不说话了,微微一笑,道:“或者我们该叫她苏香香?” 廖雪拧了拧眉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们不知道细节啊。”云起摊了摊手,“比如你们怎么谋害苏府那个出嫁的苏湘湘。” “苏湘湘死了关我什么事,我虽然贪心但知道杀人犯死罪。” “有点道理?不过……”云起转头看向宣平侯,“有人假冒侯府子嗣,又企图谋骗侯府世子的位置,这算什么罪?” 廖雪急道:“你胡说什么,世子不是凤倾吗?哪里的谋骗一说?” “啊?难道你们不是算计着凤倾短命,早晚取而代之吗?” 虽然廖雪曾经这么想过,但现在自然不会承认。 宣平侯嘴皮一掀,冷冷道:“侯乃爵位,皇上亲赐,日后世子继承本侯的位置,若有人假冒世子,实属欺君之罪,罪及诛九族。” 一个天雷打到廖雪脑袋上,轰得她满脑门隆隆响,“不是,我没有。” “凤,哦,不对,廖姑娘,你不如实话说了吧,杀人的不是你,何必你要替别人隐瞒。得罪凤侯好说,凤侯高风亮节到时候就不与你们计较了,万一到时候再冒犯了皇上,可就得不偿失,我们想救也救不了你啊。” 廖雪没明白过来,好好的,她又不是假扮公主,怎么会得罪皇帝。 云起似乎看出她心里想什么,勾了勾嘴角气定神闲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苏香香犯了人命,京兆府袁大人手中握有不少证据,如今已经将她抓起来了。” 虽然云起没说谎,不过他故意含糊其词,让廖雪误会是另一条人命,不禁脱口而出道:“怎么会,不是都结案了吗?” 云起用扇柄在陆安然背后轻推一下,凭着两人的默契,无需多言,陆安然立刻意会道:“昨日百福宴,苏小姐拿刀刺竹心……” “竹心?”廖雪的拇指用力抠了食指指腹一下,“难不成竹心都交代了……不,她不是让苏沅芷弄哑……”语声戛然而止。 云起笑中透着狡黠,替她把话说完,“从京兆府求情放竹心出来,因为苏沅芷想要假扮苏湘湘,而竹心是苏湘湘的贴身侍女。可又不能让她泄露秘密,于是拔了她的舌头,甚至毁容改名。” 廖雪到底还不能很好的隐藏自己,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云起这些都说对了。 “她的目的呢?”云起握拳用手背抵着下巴,“全王都的人都知道苏湘湘死了,而且她能在容貌上下工夫,但苏湘湘的才学一两日她总学不来吧?” 廖雪眼里闪过一抹讽刺,“因为苏沅芷认为,这些原本都该属于她。” 话到这里,廖雪以为云起他们大部分已经从苏家或者苏香香那边审问出来,也就没什么藏着掖着,说道:“苏家两个女儿,一个如天上仙女高贵,一个低微到泥土里,如果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算了,偏偏苏湘湘自己找到了堰江村。” 苏府内一次争执让苏湘湘听见,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母亲对她如此严苛,即便她做到最好也很难给一回笑脸。 她是苏父一个叫杨珠的表妹所生,而不是苏夫人亲生女儿。 那天后,苏湘湘总感觉身世像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就会砍她一个措手不及,出门看到别人的目光,会以为别人暗中对她指指点点,说她不过是一个私生女,凭何鸠占鹊巢。 尤其婚期临近,她不禁想到,因为苏母不喜她,所以故意让她低嫁,不想看她过得好,从而更抗拒这桩婚事。 “一个多月前,苏湘湘来到了堰江村,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的苏沅芷,但是她的言行太奇怪了,和我们这个小村庄格格不入。” 苏湘湘一个没怎么经历世面的小姐,很快让从小见惯人心险恶的苏沅芷看出不对劲,“苏沅芷偷偷跟踪苏湘湘回去,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苏家的女儿。” 廖雪看向众人,“明明自己才是嫡女,却被弃养在荒僻村庄十几年,换了你们,不会觉得怨恨吗?” 苏沅芷很快想到,苏湘湘能找到她,说明苏府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自己的消息,可是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接回去,她是被放弃的。 愤恨之余,苏沅芷要回苏家,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苏沅芷邀约苏湘湘在十月十五那日见面,否则就将她的秘密说出去。”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苏湘湘的秘密?” 廖雪道:“也是巧,苏沅芷跟踪苏湘湘那日,看到她和二皇子幽会。” “之后呢?” “我不知道。”廖雪眸子闪了一下,看向另一边,“我无意中在苏沅芷家中捡了一样东西,苏湘湘认出来,说上面是宣平侯府的家徽。” 这是一个让廖雪冒充宣平侯女儿的契机,她得知苏湘湘急于摆脱婚事,于是毛遂自荐,“我听到你和你侍女说的话,你想摆脱现在的婚事,我可以帮你。” 陆安然看穿道:“这是你和苏沅芷计策,你不会真的帮助苏湘湘。” “比起一个不认识的千金小姐,我还是更相信苏沅芷。”廖雪坦然道:“苏湘湘当了十八年苏家小姐,也该还给苏沅芷了。” 陆安然不认为廖雪是一个这么正义凛然的人,否则也不会做出冒充凤侯女儿的事来。 这时,廖雪低低说道:“我接近苏湘湘,因为苏沅芷感觉到苏湘湘想要除掉她。” 第361章 本性难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廖雪恢复本来身份后,她口中的玉霞才有几分当年雷厉风行的女侠风姿。 玉霞去世前,很大一部分时间都不在村里,带着苏沅芷到处云游,基本上不与村里人接触,更不知道她收养了传说中那个鬼娃娃。 “有一回廖松无意中跑入禁地,我和母亲很紧张地找过去,根本不是想象中阴森恐怖之地,反而看到一个笑得很好看的女子。” 廖雪至今记得见到玉霞时的第一面,没见过她那般特别的人,英姿飒爽,举手投足一股侠气,手持长剑站在那里,任尔东西南北风,巍然不动。 廖雪通过母亲知道了玉霞的故事,虽然没说凤侯大名,但后来她从苏湘湘口中得知了那件信物上的凤府家徽。 “我告诉苏湘湘,我是凤府遗落在外的女儿,凭着信物上的凤府家徽,苏湘湘很快相信了我。”廖雪道:“她让我盯着苏沅芷的一举一动,而我更简单,我希望她帮助我回凤府。” 也许是苏湘湘权衡利弊,和一个侯府小姐结交并且卖对方一个人情怎么也不吃亏,苏湘湘听从廖雪的建议——摆脱这桩她看不上的婚事。 但这个过程中,廖雪感知到苏湘湘似乎想除掉苏沅芷,她很快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苏沅芷,后者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她取代了我十九年,她的一切都是我的,为何我不能取而代之。” 廖雪抿唇,“十月十五那日,苏沅芷第一次假扮苏湘湘,她代替苏湘湘去见了二皇子。” 陆安然问道:“你们约在碧云观见面吗?苏沅芷没有去?” “不错,苏沅芷只是想把人引开而已,其实见与不见有什么意义。” 云起眼眸微动,“十月十五晚上,除了苏沅芷假扮苏湘湘之外,应该还发生了点别的事情吧。” 廖雪沉默一会儿,再开口道:“苏沅芷和苏湘湘不愧是姐妹,她们互相想除掉对方的心谁也不比谁少,只不过苏沅芷的计划比苏湘湘更为周全。” 早年间苏沅芷到某个地方看过一个杂耍,人钻入箱子里伸出一个脑袋,另一个人用刀砍掉头,再把头用另一个箱子装着,过一会儿又能拼接回去。 “苏沅芷和二皇子分开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后面跟了个女子回来,当时我和苏沅芷正在试着怎么演人头分离这出戏。” 于是,顾秉月不幸看到穿着新娘服人头分离的‘苏湘湘’,当场被吓晕过去。 “我们不认识那个女子,她应该是认识苏湘湘的,而且就算她说出去也没人相信,我和苏沅芷商量了一下,喊来廖松偷偷把她扔在距离远一点的街上。” 廖雪停顿一下,又道:“后来我和苏沅芷打听过,那个女子是顾家的人,而且她被吓疯了。”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原来顾秉月的离魂症由此而来。 宣平侯抖了抖袖子,“苏湘湘后来真的掉脑袋了,也是你们一手谋划?” 廖雪马上摇头,“不是,苏沅芷最初告诉我,她只是弄个假人而已,再对调和苏湘湘的身份,只要她把苏湘湘送到无人找到的地方,她就是独一无二的苏府大小姐。” 宣平侯冷哼,“假人?你们当王都城没有仵作验尸?” “我不知道啊。”廖雪抱住头,“我也被苏沅芷骗了。事发之后,她告诉我喜轿里其实是个女死囚,她假扮苏湘湘去找了竹心的兄嫂办这件差事,我想死囚本来就是秋后被问斩,那她早点死也没什么区别对不对?再说,能以苏家大小姐的身份风光下葬,也没有委屈了她啊。” “那你后面又是如何发现?” “香韵,就是苏湘湘另一个丫鬟,我知道苏沅芷也去找过她。”廖雪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那天我去见苏沅芷,撞见她和香韵说话,说什么下毒。” 当时虽被苏沅芷将话圆过去了,但廖雪留了个心,“然后,香韵死了。” 廖雪开始觉得不对劲,她偷偷跑去竹心的兄嫂家,结果人不见了,“我逼问苏沅芷,她承认让香韵下毒,还说,喜轿里的人不是什么死囚,而是真正的苏湘湘。” 廖雪脸上浮现痛苦,“苏沅芷的手段远比我想的厉害,但我以为一切都是做戏,根本没有机会阻止她,等我发现真相,然而都来不及了。” 陆安然目光平静道:“你们关系似乎不错。” “还能怎么办呢?”廖雪知道她指的是认亲宴那天的事,叹了口气,“我手里头没有证据,而且……”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宣平侯又急忙转开视线,“我能骗得过苏湘湘但苏沅芷知道我的身份,她才是玉姨带大的孩子,如果我站出来,她立刻会拆穿我的身份。” 对方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不失为一种相互掣肘。 到现在廖雪的身份已然曝光,没有了帮着苏沅芷隐瞒的道理,而且她心里另有盘算,如果说出实情,兴许会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她这边可以被暂时忽略。 说完这些,云起和陆安然先一步告辞离开,剩下廖雪独自面对宣平侯。 宣平侯右手食指放在眉骨一点点划过去,目光深邃冷寂,看得廖雪再次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喊道:“父……凤侯。”咬唇低下头去。 宣平侯视线转为凉薄,转身扬起一片衣角,正好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廖雪脸上,“不要再出现本侯面前。” 廖雪屏息过后的第一口气松出去,原本挺直的背脊缓缓弯折,手掌撑地拼命地张大嘴喘了半天,嘴角裂开无声地笑了一会儿,眼泪从脸上滑落,落到地面‘吧嗒’砸得四分五裂,就好像她这一场侯府小姐的美梦,随之碎裂。 — 马车里放了炉子,陆安然双手烤了好一会儿才回暖,想着离开前的一幕,说道:“廖雪似乎还抱有希望。” 云起懒洋洋地靠着马车壁,伸出手时轻笑道:“希望宣平侯念在父女一场,真的把她认作凤侯长女?” 陆安然的手背让云起覆盖住,随之手腕一转,手指从指根处挤进去十指相扣,两只手同样的白皙,只不过云起的更修长,手上有茧,正故意用那处轻轻磨着陆安然手心。 脸上再正经不过,“她真当公卿侯爵是大善堂?不杀了她,已经算是宣平侯仁慈了。” 陆安然垂眸沉思道:“或许是念着玉霞的那点情分吧。” “怎么说?” “玉霞于凤侯而言如天上月,不忍让她沾染丝毫凡尘污秽。” 云起懒散的笑笑:“玉霞这样的奇女子教养出来一个苏沅芷,你说这算不算本性难移?” 苏家姐妹,如出一辙的自私,且自以为是。 陆安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你觉得廖雪说的是全部事实吗?” “把自己栽得那么干净,还真当自己人间雪,纯白无瑕了。”换言之,云起压根不信她完全无辜。 不过廖雪今晚吐露这么多,这些事想要查证不难,“就交给袁方吧,不能让他吃现成啊。” (远在京兆府睡觉的袁方翻了个身,莫名其妙被自己一个喷嚏惊醒,伸长脖子看窗外天色,“变天了?”) 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吉庆坊已是平旦时分,不过天色阴沉不见多亮,陆安然抚了抚困倦的脑袋,“好像有件事情忘了。” “有吗?”云起看着无方送她进去,对墨言道:“去京兆府。” 而此时的凤府,鹿陶陶趴着横梁左右转了转脑袋,“死无方,天都亮了还没送回来,可怜我的身子板,睡了一夜木头,哼!” 其实还是自己作的,明明下面有一张床,鹿陶陶偏要躲在横梁上,预备无方进来时再吓她一次,就算明知吓不到无方,还是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肚子饿了。”鹿陶陶从上面跳下来,桌上放了些点心和果盘,挑剔得拿起来又扔掉,“冷掉了不好吃,这什么果子,看着就酸,凤府忒小气。” 抱臂用手支着下巴,歪头思考着,“死无方不让我离开房间,我怎么弄点吃的来呢?叫醒外面的小丫头?还是不要了,万一醒过来大喊大叫怎么办?” 眼珠子转了三圈,忽然一亮,双手一拍自言自语道:“我不告诉她,她怎么知道我离开过房间呢,我真是太聪明了,哈哈哈——” 鹿陶陶是行动派,自己跟自己商量完当下脚底一转,蹦跳着往外面走,路过小翠的时候顺手用手指头敲了敲她脑袋,“哎哟,好冷啊,像个冻西瓜。”走出去三步又停下,“啧啧啧,都说无方不体贴,居然把人火炉灭了都没注意到,不会真冻成冰人吧。” 探手试了下呼吸还在,“没死啊,那就不用管了。” 一步踏出院子,与宣平侯迎面对上,鹿陶陶眼珠子睁大眨了眨,抬起右手前后摇,“帅大叔,这么巧。” 宣平侯眼皮一撩上下打量,“不巧,这好像是我府上?”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遇见就是缘,我允许你请我吃一顿丰盛的早膳。”鹿陶陶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道:“其实给你个面子而已,不能失了你侯爷的格调。” 宣平侯自认脸皮厚,第一次遇到对手。 其实他很快明白了鹿陶陶在这里的原因,毕竟廖雪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城西小破庙,只能说有人来他家里‘偷人’了,留在这里这个,怕就是望风的了。 不过让鹿陶陶这么一通胡闹,宣平侯一个晚上填塞在心里的不爽飞出去不少,虽然他嘴上说得轻巧,什么从一开始就对凤雪姐弟怀疑了,实际上初遇拿着信物的凤雪姐弟时,宣平侯想起记忆中的女侠,有过那么两天的恍惚。 只怪廖雪和廖松对玉霞知之不深,连剑的名字都搞不对,才叫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一只手在宣平侯眼前不停挥着,叽叽喳喳的少女不耐烦道:“别发呆啊,我都快饿死了,你要不要听我肚子里虫叫,都快凑一出梨园戏曲了。” 宣平侯视线逐渐凝实,“好,请你吃。” 鹿陶陶拖拽他的袖子“走走走。” — 与此同时,京兆府地牢里,苏沅芷从噩梦中惊醒,大颗冷汗从惨白的脸上滑落。 第362章 翻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地牢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只有阴暗、潮湿和永无天日的绝望。 过道上的火把将苏沅芷的眼睛照亮,睫毛一点点掀开露出浓黑的眼睛,清晰映照出里面的恨意。 就差一点点,她想要的所有即将唾手可得,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该死的竹心! 苏沅芷用力抓住地上一把干草,牙齿咬得咯咯响,“贱婢,用死来陷害我!” 冷静下来,苏沅芷前后想清楚明白,竹心估计已经知道她的兄嫂并非失踪多半是人没了,加上又被拔了舌头毁容,从而将怨恨都加在自己身上。 当然这一切苏沅芷不无辜,她只是没自己以为的聪明,以为用慢性毒药吊住竹心了,结果竹心根本不怕死,甚至用死来陷害她。 如果不是苏沅芷太想取代苏湘湘,她本不需要冒险接近二皇子,但她太想争过苏湘湘,认为苏湘湘能做到的她可以,苏湘湘做不到的比如嫁给二皇子,她自信也可以。 一切算计得多好,怎么能毁在一个婢女手上? 牢门外淅淅索索响起一阵声音,苏沅芷猛地抬头,不久后牢房门被打开,她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一点点从暗处走来,瞳仁微微放大,“红裳姑姑。” 红裳摆了个‘嘘’的手势,微笑着走过来,“苏姑娘,娘娘让我来看看你。” 苏沅芷紧张地拉住红裳的袖子,“娘娘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吧,我真的没杀人,竹心心怀怨念,想要陷害我。” 红裳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叹气道:“苏姑娘,我们娘娘自然愿意相信你的,可是……”她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你为何要骗人呢?” “我本来就是苏香香啊,她才是冒充我的身份,红裳姑姑,我都没有将二皇子做下的那件……” “苏姑娘!”红裳抬高了一点声音,语气倏然转冷,“我们娘娘好心好意让我来看你,你要是用这话来威胁,那太伤娘娘的心了。” 苏沅芷抿了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应该知道,我和母亲没有在殿上说出来,之后自然也不会说,我只希望娘娘记着一点旧情而已。” “事情难办在永宁县主和陆氏嫡女亲眼看到你手里拿刀杀人,还有皇后娘娘与我们娘娘不对盘,即便娘娘想要使力,也要找准位置下手啊。” “是,我明白,有劳淑妃娘娘和红裳姑姑,我们苏府一定记着娘娘的大恩大德。” 红裳眼睛一瞥,对她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拿出两碟子菜和一副碗筷,“娘娘让我来这走一趟,也是想要劝苏姑娘一声,凡事不要执着,退一步想想,或许对谁都好呢?” 苏沅芷一下子就明白了红裳的话,“娘娘是说……娘娘许诺给我的二皇子侧妃……” 红裳别有深意道:“娘娘也不是帮不上忙,至于帮到哪个地步,就需要苏姑娘自己仔细斟酌了。” 苏沅芷听出来了,淑妃在威胁她,想要从这桩案子里抽身,那么她先要交出二皇子把柄,放弃觊觎皇子侧妃的痴心妄想。 “百福宴为的替苍生祈福,这种日子里见血实在不吉,皇上也很不高兴,淑妃娘娘已经尽力周旋,否则你娘也是要被连累的,如今你们苏家除了你外还算安稳,还不是靠我们娘娘替你们在圣上面前说话。” 红裳话锋一转,“主要是日子选得不好,不然死个自己的婢子而已,别说你没动手,假使真动手了又如何,奴婢的生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 这话说在苏沅芷心坎上,她没要竹心的命只拔了舌头就不错了,居然还敢反过来害她,简直不将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红裳想要说的差不多了,笑了笑道:“这些糕点是娘娘亲自吩咐小厨房做的,苏姑娘又惊又怕了一夜想必也饿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其他的慢慢想清楚了再说。” 苏沅芷犹豫道:“姑姑说的我知道了,我再想想。” 红裳眸色晦涩道:“我们娘娘说了,苏姑娘是聪明人,一定能想明白的,那我就先走了。” 苏沅芷慢慢点头,“红裳姑姑慢走,替我多谢淑妃娘娘。” 红裳一拉狱门,忽然顿住不动,外面春阳一张脸笑得分外令人厌恶,尤其是眼底那抹笃定,令红裳感觉刺眼。 她定了定神,“春阳,你怎么来这里?” “皇后娘娘早知你们会有小动作,令我盯着,没想到淑妃娘娘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了,天未大亮就让你到这里来。”春阳往里看,视线放在桌上的吃食上,“赶着来灭口吗?” 红裳红唇拉出冷笑,“我们娘娘心地好,见不得苏夫人落泪,给苏姑娘送点吃的而已……你干什么?” 春阳让人制住红裳,一个箭步走到里面,从头上拔出银钗朝点心里一插。 苏沅芷心惊肉跳的看着两个人交锋,目光紧紧锁住春阳的银钗,往上头一看,依然是银光闪闪,没有变色。 红裳嘴角轻蔑,“污蔑宫中娘娘,春阳你就等着吃罪吧。” “谁吃罪还不一定呢。”春阳每一盘子都试了下,但都没有试出来,她眉头紧锁起来,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苏沅芷一颗心缓缓落地时,春阳忽然往一只空碗里倒了大半碗水,然后把筷子放入碗中,她再拿银钗一试,这回银钗居然慢慢变成黑色。 苏沅芷震撼在当场,她哪里想到,居然真的是带毒的! 刚才红裳说了一大堆话,原来都是为了降低她心里的防范,以为淑妃真是跟她讲条件,然而很明显淑妃只想灭口。 春阳以胜利者的姿态举着银钗面向红裳,“不过一点小伎俩罢了,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红裳偏过头不说话,春阳对着其他人吩咐道:“送去见皇后娘娘。” — 袁方一大早让云起喊起来,这会儿两个人在前边喝茶,下人过来跟他耳语一句,袁方应下后摆摆手,“本官知道了。” 云起动作优雅地撇了撇茶沫,“袁大人,你这个京兆府的牢房不设门啊,谁想来就来。” 袁方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宫里头娘娘一个比一个大,跟座大山似的压本官头上,本官能干嘛?云世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本官这个京兆府……” “难啊。”云起替他说完整。 袁方:“……” “不说这个,前晚上你也见到了,淑妃娘娘和苏家母女之间明来暗去显然有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本官原想看看是否与案子相关,如今……”他摸了一把下巴,“有些难说。” 云起哂笑,“袁大人不会是另外安排了人暗中盯梢吧?” “怎么会?!”袁方否认得太快,倒显得心虚,干咳一声道:“本官昨日审问过苏家女,她还是一口咬定侍女叛主,虽然凶器和证人都在,但没有杀人的动机啊。你提的那个廖雪,她说的都是真话?” “这不是等袁大人您来定夺?”云起闲适的喝了口茶,“哦,对了,凤侯暂时放她离开了,袁大人要抓紧点时间,万一离开王都,人就不好找了。” 袁方震惊的瞪大眼珠子,“你不早说!”光瞎扯了半天闲工夫! 云起看他火急火燎的出门,笑着道:“不小心忘了。” 袁方差点被门槛绊倒,气的牙痒痒,“本官相信你!” — 还算袁方动作快,赶在城门口把廖雪姐弟拦住了,直接带回京兆府,提了苏沅芷出来上堂审案。 袁方拿出一张供状,“廖雪已经签字画押,将你所犯之罪详细记录在案,苏沅芷,你谋害苏湘湘,苏家婢女香韵,钱云贵夫妻一共四条人命,你可认罪?” 两三日功夫,苏沅芷形销骨立,脸色苍白无血,眼睛里仍有一丝光芒,“不认罪。” 袁方抬手,“带证人。” 廖雪和苏沅芷当堂对质,后者眼睛像淬了毒的针,看得廖雪冒起鸡皮疙瘩,她吸口气大声道:“都是苏沅芷干的,她说苏湘湘偷了她的人生,她要夺回来。那个叫香韵的婢女和竹心兄嫂,都是受了苏沅芷蛊惑才帮着她,后来也都叫她灭口了。” 苏沅芷想不明白,气愤道:“你是不是疯了?胡乱攀咬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我说出你的身份?” “呵。”廖雪自嘲低笑一声,“什么身份?侯府长女吗?宣平侯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假的,我有什么身份。” “所以连你也要陷害我?”苏沅芷痛心疾首,“我将你视作好友,你说要做侯府女,好,我连玉姨的生平事迹都告诉你,你现在就这样来报答我?” 廖雪像是听见笑话一般,反问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玉姨从来就没有一把‘萍水剑’,她的那把剑明明就是朝霞剑!” 苏沅芷蹙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廖雪低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苏沅芷,你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有这个下场活该。” “我真的不知道,你顺利当上侯府小姐还是我帮你,拆穿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帮我?难道不是死掉的苏湘湘利用人脉将堰江村有个厉害的铸剑师透露给宣平侯府的人,然后宣平侯才会亲自去堰江村‘撞上’我们姐弟吗?” 失去侯府小姐的身份,廖雪为了自保完全顾不上苏沅芷,两个人彻底翻脸,她道:“我开始还不明白,明明你从小跟着玉姨长大,你为何不干脆认领了她女儿的身份,非要回苏府,难道侯府还不比不过一个苏府吗?其实你知道骗不过凤侯,就让我去当这个傻子。” 苏沅芷被她抢白,气的片刻失去语言,缓过来道:“难道不是你自己贪慕富贵提出来的吗?赵雪,是你蠢,蠢得无可救药!我为什么回苏府,我本来就是苏府嫡女,我为什么不回去?” 袁方最开始还听着两个人吵架,之后越吵越厉害,他感觉脑袋发疼,不得不出声拉回正题,“我们现在说案子的事,廖雪你指认苏沅芷杀人,可否拿出证据?” 第363章 证据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查案讲究证据,人证为其一,其次口供、书证、物证、勘验笔录缺一不可。 这里面人证可能会受到环境、人为等各种干扰,故而物证又大于人证。 廖雪早有准备,从袖口拿出几张纸,说道:“我有苏沅芷约苏湘湘出门的纸条,还有苏沅芷冒充苏湘湘和二皇子往来的信函,另外,苏沅芷假扮苏湘湘去同元巷见过钱云贵夫妇,那里的街坊一定能认出来。” 袁方沉吟,“这些虽可当证据……”但没有直接证明苏沅芷意图杀人。 苏沅芷冷笑,她又不蠢,从小的遭遇早让她知道别人即使是亲人都靠不住,怎么可能轻易留下证据。 至于这桩案子,正如红裳说的那般,一个苏府婢女而已,即便平日里主人不高兴都能随意处置,只不过时机不对。 虽然淑妃派红裳给她下毒意欲谋杀,但亦让苏沅芷看出淑妃对此事的看重程度,而且她有了戒备加上皇后在旁虎视眈眈,淑妃很难再下手。 苏沅芷长睫上下扇合,余光将廖雪的轮廓纳入眼中。 淑妃很快会知道廖雪的身份,那么没有了宣平侯府这层关照,淑妃会用什么手段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最终淑妃什么都将问不出来,因为苏沅芷从未真正信任过谁,又怎么会将把柄托付于人,那些不过是当日唬弄淑妃的话罢了。 到那时候,淑妃投鼠忌器,还会来找自己,这便是她手中握有的筹码。 因而苏沅芷笃定,但凡淑妃不想二皇子背负黑点,她就一定会出手。 袁方又问了几个问题,其他苏沅芷干脆地认了,但是和杀人相关一概否决,“袁大人,我想要回苏府嫡女的身份无可指摘吧?我本来就是嫡女的身份,没有冒充谁。” 廖雪被她含沙射影一番,脸色通红,咬牙暗恨。 这时,一个衙役走到袁方耳边耳语两句,袁方转过头,“当真?”随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对堂下两女道:“既然物证不全,我们就进行下一项。当日有仵作勘验,如今便请陆仵作上堂来详述案情。” 苏沅芷很不喜陆安然这个人,不为别的,只为她在王都城的几天,总是能听到别人口中提及陆安然三个字。 说她一郡嫡女入稷下宫医辨宗,说她小小年纪手稳心狠,说她替死者沉冤昭雪多神,说她凭着一把柳叶刀令王都城众世家从轻视到不得不高看…… 苏湘湘作为第一才女让王都城的学子文人疯狂的话,陆安然则是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由衷叹服。 苏沅芷讨厌苏湘湘,也讨厌陆安然,讨厌她们受到世人的推崇,似乎那些加诸在她们身上的光环,本应该属于自己,可她却白白在乡野之地蹉跎了十九年。 苏沅芷再抬头,一身素衣的陆安然已经出现在她眼前,纵然见过几次,但陆安然身上无形中释放的疏离淡漠令苏沅芷皱了皱眉头,分外厌恶这些贵家小姐自以为是的清高,就如第一次见到的苏湘湘。 “你易容的本事很厉害。”没想到陆安然偏头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夸奖,“凡是见过苏湘湘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不是本人。” 苏沅芷勾了勾嘴角,尽管内心得意但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一些江湖手段罢了。” “可我觉得更厉害的是你手上的东西。” 苏沅芷皱眉,“你什么意思?” 陆安然回过头,对着堂上的袁方解释道:“易容物通常称为‘人皮面具’,将猪皮完整地剥下来后根据人的脸型切割成相应形状,切好后泡入酒中,之后刮皮,使它薄透更像人皮,正面贴上毛发,例如眉毛、睫毛、胡子等。然后蒸煮鱼鳔,利用它的黏性贴于人的脸上,便算完成了易容步骤。” 袁方对此没有专门研究,还是头一次听说,津津有味道:“这样岂不是换脸术?” 陆安然浅浅一笑,嗓音平静道:“不过,不管制作得再精细,始终和真人有所差距。”她脚底一动,和苏沅芷面对面,口中却是对着袁方说话,“大人你是否好奇,为何苏姑娘的却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反而像苏湘湘复生一样?” 袁方配合道:“确实,本官乍一眼看,毫无区别。” 陆安然淡淡的嗓子说出让众人浑身冒寒气的话,“因为这位苏姑娘从另一位苏姑娘脸上剥下了整张活人皮,制作成真正的人皮面具。” 袁方一怔,讶异的目光转向苏沅芷。 廖雪就更震惊了,忍不住出声道:“你,不会真的……”想到那幅场景开始瑟瑟发抖。 苏沅芷嘴唇下抿,“你乱说,我用的也是普通猪皮。” 袁方带着怒气重重拍下惊堂木,“案犯苏沅芷,你信口开河,犯下重罪死不悔改,陆姑娘乃仵作,还能辨认不出猪皮和人皮不成?如今物证人证齐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沅芷眼前一黑,却仍旧死死撑着‘我没杀人’这句话,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淑妃如果不想二皇子出事,一定不会让自己就这样死。 廖雪见到苏沅芷比自己下场还惨,不由得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玉姨一介女侠,你同她生活那么多年,竟没有学到一丝一毫,真是浪费了她多年心血培养。” 苏沅芷怨毒的目光盯着廖雪,半晌后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得廖雪心里发毛。 — 有了‘人皮’这个证据,袁方又通过廖雪的供词找到一部分证人和证物,这个案子总算完整地串联起来。 袁方到提刑司喝茶的时候,对陆安然和云起说道:“多亏了你们二位,否则本官一时间还束手无策。” 云起轻笑,“袁大人这回不提我们让你结不了案的事了?” “诶,云世子说笑不是,这案子能破,你俩是功臣。”袁方比了个大拇指。 “那你可找错人了,你应该感谢凤侯,要不是他识破廖雪身份逼问,我们也没奈何啊。” 苏湘湘的案子没有对外披露,但是高门世家有能力还是能打听来真相,对于苏家双生女的结局感慨几句,又暗暗告诫家中人,不可兄弟姊妹争斗,家和万事兴。 此刻,袁方从头到尾将案发过程说了一遍,“为做区分,我这边还是称呼第二位苏小姐为苏沅芷,她与苏湘湘两人,经由本官查证,确如苏大人所言,实为双生姐妹。” 前面的一部分廖雪说过了,苏湘湘察觉到了苏沅芷的存在,怕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曝光,也怕苏沅芷回来取代自己,所以私自去了堰江村,也就是在莫家墩收租那两天。 苏沅芷感觉到不对跟踪发现自己的身世,心里虽然怨恨不公,但又拿捏不准苏家的意思,暂且按兵不动,从而知道了苏湘湘马上要出嫁,但又暗中和二皇子往来。 原本苏沅芷只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留了个心眼,让廖雪拿着玉霞的信物故意接近苏湘湘,许诺廖雪侯府长女的身份,也是为了日后给自己铺路。 谁知廖雪带回一个消息,苏湘湘对她起了杀心。 这两姐妹在某些方面很像,都自私到了极点,容不得另一个活在世上威胁自己。 “或许双生姐妹真有心灵感应,连想要除掉对方的心思都这么巧对上了。”袁方叹道。 比起苏湘湘犹豫来犹豫去,苏沅芷冷静且快速地想好了一套对策,她找到香韵许以好处,又假扮苏湘湘找了竹心的兄嫂。 两个人身形本就相似,加上天色暗沉再做了伪装,他们并没有怀疑。 几次伪装后苏沅芷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有一回在苏湘湘出门后堂而皇之地进入苏府,底下丫鬟小厮没有一个看出来。 但其中一次被苏夫人抓到了,苏沅芷不得已吐露前因后果,苏夫人对这桩事早就存有疑心,见到苏沅芷佐证了她的想法,母女二人得以相认。 苏沅芷的戒心很高,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只说她怕贸然来认亲被赶,借着苏湘湘的样子来苏府探探究竟,她想知道作为苏府大小姐是什么感觉。 这话说得苏夫人心里又酸又涩,更恼怒苏毕昇欺骗她多年。 香韵成功给苏湘湘下毒,苏沅芷趁着府中大乱浑水摸鱼,将苏湘湘藏起来后,自己扮成苏湘湘的样子。同时苏夫人雷厉风行,一夜间把苏湘湘身边的所有丫鬟换掉,因为是竹心放香韵进府,所以竹心被狠狠责打了一顿。 再接着就是案发当天,苏沅芷提前弄了一顶喜轿藏在云端院,半夜借口梦魇去那边,眼也不眨地把苏湘湘的脑袋割下来,并且精心剥离苏湘湘的脸皮。 袁方无法体会苏沅芷当时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做这些,是否害怕,还是自始至终都冷静无比,他光想象就汗毛直立。 “竹心兄嫂呢?”陆安然反问道:“苏沅芷需要他们做什么?” “成亲当日大半日都去了念云院送亲,因而没人注意到云端院另外一顶喜轿偷偷从里面抬出去,那些都是苏夫人提前安排的人。此前,苏沅芷在晚上杀害苏湘湘后,苏沅芷找苏夫人坦白了。” 想要在苏府彻底瞒过苏夫人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需要苏夫人的帮助,苏沅芷从小跟着玉霞走南闯北,很能察言观色,她知道苏夫人厌恶杨珠的女儿苏湘湘,所以说服苏夫人不难。 未免被人发现,苏府的人送到角门外,就有竹心的兄嫂接手将空轿子抬走毁掉。 “钱云贵夫妇并不知道这顶空轿子用来做什么,他们照着苏沅芷的吩咐把它抬到城外,也是钱云贵好奇,打开后看到里头有一颗人头。” 第364章 雪降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两顶花嫁,鬼新娘,失踪的头颅。 竹心口中老实巴交的兄嫂并不是真的那么敦厚,他们前后想不通,明明苏湘湘让她们抬轿子怎么转眼间苏家小姐就死了? 更要命的是,传闻苏小姐死的次日,她居然出现在同元巷。 白天光线很好,钱云贵以前去苏府给竹心送东西见过苏湘湘几面,很快认出来这个‘苏湘湘’不对劲,怀疑道:“你冒充苏家小姐……难道说是你害死了苏小姐?” 苏沅芷摸了摸袖袋里几张银票,再起杀心。 案子尘埃落定后,袁方有问过苏沅芷,“你一开始真打算放他们离开王都,而不是你的借口?” 苏沅芷当时否认了,“我有恨苏湘湘的理由,至于香韵,一个叛主的丫鬟留着做什么?可我好好的弄死钱云贵夫妇做什么?” 袁方看着这个表情冷静的年轻女子,有时候真分辨不出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喜轿提前藏在云端院,苏湘湘利用香韵下毒,等苏湘湘毒发后砍下脑袋藏于出嫁的轿子里,然后把尸体钉在另一顶空置的喜轿上。”云起通过袁方的讲述,前后联系起来说道:“待祁家迎亲那日,她装扮成苏湘湘上了放脑袋的喜轿,走到鲤鱼池边时发生了侍女落水……” 云起想到什么停下来,陆安然顺口接着说:“或许落水本就是苏沅芷谋划中一项。” “媒婆当时说经过一个鲤鱼池,池子里一条鲤鱼突然跳出来吓到边上的小丫鬟,导致小丫鬟差点溺水。” “鲤鱼好好的自然不会突然往外跳。” “如果有人提前藏身在鲤鱼池里,故意抓了鲤鱼往小丫鬟身上扔是不是好理解多了?” 陆安然点头,“嗯,这种时候大家定然都会被突然发生的事情吸引目光。” “鲤鱼池旁边有一堵花墙,喜轿提前放在那里从外面看不见。” “利用停顿的半盏茶,两顶喜轿一交换,堪称完美谋杀。” 袁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他连话都插不上,只能不停转头,待他们好不容易停下,发出灵魂质问,“你们审的案子?”见两人望过来,他用食指描了描胡子,轻哼道:“不用听本官说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就可以破案了。” 这里面还有不少问题,云起自然没有这样轻易放袁方离开,“苏沅芷做下许多事情,没有人帮忙不行,那些下人真就如此可靠?” 袁方道:“本官查过了,苏夫人找的几个都是家生子,性命全拿捏在苏家手中。而且没过几日,陆续都打发出去远一些的庄子,只不过都是些下人,这才没叫人注意。” 如果不是后来怀疑上了苏沅芷,大家提起苏府只会感慨苏小姐命不好,哪会关注这家的几个下人怎么不见了? “对了,还有个武馆夫子呢?他不是承认杀人,当晚畏罪自杀了?” 袁方脸上表情微妙,“他杀了人,但是搞错了对象,只知道是女子,年岁也对得上,糊里糊涂就签字画押。” “这也行?”云起哂笑,“不说他和香韵有一腿吗?” “正是因为这个啊!”袁方痛心疾首,“本官问他可认识香韵,他说是相好的,两人谋财害人,打算私奔去的,想来想去不放心尸首怕别人发现,结果被抓了个现行。” 袁方不是草菅人命的昏官,还一再地强调苏小姐如果真是他杀的,可是要被判秋后问斩的,结果那个武夫躲藏几日自己把自己折磨的不行,只说这样活着不如来个痛快的,直接拿了供状按手指。 “谁能想到他话说不利索,他那个相好的明明是姜玉!” 陆安然不解,“可是大人您不是提了香韵二字。” 袁方一只脚跺了跺地,哭笑不得道:“本官也奇怪,就找了接触过他的朋友来问,原来他一向很自信,若是遇到其他人和他说的不一样,一概认为对方讲方言。” 云起略无语,“可谓阴差阳错,就是这般?” “可不是!”袁方摊摊手,“真是糊涂人干糊涂事。” 云起眼眸一转,“说来苏夫人现在已经知道了苏湘湘和苏沅芷是亲姐妹的事吧?” 一个女儿从小在外受人歧视,被村民称为鬼娃娃,跟着玉霞四处漂泊;另一个女儿虽教养在自己身边却因为疑心从未善待,母女隔阂甚深。 最要紧的是,害死苏湘湘的过程中,苏夫人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袁方摇头叹气,“造化弄人,帮着一个亲生女儿杀害另一个亲生女儿,世间惨剧啊。” — 苏府 距离上次袁方和云起拜访后,苏毕昇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衰颓,如今形容枯槁,快没有个人样了。 他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就算醒着人恹恹的也不说话,光望着床顶发呆。 就比如现在,房门被重重推开,冬风卷着尘土冲进来,床头布幔被搅动,犹如天上汹涌奔腾的云,但苏毕昇一动不动,仿若没有属于人的一丝生气。 进入房间的人站了好半天,像是看着苏毕昇又仿佛谁也没看,眼睛里空洞地厉害,脸庞麻木近乎木偶。 她动了动嘴唇,发出气音:“苏毕昇,你们都骗我的,对吗?” 苏毕昇缓慢地侧过脑袋,看到苏夫人的样子一下子流出眼泪,“容婉,你错了,你大错特错啊。” “苏湘湘不是我的女儿,她不是。”苏夫人好像听不见苏毕昇的声音,喃喃自语,“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 “你生孩子的时候大夫说气血不稳,我害怕你同杨珠一样……”苏毕昇干流泪,皮包骨头的脸庞深深凹陷下去,已经做不出痛苦表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稳婆先抱出来的女儿天生怪样,后来送养的人家弄丢了孩子,我以为这都是天意,没想到,我实在没想到,天意弄人啊。”说到这里,苏毕昇口中发出似笑似哭的声音。 苏夫人眼底忽然冒出一丝明光,冷冷道:“天意,什么是天意?分明是一场骗局,你休想再骗我一次,我不会上当!” “容婉,”苏毕昇喊了苏夫人一声,浑浊的目光晃了下,到嘴边的话忽然换了一句,“我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苏夫人对上他的视线,表情冷酷道:“你要死了,所以你不想看到我好好地活着,你想我痛苦。” 苏毕昇眼皮往下落盖住一半眼睛,“容婉,你好好活着吧,我这辈子就骗了你一件事,却花费了我一辈子。” “我当然要好好活着,我还要救我的女儿。”苏夫人很快想到一个办法,“是我先谋杀苏湘湘,再害死香韵、钱云贵夫妇,沅芷是我的女儿,她不会有事,我要去京兆府。” 苏毕昇闭上眼,听着房门震颤来回撞墙,以及苏夫人凌乱匆忙的步伐渐渐远去,他眼角的泪滴到枕巾上,神情悲凉。 管家过来关上门,将屋子里被风吹落的东西一一捡起来,不知过去多久,听见苏毕昇低弱的声音喊道:“黄忠,将抽屉里的东西拿去给袁大人。” 管家手上动作停下,“老爷。” “去吧,去吧。”苏毕昇说完这句话,闭上眼不再说话,呼吸微弱,生息一点点在抽离。 — 年节将至,农事暂歇,外出经商的也陆续归家,王都城里比往常更为热闹。 “太子这几天估计快回来了。”花楼里,云起手中执着一杯酒,单手抵额含笑说着,“你们作为旧相识,是不是改日来一个接风洗尘?” 陆安然轻瞥一眼,“世子今日喝的苦酒?” 云起低头喝一口咂咂嘴,“甚酸。” 陆安然没眼看转开头,云起干脆放下酒杯,双手抓着她的手臂把人转回来,“你看我今天的发冠是不是绿色?” 一对上视线,陆安然看着他忍不住笑一声,对着楼下一努嘴,“怎么办?要不然我也豪掷万两,替你买花瓶姑娘解闷?” 观月和墨言正躲在一边对两人看似斗气实则打情骂俏实在看不下去,听到这句,墨言钻出个脑袋道:“什么花瓶姑娘,全是假的,不过就是障眼法,躲在下头那个木箱子里咧。” 没关紧的窗吹入一缕冷风,一点白色落到桌上瞬间化掉,陆安然看着桌面被润湿的地方,眼中有惊讶,“下雪了?” 墨言赶到窗口打开一看,“哈,真的下雪了,南边的天真奇怪,阴不阴晴不晴半个月了,老天这回才舍得落雪。” 陆安然前十六年见惯雪景,下雪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到了王都反而有些想念,或许并非思念一场雪,而是曾经陪着自己雪中行路的人。 云起过来碰了碰她的脸,“又不是没见过,发什么呆?” 王都的雪并不大,开始像毛毛雨一样虽密集但是聚不起来,落地就散,只是天空让细碎的雪粒子布满,犹如纷纷飞扬的柳絮,配合着王都独特风情的景物,区别于北地豪迈,拥有细腻的浪漫。 下面街上孩子看到雪兴奋撒野,无意中撞到一个妇人,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孩童的娘亲见妇人满头朱钗服饰华丽,吓得抱着孩子连连致歉,王都城那么多高门世家,随便哪个拎出来,普通老百姓都得罪不起。 妇人却看也不看这对母子一眼,沿着自己的路线继续走着,风携裹雪一个劲拍打她的脸,同样激不起她半点波澜。 “夫人,你的金钗掉了……”孩子娘亲招手喊人,追过去时,街尾已不见了那个妇人的影子。 楼上,云起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昨天袁方拿了皇上手谕去苏家,京兆府虽不会公开审理苏湘湘的案子,但苏沅芷的命肯定留不得。” 陆安然道:“秘密处死?” “其实原本苏夫人还想代替女儿认罪,谁知苏老爷拿出了苏沅芷毒害他的证据给京兆府。”云起笑着摇头,“苏沅芷就算不认罪,证据确凿,岂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苏夫人至今还不承认苏湘湘是她女儿,认为一切都是众人合谋欺骗她。 云起笑容疏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陆安然有一个疑问,“百福宴那晚,从苏沅芷和淑妃的表现来看,两人之间好似有什么,若果真如此,为何淑妃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 “淑妃?”云起呵笑,“她现在自身难保,还哪里管得了苏沅芷这点破事。” 第七案·完 第365章 小叫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场雪,将王都城装点一番,所有阴沟里看不见的晦暗全都掩盖在洁白无瑕里,就如苏家的案子。 苏毕昇在大业十七年冬天王都第一场雪里闭上眼睛,听说苏夫人容婉干坐了一整夜,次日遣散所有奴仆,曾经的苏府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 或许苏沅芷通过京兆府大牢的天窗也看到了这样的雪,她始终不明白,为何淑妃没有如自己想象中这般出手,等着,等着,她却只等到一杯毒酒。 苏沅芷倒是企图和袁方谈条件,“你要是想办法帮我,找一个替死鬼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二皇子。” 袁方立即打断,“本官如今审理的是苏湘湘一案,二皇子和此案无关,不在审理范围之内。” “如果相关呢?袁大人你管还是不管?” 袁方:你别说,我不想听! 当天,袁方连夜进宫。 现在,这场雪还在下着,地面已开始累积,行人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黑脚印,以及被踩烂的雪水。 云起和陆安然边欣赏雪景,边说道:“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皇上不知为何惩处了淑妃身边的红裳,从头到尾都不见淑妃求情。” 皇后和淑妃两人都曾派人去牢里接近苏沅芷,只不过两边口风很紧,连袁方都只知闹了矛盾,最后红裳是让春阳带来的人押回去的,具体什么事情无从得知。 当然这也是袁方聪明的一点,他永远懂得审时度势,不该问的多一句话都不问。 云起猜测:“皇后的人抓到了苏沅芷和淑妃间什么把柄,但是皇上没舍得动淑妃,故而打死个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来平息皇后怒火。” 然而这回云起却猜测了。 没过几天,皇帝说浚县一带常年受水患困扰,为应对来年春夏季节雨水增多,派二皇子前去治水,治不好水患不准回王都。 大臣们闹不懂这一出,要说看重二皇子,没得急成这样,都不让过个年再出发? 各种揣测在除夕前几天停止,宫中传出消息,淑妃大病,皇帝允她一直在宫中静养,任何人不许打扰她清净。 群臣震惊,前后一联系,皇帝分明是放弃了二皇子! 这个当口,王都城又发生了一件事——汤得正的儿子汤淼醒了。 汤淼醒后去了一趟宫中,回来后说自己脑袋受伤失去一部分记忆,想不起是谁伤了他。 这件事很多人关注点是汤家找的萧疏果真不负素手医仙的称号,然而少部分心清眼明的官员则嗅出了其间蹊跷。 民间对这些毫不知情,有心的这些个官员隐隐有种预感,风雨欲来。 椒房宫里,皇后闭目养神,春阳正在给她揉捏头部。 殿里檀香萦绕,气氛祥和,静谧中,皇后开口道:“皇上还是念着旧情。” 春阳手法娴熟地按揉,边回道:“如今二皇子远去浚县,恐怕再难回来,淑妃也让皇上软禁,刘家没有二皇子在前头,无论怎样都掀不起大浪,娘娘尽可放宽心。” 皇后冷冷一笑,“本宫宽心不起来,这边解决了一个,另一个不是又要回宫了吗?” 春阳眼眸一转,立即明白过来,“您是说……太子?” 距离除夕只有两天的时候,太子风尘仆仆赶回王都,匆匆回东宫换了衣服洗去一路灰尘趁天色尚早赶到临华殿请安,却得知皇帝正在小歇。 子桑瑾眉头微微蹙起,“这个时辰,父皇还在睡?” 王且凑在太子跟前压着嗓子道:“皇上最近头疼犯了,好不容易才睡一会儿。”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都快冻麻了,王且为难地从里面出来说道:“太子您别等了,皇上去了邱贵人那里。” 子桑瑾转身,背影落寞,以为至少能得到当面的一句肯定或者关心问话,然而连面都见不着。 王且望着叹了口气。 — 年二八,吉庆坊一条街都热闹开来,一车车置办年货,似乎务必将家里堆满才能预示来年继续挣个硕果累累。 钱婶自己炒了些大瓜子拿过来给陆安然尝尝鲜,鹿陶陶顺走一大半,“过年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傻乐呵的小屁孩,吵死了。” 春苗在收拾之前吃不完晒干的春笋,拿来切成条准备熬点猪油放大肉红烧,听了鹿陶陶的话抬头道:“我觉得过年挺好,连朝廷都封印休息了,一大家子凑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鹿陶陶嘲笑:“嘁,你看看这几个人凑一起能凑个圆满的一户人家来?” 春苗:“……” 虽说陆府有两个小姐在王都,但她家小姐和陆简妤的关系人尽皆知的差,这个家人也就和没有差不多。 至于其他人,似乎也半斤八两。 秋蝉乐观道:“我们住在一起,不就是一家人吗?” 春苗打井水冲洗干净,点头道:“秋蝉说得有道理,我差点让你带偏了,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过年节了不成?” “过,还得好好地过。”云起边走进来,大冷天依旧摇着扇子,手一挥,墨言和观月开始往里搬年货。 其余例如茶叶、酒、糕点这些就罢了,春苗看着两只黑毛猪被赶紧来,眼睛都瞪圆了,“世子,这未免……” 话没完,墨言左手五六只鸡扑棱翅膀,右手三四只鸭伸长脑袋嘎嘎叫,另外观月逮了三只特别肥的大白鹅,进来后扔到院子里,鸡鸭鹅到处乱窜扑腾,各种羽毛满天飞,春苗她们都凌乱了。 鹿陶陶抓住一只大白鹅的脖子咯咯笑,“烤大鹅嘛,我喜欢。” 云起指着堆满了半个院子的东西,“年货。” 陆安然被惊动出来一看,怀疑云起把她家当成集市了。 “现杀的吃起来香,你们放心,墨言家不止杀狗有一手,杀猪杀牛也利索。”他摸了摸下巴,“说来,还缺了牛肉吧?” 陆安然以免他再去牵头牛过来,连忙阻止道:“我不喜欢吃牛肉。” 让春苗他们几人去头疼外面的鸡鸭鹅猪,哦,对了,还有一缸活鱼,陆安然想到院子里鸡飞狗跳脑子就开始疼,干脆眼不见为净。 鹿陶陶倒是快活,还提议:“别人家过除夕满大桌子菜,我们搞点特别的,别整那些个俗气。” 春苗想起去年和陆安然两人冷冷清清在客栈里过年,再看院子乱糟糟的情景不由得笑了。 这样真好,她想着。 陆安然手上还有一些药没有处理完,云起随着她一起去了药房,一人专心制药,一人坐在窗口撑着下巴看她,彼此没有说话,有着岁月静好的安宁。 “禁军抓了个盗贼,审问过后发现他才是伤了汤淼的罪魁祸首,因被汤淼看到他去别人家偷盗,故而发生打斗,被他暗下黑手。”等陆安然差不多完事了,云起开口说道。 陆安然洗干净手边擦边走过来,“真的?” 云起一笑,“汤淼醒后马上进宫,不日传出禁军抓获盗贼的消息,比起禁军的办事效率,相反袁方这个京兆府的府尹太不称职了。” 陆安然低眉敛眸,“这么说来,汤淼重伤果然和二皇子有关。” “虽然汤家和宫里头讳莫如深,但从如今淑妃和二皇子的处境来判断,八九不离十。”云起手肘靠在桌案上,人往后靠,以闲适懒散的姿势道:“你还记得红裳当日去牢里,若我这边消息来源没错,她是去毒害苏沅芷,只不过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及时出来阻止。” 陆安然了然道:“难怪苏沅芷在堂上那般强硬,原来自持靠山。” “可惜她不了解淑妃,更不了解后宫。”云起勾了勾嘴角,笑容夹着抹讽刺,“依我看,十月十五日苏沅芷假扮苏湘湘和二皇子幽会,正好让汤淼撞见这才是汤淼受重伤的真相。” 陆安然眉梢前端向下轻压,“所以汤淼清醒过来,也只能失忆。” 云起轻哂,“皇室的人,总归要留着点面子,总不能叫民间百姓传作笑话。” 其中证实云起这番话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暗中打听到,刘袒是朝花夕拾的常客,二皇子和苏沅芷在那里幽会没人打扰,来这边前,我去望月楼看过,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朝花楼一角。” 当天汤淼站在那里看到心中白月光和野男人幽会,他心情如何云起想不出来,但从后果来看,必然是冲动的。 诚然,汤淼倒霉了些。 过了年后,汤淼自请去北地镇守,除大事外再也没回王都,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苏家的案子落下帷幕,苏湘湘死亡真相披露,袁方收获了朝廷封印前最后一顿来自帝王的斥责,揣着一肚子的气去提刑司,结果闯了空门,又辗转找到吉庆坊。 “这一年来,本官从未有过的官途艰难,今儿个本官来这里郑重地拜托你们一件事。”袁方表情极其严肃,“后天除夕,实在不行你俩去三元宫开开光,不要走哪儿,再哪儿死人了,成不成!!!” 云起用手掌盖住额头,忍了忍,没忍住轻笑出声。 “哎哟我的云世子诶,你可别笑了,你笑起来我心慌,马上要过年了,让我过个安生年吧。” 袁方临走的时候,院子里的鸡鸭鹅一个劲撵他,官袍上被抖落了一堆鸡毛鸭毛,为了表现他极度郁闷的心情,在春苗的假客气下,捎走了两只野鸡和一只大白鹅,要不是赶一头黑毛猪回府不太雅观,他还真上手。 秋蝉惊呼,“王都的官都这么穷吗?” 年二九,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开始准备起来,杀鸡宰鹅烧水拔毛干得热火朝天,云起没瞎说,墨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手法快狠准,黑猪死得相当平静。 鹿陶陶闹着要吃冻猪头肉,秋蝉被缠得没法,将隔壁院子一年多没用过的灶头清理了,炖了足足一大满锅,待今晚冻上一夜,明早就有现成的冻肉吃。 春苗昨天吃了钱婶的大瓜子,杀了猪后回了一整条猪大肠。钱婶不稀罕肉,正念叨去晚了没买上猪大肠,她是个痛快人,当下说:“我要不拿反而小家子气,日后你们缺个啥,办个事儿的,尽管来找我。” 春苗和钱婶在门口说笑几句,刚要回去,大门口看到一个半高少年全身穿得破破烂烂地站在那里,她柳眉一蹙,呵斥道:“哪儿来的小叫花?” 第366章 生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小叫花’转过身,春苗顿时喜笑颜开,“我滴个老天爷,玄清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咧!” 玄清拍了拍身上的衣物,稚嫩脸庞努力堆彻小大人模样,“马大师和我路过清水县的时候弄丢了银子,我俩衣服拿去典当了。”说完觉得不好意思摸了一下脑袋,他如今头皮冒出了一寸头发,摸着还有点扎手。 春苗领着人进去,“马大师太不靠谱了,一路上受罪了吧?” “还好,就是清水县的人不太信风水之类,马大师空有一身本事没地方施展。” 之前在泸潮县的时候,玄清给自己算了一卦,跟着马旦父女俩离开了,结果卦象没有显灵,“看来我修道不到家,所以占卜才不准。” 春苗先拿了吃的喂小孩,往后张望脑袋,“马大师呢?你一个人来的王都?” 玄清含着吃食摇头,“我和马大师一起回来的,经过城南一户人家时,见那家井挖的不对,他要给人家看风水,让我先回来。” “哟,又去骗哪个大傻子啦?”鹿陶陶跳出来,抢了玄清面前盘子里一块糕点,等看清玄清的样子,捧腹大笑道:“小光头变小叫花,哈哈哈——回来的刚好,等你这个小叫花做个叫花鸡,哈哈哈哈——” 玄清和春苗全都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听出来笑点在哪里。 春苗帮玄清倒了杯水,好奇问:“怎么说井开的不对?” 玄清咽下去后,认真回答道:“离宫有井,且冲射宅院大门,称之为水败天心,家宅不宁。” 陆安然回府的时候,遇到马旦揣着刚赚的十两银子,另外手里拎着酒楼买的烤乳鸽,“撞上了,今晚加菜。” 一段时间没见,马旦眉眼带笑,一身破旧道袍穿得更为落拓,比之从前多了份不拘,“攸真在家乡,一切都挺好的,我把玄清送回来,顺便跟你们当面道个谢。” 能在经历了一堆乱七八糟后有个好结局,至少父女还能聚首,对于马旦来说已经很感恩了。 谁知一进院子,马旦就叫里面的景象怔住了,在一整只黑猪和满地爬的鸡鸭鹅面前,他这只乳鸽算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马旦将离开芦潮镇后的事具体讲述了一遍,他们原来的房子不能住了,免得同村人多问,于是父女俩商议着拿出所有银两在小镇上安了家。 “攸真学了点我的本事,现在开始给人看看风水,捉鬼除妖。”马旦满脸骄傲得意,“我们马家人天生吃这一碗饭。” 云起照例带着墨言和观月登门,墨言啃着乳鸽大腿骨头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道门这么不讲究吗?随便谁都能捉鬼啦?” 马旦但笑不语,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鹿陶陶一嘴戳穿,“妖魔在心,捉的什么鬼,都是人心底里的鬼。” 云起顿时另眼相看,“偶尔鹿陶陶冒两句话出来,还有点深意。” 玄清吃着吃着唉声叹气起来,观月在旁边揉了一把已经不算小光头的小光头,“怎么了?” “离开法华寺好多天,不知道承远怎么样了?” 陆安然想起那个抹着鼻子哭的小和尚,“明日春苗要去法华寺上香,正好你同她一起去。” 春苗:我怎么不知道我要上香? 陆安然看过去,“装一些上次的点心。” 玄清高兴起来,“谢谢陆姐姐,麻烦春苗姐姐了,承远最喜欢春苗姐姐做的马蹄酥。” 春苗哪里还能看不出,自家小姐为了照顾小玄清的情绪故意说是顺便,便笑着应道,“知道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秋蝉刚端上解腻的茶水,外面大门被拍得砰砰响。 秋蝉抚着胸口走去开门,“我现在一听这个声音……”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门一开,是花钿,她上气不接下气又边跑边哭,这会儿往前扑到秋蝉身上,好一阵子才喘过来气,“陆姑娘,陆姑娘,救命啊——” 陆安然压了压刚才猛跳的右眼皮,看到花钿的时候已经走到院子里,此刻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我家小姐难产,快要没命了!”还好花钿着急归着急,知道拎重要的来说。 陆安然不敢耽搁,让春苗将马车备好,回去披了斗篷就往外走,“不是明年开春才生,怎么提前发作?” “小姐动了胎气,直接见血了,大夫看过后就说要生,还说七个月的早产儿也能活。”花钿想起满房间的血,说话的时候嗓子都有点抖。 墨言如今习以为常的跳上马车夫的位置,将帽子往下压了压,抓着马鞭甩了甩手腕。 云起将陆安然的斗篷拉好,系紧带子戴上兜帽,“我就不方便过去了,有无方和墨言在,黄家那边你只管按你的想法来。” 两人一个眼神交流,有凤仙儿这个前例在,两人都明白郑缚美这个胎气动得不寻常,说不得黄家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 陆安然点头:“我明白。”蹬上马车,又想起什么,“我师兄……” “我已经让观月去了。”云起微微一笑。 外头寒潮涌动,陆安然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无需她提前多说什么,这人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 漆黑夜里,马车快速奔驰而过,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路上,陆安然得空问花钿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钿咬了下嘴里的软肉,“年节快到了,往年都是小姐操持着,今年小姐身子重了,打算将这些琐事交出去,结果前后半个月罢了,前两日有人拜访小姐,小姐打算回个礼,去库房一看,她的嫁妆给人动了。” 说起这个,花钿气血都上来了,暗恨道:“里面一对赤金石榴镯子是夫人当初的陪嫁物,小姐嫁去黄家的时候夫人亲手戴在小姐手上的,结果并着另外几样都不见了。” 郑缚美不是个软性子的人,好好的东西放库房怎么就丢了,肯定要查个仔细明白。 “查下来是黄家三房老爷拿走了。”也就是郑缚美丈夫的三叔,“腊月二十四扫尘,夫人去清理库房的时候,三房老爷说是跟着去帮忙打把手,趁着没人注意偷摸了几样东西出去。” 黄三爷在外面欠了不少赌钱,不敢回家问婆娘要,就打起了库房首饰的主意,拿郑缚美的东西也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少不得要个一年半载不管事,哪知正好取东西就给发现了。 “东西早就变卖出去,事发后夫人叫人去当铺赎回来,唯独不见了那对镯子。” 如果到这里为止,就没有郑缚美动胎气的说法,因而陆安然道:“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小姐失望的是姑爷和夫人的态度,他们一人一句东西再值钱哪有家人重要,不要为这些俗物伤了家人感情,还说实在不行重新打一对就是了,没得在过年前找人晦气。” 晦气两个字从郑缚美的婆母嘴里吐出来,郑缚美一下子气的浑身哆嗦,白着脸质问道:“母亲这是嫌我小题大做,没事找事吗?” 黄夫人心里不悦,视线扫过郑缚美的肚子好歹收住了,嘴上笑着眼神却冷淡,口中说道:“我们黄家缺这点首饰钱吗?都是一家人,三弟已经认错,再揪着不放东西也找不回来,后天就过除夕了,总归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坐下吃个团圆饭要紧,你说是吧。” 郑缚美咽不下这口气,“你们高兴,我可不高兴。” 黄夫人笑容变冷,“要不然你还想如何?” “谁做的事谁就该担责,家里说不通,可以去京兆府啊。” 黄三爷怪叫道:“哎哟嫂嫂,你家儿媳妇好生厉害,居然要将亲叔叔送去衙门。” “放肆!”黄夫人好说歹说郑缚美都不听,再被大家盯着感觉面上挂不住,当下呵斥一声,“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郑家便是这么教导女儿?” “别扯我父亲母亲,单说这件事,我的镯子不见了,三叔不该给我个说法吗?” 这时候郑缚美的丈夫黄仁昊赶回来,听完整个来龙去脉对郑缚美说的第一句话是:“何必胡搅蛮缠,镯子已经没了,难道凭空变一个出来不成?三叔既然有心赔偿,这事就过去了,再说母亲还要另外给你打一对,说来还是你赚了。” 郑缚美无法理解黄家人的做法,黄仁昊这两句话更是让她心寒到骨子里,她想不明白,谁都让她别计较,到最后怎么成了她的错了? 她的东西被人私下偷拿,还弄丢了一对镯子,可是黄家人说她斤斤计较,说她蛮不讲理。 郑缚美失望至极,甩掉黄仁昊的手,这一刻日日同床共枕的丈夫那么陌生,陌生到令她胆寒。 她想起不久前,眼前的丈夫怎么样痛哭流涕,忏悔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让凤仙儿寻到可乘之机。 郑缚美面对眼前这一张张脸,突然间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只见他们或笑着,或讥讽,或冷眼相看,她只觉得自己耳朵被堵住了,什么都听不见,如同局外人看着他们嘴巴一开一合,那样的虚伪,恶心。 大概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感受到母亲的愤怒,郑缚美的肚子开始抽痛,她睁大眼睛,看着黄仁昊惊慌失措的冲向她,缓缓往地下倒。 第367章 失望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黄家后院,男男女女不少人聚集在一起,里面时不时飘出一股药味,黄家主母面露焦急,伸着脖子张望许久。 “大夫来了。”丫鬟一声轻唤,将所有人心神唤了回来。 黄夫人压着两边嘴角缓缓松出一口气,力求镇定地走过去,“马大夫,我儿媳情况如何?” 马大夫捋了捋一把山羊胡,半眯眼睛,叹气道:“少夫人情形不妙,望夫人早做准备。” 黄夫人心里一个咯噔,“我孙儿呢?孩子要不要紧?” 马大夫浑浊的目光动了动,“少夫人这胎足七月了吧?” “是,已经满七个月。” 马大夫作了个手势,“夫人请这边说话。” 黄夫人一动,黄仁昊像是突然从冥想里回过神,一把拽住马大夫的手腕,恳求道:“马大夫,不管花多少银两,一定要救救我妻子。” 马大夫安抚道:“马公子莫着急,请听老朽一言。” 离了诸人一段距离,马大夫说出心里话,“少夫人难产,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这里面还需两位尽早拿个主意。” 黄仁昊一个恍惚,“怎么会?” 黄夫人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七月早产儿,能养活吗?” “正所谓七活八不活,胎儿身体康健的话日后和足月孩子没有差别。” 黄仁昊愣怔片刻,急切道:“保大,马大夫,我要保大,救小美。” 黄夫人按住他,眼底有些犹豫,“如果保了大人,日后这个子嗣问题……” “伤了根基,再想要孕育子嗣恐怕难上加难。”马大夫当了几十年的大夫,早就活成人精,一眼看出黄夫人的真实想法,“根据老朽观察,少夫人这胎很有可能是男孩。” “保小!”黄夫人咬着牙重重吐出这句话,“不管如何,都要保下我们黄家的孩子!” 黄仁昊震惊的睁大眼,“母亲,你疯了,小美会死。” “死了再娶一个,这种顶撞婆婆的儿媳妇我们黄家不稀罕。” “可是,母亲……” 黄夫人一把扯开他,“马大夫,我们已经做好决定了,不管大人怎么样,一定要保住孩子。” 这些话被郑缚美身边另一个贴身丫鬟偷偷听去,虽是个忠心的,脑子没有花钿灵活,也不知如今正是郑缚美搏命的关键时刻,贸贸然就把偷听来的一通话全说给郑缚美。 郑缚美胸中气血翻涌,原本拼力积攒的一口气顿时就松懈了,引得稳婆连连惊呼,“少夫人,你再用些力,都见着孩子头了,这样会让孩子窒息啊。” 然而郑缚美那口气就是无论如何都攒不起了,她右手紧紧拽着被子,面色惨白无血色,眼中冒出一抹恼恨的凶光,“好一个黄家!” 情绪起伏太大,整个人后继乏力,直接往后躺倒,面对着床顶大口大口呼气,心里满是悲凉,眼角的泪水无声无息流淌。 丫鬟见状吓坏了,在旁边哭哭啼啼个不停,“小姐,小姐你别这样,奴婢害怕……” 稳婆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盼着能做主的进了房间,“黄夫人,再这样下去大人和小孩都不行了。” 黄夫人对着马大夫点了点头,马大夫当即道:“我这里有一味药丸喂给少夫人吃,再让少夫人口中含一片参片提神,至少要顶到孩子出生前。” 黄仁昊犹犹豫豫,“母亲,真的不能两个都保下吗?” “黄夫人,黄公子,尽快拿定主意,否则孩子也保不住了。” 黄夫人断然道:“后院的主我还能做。” 郑缚美此刻浑浑噩噩,却把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听着她的婆母多么冷血残酷,听着她的丈夫多么懦弱无情。 就在郑缚美身边的丫鬟被拉走马上动手之际,外面传来一阵异动,紧跟着花钿从外面跌跌撞撞扑进来,展开双臂一把拦在床前,“不准你们动我家小姐!” 黄夫人眉头高高掀起,“你想干什么?反了天了?” 花钿好一阵疾跑,此刻细胳膊细腿隐隐都在发抖,但她维护郑缚美的决心占了上风,“小姐就是被你们气得动了胎气,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信任你们。” 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另一个忠心小丫鬟轻轻扯了一下花钿的袖子,边抽噎边说道:“他们刚才,嗝,说,嗝,保孩子不管大人死活。” 花钿差点气吐血,当场破口大骂道:“你们这是什么人家,一家子不要脸,尽出些偷鸡摸狗,狗苟蝇营之辈,要是没有我们郑家,能有你们黄家如今的生意场子,竟然敢如此欺负我家小姐,老不要脸的东西!” 黄夫人哪里叫人当面这么骂过,气过头了,食指指着花钿一个你字卡了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 “都是死人?捂住她的嘴给我拖下去。”黄仁昊皱眉,对花钿这么口无遮拦也相当不爽,“一个下人敢在主子面前指指点点,不守一点分寸。” 花钿骂完不解气,又指着马大夫喊道:“你算什么大夫,害人命的大夫吗?庸医!” 马大夫身为医者这么多年受人敬重,被捧得高了,头一回叫人指着鼻子骂,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举高双手意思意思拱了拱,边往外走边说道:“老朽无能,黄夫人另请高明。” 黄夫人先叫人追出去留下马大夫,回头对着下人喝令道:“来人,把她给我叉出去!” “慢着。”伴着清冷的冬风,这一声犹如冷泉般清洌,陆安然迈步从外面进来,目光淡漠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床上,眉头轻轻一蹙。 黄夫人先是叫陆安然怔住了,随后醒过神来,满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是谁?” 倒是黄仁昊一眼就认出来,“陆姑娘。”对着黄夫人耳语,“她是小美的朋友,蒙都陆氏的人。” 黄夫人就是个生意人家,哪里懂得蒙都陆氏代表了什么,听着是郑缚美朋友当下不喜,“今日家中不方便招待,而且没有主家允许擅闯后院,身为闺阁小姐,不觉得失礼吗?” 陆安然没有理会她的话,径自走到郑缚美身边,中间有人挡路,无方举着握有长剑的手往前一比划。 无方满身煞气连冲锋陷阵的士兵都能吓退,更别说区区几个黄家人。 陆安然左手三指搭脉,墨言用脚踢了个凳子过去,待她坐下,和无方一左一右就像两尊杀神镇守。 郑缚美混混沌沌中感觉全身燥热的身体有一抹凉意靠近,她侧过脑袋来,对上陆安然淡然无波的眸子时,心里一下子涌起强烈情绪。 “收敛心神,不要说话。”陆安然平静的语调像是有魔力,马上抚平郑缚美焦躁不安的心,“我来了,你放心。” 这一句话,让郑缚美再次潸然泪下。 她想不明白,只有几面之缘的友人在她遇到危险时不顾一切赶来,而同床共枕本该最亲密的丈夫却于关键时刻选择放弃。 陆安然看着郑缚美因高烧而潮红的双脸,眼神甚至都开始有些涣散,心道:情况比想象中还不妙。 幸而观月动作不慢,和萧疏两人及时赶到。 “师兄,高热不散,气力不济,有性命之忧。” 旁边稳婆朝前摊开两只手,手上全是半干的血迹,“少夫人难产,生不下来。” 陆安然的语气虽与平常一样,但萧疏敏锐听出里面的隐忧,萧疏将手放在陆安然肩膀上轻拍一下,淡笑道:“无事,我在旁指引,你伸手替她拨正胎位,否则这一胎保不住。” “什么保不住?!”黄夫人嗓音尖锐地叫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们什么人来这里指手画脚,多管闲事。” 陆安然偏眸,“无方,这里太吵,将他们请出去。” 黄夫人横眉竖目还待发作,无方抽出剑随随便便一挥,剑气把整张桌子一切为二,随着木头砸地的声音,黄夫人脸色一变。 房间里安静下来,花钿朝着陆安然一跪,“陆姑娘一定要救我家小姐,花钿感激不尽!”她知道不能耽误工夫,跪完利索地拖着另一个丫鬟走出去,就守在房门口。 陆安然迟疑,“我从未做过,不知道怎么样下手。”让她开膛破肚还可以,正胎位这种手法实在无能为力。 萧疏拿出银针在自制的药水里过了一遍,语声柔和道:“你听我说的来,以你的悟性,定能很快领悟要法。” 陆安然知道现在不是推脱的时候,“好。” 一切准备做好,萧疏郑重其事道:“黄少夫人与孩子的性命皆系于你一人,你可承担得住?” 陆安然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望着已经半昏迷的郑缚美,恍惚认作当日蜷缩在床的单红姑,同样让她做出选择,她当时义无反顾,更多在于懊悔自己学艺不精,可如今心绪已然全变了…… “我们治病救人,并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有十足把握,所以我们可能面临失败,还要被患者家人的指责,以及无数次的内疚遗憾。”萧疏的声音在旁边缓缓说道:“可我们还是要做,只因为这是身为医者的责任。” 陆安然眼神迷茫,是责任吗? 郑缚美已开始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浑身跟泡在水里一样。 萧疏走过来,站在陆安然旁边朝她露出一个安抚人心的微笑,“还有人世间的大爱。”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师兄,我准备好了。” 第368章 九凤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除夕前一夜,郑缚美非常惊险地生下一个未足月的女婴,重三斤八两。 黄夫人听到是个女孩当场拂袖离去,黄仁昊倒是想留下,也叫黄夫人身边的嬷嬷喊走了,以此突出她对今日发生的一切很不满。 花钿两个丫鬟帮郑缚美换掉干净的床褥和被子,稳婆抱着孩子满脸怜悯,“瞧这红彤彤的脸蛋,多招人稀罕,可惜啊……” 后面的话稳婆没有说出来,心里却想着,这孩子日后怕是身子骨较一般人弱些,注定会活得艰难。 女婴皮肤皱巴巴发红,气息微弱,稳婆裹了襁褓塞进郑缚美的被窝里,“未足月的孩子易惊,睡在娘亲身边更好。” 郑缚美昏睡了一会儿,醒来喝了点参汤,看到陆安然坐在床边,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掌,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一双眼睛已经将感激的情绪完全流露出来。 陆安然简单说道:“动了胎气导致胎位不正,生产时孩子身子朝上,幸而师兄对此颇有经验,我帮你正了胎位。” 一句话说完,但过程中的惊心动魄郑缚美怎能不知,此刻正是她从内至外最虚弱的时候,鼻子一抽掉下眼泪,“谢谢。” “其他的不用多说,你且养着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陆安然又将需注意的地方细细同花钿交代,这才走出房门。 萧疏等在外头院子里,听到脚步声转身,“师妹感觉如何?” 陆安然走到他身边站定,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女子,她因我受累,虽然最后关头我替她解毒留下一命,但也因此损了身子。” 两人从黄家出来上了马车,萧疏问道:“后来呢?” “我和她在王都再相逢,并给她调理身体,还好损伤不严重,慢慢有了起效。” 萧疏温和地笑着,“她一定成了你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陆安然不太擅长和人交际,在蒙都就没什么闺中好友,到了王都后依旧独来独往,如果认真来算,绯烟确实能算得上她第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 “是。”陆安然抬眸,清黑的眸子像琉璃澄澈,“她是我好友。” “能和师妹做朋友,想来也是位奇女子,有空定要见一面。” 陆安然摇了摇头,看向马车外,“她死了。” 今日看到命悬一线的郑缚美,陆安然突然想起绯烟,她们两人的性格在某些方面很像,特别是生死关头那个全然信任的眼神,令她深深触动。 “师兄,我似乎有些明白你执着医者的原因。” 萧疏眼帘半垂,睫毛落下一圈鸦黑色,语调在晃动的马车里似乎有些不真实,“是吗?或许呢。” 陆安然转过头想说什么,萧疏又开口说话:“你之前说顾秉月受刺激而离魂,心病需得心药医,建议我对症下药,最好还得一剂猛药。我和顾大人聊过后,他同意来一次场景还原,让顾秉月看到戏法前因后果,来刺激她的神魂。” 陆安然顺着话题问道:“效果如何?” “先开始刺激过度直接昏迷,睡了三天后突然清醒,如今记起前事,和廖雪袒露的一般无二。” 陆安然了然颔首:“顾秉月完全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萧疏含笑道:“索性结果还好,经此一次,顾家老夫人带着顾小姐去城外楼台山白云观小住,为的修身养魂安魄,白云观长春道长说顾小姐神魂受损严重,怎么也要养个两三年方可慢慢恢复。” 两人同时想起顾秉月和二皇子的婚事,如今皇帝将二皇子派往浚县归期不定,若是皇帝不收回圣旨,顾秉月依然要嫁给二皇子,只能跟着去浚县,想来顾家不愿,便找了个借口留在道观。 墨言驾驶马车先送萧疏回去,回到吉庆坊,看到云起倚靠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无月无星,周围环境沉黑,只有一抹灯笼的光落在他肩头,照出半边侧脸,像是夜间的鬼魅精怪。 陆安然发现他从不怕冷,伸过来的手指尚有余温,说话调子带着独有的懒怠,“还顺利吗?” 走到里面满室暖气轰一下全扑过来,陆安然感觉绷了半天的身子全舒展开了,喝一口秋蝉泡的润嗓花茶,缓过气后,将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 “黄家精明过头,迟早要吃亏。”云起下结论。 陆安然接过春苗递过来的手炉,说道:“黄夫人见郑小姐生了姑娘当下摆脸色走了,许是想着外头还有一个。” “这便是黄家的如意算盘了,所以早前没有放凤仙儿离开,反而另外安置在外。”云起摇摇头,“不过他们小看郑家,更小看了郑缚美。” 陆安然应和道:“我看她醒来都没问起过黄公子,两人间的夫妻情分以后怕是有隔阂。”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两人浅浅聊了几句就略过不再深入探讨。 “对了,今天宫里倒是又出了一件事。”云起道。 陆安然想起回来路上,“我见到好几列护卫营在王都城各处巡视。” “每年除夕前一日皇室宗亲都要去皇陵祭天,如今的大宁朝你也知道,根基浅,当今天子乃第一代皇帝,皇陵也没葬多少人,除了后来移过去的皇帝父母外,只有前皇后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在子桑九修发动政变那晚难产丧生,后来子桑九修登基后追封她为圣孝贞惠安辅天仁纯皇后。 “舞阳公主下葬的时候,陪葬了一顶九凤冠,乃当年盛世皇朝第一代皇后之物,世人只在那场壮观的封后大典见过一面,后来只留下九凤冠的名字,却不知道它流落谁手上。” 前朝也没听说过这顶凤冠,谁知舞阳公主下葬时,子桑九修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来,亲手给舞阳公主戴上。 于是,再次面世的九凤冠又随着舞阳公主长眠。 云起道:“今日祭天,禁卫军发现皇陵被人动过,继而发现舞阳公主陪葬的九凤冠不见了。” 皇帝当场大怒,处置了看守皇陵的一干守卫,令掌管禁军的殿前指挥使周纪彻查,十日内找不到九凤冠,就提头去见。 陆安然目色微讶,“舞阳公主的棺椁叫人动过了,只偷拿了九凤冠吗?” “只有皇帝和太子及亲信进去过,具体都少了什么无人得知。”云起握着扇子一摊手,“能知道九凤冠不见了,还是因为皇帝被气得厉害怒吼了一声。” 陆安然知道,这个年估计没有那么太平。 云起轻笑,“反正与你我无关,我们还是想着明日的烧烤架子摆哪里妥当。” 没错,今年除夕他们不吃团圆饭,决定在院子里烤肉吃。 一看就是鹿陶陶想出来的主意,她小手一摆,得意扬扬道:“这么多肉不拿来烤岂不是浪费?我有烤肉独家秘方,保管你们吃了还想吃,吃不到挠嘴巴。” 春苗和秋蝉还是主打按传统过年,烧一桌鸡鸭鱼肉有荤有素还有海鲜点缀,总比干巴巴只吃肉强多了。 然而鹿陶陶怎么甘心,“海鲜?就你白水煮得寡淡无味那种?我可以来一个爆烤碳虾啊。” 其他人一起看向能做主的两位,陆安然对年节没那么看重,除了吵闹些与普通日子也没多大区别,至于云起,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每年这么过确实有些无趣,不如今年来个不一样的。” 如此,一锤定下。 虽然春苗和秋蝉意见不同,但干活仍旧卖力,这么两天该片的肉片完了,该串的虾也用削尖的竹签串好,冬日不怕放坏,就是得仔细鹿陶陶半路带回家的猫偷食。 — 除夕早上天色灰蒙蒙,陆安然起床洗漱完外面又开始飘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白雪纷飞,人们揣着过年的吉祥话,见面笑嘻嘻问候一句:“过年吉庆啊。” 钱婶自己蒸了四方糕拿来给陆安然他们尝个鲜,和春苗打招呼的时候笑道:“肯定吉庆啊,我们这不就是吉庆坊嘛。” 因年节里,大家面色红润,邻里比之平日都客气许多,谁也不愿意在大过年的时候互相寻对方晦气,影响来年气运。 陆安然吃过早膳准备去黄府,年二八的时候放马车夫回家休息,还给了不少年货,所以这两天墨言和无方轮流赶车。 刚要蹬上车,另一架马车停在她旁边,帘子一掀露出云起的脸,“来这里坐。” 不止是马车的车厢变大了,里面还铺了厚厚一层兽皮毯子,又软又暖,闻着淡淡茶香,陆安然不禁感叹,“世子真会享受。” 云起淡淡睨她一眼,“我为了谁?不是某人怕冷吗?” 陆安然奇怪道:“你要陪着我去黄府?” 与陆安然不同,云起到底是官职加身的人,又有云王府这个招牌在,不适合随便出入他人府邸,故而昨日为了避嫌没有亲自陪同,只让观月和墨言去了,照理说今天就更没必要前去。 云起做作的一把捂住心口,“这才多久,原来你已经厌倦我了?” 陆安然:“怕你吓到黄家人。” 云起一笑,“开玩笑,我要去城北一趟,顺便送你过去。” 陆安然想了一下,城北好像没有云起旧友。 云起看出陆安然的疑惑,叹气道:“都是我们的吴捕头干的好事。” 原来,为人正直的吴捕头在大年三十依旧兢兢业业,埋伏几天后根据一条线索终于成功摸到一个销赃的窝点。 这种事以前放了苏霁在的时候不需要云起出马,可惜‘苏霁’一病不起,还在床上躺着呢。 靠近黄家所在的永兴坊,云起自己下去,将马车留给陆安然,观月随同去了更里面一点的巷子里。 陆安然和无方到黄家走到黄家大门,门房开了一条缝刚想合住,无方用剑柄抵住用力一推,门房被掀翻往后摔倒。 还没有走到郑缚美的院子,里头已经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再一看,郑缚美虚弱地半靠在花钿身上,另一个丫鬟紧紧抱着棉被裹着的孩子,三人对面,是黄夫人领头的一群黄家人。 两边分庭抗争,空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无声硝烟味。 第369章 乞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炊烟正暖,团聚一起热闹欢心地准备年夜饭。 只有黄家充满了硝烟味,争斗随时一触即发。 郑缚美的脸色比屋顶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发顶也落满了飘雪,分明精神还不济,努力提着一口气,强硬道:“怎么?我现在连回娘家也不成了?” 黄夫人面比锅底再黑三分,端着主母做派训斥道:“哪家的媳妇像你这般,今日大年三十,你要是懂事现在就该回房去。” 郑缚美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我生子这样的喜讯,母亲应该早就通知我娘家人了吧,怎么到现在都不见郑家的人前来?” 黄夫人不傻,郑缚美如今正虚弱,孩子刚出生也不成样子,这个时候通知郑家的人过来,让她怎么说? 说黄家人偷拿了郑缚美东西导致她动胎气? 还是大夫说郑缚美生产困难的时候她选择保小弃大? 黄夫人盘算着,先将养几日,把大人孩子都养得有个人样了再把郑家人请来,到时候事情过去了,她在旁边引导几句,就算郑缚美再说什么,全可当成她生完孩子心绪不稳胡理取闹。 然而郑缚美一早醒来听自己丫头说黄夫人并未告知郑家,穿上棉袄就爬起来闹着回娘家。 黄夫人憋着气道:“兴许家里人正忙着,等空闲了总归会来,你且耐心等两日。” “是吗?”郑缚美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连女儿生孩子都不来的娘家人,我更应该回去好好问问。” 黄夫人怎么能让她回去,一回去不是就穿帮了吗?两家诸多生意关联,不能轻易闹矛盾,尤其对黄家更是不利。 黄夫人知道厉害,挥手喊上黄家下人,以及闻着动静前来的黄家人,闹哄哄一群拦在了郑缚美对面。 郑缚美感觉下腹有热血涌动,本就惨白的面孔透出一点青色,嘴唇颤抖得厉害,支撑不住只得靠倒在花钿身上,“我今天偏要回郑府,你们想怎么样?” “采萍、菊萍,扶少奶奶回去。”黄夫人抬着下巴,完全不讲情面。 郑缚美抬高目光望向黄夫人身后的黄仁昊,他面露关切,眼底却藏不住一丝不耐烦,跟着劝和道:“听母亲的话回去吧,这大冷天的,你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啊。” 日后想起,郑缚美觉得或许就是这句话彻底让她死了心,就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就是这个时候,陆安然和无方无端端的插入,打破了整个凝固的气氛。 黄夫人先是眉头一跳,心道:怎么又是这个煞神! 郑缚美在看到陆安然的瞬间,黯淡的眼底一亮,“陆姑娘!” 陆安然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她对郑缚美的了解,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只能是黄家又做了什么逼得她不得不反抗。 所以,陆安然并没有就此多说废话,而是直击重点问道:“需要我帮你什么?” 郑缚美眼中浮起热气,压下喉口酸涩,抖着声音道:“帮我,我要回家。” 陆安然余光略过一群黄家人,只回了一个字,“好。” 就这一个字,让郑缚美潸然泪下,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两日特别容易哭。 黄夫人站出来,“陆姑娘是吧?即便你是什么蒙都陆氏的人,似乎管不到别人的家事吧?” 黄仁昊皱眉,之前还顾忌陆安然身份,但昨日陆安然身边的女侍卫如此不给情面,到他们黄家来作威作福,实在有些过分。 陆安然没有空去考虑这对母子的心思,说道:“郑小姐想回自己家,为何不可?” 黄夫人道:“她已经嫁到我们黄府来,回什么家,这里便是她家。”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嫁出去的女儿便没有家了,连同以前的父母兄弟姊妹都一并弃了吗?” 这句话问倒了在场所有人,黄三爷冷哼道:“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还谈什么娘家不娘家。” 无方一个无情的冷眼射过去,黄三爷不自觉后退一步。 “陆姑娘,小姐快撑不住了。”花钿焦急唤道。 陆安然对着无方点了一下头,后者走过去轻轻松松打横抱起郑缚美,边交代道:“看好孩子,走了。” 黄家的人不是没有试着拦过,在无方一道剑气切掉黄三爷一根手指后,全都倒吸一口凉气,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弹。 黄三爷的夫人想撒泼,“你们如此草菅人命,我要去京兆府告状。” “去告啊,有本事带着三爷一起去告,好叫京兆府大老爷知道知道,他这根手指是怎么偷盗了我家小姐的赤金石榴镯子。”花钿早就一肚子气,插着腰骂道:“让王都城的人都来看看,黄家人嘿,怎么出了个夜扒子,还专门扒自家人的东西。” 骂够出了口气,卷紧了孩子的棉被躲到无方背后,在黄家人复杂的眼神里,从大门走了出去。 — 回了郑家,郑缚美的母亲好一阵抹眼泪,她父兄就差提刀去黄家,好歹被人拉扯住了,又是一顿跳脚大骂。 陆安然和无方看呆了,果然花钿的骂人功夫有源头。 郑家人请了大夫给郑缚美和孩子看诊,陆安然见她们安顿下来,且郑缚美眼前状态无法见客,便提出了告辞。 郑老爷亲自送到门口,“陆姑娘,这回多亏了你,我也没什么能谢的东西,这点小礼物一定要收下。” 一开打郑老爷所谓的小礼物,满满一小箱金子,在白雪映衬下金光闪闪。 陆安然才说了个不字,郑老爷板着脸正色道:“莫非陆姑娘也同一般官宦子女,看不起我等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不成?” 最终,陆安然没有全收,捡了其中一块金条拿了,倒不是郑老爷的威胁起了作用,而是明白收了东西意味着两清,否则郑家总归觉得欠了一份人情。 她坐着马车从永兴坊出去,云起还没有办完事,就准备和无方先回吉庆坊,路过萧疏老宅的时候又喊停,顺便载上萧疏一同回去吃年夜饭。 “这段时日不见夫子。”如今稷下宫自然也放了学子下山,陆安然想到雷翁一个人在山上,让人去请小老头下山吃年夜饭,结果人不在。 萧疏道:“那日我见到师父和周前辈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师叔还是没有下落吗?” “没有。”萧疏摇头后想起什么,说道:“不过师父好像不急,应该是有所把握。” 到了吉庆坊,看到有人从陆府告辞骑马离开,陆安然怀着疑惑进门,问春苗:“刚才谁上门了?” “是相府的人呢。”春苗笑着道:“送来一筐梨和一筐冬枣,说是相爷让他们送来的。” 萧疏侧眸,“师妹居然和相爷还有这份交情。” “之前因案子有所接触,后来得知,柳相与我父亲曾是同窗。” 萧疏恍然大悟,原来是照应友人的后辈。 春苗将果子抬进去,“这些个冬枣和梨又大又润,看着就甜,小姐和萧公子坐着,奴婢这就去洗一些来尝尝味道。” 萧疏道:“都是南部进贡的果子,每年这个时节,南部都会运一车过来。” 秋蝉掰着手指头算,“一车有多少筐,还要给皇宫里分完了再往下分,到了大人们手中也没多少了,柳相真客气,一下子就送来一大筐呢。” 鹿陶陶背着手摇晃出来,“什么果子,给本大仙先尝鲜,最近嘴巴里都淡出个鸟……”看到萧疏立刻闭嘴,就跟被点穴了一样。 马旦和玄清则是从外头回来,边走边拍雪,“赶着大过年挣点银子不容易,双腿都快冻僵了,秋蝉小姑娘,给我们两弄点热水来泡泡手。” 秋蝉帮着玄清抖掉雪花,“看风水怎么还带着小玄清呢,看这脸都冻通红,带会儿磋点茶油,不然明日开裂了才疼哩。” 马旦:“打小养好根基,日后好继承衣钵。” “切,骗人的把戏,有什么好传承的。”鹿陶陶说着往后院飘过去了。 — 下午云起还没有回来,反而让观月喊陆安然去一趟提刑司。 春苗担心道:“不是又有案子吧,这个年还能过得成吗?”好不容易今年凑齐这么多人。 去时还是坐的云起铺好了厚毯子的马车,到提刑司下马车发现雪变大而密集了,天空里白茫茫一片,一团团的像是从空中直接扔下来的棉花团,也像芦花纷纷扬扬,顷刻间把满头乌发染成白色。 观月打了一把伞在陆安然上头,“天牢阴暗,世子将人提在前堂。” 陆安然问出一路上的疑惑,“有人死了?” “没有,不过这个案犯有些特殊,想必陆姑娘知道后愿意亲自见一面,所以世子才叫属下去请您。”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地方,云起难得正经坐在主位上,半垂眸仿佛陷入沉思,听到动静抬起头,眼中先是冷漠,在看清人后才叫屋内暖气熏出几分温情。 伸手拉着人坐到旁边,感受指尖凉意,一皱眉,“这么凉,不是让马车停到里面来?” “没事。”陆安然抽回手坐下,已经看到跪在下面的人,脸庞黝黑满是风霜,手指粗糙有几处开裂,衣服就算是黑色仍旧能看到上面一块块油污,还有从他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馊臭味。 “吴捕头抓人的时候,这人不小心撞进来,便一同带回提刑司审问,本来不关他的事,倒是他自己无意中扯出另一件相关的事来。” 陆安然知道这是云起找她来的原因了,转头看向他问道:“什么?” “还记得绯烟的死吗?”云起指着跪地的人,“他就是当时躺在路中间的乞丐。” 第370章 夫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绯烟出事至今,已两月有余,乞丐虽无赖,但绯烟的死只能归结为意外,故而陆安然没有执着于寻找乞丐,没想到如今他自己撞上来。 “刚才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云起的声音唤回陆安然游离的思绪。 乞丐两个肩膀往里挤着脑袋,因为地板冰冷而身子冻得发颤,“草民不是存心害死人,是他,他给了草民一两银子,让草民躺路中间讹人,草民没想到她为了避开草民坠河死了啊,草民害怕,所以逃到了王都城外,这两日才敢回来,就,就让大人给抓了。” 陆安然狐疑道:“他是谁?” “一个过路商人,方脸圆鼻,穿一身绿色绸衫,草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兴许是和那个女子有仇……” 陆安然听着乞丐形容的模样豁然看向云起,后者点了点头,遗憾道:“正是你心中想的那人。” 两人打什么哑谜乞丐不知道,他现在忐忑不安,听说进了提刑司不掉几层皮根本就出不去,里面地牢更是血腥恐怖,十七八种折磨人的刑具,每日都不重样,简直堪称人间地狱。 所以,当云起说带着他去认认人,乞丐立马小心翼翼问道:“大老爷,如果草民指认成功,是不是……减轻点罪行。” 云起这方面很大方,“可以。” 乞丐欣然不已,唯有观月疑惑,这乞丐若不是帮凶,本身也定不了多大的罪吧? 杏满楼 二楼最西面的一间厢房内,两名商人相谈甚欢,最后定下契据按手印,这笔生意就成了。 “马兄爽快人,这批药材我们东家十日后要,希望到时候准时送到。” 对面人举起酒杯,笑得胸有成竹,“林管家放心,药材早已备齐,一定不会过了日子。” 商议完送到酒楼门口,猝不及防叫一个乞丐撞过来,男人不悦的退后拍了拍胸前衣服,抬头看到乞丐脏污的样子余光再扫到周围望过来的好奇目光,如果真同乞丐计较,反而是他丢人,于是转头走另一边。 谁知乞丐却不依不饶,拽住他的袖摆,拖长了音喊道:“啊~~~是你啊!”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丝精光,“你不是那日给我银子……”后面的话没说完,被男人一把捂住嘴。 男人将乞丐带到旁边巷子里,皱眉道:“你谁啊?胡说八道什么?” 乞丐怪笑两声,“你不认识我,你刚才心虚什么?说句实话,一两银子我花完了,想找你再借几两。” “你想讹人?” “这样说不妥当,我看你和刚才的人穿得人五人六,生意做挺大啊,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一两银子都不够塞牙缝的吧?” 男人厌恶极了乞丐贪得无厌的样子,又恼恨万一他出去乱说,心中想着,只要安抚住了他,待几日后生意做成,他拿到货银,干脆离开王都另闯一番,到时候就算乞丐乱说又如何,他也无需提心吊胆了。 思量定后,男人问道:“你想如何?” “一百……不,一千两,给我一千两,以后这件事我就烂在肚子里。” 男人不相信乞丐能信守承诺,但是他需要时间拖延住这头,便说道:“一千两我现在没有,不过你也看到我刚才谈好了一桩生意,这样吧,先给你十两,其余等我拿到货款后再给你。” 见乞丐犹豫,男人保证道:“这十两另算,回头我给你整一千两。” 乞丐裂开笑露出满嘴黄牙,“你这么痛快,我怎么反而不放心啊,不会也同那个女子般,让你耍诡计害死吧?” 男人眼眸闪了闪,语气持重道:“你也说了,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不会乱来,毕竟我前途大好,没有道理冒险。” 乞丐摸着下巴,头不动视线往上抬,眼底似乎有犹豫,不过片刻笑一声,“那就好。” 就在男人松口气的同时,乞丐却出人意料的快步走到巷子口,点头哈腰道:“大人,草民刚才和他的对话,您应该都听见了吧?” 男人瞳孔微缩,就见云起执着扇子缓步而出,嘴角虽含着笑,眼底冷得没有一点温度,还有旁边的女子,黑漆漆的眼睛直望向他,令他没来由背脊一寒。 “刚才,”男子反应极快,辩解道:“这个乞丐突然冒出来讹诈我,我怕他威胁我人身安全,只好胡乱答应。” 乞丐不干,他还想着将功折罪,当下反驳道:“没有,明明你做了坏事心里发虚才想要用银子收买我,我是能这样被轻易收买的人吗?我那是帮着大人探听虚实!” 云起偏头看陆安然,她目光直直的盯着男人,动了动嘴唇,说道:“马才明,你害死了绯烟。”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马才明神魂一震,下意识摇头道:“不,我没有。” “这些借据上面的名字难道不是你?”云起笑着扔出几张纸,“不如再好好看个清楚?” 马才明一低头,根本不用仔细看,光从笔势就能判断出来是自己写的无疑,更何况这些借据他再熟悉不过。 “除却这几张,之前还有不少旧债,加起来五六千两银子,绯烟死后不过五日,你一口气把那些旧债还清不止,另外还与陈家人定下一批药材,这样前后加起来不少于万两银子吧?”云起勾了勾嘴角,“先别急着否认,我能拿到这几张借据,自然就有办法让人和你对那些旧账。” “都是我之前做生意积攒下来……”后面说话的语气在云起气定神闲的神情下越来越没底气。 云起紧跟着道:“你卖了绯烟的首饰,包括成亲前她收到的那一套,对吗?” 马才明想否认,但是他没有否认的余地,吸了口气干脆认下,“对,我卖了绯烟的首饰还债没错,剩下的银两用来做生意也没错,可是绯烟死了,我总不能抱着一堆死物过日子,我想她可以理解我。” “她不能。”说话的是陆安然,她目色幽深,明明并不锐利,却说不出的冷漠,“她死了。” 死人,永远没办法再回应活着的人。 马才明抓了抓头发,又开始痛哭流涕,“我没办法啊,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让孩子跟着我饿死街头,只能把绯烟留下的遗物变卖掉。” “不,你办法多的很。”云起笑容一收,俯视蝼蚁般不屑道:“故意接近绯烟,不就是你一开始就想出来的办法?” 马才明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看向云起。 — 之前去杏满楼的马车上,云起对陆安然讲了之前查到的一些事,比如马才明做生意确如郑缚美说的那般有些投机取巧,所以前一段时间遇到了周转困难;再比如他和陈家人做药材生意是变卖了绯烟的首饰。 但是后来查证乞丐耍无赖害死的绯烟,云起认为那些没必要再提,后来也就没和陆安然说。 直到乞丐自己撞上门,直接说出绯烟死的真相,原来一切有人预谋。 “生意场上欠债其实很正常,所以最初我没有想那么多。”云起徐徐说来,“绯烟是你的朋友,在排除了她丈夫预谋杀人后,我就叫观月停止追查,不过查到的东西一直留着。” 今天早上确定马才明有问题,云起又让观月跑了一趟,把手里头的借据弄过来,为的就是和马才明当面对质。 云起:“一旦有了缺口,后面查起来就顺理成章,现在想来他认识绯烟并接近都怀揣着某种目的。” 马才明做生意失败,想到王都来找门路,然而王都虽然号称‘遍地金玉’,也不是谁都能分一杯羹。 处处碰壁就算了,几次生意失败累积下不少的欠款。某日神思恍惚的途径烟花巷,都说青楼欢场,消金之地,看着酒色生香的地方,更感失落。 他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说不准他辛辛苦苦一年四处奔波,还不如楼里这些姑娘对着有钱人笑一笑。 然后就好像恶魔在心底生根,这个念头久久不去,让他最终决定付诸行动。 — 证据和证人面前,马才明没有扛太久,颓败的承认道:“是我故意接近绯烟,想要谋取她的财物。” “为何是绯烟?”云起不懂,“楼里不止她一人,你单单选中绯烟的原因呢?” “因为我第一眼看到她故作清高的样子,我就觉得她虚伪,明明人在妓院,偏要摆出一副冰清玉洁的形象,我想她心里一定感觉自己和楼里其他人不同,没有其他人对妓院的归属感,更好哄骗一点。” 接触过绯烟的人会知道,她不是故作冷清,而是曾经心灰意冷,早早丢失了那份属于女子的活泼明朗。 陆安然没想到绯烟因为这样的独特让马才明选中。 “绯烟嫁给我的时候,我有些失望,没想到她手中积攒的首饰就那么几件,不过,幸好她认识了一位官家小姐。” 马才明说,他真实接触了绯烟后,他发现绯烟的性格和他所认为的很不同,绯烟善良、真诚、温柔但不软弱,他这样形容,“是个贤惠的好妻子。” 他迟疑过,如果绯烟能帮他解决困境,他就放弃原本的计划,就这样过日子也不错。 马才明木着脸庞没有感觉的吐露出曾经点滴,“我跟她说我生意遇到了些困难,希望她帮我找朋友借一点应应急,可是她不愿意,明明万把两银子对你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是吗?她就是不愿意帮我。 连你送的那套首饰都不准我典当,我都说了,我只是暂时放在当铺,等我周转过来立马就赎回来,她就是不肯。” 旧债压迫的马才明神思不属,坐立不安,一日日过去,终于在绯烟又一次拒绝后狠下心,决定付诸行动。 事发前他故意装作高兴的样子和绯烟说生意有所转机,有人急着出一批货,因为信得过他,愿意先将货给他,等他转卖完再给钱也可以,而他早就找好了接货的人。 那日,便是他告诉绯烟要去和人定契书的日子。 他坐了家里唯一的马车离开,偏偏留下一匹买来没多久的马,花银子骗那条街有名的无赖乞丐躺路中间,绯烟骑马快经过时,放出提前准备的野狗,马受到惊吓,绯烟急着安抚马匹自然不会注意到乞丐,等靠近了发现人时已经来不及,急忙调转方向冲进了池塘里。 如此算计,一环套一环,完全没有给绯烟活下来的机会。 第371章 钥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马才明这样的人很可怕,可怕在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甚至在最后理所当然地说道:“夫妻同心,她为何不能帮我一把,非要看着我走投无路被债主逼死不可吗?” 案子的来龙去脉理顺,云起问陆安然还有什么话要问,她摇了摇头,从大堂走了出去。 外面依然在飘雪,屋顶已覆盖累累白雪,在除夕这天,整个王都城仿佛洗刷一新,但谁又知道纯洁无瑕底下,隐藏着多少卑劣。 云起给陆安然披上斗篷,“这会儿不怕冷了?” 陆安然在雪落中低低叹息一声,“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一套首饰。” “不,是人心险恶,首饰不过是一个借口。”云起正色道:“马才明将失败归结在别人身上,显得自己无辜不得已,但其实这件事当中绯烟何错,你送首饰何错?伤害者总是不惜强加给受害者各种各样的问题,以此来替自己辩解,然而当他是凶手这个身份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无需用语言辩驳,因为任何话语都改变不了凶手伤害他人的事实。” 云起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陆安然愣怔了半晌,马上明白过来他的用心,回话道:“我不会钻牛角尖,也不会把凶手的错误归结在自己身上,只是有些遗憾,今天是除夕啊。” 陆安然没有说个明白,云起已然明白了未完的意思——今天是除夕,绯烟已无法再感受人间团圆。 “新年前最后一日,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让凶手伏法,或许是送给九泉之下的人,最好的新年贺礼?” 陆安然看向他,两人十指交握,掌心贴合在一起,她道:“是,过往罪孽,终将过去。” 之后云起陪着陆安然去了一趟糖坊廊,家里孩子正哭闹,韵娘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孩子出来开门,“老爷,你回……是你们啊?” 韵娘打开门,陆安然和云起进去,孩子哭到一半看到陌生人睁大眼睛,鼻涕泡顶在鼻子口,云起看得又是皱眉又想笑。 韵娘用帕子一把抹掉,笑着迎人进去,“老爷说出去谈生意,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呢,孩子想爹了开始哭闹,怎么哄都不行。” 不过云起和陆安然进门后孩子反而不哭了,老老实实的趴在韵娘肩膀上,偶尔偷看一眼云起,再害羞地把头埋起来,表情动作相当丰富。 “先吃点糖吧,我给两位去泡茶。”韵娘端了个糖果盘过来,打算放下孩子烧水去,“老爷应该也快回来了,你们是来找老爷的吧?” 陆安然没接她的话,问道:“绯烟去世前,还留下什么东西?” 韵娘为难道:“这……”主家的闲话她不好说。 “绯烟的死可能和马才明有关,你照实说就是。”云起一句话,让韵娘一屁股坐倒。 她喃喃道:“不可能啊,怎么会呢?” 手上的孩子抱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过了最初的惊讶,喟叹道:“两人平日里相处特别好,真的从没见过这般和睦的夫妻,真令人难以相信。” 不管信不信,日后见分晓,韵娘先说起了绯烟死后的事,“首饰都叫老爷拿出去变卖,其中有一套最气派,我听来收货的那个当铺掌柜说,能值个三千多两银子呢,金光闪闪,可贵气了。” 陆安然当下就明白,估计是自己当初送的那一套了。 云起轻轻敲了下陆安然手背,后者淡淡道:“我买的时候九千两,春苗说长长久久,寓意吉祥。” 云起轻哂,“好黑心的典当铺。” 如果单单是九同久,一般朋友间送个价值九百两的东西都嫌贵,不过在之前的案子上绯烟帮了许多,陆安然又因为绯烟中毒的事心存愧疚,加上她对身外之物一向不太看重,只随着自己的性情来,便送了这一套。 还好出门前陆逊塞了不少银票,虽然面对空了大半的小箱子,依旧要听春苗唠叨一遍。 韵娘眼中马才明是个厚道人,除了在绯烟死后变卖首饰这桩外,似乎挑不出什么错处。即便是这件事,韵娘实话说道:“死物哪儿有活人重要不是,守着这堆金银也不能当饭吃啊,老爷那段日子的难过绝不似作伪,他又不是唱戏的,再说,也犯不着往我这儿唱。” 说完,韵娘还要强调一句,“你们这些从小泡蜜罐子里头的官家公子小姐啊,哪里知道我们底层人生活的艰难呢。” 陆安然和云起没有同她争论这些,所处位置不同,看待问题亦有不一样的眼界,争论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傻了。 韵娘找出来绯烟的首饰盒,里面还有几支钗子簪子的,都是绒花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做成,另外胭脂水粉看着也普通,都没有她在琼华楼的时候用得好。 “对了,还有一样。”韵娘抱着孩子又返回去,不多时拿出来一样小东西,“夫人出事那天换下来的衣服没有跟着一起烧,原本想留作老爷当一个念想,昨日收拾东西,从夹层里掉出来这个……” 陆安然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把钥匙。 韵娘说道:“我都试过了,家里没有能用这把钥匙开的锁,如今老爷……我也不知道该给谁,夫人只有小姐一位故交,便将这些都交给小姐了。” 马才明谋害人命是死罪,韵娘不过是他雇来的帮工,自然不会再留下,不久后这里的东西估计都要叫房子的主人来收拾掉。 韵娘低头与怀里的小孩面对面,轻声叹着气,“可惜这个孩子了,我也没能力养活他,不知道他以后日子该如何过。” 云起勾了下嘴角没说话,陆安然缓缓抬眸看向孩子的脸。 稚子无辜而单纯,眨着乌黑的眼睛怯怯看向两人,还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改变。 韵娘还在说着,“虎儿是个聪明的娃,平时还帮着我干活咧,贴心的不得了,自小没了娘已经很可怜,好不容易夫人待他好……如今爹也被抓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活啊。” “绯烟的东西我带走了。”陆安然用帕子包好钥匙和韵娘告辞。 韵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陆安然明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看透了她潜在想表达的含义,很直接了当道:“我们不会收养这个孩子。” 韵娘干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天下最替孩子着想的应该是父母,若连父母都不能,外人又为何要操心?” 韵娘讪讪地笑了笑,她到底和孩子相处了几个月有所感情,心里寻思着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随便撒点钱养活个孩子不是简简单单,只是没想到陆安然回绝的那么不留情面。 临走,云起往城西指了指,“善堂会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 马车上,陆安然没什么表情的看着马车外,虽然她惯常这幅样子,但云起还是看出了区别,“生气了?” 陆安然轻蹙眉头,“她以为我们该收养行凶者的孩子。” 云起很少见她这般孩子气,伸手隔着蒙面的布子捏了捏她的下巴,“对,马才明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准日后和他一样自私自利,贪婪卑劣,不止不能收养,还要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点边都不能搭。” 陆安然拍掉他的手,“云世子,不要动手动脚。” “哦?动手不够,还要我动脚?” 陆安然无奈,“幼稚。” “陆大仵作,今天除夕,你确定端着这样一副表情吃年夜饭?别人不知,要是袁方看见你现在的脸色,一定以为哪里又死人,饭都吃不下。” 马车发动,在寒风大雪里前行,街道变得空旷,周围的房舍已经炊烟四起。 陆安然在颠簸的马车里开口说:“这把钥匙应该不是绯烟的。” “嗯?为何这么说?” 陆安然看着云起认真道:“这把黑金钥匙,和我从蕴匣楼取出来的黑金盒子上的锁扣一致。” “就是说,”云起指着陆安然手中的钥匙,“能解开你的那个怪盒子?” “虽还没有试过,但我觉得是。” 云起并不怀疑陆安然的判断,只是若钥匙不是绯烟的,那她哪里得来的这样东西,“那个盒子是你母亲寄存在蕴匣楼的遗物,照理说两件东西为一体,可你取出来时盒子还在,唯独不见钥匙。” 两人不怀疑蕴匣楼,能够存在百年而不倒,蕴匣楼足够有它令世人信服的原因。 如今各种猜测都无用,陆安然道:“回去一试便知。” — 春苗总算盼到自家小姐回府,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看来能过个安稳年了。” 一团雪迎面砸来,云起动作极快地打开扇面挡下,那方哈哈大笑道:“陆安然你快过来看,我堆了个雪人像谁?” 歪嘴斜眉,鼻子上插了一根大葱,唯一捏得好的是一张脸,圆滚滚很喜庆,“像你。” 鹿陶陶不高兴了,“明明照着春苗捏的。” 春苗拍手笑:“小姐都说了像你,这个雪人就叫鹿陶陶。” 陆安然往里走,“师兄呢?” 秋蝉抱着一罐调好的酱经过,指了指后头,“萧公子帮忙调味呢,萧公子好厉害,本来我以为我调的酱料已经很好吃,没想到他随便加了两样进去,味道一下子不同起来。” 鹿陶陶呵呵一声,“这么厉害咋不去当厨子。” 走到一半,陆安然遇到水白莲,这些日子都没见她,乍然见到颇为惊讶。 “不请自来,还望陆姑娘莫介怀。” “不会,不过好久没见,有些意外。” “冬至前回乡祭祖去了。”水白莲抿唇笑了下,“特意赶着除夕回来,没想到公子不在家里,往年都是我和公子过的。” 鹿陶陶故意走过来撞了水白莲一下,水白莲恼道:“怎么走路撞人啊。” 鹿陶陶左右晃脑袋,“咦?这里有人吗?” 第372章 除夕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月穷岁尽,除旧迎新。 黄昏那会儿落雪停了,鹿陶陶指使春苗和秋蝉搬了一张长桌子到庭院里,观月在桂花树后挂上挡风的油布,墨言将木材搭好框架点燃架子。 不一会儿,烤肉味飘散出来,马旦闻着味道找出来,“好香的肉,令人无心坐禅。” 鹿陶陶哼笑道:“我看你个假道士修行不到家。” 玄清咽了咽口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秋蝉招招手:“玄清,我另外给你准备了素斋。” “谢谢秋蝉姐姐。” 鹿陶陶转动木棍让另一面的肉也均匀被烤,“和尚也不用天天做,今天吃了肉,明天再念经,两不耽误。” 玄清一本正经道:“这怎么可以呢,佛祖虽不会怪罪,但罪孽在己心,不可懈怠一日。” 鹿陶陶伸出一根手指转圈,便摇头晃脑道:“佛祖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小和尚,你修行不到家,看不透大千世界。我问你,佛到底存不存在?” 玄清不假思索,回道:“自然是存在的。” “佛存在的证据呢?世人都拜佛,可佛又怎么让你感知到?” “呃……” “如果不存在,为何世人还拜佛?岂不是拜了虚无?所谓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玄清挠了挠脑袋,突然这么深奥,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萧疏端着一托盘调味料过来,含笑道:“歪理邪说。” 鹿陶陶撇撇嘴,“你厉害呗,你来说。” 春苗接过萧疏手里的瓶瓶罐罐,他转头对鹿陶陶说道:“众缘生法,无并不是完全不存在,只是暂时感知不到,比如空间、虚无,未来,都无法被感知,却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玄清重重点头,“对,佛祖也是。” 鹿陶陶手托下巴盯着前面的肉,一脸懒得和你争论的表情,“你说是就是喽。” 萧疏笑笑,拿起另一串烤翅。 马旦心急的扯下一片肉,烫得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吹气也没舍得拿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指着两人道:“你们颇有慧根,应该入我道门。” 一道带笑的散漫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看不太行。” 马旦回头,笑问:“世子爷这话从何说起?” 云起用眼睛扫过鹿陶陶和萧疏,满脸神秘道:“身上红尘气太重,入不了清修。” 鹿陶陶呸道:“你才红尘气重,天天在烟花柳巷染上的。” 陆安然侧头,云起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她冤枉我。” 鹿陶陶拍着腿大笑,“云起,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一群人坐下来边聊天边烤肉吃,说的是天南地北,聊的随心所欲,但大多还是墨言和鹿陶陶分别听来的王都城大小家长里短。 “凤侯两假儿女还没出王都城就给袁大人抓了,廖雪帮着苏沅芷做了不少事,虽然她揭发苏沅芷有功,不过估摸着还是得受点罚,在牢里被关个把年。” 墨言啧啧有声,“其实我觉得还不如不出狱,听说苏夫人跟魔怔了一般,叫人守着京兆府呢,一旦廖雪出来,准得……”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苏夫人容婉将苏沅芷的恶行,以及自己糊涂干下的错事,全归结为廖雪两面三刀,忘恩负义,不报了害她女儿的仇,她势必难安。 “疯了呗。”鹿陶陶满不在乎道:“她还不承认苏湘湘是她女儿,全天下人都在骗她呢。” 至于另一个孩子廖西(凤夕本名),他跟着洪昆荣那段时间得罪了不少人,叫人蒙着脑袋毒打一顿,一瘸一拐出了王都城门,不知去了哪里。 墨言指手画脚道:“他离开那日正好撞到凤侯大张旗鼓地去京兆府接凤小侯爷回府,凤侯眼也没眨一下,权当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也是,凤侯定是恨死他们了,哪里还愿意搭理呢,只是这个前后一对比,有些一言难尽。” 马旦咬下一块肉,摇头道:“偷来的迟早要还。” 正说着,有人来拍门,春苗一看差点吓出魂,一脸心虚样子。 来人眯了眯眼睛,“你怎么这个表情,小爷是鬼吗?” 春苗心里嘀咕,刚说到你,你就出现了,你要不是鬼,怕不是专门派人偷听他们说话呢吧。 凤倾大摇大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堆伺候的人,对着满院子的人压了压手,“大家不用特意起身欢迎小爷,都随意些。” 鹿陶陶扭着脖子,皱了皱鼻子,“凤倾,你在天牢待久了脑子烧坏了?” 凤倾优雅的翻了个白眼,手一指某个地方,凤府下人将他的铺了厚厚毛毯的椅子搬到那边放下,然后凭空又摆上个桌子,连带着各种水果、点心、糖果……乱七八糟一大堆,看得人眼花缭乱。 云起挑眉,“今晚好像是除夕吧?” “除夕怎么了?小爷不能串门?” 倒也不是,只是除夕都是一家团圆,除了这个院子里的人,家人或不在身边,或没有家人了,其他谁会在除夕跑出来的道理。 “老头去我娘门口罚站,我吃了口饭觉得他碍眼就提前走了。” 凤倾说得轻飘飘,大家互相对了个眼神,心里明悟——看来凤侯夫人还没原谅凤侯啊。 “诶,你们还烤不烤了,那一面都快烤焦了,行不行?不行小爷自己动手。” 鹿陶陶扔了一盘生肉过去,“想吃现成想得美,自己烤。” 凤倾的肉还没熟,门又被拍响了。 春苗无奈再次起身开门,这回是苏执和祁尚。 祁尚就罢了,饶是大年三十,护卫营依旧尽职尽责的在王都内外城巡视,而且更要防范有人趁着年节搞事,半刻不得松懈。再有待会儿外头还要放烟花,每年年节因为放烟火和孔明灯而走水的次数简直数不胜数,因此护卫营所有人都无法回家吃口团圆饭。 只是苏执出现在这里叫人意外,苏国公脾气暴躁,对这个孙儿极为护短,打骂有之,却疼爱更多。 “瞧你耷拉个眉眼一副倒霉相。”鹿陶陶啃着一个鸡翅膀走过来,“偷东西被祁尚抓到啦?” 苏执叹口气,“唉,别提了。” 祁尚实话实说,“他让苏国公打出来的。” “噗——”几人一同笑出声。 苏执望天,“你们就笑吧,反正明日大年初一我要被王都城所有世家嘲笑,也不在乎你们几个。” “到底怎么回事?”云起问。 苏执不说,祁尚代为回答。 原来今年国公府和往年一样准备好团圆饭开吃,结果苏执的兄长苏岷开口问了他一句:“有人告诉我,你在外头养了个小妾?” 当时苏执刚喝的一口茶全喷了,浇了好几个菜不打紧,苏国公一听自家孙儿干出这等不讲常理,有辱门风的腌瓒事,二话不说拿出家法揍一顿。 苏执一边跑一边躲,谁知苏国公体力那么好,跑了苏家一圈任是不见停,他只好往外跑,就叫左右邻居全见识到这一幕。 祁尚出面拦了把,苏国公气呼呼地大喊:“你以后不是我苏家的人,爱去哪儿去哪儿。”转身‘嘭’一下关上了门。 陆安然和云起对了个眼神——好烈性的苏国公。 云起笑了笑,附耳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王都人都说苏国公脾气火爆如炮仗,一点就着。” 苏执幽幽出声:“我都这样了,你们两还打情骂俏。” 陆安然问他:“你还留着她?” “她失忆了,就认准我一人,见外人害怕。”抓了抓头发为难道:“她又不愿意跟着孟大小姐回去,我没办法啊。” 陆安然颔首没再说什么,苏执奇怪道:“你怎么不问了?” 陆安然看着他,口气平淡道:“你愿意,她也愿意,我说什么?” 苏执:“……” 祁尚还有巡逻任务没有留下,苏执吃上烤肉倒是很快把烦恼忘了,连鹿陶陶都感慨,“地主家的傻儿子,苏国公有得被气的日子。” 春苗一边烤肉一边不放心,频频往大门口的方向看,秋蝉问她看什么,春苗道:“我总感觉这个门随时会响。” 秋蝉好笑道:“春苗,你也魔怔了。” 春苗又看了几眼把视线收回来,“去年除夕就我和小姐两人,今年大家在一起过年真好。” “对啊,热热闹闹才好嘛。”秋蝉笑眯眯地接过话,“待会儿我们去煮饺子吧,我给饺子里放了几个铜板,谁吃到了好运一整年呢。” 院子里斗嘴打趣不止,高墙挡不住烤肉的香味,一阵阵往外飘,春苗不知道,此刻大门边围墙下确实站了三个人,只是站了许久都没有敲门。 “回去吧。”子桑瑾转身离开灯笼照射的范围,两三步埋入黑暗中。 花嫁和匙水一左一右跟上,前者道:“殿下,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子桑瑾没什么语气地说道:“里面太欢乐了。”这么欢乐的气氛,似乎与他格格不入。 “殿下……” “本宫没事。”子桑瑾负手站定在吉庆坊的池塘边,望着冰冻的池水,出神道:“本宫也不知怎么走到这里。” 今晚除夕夜,到处都是阖家团圆,只有皇宫里冷冷清清。 皇陵被盗,皇帝头风病发作,除夕家宴草草了事,没动几口皇帝就离开了,皇后紧随其后,其余皇子公主自然没必要留着。 子桑瑾满腹心事,不止是因为生母舞阳公主棺椁被动,丢失无价宝贝九凤冠,还因为他这次归京后,发现皇帝对待他的态度又不一样。 以前皇帝时常训斥,让他别忘了身为太子除了荣耀外更多要担负起应尽的责任,难免苛责些。但现在皇帝对他的态度是冷淡的,不大高兴见他,就算见了,也没几句话说。 人的性情不会突然变,因而子桑瑾认为皇帝不对劲,不知道是否与他服食的丹药有关。 难道他不在宫里的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他无法预料的事? 忽然,‘嘭嘭嘭——’连着几下在半空中炸开,惊的子桑瑾下意识仰起脑袋。 五彩绚烂,如花似锦。 本来空荡荡的大街小巷瞬间涌出无数大人小孩,嬉笑大喊:“放烟花喽~” 子桑瑾背着手看着人群,看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笑,然而烟花照亮的眼底,仍旧充满寂寥。 第373章 共情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烟花点缀,像是黑绒布一样的天空闪烁出绚烂的色彩。 陆府小院里的人一起抬头,静静围观了一会儿,萧疏忽然哼起一首歌谣,调子轻缓,带着跨越千山万水的绵长,还有动人心弦的柔情。 说话声停下,烟花持续不断,伴随着萧疏轻轻的曲调,充满了另一番温馨暖意。 “真好听啊,就是听着有点想家了。”春苗揉了一下鼻子,眼圈有点发红。 萧疏回头看向大家,“这是北境外游牧族的家乡小调,我偶然听一位放牧的男子唱过,为了呼唤在外游子回乡而流传。” 虽然不知游子听到什么感受,但意外符合当下的情境。 秋蝉轻轻惊呼一声,“小玄清,你怎么哭了?” 玄清用手背擦掉眼泪,被大家注意到脸开始发红,“没有。” 鹿陶陶取笑道:“呀,小和尚,没想到你的慧根在唱曲呢,早该去梨园,当什么光头和尚呀。” 萧疏用手里竹签干净的一头敲了一下她的手背,“别胡说。” “哼!”鹿陶陶呲牙咧嘴地做个鬼脸,“少管我。” 水白莲拿起旁边的酒壶,“天冷,公子喝点酒吗?” 萧疏颔首:“多谢。” 水白莲扯了扯嘴角,硬挤出笑脸,“这是我应该做的。”抓着酒壶的手微微用力,她不明白,为何她跟了萧疏许久,但是萧疏在她面前的样子,远不是刚才和鹿陶陶对话那般自然放松。 苏执没多会就喝高了,坐在凤倾旁边抱住他嚎啕大哭,“兄弟啊,你日后是我亲兄弟,我哥算什么人,有他那样坑弟的吗?说我在外头养小妾,我还说他和府里头小环眉来眼去。”他用力拍了凤倾胸膛一下,“兄弟,你到底帮不帮我?” 凤倾也没少喝,不然早就把苏执掀翻了,“帮什么?” “你不是最会套麻袋揍人,不如也悄悄打我哥一顿,让他在家躺个十天半个月,哈哈哈,以后都管不了我才好。” 凤倾打了个酒嗝,“小爷打人还用悄悄?明儿个就喊一群人上门去揍。” “揍,不揍趴下不是人。” 凤倾醉眼朦胧地去桌上找酒,“身子好重,动不了了,我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墨言喝了酒胆都肥了,要拉无方喝酒,无方冷眼看他半晌都没吓退他,为了救他一条狗命,观月好歹把人拖走了。 无方靠在桂花树上仰头望着天空安静喝酒,她的表情无悲无喜,然而常年蒙着寒霜的双眼似乎也被人间镀上一层温度。 秋蝉和春苗加上玄清三个人围成圈听马旦讲捉鬼的故事,他这两年去了不少地方‘坑蒙拐骗’,随随便便拎几件事来讲,能讲一个通宵,自然把两个小丫头和一个半大孩子唬得一愣一愣。 鹿陶陶双手托着下巴,脸颊红彤彤的,眼睛映着雪色发亮,“这样的夜晚太和睦了,好想干点事情哦。” 萧疏看出她眼底醉意,“你喝多了。” 鹿陶陶倏地转头看他,重重一点头,“嗯,想揍你。”说着,二话不说摆出招式扑过来。 萧疏不得已接招,两个人很快挪到院子的另一头,然后到隔壁院子,然后一直到吉庆坊外头…… 云起抬了抬下巴,“你师兄还真迁就鹿陶陶,不是上辈子欠了情债,就是这辈子欠过钱。” 陆安然拂掉裙摆上飘过来的一点飞灰,“也可能这辈子欠了。” 云起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出去走走?” 陆安然用眼神发出疑问。 “看烟花当然得去高处,院子里能看到什么。” 陆安然:“世子爷,等我们走过去,烟花早就放完了。” “还有第二拨。”云起拉着陆安然起来,“走了。” 陆安然指着一群醉鬼,“不管他们了?” 云起压根不关心,“会有人替他们‘收尸’。” — 外头热闹起来,吃好团圆饭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看烟花,小孩们捂住耳朵,偏又要看着大人将爆竹放得噼啪响。 云起牵着陆安然一路走出吉庆坊,到了朱雀街经过神兽桥,最后在无人的一座河桥上止步。 这里看过去,能看到朱雀街游人如织,也能看到七星河中花灯无数悠渡横波,却不容易叫喧闹声吵着。 “人都爱往闹处挤,这里是不是安静多了。”云起道。 陆安然点点头,“不管身在何处,风景远近不同,各有各的美。” “不,我就是想这里安静,景不景不重要,能让我们挨着一处说说话比烟花有趣多了。” 陆安然弯起一抹淡笑,“世子每日说的话不少。” 云起稍用力把她抱入怀中,下巴抵在陆安然的肩膀上,耍赖道:“有没有良心,明知我指的是体己话,明白什么是体己话吗?有你有我,有情有约,还有风花雪月。” 陆安然望着河中一盏花灯,许久没说话,云起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要在我诉衷肠的时候发呆可以吗?陆大仵作。” “我在看花灯?” “嗯?”有区别? “恰好这盏花灯是并蒂莲,我想起一首诗。”偏头,黑眸闪过一抹温存,启唇轻轻念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 云起的笑容一点点变大,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绕到耳后,人倾身靠过去,额头贴着额头,吐息着温热的气息道:“你在跟本世子告白吗?” “是。”陆安然从不忸怩作态,嘴角隐带笑意,“是否能感动世子了?” “我现在……”云起微微侧过脸,手指一挑,陆安然的蒙面布子从左耳离开,她刚感觉寒风扑到面孔,随之被人体皮肤的温度贴合住,紧密且缠绵。 “……感动到,想吃了你。”唇齿交换间,云起缓慢地吐出后面几个字。 这场温柔到极致的缱绻相拥里,不知何时烟花在头上炸开,然而沉入暗中的两人已完全无暇顾及,他们更多在感受彼此,用彼此同进同出的吐息,以及汹涌澎湃的热情。 花灯悠悠远去,天空恢复暗沉,雪花再飘起,两人终于舍得分开一点距离,陆安然靠在云起肩膀上轻轻喘气。 这场烟花,终究还是没能看成。 两人从河桥走下来,玩闹个尽兴的王都城百姓又三三两两回家准备守岁,街上再次空落起来,只是空气里烟花过后的烟火味还没有散干净。 “你今晚的情绪好像特别亢奋。”陆安然和云起相处久了,彼此的习性其实很了解,虽然云起惯常这么说话,但到底不同,就算细微处一点,她也能感觉到。 云起笑问:“这么明显吗?”不等陆安然回答,又道:“今晚大宁举朝过新年热闹欢腾,想必千赤亦不会太安静。” 陆安然步伐一顿,“选在今天?” “苏霁说,万事俱备,若再拖延反而容易惊动敌人,这个时候起事再好不过。” 陆安然听云起偶尔说过,不过她从未细问,如今得到准确答案确是一惊,“几成把握?苏霁不会有事吧?” “放心。”云起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金家兄妹死光了,苏霁也有办法溜出来。” 不过么,云起自信一笑:“你别看金具敏有些小家子气,脑子还不赖,要不是准备周全,他怎么敢轻易动手。” 因为磨叽半天金具敏才拿出一把真的九牛弩,在云起眼里直接将这个定性为小国出来的小气性。 陆安然半垂眼睑,寒夜里声音微凉,“与千赤交易定下约定,来日发生变故千赤需无条件借兵给你,”抬眸,语气逐渐发沉,“云起,你当真准备日后与大宁皇朝一战?” 云起握住她的双手,带着笑容的脸色转为认真,“蒙州七郡,从未真正和皇朝融合过,你我心里应当清楚,这样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 陆安然眉头微微蹙起,云起用食指点着她的眉骨,尾音勾着一点笑,“怕了?” “我在想,千赤小人行径,若出尔反尔,给金具敏下点毒药有没有用。” 云起愣了一下,随后从喉咙里滚出几声笑,“你这样,真的有些可爱。” 在陆安然不满的眼神中,云起解释道:“放心吧,今晚过后金具敏如愿以偿登上千赤国的皇位,不过日后身上背着一辈子都去不掉的弑父杀亲皇叔的罪孽。” 陆安然眉头一跳,立刻悟出这话之下的隐秘含义,“这就是苏霁过去的真正意图吗?” “对。”云起承认的毫不犹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做事并不光明,甚至在关键时刻,不惜用上任何手段。” 云起不掩饰自己,将自己阴暗的一面赤裸裸的袒露在陆安然面前,他面上气定神闲,甚至嘴角挂着云淡风轻的笑,但一颗心像被手掌握住了,一点点抓紧。 “你会不会怕我?”他声音微哑地问。 陆安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出生陆氏,全族嫡系二十七人,旁系共计一百五十二人,然于我而言,其他人加起来都没有我父一人重要。” 她与云起目光交流,互相深深凝视,“如今还有一个你,这世上便只有你和父亲对我来说缺一不可。你告诉我,你的不惜一切里面,是否包含陆家,包含我和我父亲?” 云起否决,“没有。” “那么,”陆安然将双手交给云起,犹如把她一颗真心完全奉上,“不管发生什么,我将与你共进退。” 云起抱住她,深深吸了口气,叹气般说道:“真可惜啊。”这个地方真不适合做点什么。 — 回去的时候走了另一条路,陆安然正疑惑不解,迎面遇到子桑瑾一行三人。 云起抱拳稍微欠了欠身做个样子,“太子殿下吉庆安康,大年三十也出来看烟花啊?” 第374章 盗墓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太子殿下不是来看烟花的,而是专门找陆安然和云起拜托一件事。 云起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太子殿下,朝廷都封印了,您居然连一天都不让我们歇着喘口气?” 花楼最隐秘的一间包厢里,子桑瑾坐在靠窗的位置轻轻转着手中茶杯,沉敛眉目道:“本宫想过了,这件事本宫不适合出面,只能找你们来办。” “殿下您言过了,微臣小小提刑司司丞,不过是多破了几桩陈年旧案,帮王都城里洗清那么些冤案,哪里来的什么能力啊。” “云世子不用谦虚,本宫知道你手中能人辈出,定能帮本宫这一次。”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云起没法推脱,只好应下。 子桑瑾缓了口气,道:“除夕前一日……本宫随父皇去皇陵拜祭先祖和母后,谁知,皇陵发生变故。” 云起和陆安然暗中对了个眼神,心知太子要说的是哪件事。 果然,子桑瑾接着说道:“母后的棺椁叫盗墓贼动过……”他紧紧抿着下唇,脸上隐约现出几分愤怒,又拼命压制,“不少陪葬品不翼而飞,最重要的便是母后头上一顶九凤冠。” 云起当作不知情摆出个恰到好处的好奇神情,“九凤冠?莫非盛世皇朝开国皇后鼎鼎有名的那顶九凤冠?” “正是。”子桑瑾暗中吸了口气,忍耐满腔的怒意道:“父皇当年亲自戴在母后头上,让它随母后长眠,怎知盗墓贼如此猖獗,居然扰本宫母后死后安宁,九凤冠犹可丢,只是动本宫母后棺椁绝不能容忍。” 云起配合着唏嘘几句,认真询问道:“照理说皇陵被盗这么严重的事,皇上定然会差遣人彻查,似乎用不上微臣……” 话没说完,子桑瑾抬手做了个手势,“父皇已经命周纪搜查,但本宫怕最后即便查出来,也并非是本宫想的那个样子。” “啊,这个,微臣不是很明白。” “云世子以为,哪样的盗墓贼有这个胆子擅闯皇陵,又为何在重重守卫下来去自如?” 云起眨了眨眼睛,“江湖中的武林高手?” 子桑瑾张了一下嘴巴,感觉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转头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装不了云起那么自然,沉默片刻,实话说道:“有内贼。” “不错,本宫就怕这个,到头来根本查不到真相便不了了之。”子桑瑾扶着额头,“事关母后,本宫不能忍,但是本宫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眼皮底下,因而本宫想到了你们。” 云起拍了一下桌子,让子桑瑾被惊吓一跳,他煞有其事道:“臣明白了,殿下这是让皇上明修栈道,您来个暗度陈仓?” 子桑瑾:“……”形容的像是那么回事,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殿下可否形容当时皇陵具体的样子,盗墓贼从何而入?” “西侧守卫死角挖了一个洞,从洞里直通地宫入口,但是摆在外面的陪葬品和东西都没有动,从痕迹来看,盗墓贼直接进入母后墓室,只动了里面的物件。” “皇陵可有机关,是否被启动?” “有,但是毫无启动迹象。” 云起摸了摸下巴,“难怪殿下怀疑内贼啊,不过连墓室机关都一清二楚的话,会不会是当年修墓室的人?” “不会。”子桑瑾很肯定的回道。 云起挑了挑眉头,很快反应过来,想必那些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墓室。 所谓九凤冠,世人只闻其名,没有谁真正见识过,连子桑瑾也没有,不过他小时候看到过舞阳公主的画像,画像上舞阳公主就是头戴九凤冠。 子桑瑾给两人形容道:“用漆竹扎成帽胎,面料以丝帛制成,前部八只点翠金凤,后部也有一金凤,共九凤。冠上镶嵌红蓝宝石共一百余,珍珠三千多颗。” 光想象中已可窥见其璀璨,若是亲眼看到,这样一件头冠该是何等的耀人目光。 九凤冠不止是华丽贵气,更重要的在于它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皇帝对已逝舞阳公主的情深义重。 子桑瑾冥冥中有种预感,九凤冠的消失,似乎在印证某些即将发生的事,对他来说绝不会太好。 “周纪的禁卫军已经暗中部署好,任何可疑人都离不开王都内外城,怕就怕……”子桑瑾语气沉重道:“人早就出城了。” 云起:“九凤冠目标太大,盗墓贼不一定敢完整的出,会不会拆分了流入黑市?” 子桑瑾摇头,“不,九凤冠之所以独一无二,不是它上头的宝石或者金饰多昂贵,而是完整的九凤冠,才能代表至高无上的荣耀。” “所以那贼子脑子不灵活,偷这东西不是给自己招惹事,卖不出去留着没用啊。”云起摊手,“难道留给子孙后代干过瘾?” 他们自然猜不出盗墓贼的想法,子桑瑾说完这些,赶在今晚宫门下钥前回东宫了。 陆安然和云起站在花楼窗前,看着子桑瑾很快走得人影都不见了,问道:“太子为何跟我们说这些?” 云起摇着扇子气定神闲道:“他不是都说了,看我提刑司能人辈出,不用白不用。” “太子不像是这么轻易信任他人的人。” “所以呢,我觉得皇帝和太子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 云起笑了一声,“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两人迎着风雪回府,如云起所料那般喝多的人都不在庭院,应当是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给抬回房了。 他们进门时,春苗正准备煮红薯糖水,大冷天的吃点甜的肚子里舒服。 陆安然进门脱掉斗篷交给秋蝉,火炉烧得正旺,桌上有点心果盘,瓜子壳也嗑了一地,玄清眼睛发亮在听马旦说什么,他们进来才被打断。 陆安然以为他的捉鬼故事还没有完,结果秋蝉说这都说到狐仙半夜报恩的奇闻异事了。 “马大师肚子里的文章可太多了,讲了好些个,都没有重复的呢。”秋蝉很是稀奇,笑嘻嘻道:“小姐陪我们一起守岁吗?马大师的故事可好听了。” 马旦干咳几声,“小丫头别乱说,这不是故事,都是贫道亲眼所见。” 角落里还有一人,焉哒哒支着脑袋没说话的水白莲,她见陆安然回来,忙往后张望片刻,在没看到心里想的那个人时,不免露出失望。 陆安然坐到了火炉旁边烘手,“师兄和鹿陶陶还没有打完?” 秋蝉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陆安然旁边,“不知道,反正飞出去之后一直没回来过。” 春苗烧了半锅红薯糖水,除云起只喝了一口放下,其他都吃完了,连半醉不醒的墨言都闻着味道找到厨房,不过刚喝完就缩在灶头后面的柴堆里睡觉。 一群人除了醉到不省人事的苏执和凤倾,凑在一起守岁到天明,过了个圆满的大年三十。 — 家家户户阖家团圆,围着火炉取暖闲聊的夜晚,漆黑不见一丝灯光的巷子里一条瘦小的人影瑟瑟发抖的拖着脚步慢吞吞行走。 后面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直到彻底走不动了,正好蹲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家人有个半夜回家的儿子,步上台阶看到一团黑影差点吓破魂,破口大骂几声,重重的关上门。 不一会儿门又被打开,那人嫌弃的口吻道:“臭乞丐,要死滚远点,别脏了老子家门口,算了算了,给你两铜板当做喜钱,快走快走。”边嘀咕晦气边关上门。 两枚铜板砸在落雪的石板上没有发出声音,只留两个黑洞,像黑漆漆来自深渊凝视的眼睛。 瘦弱的人影动作分外迟缓地挪动身体,先仰头看向大门再慢慢低头望着地面,低弱地自言自语,“南南不是乞丐。” 直到第二天天亮,这家人清理门前台阶,惊讶地发现上面有两枚铜板。家人把这件稀奇事说给昨晚的男人一听,男人更惊讶,“小乞丐居然没拿走。” — 大年初一开门放炮,吉庆坊在接连不断地‘噼里啪啦’中苏醒,开始新年头一轮走亲访友。 陆安然和云起无亲可走,云起不用说,在王都混了那等名声,正经人家谁敢请他去,至于陆安然,她一个姑娘家本身就不好独自走动,唯一应该互相亲近的堂妹陆简妤自从万福宴丢了脸后再也没出过门,本就没有多少姊妹情,哪里能想到来陆安然这边拜年。 用过早膳,云起提议,“还是得走动走动,观月,帮本世子备份礼,我们去拜访袁大人。” 陆安然一眼看透他不是拜年而是故意寻个好日子叫袁方心塞,“袁大人一定不欢迎你。” 倒是郑家派人送了拜年礼,还很周到地以郑缚美的身份,“我们老爷说,小辈间来往,老爷和夫人就不出面了。小姐如今身子不便,让陆小姐千万收下薄礼,这是小姐和小小姐的一份心意。” 陆安然不好回绝暂时收了,回头交代春苗惦记着些,准备一份合适的回礼。 春苗琢磨道:“若单论礼物贵重来回,反而叫郑家误会小姐不愿同他们交好,显得生疏,可真的随意了,又总显得轻贱了人家……” 萧疏不知何时回来,还是昨日那一身衣服,衣角隐约有些雪水染湿的痕迹,在这个当口接话道:“郑家小姐生产艰难以至于身子亏空受损,我这里有一张调养方子,师妹倒是正好可以拿去。” 云起原来还觉得这个大舅哥靠谱,如今一看大概学医学傻了,“大过年送人药方子,这不是咒人家一年吃药吃到头?” 萧疏失笑摇头,“原是我疏忽了。” “我那里有一块玉佩能养人,小孩子从小佩戴辟邪安神,回头叫人送过去就是。” “哎哟喂,还是云大世子大气啊。”头顶上传来鹿陶陶的声音,她从屋顶直接跳到桂花树上坐下来,“新年好呀新年好,快发红包,越多越好。” 云起看着鹿陶陶不客气伸出的双手,用扇子拍打一下,“你是小孩子么,还讨红包?” 鹿陶陶毫不羞耻,“我比你矮,我不是小孩子,难道你是?” 云起打了个响指,“好像有些道理。”下一刻还真的摸出一封红包扔给鹿陶陶。 不止是鹿陶陶,春苗、秋蝉、玄清都有一份,墨言踩着小碎步挨过来,“世子,我和观月……” 云起大方地抽了两个递过去,还硬塞给无方一个。 马旦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云世子,贫道……” “全都有。”云起跟天女散花一样大气,“红包管够。” 最后一封递给萧疏,萧疏意外,“我也有?” 在鹿陶陶闹着让大家拆红包,务必要看看云起有没有偏心的时候,云起闪到陆安然身边,“没漏了你。” 随后陆安然拿到了有些另类的‘红包’,“这个?” 云起眨了下左眼,“鸿雁传书。” 陆安然看着手中大红色的纸和上面一首诗忍不住笑道:“此鸿非红。” 云起戳了戳她的脸颊,“傻不傻,重点是情书。” 还不等云起去找袁方拜年,袁方先带着人上门,脸色沉黑,开口丢下惊雷,“城南有人死了。” 第375章 死于风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业十八年头一天,王都城百姓还都沉浸在新年欢乐中,袁方骤然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开年不顺,也难怪袁方脸黑。 午后太阳不温不火地挂在上头,雪开始融化,脚踩过去踏出一地雪水,屋檐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像在下一场干燥的雨。 “死人这件事我深表遗憾,”云起话锋一转,“可是你没道理找我啊。” 袁方左边嘴角往下一撇,“谁说来找你,我找他。”手指在人群里一个搜寻,定在中间。 其他人一齐转头,只有马旦瞪大了眼睛,“我?” “城南渭花坊马头巷第三间房,你可还有印象?” 马旦点头,“我给他们家看过风水,井居离宫冲射大门,易使家宅不宁。”最后掐着手指算了算,“没错啊。” 袁方摆摆手,“风水这块儿我不管,反正这家如今死了人,你跟本官去一趟吧。” “啊哦。”鹿陶陶挤到中间,“这老头怀疑你杀人。” 马旦立马撇清,“那不能行,我给人看风水收了钱,这事儿就完了,我走之前,人还活蹦乱跳的,大人,这可跟我没关系。” “对,马大师就看了风水,他不认识那家人呀。”玄清帮腔。 春苗和秋蝉也说道:“大人您得看准了,不能胡乱说人有嫌疑,传出去别人会当真。” 云起火上浇油,“你们体谅体谅袁大人,大年初一遇到这种糟心事,难免乱了阵脚。就等于拿个大网兜扔海里,捞不着大鱼捞虾米也好嘛。” “大家听本官说一句。”袁方无力地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本官并未无缘无故找上门,只不过死者这个现场……”他皱了皱眉头,“反正你们看过就知道我为何找他了。” 城南靠东遍布达官贵人的居所,往西成均书院就在那一块,所以一条街谓之书市,再往前有金银首饰、胭脂水粉一类铺子,是世家夫人小姐常逛的地方。 年初一书市收摊,因而一路过去极为安静,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就被放大了,几人心思不同,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直到跨过玄武街,来到挨着西市的渭花坊。 京兆府衙役守在大门两边,已经引来了不少街坊探头张望,互相窃窃私语不知这户人家发生什么了? 袁方摆了个请的手势,“云世子,陆姑娘。” 云起先迈步进里面,陆安然让了一下,袁方便先她一步走在前面,他道:“主人家姓马,名马浩,家中常住三口人,除了最小的孩子外,夫妻二人都死了。死状有些奇怪,本官没让他们动。” 这个奇怪在陆安然和云起亲眼见了后,终于有了个直观的感受。 尸体吊在院子里的树干上,头往下垂着让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脸庞,双手双脚无力下坠,看着是吊死的。 旁边有一口水井,井边妇人跪在地上,同样垂头看不见脸,只是她的手上拿了一块青色石头,石头抵着地面,留有白色的痕迹。 水井像是不用了,井墙已被砸坏,打水的井架也拆下来扔在一旁,主人家应该还没来得及重新打井。 在陆安然打量的时候,袁方忍不住出声道:“你们看地上的图案。” 马旦跟在众人身后,忍不住惊呼道:“太极八卦图!” 明明雪落满院子,但整个图案的位置特意被清理出来,就变得更加突兀且明显。 “何止,你们站这个位置来看。”袁方喊几人过去,位置恰好是女死者的地方,问道:“看出来什么了没有?” 云起握着扇子抵住嘴唇思考半晌,“从这里看整一幅八卦图就更清晰算不算?” 袁方:“……” 陆安然沉吟道:“以树为心,按北斗星斗柄顺时作画,一气呵成,并无停顿痕迹,而她的手下,正是最后的收尾。” 马旦惊呆了,“这是她画的,画完就死了?” 袁方沉着脸说:“现在你们知道这个案子多麻烦了吧?” “还有这里,”云起被上面一道光闪了下眼睛,抬头发现一物,“八卦镜。” 袁方早就勘察过现场,故而知道这东西的存在,给几人解释道:“本官让人试过,从那个位置照射过来,正好照着死者眼睛。” “位置不对。”马旦摇摇头,肯定道:“这八卦镜摆放错了。” 云起开口随意问了句,“你怎知?” 马旦似乎知道自己被袁方找上门的原因了,“八卦镜是我卖给马施主的。” 话说来也不长,就是马旦给人改了风水看这家人给钱给得爽快,顺便就摸了一把八卦镜兜售,“凸镜镇宅化煞,凹镜吸财纳福,贫道与你们结个善缘,就赠与施主了。” 说是赠与,怎么能白拿人家东西,这家人又多给了些银子,如此,马旦和这户人家都很满意。 “我当时肯定没有叫他们挂这里,不可能啊,这个位置不能化煞便罢,最是引凶入宅啊。” 袁方叫人把地上的太极八卦图临摹下来,问道:“依你们来看,这图画的怎样?”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马旦念了一遍,道:“不止没有错处,比很多道人画得都还要圆满。” 马旦敲着脑袋在原地兜圈子转,“奇怪就奇怪在,这家女主人压根不懂这些,哪里还能画出来,不然我那日怎么能……”糊弄他们一场。 呃,这后面的不用说,大家意会得到。 京兆府请了仵作,在仵作验尸的时候,袁方他们去了屋子里问询第一个发现的人。 陆安然一看,居然还是个熟人,彼此照面后,对方脸上瞬时有些尴尬。 袁方这会儿可没空管谁尴尬不尴尬,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与这家人什么关系,为何一大早出现此地。” 黄仁昊暂时撇开其他心思,老老实实的行礼回道:“草民黄仁昊,与马兄乃生意场上的朋友,今日大年初一,正是来送上年礼,不想敲了半天无人应。本以为马兄一家出门了,但草民在外转了一圈回来还不见人,因而心中感觉奇怪,绕到后门发现门没锁上,打开一看就发现马兄夫妇二人出事了。” 黄仁昊省略了自己发现后如何被吓个屁滚尿流,直接躲回家里发了半天冷汗,最后想想不行,将这件事告知自己父亲,才在黄父提醒下着急忙慌的跑京兆府报案。 “马浩家中几口人,除了夫妻二人外,有否仆役等?” 黄仁昊道:“马兄生活朴实,喜静不喜外人打扰,所以里外都是他夫人一人操劳,两人有个孩子,如今七八岁。” “孩子呢?” 黄仁昊摇头,“草民不知。” 要说黄仁昊和马家多熟也没有,顶多做成了一两桩生意,年节的时候马家先送了礼去黄家,所以黄仁昊过来回礼。 原本不需要黄仁昊亲自上门,只是黄父发了脾气,让黄仁昊一定要提着年礼去郑家赔礼道歉,务必要岳父岳母出口气,否则别踏入黄家大门了。 郑缚美生子那日黄父恰好外出,回来听说后狠狠责骂了一顿黄夫人,指着她鼻子说:“你干的糊涂事!” 黄父不似黄夫人尖酸刻薄,也没有黄三爷的恶习性,为人不说仗义也是个实在人,这也是当初郑家愿意结这门亲事的原因。 “亲家亲家,该当亲如一家,你如此对待人家女儿,可想过同为女子,你当年受婆家这般苛待,你心里怎么想?”黄父气了两日,胡乱过了个年,就把黄仁昊赶出去了。 马家与郑家顺路,黄仁昊磨磨蹭蹭不敢去郑家挨骂,先来了马家。结果马家没人,黄仁昊只好提着礼去郑家,打好准备被郑缚美父兄揍一顿,了不起卖个惨,到时候郑缚美一个心软,能随他回去,之前的事便就算过去了。 黄仁昊连挨打姿势都想好了,谁知郑家人压根没有见他。 兜了一圈再想到马家来,这才发现马家夫妇被害。 当然个中原因黄仁昊觉着丢脸没有细说,与这个案子也关系不大,只说记不清这家孩子叫什么,马浩也只是随口提过一嘴,他并没有见过孩子。 半个时辰后,仵作进来行礼道:“死者马浩两眼闭合,嘴唇青黑,口开,舌头伸出口外约二分至三分,面带紫赤色。两手虚握,大拇指、两脚尖直垂下,腿上有血荫,如同火灸瘢痕,肚下至小腹因血液下坠为青黑色,脖子勒痕呈紫色,直到左右耳后发迹,横长合一尺一寸。” 袁方听后,疑问道:“自缢?无挣扎痕迹?” 仵作毫不犹豫回:“没有。” “另外那个妇人呢?” 仵作又详细叙述了一遍妇人的外部特征,最后下结论为:“冻死。” 袁方脑门打出一个疑问,“冻死?” “是的大人,人被冻死前往往会出现幻觉,以为很热,所以马钱氏衣着单薄,底下更是……不着寸缕。”仵作顿了下,道:“其面部似笑非笑,称之为苦笑面容,全身皮肤苍白,外露肢体呈鸡皮状,下阴及胸部尖端位置明显缩小。肢体未被衣服遮盖部分有不同程度的冻伤,呈青紫色肿胀,与衣服遮盖部位有明显界限。” 袁方不明白,“难道马浩自己吊死在树上,他妻子绕着吊死马浩的树画了一个太极八卦图然后自己跪在那里把自己冻死?” 这世上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第376章 帝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袁方虽让马旦来一趟,但不能因为他给马家看过风水,且死在太极八卦图下就说马旦有嫌疑,只是先有马旦说马家宅中带煞,后马家夫妇一夜间死亡,剩下个孩子不知所踪,实在过于凑巧。 马旦出声,打断袁方的思绪,“大人,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且说说看。” “这两口子怕是入了什么邪教。” 袁方揪着唇上一根胡子,命案毫无头绪,跳出个邪教? “好端端一个自缢,一个活生生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正常人没人能干得出来吧?”马旦有理有据,“贫道当初游走四海,所见不同风土人情,尤其某些偏僻山野,民智未开,很容易叫心怀叵测的人煽动。” 袁方站在门口,身体偏向里侧,“也有此等匪夷所思之事?” “比这严重多了!” 袁方做出侧目恭听的样子来。 马旦道:“有人众目睽睽用刀剖开自己肚子,说梦见佛祖托梦,将佛子放在他肚子里,一旦佛子脱身成功,孕育佛子者也可跟着升天。” “这……肚子里真有孩子?” “哪儿啊,那是个男人,怎么孕育子嗣?” 袁方:“……” 马旦还没说完,“另外一家,有个老头,还是村里的族长,活了八十多岁开始信教,某天带着家里老小十几口人自焚。” 别说袁方,云起和陆安然之外的其他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想象那个场面,同时抖了一下。 “我和几个年轻人去阻止,老头直接要死要活,说我们断了他们全家上仙桥的路。” 袁方皱眉道:“什么仙桥?” “原来老头儿不知怎么幻想出来仙人指路,说他修行虔诚感动上天,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在他家门前架一座仙桥,只要走过仙桥,就能成仙。” 袁方:“……他看到仙桥了?为何不直接走,还要自焚?” “上仙桥前,需得脱去凡身,只有干净的魂魄才能踏虚空。” 袁方想了想,比起来,似乎眼前这样,也并不是特别不可思议了? 马旦道:“仵作都说没有他杀痕迹,只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这回袁方沉默许久没说话,反而把眼睛转向陆安然和云起那边,突然又想到前两次结案后又被推翻的场面,不知怎么总觉得脸疼。 “你们再仔细搜查一下现场,”袁方指着京兆府的衙役,“你们几个去问街坊邻居,还有马家有多少亲戚,平常与谁来往,越详细越好,另外,尽快找到马家的孩子。” 众人领命分工行事,袁方愁眉不展,压着声音对云起道:“如果真是邪教,那才坏!” 云起稍转心思,啧啧道:“若王都城暗中藏有邪教,你袁大人首当其冲要被皇上问责啊。” 袁方现在反而不希望是自尽,能找出点他杀的痕迹才好。 大概是袁方祈愿灵验,京兆府总捕头杨力攀着树大声道:“大人,这里有轻微痕迹,像是绳索摩擦导致。” 另一边,衙役发现悬挂八卦镜的门楣留了点白色痕迹,和地上作画的青石粉末恰好对上;之后还找到了马家准备送人的年节礼物。 总总迹象显示,马家夫妇不像是准备寻死的样子。 “剖尸再验。”袁方掷地有声道:“本官不信,凶手作案,真能天衣无缝。” 还不等离开马家,衙役匆匆跑过来,“大人,南三街发现了一具幼童尸体。” 袁方一个激灵,下意识想到马家失踪的孩子,袖摆一扬,“赶紧去。”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一起跟了过去。 南三街就在马头巷的前面不远,隔了三四排房子。 因为在外边叫人发现,他们过去的时候,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衙役呵斥一声,看到官府来人,大家同时让开中间一条路。 昨夜雪大,这条街积攒到人脚脖子的位置,又因为南三街在屋舍后面,白日里也叫房屋挡住了大半的太阳光,故而巷子里的雪没融化多少。 “要不是一只脚露出来,我真的发现不了。”大婶心有余悸,她跟衙役的人说道:“太可怜了,估计是个小乞丐,我都没敢动。” 雪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去了,只有一只左脚的脚尖露在外头,可能还是今日白天太阳出来晒化了一部分,所以一早上时间过去都无人发现。 衙役出手,很快把这一块清理出来,小孩蜷缩成一团,掰过来看正脸,约莫七八岁年纪,脸庞早已僵了,嘴角凝固一丝笑容。 在场一时无人说话,有惊奇于孩子的死状,也有惋惜小小生命的逝去,还有想到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孩子,眼中饱含泪水。 人群里有人认出孩子身份,惊呼:“这不是马浩家南南吗?” 袁方豁然转首,凶着脸问:“你认清楚了?” 那人叫袁方猛不丁喝问,猝不及防有些发慌,愣愣点头:“草民没认错,这孩子经常去前面店铺打酱油,平时遇见了都会招呼一声。” 心里最坏一个猜测成真,袁方叹:“这回齐全了。” 将围观人群赶走,仵作现场粗略验过尸体后,衙役把马南南抬回京兆府。 回去路上,仵作给袁方讲验尸发现,袁方道:“说大声点,让云世子和陆姑娘都听一听,人多一点,容易发现本官疏漏的地方。” 云起想说大可不必,然而仵作已经发声,开口一句话使得大家再次怔住,“马南南非冻死。” 一开始看到马南南,大家很快想到马钱氏的死因,同是冰天雪地,同卧于雪地里。然而现在仵作验尸后却说她非冻死,而是他物击打致死。 “胸前、两乳、胁肋旁、脐腹间等要害致命处均有伤痕,有便溺玷污内衣,其伤痕周围有血荫。颜色为紫黯微肿,还有几处青色或微青。伤痕不一,背部斜长或横长,身前手臂为方圆,还有小腿肚子两个位置分寸较大,初步可判定为拳足及藤条形物状。” 仵作比了比胸口的位置,“这里伤痕分寸深重,毒气紫黑,实时向里,导致内脏受损,乃真正死因。” 袁方两条眉毛挤在一起,“什么样的凶手,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杀害还扔到外面。” 杨捕头道:“大人,这样的作案手法一看就和马家有仇,而且马家不久前才找道长看风水,结果马家夫妇就死在太极八卦图下,卑职大胆猜测,会不会凶手就是渭花坊或者马头巷的人,平时很容易观察到马家的情况。” 这个说法袁方表示认同,“你查一下马浩的亲戚、朋友、邻居,特别是和他发生过不愉快关系的人,不要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是,卑职这就去。” 杨力离开,袁方的视线转向马旦,马旦连忙道:“虽然同姓,贫道真的和他无亲无故。” “大师,你误会了。”袁方忽然一改之前的口气,对着马旦露出个和善的微笑,“马大师,本官见你深谙易经八卦,肯定道性不浅,这个案子又与道门颇有渊源,指不定回头本官还得劳烦马大师啊。” “不敢当,不过大人说的也是实话,贫道天生慧根,必进道家的门。” “哦?是吗?大师与我详细说说。” 陆安然看着袁方和马旦两个头越靠越近,不知马旦说了什么,袁方从最初漫不经心的神色慢慢变得庄重肃穆。 “袁大人应该听过三元宫的道长讲道。”怎么还能被马旦那一套唬住。 云起往右倾斜身子,打开扇子掩嘴道:“你去稷下宫听课,喜欢讲野史的夫子还是之乎者也的夫子?” 陆安然明悟了,三元宫讲道让人打瞌睡,马旦的嘴则让听者乐此不疲,正如昨晚守岁,全靠马旦一张嘴。 — 很快渭花坊死人的事传开,尤其在年头上,谁走亲访友没事干就爱说点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碰上这么一桩大案,那还不得准备两斤瓜子好好侃几句。 至于死因和死状,一传十,十传百,等到春苗再从钱大婶嘴里听来,已经和最初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管如何,初一王都城就发生灭门案,坊间有一股流言——帝星暗淡,大业国运渐衰,不能庇佑子民,此后必祸事不断,民不聊生。 皇帝看完暗卫送上的字条,团起来狠狠砸在桌上,“一派胡言。” 王且跪下,“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双手捧住脑袋,感觉脑子里有个铜锣不停敲打,吵得他寝食难安,已经连着几日无法入睡。正如东岳真人所言,他的丹药十年期限已过,能起的作用越来越弱,就算加大药量也无济于事。 下一刻,皇帝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里面吵人的‘东西’敲打出来。 “皇上,皇上……”王且着急不已,爬起来想上前阻止,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皇帝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上次太子说,萧疏有办法治疗朕的病?” “这……”王且小心捡着字句,“殿下说萧公子有民间素手医仙的称号,或许有办法。” 之前太子提过让萧疏治病,皇帝直接否决了,并且不大情愿再见太子,看到他总会让他脑袋更疼。 “宣!”皇帝忍着一阵一阵抽疼,咬着牙根道:“宣萧疏进宫!” 第377章 萧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萧疏站在巍峨壮观的临华殿前,右手拎着药箱,左手自然下垂,目光平放,既不瞻仰雄伟大殿,也不注视来往宫娥太监。 直到里面传来宣召,站了大半个时辰的萧疏身体一动,跟随王且进了内殿。 “草民参见圣上。”萧疏将药箱放在一边行大礼。 皇帝半靠在卧榻上,刚服用了药眼下头疼暂歇,抬起一双深邃的眸子,用没什么语气变化的口音道:“朕许多年没见过你了。” 萧疏看着地面,“是,皇上。”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萧疏就这样跪着,在他以为皇帝必然还要问几句什么时,只听得一句:“太子让你给朕看头疾,你上前来。” 萧疏口中称是,拿着药箱不疾不徐地走过去,王且将一块明黄色的帕子盖在皇帝左腕上,萧疏搭上手指诊脉。 这么小半个时辰过去,萧疏沉默不语,王且在一旁干着急,“萧医者,皇上龙体可安康?” 萧疏略迟疑,很快道:“圣上乃心火亢盛脉象,概是思虑劳神太过,火邪伤阴,邪热内扰心神引起,导致心阳偏亢,失眠心烦。” 皇帝理着袖口,“那你告诉朕,如何能治愈?” 萧疏没说话。 皇帝抬起头,沉黑的脸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一个失眠心烦而已,这么难治吗?” 萧疏后退几步,再次跪在地上。 “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朕让你过来,就为了听心火亢盛这几个字。” 萧疏心里叹了口气,眼底浮现一丝无奈。 皇帝看向殿中宫女太监们,“王且留下,其余都退出去。” 淅淅索索的动静后,皇帝目光沉沉地看向萧疏,“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萧疏膝盖的骨头顶在地板上,这里的地砖似乎都比任何地方更硬更冷,他脑中回想刚才的脉象,如有实质般在他面前跳动。 “朕不想再问一次,朕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萧疏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平静道:“皇上脑部有异物,受异物影响,皇上才会时常感觉头疼难忍、失眠烦躁。” “异物?”皇帝半眯眸子,“何种异物?” “草民曾查阅药圣书籍,看到过此种例子。药圣途经某地,看到一女子捧腹痛哭,其女肚大犹如怀胎十月,因她未曾婚配故而村中人怀疑她私通男子,父母被村人暗中指指点点无颜面对乡亲,因而将她赶出家门。 药圣偶遇女子时,女子正准备投河自尽。药圣救下女子,并且通过把脉得知,女子肚子里的非幼胎,而是肉瘤。肉瘤已经长了几年,越滚越大,最终把肚子撑成怀胎足月的模样,才引致村里人风言风语。” 皇帝问道:“药圣如何治这女子?” “剖腹。”萧疏抬着头,侧脸下巴与脖子呈一条分明的弧线,面色郑重道:“药圣问女子是否有破釜沉舟之心,女子答:即便死也要寻到真相,不受世间委屈。所以药圣替她剖开肚子,最终取出了肉瘤,而那个肉瘤已有五斤多重,恰如一个刚出生的幼儿。” 皇帝眸色微沉,“后来怎样?” 萧疏叹息摇头,“女子洗刷了冤情,并且幸运活了下来。结果村里人说她让一个男人剖腹,身体叫男人看了,又留下那么长疤痕,于礼教而言,还是伤风败俗。” 皇帝冷笑出声:“救得了人,救不了人心。” 这个故事说完,皇帝和萧疏之间陷入又一次沉默,王且为着萧疏刚才的话心惊肉跳,心说:这个萧医者,胆子太大了! “你说这些,是想跟朕说,朕的脑子里也长了那样的东西,你打算剖开朕的脑袋?” 皇帝突然出声,王且心神一颤,忙望向萧疏。 萧疏不卑不亢道:“如想根治,唯有这个办法。” “呵。”皇帝不加掩饰地发出轻蔑的眼神,“编排子虚乌有的故事,企图蒙蔽朕,萧疏,你的胆子太大了。” 虽然皇帝语气没有变化,但依旧让王且瑟瑟发抖,他伺候皇帝日久,从神态上细微的变化就能察觉皇帝有发怒趋势。 萧疏抱拳举高至额头,“草民说话皆属实,不敢欺瞒皇上。” “太子请你来,到底怀揣何种目的?”皇帝站起来,阴沉沉地俯视地上的人,“还是,你终于准备替你们萧家复仇?” 就在这个当口,小太监前来通报,“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心中怀疑未消,听说太子不请自来,这份怀疑更加放大,不动声色地扫过萧疏,冷声道:“让他进来。” 子桑瑾今日在东宫听说皇帝终于宣了萧疏进宫,再加上前日王且跟他说皇上如今头痛发作的越发厉害,心里惦记于是来看看,结果一进殿门,就感觉里面气氛不对。 他按下心中疑惑,行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眼神冷然地勾起嘴角一抹笑容,“太子,你来得正好,你请来的萧神医,想要剖开朕的脑袋。” 太子震惊不已,豁然侧头看向萧疏,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萧疏道:“皇上脑中有异物,若要治病,只能开颅取出。” “这,怎么可能?!”太子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双膝‘嘭’一下跪砸在地上,“父皇,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治病方法无数,不可能就这一种,请求父皇给小……萧医者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想出万全之策。” 皇帝面无表情,没人能猜出他心中怎么想,但是他不作表态,让太子的心渐渐下沉。 “父皇,儿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萧医者绝对没有加害父皇之心!” 皇帝眼神沉黑像是没有底,他用右手缓缓转动玉扳指,问道:“世人都说朕害死了南疆王满门,你们两怎么看?” 子桑瑾不假思索道:“众所周知,南疆王一府遭遇歹人加害,父皇一向仁爱天下,世人皆称颂父皇德政,若有三言两语乱传,定是居心不良之辈。” “萧疏,你觉得,是不是朕?” 南疆王这个词似乎离萧疏很远了,但又好像这辈子都无法与这三个字彻底划分界限,萧疏摇了摇头,“不是,草民的父母都死在盗贼手上。” 皇帝笑了笑,眼底仍旧冰冷,“是吗?就像你如今想让朕相信开颅之法,是为了治朕的头疾一样地信任朕吗?” 他转头对着子桑瑾,眼中似有浓雾翻卷,沉沉压制而来,冷声道:“太子,你太令朕失望了!” “父皇……”子桑瑾浑身发冷。 这一句话,比任何否定都重。 “萧疏,朕给你十日时间,若没有他法,朕就当你公然欺君,到时候提头来见朕。”皇帝的话回荡在临华殿,也久久激荡在萧疏和子桑瑾心中。 子桑瑾心事重重地离开临华殿,等没人了,一把拉住萧疏闪到墙角下,“小舅舅,你怎么能对父皇说出开颅这种话?” 萧疏坦然一笑,“殿下,医者眼中只有病患,如对病患说谎,如何治病。” “可是,那也不能直接说啊。”子桑瑾叹口气,“别说父皇不信,便是我也没有听过这么……惊天动地的治病法子。” “我虽平生未见,但药圣书中有详细记载,今日我一把脉,与药圣留下的脉案相吻合,加之我自己推测,八九不离十。” “小舅舅勿怪,我并非疑心于你,但……父皇乃天子。”子桑瑾想起刚才种种,又苦笑,“我只是担心父皇身体,奈何……”奈何皇帝对自己猜忌深重。 到底皇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人很快分开各自回去。 萧疏没有回自己老宅而是去了吉庆坊,想着借陆安然那本《千金药典》再仔细琢磨琢磨,结果陆安然不在,和云起出去了。 “还是为的渭花坊的案子,一早上叫袁大人派人喊去了。”春苗趁天气好晒棉被,这会儿边拍打边说道:“萧公子听说过吧?好可怜的一家人,死状奇怪得很。” 就此聊了几句,春苗让秋蝉喊去厨房帮忙,临走问:“萧公子要吃些什么吗?还是去药房等小姐?待会儿奴婢给您沏茶。” 萧疏让春苗顾自己忙去,他先走了,晚一点再来,经过桂花树时,看到鹿陶陶抱膝团坐在树干上。 “不知发什么病了,一大早就抱着树不说话,可奇怪了。”春苗低语道:“莫不是马大师说的那什么邪教,鹿陶陶也中招了。”嘀咕完,抱着棉被拍离开。 萧疏多站了会,还没想好说什么,鹿陶陶先开口:“看什么看?” 虽然自己现在还一团乱,但见鹿陶陶神色间有些郁郁寡欢,仍旧问道:“你怎么了?” “关你屁事。”鹿陶陶不领情,踩着树干一跳,回隔壁院子去了。 萧疏从吉庆坊出来,天空开始变天,云层把太阳挡住,头顶落下一片厚厚的阴影。 南疆王是萧疏的父亲,已经很久没人提及,今天骤然被皇帝说起来,萧疏一下子想到幼年离开南疆前同父亲的谈话。 其中有一句,“我儿,为父用夏武王朝十一个大臣的人头换来南疆王这个封号,你觉得,为父对还是错?” 第378章 苏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此刻正在京兆府,她和衙门里的仵作一同从敛房出来,随着等候在外的袁方和云起去了前院。 刚落座,袁方迫不及待问:“如何?” “马浩夫妇身体内并无任何毒素。”不管是仵作还是陆安然都是这样一句话。 袁方有些失望,“迷药之类呢?会不会已经散发掉了,因此没有痕迹留下。” 云起表示不同意见,“若迷晕了人之后再杀人,马浩的情况倒是能做到,不过马钱氏呢?她可是在冻死前就跪在外面雪地里了。” 袁方皱眉敲了下桌子,“总不能真是邪教摧残人心智,走火入魔了吧。” 不过这也就是发发牢骚,两日时间里袁方将马浩夫妇查了个底朝天,“马浩这人做生意还行,有点小聪明,和黄家沾了远亲关系,太祖母一辈是表姐妹。” 比起黄家的家大业大来,马家这点不算什么,不过和普通百姓比又算得上小有家产,但马浩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因他有点不为人知的喜好。 袁方说到这里,脸色不大自然道:“马浩有龙阳之好。” “哦,个人爱好而已,只要不作奸犯科,也无妨。”云起很淡定。 陆安然关注点更偏,“可是他家里娶妻生女,莫非还将那些个男子带回家里?” 袁方:“……”这两人真的正常? “马浩暗地里常光顾小倌馆,对家里人很是冷漠,尤其不喜马南南,因为以前马浩带回来一个相好,表面以好兄弟的名义借住。后好像马南南做了什么,使得夫妻间大吵一架,吵到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他这点特殊爱好,因此被邻里左右在背后说三道四。” 所谓不入流的隐秘爱好,大家可以放在心里面心照不宣,但若要摆到台面上来,那可就难看了。 “在那件事发生后,相好的自然送走了,半夜里两边邻舍经常听到孩子嚎叫哭泣,有一回声音大了想去看看,叫马浩拦在门外,不过大家都听出来,是马浩在打孩子。” 云起手中摇扇动作一停,折扇拍在胸口,道:“所以马南南身上的伤都是马浩打出来的?” “八九不离十。”袁方啧啧摇头,“陆姑娘刚才应该比对过伤口,马南南胸口那一下痕迹正好和马浩的脚对上。” 云起思索道:“马南南在除夕夜让马旦暴打一顿赶出家门,之后死在南三街,而与此同时马浩夫妇也死在自己家里。” “不能确定是否同时。”陆安然开口道:“尸体经由冷冻,会影响其各种变化。” “那我们假设……”云起半眯桃花眼,手一挥收回折扇,单手靠在桌案上,对两人说道:“马南南出家门前,马浩夫妇肯定还没有死,这个无需怀疑吧?” 陆安然和袁方同时点头,听他又道:“而马南南离开后,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下一刻,凶手来到了马家,他正好没有撞上马南南,于是将马浩夫妇弄死在院子里。” “有不合理的地方。”陆安然提出:“凶手既然对马家的情况那么熟悉,定然知道马家还有一个孩子,为何没有事先找出来,难道他不怕作案过程中孩子突然出现。” 袁方满脸认同,“对啊,七八岁的孩子不小了,就算大叫几声,也能把人引来家中。” 除夕夜大家都在喝茶聊天守岁,要是外面有动静,正常情况下肯定好奇要去看看。 云起反驳道:“你不是说过,马浩经常半夜在家打孩子,邻居早就见怪不怪。” 陆安然:“凶手作案手法来看,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不可控的因素存在。” “那就还有一个可能。”云起竖起一根食指,“凶手提前蹲在马浩家,看到马南南离开后才动手。” 袁方又有疑问,“凶手干嘛特意放过马南南?” 云起食指往里弯,“我哪里知道?不然让马浩今晚给本世子托梦?” 袁方咧了咧嘴,“合理讨论,世子这点还是很值得本官借鉴的,呵呵呵——”又感慨一句,“要真是这样,马南南还真是倒霉,凶手放过她一命,却没有被自己亲爹放过。”死的冤枉。 关于太极八卦图,陆安然特地请教过马旦,“无极而太极,以至万物化生,意为神通广大,震慑邪恶。圆心为界,画出相等的两个阴阳鱼表示万物相互关系。” 阴鱼用黑色头部有阳眼,阳鱼用白色头部有阴眼,是为万物相互转化,相互渗透,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相合,相生相克。 袁方发问:“死者身下画这个,有什么含义?” 陆安然呷口茶,“马旦说,除了画得很圆满,其他看不出区别。” 袁方:“……” 云起轻哂:“袁大人,本世子建议你还是放在死者本身,别叫凶手那些障眼法迷惑。” 袁方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云世子言之有理啊。” — 从京兆府出来,两人偶遇孟时照,有段日子没见,孟时照较往日清瘦,倒是精神气好些了。 她身边还有一个妇人,从眉眼就能看出,与孟时照五六分相似,不过气质更柔弱些,不似孟时照神态里常有一股不服输的英气。 两边打过招呼分开,云起道:“帝丘的案子查清楚了,孟学礼受了一点牵连但没有真的参与其中,毕竟地方上的事,拔起萝卜带出泥,谁能确保完全干净,他那点牵连也不过属下沾了点边,皇上便没有计较,已经官复原职了。” 陆安然恍然大悟,难怪孟夫人此刻能出现在王都。 走了几步,又想到这件事,既然孟家没事了,这会儿孟夫人突然来王都,会不会为了孟芝的事? 云起看出她神情变化,问:“怎么了?” 陆安然张嘴刚要说,头上砸下来一个酒杯,云起拉着陆安然避开,酒杯碰到地面砸成碎片,可惜了上好的粉彩瓷。 凤倾凭栏懒洋洋靠着,口吻嚣张道:“站路中间干什么,上楼来,小爷请你们喝酒。” 云起一拽,“走,不吃白不吃。” 房间里摆了一桌酒菜,几乎没有动过,凤倾撩了一把头发,翻着白眼道:“苏执那小子,说了请小爷吃饭赔罪,结果鬼影子都不见,肯定又叫苏国公绑住狗腿了。” 苏国公府三天两头鸡飞狗跳,怕是全王都城都习惯了。 凤倾架起二郎腿晃着,“你们两大早上干啥呢,不就一个挂名的司丞,还整得跟真的一样。” 云起微微一笑,“能者多劳,袁大人没本世子不行。” 凤倾压根不信,“呵。” 云起没管凤倾,给自己和陆安然各倒上一杯酒,“听说凤侯将凤夫人请回府了?” 小侯爷毒舌起来连自己家爹娘都不放过,“所以,男人脸皮厚一点,日后王都城不用城墙,站一排男人就能抵御外敌。” 云起笑,“这叫烈女怕缠郎,真心换真情。” 凤倾自嘲道:“再热烈一点,趁着还能生尽快生一个,不然我这个短命的走了,他们只剩下哭坟。”随后又马上否认,“哦不对,别说老头子还有两个女儿,说不准外面真留下了私生子,就是到时候可怜我娘而已。” 陆安然喝了两口酒,这个酒味道不冲,酸涩后还有点回甘伴着淡淡酒香,听到这里,说道:“回头可以找师兄开个方子。” 凤倾瞬间瞪大眼,“陆安然,你咒我早死啊?” 小侯爷天性霸道,只许自己点火,不许他人点灯。 陆安然夹了一筷子菜顿在半空,几乎同时,房门被撞开,一个人冲进来,大声嚷嚷道:“凤倾,你知不知道萧疏在哪里?不对,先找陆安然,她一定知道,可是吉庆坊没人啊,我该怎么办?” 凤倾疑惑脸对着他,“你找萧疏干什么?” 苏执抹了一把脸,快哭出来,声音不免有些大,“你别管,快帮我找人啊!” “吵什么吵?”小侯爷不满,抬了抬尊贵的脚踢向旁边,“一个大活人不就在这里,你瞎了?” 苏执一转身,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云起和陆安然,他一把冲过去,“陆安然!”没注意力道,差点撞陆安然怀里。 云起伸手拦住,“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陆安然,你师兄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我哥要不行了!”苏执焦急道。 陆安然一看,苏执身上的衣服还是除夕那日所穿,此刻头发凌乱,满脸胡茬,眼神冒红血丝,神情疲惫,又充满了焦躁不安。 “你哥?苏岷怎么了?”凤倾问道。 苏执哪里有空回答,他扯着陆安然的袖子就往外走。 幸好凤府马车停在酒楼下边,马车夫一甩马鞭就在街上跑起来,苏执这才有时间给众人讲缘故。 除夕那天苏执让苏国公打出来,祁尚带他在吉庆坊陆府过了个年,次日喝多了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不愿意回苏府,赖在陆府让春苗弄吃的,结果祁尚带着苏府下人找了过来。 苏执原本还有些怨气,“祁尚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刚爽快一天,你就带人来‘抓我’。” 心里想着,这次回去少不得要挨一顿揍,临走拉着凤倾说道:“小侯爷,我欠你一顿酒,后天香满楼我请你,一定要来啊。” 就这般不情不愿地出了陆府,走一段路后发现哪里不对劲,“林伯,这回怎么是你来抓我,我爷爷呢?” 林伯是苏府老管家,常年跟着苏国公,一般府外的事不需要他跑,除非重要的人情往来等。 谁知苏执这句话漫不经心地问出来,林伯绷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老眼带泪道:“二公子,您其他别问了,赶紧回去看看吧,大公子昨夜出事了!” 第379章 离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苏执给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满脸懊悔自责,“都是因为我,我哥才会在除夕夜外出。” 除夕夜苏国公暴揍苏二公子,外人看一场戏,觉着甚是有趣,连当时苏执提起来大家也是闹的多。 然而对苏国公府而言,一顿年夜饭冷冷清清,往年人少还有苏执插科打诨,这回只剩爷孙俩面面相觑,实在有些可怜巴巴。 苏岷站起来,“阿翁,二弟虽顽劣本性不坏,这其中必有缘故,只是还来不及问个仔细,不若我去将他找回,其他的不提,先把年过了。” 苏国公哼一声不说话,这样便是默许。 结果外头雪大马车不好行路,苏岷牵出一匹马,不顾老管家阻止,坚持道:“我将二弟气走,自是我去寻回,林伯放心,青月跟随我多年,加之虽飘雪但路面还来不及结冰,我先去护卫营一趟,说不准二弟跟着祁参领去了那边。” 然而风雪迷人眼,苏岷骑着的青月不小心踏进一个被雪覆盖的坑里,马腿一折,苏岷被甩出去。 “摔的位置不大好,下半边身子不能动。”苏执说起来,双手抱着头拼命扯自己的头发,眼睛赤红道:“陆安然,你说过你师兄是医仙,一定能治别人不能治的病,他连汤淼也治好了啊!” 越是安慰的话,此时此刻陆安然越不能说,以免苏执抱有的期望越大,到时候失望越大。 云起将手放在苏执肩膀上,“医者是人不是神,你先别急,等萧疏看过后再说。” “好,好……”苏执吸了一下鼻子,在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遇到过这样彷徨无助的时候,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我除夕夜里咒我哥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所以诅咒灵验了?” 小侯爷看不过去,拍他后脑勺,“你的嘴要是这么灵验,三元宫换你坐镇,还有东岳真人什么事?” “对对对,一定是假的,所以我哥不会有事。” 其他人不好再说什么,一路无话到了萧家老宅,幸而萧疏就在家中,拎了药箱就同大家一起往苏国公府赶。 期间萧疏问了苏岷伤处以及其他大夫诊断,听后沉默不语,令苏执再次紧张起来。 陆安然和云起暗中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有数——以苏国公的地位,不可能请不到宫中太医,两日过去,既然还没有可行的治病方案,多半这个病棘手得很。 正如猜测那般,萧疏诊脉查看伤势后,移步外室对苏国公和苏执说道:“大公子伤在腰骨,十四椎、十五椎摔裂,尻骨亦有损伤,脊筋陇起,骨缝叠出,故而腰筋僵硬。” 他已将苏岷腰柱裹住,紧紧缚之,勿令窒碍,“宜仰卧,不可侧睡,服接骨紫金丹。” 苏执闻言,喜道:“这样就没事了是吗?” 萧疏蹙眉摇头,“如此可正骨,但大公子伤的位置不好,怕是日后会影响他行走。” 苏执干巴巴道:“怎么个影响?是否走路没以前那般顺畅,没,没事,慢慢练应该就能好吧。” “可能站不起来。”萧疏直言道。 苏执感觉一个惊雷炸开,轰得他头晕眼花耳鸣,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可怜苏国公一把年纪,浑浊的眼里蓄满泪水,转开头去,硬声硬气道:“烦劳萧公子治病,我心中有数了。” 萧疏行医多年,这样的情形数不胜数,仍免不了心中唏嘘,“国公爷不要过于伤怀,但凡有一分希望,我亦不会放弃。” “苏岷那孩子倔强,一向争气,他能行。”苏国公背对着众人说道。 — 苏国公家大公子苏岷除夕夜摔马重伤,日后不能站立行走的事犹如一阵风很快又刮过整个王都城。 大家与除夕夜灭门案联系起来,有老人抽着旱烟摇头,“这个年头不好。” 百姓还不知道皇陵被动,若是再传出去,恐怕更要生出大是非。 袁方那里查来查去,找到了当初借助马浩家令夫妻反目的‘元凶’,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子,大约二十出头。 男子叫卓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叫亲戚卖身在小倌馆,脸上涂脂抹粉,动作形态倒不女气,“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供人玩乐而已,他能有几分真心?他出得起银子,我跟随他,就这么简单。” 问及矛盾,卓摇嗤笑道:“马浩不是人,生了个女儿却难得有副好心肠,可惜托胎托错人家,还有个那样的娘。” 马钱氏并不是袁方想象中唯唯诺诺的女人,用卓摇的话来说,她和马浩属于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马浩根本无法在女人身上使力,见了女人啊,他那玩意儿不中用。”卓摇笑一声,“所以你们就奇怪了吧,马南南哪里来的?自然是马钱氏偷汉子生的娃咯。” 马浩和马钱氏吵架把丑事闹得人尽皆知确实和卓摇有很大的关系,但是这个关系又不是最开始大家所猜测的那样。 起因是马南南那回生病快死了,马浩和马钱氏两人居然都漠不关心,似乎彼此默契地等着马南南自生自灭,反正对于二人而言,马南南的出生,并非他们乐见。 卓摇道:“多小的孩子,我看不过去,带着去药堂看病,眼见两副药吃下去马南南从阎王殿被拉回来,那对夫妻突然闹起来,我嫌吵,干脆将他们关在大门外,所以全街坊都知道了。” 袁方心说,好你个卓摇,吃喝用度都在马家,还能干这一出。 卓摇嘲讽脸道:“我们这种人的一条命够低贱了,没想到叫我遇到马南南,说我难得良心发现也好,闲来无事也罢,反正我做不到马浩两口子般漠视人命。” 说实话,之前袁方查到那些时,对衙役口中马浩带回去的小倌儿是有些轻视的,如今真的见了面一交谈,倒是另眼相看。 “后来你便离开了马家?” “这样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吧?反正离了这里还有其他客人,卖身而已,何处不是家。” 卓摇说之后他没有见过马浩,自然也未曾接触马南南,以他看来,马南南的日子必然不好过,但他本与他们无关,只是在他眼前发生就顺手帮了把,要他如何挂心却也不至于。 直到听说马家出事,马南南被马浩打出家门,无声无息死在除夕雪夜里,卓摇眼神恍惚了一下,“早知如此……” 袁方不知道他想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费力救马南南,还是早知如此,应该好人做到底。 除夕夜卓摇没有离开过南风馆,袁方有心提了点道家相关的东西,卓摇对此一窍不通,遂肯定卓摇与马家的案子无关。 袁方找到卓摇问了不少,也只是解开了马浩与马钱氏的夫妻关系,以及当初闹矛盾的症结所在,于凶案而言没有丝毫进展。 云起提议,“马浩容忍马钱氏甚至留下马南南,大约为了遮掩自己癖好,同时马钱氏亦背地里寻欢,两人维持表面夫妻,这其中是否彼此间另有算计。” “不错,利益纠葛最识人心。” 差不多时辰,陆安然再次出现在郑家,带着回礼上门拜访。 郑缚美拉着她说了好一番感激的话,“前次我精神不济,今日特意邀你上门,救命之恩,怎能敷衍了事。” 陆安然发现几日功夫,小孩儿脸色稍有红润,比起刚出生那般好看许多,看来郑家在此期间花费不少功夫。 “凡是能用上的宝物灵药,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哥哥嫂嫂都尽心替我寻来,在家几日,忽然发现前几年竟白活了。” 说起黄家,郑缚美犹感齿寒,“想我尽心尽力侍奉公婆,家里家外秉持一碗水端平,结果几年来换不得一句好便罢,关键时刻全然不顾我性命。” 浅浅抱怨一两句,想着陆安然大概不喜这些怨天尤人的话,转开话题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陆姑娘。” 郑缚美抱起旁边自家幼女,孩子乖巧地睡着,右手拇指含在嘴里,安静而美好,她轻声道:“这孩子能顺利出生,我和她母女平安,全倚仗你和萧公子,我知萧公子能替我接生全因你的面子,所以这功劳落你身上不许推脱。” 陆安然听郑缚美说着,“希望陆姑娘给她取个小名,常说命贱好养活,但叫什么草儿、狗儿又实在难听,我识字不多,就惦记你帮我取了。” 若是大名陆安然肯定不会答应,既是小名,陆安然思索过后,道:“卿云衍苒,翠壁天开就。不如就叫苒苒,苒者,草木旺盛,亦指轻柔婉约,适合为女子名。正如你心中希望,日后自强不息,百折不挠。” “苒苒,小苒苒。”郑缚美念着,欣喜道:“这名字真好,好听,寓意也好,果然还是陆姑娘有学识。” 两人说了会儿话,奶娘将孩子抱出去喂奶,花钿欲言又止的进来。 “怎么了?”郑缚美蹙眉:“陆姑娘面前,不需要遮遮掩掩。” 陆安然刚想说回避,花钿已经开口道:“姑爷又来了。”她扁着嘴,满脸不情愿道:“带了不少礼物赔罪,大爷都去赶过人了,赖在府门前不肯走。” 郑缚美眼眸微动,复转为平静,“他要站就站着吧。” 花钿看郑缚美不为所动,脸上一喜,“诶!”刚跑出去两步,郑缚美唤她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不必特意来说了。” 人走后,郑缚美抿唇哼出一声冷笑,“难道几份赔礼加几句忏悔的话,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不成?” 陆安然从她神态辨认出来,郑缚美不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心灰意冷,问道:“你不打算回黄家了吗?” “老人常说一句话:至高至明日月,至清至浅溪水,至亲至疏夫妻。”郑缚美叹道:“我如今才真正体会这句话。” 如果凤仙儿一事让郑缚美失望至极,那么迈过生死劫后,郑缚美忽然看开了,“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女儿,是我自己的,和黄家没有任何关系。” 从郑府出去,陆安然隔着马车窗看到黄仁昊被冻得抱着双臂在原地踱步,偶尔他往掌心里哈一口气,时不时往府里头张望,兴许以为郑缚美下一刻就会派人出来。 马车慢慢跑动起来,陆安然心想着,大概黄仁昊永远不知道,女人对你寒了心,不会再哭闹,只会安静离开。 第380章 命案再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回府的时候经过蕴匣楼,忽而想起韵娘给她的钥匙,回家后翻找出当初那个黑金小盒子。 往钥匙孔一插一拧,居然真的打开了。 陆安然想过很多回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比如玉佩、金钗、书信……唯独没想到是一个断裂的箭头。 箭头甚至已经发锈,呈三棱形状,长度在一寸半左右,另一端连着一点点箭身,切面平整,不像折断,而是利器砍下。 陆安然实在看不出来历,待云起过来的时候问他,然而云起同样一头雾水,“箭头上没有任何标记,与一般箭矢并无任何区别。” 陆安然只得作罢,想收回黑金小盒里放着,结果这盒子也是奇怪,打开一次后锁眼居然就坏了,只得拿一根红绳系上收在身边。 云起笑着说道:“你娘是医女,我还以为温柔娴静一类,没想着还舞刀弄剑,说不准又是个侠女。” 陆安然越了解得多,越与陆逊口中文弱的女子相去甚远,云起不以为然,道:“大体男子眼中的情人,总和别人看来不大相同,只因他们多半被对方身上的光芒吸引住了。” 下午陆安然还在药房整理药材,春苗拿着一封信过来,“小姐,老爷来信了。” 还当普通家书,看完陆安然愣住了。 春苗问:“小姐,怎么了?老爷说什么了?” “没事。”陆安然把新折好放回去,看向云起道:“我爹说出了上元节启程,准备来王都。” 春苗一喜:“老爷要来王都了!” 云起支着下巴转了转眸子,坐起身子道:“未来岳丈过来,突然有点紧张。” 陆安然挑拣药材,边道:“我可看不出你有个紧张的模样。” “我装的好。”云起起身走到她旁边,凑过来一个脑袋忽然笑得意味深长,“正好我家人也要奉旨入京,我们一起见家长?” 陆安然手里药材从指缝里漏空掉落,“什么时候?” 云起摸了摸下巴,“嗯?差不多初八还是初十?” 陆安然垂下眸子,继续刚才的动作,淡淡应了一声:“嗯。” 春苗在后边干着急,这么重要的事,两个人不商量商量,就完事了? 似乎真的就是家里即将来个客人这么简单,之后云起和陆安然都没有再特意提及,春苗抓心挠肺找秋蝉暗中说了一顿。 秋蝉傻乐呵道:“真的啊?那太好了,到时候两家人凑一起多热闹啊。” 春苗:“……”热不热闹她不知道,但她敢肯定,她家老爷一定不会那么高兴见亲家。 这两日,鹿陶陶突然转性了一样,不仅不闹腾,早出晚归还经常见不到人,这回干脆背了个包袱。 玄清看到了打招呼:“陶陶姐姐你要出远门啊?” “少管我的事,小光头。” 玄清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贫僧看你印堂发黑……” 鹿陶陶举起一个拳头威胁,“小光头你再说一句揍你哦,哼!”说完身体轻盈一跳,脚踏桂花树借力,人直接飞跃出围墙,两三回不见人影。 玄清默默念完自己的后半句话:“……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秋蝉在厨房门口招呼,“玄清,刚出炉的南瓜饼,我们带一些去法华寺给承远他们尝一尝吧。” 玄清响亮的应一声,将本来想说的话忘了。 到了厨房一看,秋蝉不止准备有南瓜饼,还有一桌的吃食,特别是中间两条年糕做的鱼,简直和真鱼一模一样。 玄清好奇地轻轻碰了碰,“秋蝉姐姐,怎么还有松柏枝?” “子时迎财神咧,这些都是准备了给财神爷上供呢。”秋蝉两手一捏一挤,很快一个圆滚滚的小兔子捏出来,递给玄清道:“你看,这里不止鱼,还有鸭啊鸡这些,都是年糕做的。” 天黑后,马旦在府门前的台阶上一左一右各摆了一只貔貅,春苗不懂怎么还弄两只,马旦调整位置,得意道:“一般人不懂,貔貅也分公母,只有两个同时摆放,才能起到招财进宝的目的。” 萧疏正好路过,点头道:“受教了。” 春苗忙将人迎进去,“萧公子,小姐正在药房呢。” 陆安然正好炼废了一锅药,屋子里面的气味一言难尽,她让春苗沏茶送到书房,坐下后对萧疏说道:“药圣书中虽有记载,但药方上几种药现如今很难再找到,我用其他药材替代,效果不尽如人意。” 萧疏理解,“几百年过去,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想要复原药方并不容易。” 那日萧疏从皇宫离开后,次日就来了陆安然这边,他没有把要给皇帝开颅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说出来,免得陆安然担心。只说自己对书上药圣说的开胸剖腹那段印象深刻,如若制出使人无知无觉又对身体无害的药,是否以后遇到相同病症,就能做一回尝试。 正巧陆安然对药物兴趣浓厚,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这两日陆安然一旦得空就开始尝试配药。 陆安然少有固执道:“药圣能做出来,我们未必不能,原来的药没了,一定还有其他可替代者,只是我们目前尚未发现。” 萧疏张嘴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换了一句:“要是师叔清醒着,一定抢着收师妹为徒。” 两人就失败的药方再三斟酌,最后取掉两味,又放入三种药,端看药性来说相差不大,但是药物和药物间可能产生的反应才是他们所要一次次尝试的根本原因。 萧疏戌时离开,陆安然独自待在药房,直到一声爆竹将她惊吓一跳,透过窗子看到春苗和秋蝉忙活的影子,干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外面冷风一吹,刚才还被各种药方搅得头昏脑涨,这会儿瞬间被吹醒,冷得发抖。 “哎哟我的小姐。”春苗看到后大惊小怪地跑过来,“怎么不多披一件衣服,这大晚上的多凉啊,还是去堂屋里坐着,那边炉子烧得旺。” 因为迎财神,春苗和秋蝉两人不敢睡,硬生生熬到子时,这会儿春苗点好香火,秋蝉跑去大门外放爆竹。 外面爆竹声连成一片,谁家都在争取一定要财神爷第一个听见自家的爆竹响,好把老神仙请进家门。 马旦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过来,忙摆手道:“安啦,不用跟人争抢,就我摆两个貔貅在那里,光吸收天地灵气,什么财运都叫我们吸纳走了。” 春苗头一回觉得家里供一个活道长真是有点用处,马旦抽了抽嘴,“什么活道长,难道还有死的不成?” 春苗指了指上头的画像,“三清老神仙啊。” 马旦悻悻道:“那是,活人比不了。” 秋蝉放完爆竹回来,在门边连跺几下脚,冷得直吸气,“这天太冷了,今晚这个七星河都得冻住。” 财神有没有吃供品陆安然不清楚,她忙活了大半宿倒真的饿了,让春苗去煮点吃的来,吃了一碗带汤的圆子下去,爆竹声渐渐止歇,大家各自回房睡觉。 结果没睡多久,陆安然听着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接着听声音秋蝉去应门,她便也坐起来,刚披上衣服秋蝉到了房门口,小声问道:“小姐,您醒着吗?” 陆安然索性把衣服都穿好了过去开门,“怎么?” 秋蝉指了指外头,捂住嘴道:“京兆府的人,袁大人派来的。” 陆安然看天色,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隐约有鸡鸣声响起,还不到寅时。 这个时辰京兆府派人来,不用猜也估算出没有好事,再是找到她这里来,多半与什么有关,她心里就有数了,淡道:“我知道了。” 秋蝉帮陆安然的斗篷系紧,又往手里塞了两个暖炉,“天寒地冻的,才走了几步路手都冻僵了,这可这么行。” 陆安然感觉除了春苗外,又多一个对着她唠叨的人,赶紧让无方进来,让京兆府的马车从吉庆坊跑出去。 外边充当马车夫的衙役在寒风里大喊道:“小姐见谅,京兆府老仵作昨晚吃多肚子撑坏了,大人没办法才惊动小姐。” 陆安然平淡如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去,只两个字:“无碍。” 衙役寻思着,这陆小姐还真不是一般闺阁小姐,真沉得住气。 夜间马车畅通无阻,一路向西奔行,街面刚开始结冰,故而踏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到了城西,全黑的街坊里,只有一角灯亮如昼,门口衙役边搓手边哈热气,总算等到人来,其中一个连忙飞奔进去通禀。 等陆安然扶着无方从马车上下来,暗巷寒风凛冽,半边被风吹到的脸一瞬间失去知觉,这才感受到外头冷到什么程度。 袁方撩着官袍前摆出来,连连拱手,“陆姑娘,陆大小姐,陆仵作,辛苦你走这一趟,本官不胜感激。” 其他废话不多提,袁方三言两语直接点到正题,“子时迎财神,有人出门放爆竹,爆竹一响带起一片亮光,他就看到了对门挂在门前的尸体。” 左右邻居几户人家,大家围拢过来看到人还在蹬腿,忙活着把他给从门上弄下来,还没来得及施救,这人就断气了。 袁方将陆安然带进去,指着地上的尸体道:“邻里好心把他搬进来,人没救了,但是外头也破坏的差不多了。” 第381章 变化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彻骨寒风,疯狂叫嚣。 陆安然从里到外面打一个来回,已感觉不到手里暖炉的温度,索性把它扔给无方,跟着袁方来到府门前。 袁方指大门上头,道:“印记还在,当时就在这里挂了绳子上吊。” 陆安然看了眼,却将视线转到对面。 袁方手指过去道:“看见了吧,一模一样。” 对面那户人家的房舍一角,挂着一把八卦铜镜。 袁方在旁说:“刚才已经叫人去问过对面的门户,他们家根本不知道这面铜镜从何而来。”说着又对衙役道:“将这些都画下来了吗?” 衙役点头:“大人放心吧,明日卑职找观中道长问问。” 袁方心里多少有数,大概又和之前一样,这八卦镜不是驱邪,而是专为死者招灾。 陆安然没说话,又转头看地面。 这两日白天出太阳,雪化的差不多了,不过夜晚寒冷,此刻泥地被冻结,分外冷硬。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陆安然关注的重点在地面上同样用青石画就的太极八卦图。 门口地方不大,圆弧在墙角的地方停止,然后又在内院连接上,如果从上俯视,去掉围墙和门框后,依旧是个完整的圆。 袁方感叹道:“凶手不是善于作画,就是浸淫道家多年,才能随手一起笔就画得这么圆满。” 不过现在太极八卦图成了残破图案,想来是邻居们救人的时候踩坏了,当时情况紧急,谁会去注意脚下有没有什么图案。 甚至,连铜镜上的一点粉末痕迹都留着,袁方大怒,“这个凶手未免太过嚣张,简直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这家姓田,死者叫田仁桂,家里婆娘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因而不在家。 “大年初三回去的,本来说不过夜,但昨天托人送口信回来,说是孩子受了惊吓病着了,过两日再回家。”返回院子的时候,袁方跟陆安然说道。 在田家正房左边的耳房内,陆安然粗略检查了一下尸体。验尸结果与前次一样,没有其他任何痕迹,表面看着完全是自缢身亡。 袁方早有心理准备,脸色依然沉重,说道:“故意做出死者自尽的样子,却在尸体脚下作画,还往对面挂铜镜,分明是挑衅。”仿佛在嘲笑官府。 尸体让衙役抬回京兆府,袁方和陆安然留着在现场勘查一圈,最后回到府门外,袁方摇头道:“凶手心思缜密,连露出来的破绽也是对方故意为之。” 破晓时分,东方有天光乍现,还不甚明亮。 “存在过便会留下痕迹,凶手是人,也会犯错。” 袁方看不见陆安然已冻得嘴唇发紫,只听着她声音比任何时候还要冷淡,以为心中不快,忙打哈哈道:“忙活了大半天,本官让人赶紧送你回去歇息歇息。” 无方扶着陆安然上马车,刚接触到手掌猛地皱了下眉头。 仍旧是来时那位衙役,笑着跳上马车,还想招呼两句,却听无方冷冰冰的在里面说道:“马车赶快些。” 声音跟掺了冰渣子似的,衙役身子一抖,马鞭倒是甩得稳当。 陆安然揉了一把鼻子,“没事,北境比王都更冷,我吹惯了冷风,不大要紧。” 结果,吹惯北风的陆安然没扛住王都的冬风,回去后睡了一觉,越睡头越重,等她迷迷糊糊被云起喊醒,才发现自己身子发烫,居然病倒了。 — 回到京兆府的袁方只打了个盹,心里装着事情压根没睡熟,花了一天一夜把田仁桂的底细查了个清楚,隔日一早把知情人喊来问话。 袁方眼神无光,眼袋发黑,睡眼惺忪地用井水洗把脸,一听衙役说人带来了,整个人精神一震,把洗脸的布子一扔,抖了抖袖子道:“走!” 衙役找来的一共三人,袁方在进门前偷偷打量—— 一个老者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看那迟钝的样子袁方怀疑是不是耳背;一个中年男子勾腰驼背形容猥琐,低头看似恭敬实则一双眼珠偷偷在观察周围;另一个年轻一些,样子算周正,穿着也比另两位好一些。 袁方从后面走出来,三人一齐跪地行礼。 田仁桂生前大大小小的事迹中,其中有一件尤其重要,因为他曾经间接害死过一个孤女。 袁方惊堂木一拍,厉声道:“堂下人从实招来,田仁桂是否酒醉强取豪夺,以至于女子轻生?” 三人中老者是渭花坊保长,由他开口说道:“这是前年的事情,老朽还曾为两家说和。” 孤女是堂下中年男子的侄女,因为父母相继病死来王都投靠叔叔一家,结果不幸被喝了酒的田仁桂拉扯到后巷奸污了。 “田仁桂不是人,江姐儿帮她婶婶卖点绣花帕子,那日回来的晚一些,路过暗巷时遇到撒尿的田仁桂,这畜生不顾江姐儿反对,硬给……那啥了。”中年男号丧一样哭诉。 老保长直摇头,“事后田仁桂称自己喝醉了不记事,江家人这才找到老朽这边。” 田仁桂原还想赖掉,江姐儿这位叔叔威胁他要告官,于是田仁桂又开始服软,先给人塞了一吊钱,又举手发誓,说自己会为此事负责到底。 老保长道:“两家商议过后和解了,最后约定田仁桂出三十两银子把江姐儿纳为妾室。” 袁方虽觉得这个法子匪夷所思,但是站在老保长的立场来看,这样似乎对江姐儿来说是已经最好的结果,“身子已经叫田仁桂沾有了,日后嫁不出去,不如就给田仁桂当妾室,好歹有个落脚地,而且田仁桂家中地不少,靠着收租过日子,不用愁一日三餐。” 谁知江姐儿烈性,趁着叔叔一家不注意,跑出去投江了。 老保长叹气,一脸想不明白的表情,“那女娃子咋那么大气性呢?” 袁方不好说什么,心里把这些个不干人事的都骂了一遍。 再说另一个年轻点的男子,他是田仁桂的妻弟,“我姐列了一张单子,上面都是田仁桂常往来之人,恳求大人尽快破案,好宽慰死者家眷悲伤之情。” 说真的,袁方没看出来这人半点悲戚,至于田仁桂的妻子,到了这会儿人都没出现,可以想象这个夫妻关系并不如他嘴上那么亲密。 不过单江姐儿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田仁桂不是人,尤其在袁方了解得更全面后,回到后院背着人怒拍桌子骂一句:“不是个东西!” 赶上云起过来,停在转角处,挑眉道:“袁大人这么大声骂自己呢?” 袁方:“……世子爷大早上气性这么大。” 云起呵呵笑道:“比不上袁大人官威大啊。”走过来潇洒落座后,侧身皮笑肉不笑道:“听说袁大人半夜征召普通百姓帮您验尸?” 袁方脸皮一抽,什么普通百姓,干脆直接点名道姓得了。 奈何这件事袁方不得理,只得赔笑脸:“京兆府的仵作病了,这才厚着脸皮让陆大小姐帮个小忙。” “王都城死了人,袁大人心急嘛,本世子可以理解,瞧你嘴上都起泡了,这个年没吃好?” 袁方心里说,过年?过个屁! “是这么说,这……陆大小姐昨夜吹了冷风,没事吧?” “没什么。”云起端起热茶吹了吹,口气轻松道:“不过是浑身酸疼无力,现正卧床起不来,额头有些烫,大概……”眼珠子往旁边一撇,状似轻描淡写,“也就和袁大人你的暖脚炉差不多烫。” 袁方:“……”得了,问罪来着。 没办法,还是那句话,袁方理亏,只得好话说尽,又赔了一大堆诸如百年灵芝、千年人参等大补之物,总算送走云起这座大佛。 回过神来,袁方扶着额头道:“哎呀,本官为朝廷办事啊,凭啥呢?” — 自红裳死后,淑妃‘一病不起’,曾经最热闹的关雎宫成了皇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淑妃一夕间似乎沧桑不少,阳光下眼角的细纹怎么都藏不住,人的精神气一旦被抽走,满身华丽也就成了空壳子。 “娘娘,该喝药了。”红绡将托盘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走到淑妃身边低声唤道。 坐了半天没有动过的淑妃转过头来,“本宫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红绡往外看了眼,侍卫在外院,内院的太监宫女离得不远就在门口,她把声音压得更轻,“回娘娘,钱九偷偷往回传消息,据说如今皇上每日服食三回,前阵子时常不出临华殿,夜间也不去别的娘娘宫中住。” 淑妃柳眉一蹙,“前阵子什么意思?” “就这两天,不知何缘故,皇上精神忽然好了起来,还一时兴起选妃。” 淑妃被迫养病,以至于外头的事无法第一时间获悉,闻言奇怪道:“皇上都多少年没有选妃了。” “奴婢听钱九说请宫外姓萧的看过病之后,皇上一下子好起来不止,还……对那方面开始感兴趣。” “姓萧的?萧疏?”淑妃一抿红唇,不耐烦道:“姓萧的不管死人还是活人,永远跟本宫过不去。” 红绡将钱九另一个猜测压在心里没敢说,怕淑妃立刻发作。 “本宫不能等了。”淑妃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走到窗前止步,脸部微微往内偏,眼色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你让钱九盯好,一旦皇上那边有什么变动,立即告知本宫。” 第382章 开市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初七一开市,朱雀街人来人往,车马不停。 七星河两岸皆大红,挂满了各种新年里头的小玩意,上元节的花灯也已提前挂起,在河岸柳树上迎风招展。 除夕的雪化的差不多了,七星河拐了个道后有条小支流,经过两个寒夜彻底被冰冻住,不少大人带着孩子在冰上玩耍。 百姓和乐,四海升平。 发生在城南和城西的命案,亦或苏家大公子除夕坠马,这些在普通百姓口耳相传中不过闲话两句,谁真的在意别人家的悲剧。 然而,王都城的世家大族们却不如百姓乐观,隐隐为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忧心。 吏部尚书得了一罐好茶,特地请礼部侍郎喝茶,“听闻皇上请你去选个日子,给新入宫的妃嫔晋封。” 礼部侍郎范前呷口茶,“中书令选送两位女子入宫,深得帝心。” 吏部尚书不解,“皇上从前在这方面一向冷淡,怎得……” “杨大人,慎言啊。”范前抬了抬老眼,“你我臣子,怎可随意议论天子是非。” 吏部尚书收了话,转而道:“看来皇上的身子倒是好了,听说找了个民间大夫,竟然凌驾在太医院一众御医之上。” 范前口风紧,“术业有专攻。” 吏部尚书不满,“范大人,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直说的?我瞧着这个病来的不对味,怎么治的更不对味啊?” 范前眯着老眼道:“杨大人何来这一说?” “连心性都转变了,你还没看出来?” 范前捻摩茶杯,“杨大人可知道给皇上治病的是谁?” “这个嘛……”吏部尚书压低了声音,“只说太子找来的人,具体是谁不太清楚。” 这回范前没有卖关子,“萧家那位。” 吏部尚书眼皮一跳,声音都变调了,“哪个萧?” 范前笑,“杨大人定心中有数了,何必再问?” 吏部尚书压住猛跳的眼皮,脱口而出道:“萧疏?!” 范前气定神闲的喝口茶,答:“正是。” “你还喝得下!姓萧!太子!出大事情了!” 被吏部尚书瞪着,范前一口茶含在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权衡下还是咽了下去,“杨大人,这个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吗?萧疏你我不熟,难道当年的南疆王你也忘了?他是什么人?”吏部尚书敲了敲桌面,“萧氏皇族皆灭,唯独留下萧彧一支,这是何等人物!” “如此,杨大人断定萧疏和太子勾结,意图对皇上不利?” 吏部尚书连忙否认,“没有,范达人你不能害我。” “这不就是了。”范前笑得颇有深意道:“你我为臣,做好臣子的本分,多余的事情,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不做不错?” “错!”范前晃了一圈脑袋,“不做也错。” 吏部尚书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尽说废话。 范前起身,拢着袖子似是而非道:“见机行事。” 吏部尚书:“……”果真废话,白费一壶好茶。 如吏部尚书这般想法的人不少,相熟官员之间借着年节走动,互相打探消息。 毕竟,王都若有风变,他们这些漩涡中心的官员谁都躲不过,只是不到最后却不知这股风吹向何方。 — 吉庆坊仍旧同往常一般热闹,小孩吃糖乱窜,大人坐在一起嗑瓜子闲聊。只有陆府大门紧闭,这几日不招待外客。 萧疏给陆安然手上扎了几针,收针后春苗探了下陆安然的额头,顿时松口气,喜道:“热度退下了。”两日高烧不退,再烧下去,怕人都要烧傻了。 春苗帮陆安然掖好被子,嘴里嘀咕王都水土不行,往年自家小姐在蒙都几乎不怎么生病,怎么来了这里连着病了两回,还不算那次受伤。 萧疏往外走,说道:“身体底子还在,就是年中受过一次伤没有休养好,这会儿赶着病一起发作出来,这样倒也好,趁此机会一并调理调理,免得埋下隐患。” 春苗听了,抚着胸口道:“幸好无大碍。” 这回陆安然直接睡过去昏迷不醒,将春苗吓得不轻。 萧疏坐在桌子前面写药方,“我稍微改了两种药,连服三日即可。” “三日后呢?”春苗问道。 萧疏一笑,“三日后她便能起来给自己开方了。” 得了准信,春苗脚步轻快的拿着药方去找无方,无方跟着陆安然一段时间,比春苗认识的药材还多,难怪功夫好。 秋蝉之前不懂这个前后关系,春苗掰着手给她说道理,“要是脑子不行,能学那么多武功招式吗?” 出门撞到云起,他低头看了眼房子,问后面出来的萧疏,“这人参用千年的是不是药效更好?” “自然,不过千年人参不多得,几十年的也可替代。”说到底不是多严重的病,而且年纪又轻,恢复也快。 云起大手一挥,“将东西拿过来。” 萧疏一看,惊讶道:“这些?” 云起微笑道:“袁大人对于差遣普通百姓协助办案因此得病而深感不安,内疚至极,特意送些东西来表达他的歉意。” 萧疏感叹:“袁大人风评略有耳闻,不愧为王都父母官。” 云起笑着帮袁方领下这个‘好官’头衔,“萧兄要回去了,我送你。” 到了大门口,萧疏从云起表情上看出有话要说,遂问道:“世子还有什么话未交待?” “萧兄没听到这两日王都城内的风声吗?” 萧疏这几天先是和陆安然琢磨药圣的房子,后给苏岷看病,大部分时候都在药房内,不过出诊是隐约听人提起过两句,“是城南一家三口离奇死亡这件事?” 云起摇头,“和萧兄有关。” “我?”萧疏一头雾水,他在王都算深居简出,除非治病,否则一向不与人走动。 云起干脆讲明,“现在大家都在传,萧神医果然神,太医院给皇上看了那么久的头疼不见起色,萧神医几副药下去,皇上不止恢复如初,还能夜夜笙歌。” 萧疏略思考,回过味来,咂摸出其中不寻常,“其一皇上头疾非人所皆知;其二我虽进宫给皇上切过脉,但并未开方治病。” 云起勾起一边嘴角,“所以,为何皇上得病的事一夜间大小官员无人不知,最重要的是,这个病怎么治好的,这么大的好处为何非落在你萧兄头上,这其中不值得深究吗?” 云起点到即止。 萧疏眼眸半沉,抬手抱拳道:“我明白了,多谢世子提醒。” 回去马车上,萧疏垂眸深思半晌,摸不准那些话单纯是宫女太监误传还是何原因? 皇宫内院宫禁森严,当真有人胆敢把皇上的私事乱传吗? 一想到某个可能,萧疏的脸色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与此同时,子桑瑾也收到同样的消息。 匙水不懂,“太子,这不是好消息吗?为何愁眉不展呢?” 子桑瑾反问:“你何曾听到小舅舅进宫给父皇治病?” “不曾啊。”匙水才发现不对劲,“可这个消息……” 花嫁走过来道:“有心人传扬必有因,如到时候皇上的病没有被治好,萧公子被问罪的话,引荐萧公子给皇上看病的殿下但当如何?”而且,皇上头疾之事本隐秘,如今却传得天下皆知……” 子桑瑾语气沉沉的接上话:“背后的人想要让父皇以为,本宫为了揽工,故意泄露父皇病情。” 匙水本以为是好事,如今一听不禁倒吸口气,“好歹毒的心计。” — 袁方为了案子在城南和城西奔波的时候,云起这边查九凤冠有了些进展。 观月禀告道:“原是有人在黑市出东西,说手中有一件了不得的大家伙,条件非常奇怪,未见东西先交一半定金,买家的家中决不能有官府中人,再则,卖家也不说交易地点,若是交了定金,再通知你下一步怎么做。” 墨言两手击掌,“这么一来,不就全对上了。” 云起叫观月找人联络对方,为了不让对方起疑,特意多次讨价还价,装作很想要又为难的模样,最后商定先付一万两黄金,然后得到了一张纸。 “纸上东西便是九凤冠?”云起摊开在手心看了半天,揉了揉额角,“本世子左看右看,这一坨看不出来个形状的是凤凰?” 观月眼珠子往下瞄一眼,想笑不得不憋住,“画工是不大好,不过既然他能画出来,说明他确实和九凤冠的失窃有关。” “这是画工的问题吗?”墨言抱胸哼道:“就是三岁小娃撒把尿都比这画强,观月你不会叫人给骗了吧?” 观月仔细想想,“应该不会,他越谨慎说明东西在他手中的可能越大。” 交易那日几次更换地点,最后卖家失踪了。 云起坐在客栈里支着下巴看窗外,“观月,人呢?” 观月汗颜,“属下叫人去查了。” 墨言立刻上眼药,“世子,观月办事不利,白白浪费一万两黄金,如今骗子卷钱不翼而飞啦。” 话音刚落,门扉被敲响,“世子,人抓到了。” 第383章 罪恶和正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抓来的男人是个泼皮赖脸,死咬着自己不知情,反而污蔑观月乱抓清白人。 几轮刑罚下去,男人哭天抢地求饶命。 “九凤冠我见过,在一个浪者手里,我瞧着模样精致,又偶然听说有人找这样东西,心里寻思谋点好处。” 这人就是无所事事的街头无赖,有几分小聪明可惜没用在正途。 “那人穷酸得很,饭都吃不起所以去典当一把破剑,却把手里一卷画当宝贝。”男人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知道那点全都掏干净,“他让当铺掌柜赶出去正好撞我身上了,画卷散开我瞧了两眼,一开始尽注意画上女子,跟天仙一样。” 最初他没怎么在意,直到前几天有个酒搭子找他吃饭。吃饭期间,提起对方在禁军当值的表叔,“皇宫里丢了东西!那可是大宝贝,价值连城呢!” 一说值钱,男人立马竖起耳朵仔细打听,对方一知半解,但说了几个关键点,“皇后娘娘戴的凤冠啊,九凤冠!前后加起来整整九只金子做的金凤凰,上面全都是宝石点缀!” 说者无心,男人一听忽然想起那天街头撞上的浪人,画卷上的女子不就是戴了个凤冠吗?! 那会儿心里还感慨,可惜当时尽注意美女,没多看几眼凤冠。 “现在想想那人可疑的很。”男人对观月强调道:“私藏皇后画像,这是犯杀头罪的吧?” 观月呵斥:“这个不归你管,说重点。” 后来男人满城瞎晃悠,还真的给他找到了那个浪人。但别看浪人落魄,其实相当敏锐,轻易靠近不了他,而且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睬。 用男人的话说,“八成是个哑巴。” 巧合的是,那人有一天突然犯病,男人趁着浪人烧得迷迷糊糊,就把画像给偷了。谁知,刚想拿去找酒友的表叔辨认辨认,浪人找到他。 “好吓人的眼神,我真感觉他会杀了我。”男人后怕道。 男人被吓到,当场把画像还给人家,不过他记性不错,加上这次特意多关注九凤冠,还真的被他记住了九凤冠的样子。 经过男人有心打听,发现皇宫丢了东西但没有大肆搜寻,反而暗地里悄悄找。于是歪心顿起,打算干一票。 墨言竖起大拇指,“官府的人都敢坑,你厉害。” 男人刚准备露出个得意的笑容,遇上观月杀神一样的目光,立刻萎顿起来,感觉伤口隐隐作痛,缩了缩肩膀道:“人为财死么。” “说了半天,你只见过画像?”观月冷着脸问。 男人一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一哆嗦,“您想啊,他能有画像,必然和九凤冠有关,否则为何他手里会有那样的画像?” 观月倒是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那人现在何处?” 去了男人指的地方,果然已不见人影,观月又让人留了浪人的画像,男人画画水平虽然不行,不过细节之处掌握的不错,根据他描述画下来,连他自己都惊叹,“一模一样,就是他!” 观月暂时把他收押在提刑司大牢里,男人不服。 观月道:“你盗窃一万两黄金,按这个数额都能判斩首了,看你尚且配合,如今且关着你,至于后续如何,期间要是想起什么老实交代,兴许到时候还能酌情给你减轻些罪。” 男人脚底一软,才正视到问题严重性。 出来后,墨言讥讽道:“观月,你别是叫他骗了心存报复,故意吓唬他吧。” — 晚饭后袁方来到吉庆坊,陆府虽不招待外客,但还是给袁方开了门。 袁方先问候一番陆安然病情,不好进内室探视,留下一盒燕窝,“给陆大姑娘好好补一补。” 云起调侃道:“袁大人好大方啊。” 袁方苦笑道:“我的云世子啊,你不能逮着一个人薅,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应该互助互济嘛。” 两人在耳房坐了会儿,袁方喝口热茶驱驱寒气,“对了,本官找了三元宫道长卜算,城南和城西两处发生凶案的地方,实则是个聚气之地,住在这种风水的人,顺风顺水,一路平坦。” 马旦正好经过,听了一嘴,摸着下巴思索道:“难怪水井冲煞对他们家没有什么影响,看来是灵气化煞。” “但是,”袁方话锋一转,“如今死了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马旦啧啧道:“被害死者怨气深重,怕日后要成为聚煞的‘宝地’。” 袁方颔首:“不错,鸿无道长也是这般说。” 云起哦了一声,“这么说,凶手并非随意挑人,而是故意选择那个范围内的人?” “另外,马浩和田仁桂都不是良善之辈,一个暴虐女儿致其死亡,另一个奸污孤女使得她投江,两人间接或者直接沾染人命,似乎也是凶手故意选择的人选。” 马旦想到自己女儿的遭遇,不禁喊道:“凶手杀得好。” “云世子你看,不知情的百姓听了,都会如这位马道长一样的想法吧。”袁方摊了摊手。 云起眼眸一转,“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不知怎么这些事传出去了,大家现在都说凶手替天行道,杀得好。”袁方长叹一口气,“还有人顺便将本官拎出来骂街。” 诸如—— “要不是官府不作为,谁会被逼杀人?” “什么凶手?简直是惩恶大善人,夜间的正义使者!” “平日人模人样,谁看得出来是人面兽心啊,还不是官官相护,可怜的小姑娘无奈只能跳河对抗。” “我呸!什么父母官,一群狗官,成日只知道对上边阿谀奉承,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有利百姓的好事。” …… 要说被骂的最惨的还是袁方,说他受贿所以包庇马浩、田仁桂,连王都城街头出现两个乞丐,也要怪袁方没治理好,让王都一日不如一日。 “云世子你不知道,在他们口中,本官身上加了十崇罪,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还是让王都‘日渐萧条’的罪魁祸首。” 云起轻笑道:“袁大人,你胸怀大,撑得住这些诋毁。” 这是重点吗? “关键是,本官现在查案阻碍重重,连走访市井百姓,他们都开始不配合,好像要抓的不是凶手,而是他们亲爹。” 马旦道:“袁大人,说句实话,站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立场,凶手杀了两个恶人,他们不仅做坏事,还比寻常人日子过得好,不管仇视富人还是善良之辈,都会拍手称好。” 云起伸出一只右手,“百姓就如我这只手,空空无也,没有权没有钱,他们在生活里磕磕绊绊,日子普普通通,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把火,这火或者旺盛或者奄奄将熄,谓之正义。” 当生活压着喘不过气时,没人在乎这把火是不是燃烧。 “而凶手就好像一阵风。”云起缓缓收拢手掌,虚握成拳,往里吹口气,“被他一吹,大家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窜了起来。” 袁方:“因为凶手做了很多人敢想不敢做的事。” 云起勾起唇角,无声一笑:“本世子就是想说,反正杀恶人,袁大人不用急着抓凶手,多杀几个也无妨。” 袁方:“……”你认真的吗? “如果以四方位置来定,城南城西外,还剩下城东和城北。本官已让鸿无道长卜算,城北是否有这样的地方。”至于城东,皇城就在那里,龙气镇压,凶手又怎敢把触手伸过去。 云起闻言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为何袁大人你要找我来说这些呢?” 袁方搓着手,谄笑道:“京兆府人手有限,本官瞧着云世子的手下很是能干,不知能不能……” “行啊,明日本世子就叫苏霁去京兆府。”云起身体往左边一倾,用左手撑住,故作苦恼道:“苏霁旧疾未愈不知有没有影响……不过还是袁大人你这边更着急,病就病着吧,拖着病体也要把袁大人的事给解决了,对吧?” 袁方心里直翻白眼,起身摆手道:“云世子真是客气,但本官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怎么能让人带病办事呢,还是算了吧。” 云起抬手唤:“真算了?不如还是叫苏霁去京兆府……” “本官还有事,先行一步,云世子不用送!”袁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马旦目瞪口呆,“袁大人火烧屁股了?” 云起气定神闲地站起来,甩开折扇来回摇几下,笑得很微妙,“可能是吧。” 门外,袁方抹了额头一把刚刚跑出来的热汗,对身边人说道:“幸好本官跑得快,否则又要被云起讹上。” 他又不是傻子! 你送个病人过来真办事还是让他袁方给治病?! 想到京兆府库房少了一大半的补品,袁方摸一摸胸口,还是疼! 云起回去,陆安然在吃药,看他一脸神秘,开口说道:“我听说袁大人来了。” “嗯,送了一盒燕窝,已经走了。”云起坐在桌旁打开盒子,观察燕窝成色。 “那怎么走的那么急?” 云起挑了挑眉头,“大概京兆府有急事?” 陆安然将药碗放到旁边桌上,“我听春苗说外面对两桩凶杀案传得厉害,袁大人应该很头疼。” “该他的。”云起不以为然。 陆安然看过去,云起立马改口,“袁大人身为父母官,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陆安然一愣,哑然失笑,“你这样说话,外人不知情,还当你怕我。” “怎么是怕?”云起一脸正色道:“是敬是爱是偏袒。” 陆安然让他这般直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眸,“别贫嘴,我刚刚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我这不是正经事吗?”云起拉着她的手轻轻甩了甩,“男女之事,莫过于天下最正经的事。” 陆安然差点被带偏,“我这两日浑浑噩噩当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第384章 家法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想起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观月回来了,在外面敲门。 观月这两日查九凤冠相关人物,虽然浪人不见了,但画像在手中,好过于大海捞针。 “一路搜寻到城外,总算查到了一些和浪人有关的线索,最后发现他借助在何家村一农户家里。”观月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属下刚打算开口说明来意,那人二话不说就和属下动手。” 云起见他一脸挫败,笑说:“让人溜了?” 观月满脸惭愧,“他的功夫很高。” “多高?” “比属下想象中还高。”观月具体形象化地描述道:“他没准备下死手,否则真的很难说。” 云起眼中浮现一抹诧异,“这样啊……” 观月道:“属下轻敌了,早知应该更加周全一点。” “不怪你。”云起用扇子拍了观月一下,“找九凤冠这件事上头,你要出几分力,但也不能出到十分。” 观月迟滞片刻,明白过来,办事太周全,太子反而还要疑心云起和云王府。 云起道:“慢慢找吧,反正急的也不是我们。” 观月领命下去,心里倒是惦记着那人,如此神秘人物来自哪里,为何深藏功夫,却沦为浪者。 门关上再次安静下来,云起问陆安然,“刚才想说什么?” 陆安然还在想九凤冠的事,回过神道:“师兄前段时间观摩《千金药典》有感,跟我说如果我们根据药圣的药方配制出无知无痛的麻沸散,那么日后遇到外伤的病患,救治的希望将会更大。” 云起脑子转得快,一下子领会道:“你认为马浩他们死之前之所以没有出现挣扎,就是被凶手下了这样的药?” “麻沸散不同于迷幻药,他们虽然身体一部分毫无知觉,但从始至终脑子都很清醒。”陆安然指出,“还记得田仁桂死的时候邻居怎么说吗?” “邻居放爆竹看到对门田仁桂吊在自家门前,双腿还在乱蹬?” “世上没人比药圣对药物精更通,他曾经在后记里写到,他多次将麻沸散用在病患身上后,发现麻沸散对于人的个体差异很大,有的人天生对药抗拒性大,便要用更大剂量,有的人则更受药物影响,用多了会损伤本质,所以用药前需多番斟酌。” 云起听着点头,“你这样说有点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说,凶手挂八卦镜的目的除了在风水上做文章,是不是另有一层目的。” 陆安然倒是没想到这里,问:“什么?” “让死者在镜子里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云起一字一句道。 听到云起这么说,连陆安然都为之惊诧,“让自己看着自己死去。” 云起摇头道:“这个凶手确实如袁方所说,猖狂嚣张至极,也恶劣至极。” 将这些发现告知袁方,袁方摸着脑袋道:“凶手既通八卦又知药性,到底是学道还是学医?” 其他人哪里能回答他这话,袁方只得叫人暗中再排查,这两家除了男主人都行恶外,还有什么共通处。 “对了,城里新冒出来的医者或者道士多加注意。”袁方指着手下道:“尤其举着道士旗幡给人看病算命的那种。” 不管大鱼小虾,一通网下去,能捞着什么算什么,总比现在瞎子过河摸不着边强。 — 次日陆安然病好了,仍旧不让出门,坐在书房面阳一角晒太阳,顺便陪来探病的周同下下棋。 棋下一个时辰,周同一手摆乱棋盘,“不下了不下了,你这个下棋水平倒跟你给人剖尸一样,下手是干脆利落,就是步步走臭棋。” 周同端起一壶茶,感慨道:“雷翁那老小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几回上雁山都没抓着人影。” 陆安然低头收拾棋盘,“夫子寻师叔还没回来。” “你那师叔啊……唉。”只留下一口叹息。 陆安然将手心一把白子放回棋盘,好奇道:“师叔是个怎么样的人?” 周同仰头望着天,半晌道:“像一棵葱。” 陆安然:“……”这什么形容。 “他年少那会儿皮白水灵,可不就是像一棵葱嘛。”周同皱起眉头,“不过后来越来越不灵,脑子跟铁锈了一样,最后彻底坏了,估计好不起来了。” 陆安然想象不出来怎么样一颗葱就变铁锈了。 “学医一途,其实你师叔更有天赋,只不过他只偏好炼药,整日埋头在药房里,长时间不与人接触,时间久人就傻了。” 陆安然不知道周同有几句真话,因为这老头惯会东拉西扯一通,而且她不相信有人仅仅不与外面交流人就变傻。 “不信是吧?”周同抓起盘子里几颗花生米往嘴里扔,“日后问雷翁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外面传来春苗和秋蝉说话声,周同把窗户打开钻出去半个脑袋,“丫头说什么,说与我老头子一起乐呵乐呵。” 春苗转头,笑着道:“没说闲话,只说刚才路上好像看到孟家两位小姐了,还有一位夫人,三人好像起了争执,一同往东边走了。” 陆安然将最后一颗黑子放入棋罐,抬头道:“是孟夫人。” “哦,难怪呢,奴婢就说那位夫人举止优雅高贵,和孟小姐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只当随口说说,结果没多久墨言跑回来神神秘秘道:“你们猜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周同正无聊蹲在院子里喂鸡,上次云起弄来的年货太多,秋蝉留了两只鸡和几只鸭圈养,没几天,桂花树底下的皮都叫鸡给啄的快秃噜了。 墨言嘴快,不等别人问,自己就给往下说,“孟家小姐跑苏国公府闹了一通,让苏国公给赶出来了,哈哈哈——老国公真是胆气壮,平日打苏二公子就罢了,这是丝毫不顾及孟刺史的面子啊。” “孟小姐?”春苗惊道:“孟小姐那么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会去苏国公府闹呢?” 墨言顺手从秋蝉端着的盘子里拿了个冻柿子,边啃边道:“哦,怪我没说清楚,不是孟大小姐,是成均书院叫苏二公子捡回去那个,孟芝。” 春苗撇撇嘴,“她啊。” “哎哟,没赶上热闹。”周同拍掉手里的碎饭,“老头子去问候一下老国公,说不准气着了突然背过气,到时候还能用上老头子。” 其他人:“……”可盼着点别人好吧! 墨言手指着周同离开的背影,“他是去看热闹吧?是吧?” 陆安然淡淡道:“你眼中的他人,便是他人眼中的你。” 待陆安然离开半晌,墨言还在原地思考:她这个话到底是不是在骂我? — 苏国公府闹了一通后,苏执跪在地上,硬生生扛了苏国公三戒鞭。 老国公满脸怒气,眼大瞪如牛,“你认不认错?” 苏执背上火烧火燎一般,放了往日不疼也要哀嚎半晌,这回却一声不吭咬牙忍下来,“我认!” “好,好得很!”老国公右手往前一甩,又是一鞭,“我让你学那些个纨绔子弟偷藏外室,我让你风流无知,胡天胡地。” 苏执到底没什么功夫底子,承受不住往前趴倒,感觉浑身竟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疼痛。 老国公看在眼里,老泪涌上来,梗着脖子转个方向,“都是我骄纵了你,这些年越发不像话,若早早教你通晓世事人情,便不会如今日般丢尽我苏国公一府脸面。” 苏执支着手臂想爬起来,刚抬起一半,手臂已经抖得不像话,又重重摔回去,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无用过,如他祖父教训的那样只会给苏国公丢脸,而不像他兄长那么能干。 “是我错了。”苏国公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一个地方许久,喃喃道:“我错了啊。” 有苏岷这个兄长顶在前面,苏国公对苏执没有什么要求,任凭他胡来,虽然经常喊打喊骂,但从未像今日的鞭子落到实处。 可现在苏岷倒下了,苏国公需要苏执来顶住这片天,但他发现苏执顶不起。 苏执终于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滴落,痛恨自己无用,又恼恨为何除夕夜离家出走,再想到苏岷躺在床上的样子,似乎天压在他双肩上。 苏国公站起来,后背披着阳光显得整个人格外高大,语气严肃道:“孟家这个孩子心思不纯,不堪为当家夫人,但你毁人名节,日后娶妻后纳为一房妾室也罢。” 停顿片刻,似自言自语道:“若是广平伯府嫡女没有出事,你们本该定亲了。” 苏执:“阿翁……” “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全凭阿翁做主。” 苏国公对着苏执愣怔了许久,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听话乖巧的苏执,再次见到,早已不是记忆里三四岁幼童,顿时老泪纵横,转身走路的步伐都没有平日稳当。 老管家心疼苏执,“老太爷,二公子身子弱……” 苏国公硬着口吻道:“让他跪着反省。”最终心软,又拉不下老脸,发脾气一般道:“你自己看着办!” 几乎同一时刻,孟家在王都的住处,孟芝哭得梨花带雨,“我不记得你们,你们快放我回去,我要见苏执……” 孟时照咬牙切齿,手指快要戳到孟芝额头,“好哇,你现在倒是长进了,连家里人都不认识,我且问你,你当真不打算认回孟家,不当孟刺史家二小姐了?那你我今日便写下契书,你不再是孟家二小姐,从此往后,不管做什么,都与我孟家无关!” 第385章 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孟府那日如何鸡飞狗跳不提,第二日午后,吉庆坊迎来了一位客人。 陆安然请人坐在东耳室的暖房内,春苗沏上新茶,茶气氤氲对面夫人的脸庞,像是将眉目化开成一汪春水。 孟夫人温和地笑着说道:“陆姑娘,照儿同我说过,你多次相助于她,我早该过来拜访,不过叫家务事牵绊住了。” 陆安然客气道:“夫人这般让我惭愧,本该晚辈前去,只是不知夫人来王都,加上身体抱恙,怕过了病气。” 都传孟夫人性子软,所以叫家中小妾爬到头顶,如今一见,果然是个温柔的人,看人时目光慈祥,含着嘴角一丝笑意。 她道:“我瞧着你脾性与我家照儿有几分相似,难怪你们合得来。” 说了些客套话之后,孟夫人拉着陆安然的手拍了拍,感怀道:“照儿死里逃生,多亏了你,那时孟家遭遇大难,难得你平常心对待,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陆安然想说不必,孟夫人摇了摇头,“不,朋友归朋友,恩情是恩情,不能将别人待你的好认为理所当然。” 孟夫人性子虽柔,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持,陆安然方明白,为何孟时照是那样的性格。 “孟芝……”孟夫人有些不耻提起,又不得不谈到她,“她做下的那件事我已知晓,我今日前来也是特意给你赔个罪。” 陆安然看得出来孟夫人不是走个形式,而是真心为孟芝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堂堂刺史夫人能拉下脸来给小辈赔罪,可见其深明大义。 “都过去了。”陆安然道:“孟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好,你是个好孩子。”孟夫人宽慰道:“照儿脾性倔强,同龄往来的朋友极少,希望你们日后不为任何事情生分。” 两人聊了一顿饭的功夫,孟夫人起身告辞,陆安然亲自送到府门外。 孟夫人拉着她的手道:“你一个孩子在王都不容易,回头上元节来家里吃顿便饭,我们同在异乡,凑一起过过节。” 送走孟夫人,春苗扶着陆安然往里走,说道:“奴婢见过那么多世家夫人,从未见过孟夫人这般温柔的性子,端看孟小姐都想不到。” 陆安然随口道:“孟小姐什么样?” “有些像……”春苗歪着头想了半晌,忽而眼前一亮,“像袁大人。” 陆安然不解,“哪里像?” “来去风风火火的样子像。” 陆安然一回想,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春苗小声说:“孟小姐合该去考科举,定然比许多男子都像个当官的。” 陆安然轻斥一句:“少贫嘴,府里头尽管说没事,在外容易惹是非。” “奴婢晓得。” 走到房门前刚要进去,围墙那里传来动静,转头看到一抹人影翻进来,紧接着无方身形一闪,刚擅闯的人叫她制服在地上。 “死人,轻点啊!”地上的人嗷嗷叫。 无方听着熟悉的声音挪开手,那人仰起头噼里啪啦骂一顿,“平日里装哑巴,现在又成瞎眼啦,连我都认不出来,我回个家你干嘛,看把你能耐的,显得你厉害是吧?你怎么不去把官府张贴的十大恶棍都给抓了,啊?” 陆安然走过去,鹿陶陶已经爬起来,扶着半边屁股一瘸一拐往隔壁院子走。 “你怎么了?”陆安然拉住她一只手臂,疼得鹿陶陶整个脸颊瞬间扭曲。 鹿陶陶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反常地一扭头,干巴巴道:“没事,我好得很。” “她身上有伤。”人走远后,无方道。 陆安然轻轻点头,不过鹿陶陶不愿意告诉她们,她们没必要刨根问底。 春苗兀自道:“她最近好奇怪,前几天背着个大包袱出门好几天不着家,突然回来又不走正门,还带了一身伤。” 无方抱着剑道:“我刚才看到她的肩膀上半截红掌印子,一看就是江湖中手法,她在外得罪了人。” 春苗紧张道:“那,鹿陶陶不会有事吧?”虽然平日斗嘴互损,相处久了还是处出感情,不想她出事。 陆安然想了下,“等会我过去看看。” — 鹿陶陶先把门关严实后,拿了面铜镜坐到火炉前扒开衣服,拼命扭着脖子才看到肩膀靠近后背的地方,手指刚碰到,疼得脸部扭曲。 她咬牙切齿嘀咕道:“本大仙英明一世,没想到栽在两个贼子手里,要是被陆安然知道了,不得笑掉大牙。” 她一只手不大灵巧,摸了半天才摸出一瓶药,“哼,不过我也没吃亏。” 上好药,鹿陶陶手腕一翻,袖口里滑出一只金钗,上面点缀大红色的宝石色泽如火,熠熠生辉,她对着光线照耀,“神神秘秘还当藏了什么大宝贝,不过就是一只钗而已,也不是很值钱嘛。” 门被敲了三声,鹿陶陶马上收起金钗随意塞到枕头底下,开门见是陆安然,尤其陆安然手里还拿着几瓶一看就是药的东西,马上跳脚道:“陆安然,你干什么啊,是不是让无方偷窥我了!” 陆安然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伸手推开她的脑袋走进去,“你没闻一下这房间的味道?” 鹿陶陶皱着鼻子到处嗅嗅闻闻,好嘛,原来是药味出卖了她。 走了几步又停住,“不对啊,你刚才又没来过,怎么提前预备了药?” 陆安然没有多做解释,坐下后指着对面,“要不要让我看一下?” 鹿陶陶想硬气一回,可对上陆安然黝黑的眼睛,不知怎么的骨头就软了,“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 她将刚上了药的衣领扯开,半边肩膀暴露在空气里,红色掌印像朱砂,格外鲜明的烙印在她的肩背部。 “吹嘘自己叫什么毒风娘,不过一掌而已,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鹿陶陶得意道:“本大仙百毒不侵,妖鬼难……嗷——” 陆安然眼皮子也不抬地缓缓揉搓,口气淡淡道:“大仙受伤不叫受伤,叫历劫,是吗?” 鹿陶陶张嘴想说什么,结果发出来全是嗷嗷叫的声音,最后受不了,大喊道:“陆安然,你是不是存心疼死我啊!” 药被推化开,陆安然才停下手,用手帕一根一根手指擦拭,眉目不惊道:“她没有胡说,这一掌确实有毒,只是毒不在表里,所以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你刚才上了药,待药性渗透进去与掌毒结合,到时候深入肺腑,再等你发觉就晚了。” 鹿陶陶愣愣道:“陆安然,你不是唬我吧?” 陆安然抬眸看着她,看得鹿陶陶浑身发毛,想到自己刚才还得意扬扬,结果差点就着了对方的道,饶是没心没肺如鹿陶陶都感觉有些后怕。 “那你刚才那个药……”鹿陶陶指着自己肩膀,“解药?” “不是。” 鹿陶陶瞪大眼睛:“所以推了半晌在干什么?玩我啊?” “将你原来的药化掉,至于解药……” 鹿陶陶屏着一口气,听陆安然轻描淡写道:“也不难。” “呼~”鹿陶陶揉着胸口,刚才心口憋得生疼,翻白眼道:“真叫你吓死了。” “你得罪谁了?”陆安然将药瓶放起来,在旁边的盆里洗手,边问道。 鹿陶陶托着下巴反问:“你怎么不说别人得罪我了呢?” 陆安然洗完手擦干,到火炉边上烘烤,语气肯定道:“因为你欠。” “……陆安然,你别小瞧人。” 既然鹿陶陶不愿意说,陆安然不再多问,看完之后,因她这边问题不大,拿了东西走人。 鹿陶陶想到什么,蹿到门边拦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嘿嘿一笑,道:“陆安然,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哇?给我一点呗。” 陆安然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没有。” 鹿陶陶皱着鼻子道:“别小气,我拿来防身用,又不会去害人。” 陆安然自不会给她,不过鹿陶陶倒也不气馁,她暗中偷笑,“你不给我,我不能自己去取吗?” 说着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金钗,“好你个歹毒的疯婆子,居然对我阴招,回头叫你也尝尝我的好歹。” — 王都城平静了三天,袁方将田仁桂和马浩查了个底朝天,任是没查出两人交集,别看这两人私德不行,对外却有一口好名声,所以没什么仇人。最多有过口角,但衙门的人找上去一问,他们都傻眼,谁会为了几句口角杀人啊。 总之,衙役把那些个人查了个遍,确实没有任何作案条件,排除掉后,案子又回到原点。 “看来还是风水问题。”袁方招来自己心腹,“城北那块盯着没有?主要看哪家人有过祸害别人的事例,说不准就是凶手下一个目标。” 衙役已经查了好几轮,重点划出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姓陈的,去年家中死了个老父亲,据说是生病了夫妻俩怕花银子没给看,硬生生给拖死了。 袁方刚敲定,“多找几个人,日夜盯牢一点。” 衙役匆匆跑过来,“大人,有人报案,死人了。” 袁方大惊,“哪里?” “城东南,清水坊。” 第386章 隐秘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七星河上商船往来,画舫停驻,常年繁华。 今天比任何时候都嘈杂,一艘艘小船特意划过去,挤在一户人家面前,围堵着看热闹。 “开年死的第三户了吧?” “前头还说瑞雪兆丰年,大年初一就开始死人,这个年头不好啊。” “你们没听说吗?死的都不是好人,手里害了人命但没叫官府查办的,有人看不过去站出来主持正义。” “官商勾结,我们小老百姓是没办法,幸好有人出头。” “那今天死的这个梅桂花,她难道也害死过谁?” “肯定啊,不然会被杀?” …… 这些话像窗外的风一阵阵飘到袁方耳边,让他越听眉头挤得越紧。 身边司录附耳道:“大人,民间风向偏于凶手,对官府大大不利。” “本官能不知道?”袁方烦躁道:“但是目前连凶手的尾巴都摸不着,你让本官拿什么来破案?” 原本以五行方位推算,但这回梅桂花的死一下子推翻了原来的设想,似乎凶手提前猜测到他们的猜测,然后故意为之,并以此肆意嘲笑他们的愚蠢。 仵作验尸后向袁方详细叙述一遍,“颈后有明显指印,死后被放到挂绳上,做出自缢模样。” 袁方眼中露出沉思,“凶手来不及故弄玄虚,还是已经不屑于伪装?” 总捕头杨力审问了梅桂花家中人,与袁方和司录到旁边说话,“梅桂花与家人关系不好,独自一人住在这边,偶尔她女儿会过来看看她,邻居说多数情况都是不欢而散。” 清水坊傍水而建,出门就是七星河,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旁边支流都冻住好几天了,七星河只有沿河两岸覆盖了些薄冰,叫船只一动,冰层碎裂开,泛起碧波荡漾。 袁方站在河畔榕树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道:“也就是说常年独居,且无人知晓她何时死亡?” “正是。”杨力说道:“梅桂花以前是这一代有名的媒婆,现在年纪大了走不动,不过积攒了不少家底。她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是丈夫原配所生,她嫁人后生了两个女儿,因夫妻关系不和,在官府登记了和离。” 清水坊这一片宅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好,能置办下一间少者三百两左右,可见梅桂花这个家底确实不错。 袁方关注点稍稍偏了点,“媒婆银两这么好赚?” “梅桂花有一张利嘴,路边野花都能夸成牡丹,据说经由她上门的亲事,没有一桩不成。” 司录疑惑道:“照理说,她与原配的一儿一女不亲则罢,她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平日也鲜少来往,这是缘何?” “梅桂花怕她们惦记自己手里的银子。”梅桂花家常常吵架,爱好家长里短的邻居都看在眼里,杨力稍微一打听就了解道:“从前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梅桂花和离后,最开始原配的一子一女逢年过节也来走动,结果梅桂花总是对别人说他们想从自己手里弄钱。” 时间久了,再热的心都淡了,更别说本就没有多少情分。 “梅桂花又开始到处说那两个孩子没良心,到底隔着肚皮,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 从这些话已经看出梅桂花的性格如何,但大家没想到,梅桂花对自己两个女儿也极尽苛刻,“多往房间看两眼,都怀疑她们居心不良,来偷她的钱。” 袁方听下来,梅桂花除了对子女抠门疑心重外,目前没有特别恶劣的行为,“凶手杀她肯定有其原因,再查细致些。” 杨力点头领命,“是,已通知梅桂花的家人,人差不多快到了。” 话赶巧,刚说完梅桂花大女儿夫妻两到了,大女儿看到老母尸体,没等袁方问什么先哭昏过去。 袁方头疼的安排,“将人扶到隔壁去,醒了再说。” 还好二女儿紧跟着来,先去看了自家大姐,又出来站在梅桂花的尸体前半晌不动,在袁方提心吊胆怕她也晕厥过去准备做些什么时,她反倒先转身走过来。 “大人,听闻我母亲叫凶徒所害,还请大人早日破案,抓住凶手,告慰我母亡灵。” 这位二女儿传承了梅桂花一张利嘴,脑子也清楚,神情里虽有哀伤,但没有叫伤痛压倒,说话做事都痛快。 “没错,我们姐妹和母亲不大亲近,实非我们俩没良心,而是母亲戒备心重。”二女儿坦言道:“母亲早年赚了些银两,年纪大了总疑心我们拿了她的家当不管她,所以回得便没有那么勤快。” “去年她摔了腿走路不便,我和三姐轮流过来看护,有一日她睡醒见我整理被褥,非说我偷钱,用拐杖将我打了一顿,此后我就不再回来。” 早年梅桂花嫁给姓朱的人家,按着原配那对儿女排下来,大女儿行三,小女儿行四,故而她口中的三姐便是梅桂花的大女儿。 “三姐性子好,母亲年纪大了,她放心不下,因而隔三岔五回来一趟,你们应该听邻居说过,每每三姐回来,母亲总要骂一顿。” 袁方和司录对视一眼,同时闪过一个想法——好一个臭脾气的老婆子。 母亲可以严厉,但女儿不能不孝,这是大女儿的想法,二女儿对此颇不认同。 “谁愿意受气,她不是最惦记那些死物,如今好了,死了还不是带不走。”负气说完,二女儿终究红了眼睛。 袁方又问梅桂花得罪过人没有,和谁发生过争执,又是否听她说过什么特别的事。 二女儿擦了擦眼角,摇头道:“她脾气不好只是对家里人,对着外人永远一张笑脸,你们也知道她给人做媒,凭着一张嘴吃饭,哪里会轻易得罪人。” 至于异常特别之处,二女儿回想道:“去年摔了腿之后容易梦魇,每回我问她也不说,过后偷偷摸摸去榕树底下插一炷香。” 袁方脑袋一根筋瞬间绷紧,难道问题在这里? 说话的功夫,大女儿醒了,又好一阵哀伤哭泣,让自己丈夫劝慰了半天,才抹着眼泪给袁方行礼,“大人,凶手毫无人性,竟对老弱妇人动手,还请大人您一定要还家母一个公道。” 袁方颔首:“本官身为京兆府府尹,此乃本官分内之事,你们只管将知道的告知本官,两方共同努力,为早日破此案。” 其他二女儿说的差不多了,只一件,关于梅桂花梦魇的事情,二女儿和她争执过后不来往,了解得没有大女儿清楚。 “母亲确实被噩梦困扰,还特地让我雇马车去城外碧云观住了三天,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袁方:“碧云观的道士这么灵验,不知找的哪一位?” “我不知,我送母亲到了碧云观后她将我赶回来了,她说观内住按人头算伙食费和借宿费,除非我自己贴补这部分钱。”大女儿因为家中还有子女照顾,看着道观内人多梅桂花应该不会有事,也就顺路搭着马车下山了。 大家再次见识到梅桂花的抠门,袁方抽了抽一边嘴角,道:“那她回来怎么说?” “我感觉母亲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好似放下什么沉重的包袱一般,母亲自己也称赞碧云观灵验,没白花十两银子香火钱。” 大女儿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碧云观带回来的香囊,母亲一直系在床头。” 很快取回来,袁方打开看了看,不是道士习惯性塞进去的符纸,却是一些草药,他抓了些闻了闻,有一股淡香味。 “咦?不是求来的驱邪符篆吗?”大女儿显然也很意外。 袁方灵光一闪,连忙招呼仵作,“快点过来看一下,这些药草都是些什么,有何作用?” 仵作虽不是医者,稍微通一些药材,“茯苓、柏子仁、首乌藤、合欢皮……还有几味不认识,不过这些都是安神养心之用。” 袁方缩了缩瞳仁,对司录道:“什么驱邪求神,最后起作用的不过是一个香囊。” 杨力道:“大人,卑职这就带人去碧云观。” 袁方稍作思考,“去的时候不要直接说明来意,就问观中哪位道长对付寝食不安,梦魇惊觉拿手。” “卑职明白了。” 袁方再问大女儿,“香囊是果,那么因呢?梅桂花噩梦连连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大女儿这次犹豫了好久,在袁方提醒一句:“任何细微的事,说不定正好是解开真相的一把钥匙。”才总算说出来。 “有一回,一大早我来看望母亲,”大女儿指着他们所站的位置,“她坐在这棵榕树底下,似乎坐了很久,衣服上都有些湿气。就在那天,她告诉我要去碧云观,她说心里住了个邪神,要找碧云观的道长驱邪。” “榕树……”袁方目光往下落,榕树挨着河边长,一大半的老树根从河边淤泥里延伸出来,另一半破土而出,在地面形成盘根错节的图案。 二女儿皱眉道:“莫非和这颗榕树有关?” “树妖成精?”一个衙役抖着音说道:“周围都是水,不然是水鬼也不一定。” 袁方呵斥:“子不语怪力乱神。” 司录出主意:“不如挖开树看一看,梅桂花这么看重这棵树,总归有其原因在。” “啊,砍树?”大女儿连连摆手,“使不得啊,买这处住宅时母亲就说了,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能轻易动,坏了一样她得找人拼命。” 二女儿一跺脚,“哎呀!三姐,人都死了,还管那些个做什么!” 大女儿一个晃神,袁方已经下令,“来人,砍树,挖坑!” 第387章 发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还未到开印日,京兆府打从年初一忙碌到现在,然而对这桩连环杀人案依旧毫无头绪。 袁方脑袋都快抓秃噜了,这回好不容易有一条不同线索,当机立断让衙役们撸起袖子就是干。 榕树老根交错,一锄头下去,反而锄头被卡在里面,衙役用力往外一扯,扯出一块破布。 “慢!”袁方眼尖,看见后立马阻止,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捞起破布一看,大喊道:“老芋头快过来。” 老芋头是京兆府的仵作,本姓余,大家喊顺了称呼他为老芋头。 司录跟着低头一看,倒吸一口气,“这……” 梅桂花的两个女儿相互搀扶过去,亦被地上的东西惊得面色发白,尤其是大女儿,抚着胸口连连喘气。 老芋头蹲地上把尘土扫掉,破布摊平放好,再一样样地拼接好,朝后抬头道:“造孽啊,都足月了。” 地上一具骸骨,小脚小手,成人掌心大小的头颅,是个婴儿。 袁方眉眼下沉,冷声道:“恐怕这就是住在梅桂花心里的心魔。” 之后袁方找来与梅桂花和离的丈夫朱久明,得知事情原委—— 两人和离非性格不合,而是梅桂花与同村的一个男人偷情叫朱久明发现,为了不把事情闹太难看,也为了几个孩子的体面,朱久明和梅桂花以夫妻无法相处和离。 朱久明以为和离后两人很快会在一起,结果那个男人偷拿了梅桂花的钱财跑了,留下梅桂花和肚子里孽种。 两人和离都一年多了,这会儿生孩子谁都不会相信是朱久明的,于是梅桂花独自偷偷生了孩子后掐死了。 其中一半是朱久明讲述,另一半仵作验尸加上衙役探访后,袁方和司录共同分析得出结论。 袁方摸着下巴上的一点胡须,沉叹:“凶手杀人前挑选目标,必是犯过大罪的人,梅桂花的孩子刚出生被她掐死,亦是杀生罪。” 京兆府这边才刚查清楚前因后果,没想到王都城早已经传开了,袁方震怒,“谁将事情泄露出去?” 司录叫他稍安勿躁,“大人,府尹中办差的人嘴紧是第一条,从前也未听过案子没办妥就随意宣扬。” 袁方眼珠子一转,“你的意思……不是我们这里的人,那就是……” 司录颔首,缓缓吐出两个字:“凶手。” 袁方皱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梅桂花掐死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这件事被传出去,民间开始美化凶手,说他是黑暗中的明月,甚至有人编了童谣,一半讽刺官府一半歌颂凶手。 传到皇宫里,袁方再次因办事不力被批了一顿。 — 陆安然病好后,带着无方去了孟家回礼。 孟夫人欢欢喜喜将人迎进去,又是让人挪火炉,又是准备糕点,一时间有些忙乱,“照儿你们说说体己话,我去厨房瞧着点,陆姑娘,今日一定要留下吃了午饭再走。” 孟时照脸色有些不好,看着睡眠不足的模样,她拉着陆安然坐下,“我娘许久没有操持过家里的事,你让她自己理一理。” 说来平淡,但这么多年孟府宠妾灭妻,孟学礼将后院一切事务交给一个小妾打理,反而正妻高高挂起,中间各种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没睡好?”陆安然喝了口茶,不知孟夫人加了什么进去,味道有些偏酸,不过很提神。 孟时照脸色冷了冷,眸光一沉,道:“说与你也不要紧,反正你总归知道这些。前几日孟芝去苏国公府大闹一场,叫苏国公赶出来丢人不提,她回了家好一顿发疯。” 对于孟芝这人,陆安然起先尚能体谅她替自己打算的初心,但经过平阳侯府世子那件事后,便觉得此女太过利己,还将别人都当傻子,自作聪明。 “那回苏执救她之后,她便只认苏执一人,不记得其他人其他事。” 孟时照冷笑:“她丢了脸面,哪里敢回孟府,我认识她多少年,那点伎俩如何不清楚。不过是看着苏二公子的身份,想着没有世子夫人的名头了,嫁入国公府虽当不得家,也实属不错,何况苏二公子无论人品身家都比平阳侯府世子高了一头,她如何舍得放过。” 陆安然低头喝了口茶,对于这些却不好回应什么。 孟时照问道:“对了,苏国公府大公子坠马摔伤了身子?” 陆安然点头,“摔到后背,日后怕是不良于行。” 孟时照眼中闪过一抹恍然,“难怪孟芝如此,国公府日后自不可能交给一个身有残疾之人,若是这样,家业就要交到苏二公子手里。” 接着红唇一扯,讥讽笑道:“她是想要当现成的国公府主母。” 彼此针锋相对多年,没人比孟时照更了解孟芝的眼高手低,通常她不愿意管,但同为孟家女一荣俱荣,孟时照不得不时刻警惕。 然而这次获悉孟芝目的,孟时照反而不急了,“让她去,什么国公府侯府,她真以为那么好进,当其他人都是蠢的,只有她一个聪明人。”也不想想,那些个爵位当初是如何挣来,又如何经久不衰。 陆安然心有戚戚,大家都说苏国公没有心机为人粗鲁,却没有多想,苏国公府子嗣凋零,两个孙子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庭,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怎么撑起的诺大家业,不遭王都各世家打压,谁提起都是笑一声苏正那个大老粗。 这一切,全靠苏国公的‘毫无心眼’。 孟夫人张罗着上菜时,两个人的话题就此结束,再回到了救命之恩上来回掰扯几句,孟夫人就差当场认陆安然为干女儿。 陆安然许久没有过这么窘迫的境地,等从孟府出去,从里到外皆松了口气。 孟时照眉头往上一挑,带着浅淡的笑容道:“我娘怕我性格古怪没有人愿意交往,才这般殷勤,你不用在意。” 陆安然没体会过母亲对女儿这种掏心掏肺的好,但她能感受到孟夫人的真诚,由衷道:“夫人关怀备至,是我的荣幸。” 从孟府离开后,陆安然和无方转道去了渭花坊,这是凶杀案里最早发生的地方,也是几个案子里死的人数最多一次。 “无论是田仁桂还是梅桂花,他们在死之前早已犯下罪孽,唯独马浩,”陆安然缓步走在街道上,冷风呼呼在耳畔吹着,声音在两边摊贩的高声吆喝中时断时续,“凶手选择马浩,因他毒打马南南并且在除夕夜将她赶出家门,导致马南南死在了雪地中。” 无方手中执着剑,一身红色劲装看着单薄,但她丝毫不觉得冷,反而路人看见了都要替她抖几下,“尸体被冰冻,所以具体死亡的时辰存在误差,但是马南南一定死在马浩之前。” 陆安然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想知道无方为何这么说。 无方道:“因为从后面两桩案子来看,凶手认为自己在行使正义,他杀的全都是他认为该杀之人。” 杀人这个词夹杂在冬风里由无方冷冷的声调说出来,仿佛一下子染上了血腥煞气,无方侧眸,天光照得她双眼犹如浅色琉璃,清透而无情,“杀手杀的人多了,会不经意加入自己的一些小习惯,是自我麻木,更是炫耀。” “炫耀?”陆安然对这方面的认知有限,“杀人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吗?” 无方保持着面无表情点头,“昭告世人,这人是我杀的,但你们却找不到我,也杀不了我。” 陆安然沉思道:“你是说,我们遇到的凶手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 马浩家的院子叫京兆府围起来了,没有结案前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入,不过对于渭花坊的百姓而言,没有这几块木板挡着他们也不敢去,谁没事跑凶宅溜达? 不过这几块木板没有白拦,起码大家不用直接对着马浩家大门,如今看着黑漆木门总感觉阴森森,可怕得紧。 陆安然没有被拦,因着留守的京兆府衙役还认得她,“陆姑娘,您怎么来这里了,这地方冷飕飕的,可不是你一个姑……” 衙役自己说着也觉着不对劲,别说大白天,晚上这姑娘还来验尸呢。 “嘿嘿,您要去看看也成,反正也没什么东西了,杨捕头昨天来过,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衙役把其中一块木板推开点缝隙,陆安然和无方走进去,他也跟着进去了。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这所房宅的时间停止在马浩夫妇死亡的时刻。 树上马浩上吊的地方挂了一根绳子没有取下来,空荡荡放在那里,要是个胆小的晚上看到,还以为见鬼了。 地上用石灰粉画了个人形,圈出马钱氏死时的位置。 陆安然看向挂八卦镜的地方,正好能让马浩死前看见自己的样子,看着自己求生无门苦苦挣扎,看着自己满脸开始扭曲变形,身和心两方面的绝望同时倾覆而来,将生息一点点压制,直至最后一丝气息在人间消散。 院子里衙役翻过好几轮,实在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陆安然站在房间前面,问衙役,“我可以进去吗?” 衙役挠了挠头,“应该没事吧,只要不动里面的东西。” 陆安然先去了马浩和马钱氏的房间,其实从里面的很多物品摆放都能看出,两个人虽同床入睡,但各自的东西放在一边,绝对不会挨着另一人。 陆安然只看了表面的,没有翻动什么,然后去了隔壁一间小房间,马南南的住所。 屋子朝向西,对于王都这种气候潮湿的地方来说,这个房间冬冷夏热,常年没有阳光照晒,可谓非常糟糕。 房间很普通,别人有的这里也有,但要说起来,又似乎少了点什么。 陆安然在看到床头一只用草编织的蚂蚱后,忽然想到,“不像个孩子的房间。”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东西。 马南南大概很喜欢这个草蚂蚱,所以睡觉都放在枕头边上。 陆安然伸手去拿,却又带出另一样。 可能杨力和京兆府的衙役认为凶杀报复的人里面没有马南南,又怜惜这个小女孩,所以搜查的时候没有乱翻,而且尽力归还原位。而这样一只草蚂蚱,和用帕子包着的几根草,在衙役看来,不过是小女孩随手捡来把玩,与案子就更没关系了。 草已晒成干,大概时间久了,也可能是受过潮,上面几乎没有味道,要不是陆安然刚才不小心拉扯出来,她未必会发现。 “是药草。”陆安然给无方看,“全都有散瘀止血、消肿定痛之用。” 无方:“治外伤的?” “嗯。”陆安然把东西收拾起来,穿过东面的窗望向庭院,眉目悠长道:“现在的问题是,马南南无意中得来这些药草,还是有谁给了她。” 衙役正犯难,貌似陆大小姐走这一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照理说得禀告给袁大人,但是他又不确定小姑娘拿来把玩的几根草到底重要不重要。 倒是陆安然先开口,“拿去给袁大人吧,跟他说,凶手可能在之前就接触过马南南。” 衙役:“……啊?” 等他反应过来再想问什么,陆安然和无方已经离开这里。 第388章 奇怪的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袁方作为京兆府一方府尹,常年和王都城各方势力打交道,脑子自然不笨,得到衙役的传话后,立刻联想到另一件事。 “马南南常年遭受马浩毒打,这么巧她的枕头底下放着治外伤的药草。”袁方踱步到门口,“另外,梅桂花说去碧云观驱邪,可最终拿回来一个香囊,里面装的非驱邪符篆,而是使人安神养心的草药。” 司录思索道:“大人的意思是……凶手在除夕夜之前就与马南南接触过,并且知道她的遭遇,所以给了马南南治伤的药草。” 袁方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如果马南南之前就接触过凶手,为什么梅桂花不行?” 司录拍了下脑门,“梅桂花说碧云观灵验,给了她一个香囊,之后再也没有梦魇,如果重点在香囊,而非道长驱邪,那么给了她香囊这个人就很关键。” “还有,我们之前不是疑惑凶手如何知道梅桂花多年前隐秘的私事,或许答案也在那三天间。” 司录半垂眸沉吟道:“要是一开始梅桂花遇到的就不是碧云观道长,而是……”他看向袁方。 袁方嘴皮一掀,一锤定音道:“凶手。” 正好杨力赶回来,一路不敢停顿,直接到京兆府回话,“大人,卑职按照您的吩咐说自己失眠多梦,向道长求香囊,最后给了卑职这一物。” 一个碧青色的小荷包样式,袁方打开后没有看到草药,而是抽出了一张纸,打开后上面画了一道符。 “这才是碧云观的驱邪符。”袁方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发出一声沉叹。 司录问:“梅桂花那三天都和谁接触过,道观中多出一个人来,观中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这些杨力去的时候就暗中查问过,“恰好那三日里道观办了一场道法,不少百姓和居士前去坐禅悟道,因而观主说,无法具体记得哪一个人在做什么。” 袁方拧起眉头,“每日里烧香即走者不算,若是要在观中借宿,定会留下名册登记。” 杨力从胸口掏出一张纸,“那几天登记在案的人,包括姓名、家住何处、何时来何时离开,卑职都抄录了一份。” 袁方总算得了个满意的答复,“好,辛苦你这几天多跑几天,务必将上面的每个人都查一遍。” 案子像层层包裹的茧,如今袁方好不容易抽出其中一根线,顿时精神一震,似乎马上抽丝剥茧,寻出藏匿背后的凶手。 这边一番商量的时候,陆安然和无方离开渭花坊到了朱雀南街,沿河两岸摆满了摊贩,各种吃食和零碎小玩意儿应有尽有。 大家也不嫌冷,把自己裹臃肿了出来放风,一路走过去,可以从街头吃到巷尾。 旁边传来‘叮叮当当’声,陆安然被吸引过去多看几眼,摊主立马笑着道:“姑娘,新鲜的饴糖,称一点呐?天冷,吃点甜的暖暖肚子。”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她不喜饴糖粘牙,不过想到家中有小孩,让摊主敲碎后称了少许。拿到手后闻到香味,忍不住拿了块碎的放嘴里,不忘给无方也递了一块。 看到无方面无表情地嚼着饴糖,摊主牙根都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卖的是药。 转角的位置,背靠围墙挡风的地方摆了几张简陋的桌椅,旁边锅里热气腾腾,摊主勺子一捞,另一手葱花一撒,扑鼻而来一股香气。 这个摊位选得好,从街头过来走到这里正好走累了,往凳子上一坐,吃上一碗热乎的小馄饨,身心都舒服。 摊主今日生意不错,刚送走一波客人,不过这会儿正对着一位客人犯难。 馄饨摊这会儿就坐了两桌客人,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用勺子舀出来吹凉了慢慢喂给孩子,偶尔往人多的地方看一眼,似乎边吃边等人。 另一桌的客人就是馄饨摊主头疼的对象,再次开口道:“一碗馄饨就是十文钱。” 矮他一头坐着的人抬了抬眼皮,“我没吃,为什么付钱。” “你让我煮的,我端上来了,你就得付钱。” “吃饭付钱天经地义,可是我还没动筷子,你自己端上来。” “你不吃,干嘛让我煮?我都端你面前了,你该付这个钱吧。” “哦,本来想吃,又不想吃了。” 摊主:“……” “我这桌椅摆着难道是摆设吗?你坐下来,我给你上一碗吃的,你付十文钱,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否则你坐下干嘛?” “走累了,歇歇脚。” 摊主道:“这个我不管,馄饨上了,这个钱肯定要付,不然你这碗拿给谁,谁吃?” 结果,转了一圈,那人仍旧是平平淡淡一句:“我没吃,为什么付钱?” 摊主被气着了,又拿人家没办法,总不能为了一碗馄饨报官,说他吃霸王餐,更何况人家确实没开动。 “行行行,不吃是吧,我倒了它。” “那你等一下。” 摊主一愣,“你还要干什么?” “你准备倒了?” “啊,你不吃,我倒了有什么问题?” 那人不咸不淡道:“哦,倒了就是不要了,不要的东西也就不用付钱了,是吧?” “不付了不付了。”摊主摆手,不想再为了十文钱计较,算他今天倒霉遇到这样一个人。 “不付钱的话,你还是放我桌上来。” 摊主:“……” 最后摊主拿着锅铲在锅里搅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人怕不是一开始打着白嫖他一碗馄饨的打算吧? 摊主打眼看过去,那人坐姿端正,身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气质,穿着朴素,看布料不值几个钱,最主要衣服瞧着不保暖,脸都冻得发青了。心里想,自己应该猜得没错,这人也真是,没钱直接说不行,偏要绕一个大圈,真是死要面子。 陆安然和无方走过,正好无意中将这场‘对峙’看了个全过程,不免多看了坐着的那人一眼。 他低着头,一口汤一口馄饨,吃东西的速度不慢,但是动作并不粗鲁,差不多和陆安然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放下空碗,站起来。 等人走了,摊主过来收拾桌子,还在感慨白搭一碗馄饨算做了件好人好事,然而空碗拿起来,下面露出一颗小小的金灿灿的黄豆子。 “诶~”摊主想喊人,可是人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相邻的隔壁一条街冷清多了,一色都是文玩字画,摊主也不吆喝,就等着客人感兴趣自己上门,这些东西外行凑热闹,内行看门道,考的就是个眼力。 正好顺路,陆安然走到卖旧书的摊位上找找看有没有医书古籍,她和萧疏还没找出能替代麻沸散中两味药材的草药,想要多看一些古籍借鉴。 翻阅时,听到隔壁摊位传来说话声,她一转头,还那么巧就是馄饨摊上遇到的那人。 “您眼光真毒,我这摊上所有东西里,就属你手中这一件最值钱。”摊主煞有其事,神神秘秘道:“盛世皇朝您肯定知道,这柄玉如意正是那位开创盛世的千古一帝生前送给最宠爱的贵妃之物,您瞧这个成色和样式,绝不是如今能造出来的吧?” “确实是好玉。” “帝王送给贵妃的东西,哪里有差的,您再看看这玉如意纹理精致,通体润泽,线条流畅,哪是凡人能拥有,简直犹如仙境之物。” 吹了半晌,摊主忍痛道:“其实我乃贵妃一脉后裔,可惜家道中落,传到现在只剩下这柄玉如意,本来是绝对不会拿出来卖……” 陈述完上有八十老母养育下有八岁幼儿嗷嗷待哺,摊主比了个数,“今日客人这么多,只有您一眼相中,说明您和这柄玉如意有缘,我卖的不是东西,是缘分,既如此,你就出这个数吧。” 那人刚刚还对着一碗小馄饨斤斤计较,这会儿银两掏起来痛快,手往半空一甩,银票就要交到摊主手中。 “玉如意是假的。”陆安然的声音让旁边两人同时一滞。 摊主严肃脸,“姑娘你可不兴瞎说,玉如意乃我传家宝,如何作的假?” 陆安然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确实是假货。” 摊主眯了眯眼睛,“姑娘识得文玩古物?” 陆安然摇头,“不通。” 摊主脸色不太好看,“那你凭何说我卖假货。” “刚才你说这柄玉如意乃盛世皇赠与贵妃之物,而贵妃和你有血脉渊源。” “不错,我家还能找到族谱。” 陆安然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你的族谱恐怕也是假的。” 摊主撸袖子要骂人了,陆安然淡淡道:“盛世皇登基后后宫只有一位皇后,从未立过什么贵妃,更别说深受宠爱。” 摊主:“……” 有无方在,摊主没办法把破坏交易的陆安然揍一顿,只能遗憾地看着一个冤大头缓缓离他而去。 陆安然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来,“前辈,你要去哪里?” 那人仿佛陷入自己沉思中,让陆安然打断眉头一皱,“谁是你前辈?” 陆安然不知如何称呼,干脆直接略过,“我的马车停在前方,可以送你。” “谁要你送?” 陆安然:“……” 再走了一段路,陆安然无奈道:“我们坐马车回吉庆坊,你……” “哦,走吧。” 陆安然:“……” 那人反而转过头,一脸不解道:“你怎么又不走了?” “前辈也住在吉庆坊?” 也许陆安然的反应太大,那人施舍般解释一句,“我刚才要买玉如意。” “嗯。”陆安然不解其意,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那个摊贩扯得实在太过,连她都听不下去。 “没买到,不高兴。” 陆安然:“……”所以,被骗会让人开心吗? 那人双手拱进袖口里,理所当然道:“你让我不高兴,我不找你找谁?” 陆安然扶额,她大概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第389章 以神灵之名义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出去一趟,又多带回来一个人,彼时一堆人正好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苗将多余吃不完的菜洗干净打算晒成菜干,秋蝉在旁边帮玄清编一截逗猫的绒线球,马旦半闭着眼睛伸手掐算,云起靠在桂花树下的躺椅里,墨言蹲在屋顶上啃冻柿子,还有观月抱剑站在一角,有人进来时,眼神凌厉地扫过去。 周围几只鸡和鸭子时不时在众人脚下溜达,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王都城吉庆坊,还以为来到了乡下农庄。 跟着陆安然进来的人瞧见这样一幅景象,眉头一皱,满脸嫌弃道:“乌七八糟。” 春苗离得最近,放下篮子过来问道:“小姐回来啦,这位是?” “路上捡的。”陆安然淡然地回完,把手里早就没有温度的手炉交给春苗,院子四面围挡没有野风,坐在这里晒太阳暖融融的,难怪一群人都在外面。 那人自己转了一圈,先看到两棵桂花树,在陆安然以为他势必看不惯歪脖子那棵树时,却说道:“为什么不把另一棵也弄歪?这样两棵树就对称了。” 经过一路相处,陆安然大概明白这人性情古怪,根本捉摸不透。 云起睁开眼,笑盈盈地看过去,“前辈怎么称呼啊?” 那人撩起衣摆,选了个他认为最好的位置坐下,很不给世子爷面子地敲了敲桌面,“待客之道呢?” 春苗和秋蝉面面相觑,这人谁啊,上门做客都不讲礼仪,这么大爷的吗? 陆安然解释了几句,秋蝉撇撇嘴,“啊,小姐帮了他,他反而为难小姐,好心没好报。” “前辈喜欢文玩,我手边刚好有样东西,前辈觉得如何?”云起随手拿出一个镂空的金球,里面放了彩色琉璃,放在太阳光底下又亮又璀璨。 那人眼前一亮,“叫什么前辈,叫我广白。” 云起挑眉,哦,原来叫广白。 “我这个金球虽不如几百年前盛世皇赐给宠妃如此尊贵,不过是盛世末代公主把玩之物,好歹一头一尾,也算挨着了。” 广白把玩在手中,连连点头,“不错,真不错,你卖不卖,多少银子?” 云起笑说:“小物件罢了,买来不过万两银子,赠与先生把玩。” 广白面色一冷,“我是无缘无故贪图别人东西的人吗?”扯出一把银票,“拿去。” 从头看到尾的马旦目瞪口呆,要知道他辛辛苦苦给人捉鬼驱邪,半天不过挣得十两银子,云起几句话就把这个破球卖了万两? 没错,这个球不是什么末代公主把玩之物,也不是金球,而是刷了一层金漆的寻常小玩意儿,还是昨日秋蝉带着玄清去法华寺回来途中看见好玩买来逗猫所用,所花费八文钱。 “施主!”马旦抹了一把脸,换上正经面容,“贫道观你对文玩很有见解,恰好贫道周游各地,搜罗不少来,贫道带你去鉴赏鉴赏?” 广白被马旦拉走,玄清挠着光头,慢一拍把心里疑问发出:“那个金球不是八文钱刚买的吗?” 墨言跳下来,偷偷摸摸把手往观月袖子上蹭,“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云起用扇子把银票推过去,“回头还给人家。”他闹一闹,没想到这人还真信,感叹道:“你刚才就应该让他买了贵妃的玉如意。” 陆安然看着桌上的银票,总感觉广白是不是觉得揣着这些银子烫手。 春苗指着自己脑袋,“莫非他这里有点问题,要不要找他家人啊?” 云起语气轻松,“你们出去问问看,找不到的话把人送京兆府去。” 陆安然道:“这个时候你还往袁大人头上拱火,不怕引火烧身。” “他理亏,现在不敢招惹我。”云起想起袁方一笑,“你没瞧见,他嘴上多了两个燎泡,肿了半边嘴唇,说话都漏风。” 陆安然默默同情了一把袁大人,将今日的发现说了,道:“也算一点线索,这人要是出现过,总不可能只有马南南一人接触,只是我们之前不知有这样的人存在,故而漏了什么地方。” 云起听后,往后躺平,伸手打开五指挡在眼睛前面,太阳光穿过他修长的手指缝隙,落在脸上,与被手指阴影挡住的部分形成阴阳交错。 他声音低沉道:“你觉得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陆安然和无方探讨过这个问题,此刻回道:“自诩正义的残酷刽子手,从布置尸体现场来看,他还相当自信甚至猖狂,似乎杀人不是他的目的,死亡现场才是他拿来炫耀的根本。” 但是,看过马南南枕头边的几颗药草后,陆安然又有了不同的感受,“他很同情弱者,会帮助他们。” 云起道:“一个自信偏执的会施舍同情心的凶手,看起来很矛盾,实则不然,正因为他痛恨世间的不平,才会拿起屠刀自己去斩杀罪恶。” “在你心里,他是个好人?”陆安然疑惑道。 云起笑了笑,偏过头,眼睛被阴影罩住尤其深邃,“我们之前说过,为何凶手那么巧,能赶在马南南离开家后没多久下手?” 陆安然蹙眉,“你当时说,马南南正好刚离开凶手就到了,或者凶手一直潜伏在马家,直到亲眼看到马南南离开。” 云起:“那时还没有发生田仁桂和梅桂花的案子,现在我敢肯定,凶手当时就蹲守在马家。” 因为从后面的案子看来,凶手不杀无辜之人,马家夫妇没有逼死马南南,他们便没有罪名。 陆安然心口一凉,“凶手亲眼看着马浩暴打马南南后赶出去,并且确定马南南一定会死在当晚。” “无论有没有暴打,那样的大雪天,谁都无法在外面挨过一夜。”云起的声音在暗沉的光线里微凉。 陆安然想不通,凶手既然可以冷漠看着马浩夫妇逼死马南南,“为何之前还要给马南南药草让她治伤。” 云起支起身体,双手交叉抵在下巴处,沉吟道:“像不像神灵?” “嗯?” “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明明抬手就可以拯救苍生,偏要看着下面的人苦苦挣扎,偶尔施舍一把,还会叫人感恩不尽。”云起保持着动作往上撩开眼皮,“在神灵眼中,一切早有定数,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命运。” 陆安然瞬间明白过来,“他把自己当做主宰,在他看来,马南南的悲剧早已注定,所以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 云起笑一声,刚才的深沉犹如泡沫一下子消散,“我瞎说的。” 陆安然:“……” 云起用食指的指骨敲了陆安然额头一下,“该袁方头疼的案子,你跑去渭花坊做什么?刚大病一场不记得了,想再尝尝萧兄的银针?” 出门前陆安然只说去孟家,没想到一转头去了命案现场,“胆子越来越大了你。” 陆安然没闪躲开,额头吃了一记,伸手摸着道:“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没有完。” 云起从盘子里捞了个拇指大小的糖糕塞她嘴里,“我看给袁方添堵的人是你,信不信再死几个人他哭给你看。” 陆安然问云起九凤冠找得怎么样了,最近太子的人也没来过问,摸不准对这事急还是不急。 “禁卫军在暗中搜查,抓了几个人,都是做地下买卖的,所以消息没传出来。”云起习惯性拿起折扇在手里把玩,“九凤冠丢失事关皇家体面,皇上不可能允许这件事泄露出去,只是这样一来,寻找的难度也更大。” 陆安然点头,“既然能无声无息混到皇陵,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 云起意味深长地笑道:“先处置的就是守皇陵的禁卫军,但是连东西具体什么时候丢失的都说不清,查办谁?” 太子不是不急,而是急也没用。尤其最近宫里风向不对,现在皇帝连面都不大愿意见他了。 “服药怎么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除非这个药有问题。”子桑瑾握拳慢而用力地砸到桌子上,“匙水,这两天有什么发现?” 匙水道:“淑妃的关雎宫没人去,不过她宫里的大宫女红绡倒是去过临华殿两次,替淑妃娘娘给皇上问安,皇上没有传唤。” 至于另一边,“皇后比以往更安静。” 子桑瑾沉着脸道:“再盯紧点,突然间传出小舅舅替父皇治病这件事,一定有人在中间做文章,而且明显是冲着本宫来的。” — 王都城的达官贵人不信神佛,但一定信三元宫,毕竟连天子都尊奉三元宫东岳真人。 可惜东岳真人闭关未出,袁方顶着嘴皮上两个燎泡再次拜见鸿无道长,“如今方向改变,会不会和原本推算有出入?” 鸿无道长清风飒飒,单手掐诀道:“贫道测算方位,那几个地方乃王都城最好的聚气灵地,只是灵气化煞气,除了坏本地风水,贫道也想不出凶手意欲何为。” 最后,鸿无道长答应袁方会再卜算,不过原定的几个地方不用担心,“若凶手果真专门寻找聚气宝地行凶,大人不妨先守住即可。” 那几个地方里面,只有陈永信夫妻俩干了缺德事。 袁方算得了个准信,回去府衙后,对司录交代道:“守在陈家周围的人先别散,而且要日夜看守,不可遗漏。” 在陈家夫妻两不知情下,京兆府的人换了身份徘徊在附近前后,自梅桂花死之前开始到现在连着两三日都没有任何可疑人上门。 这日陈家夫妻两要外出,衙役赶忙回来禀告袁方,“大人,咱们这是跟还是不跟啊?” 袁方当机立断,“跟紧点,一刻也不容放松,万一凶手在半道行凶。” 就这样,陈家两口子走在路上老感觉后面有双眼睛盯着,跟多了个背后幽灵一般。 第390章 上门讹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十日期满,萧疏提着药箱进宫。 空旷冷肃的临华殿中,皇帝居高临下,眉目晦涩道,“你可找到治朕头疾的方子?” 萧疏双手高举在前,往地上磕了个头,垂目道:“臣要说的,还是十日之前的话。” 皇帝冷笑,“所以,朕现在治你藐视君威,你当无话可说。” 萧疏不说话,旁边王且悄悄抬眸瞥了眼,赶紧缩回头去。 殿中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开始禁止流动,凝结着叫人胆寒的冷气。 王且正在心中计较,皇上不会真的就这么一刀将萧疏砍了吧,这不是别人,这可是南疆王唯一留下的后人。 当初南疆王萧彧为投靠新皇,不惜杀旧臣,以自己为表率臣服于新皇,可以说朝政能平稳的交替,萧彧占了其中很大一份功劳。 如今萧彧一家死得只剩下这个儿子,外面已经风言风语说皇帝留不得萧家子孙,若真杀了萧疏,恐怕对于皇帝而言,算不得好事。 偏偏碰上萧疏头铁,随便说个方子都比要开皇上的脑袋强,别说皇上,饶是他听了都匪夷所思。 殿门外,小太监细声细气道:“太子殿下求见。” 王且离门近,听见了之后从门缝里对着小太监挥了挥手,拿捏着步子走到皇帝身边,掩饰着语气里的胆颤,低声道:“皇上,太子殿下候在殿外。” 在王且以为皇帝必然驳回时,却一反常态地抬手一扬,“让他进来。” 王且不敢大意,连忙出去传话,不多时,太子迈步进殿。 皇帝像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厌烦过太子般,语气寻常道:“朕说过,萧疏若不能在十日里治好朕的头疾,便要他提头来见,君无戏言,太子觉得对还是不对?” 子桑瑾撩起前摆跪下,“儿臣听闻外间传萧疏献药有功,还庆幸父皇不治而愈,特地赶来道贺,正好听闻萧医者进宫,还以为父皇要嘉奖他,万没想到……原来传闻有误。” 皇帝眸内神色变化,“外头都传朕病了,萧疏治病有功?” “是。”子桑瑾头垂得更低,他知道说出这些话后他没有退路,但不得不说。 “也就是说,如今朕要是再治萧疏的罪,会让天下人以为朕得了什么说不得的隐疾,因而找借口处置萧疏,目的是灭口。”皇帝五指放在龙椅扶手的龙头上微微用力。 “儿臣不敢想,只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皇帝面上的皮肤波动了几下,手指慢慢放开,“出去。” “父皇。” 皇帝起身往里走,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 出临华殿后,子桑瑾对着萧疏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东宫正殿旁边宫墙处。 “太子,您这般太冒险了。”萧疏摇头道。 子桑瑾苦笑,“不然呢,本宫请你来治病,不是让你来送死。而且本宫看得出来,父皇不是真心要你死,但父皇身为皇帝,总要有人给他递个梯子。” 萧疏往旁边看了眼,用两人听得见的音量道:“我观皇上气色较十日之前好很多,不知谁替皇上治病?” “本宫亦不知。”太子面色凝重,“外面都传你入宫给父皇治病,而且药效显著,本宫正在查,至今没有头绪。” 萧疏让云起提醒过,但他现在一介布衣医者,做不了任何多余的事,只是心中的猜测不知是否告知太子,又怕他多心。 “小舅舅你放心,宫里人多眼杂也有人多眼杂的好处,谁做了什么,迟早会露出马脚,只是尚需要些时间。” 萧疏话到嘴边,看到匙水过来,点头道:“好,你自己一切小心。” 两人没有就此深入多说什么,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子桑瑾让匙水送萧疏出宫,上马车前,萧疏转身,“太子他……” 匙水:“什么?” 萧疏无声笑了笑,“让他注意身体,我看他最近清瘦不少。” “是。” 在马车里坐下,萧疏的笑容渐渐淡去,他刚才想问:子桑瑾是否真的志在太子,以及日后皇位? 但是又觉得这话问出来很多余所以没开口。 都到了这个位置上,岂是子桑瑾自己想不想的问题。 正如当初萧氏皇族,还有他的父亲萧彧,谁都无法摆脱既定命运。 外面阳光明媚,驱散了冷冻寒气,人们在太阳下尽情让阳光照耀温暖,但阴暗处昨晚冰冻的寒冰依旧结实,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 — 吉庆坊,鹿陶陶大早上才回来,本想翻墙,忽然想起上次让无方一招制服有点丢脸,所以改为走正门。 她到大门口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笑嘻嘻地打招呼,“帅大叔,吃饼啊,什么馅儿?” 广白抬眸看了她一眼,三两下快速把半张饼塞嘴里。 鹿陶陶撇嘴,“小气鬼,喝凉水。”推门进去,关门,嗯?关不动? 当鹿陶陶转身的时候,广白在她露出的半扇门中走了进去。 鹿陶陶急跑几步拦住他,“你一大早的来这里找茬是吗?”话说得像是要吵架,眼睛里一闪一闪满是跃跃欲试。 广白皱眉,“我找人。” “找谁啊?” “一个……”广白仰头想了下,“姓蛋的人。” 鹿陶陶:“……”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就差地上打滚,“好好好,我给你去找蛋。” 两人一前一后,还没进来,动静太大早把里面的人惊动。 春苗探头往外一看,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哎哟一声,“怎么这人又来了?!” 那日广白叫马旦带去好好介绍了一堆古玩,不过一样都没有买,临走就拿走了云起的金色小球还有退给他的万两银票。 春苗当时就迷惑,“怕不是故意的吧,知道世子爷不会真的收他钱。” 马旦在旁道:“那他应该买我的东西啊,我真收。” 墨言摇摇头,“不会。” “为啥?”马旦白说了半天话,口干舌燥。 “因为看身上行头就知道了啊。”墨言摆了个手势,“我家世子像缺钱的吗?” 马旦诚实摇头,“不像。” “再低头看一眼呢?” 马旦看到了自己寒酸的道袍,他悟了,“傻的只有我。” 所以今日广白又来,春苗犯起嘀咕,拉着秋蝉道:“让小姐躲着点,这人讹成精了。” 听说广白来找马旦后,春苗更疑惑,“马大师这个时辰在坐禅,应该快出来了。” “无事,且等就是了。”广白往桌子前一坐,理所当然道:“还不上早膳?” 两个丫头把早点摆上桌,陆安然起来看到广白也是一愣,不过广白只给了一个眼神,看样子对她出现与否不感兴趣。 陆安然坐下拿筷子,手碰到一堆东西,“这是?” “你们院子里那个蛋,”广白吃东西一向很快,没几下吃完了,擦了擦嘴巴,道:“我看他对古玩很感兴趣,特意寻了这些来。” “哦。”陆安然虽疑惑但没有多问。 等到马旦做完早上功课过来,广白已经在喝早茶,不知道为何,看到那碗茶水,嘴里总感觉有点口干舌燥起来。 接过秋蝉递过来的红豆粥,马旦甜滋滋地吃着,边问候:“广白兄,你来就来,还带礼物,真是见外。” 广白一皱眉,“不是你说要买?” 马旦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去,食指弯过来指着自己,“我?” “张鹤亭的观鸟图,余戏之的雪后问松有感,还有王图录孤本……”广白娓娓道来,每说一样递给马旦一样,最后马旦面前差点堆成山。 马旦放下粥碗,正色道:“贫道确实说过,不过奈何贫道无缘得见,据说真品已经绝迹,可惜啊。” 广白脸色一冷,“你说我这些都是假的?” 马旦:“我没说。”我心里这么想。 “真假如何鉴别?” “纸张、墨色、构图笔触、书法或绘画技法。” “哦,这些谁提出来的?” 马旦:“……这不是共识吗?” “纸是什么纸,你怎么确定他们当时就用的这个纸?墨是什么墨,传下这个话的人又如何确定墨迹,还是他们指假为真,其实根本没有这些画作,既然所有都是假的,又哪里来的真?”广白道:“除非你把张鹤亭、余戏之、王图录几人带来,否则光凭你说别人说的怎么断定真假?” 马旦目瞪口呆,“……”想也不可能啊,人都死绝了。 广白一拍桌,“说不出来,你就必须全部买下。” 陆安然再次见识到了广白胡搅蛮缠的功夫何等深厚,默默退出了这场单方面的雄辩。 春苗暗中问道:“小姐,要不然报官把他赶出去?” 最后还是及时赶到的云起豪迈地买下全部东西,广白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吉庆坊。 马旦咋舌不已,“世子爷之气派,令人拍马难追。” 鹿陶陶呵呵笑道:“拍马不行,拍马屁行啊。” 马旦摇头晃脑,“惭愧惭愧。” 陆安然背着人说道:“你不像乐善好施之人。” 云起大受打击,“原来你这么看我,我这样还不是替你赔罪,免得人家日日想起来讹你。” 陆安然很是清醒道:“他今天来讹的人是马旦。” 云起轻笑:“就知道骗不过你。”倾身过去,贴着她耳廓道:“我只是觉得他突然冒出来非要跟在你身边,甚是可疑。” 陆安然偏过头,耳朵有些发痒,不着痕迹地揉了一下,“世子打算先扔点银子听个响,再……” 云起勾起嘴角,接话道:“徐徐图之。” 第391章 是民也是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陈家夫妻出门访友一圈,京兆府的衙役就跟了一圈,到最后陈家夫妇和友人兴尽而归,衙役累得半死,蹲在陈家府门外张着嘴直喘气。 一个衙役撑着墙,胡乱摆手道:“太能跑了,这两口子怕不是属猴的吧。” 杨力打了他的后脑勺一下,“盯紧点,出任何差错大人那边没法交代。” “晓得咧。”衙役好奇道:“凶手真的会上门吗?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杨力凝神贯注,“凶手也是这样想的。” 衙役挠了挠脑袋,后知后觉明白了杨力的意思,“头儿,你放心,我们一刻不敢松懈,死盯着呢,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几人没有穿官府的服饰,或装成了路边小摊贩,或蹲在角落里扮乞丐捉虱子,不过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开陈家大门。 直到陈家的门又打开,一看陈家夫妻俩这个架势,连杨力都感觉头疼,对旁边人轻声道:“注意些,陈家夫妇要出门,跟以前一样盯梢,但不要让他们自己发觉。” 倒不是不好对陈家两口子说,就怕他们知道自己被凶手盯上了缩手缩脚,让凶手察觉。 这次他们夫妻还搬出了一个包袱,周围邻居询问下,杨力得知他们这次要去碧云观小住三天,到上元节前再回来。 杨力连忙叫人去打听,一问才知碧云观每年这个时候办新春道法会,普通百姓上柱香拜一拜,虔诚一些的多花点银子受三天斋戒,于道修人士来说是个大好机会。 陈永信家里摆了三清,每日供奉一炷香,自认还算敬业,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日子。 杨力烦恼的同时忽然想到,前一次梅桂花去碧云观住了三天遇到个‘假道士’,他查遍名册发现有一个名字查无此人,明显用的是假名,这次凶手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想到这里,杨力整个人来了精神,抬手一挥,道:“小刘和冒二留下,其他人随我去碧云观。” 就算是回禀袁方那里,这样的安排也毫无错漏,但事情偏偏发生了。 次日,杨力和一干衙役还在碧云观尽心尽力地排查凶手,陈家老宅这边先发生了一桩命案。 袁方踱步走在后院和前院的连廊处,转角的地方一具女尸荡在空中,两眼翻白,脑袋无力下垂,舌头有一半吐在外头。 陈家做香料生意,还有个女儿嫁给了隶城督军司马手底下一个参军,家底很不错,这处宅子放在王都也数得上别致。 然而去年帝丘一案女婿被牵连,都是一根藤上,陈家以前靠着女婿将生意做得风风火火,这下子偃旗息鼓,不仅把外地的买卖都赔了,要不是关键时刻断了跟女儿的关系,说不准还要扯进那一轮漩涡里。 半年多来,陈永信处处倒霉碰壁,家里头养不起那么多下人都赶出去了,就剩下两个没处可去的老仆打扫收拾屋子。 正好女儿女婿一家遭难的时候,陈家老爷子病倒,陈家两口子认定是老头子生病传出来的晦气,让陈家生意一落千丈,还差点犯人命官司。 老爷子不是陈永信的亲生父亲,作为侄子过继来,继承了陈家的家业,开始嫌老爷子碍事。 人到了这个时候尤其信奉鬼神,所以陈永信宁愿把银子投在碧云观,相信这回斋戒过后,他的好运又会回转。 老仆天蒙蒙亮起来劈柴烧水,往院子里一探头,“草民就觉着有个什么东西在飘,飘又飘不动。” 老仆眼神不好,抱着一捆柴走过去,大腿一拍,“哎哟,是个人啊!” 另一个老仆是他的老婆子,长得胖墩墩的有些个喜庆样,大家都叫她有福嬷嬷,时间久早忘了她本名,成了福嬷嬷。 她说道:“老头子被吓摔了跤,半天起不来,我听到声音过去一看,上面的人……”福嬷嬷指着尸体,“已经没气了。” 这会儿,老芋头在周围观察过后,让衙役慢慢地把尸体放下来,福嬷嬷闭上眼嘴里念了三声‘阿弥陀佛’。 袁方问:“你们只看到尸体,其他呢?可认出尸体的身份?” “哪儿能想那么多哇。”老仆扶着腰,大概是摔着了,有气无力道:“吓都要吓死了,还当自己做梦,好端端的,怎么跑我们家里头来上吊,就这么凭空出现,谁不害怕呢?” 福嬷嬷空余时候还帮着人接生过,见多了一只脚踩鬼门关的女人,倒是将胆子养肥了,此刻仍旧镇定道:“我倒是多看了两眼,瞧着是眼生的,没敢动,喊人帮忙报官了。” 袁方暗自点头,道:“你们认清楚了,上吊的死者不认识?” 两人互相看了眼,一起摇头,“没见过,不知道怎么在这里。” 袁方看着地上眼熟的太极八卦图还有对面门框上挂的八卦镜陷入沉思,凶手怎么进入陈家,又是如何在福嬷嬷老两口眼皮底下做这么多事情。 虽然又死了一个人,但袁方这个时候心情有些微激动,因为他终于感觉这回自己摆了凶手一道。 他的举措同时告诉凶手,他已经摸准了凶手的路数,因而导致凶手黔驴技穷,不得已在外面找了个人来杀。 既然尸体一定要放在陈家,说明鸿无道长推测这个风水聚气地的说法没有错。 袁方觉得万分可惜,他要是没有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陈家夫妇本身上,而是多关注这个风水地,兴许这次就能抓到凶手了。 留在这里的小刘和冒二让袁方叫到房间里询问,“昨晚谁守夜?” 冒二走出来一步,拼命解释道:“大人,小的真没有偷懒,一直盯着呢,要是有任何人靠近,小的一定能发现。” 袁方看了他乌黑的下眼皮,再心有所感自己嘴上两个大燎泡,越发觉得京兆府这差事没法干,摆手道:“你们两个详细说一下昨晚天黑之后的事情。” 小刘和冒二回忆半晌,连福嬷嬷出门跟人闲聊嗑了几把瓜子都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还是没发现其中哪里有问题。 袁方百思不得其解,“就没人来过?凶手半夜突然出现在陈家?” “来……是来过,”小刘说道:“不过是白天,陈家的一个亲戚,说是送一筐红薯来。” 说着,小刘忽然打了冒二一巴掌,把冒二给打懵了,“你干嘛啊?” “冒二,那人来的时候是不是推了个板车?” “啊,对啊。” “走的时候板车呢?” 冒二还有些犯晕,“板车?板车没了啊,他自个儿走的。” 小刘琢磨道:“一筐红薯也没有多种,为什么不放个布袋子里扛着走,还要特意拉个板车,垫那么多稻草,红薯又不怕垫。” 袁方皱眉:“板车呢?” “从角门进的,那边没有台阶。” 再把老仆喊过来,确实有这回事,“是个厚道的后生,从前陈家发达的时候不见上门,反而陈家出事后赶着认亲,还特意送了一筐红薯,真是有心人。” 袁方问:“你家老爷什么亲戚?你听说过没有?” “石桥镇那边的老亲戚,他说老爷娘舅家那边的,我不是很清楚。” 袁方再问:“板车呢?” “搁后边厨房旁停着呢,他说还要在城里住两天买点东西,借地方放一下,回头买齐了再过来取……”老仆说着感觉不对劲,“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袁方让老仆带路快走几步,在厨房外面的空地上看到了那辆板车,红薯大概叫人搬进去了,只留下一堆稻草。 袁方看到后皱了皱眉头,走到板车边翻了两下稻草,心里某个猜测在瞬间掐灭掉。 小刘试探道:“大人是不是怀疑凶手用板车提前将人运来?” 袁方未回答,而是说道:“这点稻草的厚度,盖不住一个人。” 小刘拍了拍板车,“这人真有意思,还真的怕红薯颠坏啊,弄这些个稻草铺上。” 老仆虽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个话还是能接上,“所以说这后生是个实在人。” 袁方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兜了几圈,对老仆说道:“角门在哪个位置?” 老仆把一捆柴火搬开,领着人在灶房中间穿过,紧靠着一扇木头门,“这里平日就我和老婆子走,买东西倒夜香都方便,老爷和夫人就走前边大门,自从小姐们出嫁后,如今连两位少爷也分家住外面,家里头冷清多了。” 老仆唠叨一路,袁方问道:“父母在不分家,怎么陈家两位公子分府而居了?” “这……”老仆脸上闪过一抹不好言说的表情,岔开话题,“大人,您看这就是角门。” 袁方查陈家人的时候早已清楚这家人底细,刚才问出来后他自己马上想到,哦,对了,陈家女婿受帝丘案牵连,陈家两个儿子怕连累到自己,干脆就分家搬出去以示撇清干系。 “钥匙还在身边?”袁方又问。 老仆顿时紧张地找了半天,最后福嬷嬷给他送过来,“瞧你这个记性,就放在前头桌子里。” “哦,是,脑子糊涂了。” 从后院离开,小刘以自己的觉悟分析道:“大人,这人说了回来取板车,若是不来,一准就是凶手。不过真是凶手,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放个板车进来,也没有偷福伯钥匙,莫非……”他比对着围墙和板车的高度,揣测道:“从外面爬墙进来跳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这样可以消音?” 袁方侧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很有想法。” 小刘自觉被大人夸了一句,喜滋滋道:“谢谢大人,小的再接再厉。” 袁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凶手费半天劲就为了爬墙?然后再把死者从外面扔进来?” 前边老芋头初步验尸完毕,对袁方道:“中毒死的。” “哦?”不同的死法让袁方精神一震,“具体什么毒,能弄出来吗?” 老芋头为难道:“大人,伤口尚且能分辨一二,对毒莫可奈何啊。” 袁方摸了摸下巴,有些头铁地想,做药制毒的人,他倒是想到一个,问题是…… 有些劳民伤财。 民是他,财也是他。 第392章 旧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袁方硬着头皮,在云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登门。 “陆大小姐,多亏了你的一个线索,我们现在通过凶手与马南南和梅桂花事先见过这一点,找到了碧云观。” 袁方先高高的捧上几句,在发现陆安然始终淡然无波的神态后,尴尬地笑了笑,“城北陈家出现了个死者,想必两位应该听说了。” 云起一甩折扇,呼啦一下给了袁方一道冷风,让他吸到喉咙里呛了一声,听云起道:“忙着扎花灯,没听过。” 袁方到嘴的话咽下去,转而道:“是了,马上要上元节了,花灯挺好,不过城北这个……” 云起拦阻道:“没兴趣。” 袁方:“……” “跟两位透个底吧,我这次来是请陆大小姐再帮个小忙。” 云起桃花眼一转,却是对着旁边说道:“这个灯笼做得好,尤其是上面的灯谜,最适合袁大人了,送袁大人带回去吧。” 袁方本打算应和两句,一看灯谜——尖尖嘴,细细腿,狡猾多,拖大尾。 呸,合着骂他呢。 写灯谜的观月憋着笑,“是,世子。” 袁方讨饶道:“我的世子爷诶,您这张嘴就饶了我吧。”叹口气,满脸苦涩道:“眼看快到上元节,我这案子毫无进展,您瞧瞧我嘴上的燎泡,嘴都烂了一半,可怜可怜我吧。” 云起笑眯眯道:“袁大人方才还说多亏陆丫头找到重要线索,为破此案前进一大步,难道是假话啊?” 袁方:“……” 云起笑容不变,语气亲热道:“当官两张口,有也是你,没有也是你。” 袁方抹了把脸,站起来郑重的抱拳一礼到底,云起稳当当坐着,陆安然没道理受这个礼,起身让开了。 云起还想说什么,陆安然看了他一眼,将话憋回去了,她转头道:“袁大人有话请直说。” 袁方得了准话心下一松,说起陈家的这个案子,“里面有两个事我想不通,一是凶手为何事先推一辆板车上门,如果只是为了寻机摸查陈家内部,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为何是板车呢?” “其二便是凶手如何趁着福伯两口子不注意,把尸体弄进来布置凶案现场。” 陆安然问:“是否放在板车上,提前运送进去?” “我之前也这样想,但是后来看到稻草很薄,而且放了人在上面很容易被发现,以凶手的缜密心思,应该不会这样做。” 云起轻敲了下桌子,“角门钥匙呢?” “福伯放在房中窗前抽屉里,没有弄丢。” 云起眼中闪过一抹深思,“没有丢,还是一直没丢?” 袁方本想说这有什么区别,忽然想到什么,拍大腿朝外喊道:“杨力你赶紧去陈家问问。” 命案发生,衙役第一时间去碧云观通知了杨力及陈家夫妇,后者惊闻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莫名其妙多出一具女尸简直魂飞九天,回来好一顿将福伯老两口训斥。 因而杨力等衙役也早已回来,懊恼让凶手又钻了空子。 等杨力离开,陆安然起身道:“我这就随大人前去查看一番。” 无方提前拎了药箱站在外面等着,马车一动,她轻盈地跃上,临走看到苏执骑着马上门,她手腕一动,门帘被关上。 京兆府敛房不是第一次来,陆安然熟门熟路地进去,与里边老芋头打了声招呼。 老芋头笑着应声道:“陆姑娘麻烦你了,老夫对药物方面涉猎浅薄。” “无事。”陆安然打开药箱取了一把柳叶刀,对着老芋头颔首,“开始吧。” 袁方好奇的推开一点门缝朝里张望,正好看到陆安然眼也不眨地割开死者肚子,捂着嘴赶紧退出去。 一旁老芋头眼中满是欣赏,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不多,在旁人眼里视为贱职,他因在京兆府任职才得到些尊重,王都城外甚至连专门的仵作都没有,发生了命案也就是找个大夫顶着。 眼前的姑娘年纪轻轻,却练就这么一副泰然自若的心性,出手更是利落果决,实为难得至极。 “同前面几个死者不同,她有挣扎痕迹,只是当时已经被绳索勒住喉咙无法挣脱,因而挣扎痕迹不大。”老芋头在陆安然割下一片内脏的时候说道:“陆姑娘你看这里,很明显的擦伤。” 陆安然用带着鹿皮手套的手将女尸的脑袋往旁边掰过去,看着脖颈处说:“嗯,试图移除绳索使得身体摆动而形成的损伤。” 老芋头道:“当时我看到她面部青紫,指尖发黑,推断中了毒素,之后在前胸和肚腹位置看到大片红色斑丘疹。” 陆安然的动作很细致,在心肝脾肺上各切了一小片,然后和老芋头两人用线缝好尸体,后面给尸体穿衣这些事有人接手,她和老芋头从敛房出来。 “怎么样?能看出什么毒素吗?”袁方急忙问道。 陆安然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变道:“需要用药物将里面的毒提炼出来,进一步分辨过后方能确定。” 袁方顿时明白了这一眼什么意思,干巴巴转移话题,“哦,那盘子里是什么?” “死者肚子里的东西。” 袁方:“……”还不如不问。 京兆府没有陆安然自己的药房东西齐全,她和无方带着东西坐马车回去。 袁方虽然着急也没办法,正好杨力从外面回来,回禀道:“大人,福伯说钥匙一向放在抽屉里,他和福嬷嬷两人需要的时候去取,用完就放回去,谁都不会特意关注一把钥匙。” 袁方正愁,杨力话锋一转,“不过卑职在钥匙上发现了一点泥印。” “一口气说完你会死啊?”袁方气的抖胡子。 杨力不知道袁方今天装了一天孙子心累,心想这案子果然磨人,大人都开始急白眼了。 袁方朝前边大堂走,“那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奇怪得很,照理说他在碧云观留下名字,道观中人肯定见过,怎么也能描绘个大致模样来,”杨力步上台阶,满脸不解道:“可是我说出这个名字来,居然没人能对上号。” 故而查来查去,只得到一个空名,没有丝毫和这人相关的线索。 袁方停下,“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留的是一个名字,他人称呼又是另一个名字?” “可是这样不是更奇怪?反而叫誊写名册的道士更印象深刻。” 袁方摸着胡子点头:“倒也是。” 杨力思索道:“大人,卑职想着,凶手会不会早就料到名字会暴露他……所以让别人伪装成他誊录名字?” “那日夜宿在碧云观的人多不多?” “七人。” 袁方眯了眯眸子,“再跑一趟,将那七个人的样貌全都临摹一遍。” — 陆安然回到吉庆坊一忙就是一个晚上,天亮后白着一张脸打开门,连春苗都开始后悔,不该叫袁方上门。 陆安然边吃早饭,边说道:“春苗,你去一趟京兆府,告诉袁大人死者体内毒素为砒霜,不过剂量少,能使得死者晕眩、昏涨、四肢乏力,但不会立刻毒死,从而让死者在被上吊的时候有挣扎的机会。” 春苗记下后让秋蝉在这边伺候,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跑去京兆府。 鹿陶陶扒着窗台探进脑袋,“陆安然,你现在脸色跟死人也差不离多少。” 陆安然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一眼,“你没出去?” “嗨,没事儿呗。”鹿陶陶手上一用力整个人跳起来坐到窗台上,两条小短腿在半空晃悠,“谁像你这么闲,官府又没给你银子,一天到晚穷折腾。” 陆安然吃了两块米糕,放下筷子,“我问你一个事。” 鹿陶陶仰起脑袋,太阳照得她半眯起眼睛,双手撑在后面,笑嘻嘻道:“趁本大仙心情好,有什么要请教的直接说。” “会驭蛊术的白家,能说吗?” 鹿陶陶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眼睛睁开一片幽黑,阳光在里面跳跃不定,泛出不平稳的波澜。 陆安然用布子擦嘴,走到窗边看着鹿陶陶的神色,说道:“抱歉,我知道你大概不想提这件事,但我问过师兄两次,他都说得很含糊,我只是想知道关于驭蛊术这方面的事,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鹿陶陶右边脸挂着笑转过头,因为另一半没有笑,显得这个笑容格外邪恶,“萧疏很介意提起白家吗?那我偏要说。” 没有人不会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不好奇,陆安然也不例外,关于她脸上的胎记,从前以为天生而得,可是后来萧疏说到驭蛊术。 陆安然想了很久,如果不是胎毒而是蛊,那么这个蛊从何而来? 她不在意容貌变化,但谁都不喜欢自己身上存在自己都不了解的秘密。 “白家嘛,家主叫白沛锦,长了一双斗鸡眼,有个儿子叫白其坤,没有斗鸡眼了,不过成了绿豆眼,还有个女儿白晚秋,每天吐一口血,脸色跟死人差不多。” 鹿陶陶呵呵道:“水白莲以前叫白莲,你别以为我烦她,比起白晚秋,她……算了,看到还是倒胃口。” 白家过继水白莲是为了白晚秋,在鹿陶陶口里白家上辈子加这辈子干了不少缺德事,所以白晚秋得了死不了的绝症,后来找了个道士掐算,说身边缺个养人的陪伴,算生辰八字,水白莲最合适。 “驭蛊术?”鹿陶陶完全不屑,“几个恶心的虫子罢了,白沛锦自己都没玩明白,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鹿陶陶说话从来没有重点,或者说她只有自己认为的重点,“太好笑了,白家还正儿八经供奉一只虫子,哈哈哈——虫子,你见过有人毕恭毕敬对着虫子跪拜的吗?” 陆安然有心问关于驭蛊术,鹿陶陶歪了歪头,“我把那些虫子都烧死了,没见过什么驭蛊术。” 看她说话没有顾忌的样子,陆安然索性直接问道:“白家后来怎么灭门的?” 鹿陶陶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放火烧虫子,谁知道他们集体抽抽,然后就死了呢。” 陆安然终于明白当时萧疏说鹿陶陶和白家出事有关,她虽不清楚中间过程,但猜测应该和鹿陶陶的火以及那些蛊虫关系很大。 不等陆安然细问,就听秋蝉在外面说了句:“春苗,你怎么这么快从京兆府回来了?” 陆安然和鹿陶陶一起看过去,果然见春苗几步出现在面前,她道:“我走到半路呢,京兆府正好派人前来,叫我不必多跑一趟。” 身后京兆府衙役走过来,对着陆安然抱拳道:“陆小姐打扰了,我们查到你身边的女子和陈家凶案有牵连,带她回去审问。” 第393章 金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京兆府 平日惊堂木一拍,底下犯人总要抖三抖,既被大堂中庄重肃穆的气氛和座上官员的气势震慑,又因为官府背后代表的权势所惊恐。 老百姓就算见到横刀跃马的衙役都像猫见老鼠,更何况正儿八经官老爷呢。 然而现在这位被审问的对象不止没有跪下,反而抱胸站得笔直,时不时还要调戏一把,“又圆又方,我到底称呼你圆大人呀还是方大人?” 袁方胡子跟着嘴巴一颤,“严肃点!” “哦,嘻嘻——” “鹿陶陶,有人看到你与死者当街发生争执,如实说来,你到底和死者什么关系?” 鹿陶陶捧着脸转了转大眼珠子,“哇,死人诈尸啦,上街和我吵架。” 袁方头一次遇到这样胡搅蛮缠的审问对象,又因为这女子和陆安然及云起关系匪浅的样子,他不好来硬的,对着两班衙役挥挥手,“下去。” 然后起身走下来,“你是陆姑娘的朋友,本官也不与兜圈子,你只说死者的身份是什么,你为何与她争吵?” 鹿陶陶歪头想了下,“你说了半天,死者是谁啊?” 袁方:“……和你吵架的人很多?” “不算少。”鹿陶陶掰手指头,“每个月有那么三四五六七八个吧。” 袁方:“……”这是什么惹祸精! “来人,带她去认尸。”袁方心累道。 鹿陶陶跟着去敛房看过后,哦了一声,语气轻飘飘中带着一点诧异,“她,死了?” 袁方弯了弯嘴唇,没什么笑意道:“死得明明白白。”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呢,怎么就死了啊。”鹿陶陶自言自语,听样子还似乎有些不爽气。 袁方瞪大眼,“你想怎么动手?” 鹿陶陶转头看傻子一样,“袁大人,我对你一个当官的说我想毒杀谁谁谁,我又不傻。” 袁方:“……”你现在不是说了? 鹿陶陶笑眯眯道:“嘿嘿,我现在就算说我要拿刀捅你袁大人一刀也没事吧?说话又不犯法。” 兜了半天圈子,袁方终于弄明白,死者是江湖人士,人称‘毒风婆’,至于这个名号怎么来的,鹿陶陶撇嘴道:“埋头十几年练了个什么毒风掌,结果功夫不到家,天天被人打趴下,笑死个人了,哈哈哈——后来想了个毒招,在自己的手掌上抹毒药,然后自称毒风婆,臭不要脸的东西。” 关于鹿陶陶和她的恩怨,在鹿陶陶的口中是这样的—— “看她不顺眼呗。” 袁方问:“就这样?为何不顺眼?” “丑啊,还能是啥。”鹿陶陶手指头卷着小发辫,吊儿郎当的口吻道:“有一天,我高高兴兴烤了个红薯吃,谁知道半道上碰到她,丑得我红薯都吃不下去,然后我和她打了一架。” 袁方头一次听说这种打架理由,不愧是‘江湖人士’? 鹿陶陶和她原本就因此结仇,这回在王都又遇上了,那头毒风婆不知道什么原因忍住了,结果鹿陶陶这个招惹人的性格憋不住,主动惹上人家。 “没什么啊,就……看她神神秘秘藏着个什么宝贝一样的东西,我借来玩两天而已,谁知道她那么小气,下毒害我!” 鹿陶陶心眼跟针尖一样小,哪容得了别人害她,“袁大人,要不要看看?我肩膀上还有她手掌痕迹呢。” 袁方看她作势要脱衣服,连忙伸长手阻止,“不用!” 鹿陶陶耸耸肩,“你自己不看的,别到时候又怀疑我啊。” 袁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你从她那里拿了件什么东西,交出来给本官看一下。” “在家里,我自己去取?” “别!”袁方招手,对着司录耳语几句,而后对鹿陶陶说道:“你只管把放东西的地方告知本官,本官派人去取。” 鹿陶陶对手指,“大人,你一个读书人,就这么擅闯黄花闺女的房间吗?” 袁方:“……不是,本官让人去,不对,本官现在问案,你认真点。” “好吧。”鹿陶陶跳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就在房间左边的柜子的右边的抽屉的后边的墙壁的下边的木箱的旁边的地板的前边三尺外的桌子的隔壁的……” 袁方:“……你别说了。” 鹿陶陶眨巴眨巴无辜大眼睛,“大人,我不说你怎么取,我还没说完呢,还差那么点快说到了啊。” 袁方望天,觉着和这姑娘再说下去,脑袋都要炸了,无力地点了点桌面,“画下来。” 鹿陶陶撑着头砸吧一下嘴,“行呗。” 袁方耳根终于清静下来,过了一刻钟他拿到一副……迷宫,“你的房间构造如此复杂?” 鹿陶陶天真脸道:“人家画画不太好哦,要不然还是用说的吧?” 袁方竖起右手,张开五指对准鹿陶陶,连忙唤司录,“快带人去取!” 等待的功夫,袁方一个不注意让鹿陶陶溜出去,不久后京兆府到处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 比如: 老芋头一个转身尸体不见了,再转身尸体直挺挺站了起来,多年老仵作捂着心口跑出来找袁方,“大人,你快来敛房看看。” 某衙役被人脑袋敲了一下,反手给旁边的另一个衙役一巴掌,后者莫名其妙,“你打我干嘛?” 两人就此打起来。 门房闷了一壶酒,取酒杯的功夫,酒没了,多了一只猫对着他,“喵~”门房擦了擦眼睛,还是猫。 厨房大婶掀开锅,“我的鸡呢,我那么大一只鸡呢?” 袁方提着官袍从里面出来,一只脚踏空,踩进坑里摔趴进去,幸好最后关头让人拎住后领,才没有脸着地。 “嘻嘻嘻——大人你走路怎么不看呀,自己家里也摔哦。” 后面的声音像魔音绕耳,袁方晕头转向的站起来,差点疯了,“为什么凭空多出一个坑!!!” 一个时辰后,来自鹿陶陶的折磨才算终止,袁方激动的看向陆安然,就跟看个活菩萨一样。 衙役惭愧道:“我们看了半天,弄不懂这幅……”他在犹豫说画还是迷宫图,“陆姑娘得知情况后,主动帮我们找到了东西。” 衙役拿来的是一支金钗,金灿灿那种,金钗如飞腾的凤凰,眼睛部位用火一样的红宝石点缀,更别说工艺精湛,雕工精巧,看着就非凡品。 袁方乍一看没什么,想想不对,再转头看过去,脸上出现一点异色。 鹿陶陶从衙役手上抢走金钗,左右手互相倒腾着,边道:“一只金钗而已,毒风婆没见过世面,还以为什么好东西,藏在她的螃蟹洞里,我只是借走玩玩,又不会白拿她的,看她那个小气劲儿居然给我下毒,哼,我偏就不还了。” 袁方盯着她不停翻动的手心惊肉跳,“拿来我看看!” 鹿陶陶偏要玩,高高跑起来扔到屋顶任凭它往下坠,在马上跌落地面的是脚尖一踢再往上抛,让袁方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别动,别动!” 陆安然伸出手,“给我。” 鹿陶陶不情不愿地扔过去,砸在陆安然怀中。 袁方呼出一口气,从陆安然手中接过金钗仔仔细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越看越惊奇,神态有些不稳。 鹿陶陶凑在陆安然耳边,悄声道:“金子做的钗而已,看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陆安然没有理会她,反而心神一动,对袁方道:“袁大人,烦劳借一步说话。” 袁方眸中带着深色,片刻颔首,摆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顺势走到了外面院子里。 “陆姑娘特地陪同前来,怕不是为了送金钗这么简单吧?”袁方见过金钗后,心中顿时有了别的想法。 陆安然直言道:“大人,这只金钗,恐怕出自九凤冠。” 袁方嘶一声,干笑道:“陆姑娘如此,反倒显得本官小心眼,不过九凤冠早就随圣孝贞惠安辅天仁纯皇后下葬……” “大人不必试探,想必大人业已听说,皇陵被动,九凤冠丢失,皇上正让禁卫军暗中搜查九凤冠下落。” 袁方是京兆府尹,尽管九凤冠的事情再隐秘,禁卫军行事必然要告知京兆府一声,免得行动过程中两者间产生误会。 袁方叹气,“陆姑娘说到这个地步,本官便没什么好隐瞒,你说的没错,皇陵被盗,舞阳公主的棺椁让人惊动,唯独丢失一顶九凤冠,皇上震怒,叫本官协同禁卫军暗中搜查,只是不知陆姑娘你……” 陆安然来前和云起商量过,他们查得深入了,难免不叫皇帝那边发现,与其束手束脚,还不如直接交给袁方去办这个事情,反正太子要的是一个结果。 未免传出去太子私自找云陆二人办事这一点,陆安然换了个说法,“提刑司办案时抓到一个黑市商人,他用九凤冠的名义骗人敛财,审问后方知流出九凤冠遗失的消息。” 袁方疑惑道:“一个黑市商人知道九凤冠遗失?” 陆安然偏眸,声音放得很低,“禁卫军间流传而出。” 袁方立马闭紧了嘴巴,“事关重大,容本官想想。” 原本让鹿陶陶来配合破陈家凶杀案,结果死者手里发现九凤冠上取下来的金钗,袁方叫苦不迭,怎么又让他摊上大事了。 之后陆安然大方地把黑市商人的画拿出来,袁方观察半晌,从那拙劣的画作上得出一个结论,“陆姑娘有所不知,九凤冠上前一只后三只金凤确实可拆卸。” 陆安然道:“大人,既然一只金钗在毒风婆手里,其余的会不会也在她手里面,或者说,九凤冠遗失和她有关?” 袁方左手握拳击打右手手心,“正是如此!”又疑惑不解道:“不过她一个江湖人还会使毒,怎么轻易死在别人手中,难道两桩案子……”还有关联不成? 鹿陶陶知道后拍掌大笑,“用毒的死在毒物里,真是可喜可贺。” 袁方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偷盗九凤冠者不会像凶手那般招摇,鹿陶陶之前说过,毒风婆原不想与她冲突,他们知道东西来历,定不愿意惹禁卫军注意,也许只是个巧合。” 不管如何,九凤冠终于出现,袁方思考过后,决定同周纪打声招呼,他身边的司录说道:“大人只管破凶杀案,九凤冠如何,最好不要插手。” 袁方觉得言之有理,当日拿着金钗去了宫中禁苑。 第394章 师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九凤冠的出现,使得原本就人手不足的京兆府更捉襟见肘,除了排查碧云观那边的人手外,索性在陈家埋伏的大部分都抽掉回来。 “陈家已经出现尸体,案发地也成了聚煞之地,陈家夫妇应该没有危险了。”袁方和司录商量道:“衙门人手不足,留两个应对足以。” 司录点头,“大人考虑的是,如今皇上让大人您配合禁卫军不管一切代价搜查九凤冠下落,下官以为,大人需得有侧重点。” “你的意思?” 司录掩嘴靠着袁方耳语:“下官浅见,比起凶杀案,皇上一定更希望早点找到九凤冠。” 袁方眯了眯眸子,“言之有理。” 下午守在陈家的衙役回来说:“陈永信夫妇不敢住在家里,闹着要去儿子家,小的拦不住。” 袁方筋疲力尽,想着命案已出,不用再费劲守着这两人,便道:“随他们去。” 又问道:“药堂那边查得如何,是否查到哪家卖出的砒霜?” “虽然每个药堂出售砒霜都会做记录,但是王都城大小药堂不少,想要彻查一遍,恐怕要个两三天。” 天黑后杨力回京兆府,一路小跑找到袁方,“大人,有发现!” 袁方打起精神,忙问道:“人找到了?” “不是。”杨力歇口气,身上灰扑扑的,全是山风吹的尘土,“卑职去查名册上的七个人,按大人吩咐让碧云观道士一个个画下来,这样一查才发现,明明登记有七个人,实际只住了六人!” “另外一个人呢?” “只有名字,并未出现。”杨力道:“道士留名字只是为了记录,平时不会特别留意,这次卑职细查之下,查到人数和人名对不上。” 袁方捏着下巴上的胡子,眸中含着一抹沉思,“就算如此,当时记录就一点都没有印象?” 司录忽然插了一句,“对没对过笔迹,是否一人记录?” 杨力办事有经验,这回把整个册子都拓印了一遍,递给袁方和司录,两人看过后拧起眉头,“字体不一样。” 杨力问:“是否正好其中一个道士有事离开,写到这个人的时候换了个道士?” 司录:“说不通。” 袁方按着册子压在桌子上,面色凝重道:“换一个思路,如果道士离开,而写这个名字的是凶手本人呢?” 杨力一怔,“但是他为何这样多此一举,岂不是留下罪证让我们发现。” 袁方负手走了几步,叹了口气。 司录在旁道:“因为如今我们的每一步,都在凶手的算计之下。他知道我们会从梅桂花处发现香囊,进而查到碧云观去,所以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让我们绕着它打转,也因为他知道,不管怎么查,不过是徒劳一场。” 杨力心里微微发寒,“真有这样的人吗?竟然算计到这个地步。” 袁方望着远处一片天,道:“凶手之心机,远比本官想的更深沉。”亏他之前沾沾自喜,以为将凶手的路数摸清楚了。 走了几步突然一顿,神色中浮现一丝急切,“杨力,你赶紧带人去陈家……不,去陈永信的大儿子那边。” “大人,做什么?” “别多问了,马上就去!” 杨力抱拳道:“是。”刚回来只得再急匆匆往外跑。 司录和袁方对上眼神,“莫非……” 袁方面色沉沉,道:“嗯,希望不会晚。” 结果当晚杨力无功而返,原来陈永信夫妇先后去投靠两个儿子,结果两子自私怕事,任是不肯留下父母,这夫妻俩算是被迫尝到叫儿子抛弃的滋味,然而家里是不敢回了,只得坐马车去了嫁至沂县的小女儿家。 “城门已关,想要去沂县只能明天一早。” 袁方坐着不说话,司录劝慰道:“去了沂县也好,连陈家夫妇都没想到亲生儿子都不敢收留,凶手更想不到,大人放心吧。” 袁方没办法放心,他现在觉得凶手不是人,简直是个筹谋人心的魔。 杨力摇头道:“陈永信夫妇之前将老父亲活活拖死,现在这样,也算报应了吧。” — 广白再次不请自来,这回遇到了闲晃荡的凤小侯爷,两人一见面,广白很不委婉地盯着人半晌,蹦出一句:“倒霉蛋。” 凤小侯爷当场跳脚,“你才倒霉,你全家都是蛋。” 马旦在院子里一个激灵,“谁喊我?” 广白扬了扬衣袖冷哼一声:“将死之人。” 凤小侯爷脸都黑了,“哪里来个不长眼的家伙?”朝里边走边喊,“春苗,秋蝉,出来把人赶出去。” 春苗和秋蝉不敢赶,毕竟这位爷不好惹,自家小姐都被讹上了,她们可没有云世子那般财大气粗,经不住广白讹诈。 广白立在桂花树下,和凤倾面对面,又火上浇油般来了句:“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福薄命浅。” 凤小侯爷哪是好相与的人,撸起袖子就要揍广白,叫春苗和秋蝉一人一边拉住了。 鹿陶陶蹲在矮墙上煽风点火,“凤倾,他讽刺你娘娘腔诶,你今天要是不打他,没脸对外自称混世小魔王。” 眼看着凤倾要发疯,春苗大喊道:“鹿陶陶,你就别捣乱了,待会儿打起来小心房子被拆。” 鹿陶陶一脸无所谓,“拆就拆呗,反正这又不是我家。” 春苗:“……”就很气。 连树下转圈的鸡鸭也来捣乱,一时间鸡毛鸭毛漫天乱飞。 陆安然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株药材,忍耐着说道:“无方,谁再闹一下,全都赶出去。” 无方闪出来,一柄长剑握在右手掌内,全身冷煞,一双眼睛毫无波动的看过来,连鹿陶陶也消停了。 唯有广白双手拱进袖子里面,撇嘴道:“一点也不尊老爱幼,死丫头。” 陆安然居然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了那么一点委屈。 一群人坐下来,凤倾说起来这里的原因,“我昨天去看过苏执那小子,苏岷的腿还是没有知觉,他跟被女鬼吸光了精气一样半死不活的,我来问问陆安然,到底还有没有办法?” “前日苏执来过。”陆安然把药材给春苗放回药房,淡然道:“苏岷的情况师兄已经说过,不是不能治,但不一定能治好。” 凤倾很不给面子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废话一句。” “医者治病,但不是神。”陆安然理解病患家人的心情,但不能产生共鸣,在她看来,很多人力不能及之事,始终无法勉强,何必纠结于此,不如往前看找别的出路。 凤倾踹开前面小板凳,架起二郎腿哼气道:“什么别的出路,不就是坐轮椅,当个活死人么。” 广白喝了口热茶,抖了抖袖子,斜着眼轻嗤:“黄口小儿谈人生,无知无明。” “呵~”这回凤倾没有急赤白脸的要打架,双手枕到脑袋后面,脸色冷峭道:“我不知道?我当了十五年的活死人。” 秋蝉来加水,听到这句眼底露出怜悯,特地把一盘新鲜的糕点往凤小侯爷那边推了推。 除了鹿陶陶依旧没心没肺地蹲在旁边拿手里糕点喂鸡鸭,连陆安然都多看了凤倾一眼,一时气氛有些沉默。 然而广白却忽然出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死?” 听到这句,其他全都看过去,凤小侯爷晃动的躺椅慢慢停下。 秋蝉皱眉,“你怎能这么说话呢?” 广白好像不通人情世故,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如果不想死,每天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还不如死了干脆。” 秋蝉倒吸一口气,以为凤倾这回一定要大闹。 谁知凤倾反而很安静,睁着双眼看向天空,雪肤一样的脸庞让天光照得没有一丝血色,白云映入眼底,带出一片迷茫。 一声轻笑自几人背后发出,秋蝉转头,是鹿陶陶,她蹲在地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眼睛大而黑显得非常无辜纯真,嘴角的笑却带着一点邪恶。 “大叔,你都没有因为自惭形秽而羞愧自裁,凤小混账为什么要死啊。” 广白眼珠子一动,“他不想活。” “你管得着么,你管天管地还管人茅坑拉屎啊?”鹿陶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鸡毛鸭毛,圆圆眼睛弯起来,笑嘻嘻道:“管也行啊,那你去茅坑旁给人递纸嘛。” 鹿陶陶推开茶盏,跳坐到桌上,晃着腿继续说道:“人活着就像这些棵树,不是年头越久越好,而是看它有什么用,比如院子里两棵桂花树,飘个花挡个雨什么,凤小混账呢,虽然不大中用,好歹当个摆设花瓶也不错,不像你人老珠黄,站在旁边讨人嫌,是吧?” 凤倾慢慢挪过脑袋,秀气的眉头拧起来,总觉得鹿陶陶这个比喻哪里不对劲。 广白看了几人一眼,没有说话。 鹿陶陶得意地对陆安然笑说:“我就说,我鹿陶陶出马,谁都得甘拜下风。” 下一刻看到进院子的人,笑容忽然收敛起来,跳到地上打算离开。 陆安然抬头,招呼道:“师兄。” 谁知萧疏没有应声,而是惊讶地看向广白的位置,脱口而出:“师叔?” 其他人:“!!!” 秋蝉内心:“完了,萧公子的师叔不就是小姐的师叔,那我之前还对他不礼貌。” 鹿陶陶哼一声,“难怪一路货色!”直接回了隔壁院子。 陆安然回想这几天,于混乱中忽记起——不是说师叔脑子糊涂了,雷翁守着不让乱跑? 萧疏已经走过去,问道:“师叔,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师父呢?” 广白双手拢在袖口里,眼皮子抬了抬,“你来得正好,我被他们一群人联合起来欺负了。” 众:“……” — 翌日,城门刚开,杨力带着几个衙役纵马直扑沂县,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第395章 不可说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广白摇身一变,从讨人厌的讹人者成了长辈座上宾。 秋蝉用抹布来回擦本来就纤尘不染的椅子,毕恭毕敬道:“您请坐,您请喝茶,您请吃点心。” 凤倾一脚搁在小板凳上,哼唧道:“秋蝉,你现在阿谀献媚的样子真丑。” 秋蝉一双眼睛笑弯成月牙状,“小侯爷,奴婢这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外表笑得有多累,心里就有多苦。 刚才她还大言不惭教训人!要死了! 广白端起茶喝一口,咂咂嘴,不客气批评道:“凉了。” “是,奴婢这就换一壶。”秋蝉拎着茶壶麻溜地去厨房。 过一会儿,热茶重新沏一壶,广白又喝一口,“泡茶火候不对,完全毁了原先的茶香味。” 秋蝉要哭了,“奴婢再去换一壶。” 陆安然将袖子折上去,吩咐道:“水提过来,我来泡。” 广白眼皮子抬了抬不说话,眼看着陆安然往茶碗里过了一遍热水,加入茶叶,之后茶香飘起,送到他面前。 陆安然站在广白面前,行了个晚辈礼仪,恭敬道:“师叔,请用茶。” 广白等了片刻,从陆安然手里接过茶杯,勉强喝了两口,挑剔道:“尚可入味。” 萧疏在一旁含笑道:“师叔别为难师妹了,您都跟着师妹回家了,其实早就认可师妹了吧。” 广白被萧疏戳破心思也不恼,只是冷淡地斜睨他一眼,“要你多话,别人没长嘴。” 陆安然恍然,原来广白早就知道她且认出来,不过没料到这位传闻中的师叔如此脾气古怪,无从辨认他的喜好。 萧疏伸手,“师叔最近感觉如何,我替您把上一脉。” 广白皱眉说:“我又没病,动不动把什么脉,倒是你一天到晚瞎跑,医术有无长进?” 萧疏还是笑着,“有病治病,没病防身,您最近清瘦不少,我给您开一副补药。” 广白还是不愿,萧疏哄了许久,才勉强露出半截手腕。 凤倾对着陆安然挑了挑眉,用食指敲敲脑袋,用眼神暗示——你这师叔怕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虽然凤倾不知内情,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陆安然原先和广白接触只觉得他性格怪异,知道他是雷翁师弟后,再观察一二,以及萧疏的态度上,还是看出了不少问题。 萧疏已经把完脉,“体内稍有湿气,继续吃我之前做成的养气丸子就好。” 广白理了理袖子,冷淡道:“多事。” “对了,师叔你回了王都城,师父人呢?”萧疏疑惑道:“怎么不在你身边?” “我嫌他烦,把他关在山里” 萧疏啊了一声,“山中有迷阵,没个七八日的师父出不来。” 广白瞥他,“要是让他出来了,岂不是又要烦我。” 萧疏无奈,“师叔,你忘了许多事,不能一个人在外乱跑,等会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去山里接师父。” “跟你做什么?”广白满脸嫌弃,“我就在这里挺好。” 最后萧疏也劝不下来,让陆安然多盯着点,私下里跟她说道:“师妹,你别看现在师叔样子貌似清醒,但是他经常犯糊涂,若是突然犯病,你只管叫人打昏他。” 陆安然不解,“打昏?” “师叔一犯病就乱跑,打昏后叫人来寻我即可。” 因为广白的病,他记忆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糊涂,还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萧疏说:“我这两人手头上的事收拾好回山里一趟,将师父从迷阵里带出来,师叔这边拜托你多照应一下。” “师兄放心。” 萧疏还是踌躇,“师叔的病症比以前更严重了。” 说实话,陆安然看着广白挺正常,想象不出来他发病是个什么状态,“为何师叔一发病就到处乱跑。” 萧疏摇了摇头,“我问过,师父说不知道。”但他觉得雷翁应该知道,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好说。 两人聊天时,广白去了陆安然的药房,萧疏和陆安然边说边过去,正好看到广白拿着一个小瓷瓶往里张望,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 “师叔。”萧疏走过去,“师妹在制药方面很有天赋,就是缺了个人指点。” 广白意味不明地呵一声,“就这?”甩了甩手里小瓷瓶,“小打小闹。” 陆安然头一次被嫌弃得明明白白,“还请师叔指教。” “懒得教,找你师傅去。”广白放下小瓷瓶,换了盒药膏用手指挖了一块放鼻子下闻,“太乙膏?”一撇嘴,“只能算中下品。” 萧疏道:“有患者用了师妹的太乙膏,烫伤恢复得很快,至少中上品应该有,说是中下,是不是太过苛刻。” “生地黄、玄参、白芷、当归、赤芍、肉桂、大黄各一两,黄丹净十二两不入油,上切片,用麻油二斤,春夏浸一日,秋冬浸二日,文武火熬,以槐柳条搅,熬油沾手,药渣枯黑,住火,候冷,以棕皮去渣,复熬油,滴水成珠取起,入黄丹,不住手搅成膏即已,俟大温,以瓦器收存任用。” 广白一口气说完,看向陆安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你这些步骤没错?” 陆安然缓点头,广白问:“你可知我为何说这药膏只能算中下品?” 陆安然再次说了一遍,“还请师叔指教。” “写在药方上的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你只照着死方子做药,穷其一生,你已经到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细细思索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广白将药房里的药都看了一遍,兴趣缺缺的样子,“萧疏说你有些天赋,我看不过如此,离……还差得远。” 离什么广白没说,但陆安然似乎错觉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怅然。 “师妹还小,从前没人教,一个人摸索到现在已经很不错。” 广白一个冷眼扔给萧疏,“要你管。” 萧疏摸了摸鼻子,“师叔大概不知道,陆郡守反对师妹学医,因而师妹从三年前左右才开始接触医书,能有如今成就,与她的努力和天赋分不开。” 广白拧起一边眉头,“陆逊为何不让你学医?” 陆安然先是疑惑:“师叔认识我父亲?”听口气还很熟。 广白冷声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陆安然:“……” “我母亲因为学医不自医而病逝,因而父亲对学医有所抵触。” 广白吊着一双眼睛居高临下的看陆安然,神态冷冷淡淡,上下嘴皮一碰,没什么情绪的冷哼:“愚蠢至极。” 不知道广白从前就这样,还是病之后性格大变,似乎看谁都不放在眼里,从他口里说出去,世上的人估计全是愚钝的庸人。 虽然别人其实也看他不正常。 广白走到一堆处理过的药材处,捡了几样看过后,又看了眼桌上一张方子,“你在做麻沸散?” 萧疏和陆安然两人不意外广白看出来,正好广白来了,萧疏连忙请教道:“麻沸散药方虽然还在,但是缺失了两味药,不知道师叔有什么办法?” “这世上没人能再做出麻沸散。”广白坐到旁边桌子旁,语气平淡道:“那两味药绝迹了。” 陆安然:“可以用其他的药材替代。” 广白却道:“既然是麻沸散,必须得是那几味药,换了药还能叫麻沸散?” 对于广白的古怪脾气,陆安然已然掌握几分,没有同他争辩,心里却不这么想。 萧疏问:“师叔,如果换药材的话,可行不可行?” 广白一脸冷漠,“什么都问我,要你们做什么?” 萧疏&陆安然:“……” 广白又指着房间里的各种药物,“就凭你们小孩儿过家家,还想复原麻沸散配方?” 师兄妹同时被会心一击,受了大打击。 晚上吃饭时云起过来,见广白气定神闲地坐于上位,笑着招呼道:“广白前辈好啊。” 广白对谁都没有好眼色,看到云起难得露出个温和的神色,“坐我旁边。” 云起从善如流,“广白前辈今日怎么有空前来,莫非又收集了什么古玩,吃好饭我们可再深入交流一番。” 广白拿起筷子,“没有,正好经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广白难得没有怼人,其他人已经见识过,倒是令凤倾和萧疏惊奇不已。 萧疏含蓄道:“师妹,难得云世子和师叔一见如故。” “难道老头儿喜欢云起这一卦的?”凤倾百思不得其解,再怎么说,他比云起讨喜多了吧? 马旦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对着萧疏两人挤眉弄眼,“银子的功劳,无量寿佛。” 萧疏听完马旦解释,知道云起花几万两银子买一堆假文玩后,不禁服气,“云世子真是……” “……有钱没地方花。”凤倾悠悠接住话。 云起这回歪打正着,居然讨好对了对象,“原来前辈是安然的师叔,我就说,从前辈对文玩的见解就看出前辈情趣雅致,见识广博,非一般人可比……”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 如此,两人越发投机,已经定好明日一起去花楼喝酒。 吃好饭送走萧疏和广白,陆安然侧头看向云起,“云世子夸人不留一丝痕迹。” 云起抬手往下压了压,“好说好说。” “我怎么感觉你之前买那堆文玩略显故意呢?”陆安然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广白是我师叔?” 云起神秘一笑,“佛曰,不可说。” — 沂县一个来回,杨力从天刚亮出发,再回王都已经天黑,要不是中途换了匹马,马都受不了这一路奔波。 杨力顾不上赶路劳累,简单在院子里用井水扑脸擦了一把,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顶着万分憔悴的脸去见袁方。 “什么?”袁方惊讶道:“陈永信夫妇不在沂县?不是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去了沂县吗?” “马车是去了,但到了沂县停下后,马车夫往里一看,才发现陈永信夫妇不见了。” 袁方来回踱步,“既然陈永信夫妇没有去沂县,为何不回家,昨天一个晚上他们又去了哪里?” 转过身和司录对上视线,两人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次日成真—— 王都城西南枇杷园中松鹤堂出现陈永信夫妇尸首。 第396章 古怪师叔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枇杷园是个私人庄园,其主人乃王都城一富户。 冬日的枇杷树枝叶犹在,枝头顶着一簇簇棕色小花,遇着寒风吹来时轻轻一颤,抖落一地碎花瓣。 袁方领头带京兆府一班衙役匆匆路过,肩膀与枇杷叶摩擦过,花瓣跟着零零落落铺成一条小道。 杨力顶着一对黑眼圈给袁方带路,边说道:“大人,发现尸体的是负责庄园洒扫的老仆,他按照平日的时间去松鹤堂清扫,刚从大门进去,就看到大堂门口吊着两具尸体。” 可想而知,老仆所受惊吓非小,半天没回过神,原地大喊了好几声才把附近的人喊过来,于是跑到京兆府报官。 杨力一听说这个事时心里咯噔一下,赶过来一看,没想到竟然真是离家的陈永信夫妇,所以又赶回京兆府一趟,把袁方给请来。 袁方赶到时,老芋头已经验完尸,“大人,死法一样。” 简单的几个字让袁方脑袋发出尖锐的一阵抽痛,“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死者陈永信的衣摆上沾了一点烟灰,应该是迷香。” 袁方对这个说法不满,“应该是什么意思?” “迷香这种东西非官府允许买卖,但市面上依旧偷偷流通,尤其盛行在黑市当中。”老芋头道:“大人是否记得三年前有入室偷盗案,案犯正是用到过迷香,因此我让人去黑市走访,弄来了一些迷香。” 袁方眼眸微微转了转,回想道:“哦,确有其事。” 老芋头:“但是迷倒陈永信夫妇的迷香,与外间流出来的不一样。” 袁方想了下,招手喊杨力,“你想办法将黑市的迷香各弄一份来。” “是。”杨力刚要走,又叫袁方喊住,“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锁铺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哪家铺子帮凶手做出来钥匙?” 此前杨力发现福伯的钥匙上有一丁点泥印,因此认定凶手用黏泥拓印了一份,这就能解释他如何自由出入陈府,有足够的条件将死者带进去且布置杀人现场。 杨力摇头,“卑职一一对过,没有一个店铺有那个钥匙的模板。” 袁方狐疑道,“砒霜找不到,钥匙也找不到,总不能全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做出来。” 杨力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犹豫后还是选择没开口。 然而杨力没说的话,司录给说了出来,“大人,会不会这个迷香的下落,同样不了了之?” 袁方抱住头,“这个凶手到底是干嘛的?道士?大夫?锁匠?” 这么全能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杀人放火作奸犯科? — 自从淑妃‘因病休养’后,现在后宫里最受宠的莫过于新入宫的金贵人和陈美人,从前蜡烛燃到天明静悄悄的临华殿,一反常态夜夜发出嬉笑丝竹声。 皇后带着人来到临华殿准备规劝,结果碰一鼻子灰,皇帝都懒得见她,直接叫王且打发走。皇后望着临华殿的殿门片刻,转身离开。 不过没有马上回椒房殿,而是去了三元宫。 “皇后娘娘,年前真人卜卦,三垣之太微偏移,西方七宿中娄宿三星有异动,真人为堪破天机而闭关占卜,目前尚未出关。”鸿无道长出来迎接,在皇后娘娘要求见东岳真人时,如是说道。 皇后眉间压着一丝郁燥,“这般星象变化,说明什么?” 鸿无道长单手掐诀竖在胸前,眼皮半垂道:“天之四灵,以正四方,四象变化而庶类繁矣。” 皇后不和鸿无道长讲道,明明白白问道:“据本宫所知,东岳真人给皇上炼制的丹药实则为了治皇上头疾,如今皇上身上出现异常,是否也为此故?” 鸿无道长摇头道:“非,三元宫已经许久不曾再往临华殿送丹药。” 皇后怀着一肚子纳闷回椒房殿,“难道真是萧疏给皇上开的药方,萧疏……”她沉吟道:“他背后是太子,莫非太子暗中做什么手脚?” 大宫女春阳道:“娘娘,皇上如今一日比一日精神,这药真的有问题吗?” 皇后嗤笑道:“本宫和皇上这么多年夫妻,即便淑妃再受宠的时候,你何曾见过他沉迷女色而荒废朝政,现在却日日与两女厮混,倒像被下了降头。” 春阳心中一动,“娘娘,会不会真有人……” 她不好直说,但皇后完全领会了其中意思。 皇后眼眸一眯,“金贵人和陈美人谁送入宫中的?” “中书令范道程。” “他好像是吴广昌的门生。”皇后两指掐着额头闭眸片刻,忽然睁开眼,眼底滑过沉色,“本宫记得没错的话,吴广昌和刘家有姻亲关系?” 春阳点头道:“吴大人是刘将军表叔父。” 皇后终于理清里面的关系,似乎看透了中间阴谋,“此事必然和刘家有关,你传话给本宫的哥哥,让他去查一下。” 与此同时,淑妃听着红绡带回来的消息,皱眉道:“范道程?他想升官想疯了?不用管这些,皇上再宠幸又如何,就算现在宠出个皇子出来,想要长大成人还需十几年,呵,皇上等得了这么久吗?” 红绡眉头一跳,“娘娘,小心别人听见。” 淑妃红唇勾起一丝冷笑,“本宫都被关冷宫了,还怕隔墙有耳?本宫吩咐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红绡心惊肉跳地回答道:“二皇子那边应该收到信函了,不过二皇子可能心中有所顾忌,没有叫人带话回来。” 淑妃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背部挺得笔直而优雅,因为长久没出门使得脸色比以前更白,脸部也削尖了更显凌厉,一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冷沉,“你替本宫告诉他,除非他情愿一辈子待在浚县,他日眼看着他的太子兄长或者三皇子踩着他一步步往上,最后站在无人可及的位置。” — 广白已经把吉庆坊当做自己地盘,毫不客气地霸占陆安然的药房,指使陆安然给他当下手,经常吆五喝六,用起来相当不客气。 不过陆安然对这位师叔给足了耐心,不管广白一张嘴多损或者要求多无理取闹,陆安然总是没有怨言的去做。 第三天,广白一脸冷漠地扔了一本册子给陆安然,“笨手笨脚,先去把这本书看了再来,白糟蹋药材。” 陆安然拿在手里一看,书册略微发黄,居然是一本孤本,还是有钱也买不到那种,更难为可贵的是,上面有好些没见过的珍稀药方。 “多谢师叔。”陆安然这句话出自真心。 广白脾气虽差,又阴晴不定,但是夹杂在嫌弃话语中的指点陆安然不是听不出来,对她来说受益匪浅,不是平日自己摸索能学到。 广白哼一声,“话多。”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没有多浪费一息在陆安然身上。 说来让人感叹金钱的力量,所有人当中,唯有云起来了,广白还会给他个好脸色,“我自己配的药茶,喝吧。” 云起娴熟恭维几句,又摸出几件东西,“给师叔闲来无事把玩之用。” 广白盯着不放,嘴上道:“不用。” “不值几个钱,这是我们晚辈的心意,师叔收下了,我喝这杯药茶才更心安理得,不能光让我占师叔便宜啊。” 广白被他说动,“行吧,既是不值钱的小东西,我便收下了。” 观月站在一边心里活动异常丰富:呵呵,你们高贵了不起,你们口中不值钱的小玩意,老子一辈子都买不起!真没想到,世子爷也有‘卑躬屈膝’的一天,真是没眼看!还有,这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是他辛辛苦苦在黑市里摸淘来的! 鹿陶陶对陆安然道:“看云起拍马屁的小人样儿,真贱!” 马旦拿着不求人往后衣领里探进去给自己挠背,闻言摇头道:“比不上啊比不上,谁能有世子爷的财力,一般人还真养不起广白这尊大佛。” 萧疏替苏岷做完最后一次针灸,过来跟陆安然他们告辞,“我要离开几天,师叔就拜托师妹和云兄照应了。” 雷翁和广白另有师门,据萧疏说在一座山里,只是地方很偏而且布满迷阵,一般人找不到进不去。 “萧兄,雷夫子是师门中人,不能自己从迷阵出来?”云起不解道。 萧疏叹口气,“如果照原来的阵法是可以的,但师叔精通阵法,他每次改动后,原来的阵法就变了。再加上师叔脑子时常糊涂,有时候改完他自己都记不住阵法口诀。” 话没说几句广白冒出来,看到萧疏没给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师叔,我给你送药,这个药千万不能断。” “啰嗦。”背对着人边走边往后摆摆手,“赶紧走。” 众人看出来,广白是真心烦萧疏,萧疏不在意地笑道:“师妹多担待,特别是每回吃药时,一定要盯着些。” 待萧疏离开后,云起跟陆安然咬耳朵:“难怪你师叔烦萧兄,估计看到他就跟人形药丸差不多,一天到晚吃药。” 陆安然转眸回视,“所以师叔乐意见你,因为你在他眼里是人形黄金?” 云起:“……”反手敲了一记她的额头,“就你嘴贫。” 晚饭后,春苗刚端上来新鲜出炉的蜜汁红薯,袁方踩着点上门,往空气里嗅了嗅,“什么东西这么香?” 春苗看到袁方总惦记着他让自家小姐大病一场,端着盘子从袁方眼皮子底下绕开。 袁方摸了把鼻子,心知不受欢迎的原因,还是厚着脸皮凑过去,“哟,蜜汁红薯,糖浆都熬出来了,闻着有些饿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春苗只得给袁方也端了一份。 袁方啃完红薯,拍了拍肚子,摸出一样东西放桌上,“陆大小姐,本官有件事劳烦你。” 第397章 师叔的教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新年的余味还没有消散,上元节悄然而至。 已经正月十四,袁方去了一趟吉庆坊拜托陆安然帮忙,他和老芋头比对过现下黑市中会出现的迷香类型,不出所料,并没有与之相同者。 “若是能知道里面的材料,或许可以通过这点作为突破口。”袁方思考道:“凶手要做成迷香,总需要采买药材,不能凭空变成吧。” 云起调侃,“袁大人脑子就是灵活,难怪京兆府在你手上井井有条,连皇上都时不时夸赞。” 袁方连连告饶,“云世子,您可别挖苦我了。” 出了吉庆坊,外面挂红带绿一派喜庆,尤其是东西两市,以朱雀街为中心,两边占满了各种小摊贩,其中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花灯。 正对七星桥的空地还搭了一个台子,本地某个员外郎出钱摆花灯猜谜会,若是答到最后取得胜利,还会得一个精巧可爱有掌心大小的金灯笼。 袁方身为京兆府一方府尹,最怕各种节日,比方说上个中秋节,一想起来就闹心。 今日马车不好走,袁方自己骑马,经过东西市时特地绕路走了一段,脑子里想着案子的事情,马匹差点撞上一个人,他虽为三品大员,做人也讲道理,连忙冲马前人道歉。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绕到边上直接走了。 袁方站立原地望着人远去的背影,被对方刚才凉凉的一眼给惊到心口,嘴里嘀咕一句:“真是个怪人。” 袁方眼睛毒,一眼看出那人全身虽破破烂烂,但手里的剑古朴厚重想必是把名剑,然而贵重的剑随随便便拎着,却紧紧抱着一卷画轴。 “大人,西市有人打起来了。” 衙役的话让袁方刚想深究的心散了,扶着额头问:“打什么?快带本官去。” “原是老李头占的摊位,但是不等他搬东西过来,另一个汉子就给占掉地方,老李头跟他说道理反而被推了一把,老李头这回吃亏了,那肯定不干啊,回家喊了三个儿子来把人揍了。” 袁方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顿忙活回到京兆府已经午后,不等袁方喝口茶,衙役又匆匆跑过来,“大人,河东的小渔船停在岸边,蔡大娘家猫跑上去吃了人的鱼,结果猫跳水里淹死了。现在船夫怪蔡大娘的猫偷鱼要她赔钱,蔡大娘要对方赔她的猫。” 袁方被这段话绕得晕头转向,一拍桌子,“把死猫捞起来给蔡大娘,再叫老芋头剖开猫肚子挖鱼出来还给船夫,各带各的东西回家!” 衙役:“……”这能行? 袁方指着外头对司录道:“你看看,一天到晚尽这些破事……” 话没说完,又有衙役在外喊了声:“大人……” “什么小摊贩打架,猫狗失踪,还有婆娘偷汉子,今天都别找本官!”袁方用手指头叩桌面,“让本官清净会吧,啊!” “呃……”衙役犯难了,“可是,三元宫那边的道长……” “什么?三元宫?”袁方责怪道:“怎么不早说,做事情磨磨唧唧。” 衙役被白埋怨一顿,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殷勤笑道:“小人的错,是这样,三元宫派了一位小道长过来说,鸿无道长请大人过去一叙。” 袁方腾的站起来,摆手势道:“走,司录,你陪本官一道走一趟。” 刚回家的袁大人又急急忙忙赶去三元宫,从鸿无道长这里得到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 “贫道推算,凶手不是单纯破坏聚气祥瑞之地,而是在布阵。” 袁方面对高深莫测的道长,姿态放低道:“还请道长赐教。” “此间详细贫道不一一叙述,然而从贫道推算得出,接下来凶手可能作案的两个地方……”鸿无道长停顿下来。 袁方忙追问:“在哪里?” “西北和东北方位。”鸿无道长拂尘一甩,往北一指,“以城南为中心分布,阵眼分别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如今其他三方已就位,只缺其余两方,就可完成布阵。” 但要说西北和东北两个大致方向,目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具体位置,道长是否能推算出来?” 袁方问这个不抱希望,没想到鸿无道长却点了点头,“以贫道来看,这两个方位最具灵气莫过于皇陵和皇宫。” “皇陵?皇宫???”袁方一声比一声大,脸部因为震惊都变得微微扭曲,“不会吧,凶手胆子这么大?” 鸿无道长微微阖目,一脸世外高人的模样,道:“贫道只做推算,至于其他的,还请袁大人自己斟酌。” 三元宫地位超然,鸿无道长能帮到这个份上袁方只有感激,哪里敢对着他大呼小叫,“本官明白,本官这就去做准备。” — 除了让人收罗的各种迷香外,袁方还叫人将陈永信衣袖上沾了迷香的那一片布料剪下一起带来。 陆安然在药房里忙了一个白天,其他的迷香成分并不复杂,唯有陈永信身上那种令她陷入困境。 陆安然虽然不敢说对天下毒物了若指掌,但她这一年多来专营于此,大部分药性都能说个所以然,可是眼前的迷香所用药材,却怎么也对不上。 广白揣着双手溜达进来,看到的正是愁眉苦脸的陆安然,“一点迷药罢了,就这么被难住了?出息。” 陆安然站起来,“师叔。” 广白坐到她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茶。 “茶凉了。”陆安然提醒。 广白手里的茶杯抵在嘴唇边,瞪她一眼,“我就爱喝冷茶!” 话虽这样说,广白浅浅喝了口就把茶碗放在一边,语气凉淡地问道:“你喜欢制药做方,为何入医辨宗?” “因为医宗夫子说我不适合学医,缺乏医者共鸣。” 广白轻嗤:“跟着他们有什么出息,难怪学了一年毫无长进。” 陆安然:“……” “陆安然。” 广白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喊她的名字,陆安然一怔,随后道:“弟子在。” “你离我心里预期差太远,不过,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广白掏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师进全之流的话当放屁,但他有一句说得对,你没必要学医,没天赋。” 陆安然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说没天赋,她没有反驳,接过广白递过来的东西一看,是一本书册,和之前给的那种孤本不同,上面字迹涂抹得厉害,一层覆盖一层,看着像是不同人写的,而这本书不知道广白平日怎么收藏的,整个皱皱巴巴,要是扔在路边,连拿来当擦屁股的草纸都嫌磨屁股。 “怎么?嫌弃啊?”广白抬起上眼皮眼神瞟过去。 “弟子不敢,多谢师叔赐书。” 广白凉凉的嗯一声,“没有天赋就多努力,日后出门只说师兄的名号就行了,别提起我,省得丢我的脸。” 广白溜这一圈,不等陆安然请教,只丢给陆安然这本书,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转头看过来,语气和背后逐渐西沉的日头一样淡,“陆安然,今天晚上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迷香来吗?” 陆安然刚才已经粗略翻过书册,待她看清后,方知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是不同人对同一种药材的心得,即便再普通的药草,都有她意料不到的用处,让她惊讶之余满怀感慨。 广白这一问暂时将陆安然的心思抽离出来,慎重回道:“弟子尽力。” “嗯。”广白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转身飘飘然离开。 — 次日一早,袁方提着官袍小跑着进入院子,看到院子里喝早茶的云起,压下焦急心情招呼道:“云世子好啊,陆大小姐可在?” 云起抬了抬下巴,“药房呢,一个晚上没出来。”言语中有丝不满,啧一声:“本世子亲自请都请不出来。” 袁方脚步移了移,想过去又有些踌躇,“不知……” “袁大人,本世子劝你按捺住,你要是随便进去惹了那丫头,到时候找你撒气本世子可不管啊。” 袁方重重坐到云起对面,倾身压过去,“云世子,京兆府昨晚抓了个人。” “哦,京兆府真厉害。” 听着云起没什么诚意的夸奖,袁方苦笑道:“哎哟云世子,本官没跟你开玩笑,你可知那人是什么人?” “两条腿的人。” 袁方:“……” “实话说吧,凶手恐怕和九凤冠有关。” 闻言云起提起了点兴趣,“怎么说?” “死在陈家那个毒风婆,经过本官这几日不懈追查,抓到了和她有关联的钱由良,据他交代,毒风婆手中金凤钗来路不正。”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偷盗而来?” “正是。”袁方右掌拍了下膝盖,“先前本官一直奇怪凶手杀毒风婆的动机,这样就说得通了。” 毒风婆不知有意无意,反正知道了九凤冠失窃,然后偶然发现凶手手里有九凤冠,想到九凤冠的价值起了歹心,然后被凶手反杀。 袁方道:“所以本官着急啊,凶手又杀人又盗窃皇陵,再加上鸿无道长推算,说不准凶手还要对皇城里的人不利。” 云起从躺椅上坐起来,“凶手胆子这么大?” “说不准啊。”袁方摇头大叹,“这凶手每一步本官都猜不着,连皇陵都敢动手,万一呢?” “行吧,看在袁大人的面子上,本世子帮你再去瞧一眼。”云起抚平衣袖,施施然朝着药房走去。 袁方在后面拱拱手,“劳烦云世子。” 云起到了药房推门进去,原以为陆安然忙碌着,却不料她微低头坐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 第398章 信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十五这日,宫中也挂上红灯笼,还在瑶光殿前后花园里放了不少灯谜,供皇宫里后妃消磨玩乐之用。 皇后如往年一般给每宫送了一碗汤圆,相当周到的连淑妃的关雎宫都没有漏掉,不过这份赏赐让淑妃扔给了宫里的狗吃。 淑妃不忿,“皇后这么多年和本宫作对,如今可叫她看到本宫的好戏了。” 至于其他宫里,不管心里怎么想,老老实实地挨个去皇后宫里请安并表达一番感激之情。 最打眼的属金贵人和陈美人,两人恃宠而骄,不将别的妃嫔放在眼里,连给皇后请安都只做个样子,腿都没怎么下弯。 皇后不仅没有斥责,反而分别送了两人钗和镯子,“望你二人日后更尽心伺候皇上。” 等没人了,皇后身边另一个宫女对春阳嘀咕道:“娘娘人太好了,她们礼数还不周全,娘娘反而给送东西。” 春阳竖起食指压在唇前,趁没人时跟她咬耳朵道:“你瞧见其他嫔妃的反应了?暂时受宠又如何,这么多娘娘里,唯有我们娘娘坐镇中宫,你瞧以前淑妃怎样,现在又怎样?” 宫女悟了,金贵人和陈美人以色侍人不长久,皇后压根没放在眼里。 倒是皇帝昨日一反常态,没有再召见金贵人和陈美人,现正独自一人站在御书房里,从柜子后面的暗格里取出一卷画。 画上人巧笑倩兮,美人如玉,倾国倾城。 皇帝的目光幽深,神色毫无眷恋,反而平淡得很,以审视般一动不动盯着画卷,良久,自嘴角溢出一声嗤笑。 画卷重新被卷起来放回去,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某个地方沉默许久。 门外王且敲门,进来后端着一碗药,双手居然微微颤抖,垂眸道:“皇上,吃药了。” 皇帝二话不说拿起药碗准备一口饮下,王且张了张嘴,忍不住规劝,“再吃就过量了,皇上,龙体重要啊。” “无碍。”皇帝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气将药喝完。 王且收起空药碗从御书房退出去,临关门时,余光悄悄扫了眼皇帝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每年正月十五,皇上都会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明明是元宵团圆日,但皇上格外显得孤单。后宫中的妃嫔都知道,那是他在思念故去的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死在十二月的第一天,却也是子桑九修夺权登基的日子,因为那天不方便祭奠,皇帝便把思念都压在了正月十五。 人间团圆日,亦是多少人的祭奠日。 不等王且感慨多少,禁卫军统领周纪迈着匆忙的步子而来,“王公公,皇上呢?可在临华殿中?” “皇上在呢,不过周大人如若没有什么大事,还是别打扰皇上了。” 周纪一把浓眉皱成一团,他作为皇帝心腹如何不知这一日对皇帝的特别,不过今天来,确是有急事。 “王公公你看。”周纪拿出一张纸,上面寥寥两句话。 王且眯着老花眼,仔细辨认后,看到上面写着—— “九凤冠在我手里,让子桑九修亲自来取。” “这……”王且眼皮一跳,世上有人敢直呼皇帝名讳,“周大人,这信从何而来?” “有人送到禁苑,我觉得应该没人敢以此开玩笑。” 王且顿时一个激灵,“周大人稍等。” 片刻后,皇帝拿着这张纸端详,“谁?” “不知,小陈回来的时候,他们在他背上发现,臣见上书内容不敢大意,即刻送给皇上过目。” “未有后文?” 周纪犹豫一下,“臣猜测,信既是送给皇上,可能背后人躲在某处,看到皇上出宫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皇帝捻摩指腹不说话。 周纪道:“不如这样,臣假意做出护送皇上出宫的样子,引对方上当,同时叫人暗中埋伏,介时一旦有苗头,一击将之擒拿。” 于是,午后周纪和一班禁卫军大张旗鼓地护送一架皇辇从宫门出来,在内城绕了一小圈,最终停在三元宫的门口。 周纪一个转身,靠着墙招人过来,“怎么样?” 手下禁卫军摇头,“大人,您吩咐卑职等盯着的几个地方,毫无动静。” 周纪拧起眉头,“难道被察觉了?” 如此小半个时辰后,其中一个禁卫军的背后又带着一张纸条回来,“再耍花样,子桑九修的东西灰飞烟灭。” 周纪悚然一惊,再次匆忙入宫,请罪道:“臣无能。” 皇帝阴沉着脸不知道想什么,半晌没有说话,周纪等了许久,等到皇帝开口,“摆驾。” 周纪心中闪过一抹诧异,未料到九凤冠在皇上心中这么重要,看来已逝的舞阳公主始终对皇上来说无人能及。 皇帝出行非同小可,就怕这里面有阴谋。 周纪连忙提起精神,事无巨细地吩咐下去,力求这一路都保证皇帝的安全。 果然,这一回抬着皇帝的步辇一出宫门,纸条从天而降。 真正意义上的从天而降,这次纸条没让禁卫军传送,而是一只鸟在一群人头顶盘旋,随后飞到地上,嘴里衔着一小张卷起来的纸条。 只有两个字,“皇陵。” 皇帝握拳把纸条揉在掌心,目色沉沉地望向西北方向,周围极静,只剩不甘的冷风在正月里席卷宫门前空旷场地。 “走。”皇帝抬起一臂,面无表情道。 — 云起走到药房,好笑地看着陆安然发呆,过去打了个响指,陆安然猛然惊醒,望过来看人时眼中带着一丝迷惘,迷惘中又透出沉重。 云起本打算开玩笑,一见此景问道:“怎么了?” “云起。”陆安然半垂眼帘,视线所在处,是她面前的一本破破烂烂旧册子。 “嗯?这什么?”云起拿起来翻阅几下,都是药方和药材特性,却与陆安然之前所看的医书不同,明显是人的手抄本,而且非一个人笔迹。 “师叔给我的册子。” 云起笑道:“看来这阵子没白伺候他,回头再挖一挖,说不定他手里还有更好的东西。” 陆安然语气复杂道:“我感觉这本册子囊括了师叔毕生的心血。” 云起露出一点小小惊讶,“这么大方?” “可是这不是重点。”陆安然抬起头,云起与她对视,看到眼底几条红血丝,在漆黑的眼睛里点缀,“我昨晚把迷香做出来了。” 云起眉梢微微往上扬,不待他说话,陆安然接着道:“还有毒风婆所中的‘砒霜’,以及我们一直怀疑但没办法确认的类似麻沸散的药物。” 云起这才发现桌上一排并列三个瓶子,大小相同颜色不一,仔细咂摸陆安然的话,面上浮现起浓浓的疑惑。 “困扰了你许多天的难题,一夜间都解决了?” 陆安然点头:“是。” 云起指了指那本破册子,“因为它?上面正好提到了你说需要的药材的功效?” “不是。”陆安然双手交叉握住,双眼微微下垂,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层暗影,让她的脸上神情跟着多了一分晦涩,放轻了声音,道:“你会不会因为某件事某个人从而违背自己的原则?” 云起看了陆安然片刻,再望向三个瓷瓶,眸光翻转间,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握住陆安然交握的双手,语气转为慎重道:“你想怎么做?” 不待陆安然说话,袁方忍不住了,敲着门喊话,“我说两位诶,刚才我没听错吧,陆姑娘做出迷香了?赶紧出来,咱们细细聊一下啊,我这还急着呢。” 袁方隔着门,听里面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倒是把陆安然说昨夜做出迷香那句正好听去了,他不好意思做出踹门的举动,急得原地团团转。 就在这时,衙门的人找过来,对着袁方附耳说了几句话,他一下瞪大眼睛,“什么?皇上出宫去皇陵了?” 门豁然被拉开,陆安然和云起走出来,后者问:“皇上为何突然去皇陵?” “本官也不知道啊?今儿个可是正月十五,往年也没听说皇上要在这个日子祭拜。” 云起提醒:“袁大人,你刚才是不是说鸿无道长推算西北皇陵……” “哎哟喂!”袁方两眼一抹黑,这是要出事的节奏,“不行,本官得跟过去看看。” 袁方一阵风般卷出去,陆安然一把握住云起的手腕,嗓音叫冷风吹得有些微微发抖,“我们也去。” “好。”云起敛起平日的吊儿郎当,难道露出一副严肃表情,“观月,去准备马车。” 相比起往日,这一路格外沉默,陆安然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云起默默陪在旁边,间或拉着手安抚地摩挲。 — 禁卫军浩浩荡荡来到皇陵,皇陵前守卫军统领错愕中给皇帝行礼,皇帝一眼扫过去,和上次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周纪问道:“可有人擅闯皇陵?” “没有啊。”统领摇了摇头,心说上次皇陵遭盗后前一任被罢免官职,他知道这个差事不简单,一天也不敢放松,这会儿自信地说一句,“末将重新布置,但凡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末将的眼睛。” 皇帝沉郁的脸色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缓和,不知想到什么,对周纪道:“去西山。” 西山虽划在皇陵地界,但与皇陵隔开了很远一段距离,中间还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沟渠,皇帝一众人停在沟渠前住步。 不往前走有两个原因—— 一是沟渠挡路,步辇和马都过不去; 至于第二点…… 周纪看清前面的场景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头看向皇帝。 第399章 选择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沟渠有火,正熊熊燃烧。 火跳跃在皇帝死沉的眸子里,将近日削瘦了两圈的脸庞照出凌厉的棱角,像是一把利剑,恨不得戳穿对面人的心脏。 周纪又朝对面望过去,除了大火外,那里站着一个男人,年纪约四旬上下,一头长发披散,被山风狂吹,时而卷成一团,时而打散在风里。 周纪眯着眼辨认半晌终得看清男人的脸庞,眼眶凹陷进去轮廓极深,瞳仁颜色很浅淡,亦如他此刻表情。然而那眼底有火光涌动,似乎燃烧着未知的疯狂,只是都被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周纪皱眉看向男人的右手,火把未熄,可见点火的是他本人没错。 更叫周纪心惊的地方在于——他的身前竖排并列两个棺材。 “皇上,”周纪尽量稳住心绪,小心翼翼开口道:“如果要过去对面,需得从后面的山翻过去。”费时半天这句他没说。 这时,对面开口了,“子桑九修。”嗓音平淡的,就好像路过大街上随便喊一个认识的人,“你肯来了。” 多少年没人喊这个名字,连皇帝自己都觉得陌生,他抬眸对上沟渠对面那双眼睛,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朕当是谁在背后装妖作怪,原来是你。”舌尖一滚,吐出一个名字,“广白。” 广白随便一扔,火把掉在沟渠里,他低头看了会,做出沉思状。 皇帝没有耐心同他打哑谜,直接问道:“九凤冠在哪?” 广白动了一下,笑容趋于癫狂,“你真的在找九凤冠吗?” 皇帝绷着下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周纪一动不敢动,只悄悄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皇帝,让皇帝难看的脸色吓一跳。 “人还没到齐,还请皇上您多等一会儿。”像是恭敬的话,在广白口中说来极具讽刺意味。 两边对峙时,袁方匆匆赶到皇陵,不等马车完全停好就往下跳,揪住守卫军统领问:“皇上呢?人在哪里?” 统领挠了挠头,“袁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袁方急躁道:“别说这些,快点告诉本官,皇上人呢?” 统领朝西一指,“往那边去了。” “西山?”袁方对着京兆府的人招手,“快快快,马车掉个头,我们去西山。” 走了没多少路,衙役为难道:“大人,前面路小,马车过不去啊。” 袁方提着官袍钻出来,“你把马车赶旁边,其余人跟本官走着去。” 话音落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路过袁方‘吁~’一声长啸。 袁方仰头看清了,瞳仁微微放大,“太子殿下。” 子桑瑾高高坐在马背上,冲袁方颔首:“袁大人,本宫收到消息,有人欲对父皇不利,特从宫中赶来。” 袁方大腿一拍,可不是赶巧了,连忙长话短说,“臣也是因此而来。” “那走吧。”太子快马一鞭,一口气蹿出去几丈远。 袁方手提官袍一愣,随后抹了把额头细汗,小跑着跟上去。 在他们后面,云起和陆安然紧随而至,不等他们两问守卫,又来了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人。 “柳相?”云起挑高一边眉头,“您这是……?” 柳相知坐的轿子,这会儿从轿子里走出来,对着两人颔首:“其他话不多说,先找到皇上再说。” 云起点头:“好。” 这群人前赴后继,惹得守卫皇陵的统领满头雾水,“今儿个怎么了,一个个扎堆往皇陵赶,又不进皇陵,都跑西山那个荒地。” 西山这头,随着马蹄声到来,原来的寂静被打破,子桑瑾看到皇帝平安无事大大松了口气,半跪行礼道:“儿臣听闻有人欲谋刺父皇,还请父皇即刻回宫。” 皇帝丝毫没有感动,幽寂的眸子闪了一下,“你从哪儿听来?” 子桑瑾视线朝向地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道:“有人将这封信送至东宫。” 皇帝没有看,转身面向广白,“你送的?”虽是疑问,但语气非常肯定。 “九凤冠作为舞阳公主的遗物,子桑瑾既是她儿子,不该关心下?”广白眼皮子一撩,嗤笑道:“柳相知也来了。” 待广白看到陆安然从柳相知的轿子后面出来,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故意多加了一句,“哦,还有陆逊女儿,很好,人到齐了。” 众人给皇帝行礼,皇帝没心思应对,稍抬手叫他们起身,对广白道:“你想干什么?” “子桑九修,这个地方眼熟吗?”广白却说起别的,“二十年前,你们几个来这里狩猎,你受伤坠落的,就是眼前这个沟渠啊。” 不需要皇帝发声,广白自顾自道:“因为那次的伤,舞阳和你关系亲近起来,明明你处心积虑接近舞阳,到最后将所有错强加在她身上。” 他笑着,笑容无比阴冷,“一切不过是为你的野心盖上遮羞布,好让你心安理得地谋反篡位。害死你妻子的不是舞阳和定康帝,而是你对权势的欲望!” 这话犹如惊雷炸开,令在场大多数人震撼。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同时闪过一个疑问:不是说皇上和舞阳公主情比金坚,所以当初不顾群臣反对也要立子桑瑾为太子?大宁朝子民无不歌颂这段爱情。 子桑瑾拧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广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周纪还稳得住,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至于袁方,心里一个劲哀嚎,为什么又让他听到皇室辛秘啊啊啊啊,他还想多活几年,他来这里干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柳相知上前一步,“广白,我知道先皇后对你有恩,你对先皇后骤然离世耿耿于怀,但是,你太武断了。” “你一个庶子靠着子桑九修晋升高位,倒忘了当年怎么凄惨,要不是舞阳替你挡过几次,你早就被柳老爷子打死了。”广白冷哼道:“多受了几年奉承话,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柳相知依旧温润而笑,手指不经意拂过腕上的佛珠,“先皇后心性善良,对臣有恩,臣不敢忘记,只是过去多年,早已入土为安,你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触动了广白的神经,他忽然激动起来,重重往旁边棺木上一拍,“子桑九修,你说,舞阳在地下能不能安?” 棺木挨着沟渠,下面卡了一小块石头,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轻易推下去。 他这一拍使得棺木摇摇欲坠,让众人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子桑九修,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睡的是谁,但你一定知道吧?我现在给你个机会选择,无论你选择哪一副,另外一副我会直接推到下面火堆里。” “这个?”广白转眸看向另一边,“还是这个?” 众人毫不怀疑,一旦棺木被推入沟渠,势必被熊熊烈火吞噬,尸骨无存。 “你以为朕会妥协?”皇帝握拳,指尖紧紧扣着手心。 广白面无表情偏要勾起一丝笑,那笑容像是被强硬画上去,使得整张脸都有些不和谐的怪异,“你可以不选。”他伸出双手,作势往下推。 皇帝忽然喊话道:“你大费周章偷出去,难道就为了这一刻毁掉她的尸骨吗?!” “哈,哈。”广白阴恻恻地笑起来,“子桑九修,舍不得吗?原来你真有感情啊?” 其余人听着他们说话云里雾里,但又没有这个胆子问。 “我杀了那些人,在王都城里摆下诛杀阵,真心想取你的命。”广白淡声道:“但我知道我杀不成,所以只好来为难你一遭。” 终于有一个袁方可以提的问题,“王都城那些人,渭花坊马家,清水坊梅桂花,还有陈永信和毒风婆,都是你杀的?” “大惊小怪,杀几个恶人罢了。”广白语气轻飘飘,就像他杀的是一两只鸡鸭,甚至还有心情斥责一句:“你一个京兆府尹,如此不稳重。” 袁方:“……”这是谈论稳重的时候吗? “可是,你使用的什么方法?为何他们全都像自杀?” 广白皱眉,似乎懒得说,“你去问陆安然。” 袁方同其他人唰一下转头,欲哭无泪道:“陆大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陆安然拿出三个小瓷瓶,她只看着广白,“这是定风散,功效与麻沸散差不多,可使人全身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然神志保持清醒,药效时长视每个人身体而定。” “这是红椽,药效几乎与砒霜一模一样。” “还有一瓶是留梦露,如果制香时将它掺杂进去,便是一闻就入梦的迷香。” 袁方听着眼睛越瞪越大,“难怪,难怪!” 根本不是砒霜,所以他找遍了王都城的药堂,都找不到购买人的记录。 广白语气没什么波动,道:“做出来了。” “是,师叔。”陆安然遥遥望着对面,心里复杂极了。 经过昨晚,她才明白,当时为何广白说她的药小孩儿过家家,相对广白来说,她确实只是入门而已。 但令她更不是滋味的是,广白给她书册时,就已经准备好一切,包括今天,全都在他预料之中。 不管他为了谁,他都没想过活着离开。 “钥匙?”袁方问道:“钥匙也是你自己做的?” 广白反问:“很难吗?” 袁方:“……” “那,你为什么用一辆板车运一筐红薯?”这板车到底什么用,袁方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广白送红薯确实为了进陈家窥探,然后他发现福伯记性不好,用黏土拓印走了角门钥匙,至于板车,“不用板车,难道让我扛着走?” 袁方一噎,不知道怎么回话好。他万万没想到,百思不得其解,折磨了他几个日夜的板车,真的就是一个普通板车,没有任何阴谋诡计。 云起觉得这确实是广白能干得出来的事,如果是别人,扛着走绝对比用板车大费周章的只为装一筐红薯正常多了,但放了广白身上,所有正常和不正常得反着来,所以怕红薯颠坏放稻草之类,也不意外了。 说完这些,广白不再理会袁方,左右手放开放在两副棺木上,“子桑九修,该做出你的选择了。” 第400章 颠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阴风肆虐,穿过树叶的缝隙,带着落叶的哀叹。 周纪不知何时悄悄退场,带着一群禁卫军从西山后面翻过去,准备绕远路阻止广白。 其余人的目光全都焦距在皇帝身上。 子桑九修沉厉的神色泛出铁青,一双黑眸幽冷深邃,对广白说道:“朕不信,你会把她推下去。” 广白仰天大笑两声,随后笑声在一瞬间收起,“她若泉下有知,一定宁愿烧成灰,也不愿留在你的皇陵日夜受灵魂的折磨!” 袁方不敢问,云起和陆安然没有立场问,柳相知眼眸微动,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只有子桑瑾越来越迷惑,张口问道:“你,在说谁?”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广白言语间带着淡淡的嫌弃,“子桑九修怎么将你养得如此蠢笨,一点也不见舞阳半分伶俐。” “我……母后?”子桑瑾心神一凛,吸进去一口冷风后,感觉胸口鼓胀发疼。 “九凤冠,舞阳公主的荣耀?”广白狂笑道:“子桑瑾,你可知道,你母亲死后,长长久久跪在别人脚下?” 子桑瑾瞳仁涣散中慢慢放大。 广白又扔下一道惊天巨雷,“皇陵中失窃的不只是九凤冠,而是两具尸骨!” 袁方小小嘶一声,暗中扯了下云起的袖子,试图和云起交换一个眼神——云世子,咱们摊上大事了啊! 云起眨眨眼,挥手扯回来衣袖——你说什么,我不懂。 袁方:“……”啧! 广白还在说,“你们是不是很奇怪,为何先皇后的棺椁中有两具尸骨?因为真正睡在里面的根本不是舞阳,戴上九凤冠的自然也不是她,而是那个被子桑九修辜负过,又成为他心中挚爱的元配!” 袁方倒吸一口气,几乎想原地晕厥过去。 云起对着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听故事一般听得津津有味。 而子桑瑾,他像是站在海边,任凭一波波巨大的浪潮朝他拍过来,往往他还没有消化完前一个消息,又被后一个震撼住。 柳相知说道:“广白,陈年旧事你并非全部清楚,你让我过去,我跟你说。” “你们以为我糊涂?我早就清醒了。”广白神色莫测,眼底露出一丝痛苦,“我糊涂了十几年,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 广白年幼时性格孤僻,只有在医术上天赋非凡的舞阳公主能和他亲近,他们共同探讨药理,更难得两个人都有些离经叛道,你说这个方子必须得这样开,我就偏要剑走偏锋。 子桑九修的谋反非一日功绩,那段日子舞阳公主身怀六甲却忧心忡忡,广白因不关心外事加上心性与正常人不太一样,舞阳反而能和他说几句真心话。 出事之前,舞阳曾对他说,“广白,你能走,离开王都吧,去外面看看。” 各种反常的话在子桑九修谋朝篡位,舞阳难产而死,一夜间改朝换代后,广白逐渐发觉出不对的地方。 可是那个时候他炼药中毒造成脑子糊涂,只有偶尔清醒,时间久了,他也就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所以一直在寻找真相。 直到一年多前,不知道萧疏和雷翁的治疗有效,还是当年的毒在日积月累中削弱了对他的影响,他清醒的时间变长了。 于是,广白偷偷闯入皇陵,想要去印证脑海中的记忆。 “你们知道我在墓室里看见了什么?”广白脸上表情变化不大,冷意全隐藏在底下,“属于先皇后的棺椁前跪着另一具女尸,只要皇陵存在一日,她便跪一日,长长久久,永无终止。” 那一回,广白因愤怒而让情绪起伏太大,再次发病,只来得及把两具尸骨交到雷翁手里。 广白富含深意的看了陆安然一眼,转头对着子桑瑾一字一句道:“头戴九凤冠,享受先皇后死后荣耀的人是子桑九修的元配,跪在地上的是你的母亲,舞阳公主丹绘。” 子桑瑾倒退一步,眼中全是不敢置信,不知想到什么,豁然看向皇帝。 皇帝负手而立,并没有因广白的话而变色,“全天下皆知,朕亲手送丹绘下葬皇陵,岂是你几句话可搬弄是非。” 子桑瑾连连点头,是啊,父皇没道理这样做,如果他憎恨母后,为何要在世人面前许她荣耀,又为何立他为太子? 广白勾起冷笑,眼眸如刀锋转过厉色,“因为我知道舞阳真正的死因,不是难产,而是断头!” 风声呼啸,刮过每个人的耳边,像是一把刀片,刮得人生疼。 “子桑九修,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今日?”广白声音变轻,望着朝北的天空,犹如呢喃一般说道:“正月十五,才是舞阳的忌日。” 柳相知习惯性地摸了一把佛珠,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广白:“子桑瑾你听着,十八年前丹绘没有难产而亡,她在生下你之后,有身边的心腹拼死一搏,将舞阳送出王都。” 子桑瑾想说,不可能,父皇成功登基,他母亲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何必要逃亡。 广白没有考虑子桑瑾的心情,自顾道:“丹绘一路往北,最后到了北境,投靠她以为很靠得住的朋友,也是当年与她有同窗情谊的陆氏族长,陆逊。” 陆安然手指微微蜷缩,一口气屏在胸口,一动不动看向广白。 广白没有回视,他看向眼前两副黄色棺木,没有表情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可惜,丹绘这辈子犯了两个错。其一错嫁子桑九修,其二错信陆逊。” “次年上元节前,稳住朝堂的子桑九修终于还是发现了舞阳的下落。”广白抬起死水般的眸子望向子桑九修,“你是怎么威胁陆逊的?不交出舞阳灭了他全族?” 子桑九修紧缩了一下黑眸,全身散发出浓浓的煞气,“无稽之谈,可笑至极。” 广白没有被他吓住,这回看向了陆安然,“是陆逊,亲手割下了丹绘的头,送到子桑九修手里,为了保住他的陆氏。” 陆安然全身绷得太紧,有些呼吸困难,从鼻子里呼进去的气从喉咙往下灌,连心肺都凉成一片,她听广白淡淡的质问—— “你,陆逊的女儿,你还为这样的父亲而骄傲吗?” 云起揽住陆安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发现指尖一片冰凉。 “不可能,怎么会?”比陆安然受刺激更大的是太子,子桑瑾边摇头边道:“母后明明是难产死的啊,怎么会死在北境,陆郡守手上?” 广白完全不给子桑瑾自己给自己催眠的机会,“你问问你身边的父皇,再问问陆逊,你想知道真相,怎么自己不去寻找?你母亲死得那么惨烈,你身为她的骨血,连追寻真相的勇气也没有吗?” 子桑瑾后脚跟绊倒石头,一下子坐倒地上,双眼失神,半天都回不过来。 广白冷冷道:“柳相知,你敢指天发誓,你当真毫无所知,难道当年陪着子桑九修去北境的人不是你?” 柳相知安静的站在那里,风吹得他两袖鼓动,像一尊雕像,神情从未有过的凝重,凝重中又透出淡淡缅怀。 他说,“丹绘……离开太多年了。” 皇帝忽然充满怒气地往前迈步走去,“你想做什么,用两副棺材来威胁朕?编排子虚乌有的谎言,你有什么企图?还是你本身就是前朝余孽派来的细作!” “什么都不是。”广白表情空茫,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毕生惦念的事之后别无他求般,整个人的精气神从里到外的被抽空了,“我给不了舞阳一个世人皆知的公道,也没办法杀你复仇,但我至少要将真相留在世上。” 皇帝一步停在沟渠边上,猛烈的火张牙舞爪往他这里扑来,他已经能感受到那股灼热,周纪留下的禁卫军赶紧拦在皇帝跟前。 陆安然看着广白背后有周纪在靠近,广白一点也没有察觉,在说着:“这世间,何其虚伪,人情淡薄,世态炎凉,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他仰天长啸,“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周纪看到时机成熟,猛地往前一扑—— 扑空了! 他在半空里用力扭了一下身体,好险在沟渠旁停下,又急急往下探。 另一边,陆安然眼睁睁看着周纪扑过去的前一息,广白突然发力,双手用力往前一推,棺木被带下去的同时,他整个人也掉入沟渠。 “师叔!”陆安然眼神震颤,蒙面之下脸色大变,快步跑过去,被云起拖住了抱在怀中。 “让我看一眼。”陆安然张了张口,说了两遍才把声音发出来,“我没事,我就去看一眼。” 云起压着她后脑勺按在自己胸口,不让她看到大火吞噬广白的场面,“乖,听话。” 火势很大,人体和棺木的焦味顺着风吹上来,所有人叫眼前的场面震撼的无话可说。 许久,云起感受到胸口一片衣服被濡湿了,他低下头,手指轻轻的拂过陆安然的耳畔,用苍白的语言重复着,“没事,没事了……” 皇帝背对着大家,只看得见他周遭散发沉郁的背影,还有紧咬牙根而使得颧骨微微凸出,他正对着周纪道:“将两副棺木带上来。” 周纪虽然觉得不可能,退一步说,就算能捞,这么大的火,估摸着待他们弄上来烧得也差不多了,但皇帝的命令不敢违背,于是呼喝着禁卫军想办法捞大火里的棺木。 袁方左看看抱在一起的两人,右看看子桑瑾还麻木的坐在地上,最后把目光放到柳相知身上,怎么说柳相知都是和他一样的局外人。 谁知柳相大人并没有回应他殷切的视线,而是同样望着沟渠发呆。 袁方心里第一万次后悔,他为什么脚贱来这一趟。 半个时辰后,不管周纪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里面的火变小一点,“怕是用了什么药物,微臣无能,没办法灭火。” 足足烧了一两个时辰,火才逐渐熄灭,然而里面除了焦炭,什么都没剩下了。 不待皇帝发火,柳相知叹道:“他早算计到了,没有给自己和他人留下任何后路。” 无法,皇帝叫周纪先把西山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 回去的路上,袁方浑浑噩噩一路,踏入京兆府的一刻,他恍然间想到,九凤冠失窃和王都城连环杀人案,这就破了? 第八案·完 第401章 崩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元宵过后第二天,倾盆大雨从天而下,雨幕连绵,伴随着春雷阵阵。 雷声再一次从头顶滚过,在轰隆隆的震动当中,两人披着蓑衣敲响陆府的大门。春苗开门,先看到萧疏摘下蓑帽,脸上也全都叫雨打湿了,面色因寒冷而发白。 “萧公子,这么大的雨怎么没坐马车,快进来。”春苗把门开大一些,好让萧疏进来,再一看后面的老者,笑着招呼道:“呀,雷夫子您回王都啦。” 雷翁拍了拍裤腿上一脚泥泞,“小丫头去煮些姜茶来,这天气可真是凉。”说完朝着风口打了声喷嚏。 春苗揉了一把脸,不知道刚才那点水是雷翁的唾沫还是飘过来的雨丝,抿了抿唇,“雷夫子和萧公子先去坐着烤烤火。” 一进去,萧疏奇怪道:“师妹不在家?”大雨天的还往外跑呢? 秋蝉沏热茶上来,“一大早让人喊宫里去了,好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世子爷来接的小姐。” 雷翁被自家师弟关了一段时间,整个人饿瘦一圈,虽然还是黑,牙口倒是好,秋蝉端来的一盘猪脚全进了他的肚子。 玄清双手撑着下巴看得新奇,雷翁用油腻腻的手指刮了一把小孩被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养出奶膘的脸蛋,“怎么胖成个球了?” 玄清撅着嘴回房去。 雷翁啧啧道:“我这徒弟家伙食不错,以后多来蹭饭,比你家强多了。”最后一句和萧疏说的。 秋蝉笑嘻嘻道:“来呗,晚上我们杀鸡,世子从山上猎户手里买的,真正的野山鸡,鸡肉又紧致又鲜美。” 雷翁东奔西走多久没吃好东西,砸吧着嘴夸一句:“这个丫头上道,再来只烤鸭最好。” “好咧。”秋蝉往厨房走,还真是去杀鸡杀鸭。 萧疏喝了口茶连忙阻止,“不用麻烦,回头师叔回来了,我们带着他就走,对了,师叔去哪儿了?” 秋蝉眨眨眼,“这两日广白师傅没有来过呀。” “不是出门?” “昨日,不,前天来了一下,晚上开始就不见人了。” 萧疏刚皱眉,雷翁拍了下桌子,“哎呀,别又跑了!徒弟,赶紧叫人到处去找找。” 师徒俩还没有动作,陆安然和云起回来了,看到雷翁和萧疏这么快回来还有些意外。 “差点没把老头子我颠死,都是你师兄着急,我说广白好好待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咳……为师不是这个意思。”雷翁掩饰的清了清嗓子,“现在坐下来,脊梁骨都疼。” 萧疏无奈摇了摇头,“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叔一旦犯病,师妹制不住。” “没大没小,哼!”雷翁翻了个白眼,“早知道当年不留你,天天让你个徒弟管起我来。” 萧疏看向安静站在旁边的陆安然和云起,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师妹,秋蝉刚才说师叔这两日没来这里?” 陆安然眼帘垂下,盖住眸中不定的神色。 这下连雷翁都有些不安,“怎么了到底?” 云起左右看看,招手唤来观月,“守在门口,我们说点话,不要让人进来。” 观月点头,退到门口合上两扇大门。 雷翁满脸狐疑,“你们这样,什么意思?” 萧疏站起来,“师妹?云兄?” “雷夫子……”云起刚唤了一声,陆安然抬头,用眼神示意自己来说,云起颔首,退后让开。 陆安然缓缓抬眸,一双眼睛沉静而幽黑,犹如古井无波,又似乎把所有波澜都藏在平静之下,她启唇道:“师叔没了。” 雷翁皱眉,“没了,没什么了?” 萧疏瞳仁微微颤动,“怎么会?”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将昨日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她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语言技巧,说得也极为简练,但不妨碍雷翁和萧疏从这短短的过程里臆想出滔天巨浪。 雷翁怎么都没想到,他不过晚了一步,竟然连自己师弟的尸骨都收不成。听完陆安然的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大雨愣怔了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不同于陆安然,萧疏从小和雷翁还有广白生活,因广白脑子糊涂,又时常帮着雷翁照料这个师叔,很多时候都拿广白当小孩子迁就,后来萧疏医术学成,连广白的病都是他来看。不仅是师叔,而是不可缺少的家人。 可现在,离开了几天的萧疏突然回来,被人告知他亲密的家人死了,尸骨成灰,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萧疏背过身,嗓音哽咽道:“师叔……如此决绝。” “我猜到了。”雷翁开口时正好伴着又一道雷声,声音被震得有些碎,“我这个师弟从小寡言少语,但天生智慧,只是对药理之外没有兴趣,却执念深,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当年他和人打赌,能卧在雪地里半夜,差点被冻死了,后来是舞阳救活了他。” “在广白眼里,人生的长短没有特殊意义,这世间,只有舞阳能让他体会出点人味。” 广白对舞阳的情感很纯粹,就好像人活着需要呼吸空气,舞阳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 “舞阳死的时候广白正好糊涂了,我想着,糊涂了也好,至少能多活几年吧,就这样糊涂到老,到死。” 雷声轰隆隆在天际涌动,房间里雷翁用双手抹了把脸,继续说道:“一年多前,广白突然扔给我两具尸骨,就是你后来修复的那两具。”说到后面,雷翁看向陆安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的尸骨。” 尸骨修复好没多久,广白清醒过来将尸骨偷走,雷翁说要云游天下,其实是去找广白,只是他找到的时候,广白又糊涂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现在想来,雷翁可以确定,广白的犯病都是装的。 云起问道:“雷夫子也知道王都城的事吗?包括广白师叔杀了几个人?” “我不知道。”雷翁摇头,“但是广白把我关起来时,我就隐隐感觉到他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甚至早在关他前,广白已经开始动手。 云起:“三元宫鸿无道长说王都城死的几户人家恰巧都是风水宝地,连起来恰好是诛杀阵。” 这次是萧疏开口,“师叔心性简单,反而能更专注学问,故而药理、阵法、周易八卦都有涉猎,且了解颇深。” 云起点头道:“难怪。” “舞阳公主和谢沅夫人。”陆安然指那两具尸骨,“师叔说断头的是舞阳公主,她死在我父亲手里。”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飘,还有些轻微发抖。 雷翁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说道:“广白说得应该是真的,他不屑说谎。” “可是,舞阳公主和皇上……”云起眼里露出不解。 谁能想到,舞阳公主不是皇帝眷恋的对象,死后睡在皇后棺椁的也不是她,而是子桑九修的元配。 云起和陆安然都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萧疏想到什么,“今日皇上召见你们,都说了什么?” 两人面前,云起并未有所隐瞒,实话实说道:“敲打了我们一顿,并否认皇陵中有两具尸体,皇陵里只有先皇后一人。” 自然,同时也是试探这几个人的反应。 “这到底是皇室辛秘,我们如今这位皇帝心胸并不大,你们自己注意。”雷翁嘱咐道。 云起哂笑:“除非他一口气把当今宰相、京兆府尹、蒙都陆氏嫡女、盛乐郡世子以及当今太子全都除掉。” 雷翁和萧疏又冒着雨离开了吉庆坊,来不及吃秋蝉准备好的野鸡和烤鸭,惹得两个丫头对着雨纳闷,“怎么就走了呢?” 西山让守卫军围住了,萧疏陪着雷翁站在另一个山头,望着西山的方向,足足站了三四个时辰,直到天空完全黑下来。 临了,雷翁沉沉一叹,“你师叔,当真对这个天下没有任何留恋,竟连尸骨都不愿留下。” 雷翁到底年纪大了,下雨天山路打滑,萧疏扶了他一把,道:“尘归尘,土归土,师叔只是看透了。” 雷翁仰起头,雨落进眼睛里,眼前一片模糊,“我以为晚了一步,哪晓得是一生。” — 东宫 从昨日到现在子桑瑾没合过一眼,眼睛熬得血红,这个时候脑子里全是皇帝之前语气沉沉地问话,“你信他的话,还是信朕?” 他当时回答:“父皇乃天子,一言九鼎,岂是谋人性命的狂贼能折辱。” 尽管这样,他知道皇帝不会打消对他的疑虑,而他也始终落下心病。 广白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脑海里,子桑瑾一会儿想着原来陆安然的父亲是他的杀母仇人,一会儿又想,不是啊,谁会违抗他父亲的命令,那是灭族啊。 子桑瑾心里知道,广白所说的才是真相。 于是,他又开始为此痛苦,尤其想到他的母亲,他幻想中高贵美丽的母亲,居然死得那么凄惨,然而死后还要被侮辱。 什么皇帝对舞阳公主情深不寿,有情人不能团圆所以每年除夕前一日要去皇陵祭奠;什么对舞阳公主念念不忘,所以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立他为太子…… 全都是假的,骗人的。 子桑瑾抱紧自己的脑袋撕扯头发,他不明白,既然都是假的,为何立他为太子? 他子桑瑾的人生里,还有什么是真实? 但是,子桑瑾开始想通更多的事,年幼的冷遇,皇帝对他的严厉,以为是磨炼,实际全是厌恶。若真的爱一个人,爱屋及乌,怎们会让年幼的孩子遭遇那些? 子桑瑾的世界似乎在一夜间崩塌了。 第402章 情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上元节后,朝廷开印照常办事。 于正月十七早朝时,太子请奏继续去南边监督造船事宜,皇帝驳回,称另有安排,让太子留王都再等等。 然而连着三天,皇帝都没有召请过子桑瑾,太子一党看风向不对,暗中多次询问太子,当日皇陵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皇帝忽然间对太子产生戒备。 子桑瑾这几日都在混乱中,奏请去泸潮县也有试探皇帝的意思,这一试探下来,一颗心顿时如坠无底洞。 “太子殿下,您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臣几个才好早做打算。” 子桑瑾脸上表情几番变化,最后压抑着情绪扔下一句:“几位大人先回吧,本宫还有事,日后再说。” 几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摊了摊手,越发觉得情势不妙。 就在这天晚上,原已‘病愈’的皇帝忽然旧疾发作,太医院的御医全都被从床上叫起来,明瑟殿里里外外跪满了人,灯火通明,燃烧了一整个晚上。 子桑瑾在众皇子皇女最前面,三皇子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皇兄,父皇没事吧?” 三皇子尚年幼,性格又文弱,早叫这群人的架势弄得提心吊胆,惦记着临出殿门前皇后的话,心里想着如果父皇真的没了,他该怎么办? 子桑瑾自己也有心事,随意拍了下三皇子的肩膀,“不会有事,放心吧。” 两人继续站着,皇后在寝殿里,不多时出来,脸色非常不好,抬眼看到金贵人和陈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心里来气,“皇上身体受不住,你们还凭着皇上乱来,拖出去,各掌嘴三十。” 金贵人刚要尖叫,春阳动作极快地扑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另一个大宫女和皇后带来的嬷嬷拽住陈美人,很快就拖出明瑟殿。 这些动静惊不了众位太医和皇子公主们,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等待。 天将将亮,太医院首席杨太医出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三皇子……”轮流行了一圈礼节,说道:“主要还是旧疾,只是这段时间服食了药物表象补足,其实身子内里亏空的厉害,加上……” 杨太医关键时候停顿了一下,看到年幼皇子公主们在场,含糊道:“胡乱挥霍了些,是故支撑不住倒下。” 皇后面带冷色,“吩咐下去,皇上养病期间,金贵人和陈美人不得进皇上的明瑟殿。” 按照惯例,皇帝生病期间太子代理朝政,早朝照常,只不过大臣们上书的奏折就算太子看过来,还需得皇帝批注算数。 所以,太子也就是帮着分分类别,将重要的事物挑选出来。 哪知下朝后不知怎么传出了一股风声,直接指向太子子桑瑾和早前被说给皇帝看病的萧疏。 花嫁收集消息,边整理边说道:“殿下,有人故意散播,说您让萧公子给皇上看病,故意开了一些大补的药,显得皇上精神气好,并且在药物里悄悄添加使人精神兴奋的东西,所以皇上转变心性沉迷女色,如今一朝病发,导致病入膏肓。” 子桑瑾沉默听着,到最后开口道:“不是别人,此前父皇要治小舅舅的罪,本宫亲自拿这话对父皇说过。” 花嫁眼中闪过一抹忧愁,“这么说,无论是与不是……” 太子慢慢接话道:“萧疏都是给父皇看病的人。” 这次,两人同时禁语。 过了一会儿,花嫁再启唇道:“殿下,奴婢觉得,只有皇上醒了,谣言不攻自破。” 子桑瑾自嘲笑道:“怎么?让父皇亲自向天下人解释?” 花嫁交握双手垂眸,有些话她心里明白,但是不能说。 可是太子能说,他颓丧地将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拍在额头上,胸膛用力起伏,明明是愤怒的,却带着暗哑的笑声,“本宫终于想明白了,父皇当日的妥协是故意的,就连说要杀了萧疏也是故意,他就是要让本宫说出这些话。” 自从萧疏知道了舞阳公主和皇帝之间的真相,所有一切的不合理都顺理成章。 “那日小舅舅都说了,除非开颅切除恶疾,否则病灶无法根除,但没多久父皇就无事了一般,甚至比从前还要精神。本宫现在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父皇未雨绸缪的算计。” 倘若皇帝无事最好,但凡病重,便是萧疏和太子合谋,谁叫全天下皆知,皇帝的病由萧疏在治呢? 花嫁眼睫颤了颤,闭着眼睛等里头的水雾消散,“殿下,您……”太苦了。 — 皇宫里的风雨还没有波及到王都城,春苗和秋蝉将院子里外彻底打扫一番,并且告诫鹿陶陶不要乱搞破坏。 鹿陶陶剥开香蕉皮边走边吃,“干嘛啊?陆安然要成亲啦?” “呸,瞎说什么呢?”春苗不高兴鹿陶陶开口就败坏她小姐名声,抱着扫帚抬起下巴道:“我们老爷要来了。”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来就来呗,关我屁事。” 春苗望着两个院子原本砌矮墙的位置,盘算着不如喊两个帮工重新砌一堵?省得鹿陶陶天天跟溜达自己院子一样方便蹭饭。 秋蝉提醒,“鹿陶陶走路不是都不走门?” 春苗拍了拍脑袋,被鹿陶陶气糊涂了,她会功夫,一堵墙哪儿堵得住哟。 鹿陶陶架起肩膀发出得意的笑声,香蕉皮一甩扔在春苗怀里,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春苗跳脚准备破口大骂,谁知下一刻鹿陶陶返回来,还有些紧张兮兮地往外悄悄探头。 “鹿陶陶,你做什么亏心事了?”春苗狐疑地向外张望。 鹿陶陶不知道看到什么,挺起胸口站直,装糊涂道:“什么?没有,你看错了。” 春苗望着她往里走的背影,对秋蝉说道:“真的很可疑啊。” 秋蝉拍了拍晒洗的衣服,笑着道:“她一向都这样。” 春苗回想,点头:“倒也是,一向不正常。” 陆安然在厅堂招待客人,因为正月十五孟夫人叫人上门请陆安然过府吃饭没等到人,特意做了一盒子糕点拿过来。 孟夫人虽性子软弱了点,但是正经世家夫人有哪个真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瞧着陆安然心不在焉,说没多会儿话就提出告辞。 “我家照儿不爱吃甜食,自小跟个男孩子一样,你不需客气,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陆安然再三感激,“太麻烦夫人了。” “你不这么见外,我心里头才高兴。” 陆安然扶着孟夫人出门,临上马车前,孟夫人拍着她手背道:“有空了再来我家走走,最晚下个月我就要回隶城,你和照儿两人同在王都,一定要互相关照。” “一定会,夫人放心。” 孟夫人的马车前脚离开,苏执后脚就到,往院子里一坐,憋了半天,对陆安然说道:“我哥哥的腿总不见起色,这段时日萧大夫有些忙碌,我想请医宗宗主给哥哥治病。” 陆安然听出来了,苏执是想换个人给苏岷治病,又怕驳了陆安然的面子,毕竟当时他自己非求着萧疏去。 但毕竟是患者家人的想法,其他人不好说什么,云起正好路过,施施然说了一句:“你就是去请玉皇大帝,也不用特意跑来辩解。” 苏执面色成猪肝色,“云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着急……” 云起不知是不是前段时间和广白待久了,也学起他揣袖子,不冷不热道:“急着上天?” 苏执气馁的往后靠,嘴里不说,心里始终怀有愧疚。 陆安然道:“我和师兄都说过,你兄长伤在脊柱,养伤恢复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妄想一帖药下去效果立竿见影绝不可能,医者不是神,不能想如何便如何。” 道理苏执怎么不懂,他只是想着万一有奇迹呢? 晚一些凤倾也过来,一进门就问:“你们家那个广白,真的是杀人凶手?” 苏执这段时间都窝在家里,对外面发生的事不大太清楚,可能知道哪里发生了凶杀案,具体如何却不知道,纳闷地抬起头来,“什么凶手?” 提起广白,陆安然和云起都不说话,凤倾来劲了,“我就说他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吧,你们完蛋了,居然窝藏凶犯。” 王都城的凶杀案京兆府并没有具体披露,只说追捕凶犯过程中,凶犯坠崖而死,很多人因此怀有疑问,觉得京兆府破不了案子随便编造出来,也有人等着凶手再犯案打脸京兆府。 不过袁方不怕,毕竟他亲眼看到广白死了,若再有相同的案子发生,除非他从阴曹地府爬出来。 但例如宣平侯等权贵想要打听点什么还是能打听到,比方说民间不知道凶案者姓名来历,凤倾就从宣平侯那边听来了。 “听说他逃到皇陵西山,皇上都亲自出动了?”小侯爷翘起二郎腿随手捡了个冻柿子抛着玩,“说来说去,他到底为什么杀人?我家老头子也无法再往细里打听,据说消息给封锁了。” 云起一把拎起凤倾的后领把他和苏执两人扔出大门,关门落锁。 凤倾和苏执互相看着,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后,小侯爷对着用力拍门,“小爷鞋子掉里面了!” 云起让观月把凤倾的鞋子从围墙飞出去,对着陆安然道:“清净了。” 第403章 岳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明瑟殿里全是药味,皇帝转醒后宫人马上去东宫禀告,子桑瑾到殿门口时,正好周纪从里面出来。 “太子殿下。”周纪停步行礼。 子桑瑾略颔首,“父皇一醒来就找你?”他从宫人禀告再过来,用不了一炷香,没想到周纪已经在,要么他原本就刚好过来明瑟殿,要么是父皇让人传话。 子桑瑾感觉后者几率更大,毕竟周纪一个禁军统领平日事务繁杂,没事守着明瑟殿做什么? 周纪含糊应承称是。 子桑瑾哦了一声,迈步时,漫不经心般问道:“皇陵那边如何了?” “这,臣不知道,皇上让袁大人负责。”到底,周纪还是透露了一点。 子桑瑾明白了,看来父皇另外安排了事。 进到殿内,皇帝在王且的服侍下喝药,一向强势的人此刻虚弱地躺在床上,饶是子桑瑾心事重重,依旧在内心发出唏嘘,何曾看到父皇这般样子。 “父皇,儿臣将这两日的奏折带来,读给父皇听。” 皇帝眼珠子都没动,直到一碗汤药喝完,王且退到旁边,才开口道:“朕病重,太子监国,你不去忙碌朝政之事,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从未发生过西山那档子事,子桑瑾眼观鼻,垂目回道:“儿臣看过父皇后就去。” “嗯,没事不用过来。” 子桑瑾以为那天后自己想通,不会再为皇帝的冷言冷语而感到伤心,事实证明依旧会,他眼底闪过一抹苦楚,“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皇帝浑浊的目光注视着子桑瑾的背影离开,病态中不改威严的脸庞陷入沉思,半晌后对王且道:“临华殿那幅画,去给朕取来。” 前后不出一刻钟,王且小跑着双手捧高一个长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打开,正是皇帝在上元节时看过的画卷。 “烧了。”皇帝吩咐。 王且愣住,“皇上……” 皇帝一个冷眼如利箭扫过去,王且连忙低头去找火盆。 画卷扔过去被火吞噬间正好展开来,画上女子笑容明艳美丽不可方物,似乎她出现的地方,连骄阳都只能照在她一人身上,独揽了整个春光里的明媚。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画卷上的美人被火一点点蚕食,从脚部到胸口再到下巴,灰烬慢慢往上蔓延,就好像黑暗将她吞入腹中,最终只化成人间一点灰烬。 王且低头垂肩双手交握在前面,一句话不敢说,余光都不敢偷看一眼,心里发出大大的震惊——这可是舞阳公主的画像!皇上居然烧了! 西山一行王且没有去,他还不清楚真相,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他明明看到过皇上这么多年来,时常拿着舞阳公主的画像缅怀。 所以,王且更加想不通,九凤冠丢失皇上急成什么样了,怎么这会儿却要烧画像呢? “烧吧,全烧了。”最后一点火在皇帝的眼中熄灭,他转回头,语气冷淡道:“金贵人和陈美人呢?” 王且提着心回道:“皇后娘娘担心人多不利于皇上休养,故而不让其他人前来打搅。”正担心皇帝多问一句,没想着皇帝听后没做任何反应。 — 椒房宫里,皇后听着春阳的话皱眉,“瞧清楚了?” “那丫头说得真真的,奴婢看不像假话。”春阳道:“不过奴婢也疑惑,金贵人和陈美人同住储秀宫,若陈美人果真和人在后花园里偷偷私会,其他宫的便罢了,总不能连金贵人都瞒住,娘娘您知道,金贵人的嘴是最瞒不了人的,巴不得全天下皆知。” 虽然金贵人和陈美人同时入宫,也同时受到皇帝宠爱,但是嫔妃间哪有不争风吃醋的,再好也不是亲姐妹。金贵人性格冒失,总是咋咋呼呼,陈美人虽不多言语但也爱现,两人同住储秀宫,明着没什么大矛盾,暗地里还是会别苗头。 储秀宫有皇后的人,今天传回一个消息,说储秀宫一个洒扫小丫头看到昨晚陈美人趁人不注意,和一个宫中侍卫在雪地里幽会。 前天下了一场雪,王都城上下重新被纯白包裹,御花园的树枝上全凝结了一层冰晶色,这么冷的天,居然有人如此闲情逸致,在雪地里偷欢。 皇后柳眉一挑,“将那小丫头和陈美人一起带过来,本宫亲自审问。” 结果大出皇后预料,陈美人昨日晚间根本没有出过房门,一直在金贵人处,“皇上病了,臣妾和金贵人想着替皇上祈福,臣妾别的也不会,就打算编一个万福扣,臣妾一时忘了时辰,离开金贵人那边时都快子夜了,哪知有人编排起臣妾来,臣妾清白毁了则罢,这不是给皇上头上泼污水吗?皇后娘娘,你要给臣妾做主啊!” 金贵人帮着说道:“陈美人说的是真话,储秀宫没有什么男人进来啊。” 小宫女急了,连连对着地板磕头,“奴婢没说谎,奴婢真的亲眼看见了,皇后娘娘,您相信奴婢啊!” 事情到这个地步,皇后虽心有狐疑,但她无凭无据不能开口说金贵人和陈美人串通吧,只得斥责小宫女,“一天到晚尽生事,后宫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 金贵人撇撇嘴,当她听不懂呢,皇后这是借口骂她和陈美人。 陈美人哭天抢地,一定要严惩小宫女,否则以后谁都敢胡乱攀咬主子了,最后皇后当着陈美人的面罚了小宫女二十个板子。 陈美人本来还不罢休,皇后淡道:“皇上还病着,你们就喊打喊杀,不是要给皇上祈福么,赶紧去吧。” 从椒房宫出来,陈美人路上有些愣神,金贵人拿腔拿调道:“哟,你搁这儿装柔弱呢,皇上又看不见。” 陈美人看了她一眼,金贵人抚了抚云鬓,“别感谢我,我就是说句实话,而且毕竟我们住一个宫,省得连累我。” “我那天晚上看到了。”陈美人突然说道。 金贵人满脸莫名,“什么?” “你和一个男的说话。” 金贵人顿时长满怒气,“好哇你个陈美人,我才替你说话,你倒是反过来冤枉我!” “我知道不是你。”陈美人连忙道:“但是真的有个像男人的,就在长廊旁边的树下。” 金贵人狐疑得眯了眯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我之前真以为那个人是你,一直没敢往外说。” 金贵人怪声怪气地哼哼道:“我看你是打算在背后来个抓现行好当做威胁我的把柄吧?” 两人你来我往互戳了几句,陈美人问道:“你不觉得很奇怪,明明没有男人,为何我和那个小丫头都看到了?” 金贵人抚了抚衣袖上路过树枝沾到的一点雪,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兴许你们眼神不好,看错了呢。” — 吉庆坊中间的正阳街上摆了一口大缸,大缸上面被冻住一层,冰的厚度看不清晰,但是能瞧得见里面的水没有被完全冻上。 几个小孩跳进跳出玩耍,直到一个用了大力,直接把冰磕破,半个身体倒栽进去哇哇大哭。 其他的小孩见闯祸了赶紧跑走,只有摔进去的小孩被冰卡住腿拔不出来,可惜做晚饭的时间,大人一时间都没听见。 小孩儿正害怕,一双手把他从冰水里捞出来,温和地擦了擦眼泪,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冷不冷?” 小孩儿抬头,看到陌生人眨巴眨巴眼睛,连话都忘了说。 赶着这家大人出来寻找,看到孩子半边衣服都湿了,先下手揍了几下,“让你皮,这么冷的天还去玩水,看老娘今儿个不打死你。”说着抬头看了眼,见眼前中年男子衣袂翩翩,潇洒俊逸如谪仙,一时都看哑了,半晌回过神道谢。 小孩儿被他娘单手拎回去,中年男子身后的马车掀开一角门帘,同时有声音传出:“大伯哥真是心善,连路人家的小孩都要管。” 男子回过身重新跨上马背,对着众人道:“走吧。” “老爷,应该就是这一块了,春苗写信说过。”一年前护送过陆安然的徐甲再次来到王都,睁大眼左右寻找,边道:“怎么南边儿这些个房舍都长一样。” 陆逊望着街道两边袅袅炊烟,陷入别人都不懂的思绪里,徐甲他们对王都不熟,但是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几年,王都城的大小街道有哪条是他不曾去过的,可是一别经年,他居然有些陌生了。 “大伯哥,不是我非要说,安然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外面太不像话,像简妤一样住书院不好吗,非得在这里同市井小民挤来挤去,男男女女关系如此复杂,哪是大家闺秀做得出来?” 陆逊照例随便应和了几句,于氏还打算说什么,徐甲惊喜地喊道:“老爷,好像就是这里。” 于氏不满地飞过去一个眼刀,拿着帕子拍了拍膝盖,心说:真是没有眼力见。 徐甲用力拍门,满以为开门的必然是春苗,哪知道一打开对上一张俊美的脸,“云……世子?” 云起记忆力惊人,自不会忘记尹家村时跟在陆安然身边的护卫,更何况徐甲此刻身上穿着带有陆氏族徽的服饰,这么突然一对上面,挑了挑眉头,越过徐甲看向后面。 云起和陆逊的第一面,两人暗中互相打量半天。 云起勾唇一笑,先开口道:“岳父?” 第404章 谈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逊不成想,当日阴府管家一句‘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一语成谶,心情一下子复杂,有些难以言说。 云起亲自给陆逊上茶,表现得体,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轻浮放荡,俨然谨遵礼教的合格王府世子。 “陆郡守,蒙都至王都千里之遥,赶路辛苦,先喝口茶再去歇息半天。”刚刚脱口而出‘岳父’乃意外,这会儿云起很是规矩的称呼。 陆逊茶端在手中没喝,开口即是:“关于你们的婚约,虽有圣旨,不过两边父母都不在,应当重新斟酌一二。” 云起微微一笑:“陆郡守放心,我父母不日也将到王都。” “云王和王妃?” “对。” 陆逊低眸,碧绿茶叶在茶碗中轻晃,茶汤色为清碧,上好的碧螺春,最重要的是,非陆安然喜好的口味。 而春苗随手一泡,可见这种茶叶一向提前准备着,既然陆安然不喜欢,平日泡给谁喝一目了然。 陆逊喝了口茶,以审视的目光看向云起,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但是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哪有一点别人常说起时的浮躁。 云起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暴露在面前,陆逊心想,要么云起信任他,要么在向他展示诚意。 这两人沉得住,于氏喝了半碗水解渴,却是坐不住了,“安然那个丫头呢?我们干坐半天了,怎么都不见出来?” 云起解释:“她刚才在药房,身上沾了药味去换衣服,应该快过来了。” 于氏扯了抹笑,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哟,真不得了了,到了王都就是不一样,倒让长辈等着自己换衣服。” 若要说,可以反驳一句,就是见长辈才要梳洗干净,否则便是不尊重。 等待的功夫,陆逊视云起为无物,将春苗喊过来细细询问了陆安然来王都后的境况,原先春苗打算只报喜,中间说漏嘴,陆逊追问之下才坦白陆安然因为帝丘受伤留下隐疾,以至于前段时间突发一场大病。 于氏抓着帕子反手拍了拍衣袖,听着旁边陆逊问话,眼里闪过不耐,终于看到陆安然的身影,忙不迭喊话道:“看我们陆家大小姐来了。” 陆安然一年多没见到陆逊,两父女甫见面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看你们父女俩,怎么站着不动呢?”于氏笑着道:“大伯哥您瞧见了,人好端端在呢,看着比在蒙都的时候吃得好,都胖了一圈。” 春苗暗中撇撇嘴,于氏这张嘴就没个真话,她家小姐何曾胖过,还一圈? 云起很体贴地提前告辞,留陆府一家人说话。 “安然,不是二婶说你,你住这么大一个院子,怎么听说都没给简妤留个房间,你们终归是亲姐妹,理应相互扶持,万没有照顾个陌生野丫头,却将自己亲妹妹弃之不顾的道理。” 刚才于氏在进院子后问了几句,从外面看一间间门户不大,进来发现和隔壁的矮墙打通了,连着一起很宽敞。最主要家具摆设全都很讲究,格局低调中不缺雅致。她理所应当认为隔壁该给她家简妤住,谁知道住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 陆安然道:“那是她的房子。” 于氏嗤笑一声:“是不是的,谁知道呢。”她心里头冷哼,不是你的房子,倒是把矮墙打通了做什么? 不过这还不是关键,于氏来王都主要为了另一件事,“年前皇后娘娘办的百福宴,简妤和你一同进宫,怎么她被皇后娘娘给请出去了?你做姐姐的,怎么不帮帮她呢?” 不知陆简妤怎么写信回去哭诉,陆家主母被皇后这一手吓得食不下咽,于氏哭哭啼啼地暗指陆安然在里面使坏,谁知这回没管用,陆家主母直接冷眼训斥道:“陆安然真有能耐,皇后娘娘都要听她的话了?” 陆祖母心有偏袒,但是不傻。 于氏一下子收住泪水,“母亲,简妤这个孩子您知道的,从小就听话,也是在您的教导下长大,您知道她的品行的啊。” 陆家主母盘腿坐在火炕上,语气意味深长道:“孩子大了,由不得老婆子我做主了。” “母亲……” “行了,别哭哭啼啼,担不起一点事。” 于氏用帕子擦擦眼角,不遗余力地恭维道:“那不都是因为家里有您这个老祖宗坐镇,我要担什么事,还都指着您做主呢。” 陆家主母最爱面子,被于氏说中了点,面色缓和了些,“这样,宁远说上元节后出发去王都,不如你们两口子跟着一起去,过了年就去,将这些事弄个清楚。” 一锤定音,于氏开始收拾行李,结果临出发两天,陆围腰伤犯了动不得,于氏恨得牙痒痒,指着他鼻子道:“哪来的妖精,让你舍着腰都不要了,就想死在她身上。” 所以,最后出发只有陆逊和于氏二人,为了避嫌,陆逊一路骑马,没有靠近马车一步。 眼下于氏逮住陆安然就开始质问,“百福宴各家出一道菜,虽然你是大姐,但简妤已经准备好了,你为何又要另外多做一道,让简妤没办法只好自己推给宫女,最后造成了误会。” 陆安然知道陆简妤会规避责任,没想到颠倒是非,她虽不屑于陆简妤那些小心思,但没道理莫名其妙被冤枉,“二婶大概弄错了,从头到尾二妹妹提着食篮,也是她将菜交给宫里嬷嬷,登记的时候是四喜丸子,她又在食盒里藏了一层,给宫人塞十两银子,因此多出来一道鸿运当头。” 于氏面色变了变,皱眉暗想,死丫头,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安然,你这样说你妹妹……” 陆安然打断她的话,“二婶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去找二妹妹问,若还有不明白的地方,皇后宫里头李嬷嬷我也能说上几句话。” 既然陆安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于氏知道她没说谎,脸上表情变化了一阵子,干笑道:“行吧,你们父女俩好好说话,我先去简妤那边瞧瞧。” 一转身,脸就全黑了,咬牙切齿内心里直骂:没出息的死丫头,让她老娘来别人面前丢脸! 房间里清净下来,只剩下父女俩面对面。陆安然拿起茶壶给陆逊斟满茶,就和从前在家的时候一样。 “父亲信中说正月十五过后启程。” 陆逊吹掉茶气,道:“你祖母记挂你和简妤单独在王都过年,提前出门了。” 这话陆安然是不信的,去年也是她一人在王都过年,可不见她祖母表示担心,想来还是陆简妤遭到皇后娘娘的驱逐,让她惶恐不安了吧。 陆安然自是不会把心里想的这些拿出来跟陆逊说,只笼统说道:“我在王都挺好的,父亲放心。” “春苗说你前不久大病过,这就叫好?” “许是水土不服。”陆安然浅笑一声:“二婶适才还说我胖了一圈。” 陆逊上下端详半晌,起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抚过头顶,“关于你的婚事,为父明日进宫去面见皇上。” 陆安然摇摇头,“父亲,您大概还不知道,皇上病重,如今太子代理朝政。” “皇上病了?”陆逊显然没料到,“什么时候的事情,没有消息传出来。” “是真的,只是没有外传。” 陆逊回想到什么,问:“莫非头疾?” 陆安然惊讶道:“父亲怎么知道?” 要不是皇帝前次犯病,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萧疏果真不愧于‘素手医仙’的称号,皇上多年隐疾一出手就治好了,否则陆安然他们都不知道。 然而陆逊一向待在蒙都不过问外事,竟然知道皇帝有头疾。 陆逊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为父来这里,想要亲口问你一句,这桩婚事是否你诚心所愿?但凡你说一个‘不’,不管千难万难,为父都会想办法替你解除婚约。” 陆安然垂下头不说话,随后像小时候那样用两根手指捏住陆逊的衣袖,如试探般一点点靠近,然后将额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低声道:“我确定,父亲,我从未有过的确定。” 陆逊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怅然道:“为父不让你学医,你私下偷偷自学;为父不让你来王都入稷下宫,你也入了;如今,竟连你的婚事……” “父亲,对不起。”虽然情势所迫先斩后奏,但陆安然设身处地地替陆逊想想,她确实不孝。 陆逊叹了口气,“以你之敏慧,当知晓云王府不是一个好选择。” “是,我应该及早抽身,在稷下宫完成学业,而后返回蒙都,在当地选一户富庶但简单的家庭,从此过着夫妻相敬如宾的生活。” “你都知道,但你选择云起。” 陆安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看进陆逊眼底,“就像父亲当年选择母亲一样。” 陆逊心里的弦轻轻一颤,“你……”他停顿一下,说道:“你们间的牵绊这么深了。” 陆安然感觉刚才陆逊并非要说这个,只是临时改口了。 好不容易陆逊来了,陆安然盘旋多日的疑问终于可以问出口,“舞阳公主……当年真的死在父亲手上吗?” 陆逊手一抖,茶碗被撞倒,滚烫的茶水倾覆在他手背上,陆安然赶紧拿来布子擦拭,却留下一道被烫红的痕迹。 陆安然站起来,“我去拿点烫伤药。” “你刚才说什么?”陆逊无暇顾及手上烫伤,盯着陆安然问道。 陆安然扶好茶碗,边道:“广白师叔说,舞阳公主并非难产而死,一年后死于父亲手上,而且头颅被带给皇上,死后尸骨跪在皇陵十数载。” 陆逊听后久不回神,像是坐定又像是石化,过了许久之后,喃喃道:“竟是这样吗?” 第405章 谢沅夫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近日,王都城中之前死过人的几户人家开始闹鬼,最初是城南的马浩家,路人大晚上经过,看到一个黑乎乎的鬼影子闪过,差点没当场吓尿。 没过几天,有船停靠在清水坊,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摸索着开船,结果看到梅桂花家前面的大榕树下站了个男人,侧头不知跟谁窃窃私语的模样。一开始船夫没觉得什么,等他回船舱里时忽然想到,这家主人不是死了吗?! 这些消息传到袁方耳中,他吹胡子瞪眼睛一拍桌子,正义凛然道:“什么鬼不鬼,这世上哪儿来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司录不想提醒,之前为了破案,可是连煞气聚灵都信了啊。 袁方自以为很有道理的说道:“本官以为,马浩家那什么黑影子恐怕是风吹树枝动,那人看错了,至于梅桂花家,她死了不还有她女儿吗?本官记得那房子的地契已经过到她两个女儿手中了吧?” 司录点头:“确有其事,前几日刚来官府登记。” “那不就得了,许是她女儿女婿呢,大惊小怪!” 谁知,隔天梅桂花的大女儿来官府,“大人,这房子没法待,到了晚上就听见有人说话,还是一个男人。” 袁方道:“喊你家男人出去看看。” “看了,没人啊!”大女儿满脸忧愁,“听着有动静,一开门哪里来半个人影子。” 袁方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愁秃噜了,挥着手道:“行了本官知道了,今晚派人去看看。” 杨力蹲守三天,“大人,什么事都没有。” 于是,袁方把人撤回来,可杨力一不蹲守,大女儿又来说外头有人,弄得袁方头大,总不能把杨力派过去专门给他们家看院子吧。 闹鬼一说在民间传得有鼻子有眼,传着传着传到宫里头。 陈美人拉着金贵人道:“你听说了没有,王都城好些个死过人的地方都出现一个男人。” 金贵人嗤笑道:“男人就男人呗,有什么稀奇。” “你忘了,我和西荷都看到过,就在储秀宫。” 金贵人这才认真了几分,换了个姿势思考道:“这么说,储秀宫死过人?” 陈美人真是对她的智商无语,“哪个宫没有过死人,重点是这个男人是谁?” “鬼呗。”金贵人满不在意道:“你不是都说了嘛。” 陈美人心事重重地离开,金贵人在她背后冷笑一声,“什么男人女人,我瞧是你想男人了。” 相比较而言,曾经最繁华热闹的关雎宫自沉寂后安静得像没人住,更别说掌握外头的消息了。本来红绡还能借着替淑妃请安去前殿走动,但皇上病重后,皇后娘娘不许后宫各院前去叨扰,尤其关雎宫的人。 春阳亲自走了一趟传话,“皇后娘娘说了,皇上既然让淑妃好好地养病,其他一应免了,宫里头的人更该本分点,不要让淑妃再为此伤神。” 红绡不能出宫,见不到在前殿伺候的钱九,连如今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一无所知。 淑妃坐不住了,“你想办法让钱九来一次。” “是,娘娘。” 淑妃拧着柳眉道:“至少要知道皇上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 八方客茶馆的说书人正好说到年初一王都城奇案,绘声绘色犹如亲眼见过,“……尸体悬挂树梢,离地有三尺,面部青紫交加,舌头翻出来长三寸,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瞳孔开始涣散,恰恰这个时候!” ‘啪!’醒木重重一拍,听的人全都一个激灵。 说书人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起哄,“别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哈哈笑着摆手:“今儿个不和你们打哑谜,且听着我来给你们道明其中内情。”继续绘声绘色道:“恰恰这个时候,袁大人发现死者瞳孔上居然残留了凶手的样子!” 大堂中有人高声质疑,“人活着眼睛也留不下影子,死了更不可能了吧?” 说书人摇头道:“诶~你们不知道,人死之前若有执念,可以留下一道残影久久不散,这马浩便是恨极了那凶手,所以牢牢记着凶手的样子。” “莫非京兆府就是凭着这个抓到凶手?”也有人半信半疑。 说书人收拾东西,边道:“这回真的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 众人齐齐发出‘嗐’一声,有人把手里瓜子扔上台,“就知道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说书人手一捞,捞到两颗放在嘴里嗑,嘿嘿笑着拱拱手,道:“各位,明儿个咱继续。” 后面的女子上台弹琵琶便没有多少人听,都在嚼着最近的闹鬼事件,甭管真假,反正来茶馆只为消磨时间。 楼上雅间,匙水将窗户合上,回过身道:“殿下,看来如今整个王都城都在传凶宅闹鬼。” 子桑瑾:“恐怕不止是城内。” 花嫁点头道:“宫里头也有所耳闻,三天前皇后娘娘将金贵人和陈美人请到椒房宫,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皇后惩处了储秀宫一个小宫女,虽然事情具体没有传出来,但听说和陈美人有关。” 子桑瑾侧头看她:“哦?” “小宫女冤枉陈美人在储秀宫与男人私通。”花嫁压着嗓子说道。 既然最后皇后惩罚了小宫女,那么这件事肯定不是真的,只是小宫女没凭没据无端陷害嫔妃,说出来都没人信。 花嫁思考道:“奴婢心想着,宫外凶宅闹鬼也是说有男子与人窃窃私语,如果小宫女没有看错呢?” 子桑瑾问道:“你是说,宫里头也闹鬼?” 花嫁慎重道:“只怕不是真鬼。” 子桑瑾眼眸微动,立刻明白过来花嫁话中意思。 正值皇上病重太子监国,说不准谁在暗地里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了。 但起码眼下,子桑瑾顾不了这件事,他问匙水,“可查到周纪动向?” 匙水道:“卑职办事不利,卑职派去的人只跟到城门外,周大人好像发现了,带着他们绕了一圈后不见踪影。” 子桑瑾更狐疑,“父皇到底差遣周纪去办什么事了?” 皇陵和西山都还封着,沟渠里连带着两副棺材和人都烧成了灰,皇帝只叫人守着没有下一步动静,子桑瑾猜不透他的父皇到底怎么想的。 他设想过各种,最大可能是皇帝彻底放弃他,但从未想过皇帝仍旧如以前般,照旧严厉,也照旧冷淡,仿佛西山一行从未发生过。 “九凤冠,还是没下落吗?”子桑瑾语气低落道。 匙水和花嫁对视一眼,“广白的住所都找过了,还有他师兄雷翁和萧医者那边,他们不清楚广白所为,不过,卑职听说广白和雷翁同出一门。” 子桑瑾竖起右手,“不用去,如果九凤冠还在广白手里,小舅舅一定会拿出来。” 如来时一样,子桑瑾几人低调地从八方客出去,在离宫门口一条街的地方遇到站了有一会的萧疏。 子桑瑾颇意外,“小舅舅,你这是?” “太子殿下。”萧疏行礼道:“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子桑瑾让花嫁和匙水站在原地,自己跟着萧疏走远一点,在转角处耳语几句。 花嫁听不见他们的话,但瞧着太子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她连呼吸都跟着紧张,就怕又出什么事情。 出乎她意料,子桑瑾很快回来,交代道:“匙水陪本宫再出去一趟,花嫁先回宫,若父皇问起,就说本宫听闻城内流言去京兆府找袁方了。” 花嫁心里满是疑问,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应声道:“奴婢知道,殿下小心。” 匙水一言不发,护着子桑瑾上了旁边巷子里一辆马车,一路从城门出去,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越走越偏,若不是指路的是太子殿下的亲表舅,匙水都怀疑这人心怀不轨。 终于来到一个山脚下,远看荒山野地,走近了发现有一户农家,外面散养几只鸡,一老者步履蹒跚地撒手里稻糠,鸡群围过来啄地上吃食,他洒完后拍拍手往屋里头走,连有人走近都没察觉。 “远伯。”萧疏抬高了音量喊一声。 老者迟钝地转过身,揉了揉耳朵,“这么大声干什么,又不是听不见。” 萧疏含笑道:“师父让我来的,麻烦你了。” “走吧走吧。”远伯甚至都没有多分一眼去看后面跟着的子桑瑾和匙水,取下挂在门边外墙上的钥匙,没有往里走,却直接出了小院。 三人跟上去,绕着竹篱笆走到后面,原来还有一间小屋,土墙堆彻,上面盖茅草,门口摆了不少杂物。 进去后,里面反而很空,直到看见摆在正中央的一副棺材,子桑瑾明白过来,大概原先占据这间房的本应是外头的杂物。 老者就真的只领路开门,门打开后就拿着钥匙缓缓挪步走了。 子桑瑾回头看了匙水一眼,后者走到门口守着。 “小舅舅,这就是……”他看着棺木想上前又踌躇。 刚才见面时,萧疏告诉他,“师叔留下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带去西山的两副棺木是空的,里面既没有谢沅夫人,更没有先皇后。” 这话让子桑瑾脸色瞬间一变,不用他细问,萧疏又道:“真正的尸骨,师叔留在信上所说的地址中。” 不用多想,子桑瑾即刻决定和萧疏前来。 如今棺木就在前面,子桑瑾心情复杂起来——他没有见过生母,皇宫里无人敢提,他心里唯一对舞阳公主的联系就是皇帝的深情。 可是,如今情深义重变成一个笑话,他发现竟然对自己的娘亲没有一点其他的印象,如此苍白而无力。 在子桑瑾心情转了十八道弯后,终于忍下情绪打算推开棺木时,萧疏道:“里面并非舞阳公主,而是谢沅夫人。” 子桑瑾:“……” “小舅舅,那你带我来?” “师叔遗言,让我们替他妥善安置两位夫人的后事,虽然师叔心中有恨,但谢沅夫人无错,他不愿牵累无辜之人,我和师父想着,既都与殿下有关,不如让殿下来决定为好。” 子桑瑾听后沉默片刻,目色沉着道:“那就……埋在刚才我们经过的那座山坳中。” 第406章 忘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山风回旋,溪水潺潺,松柏林碧浪涛涛。 匙水用铲子盖上最后一撮泥土,没有特意立碑,砍下一截木头削平整了插在坟堆上,一座新坟从此伫立在这个人烟稀少之地。 萧疏望着空荡荡的墓碑问:“太子为何选择这里?” 子桑瑾环顾四周,道:“此地虽不是什么聚气聚灵瑞地,但是四面环山,又有小溪,待日子暖一点,周围开满鲜花,一定美丽至极。” 萧疏意外,“殿下不恨吗?” 抢占舞阳公主的棺椁,还让舞阳公主死后尸骨向她跪了十几年,虽然说死者无辜,但是未免活着的后人不迁怒。 “广白恨不恨父皇?”子桑瑾捻摩指尖沾染的一点泥土,低头道:“可是他将谢沅夫人的棺木留在这里,争权夺势算计阴谋,这中间,女子何辜?” 萧疏真情实意道:“殿下之品格高尚,胸怀广阔,这便是君子风骨。” 从山坳走出去,匙水将铲子还给远伯,两人就站在上山的地方说话,子桑瑾问出心中疑惑,“既然谢沅夫人的尸骨没有被毁,为何雷夫子不告诉父皇?” 萧疏道:“师叔留言,不希望舞阳公主再被打扰清净。” 既然留了谢沅夫人,那么皇帝必然联想广白不会忍心烧毁舞阳公主。 子桑瑾想到广白义无反顾地跳入大火中,广白那样,就是彻底断了他父皇的念头吧?也是想他父皇抱憾终身。 这是怎样的深情厚谊,令子桑瑾不禁为广白的举动而震撼。 萧疏似乎从子桑瑾不停变化的神色看出什么,说道:“师叔和舞阳公主并非他人想的那样,在师叔看来,凡是他认定的人和事,一定要做到为止,炼药如此,舞阳公主亦是。” 子桑瑾蹙眉,“只是这样?” “师叔心性简单,只认准一条道走到底。”萧疏叹气,“这样说可能有点歧义,毕竟师叔确实做了错事,但师叔没有正常人对人世间的认知,他所行所为,都全凭着自己的主观意愿。” 子桑瑾明白了,“广白的世界,自成一界。” 匙水回来,马车留在了远伯那边,三人一起上山。 见萧疏行走自如,完全不用认路左绕右弯的一路往前走,子桑瑾猜测,“小舅舅,这里是……?” 萧疏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师门在王都的落脚地。” 子桑瑾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离王都如此之近。” “师父说我们师门以前也曾声名远播,在各地其实都有分派,后来门人下山后另外开门立派,时间久了,师门人越来越少,最后只留下两个地方。”萧疏站在高地,回身眺远道:“一是王都城外这里,另一个就远一些。” 子桑瑾对萧疏所说的门派很有些兴趣,萧疏未多谈,只道:“药圣传人,不过已无从考证。” 山腰有个大平台,一棵青松枝丫半探,像是迎客之姿态。 萧疏站在青松下,对子桑瑾道:“师叔给舞阳公主选择的安息之地。” 子桑瑾看青松挺拔,再望远处青山连绵起伏,还有山脚下的一条河流奔腾不息,蜿蜒如腾飞的巨龙。 碧水青山,一览无余。 最重要的是,站在这里,景物撞进眼里,感受天地广阔,豁然开朗。 “好地方。”子桑瑾不得不叹服,“广白选的这个地方很好。” 他心里想,不管皇陵象征着多大的荣耀,但是想必他母亲更希望葬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睁眼千山绿水,闭目星辰日月。 更何况,皇陵是什么样的荣耀啊?明明是嵌入他母亲身体的枷锁。 子桑瑾偏过头,阳光从树叶间隙跃入他目光中,闪烁出几点水色光波,他声音有些发哑的问道:“小舅舅,我母亲呢?” 不是圣孝贞惠安辅天仁纯皇后,也不是舞阳公主,只是他的母亲。 萧疏带着子桑瑾来到里面一个山洞前,“进去吧,和你母亲告别。” 与子桑瑾想象的不同,山洞里没有棺木,只有一具尸骨躺在那里,第一眼看到他心口不免狂跳一下,适应下来后,才缓慢迈步进去。 尸骨就这么刺人双目的在那,完全无法从它上面想象曾经鲜活的美丽的令无数人念念不忘的女子身影。 子桑瑾不禁想着,真的是他母亲吗? 就是一具尸骨啊。 可他再一想,不管身前多么明艳夺目,死后终究不都是一具尸骨吗? 子桑瑾慢慢跪下去,十几年来所有酸涩与难以言说的经历,最后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两个字:“母亲……” 萧疏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一副棺椁,帮着子桑瑾将舞阳公主扶进去,最后合棺时,他拿出了一支金钗。 “九凤冠?”子桑瑾一下子认出来,这是九凤冠上拆下来的钗子。 “师叔将九凤冠毁了,他说舞阳公主必不会戴它,不过这支金钗,本就属于舞阳公主。”萧疏把金钗交给子桑瑾。 子桑瑾不解:“为何这么说?” “当年九凤冠落在盛世皇朝的后人手里,不过在过程中九凤冠被拆散了,后来你母亲因缘巧合得了其中一只金钗。” “九凤冠其他的部分呢?又是怎么凑成完整一个?” “你父皇初建新朝,有旧臣怕被清算,拿出了这件稀世奇宝,九凤冠因此完整。” 子桑瑾点了点头,将最后一个疑问问出来,“母后下葬的时候,众臣亲眼看到父皇将九凤冠戴在母后头上,所以这些年,戴着九凤冠的人到底是谁?” 萧疏摇了摇头,“师叔已故,他没有说,我和师父不敢擅自揣测。” 安静少顷,子桑瑾闷声道:“小舅舅不说,但心中当有数,其实本宫亦有所猜测。” “殿下,人无完人也非圣人。”萧疏温和道:“望殿下不念过去,不负当下,不畏将来。” 这么一来一去,太子回东宫已近黄昏,换了衣服匆匆去明瑟殿请安,王且在门口守着,“柳相在里面,皇上说不准任何人打扰。” 子桑瑾对和皇帝接触的各位大臣尤其关注,试图从一点细小的动作里分辨皇帝接下来打算。直到天黑得到一个消息,皇帝留柳相入住宫中。 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大臣留宿的事情,对于其他宫的人来说不用大惊小怪,但因为周纪外出至今未回,子桑瑾有种预感,他父皇暗中一定在部署什么。 — 明瑟殿里烛光摇曳,王且吹灭外面几个灯笼,只留下了皇帝寝宫里一个,为着宫人随时服侍皇帝。 柳相知站了许久,等王且伺候皇帝服药后,道:“皇上该歇息了。” 皇帝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让王且把枕头垫高了往上靠一些,“朕不想睡,你再陪朕说说话。” 王且静静的退出去,寝宫的门一开,有新鲜空涌入,只稍稍冲淡些房间里的药味,很快门关上后,药味卷土重来,像化形的黑压压的病气,将这里全部覆盖住,令人不由得感觉呼吸沉重。 “昨夜朕做了个梦。”皇帝脸颊凹陷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发沉,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梦见了稷下宫那段时日。” 柳相知顺着道:“好多年前的事了,臣都快忘了。” “是吗?”皇帝淡淡道:“可你还一直带着她赠送的佛珠。” 柳相知低头,手指抚过佛珠,佛珠表面光滑而发亮,可见经常叫人捻摩,眼神光一晃,含笑回道:“戴久了都习惯了。” “朕记得,当时你打赌赢了她,才得来这一串佛珠。” “是,臣其实早知道那渔翁每日只带回去一条鱼,其他皆送回河中。” 皇帝笑了一声:“她只输过这一次。” 柳相知想到过去,也跟着笑道:“臣耍滑赢得并不光彩,倒是丹绘……”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柳相知倏然住口,似乎这两个字有禁忌。 皇帝仿佛不在意般接着话说下去,“丹绘明知,却还是依言将佛珠给你。” 柳相知垂目:“是。” 那些过去以为忘了,如今说起来,又如昨日般清晰。 蜡烛的光照在皇帝脸上,显得他脸色格外蜡黄,绷着脸颊道:“前朝皇帝昏庸暴戾,偏偏生了一个菩萨心肠天赋不凡的女儿,朕一直都知道,若丹绘是男子,必将更惊才绝绝,或许有将前朝力挽狂澜的能力。” “不会。”柳相知摇摇头,“前朝气数已尽。” “那你觉得朕错了吗?” “皇上不会错。” 皇帝冷哼一声,笑声寡淡道:“朕以为十八年前都结束了,这么多年朕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一次,但是昨夜,朕的梦里全是她。柳卿,你梦见过她吗?” 柳相知:“回皇上,稷下宫的岁月于臣而言并不美好,臣从不曾忆起。” 皇帝忽然侧转头,有些阴恻恻地望向柳相知,“难道,你连当初陪着朕一起迎回丹绘的头颅,都忘了吗?” 柳相知手指痉挛般一抽,眼帘下垂道:“臣不敢忘。” — 柳相知被安排住在明瑟殿隔壁的交泰殿,不知是否因为皇帝之前的话,入睡没多久就梦到故人,梦里他和当初一样被柳父压在大门口抽了一顿鞭子,在他卧倒脸颊贴着街面最狼狈落魄时,一个俏丽明艳的女子身影落入眼底。 柳相知心里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女子救下他,并且给他治伤,才有他后面去稷下宫考核,并且从两千多人里脱颖而出的故事。 可是,梦里女子蹲在他身旁,不止没有出口阻止,反而笑嘻嘻地问他一句:“端稳了吗?我的头,别让它掉下来啊。” 柳相知豁然睁开双眼,全身大汗淋漓。 就在这时,窗户突然被打开,伴着一道黑影自宫墙一跃而出。 第407章 陈美人之死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个夜晚睡不安稳的不止柳相知,深更半夜,东宫寝殿亮起火烛。 花嫁轻叩门扉,“殿下?” 子桑瑾下床倒了杯凉水灌入喉中,对外喊道:“不用伺候,回去睡。” 花嫁似有些犹豫,终究应道:“是。” 子桑瑾披一件外衣挨着桌子坐下,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和萧疏的对话。 “殿下心中可有恨?” 青松下,子桑瑾任凭山风吹乱发丝,苦笑一声:“任何一人知道自己母亲身后被如此对待,要是心中没有半点起伏,恐怕枉为子女。” 萧疏指出:“但迫害你娘至此的是你父皇。” 子桑瑾不明白,“为何?” “因为你母亲的身份。” “前朝公主?就这样吗?” 萧疏叹口气,“殿下,你既已知道谢沅夫人的存在,实话与你说了吧。” 谢沅夫人是子桑九修的元配,据说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子桑九修仕途平坦越发得皇帝信任,手中权力也跟着越来越大,大到皇帝都开始忌惮。 萧疏道:“定康帝最终决定用舞阳公主来束缚他的臣子。” 子桑瑾蹙眉:“就像和亲?” “像,也不像。”萧疏摇了摇头,“舞阳公主聪慧不凡,生有玲珑心,定康帝认为,她是前朝最后的希望。” 前朝就像在汪洋大海上行进的破船,已到了船毁人亡的时刻,舞阳公主横空出世,那么惊采绝绝,令定康帝深信这个女儿就是上天的旨意。 子桑瑾嗤声道:“朽败的王朝,谁都拯救不了。” 萧疏看着前方,儿时两三岁的记忆开始模糊,已经记不得舞阳公主的长相,但是心里留着一道磨灭不去的风姿。 “就在定康帝有这个想法后没几日,谢沅夫人和刚出生没两天的长子外出半路被盗匪劫杀。” 子桑瑾心口猛烈一跳,“是……定康帝做的?” 萧疏:“不知,但是大家心里都这样猜测。” 然后才有定康帝下旨赐婚,舞阳公主和子桑九修结为夫妇,这过程中,理所当然的没人再提起谢沅夫人,一国公主又怎能沦为续弦? 萧疏当时毕竟太过年幼,不知晓子桑九修和舞阳公主到底夫妻关系如何,“后来天下赞颂舞阳公主和皇上伉俪情深,琴瑟之好,更没人记得谢沅夫人了。” 子桑瑾心潮澎湃,一浪盖过一浪,沉不住气道:“可是,这些都是假象,父皇恨定康帝,也恨着我的母亲。” 萧疏蹲在坟前,伸手轻轻放在土堆上,像是不愿打扰地下的亡魂,“再后面你都知道了。”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不是广白的臆想?”子桑瑾心中已有断定,但口中仍忍不住问道。 萧疏原地不动,半边身体往后转,“殿下,真相于你太过残忍,但你始终要学着接受。” 子桑瑾不懂,“小舅舅今日为什么要说这些?” “殿下应该有所感知,皇上能这么对待舞阳,为何让你坐上太子高位。”总不能舞阳死后突然发现,自己对舞阳情根深种,从而补偿在两人的儿子身上。 子桑瑾不会这么天真,毕竟真爱一个人,又如何舍得让她的尸骨以罪人的样子跪在别人之下。 子桑瑾的脸让山风吹得发白,嘴唇抖了下,喃喃道:“为什么?本宫不知。”他从未看透过他的父皇。 “殿下,您的母亲很聪明,可是到最后,她也没办法逃脱自己的命运。” 最后,留在清风山岗间的,是萧疏这样一声浅浅叹息。 冷茶滑过喉咙,却令子桑瑾全身更加燥郁烦闷,他不免又想起了周纪,父皇到底让他去做什么了? 房间里走了几步,倏然想起白日里某个臣子的话—— “皇上病重,殿下以太子身份监国,然外面风声骤起,皆冲着殿下您而来,甚至有些不好传闻。老臣以为,若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怕是二皇子和皇后都不会放过,殿下不如找准时机,趁势而为。” 怎么个趁势而为,显然子桑瑾有自己的理解,但逼宫让位,想到这几个字就令他浑身汗毛直立,只不过回过味再想,却又生出几分不可抑制的野心。 其实那个臣子担心的没错,这也是子桑瑾自从知道真相后日夜担忧的点,皇帝越安静,子桑瑾越不安。 月上中天,子桑瑾一把拉开房门,“匙水。” 然而,匙水来时脸色有些微妙。 子桑瑾疑惑问道:“怎么?” “殿下,储秀宫的陈美人死了。” 子桑瑾返回房间穿衣服,“本宫去看看。” 匙水恭敬的站在门口,“殿下刚才想吩咐卑职何事?” “不重要,回头再说。”子桑瑾扣上腰带,花嫁正好过来。 “殿下,奴婢找人问了,陈美人死在自己的寝殿内,死的时候,样子不太好看。” 子桑瑾一怔,男女有别,更别提死的还是他父皇的妃嫔,“皇后娘娘知道了吗?” “已经有人前去通知,椒房宫过去应该比我们快一些。” “那就好,本宫就在外殿不进里头。” 这事本不该子桑瑾管,但皇帝犹卧病榻,只能他去过问一二。 到了储秀宫,子桑瑾有些意外地看到柳相知,后者行礼过后,子桑瑾问:“柳相怎么出现在此?” 柳相知指了指旁边的宫墙,“适才正睡,突然有人叩响窗台,再往外一看,一道黑影从宫墙翻过去,臣一路追来,到旁边的宫殿前面时,听到有女子尖叫。” 两人不方便入内,干脆就留在外头说话,柳相知说他担心皇上安危,以为黑影冲着明瑟殿去,不想黑影往北面跑,柳相知自知那边是妃嫔的寝殿没有跟着过去,直到尖叫声传来,他预想不好。 子桑瑾沉着脸道:“皇宫后院戒备森严,怎么任由人夜闯来去自如,禁卫军在哪里?” 周纪不在,来的人是他的副手马荣,“禀太子,禁卫军十人为一列,每两个时辰轮换,包括各宫门,都不曾发现有人闯入。” 但是,根据柳相知所言,确确实实在墙角下发现了一点印记。 马荣疑惑道:“奇怪了,这人总不能遁天入地。” 既然外人闯不进来,只有一个解释,这人本就是宫里头的人。 子桑瑾道:“彻查,今晚哪个宫的人谁擅离职守,谁又半夜离开房间,还有禁卫军,上上下下都要查。” 这边说完话,皇后让春阳请两人去偏殿。 夜半叫人喊起来,皇后此刻素面朝天,眼角细纹在烛光里清晰可见,垂着眼袋,抚额头道:“太子,柳相,如今皇上养病期间,前朝后宫更应该齐心协力,不要让这些琐事烦扰皇上休养,只是其他的还能瞒,现在陈美人出事……” 子桑瑾问:“母后,陈美人的死因是?” 皇后拿出太医诊断的结论,“利器刺胸,一击毙命。” 柳相知思索道:“陈美人入宫不久,怎么会有人闯宫行刺?” 皇后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言,抬手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下两个心腹,等门关上了,才对两人道:“陈美人死的时候全身衣不遮体,媚态不消,姿势放荡,想是与人交欢途中遭遇刺杀。” 柳相知:“……” 子桑瑾:“……” “这,凶手竟然是与她旧识?” 皇后摇头,“本宫哪里知道,不过这事发生后,本宫倒是想起了另一件。前几日,储秀宫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来本宫这里,告发陈美人半夜与男子私通,不过她拿不出证据,又有金贵人作证,所以本宫最后罚了那小丫头诬告。” 子桑瑾有所耳闻,“这么说,竟然是真事?” 皇后再次把金贵人喊来,金贵人仍旧一口咬定,“储秀宫没有什么野男人,皇后娘娘断不能污蔑臣妾,陈美人的事臣妾不知道,臣妾可从未见过有男人入储秀宫。” 皇后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陈美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是本宫诬陷不成?!” 金贵人哭天抢地一番,闹着要去找皇上说理,叫春阳等人拦下。 皇后让她搅得脑袋更疼,跟子桑瑾和柳相知两人商量,“本宫已经叫人将储秀宫上下都关起来,不过查案问话还需得精通此道之人。” “那就让提刑司来办吧。”子桑瑾道:“正好云世子的未婚妻是个女仵作,陈美人身份到底不一样,其他仵作不方便处理。” 皇后想了下,“蒙都陆氏?” “是,母后。” 柳相知没有说意见,等皇后做好决定,行礼道:“臣无故闯至别宫,请皇后娘娘赐罪。” “柳大人,念你因担忧皇上而起,这次本宫不予追究,不过望你日后更谨言慎行才是。” 从储秀宫出来,柳相知站在殿门口望着两方宫殿沉思片刻,脸色微有凝重,在领路太监面露疑惑看过来时,又恢复原来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 陆逊干坐一夜没睡,只因陆安然早前问的那句:“舞阳公主……当年真的死在父亲手上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回了陆安然给他安排的房间里。 之后陆安然没有再问过,可陆逊却不能当没听过。 清早晨曦初露,他终于动了一下快僵化的身体,手掌盖住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声音苦涩道:“你的结局,竟是这样。” 陆安然陪陆逊一起用早膳,看着他的面色,道:“父亲昨晚没睡好。” 陆逊吃得很快,吃完坐在一旁像是等待陆安然有话说,却又不急,喝口茶望着外面心不在焉。 直到陆安然吃完,春苗收拾清理桌面,留下父女俩面对面坐着,一如陆逊初来那日一样。 “广白都知道些什么?”陆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着陆安然问道。 第408章 红颜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广白选择正月十五曝光真相,因这一天才是舞阳公主真正去世的日子,而非天下人以为的十二月初一。 陆逊安静地听着陆安然叙说完,露出与雷翁如出一辙的表情,怔怔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陆安然想起,当时在西山,似乎柳相也是如此。 “舞阳公主,真的死在父亲手上吗?”陆安然再次问道。 陆逊深吸一口气,眼底交杂着缅怀与痛苦的神色,“的确是为父砍下了她的头颅。” 陆安然心弦颤了下,“父亲……” “一年的时间,我们都以为皇上打算放过丹绘,可是他还是找来了。”陆逊目光放远,好像在窥探过去的画面,“皇家禁卫军守在陆氏大门口,皇权的威压,无人可以反抗。” 陆安然明澈的目光看过去,“皇上用整个陆家威胁您。” “还有你。”陆逊被这样清透的眸光看得万分羞愧,偏过头道:“那个时候你的母亲生下你后刚刚离开,为父没办法承受再失去你的后果。” 陆安然伸手抓住陆逊的手掌,满脸正色道:“刚才父亲说,您的确砍下了舞阳公主的头颅,可是您没说她是如何死的。” 陆逊感受着手背贴合过来的暖意,让他喉间一哽,缓解后方说道:“这话说来像是为我自己开脱,然丹绘真正的死因是自尽。” 陆安然没来由的松口气,心里不禁对那位无法谋面的舞阳公主产生强烈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至今念念不忘,连带着爱恨情仇一直延续到现在。 “世上再也没有比丹绘更通透的人,她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在于她的出身。”陆逊背过身,双手扶着窗台,声音低沉道:“她十五岁发下宏愿,以一身医术匡扶世道,但她最后连自己都救不了。” “舞阳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陆安然问道。 “她……”陆逊闭了闭眼,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笑容开朗,眼眸灿若朝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大臣们口中赞颂的明珠。 一转眼,少女褪去稚嫩的外表,越发亭亭玉立,性子内敛而沉静,手执银针的时候,周身充满了不可言喻的超凡气度。 最后,已然成为他人妇的女子手持长剑来到他面前,她的目光如同从前一样,看人时十分真挚,甚至嘴角还带着笑,“宁远,我知道他来了,还带了一万禁军和他的龙武卫。” 陆逊急道:“丹绘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马车,我送你离开蒙都,北境除去牧兰族外,还有荆川一带不在大宁朝版图内,虽条件辛苦,但你只要去那里住几年,日后再隐姓埋名回来……” 丹绘微笑着止住陆逊的话,“逃不了的,我走了,你怎么办,陆氏怎么办?还有我儿……” 那个时候尚且年轻的陆逊双目赤红,拽下挂在墙壁上的佩剑,就要往外冲,“那我便去会会子桑九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样逼你!” 丹绘没有跑过去拉住陆逊,对着陆逊的背影从容道:“我死后,请你将我头颅割下,亲手呈献给新皇,向他表明你陆氏忠诚,而后将我躯体葬在草原上,不要立碑,也不需后人祭奠。” 陆逊听着不对反过身来,正好看到丹绘嘴角含笑的自刎一幕。 “父亲,你怎么了?”陆安然的声音将陆逊神志唤回来,他低头摊开手掌,发现手背微微湿润。 陆逊双手捂住脸,他所承诺过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到。 陆安然不是很能理解,“既然皇上憎恨舞阳公主,为何又要带她的尸骨回去风光大葬。” 陆逊摇头,“丹绘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以为她死后,皇上就算放不下仇怨,也做不出死后鞭尸这样丧失风度的事,最大可能便是不予理会。” 然而,皇帝出乎意料地带走了丹绘的尸体,从北境一直到王都,接着传出舞阳公主生子难产而死,因国事未定,停棺一年,现诸事皆安定,追封舞阳公主为圣孝贞惠安辅天仁纯皇后,以国母身份下葬皇陵。 甚至,皇帝当着众大臣的面亲手给舞阳公主戴上了象征无上荣耀的九凤冠。 “这么多年来,我心中始终有愧,故而推了皇上想要封官的意愿,再也没有来过王都,不和过去的旧识联络,我以为丹绘死后葬于皇陵已是她人生的终点。” 听闻真相,陆逊缓解了两三日还是接受不了,“不想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一个早已腐烂成一堆尸骨的前朝公主,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个公道何处能讨? 多年来情绪养得愈发淡然的陆逊终于破戒,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酒里,可即使醉态下,从表露出的神情中仍旧可窥见其内心痛苦。 陆安然故意躲开了,假装自己不知道陆逊让人搬酒坛子进房间,只在陆逊完全醉了之后,让春苗帮着扶到床上,再吩咐秋蝉煮醒酒药。 云起午饭后过来,听闻这事后悄声说道:“你说那舞阳公主何等风采,为何每个人提及她都要失态?” 其他人如何想陆安然不知,“父亲心中愧疚。” 陆安然没有对云起隐瞒,将舞阳公主真正的死因说了,云起听后哦了一声,“这么说来,倒是的确令人难受。” 大概刚刚在人后谈论到舞阳公主和皇上的爱恨情仇,所以匙水上门的时候,云起干咳一声,难得有些心虚。 匙水毫不知情,对着两人拱手道:“云大人在这里刚好,省得再跑一趟提刑司。” “你找本世子还是找这丫头?” “您二位。” 云起挥开折扇拍了拍胸口,“完了,又死人了。” 这个死人对云起来说还有些麻烦,死谁不好,偏偏是皇帝的妃嫔。 “陈美人?不是前段时间刚入宫的娘娘吗?”云起随着匙水穿过皇宫长长的宫道,像是没听清楚般问道:“你刚才说她是怎么死的?” “太医诊断利器穿胸,后来宫中老嬷嬷前去给陈美人穿衣服,发现她身上不少痕迹,死前与人欢好,媚态尽显,姿势放荡。”就算提及这种淫糜艳事,匙水仍旧表情严肃,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云起:“……皇上病了许久吧?” 匙水侧头看了他一眼,莫名道:“既是被人所杀,自然不可能是皇上。” “咳咳……”云起用扇子扑住嘴巴,“本世子查案不精通,不如还是交给袁大人吧,袁大人刚破了王都大案,比较有经验。” 匙水道:“世子您不必谦虚,太子殿下力荐,世子自是担得起殿下的这份信任。” 云起心里磨牙,好你个子桑瑾,你娘被压在皇陵跪了十几年不去管,还管什么皇帝戴不戴绿帽子。 皇宫不像别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皇帝的后宫六院,因此陆安然自己拎着药箱,等两人交谈暂停,开口问道:“请问匙水大人,陈美人死后,可有人替她验过尸?” “陆小姐客气,称呼在下匙水即可。”匙水道:“因陈美人乃后宫妃嫔,殿下和皇后娘娘觉得由男仵作来验尸到底不合适,故请陆小姐入宫。” 储秀宫原来的宫女和太监都叫人看守起来,金贵人也被皇后软禁在房间,一进去整个宫殿空空荡荡,显得格外幽深。 春阳亲自候在宫殿前,和匙水一起带人去陈美人的寝殿,“皇后娘娘已经着人审问过一次,但是宫人互相作证,目前未发现可疑之处。” 她站在里间殿门前停下,“皇后娘娘不曾叫人搬动,人死后一直都放在那里。” 云起用扇柄顶开没有上锁的房门,里头属于女子闺阁的香粉气和血腥气一起充斥而来。 陆安然口中含上准备好的姜片,走到床前先看了一眼陈美人。她的衣服已经叫老嬷嬷穿戴好,身体自然也已摆正,死气开始从脸颊泛出,任凭活着的时候再美丽动人,没了生机,不过是迟早腐朽的枯骨烂肉。 不知怎么,陆安然忽然想起了她拼凑过的两具尸骨,当时不知,在她手里拼凑好的竟然就是赫赫有名的舞阳公主,可最终还不是成了几根白骨吗? 思及此,陆安然心中难得叹了口气,为红颜终成枯骨,任凭你如何风华绝代,归处是尘土。 在陆安然验尸时,匙水带着云起看了看沿窗台到宫墙一段路,“凶手从这里跳出去,之后就没有踪影了。” “宫门口的守卫都没有发现?” “没有,想要不声不响地从宫外混进来,再作案后混出去,难如登天。” 云起哂笑,“可是他做到了。” 匙水脸色有些难看,“当时子时已过,正好是两班禁卫军轮换的时候。” “这么说,凶手恰恰选了这个空子。” “嗯,太子殿下怀疑作案的是宫里头的人。” 云起拍了拍宫墙,“太子想的有道理啊,半夜三更即便是一只猫爬来爬去也很惹人怀疑吧?”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太子还说什么了?” “殿下说,陈美人进宫时日尚短,即便与人结仇,不至于上来就要人性命,再者后宫一般接触不到外男,最有可能是入宫前就和对方结识。” “太子说得有道理啊,还有吗?” 匙水嘴角不可见地抽了一下,“云世子,太子说,其他的全靠云世子去查了。” 云起似乎还挺失望,“这样啊,也行吧。” 两人兜一圈回来,看到春阳站在房门口表情怪异。 匙水正疑惑,云起习以为常道:“想吐去外面,这里味道够不好闻了。” 春阳原本还忍得住,听这话捂着嘴快步往外走。 第409章 捉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二月二龙抬头,亦称春耕节。 乾刚震动,天鸣雷,云雷滚,声势宏大,阳气盛壮,万物生长。 七星河畔柳条抽出嫩芽,文人雅士三五成群结伴出游,河中画舫如织,两岸风景如画。 不过所有船只经过清水坊的时候不约而同全避开了梅桂花家那一带,已经没有渔船敢停留。 转角晒太阳纳鞋底的老妇人用牙根咬掉针线,眉飞色舞地对其他人说着:“半夜就有男女说话的声音,当然是真的,我隔着墙都听见了,后面还有什么?那可就不好说了,哎哟,老太婆我都听得脸红,真是不要脸的一对淫鬼。” 别人还就对艳鬼感兴趣,偏要老妇人详细说说,于是老妇人开始发挥舌灿莲花的功力,说得比八方客茶馆说书人都精彩。 袁方微服出巡,正好经过这一角,听得直皱眉头,等到老妇人描述那女鬼是如何的衣衫半露,男鬼又是怎么急吼吼骑到女子身上,忍不住抽着嘴角问:“你怎么这么清楚?难道扒人家墙角了?还是钻隔壁床底下瞧见的?” 老妇人一口唾沫都飞一半了被人打断,不高兴地瞥一眼,“不说了不说了。” 其他人兴致刚起,也不满这人不识趣,“兄弟,听故事罢了,哪有你这般较真的人?” 袁方撸起袖子准备跟人讲理,被司录一把拖拉着走了。 “你拽我干什么!”到了后面一条街,袁方甩掉司录的手,抚平袖子气哼哼道:“本官得跟他们说理去。” “哎哟我的大人诶。”司录无语道:“市井小民随口之言,哪里能当真,不过是当个茶余饭后的乐子罢了,您同他们较真,岂不是失了您的风度嘛。” 袁方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便是有这等闲言碎语汇聚,才招致满城谣言,所谓三人成虎,假的也要成真的了,否则这王都城闹鬼一说能如此甚嚣尘上?” 司录:“大人所言有理,不过要破谣言,还是得以理服人。” 他们这一趟出门,就是为了找寻证据,不然梅桂花她大女儿的眼泪都要淹了京兆府了。 两人从没人走的巷子绕过去,经由一艘小船停靠在梅桂花家附近,等了一会儿,杨力不知道从哪个位置跳出来,弯腰钻进船舱抱拳道:“大人,卑职都安排好了。” “嗯。”袁方颔首,摸了摸下巴,道:“等天黑后,我们开始抓‘鬼’。” 杨力迟疑道:“真有鬼吗?” 袁方冷哼道:“你没听到街头巷尾传的那些?如今已经传到第十七个说法了!” “呃……”杨力挠了挠头,“卑职之前在此埋伏两夜,又有其他人分别去马浩家和陈家守夜,毫无所获啊,不知道那些传言怎么传出来的。” 果然,这一整晚还是同往常一样安静,哪来的淫鬼艳鬼,倒是袁方窝在小船上听远处画舫嬉闹了大半夜,披着一个大棉被缩成一团,在漆黑的天空下差点流出两行委屈的热泪。 “本官何苦来哉!” 司录劝道:“大人还是回府里头去吧,这边我和杨捕头盯着。” “不!”袁方很坚定,“本官一定要抓住这个闹得全王都不得安宁的‘鬼’不可!” 其实还有个最主要的原因袁方难以言齿—— 太子亲自上门,虽然语言平和,不像皇帝一样动不动训斥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但他从那位年轻的殿下眼中看到了‘失望’两个字,突然有一种官途到此为止的错觉。 “袁大人,王都城凶案一度让城中百姓不安,如今案子好不容易破了,却又有风言风语传出,如此下去,民心不定,于朝廷而言并非好事,民定而后国定。” 袁方呼出一口气,回望河岸大榕树,树影摇曳,仿佛鬼魅在暗夜舞动,侧身摆出一份沧桑表情,“司录,你不懂啊。” 司录懂不懂还不是最重要,接下来一个晚上京兆府的人还是没有半点收获,用杨力的话说,“咱们成梅家守门的门神了。” 袁方到底没守到底,第二个晚上吹了半夜冷风后次日连打十几个喷嚏,到了下午头晕眼花,即便他还是顽强地要出门,被袁夫人一把按到床上。 “抓鬼?”袁夫人冷哼一声,“别是鬼没抓到,先把黑白无常引来。” 袁方晕头转向,脑子转得没平日快,“黑白无常来做什么?” “抓你!” 袁方:“……” 因此第三个晚上袁方没能亲自上场,派司录到场监督,结果后半夜杨力等人匆匆跑回京兆府,把浑身湿漉漉的司录给抬回来。 袁方搞不懂,“撞鬼了?” 杨力抹掉额头一把汗,“哪来的鬼啊,只有两个冤家!” 原来他们守到大半夜,司录一个人蹲在小船上,没有袁方在旁边,清净的他只打盹。 杨力那头也是,蹲得腿都麻了,听闻旁边传来呼噜声,一巴掌拍向对方后脑勺,“你小子让你干活来还是睡觉了?” 小捕快缩了缩肩膀,“头儿,这都三天了,鬼影子都没有。” 杨力小声训斥:“你管这些,大人让你干嘛就干嘛。” 小捕快不敢反驳,只是在心里嘀嘀咕咕,“又冷又困,连点额外补贴都没有,一天到晚尽白干。” 小捕快情绪不高,没一会儿又要撒尿,被杨力一瞪眼,“憋着。”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淅淅索索传来动静。 杨力精神一震,小捕快被前方缥缈的黑影吓得差点没尿裤子,让杨力拽着后领子一起往前,他的腿直打哆嗦,“头头头儿……我不行,我憋不住了,你先去,我随后……” 杨力直接把人往跟前一扔,他自己一个蹿身,如大鹏展翅般飞出去,落在了黑影前面。 要说杨力也是胆子大,不然怎么干得了京兆府捕头,就连传闻中的鬼他都丝毫不带怕,直接跳到别人面前。 在杨力落地同时,小捕快屁股着地,“哎哟!”大叫出声。 对面的‘鬼’看看地上小捕快,再看看杨力。 “啊——” 小捕快用手背把下巴往上抬,转头对杨力道:“头儿,我刚才叫了吗?” 杨力眉头一皱,刚要出手,却见那‘鬼’嗖一下往前跑,跳到了小船上。 京兆府里,杨力一口气不停歇说到这里,道:“……然后,小船翻了,司录就落水了。” 任凭袁方怎么想都没想到司录落水落的那个憋屈,“‘鬼’呢?” “卑职让人带着去换衣裳了,不过路上卑职问了几句,这‘鬼’不是别人,就是早前在街头巷尾跟人讲故事的那位老妇人的儿子。” 袁方还有点印象,“钻人床底的那个?” 杨力:“……” “是吧,他家和梅桂花家是邻居,家中已有妻室,近日勾搭上了铁匠张他老婆,两个人偷摸着出来幽会,去对方家里头怕被发现,正好有人传言马家闹鬼,就想到这一出。” 搞了半天,竟然是两个寡廉鲜耻之徒弄出来一桩闹剧。 第二天公审,袁方特意放一些百姓进来围观,顺带着告诉大家,哪来的什么‘鬼’,都是活人扮鬼,人心不古。 最搞笑就是那位老妇人,对着外头吐了那么多唾沫星子,最后全落回自己头上,别人都笑话,“她可能还真是亲眼所见,毕竟是自己儿子的风流艳事嘛。” 大宁朝虽没有偷情通奸浸猪笼这种酷刑,但是按照律法也要收押,“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 这两家人后面如何鸡飞狗跳不提,袁方这头堵了许久的胸口终于顺畅,喝茶都痛快,“司录啊,你怎么病倒了?哈哈,本官现在神清气爽,好得不得了。” 司录边咳边想,你落个水试试? 等袁方听说后宫陈美人死了,太子将查案的事交给提刑司,恨不得拍桌大笑,“风水轮流转,看你云起还怎么幸灾乐祸,哈哈哈——” — 陆安然和云起正被太子请到东宫,云起端起茶杯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失礼。” 子桑瑾自不会因此怪罪,叫人换了云起的茶,“母后身体欠佳,令本宫过问一二,不知道陆姑娘验尸结果如何?” “利器穿胸,一击毙命。”陆安然的话和御医差不多,不过接下来还有,“脖颈两侧有指痕,右手食指指甲断裂,指甲缝隙带血迹,右手小臂上摩擦痕迹清晰,身体其他部位没有明显伤痕等,陰门无红肿撕裂。” 子桑瑾对此显然颇为意外,“你是说,她可能叫人掐着脖子一刀捅死了?” 陆安然点头,陈美人的死并不复杂,复杂在凶手如何摸准了她的寝宫,又怎么快速乘宫人不备杀人后逃之夭夭。 “可是……”子桑瑾想着措辞,“宫里头老嬷嬷不是说她……衣衫尽褪,形态甚是放荡?” 陆安然蹙眉道:“她身上确实没有与男子交合的痕迹。” 云起掩嘴干咳一声,“那个,有时候女子那方面,倒也不一定需要男子。” 两个脑袋一起看过去,双眼同时露出疑惑的神态,子桑瑾道:“……不会是女子?” 云起:“……” “殿下,您很有想法,不过臣猜测陈美人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子桑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转过头轻咳几下,努力转回正经话题,“凶手对储秀宫的路线很熟悉,还很清楚禁卫军轮换时辰。” “殿下能让马副统领排查一下所有禁卫军吗?” “你怀疑……”子桑瑾眼眸微动,“嗯,本宫知道了。” 陈美人入宫时日短,宫里根基浅,子桑瑾建议云起查一下陈美人宫外的关系。 云起想了下,道:“陈美人是范大人举荐入宫的吧?” 第410章 纳命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如何和范道程周旋不提,下午陆安然拿着请帖来到郑家。 郑缚美拼上一条命生下来的女儿已过了满月,不像之前看到的干巴巴的瘦猴子模样,眉眼长开后,依稀看得出郑缚美的影子。 “苒苒,来,这是陆家嬢嬢。”郑缚美双手轻拍吸引孩子注意,煞有其事地给女儿介绍,“你的小名还是陆嬢嬢给你取的呢。” 陆安然瞧着稀奇,四肢软趴趴的幼儿,牙也没长,眯眼就咧嘴笑,手舞足蹈,就好像能听懂郑缚美的话一般。 她小心地用食指戳了戳苒苒的手臂,比她想象中还要软,就跟面团子差不多。 现在看郑缚美脸色红润,比从前更见丰盈,眉宇间透出几分为人母的平和,她边抱着苒苒逗弄,边语气平静道:“陆姑娘,我已经写好和离书,日后我不再是黄夫人。” 性命攸关之际,方知所嫁是人是鬼。 不过,郑缚美做这样的决定,有她的底气在,“我爹娘和哥哥嫂嫂都说了,有他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落下我娘儿俩,何必受黄家的窝囊气。” 陆安然见她双目清亮,绝不是意气用事,说道:“恭喜。” “谢谢,若没有你,我和苒苒早不在人世。”郑缚美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部,微笑道:“所以我私心里想第一时间告诉你。” 陆安然觉得郑缚美是世上少有的头脑清晰且敢作敢为的女子,她也曾为了小家妥协过,不过黄家人步步紧逼,最终触底反弹,让郑缚美彻底跳出黄家这个大坑。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虽然郑缚美那样说,但陆安然直觉她不是那种真的躺着等吃喝的人。 郑缚美想了下,“我爹手里有一家绣坊,店铺不大,是之前有人拿来抵债的,我想接手过来,不管日后经营得如何,起码有个营生,毕竟我还要养大苒苒呢。” 这份爽利劲儿以及郑缚美口中的绣坊让陆安然想起沂县的利儿娘,当下道:“我认识一人,她手下有一群绣花的姑娘,只是平日不方便抛头露面,不过绣品很好。” 郑缚美想了一下,“陆姑娘结识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不知道她在不在王都城,我另抽个空过去看看。” “离王都不远,我可以为你们引荐。” 郑缚美笑道:“我请你吃饭,你倒是给我拉生意,我遇到你总归都是好事。”转头亲了亲小闺女奶香奶香的额头,“是不是啊,苒苒。” 小苒苒咯咯咯笑,室内室外皆是静谧祥和。 不过这份安宁在吃晚饭的时候被打破了,起因是黄家的黄仁昊拿到郑家送去的和离书一下傻眼,让黄父押着过来请罪。 很明显这顿饭没办法继续,陆安然提出先行一步,郑家父子很是抱歉,让郑家大嫂亲自送出门。 “好好一顿饭,唉。”郑家大嫂也是个爽快人,与自家小姑同仇敌忾道:“黄家忒不要脸,小姑差点死的时候不见人影,现在孩子都养得白白胖胖了,又想吃个现成饭,呸,怎么不去找外头那个生儿子。” 郑家大嫂看陆安然神色尴尬,忙又笑着道:“陆姑娘您别介意,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不过脑。” 陆安然笑了笑,告辞离去,上了马车后,春苗挨过来,悄声道:“哪是什么粗人,分明是精明人。” 无方虽聪明,却不懂这些家长里短间的钩心斗角,一双冷眼看过来。 春苗朝后努了努嘴,“郑家请小姐吃饭,却叫黄家人闹一顿,他们怕小姐心里有芥蒂,逮着机会骂一顿,好叫小姐心里顺气。不过这回倒是他们小心眼,我们小姐哪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 说着,春苗感叹一句,“难怪郑家生意做得好。”从上到下都会做人。 马车过朱雀街,春苗忽然咦一声,指着外头道:“那个是鹿陶陶吧?” 陆安然从窗口探头,没见到人,春苗道:“刚还看见了,和一个男人说话呢,那个人穿着有些奇怪。” 无方眼神敏锐,道:“不是说话,两人在过招。” “啊?”春苗不解道:“我看两个人是站着的,没动手啊。” 无方丢出两字,“音攻。” 许久没见识过鹿陶陶用音攻打架,都快忘了她的出身,春苗更是将她当成一个骗吃骗喝的小无赖。 从朱雀街转入吉庆坊的同时,陆安然道:“无方你跟过去看看。” 无方颔首,从马车里一跃而出。 — 自从被毒风婆骚扰过后,鹿陶陶就感觉自己开始走背字,比如今天刚从房间里溜达出去照例去隔壁蹭早饭,结果仰头打呵欠的功夫踩了一脚鸡屎。 一向只有鹿陶陶欺负人,哪能让一只鸡欺负到头上,所以鹿陶陶直接把那只鸡扔进了秋蝉的汤锅里。 吃饱喝足还没找到乐子,抬头遇到萧疏和水白莲。 两边一碰面,鹿陶陶先开口,“带朵白莲花出去干嘛?卖艺啊?” 萧疏已经习惯鹿陶陶嘴毒,因而没接她的话,转而道:“师妹说你最近气运不佳,最好不要到处乱跑。”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陆安然这么能算怎么不上天呢?好狗不挡道,滚开。”故意用肩膀撞散两人,从中间穿行过去。 水白莲忍无可忍,“鹿陶陶,你每次说话都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别欺人太甚了。” 鹿陶陶转身,歪了歪脑袋,假笑着拍了拍手掌,“哇,好棒哦,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现在对卖艺的要求都这么高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 “你呗,好大一朵白莲花,光给我一个人做戏岂不是浪费,不得叫全王都都来欣赏一下啊。” 换了平日,鹿陶陶还得再战个几百回合,不过她刚一张嘴,余光扫到什么,居然转身就跑,连奚落水白莲都顾不上了。 水白莲垂眸掩去愤怒的神态,对萧疏说道:“公子你看见了,鹿陶陶从未真心忏悔过。” 萧疏收回视线,偏头用一种水白莲看不透的目光,开口说:“如今二月初,两年期将满,你考虑一下日后何去何从。” 水白莲愣住,“公子,你要赶我走?” 萧疏淡然一笑,“你要是认为自己学艺未精,我和信鹤堂的顾大夫有些交情,可以引荐你前去当学徒。” 不等水白莲说话,萧疏又道:“人生本为客,何必千千结。” “公子……我不想走。” 萧疏仍旧含笑,摇了摇头,眼底却透着无法亲近的疏离,无形地隔开与人的距离,对于水白莲来说,这点疏离犹如鸿沟,无论她用了什么办法,两年来从未突破过。 水白莲用力捏紧手指头,不甘心道:“两年了,公子真的看不见我吗?我,我一直都钦慕公子您啊。” 萧疏无声叹了口气,“即为过客,何需执着。” 水白莲还想表一下自己坚定不移的真心,但萧疏已经转身往前走,“公子,你要去哪里?” — 另一半,鹿陶陶从巷子里跳出去,迎面撞到一个少年,少年其貌不扬,但有一双和鹿陶陶如出一辙的灵动眸子,右边耳朵挂了一个大耳环,初春乍暖还寒,他居然半边肩膀都露在外头。 “白斩鸡!” “母大虫!” 两个旧识二话不说,上来就过招,正是春苗看到的那一幕。 “白斩鸡,你怎么来王都了?” 少年哼一声,“你别试图用话语干扰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白话了。” “切,你怎么不干脆改名白活。” 你来我往,别人看不见的间隙,已经过了几十招,如果云起在这里必定要毒舌一句:绣花枕头,半斤八两。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白话刚心说‘不好’,鹿陶陶忽然张开嘴巴,“啊呜——”扑过去。 白话心神一晃,攻击就停了下来,捂住胸口满脸惊恐状,“鹿陶陶,你属狗啊!” 鹿陶陶已经飞到屋顶,“白斩鸡你又输了,略略略,丢脸!”说完,不管白话怎么想,人就闪了。 白话脸都黑了,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到王都的重任——把鹿陶陶带回鹿城。 鹿陶陶轻松甩掉白话,挺得意的甩甩脑袋,“我真是太机灵了,啧啧啧……” “哦?是吗?”不曾想,还有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附和。 鹿陶陶心大,叉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一派胡吹,“那当然喽,本狐仙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好,很好,好得很……”最后一个字落定,隐在暗处的人露出半张脸,眼神阴鸷道:“我就看看你今天怎么从我布下的天罗地网逃出去。” 鹿陶陶拍了拍胸口,“哎哟,我好怕,我装的,嘻嘻嘻——” 走出来的是个男人,浑身用白色的布条裹着,露出的皮肤上全是刺青。 “你谁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这破白布不会是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吧?”鹿陶陶没有被吓到,还饶有兴趣地盯着男人的刺青,“画了什么图案,看不清楚诶,不如你脱光了给我看看?” 男人忍无可忍,直接出手,边痛斥道:“你害我妻子,今天纳命来!” 第411章 诱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新春刚立,草长莺飞。 治理水患非一日功绩,子桑皓来到浚县两三个月,仍旧一筹莫展,此刻正在下属官员陪同下视察。 原先在宫里头养尊处优的二皇子,这段时间皮肤被风吹粗糙了,也晒黑了,不过整个人的精气神反而焕然一新。 “我们这个地方位置低,每年潮汛来袭,上游的水满溢,只好往下放水。”官员朝前方一指,无奈道:“您看,那一带以前都是良田,这几年被洪水摧残,已然成为荒地。” 子桑皓望着稀稀疏疏的几个房子,破败不堪,不像有人住的样子,“百姓都转移走了?” “嗯,去年大水冲得厉害,实在没办法住人,下官和本地知县在毛尖沟那里划了块地方,先暂时安置着,不过并非长久之计,都是靠田吃饭的农户,手里没有田地,让他们怎么找活路啊。” 再往前走一段,能看到山脚下零星几户人家,子桑皓问:“他们怎么没有搬走?” “故土难离。”官员叹道:“年纪大了性子犟,刚才殿下经过的小田庄,有几户一开始也不肯搬,后来大水淹了房子,下官安排府衙里的人帮着撤离,总算有惊无险,至少性命保住了。” 结果这回水患比往年更严重,连着淹了一个多月,“这一片还算好一些,每年在暴雨来临那几日派衙门的人安排撤离,等洪水退了,他们再回来。” 子桑皓未见过大水倾覆的场面,但书中常说洪水来时,如巨兽从山上冲下来,所过之处,满目疮痍,可见其厉害。 “就算水退了,这些房屋还能住吗?家中物件都冲的差不多了吧?” 官员摇了摇头,“能怎么办呢?我们当地的百姓都习惯了。” 习惯两个字放在这里,听着就有一种无法与命运抗争后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无奈。 官员道:“非下官等不作为,实在是难,殿下您也看到了,旬阳河自西向东流,流经区域广,地势起伏复杂且落差大,而经过的土质条件不尽相同,中游地区以泥沙土质为主,河流中携带大量泥沙,容易造成下游淤塞,导致排水不畅,待夏季暴雨一落,就容易发大水。” 朝廷拨款治理水患,但收效甚微,该淹还是淹,百姓苦不堪言,当官的也无可奈何,这次皇帝虽派了二皇子前来,官员心底里其实没多少指望,“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最开始哪里发洪水就堵哪里,这方法自然行不通,之后朝廷派王大人前来,他说堵不如疏,又进行分流改道,然而目前所见依旧没甚效果。” 虽然官员对二皇子不报希望,不过该他分内之事,仍旧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敷衍,一路经过,尽可能地把当地情况详述一遍。 别人不知,但子桑皓清楚自己其实是被贬到浚县,而他经由苏湘湘一事过后,忽然大彻大悟,又着急向皇帝证明自己,心里卯着一股劲,听完官员的话,道:“给本殿准备一份这一带的水域分布图,越详细越好。” “这个倒是有,此前王大人说原先的太过粗略,特地派人去实地勘察重新绘制,下官回去就给殿下送去。” 子桑皓从高处往下走,边道:“对了,你再去城门口贴张告示,若有人对治理水患有心得者,皆可来官府自荐,如官府最终采纳,将许以重金。” “这……有此必要吗?”大多数百姓字都不识几个,能懂什么治理。 子桑皓面带正色道:“吴大人,当地百姓才是与这块土地最亲近的人,他们可能说不出大道理,但常年生活在河边的人一定比通晓古今的大文人更清楚每日潮汐潮落,也更迫切希望水患得到治理。” 官员汗颜,“殿下所言有理,是下官狭隘了。” 下到山脚的时候,子桑皓一不小心踩到一个坑,坑里没有水,但是泥土湿润有粘性,将他半只鞋子和衣角都弄脏了,官员提议去前面一户人家歇脚,弄点水来清理一下。 院门大开,家里无人,官员把竹篱笆放到旁边,找了个石凳子擦干净后对子桑皓道:“殿下,您先坐着,下官去打点井水来。” 结果这口井不知道是不是来洪水时冲入了死掉的小动物,之后又没人清理过,所以官员一打开盖子臭气熏天,显然里面的水没法用。 最后官员找了一个木盆,说去相隔一里地的另一户人家那边看看,子桑皓想说算了,但低头看看慢慢风干变灰白依旧顽强攀附在鞋子和衣角上的泥巴,多少还是不舒服。 他一个人坐着,视线在小院子里挪动,在看到挨着墙角的海棠树时,眼眸忽然怔了怔,这棵树品相不佳,长得歪歪扭扭,枝干又细,在风里东摇西摆,就怕它随时被连根掀起。 子桑皓想起了另一株让人精心栽培的垂丝海棠,每当开花时节,满树灿烂如霞,就种在关雎宫前殿的院子里。 事情发生过去已经两个多月,可子桑皓有时候还是会恍惚,他怎么就夹在真假苏湘湘中间,还由此做了错事。 子桑皓心想,父皇这回是真的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还有那一封辗转交到他手上的信,每每想起子桑皓都感觉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他想回信劝解母妃耐心等待,父皇终有一日会气消,到时候还和以前一样。 转念又想,说到底他也没铸成大错,这么多年皇子生涯战战兢兢,从无差错不说,现在父皇就为了这一件事贬斥他和母妃,心里顿时委屈。 子桑皓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好几道,忽听得一道轻慢的声音传来:“二皇子殿下好啊。” 子桑皓浑身一震,豁然起身,戒备地看向来人,但见一体格健硕的男子从墙角处走出来,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几乎看不清面貌,右手臂裹着白布,看着像是受伤了。 这人眼眶凹陷,轮廓深邃,明显不像宁朝人,子桑皓皱眉,问:“你是谁?” 男人坐到他对面,却没有马上回答,接下来的动作出乎子桑皓意外,他拿出了一把匕首,充满恶意地看了子桑皓一眼,然后解开右臂缠裹的白布。 手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犹如狰狞裂开大口的怪物,因没有照料好已经开始溃烂发脓。 子桑皓尚不清楚此人目的,不发一语地站在旁边,顺便盘算官员还要多久回来。 等他回过神,男人已经用火烧过匕首,直接往伤口处刮下一大片腐肉,明明疼的面色发白,额头大颗汗珠滚落,却相当嚣张地说道:“二皇子,我们来谈个买卖。” 子桑皓看得心惊肉跳,尤其男人随意扔在地上的刮下来的腐肉,捂着嘴巴忍不住干呕。 “没用的东西罢了。”男人一脚踢走,意味深长地看了子桑皓一眼,“二皇子可知道我是谁?” 子桑皓依稀从这粗犷的行事风格中看出点影子,又觉得猜测过于疯狂而不敢置信。 男人伸手撸起乱发,一张脸清楚地暴露在天光下,子桑皓终于确认,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千赤国除夕发生兵变,消息被金具敏父子封锁,暂时还没有传出来。 虽然这回金具敏趁着金虎不备一系列动作又快又准,但金虎到底老谋深算,还是让他在最后关键时刻逃出来。 “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那对令人憎恶的侄子侄女。”千赤摄政王金虎愤愤不平,“他们联合外人陷害我,使我像过街老鼠一样从千赤逃出来。” 子桑皓捕捉到话里的关键,“千赤发生政变,你被金具敏打败了?外人又是谁?” 金虎绝对不会承认他输了,强调道:“只是暂时,本王迟早会打回去。至于那个人……本王猜测,应该是你们朝太子派去的人物。” 子桑皓更惊讶,太子暗中勾结千赤来往? “本王曾经贩卖一批九牛弩,与刘大人合作很愉快,不过后来我那可恶的侄子破坏了交易,而且你朝太子还抓了我的人。” 子桑皓顺着思路道:“所以,太子和金具敏达成交易了?” “他是个聪明人。”金虎咧嘴笑道:“二皇子,你也是聪明人,如今你帮我一把,日后等我重返千赤,必助你登上皇位,怎样?” 子桑皓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别说金虎如今虎落平阳,即便他鼎盛时期,也不过蜗居在小小千赤岛国,凭何跟他谈条件。 再则千赤小国的人反复无常,太子疯了与他们勾结,他怎么可能让自己陷进去,更何况千赤小国的人,哪里知道大国讲究正统,若不是名正言顺,即便登上皇位也坐不稳。 最后一点,他仍旧对远在王都的皇帝存有希望,父皇只是让他来此磨砺,待他做出业绩,何愁不能再回王都。 金虎见他不说话,开口道:“子桑瑾一个前朝余孽的血脉都能霸占太子之位,二皇子,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不服吗?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在浅海还藏了一部分兵力,若不是被打个措手不及,也不会搞得这么狼狈。二皇子只需要给刘大人写一封书信,再借我一点力量,我随时杀回去将金具敏碎尸万段。” 子桑皓摸不准金虎和他的外祖及舅父交情深浅,但他不想再插一脚,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是正经,决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子桑皓已远远看见官员提着水正往回赶,回头道:“不用再说了,本殿今日就当没见过你。” 金虎并不失望,一双眼珠转了半圈,笑两声,颇带玩味道:“二皇子,期待我们再次相见。” 这人是粗人,但不傻,否则也做不到摄政王的位置让金家兄妹忌惮多年,子桑皓这句话说出口,看似态度分明的拒绝,实则还是留了一丝余地,否则他只需大喊几声,让人直接把自己抓了就是,一个皇子出门,总不会身边连一个暗卫都没有。 官员回来,看着地上鲜血诧异:“二皇子殿下,您受伤了?” 子桑皓眼神一晃,“本殿这两日走的路多长了几个血泡,刚把血泡挑了。” “哦,原来如此,不如下官让人抬个轿子……” “吴大人,我们本是来考察民情,最好别惊动当地百姓,若是大费周章,岂不本末倒置?” 官员肃然起敬,一路行来,对原来抱持的年轻皇子走个过场根本不中用的想法彻底抛开,从心底里对这位二皇子产生了钦佩之情。 第412章 容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吉庆坊 无方直接用轻功跃入院中,手里拎着什么往前一送,‘啪嗒’落到地上,发出‘唉哟’一声。 “你这个死人!就不能轻一点啊,谁让你带我回来了。”鹿陶陶被无方这样抓回来,顿觉颜面尽失。 无方冷冷道:“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去。” 鹿陶陶轻功上乘,然而功夫不到家,那人古古怪怪,却不料招式厉害得很,也不像白话给她机会偷奸耍滑,她都没来得及把音攻发挥出来,那人直接压制得她喘不过气。 “哼。”鹿陶陶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双手抱膝扭过脸去,“今日就不该出门,诸事不顺。” 陆安然坐在旁边石凳上,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要杀你的人是谁?” 鹿陶陶气呼呼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裹一身白布了不起啊?” 无方在旁用她冷冰冰的声音道:“从他招式判断,应该是毒蝎王。” “毒蝎王,还有这种名字啊?”春苗觉得奇怪。 “江湖中人闯出名头后,真名很少用便没人知道了,不过,毒风婆是他妻子” “哈?两丑八怪凑一对?名头听着挺厉害,怎么结果都是中看不重要啊。” 陆安然凉凉道:“收拾你足够了。” 被说中痛脚,鹿陶陶身上气势萎靡下来。 无方道:“毒蝎王前段时间独自去了南疆,估计此刻回来收到毒风婆身死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他会找到鹿陶陶。”这些江湖消息此前无方收集了不少,不过于破案无用,就没有拿出来说过。 鹿陶陶大喊:“神经病啊他,他怎么不去找广白和京兆府?” 没人知道毒蝎王怎么想,他似乎就认定了鹿陶陶害死的毒风婆。 春苗撇嘴道:“让你再手贱乱拿别人东西。” 鹿陶陶摇头晃脑,“反正他打不死我,我属狐大仙,不止九条命,略略略——” 无方不认同,“此人心性偏激,你自己注意。” 鹿陶陶嘴硬,“没有你插手,我今天也能收拾他。” — 神兽桥下七星河两岸,大小船只来去热闹,一艘小船上,渔家女竹竿轻轻一挑一撑,小舟从桥的这头轻巧过去,从那头出来,这一出一进,桥上落下来一盆蔬菜,船上的人将一桶鱼挂在钩子上,船晃晃悠悠远去,两边甚至都不用多说一句话,已经换好各自需要的物品。 也有停在岸边的画舫,其中一艘船上,凤府小侯爷蹲靠船舷无聊喂鱼,余光扫到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 小侯爷招手,“祁尚,快过来,小爷的鱼掉入水中了,快点帮小爷抓上来,没有这条鱼小爷晚上睡不好。” 凤府下人:哪来的鱼?鱼本来就在水中好嘛! 祁尚飞身而起,双脚快速踩踏过一片片绿色浮萍,到了河中央弯腰往水里一探,片刻船板上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小侯爷挑眉,“不是这条,小爷的鱼是红尾巴的,再去捞。” 凤府下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敢说,默默抱着鱼退下去。 祁尚落到船板,甩了下手上的水滴,走到凤倾面前一本正经道:“河中没有一条红尾巴的鱼。” “小爷说有就有,有本事你把水抽干了让所有鱼出来跟我认认亲啊。” 几日不见,小侯爷还是蛮不讲理的小侯爷,“祁尚,我家老头子说,昨天又有大臣打算给你做媒,没想到你这人看着不怎么样,还挺受王都城大家小姐们欢迎。” 祁尚眼底闪过一丝郁色,“小侯爷勿要说这些,以免辱没小姐们名声。” 小侯爷拿起旁边的鱼竿,懒懒散散往下一抛,斜吊着双眼睛阴阳怪气道:“你敢说没有?” “……只一两家。” “嘁,说来小爷听听,帮你参考参考。”凤倾将手里糕点都扔进河里,立刻引来一群鱼儿,他抖了抖鱼线,试图直接用钩子吊住大鱼嘴巴,同时口气闲闲地说道:“免得再遇到一个苏湘湘。” “我现在没有娶妻的想法。” 凤倾被太阳晒得焉焉的,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最好趁早娶,省得那天出门打仗尸骨无存,走之前给自己留个种,比如说我这个短命鬼,我家老头子已经在物色哪家倒霉蛋了,不知道谁最后有幸当一个年轻寡妇。” 祁尚听出他语气里的自嘲,劝慰道:“早前遇到萧先生,他跟我说也许有办法能给你治病。” “嗯?”凤倾没有先关心什么办法,反而问道:“祁尚,你对我还挺上心啊?什么时候去找的萧疏?” “正好遇到了。” 凤倾侧头撑着手,“我吃了他们师徒这么多年药,如果有办法,他还用等到现在?” “萧先生也是近日才有心得,只是尚在揣摩中。” 凤倾是不信的,就比如凤府的府医黄骥,天天跟他老头子报喜,什么小侯爷面色红润,小侯爷又吃了两碗饭,却始终绝口不提一旦再病发,神仙也难救。 “不过呢,看在你还算对我用心,小爷今天请你吃大餐。” 祁尚:“我还有公务……” “刚才的鱼烤了怎么样?或者清蒸?红烧?” 小侯爷要做什么,从来不容拒绝。 — 皇帝病情好转后第一件事,下一道圣旨将陆逊父女召入皇宫,令所有人都纳闷。 连此刻候在临华殿的陆安然都不解,要说叙旧或者关乎舞阳公主的事不该找她来,要说皇帝想了解陈美人的案子,又不该找她父亲来。 王且将殿门打开,微微弓腰道:“陆郡守,陆小姐,皇上在里面等着您二位呢。” 陆安然无暇他想,随着陆逊进去规规矩矩行礼,照例垂头低眉,不敢直视天子真容。 倒是陆逊抬头与皇帝的眸光撞在一起,两个人似乎同时越过中间的十几年,看到当年属于那个人的风姿。 “陆逊,有生之年,你还是来王都了。”皇帝的声音比以往更暗哑。 陆逊抱拳垂下目光,“臣给皇上请安。” “朕记得,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曾说过此生不会入朝为官,不再踏入王都城一步。” “臣当年……年少轻狂,什么大话都敢说。” 皇帝似乎很愉悦,轻笑两声:“你老了,你的心老了,这么多年窝在你的陆氏一步不离开,已将你从前的雄心壮志全都消磨殆尽,朕看你如今唯唯诺诺的样子,太令朕失望了。” “臣有罪。” 皇帝将视线转到旁边,“你这回来王都,是为了你的女儿吗?” 陆逊一掀衣服前摆跪下来,“臣在蒙都乍闻赐婚圣旨,心中实在惶恐,小女无才无德,怎堪为王府世子妃,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下的圣旨自然不能想取消就取消,幽深的目光落在陆逊身上许久,好像在揣摩陆逊这番行为和话背后真正的用意。 “你们陆府为北境之首,而云家乃我朝如今唯一异姓王,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哪来的匹配不上,再则这婚事还是经由太子提议,朕瞧着合适便答允了。” 陆逊私底下已经知道婚事的由来,也明白这婚约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取消不了,可是他今日若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说法,免不得再令皇帝多疑。 因而皇帝说完后,陆逊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臣听闻那位云世子放荡不羁,整日流连美色堆中,小女相貌一般,臣只愿她嫁入寻常人家,一辈子与人无争便罢,要是入了王府,反倒不符合她的心性。” 说起相貌,皇帝像是突然起了心思,“陆安然,朕还未见过你的脸,你卸下脸上的布子给朕看看。” 陆安然以为自家老父亲还要和皇帝扯一会儿皮,而且她刚刚在暗中观察,皇帝看着精神振作好上不少,然两眉头之间竖纹很深,面部皮肤晦暗略发黑,且暗附斑点,一看头疾就没有治愈,还可能伴随气机郁滞,肝失疏泄等症状。 点到自己时,陆安然正按着萧疏平日的手法在心里列方子,闻言缓缓抬头,清音不疾不徐道:“臣女貌丑,怕惊吓皇上。” 皇帝不笑时,威压倍增,无形的气势从身上散发出来,只用一个眼神,就能叫人不得不屈服,他冷淡地说道:“朕不怕,你卸吧。” 陆安然看了眼陆父,手指放在耳后,轻轻一挑,一张脸暴露在临华殿自西窗闯入的斜阳下。 若蒙着这张脸,第一眼关注的便是那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可等整张脸露出来,定然叫右边脸庞吸引去视线。 皇帝甚至都没有关注到左半边,目光全在她右边脸上,只见脸颊自鼻梁到耳廓拢起一条横线,像是叫人一刀划过却偏偏没有疤痕印子,因着横线拉扯,半张脸扭曲极了,扯着右眼角和右边上唇,像是哀哭,又仿若鬼笑。 不过,皇帝终究比一般人心性沉稳,片刻后看向陆逊,“生来如此?” 陆逊回:“生来如此。” 皇帝不说话,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微微眯起来,久到夕阳离开临华殿,殿中彻底暗下来,开口道:“陆安然,如今由太子负责陈美人的案子,你去东宫找他。” 陆安然知道这是皇帝要留陆逊一人谈话,行礼后捡起蒙面的布子退出去。 皇帝看向陆逊,“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第413章 旧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乍然起大风,天上风驰云卷,落到地面阴影和夕阳交叠,使得陆安然的眉间不停变化颜色,她往后看了一眼如怪物般巨大的临华殿,心里如被阴云压得发沉。 临华殿内,皇帝眼神阴郁,一错不错地盯着陆逊,将帝王的气势全都散发出来,问道:“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陆逊垂头,“臣不知。” “朕这两天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一件事,想了很久很久,到刚才,朕似乎有点想明白了。”说到这里,皇帝却话锋一转,“前几天,朕告诉柳卿,朕梦见了稷下宫那段日子。” 陆逊的回答和柳相知差不多,“时日久远,臣已经不记得了。” 皇帝哂笑,“陆逊,那你还记得以前陈夫子对我们几人下的批注否?” 陈夫子是他们几人在稷下宫时文政的夫子,曾经在前朝皇宫任太子之师,卸任后留在稷下宫教书,替前朝物色可用之才。 陆逊思绪一转,便是年轻时候的他们,因为私下狩猎让陈夫子教训一顿,临了,陈夫子说了一段话。 “你们几人皆自负满身才学,故而桀骜不驯,却不知天有多高,而身处其间者,渺小如斯。”陈夫子当时面色肃穆,手指着陆逊道:“说的就是你,陆逊。” 别看陆逊带了逊字,还在稷下宫时候却行事高调,一身反骨,否则也不会在沂县留下舌战群儒生,至今叫人津津乐道的传言。 陈夫子阅人无数,来往者全是不动声色却手握大权的当朝权贵,目光相当犀利,他评判道:“若堪为良臣者,必有你陆逊,然你心思剔透却又固执己见、独断专行,假如日后有变数,只在你的性子不容于世。” 柳相知揶揄地扯了陆逊的袖子一下,陈夫子立马把视线转过来,“还有你,才华虽逊一筹,不过最识时务,懂得生存之道,将来造化不小,但……” 柳相知笑着讨饶:“谢谢夫子夸奖,后面的话不用说了,咱们留在心里慢慢品茗即可。” 陈夫子哼一声,看了看舞阳公主丹绘最后目光落在子桑九修身上。 对于这位学生,陈夫子当时只给了四个字,“心思太重。” 过后谁也没把这些放在心里,至少陆逊当时意气风发,全然没在意过,谁能料想,陈夫子一语中的。 皇帝拍了下龙椅,身体往前稍稍前倾,“现在看来,陈夫子果然睿智,竟然一眼看透了几十年后的事情。” 他交换一口气,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所以,朕不会以为过了十几年,你突然就愚钝了。刚才你故意提及容貌,让朕看到陆安然的脸,是吧?难道你不想一下,看过之后,朕反而加深怀疑?” 陆逊衣袖下的手指不经意痉挛了一下,垂头看着地面一语不发。 皇帝撑着龙椅站起来,一步步很缓慢地走向陆逊,“朕现在告诉你这段日子朕在想什么。” “广白是个疯子,他从来只听丹绘一人的话,连他师兄雷翁都视为无物。当年他就糊涂,没想到后来更傻,朕不屑于对一个傻子下手,没想到这个傻子有一天清醒了。” 当年皇帝血洗前朝皇室,只剩下对他投诚的萧彧全家,但是很多和舞阳亲近的没有动手,一来他还要彰显自己的情深义重,另一方面,主要在于这些人撼动不了他的新朝,动手了反而再生乱子,所以拿一个子桑瑾镇在太子位置上足以。 “丹绘死在你的手上,广白没有第一个去找你就很可疑,朕在想,广白放过你的原因是什么?” 陆逊言不对题,“广白不是疯子,他只是吃药糊涂了。” 皇帝也仍旧自顾自说道:“比如说,你虽然捧着舞阳的头颅来见朕,但舞阳不是你亲手所杀?” 陆逊眼皮轻轻一跳,丝毫没有跳过皇帝的眼睛,他浑身阴煞之气全开,阴沉着脸色道:“果然如此。” 脚步一动,皇帝已经来到陆逊的对面,曾经年少好友,如今彼此间只剩下剑拔弩张,“朕更奇怪了,舞阳当真是为了你还有你的陆氏,心甘情愿地送上人头吗?” 陆逊没有看皇帝,但是能感受到皇帝此刻的气场,他虽谦卑但不懦弱,并没有让对方惊吓得腿软倒地。 “朕以前就奇怪,你对舞阳痴心不改,居然一点也不关心朕登基后舞阳处境如何,之后朕上门请你出仕,你却直言永不入王都为官,更是携包袱回北境,从此和你的陆氏一样淡忘在王都城人们的记忆里。” “你避世十数载,没有和柳相知一般成为朕得力的左膀右臂,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不想陆氏挤入纷争当中,也不是因为朕推翻了腐败不堪的前朝而失望,而是你陆逊在怨恨朕!” 陆逊终于抬头,很快又低头,后退一步,双手抱拳举高至额头,弯腰下去,道:“蒙都乃大宁附属郡城,臣亦是大宁臣子,臣不敢。” 皇帝没有听他的话,步步紧逼道:“离开王都,为何回去就成亲生女,你的女儿,陆安然,到底是谁所生?” 那个时候舞阳生子后失踪,前朝覆灭,前朝一堆人和事情等着他拿决定,皇帝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他甚至没空仔细想清楚,陆逊的离开是否与舞阳失踪有关。 如今追忆过往,全都是破绽,皇帝几乎要捏碎大拇指的玉扳指,“陆安然,是不是你和舞阳生的孩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皇帝仰起头,所有凌乱的画面拼凑起来,得出他的结论,“舞阳不是为了你和陆氏,而是她和你生的女儿,所以甘愿割下头颅,以此来停止朕的追究,是不是?” 陆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底流过一丝锋芒,“不是,皇上,臣和舞阳公主从头到尾只有过同窗情谊,不存在任何私情,皇上这样说,看轻舞阳公主了。”他不说也看轻他了,因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你敢说你没有?”皇帝冷哼道:“你在重阳节那日酒醉吐真言,不止是朕听见了,舞阳也在场。” 陆逊摇摇头,过去多年,他已经能用平静的口气诉说出来,“皇上,臣喜欢舞阳公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她那样的女子,有谁会不喜欢呢?” 可是舞阳从没有表露过对谁的好感,她是一位皇室里堪称模仿的合格公主,雨露均沾地将仁爱撒给天下人,又在朝廷需要她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的接受圣旨。 或许有人说她软弱,舞阳只会淡笑着道:“身为公主,享受了荣耀,就要担负同等的责任。” 那个时候,舞阳和子桑九修接触最少,结果陆逊因陆氏家事回了一趟蒙都,再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陆逊和柳相知都不知道…… 不,陆逊心想,柳相知也许或多或少知情一点。 原来他们在稷下宫那段时日,子桑九修早就暗中成了皇帝心腹,离开稷下宫直接一飞冲天成了皇帝得力重臣。 子桑九修想把陆逊引荐给皇帝,但陆逊有自己的傲气,说他一定要参加科考,与柳相知在考场上好好厮杀一回,看到底谁能独占鳌头。 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摇摇欲坠的前朝抓住了子桑九修和舞阳这颗稻草,并且强硬将两个人绑在一起,却导致了最终的倾覆。 “所以,你承认你和舞阳的私情了?”皇帝冷冷的话将陆逊飘出去的神志拽回来。 陆逊跪到地上,以请罪的姿势道:“臣有罪,但不是臣和舞阳公主有私情,而是臣私自救了楚汀。” 皇帝微微凝眉,似乎想不起这个名字。 “楚上将军府幼女,曾经是舞阳公主的伴读,也是她至交好友。” 皇帝想起来了,“顽固不化的楚魁?” “是,楚魁对新政不满,拉帮结派,并且暗中和前朝余孽来往,皇上下令全族男子斩首示众,女眷发配充军。” “这和楚汀有何关系?” “皇上是否还有印象,楚家女眷后来都死在路上。” 新朝开始,皇帝抄家的府邸不少,只有楚家在半路上出事,因而皇帝颔首,“朕记得,半路遇到流寇,衙役也死伤了两人。” 陆逊道:“其实是半路上押送的衙役中有人欲对楚汀不轨,她们奋起反抗,都被屠杀了。” 这种事并不新鲜,被囚禁的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也对抗不了身强体壮的男人,有些女犯为了路上能好过点,也会默认这等行径。 在楚汀前面,已经有几位楚家的夫人和妾室遭遇凌辱,可是她们全都默契地将自己的孩子牢牢守在中心。 直到其中一个衙役将手伸向了楚家幼女楚汀,“她们反抗过程中激怒了押送的人,开始屠杀楚家妇人,最后只有楚汀拼死逃了出来,遇到臣的马车。” 陆逊说这些自然不是为了讲述一段故事,他双手交叠,手背贴着额头磕到殿中地面上,“臣当时一时心软,出手救下此女,了解过她的处境后再生怜惜,将她带回蒙都,臣有罪,臣窝藏罪臣之女,有欺君之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理清这中间的关系,“陆安然的生母,便是那楚汀?” 虽然过去多年,但皇帝若是叫人去查,还是能查到陆逊离开王都的时日,以及楚家人出事地点距离他多远,两者是否会遇到。 楚汀时常和丹绘来往,虽为伴读实则姐妹情深,后来跟着丹绘学医,医术比不上丹绘但也不差。 “臣这么多年不敢回王都,更不愿小女入稷下宫,臣就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然这些都与小女无关,都是臣一人犯的错误,望皇上明察秋毫。” 皇帝目光幽深的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就算如此,但你遇到楚汀在后,朕问你一句,你当年决绝离京到底是为何?” 第414章 原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陈美人的案子毫无进展,照理说陆安然发现了陈美人指甲中血迹,可以证实她在反抗中抓伤了人,而且必定是裸露在外的皮肤,最大可能是手部。 但是子桑瑾让人将储秀宫和其他宫的宫人一个个检查了一遍,包括禁卫军在内,没有找到符合抓伤的伤口。 子桑瑾头疼道:“这个人在宫里活动范围很小,因而更加可疑,如果是外来闯入者,不可能突然在储秀宫附近失去踪迹。” 既是宫里头的人,却找不出这个人来,陆安然疑惑道:“许是还有遗漏之处。” 至于陈美人在宫外的关系,子桑瑾道:“非常干净,她父亲是翰林院侍读,与范道程家有姻亲,得知后宫选秀,由范道程举荐入宫。” 两人再次来到储秀宫,陈美人已被挪走,寝殿里似乎仍然有徘徊不去的血腥味,子桑瑾将窗户打开,外面有一方小院,种了几盆兰花,大概这几日疏于料理,这会儿叶色泛黄萎靡不振。 陆安然走到墙边,案几有古筝,旁边随意摆放几本书,梳妆台有钗环首饰就这么摆在上面还没有收拾,一切就好像主人只离开一下马上回来的样子。 子桑瑾指了指窗户和门,“门外有宫女守夜,如果凶手从门进入必然惊动宫女,所以,本宫觉得凶手应该是由窗户闯进。” 两人又走到窗户外头,小院墙背面挨着一间小库房,库房后一长排两层高的后罩楼,之后又是宫墙。 陆安然看过后明白,难怪子桑瑾认定行凶者是宫中的人。因后罩楼本就不矮,要从那边翻过来,再躲掉宫墙外随时巡逻的禁卫军,又要准确越过小库房再闯入陈美人的寝殿,除非对储秀宫相当熟悉。 奇怪就奇怪在,这个人似乎原地消失了。 从陈美人的殿中出来,陆安然看到金贵人正好从外面回来,她看到子桑瑾后行了个礼,什么也没说匆匆进去,神色好像憔悴不少。 子桑瑾送陆安然出宫,中途经过关雎宫,只见红漆大门紧闭,似乎连带着颜色都黯淡不少,再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 陆安然忽然想到,“殿下将所有宫人都检查过一遍,没有遗漏任何地方吗?” 子桑瑾看了眼关雎宫,摇头道:“父皇病后,皇后娘娘下令不准关雎宫上下走动,不过本宫也让人去查看过,确实无人离开。” 直到将陆安然送走,子桑瑾不知为何琢磨起陆安然这个问题,上上下下,他真的没有疏漏之处? — 陆安然等到天色全黑,只等来一个小太监,通知她先回去,皇上留下陆郡守了。 于是,陆安然心事重重的回到吉庆坊。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没等到皇宫里的消息,倒是云起过来跟她说,找到那个怀抱画卷的男子了。 陆安然慢了半拍才想起来云起说的是谁,“画上戴九凤冠美人图?你怎么还在找他?” 云起摊了摊手,“有句话叫什么,有心栽花花不开,这回无心插柳反而遇着了不是。” 宫内太子负责,云起自己找范道程喝了两壶水,没喝出什么东西又去了陈翰林家,对方痛失爱女,云起也不好多问什么,顺着安慰几句说了点尽早破案的场面话,最后抬高了一下子桑瑾,“太子殿下亲自负责此案,你就放心吧。” 这个时候云起就格外的想念苏霁,所以去糖坊廊买了一坛子苏霁最爱喝的竹叶青,还是玉娘开的酒肆,对苏执之前带过来这位贵公子印象深刻,还特意包了一份蚕豆让云起带回去。 “我见上次那位姑娘喜欢,你帮她拿着。” 玉娘说话做事爽快,云起也不跟她客气,不过离开的时候叫观月暗中多留了一点银子。 打酒的时候,玉娘说起最近的怪事,“有个男人,隔三差五来我这里买酒,明明看他穷得吃不起饭了,但宁肯不吃饭也要喝酒,买了酒就走,从不逗留。手里整天抱着一把破剑和一个卷轴,有时候还带着伤。” 前头听着没当回事,到后面一句话说出来,云起立刻追问:“今天还来吗?” 玉娘虽对他的反应奇怪,倒是没有问什么,说道:“有两日没来了,不过要是还想喝酒,一准来。” 陆安然听完,问道:“他一直躲在王都城,但是你的人没有找到他?” 云起抓着扇柄用力一击手心,“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到他了吧?这人能躲过观月的眼皮子,一定有过人之处,而且他怀中的画卷很可疑,普通老百姓为何怀抱着戴九凤冠的女子画卷到处溜达?” 能戴九凤冠者,从前有盛世开国皇后,后有舞阳公主,中间几百年不知有没有,但就算有得到者亦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原本陆安然准备下午和云起一起去一趟糖坊廊,结果陆逊回来了。 陆逊走路有些僵硬,脸上肉眼可见的神色憔悴,眼皮下泛青黑,看到陆安然欲言又止的眼神,摆手道:“无事。” 陆逊坐下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没见,皇帝比他想的还要高深莫测。在他以为皇帝要发怒时,皇帝却只让他在临华殿跪了一晚上,既没有马上打入大牢,也没有做其他动作。 陆逊拒绝了陆安然让他去休息的话,端起热茶喝了几口缓解全身冷意,抬起头说道:“为父知你心中有事要问,你问吧。” 陆安然劝不动,索性坐到陆逊对面,抿唇片刻,开口道:“皇上为何突然要看我的外貌,他……是我怀疑我娘的身份了吗?” 陆逊表情复杂,既欣慰于陆安然的敏慧,又想着慧极必伤,做人有时候糊涂一点反而日子好过,就比如没清醒的广白。 陆安然在沉默里等待,她其实一早就想问,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见陆逊不应索性说得更直白一点,“我娘是不是罪臣之女?” 陆逊瞳仁一颤,“为何这么说?” 陆安然起身走到桌子后面的多宝格,蹲下来拉开最底下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铁盒方方正正,只有掌心大小,却是黑金所制。 “这是……”陆逊疑惑不定。 陆安然说出虎头鞋发现玉牌的事,也说了怎么找蕴匣楼取物,“蕴匣楼的小二告诉我,只有一个铁盒没有钥匙,不过能用玉牌存物的人贵不可言,父亲曾在王都多年,应该有所了解。” 陆逊没想到她还藏着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陆安然刚想把手腕上的断箭给陆逊看,陆逊正好开口说道:“不要打开这个盒子。” 他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严肃,“既然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权当用来做个念想,不要再追究里面到底有什么。” 陆安然停下动作,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陆逊板着脸,目光严峻,“不要问,你听我的话便是。” 陆安然用两根手指摸了摸衣袖下的断箭,眼眸垂下盖住里面的深思。 “你娘确实是前朝官宦子女,但内情复杂,况且她……”陆逊停顿一下,语气艰涩的说出后面的话,“故去多年,你就不要再深究。” 陆安然执拗道:“可是,我总该知道我娘是谁。” 陆逊看着她这样,忽然想起昨日皇帝也是这般非要问出他离开王都的真正原因。 彼时陆逊面向殿中石板,声音压在下面有些失真,“如陈夫子所言,臣一生自负,志比天高,遂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连化名都取一个‘元’字,意为首、万物本源。” “臣以为,我们几人都从稷下宫出来,即便皇上已是前朝定康帝心腹大臣,臣并没有输多少,日后朝堂上如何,还待商榷。纵观全朝上下,又有几个青年才俊能超过你我几人,故而舞阳公主择婿必在我们几人中间。” “臣执意离开王都,因为臣知道臣再宏图大展,从最开始已败在皇上脚下,而我惦念之人,也早成了他人妻室。” “臣自视才华满腹,到头来发现所作所为皆可笑,臣志气已消,已担不起皇上托付重任,只得回归故土,了此一生。” 皇上默然不语地听着陆逊这段话,外边夕阳隐去,天空降下暗色,王且没有听到召唤不敢擅自进来点灯,因而宫殿里光线昏暗。 陆逊跪趴在地上许久,久到双臂和双腿逐渐麻木,冰冷的触感从四肢一点点延伸,整个身体开始发冷,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甚至似乎因为过于忌惮,连呼吸都轻浅起来。 “陆逊,你现在这个样子……”皇帝的声音在暗色中的空旷大殿里有些微缥缈,“让朕失望极了。” 他没说信与不信,离开前随口丢下一句,“朕还有话问,你且留着反省吧。” “父亲?”陆安然看他仿佛坐定了,半晌也不说话,忍不住轻轻唤道。 陆逊动了一下,手中茶水洒出去几滴,“你娘的事我日后会告诉你,你这几日让春苗收拾一下,我已准备向皇上求旨,不日送你回蒙都。” 陆安然蹙眉,“父亲,我还在稷下宫求学。” 陆逊一摆手,“不用学了,你既与云王府定亲,也该回去准备一下亲事,直接从蒙都出嫁。” 说完陆逊就走了,留陆安然对着他的背影发愣。 她想,除了她知道的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第415章 惩罚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到了下午,宫内又一道圣旨将陆逊召入宫中,这回皇帝都没有出面,只让陆逊在临华殿跪候。 这一天晚上陆逊同样没有回吉庆坊,陆安然在药房里坐守一夜。 次日天亮陆逊回来,他瞒不过陆安然,看着陆逊红肿的膝盖,语气难受道:“父亲,是不是因为我娘的身份?” 陆逊故作轻松的样子,“皇上未追究,只跪一夜罢了,否则为父不是回这里,而是下京兆府大狱了。” 陆安然给他上了药,心知若皇上较真,陆逊私下里窝藏罪臣之女,少不得要判个欺君的罪名。 然而第三天圣旨又来了,这次陆安然天不亮就等在宫门口,陆逊叫人搀扶出来的,她看到后心里一酸,眼眶微微湿润。 云起私下问:“要不然我去找皇上?” 陆安然看了一眼陆逊的房间,摇头道:“谁去求情都没用,这是皇上和我父亲之间的恩怨。” 话虽然这样说,但陆安然只是劝退云起,并不能说服自己完全不管这件事。所以,等宫里小太监奉皇帝口谕再来传旨的时候,陆安然背着陆逊偷偷来到皇宫。 没有皇帝的旨意她没办法直接面见皇帝,所以让殿门口的太监传了个口信给东宫太子,说自己在陈美人一案中有所发现。 自然此举有欺瞒的嫌疑,但关乎她父亲,陆安然少有地犯了一次冲动。 不过太监还没有回话,一顶轿子停在她身旁,陆安然下意识转头,看到柳相知掀开轿帘走出来。 “柳相大人。”陆安然行了个礼。 柳相知看着她,微笑道:“为了你父亲进宫?” 被一眼看透,陆安然抿了抿唇,“我想问一下皇上,身为子女,能否代父受过。” 柳相知右手摸了摸左手腕上的佛珠,嘴角含着淡淡笑意,“陆逊跟我说这些年浑噩度日,无寸进也,我倒不觉得,有你这个女儿,已是他一生幸事。” “大人见过我父亲?” 柳相知颔首,“前几日一起喝过茶。” 陆安然困惑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照理说柳相应该与皇帝是一边的,就如广白所言,当年送上人头的是她父亲,但逼迫舞阳公主的人里却有柳相知。 既然那样,她父亲和柳相知之间还能像多年前一样把酒言欢吗? “你先回去。”柳相知跟她说。 “大人……” 柳相知同往常一样春风和煦的态度说道:“皇上不会见你,但会见我。” “大人要替我父亲求情吗?为什么?” 柳相知笑了笑,“陆逊与我同窗数载,难道不值得我走这一趟吗?” 在陆安然无数疑问中,她让柳相知留下的人拦住了,眼睁睁看着柳相知在宫人的陪同下走进宫门。 “陆姑娘,丞相让我们先送您回去。”柳府家丁道。 陆安然婉拒,“多谢,不用了,我自己走。” 从皇宫到吉庆坊一路,陆安然脑子里一直在想,关于她父亲,皇帝,柳相,还有舞阳公主,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回到家,发现云起和观月在院子里说什么,看到她后云起皱了一下眉,将人拉到身边问:“怎么了?脸色不对劲。” 陆安然摇头,“没事,你们在说什么。” “哦,那个人找到了,不过浑身发烧,烧得有些神志不清,别的地方不方便,就送你这里来,我让墨言去请萧疏了。” 话音刚落,萧疏背着药箱出现,他这几日忙于苏家大公子的病情,有段时间没来吉庆坊,来不及寒暄,让观月请入了隔壁的院子。 迎面撞上鹿陶陶,不知是不是云起打过招呼,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然后扭头就跑了。 墨言稀奇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今天居然没有跳脚。” “你才跳脚,你全家都跳脚。”鹿陶陶耳朵尖,听见了立刻反驳。 墨言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是么,你每次撞到萧疏,就跟甜甜被抢碗里的肉差不多。” “甜甜是谁?” “钱婶孙子抱回来的狗。” 鹿陶陶:“墨言,你想死啊?” 两人斗嘴打了一架,观月回来劝开,墨言理了理衣服,躲到观月身后,“你看她跟疯牛病一样,逮谁咬谁。” 鹿陶陶呲呲牙,“你今晚就要毒发暴毙了,哼!” 观月皱眉:“鹿陶陶别闹了,不然你再遇到毒蝎王,没人再帮你。” “啊哦~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她听话不少。” 观月转向墨言,“你也一样!少说点!” 墨言撇撇嘴,干脆去喂鸡。 在他们闹腾的时候,云起和陆安然坐在书房说话。 “一早去哪儿了?” 陆安然双手捧着茶杯,不过没有喝,低头看着茶水,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云起两指敲了敲她的脑袋,“让我别去,你自己偷偷进宫,就不怕恼了皇上,连太子的面子都不顶用。” 陆安然想过这个问题,但陆逊是她父亲,她无法坐视不理。 “我不是吓唬你,皇上生病期间,虽然太子监国,朝廷和后宫都是他主事,事实上也只是表面而已,真正的主做不起,而且皇上这几日都没有让太子去请安。” 陆安然眼眸微动,是了,她怎么忘了,如果按照广白所言,皇帝不止没有对舞阳公主的情谊,甚至是痛恨舞阳公主的,那么他为什么善待他和舞阳公主的儿子甚至列为太子? “皇上的心思我们猜不着。”云起勾了勾嘴角,“不过我这段时间让观月去查了一些事情,太子这些年走得挺难,据说小时候在后宫几次差点被害,有一次最严重足足昏睡了五天,倒是命硬,任是撑过来了。” 陆安然想起了太子那只叫香香的猫,溶溶月色下,满地鲜血横流,将青石板都染红了,周围的风,都像是在给死亡悲鸣。 云起还在说:“记得之前萧疏给皇上治病的事吗?过了没两天,朝廷内外都在传风声,说太子举荐的医者治病有功,皇上不止病好了,更是龙精虎猛开始选妃。” “太子举荐者……不是师兄吗?” “问题就在这里,皇上选妃正常,可是皇上选妃后日日笙歌,后宫其他妃嫔形同虚设,惹得宫内外不满声音诸多,只是碍于皇上不敢发出,结果皇上又病倒,你想想,这个时候,大家怎么想?” 陆安然沉吟道:“太子请的医者有问题?” 云起叩一下桌子,“不错,问题是,你师兄没有治病,谁给皇上治的病?为何传出去又是太子请的医者?” “难道……” 云起笑了一下,“这里头玄乎着,所以没事你还是离太子远一点,他这个人不太吉祥。” 这里面有没有云起的私心不提,陆安然觉得若太子当真那种处境,再找他帮忙确实不妥,今日要不是柳相阻止,怕这会儿已经连累到太子被皇帝怀疑。 转念又一想,柳相办事比他们周全,会不会早就想到这一层才替她出面。 不管如何,陆安然自知又亏欠了柳相一个人情,从认识到现在,柳相帮她不少次,虽说看在故人之女的份上,她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就受了,总要想办法还回去。 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陆安然和云起出去一看,钱婶带着孙子阿宝过来了,五六岁的孩童哭得鼻涕流成宽粉条,小胸膛一抽一抽打着嗝。 钱婶正和春苗说话,无奈拍了自家孙子背后一下,哭笑不得道:“小子养了一个多月,天天抱着睡觉,稀罕的不行,这会儿找不见哭了好半天,非说闻到味道在你家,我被闹得没办法,只得领着他过来。” “找什么呢?”墨言手里抓着根漂亮的雄鸡毛,走到小孩面前用鸡毛挠他脸上痒痒。 小孩本来哭得打嗝,被他挠了半天又笑得打嗝。 钱婶往大腿上一拍,“还能什么,我孙儿阿宝养那条狗。” “喔,甜甜?” “可不,就烧了个菜的功夫,跟我说甜甜不见了,我锅里还炖着黄豆焖肘子呢。” 墨言揉了揉鼻子,“哇难怪,我说这么香呢,一闻这个味道,肯定焖了一个时辰以上,肘子的油都炖出来,完全不肥腻,而黄豆软软糯糯,香味十足。” 钱婶:“我给你们盛一碗?” 墨言眼睛一亮,“成啊,我去拿碗来。” 春苗感觉哪里不对,还好阿宝终究没有忘记自己的小狗,弱弱出声:“阿奶,甜甜……我要甜甜。” “差点忘了。”钱婶拍了自己脑子一下,看着走过来的陆安然笑说:“陆姑娘别介意,我家阿宝非说甜甜往这儿跑了,我实在拗不过,就让他随便找一圈成不?” 陆安然倒不在意,钱婶是个实在人,平时没少往这边送东西,“不用客气,春苗请钱婶和阿宝来院子里坐。” 只是他们还没动,鹿陶陶做贼心虚般溜过去。 阿宝忽然大叫着朝鹿陶陶一指,“甜甜!” 鹿陶陶脚底一滑,“靠!你小子透视眼啊。”衣服一掀,露出一只狗脑袋。 “哇——”阿宝看了一眼,嚎啕大哭。 甜甜一只长毛小狗,现在光溜溜,一身狗毛全给剃光了。 云起对鹿陶陶无语,“你真是闲的。” 鹿陶陶皱皱鼻子,谁让墨言个死人拿她和狗比! 一场闹剧过后,萧疏从隔壁房间出来,对云起和陆安然说道:“他身上有内伤,多年前的旧伤,随着这回生病一起发作,所以症状显得严重,我已经给他开了药,服用后应该就能清醒,最迟不会超过明天。” 陆安然有心跟萧疏说一下太子的事,萧疏坦言:“师妹你要说的我明白,但正如师叔那般,有时候命运并非我们决定,而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我们只得走我们必须要走的路。” 萧疏像是看透了,又像是随遇而安,对陆安然说道:“我云游多年,但最后都会回到王都,因我姓萧,我是南疆王的儿子,也是前朝皇室后裔,你不一样,我希望你永远不会被卷进王都的是非当中。” 然而萧疏这句话却像是预兆,就在这句话说完的当天晚上,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第416章 出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饭前,一个叫人意外又不太意外的人出现在吉庆坊。 陆简妤清瘦不少,比往日低调许多,看到院子里人多甚至还有些畏首畏尾,低声催促陆安然,“我有话跟你说,找个清净点的房间。” 陆安然心里惦记陆逊,不大高兴应付陆简妤,不过陆简妤一脸我找你有大事的表情,明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陆安然只得叫春苗沏了壶茶送到书房。 不管是以前在蒙都还是来了王都后,两姐妹从不曾好好说过话,陆简妤看不起陆安然又憎恨陆安然处处占尽好处,而她只是因为出身二房便什么都落于人后。 “大姐家里真热闹,既然伯父都来了王都,和云王府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吧?”陆简妤笑不及眼底,用讽刺的口吻道:“真羡慕大姐,因为你是陆氏嫡长女,即便无才无貌,还是能稳坐世子妃呢。” 陆安然不欲和她周旋,抬眸问道:“你想说什么?” 陆简妤曲指推开茶杯,笑容收敛起来,换上一股怨气,“当日万福宴我被赶出去,大姐非但没有一句求情的话,反而先撇开自己,当真是我的好姐姐!” 陆安然淡淡地回她一句:“你私下多备一道菜的时候也没告知我。” “好得很,我就知道你生怕我抢了你的风头,所以平日里故意处处针对我。” 陆安然不是很懂陆简妤的逻辑,揉了揉额头,无奈叹口气,“我还有事,你要没有别的……” “谁说我没有。”陆简妤双手端胸,坐得笔直,还不忘端着王都淑女仪态,“我来与你做个交易,是一桩对你有益的好事。” 她特意强调最后两个字,甚至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如同施恩一般,抬着下巴视线往下扫,“大姐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吗?” 陆安然:“你要说这个?” “别装了,你那个鬼样子你以为云起真的喜欢?还不是你陆氏嫡长女的身份还有那么点价值。”试问天下哪个女子真的能不在意自己外貌,因此陆简妤自觉已经拿捏住了陆安然。 陆安然几次和萧疏讨论,虽不是万分确定,但她猜测她的脸也许不是胎记也不是中毒,很大可能是蛊毒,不过萧疏说过,随着白家灭门驭蛊术已经从世上消失,问题是她怎么中的蛊毒? 自从广白出事后,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陆安然还没有跟陆逊谈及这个,另一个原因是,她冥冥中有感应,自己中蛊或许和身世有关。 见陆安然不说话,陆简妤以为她是激动的,用吩咐丫鬟的语气理所当然说道:“我告诉你没问题,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陆安然想过陆简妤这个人想法奇特,但是听了她的要求后,还是为陆简妤的脑回路感觉不可思议,“你让我把你引荐给太子殿下?” 陆简妤蹙眉道:“你瞎嚷嚷什么,难道你觉得我才貌双全,配不上太子吗?” 经过这段日子,陆简妤想明白了,皇后不是赶她出宫么,她要是嫁给太子,以后便是太子妃,再以后太子登基她不就成了皇后,到那个时候看她怎么对付皇后还有淑妃那个老虔婆。 陆安然搞不懂她哪里来的自信,“你之前还说仰慕南宫世子?” “我心悦南宫世子不错,但人不能被爱情束缚,尤其是女人更要有格局,拘泥于情情爱爱的最没有出息。能当皇后,谁还在乎一个世子妃啊,容貌和爱情都会褪色,唯有权利能始终将别人踩在脚下。” 自从被赶出宫后,陆简妤受尽了王都世家女的冷眼,终于让她明白,表面的结交都是镜花水月,只有她站得够高,自然有人前赴后继地奉承她。 如果换作别的事情上头,陆安然或许会称赞陆简妤清醒,但陆简妤现在要走私相授受的路,还要她来引荐,陆安然觉得不是陆简妤疯了,就是她幻听了。 “太子选妃,由内务府拟定名单,再由皇上和皇后来钦点。” 陆简妤不耐烦,“你不是和太子认识么,不过叫你提供个机会,让我和太子结交罢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陆安然摇头,“抱歉,我做不到。”她现在有些体会到孟时照面对孟芝时候的心情。 陆简妤气怒,站起来拍着桌子道:“陆安然,你竟然这么自私!难道你不想让自己的脸恢复了吗?” “陆简妤,我同样提醒你,你蠢笨不要紧,就怕你自作聪明。”陆安然虽然坐着矮了陆简妤半个身子,气势却丝毫不减,一双眼睛黑而清冷,就这样看着人时,仿佛要看进人的灵魂深处,“你当下该做的是,心无旁骛地在成均书院求学,若是再有差池,你当知道,祖母亦不会允许你胡来。” 陆氏祖母虽宠溺陆简妤,但在她心里,什么都比不上陆氏的脸面更重要。 陆简妤对上陆安然的双眼,不经意被她气势震到后退一步,回过神又为自己的动作感觉羞耻,“你,不用你吓唬我,我就不信你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脸,好哇,那我就等着你来求我!” 姐妹俩再次不欢而散,陆简妤又一次从吉庆坊气急败坏地离开。 — 夜半风起,桂花树狂摇,陆安然自睡梦中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 她刚点燃一盏灯,无方出现在窗边,“小姐?” 陆安然倚靠窗台,半是茫然,“我睡不着。” 原本抱持着柳相出马,皇帝或许会就此放过父亲,结果等到天黑亦无动静,她让无方去相府打探过,柳相亦没出宫。 陆安然心思不定,“柳相求情,或许反而激怒皇上,因此降罪二人。” 无方沉默一瞬,“我去皇宫一趟。” 陆安然唤住无方,“纵使你功夫高,但皇宫不是其他地方,禁卫军守卫严格,里头更有能人,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再等上一夜,明日再说。” 话虽如此,陆安然无论如何都没法安睡,索性穿好衣服去了药房。无方握剑靠墙站在一边,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浮游,大风把整个庭院都吹乱了。 直到东方泛白,陆安然揉捏鼻梁,出来刚张口想说话,先咳嗽一声,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疼。 出门才发现,难怪昨晚起风,原是变天了,晨起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将桂花树的叶子打落不少。 吃早饭的时候春苗听到陆安然干咳,特地泡了一杯蜂蜜菊花茶,口中念道:“总觉得来了王都后小姐身体没有从前好。” 秋蝉道:“莫非水土不服的原因,我听说过一个土方子,治水土不服最有用。” 两人还在琢磨土方子管不管用,鹿陶陶叼着一根油条哂笑,“陆安然自己开个药不行?” 秋蝉笑道:“竟然给忘了,小姐开的药比药堂老大夫都好。” 陆安然吃得不多,喝了半碗蜂蜜茶,对春苗道:“准备好马车,我待会儿用。” “去哪儿,我也去。”鹿陶陶在毒蝎王手里吃过亏后有日子没出门,在家闲得快长毛了,昨天被钱婶的孙子抓着哭了半天,最后由秋蝉出主意,给甜甜编织一身衣裳当狗毛才算化解。 马车停到大门口,陆安然刚要跨上去,云起和观月匆匆赶来。 一见到云起面色隐隐凝重,陆安然心中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云起单手掩嘴,靠在她耳畔道:“宫里头又出事了,你现在随我入宫。”其他在外面不好细说,跳入马车,伸手拉陆安然一把,对外道:“观月赶车。” 原本的马车夫下来让位,观月跳上去拿起马鞭一甩,马车平稳地蹿出去,在吉庆坊的街上留下两条笔直的水印子。 “鹿小姑娘,你不跟着去啊?”马车夫笑呵呵地同鹿陶陶打招呼,下雨天不用他往外跑,他乐得轻松。 鹿陶陶撇撇嘴,“看他们这个丧气样,肯定没好事,我才不去呢。” 一个回身,萧疏提着药箱过来,“我刚才好像看到师妹和云兄出门了?” 鹿陶陶反手就关上门。 萧疏无奈吃了个现成的闭门羹,马车夫在旁语重心长地跟他交流心得,“宁得罪小人,千万莫得罪女子啊。” 门内,春苗疑惑地瞧了一眼大门,“我刚才好像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鹿陶陶背着手溜达回去,“有人吗?我没听见啊。” — 马车驶过朱雀街,斜风吹细雨,马蹄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 “昨日柳相入宫,到了皇宫下钥时分还没有出宫,说是皇上留下说话,这种情况以前也常有发生。柳相同之前那般住在交泰殿,就在明瑟殿隔壁。不过半夜的时候,禁卫军巡逻至上林苑听到不寻常动静,赶过去一看,发现金贵人被刺杀,而她死的时候正扑在一人身上,那个人正是柳相。” 云起单手靠在矮几上,手指有节奏地轻叩,“这些话是今日太子身边的人来传话时所说,具体如何还要进宫问了才知道。” 陆安然按住突然跳个不停的右眼皮,“所以,换言之,金贵人的死,柳相有嫌疑。” “不错,听这个意思,差不多人赃俱获。” “那太子呢?他认为柳相是凶手吗?皇上怎么说?”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皇上暂时将柳相安排在无人的空殿,并且将这件事全权托付太子办理。”说完,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因案子关系到当朝丞相,皇上令京兆府协同提刑司一起查。” 马车到宫门口,好巧不巧与京兆府的马车头对头碰了个面。 袁方整了整官袍和官帽,露出个脸跟云起打招呼,笑比哭还惨,“云世子啊,又跟你一起办案了。”刚笑话完云起,没想到转一圈又落到自己身上。 “袁大人能者多劳,这个案子没有你不行。”云起微笑恭维。 袁方:“……” “哎哟,云世子您别这么说,本官同你何必分你我,一起为皇上办事,我们肯定同心协力。” “哦?”云起笑得格外假,真诚反问:“前几日袁大人在京兆府笑得挺开心啊,好像还庆祝什么来着?” 袁方眼珠子转了三圈,他确实笑话云起了,云起怎么知道的?自己京兆府里出了叛徒了? 云起给他解惑,“老仵作现在和陆丫头是忘年交。” 袁方胡子一撅,心底暗恼,这个老芋头,守不住一张嘴! 两人斗嘴间隙,穿过宫门来到神道,太子派来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一路往里走,三人的心情随着一道道宫墙和冗长的宫道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第417章 印记再现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上林苑位于后宫前面的一片林子,有一条九曲长廊,也有凉亭假山。 尸体被搬去空着的蕊珠殿,柳相知暂时也待在那处。 门口侍卫把手,门一开,里面坐着半天不动的人缓缓转过头,殿门一线光落在他身上,眼底有疲惫,不过神情依旧温润,儒雅之气不改。 “你们来了。”柳相知淡然招呼几人。 袁方拱拱手:“见过柳相大人。” 柳相知单手撑着额头,侧头往上抬,“袁大人,我的事要劳烦你了。”即便如今身处不利位置,却毫不浮躁,仍然气定神闲。 袁方连忙说道:“本官分内之事。” 柳相知又看向陆安然,“昨晚皇上留你父亲在临华殿叙旧,你且放心。” 陆安然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如若柳相知无辜,那么柳相知如今被牵连进来纯粹因为入宫帮陆逊求情。 柳相知似乎看出她的纠结,平淡道:“不用多想,我本来也要进宫。” 陆安然轻点头,跟着太子派来的人去了隔壁给金贵人验尸。 云起和袁方分别落坐对面,云起开口问道:“不知柳相能否具体说一下昨夜事发经过,金贵人到底怎么死的?” 柳相知略回忆,半闭目道:“大约亥时,有宫人叩门请我去临华殿,皇上在御书房等我。” 如果是别的宫殿柳相知可能迟疑,但是御书房的话不会,甚至想起陆逊被留在临华殿,是不是提及什么才喊他过去。 “交泰殿至临华殿隔着上林苑,走到一半宫人转入暗处不见,我跟过去却见金贵人站在那里。” 深更半夜见一个宫妃独自站在园子里,放了谁都会感觉奇怪,所以柳相知行了个礼就打算仓促离开。 “我刚转身,听见后面脚步声骤起,我下意识转过身来,金贵人正好扑到我身上,身体被狠狠一撞。紧跟着禁卫军出现,看到的正是金贵人扑在我身上,而我全身沾染金贵人的鲜血。” 柳相知睁开眼,眸色深幽道:“杀死金贵人的匕首顶在她胸前,在她撞向我的时候,匕首用力往她身体里刺入,而那把匕首除了刀柄,几乎全部没在身体中。” 袁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死法,“这么说,大人没看到金贵人当时如何,或者说在她扑向你的时候是否已经中刀?” 儒雅睿智的丞相,头一次露出郑重中带着茫然的神色,“昨夜起风,天色很黑,我只模糊辨认出金贵人的样子。”而且金贵人乃宫妃,在大半夜的见到后妃,柳相知这般君子绝对不会细细打量。 云起支着下巴思索道:“总不能是金贵人中邪了,自己插把刀往柳相身上撞?” “确实诡异。”袁方预感这又是一桩难办的差事,“金贵人为何半夜出现在上林苑,难道同柳大人一样让人借着皇上的口谕传唤出去?”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那位宫人是谁,哪个宫的人?” 柳相知:“他平日确实在临华殿伺候,名叫邓信。” “也是,若不是认识,也不能叫柳大人相信。”袁方道:“人应该抓着了吧?” 出事后柳相知一直被关在这里,并不清楚外面的事,“太子带人在查。” 云起想了想,“大人见到金贵人的时候,可发现周围不对劲的地方?” 柳相知看向他,慢慢摇头,“没有。” “云世子您想,金贵人一个人出现在那里就够不对劲了,夜黑风高,她去上林苑要见谁?”袁方道。 宫殿的门再被打开,太子身边的匙水过来,对里面的人说道:“打扰诸位,请云世子和袁大人出来一下。” 两人走到外头,匙水一边带着两人往外走,一边解释:“邓信找到了。” 袁方随口道:“那怎么不带过来?” 云起余光扫到匙水脚底泥泞,再看他紧缩眉头,心中便有所猜测。 果不其然,匙水紧跟着说道:“人死了。” 袁方一怔,“怎么死的?” 死因倒是简单,自己悬梁挂在荒废残败的冷宫里。 跨过剥落掉色的宫门,满院齐人高的荒草堆中,袁方一眼看到悬挂在树干上的尸体,在风雨里左右晃荡。 “又是吊死!”袁方被上次的案子弄出了阴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先弄下来验验尸体吧。” 云起看着地上,他们经过的地方杂草被踩塌,下过雨的地方多了几个泥印子,其中有他们三人刚踩出来的,另外还有禁卫军搜查留下的凌乱脚印。 袁方也注意到了,问匙水:“这些脚印都是谁留下的?” 匙水把人找来,那列禁卫军小队的领头姓钱名孙,他做事还算小心,“从宫门口看到人吊在树上,卑职只带了一人进来查看,一时疏忽未注意到地上脚印,不过我们沿着一条道走,没有乱踩。” 云起:“你进来的时候,杂草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被人踩塌过痕迹?” 钱孙拧着眉头思索,摇头道:“好似没有。”说着看向他手下。 手下肯定道:“卑职还提醒您草太长,连条路都没有,小心草里躲了蛇。” 袁方讶异,指着已经被放平至屋檐下的尸体,“要是草没被踩过,他是怎么进去的?” 匙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门有脚印,应该是从那里进来躲在废殿里。”手往侧边一划,“那里原本有口井,现在少了一条绳索,从断口来看,正是吊死死者的那条。” 水井到树下一段路铺了方方正正的石板,因此除了夹缝处,没有被杂草拦住路。 袁方一颗心总算落下去一半,“本官还当又来个诡异玄案,还好,没有出现那种情况。这般说来,他从后边殿门进来,自知躲不下去,最后干脆拿了井绳自我了断。” 云起斜睨袁方一眼,指望不上他,只好亲自问道:“除了邓信的脚印,没有其他?” 匙水很肯定,“没有。” 三人站在原地把昨晚从金贵人的死开始,再到邓信的死,整个案发过程来回推理数次,最大的疑点在于,如果柳相知无辜,那么邓信陷害柳相知的原因是什么?杀害金贵人的人是谁?总不能是她自己拼一条命也要搭上柳相知? 而金贵人一个后宫妃嫔,分位不算很高,在宫里亦没有根基,至于宫外,就云起了解的来说,她父亲也只是一个从四品副骁骑参领。 从哪里来看,都没有道理去得罪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 云起心里没有表面看起来轻松,自从皇帝病倒后朝廷内外风声四起,给人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尤其皇子们已经长大,虽然本朝早早立了太子,但是他知道内情,按照皇帝对舞阳公主的恨意,他当真会把帝位传给太子吗? 就在这个时候,当朝丞相再陷入谋杀妃嫔的丑闻。 大宁朝,似乎正在进入建朝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他们却连幕后凶手一片影子都没有摸到。 几个想法转换中,花嫁撑伞送陆安然过来。 金贵人死于胸口那一刀,准确的来说,其实算两刀。 陆安然比对自己胸口的位置,对大家说道:“凶器长四寸五分,刃宽六分,刃厚一分二厘,死者伤口深四寸半,长八分,位置自上往下倾斜,按照锐器刺进去的方向判断,中间发生过移动。” 这回袁方脑子灵光了,立马问道:“也就是说,凶器在撞击柳大人的时候已经在金贵人的体内?” 陆安然点头,“是的。” “那柳大人是无辜的了。”袁方看看众人。 其他人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匙水提醒道:“袁大人,这些严格来说不过是柳相大人一面之词。” “也可以是……”云起帮着接话道:“柳相第一刀刺得太浅,并未要金贵人的命,所以又刺了第二刀,却被禁卫军及时发现。” “这……”袁方拍了一下脑门,“还真是。” 绕着柱子转了一圈,袁方想起之前广白作案那几起,急忙问道:“金贵人体内可有什么毒?” “身体表面正常,没有中毒痕迹。” “剖尸取里面的内脏来验呢?” 陆安然思量道:“有些毒确实比较特殊,皮肤表面不能分辨,但是毒素会在脾肾遗留。” 袁方刚想说,那剖啊,等什么? 云起凉凉的提醒,“她可是宫中的贵人。” 袁方:“……”他胆子变大了,敢动皇上的女人了。 连绵不断的雨丝逐渐变大,在冷宫的上方形成连片雨幕,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更显得这块地方寂静苍凉。 斑驳破败的宫墙,失去繁华的荒废殿宇,就好像失了颜色的后宫女子,雨声成了祭奠的曲调,埋葬又一个不自由的灵魂。 连袁方也感染几分悲色,叹气道:“刚开春而已,这已经是本官去到的第五个案发现场。” 没等到回应,刚蹲地上检查的陆安然忽然停下手,对着大家道:“你们过来看一下。” “刺青?这个是什么图案?”匙水蹲下来,单手靠着膝盖往前探身,“像是某个动物,眼睛有些邪性。” 这里面袁方和匙水及花嫁都不明白,但是云起一看邓信手臂上的刺青,桃花眼一凛,“神狐印记?!” 第418章 查案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过去多时,神狐印记再现,令这场谋杀案更陷入扑朔迷离中。 云起之前就怀疑,一个程九万当真能策划那么多事情?可惜后来和南宫止一起查顾家,并没有抓到顾家什么把柄,才不得不按下。 可是如今神狐印记却出现在临华殿御前小太监手臂上,这代表什么?幕后凶手潜伏多日,准备再起风浪? 关于假币案袁方和匙水多少都了解一些,但是听云起把来龙去脉说清,几人心里都产生一个疑问—— 这和柳相有什么关系?凶手为什么要引柳相前去,金贵人为什么一定要死? 袁方来回不停走动,“照云世子说,假币案与琼仙楼牵连甚深,虽然最后因为琼仙楼付之一炬而不了了之,但如若真有顾家的手笔在内……”左手一拍右手心,“麻烦就大了!” 匙水设想道:“会否柳相大人无意中发现了什么,所以借着皇上传唤入宫设计除掉他?” “前提是,柳相真是无辜受累。”云起手中玉骨扇一翻,十分理智的说道。 袁方点头:“言之有理,本官现在就去问。” “诶,袁大人。”云起拽住他的腰带把他往后拖,“别这么急,案子在那里又不会跑。” 袁方咧了咧嘴角,“云世子,您可别说了,此案交由你我共同办理,办好了则罢,办不好……”指了指自己的官帽,“趁早辞官请罪吧。” “不是不让你去,只不过换一个地方。” “嗯?” “烦劳袁大人,去一趟范道程范大人家里?” 袁方不懂,“这与范大人有什么关系?”算来算去,范道程和刘家倒是有七拐八拐的关系,与顾家分属两派啊。 “陈美人和金贵人先后惨死,可巧,这两人都是范大人引荐入宫……” 袁方脸色一变,“本官明白了。” 眼看云起安排周到,在袁方离开后,匙水颇有深意道:“难怪一年来提刑司接连破获大案,全在云世子您运筹帷幄。” 云起笑笑,并未就这句话回应。 陆安然验完尸,证实邓信确实是自己上吊,没有任何挣扎痕迹。 再回蕊珠殿,太子正在问询一个宫女,不知听对方说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看到云起他们回来,抬手一挥,让人带宫女先下去。 子桑瑾先问:“有什么发现?” 匙水抱拳回禀曰:“邓信乃自缢。” 在子桑瑾听到神狐印记后,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莫非有人混乱宫闱,试图再引风雨。” 不得不说,幕后人选了个好时机。 “朝廷内外诸事皆依托柳相,若对方真是打这个主意……”情况不妙哇。 云起问:“殿下刚才因何愁眉不展?” “哦,是这样,刚才的宫女说,在陈美人出事后,曾看到柳相与金贵人在御花园单独说话。”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宫女远远看着,两人间的谈话应该很重要,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柳相都变了脸色。 再想到陈美人之死,云起半垂脑袋,以扇轻叩鼻子,道:“陈美人出事那夜,柳相恰恰好也在储秀宫附近。” 子桑瑾两条眉毛挤成川字,“连本宫都要觉得柳相嫌疑甚大。” 风携带雨气将子桑瑾的衣袍打乱,他在原地沉思片刻,道:“你们随本宫去里面见柳相。” 柳相知还是坐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般。 “柳相,可否与本宫说一下,你前日见到金贵人,与她作何交谈?”子桑瑾板正地站在那里,脸色微微严峻,这段日子的磨砺让他正快速剥离最后一丝少年气,快速长成为真正具有皇家威仪的太子。 柳相知叹口气,起身恭敬行礼,“不知殿下听何人所说?” “芳沁,她亲眼看到你和金贵人在御花园私语。” 云起拉着陆安然的手往后站了一点,免得被拉扯进子桑瑾和柳相知的较量中。 “金贵人死了,连邓信都畏罪自杀,眼下情况处处对柳相不利,难道柳相不想洗脱嫌疑吗?” 经过慎重考虑过后,柳相知转过身,背对着三人道:“金贵人想让臣帮她逃出宫去。” 子桑瑾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答案,面上出现一抹诧异,“出宫?她一个妃嫔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陈美人的死。”柳相知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仰着头看向前方,“殿下可有印象,陈美人死前,皇后曾经处置过储秀宫一个洒扫小宫女。” 云起道:“小宫女污蔑陈美人与人幽会。” 柳相知颔首:“这件事是假的,但是陈美人说,她确实见过储秀宫出现过一个男人,只是说出去平白惹是非,只和金贵人说过。” 子桑瑾奇怪道:“那又和金贵人有什么关系?” “金贵人在陈美人死后第二天晚上,也看到了一个男人模样的身影出现在储秀宫。” 联想到陈美人的死,金贵人忽然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就轮到她了,她不想平白无故的死掉,正好在御花园遇到柳相知,心慌意乱下居然朝他求救。 “就这样?”子桑瑾无法理解,“如果她害怕,完全可以向母后请求搬离储秀宫。” 柳相知垂眸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止是如此。” “嗯?”子桑瑾露出疑问的表情。 柳相知半搭眉眼,两根手指慢慢捻摩手腕上的佛珠,“日前金贵人前去临华殿面圣,离开的时候,听到临华殿的两个宫人悄悄私语。” 金贵人本身正心神不宁,结果听宫人说皇上身子不大好了,如今表面看着不错,实则用药硬吊着,所以最近朝内事务都交给太子来办。还说皇上已经悄悄开始安排身后事,准备从宫妃里挑两个陪葬。 至于这个陪葬人选,宫人嗓子压的更低,怎奈何金贵人耳朵灵敏,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略微不可思议道:“金贵人就相信了?” 柳相知朝上撩起眼皮子,看了太子一眼,道:“金贵人心魔已生,非说皇上面上出现死气,不久要拉她入皇陵陪葬,故而求臣帮她逃出宫门。” 云起暗地里吸口气,心说好家伙,难怪柳相刚才犹豫不决,金贵人也太大胆了,居然敢诅咒皇帝。 子桑瑾听后,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好,虚掩拳头低头轻咳一声,“怕是因陈美人的死,受了大刺激。” 柳相知换了个姿势,拇指按在佛珠上,抬头对众人道:“当时只有我和金贵人二人,这话也只是我单方面自述,不能自证。” 子桑瑾点头:“柳相放心,本宫自会想办法查清各中曲折。” 在案子水落石出前,柳相知暂不能回柳府,将他留在蕊珠殿已经算是法外开恩,否则照如今柳相知嫌疑最大,应该下京兆府大狱。 不过皇帝考虑到柳相知的身份,也怕幕后人趁机作乱,故而将此案对外先隐瞒下来。 — 三人从蕊珠殿走到上林苑,子桑瑾一人撑伞走在前面,今日他穿着蓝色常服,肩头一袭藏青色披风,风卷着袍角刮过旁边木槿,让雨水沾湿了润成更深的颜色。 陆安然低头盯着那片变色的衣料不知在想什么,云起用手指轻戳她的手背,附耳用气音道:“差不多可以了。” 陆安然神思抽离出来,恍然回过神,想起府里头的那个人,开口问道:“殿下,不知您是否找寻到九凤冠?” 子桑瑾脚步微有凝滞,很快又恢复正常,转过半边身体道:“于本宫而言,九凤冠能不能找到已经不重要了。” 舞阳公主和谢沅夫人最终的下落出于保密,萧疏没有告知陆安然,所以她也不知道九凤冠早就没了,留在世间的唯有一支金凤钗,也已随着舞阳公主长眠。 陆安然看向云起,纠结要不要把那个男人说出来,或许他知道九凤冠的下落,然而云起对着她轻轻摇头。 在经过九曲回廊一个转角时,云起故意拖慢了步伐,拉着陆安然道:“他是当朝太子,不是普通人,永远不要同情皇室中人。” 陆安然轻蹙眉头,她想,她并非单纯同情太子,只是舞阳公主的遭遇,和陆逊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让她对这件事无比在意。 “忘了你父亲还跪在皇上的临华殿?”云起这句话犹如惊雷,让陆安然猝然握紧拳头。 云起握着她的手让她慢慢放松,“我知道你着急,先办好这桩案子,如果皇上要对陆郡守出手,我想最开始就不会允许他出宫,所以,短时期内陆郡守应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陆安然确实想探听临华殿的消息,而子桑瑾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正如云起所言,这种时候不适合贸然行事。 两人只简短交流两句,很快跟上子桑瑾,绕过一片竹林,便是当晚出事的地方。 “这里林木交错,后面背靠竹林,常年少受阳光照晒,比较适合夏日乘凉,眼下刚开春,天气算不得好,因而平日很少有人过来。”子桑瑾说道。 雨不大,所以遗留在地上的血迹仍旧清晰可见,沿着血流的方向走过去,有一方小憩的地方,摆了一张石桌并四个圆凳。 云起让陆安然站在里面,他走到外头一大滩血迹的地方,“禁卫军看到的时候,他们两人应该在这个位置吧?” 匙水点了点头,“当时金贵人正扑在柳相身上,柳相后退一步,金贵人就倒地不起了,之后没人挪动过。” 云起稍微走动几步,比对着距离,“这么说,柳相看到金贵人的时候,差不多在这里。”他往前看,影影绰绰看到陆安然半个侧脸,即便是白日,兴许阴雨天的关系,面容看不得多真切。 子桑瑾跟着眯眼看了半晌,“看来柳相没有胡说,枝叶遮挡了大部分。”从脖子开始以下,更是被遮的严严实实。 云起道:“如果我们在外头看不见里面的人,那么金贵人突然冲出来,是知道那个人是柳相还是她也不知情,只是随便找个人撞上来?” “本宫觉得,这个要分开来看,如果她知道是柳相而撞过来,那么她事先必确定柳相会过来,换言之,她和邓信是合谋,这样的话,柳相便是无辜者。但相反的,这一切是柳相的谎言,金贵人的死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 云起抬起脚尖在石板上划过一道水印子,认真问道:“会不会其实是金贵人脚滑了?” 第419章 对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袁方办事还算雷厉风行,不消两三日,从范道程下手,一直查到金贵人的父亲金崇山暗中替顾秦牧做事。 “云世子,您说这……莫非这个假币案,当真有顾秦牧在其中……?” 云起未把话说满,“袁大人,事实如何,还是要讲究证据,如今只查到金崇山与顾秦牧来往,但是具体的,是不是再往里深入查查?” 袁方深以为然,“本官晓得,只不过这案子本官怎么瞧着越查越不见底呢。” “袁大人别是怕了吧?” “云世子您说什么风凉话,反正好歹你都要同本官一起担着。” 云起笑着道:“对对对,袁大人能者多劳,所以邓信那边不知道查得怎么样了?” “本官已经派人……咦?”袁方反应过来,“好像都是本官在跑,云世子你就躲府里头听个信?” 云起摆出正经脸,“没有,本世子今日还去和陆仵作探讨了金贵人的死因。” 袁方狐疑道:“结果是?” “暂时还未有新发现。” 袁方嘴角一抽,“……”我信了你个鬼。 不过云起找陆安然是真,因为秋蝉来传话,他带过去那个人醒了。 这人醒了之后有床照睡,饭和药照吃,但是问他什么,却全然不答。 “是不是哑巴?”春苗端着空药碗回来,忍不住猜测道:“跟他说话也不理睬,正眼都不看你一眼,看着脑子不像有问题,那只能是又聋又哑。” 正说着,鹿陶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一只手背在身后,看到陆安然后猛然刹住脚步,打算转往另一个方向。 “拦住她。”陆安然一发话,无方闪身出来,挡在鹿陶陶面前。 鹿陶陶撇嘴,“干嘛,我这正常走路还不行啊?” 陆安然看着她道:“拿出来。” 鹿陶陶装傻,“什么什么?听不懂。” 不等无方动手,那个男人追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鹿陶陶动起手,哑着声音低喝:“东西拿来!” 鹿陶陶自然不会原地不动的挨打,边接招边挑衅道:“让你白吃白住,借你个东西玩玩怎么了,你还不是个哑巴啊,那你装什么可怜,是不是就是想来蹭吃喝?哼,我瞧着你就长得贼眉鼠眼的,就不是个好东西,这把剑肯定也是你从外头偷来的吧?” 男人话不多,出手却狠辣,直接将鹿陶陶拍得后退七八步。 鹿陶陶捂住肩膀的位置,一下子就来气了,俏脸变色,冷笑道:“好哇,你真的敢伤我,我要你死。” 话虽然说得大,不过连陆安然都看得出来,鹿陶陶不是男人的对手,暗中对无方使了个眼色。 再有一次鹿陶陶要被男人的脚踢到时,无方伸手拽了一把,随后自己接替鹿陶陶和男人对打起来。 春苗看着两人在半空里飞来跃去,忍不住直呼:“小姐,好厉害啊,跟会飞一样。” “嘁。”鹿陶陶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春苗:“你都让人家打下来了。” 鹿陶陶被说中痛脚,把手里的剑往地上一砸,“什么破铜烂铁,当我稀罕呢,回头拿了扔到粪坑里填洞!” 最终男人因病势未愈落于下风,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吐出一口血,抬头看向鹿陶陶,眼神固执而发狠,“我的剑,还给我。” 陆安然按住鹿陶陶,对无方道:“进去再说。” 剑回到男人手上,握着剑柄抽出半截剑刃,寒光映射在他的眉宇间,平添一股子凛冽锐气。 “鹿陶陶爱玩,不是存心偷盗你的剑。”陆安然先开口说道。 男人推着剑柄扣上,并没有接话。 陆安然又说道:“此前有人利用你手上的画卷骗人,说九凤冠出世在他手上,因此而谋取不少银两。” 男人还是不说话。 “最早九凤冠乃盛世皇朝开国皇后之物,后来辗转流落至舞阳公主手上,并且随着舞阳公主下葬,你画卷上的人物是谁?” 男人终于抬起头,却是回的前面一句,“我不认识那个人,他做什么,和我无关。” 陆安然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们遇到一个案子,与九凤冠有些关系,你可否告知我,你携带这个画卷,有没有什么用意?” “没有,只是一幅画卷。”说完又沉默下来。 再问的多了,男人反问一句,“我是否犯罪?” 言外之意,他既然没有犯罪,就没有必须回答的道理。 陆安然见过不少人,但只有这个男人最难应对,无论是她还是云起,就连颇有点审讯手段的观月也莫可奈何。 鹿陶陶被男人打了一下,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就这样白白受了,晚上趁着男人睡觉的时候偷袭,谁知男人警觉性格外高,差点被‘反杀’。 无方告诉陆安然,“此人受过专门训练。” 陆安然疑惑道:“杀手?” 无方摇头,“杀手学功夫完全以杀人为首要,并不讲究招式本身,然而他的功夫大开大合,行动举止更像是受过正统训练。” 陆安然微微思量,“难道是军人出身?” 男人伤好后要离开,陆安然没道理拦着他,不过云起暗中安排暗卫偷偷盯着,不知道男人是否察觉,他出了吉庆坊直接奔向糖坊廊玉娘的酒肆。 云起和袁方忙着案子的事情,陆逊一直没有回来,陆安然找子桑瑾帮忙打听,王且那边放了点消息给子桑瑾—— “皇上因着柳相的事迁怒呢,不过殿下请放心,人没怎么受罪,只是暂时得在宫里待一段时间了。” 再深入点比如帮着传句话之类,陆安然知道不大可能,也就没有为难子桑瑾,谢过他之后在家等着。 正如云起说的那样,事情只能一件一件来,越急越容易出乱子。 皇帝的身体虽恢复不少,但还是没有上朝,一切都交由太子来处理,让陆安然有些看不懂,莫非皇帝真的有意日后传位给太子。 还是,难道所有那些全都是广白先入为主的揣测,舞阳公主和皇帝之间究竟如何,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 这一日,陆安然陪同孟时照送孟夫人回隶城,马车送到城门口,孟夫人依依不舍地抱了下女儿,“你性子倔强,记住凡事别逞强,多听下你舅舅他们的意见,我不指望你多有学问,总之平平安安就好,切莫与人生怨。” 孟时照平静道:“母亲多注意身体。” 离别在即,孟夫人明明提前交代过,又总唯恐有遗漏地方,再三嘱咐道:“孟芝那边你能劝就劝,不能劝也别着急上火,我回去再同你父亲商量一下,让他来拿主意。” 孟夫人帮着孟时照重新系了斗篷的带子,语重心长道:“女儿啊,过刚易折,偶尔也软着点。” 孟时照挑起眉梢,“过柔则靡。” “你看看你……”孟夫人无奈叹口气,“我说不过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随后孟夫人对着陆安然笑了笑,“是个好孩子,还特意跑来我送我一程,日后你们同在王都,记得要互相帮衬啊。” 孟夫人的马车在扬起的尘土里渐渐远去,陆安然和孟时照转身打算往回走,看到不远处孟芝站在城门墙角下。 孟时照冷眼扫过去,直接离开了。 陆安然刚迈步子,没想到叫孟芝喊住,“陆姑娘。” “孟小姐。”陆安然回过身,“你叫我?” 孟芝扯起嘴角一笑,“陆姑娘有心了,专程起早送人。” “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是么?连我都不知道母亲今日要回隶城,反而陆姑娘倒是先得到消息。” 陆安然淡道:“兴许孟夫人以为你还没有记起事来,不知道自己是孟家小姐的身份。” 孟芝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我近日好转不少,零零碎碎想起不少。” 陆安然看着她,眼睛里凝聚着少有的锋芒,“孟小姐一定也记起了平阳侯府世子了?” “那是谁?”孟芝装傻,“王都城的侯爷世子太多了,一时间竟想不起。” 陆安然从前觉得孟芝这个人自私了些,耍点小心眼,现在却觉得这人简直自私自利到极点,还相当厚颜无耻。 “对了,陆姑娘一定好奇我今天怎么恰好来这里,我刚才就在对面的玲珑坊裁制衣服呢,或许隔两个月苏府的喜事,也会请陆姑娘来做客。” 自从孟芝闹过国公府使得苏执被苏国公打了一顿之后,陆安然没有特别打听过,孟夫人母女更不会提起家丑,所以也不知道苏府最后和孟家怎么约定,现在听孟芝的意思,莫非苏执当真要娶孟芝了。 孟芝满脸春风喜色地笑着道:“陆姑娘一定会来的吧?” 陆安然淡淡睨她一眼,“如果到时候有喜事的话。” 孟芝微笑不变,“一定。” 目送陆安然的背影,孟芝笑容不改,甚至愉悦到眼睛里都透出无尽的得意,心道:你们现在看不起我,但终有日会让你们明白,是你们错了。 — 福惠酒楼 一人步履匆匆朝里走,店小二连忙迎客,“客官,您几位,堂坐还是楼上……” 那人停也不停地走上楼梯,“与人有约,不用跟来。” 店小二目送他进了东二间厢房,转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客人一口气走到门前,虽着急但没有做出直接推门的举动,站定后伸手敲了三下门,片刻门从里头打开。 进去后,他恭敬地抱拳道:“顾大人。” 里头已坐着一中年男子,样貌端方颇有威仪,看到来人后往前随便一指,“金大人,坐。” 金崇山暗暗抹掉一路急走出来的汗水,坐立不安道:“顾大人,小女死得不明不白,这个邓信真的不是您派去……?” “金大人。”顾秦牧放重了音量,面色带着几分不悦,“难道你以为我为了打压柳相而谋害你女?你不用脑子想一想,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下官实在不懂。” 顾秦牧表情冷峻道:“金大人不妨先考虑另一个问题,为何邓信的手臂上会出现一枚神狐印记?” 第420章 对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朝廷官员各司其职,但官是人在做,逃不过人情党派,而王都城最大的派系莫过于皇后和淑妃背后的顾刘二家,以及一群尊嫡尊长的太子党。 其中太子没有母家靠山故而低调行事,甚至大部分力量往外发展,王都城内势力反而有限。 近年来随着二皇子和三皇子慢慢长大,以皇后和淑妃为首的两派暗中你来我往,只等抓到对方把柄一击命中,将对方一网打尽。 对于两边来说,太子一人不足为惧,就让他暂时待在那个位置上牵制对方,等除掉对家将那些势力连根拔起,抹杀掉一个人单力薄的太子,还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谁知年前闹出无头新娘一案,外人不知情,但刘顾二家总会知道,二皇子犯糊涂为了苏家女误伤汤淼,使得皇帝震怒,不仅把淑妃关了禁闭,还把二皇子逐出王都。 刘家胆战心惊,还好皇帝最后没有迁怒于家族,但是依照目前情形来看,二皇子回王都无望,怎么再争皇储? 顾家在假币案后不敢有多余动作,冷不丁见识二皇子作死暗地里拍手称好,但是皇帝大事化小的做法令顾家多少不满。 顾秦牧转了转手中茶杯,对金崇山说道:“金大人,我跟你说句实话,邓信不是我的人。” “什么?”金崇山压着嗓音惊呼一声,“可他身上不是有印记吗?” 顾秦牧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关键时刻这个金崇山怎么犯起蠢病,“你忘了,当初是你亲自去沂县联络程九万办事,名单中可有邓信这个人?” 金崇山低头,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想着:你顾大人在宫中埋伏棋子,也不可能全都告知于我啊。 顾秦牧干脆说得更直白点,“琼仙楼倾注了我不少心血,为了压下案子,我连琼仙楼都毁了,你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将案子送到皇上面前吗?” 金崇山心口一凛,“顾大人言之有理,既然这样的话,邓信到底是谁的人?为何又要造出神狐印记?” 顾秦牧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大可能是刘家。” “刘家?”金崇山前后思考一阵,恍然大悟道:“这就说得过去了。” 如今形势对刘家来说显然不太好,淑妃不可能坐以待毙,所以造出一枚假的神狐印记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只要故意把柳相牵连进案子,介时皇上不可能不管,然后顺着神狐印记往下查,那岂不是…… “大大的不妙啊!” 顾秦牧:“看来刘家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故意拿你女儿作案,甚至还想以此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金大人,我今日喊你前来,就是跟你分析各中厉害,免得你什么都不清楚,糊里糊涂一头扎进去,反而给刘家送个现成的把柄。” 金崇山心有余悸,“顾大人考虑得周到,下官差点叫刘家骗了。”想到枉死的女儿,恨得牙痒痒,“可恨那刘家,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就这样不明不白没了。” “金大人放心,金贵人不会白死,这桩暂且记上,日后再和刘家算账,不过眼下有个事更为紧急。” 顾秦牧倾身靠过去,两指在桌上轻敲一下,用更低的音量道:“沂县事发,程九万死之前,将银两财物运出去,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九万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必死无疑,抄家跑不了,说不定还要被灭族,他提前转移假币案中得利的银两,将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让他最小的儿子连夜送到顾府。 顾秦牧看到后就明白了,这是程九万用那些金钱来换取他保下自己一丝血脉。 之后皇帝果然抄了程九万的家,全族上下不分老幼皆押送至街头斩首。顾秦牧使了点手段,偷换了程九万的小儿子出来,直接送到外地乡下。这辈子回不了王都,也没有大富大贵可言,但至少留了一条命。 这会儿,顾秦牧把写有地址的纸推给金崇山,“如果真是刘家动手,恐怕他们已经查到程九万这头,以防事情败露,那些东西不适合再留在王都。金大人再跑一趟,把里面的几箱东西送到长陵。” — 陆简妤再次登门,这回还有陆安然的二婶于氏。 于氏挨着凳子刚坐下就问道:“我听说你爹让皇上传唤到宫中,连着几日没回来,可有这个事情?” “是,皇上留父亲在宫中叙旧。” “叙哪门子旧?不会是让皇上发现……咳,问罪去了吧。”于氏倏然住嘴。 陆安然感觉于氏刚才的话显然有内情,余光扫了眼陆简妤,道:“二婶该知道,父亲曾和皇上还有柳相一同在稷下宫入学,有几年同窗情谊,皇上最近生了场病有些念旧,故而留父亲几日。” ‘念旧’二字落入于氏耳中,让她的脸色变了变,低头掩饰般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忽然抬头道:“简妤,我最近有些上火,你去叮嘱春苗一声,茶水不要泡得太浓。” 陆简妤扯了于氏一把,暗示该说的话还没说呢,于氏对她使了个眼色才不甘不愿地起身出门。 “简妤出去了,你就老实告诉二婶吧,是不是你父亲得罪了皇上什么?皇上原话到底怎么说?” 陆安然神情平静,语气不疾不徐道:“只是叙旧……” 于氏用力拍了下桌子,“不用再蒙骗我,皇上要叙旧找谁不行,还有,什么话要说个几天几夜,必是你爹让皇上罚了,不会……不会下大狱了吧?!” 陆安然不语,于氏越说越心惊肉跳,“这可关乎整个陆氏,你瞒着我不告诉,真以为靠你自己能解决吗?” 陆安然握住茶杯,清亮的眸子一抬,“二婶,为何你认定皇上一定会降罪于父亲?” “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因为舞阳公主吗?” 于氏瞳孔狠狠一颤,“你,你说什么?” “我说舞阳公主,她死在父亲手上,二婶知道这件事,所以得知父亲被皇上召去皇宫后才会这么担心,对吗?” “你怎么知道?” 陆安然捧着茶喝了一口,缓而道:“不止这件,我还知道皇上更生气的点在于我的出身。” 于氏这回真的被吓到,捂着胸口站起来,手指颤颤巍巍指向陆安然,抖着声音道:“皇上,都知道了?我们陆氏……岂不是要大难临头了!” 陆安然恰当地保持沉默。 于氏急得团团转,“当年我就知道是祸害,非要弄进门,这下好了,弄不好要满门抄斩!明明说不会认出来,现在又怎么回事,完了,一切都完了……” 陆安然蹙眉:“认不出来什么?” 于氏猛然抬起头,意识到什么,说:“对了,你父亲怎么跟皇上说的,你的身世?” 陆安然看着她,抿了抿唇,一字一句清晰道:“罪臣之女。” 于氏顿住,脸上表情僵化,好半晌没有说话。 “二婶?” “哦,没事。”于氏揉着额头跌坐椅子上,“让我缓一缓。” 连着喝了半碗茶,于氏歇过气来,“你爹真这么和皇上说了?” “是,皇上并未怪罪,只是每日让父亲进宫。” 这回换于氏不说话,惹得陆安然奇怪的目光后,她没好气道:“刚才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我们陆氏要被抄家灭族了!” 得到陆安然进一步保证后,于氏松口气,“万幸,皇上不追究就好,否则白白连累我们二房。” 这个话题揭过,于氏想起了另一个目的,“简妤和你说过,让你帮着引荐给太子殿下,自家姐妹,这点小忙你怎么不帮着点。” “二婶,男未婚女未嫁,私底下见面似乎不妥。” “你这孩子也真是,脑子不会灵活转一下,什么叫私下,大庭广众就不是私下。” “祖母最重名声,若祖母知道……” “行了说这些干什么,你祖母又不在王都,再说了,她年纪大了,哪管得过来。” 陆简妤不知道怎么和于氏画的饼,现在于氏满脑门都是未来要当太子殿下的岳母,以后出门的话别提多威风。她来了一趟王都算闹明白了,就他们陆家在蒙都还行,出来了根本不算个啥,那些个世家大族背后都说他们是蛮人。 陆安然不欲和于氏兜圈子费工夫,“抱歉,我办不到。” 于氏晓之以理,“你不想想,凭你如今的样子,就算嫁去云王府能得到多久的宠爱,一个女人嫁得再高也没用,到头来还是要背靠娘家,娘家背景硬了你才有底气。简妤虽是我女儿,但我说句公道话,她的样貌品行才华,哪样都是拔尖,再加上我们陆氏的地位,配太子也绰绰有余了吧,到时候她要当了太子妃,云王府上下谁敢给你脸色看?还不是随你如何就如何。” 陆安然不动如山,淡然道:“太子妃的人选由内务府拟定名单,再由皇上钦点下旨,既然二婶觉得堂妹才貌双全,不用担心内务府不会将堂妹写进名单里,二婶只管等着消息便是。” 于氏心里窝着气,心说她要是有这个把握,还用跟你费这些口舌,“反正我不管,她是你堂妹,这件事你看着办。” “可是,堂妹用我的外貌威胁,难道也是受二婶指使吗?” “你这个话什么意思?” “堂妹说她知道我的脸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还说有办法治愈。” 于氏没好气道:“不可能,好不了了。” 陆安然马上道:“是二婶告诉堂妹的吧?所以,二婶知道我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氏:“……”小丫头片子诈她。 不出意外,于氏母女在陆安然这边吃了一肚子气,走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不注意在院子里踩了一脚鸡屎,心里头就更气了。 陆安然望着母女俩风风火火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由此确定了一些事,又多了一些怀疑。 在她准备让春苗关门的时候,鹿陶陶卷着一个人从大门窜进来,神情少有的慌张,“陆安然,快救命。” 第421章 无药可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鹿陶陶有仇必报,别人伤她一次,她必还以双倍。 虽然鹿陶陶偷拿别人的剑在先,但在鹿陶陶的道理里面,她没错,错的是男人居然敢打到她,害她肩膀疼了两天。 这两天鹿陶陶偷闯药房十三次,全都被无方毫不留情地拎出来,最后也没有摸到她想要的见血封喉的特毒毒药。 手臂活动正常后,鹿陶陶坐不住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毒蝎王在外蹲点,一个人悄悄摸到糖坊廊。正当她还在琢磨是不是把男人抓起来脱光了吊到街市口,还是先绑了浇一个晚上水看看能不能冻成冰雕,毒蝎王出现了。 这回他准备得更充分,鹿陶陶怎么看都逃不掉,眼看着就要丧命在毒蝎王手上,萧疏正好路过。 “然后呢,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个毒蝎王不追你改去追萧公子了?”房间里陆安然正在施救,春苗几个光站在外头瞎着急。 鹿陶陶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一张总是圆润泛红的脸庞此刻煞白,眼神有些直愣愣的,仿佛魂都不在身上。 春苗推了她一下,“你说话啊!” 鹿陶陶扭过头,神情格外阴沉,“闭嘴,不要吵。” 平时不管如何闹她,鹿陶陶都嬉皮笑脸地不正经,现在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让春苗有点害怕,顿时不敢再出声。 秋蝉走出来安慰众人,“大家别担心,萧公子不是都说小姐用毒厉害,小姐一定有办法。” “不一样。”鹿陶陶转过身直接坐到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毒蝎王说了,他的这种毒无人能解。” 春苗和秋蝉对视一眼,互相握住手,眼里都被逼出眼泪了。 这时,一道凌厉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是你害的他,你为什么不去死。” 鹿陶陶豁然抬头看过去,看到是水白莲,冷笑道:“关你什么事?” “每一次都这样,你除了会祸害他还能做什么?”水白莲原本就跟着萧疏,只是她不会功夫没能跟住,等她跑过去的时候萧疏已经中毒。 不过水白莲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还不是萧疏拦在鹿陶陶前面替她挡刀!之后鹿陶陶抱着萧疏一路用轻功飞回吉庆坊,水白莲因此落在后头,这会儿才赶来。 鹿陶陶虽然心情不佳,然本性犹在,尤其是水白莲一直跟她不对付,容不得她欺到自己头上,当下拍地而起,扑过去的同时一把短刀抽出来,以行云流水的动作直接抵在水白莲脖子处。 “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水白莲以前会怕鹿陶陶,但是惊闻萧疏中毒,一路上的怒气累积到这个时候全部发泄出来,“鹿陶陶,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一个江湖女子,成日打打杀杀,要不是大家让着你,不然你真以为自己功夫盖世了?就说这个院子里,你也就欺负欺负我们几个不会功夫的,但凡你挑个功夫在身的,你打得过谁?”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为什么非要缠着公子,明明他都已经不耐烦了,你偏要跟着他。” “如果不是你,白家会灭门吗?我知道公子留下我,只是因为对白家的事感到一丝内疚,可害了白家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所以我不明白,你这样一无是处,性格也不讨喜的人,为何公子和他们都要容忍你!” 这一番话里隐情太多,听得春苗和秋蝉一愣一愣,她们不知该怎么劝,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无方。 然而无方双手环臂,手中握着一把剑,只望着天,全然没有顾着这头。 “哎哟,哎哟哎哟……”前段时间带着玄清出远门给人家做法事的马旦刚从院子里出来,看到这幅场景,又拽着玄清往回走,“我想起来长垣县那边有户人家出了大价钱,我们赶紧收拾包袱出门!” 玄清摸着光头纳闷,“不用去那边劝一下吗?” 马旦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贫道算了一卦,劝不得,而且最近王都不平,府中不宁,我们在外云游为妙。” 玄清:“……什么时候算的啊?” “天机不可泄露。” 回来住了一个晚上的马旦和玄清,又踏上了坑蒙拐骗……不,捉妖除魔的大道。 鹿陶陶的手动了一下,水白莲吃痛哼一声,她没看到鹿陶陶眼底闪过一抹杀气,还在说着:“鹿陶陶,你要杀就杀吧,反正公子已经被你害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心怀愧疚。” 鹿陶陶手肘轻轻往上一抬,在水白莲意识到她真的敢杀自己时猛地睁大眼睛,她仿佛听见利器割破自己皮肤喷出血液的声音,整个人像被定住了,脑海一片空白。 下一刻,鹿陶陶捂着手腕愤怒地看向无方,后者面无表情的收回手,一枚小石子从台阶滚下去。 “多管闲事。”鹿陶陶不满的说道。 无方:“不要在这里杀人。” 水白莲看着血迹滴落地面,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抬头,“鹿陶陶,你真敢?!”又看向无方,“你们就这样看着她杀我。” 鹿陶陶嗤笑:“刚才不是挺大义凛然,我还以为你真的一心赴死所以成全你啊。” 无方继续心无旁骛般看向天空,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春苗和秋蝉捂着心口,这样的发展太过刺激,她们心脏接受不了,秋蝉无奈出来劝说:“水姑娘,你还是别招惹鹿陶陶了,她现在心情不好。” 水白莲怒道:“她有什么好心情不好的,公子要是死了,她能偿命吗?” 这边闹了一场,陆安然从房间里出来,大家一起围上去,陆安然看了一圈,看向无方,“我需要你出城一趟。” 陆安然神情凝重,让其他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还是春苗问出来,“小姐,萧公子的毒解了吧?” 陆安然摇摇头,“解不了。”所以,她才叫无方去将雷翁找来。 但是陆安然心里其实知道,论医术广白不及雷翁,但用毒却不是雷翁的擅长,如果广白还活着说不定会有办法,但她终究只继承了广白的手札,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全部领会,毕竟阅历摆在那里。 “怎么会呢?”水白莲扑通跪到陆安然面前,“你一定要救公子,如果连你都不行,这世上谁还有办法呢,我求求你了。” 陆安然挡住她要往下磕头的姿势,面色冷峭道:“他是我师兄,不用你求我,但凡我能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水白莲怔忡地坐到地上,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鹿陶陶一双大眼珠子缓缓转动了一下,问道:“真的救不了吗?” “我用银针暂时定住毒不扩散,但是,只有三日,三日内没有找到办法,就会……”陆安然顿了下,后面的话艰难说出口,“扩散全身,无药可救。” “是你!”水白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朝鹿陶陶冲过去,用脑袋顶到鹿陶陶胸口,全部的力气扑在她身上。 鹿陶陶似乎没有料到水白莲突然来这一下,身体往后倒下去,脑袋重重砸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仰面朝向天空,连云朵都在她眼中颤了三颤。 “你该死,该死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中毒的是公子,该死的人是你啊!”水白莲语无伦次,像是野兽般哼哧哼哧地喘息,死命压着鹿陶陶,毫无章法的去掐她脖子。 无方不在,陆安然让春苗和秋蝉拉开两人,谁知水白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人怎么费劲都扯不开。 还是鹿陶陶震晕后回过神,一把掀开水白莲,不管全身多狼狈,恶狠狠地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死!” 水白莲翻倒在地,不管不顾爬起来,声音都撕裂了,用力大喊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公子,公子回不来了啊!” 然而,鹿陶陶已经甩开大门,迈步离开吉庆坊。 水白莲坐在地上捂脸嗷嗷大哭,哭得陆安然脑袋发涨,对春苗和秋蝉说道:“你们先把她带走。” 云起很快过来,在药房找到陆安然,问道:“怎么样?” 陆安然面色沉重,“毒蝎王以毒杀人,他每次下毒就没想过要让人活着,毒性很烈,我一时没有办法。” 云起安抚地揽住她肩膀,“一定有办法,再想想,听说你叫无方去找雷翁了。” “嗯,毒蝎王的尸体处置好了吗?” “还好毒蝎王选的那条巷子人迹罕至,而且我跟袁方打过招呼,放心,这属于江湖私仇,就算毒蝎王死了,官府也不会追究。” 萧疏为鹿陶陶挡下致命一击不幸中毒,本来鹿陶陶也难逃其手,幸运的是云起派去糖坊廊跟着男人的暗卫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看到是熟人立刻出手帮忙,才救下两人的命。 云起没能待太久,袁方那边传来消息,派去邓信老家的人回来了。 刚到京兆府,袁方提着官袍正往外走,“云世子,边走边说。” “袁大人,你不是让人通知本世子,说是有新的线索?”云起狐疑地眯起桃花眼,“莫不是诓骗本世子。” “哪儿啊。”袁方推着云起上了云府的马车,坐下后拍了拍坐榻,感觉柔软舒适,感叹道:“还是云世子您会享受。” 云起反手用手指骨节敲敲桌子,“说重点。” 袁方见马车已经驶动,压着声音对着云起道:“那边行动了。” 云起气笑:“所以袁大人你一声招呼不打把本世子诓骗来,陪你去抓贼?” 袁方正色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此案乃你我二人负责,如今好不容易有进展,自然头一个告知世子。世子您就放心吧,本官都安排好了。” 云起看看这个临时出门的阵仗……说实话,真的没那么放心。 袁方以为云起还在不爽,沉沉一叹,还来不及摆出忧国忧民的苦瓜脸,云起抬手做个停止的手指,“我懂,别说。” 第422章 情形不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白虎山,以山顶两块奇石形似争斗的老虎而得名,之所以取名白虎,又因它镇守西方。 此地距离王都城百里左右,属于楚宁府下辖广元县,山多人少,地方极为偏僻。 砍柴樵夫坐在半山腰歇口气喝点水,忽然听到山脚传来动静,一看居然有人推着好几辆板车进山,不禁好奇地踮起脚张望半晌。 随后兀自嘀咕道:“真稀奇,山道又不好走,人就算了,怎么推着板车从这里抄近路,回头还得绕出来。”寻思着估计是走货的外乡人,不知道听了谁半截子话,还真敢乱走。 樵夫甩着斧头继续砍木头,白虎山上多松木,这种木头松脆容易点火,而且烧饭一股子松香味,很得大户人家的喜欢,因此也能卖得比其他木头稍微贵一点。 直到背不住了,樵夫用绳子捆紧了背身上往下走,谁知刚到山脚下,又遇到一群人和一辆马车,不禁乐道,“你们怎么也走这里,马车过不去三道沟,快回头吧,别浪费功夫了。” 马车帘子一掀,里面的人问道:“也?你瞧见其他人进去了?” 樵夫点头,“好几辆板车么,用不了多久还得绕回来,那个路真过不……呃……”他感觉喉咙在漏风,想要伸手摸一下,手抬一半整个人往旁边一歪倒地不起。 金崇山眼看着顾秦牧派来的黑衣人一刀将过路樵夫割喉,差点从马车里跳起来,“你,你你你,干嘛杀他?” 那人没有感情地往地上看了眼,甩掉血迹后将短刀归鞘,冷声道:“他看到了。” 金崇山跌坐回去,一路上本就提心吊胆,刚才那一幕直接让他陷入恐惧中,似乎眼前一直是那个人在喷血,怎么都流不完。 马车一震,金崇山跟着狠狠颤抖了一下,慌里慌张往外探头,“怎,怎么了?” 黑衣人站在洞门口,对金崇山道:“金大人,到了。” 如果在外面是被死亡受到的震惊,那么到了山洞里面,金崇山则是叫满地光芒四射的金银再次震得说不出话。 记账本上的数字远不及实际看到的让人震撼,这些金银好像石头一样被堆叠成小山,把昏暗的山洞都照得发亮。 板车已提前准备好,金崇山让黑衣人盯着把一箱箱金银搬上去,他随意找了个箱子坐在上面,只要一想到屁股底下是金块,就有种坐拥金山的错觉。 金崇山终于明白为何顾家已经拥有滔天权势,还要冒险做假币买卖,看到这幅场景他有些理解了,金钱和权利永远不嫌多。 最后两箱装完捆绑好,差不多天色接黑,金崇山终于松了半口气,“都好了赶紧走吧,我们连夜出广元县,出了楚宁府后走水路就安全了。” 说完却不见外头的黑衣人接话,他狐疑地对着背影喊了两声,反而另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金大人连夜赶路办的什么公差啊?” 金崇山如被雷击,轰得整个人惊呆在原地。 — 金崇山转移银两,袁方带领京兆府的人当场抓获。连夜审问,金崇山咬死了没有吐露真相,不过黑衣人很容易查出是顾秦牧手底下的人。 一大早袁方和云起入宫进见太子,太子听后斟酌片刻,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父皇定夺。” 于是一干人又匆匆去了临华殿,皇帝了解前因后果,气得差点当场喷血,扶着龙椅连喊三声:“好,好,好……朕属实没想到,竟然真有顾家在里面。” 云起心里腹诽,何止在里面,根本是顾秦牧一手策划。未免皇帝当场被他气厥过去,他闭紧了嘴巴没有说出来。 “把顾秦牧给朕带来!”皇帝脸色铁青,这边吩咐完,对站着的几人道:“你们候在此间,有什么证据直接砸在顾秦牧脸上。” 袁方偷觑一眼皇帝,暗暗挺了挺背脊,心说这案子他办得利索,总算不用挨骂。 半个时辰后禁卫军回来复命,“顾大人死了。” 皇帝眼神阴鸷,“怎么死的?” 禁卫军送上一个药瓶,“服毒。” 皇帝看着药瓶怒气蹭蹭往上涨,最后唰一下转头看向袁方和云起,在皇帝伸手的同时云起暗暗挪了一下位置,药瓶被无情地砸在袁方身上。 同时伴有皇帝的怒骂:“怎么看的人?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一个京兆府的府尹当摆设?” 袁方:“……” 原本袁方想着你顾秦牧死了,顾家不是还在么,谁知道往下一查,顾秦牧居然将顾家撇得干干净净,连顾家下人都一个没有动用过,全是他另外培养的手下。 袁方感叹道:“不愧是顾家,当真是深谋远虑。” 如果是其他家族便罢,顾家不同一般,顾老爷子门生遍布,更遑论还有一位皇后坐镇后宫,皇帝即便想要抄家都得掂量一下后果。 于是,皇帝更生气了,又把袁方拎过去骂了一顿。 袁方欲哭无泪,终究是他承担了一切。 顾家的这些事最后在顾老爷子上朝的时候负荆请罪,并当场一头撞死在殿前柱子上以示清白为结局,皇帝沉着脸叫人收敛顾老爷子,心里有气不能出。 其他朝臣互相使眼色,心里都清楚,一个顾秦牧不顶用,顾老爷子用自己的命,保下了整个顾家。 早朝结束,相熟的大臣一起走互相低声交谈,太子和云起还有袁方一路,“袁大人昨日说,金贵人的死乃邓信一手造成,原因在复仇?” 这些袁方在那日去追击金崇山的马车上和云起说过,不过子桑瑾知之不深,所以给他解释道:“微臣让人去了邓信家乡,得知他家里头半年内接连出事,父母兄弟全因得了怪病死了,邓信许是以为顾秦牧要斩草除根,所以加害金贵人从而将柳相拖进来,以此再带出早已盖棺定论的假币一案,最后达到复仇的目的。” 子桑瑾不禁感叹:“一个小小的御前太监,不曾想有这般心机。” 路口分开,子桑瑾独自回东宫,袁方和云起往宫门走。 袁方最近被案子压得喘不过气,这下好了,连天空都觉得格外晴朗,不禁提议道:“云世子,好不容易案子破了,我们去喝一杯?” “嗯?袁大人你没去临华殿啊?” 袁方不懂,“早朝都结束了,本官去临华殿做什么?”皇上确实没召他啊。 云起眨了下眼睛,故作沉思状,“本世子还以为……” “啥?” “皇上今日还要喊袁大人去洗洗脑子。” 袁方嘴角一抽,“您可真……”损。 “关心你?” “呵呵。” 这杯酒没喝成,两人在宫门口遇到了柳相知。 被关了几日,柳相知清减许多,他抱拳冲着云起和袁方示礼,含着如沐春风的微笑道:“本相今日能出来,多亏两位前后奔走。” 袁方不敢受,“大人您言重了,本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不上奔波。” 云起摇着扇子道:“柳相再不能洗刷冤屈,某人要内疚得夜不能寐了。” 柳相知笑了笑,“你回去转告陆丫头一声,陆逊没事。” 云起把袁方赶走,跟上柳府的马车,“单这句话我不好拿回去交代,不如柳相再详细说说,比如皇上到底还打算关个几日?” 柳相知垂目思考一会儿,抬手挥了下,让柳府的下人退开一下,问道:“你知道皇上的症结在哪里?”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舞阳公主?”看到柳相知眸色变深,云起心无城府地笑道:“最近发生的事情里,也就这一桩能戳到皇帝痛脚。” 柳相知颔首:“不错,皇上和舞阳……总之里面很复杂,不是广白和你们想的那样。” 云起可对一个已经作古的公主没多大兴趣,“我未来岳父呢?头虽是他砍的但人已经死了,为保全陆氏一族算舞阳公主深明大义啊,皇上犯不上记恨吧?” 柳相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当年故交,到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 云起再想问,柳相知抬手示意马车夫赶车,对着他扔下最后一句话,“让陆丫头安心在家等着。” 柳府马车渐渐远去,云起收起脸上表情,带着观月直接去了吉庆坊。 “柳相虽未明说,但我感觉你父亲这两日应当就会回来了。”云起往旁边房间张望,“还是没有办法?” 陆安然总算得个准信,不过想到萧疏生死未知心情仍旧发沉,摇头道:“有个方法能延缓,但是无法彻底清除,而且亦有凶险,我办不到。” “延缓多久?” “至多三月。” 云起:“……也就是说,假使你说的治疗法子成功,也不过是延续他三个月性命?尤其是方法还容易要命?” 两人讨论不出结果,目前只能等着雷翁回来。原先陆安然也想着让周同先看看,结果周同这人同样不靠谱,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陆安然想起一件事,“太子那里是不是要通知一声?” “嗯,回头我遇到了跟他说。”说到太子免不得提起案子,云起总觉得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顾秦牧如果要出手,当时就下手了,何必在大半年之后,案子都尘埃落定了再去动手。而且杀的还是邓信的家人,就不怕邓信破罐子破摔?” 陆安然也认为不合理,“金贵人是邓信所害,那陈美人呢?他谋害陈美人的原因是什么?” “袁大人倒是有个猜测。”云起想起都觉得啼笑皆非,“天色太黑,金贵人和陈美人两人的寝宫相距不远,邓信杀错人了。” 陆安然:“……” 云起:“邓信小时候学过杂耍,身上确实颇有点功夫,翻墙越户不在话下,虽然袁大人的想法听着可笑,比对线索却能对上。” “邓信身上没有被抓破的痕迹。”她亲自验过尸,不可能会记错。 云起支着脑袋懒洋洋地转头看向她,“金崇山如今还在京兆府大牢,可以让袁大人再审问一下。” 当天夜里,金崇山畏罪用碎碗划破手腕死在牢中,狱卒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冻僵了。袁方很生气,将当天值班的狱卒全都罚了一顿。 这下,不管云起和陆安然两人心里有再多怀疑,这件案子也只能到这里为止。 第九案·完 第423章 白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皇帝拿这个案子没办法,在其他事情上寻到机会处置了顾家的几个人,一时间顾家上下处于人心惶惶中。王都城其他世家暗中窥视,都在猜测顾家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就在这个时候,皇后提出去三元宫静修,替兄长顾秦牧洗清身后罪孽。 皇帝大手一挥,准了。 淑妃在关雎宫听说后拍手称好,简直大快人心,“相较而言,本宫的皓儿只是犯了点糊涂,要不是皇上顾忌顾家的势力担心不能连根拔起,如今王都城里怕早就没有顾家了。” 红绡不敢应话,听着淑妃吩咐道:“去给本宫的父兄传话,让他们找机会去皇上面前给本宫上折子。” 关雎宫的小心机不提,陆逊终于被放出来,不过没有直接回吉庆坊,反而先去了一趟柳相府,离开的路上,陆逊有些神思不属。 陆安然从萧疏的房间出来,陆逊已经去歇息,原本想去看一下,只好作罢。 还好雷翁及时赶回来,看过萧疏后神情凝重,得出和陆安然差不多的结论,“下毒的人没想过给人留活口,全都是烈性毒药,要不是你及时护住他心脉,中毒后一个时辰早就毒发身亡。” 跟陆安然半路拜师不同,萧疏和雷翁与其说是师徒更像父子,只不过因为这些年萧疏医术大成,雷翁基本上已经放手状态。 “你师兄五岁的时候,我受南疆王萧彧托付收他为徒,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雷翁双手往后一背,神情中溢出几分感叹,“大概萧氏有学医的天赋,一个舞阳公主一个萧疏,他们拥有非凡的领悟力,还有更难得的对医道的追求。” 雷翁常说萧疏如今已经超越他,说的正是萧疏对医术的领悟力。 房间里只有陆安然,她看着穿透窗户缝隙的一道光中灰尘漫天飞扬,将心里的疑问从口中说出来,“可是,之前不是说夫子亲自向皇上提出收师兄为弟子?” “那是明面上。”雷翁解释道:“当年萧彧全家出事前,我收到了萧彧一封信。” 雷翁和萧彧算君子之交,大概除了萧彧外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药圣传人,只是看淡人世,所以居于稷下宫隐世。 陆安然轻蹙眉头,“南疆王提前写这样一封信,难道他预感到自己要出事?” 雷翁转过身,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萧彧这个人,和萧疏完全不一样,风流潇洒那股劲倒有些类似云起,当年萧氏几个兄弟里面,他最不成才,然而也是他看得最透。” 萧彧从不掺和朝政,一心做他的闲散王爷,因他知道,做臣子需尽心尽力,但是当皇帝的兄弟用不着他太能干。 “若前朝一直这样下去,萧彧有可能就真的做他一辈子闲散王爷了。”雷翁语气里有几分唏嘘,“可惜天不遂人愿,终究把他也牵扯进来。” 大概是萧疏如今这个状况让雷翁也束手无策,他突然话多起来,“当年牧兰族进犯,萧战连发三封书函请求前朝皇派兵支援皆被压下,萧彧念及兄弟情谊曾帮着上书,结果群臣反对,惹得前朝皇震怒,被贬南疆。” 陆安然不太了解前朝的事,“既然边关变故,为何要压着奏折?” “当年萧战手握重兵,时常和前朝皇唱反调,前朝皇对这个狂妄自大、拥兵自重的胞弟不满已久,打算借着这件事收拢兵权。” 陆安然了然地点头,说不定前朝皇还疑心萧战有谋反之心。 谁知意外发生,萧战身死战场,而王都也发生兵变,子桑九修顺势而起,直接把前朝皇赶下去。 雷翁摸了摸下巴,目光深远道:“后来前朝臣子找萧彧商量讨伐子桑九修以期复国,萧彧直接让手下杀了他们,并割下人头进献新皇,萧彧因此被封南疆王。” 这一段陆安然知道,但再次听到还是要忍不住感慨,萧彧此人不管是魄力还是智慧都远胜前朝皇,如果当年是他坐上皇帝的位置,可能前朝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雷翁的声音把陆安然从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其实萧彧杀前朝臣子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些大臣恰好是曾经不同意出兵支援萧战的人,直接导致萧战战死北境,也是那件事,成了前朝覆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萧彧认为,他们亦是罪臣。 “那,南疆王一家,真的是流寇所杀吗?” 雷翁看向她,黑峻的脸庞不带笑意时显出几分肃然,“以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觉得萧彧是什么样的人?” 陆安然斟酌字词,说道:“聪明,心思剔透,行事果决。”说完她就明白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在流寇手下,还是最惨烈的灭门。 于是她又想到一个传闻,萧彧虽投诚,然他前朝皇室的身份不能抹除,活着一日终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谁知,雷翁给了一个令陆安然想不到的答案,“从萧彧果断杀掉前来劝说的前朝旧臣你就应该看出来,萧彧其实也是一个心狠的人,不愧为皇室培养出来的皇子。” 陆安然莫名心口一跳,“夫子,您是说……” “南疆王府上下,皆是死于萧彧手中。” 雷翁说得平淡,却激荡的陆安然整颗心半天平静不了,但她到底是内敛稳重的性子,慢慢平复下来,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萧彧既然可以为了保住全家杀前朝旧臣,也会为了留下一条血脉杀全家。 前朝后宫厮杀出来的皇子,最了解身居帝位者生性多疑,否则他也不用半辈子荒废在吃喝玩乐中。更何况前朝这两个字,活着就是对新皇的威胁。 萧彧联想到舞阳的‘难产’,皇帝连枕边人都忌惮,怎么可能留着他?暂时皇帝需要他来维稳前朝的人,毕竟子桑九修取得皇位,却不能杀光前朝众臣,可一旦等子桑九修彻底掌控朝局,这是迟早的,也许五年,十年…… 给子桑九修时间,培养起他的一批亲信,意味着萧彧的筹码没了,到时候随便一个借口,全家依旧躲不过灭顶之灾。 陆安然想到这里,正好雷翁的话和她脑海里想的不谋而合,“萧彧能做的就是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 萧彧知道子桑九修明白,他用全家的命,换取萧疏一点血脉留存。 “你知道萧彧聪明在哪里?”雷翁问道。 陆安然半垂眼帘,一字一句道:“天下人都怀疑皇上杀了南疆王一家,没人想到是南疆王自己动的手,就算为了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皇上都不会再对师兄下手。” 雷翁点头,“老夫现在甚至怀疑,当初萧彧故意和老夫结交,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日。” 第一步,让皇帝不得不按着不下杀手;接着把萧疏放到雷翁身边学习医术,成为真正的药圣传人。 药圣传到这一代只剩下雷翁一人,雷翁把毕生的医术都传授给萧疏一人,皇帝要真的想杀他也要掂量一下,毕竟谁都不会和一个大夫过不去。 “如果是这样……”陆安然不得不佩服,“南疆王真乃当世奇才。” 雷翁黑脸一冷,“奇才有什么用,还不是把自己弄死了。” 两人说到这里,水白莲敲门给萧疏送药,欲言又止地看着雷翁半晌,表情既委屈又可怜。 雷翁看她这样牙酸,“你这个女娃,有什么事直说。” “雷夫子,您医术高超,还是公子的师父,一定有办法救公子的吧?” 被硬戴了高帽子的雷翁:“……”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他是我徒弟,难道我还能见死不救。” 水白莲自以为得到了保证,顿时高兴道:“晚上我来守夜,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麻烦夫子告知我一下。” 雷夫子瘫着一张黑脸,“怎么,我们师门的人死光了吗?让他师妹看着!” 水白莲看不出来雷翁心情不爽,还要说什么,让陆安然以还要替萧疏施针为由请出去了。 倒也不是说谎,雷翁和陆安然两人细细讨论过后,决定还是试一下那个方法,今日已经是萧疏中毒的第三天,再不尝试一下,直接给他预定棺材算了。 不过药材还不齐,陆安然已经吩咐无方去准备。 “这个女娃,心思太多。”雷翁对着关上的门评价道。 陆安然给雷翁倒了杯茶,“师兄留她在身边两年。”言下之意,不会一直留着。 “老夫知道,萧疏救了这女娃子,所以留着报恩。”一口茶下去,接着摇头道:“哪是想报恩,恨不得以身相许。” 陆安然:“……” “夫子知道师兄救水姑娘的事,那白家呢?” 雷翁吹了吹茶气,“哪个白家?” “白沛锦。” 雷翁咕噜一声,茶呛到喉咙扶着桌子咳嗽起来。 陆安然抚着茶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索性再给他一个大刺激,“师兄说我的脸可能和蛊毒有关,不过最后一个会驭蛊术的白家已经灭族了。” “白家,咳咳,那个白家,咳咳咳……” “连报恩的事情师兄都跟您说了,不会不提起白家吧?” 雷翁瞪了她一眼,“为师当然知道!” 这个事情说来不复杂,雷翁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子,“都怪你师兄,萧彧其他的地方没学上,会招女人这一点简直一模一样!” 第424章 缘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南疆至王都中间有一座城,名为平城,居于香江以南,当地人自称为香南城,全年气候湿润,季节分明,盛产茶花,所以文人又给了茶花城的美称。 两年前萧疏云游经过平城,在城里租了一块地方行医问诊,因他替人看病不问诊金,如果实在太拿不出甚至倒贴药材钱,收获了一票好名声,更是在治好一个员外郎后,收到了‘素手医仙’的牌匾。 鹿陶陶这个人任性,总干损人也不利己的事,只贪图一个好玩,说白了以自我为中心,只要她不喜欢的,统统看不惯。 因而在鹿陶陶到了平城听到萧疏这人后,就心痒难耐地非捉弄他不可,假装崴脚要他看病,看不好就是庸医。 萧疏不是庸医,所以当场就发现她装病,简言之:“无从医治。” 鹿陶陶跑到街上起哄,“来来来,大家来看庸医啦,一个崴脚也治不好的庸医,快来看啊,看了不吃亏,看了不上当。” 很多人都受过萧疏的恩惠,对眼下情形有些闹不明白。 萧疏被她闹得没法看病,无奈问:“姑娘当真如此?” 鹿陶陶嚣张道:“你少人模狗样,庸医还不让人说啊,大家不是都说什么,医者为民,大爱无疆,但有你这样的半吊子专为摆个门面赚取名声,不把人命当人命,药圣在世也要留两管子鼻涕咧。” 于是萧疏拿针扎了鹿陶陶一下,她立刻一蹦三尺高,引得周围一众百姓大笑。 萧疏气定神闲地微笑道:“姑娘腿疾无碍。” 至此,鹿陶陶和萧疏算结下仇了。 雷翁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陆安然很好奇他怎么连人家对话也清清楚楚,心里猜测大概率是瞎编的,“就因为这样?白家呢?” 雷翁斜睨一眼,“急什么,老夫看到你那个手下回来了,先给你师兄施针。” 准备工序完成,雷翁解开萧疏的衣服,看着胸口一大片黑紫色,眼神和脸庞一样黑沉,“丫头,行针过程中不能断,你师兄一条命,就在我们俩手中了。” 陆安然交握的双手用力捏了一下,眉宇间一派坚定,“是,夫子。” 雷翁轻轻吁一口气,“好了,开始吧。” 自第一针下去便没有了回头路,两人全神贯注,一刻也不敢放松,中间陆安然把药汤喂给萧疏,一大半吐在外面。 “继续灌。”雷翁手中长针轻轻捻摩,穴位已见黑色血流出,他的额头全是大颗汗珠,黑脸都开始泛出一点白色,“此药活血通络,虽过于烈性,却可激发他全身血气澎湃,正好让我引针将毒血逼出一部分。” 陆安然不敢懈怠,又从壶里倒出一碗继续往萧疏嘴里灌,他意识尚在,对药很抗拒。 雷翁着急大喊,“这个时候了还等他喝,掐住了咽喉直接往里倒!” 最后无方帮助下,陆安然终于把一整碗药全灌进去,刚松口气,抬头却见雷翁手一抖,针扎歪了,萧疏整个人痉挛起来。 雷翁眨了一下眼,刚才一滴汗珠流进去,视线恍惚一下,针就偏了一点,当下急道:“神庭、百会、三阴交、四神聪、曲池……” 陆安然反应极快,并且下针又稳又快,和雷翁配合得极好。 萧疏嘴里吐出一口血慢慢平复下来,雷翁抹了一把汗,喘气道:“继续。” 幸好只有这一次最为惊险,之后虽有波折倒也平稳度过,两个多时辰后,两人同时停手,已然汗流浃背,唇色发白,比病人还像病人。 雷翁扶着桌子坐下,人往后仰靠椅背上,闭眼歇气道:“这一关算过了,不过三个月之内不能解毒……”语气渐低,终化为一声沉叹。 此时天色早就黑了,春苗给两人端上热过两次的饭菜,大概这场施针耗费了太多心力,雷翁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粥加一块红薯饼,桌上的大肉一动也没动,就退下餐桌。 陆安然换了衣服想去看一下陆逊,又被告知陆逊出门还没有回来,好奇道:“父亲去了哪里?” 春苗道:“老爷没说,就说出门走走,奴婢不敢多问。” 陆安然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见云起从外头走进来,难得观月没有跟在后面。 云起注意到她往后扫了一眼,了然道:“我让观月出城了。” “有新案子?还是之前的案子又发现了新疑点。” “都不是。”云起道:“今日已经二月十九。” 纵然陆安然心思敏捷,也无法想起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家人奉旨入京。” 最近陆安然身边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下子忘了这一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蹙眉道:“他们何时启程?” “上元节前。” 陆安然敛眸道:“我想起来,你之前说初八初十左右抵达王都,但如今已经十九了。” 云起颔首:“除非和我们之前来王都一样,遇上不可预测的突发事件,所以被耽搁在某个地方。” 从蒙都到王都太远了,一路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尤其陆逊差不多日子出发,却提前云王府的人这么多天抵达王都。 云起猜测一定是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联想到上一次他在途中遇到埋伏,眸底隐隐升腾起一股阴霾。 不过云起不想陆安然跟着担忧,故作没事般岔开话题,“对了,今日你和雷翁给萧兄施针,情况如何?” 云起有心隐瞒,自然能做到毫无痕迹,不过陆安然还是记下了这件事,口中道:“还算顺利。” 云起明白,“三个月的时间并不宽裕。” “嗯。”陆安然迟疑着说道:“师兄和鹿陶陶曾经说过在平城遇到了善使驭蛊术的白家。” 云起什么人,只消吐露一点,他就能自己拼凑出大概原委,当下很快反应过来,“难道你想利用蛊毒来给萧疏解毒?” 陆安然两边眉头轻轻往下压,边思索边说道:“我还在想……不过这几日我翻遍了药典,包括师叔的毒方,我找不到任何一种能用来给师兄解毒的药。” “所以你另辟蹊径想到蛊毒?” “在我得知还有驭蛊术这样的家族存在后,我翻遍医书,曾经看到某一本上提过一两句,蛊为毒亦可为药,世间之事,有正就有反,一物降一物。” 云起没有反对,“这个白家什么来头?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陆安然眉头皱得更拢,“可是白家的人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水白莲。” 云起往后指了指,“就这个水白莲?”哂然一笑,“你又钻牛角尖,人都在这里,可不直接问一问。” 陆安然没有直接找水白莲,而是先去了雷翁那边,毕竟之前两人话还没说完,她起码要了解到白家和鹿陶陶及萧疏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起也跟着陆安然过去,两人往雷翁对面一坐,催促他赶紧把白家的事交代了。 雷翁刚歇了会喘口气,被他们两人弄得没办法,“我先跟你们说蛊毒已经灭绝了,不要想有的没的。” 云起保证,“光我们想没用,就算跑去平城找白家也要能找到人吧,雷夫子你放心,就是认识萧兄这么久,骤然听到他的感情事,想着关心一下而已。” 雷翁脸上的皮肉抽了一下,心说,看你这个表情就不是关心人的样子! 不过雷翁对自己弟子还算宽容,在陆安然恳求的眼神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别人吃了亏丢了脸肯定要离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面。鹿陶陶不一样,她不仅又去找萧疏,还给自己改了装束,打扮成一个瞎子。 云起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瞎还是认为萧疏瞎?” 雷翁也有些无语,“萧疏还真的留下她了。” 云起和陆安然:“……”这都行? 倒也不怪萧疏,因为鹿陶陶假扮瞎子连续毁了萧疏三锅药材,另外还打翻了药瓶子无数,而每次萧疏看过去,她都一脸无辜地装茫然。 萧疏在平城治疗一个病人,不能马上离开,鹿陶陶就这样断断续续闹了他一个多月,她想象中让萧疏身败名裂的场面一直没达成,于是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 之后萧疏离开那里,去了平城下辖一个县,名为茶门县。 平城以出产茶花盛名,一半茶花出自茶门。 白家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家主叫白沛锦,有个最宠爱的女儿白晚秋。 白晚秋从小身体不好,总是病恹恹的,家里人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后来有个道士出主意,说她阳气不足容易招惹阴物,身边最好有个压得住的陪伴,最后算生辰八字,所以过继了水白莲。 彼时萧疏‘素手医仙’的名声传开,白家自然得知了,于是请了他去府上给白晚秋看病。 萧疏看病不会因你穷困潦倒看低,也不会自视清高不去富户权贵家中,对于病人他皆一视同仁。然而白晚秋的病非外因能治,一辈子只能这样养着,幸好白家富贵,只要身心愉悦,活到老也不成问题。 那段时间白家请萧疏看病,自然是暂时借住在萧家,不知怎的,鹿陶陶和白晚秋不对付,几次三番地捉弄她。 因白晚秋是病人,萧疏便说了她几句,谁知隔天鹿陶陶居然毁了对方容颜。 鹿陶陶向来我行我素,曾经因为孟芝多看了她一眼正好她心情不好就能追着打,要说和白晚秋起冲突毁人家脸这种事,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 但若真是如此,萧疏不该对无故毁人容颜的鹿陶陶这般和颜悦色,还不惜救她而身中剧毒,加之后面还有白家灭门的事…… 陆安然问道:“这里面是不是另有隐情?” 第425章 人心不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雷翁坦言具体的他不清楚,要问他们本人,他只是听萧疏粗略讲过一些,大部分是他自己填进去补充的内容。 陆安然:“……”所以没猜错,果然是你自己瞎编。 后面的事情萧疏都一笔带过,雷翁想要编也没法子,根据萧疏的说法,“鹿陶陶和白家结怨,原以为白家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没想到白家的要求是,萧疏娶了白晚秋。” 云起嘶一声,眼中满是兴味,“萧兄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雷翁一板脸,“那当然没有,后来鹿陶陶跑进白家的祠堂里不知道做了什么,激发了白家养的蛊毒,萧疏才知道,白家除了水白莲每个人从出生都在身体里养蛊,但是其实驭蛊术传到白家这一代已经只剩下残本,所以一直都没有成功,白晚秋的病也不是胎生如此,而是受她身体里的蛊影响。” 云起收起扇子,表情有些怪异,“身体里养一只虫?” 雷翁严谨地纠正道:“蛊虫。” 白家人看中萧疏的医术天赋,想着他要是成为了自家人,说不定能让他参与到驭蛊术的配方当中,相比而言,白晚秋被鹿陶陶毁容反而没那么重要,倒是成为了一个拿捏萧疏的好借口。 云起真情实感地叹道:“我知道了,萧兄的体质容易吸病态女子。” 一个水白莲,一个鹿陶陶,再加个白晚秋,没一个正常的。 陆安然关注的重点在另一侧,“因此白家的灭门是因为他们养蛊为患,恰好鹿陶陶成了那个催动导火线的人。” 雷翁点头,“养蛊为因,灭门乃果,这等邪物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白家偷偷练蛊,最终导致全家枉死。” 陆安然不同意,“蛊就像毒,天生万物,各有其性,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则万物不变。” 雷翁嘴角小幅度地抽搐了一下,看着陆安然的眼神有点幽怨,“你师兄如此,你也一样,我收的是徒弟还是夫子?” 两人虽了解了白家和鹿陶陶的恩怨,只是随着白家的灭亡,世上恐怕没人再了解驭蛊术,至于水白莲,说是过继其实就是给白晚秋的陪读,很难说白家信任到什么程度。 两人正要起身去找水白莲聊一聊,雷翁目光深沉道:“除了白家,还有一人。” 陆安然和云起同时发问:“谁?” “你师兄当时还没出生,不知道前朝的庆王,他叫萧悭,前朝贵妃之子。在前朝皇还是临王的时候,两人为了帝位内斗的厉害,就差一步取代临王登基。” 云起眼眸微动,“庆王,好似听说过,犯了谋逆罪被当时的皇帝软禁于王府,后来前朝皇上位后不久暴毙。” 雷翁呵一声,带着讥讽的语气道:“他想学光景帝用蛊毒控制先帝,结果被萧彧及时发现,原来庆王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擅使驭蛊术的幕僚。” 蛊毒虽也可当作治病,但大多数人只会拿来害人,故而被视为阴毒之物,尤其光景帝自己知道蛊毒的厉害,在他成功上位后令人暗中追杀会驭蛊术者,几乎赶尽杀绝。 同时蛊毒在前朝被列为禁物,庆王暗中留了这样的幕僚还想趁机对先帝下手,简直自取灭亡。 后来临王和萧彧带人抄了庆王的家,听说找到过几本关于蛊毒的书,虽然当时说被毁了,但是以萧彧的深谋远虑,很大可能留下了。 雷翁想起来,“萧彧曾跟我提过,蛊之一术没有好坏,只是人心不古。” 陆安然说出一个猜想,“南疆王死后王府没有被收回,一直空在那里,会不会留在王府中?” 雷翁看她这个样子,“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去一趟?” “夫子,我想去。”陆安然给他摆道理,“您清楚师兄的毒无药可解,如今唯有蛊毒可一试。” 雷翁考虑过后,说道:“你去什么去,你师兄躺在这里你不管了?” 陆安然张了张嘴,被雷翁打断,“只好让老夫这老胳膊老腿跑一趟,你留在王都吧。” 见陆安然还想说什么,雷翁道:“水白莲那个女娃,虽然是白家过继的孩子,多少应该了解一点,你找时间再同她聊一下。” 雷翁说走就走,当天晚上趁着月色离开了吉庆坊,甚至没有和陆安然打过招呼,第二天春苗敲门送早饭才发现房间空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萧疏情况暂时稳定,水白莲主动请缨照看萧疏,云起另派了一个暗卫暗中关照。 陆逊一早被于氏请去,自他从皇宫回来,陆安然一直想找机会和陆逊聊一下却阴差阳错总找不到时间。 吃过午饭,水白莲给萧疏喂药后出来,看到陆安然,主动打了个招呼,之后像是无意中提到般说道:“鹿陶陶这几天好像都没有回来过。” 陆安然正好想找她聊一下白家,在院子里站定,道:“没有。” 水白莲讥诮地笑一下,“她总是这样,犯了错就跑了,又不是头一次,如今公子生死未知,她但凡有一点良心,也该回来看一眼。” “你说的是白家的事?” 水白莲抱着托盘抬眸,“陆姑娘怎么突然提到白家?” “师兄跟我说过,白家是世上最后会使蛊毒的家族,眼下师兄的情况你知道,我翻遍医书,没有能根除毒素的办法,所以,我想尝试一下蛊毒。” 水白莲听着这话垂下眼皮,看不清脸上表情,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将托盘放到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抬头问道:“真的可以吗?” “我没有接触过,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答复,只是尝试。” 水白莲犹豫着咬了咬嘴唇,眉间神色慢慢坚定下来,“只要于公子有利,我知道什么都告诉你。” 陆安然看她这样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知道更多,心中不禁一喜,“白家被蛊反噬,到底因为什么?” “鹿陶陶杀了蛊王。”水白莲既然决定说了,就没有丝毫犹豫,“我了解的并不多,白家不让我接触那些东西,不过跟在白晚秋身边,或多或少听见了一些。” 白家的蛊王相传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们辗转来到平城安定下来,手中制蛊的秘方丢失了一部分,靠着蛊王培养蛊虫,然后根据半部秘方说的那样养在自己身体内。 “其实白家所有人里面,只有白晚秋有驭蛊的天分。”水白莲想起白晚秋受蛊毒摧残时候的样子,眼中生出一丝厌恶,“白晚秋天分越好,受蛊虫影响越大,所以常年病弱。” “既然师兄治不好白晚秋的病,白家为何还要师兄去治病。”陆安然故意这样问道。 水白莲的回答和雷翁差不多,“因为白家看中了公子的医术天赋,他们这么多年来都毫无进展,想要吸纳公子入白家,帮着他们完善秘方。” 让陆安然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的话,“鹿陶陶的脾气陆姑娘应该知道,她和白晚秋闹矛盾其实是白晚秋故意为之,只是没想到鹿陶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反而将计就计真的把白晚秋毁容了。” 陆安然恍然大悟,难怪白家没有在这件事上计较。 “因为鹿陶陶是公子带过去的人,白家要求公子给个说法,既然白晚秋的脸毁了,加上她本身有病,这辈子估计也没人会娶她,所以白家要公子负责。” 水白莲虽然和鹿陶陶不对付,但没有故意抹黑她,实话说道:“鹿陶陶莽撞,白家心里藏着小算盘,我不希望公子受人胁迫,所以悄悄通知了公子,希望他趁着白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离开茶门县。” 水白莲被过继给白家,那就是白家的女儿,她却帮一个外人,陆安然不是很理解,所以她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水白莲反问道:“有天赋的医者不止是公子一个,陆姑娘觉得为何白家非公子不可,不惜让白晚秋搭上毁容的后果。” 陆安然思量道:“难道,师兄无意中接触过蛊虫不自知,但白家却看出了里面的玄机?” 水白莲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大概是没想到陆安然脑子转得那么快,点头道:“我跟在白晚秋身边日久,那天却是第一次遇到她发病,可能是因为被毁容了情绪起伏太大,身体里蛊虫一下子控制不住,整个人特别可怕……” 水白莲回忆中闪过白晚秋的样子,脸上的皮肉一会儿凸出一下子又凹进去,脸色和鬼差不多,样子极其恐怖。 “即便家主请了蛊王还是没有压制下去,所以,他们便想冒险把蛊虫转移到我身上,正好公子在白府,听闻白晚秋发病赶来一看,谁知蛊虫突然就安静了。” 陆安然道:“许是巧合?” “不是,因为就我所知,之后白家主还试了一次,具体我不知道如何尝试,但是蛊虫一旦和公子靠近,会变得格外温和。” 陆安然心里想着,难道萧彧真的曾拿着那几本禁书暗中尝试过,但是师兄发病到现在他们并没有发现他身体里有蛊虫的痕迹。 水白莲不知道陆安然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蛊虫可以被公子压制,因而家主认定公子是白家的救星,迫切地想要公子加入白家。” 陆安然问道:“白家在当地已然是望族,就算弃了驭蛊术也没有什么损失,为何要执着于此道。” “你忘了,白家培育出来的蛊虫都是因为蛊王,一旦蛊王死了,那么蛊虫会跟着爆发,养蛊的人自然也活不成。”水白莲道:“我刚才就说了,白家手里的养蛊术并不完整,所以一开始不知道,否则白家也不可能人人养蛊。” 她一顿,道:“而蛊王活了那么多年,它本来就要死了。” 陆安然终于明白了,白家为了活命,迫切地寻找生机,而萧疏就仿佛是专门为了白家而存在。 “公子救我一次,所以我为了回报公子的救命之恩,把白家的打算告知公子,谁知鹿陶陶在门外听到了之后,直接闯进白家,杀掉了白家的蛊王。” 陆安然清然的眸子对上水白莲,“蛊王死了,所以白家的人也跟着都死了。” 水白莲目光发怔,“嗯,我也没想到,白家竟然就这样没了。” “白家的养蛊秘方呢?” “什么?” “白家的人一夜间突然都死了,他们来不及把禁书藏起来吧。”陆安然眸色澄澈而淡然,带着看透人心的穿透力,“师兄没有提起过这本书的存在,所以,是你拿了吧?” 第426章 鬼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 暖风吹绿江南,百花盛开,春芽吐翠,一派生机盎然。 百姓们很健忘,或者说更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至于凶杀案或者闹鬼传闻,也就成了街头巷尾可有可无的闲话。 倒是宫里先后两个宫妃暴毙,又接连顾家的长子突然病死,成了八方客茶馆说书人的新料,随便编排一下,就是缠绵悱恻、求而不得的痴男怨女。 只是没说上两天,说书人突然不见了,再出现大家面前是十天后,却再也没敢提过这桩。 陆安然和无方走在路上,脑中想着水白莲的话,“不,你错了,除了白家把一条虫子视为家族荣辱,我想世上再也没有人喜欢养虫子吧?” 白家好好的一户人家突然都死了,官府自然要过问,不过得知白家人居然私底下养蛊,知县受了好大的惊吓,直言:“幸好萧医者及时发现,否则这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本官难辞其咎啊。” 最后官府派人一把火烧了白家,对外说辞一律为—— “白家夜间走水,一大家族的人被困在火场,最终酿成悲剧。” 陆安然不知道水白莲有没有说实话,不过很明显白家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寄希望于雷翁那里能发现点什么。 无方抱剑始终落后陆安然半步,看到有一顶轿子差点擦撞到陆安然,她及时拦住陆安然避开。 走了没几步,又看到轿子在前面,从里面走出一个蓝衣女子,她正侧头和侍女说什么,随后两人走进了一家铺子。 看派头该是某世家小姐,但陆安然瞧着眼生,从未在各种场合见到过她。 王都城公子小姐诸多,陆安然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又看到两个面孔面熟的女子相继进了那家布庄,她才带着一丝好奇抬头望了眼,原来是奇珍楼。 奇珍楼里面首饰新颖,更难得在于可以定制独一无二的一份,之前云起就用一块完整的好玉切割做了一整套玉饰,其中一支玉钗正戴在陆安然头上。 还有一点,王都城小姐们出嫁前去奇珍楼预定首饰,似乎已经成了一股风气,陆安然就在楼前碰到过苏湘湘,当时春苗说苏家用十二颗海珠让奇珍楼首饰匠镶嵌在出嫁的凤冠上,可惜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陆安然无意进去,和无方从楼前经过,不巧听到里面传来的争执声。随便往里扫一眼,吵架其中一位正是刚才见过的蓝衣女子,对面另一个是孟芝。 剩下旁边看戏的一位,是陆安然许久没见过的永宁县主洪芙。 孟芝和陌生女子不知为何吵起来,前者扬着下巴盛气凌人,后者面红耳赤,咬着下唇几分楚楚可怜。 永宁县主把玩一枚蝴蝶形状的发簪,眉头微微皱着,和身边侍女说了句什么,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去了二楼,显然和这两位不是同伴。 陆安然快走几步离开这个是非地,转头问无方,“你可听见他们闹什么矛盾?” 练功的人耳聪目明,无方恰好听见几句,便道:“似为了一件首饰,孟小姐好像先看中了,但另一位抢着先付了银子。” 陆安然有些不能理解,首饰这么多何必争执,“对面的小姐眼生,是哪家的?” 无方淡道:“广平伯府。”见陆安然眼底有些茫然,多解释了一句,“广平伯府虽有爵位,但这一代的家主不成气候,之前在昌平府任职,如今刚被调回王都,任从五品户部员外郎。” 陆安然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群忽然涌动起来,纷纷往两边躲,无方拉着陆安然跟着到了人群后方,刚刚站稳,见到十几匹马风驰云卷的经过。 为首者身姿挺拔,肩膀宽阔,腰部紧绷,身体流畅而有力,背上披着黑色披风,来去速度之快,像一股浓烟席卷而去。 陆安然眉宇间隐有诧异,“南宫止?”他怎么突然回王都了。 与陆安然同样困惑的是子桑瑾,他在东宫第一时间听说南宫止回王都,此刻正在临华殿面见皇上,拧着眉头问匙水,“你可看清了?确认南宫止?” “卑职不会认错,南宫世子身后还跟着周纪。” 子桑瑾更不懂了,“周纪偷偷出城,就为了去泸潮县将南宫止叫回来?”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 此刻的朱雀大街上,陆安然和无方拐向了柳相府邸。 她今天出门,因柳相叫人传了话到吉庆坊——柳相邀陆家小姐过府一叙。 还是上次的亭子,陆安然过去的时候,柳相知一人对着棋盘下棋,手里拿着一颗白子斟酌许久慢慢放下去后方抬头,含笑道:“你来了,陪我对完这局?” 于是陆安然坐到旁边拿起一颗黑子,“我棋艺不精,大人见谅。” “无妨,随便你下。”柳相知端起旁边的茶碗,在见到陆安然落子后,拿着茶盖的手顿住忘记喝茶。 陆安然对自己还算了解,果然没几步就败下阵来,惹得柳相知惊叹,“你确实说的实话,半点不虚啊这是。” 大势已去,后面已经没有对弈的必要。 柳相知看着她笑说:“明明继承了医术天赋,怎么没从你父母身上继承半点下棋的门道呢。” 陆安然握紧手掌一颗黑子,抬眼道:“大人愿意跟我讲讲我的母亲了吗?” “你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事?”柳相知笑了笑,喝口茶之后,继而说道:“有些话陆逊为难,只好由我来说了。” 陆安然联想到她父亲出宫后直奔柳相府,不由得问道:“为什么,我娘她?” 柳相知摆摆手,“不是你娘,而是关于你。” “我?” “你不是好奇你的脸中了什么毒,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脸没中毒,也不是生来如此。” 陆安然心口骤然砰砰乱跳,拼命压着才能保持镇定,“那,是怎么回事?” “蛊毒。”柳相知说出这两个字时,眼神柔和中暗藏一丝歉疚,“我想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对吗?” 陆安然垂目,轻点一下头,说道:“但世上蛊术已灭绝,我不能肯定。” “是蛊毒,还是我亲手交给陆逊的鬼妆蛊。” 陆安然倏然抬起头,眼中清晰映射出茫然的神色。 柳相知左手放在佛珠上,一颗颗轻轻地捻摩过,望着陆安然语气平静道:“你娘是罪臣之女,陆逊救下她等于犯了死罪。当时我正好被皇上派去北境一带平乱,因你父亲当初从王都离开的突然,我和皇上都想要再去规劝一番。” “到了蒙都,我得知这一情况后也大吃一惊,但是那个时候你娘已经生了病,而且陆逊发誓再也不回王都。” “所以,为了瞒下她的存在以及你的出身,陆逊生平第一次求我。” 柳相知的眸光深远,透出阅尽千帆的沉稳,他道:“陆逊何等骄傲的人,他真的为你放弃了很多。” 陆安然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大概是因为天生貌丑,连她父亲都疏远自己,后来长大后大概懂得,父亲不是嫌弃她,而是对母亲的爱太深了,以至于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现在听柳相知说起,她忽然间懂了,那种不可言说的深沉的父爱,就如广阔无际的大海,所有汹涌澎湃全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她暗暗吸了口气,道:“可是,蛊毒已经在前朝的时候灭绝了。” “前朝庆王,听过吗?”柳相知没有要详细给陆安然解惑的意思,“他养了个幕僚,是世上最后一个养蛊人。” 陆安然心想,恐怕不是,毕竟白家躲在平城许多年,所以除了白家外,也可能还有其他人。 柳相知不知她所想,讲了鬼妆蛊的由来,“庆王府被抄家的时候,那些蛊虫和禁书都毁之一炬,但是贵重的首饰全搬进了皇宫库房,很多年后,前朝皇将一个放首饰的宝盒赏赐给舞阳公主,没想到里面居然藏着蛊虫。” 这条遗漏的蛊虫被舞阳公主偷偷养了起来,“不知道她从哪些书上找到了零星的描述,得知这种蛊虫没有其他大的作用,倒是可以改变人的容颜。” 陆安然眼眸一动,更加肯定萧彧一定留着禁书,想来舞阳公主是从他那边得来的对蛊毒的认知。 柳相知说,舞阳躲到了陆府,她听说陆逊为难后,主动出现,并告知柳相知鬼妆蛊的藏匿地点,让他取来给陆安然用上。 “鬼妆蛊种在身体里,除了面容上的改变,并不会对身体产生任何影响。”柳相知道,“陆逊原是想保下你和你娘的性命,因而没有选择,但他这些年却有些后悔,尤其看到你因为这张脸而时常遭到他人的另类目光。” 陆安然坦然道:“以前会,现在习惯了。” 柳相知看着她,“如果找到世上幸存的另一个养蛊者,兴许能替你把蛊虫取出来。” 陆安然想,她和雷翁就在寻找任何关于蛊毒的东西,但不是为了她的脸,如果蛊毒能用来疗毒,远比她的脸能恢复更有意义。 柳相知说了不少,但是从相府出来,陆安然脑海中一直闪着一个问题——既然早在舞阳公主自刎前,柳相在蒙都见到过舞阳公主,那么后来皇帝围剿陆氏,到底和柳相有没有直接关系? 第427章 天意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许是想的太过投入,陆安然出门又差点撞到别人,还好无方时时注意过往人群。 抬眸一扫,倒是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视线跟踪过去,见那人急急进了奇珍楼。 原来陆安然去柳府的功夫,孟芝和蓝衣女子居然还在奇珍楼僵持,这会儿进去的人是苏执,大概有人去苏国公府通知了他来。 孟芝仗着有了底气,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然而对面女子却也不怵,反而比刚才还骄矜几分。 陆安然看着苏执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不禁露出几分疑惑,“那位女子,好似认识苏执。” 无方不愧曾经掌握过云王府情报网,不假思索地回道:“广平伯府和苏国公府本来有婚约。” 陆安然‘啊’了一声,“这位小姐和苏执?”广平伯回王都任职,看来广平伯府的小姐正好来完成婚约。 然而无方说道:“不是,是原来的方家嫡女,不过如今看来,她确实是代替嫡女嫁去苏府。” 陆安然偏眸,“原来的方家嫡女呢?” 无方面无表情地说:“死了。” 两人再次从奇珍楼路过,陆安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孟芝想要攀高枝的心愿可能要落空了。 走到一半,在一条人少的巷子里,无方倏然止步。 陆安然了解无方,她不关心陌生的人事物,所以多问一句,“怎么?” “音攻。”无方极简的解释。 陆安然立马想到一个人,“可能是鹿陶陶,你去看看。” 无方看了一圈周围,似乎不放心陆安然一人留在这边,陆安然劝说道:“我就在这里不走,你赶紧去。” “好。”无方不再废话,纵身跃起,踩着墙壁凌空飞腾,几下便没了身影。 鹿陶陶丢下那句话后几天都没有消息,陆安然倒不担心她,从前她走南闯北到处惹祸都没事,说明有自己的保命方法,只要没有再得罪毒蝎王这样阴毒的人物。 说来萧疏替鹿陶陶中毒,不过是萧疏自己的选择,他一个理智成熟的成年男子完全有分辨能力,陆安然不会像水白莲一样将原因都归咎在鹿陶陶身上。 陆安然等了会儿,让巷子里横贯的风吹得鼻头发凉,刚抬步要挪动一下位置,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出来,单手捂着胸口,刚好跑到陆安然脚边被绊倒摔趴,手下意识一拽,拽住了陆安然的衣摆。 陆安然见那人嘴角流血,一张脸表情痛苦,眼神却依旧犀利。 是他?! 陆安然伸手,袖子往上缩掉一截,露出手腕红绳上悬挂的断箭,那人的眼神陡然一震,想说什么却先喷出一口鲜血。 正好无方回来,把人从陆安然衣摆上扯下来,那人想要反抗,无方面无表情的砍了一记手刀。 “小姐没事吧?” 陆安然看着男人的脸,又将目光转向手腕,她刚才总觉得男人的神色透露出了什么。 下午云起刚进院子,对着里面道:“听说你又捡人了?” 陆安然正在配药,闻言头也不抬道:“你怎么来了。” 云起用下巴朝旁边抬了抬,“喏,有人通风报信,说你捡了个野男人回来,我过来看看我今天的发冠有没有发绿。” 陆安然知晓他开玩笑没当真,放下药瓶问道:“不是有暗卫跟着他,怎么今天没见?”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成日里左手拎剑右手抱画卷的那个怪人。 云起坐到她对面,“鹿陶陶耍心眼将人骗走了,算他运气不好,正好旧疾发作,不然鹿陶陶也讨不了好。” 鹿陶陶的心思云起大概能推测出几分,“萧疏中了毒蝎王的毒生死不知,但毒蝎王已死,她找不到出气的人,只好去找他。” 因为鹿陶陶原本就是找他算账,没想到碰到毒蝎王的埋伏,说来说去都是那男人不好,没有乖乖送上门给鹿陶陶狠揍一顿才发生后面的事。 陆安然点头,这确实属鹿陶陶能干得出来。 男人在晚饭的时候醒来,略过其他人紧紧锁着陆安然的方向,开口嗓音嘶哑,像是掺杂着砂砾,“你手腕上的东西从哪里得来?” 隔着衣服,陆安然用拇指压住断箭一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认识?” 男人很执着,再次问道:“你告诉我,哪里来的?” 云起走到陆安然面前挡住视线,挑起一边眉头,嘴角勾着轻笑道:“这样太浪费时间,不如你先回答一句,她再答你一句,如何?” 男人似乎在衡量,片刻后,目光在云起和端药碗的春苗身上扫过,再看向门口的无方,“我只和她一个人说话。” “那不行。”云起撩起衣摆翘脚坐在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笑得非常无赖,“你来路不明,我怎么放心我的未婚妻和你一个野男人单独相处呢。” “未婚妻?”男人定定地打量半晌,眼中不知道想到什么泛起几分冷意,“其他人,出去。” 云起扬起眉梢,抬手朝外一挥,“春苗,出去带上门。” 房内很安静,有药味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男人盯着陆安然眉眼,似乎想从上面窥探她的真容,只可惜鼻梁以下全都蒙上了脸。 “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脸。”他说道。 云起呵一声,敲了敲桌子提醒,“兄弟,你这样过分了啊。” 男人一怔,可能也察觉到自己的要求有点唐突,回过神道:“认识。” 陆安然稍微回忆了一下,发现他是回答前面一个问题,因此她也跟着回了声:“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男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给我看一下你手腕上的断箭!” 云起怀疑话还没谈完他可能就要激动的吐血晕厥过去,起身用扇柄敲了一下他胸口几个位置,“谈完给你解穴。” 男人被迫半靠在床上,只能靠一个脑袋转动,麻木的脸庞上,眼底升腾起澎湃的潮涌,“请你给我看一下断箭。” 陆安然迟疑了一下,解开手腕上红绳拿到男人面前。 男人看到物件,瞳孔倏然睁大,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丰富起来,以至于脸庞微微扭曲,额头青筋直爆,看得出他内心比外表更不平静。 陆安然和云起给了他消化情绪的时间,等了约莫一盏茶,他闭了闭眼睛,目色更执拗了几分,“关于你母亲的事,能不能跟我说一下?” 云起哂笑,“说好了一人答一句,你先回答我,你认识这枚断箭,它的来历是什么?” 男人眼眸里透出云起看不明白的东西,静默好一会,粗重的喘气声里一字一句道:“忠诚,它是忠诚之箭。” 陆安然看了云起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她回头说道:“我母亲留了一枚玉牌给我,它是蕴匣楼取东西的信物,我在那里取出一个黑金盒子,但是没有钥匙。” 男人喃喃道:“没有钥匙就对了,后来你如何打开的盒子?” 陆安然漆黑的眸光回视他,“现在该我问了,断箭的主人,是谁?” 男人抿了抿下嘴唇,侧头看向两人,光线照在他常年被头发遮盖的脸上,这会儿陆安然和云起才看清,他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脸部方正,鼻梁挺直显得坚定。 他张了张嘴巴,只说了一个字,“我。” 这个回答令陆安然感觉到意外,“你的东西,为什么在我母亲手里?” 男人:“你还没有回答我。” 陆安然吸口气,“我拿到盒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打开,后来因缘巧合发生一桩案子,钥匙落在吉庆坊外面的池塘内。” 男人瘫着一张脸很久没说话,目光凝聚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然往前走一步,“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男人仿佛突然被惊醒,语气有些急:“你是谁?” 陆安然眉头轻蹙,刚要提醒男人该轮到他回答问题,男人又道:“我刚才听到他们在外面提起‘陆郡守’,是不是蒙都陆逊?你是陆逊的女儿?” 这点无需隐瞒,陆安然颔首:“不错。” “天意!当真是天意啊!”男人似笑又似哭,竟然让陆安然感觉到从他身上流露出一股酸楚,“原来她扔了钥匙,难怪这么多年……天意如此,没想到又让你找到了。” 男人情绪激烈使得身体都有些痉挛,云起怕他发病提前解开穴道,男人望向他们两人,因为用力有些狰狞,“断箭是我们向她誓死效忠的忠诚,但是原来她早在很多年前就把我们抛弃了。” 陆安然不能肯定这个‘她’是不是她母亲,还有,“我们指谁?” “我,还有像我一样愿意为她丢了性命的人。” 陆安然拧了一下眉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眼皮一抬,“我叫罗青。” 陆安然还没怎么的,云起一下子收敛起漫不经心的笑脸,收了玉骨扇倾身道:“朱赭、姜呈、黄玉、周禄、蓝棋、韩治。” 叫罗青的男人冷冷一笑,“看你年纪轻,没想到还知道这些。”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自然,毕竟是舞阳公主身边鼎鼎有名的七大家将。” 第428章 飞虹七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云起不是纯粹瞎猜,靠着罗青刚才吐露的一星半点,联系一下,加上他的名字,让云起想到了曾经的灵州一百零八骑。 他们效忠于舞阳公主,领头的家将外间称为飞虹七将。 “当年前朝皇赏赐灵州领土给舞阳公主,并一百零八骑,还有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云起挑眉,“后来舞阳公主提拔了七个人为统领,令他们常年驻守灵州,但舞阳公主基本上待在王都,没有动过那支军队。” 罗青估计是想到往事,目光有些悠远,“你错了,除了周禄和姜呈外,我们都不是前朝皇帝派给舞阳公主的人。” 外面太阳西斜,窗纸被染上一抹嫣红,把屋子里的家具渲染成红橙色,而房间里三人都面带沉思,各自藏着不同思量。 罗青粗哑的嗓音带陆安然和云起回忆了一遍过去的故事—— “我不是夏武王朝的人,我们曾生活在阿布科,被牧兰族驱逐到夏武王朝的北境。有一年冬季来临前,牧兰族抢劫边境小镇,我们和夏武朝的百姓一起被围困了十几天,直到城内没有粮食,守军饿得没有力气守城。” 牧兰族出了名的野蛮,恶名昭彰,他们不光抢劫,烧杀劫掠无一不干,让他们杀进城里,那就不止是抢走钱财那么简单,必血洗城池,无一生还。 罗青他们几个联合城内的所有青壮年男人一起守城,最后连妇人也顶上了,但还是败下阵来,眼看着城门摇摇欲坠…… “在我们近乎绝望的时候,铁蹄声从远处响起,她身披鲜红色披风,骑着马奔袭在最前面,太耀眼了,就好像黑暗中升起的朝阳。” 当年只有十三岁的舞阳公主偷偷从王都跑到北境她王叔萧战这里,无意中得知了小镇被牧兰族攻打,也是萧战胆子大,竟然真的放心让她带领三千人的军队杀过来。 牧兰族虽彪悍勇武,但是在人数的劣势上只能败退,不过牧兰族的头领差点生擒舞阳公主,关键时刻,离舞阳公主最近的罗青冲出去挡了一箭。 大家本以为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定会吓哭,然而舞阳公主转身拉开弓箭,用萧战教她的方法瞄准射箭。 陆安然不知不觉握紧双拳,“射中了?” 罗青摇头,“没有,射偏了。” 尽管如此,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样的镇定和反应已经很难得。 陆安然低头看向手心躺着的断箭,“就是这一枚吗?” “嗯。”罗青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激动,“她两次救下我的性命,所以我决定还以忠诚。” 一次解围成之困,一次拔箭治伤。 云起听完问道:“你还有朱赭他们?你们原来也不叫这几个名字吧?” “就是这次之后,前朝皇赏赐了灵州给舞阳公主,并且派了两个统领,因为周禄和姜呈的名字,干脆给我们都换了。” 云起了然,这就是飞虹七将最初的由来。 “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舞阳公主明面上不幸难产身亡,但是你们身为近侍应该知道真相,为何你一直留在王都?” 这回罗青沉默了很久,久到云起重新分析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难道这枚断箭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罗青抬起头,没有看向云起,而是看着陆安然,“公主虽然常年派我们驻守在灵州,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朱赭就会去王都向公主汇报灵州的情况。” “在公主和子桑九修成婚后,依然保留了这个习惯,但是朱赭去的时候基本上都避开了子桑九修,就算知道,也以为朱赭单纯是灵州过来送文书的普通官员。” 云起单手支着下巴,食指指腹轻轻敲了敲嘴角位置,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舞阳公主特意交代的吗?” 罗青没有回答这句,自顾说道:“公主出事前朱赭最后一次去王都,回来之后他说,走之前公主交代他,让他回去后即刻集合一百零八骑,送他们秘密入王都。”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或许那个时候公主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一举一动已经在子桑九修的监察当中,唯有一百零八骑的行动还不被子桑九修掌握。 “可惜,我们还是晚了一步。”罗青面色沉沉道。 连舞阳公主都不知道,她临盆那日便是子桑九修起兵造反之时,而象征了新生的婴儿啼哭成为拥有特殊意义的讯号。 “他是故意的,一如几年前子桑九修的原配谢沅夫人生产时遭遇追杀。”罗青道:“公主和他的结合本就各有目的,然而前朝气数已尽,非一两人能改。” 既定为现实的谋朝篡位不用多言,云起更好奇广白不清楚的关于舞阳公主的那部分,“那后来舞阳公主如何躲过了皇上的追查逃到北境?” 罗青从那一夜说起,“当时城内外严守,无人可以自由出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行事,就在我们着急的时候,城门突然悄悄打开了。” “舞阳公主在马车上,她刚生产完身子很虚弱,但她必须趁着子桑九修暂时无暇顾及马上离开,否则等子桑九修回过神来,公主就走不了了。” “公主让我们各带十人分开朝几个方向走,剩下的人和稍微懂点医术的蓝棋跟在她身边。”至于灵州的五千人,“公主说不论谁活着,带着那五千人找个地方隐藏起来,等到哪一日,以断箭为信物召集众人。” 陆安然用两个手指捏着断箭,它头顶已经发锈,似乎能闻见上面散发的铁锈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样不起眼的一枚断箭,里面竟然包含了那么多的故事。 “到底是前朝公主,当时她是想有朝一日召集旧部众复国么。”云起略带调侃的声音说道。 罗青怔怔望着天花板,良久回道:“她骗了我们,她早就把钥匙扔在王都城内。” 陆安然抬眸,漆黑的目光澄澈,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浑浊,“她想你们都活着。” 罗青身体震一下,紧紧抿着嘴唇,然而脸庞止不住的颤动。 云起喟叹道:“舞阳公主这般人物,光明磊落,胸襟开阔,豪气不输男子,莫怪乎这么多人惦记难忘。” 陆安然:“你们这么些人里面,其他人还活着吗?” “蓝棋在将公主送到北境后,也让公主寻了个借口赶走,至今不知道在哪里,剩下的其他人了,朱赭、周禄还有黄玉被追兵发现最后寡不敌众,姜呈和韩治逃脱追兵后奉公主的命令去安置五千人马。” 罗青没有说他们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但他知道那些消息,最大可能是能联系到人的。 云起好奇,“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断箭的出现?如果一直不出现呢?” 罗青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被问住了。开头的十几年他和朱赭几个东奔西走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后来跟在舞阳公主身边,渐渐地舞阳公主成为了他的信念,直到前朝覆灭,舞阳公主的一个交托,让罗青守到现在。 云起起身,“最后一个问题,你抱着画卷上的人物,是舞阳公主吗?” 其实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也唯有舞阳公主成为罗青心里的执念。 陆安然转身,即将踏出房间前,罗青一动不动的看着,突然开口说道:“断箭在你手里,你没有问题要问了吗?” 陆安然只停顿了一下,抓紧手里的断箭加快了步伐,很快房门在身后合起,连同连绵不绝的药味都被关在里面,一下子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云起站在她身边,片刻后伸手包裹住她用力握紧的拳头,声音轻柔道:“放轻松点,你一个制药的人不会不懂,锈箭划破皮肤易使风毒之邪侵入,从而引起痉症。”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吸口气,“你也想到了,对吗?” 云起另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稍稍用力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她连钥匙都丢了,为什么留下玉牌呢?” 陆安然缓缓摇头,“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我之前就觉得太多对不上的地方了,还有二婶,她在得知我娘是罪臣之女时反而就安定下来。” 从来就从容淡然的语气里居然隐含了一丝颤音,“云起,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 云起微微偏头,以唇贴住了陆安然的,让她的声音消失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夜幕降临,天空将最后一丝光线收回,庭院里桂花树伸展,阴影在风里舞动,树下的人亲密的相依相偎,互相吐露的气息都充满了淡淡的甜味。 “不用怕。”两个人分开一些距离,额头相抵着微微喘气,云起的右手拂过陆安然被风吹乱的发丝,停在眼角的位置,“我在这里,我在呢。” 等陆安然重新平复下心绪,云起问她:“还要去找罗青吗?” 陆安然凝眉,想了一下,说道:“我想和我父亲谈一下。”如果始终要面对真相,她不想从别人口中得知。 “好。”云起温柔的笑着,“需不需要我陪你。” 陆安然知道云起也有很多的事,尤其云王府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没事,就在府里,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云起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先回去,不过你可以随时让无方来找我。” 两人约定好后,陆安然又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走向陆逊的房间。 第429章 初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敲门进去时,陆逊正坐在桌旁,似乎早预料到了她会来,看到后神情没有出现一丝意外,翻开一个空茶杯斟满茶递过去。 陆逊低头喝茶,茶杯抵在唇边,说道:“你去见过柳相了。” 陆安然感受着断箭顶端戳着掌心的钝痛,沉默点头。 陆逊问:“他说了什么?” 陆安然双眸微抬,目色清然,“柳相说鬼妆蛊是舞阳公主之物,他特地求来种在我身上,为了保全我和我娘的性命。” 陆逊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少顷放下茶杯,直起身体道:“他这么说是为了保全我们父女关系,不过这事和他无关,是我给你下的蛊。” “那这个呢?”陆安然没有兜圈子,将手放到陆逊面前,五指慢慢松开,露出掌心躺着的断箭,“我娘留给我的铁盒里面,为何会有舞阳公主召集旧部的信物。” 陆逊瞳孔紧缩,面色大变,自己都没注意问了一句废话,“你从何得来?” 陆安然再下重击,“罗青,父亲对这个名字是否耳熟?或者蓝棋?” 陆逊眉头紧皱,两指掐住额头,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变化,内心还在衡量陆安然知道多少。 陆安然经过刚才自己和自己思想上的争斗后,决定坦然面对,不管她是谁,首先她要知道她是谁。 此刻,她已经能平静地问:“父亲,我娘是谁?” 陆逊垂目望着桌面没有回应。 陆安然长睫微微下落,鸦青色阴影落在眸光里,眼神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我娘,是不是……” “不是!”陆逊反应颇大的打断。 陆安然倏然抬眸,目光直直地看进陆逊眼底,两父女用眼神较量,片刻后,陆逊回避般转开头。 “定康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一,当今皇上推翻前朝,舞阳公主难产‘身亡’,实际产子后连夜离开王都。没过几日,父亲离开王都并于半路救了一个罪臣之女。” “舞阳公主一路往北暂时落脚蒙都郡,同时父亲与母亲在途中生情,并且我在次年的上元节出生。” “之后母亲病重,柳相在蒙都发现了父亲私藏罪臣之女,后舞阳公主说出鬼妆蛊的下落托柳相送到蒙都。” “大业元年,皇上追查舞阳公主下落,公主自刎谢罪,而我母亲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病重离世。” 陆安然不轻不重的声音仿佛锤子一下又一下敲在陆逊的心口,可是他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个连皇上都快不记得的罪臣之女生的女儿,真的重要到让舞阳公主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非要让人去王都取鬼妆蛊吗?” 陆逊嘴唇动了下,但依旧保持静默,甚至将身体转向外。 陆安然知道他还在回避,但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任何逃避。 “祖母和二婶明明不喜我却从不声张,三婶更是待我战战兢兢。”陆安然的声音猛然抬高,眉宇间满是坚定之色,“因为我娘不止是前朝罪臣之女,还是前朝皇最宠爱的舞阳公主!” 陆逊一口气没有接上,呼吸停滞一瞬,随后全身的力气像被突然卸掉,整个人都软下来,连背脊都没有那么挺直了。 陆安然冷然的音色仿若带了点咄咄逼人的语气,“父亲如果不认,我们不妨回蒙都撬开母亲的墓,看看里面有没有躺着我的母亲!” 陆逊终于有了反应,唰地抬头凝视她,“你……” 陆安然蹲下来,仰头望向陆逊,一如幼儿时候那般仰望,“父亲,真相不管被多少尘埃掩盖,始终遮不住它的存在。” 陆逊满脸颓色,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但他终究是陆逊,那个在沂县张扬夺目的才子,所以很快想到:“那个男人?隔壁院子,你们救回来的男人……他?” “他是罗青。”一锤定音,陆安然将他的猜测落实。 陆逊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以这样的让陆安然看不到神情的姿态问道:“他认出断箭,把身世都告诉你了。” 陆安然将手掌放在陆逊膝盖上,摇头说:“没有,是父亲告诉了我。” 陆逊眼眸动了动,“怎么?你没有问他?” “父亲怕我怀疑身世,特意让柳相说了那些话。”陆安然道:“我相信父亲和柳相当年的同窗情谊是真的,但是能够让父亲和柳相两人同时甘愿冒险的人,除了舞阳公主没有别人。” 尤其还有断箭为证,那些过往违和的地方一旦放进去某个设定,便都成了理所当然。 “舞阳公主产后逃出王都是真,父亲半路上救了人也是真,但不是别人,而是被官兵追杀的舞阳公主。后来舞阳公主被父亲带到北境准备重新开始生活,但是皇上还是找到了那里,为了刚出生的我和陆氏,公主宁愿将人头奉上,了却她和新皇的恩怨,也彻底砍断前朝和新朝的联系。” 陆逊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放在陆安然的头顶,“这些年,受鬼妆蛊连累,你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都看在眼里,也时常在想这个决定是否错误,但是他不敢冒一点点风险,因为这是她留下的孩子,用生命交托在他手里的孩子。 陆安然缓缓摇头,“不是,我很好。” ‘很好’两个字触痛到陆逊,他眼眶一下子红了,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知道吗,你的性情和你母亲完全不同,她张扬明媚,而你内敛沉静,就连长相也不一样。可是这双眼睛,却像极了她。” 陆安然提起一口气,使得心脏微微犯疼,“我的母亲……” “没错,你的母亲是舞阳公主。”陆逊终于讲了出来。 曾经,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说出这句话,就带着这样一个秘密去见她。然而世事无常,就如陆安然所说,被掩盖在泥土里的真相也总有破土见光的一天。 陆逊轻柔地抚过陆安然的头发,垂下手站起来背对着她说道:“你并非上元节出生,而是十二月初一。” 陆安然眼底闪过一抹错愕,全身像是被点穴了一样突然石化。 第430章 共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西厢房门口,水白莲像往常一样端着药碗走过来,到门前停下来左右看了看,正好对上无方冷淡的眸子,被吓好大一跳,连碗里汤药都洒出来少许。 水白莲抿了下红唇推门进去,无方收回目光。 本该扶着人喝药,但今天水白莲只是把药放在桌上就没有再管它,反而从胸口拿出一样东西来。 手指长短的竹筒,时间久了外表发黄,在上面开了个小孔,用棉布填塞着。 水白莲咽了口口水,拿着东西小心翼翼地靠近萧疏,轻声说道:“公子,不疼的,你忍一下,你的毒马上就能解了,以后我们……我们两个,就能一直在一起。” 说到后面水白莲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点浅浅的红晕,她犹豫了几息,终于一发狠,用手去扯掉竹筒盖子。 一道黑影飞速从竹筒里飞出来,在水白莲心惊肉跳的目光中飞向萧疏脖子,就在快要碰到的前一刻,房门破空声和寒光几乎同时扫过来。 ‘哧’很轻微的声音。 水白莲瞪大眼往地上一看,一条红褐色的虫子被一切为二,尾巴还在地上扭来扭去。 无方面无表情地把长剑插入剑鞘,冷冰冰的眸子看向水白莲,“看着她,我去告诉小姐。” 水白莲一转头,见一抹暗影落到门口,正好堵住了她的去路。 没多久,陆安然匆匆赶来,第一眼先看到水白莲心虚的样子,然后随着她的目光注意到地上被砍成两半的虫子尸体。 她刚和陆逊谈完,还在消化今晚受到的冲击,一出门就让无方喊过来,只得先处理眼前事情。 “蛊虫?”否则陆安然想不出为何水白莲要偷偷摸摸的带条虫子进来,“蛊虫不是要经由蛊王培育,蛊王都死了,这条是怎么回事?” 水白莲装傻,“我不知道,这虫子从外面爬进来的吧,就是条普通虫子而已。” 无方斜睨一眼,“她身上还有其他虫子,可以取出来试一下会不会咬人。” “不要!”水白莲又惊又慌,“会死人的!” 陆安然先给萧疏把脉,确定没有异常后转头道:“你准备给师兄下什么蛊?” 水白莲给自己辩解,“我没有想过害公子,不是你说的吗,公子的毒无药可解,唯有蛊毒一试。” “毒有千万种,蛊亦然,你手里的蛊叫什么?” 水白莲一咬牙,索性承认道:“共生蛊,只要公子身上种了共生蛊的幼虫,它会蚕食公子体内毒素,公子就能清醒了。” 陆安然不相信有这么妙的巧合,如果这个蛊这么好,为何水白莲不在明面上拿出来,而且这个名字听着也有些怪。 “共生?何为共生?” “相互依存,同生共死。” 陆安然明白了一点,“和你吗?” 水白莲咬着唇道:“我只是想救公子,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陆安然表情淡淡,“但是,从此师兄的命运就要和你紧密联系在一起,甚至他哪天想要死,还要问问你的意见,是这样的共生?” 水白莲重复说着:“我只是为了救他而已。” 陆安然垂下眼帘,过了会儿再开口时换了个问题,“蛊王死了,为何你身上还有其他的蛊?” 水白莲以为陆安然妥协了,回道:“这是白家另外培育的幼虫,不受蛊王影响。” “你也会驭蛊术。”陆安然目色转深,犹如利剑穿透夜空。 水白莲:“不,不算会,只是恰好看到过白晚秋给人下蛊,我,我就是想尝试一下。” 陆安然颔首:“如果将共生蛊放入师兄的体内,除了和你保持共生的关系外,就没有别的坏处了?” “对,我不会害公子。” “但其他的呢?” “嗯?”水白莲一下子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比如说,你给师兄种下的是幼虫,而母虫在你身上,日后是不是有种从属关系,师兄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之类。” 水白莲心口漏掉一拍,她没想到只是脱口说出的‘幼虫’两个字,结果让陆安然窥探出共生蛊的真正用处,一时间哑然。 就算共生蛊能救萧疏,陆安然并没有轻易尝试,因为她没有权利去决定萧疏的人生,毕竟用了共生蛊就必须和另一个人这辈子都绑定在一起。 陆安然思考再三,决定等雷翁从南疆回来商量后再说。 不过,为防水白莲暗地里偷偷给萧疏下蛊,她让无方把她身上的蛊虫全拿走了,一共还剩下五个罐子。除了共生蛊的母虫外,另外还有两条幼虫,剩下的两条蛊虫水白莲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用,她只是白家过继来给白晚秋治病,白家对她并不信任。 只是陆安然同样没有全信水白莲的话,毕竟不久前她才说白家与驭蛊术包括所有的蛊虫全都在大火里失传。 等到夜深人静一个人时,陆安然脑海里窜出陆逊的那句“你并非上元节出生,而是十二月初一。” 十二月初一,十二月初一…… 那不就是…… 舞阳公主难产的日子! 陆安然闪过一个念头,陆逊真正要告诉她的是—— “你非我的孩子,而是舞阳公主和当今皇上之女。” 事实比陆安然想象的更令人感觉沉重,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解释为何他们一定要给她种下鬼妆蛊。好不容易被带出王都的孩子,舞阳公主怎么可能让她的女儿再回到水深火热的皇宫中。 只是舞阳公主如果当时怀的是双生子,又如何瞒住了所有人,她能偷偷离开王都,受了谁的帮助。 陆安然想到柳相,他明明不会无缘无故跑去蒙都陆氏,而当时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帮手,柳相趁乱想做点什么不是不可能。 整个晚上脑子里被各种想法在里面搅来搅去,等到第一抹白光照亮窗纸陆安然扶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坐起来,竟然一夜都没睡。 从床上爬起来穿鞋的时候,一道灵光飞过,忽然想到一个事情,照这样说,当今太子岂不是她嫡亲的兄长? 陆安然准备吃了早饭去提刑司,结果墨言先来了一趟,神情不像平日里轻松,连追着他一个劲叫唤的大白鹅都没有搭理,看到陆安然后,眉头一皱,说道:“世子连夜出城,让我天亮后告知你一声。” 陆安然想到迟迟没有消息的云王府众人,“是不是找到了云王爷他们?你怎么没去?” “我?”墨言重重坐到小板凳上,冷哼道:“我倒是想去,世子把这边的暗卫叫走了,让我留下来护你安全。” 陆安然没有赶墨言走,这会儿跟上去也晚了,她思考了一下,让人备马车去柳相府。 第431章 这姑娘好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墨言很不高兴地重新担任陆府马车夫重任,甩起马鞭却得心应手,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柳相府一问,不巧相爷今日不在家。 返回的路上有个挑担的东西洒了,街上被一群人拥堵,陆安然满腹心事也无所谓能不能走,她早上一时冲动想去找柳相确认一些事,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妥。 路边闲言碎语时不时飘进陆安然耳中,其中一道声音听着耳熟。 女子笑中带讽刺,“赏赐再多又如何,有没有命享用还是问题。” 另一道声音紧张道:“县主,您怎能这么想呢,您是皇上亲封的县主,嫁去北境那等地方,他们敢对您不敬就是对皇上的不敬。而且奴婢听说阴家长子一表人才,当不会委屈县主。”声音逐渐远去。 陆安然听出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永宁县主洪芙,最近没被提起,倒是忘了她早就被皇上赐婚给阴家,想来如今婚期已定,难怪前一次看到她出入奇珍楼。 想到皇上,不可避免地联系到太子,陆安然摸出太子之前因为查案给她的一块牌子,拉开马车帘道:“墨言,换条路。” 墨言心里哔哔叨叨,手脚麻利,原地让马匹转了个方向。 内城守卫森严,宫门口两班禁军手持长枪,一脸肃穆,气势凛然,有人试图靠近,几十杆长枪一致对外,叫人胆寒。 陆安然的马车停得远了点,不过足够看清那个试图靠近皇宫的人,陆简妤。 陆安然想不通陆简妤要干什么,不过显然她没有能得逞所愿,让禁卫军严厉地驱赶走,拽着手绢原地跺脚后才离开。 “走吧,回去。”陆安然对墨言说道。 墨言:“……”你她娘耍我呢? 墨言今日很不明白,世子不过就离开一天而已,陆安然怎么变了副德行,这一天在外尽瞎跑,也不见她要干什么。 陆安然回到吉庆坊直接去了罗青那里,罗青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动一下。 结果来人进来半日没有动静,罗青好奇转头,看到陆安然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 陆安然看着他,一双眼睛雪亮,“舞阳公主会把玉牌留给外人吗?” 罗青抬头对视:“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所以你看到断箭的时候,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是吗?”毕竟罗青一干人送舞阳公主离开,自然了解当时舞阳公主的真实情况。 罗青点了一下头,“你现在是否决定使用断箭的权利?” 陆安然眼皮半垂,忽然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蒙面布子,露出半张扭曲丑陋的右脸。 罗青脸上出现一抹诧异,撑着床铺坐起来一点,“你的脸?” “鬼妆蛊。”陆安然神情平静地说道:“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的身份,舞阳公主让柳相取了鬼妆蛊,长途跋涉送至蒙都。” 罗青似乎有些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不够明白得透彻。 陆安然道:“她在逃亡北境时遣散你们,又给我种下鬼妆蛊,她已经在告诉所有人,前朝没有了,所有人不必为她和前朝而活,你们是自由的。” “你要放弃。”罗青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放弃的不是我。”陆安然的话带着一种残忍,毫不留情般切碎罗青的执着,“离开王都的那一日,钥匙沉入吉庆坊外面的池塘那一刻,便都结束了。” 罗青五指紧紧地拽着被子,后槽牙咬紧使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良久倏然笑了,带着股荒唐和可笑,“她说放弃就放弃,我算什么,我们这些年的坚持算什么。” “你离开王都吧。”陆安然看着他,目光诚恳,“去过属于你罗青的生活。” 从房间出来,陆安然感觉心口有点闷,可惜云起不在,她找不到人来表达这种感受。对于罗青,她不可怜他,只是替他惋惜,十几年来的坚持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发现全都是空妄。 陆安然给不了罗青期待的东西,她不喜纷争,更不觉得前朝还有什么重来的必要,腐朽王朝的倒塌不在一朝一夕间。 她相信,舞阳公主面对生死关头一定也看透了,所以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 — 陆安然没能在柳相府见到柳相知,她回来后没多久,柳相知反倒派人将她请去。 马车一路朝外走,直到出了城门,陆安然疑惑道:“柳相大人不在相府吗?” 请她的人是庞经,穿着墨绿色绣竹锦衣,方脸因为严肃更加被拉长了几分,对待陆安然的态度却越发和善,“陆姑娘,我们要去狼山军营。” 陆安然眼眸一转没有再多问,倒是庞经给她解释了两句,“军营里每日寅时三刻就要出门采买,负责的人叫老丁头,他和手下几个推着板车走在路上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原先还不在意,等待天色渐亮,发现滴在地上的不是别的,而是鲜血!再一查看,板车上发现一个人!” 陆安然感觉奇怪,“空车和有人的板车推起来应该不一样。” “本来能发现,今天推车的是个哑巴,他比划了一阵,老丁头赶着出门不耐烦跟他搞。” 陆安然更懵,“不是身体康健方可入军营吗?” “哦,他原来是正常人,后来打仗的时候被一根箭扎到舌头,因为他战场有功加上罗将军可怜他,就让他留在伙房。” 陆安然之前总听说三大营却从未真正的见识,到了地方一看,军营绵延数里,帐篷交错林立,军旗猎猎,守军将士气宇轩昂,比皇宫门口的禁卫军更多了一份铁血煞气,叫人不由得生出不敢亵渎的敬意。 庞经没有耽误,带着陆安然直接到了军营后方,那里平日放一些军队里的器械,如今清空了其中一间,摆放一具尸体。 庞经撩开帐篷帘子,柳相知就站在最外边,旁边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身高与柳相知差不大,不过魁梧有如两个柳相知。 庞经抱拳道:“柳相大人,罗将军,陆姑娘来了。” 陆安然跟着行礼,柳相知一摆手,“先看一下死者。” 老丁头发现的时候还在流血,跑了半路血流干了,人也早死了。 死者躺在担架铺着的地上,身上被盖了白布,陆安然看了看,停在原地没动。 罗青山挨着柳相知说话,“怎么找个小姑娘,到底行不行啊?”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整个营帐内的人都听见了。 庞经面带尴尬,幽幽看了罗青山一眼,心说罗将军的小声大概和别人不大一样。 陆安然在罗青山怀疑的目光下抽出鹿皮手套戴上,走过去蹲下来一把掀开白布,都不带思考一下,那股子利索劲儿,连罗青山的眼皮都抽了抽。 他呼口气,再次‘小声’说道:“柳相,这小姑娘好虎啊。” 第432章 狼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很虎的陆安然验起尸来严谨认真,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自信和沉稳,让人感到非常可靠。 罗青山捋了一把络腮胡咧嘴一笑,“这女娃子有点意思啊。” 柳相知见陆安然这边还要一会儿功夫,和罗青山走出去外面,“罗将军,此地虽为狼山大营,本相记得方圆十里并无豺狼踪迹。” 罗青山敛起笑容面色严肃起来,“就算有,早几年也杀完了。” “你可看见方锦纶胸口的伤痕?” “狼爪?” 柳相颔首,说道:“方锦纶在军中负责军营内部守护,可监察、管理不服禁令者,无事不得擅自外出。” 罗青山拧了一把眉头,“狼闯入大营了?” 柳相知无语了一瞬,“若营中有狼闯入,巡逻的士兵早就该发现,而且方锦纶不可能不反抗,闹出的动静应该不小。” “柳相言之有理啊,那是咋回事?” “罗将军不妨去查一下方锦纶的行踪?” 罗青山抓了一下头发,“啧,让老子打仗就算了,查案这种磨磨唧唧的活真不适合老子来干。”随便一招手,“你,过来,把和方锦纶一个营帐的人给喊来。” 方锦纶任从六品都头兵曹,算是个文官,本人长相举止也斯文,为人较圆滑,和军中人处地都还算不错。 听闻他出事,一个营帐的同僚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呢,昨晚上我还见到他。” 罗青山呵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说什么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就是。” 同僚证实方锦纶是个办事妥帖的人,绝不会无故离开军营,“再说这山坳里头哪里还有狼,要是能看见一头兄弟们不是得高兴坏了。” 说这些扯远了,同僚接着道:“他说再去巡一圈,白日里两个百夫长起纠纷,怕晚上再闹起来。” 之后什么时候回营帐? “个把时辰左右,他摸进来的时候我还问要不要点油灯,他说不用了。” 至于第二天早上,“比我起得早,点卯前半个时辰左右,估计还是担心那两个百夫长,小方做事情实在。” 柳相知听完,提出一个疑问,“也就是从昨晚他离开之后,到现在为止,你没有真正地见到过方锦纶?” “这么说也对。”同僚想着露出疑惑的脸庞,“昨晚上天挺冷的,他回来都有些咳嗽,声音都哑了。” 柳相知捻着佛珠,眸色微沉道:“伙房的人寅时三刻出门方锦纶已经出事,军中点卯在卯时正刻,如果方锦纶在点卯前半个时辰左右才离开营帐,中间相差半个多时辰。” 同僚愕然,“在营帐中的人是谁?!” 罗青山身为武将粗犷但不鲁莽,听了柳相知分析,当下说道:“凶手。” 柳相知点头,“很有可能。” 罗青山神情凝重起来,喝令身边的副将,“把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一个查。”不是外人还好,顶多和方锦纶有点私怨。若是外人混入军营,事情就大了。 庞经从后面的营帐出来,“陆姑娘验完尸了。”他脸色算不得好看,白中透青,硬生生把胸口涌上来的恶心感压下去。 众人进去时陆安然正在洗手,一根一根手指头洗得分外仔细,但是庞经现在看到她纤长细白的手指,总忍不住想起就是这双手握着一把柳叶刀,眉头也不动地一刀划开了方锦纶的肚子。 也是这双手,掏出内脏放在眼前观摩! 方锦纶已经重新被盖上白布,罗青山和柳相知不知道庞经经历了什么心路历程,前者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问道:“丫头,看清楚没有,方锦纶胸前有狼爪,是不是被狼咬死的?” 陆安然慢条斯理地拿布子擦拭手指,闻言摇头,“胸前确有狼爪痕迹,但他并非死于狼口。” “怎么说?” “将军平日吃大肉的时候怎么吃?” “军营里头没那么多讲究,切下肉块混着烈酒大口撕咬。” 陆安然道:“狼吃肉也这样。” 罗青山一怔,旁边的柳相知已经想通,“皮肉无撕扯痕迹?” “嗯,虽然凶手竭力装作狼啃噬的模样,但是刀剑的切口更整齐,而且,胸口的狼爪痕迹也不对。” “如何不对?” “众人皆知狼抓人有四道痕迹,其实狼的前爪有五个脚趾,只是四个形状较大并排在脚掌处,另外一个狼趾分离,形状较小,是退化的脚趾。不过以死者身上狼爪的力道和痕迹来说,第五个脚趾就算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也会留下一点痕迹。” 柳相知眸光动了动,“现在没有痕迹,反而假了。” “是。” 罗青山重点放在爪印上,“既然人为,必得有这样的利器。” “罗将军,狼山大营戒备森严,外人混入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他很熟悉方锦纶,连他住哪个营帐都一清二楚。若是内部人,混出去的机会也不大,毕竟少了一个人立马就能查出来。” 罗青山一点就通,“柳相的意思,这人用‘狼爪’伤人,就算他藏得深,但是这东西一时间却是拿不出去,一定还在军营里!” 柳相知:“罗将军可以朝这方面查。” 在罗青山忙碌时,柳相知和陆安然走到一边说话,“庞经说,你去相府找过我?” 陆安然当然不能莽撞地说,我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但是还有点事情不确定,所以想问问你。 她思量再三,说道:“上次走得太急,未曾来得及当面向柳相大人感谢。” “无需客套,总之你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拳拳爱护之心。” “父亲与我血脉相连,他之恩情我自不会忘,但将柳相大人牵连进来,反而令我父女不安,还有舞阳公主,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让大人取来鬼妆蛊……”陆安然道:“不知道她是否还有遗物,我想替她立个衣冠冢。” 在陆安然几人看来,九凤冠失踪,舞阳公主和谢沅夫人同时被广白推入大火里,世人以为的皇陵里早就没了舞阳公主的踪影,她居然什么都没留下。 陆安然恍然间有些沮丧,那个从未蒙面的母亲,明明留下了丰富多姿的传闻,除了她无意中得来的玉牌,去后竟一丝一毫都不留给后人。 第433章 朽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柳相知捻摩佛珠的手指停下,缓缓抬起轻拍了一下陆安然的肩膀,嘴角含着一抹淡笑,柔声道:“你好好活着,她不需要那些。” 陆安然垂眸掩去眼底的神情,“请问柳相大人,在您眼中,舞阳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相知大概没有料到陆安然忽然会问这个问题,一下子有些愣怔,在他看来陆安然性格有些冷淡,不大像关心这些的样子。 陆安然解释道:“我虽没有见过她,但是我还没有出生,舞阳公主就与陆氏结缘,最后慷慨赴死亦有护住陆氏的原因。” 这么一说,倒也说得通。 柳相知眼底蹦出那抹鲜活的身影,“她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陆安然眼中刚闪过一抹惊诧,柳相知又微笑着说道:“自然,每个女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她活得更通透,也更精彩,还有……”笑容逐渐淡去,“更短暂。” 就在这时,罗青山身边的副将匆匆跑过来,“柳相大人,找着了!” 柳相知转过身,露出一点意外,显然没想到罗青山办事这么迅速,问道:“找到凶器还是什么?” “人和凶器都在,已经畏罪自杀!”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方锦纶的同僚提过的百夫长里其中一个,姓马,叫马阔。 马阔用短刀割喉,已经死去多时,旁边还有一副精铁打造的狼爪,上面残留斑斑血迹。 人赃并获,一桩凶案就这么破了。 罗青山大怒,“这种东西怎么混入的军营中来?” 副将支支吾吾,“照理说不能够,得问一下最近值守的兵士。” 怒过之后,罗青山拿起狼爪左看右看,“做得正经还不错,这个爪套在手上,杀伤力够强。” 副将留下收拾残局,罗青山和柳相知并排走出来,用他的小声音说道:“你别说,这女娃子有点本事,最开始是我罗某人眼拙了。” 陆安然离开前,罗青山笑呵呵地说:“丫头有点狠劲,下次再来啊。” 庞经动了动嘴心里说,罗将军太不讲究了,跟一个仵作说常来常往。 他让人把马车牵过来,转身看到柳相知和陆安然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纳闷,“案子不是破了吗?” 陆安然看向他,“以现今铁匠工艺而言,打造一副兵器需多少时日?” 庞经虽不解其意,依然认真回道:“因人而异,还有不同的材料、工艺和大小,其制作难度均为不同,一般而言,例如军营中的简单兵器,如果找熟练工的话快则三天,慢的话也不会超过五日,但若一些宝剑、精锐兵器需要经过精心的打磨,说不准几个月,甚至一年也有可能。” 陆安然再问道:“那副狼爪如何?” “精铁打造,连罗将军都赞不绝口,自是好物。” “可是刚才军中将士说,马百夫长和另一人闹矛盾被方都头惩罚不过是昨日的事情。” 庞经猜测道:“许是从前就有矛盾积压?” 陆安然点了点头,“也有可能。”人与人之间相处最难说。 原以为这是偶然事件,陆安然回去后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次日,白虎大营也死了个人。 —— 这回狼爪换成了虎爪,不同的人死在同一种手法下,连凶手畏罪自杀的样子也分毫不差。 白虎大营的主将是褚青,之前妖书一案查到法华寺的时候,撞破云起‘醉酒调戏’陆安然的正是他。 此刻褚青看着卧倒在血泊里的凶手皱紧双眉,“你们说,昨日狼山大营也死了个人?” 褚青对面袁方抚了抚官帽,打发老芋头去查看尸体,边回道:“正是,昨日下朝时罗青山的部下在宫门口候着,我经过的时候听了一嘴,后来柳相跟着去了,事后我打听过,营里死了个人,不过很快就抓到凶手,已经割喉死了。” 袁方心里犯嘀咕,枉费他昨天背着人悄摸摸溜掉,还是没逃过这一茬。 褚青招手,“去狼山大营请吴副将来一趟。” 这话音落地,柳相知身边的庞经闻声而至,“柳相听说白虎大营有命案特命下官前来。” 褚青抬了抬下巴,“怎么样?” 庞经看过后皱眉,“一模一样。” 几人回到主帐,褚青摸了摸下巴嘶了一声,“见鬼了不成?” 庞经道:“依下官浅见,怕不是见鬼,而是有人背后有预谋的行为。” 褚青挑眉,“特地混入两大营杀几个不重要的文武小官?” “将军,若真是有幕后人操作,绝不会这么简单,柳相命下官前来,亦是想提醒诸位不可掉以轻心。” 袁方深以为然,“以本官这么多年查案的经验来看,幕后人行动必有其原因,只是真相没有浮出水面前,我们很难看透。”比如广白所作所为,谁能知道他杀那些人不是替天行道也不是穷凶极恶,而是单纯想那么做而已。 褚青不服气,“难道是看我们两大营好欺负,怎么不去找青龙营的麻烦。” 袁方心里嘀咕,你赶紧闭嘴吧你! 凶手死得干脆,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留下,几人只能揣着疑问暂时各回各处。庞经想去找柳相回禀,结果得知柳相让皇帝召入宫中去了。 —— 临华殿两扇厚重的殿门紧紧关闭,让殿内光线显得暗淡,皇帝靠坐在龙椅上似乎有些昏沉,乏力地抬了抬眼皮。 “柳卿,朕近日精神不济,朝政的事交给太子处理,结果先有王都城闹鬼传闻,接着后宫连连出事,如今连军营也不平静。”他满脸肃然,眼睑下方有些泛黑,前两日的精神气仿佛被骤然抽空,面容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非朕不信任,而是太子心性不够沉稳,又缺乏成事者的担当和勇气,终究难成大事。” 柳相知脑海中滑过无数念头,“太子处事许不够周全,然太子如今未及弱冠,微臣相信,多经历一些历练,对太子来说也是好的。” 皇帝冷哼一声,声音格外无情,“朽木终不可雕。” 第434章 兄妹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句话从上面飘落下来,柳相知猛地抓住了其中一点什么,眼睛微微眯起。 “太子能力不足,无法服众;二皇子子桑皓优柔寡断、缺乏决断,三皇子年幼……”皇帝支着脑袋,斜侧头看向柳相知,“朕这几个皇子,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 柳相知私以为,皇上有些过于贬低几位皇子,就他看来,太子受母亲影响生存环境艰难,到如今地步实为不易,而二皇子为人机警,不过是淑妃太过强势显得他性子稍弱,还有三皇子冰雪聪明,皇后教导得极好。 但是柳相知不能这么说,因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预感。 果然,接下来皇帝话锋一转,“朕近日越发力不从心,朕时常想着,哪一日朕要是宾天西去,该把如今的大业交予谁的手中。” 柳相知撩起前摆跪下,“皇上福寿康宁,定长生久视,既寿永昌。” 皇帝轻笑两声,笑声不及眼底,“起来,你现在怎么同其他人一般虚伪,你会死,天下人都会死,朕也会死。” 柳相知站起来,垂头不敢应这句话。 皇帝揶揄道:“朕刚夺得天下的时候,你可比如今胆子大得多。” 柳相知汗颜,“微臣当时年轻,不知进退,幸好皇上深明大义不与微臣计较。” “你当时说,朕应该立子桑瑾为太子,笼络前朝旧臣,以安天下,你还说丹绘死在难产之夜很好,朕的深情厚谊同她一起掩埋,天下人只会说朕重情重义。” “是,当时新朝初定,表面河清海晏,实际危机四伏,前朝余孽蠢蠢欲动,微臣认为,舞阳公主这个名号,至少能压住一部分人。” 事实也是如此,皇帝立舞阳公主的子嗣为太子后,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和犹豫的人立刻臣服,少了皇帝很多麻烦。 而十几年的时间,足够皇帝把当年的老臣打压下去,再提拔起自己的人,建立新的官场势力。 皇帝目光一沉,语气透出股森然冰冷,“柳卿现在再看,朕的朝堂是否还需要用舞阳公主的名号来震慑?” 柳相知气息微滞,憋得胸口发疼,两手举高至额头,缓缓俯身,说道:“大业朝有如今繁华兴盛,皆因皇上治理有方,无关其他人。”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相知,似乎在判断他这句话真心与否,良久,将手边的一道圣旨扔过去,“你看一下。” 柳相知接住了打开,看过后神色微变。 皇帝开口,说的不是圣旨上的内容,“朕昨日收到消息,于赤城消失的一万士兵有了线索,柳卿,还是你和卫征再去一趟吧。” 柳相知有些意外,“鬼城又出现了不成?” “嗯,当地百姓说看到鬼城里的士兵操练兵法,其中有人无意中闯入,还和里面的士兵有所接触。” 柳相知讶然,“难道他们没有失踪,只是我们看不见。” “有可能,这件事还是交给你妥帖,务必替朕办好。” 柳相知应下,“臣回去收拾一下,尽快出发。” 皇帝视线往下挪,“朕再给太子一个期限,等你回来后太子仍旧如现在般不堪重用,就由你拿着这道圣旨去麟得殿宣旨。” 柳相知双手捧着圣旨往上一抬,“臣,遵旨!” 回到相府,柳相知才听说白虎大营出事,不过他现在无暇顾及,思量过后,道:“袁方能力尚可,如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你可找陆丫头帮忙。” 庞经更担心柳相知此次远行,“鬼城诡秘莫测,与王都相距千里,大人这次前去,一定要小心啊。” 甚至有些暗暗埋怨皇帝,上次柳相差点出事,怎么不能换个人去呢。 柳相知倒是平常心,“本相去过一次,对赤城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还有卫征随行,你不用太过担忧。” — 另一半陆安然听着无方的话,握着的书合起来,抬眸道:“白虎大营的一位军机都尉死于虎爪之下?” 无方:“胸口有虎爪印,京兆府仵作验尸,非死于虎爪。” 陆安然沉吟道:“那就是和狼山大营的情况一样。” 无方点头:“凶手已割喉自尽。” 陆安然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是两营将军,应该先查一下两位死者。”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谋杀,尤其涉及军营这等地方,陆安然相信两位将军心中当有数。 无方:“方锦纶是广平伯府嫡长子。” 陆安然回想了一下,“和苏国公府有婚约的那个?” “嗯,方锦纶算广平伯府唯一出众的子弟。” 陆安然了然,看来广平伯府注定要没落,“此人年纪轻轻能在军营中担任要职,确实有些本事在身。” 这个广平伯府大概门第不兴,先有嫡长女发疯病死,后嫡长子在军中被害。 不过,“这嫡长子是先夫人所出还是?” 无方打听消息总是很周全,“方锦纶原是庶长子,后来广平伯的发妻生完一女后伤了身子很难再有所出,便抱到了元配膝下抚养。” 下午陆安然按着雷翁走前交代,每日给萧疏扎针一次,出来时感觉院子里气氛不对,等看到匙水时,大概明白原因了。 快步走到厅堂,果见身穿蓝色常服的太子坐在那里喝茶,他半边侧脸让天光照亮,轮廓分明鼻子挺直,嘴唇有些薄,更像皇帝一些。 陆安然现在看他与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随着一步步靠近,似乎身体里的血液都在因此沸腾。 子桑瑾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身来,笑着道:“本宫还未曾到你这小院,打理得很好,就是外头的桂花树似乎有些长势不佳?” 陆安然看着他的笑容心情复杂,表面分毫不显,行礼道:“不知太子驾临,臣女怠慢了。” “无妨。”子桑瑾今日来是为了萧疏,“小舅舅怎样了?” 陆安然将实情说出,子桑瑾轻拢眉头,“这么说,只得等雷夫子回来才能决定,若是没有蛊毒的线索,那小舅舅……” “臣女和雷夫子都会尽力救治师兄,如果实在不行,恐怕只能一试。”这也是陆安然留下共生蛊的原因。 子桑瑾用食指轻叩桌面,“这共生蛊确有用处,还要看与小舅舅共生的人是谁。” 为了救命,也不能随便搭进去萧疏一生自由,水白莲心术不正,自然不行。 “要是小舅舅有心悦之人,倒是好办。” 陆安然以前拿子桑瑾当太子,所以从不多打量,现在用余光暗中观察,发现子桑瑾神情颇带疲态,大概宫中又有什么事发生,难怪这么久了才能抽空来看望萧疏。 “殿下,事务再忙,亦要合理安排歇息,否则邪气侵袭,难免伤身。” 如果这句话是花嫁或者他身边随便说都正常,但是出自陆安然口里对子桑瑾来说感觉很意外,“你还会关心人。” 陆安然:“……” 子桑瑾笑了笑,“本宫知道了。” 第435章 蛇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子桑瑾没有待多久,看过萧疏后就悄然离开。 陆安然送他出门后回过头,看到罗青站在隔壁院子的屋檐下,目光幽深,注视着大门口的方向,看样子像是站了有一会。 陆安然忽然好奇一个问题,既然断箭是舞阳公主的东西,为何罗青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出归随太子。 她这样问出来,罗青耿直道:“舞阳公主有令,见到断箭如见她,没有手持断箭者,即便她的血脉也不可随便站出来相认。” 陆安然方明白,难怪太子那么大一个目标摆在那里罗青不去找机会面见,反而成日在王都瞎晃悠。 同时她更加肯定,舞阳公主其实已经放下一切,要是她的部众们有幸活下来,也希望他们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可惜,遇到罗青这样一个死脑子。 从那天说开了之后,罗青没有离开吉庆坊,虽然陆安然明确表达不会接受舞阳公主的安排,但是罗青还是留下来,用沉默应对并尽着他认为的属于他的职责。 陆安然回到药房还没有坐下,陆逊走过来对她说:“后日你就启程回蒙都吧。” 父女俩再次碰面,空气里漂浮着些微尴尬,陆安然定了定神,“可是师兄还没有醒,我不能离开。” 陆逊眉宇间可见一丝颓败气色,“你留下不是好事。” “放心吧父亲,如今只有你我还有罗青知道我的身份,暂时没有危险。我现在每日要给师兄扎针,如果我离开了,师兄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这是我答应雷夫子的。” 陆逊被她毫不犹豫地喊出来的‘父亲’两字震住了,其他的话就没有怎么往心里去,他张了张嘴巴,“我还是你父亲……” 陆安然用很寻常的口气说道:“我是您女儿,蒙都陆氏之女。” 陆逊转身背对,不让陆安然看到他倏然变红的眼眶,“我让人改造一辆适合挪动病人的马车,不止是你,最好萧疏也趁早离开王都。” 陆安然不解,“为什么?” 陆逊语重心长道:“我虽然来王都不久,但是听说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似乎风雨欲来,王都城将不宁。” 陆逊虽然远离朝廷,但是他本不平庸,又有陆安然所没有的对政事的敏锐度,“你和萧疏的身份,始终是个不安定因素。” 陆安然突然反应过来,萧疏和她,亦是血脉相通的亲人啊。 — 狼山大营和白虎大营相继出事后,仅隔了一天,终于青龙大营也没有幸免。 但是这次出事的地点换了,死的方式也有不同,却都对应了军营的名字。 袁方苦哈哈地走在山脚小路上,时不时和陆安然说话,“天上龙,地上蛟,蛟龙也被很多百姓称为水龙。” 庞经道:“蛟为蛇,所以被蛇咬死就很合理了。” “合理?”袁方抽了抽右边嘴角,“这叫硬凑!”有本事真找条龙来啊。 青龙大营的主将没有来,派了副将陆炳随袁方等人进山,此时接话道:“要这么说,再来个玄武大营的话,不得找个千斤重的大乌龟压死人。” 袁方呵呵道:“陆副将,你大概凭着幽默得了徐将军的青睐。” 陆炳露出一脸惊讶,“袁大人您怎么知道?” “袁方:“……” 陆炳形如蒲扇的大手用力拍了一下袁方,“袁大人,看您一路这么紧张,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袁方差点跳起来,这是活跃气氛的时候? 他们停下的地方在一棵大树前,树和土壤接连的地方有个洞口,往里一探头,袁方差点没吓到当场脚软。 “你们说被蛇咬,没说这么多蛇啊!!!简直是个蛇窟!” 陆炳已经没有路上开玩笑时的轻松,“早上发现吴大牛不见,有白虎和狼山两个大营为前车之鉴,我们将军立刻叫人去搜查,后来有人支支吾吾说吴大牛昨晚私自出了军营一夜未归。” 袁方看他一眼,“军规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陆炳被噎了一下,“军规确实如此,可能吴大牛家中有急事……” 袁方:“呵呵……” 陆安然和庞经看在眼里,均不动声色,庞经不知道怎么想的,陆安然记起之前狼山大营那位李何李副将,也是私自出军营,后被谋杀于暗巷中。 其实军营戒律虽在,但事在人为,能否落到实处,却要看掌管军营的统率能力。 陆安然知道狼山大营在李何的事件后,罗青山一口气查处了不少私底下犯规的将士,治军严厉不少。 陆炳赶紧转移话题,“这不是蛇窟,原本是个熊洞,这些蛇应该是后来倒进去的。” “死者呢?”陆安然问。 陆炳赶紧领着人去了另一块地方,放在蛇窟旁边,实在是看守的人自己也觉得心里发毛。 为了让他们来看一下案发现场,尸体没有直接搬回军营,陆炳派五六个人守着尸体,就在距离蛇窟的位置十丈左右位置。 初春的山里气温偏低,风吹得人瑟瑟发抖,然而陆安然蹲在地上,完全不被任何影响,即使从袁方的角度看过去,她露在外的一截手腕被冻得发红微紫。 庞经商量的语气道:“那蛇窟放着不是个办法,不知道徐将军怎么打算?” 陆炳来之前显然得了徐将军的授命,“毒死,再拿铁锹挖土埋实,不然跑出去一条,日后经过的人都有危险。” 庞经正要点头,陆安然那边传来声音,“陆副将,烦劳先抓几条上来。” 陆炳:“……” 他一个武将,说实话见到一两条蛇算啥,但问题是底下少说几十条,看着就毛骨悚然,真叫他在众多软体动物里捞两条出来,他心里也发毛。 眼见陆炳把目光转过来,袁方立马道:“哎呀,这个事嘛,陆大姑娘你就放心好了,陆副将功夫高强,捞几条小蛇而已又有何难,准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庞经拱拱手:“陆副将,请。” 陆炳:神特么小蛇,你怎么不来? 第436章 嫁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炳强压恶心手持火钳,一跃往下跳到一半,两条腿叉开撑住洞壁,快狠准夹住里面一条七寸。 正要往上扔,听着袁方拍掌道:“陆副将果真好功夫,连岔开腿的样子都分外有型。” 陆炳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掉下去。 好不容易弄了三条扔在麻袋里捆绑住,用力抹了一把额头,黑着脸道:“袁大人,你可真会夸人!” 袁方:“过奖,过奖。” 陆炳把之前那句话还回去,“袁大人大概凭着会夸人得了皇上的青睐。” 袁方揉了揉脸,面色一正,“诶,陆副将提醒得好,改日本官就去问问皇上看。” 陆炳:“……”这什么厚脸皮人。 那边陆安然验好尸过来,陆炳忙问:“怎么样?” “中蛇毒而死。” 陆炳想不明白,“凶手怎么知道吴大牛要出营,特别在他经过的地方弄了一个蛇窟,万一他不走这边,或者即使走了这边他也没踩到陷阱呢?” 袁方摇了摇头,“陆副将,这就是你钻牛角尖,凶手都布置好了一切,那么吴大牛他不走这里也得走这里,不踩进去也得踩进去。” 陆炳不像他们文官心思细腻,“为什么?” “因为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啊。” 庞经好心给解释了一下,“凶手早有预谋,吴大牛被盯上已久。” 陆炳纳闷道:“这么说,此人定和吴大牛有仇,只要朝这个方向查,应当很快能查出凶手。” 陆安然几人却没有这么乐观,特别是庞经,他想到方锦纶死的时候,陆安然和柳相就曾怀疑杀人动机不够。 就连白虎大营那位也是,明明是不大的矛盾,却出手杀人。 陆炳指了指麻袋,“要不要看一下那几条蛇?其余的我就叫人弄死了埋坑底下了。” 陆安然点点头,让人把蛇放出来。 陆炳怕蛇咬人,掐着一条蛇的七寸拔了毒牙,其他人已经觉得他很凶残,结果陆安然握着柳叶刀,一刀扎在蛇的七寸,把它钉地上了。 袁方:“……庞大人,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庞经哑然失笑,“陆姑娘是非分明,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安然在乱舞的蛇尾巴中,淡定地对众人道:“有诱蛇剂的痕迹。” 民间有捕蛇者为生,常在蛇可能出没的洞口洒上诱蛇剂,这样方便他们捕捉。 袁方摸着下巴道:“果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陆炳:“袁大人,查案的事情归京兆府管吧?徐将军之前交代过了,我们青龙营上下一定尽力配合袁大人。” 有之前白虎和狼山为例,袁方本以为这个案子也会很顺利,结果查来查去,吴大牛本性憨直,是军营里老好人,压根就没有仇人。 袁方坐在京兆府里犯头疼,“怎么会没有?即使圣人在世,也不可能人人叫好,他吴大牛还不是圣人呢。” 京兆府总捕头杨力抱拳道:“大人,还真没有。” 袁方虎目一瞪,“再去查,对了说他私自下山那个就很可疑,别人都不知道,怎么他就知道了?” 杨力:人家住一个军帐。 — 陆安然想过洪芙快要出嫁,没想到这么快。 圣旨通告天下,四月初一,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风暖昼长,万物繁茂,宜出嫁。 一纸定终身,永宁县主的嫁期就此提上日程。 现如今三月初一,皇帝给了洪芙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别说远嫁到北境,即便王都城里世家小姐出嫁,这时间都仓促得不行。 走前,皇帝让大公主再次举办了一场宴会,算是给永宁县主提前送行,每个世家小姐和约好了一般,每人送上一件添妆。 东西一样比一样精巧昂贵,洪芙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嫁去北境挺好啊,听说那里的女子没有王都城规矩多,可以跟着男人一起骑马打猎,大口喝酒吃肉,就是嘛,皮肤不太行,听说二十出头一点,都老成我奶奶那样了。” 陆安然刚靠近,就听到一女子在那里幸灾乐祸,仔细一看,不是那位广平伯府的小姐吗。 洪芙指甲都快将手心掐出血来,面上皮笑肉不笑,“刚看到方小姐,还以为你会因你兄长的事,没有心情过来,本县主正要差人去问问呢。” 方小姐立刻失了笑脸,冷哼一声站到旁边不说话。 直到旁边有人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她,方小姐偏过头,“怎么了?” 那位小姐说道:“看,陆安然。” 方小姐拧了拧眉头,“陆安然怎么了?” “你刚回王都不知道呢,陆安然如今可是我们王都城的风云人物。” 陆安然放上添妆,中规中矩送了把牛角梳子,并几句吉利话。 方小姐轻哼,带着一点轻视道:“不过如此。” 洪芙和几位小姐假模假样地寒暄一番,最后只叫住了陆安然,惹得其他小姐们频频回头。 “陆小姐,你自小在北境长大,可否跟我说说那里的风土人情。”洪芙抓着一块玉佩,低头状似打量,但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 陆安然实话说道:“北境苦寒,然银装素裹有另一番风情,当地百姓性格豪放不羁,还有不同于王都的各种民俗,花样繁多且热闹,等县主嫁过去,可自行体会。” 洪芙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笑容,“是吗?我可不见得有多好。” 这话说得有些不礼貌,尤其还当着人的面贬低对方家乡,不过陆安然没有同她计较,而是说道:“宴会开始了。” 洪芙五指慢慢用力握紧玉佩,眉宇间出现一抹愤恨,“为什么不是你嫁到安夏郡,你出生就在北境,你嫁过去不是最合适的吗?” 陆安然淡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圣旨,呵,说得对。”洪芙面带冷笑,“都是圣旨,可偏偏你能称心如意,而我就要背井离乡,陆安然,真的不是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吗?” 陆安然眉心轻拧,听得洪芙说道:“本县主可是听说,你去求的太子找皇上赐婚,所以,是不是本来皇上要你嫁给阴奎,你故意设下计谋最后变成了云世子。” 陆安然觉得洪芙有些妄想,问题是,“盛乐郡不也在北境?” 洪芙:“……” 陆安然颔首示礼,“宴会已开,未免大公主等急了,我们还是快点过去吧。” 第437章 截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没想到会在御花园里碰到南宫止,有几个月不见,许是海风吹得厉害,他比以前黑上不少,不过眼睛却更加有神,神情温润平和,看到陆安然后微微一笑。 “来参加大公主给洪芙县主办的离家宴吗?” 陆安然虽那天亲眼看到了,还是装作不知,问候道:“南宫世子回王都了。” “嗯,四日前。”南宫止温雅的笑道:“我虽然黑了点,不至于让你如此生疏。” 陆安然愣了下,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 照南宫止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追着问,可是他问了,“那是什么?” 陆安然只好推了个借口出来,“在想三大营的案子。” “有所听闻,貌似白虎和狼山的好像很快就破案了,只余青龙大营比较麻烦些,不过京兆府已经在排查。” 陆安然不想他回来没两天,对王都的事情倒是清楚,再考虑到他此刻出现在宫中,看方向刚从皇上的寝宫出来,不禁感慨皇上对南宫止当真极为信任。 “嗯,三名死者都死于大营相应的名字下,有些过于巧合。” 南宫止举一反三,立马道:“你是觉得这三个案子看似独立,其实暗中有关联?” 陆安然点头又摇头,“刚才无事正好想到,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做不得准,我想京兆府的袁大人在破案方面一定更有经验。” 其他小姐陆续从各个方向赶往瑶光殿,看到陆安然站在中间和南宫止对话都投来异样目光。 南宫止终于察觉到,“我先出宫,回头有机会宫外再聚。” 陆安然只当他是客气话,应道:“再说。” 两人背对而行,走了没几步,从隔壁的灌木中走出一人,眼神略微复杂地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见来人忙过去行礼,垂目唤道:“大公主。” 大公主望了眼南宫止离开的方向,“陆小姐好像人缘一直很好,你还没来,本公主就听到不少世家小姐在谈论你,这会儿又和南宫世子相谈甚欢,就算放着云世子不提,陆小姐与太子的关系亦不错。” 陆安然认为大公主但凡多听几句其他小姐的话,就不会这么以为了。 “南宫世子为人谦和,路过打个招呼而已。” 大公主轻点头,“本公主认为陆小姐真该多花点时间在云世子身上,难得他愿意听你的话,你怎么能放任他继续散漫不羁,日日游戏人间。” 陆安然感受到熟悉的说教气息,果然还是大公主。 她想到云起私自出城,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提着一点心含糊道:“云世子最近挺好。” 大公主不以为然,“若真是好的话,他怎么约着不学无术的子弟去城外酒庄胡来,总是这般浑浑噩噩过日子,日后怎么担得起云王府的重担。”甚至露出一丝同情的眼神,“我从前觉得他秉性善良,只是年轻又容易叫人唆使,若有个人在旁边多指引一二,定能改邪归正,谁知顽劣不堪,叫人失望。” 大公主想通了,她之前瞧着云起不错,如今想来她看错了,就不该把功夫再浪费到云起身上。 陆安然体会着大公主对自己的同情,倒是放下心来,看来云起走之前早就做好了安排。 “公主说的是,回头臣女定尽力规劝。” 大公主嗯了声,“算你有些悟性,没白费本公主一番苦心。” — 皇后那边自请三元宫静修后,淑妃的关雎宫活泛起来。 红绡再次和御前的钱九联系上,匆匆忙忙跑回关雎宫来禀告,“娘娘,钱九说皇上这两日身子又不行,但都没要皇子侍疾,连后妃都没传唤,除了御医之外,反而是南宫止去明瑟殿的次数最多。” 淑妃先是眼前一亮,“本宫没有猜错,皇上的病根本没那么容易治愈。”再想到后半句话,皱眉道:“南宫止?他不是在泸潮县造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几日,周纪特地跑去的泸潮县带人回来。” 淑妃在房间里踱步,自语道:“为什么?说来说去南宫止不过就是武安侯的世子而已,皇上明知自己病重,不去关心帝位继承者,偏偏让周纪不远千里跑去泸潮县将南宫止找回来……” 红绡大胆猜测,“外边都说太子不得圣心,会不会皇上打算……” “嗯?” 红绡掩嘴将声音压低到只有淑妃能听见,“……另立王储,为防万一留下遗诏交给南宫止保管。” 淑妃眼珠子转了转,“皇上一向多疑,你这般猜测有几分道理,南宫止一直深得皇上信任,如果留下遗诏,最大的可能也是交给他了。” “可是,如今几个皇子里面,皇上会写谁的名字啊?” 淑妃头一个想法便是自己儿子,能文能武,皇位不传给他的话,谁还能胜任?不过她又记起来,皇上曾当着她的面夸过三皇子早慧,有几分当年他的影子。 “应该不会,皇后都被软禁在三元宫……” 红绡恰好也想到这里,“娘娘,顾家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最后却轻拿轻放一笔揭过,会不会……就是为了三皇子做打算!” 淑妃眸色一厉,红唇勾起冷笑,“你提醒得有道理,如今你能走动了,赶紧联系一下本宫的父兄,要是可能,让皓儿快点行动。” 先前顾家出事,皇后以退为进自请去三元宫修行,淑妃拍手称快叫好,然而她痛快没几日,得了这么个消息,令她再次寝食难安。 — 王都之外虞城,对王都皇城里即将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深夜一群人在野外策马狂奔,路边田地里禾苗被疾风压得往一边倒,日月照耀大地,灰尘在空气里恣意挥洒。 远处隐隐有烟火,还有人影来回巡视。 骑马领头的人一挥手,所有人迅速安静下马,一手搭在佩剑上,另一手弯腰按着剑柄,脚底飞快交错,悄无声息地飞快向前方靠近。 毫无预兆地,人影一顿,喷洒出一股浓腥的热血。 几次后,惊醒了行军帐里的人,面对前面骤然出现的十几条黑影,抽出鄣刀喝令道:“有杀手,保护柳相!” 第438章 高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武陵府十里水乡,百姓多以捕鱼为生计。 三月初,桃花烂漫,绵绵细雨轻扫花枝,软风拂落一片片娇嫩花瓣,铺在地上碾作香土。 不过酉时,勾阑巷两排红灯从里到外点上灯火,在清风斜雨里来回摇曳,好像妙龄姑娘在轻盈跳动美丽的舞姿,也像无声的勾人。 有汉子经过好奇张望两眼,一枝桃花从上飞落,正好落在汉子的怀中,他惊讶抬头。 女子单手撑着栏杆,笑露贝齿,假装惊呼,“哎呀,我的桃花掉落了,公子能不能捡来还给我呀?” 汉子低头看了眼,出乎女子意料,他反手往上一甩,随后大步离开。 留下女子望着硬生生插进木头柱子里的桃花枝发呆。 汉子经过一条街,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上下都很静,似乎生意不好,没有客人走动的身影。 事实上这客栈早就被人包下来,一楼空着,只在楼梯口留了两个人看守,另外二楼的房间几乎都打开了,其中只有三间房住了人。 汉子迈步上去,走到中间唯一关门的那间叩三下。 房门打开,里面的人用鼻子嗅了嗅,“怎么一身的桃花味。” 汉子拍了拍手臂,“有吗?刚才有一枝桃花掉我身上了。” “哪是一枝,我看你惹了一树。” 汉子无意争论,往里看了眼,“柳相怎么样了?” “受了点惊吓,大夫说无大碍,不过要休养几日,不适合马上赶路。”卫征握着鄣刀坐到一旁,心事重重道:“阮继,我们这次秘密出行,怎么才走到武陵府就有杀手。” 阮继摇头,“不知道,我刚才去了杀手伏击的地方看过,他们有备而来,显然很了解我们的行踪路线。” 卫征想了很久,“都是死士,看来对方目标就是除掉柳相,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要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走下去,我看我们很难防备。” 阮继认同他的观点,“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卫征抬起手,五指并拢往里一勾,示意阮继靠近后才说道:“我们分开行动,你带着人继续北上,我护卫柳相在客栈休养,等大人身体恢复后再乔装上路。” 阮继犹豫道:“这……你一人留下,万一杀手不上当,到时候岂不是应付不来。” “也是,我考虑不周全,而且出去引诱的人必然身处险境,介时冒有生命威胁。” 阮继摆手,“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众兄弟包括你,为了柳相的安全将生命置之度外又如何,我只是担心柳相安全。” 卫征苦苦思索半晌,“这样吧,还是你留下,你再挑十个人,人再多了容易引得对方怀疑,其他人我都带走,将杀手引开后,你们再出发。” 阮继:“不妥,还是我……” 卫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这样吧。” — 另一头勾阑巷的小娘子在外多站了一会儿,里面有人唤道:“春雨,你叫外面哪家公子迷晕了眼,留在那里当门神了。” “嘁~门神哪儿轮得到我,我要做也做桃花神。”春雨小娘子往里走,桃花拍到另一个红衣小娘子身上,笑说:“要不要奴家给你送点桃花种子啊。” “呸,属你贫嘴,让你在外盯梢,你倒跟人打情骂俏。” 春雨挑了挑细长的眉头,“我正要去找公子回禀。” 后院一座绿色小楼,春雨提着裙子一步步踩楼梯上去,到了门口,柔软媚音拉长尾音,朝着里面喊话,“公子~奴家有要事禀报。” 明明没人,房门无声无息被打开,春雨眉头一跳,跨过门槛往里走,还时不时用余光偷偷打量,可惜屋子里没点灯,她只能看清楚前方纱幔后一个轮廓。 “什么?”声音懒散,难掩矜贵。 春雨没见过里面的人,但她知道对方是这金春阁的幕后老板,她有幸瞥见过公子的一抹侧影,虽有些模糊,但不怀疑其风华绝代,令她深深难忘。 春雨本想着趁夜而来,或许能得个和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毕竟她也是金春阁的花魁,虽明知不可能独得青睐,但凭着姿色来个春风一度,倒也不枉费一场风流。 现在听着对方淡淡疏离的语气,春风心里划过一丝叹息。 “刚才奴家与一人打交道,他并非本地人,而且功夫高强。” “哦~?多高?” “这支桃花被他钉在柱子上,深入三寸。” 里面的人表现出几分兴趣,从原来斜靠的姿势坐正了一些,在春雨打算将桃花枝送上时,他说道:“我知道了,你暗中打听一下他在何处落脚,以及来武陵府的原因。” 春雨有些遗憾桃花没有送出去,“公子,您一直打听来武陵府的外地人,是为了什么啊?” “找人。” “啊,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人,奴家了解清楚了好帮着公子多注意点。” “今晚你说的消息很有用,先回去休息吧。” “公子……”春雨还想试一下,走前几步,“这支桃花是满树最高长势最好的一支,奴家剪下来插入瓶中,可得余香数日,不如放在公子房中给公子赏玩。” 里头的人口吻疏淡道:“离开树后便成了死物,得几日余香还不如原本它能结几个果子。” 春雨:“……” 待春雨离开,房间里的灯被点起,一下子亮堂起来,一人从纱幔后走出来,拿开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看向桌上留下的桃花。 不知春雨有意还是无意,桃花并没有被带走。 “钉入柱内三寸,确实是内功高手。”他拿起桃花看了眼,往后一抛,“观月,送你了。” 另一人从暗处走出来,正是早一步离开王都城的观月,他接住桃花后随意拿在手里,“世子,武陵府这两天突然多了不少不明人士,不知道是不是和王爷和王妃的失踪有关。” 云起从旁边抽出一张舆图平铺到桌子上,手指着某个地方道:“你当日追查到这附近后失去线索,离它最近的城镇便是武陵府。” “嗯,旷野荒郊难以行路,武陵府是必经之路,在这里可走官道也可转水道,依属下来看,武陵府水路四通八达,而且不容易被盘查。” “码头那边查得如何?” “此地最大的船商姓郑,凡是码头做生意的船只都在他家挂靠,一来可得水路保障,二来客商几乎被郑家垄断,单独很难接到生意。郑当家的说,上个月末接了一笔生意,有人送一船海货往西至梁州。” 云起望向他,“确定是梁州?” “听说是海货属下就留了个心眼,梁州那个地方的人哪有人喜欢吃海鲜,谁会做这种亏本生意?不过那个船还没有回来,属下预先让郑当家的安排一条大船,打算循迹追过去看看。” 第439章 凶案再起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皇宫宴会过后仅一日,京兆府对青龙营的凶案仍旧一筹莫展的时候,白虎营又死人了。 “这次死了两个,全都被虎爪抓烂了脸,连身体都被扯分离了!”袁方诉说时连连摇头,回想那幅场景还是心有余悸。 虽然京兆府老芋头已经验过尸,不过庞经还是找了陆安然去,倒不是他不相信京兆府的仵作,而是相信柳相的判断。 尸体被放在白虎营的后山,如今天气回暖,要不是山里气候偏低,这会儿味道都出来了。 庞经掀开帐帘的时候,褚青正蹲在尸体边上,“没有老子的命令,谁敢私自下山?” 身边参将摇头,“不可能啊,将军都发话了,如若谁没有将军的手令随便出营,论罪当斩。” 褚青摸了摸下巴,“老子觉得也是,那他们两怎么回事?” 参将自己也糊里糊涂,“卑职不清楚。” 褚青一巴掌呼过去,“不知道还不去查,难道等本将军亲自动手吗?” 参将出去,同袁方等几人抱拳行礼,褚青看到来人招招手,“袁大人,你进山的时候有没有顺便问下罗青山,他那边死人没?” 袁方:“……没有。” 褚青嘶一声,貌似有几分遗憾,“怎么这回轮到老子的营地先死人了呢。” 上回陆安然没来白虎营,褚青乍一眼看到个女的多盯了几眼,在庞经打算委婉地提醒褚青这样看个姑娘家不礼貌时,褚青忽然大腿一拍。 “老子看过你洗澡!” 袁方:“……” 庞经:“……” 陆安然:“……” 褚青也察觉出这话不妥,连忙补救道:“哎哟,说错了,是云世子醉酒轻薄你,被你一刀反杀。” 袁方和庞经同样惊诧脸看向陆安然。 两人虽多少听过一点,但是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如今听褚青话里意思,好像过程还挺精彩纷呈? 庞经:不愧是陆大姑娘。 袁方:有点想听。 不过现在帐中放着两具尸体,谈这些似乎不妥,褚青很自然地把话转回当前,“你们京兆府那个老仵作看了说是被活生生撕开而死,人没有这么大力气,难不成真弄了个猛兽?” 袁方略带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褚将军,这山头找只野兽怕是有点难。” 陆安然掀开白布,撕开的四肢和头经由老仵作重新安放,因为还要再验,所以暂时没有缝合上,她一上手,整只手臂被拿下来,露出顶端血肉模糊的样子。 庞经做了个手势,“让陆姑娘先验尸,我们在外头等等。”出去后,他说道:“前朝不是有刑法五马分尸,不用猛兽,只需分别拉着五匹马朝不同方向奔跑,也可达到这个后果。” 褚青点点头,“话不错,有点道理。” 庞经琢磨道:“这两人被发现的时候距离大营三里左右,这距离说近不近,但马匹嘶吼声应该还是能听到。” 袁方指出:“只是尸体发现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在那里杀的人。” 他已经派杨力去查,相信以杨力的经验,当很快能分辨出是否凶手在那里动手。 参将先回来,同时带回来两封家书,信上字体不同,内容却如出一辙,都说家中父亲/母亲病重,望早归。 “这两人家里都在王都,三天前发来的家信,当日就回家了,不过在入夜前回得军营。” 袁方:“出事的时间是昨天半夜到今天凌晨,所以昨日又出去过?” 褚青拿着家信敲参将脑袋,“如此散漫,丝毫不讲军纪,谁让他们肆无忌惮来回进出军营,以为军营是他家后花园吗?” “呃……将军您允许的啊。”参将委屈道:“是将军您定的规矩,凡六品以上者每三个月可获得一天旬休,他们近半年都没用过旬休假,所以副将听过后直接允了。” 褚青:“哦,是我,确实是这么回事。”反手再敲参将脑袋,“但是本将军说了一日,为什么昨日又出门了?啊?” 参将:“将军,奇就奇在,昨日没人看到他们二人出军营。” 袁方慢悠悠插话道:“褚将军是这样,青龙营的那个吴大牛最开始也是大家都说没看到他出门,结果守门的跟他是铁兄弟。” 看到褚青脸色都变黑了,参将连忙举手发誓,“将军治军严格,我们白虎营绝对没有这种徇私的事情。” 半个多时辰后陆安然从里面出来,“断口确为撕扯痕迹,不止是脸部,身体其他各部亦有不少爪痕。” 连庞经都忍不住开始怀疑,“难不成这回真有野兽?” 袁方问:“陆大姑娘你说说看,要是功夫高点,是不是有这个内力把人掰扯开来。” “有这个可能。”陆安然没有全盘否定,点头后说道:“不过其中一具尸体这个位置……”指着腰腹的地方,“有一个碗口大的撕裂口,以人的嘴型大小咬不出来。” 袁方:“我想起来,老芋头确实也说过。” 庞经思索道:“既然野兽的可能性很大,不如先在山里排查一番,最好联合青龙和狼山一起。” 褚青半眯眸子,“本将军有点不明白,杀人一刀砍了就是,何必费这功夫搞什么虎啊狼的?” 袁方经历的案子多,面对不少心性不同于常人的凶手,这方面倒是有些心得,“一定是凶手的嘲讽,上次我们说凶手只会拿假狼爪和假虎爪装神弄鬼,这回对方就上真章了。” 庞经认为很有道理,“凶手之心态,非一般人可理解。” 褚青抓住不一样的重点,“这么说,狼山大营很快也会死人了?” 袁方:“……”你幸灾乐祸的样子罗青山知道吗? — 袁方和京兆府的人还要留在白虎营细查,庞经先送陆安然回城。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听到祁尚正同守城的兵士说话,其中夹杂着‘袁大人’‘仵作’几个字。 陆安然掀开马车帘子,和祁尚打招呼道:“祁参领。” 祁尚抬起头,先是注意到前面的庞经,后目光落到陆安然身上,“陆姑娘,你刚从城外回来?” “我和庞大人去了一趟白虎营,刚才无意听到祁参领说话,你好像在找袁大人?” “嗯。”祁尚浓眉皱成一团,“护卫营昨日两个人失踪,早上在一处废弃的房舍后面发现,人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很惨烈。” 陆安然下意识多问一句,“如何?” “断头,手脚与身体分离。” 陆安然和庞经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道:“先带我们过去看看!” 第440章 选择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处房屋原是一个官员的小别院,后官员贪污被查,名下所有财物房舍被官府查封。谁知不过半年,一道雷劈在树干上引起大火,房子被烧毁,如今只剩下两面破墙堪堪顶着半个屋顶。 祁尚带人过去,路上简要讲了一下两个死者的情况,“周海林和金鹏远,昨晚轮到他们夜间巡逻,正常应该在寅时三刻至卯时初回营房交班,但是过了辰时还没见到人。” 护卫营的人告知祁尚后,派人去了两人的家里询问,结果家里人都说两人没回过家,所以才出动其他人顺着他们巡逻的路线找人。 “最后经过这巷子附近闻到血腥味感觉不对劲,过来一看……”祁尚站在原地沉声道:“两人已经死去多时。” 发现死者的护卫军走路打晃,两只眼睛发直,大概是刚刚吐过一次,现在面色有些发青,扶着墙点头道:“一只手在巷子口上,和身体隔了一丈远。” 还好这里荒废多时,一般无人经过,祁尚封锁了现场的消息,不至于传得满城皆是,也少了总爱猎奇的王都城老百姓。 祁尚让人收敛过,如今两具尸体都被白布盖住,因为等京兆府的人先来看看,他没有搬动尸体。 陆安然看着地上画的白线,问道:“原先手脚位置?” 祁尚点头,“放任兄弟的身体四散,实在于心不忍,不过我们很小心,尽力没有碰其他地方,只让一个人动手,没有留多余脚印。” 陆安然看了看那些个画线的地方,走过去蹲下后掀开白布,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拿起一条残臂,之后又捧起死者头颅。 那名护卫背过身再次干呕,其他的护卫军脸部皱成一团同样不敢直视,庞经背着手看了两眼终究忍不住望向别处,只有祁尚一动不动盯着陆安然的举动看得认真。 良久,陆安然道:“不对。” 祁尚立马问:“哪里不对?” “出血量不对。”陆安然起身边脱鹿皮手套边道:“人死后血液凝固,不会再有鲜血流出,但从两名死者的撕裂口判断,他们被撕扯开的时候还没有死。祁参领你看,这里虽有血迹,但远远达不到伤口该有的血量。” 护卫军吐到一半惊讶开口,“活生生被扯开双脚双手和……”声音渐渐发抖,“脑袋。” 陆安然没什么表情的看向他,“是。” 包括那位护卫军在内,其余在场的护卫军都发了个冷战,“好凶残,无法想象。” 祁尚已经明白了,“这里不是凶手杀人的地方,而是抛尸地。” 庞经点点头,“从四肢散落的位置来看,确实显得有些刻意为之。” 尸体被抬走,祁尚问两人,“在城门口的时候,两位听到周海林和金鹏远被杀害后的样子,为何表现得那般惊讶?” 庞经:“因为白虎大营也有两人被害,且杀人手法如出一辙。” 祁尚道:“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待袁方从白虎营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歇歇脚,听闻护卫营那边抬了两具尸体过来心里就一个咯噔。 “莫不是饿死路边的流浪汉?”袁方带着一点侥幸。 司录摇头,“老芋头跟大人去了白虎营,陆家大小姐亲手验的尸,与白虎营被杀的两个人一模一样。” 袁方重重坐下去,扶着额头道:“司录啊,赶紧给本官换朝服。” “大人这会儿进宫?” 袁方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本官觉得离皇上召见不远了,还是先准备着吧。” 司录:“……” 不多会儿杨力回来,“虽然刻意伪装过,但卑职发现部分杂草被倾轧的痕迹,沿着痕迹过去找到了半个模糊的血脚印。” “脚印通往哪里?” “卑职根据杂草折断的印子往下找,走到一半印子中断,边上是悬崖。” 袁方拧眉,“你是说,凶手从悬崖上下,而且还从底下搬着尸体上来?” 杨力道:“悬崖过于陡峭,卑职试过绳索不能将人放下去,故而卑职准备明日带人绕过山头,去悬崖底下找找线索。” 袁方拍了下桌子,“对了,护卫营又送来两具尸体,你去查一下他们二人,看看和白虎营那两个有没有什么共通处。” 全都安排下去后,袁方依旧心事重重,司录劝慰道:“大人,年初王都城的凶杀案闹得人心惶惶,最后在大人手下还不是很快破获。” 袁方压住突然乱跳的右眼皮,“不一样。” 司录问:“哪里不一样?” 袁方没有回答,心里则是说:杀几个百姓和杀军营里的人怎么能一样,如今连护卫营都被动了,这是直捅皇城心脏啊。 — 浚县 二皇子子桑皓将看完的信放到烛火上烧掉,随着火星闪烁,脑海里诸多想法一一闪过。 随着最后一角扑入火中烧成灰烬,子桑皓双手交握放在桌案上久久没有动作。他侧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只是相比起从前,如今年轻英俊的脸庞多了些晦涩不明,眼睛里包含别人看不懂的深沉。 良久,子桑皓开口道:“回复母妃,再等等。” 送信的暗卫跪地领命,开门走出去。 夜幕漆黑,星辰散落在黑暗的夜空里,或稀或稠,四周寂静无声,连虫鸣都暂歇号角,躲到草丛里睡眠。 直到身体坐到僵硬,子桑皓才动了一下,从暗格里拿出另一封信。 信奉上几个字书写得有点奇怪,像是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出来,也像是刚学会写字没多久的孩童,一笔一划极为用力且生疏。 子桑皓抿紧唇角,犹豫再三后打开信奉,里面的内容很简单,一句话,一个地址。 这是千赤国摄政王金虎的来信,子桑皓在两天前收到,他暗中派人去信件上的地址看过,那里暗中藏着金虎的人,也是金虎给他的一份诚意。 看着纸上笔迹幼稚的字体,子桑皓完全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般沉重。淑妃来信催促,与金虎不谋而合,可是他尚没有想好。 一旦动手,势必背弃他的父皇,再没有回头路。 到时候—— 成则不用说,便是君临天下;败则性命不保,遗臭万年。 子桑皓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折好信重新塞回去,把它推入暗格当中。 第441章 后宅阴私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次日一早,秋蝉起床后照例先去院子里喂鸡鸭,结果看到桂花树底下落了一张纸,打开来上面有一行字。 秋蝉不识字,喊来无方,“这上面写的什么?” “陆安然,速来糖坊廊,过时不候。”无方念完,看到下面署名,“鹿陶陶。” 秋蝉疑惑道:“她怎么自己不回来说,反倒扔张纸条。” 说来鹿陶陶好几日没回来,不过她性格一向不安分,大家也见怪不怪。 水白莲端着熬好的药从厨房经过,大概听到一嘴‘鹿陶陶’三个字,阴阳怪气道:“犯了错她哪里敢回,真就没心没肺,毫无愧疚之感。” 秋蝉撇撇嘴,小声对无方说道:“你看她,最近跟谁说话都这样,难怪小姐和雷夫子都瞧不上她。” 无方将纸折好去找陆安然,正好她刚起来,看过后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另外去柜子里拿了套出门穿的换上。 无方:“小姐要去?” 陆安然轻描淡写道:“鹿陶陶这个人可能耍无赖,但她不会无中生有。” 两人结伴出行,很快到了糖坊廊,纸条没有写具体地址,于是先去了玉娘的酒肆坐坐。 “前阵子云公子来打酒,我还说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姑娘你呢,今天就被我念叨来了。”玉娘笑着端过来两盘小吃,“早上刚炸的龙须酥,还有糖霜花生。” 陆安然客气道:“多谢玉娘之前的蚕豆。” “小东西而已不值几个钱,你要是喜欢,待会儿走的时候再包一点去。” 玉娘说起糖坊廊那个怪人,“最近都没来了,这年头世道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啥事了。” 陆安然不好告知罗青真实情况,随口道:“许是已经离开王都。” 玉娘点头,“也是,王都城哪是谁都能待得住的,再说了,王都城也没什么好,还不如弄个一亩三分地回家种地呢。” 玉娘陪着说了几句话那边就来客人,陆安然抬起头往四周张望了一下,不知道鹿陶陶做什么打算,但是既然让她来糖坊廊,自己应该出现才是。 正想着,无方身形一动,抬手往空中一接,接住一个纸包。 两人对视一眼,无方将纸包打开,先掉出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纸包,不像外面的纸那样随意团起来,而是折得很规矩。 无方捏了捏纸包,“粉末。” 陆安然再看那张皱巴巴的白纸,确信上面什么字都没有留下,“先收起来,回去再看。” 鹿陶陶没有出现,只丢下这么一个纸包,两人不解其意,外面不方便查看,暂时按下疑惑。 告别玉娘时,在对方盛情难却下,陆安然只得提了两份小吃离开。 原想着直接回吉庆坊,结果半路上遇到孟时照,她去法华寺添了些香火钱,这会儿也是刚从那里往回走。 “我娘留了些东西在家,走的时候忘记说了,正好遇到你,你随我回府取了罢。” 孟夫人很有心,给孟时照和陆安然各裁了一套衣服,绣花样式还是她亲自挑的,走前她忘了跟孟时照说,布庄的人前几天送来孟时照也没在意,结果昨日孟夫人的信送达,说是其中一套鹅黄色的是给陆安然的。 “我娘说你平日的衣服太过素净,年轻姑娘就该鲜活一些,又怕你不喜大红大绿,故而挑了鹅黄色。” 孟夫人的眼光很好,陆安然穿上后不止合身,颜色也很衬她的肤色。 陆安然还从未感受过这般温暖,孟夫人实在是太过柔软的人。 虽然孟时照常说孟夫人性格软弱,但是陆安然却觉得她那样不争不抢很好。 孟时照松口气,“给你就了却我一桩事,过几天我要去三元宫抄书,怕是没多余的空闲。” 陆安然让无方收好衣服,不解问道:“怎么还要抄书?” “樊夫子找到的我,也不算抄书,聆听道法养养性子,他说我性格宁折不弯,过于急躁,倒不用整日死读书。” 另一层孟时照没有说,去年她父亲的案子发生后稷下宫学子指指点点,甚至故意出手为难者亦有之,如今孟芝大闹过苏国公府后又给王都城各家添了茶余饭后的笑点,孟时照就更不情愿去稷下宫了。 正好樊夫子让她去三元宫抄书,孟时照当场应下来。 想起孟芝,孟时照语气不太好,“苏国公府要和广平伯府结亲,这桩事你听说了吧?” 陆安然点点头,“好似以前就定下的婚约。” 显然孟时照了解得更多点,“本是那位嫡长女方映真的婚约,现在反倒是便宜了继母带来的女儿。” 陆安然一愣,“如今的方小姐,不是广平伯的女儿吗?” “不是,她之前姓钱,随着母亲嫁入广平伯府才改姓方,听说最开始去广平伯府的几年很是怯懦,外人都不知道广平伯府还藏了这么一位小姐。后来方映真生病发病,这位方燕才慢慢露出头,越发显眼起来。” 前面无方用方家嫡长女死了一笔带过,听孟时照说来里面似乎含有内情,“发疯是怎么回事?” 孟时照喝了口茶,“具体不太清楚,好像方映真有一天开始突然就胡言乱语,家里人请了道士去,那道士说她被脏东西附身,家里镇不住,而且时间久了邪魔还会影响其他人,最好送到庵里待几年,等身上的魔气除净了方可接回。” 如是几年,方映真再回到方府时,已经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大家都以为方映真的病好了,然而不过三两个月,方映真再次发疯,这次还严重到动手,差点把继母掐死,广平伯无奈,只好将她关在后院。” 一个人的悲苦命运,在他人听来不过短短几句话而已。 孟时照道:“某一天广平伯府对外说方映真死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陆安然蹙眉道:“方小姐,是癔症吗?” 孟时照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后宅阴私手段奇杂多不可言,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陆安然眼眸微动,从中体会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隐晦。 第442章 月夜追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三日过去,观月找的船还没有起航,郑当家那边传来个消息—— 送海货的船只翻了,船上人员全都失踪。 云起不能再等,当即让观月与郑当家商议好,对方只管出借船只,至于其他船夫之类不用考虑。 郑当家折服于云起的金钱攻势,很是爽快地签字画押。 再有一日准备后,郑家商行的船在码头扬帆起航,从杨家河一路往西,当天夜里就到了伏成河。 云起和观月站在船头,后者道:“此处为伏成河上游,河谷狭窄,水流流速大,多急滩和瀑布,夜间行船有些危险。” 云起虽着急,但如今情势不明,非一时能解决问题,因而很快做出决定,“找地方停船,天亮后再继续。” 观月应下,刚要起锚,风声里传出几声异动,“世子,您听!” 云起脑袋偏向一侧,“打斗声?” “要过去看看吗?” 云起在心里权衡一二,“靠近一点。” 观月往暗中抬手做了个手势,船头调转方向朝着发出动静的地方缓缓靠近,借着月色,他看到了一条小船在河中左摇右晃,像是随时要翻身。 小船边上,还有一艘大一些的船只,上面站了两个人激烈打斗。 其中一人黑衣蒙面,另一个倒是没有伪装,然而夜色昏暗,只能依稀辨认出个轮廓,却不知是谁。 不知对方底细,观月没有轻举妄动,打算暗中观察清楚了再说。 这时,云起出声道:“小船上似乎有人?” 观月转头,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半晌,吸气道:“世子,真有人!” 一阵浪涌加上剑气影响,小船翻过大半个船身,观月不怀疑再来两个浪头准要彻底翻身。 “把小船上的人弄上来。”云起很快做出打算,“动作快一点。” 不管是否和云王府的人失踪有关,这个时候出现在伏成河并且还交上手了,本身就很有问题。 观月带着两个暗卫趁黑而去,恰在此时空气里刀剑相击,碰撞出一股激烈的火花,三人自三个方向同时踩住小船,让本要翻过来的船只又晃晃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观月往船舱里一探头,对上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无波无澜地看向他,惊得他整个人头皮发麻。 船在水里摇晃,观月扒住船舱的顶,正了正心神,方看清里面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本该在王都城的柳相! 既然露面了,观月不好再装不认识,干脆抱拳行礼道:“柳大人,您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外面黑衣人是来刺杀您的?” 柳相知也认出来,“你是云世子身边的护卫吧?” 观月还待说什么,风浪搅得船用力翻腾,便道:“不如柳相大人先随我上大船,其他容后再议。” 柳相知镇定自若地起身,微微含笑道:“烦劳。” “得罪了。”观月说完,伸手拽住柳相知的手臂,踏着船头纵身跃起,凌空踏几步,一跃跳上自己的船。 几乎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艘船上黑衣人寻到时机用身上暗藏的匕首刺入对方身体,看着人痛苦倒地,翻身跳入河中。 云起余光扫到柳相知,眉头跳了下,神情中透出一丝意外,按捺下来没让自己的人暴露出来去追跳河的黑衣人。 “与刺客动手的是保护本相的人,能不能麻烦云世子派人前去看看。”纵然被人追杀,柳相知仍然从容淡定。 云起颔首,“这个自然。” 观月带人回来时,对方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努力睁着眼睛看向柳相知,“柳,柳相……” 观月退后一步,柳相知上前扶住人,“阮继,你先别说话,留着点力气,我马上给你找大夫来。” “柳,柳……” 柳相知靠过去,身体微微往下压,一点也不在乎阮继身上的血都沾在他衣服上,耳朵几乎贴着他的嘴,“你想说什么?” 然而阮继只动了动嘴,再也发不出声音,徒留一双望着夜空睁大的双眼逐渐失去光彩。 柳相知等了半天,抬起身子一看,阮继已经断气了,他在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尚且面不改色,此刻神情中出现一抹浓郁的哀伤。 “阮继因我而死。”柳相知沉叹道。 — 云起让观月将船停靠岸边,阮继暂时安置在船上,等明天天亮后柳相知联络部下前来再说。 收拾好残局,云起和柳相知坐到船舱里。 “柳相大半夜不住在相府却出现在这荒无人迹的暗夜河流上,真叫人意想不到。” 柳相知同样回了一句:“云世子呢?提刑司有什么案子需要云世子亲自出门办理吗?” 云起用食指划过眉骨,哂笑道:“好吧,我们两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便两两扯平了如何?不过柳相大人能否说说刚才的黑衣人是怎么回事?” “我身边原本有卫征和阮继两人随行,不过五日前刚入武陵府时突然遭遇截杀,之后卫征提议他带着人先行一步引开杀手,由阮继带剩下的十几人护送我。” 云起扬起眉梢,“结果杀手没有被引开,或者说没有被完全引开?” “嗯,我们今天早上特意雇了一条小船离开,本打算在天黑前找到合适的地方靠岸歇息,结果对方的船只逼近,将其他护卫全都杀死,最后只留下阮继顽强应敌,如果不是云世子及时赶到,恐怕我的性命危矣。” “可是我倒不觉得柳相大人担惊受怕,不愧是一国之相,临危不惧。” 柳相知没所谓地笑了笑,“生死有命,如果真是我的劫难,便是害怕也无用。” 云起很随意地抱拳拱拱手,“相国之风范,实乃令我辈钦佩。” 说了几句柳相知累了先去休息,云起走出去站在船板上,“观月,前两日在武陵府出现的高手,应该就是柳相身边的人。” 当时云起派人去查,结果人已经换了客栈,又因为观月查到了运海货的船只,云起就没有让人继续追查。 观月从暗中走出来,“世子,武陵府往西,可能是赤城方向。” “哦~?”云起知道观月不会随便说说,问道:“原因呢?” “世子还记得去年消失的一万‘新军’吗?属下猜测,是否官府发现什么线索,皇上派柳相亲自前去。” 这倒是有些可能,不过云起无暇顾及,说道:“暂且不管那些,先把当前的事解决掉。” 第443章 请罪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任何时候,王都城的花楼都不缺宾客,只因这里品不完的好酒,品不完的美人。 此刻二楼一红衣公子慵懒的倚栏往下扫过,脸上兴致缺缺,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直到一个人影在视线内逐渐走近,露出一抹恶劣的笑容,非等着人走到正下面,手一松,酒杯往下坠落。 下面的人手一抬,不止接住酒杯,还滴酒不漏,仰头望,对上楼上人带笑的眼睛。 红衣公子撩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头发,调侃道:“好忙碌的官大人,见面连声招呼都不晓得打了。” 祁尚一本正经回道:“要事在身尔,恕在下今日不能陪凤小侯爷饮酒。” 凤倾偏要胡搅蛮缠,“祁参领说这个话也不心虚,都举着个酒杯了,还说不喝酒,啧。” 祁尚犹豫一下,干脆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扔回去,“谢小侯爷一杯酒,改日祁某再回请。”说完就要走。 凤倾唤住,“诶,谁准你走了,等着。” 凤小侯爷要留人,自然多的是手下帮忙,祁尚硬要走倒不是不能走,只是大街上护卫营参领带头打群架似乎影响不太好。 “哟,又不走了,祁参领看上楼里哪个姑娘了,小爷帮你介绍啊。”凤倾施施然出来,嬉笑着说道。 祁尚好言好语的解释:“小侯爷,我真的有事。” 凤倾眨眨眼,“我拦着你了?走啊。” 祁尚:“……告辞。” 走了几步,祁尚无奈回头问道:“小侯爷去哪儿?” “随小爷高兴呗,你管得着吗?” “可是小侯爷走的这条路似乎和我相同。” “啊,祁参领原来是路霸王嘛,你走过的路小爷还不能走了。” 祁尚没办法,只得暂时不去管凤倾想干嘛,先后去找了周海林和金鹏远两家问了些他们二人的情况,又对着家眷安慰几句。 从里面走出来,凤倾还是跟在后头,似乎看祁尚办事觉着挺有趣的样子,“王都城又有凶杀案了?查案不是京兆府袁方的事情嘛,怎么轮到你了?” 祁尚浓眉紧皱,说道:“周海林和金鹏远乃护卫营的人,他们无缘无故出事,不查出真相,我心里难安。” 凤倾轻哂,“如若京兆府和提刑司有你这份觉悟,每年能少很多冤案。”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个老汉忽然插一句嘴,“这位官爷在说周海林吗?” 祁尚立马问:“你认识?” “好人啊。”老汉笑说道:“他前儿个还救了我小孙子,否则我小孙子真要叫那土墙给砸到了。” 事情原委不复杂,东头一户人家拆墙重新砌,结果没注意墙根下蹲了个小孩在玩耍,周海林和金鹏远巡逻到这边正好看到了,周海林冲出去把小孩儿给救了下来。 “结果他倒是被一块土砖给砸到手指头,一个手指甲都给砸黑了,老汉我心里过不去啊,喊他去看大夫,幸好没砸断骨头,这不,送了他一些吃的都不肯收,真是好人啊。” 周海林和金鹏远的案子没有透露出去,老汉尚且不知孙子的救命恩人已经去世,还念叨着过几天再去感激人家。 与老汉告别离开,凤倾敲了敲祁尚的胸口,“看到没,好人不长命咯。” “寿命长短不会因为一个人好坏改变,至于周海林出事则是意外。” 凤倾翻了个白眼,“祁尚,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无聊,难怪苏才女假死都不肯嫁给你,是不是啊,陆安然?” 祁尚转头,还真看到陆安然从旁边的一条街道走过来。 陆安然看着红衣张扬一脸痞气的凤倾,“小侯爷气色不错。” “我说你们但凡和学医搭点边的人,是不是脑子里多少都有些问题?”凤倾哼道:“怎么不说小爷天生丽质,讲什么气色,晦气。” 陆安然颔首,“小侯爷印堂发红,定能祸害遗千年。” 凤倾呸一声,“你才祸害,你全家祸害。” 陆安然看向祁尚,“刚才你们在说周海林什么?” 凤倾抱臂斜睨一眼,说道:“你这是长了狗耳朵吗?” 祁尚作为里面唯一的老实人,将老汉的话转述一遍,“周海林为人忠厚,确实从不树敌,难得有欺软霸世者被他教训过,但不至于用这般残忍手段谋人性命。” 街头混子,只敢欺凌弱小,见到真刀真枪怕是手脚都发抖,更别说使出五马分尸的手段。 陆安然走着沉默不说话,凤倾揶揄说:“女人就是容易叫人骗,这么点小事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祁尚却不觉得陆安然是这样性格,“莫非陆姑娘那边有什么发现?” 陆安然蹙眉道:“我们现在去京兆府。” 祁尚一个‘好’字刚张开嘴巴,前面跑过来一个百姓,对着路边相熟的店家大喊道:“快去看热闹啊,武安侯跪在皇城门口请罪呢!” “武安侯?”凤倾微微歪了下脑袋,“南宫止他爹啊?” 祁尚对凑热闹不是很上心,“我们还是先去京兆……” 凤倾扯住他的手,“当然去宫门口,你堂堂护卫营的骁骑参领,看到有人聚众闹事居然不管?太没责任感!” 不得已,三人随着人群一路往宫门口走,路上凤倾还满脸疑惑道:“他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整天待在家里有什么罪好请,难不成替南宫止请罪,南宫止干啥了?听说他这两天常进宫,不会是调戏人公主了吧?”说着,发出两声略显猥琐的笑声。 祁尚:“……” “小侯爷,如此胡乱揣测不好。” “小爷有理有据!你看那个南宫止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里有病。” 祁尚:“……” 凤倾加上一句,“哦,忘了,你也是。” 王都城百姓们向来热衷围观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更遑论人就跪在街面上堂而皇之地让你围观,大家伙当然不能缺席这等盛事。 日头偏暖,城内温度适宜,不过地板坚硬,而且武安侯身患腿疾多年,这会儿跪都有些跪不住只能勉力撑着,像是已经用尽全身力气而摇摇欲坠。 “怎么不说话?跪在这里干什么啊?”有人和陆安然他们差不多时间过来,好奇拉着旁边的人问道。 那人摇头,“不知道,他没说,从头到尾就喊了一句请罪。” 凤倾嫌累,半边身体靠在祁尚身上,闲闲说话道:“这些人好无聊,光站半天看人下跪。” 陆安然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说这句话,打远看到身着禁卫军服侍的一群人过来,领头的有些眼熟。 凤倾已替她解惑,“那不是周纪吗,看来终于惊动皇上了啊,走了走了,还是散了吧,周纪肯定把人带皇宫里去,还看什么热闹。” 与凤倾相反,陆安然有种预感,武安侯的‘罪’就是要在这里请,否则他直接送折子入宫私下恳求面见皇上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第444章 猜忌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武安侯多年不出门,要不是他有个才貌双全深得皇上器重的世子,王都城各世家几乎都快遗忘他了。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侯爷,只见他面容沧桑,两鬓花白,一身华服披在身上只会显得空空荡荡,行销立骨。 周纪快步过去,弯腰双手搀扶,“侯爷,皇上已经知晓,您快点起来吧。” 武安侯瘦成皮包骨的手指无力但坚决地推开周纪的双手,眉目间闪过一抹坚定,“微臣以罪臣之身,无颜面再进麟得殿,就让微臣在这里请罪,上表天听,下通地府,以王都城百姓作见证。” 周纪叹一口气,“侯爷,您何必呢。” 然而武安侯心意已决,颤巍巍的抱拳举高手,大声道:“二十一年前,微臣于白浪滩救下一身怀六甲的妇人,待妇人产子,方知她是前朝官府追杀的罪妇。” “妇人血亏而死,留下稚子无辜,微臣一点私心留下孩子,从此视如己出。” “这一养二十一年过去,当年稚子已然成了顶天立地的男郎,可是他的身份微臣一直不敢说,微臣怕说了,微臣的儿子就没了。” 武安侯闭了闭眼睛,面带哀色,“微臣大限将至,不能带着这桩秘密去地下,所以微臣要在这里向皇上请罪啊——” 旁边人群里早有人议论纷纷,“二十一年前?不会是现在那位南宫世子吧?” “你傻了?武安侯替新皇挡了一剑从而封侯拜相,早就损了身子,除了南宫世子再无所出。” “对啊,这么说,南宫世子不是武安侯的儿子,而是罪妇生的?” “前朝的罪妇,倒是与本朝关系不大。” 有人打断道:“别废话!听武安侯怎么说啊!” 武安侯朝天大喊,声音有些破碎,“那妇人名为谢沅夫人!” 这名字一出,普通百姓还在交头接耳的表达疑惑,陆安然却猛然一怔。 “前朝皇帝为了让舞阳公主嫁给皇上,暗中迫害谢沅夫人,她拼着一命生下了男婴后凄惨离世,微臣不得已将孩子抱在膝下。” 武安侯哑着嗓子道:“虽然微臣后来有许多次机会向皇上说出真相,可是微臣舍不得,这是微臣唯一的孩子,是我们武安侯府的根。” “微臣一己之私,却硬生生让皇上和元夙父子分离,微臣有罪!微臣该死!” 人群哗然。 他们听不懂谢沅夫人是谁,但是却从后一句听出来,武安侯世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被武安侯救下后养了很多年,故意不让皇上和世子父子相认。 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反而使得大家一时间无话可说,皇城门口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安然清洌的眸光微动,先看向还在嘶声呐喊的武安侯,再看向周纪,然后慢慢抬头,看向代表皇城最高处的麟得殿。 这时,武安侯情绪过于激动昏厥倒地,周纪连忙叫人搀扶住,“快点送到太医院。” 百姓们碍于禁卫军不能跟着去看热闹有些遗憾,不过这样一个惊天消息让他们现场得见,还是满足了猎奇心,一个个兴奋不已,准备回去好好和不知情的人说道说道。 人群很快散开,陆安然三人表情各异。 凤倾甩了甩站麻的腿脚,全是看好戏的兴致勃勃,“这下好了,皇上原本就器重南宫止,如果他是皇子,按顺序还是大皇子,不说其他皇子受不受影响,说不准太子也要当不成了。” 祁尚连忙阻止道:“小侯爷,这些话不能乱说。” 凤倾不以为意,“武安侯当场说的,有本事你去捂他的嘴啊,连皇上都没有捂嘴,你倒是比皇上还厉害?” 陆安然垂眸往回走,凤倾说得不错,皇上没有捂住武安侯的嘴,反而让他在满城的人面前说出了多年前的真相,难道皇上真的不知道,真的阻止不了吗? 还是…… 这根本就是皇上授意? — 东宫 太子很快收到武安侯大闹宫门的事,匙水越说他的脸色越白,到最后,怔怔看着地面道:“原来如此,原来本宫一直都错了。” 广白的事发生后,子桑瑾曾战战兢兢,可皇上不止没有发难于他,反而交付重任。因而虽然皇帝态度不冷不热,却让子桑瑾一度怀着希翼。 毕竟皇上先处罚淑妃在先,还把二皇子贬到浚县,后又处置顾家,皇后都被软禁至三元宫修行,这样做虽然事出有名,但也像极了替他未来的皇位铺路。 可是子桑瑾哪里能想到,皇帝是在铺路,然而不是他,而是南宫止! “父皇一定早就知道。”子桑瑾说出这句话,感觉口齿都发寒冰冷。 原来父皇不发难,不过就是摆着他这个太子在明面上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不管是皇后和淑妃的明争暗斗,还是他为了捍卫太子之位全力以赴,说不定都是父皇眼里的笑话。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关雎宫里,痛快没几日的淑妃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比起子桑瑾更怨恨皇帝。 “南宫止!南宫止竟真的是皇上的儿子!”淑妃扯掉桌布,上面茶壶水杯被摔到地上,碎瓷洒了一地,她用脚狠狠地捻着发间掉落的一枚玉饰,眼神发狠道:“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她早该察觉不对劲,南宫止莫名其妙的晋升,王都城里那么多世家子弟,为什么偏偏是他?要说才华,其他人也不是人人平庸。 另外,哪有君王那般信任臣子,不止让他随时进出寝宫,还把‘天子亲临’的令牌给了南宫止。 “谢沅又是什么东西,她不是早已作古多年。” 红绡在淑妃发了一顿脾气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娘娘,有一件事奴婢之前觉得没用,怕娘娘听了心情不好便没说,现在想来有些蹊跷。” 淑妃大口喘气,唰地转头看她,冷冷道:“什么?” “上元节那日,王公公让钱九去上书房伺候,无意中发现皇上好似将舞阳公主的画像给烧了。” 淑妃眼珠子一滚,“你的意思是,本宫这些年都恨错了对象,皇上心里头那个人不是死了还冤魂不散的舞阳公主,而是叫谢沅的女人?” “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但奴婢不懂,皇上既然深爱舞阳公主,又为何烧掉她的画像。” 淑妃怒气上涌,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好哇!皇上藏的可真是深,连本宫这个枕边人都被骗过了。” 淑妃的恨意,在这一刻上升到顶点。 第445章 歪理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王都城的百姓看过一场热闹后如鸟兽四散开,这桩武安侯隐瞒多年的隐秘势必将掀起王都城新一轮浪潮。 凤倾双手枕在脑袋后,边走路边轻嘲道:“这回南宫止岂不是要一飞冲天啦,祁尚,你还不赶紧去巴结巴结人家,说不定他还是你未来的主子呢。” 祁尚示意他小声点,“小侯爷,言多必失。” “行行行,就你假正经,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祁尚看向陆安然,“陆姑娘刚才说,要去京兆府一趟。” 陆安然像是压根没听到他的话,有些神思不属。 祁尚再喊了一声:“陆姑娘?” “……是,你们说周海林帮助别人从而让自己暴露险境中受伤,我想再去看一下。”陆安然反应慢半拍后回道。 几人到了京兆府先拜见袁方,后者一听说他们有新发现,连忙摆出请的手势,“陆大姑娘,本官带你去找老芋头,就在后面敛房那边。” 陆安然对京兆府的敛房已经很熟悉了,不用袁方特意带路,袁方便回过头来招呼凤倾和祁尚,“小侯爷,去前边喝口粗茶?” 凤倾满脸嫌弃,“小爷是喝粗茶的人吗?小爷脚沾这里的地都觉得满是尸臭味,喝什么喝?” “那……” “就跟这儿待着。” 袁方不懂,这里不是离尸臭味更近? 得,小侯爷我行我素,“您说什么就什么。” 袁方尽过地主之谊,转头跟祁尚说话,“杨力查了周海林和金鹏远,这两人没什么仇人,最多有过几句口舌之争,也没到杀人的地步。为人也正派,家世清白,不管看哪头都是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 “嗯,护卫营每个人入职前都会调查其身家背景。”毕竟是护卫皇城安全,总不能录用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祁参领,本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就说白虎营的那两个人,也是差不多情况。” 祁尚不懂查案,现在听袁方这么说,皱起眉头来,“会不会像之前李副将的死一样,虽然几个人明面上看着毫无干系,但暗地里总有一根线将他们相连。” 袁方摊摊手,“本官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目前就是不知道那条暗线在哪里不是?” 祁尚点点头,“实属不易。” 他们没想到陆安然那么快出来,袁方惊讶道:“都查验清楚了?” 陆安然眸色微深,“我有个猜测需要印证。” 袁方眨一下眼睛,“如何?” 陆安然清冷的眸色看向他,语气放重了一些,说道:“袁大人,兴许我们搞错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 几人坐在京兆府前厅,袁方已然没有心思喝茶,直接问重点,“陆姑娘,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没有卖关子,回道:“祁参领和凤小侯爷之前在路上遇到一个老者,对方称周海林曾经救过他孙子一命。” 凤倾嗯一声道:“是个好人。” 陆安然没有被他打断思路,“周海林在救小孩时遇到墙面坍塌,最后他的手被砸到,并且手指出瘀血而留下黑印。” 祁尚点头:“不错,老者是这么说。” 陆安然抬眸,目光在厅堂中雪亮,“可是周海林的尸体表面完好,并无任何伤痕。” “啥?”袁方抓了抓脑袋,“说明什么?” 陆安然提醒道:“一般这样的黑色印记除了等它慢慢长出来,没有别的办法消除,而这个过程至少需要月余。” 凤倾:“哦,周海林救人是假的。” 祁尚和袁方同时倒吸一口气,心里想到另一个问题,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周海林的尸体……” 陆安然沉声道:“不是周海林。” 凤倾轻笑,“周海林的尸体不是周海林,那是谁,周水林啊?” 祁尚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是……不管身着服饰,还是体格,尸体都与周海林二人相仿。” 袁方摸了摸下巴,点头同意道:“凶手杀人就杀了,换尸体干什么?” 陆安然垂目道:“袁大人,白虎营的两人失踪前接到家书当天离开过营地。” “对,当天夜里就返回了。” “那如果他们没有回去呢?” 袁方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说,回去的也可能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人伪装,为了混淆视线,让我们琢磨不定凶手犯案的确切时间?” 祁尚:“陆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凶手故意抓烂他们的脸,再弄出凶兽撕扯四肢分离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引导我们注意凶兽吃人,而容易忽略更重要的东西。” 陆安然突然想起一个被他们忽略了很久的问题,“凶兽不通人性,对它们来说,人与其他食物没有区别,所以它们为什么只将人撕扯开来,却完全没有将他们的肉啃下来吞噬掉。” 袁方两手击掌,激动地站起来,“对啊,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野兽吃人。”他得让一部人衙役回来,去山里找什么野兽。 陆安然又道:“袁大人,周海林他们确实遭野兽撕咬。” 袁方:“……”陆大姑娘,你知道你的话有些矛盾吗? 祁尚起身,“陆姑娘说得对,野兽应该是存在的,只是并非凭空跑出来。” 袁方灵光一闪,“所以,是叫人驯养的?” 陆安然猜测道:“白虎营的二人让一封家书从营地叫回来,”她看向祁尚,“周海林和金鹏远在王都城内巡逻。” 袁方跟上她的思路,很快说道:“白虎营两人杨力去查过,他们家都在王都城内!” 祁尚眼皮一撩,眸色转为幽黑,“凶手很有可能在城内作案,而后抛尸在外。” 袁方在原地打转,“可是野兽,野兽,王都城内不允许饲养这等危险的生物啊。” 凤倾打了个呵欠,对他们如何查案没多大兴趣,听到这句笑道:“这有什么,兔子急了还咬人,狼狗狼狗,不也有狼的血统嘛。” “哎哟!”袁方一惊一乍,激动之下用力拍了一下凤倾的肩膀,“小侯爷一语惊醒梦中人!” 袁方风风火火地出去唤下属,凤倾侧头看向自己肩膀,满脸不高兴道:“祁尚,快点给小爷揉揉!” 第446章 醒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待陆安然从京兆府离开已是午后,这大半日奔波令她心里疲惫,故而婉拒了凤倾去一品楼吃饭的邀约。 凤倾拦住祁尚,“陆安然可以走,祁尚你要赔我一顿饭。” 祁尚莫名自己什么时候欠了凤小侯爷的饭,后者不要脸皮地笑道:“早上小爷在花楼好好的品酒闻香,让你给搅了小爷兴致,你不得补偿小爷吗?” 凤小侯爷说理,无理搅三分。 陆安然目送他们去吃饭,心里跳出个疑惑——这两人什么时候开始关系这么好了? 有人时,无方就隐在暗处似乎不存在,当陆安然身边没人时,她又会主动出现跟随在陆安然身后半步距离。 陆安然只稍稍侧头,就能看到无方常年面无表情的脸庞,“无方,在你看来,武安侯在宫门口请罪的事,圣上当真不知道吗?” 无方:“小姐在意,还是替太子在意?” 陆安然没想到一下子就叫无方看透了她的心思,“皇上对南宫止的看重天下皆知,可是,他居然才是皇上的大皇子……” 无方替她说完整这句话,“还是谢沅夫人所出。” 陆安然叹口气,“是啊,谢沅夫人的孩子。” 皇上心心念念的人不是舞阳公主,而是谢沅夫人,而南宫止,正是谢沅夫人留下的孩子。 陆安然似乎已经不用怀疑,皇上从很久之前,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 “小姐,不管是太子还是南宫止,皇上的看重是一方面,相比起来,太子自小在深宫长大,一定更深谙争储之道。” 陆安然没法跟无方坦言,她怎能不在意,太子是她的兄长啊,她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兄长。 这件事似乎很神奇,在陆安然不知道的时候,子桑瑾只是太子殿下,可陆安然知道真相后,从此不管她身处哪里,便总会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和她有那么亲密的不可割舍的联系。 将这些都压在心里最深处,回到吉庆坊时看到陆逊在等她,从神情判断,显然他也知道了武安侯在宫门口的宣言。 “如此一来,太子的处境就困难了。”父女俩走到桂花树下,陆逊坦言道:“皇上不如我们想象中善待舞阳公主,立太子也绝非那么简单。” 陆安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但他是太子。” 陆逊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其他任何人比如你,比如萧疏,你们都可以逃出皇宫,远离王都,唯独他不可以。” “父亲,皇上会怎么对待他?” “自古以来皇储相争,向来不少见血。尤其到了前朝光景帝,更是把能杀的都杀干净,连他的父皇都被他用蛊毒控制在手掌间。”陆逊道:“成者为王,岂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已。” 陆逊虽未言明,但陆安然从中听出来了,“败者以血为祭,成为新皇登基的踏脚石。” 陆安然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到了晚上脱衣服洗漱时身上掉下来一个小纸包,才忽然想起今天原本是为了这事情出去。 她重新把外套披上,没有马上打开小纸包,而是开门准备去药房。 陆安然门一开,无方立刻闪身,“小姐?” “没事,我想起来鹿陶陶给我的东西。”陆安然提着一个灯笼,半途遇到睡眼朦胧的秋蝉,打发她去睡觉,自己打开药房的门点上灯火。 她先拿了个宽口小罐子,然后小心地拆开纸包,却不是她想象的那种粉末,而是带茎的两片叶子。 她正从脑海里将各种植物对比,无意中看了一眼小纸包,原以为和之前那张纸团一样空空如也,结果上面留了一行字—— 陆安然,这叫祝余草,不用我教你怎么做药吧?你先给他服用,可保他暂时死不了。三个月内,把他带到鹿城,不送,则死。 陆安然看着这两句话陷入沉思,早知如此,她应该让无方跟上去把鹿陶陶抓了问个清楚。 鹿陶陶从哪里弄来的祝余草? 她为什么说三个月内送到鹿城? 难道鹿城有什么解毒的方法不成? 陆安然想不明白,亦不确定祝余草是否为真,毕竟这是传说中有不死药称号的现如今已经绝迹的一种草药。 想到这里,她把《千金药典》翻出来,找到了祝余草这一页,上面描述曰‘其状如韭而青华’,与陆安然手头这个一模一样。 如果祝余草确如传说中那般为不死药,陆安然只要把它弄碎了加入蛮菱花,就不用日日给萧疏施针也能暂时压下毒素,而且比施针更好的一点在于,很大机会可以让萧疏清醒。 — 武安侯掀起的浪在民间不过一场热议,到了各世家耳中,却是了不得的有可能动摇根基的大事! 正如淑妃幡然醒悟,刘家这个时候才彻底明白,什么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是假象。 “皇上根本一开始就打算把皇位留给南宫止,却要我们互相忌惮算计!”刘德忠嚷嚷道:“老子白和顾秦牧争了十几年,还以为顾秦牧死了就是我刘家的天下,结果皇上早找好了人,我们全成了笑话。” 刘父呵斥道:“闭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想后面如何。” 刘德忠气呼呼地坐下,大掌往桌子上一拍,“有什么好想,二皇子还在浚县跟黄泥水打交道,我们能想什么办法。” 刘父眯了眯老眼,“那就先让二皇子回王都来。” 刘德忠诧异地转头,“可是没有皇上的口谕……” 刘父冷笑一声,“真要等皇上下旨,恐怕到时候南宫止都君临天下了!” 刘德忠猛地起身,“父亲说得对,那我赶紧去浚县一趟把二皇子带回来……” “慢着。” “父亲,这个慢不得了!再慢的话,黄花菜真的要凉了。” 刘父皱眉,“你这一去,就生怕别人不知道!” “这……” “为父自有办法,你且去办另一件事。”刘父招了招手,对着刘德忠附耳说了几句。 刘德忠连连点头,“父亲放心,我现在就去。” 等刘德忠离开,刘父的脸一下子冷下来,用力握着桌角使得脸庞微微扭曲,“子桑九修,你欺人太甚!” 第447章 情形不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伏成河上游,一艘大船靠岸停在那里,随着水波动荡轻轻晃动。 这里视野开阔,峭壁连着浅滩,地形复杂,很少人从这里经过,附近渔民也不会来这里捕鱼。 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以飞快的速度靠近,一群人训练有素,靠近船只时猛然止步。 领头的右手握剑,抱拳道:“卫征求见柳大人。” 不多时功夫,柳相知从里面走出来,卫征单膝跪地道:“末将来迟,大人受惊了。” 柳相知昨夜飞鸽传书,没有离开太远的卫征拍马飞奔,终于在日落前追到这里。 “本相平安无事,卫小将无需过多苛责。” 卫征随柳相知上船,看到云起明显露出一抹惊讶。 柳相知道:“云世子恰好路过出手相助,才使得本相免于一难。” 卫征很上道,没有问云起怎么出现在武陵府,而是口头感谢了云起一番,“云世子大义,末将感激不尽。” 随后左右看了看,“柳大人,阮继他……?” 柳相知遗憾道:“阮继为保护本相和贼子殊死相搏,最后不幸遭对方毒手,等会儿你留下二人先护送阮继遗体回王都,日后本相再亲自去他坟头上三柱清香。” 两方人再客气了几个回合,柳相知和卫征告辞离去,他们要回武陵府再做休整。 一群人来的快去得也快,云起看着人群在视线中消失,对观月道:“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昨晚,云起让人放下大船上的一艘小船,令暗卫一早去货船失踪的地方排查,这会儿估摸着暗卫应该传消息回来了。 观月:“目前还未……”话没说完,他听到什么动静,从船舱走了出去,没多久又进来,手里多了一封信。 “三七说他到了那里后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听到一阵水声,从船头跑到船尾一看,上面躺着个油纸包,拆开纸包就只有这一封信。” 信被滴蜡封口,封面写着‘云起收。’ 云起刚要打开,观月道:“属下来吧,这信来路不明,说不定暗藏危险。” “他都写明了给本世子,本世子连拆封信都不敢?”云起轻嗤,语气带着一股轻狂。 不过他说得狂,真的拆信却又很谨慎,撕扯开封口的时候脑袋往旁边一偏,里面并没有烟雾飘出,抖了一下信封,真就只有一张纸。 云起用两根手指把信纸夹出来,对着夕阳照了照,映出黑色的歪歪扭扭的符号。 两人迷惑地对视一眼,云起打开一看,“啧,这鸡爪爬过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观月抽了抽嘴角,“属下觉得,估计,可能,大概……是一种文字。” 云起斜睨他,满脸‘本世子难道不知道是文字还要你说吗’的表情,“有本事你给本世子翻译一下。” 观月忙道:“这种少见的文字也只有博学多才,见多识广的陆姑娘才会了,属下哪儿会啊。” 云起就喜欢观月这个悟性,瞅着信纸道:“这应该是千赤文字。” “千赤细作偷闯入我朝境内了?”观月一想,“不对啊,金具敏如今忙着稳定朝中内政,还有空掺和别国的事情吗?” 云起轻呵,“金具敏没空,说不准别人有空呢。” 观月:“莫非是金虎?” 此前苏霁来信,金具敏虽然顺利夺取政权,但狡兔三窟,还是叫金虎逃了出去。 云起连信封并信纸一起扔到观月怀里,“我现在不知道,不过当务之急,你先去找一个懂千赤文字的人过来。” — 柳相知和卫征连夜回到武陵府,这次他们没有住客栈,而是先后进了深巷中一户人家。 “柳相,您没事吧?”待柳相知坐定后,卫征不放心,又问道。 柳相知右手肘搁在桌案上,另一只手轻轻一摆,“不要紧张,本相无事。” 卫征总算放下心,“可是,云起在这里,还刚巧那个时候出现在伏成河。” 柳相知好像对云起在武陵府毫不意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不会关注到我们。” “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卫征道:“阮继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杀手潜伏在暗中,末将担心大人路上的安全。” 柳相知轻轻嗯了一声,“所以,我们不能再按照原来的路线行进。” “大人尽管吩咐。” 柳相知:“护送阮继的人出发了没有?” “还没有。” “让他们顺便在王都办一件事。” 卫征上前一步,听柳相知附耳说了一句话后点头,转身快步出去交代手下。 柳相知一人坐在厅堂中,温雅的面容在烛火投映下多了一丝晦暗,眼眸转深,隐隐透着丝冷意。 — 多日不见的周同本想到陆安然这边蹭饭吃,却被陆安然抓去当苦力,看到萧疏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周同又是哀叹又是拍腿。 “完了完了,雷老头子一辈子的心血就培养了这么一个徒弟,这下子雷老头知道后还不得跳河啊。” 陆安然淡淡地睨他一眼,“首先,徒弟不止一个,其次,夫子已经知道了。” “哦,对,你也算半个。”后半句差点让周同跳脚,“啥?雷老头知道了?那他人呢?不会真的跳河了吧?”说着,还打算出门去河边的样子。 陆安然拉住他的袖子,“夫子去南疆了。” 周同莫名其妙,“去南疆干什么?” 陆安然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周同摸着下巴的胡子点头,“蛊毒这种东西嘛,倒是确实神奇,不过前朝对蛊毒深恶痛绝,说赶尽杀绝也不为过,就算还有后人幸存在世,怕也不敢轻易冒头。你说的这个白家倒是稀奇,有可能并非正宗嫡系后裔,否则绝对不会敢如此高调。” 要知道当初前朝的赶尽杀绝不是一刀杀了你这么简单,前朝酷刑众多,凌迟在其中不算什么,可想而知,被折磨者如何生不如死,具有相当的震慑力。 陆安然道:“我和夫子想不到办法,只好寄托于蛊毒一术,不过昨日我得到了这株药草。” 周同到底多吃了许多年的饭,相比较陆安然还要翻医书,他一眼就认出来,“祝余草?!”说着,有些不相信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陆安然点头,“是祝余草。” “丫头从哪里得来?” “不知道。” “嗯?”周同挠挠脸腮,“这种草药早就绝迹了啊,到底谁给你的?” 陆安然翻出那张纸给周同看,“鹿陶陶。” 周同唏嘘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还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将祝余草找来。” “我想以祝余草入药,再加蛮菱花,应当能控制师兄身体内的毒素,还有很大机会醒过来。” 周同颇有几分认真的说道:“连祝余草这等世上罕见的草药都能找来,说不定你师兄这回真的有救。” 第448章 顾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自从东岳真人闭关后,三元宫上下都由鸿无道长主事,他知道自己没有东岳真人的道法高深,故而行事更为谨慎周到。 自皇后自请至三元宫修行,鸿无道长劈出一间单独的院子,嘱咐门下无事不得打扰皇后。 皇后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始终是一国之后,院门外侍卫把守,即使没有鸿无道长的嘱咐,外人也不能随便得见皇后。 白日,三元宫安静有序,观内道士来来去去,每一个都默契地绕开了这边的院子,只有轻烟袅袅,在三元宫上空缭绕不去。 然而众多道士里一道身影格外显眼,这是一个女子,她穿着轻衣广袖,走路时腰间绿色飘带扬起又荡下,很有几分飘逸感。 女子走得很快,都不用看两边的景物,很明显她就是奔着无人敢问津的小院而去。 从垂花门跨过去沿着鹅卵石小路就是独立的小院,女子在门口停下,对着侍卫说道:“烦劳通禀,顾家顾秉月求见皇后娘娘。” 左边的侍卫抱拳道:“顾小姐,娘娘不见外人,请回吧。” 顾秉月头上带着帷帽,看不见她脸色如何,但从声音里能听出几分不爽快,“你都没进去,怎知娘娘不愿意见我,不过是我顾家稍失势几分,连你都要给我看脸色了。” 侍卫还是那句话,“顾小姐,请回。” “从前皇宫里我想进都能进,如今我就不信这门我进不得了。” 侍卫拔出鄣刀,嘴上虽客气不过语气严厉起来,“顾小姐,刀剑无眼,请不要为难我等。” 正胶着,里边传来一声清喝:“谁在外搅了娘娘静修?” 侍卫连忙把刀归鞘,转过身见是春阳。 顾秉月不快道:“我要见皇后娘娘,他拦着不让进去。” 侍卫解释:“娘娘在此修行,此前皇上有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到娘娘。” 春阳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话是这么说,但顾小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说什么打搅不打搅。” 侍卫为难,“可是……” 春阳冷声道:“怎么?现在皇后娘娘见谁,还要你一个守门的奴才允许吗?” 侍卫跪地道:“卑职不敢。” 春阳看都不看他一眼,对着顾秉月说道:“顾小姐,这边请。” 别院中有三间房,一间下人起居,中间的放着三清像,东面最大的一间是皇后如今住所。院子不大,倒也干净整洁,只不过比起椒房宫来,自然不够看。 顾秉月望着简陋的院子喉间哽了哽,“娘娘她……如今居然就住这样的地方吗?” 春阳叹道:“顾小姐莫感伤,娘娘还等着你呢。” 顾秉月踏着台阶上去,皇后正跪坐在蒲团上,身着素青色衣服,背影跪得笔直,双手交握放在前方膝盖上,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回头。 春阳走上前,弯腰轻声说道:“娘娘,顾小姐来了。” 顾秉月拿掉帷帽,喊道:“姑母。” 约莫一盏茶后,皇后方扶着春阳的手慢慢站起来,走到里间坐下,抬头打量顾秉月,“清瘦不少,白云观待的还习惯吗?” 顾秉月吸了吸鼻子,两三步扑跪在皇后膝盖上,“姑母,怎么没人告诉我,我父亲没了,祖父也没了,顾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还有您,您居然被皇上赶到三元宫了。” 皇后将手放在顾秉月头上轻抚,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告诉你又怎么样,连我们都没办法的事,你能怎么办?” 顾秉月呜呜哭泣,“姑母,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明明都好好的啊。” 皇后面色淡淡道:“这次你父亲大意了,不知前面埋伏陷阱一下子就闯进去,你祖父为了保住顾家,不得不牺牲一条性命,就连本宫,也别无选择。” 等顾秉月哭够了,坐到旁边椅子上,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大小,“姑母,是不是淑妃和刘家?还有二皇子!因为我逃了婚事他们不高兴,所以陷害我们顾家。” “傻孩子,哪里会这么简单。”皇后目色沉沉地望向闭合的门,“本宫在三元宫这段日子想了很久,最大的嫌疑便是刘家。金贵人是范道程引荐给皇上,而范道程是刘家的人。” 顾秉月咬了咬下唇,眼底涌出一丝愤恨,“果真是刘家吗?” 皇后话锋一转,“可是本宫今日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 “武安侯在宫门口请罪,你听说了吗?” 顾秉月偶然间得知家中巨变,花费了一段时间说服她母亲才得以从白云观下山,根本没来得及去打听别的事。 皇后道:“武安侯世子南宫止,不是武安侯的血脉。” 顾秉月不懂皇后这会儿提这个干什么,但皇后下一句话让她惊得瞪大了双目。 “南宫止是皇上和谢沅生的孩子。” 谢沅是谁顾秉月不知道,但皇上的孩子她听清楚了,过于惊讶让她说话都有些磕巴,“南宫,南宫止,他是,他是皇上的……那他不就是皇子?!” 淑妃不认识谢沅,但皇后还待嫁闺中时跟着她母亲去过几次宴会,与那位谢沅有过几面之交,在皇后看来,谢沅相貌美而不出挑,才气内敛说话轻声细语,在众夫人中很不突出,但只要见过她一面,似乎又总会叫人念念不忘。 与舞阳公主张扬美艳不同,谢沅永远那么低调地坐在那里,谁跟她说话都带着微微笑脸,平常更少出门,几乎除了一些宴会外没有在别的场合见到过。 “不止是皇子,还是皇上的大皇子。”皇后面容冷肃,眸色发暗道:“舞阳公主之前,皇上还曾娶过别的妻子,只是成婚不到两年就死了,听说死的时候怀中胎儿已经快足月。” 大家都以为那个孩子没了,不曾想让武安侯救了下来,还暗中抚养长大,养成足够出色的男儿。 顾秉月还是不明白,“姑母,南宫止是不是皇子和我们顾家有什么关系吗?” “本宫一直想不通,范道程虽然是刘家的人,也是他引荐金贵人和陈美人入宫,但范道程和刘家都不知道,实际上金贵人的父亲金崇山一直是哥哥的人,暗中替哥哥做过不少事情。” 顾秉月举一反三,快速反应过来,“无论如何,金崇山不会出卖父亲,那他女儿自然也不会。那是谁?南宫止吗?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要对姑母和三皇子不利。” 在皇后看来,顾秉月还是太稚嫩,更何况作为一个女子,远远无法担负起顾家的重任,“月儿,不要想太多,这些事情和你无关。” 顾秉月不服,“怎么能和我无关,我也是顾家一分子,姑母,是不是南宫止,你告诉我,我就去……” “就去什么?”皇后冷冷道:“冲上去和南宫止来个你死我活吗?” “不是。”顾秉月低下头去,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反正不会就这么算了。” 第449章 天选之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武安侯府比众人想象的更平静,所有猜忌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但止于府门外,府中的人该如何照旧如何。 老管家服侍着武安侯吃好药,可能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于明显,让武安侯注意到了。 “老温,你跟了本侯一辈子,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老管家垂手站在床边,唏嘘道:“侯爷,老奴实在不敢相信,世子……不,大皇子……也不对……”他突然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南宫止。 武安侯苍老的面孔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元夙的的确确是皇上遗落民间的皇子,谢沅夫人所出。” 老管家手指一颤,他终于明白了,难怪世子从很小开始,侯爷就以严格的要求教导他,更不允许夫人溺爱,就算数九寒天世子写字手冻僵了,侯爷都不松口。 还有,几年前侯爷病重,他却不让世子守在床边尽孝,说是怕过了病气影响他读书;后来随着世子长大,侯爷几乎不出房门,但他也不许南宫止时常探望,父子俩还没有小时候亲热。 老管家细数往事,教导严格是因为世子本身就是皇家子嗣,而父子情薄则早就想到了有这一日,世子始终要回归到自己身份。 “收拾一下吧,元夙应该很快会搬离武安侯府。”武安侯平静道。 老管家喉间一哽,一股酸涩涌上来,心里说:怎么能这么简单呢,说搬走就搬走,世子他……在武安侯府整整二十一年,是他亲自照料长大的啊。 老管家甚至想大逆不道地问一句:侯爷,你当真舍得吗? 这时候,房门被敲了几声,伴随着南宫止温和轻缓的声音:“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老管家眼底瞬间涌出泪水,用袖子擦了擦才去开门,低头道:“世子,侯爷刚服了药。” 南宫止点点头,余光扫见老管家发红的眼眶,不过嘴里没说什么,“温伯,父亲最喜欢一品香的马蹄糕,我刚才买了一些,你去热一下端过来。” “诶,好。”老管家关门时正好看到南宫止给武安侯掖被角,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南宫止坐到旁边,同从前没什么两样,“李太医说父亲的腿不适合长时间跪坐,膝盖有些发肿,这几日夜间发疼的话,让下人热敷捂着会好受很多。” 武安侯看着他,“你的身份如今天下皆知,不必再喊我父亲,大皇子。” 南宫止因武安侯的称呼沉默下来。 武安侯道:“最后一件事我已办完,我的生命快到头了,日后我想把武安侯交到杳儿手里,你觉得怎么样?” 南宫杳是武安侯氏族兄弟的孩子,现在才十一岁,现在开始教导为时不晚。 “只不过杳儿年岁还小,未必服众,容易受人欺凌,希望大皇子到时候看在武安侯府对你有些养育之恩的份上,适当时候帮扶一把。也不要过于爱护,反而不利他长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南宫止应声道:“杳儿虽小但聪明伶俐,他日定能掌管好武安侯府,父……”他张了张嘴巴,终是如武安侯所愿换了称呼,“侯爷,您放心。” 武安侯目光幽沉,说道:“元夙,过去种种,非我不近人情,你很早前就知道,你同别人不一样,皇上对你寄予众望,你生来就要担负起天下重担的。” 南宫止摇头,“侯爷对我恩重如山。” 武安侯沧桑的脸庞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你可曾怀疑过,我不遗余力地扶持你,养育你,不过是为了武安侯府而已。皇上虽封我为侯,可是一个双腿残疾,缠绵病榻的侯爷,又能让多少人敬畏。但留你在武安侯府就不一样,不管如何,皇上始终会善待武安侯府,即便是我这个残废的挂名侯爷,也无人再敢欺辱。” 南宫止温和的语气说道:“不,我只知道在白浪滩您救下我母亲是您的大义,您抚养我长大是您的大仁,而能够庇佑武安侯府,亦是我心中所愿。” 武安侯的笑容渐渐淡去,神情中多了一份释然,“好,那我就放心了。” 药效催生睡意,南宫止在武安侯躺下后方离开房间,外面等着端了一盘糕点的老管家。 “侯爷睡了,待会儿再送进去吧。”南宫止轻声道。 老管家望着南宫止转身的背影,有种日后再难相见的预感,忍不住唤道:“世子……” 南宫止站定后回头,“温伯,夜里凉,侯爷腿疾容易发作,每晚再给添一个汤媪在被窝里。” 老管家连连应道:“诶,诶,老奴知道了。” 南宫止笑了笑,“我先进宫去了。” 老管家目送他渐渐远去,忍不住流出一行热泪。 — 现在南宫止再往宫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同了。 宫女太监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但都会偷偷用余光打量,目光总是新奇而热烈。 南宫止貌似没有发现,如同往常一样到了明瑟殿,遇到王且拱了拱手,“王公公,麻烦通传一声。” 王且笑道:“南宫世子,您直接进去就是,皇上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催促奴才呢。” 南宫止客气地一颔首,迈步到了殿内。 幔帐挡不住药味,从里面一直往外散发,浓郁地徘徊在整个殿中。 南宫止刚走了几步,皇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元夙吗?朕听到你脚步声了。” “臣参见皇上。” 皇帝半靠在床上,面色比几日前更差,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看人时有种阴恻恻的感觉,“过来吧。” 南宫止先看到桌子上的丹药,“皇上还在服用丹药?” “镇痛罢了,东岳真人不会害朕。” “可是这丹药并非良药,服用多了容易损伤心肝脾肺,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皇帝只淡道:“朕知道。” 南宫止犹豫道:“臣听说,萧疏曾上奏可治愈皇上头疾……” “确实说过,他要将朕的脑袋切开,取出坏死之物。”皇帝嗤之以鼻,“元夙,你难道忘了他姓什么?萧氏,便是害我们一家人阴阳两隔,你我父子多年不得相认的罪魁祸首,你觉得他有几分真心?” 南宫止相信萧疏的人品,“医者无私,心中只有病患,不讲家国仇怨。” 皇帝冷冷道:“医者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 南宫止还想说什么,皇帝一摆手,“你不用说了,朕知道。” 他让南宫止坐下,头往后靠,双眼看向前方某个点,“所有人都以为朕怕死,以为朕舍不得权势,所以让皇子互相牵制,扶持刘家与皇后一脉抗衡,他们都错了。朕不怕死,朕也不是舍不得这天下。” “当初朕想当一个良臣,可是定康帝不许,他多疑虚伪,逼迫朕不得不反抗。朕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你的母亲,还有你,新朝初定,朝中局势混乱,朕不得不暂时将你留在武安侯府中。” “后来,朕杀了很多人,他们不敢再忤逆朕,朕创下了一个太平盛世!” 皇帝动了下脑袋,目光饱含深意道:“子桑瑾?子桑皓?子桑怿?他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拼命努力想得到朕的认可。”皇帝怪笑一声,“他们怎么会如此天真可笑,朕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天下交到他们手里。” “朕让他们互相算计,甚至一方坚守不住的时候还会出手相助一把,或者在他们偃旗息鼓时暗中推波助澜。” “元夙,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帝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带着帝王高高在上的轻蔑,“朕在等你长成为足够强大,你才是朕最优秀的孩子,朕毕生觊觎希望的人选。” 第450章 称呼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番话,南宫止在十二岁的时候听过,不错,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真相。 这么些年来,他以南宫世子的身份游刃有余地出入皇宫,他将后宫间的争斗都看在眼里,同样清楚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他们终将被皇帝舍弃。 可是,南宫止别无选择。 他是谢沅夫人的孩子,那个他未曾谋面,但是不惜性命也要拼尽全力保住肚腹中孩子的柔弱女子。 正如皇帝所言,有些东西,从他出生就注定好了。 皇帝很满意南宫止的态度,“现在时机到了,皇后一族难以再起风浪,淑妃被软禁宫中,子桑皓远在浚县,朕在将天下传给你之前,会把一切清理干净。” “元夙,你将得到一个崭新的天下,之后这个天下将会如何,就要靠你自己了。” 南宫止在泸潮县看到周纪的时候,大概已经猜测到了王都形势,他静默片刻,说道:“皇上的病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吗?” 皇帝皱眉,不满道:“朕何时教你妇人之仁了?他们每个人喊着万岁万万岁,可谁曾真的见到哪个皇帝活一万岁了?你知道你这个时候应该想什么?” 紧紧锁住南宫止清和的目光,皇帝一字一句道:“你该想,眼前这个老迈的随时要死掉的皇上,我还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价值,如何利用他铲除掉成就霸业途中的障碍物,将他视为踏脚石,踩着他的尸骨一步步,一步步往上走,走到最高处,任何一个人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南宫止单膝跪地,“臣不敢。” 皇帝目色冰冷,“你不敢,你就错了!” 南宫止垂头望着地板不说话。 “你的才华你的谋略,朕都知道,唯独一点,你性格不够强硬。”皇帝道:“仁慈的皇帝或许受百姓爱戴,但一定无法成就雄图伟业,他们很多时候优柔寡断,总是考虑太多而真正做得太少。” 说着,皇帝不知道想到什么,“或许你的性格像极了你娘,远不如舞阳公主……” 语声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皇帝想说远不如舞阳公主什么,南宫止不得而知,但从这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南宫止似乎听出了皇帝对于舞阳公主复杂的情愫。 皇帝转回话题,“朕已经让钦天监去算日子,到时候朕会正式向天下人公布你的大皇子身份,你就不用再回武安侯府了,朕另外给你安排了宫殿。” 说起住所不得不提南宫止的婚事,“之前你还没有回归本位,你推迟就罢了,既然身份认回来了,是该定下你的终身大事,到时候一并赐你王爷府。” 皇帝说了几个人选,南宫止中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咽下去,最后只回道:“但凭皇上安排。” 皇帝让南宫止起身,眼皮浅浅掀起,“从今往后,称呼要改一下了。” 南宫止略迟疑,而后抱拳道:“是,父皇。” — 陆安然和周同从萧疏房间出来,周同四肢瘫软在院中的躺椅上,“年纪大了,一个晚上都经不起折腾咯。” 陆安然倒了杯水,在周同眼巴巴的视线中自己喝了一口。 周同:“……你就不能发挥点尊老爱幼的思想?” 陆安然看他,“你要喝茶?” 周同双手一摊,“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陆安然放下自己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多喝点。” 周同接过茶杯,嘴里嘟嚷着:“和以前一样没有眼力见,光会气我老头子。” 春苗看到两人忙活完出来了,忙问道:“小姐,累不累啊,要不要弄点东西吃,厨房的菜一直热在锅上呢。” 周同‘嗐’一声,“你怎么不问问我?” 春苗笑着说:“给您老备着呢,赤豆百合莲子糖粥,赤豆是赤山豆,百合是卷丹百合,特别是莲子,是您最喜欢的湘莲,皮色淡红,皮纹细致,粒大饱满,一煮就酥,混在粥里软糯清香,养阴润肺。” 周同背着手往厨房溜达,“还是你个丫头懂事。” 作为懂事的丫头,春苗亦步亦趋去伺候这位老爷子。 陆逊从里屋走出来,“萧疏怎样了?” 陆安然站起来,扶着陆逊坐下后回道:“祝余草不多得,世人只知食之不饥,古时作辟谷用,其实它还有一种功效很少人知道,祝余草和蛮菱花一起食用,即使频死的人都可再延缓几日。” “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嗯,人为天地间灵性之生物,故而身体内灵气未消,只是需要外物激发,而祝余草和蛮菱花便是引子。” 陆逊现在知晓陆安然手中有一本《千金药典》,很多东西都是从中自学而成,“这么说,萧疏暂时无碍了。” “鹿陶陶说三个月之内保师兄安然无恙。” 陆逊疑惑道:“她也会医术不成?” 陆安然摇头道:“我也奇怪,鹿陶陶对草药一窍不通,但独独清楚祝余草的药效,除非她以前装作不知,否则就说明她的确只了解祝余草。” 不过人装一时简单,想要装得毫无痕迹要么心怀叵测、故意接近,要么装久了连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但是陆安然觉得鹿陶陶不至于如此。 所以,话又说回来,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祝余草? 陆逊让人改造的马车差不多好了,他还是建议陆安然及早离开王都,“皇上现在将全副心神放在武安侯世子身上,正是你们离开的最好时机。” 陆安然不是不听劝的人,更何况她最害怕牵累陆逊等人,“好,我这两日收拾准备一下。” 其他细软不是重点,关键还是萧疏的情况之后会怎样暂且不知,要多带点草药上路。 陆逊见到周同在这里想到另一件事,“你手上除了《千金药典》,是否还有一本《五枣本草经》?” 陆安然惊讶,“父亲怎么知道?” 陆逊语气柔和道:“那本手札,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陆安然更为诧异,“难道周同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还是单纯巧合? 父女俩正说着,墨言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些神秘兮兮的表情,“陆郡守,陆大姑娘,你们猜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 第451章 虎符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很多时候,武安侯府之所以为众人津津乐道在于其府世子风流蕴藉而闻名王都,反而令大家把侯府的主子武安侯遗忘了。 但是这位重病缠身多年的侯爷突然干了一件大事,让全王都的人都震撼不已。 在所有人以为这件事就如此落下帷幕时,却又传出武安侯重病不治、撒手人寰的消息。 陆逊沉思道:“武安侯病了许多年,没想到走得那么仓促。” 父女俩一个眼神对视,看出对方眼底同样含带的怀疑。 墨言嘲讽道:“这个道理虽然不能出去说,不过该知道的心里都有底。南宫止的亲爹是皇上,放着个假爹在那里,提醒皇上时时刻刻记得南宫止叫了对方二十一年的爹吗?” 话糙理不糙,但一般人还真不敢像墨言一样说得那么直白。 陆逊提醒道:“隔墙有耳,说话需谨慎。” “知道咧。”墨言抓了一把耳朵,冲另一头喊道:“无方,你仔细盯着些,别叫什么细作摸进来了。” 陆逊回房后,陆安然喊住墨言,“云起那边可有消息?” 墨言耸耸肩,“没有啊。”眼珠子一转,咧嘴笑道:“看你这么关心世子的份上,我帮你跑一趟吧,怎么样?” 他早就不耐烦做陆府的这个马车夫,不明白世子为什么非要让他留在这里,还有无方呢,陆安然在王都能有个毛的危险? 原以为陆安然不同意才故意这么说闹她,谁知陆安然很爽快,“我知道他走前院中留下了人,你带上他们一起去。” 墨言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道:“你真让我走啊?” “这么久没消息传回,非云起一贯作风,他知道我在王都会担心,一定会想办法递个消息回来,如今却没有……”陆安然面带担忧道:“你亲自前去,如果他那边有事,也能彼此照应。” 墨言双手抱胸不自然地哼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末了,不放心地多问一遍:“那我……真走了?” “我已经让秋蝉帮你收拾好包袱,吃过午饭你就去吧。” 墨言:“……”虽然但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来。 等墨言离开,罗青从旁边走过来,“你故意支开他,是怕到时候连累他们。” 陆安然抿唇道:“他们始终是云王府的人。” “你很善良,和她一样。” 这个她不用陆安然问也知道说的是舞阳公主,罗青这两天总是时不时地在陆安然面前提起一两句,似乎还不死心。 “你不用和他们联系吗?”陆安然好奇道。 罗青偏头,“他们?” 陆安然说的清楚点,“除了你以外的飞虹七将,你说过朱赭、周禄和黄钰死在追兵手中,蓝棋失踪不知他身在何处,另外姜呈和韩治摆脱追兵后带着舞阳公主留下的五千亲兵藏起来了。” 罗青垂下眼看着地板。 陆安然道:“你们作为舞阳公主的心腹,既然你还坚守着对舞阳公主的承诺,其他人想必差不多。所以,你们一定有别人不知道的联络方式,我猜关键时刻才会用上,是吗?” 罗青无声笑了笑,“就连心思敏慧都如出一辙。” 他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小姐真的要知道吗?” 陆安然从这句话里体会出内含的深意,“你想说,前提是我需要接下你手中的断箭。” 未料罗青摇了摇头,从胸口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拳中,在陆安然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打开——一个小巧的黑金色虎符。 陆安然第一个想法,舞阳公主不愧是定康帝最宠爱的女儿,黑金难得,但对于她来说仿若寻常物件;其次,陆安然想到罗青当初落魄的样子,他能坚守到现在没动过典当虎符的念头不容易。 罗青脸色转为陆安然从未见过的郑重,“不是断箭,而是调兵虎符。” — 浚县 二皇子怔忡的坐在椅子里,全身仿佛被定住了一样久久没有动弹过,满身失神落魄,一副被严重打击过的样子。 “南宫止,他是父皇的大皇子。”子桑皓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南宫止怎么会是父皇的孩子呢?” 前来报信的刘府护卫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殿下,娘娘如今在关雎宫境况很不好,娘娘不让红绡告知将军,但这种事想要瞒根本瞒不住,红绡说娘娘全因忧思多虑,使得心火旺盛,气血两亏,长期以往,怕肝气郁结,损伤身体。” 子桑皓快速泛读一遍信上内容,然而信上淑妃只字不提自己如何不好,只关心他身体是否安康,能不能适应浚县水土,让他别逞强,听他父皇的话,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子桑皓心情复杂,“母妃她,什么都没说。” 刘府侍卫道:“娘娘不愿殿下担心,任何事情都自己扛着,要不是将军劝不动娘娘,实不愿违背娘娘心意告知殿下。” 子桑皓抓着信纸的手微微用力,“父皇一直都没有去看望过母妃吗?” “据卑职所知,并无。”刘府侍卫道:“殿下,将军让卑职转告,皇上从头到尾就没有真心扶持过刘家,一切所为估计都是为了南宫止铺路,后宫里让娘娘和皇后抗衡,宫外有刘家与顾家彼此牵制,皇上便不用担心朝堂不稳。如今用不上顾刘二家,皇上就准备一脚踢开,委屈娘娘这么多年真心错付,可能这才是郁结不散的根本原因。” 子桑皓心底一直以来坚守的什么东西似乎破碎了,眼神透出几分恨意,“父皇当真如此薄情,竟一点不念母妃多年陪伴的夫妻之情。” 他不是不能接受南宫止比自己优秀,可是他无法接受这个他视为朋友的人,和他敬爱的父皇一起唱双簧,把他在内的一群人骗得团团转。 子桑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所有他以为的都颠覆了他的认知,生活披上了谎言的薄纱,他已经不能确定,过往还有多少真实。 直到日薄西山,最后一丝光芒被黑暗吞噬,再到云散雾开,东方的朝霞重新穿透云层,铺洒大地。 干坐一夜,子桑皓的脸色疲惫不堪,面部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眼睛下方浮肿着,眼底有些发红。 最终,他抽出暗格里的信,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稍作思考后下笔写了封信。 第452章 随心随势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次日,武安侯府挂白绸办丧事,王都城各大世家赶着去吊唁。 大家心知肚明,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南宫止去的。 陆安然跟着陆逊前去,往灵堂看了一圈,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跪在那里,虽然还有几分羞涩,但努力做出得体的模样应对,好像来不及长大的孩子骤然间就被拉出来凑入大人堆里。 在场很多人不认识陆逊,他离开王都太久了,一听说他就是蒙都陆郡守,不禁都带着好奇的眼神打探。 少年郎回完礼继续跪在一旁守灵,老管家安排下人送陆逊和陆安然去宾客歇脚的厅堂。 刚回过身来,听得守门的小厮跑过来附耳说了句什么,老管家立时顾不得其他人,连忙说道:“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啊。” 还没离开的人被老管家一惊一乍的举动引起注意,全都停下脚步往大门口方向张望,不多时,一袭白色孝服的南宫止映入大家眼帘。 众人心底不由得感慨,南宫止不愧是叫人称赞的仁人君子,如今身着孝服而来,可见不论身份改变,从始至终他都并未忘记武安侯养育之恩,武安侯死而无憾。 老管家早就泪眼婆娑,抬起衣袖擦眼,哽咽道:“世子,您回来了。” 南宫止将手掌放在老管家肩膀上拍了两下,温声道:“怎么不早点告知我呢?” “侯爷他不让说。”老管家将更多的酸涩压下,“世子,您快点去看一眼侯爷吧。” 南宫止随着老管家进去,棺盖还没有合上,他望着安详沉睡的养父,脸上多了一份哀伤,“前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 老管家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了一下,含糊道:“侯爷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只是一直叫老奴瞒着世子您,侯爷不愿拖累世子。” 南宫止点香插入香炉,对着前方武安侯的棺木缓缓跪下,跪一下磕一个头,说道:“一跪感谢父亲多年养育之恩,南宫止永世不忘;二跪南宫止不孝,未能亲自给父亲送终;三跪……”他抬起头,认认真真道:“南宫止向您保证,只要我在一日,必替您守着武安侯府。” 老管家背过身去,嗓音嘶哑道:“够了,够了,侯爷泉下有知,不会怪世子您,您快起来吧。” 其他人看在眼里,互相低声细语说着: “南宫世子品性言行仁义,饮水思源不忘本,武安侯养这个儿子养得值了。” “日后等武安侯府的接任者长大,必飞黄腾达。” “武安侯府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靠山咯。” …… 陆安然听着身边众口纷纭,她更多关注在南宫止本人身上,不难看出,南宫止的伤心绝不是伪装。 在场这么多人,可能只有南宫止和武安侯府的老管家在真真切切为武安侯的离开而难过。 “陆姑娘。”袁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哎哟,陆郡守,有礼有礼。” 陆安然回礼:“袁大人。” 袁方和陆逊客套几句,一脸我找陆安然有话说的表情,陆逊很适当地提出他先去里面坐一坐。 “陆大姑娘,本官按照你的猜测把全王都翻了个身,倒是找到几家养恶犬的人家。” 陆安然和袁方走到僻静处,听袁方说道:“其中有一个狗场,是城中一个大富人所开,里面的狗品种不一,平日专门供给王公贵族,一只狗就值王都城一座宅子。” 陆安然:“这么贵?” “可不是,人不如狗!”袁方一摆手,“扯远了,话说回来,还有几家呢都是弄来看门护院的,我让杨力查过,全都是普通人家,和军营没有半点干系。” 所以,袁方觉得还是那个狗场主人最可疑,只是有个问题,“不好靠近啊,总不能光提走几条狗审讯。” 陆安然想了下,“袁大人不妨假装买狗,先接近一下狗场主人?” 袁方搓着手,“不是巧了吗,本官和陆姑娘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嘛……本官手头有点紧,这个狗又太贵了,本官可能金钱上有一点点困难。” 陆安然面无表情,“袁大人想让我去买一条狗。” “一切都是为了案子。” “袁大人可能不清楚,本朝仵作月俸六钱,而我未在任何衙门挂职。”也就是连六钱都没有。 袁方腆着个脸干笑道:“云世子财大气粗,定是看不上那么一点小钱。” 陆安然刚要开口否决,袁方又说道:“陆姑娘你想想看,云世子在城外别庄逍遥快活,你得做点什么让他明白你的立场,男人嘛,偶尔也要立点规矩。” 哦,对了,在外人眼中,云起还在寻欢作乐。 话一改,陆安然点头道:“袁大人说的有道理,他能花银子取乐子,我也可以。” 袁方抚掌道:“陆姑娘这么想就对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狗场买狗!”他走出去几步,不放心地转头叮嘱道:“说定了啊。” 得了陆安然肯定答复,袁方总算心满意足,走出小花园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格外机智。 吊唁的宾客待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只有与武安侯府沾亲带故的一些人家会留下吃个午饭再走。其他人比如陆氏父女,基本上待半个时辰左右表达一下对亡者的哀思之情也就够了。 陆安然正要去后面找陆父,不经意碰到了南宫止。 他孝服在身,俊逸的脸庞展现出与平日极为不同的严肃庄重,不知道是否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有关,现在再看,总觉得他身上透着隐隐的皇家贵气。 陆安然先开口:“南宫世子,节哀。” 因南宫止以武安侯世子的身份戴孝送葬,陆安然还是称呼了一声南宫世子。 南宫止在看到她后脸色缓和些许,“我父亲病了许多年,或许于他而言亦是解脱。” 陆安然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世子能这么想就好。” “陆姑娘,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薄情寡义。” “当然不会。”陆安然道:“生不能养,殁虽尽孝,未足为孝,孝在于质实,不在于饰貌。” 南宫止露出极淡的笑容,“陆姑娘说话虽没有华丽辞藻修饰,却总能说到人内心深处,也许真诚才是最打动人的地方。” 陆安然面对南宫止,忽然生出一种共鸣,她和南宫止有其相同处,又有很大的不同,但她知道,在正视身份这件事上,想必南宫止和她一样心情复杂难掩。 因而,陆安然发自真心地说道:“世事如浮云,飘忽不相待。若能随心最好,不得,便随遇而安,随势而为。” 南宫止看不见她的面庞表情,但看见漆黑眼底流露出的真挚,不由动容道:“陆姑娘,我有一句话问出来不知是否恰当,但我仅问这一次。” 他克制中带着少有的一丝紧张,轻声缓语道:“嫁入云王府为世子妃,是否你真心所愿,无半点勉强?” 第453章 狗儿子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个问题当初太子问过,后来陆逊也问过,到如今南宫止问出来,是三人里最不合时宜的一个。 因太子替陆安然和云起保媒,他问陆安然是确保她日后不会反悔,而陆逊自不必说,以父亲的身份过问儿女婚姻大事再正常不过。 所以陆安然显然愣怔了一下,倒是反应没有太大,以简单干脆的两个字应答:“自然。” 南宫止眼眸微动,负手交握的手捏成拳头,面色寻常地一颔首,“那就好。” “南宫世子事务繁忙,我不便继续打扰。”陆安然提出告辞。 南宫止目送她离开,之后转身回后院,老管家追过来,“世子,有位陆姑娘要见您。” 陆这个姓氏让南宫止停下脚步,“哪位陆姑娘?” “蒙都陆氏。” 南宫止微愣神,心道莫非陆安然还有什么话没有说,或者她的心里话在小花园里不好直说,所以找到这里。 老管家大喘气道:“陆氏二小姐。” 南宫止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老管家没有注意他神情变化,自顾说道:“她自称陆氏二小姐陆简妤,说有要事告知世子,希望私底下见世子一面。” 说着,老管家露出微妙的表情,“不过有些奇怪,她没有走大门,而是在角门让小厮传话,若不是老奴正好经过,还不晓得这档事。” “确定是陆家二小姐?” “是,马车上刻着陆氏族徽。”若有人冒充,定不敢坐着带有族徽的马车招摇撞市。 南宫止和陆简妤没有过直接交集,实在谈不上交心托付,换了他设身处地站在陆简妤的立场,若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不会选择告诉给一个认识不多久,毫无交情的人。 “温伯,父亲刚走,府中杂事颇多,我现在没有心情见任何人,替我回绝掉吧。”南宫止说完,推门进了房。 武安侯府角门外,一辆马车停了许久,马匹站在原地,不安分地动着四蹄,似乎在催促主人怎么还不走。 马车里,陆简妤从最开始的信心十足到现在双眉紧蹙,两只手扯着一块手绢,再一次问身边丫鬟,“还没人出来?” 丫鬟袖秋伸长脖子张望,“小姐,还没有呢。” 陆简妤两次去宫门口都被禁卫军阻拦,自觉没面子,后来伺机守在宫外,她进不去不如等着太子出宫,谁知一连好几天,愣是没有看到太子的半个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陆简妤听到南宫止居然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按序还是大皇子,她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陆简妤早就从其他世家小姐口中得知皇帝多器重南宫止,甚至有人开玩笑,如果南宫止是皇帝的儿子,那他肯定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者。 结果玩笑成真了。 陆简妤本就属意南宫止,如今他成了皇子,不就是上天要成全她的意思吗? 所以,陆简妤瞬间改变主意,去他的太子,她未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子桑瑾配吗?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角门终于不负众望地被打开,然而只有小厮一个人。 “陆小姐,我家世子说了,您要是祭拜亡者,可去前面递帖,至于其他,世子日前伤心过度,实无力应酬。世子多谢小姐对武安侯府的关心体贴,不过小姐走错了门,这边没人接待小姐。” 不等丫鬟袖秋说话,陆简妤一把掀开帘子,“他当真这么说?” 小厮客套的摆了个请的手势,“陆小姐您慢点,马车往前右拐就是前门。” 陆简妤看着角门在她面前关上简直要气死了,皇宫禁卫军给她闭门羹就算了,现在连一个武安侯府的区区小厮都敢欺负到她头上来。 袖秋连忙安抚,“小姐别生气,武安侯刚刚过世,南宫世子伤心也是有的,而且府中人多眼杂,小姐此时去反而不恰当,不如过几天找个茶馆或者酒肆再约南宫世子出来面谈。” 陆简妤给她一个眼刀,“你这么聪明,来之前怎么没说?” 袖秋弯腰低头,“小姐……还要走前面吊唁吗?” “吊什么吊,你上吊啊?”陆简妤连张请柬也没有怎么去,否则她怎么会跑角门来堵人,恼恨没眼色的丫鬟,没好气道:“回府!” — 第二日,陆安然和袁方相约在狗场附近见面。 袁方相当殷勤地迎上去,“辛苦陆小姐跑一趟,要不要先去旁边茶楼坐坐歇脚?” “袁大人,既然都到了,直接去吧。” 袁方笑得满意,“本官正有此意。” 狗场在城郊,圈了好大一块空地,进门有三排矮房,此刻门房里一个老汉咬着壶嘴上下打量两人。 袁方换下官服穿着普通服饰,青色袍子用料也普通,门房就将目光转向了陆安然。 “小姐是?” “原来每个人来买狗前,还要先交代自己身份吗?”袁方哂笑道。 老汉哈哈笑道:“这倒不用,不过我们怕贵客临门招待不周,未免让贵客不舒服。买狗这种事其实买的是缘分,每只狗的性情不同,便要配合不同主人,知道客人是谁,以便我们更好地给客人选上您心仪的品种。” 袁方一句话带过,“既然都是缘分了,我们自己去挑就是,看上了就买,买错也与你等无关。” 老汉没有强求,“也好,正是这个道理。” 走了一多半路,袁方好奇道:“怎么不见一只狗?” 老汉高深莫测道:“客人你道为何其他地方的狗都不如我们狗场,便是我们的方法与众不同。” 陆安然看过去,“如何不同?” “人家的狗用养狗的方法养大,我们不一样,我们用养人的方式,让它们更接近人的习惯,日后与人相处,更多些人和动物交流的灵性。” 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道理,袁方问道:“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时候,正好走到一间小厢房前,老汉顺手推开门,“你们看看?” 陆安然往里张望,就见这房间很小,比普通的卧室小了一半,里面的家具也很大不同,没有床铺只有一个篮子,篮子有纱帘遮盖,里面应该铺着厚厚的毛毯,一部分从篮子口延伸出来落到地上;寻常放桌椅的位置摆了个三层楼的架子;旁边还有木制小秋千。 另外,多宝格上放着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各种小玩意,有球类,挂绳类,还有木制的七巧锁。 就好像,专门给小孩子准备玩乐的小房间。 陆安然还在疑惑人在哪来,篮子动了下,一只白色的狗从篮子里钻出来。狗不怕人,她眼看着狗慢吞吞走到旁边喝了口水,再跳到小木桶上如厕,之后坐在三层小架子上蹲坐,从门口‘汪汪’喊了两声。 袁方和陆安然还处在蒙圈里,老汉在旁解释道:“睡醒饿了等饭呢。” 老汉一拍手,果然看到有仆从端着个托盘过来伺候白狗吃饭。 一路往里走的时候,袁方在后头和陆安然咬耳朵,“看见了没有,价值一座宅子的狗,果然养法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养狗吗?简直是养了个狗儿子!” 第454章 买狗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在狗场里转了一圈,老汉带着陆安然和袁方看了不同类型的狗好几只,见他们都没有露出特别满意的表情。 老汉问道:“两位可有属意的?” 陆安然满眼认真地问:“有没有高大凶悍些的狗?” 老汉眼底闪过一抹错愕,“小姐喜欢这种类型?” 袁方插嘴:“买来看家护院。” 老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莫不是耍我老汉玩,哪有人在这里买了狗回去看院子的,应该去城北的马场啊,那里的狗不止凶悍,还便宜许多。” “马场还卖狗?”袁方头一次听说。 陆安然倒是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袁方想说凭啥他就知道咧,忽然念头一转,哎哟,他一个当地的府尹居然不清楚辖地内的情形,确实不太称职啊。 “咳,马场,顾名思义就是卖马嘛,估计就有几个投机取巧的混子阳奉阴违。” 老汉左右看看,“两位不买狗了?” 袁方一甩袖,嫌弃道:“你们这连一只威猛凶悍的狗都没有,还好意思号称狗场!” 老汉一双眼睛斜吊着看人,“两位莫不是这半天功夫纯粹拿我寻开心吧。” “怎么,我们两长的像买不起你家狗的样子吗?” 老汉冷哼一声,“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 袁方拱拱手,“你还真看对了,既然如此,我们告辞。” 老汉:“……”不要脸的人见过,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可谓世间罕见。 袁方带着侥幸对陆安然说道:“幸亏没急着出手,否则银子就白扔海里还听不到一声响。” 袁方顾着说话,没注意与对面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开口道:“抱歉,本官……本人没看到,嗯?徐将军?” 来人身高八尺,像一座山一样投下一片阴影,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宽阔,穿着一件黑色长袍。腰间松垮垮挂着一把刀,一只手放在刀柄上,如铁石一般粗糙而有力。看人时,他的眼神锐利宛如利箭。 “哦,原来是袁大人。”看清楚后,徐将军放松了些。 袁大人摆出应酬笑脸,“几日不见,徐将军愈见刚猛,更加威风了啊。” 徐将军完全不跟袁方打太极,“不错,几日过去了,不知袁大人对我青龙营的案子可有什么新进展?” “呃……”袁方尴尬笑道:“还在查,还在查,查案这种事急不来,本官作为本地府尹,一定尽心尽力,恪守职责,争取早日破案。” “那就劳烦袁大人了。”徐将军眼神一转,“这位……想必是陆炳说过的袁大人请来协助查案的陆仵作。” 陆安然对着他行礼,“见过徐将军。” “果然年轻有为。” 陆安然头回听到别人对她这样的评价,感觉有些新奇,对徐将军这个人多了点好奇。 袁方问道:“徐将军来这里买狗?” 门房老汉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笑着道:“买什么狗啊,这是我们主人的外甥!” 袁方不禁肃然起敬,再看向徐将军像是看到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徐将军同样意思意思问了句:“袁大人要买狗?” “呵呵,我一个大男人玩什么狗啊猫的,这不陆仵作喜欢这些小东西,我有空正好陪陆仵作过来走走。” 陆安然:“……” “是,我想买一只狗回去看院子。” 老汉狐疑地看过去,“袁大人?” 徐将军嗯了一声,“这位是京兆府府尹。” 老汉发出‘哎哟’怪叫,连忙请罪道:“下人看岔眼,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里面狗不少,全都娇气得很,陆仵作想要看院子怕不能够。”徐将军言语中虽透着几分嫌弃,到底中肯地说道:“不过适合姑娘家养着玩。” 老汉嘿嘿笑道:“对啊,女孩子嘛养什么大狗,还是可爱些的好,没事抱在手里还能当个暖手炉。” 这一点倒是令陆安然有些心动,大冷天的抱着一只毛团,想来一定很暖和。 老汉一脸‘果然如此,没人能拒绝小可爱’的微妙笑容,说道:“这边有一只獢獢犬,外貌独特而威武,然性格温顺,尤其信任人类,对主人格外忠诚,很适合小姐。” 徐将军直接发话,“送给她。” 老汉原本后面准备好的卖货的话术不好再说,舌尖一转,笑着应承,“老奴去准备一下,小姐稍等。” 袁方掐着手指算,陆安然过来转一圈这就入手了一套房啊,“那个,徐将军,其实本官对狗……” 陆安然淡淡接口:“袁大人对狗毛过敏,想快点离开这里。” 袁方:“……”不,你瞎说,我没有! 徐将军很是谅解,“袁大人就在前边等着吧,应该很快就好了。” 袁方欲哭无泪,“徐将军真是体贴。” “应该的,希望袁大人对青龙营的案子多上点心,能尽早破案最好。” “自然,自然,呵呵呵……”他不止没有捞到一套房,呸,一只狗,最后还要被催着干活,他到底是来这里干嘛哟? — 两个人来,回去的时候多了一只狗。 袁方被狗头拱了两次,心里哼哼,这哪儿对人类友好,简直是只癞皮狗。 等狗再一次拱他时,皮笑肉不笑道:“陆姑娘,这狗养的方法与众不同,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也很非同凡响。” 不知道狗听懂没有,没再敢拱袁方。 陆安然撸着狗毛,狗场养的好,皮毛发亮,手指摸起来软趴趴非常舒服。 “狗是骗了一只,可是案子的线索还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哇。”袁方发愁道:“要是马场那边还查不到,本官真要把那些散养的农户都抓起来挨个审问一遍,找一找里面有没有漏网之鱼么?” 想了一会儿又摇头,“这样岂非打草惊蛇?不妥不妥……” 说了半天见陆安然没动静,“陆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陆安然才舍得将目光移到袁方脸上,“大人让我陪你买狗,”她举起手里的长毛狗,“买来了。” 袁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撸狗撸得太舒坦,压根就没听我说话! 第455章 人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城北专门划出来一块地方作牲口买卖,陆安然之前买马还曾去过,倒是没注意那里卖狗。 一进市集,到处可见猪、羊、牛、驴,最外面的都是散户,手里头货也不多,品种参差不齐,但相对应价格会便宜些。 往里到最深处就是老汉说的马场,外围用一人半高的木头栅栏围成一个圈,不少人在那边转悠,有人牵着马出来,也有人牵着马进去。 陆安然看着一个牵着马在和马场的人讨价还价,问袁方:“马场也收外面的马?” “收啊,生意人路子广嘛,什么生意都做。” “那外边那些,为何不直接把马卖给马场,这样岂不是省事。” “马场价钱压得厉害,若谁家没个急事,谁愿意把马往马场卖啊。” 陆安然恍然,心道难怪那些人宁愿蹲守半天,空等一天都不一定卖出去,看来马场的价不是一般的低。 他们两人到门口,马场里的人立马迎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道:“两位买马啊?” 不等袁方说话,斜刺里走出来个商人模样打扮的人,朗声道:“哟,这不是袁大人吗,袁大人亲自来买马,我这马场蓬荜生辉啊。” 袁方不经意中挺胸摆出一脸官威,“本官随便看看,钱老板的马场看起来不错啊。” “托福,鄙人靠着马场能赚点小钱。”钱老板眼神转向陆安然,“莫非这位是袁大人家的千金?” 袁方差点被一口唾沫噎住,虎着脸道:“我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儿吗?”这种闹心女儿,谁爱生谁生。 “呃……” 袁方往胸口捶了一掌,“本官是说,这位陆姑娘,是本官的忘年交,她来你们这里买狗的,找最高大最凶的来。” 钱老板一双绿豆眼转了一圈,“没看出来啊,小姐爱好如此特别。” 袁方扯了扯嘴角,“想什么呢,买来看家护院!” “哦,哦,懂了。”钱老板一摆手,“今儿个到的狗不多,袁大人您也知道,狗不像马安静,弄的多声音大,周围的人嫌吵,草民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原则便是能不打扰左邻右舍,坚决不给他们添麻烦。” 袁方不爱和这些做生意的打交道,主要原因就是话太多。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本官再问你几个问题。” “大人请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这里最凶的那种狗,能咬死人吗?” 钱老板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有些没闹明白,“大人问这个是……?” “问你就说。” “哦,是这样,虽然我们卖出去的狗,但要是有狗咬伤人,可得找狗主人,毕竟货物一旦出手,就和我们马场无关了对吧。” 袁方低喝道:“别说废话,捡重点。” 钱老板不敢绕圈子了,立马回道:“有,以前有户人家买苍猊犬回去,谁知那小东西把绳索给咬断了,将主人家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咬死,据说发现的时候……” 袁方对上钱老板讲故事一样神秘兮兮的眼神,不耐烦道:“你当自己说书呢?赶紧的!” 钱老板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个哆嗦,“据说那户人家发现的时候,狗已经吃了一半,孩子半边身体都没了。” 袁方倏然转头,和陆安然对了个眼神——有戏! 陆安然轻轻颔首,问钱老板:“这是何时发现的事情?那只狗后来又怎么样了?” “你们当我如何知道这件事的?那户人家啊,后来牵着狗来我们马场闹事,说要我们马场给他儿子赔命。”钱老板皱起一张脸,“大家都懂的道理,银货两讫,关我们马场什么事呢?” 不过做生意的人最忌讳有人闹事,“最后赔了些银子,只能自认倒霉了。至于那只狗嘛,卖出去又成祸害,宰了又可惜,本打算再养几天磨磨它的性子,不知道哪一天咬断绳子跑了。” 钱老板用手指比划道:“这么粗的绳子,还多加了一圈铁链,都给咬断了,这什么狗牙齿,也太尖利了。” 这么凶悍的狗陆安然和袁方还是头一回听说,两人心里倒是同时产生一个想法——有狗如此,那么撕咬掉人的手臂也未尝不能。 当下,陆安然马上决定道:“就要这样的狗。” 钱老板吓一跳,“这位姑娘开玩笑呢?” 陆安然神色平静,一双黑眸淡淡的看着他,哪里有任何开玩笑的影子。 “这,这这这……”钱老板幽幽望向袁方,“袁大人,真不是我们马场的问题,那只苍猊犬在马场的时候好好的,没有那么疯啊,谁知道它被买回去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袁方摆摆手,“不是苍猊犬的问题,她没说错,我们就是要这种狗,你从哪里弄来的?” 钱老板冥思苦想,“好像是伙计从西边弄来的,这个得把人找来问问。” 袁方:“走,现在就问。” 马场还是以卖马为主,所以前面搭的几个都是马棚,有人在清理马棚,也有客人在几个马棚兜着转,寻找自己心仪的马匹。 走到一半,陆安然低头揉了揉鼻子,袁方疑惑地看了眼,在他印象中陆安然不是个娇气的人啊,怎么闻一点马的骚臭味就受不住了。 钱老板笑着道:“马场就这样,闻习惯就没什么了,这位姑娘应该是不习惯。” 袁方心里呵呵一声,你懂什么,她闻尸臭味都面色不改,这点马臭算得了什么! “烟味。”陆安然循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手一指,“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钱老板摇头,“怎么可能,你说那个地方就是狗棚子,几只狗还能弄出火星子呢?” 这句话刚落地,马场的伙计急匆匆跑过来,“东家,狗棚子着火了!” 钱老板一怔,“怎么能着火?” “不知道哇,老贾看到的时候,火苗蹿老高了。” “快快快,赶紧过去看看啊。” 三人绕过一排房子,着火的棚子暴露在眼前,茅草搭的顶,一旦沾到火星子马上就着了,地上又全是干草,顷刻间整个狗棚子都陷入熊熊大火中。 钱老板着急大喊:“快找人灭火,别把火引到旁边去了!” 里面的几只狗还没来得及被解开,遇到大火在棚子里着急乱窜,一时间,狗吠声连成一片,引得外面马棚里的马也开始不安。 陆安然和袁方帮着搭把手,接了盆子去舀水,不过火烧得很快,眼看着狗棚肯定保不住了,钱老板当机立断,叫伙计们先把附近马棚里的马匹牵走,以免损失更大。 随后护卫营的人过来帮着一起灭火,火势渐渐熄灭,钱老板累的瘫坐地上,看着被火烧过后的马场,半晌没回过神。 此番率领护卫营前来的人是祁尚,他仔细勘察火场,过后很慎重地对钱老板说,“这次狗棚着火乃人为。” 第456章 他俩不对劲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原是去寻找‘猛兽吃人’的线索,这回好了,又多了一桩纵火案。 祁尚让护卫营的人将出现在马场的所有人带过来,袁方挨个审问,到天黑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陆安然在旁听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钱老板之前说的那位从西边买来苍猊犬的伙计,可是也在其中?” 钱老板正在和账房算这回损失的财物,得知除了几条狗外,还有就是烧了两个棚子,那些马都被及时带走了,统共加起来在他能承受的范围内,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 听得袁方派人问话,钱老板找了一圈,喊人:“人不在啊,老贾,万东福那小子呢?” 老贾就是马场的账房先生,拍了一下脑门,“哟,事情一忙,忘了给东家说,万东福昨儿个跟我说家里有事来着,今天没来,不过我跟他说了,少一天工钱照扣。” 袁方一听,好哇,这小子肯定有问题,“他家在哪里?” 钱老板生意人心思敏捷,绿豆眼转一圈,拉着袁方轻声问:“他不会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官府的人正在缉拿他吧?还有我这个马车突然起火,莫不是跟他有关?” 袁方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找到人再说。” 钱老板气得差点鼻子里冒烟,“好哇,这小子原来是个白眼狼!” 祁尚带着人风风火火赶往万东福的家里,家里人却满脸惊讶,“福子没回来啊,平常他都住在马场看马,一个月都难得回来一趟。” 袁方没说具体的是,心里却认定这个万东福嫌疑重大,“除了马场和家里头,他一般还会上哪儿去?” 家里人满脸担忧,“我们家福子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跟着前来的钱老板啐一口唾沫,“有事,他摊上大事了!” 家人差点被他吓晕,“啊?” 袁方看她确实不像知情的样子,交代对方若是万东福回来了一定要告知官府,否则真有什么就说不清了。 这是明面上的,袁方当然不会指望人主动送上门,暗中和祁尚商量几句,留了两个人暗中盯梢。 打发走钱老板后,袁方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道:“就剩下我们自己人,说句实话,马场这回出事倒是好事。” 祁尚疑惑道:“袁大人为何这么说?” “就怕凶手不出手。”陆安然一针见血,“在我们去了马场后,马场突然失火,说明我们找对了目标。” 袁方点头,“正是,本官以为,这个万东福或许就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 案子闹了这么久一点进展也没有,这回总算摸对方向,袁方顿感士气大振,“现在野兽啃人的真相差不多知道了,只要抓到人,其他人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陆安然垂头看着地面,扪心自问道: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她想得过于投入,手上抱着的狗忽然冲着某个地方叫了一声,抬起头时,袁方已经和那边打上招呼,“小侯爷,您训狗呢?” 陆安然觉得今天可能和狗的缘分比较深,所以在这条巷子里还能遇到凤倾,和狗。 凤倾懒洋洋地趴在坐轿上,直接略过袁方,对着祁尚招招手,“小爷让你出门,你说办什么公事,这会儿倒有空陪个糟老头子逛大街。” 袁方竖起手指往里弯,一脸无语地看向陆安然——我是糟老头子? 陆安然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袁方更郁闷了。 “哟,还有陆安然啊,大白天一身白,怕别人瞅不见你啊。” 袁方一本正经道:“小侯爷有所不知,大晚上穿一身白更吓人。” “她还用装鬼?她把蒙面布子掀了就是了。” 袁方甘拜下风,得,论嘴毒还是您小侯爷厉害。 凤倾的那只狗原本趴在地上,听到大家脚步声忽然站起来,这一看,嚯,居然有半个高。 祁尚问:“小侯爷什么时候买的狗?” 凤倾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块大肉,黑狗立马扑过去狼吞虎咽,姿势相当凶猛,“前天看到就买了,怎么样,我这狗挺可爱吧?” 袁方抽了抽面皮,和可爱完全沾不到边。 倒是想起另一茬,“小侯爷的狗在哪里买的?” 凤倾不耐烦,“小爷高兴在哪买就在哪买,你话怎么那么多。” 祁尚帮着袁方解释道:“之前的案子有些线索了,和马场里卖狗的人有点关系,所以袁大人才多问几句。” “哦~”凤倾对着祁尚显然态度好上不少,“不知道,你们问百岁吧。” 袁方跟陆安然嘀咕道:“有没有发现凤小侯爷只有对祁尚有耐心?” 陆安然沉默了一下,冒出一句:“大概看你是个糟老头子?” 袁方:“……”会心一击。 长命和百岁是凤倾身边两个贴身小厮,为人相当机灵,一听袁方问话,当即将买狗的始末和盘托出,“前几天少爷看了个忠犬报恩的话本子,一时兴起让小的弄条狗来,这不,小的想起个朋友就是干这一行,便去找了他。” 可巧百岁的朋友认识万东福,没去城外狗场,直接在万东福那边弄来几条大犬。当时百岁一看差点晕过去,这么大的一条狗,不得吓坏小侯爷。 “谁知咱家少爷就爱大狗,说要把它训成可怜巴巴的那种小可爱。” 袁方实话实说,“难为狗了。” 不过误打误撞总算有意外收获,“你那个朋友呢?” “不远,他住在清水坊。” 这边路分三头,没有陆安然的事了,她抱着狗原地回吉庆坊。 祁尚想和袁方一起去清水坊走一趟,被凤倾喊住了,“利用完小爷就跑路?没这么便宜的事!” 袁方大方摆手,“祁参领你就留下陪小侯爷玩吧,本官一个人去就行了。” 出巷子这一程陆安然和袁方一起走,袁方思来想去,“我总觉得凤小侯爷特别爱招惹祁参领,难道是在凤府没有兄弟姐妹,小侯爷缺点关爱?” 陆安然侧头看了袁方一眼。 袁方:“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本官,本官说得不对吗,祁尚要是让宣平侯看上了认个半子什么,前途无量啊。” “我觉得袁大人应该满腹心思都放在案子上,没想到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交友。” 袁方:“……” 第457章 蛇毒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武安侯出殡那日,皇帝亲自坐皇辇来相送,让这场下葬变得风光无限,一时传为民间美谈。 许多人羡慕武安侯死得体面,只有老管家真心的哭了一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风光,人都死了,怎么都比不上活着强。 南宫止没有扛灵幡,而是交给了南宫杳,日后也将有南宫杳接下武安侯府的重任。 不过皇帝从头到尾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大家只看到一个明黄色背影被人搀扶着进去,一炷香后众人低头跪拜的时候又很快上了皇辇。 陆安然跪的位置赶巧,余光扫到皇帝一眼,却见他全身虚浮无力,面色发黄,眼眶凹陷,竟然与上次见面时换了个人一样。 陆安然虽然知道身份,但一直都没有眼前这个人是自己亲身父亲的真实感,可能在她看来,血脉相连并不能说明什么,更重要的在于人和人之间长时间相处出来的感情。 如果她没有见过子桑瑾,从不曾与那位大家口中仁德宽厚的太子有过交往,她大概也只会把他当做太子,仅此而已。 所以,陆逊看过去时,发现陆安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两人坐马车从武安侯府离开,陆安然忽然说道:“皇上病情很重。” 陆逊诧异,“你确定?” “父亲有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什么?” “独参汤。”陆安然见陆逊对医药一道不开窍,解释说:“独参汤是一味药,主要药材有两种,人参和附子。这药方有个夸张的说法,服用过后连阎王都没办法带走人。” 但是任何东西都有利弊,“人参被称为‘补气之圣药,活人之灵苗’,其作用不言而喻。但独参汤只可当作一时权宜之计,却不能日常服用,否则用药过猛,反致性命忧矣。” 陆逊听懂其中的意思,“皇上不止喝了独参汤,而且还当作寻常汤药日常服用,可能导致身体内药物反噬。” 陆安然想到什么,抓住陆逊的手,“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但凡进皇上嘴里的东西都经过细心甄别,更别说药物这等。” 陆逊沉思道:“你是说,皇上知道独参汤的作用,但是他已经到了不得不喝的地步。” “师兄曾经给皇上治病,但皇上所犯头疾并非普通病症,唯一可尝试的方法,便是切开头颅,取出里面坏死之物。” 陆逊吓一跳,“萧疏当真这么说?” “此方法在《千金药典》曾有提及,不过几百年来,除了药圣再无一人敢尝试。” 陆逊摇头,“萧疏的胆子太大了。”然而换一种方法来说,“皇上得了不治之症。” 父女俩突然堪破中间隐情,两人面面相觑。 良久,陆安然说道:“皇上急着向天下昭告南宫止的身份,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陆逊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件事,是否要告知太子殿下?” 陆安然拿不定主意,她不想卷入皇室纷争当中,只因她从头到尾都将自己视为蒙都陆氏之女,那些争权夺利自然和她无关。 可是,子桑瑾到底是她血脉相连同母一胎的亲兄长。 她思考了一路,临下车前,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心情说道:“南宫止的为人我了解,他不是弑杀之人,如果是他得了天下,应当会给殿下一条活路。” 陆逊无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天子宝座前,站着的何止他一人,就算他权掌天下,真正能做主的又有几件事情。皇后的顾家和淑妃背后的刘家,便是当今皇上权衡利弊的结果。” “不管是子桑瑾还是南宫止,为父敢说,他们中谁登上高位,另一人都必须不能存活。”陆逊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除非你选定了立场,否则远离王都,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直到回房,陆安然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再三,她起身去了隔壁的院子。 罗青正在擦他那把久不出鞘的剑,一下一下认真而虔诚,就好像朝圣的信徒。他的房间门开了一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将半个院子纳入视线范围内,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陆安然站在门槛外面,等到罗青终于擦完了他的那把剑还没有开口。 罗青将剑刃归鞘,站起来面对面看着陆安然,“小姐心中有为难事。” “是。” “小姐的难题是否罗青可解?” “不知。” 陆安然半转过身体,仰脸望向天空,“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与错。” “但是小姐现在出现在这里,你心中已经有答案。” “罗青,我若是接下你手中的虎符,从今往后,你们只听从我一人号令,是与不是?” 罗青眼中迸出一道精光,抱拳半跪地上,“我等追随小姐,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安然回眸,眼神沉淀下来,幽黑而深邃,朝着罗青伸出手,语气从容但无比坚定道:“好,你给我吧。” — 袁方那里传来好消息,百岁的朋友知道万东福在外另置办了一个家。他号称平日里住在马场,实际上一个月里有十来天都偷偷地去了那头。 祁尚带着人去,赶巧万东福前脚刚跑。 那头的女人比家里头的婆子年轻一点,手中抱着个一岁多的幼儿,装傻充愣道:“他去哪里又不告诉我,我哪里知道去,官爷你们找到人最好,我还要找他给家用呢。” 不过官府了的人多的是审讯的手段,虽然不能对一个无辜妇人用强,一番威逼恐吓下来已足够叫女子慌乱。 女人哭哭啼啼道:“天杀的东西,竟然犯了这等大罪,我们娘儿俩以后可怎么办。”她图万东福手里几个银子,但没准备跟他吃苦啊。 “不回去马场?”女人思来想去,“倒是有几个朋友,不知道在不在那边。他前儿个跟我说做了几笔大买卖,银子还没全到手呢,怎么想不开去犯案。” 袁方听说后一拍桌,“祁参领,这就对了,跟好万东福这条线索,咱们破案指日可待。” 然而当天夜里,青龙营又出了命案。 袁方看着前来报官的青龙营小兵,“你再说一次,死了多少人?” “五个,早上点卯发现人数不对,找到人的时候身体都硬了。” 袁方一阵头晕,扶着脑袋慢慢坐下来,“你让本官缓一缓。” 杨力在旁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中毒,军医说很有可能是蛇毒。” 袁方咬牙切齿,凶手还真和军营名字杠上了! 第458章 仁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青龙营的人确确实实死于蛇毒,不是毒蛇同时咬了五个人,也不是这五个人跟前一个死的那样被扔进蛇窟,而是喝了同一锅汤。 陆炳给众人描述情况,“说来奇怪,这五人平日关系一般,私下里没什么交情,不知昨晚什么原因坐到一起去。” 军营里统一吃大锅,到了晚上肚子饿自己另外架一口小锅煮点东西吃,只要不触犯军纪,上头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袁方用勺子捣了捣那口锅里冷掉的汤,差不多就剩个汤底,零星飘着几块肉末,地上丢了好几根大筒骨的骨头,还有一些污秽物,猜测是几人中毒后呕吐所导致。 老芋头取了一点汤分辨过后,肯定道:“是蛇毒没错,毒性很强,顷刻间发作。” 陆炳岔开腿站在旁边,脸色远不如上次轻松,眉宇皱拢神情严肃,“吴大牛的死,袁大人还是没有查到任何可疑的人吗?” 袁方摇摇头,“所有和吴大牛相关的人本官都查过,此人背景简单,从军数年,外面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更别说仇人。” “白虎和狼山那边?” “倒是有些眉目,不过关键人物还没有抓获,本官已经派人盯梢,相信很快有消息传来。” 陆炳郑重道:“袁大人,青龙营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就死在营地内,凶手来去自如,简直不把青龙营当回事,当真可气可恨,务必要早日抓到凶手。” 袁方比陆炳更着急,“陆副将放心,相信本官比你更想早日破案。” 言语至此,陆炳不好再催,毕竟查案一事再急也催不来。 袁方让陆炳将军营里与五人平日有所接触的全找出来,他一个个审问过去,审问到一半,老芋头走过来对他耳语几句。 袁方眼睛一亮,“当真?” 老芋头道:“小人在死者体内发现,除了蛇毒外还另有一种毒药,想来凶手怕蛇毒药效发作过慢被人发现,但是只要凶手碰过那种毒药,皮肤必会染成深紫,大人只需叫军营中所有人将手伸出来逐一检查。” 陆炳就在现场,不需袁方多说转身大跨步出去。 青龙营连主将在内统共一万多人,袁方自不可能一个个检查。陆炳按照军营中官职层层监督下去,例如他们几个副将互相检查,副将监督中郎将,中郎将之后校尉、都尉、千夫长、百夫长。众士兵按出操顺序列队,由百夫长一个一个检查完。 这中间,陆炳特地耍了个心眼,怕熟人之间互相包庇,便由自己的百夫长之后,再随机交换去检查对方的。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半天过去,陆炳得到的反馈是——没有。 “没有?”袁方满脸不可思议,“怎么会呢?老芋头,你没搞错?” 老芋头摇头,“小人最近和陆大小姐探讨药学颇有心得,绝对不会搞错。” “那就奇怪了啊,怎么会没有呢?” 陆炳揣测道:“毒药得碰到皮肤才能起反应,若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沾到呢?” 老芋头眯着老眼,一脸想不通的表情,“不能啊,这药出了名的歹毒,只要暴露在空气里,定然会往裸露在外的皮肤里面钻,但凡一尺之内,肯定不会放过的啊。” 陆炳:“凶手包裹得好。” 袁方倒是想到一个可能,“凶手会不会熟知毒药特性,提前做了准备?” 老芋头遗憾道:“目前看来,只能是这样了,否则断无法解释,为何凶手没有暴露出来。” 袁方多问了一句,“陆副将,有没有哪个表现出特别心虚的模样?” 陆炳不假思索道:“尚未发现。” 如此,袁方总算死心。 — 既然陆安然和陆逊能发现皇帝的异常,位极人臣者各个都是人精,自然也有人对此早有猜测。 尤其今天的早朝皇帝又没有出现,而且没有让太子代其上朝,直接让王且出来宣旨,有要事启奏者将折子递上去,无事者散朝。 吏部尚书拉着人精礼部侍郎,“范大人,皇上要认回大皇子,礼部这边应该已经准备起来了吧?” 礼部侍郎范前目不斜视,脸上表情不外露,“杨大人可听到皇上宣旨给礼部?” “尚无。” 范前摊了摊手,意思是,所以喽,本官也不清楚啊。 吏部尚书在心里骂骂咧咧,老狐狸,看你装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边,刘家父子走在后面,刘德忠嘴快道:“父亲所料果然不错,看来皇上已经病入膏肓。” 刘父冷哼道:“你高兴什么,皇上这个时候病重,对我们未必是好事。” 刘德忠想到南宫止,“这小子在我们面前跳了那么久,还真没把他往这茬上想,皇上藏得太深了。” “如今刘、顾二家不同程度受到打压,看来皇上已经替南宫止铺好了路。”刘父老眼半垂,压下眼底阴冷,“皇上如果一下子挨不过去,光剩个太子不一定斗得过南宫止。” 刘德忠掩嘴压低声音:“所以我们得快点,趁着皇上还有一口气,否则眼看着江山就要被半路冒出来的小子给夺去了。” 刘父心思转了好几个弯,“为父怕皇上还留有后手。” 刘德忠着急,“父亲,关键时刻你可不能犹犹豫豫,一旦错失良机,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娘娘那边都准备好了,待二皇子入王都,咱们就……”眼神一狠,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刘父偏眸,冷声道:“没成事前,你沉住气一点,不要乱了计划。” 刘德忠咧嘴一笑,“我心里有数。” — 明瑟殿 皇帝抬起眼皮,将手里一张纸退了出去,“钦天监选了三个日子,你看一下怎么样?” 他的声音里含带一点疲倦,整个人在迅速地苍老,眼睛周围一圈发黑,看着很久没有睡眠过,脸颊往里凹陷,脸上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干巴巴。 “都可以。”南宫止忧心忡忡,“父皇,你不能再喝那个药了。” 皇帝不为所动,他深知服用这种药的后果,开始的时候就知道,眼下不过是药物反噬罢了。 “东岳真人曾说过,他给朕十年时间,十年内保朕无虞,十年后一切要看机缘。”皇帝轻哂,“你当朕真的相信求神问卜吗?朕如果相信这些,怎么敢推翻前朝建立朕的天下,按他们天道来说,朕这样做,不是损阴德?” 南宫止捏着那张纸,感觉重逾千斤,“可是,东岳真人的卦象应验了。” 皇帝露出嘲讽脸,“朕唯一遗憾,还没有将北境征服。不过,留下一点事交给你也好,正好让你向群臣证明你的能力,就让北境当做检验你是否为一位合格帝王的试炼地。” “安夏郡小人阴险最需要注意,兰州郡墙头草且不用管,蛮犀郡头脑简单最好控制,明殊郡低调但不能忽略,洛川与盛乐郡一体,朕将云起留在王都为人质便是让他们两郡投鼠忌器,另外就是蒙都……” 皇帝目光放远,“陆逊这个人,切不可轻视。” 南宫止温和的脸庞让阴影染了一丝晦暗,“北境已属我大宁辖地,只要他们没有反心,和平相处对百姓来说岂不是更好。” 皇帝语气俊冷,“妇人之仁!军队独立,另设律法的领土,你谈什么辖地,只有让大宁军队管辖,大宁律法管束的土地,才真正算我朝子民!你记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南宫止眼神发怔,脑海里想起陆安然不久前才跟他说的随心随势论,那般真诚的眼神,漆黑清澈,让此刻的他尤为羞愧难言。 跨出明瑟殿一脚,王且擦着他肩膀匆匆往殿内跑,随后听得一声动静,伴随着王且惊呼:“皇上!” 第459章 分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大早,吉庆坊街坊小巷里走过一道匆忙的身影,连钱婶抬手招呼都没有应,脚步急促地回了陆府。 惹得钱婶纳闷,“春苗这个丫头,今天怎么回事呢?” 春苗哪里还顾得上钱婶想什么,一口气也不歇地走到陆安然房门前敲了敲,“小姐,出事了!” 陆安然刚起床,正洗漱时听到春苗的声音,开门看着她一脸焦急,奇怪道:“怎么?” 春苗大喘气几声,“小姐,我刚才去买菜,听人传柳府出事了。” “柳府?”陆安然下意识问道:“哪个柳府。” 王都城一个柳府但分了两家,柳相知被任命为丞相后,皇帝另外赠送了一套宅子搬出主家,开门立户。 陆安然用手指压了一下突然开始频繁跳动的右眼,心里产生一个预感,“相府?” “嗯,昨天晚上有人抬了个人进相府,早上就传说相爷可能……遇刺身亡了。” 陆安然瞳仁一颤,第一个反应不可能,“柳相才离开王都没多久。” 春苗也道:“是啊,可是大家都这么传,还说相府小厮给递的话,反正真真假假很难说,奴婢想着以小姐和柳相大人的交情,这件事怎么也要告诉小姐一声,咱们是不是去柳府看看再说?” 陆安然缓缓点头,“你叫人去准备马车。” 她想了下,去陆逊房间告知了他这件事,父女俩决定一起去柳相府探问一下情况。 这一到相府门口,大门紧闭,敲开后门房一脸死气沉沉,陆逊父女心里一个咯噔,估计事情当真不妙。 “陆郡守,陆小姐,相府今日无法待客,让两位白跑一趟了。”门房认识他们父女,说话比较客气,只是不难看出脸色焦灼。 陆逊忘了看了眼,“我们来找庞大人。” 门房还是摇头,“庞大人也没空。” 他们只得暂时打道回府,陆安然想起这几天忙,以至于忘了之前和药堂预定过一批药材,不知道药堂是否准备好了。于是让马车送陆逊先回去,她和无方再去确定一下。 与此同时,相府大门再次打开,门房看到柳廷敬严肃的一张老脸,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柳廷敬一声不吭走到厅堂,看到正中间摆着一副棺材时,眼睛忽然被刺痛了一下,“他,真的死了?” 庞经从旁边走过来,面色沉痛道:“圣上派相爷去郢城巡视,谁知途经武陵府时遇到一群刺客,卫小将军等拼死搏斗,然而寡不敌众,相爷最终还是遭了毒手。” 柳廷敬脚下踉跄着后退半步,面皮因为神情变化而抖动,说不出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庞经见状,很体贴地留柳廷敬一人在这里,自己安静地出去布置其他事宜。 柳廷敬手往外伸了半晌,一把扶住棺木,闭眼深吸一口气,低头往里看去,但见里面的人一张脸被毁,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你一心往上爬,总算叫你爬到最高处,到最后也不过是落个惨死,只怪你当初不听为父的话,非要争强好胜。” 柳廷敬说着,越发觉得柳相知不知好歹,事到如今便是他咎由自取,“偌大一个相府,冷冷清清,这就是你背弃家族也要得到的权势?” 柳廷敬悲痛中带着一声冷嗤:“柳相知,你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当好你的柳家庶子,那样柳璋或许不会死,他仍旧能带着我们柳家保持住满门荣耀。” “柳璋才是我倾注心血培养的孩子,你拿什么和他斗,你抢走了他的气运,让他英年早逝,你以为你一个当朝丞相有什么了不起,柳府从来不需要一个庶子出人头地。” 柳廷敬偏心,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认为柳相知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从柳璋那边抢夺而来,所以不管柳相知爬得多高,柳廷敬从来都不屑一顾。 庞经在外面听着柳廷敬的话,心里不免替柳相知感觉不公,明明一切都是柳相凭着自己能力得来,怎么在柳廷敬的口中就变成了一个死人的功劳? 偏心的父母他见得多,但没见过是非不分到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时间和场合都不适合,庞经真要忍不住和他理论理论。 人都死了,柳廷敬怎么还能说出如此冷漠的话! 想到这里,庞经先流泪满面。 不等他想别的,柳府夫人带着两个小妾抹着眼泪走过来。 柳相知一心为公,女色这方面并不热衷,大家都说是当今皇上带的好头,皇上和丞相以身作则,本朝上下风气也较前朝好上许多。 柳相知只娶了一个夫人,那两个小妾还是柳夫人给他置办,说人家一个县官家里头都三妻四妾,你堂堂丞相后院空荡荡传出去叫人笑话。 不过柳相知留在后院的时间不多,忙碌的时候连着几日都睡在书房也有,所以三个女人没了争风吃醋的由头,平日相处挺和谐。 夫妻相敬如宾算好事,但因此两人感情并不深厚,除开刚成亲头两年,渐渐地柳夫人也想通了,男人不能靠一辈子,还是要有自己的打算。 所以一听到柳相知出事,柳夫人带着两个小妾过来,开口就问庞经,“老爷手里的地契、现银、山林土地还有店铺这些都放在哪里?” 庞经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柳廷敬偏心便罢,怎么和相爷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也如此,相爷还没下葬,就开始惦记起柳府的东西。 “夫人,这事等过后再说吧,如今相爷刚抬回来,总要把身后事处理好。” 柳夫人不为所动,“我是不急,但老爷说没就没了,我们母子几个从今往后无依无靠,总要一点财物傍身,听说公公今日也来了,莫不是老爷惦念着父子情深,大部分留给了柳府主家那头吧?” 柳璋一脉都死绝了,但是柳府旁系没死绝啊,谁知道柳老太爷脑子拎不清,会不会拿了他们家东西去贴补别人。 庞经生气,语气便没那么好,“夫人,我不过是相爷身边的下人,这些事做不得主,夫人问我,我也不知道。” 柳夫人不好糊弄,当即冷笑道:“你在府中进进出出,吆五喝六的时候,可没当过自己是下人,现在拿下人说是,既然你有这个觉悟,我作为当家主母叫你去找那些东西来,你还不快去?” 庞经气得不行,当场甩袖离开。 小妾扯了扯柳夫人的袖子,“夫人,要不然再等两天,让老爷下葬了再说吧。” 柳夫人柳眉一挑,“行啊,到时候柳府被搬空了,别怪本夫人没提醒过你们!”说完转身离开,竟连摆着柳相知棺木的堂屋都没有进。 留两个小妾面面相觑,半晌追随柳夫人的背影而去。 第460章 争吵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与药堂的伙计确定好药材,让他们装好马车在天黑前送到吉庆坊,又付了剩下的银两后和无方离开。 萧疏暂时还没有醒,不过已经有一些反应,偶尔手指头会动一下,陆安然估计这几天内可能就会彻底醒来。 因为水白莲放出过蛊毒,陆安然不放心她一人送药照看,吩咐秋蝉守着萧疏,不给水白莲可乘之机。 她和陆逊商定好一切没问题的话,两日后离开王都,今后再要回来,估计不太可能。望着王都繁华景象,一年来心境几番变化,却也有点舍不得的情绪。 “陆姑娘?” 正想着,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后面响起,陆安然转身,看到南宫止彬彬有礼地冲她颔首。 两人避让开走到没人的地方,南宫止先问道:“陆姑娘刚才在首饰摊位前面站了许久,看来是没挑出合心意的饰品,不如去奇珍楼看看,最近那里新到了一批货,成色还算不错。” 陆安然刚露出疑惑的表情,南宫止含笑解释道:“永宁县主快要出嫁了,虽然嫁妆大部分由内务府置办,但是为显看重,父皇令我去奇珍楼定制了一套首饰。” 父皇两个字令陆安然恍惚,这才想起南宫止已经不是原来的武安侯府世子,“抱歉,大皇子。” 南宫止笑容淡了些,“称呼而已,你不用同其他人那样。” “我没有想要买首饰。”陆安然道:“只是路过人群,听闻相府好像出了点什么事,不由得多想了一会儿。” 她这句话半真半假,不买首饰是真,但提起相府,却是故意,想试探一下南宫止。 南宫止倒是坦然,闻言表情凝重道:“陆姑娘有所不知,柳相去往西边的途中遭遇刺客,昨晚上人才被送回来。” 陆安然轻呼一声,“当真如此?” “嗯,我正要去柳府一趟,陆姑娘和相爷亦有交情,不如同往?” “不瞒大皇子,我刚从柳府门前经过,柳府的人说今日不接待客人,所以听到别人那么说,才会留心,不想相爷竟真的发生意外。” 南宫止摆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边说边走,“柳相西行一事很少人知道,但刺客好像早有准备,提前在路上埋伏,当时柳相身边还有卫征和阮继以及父皇派去的一千人。” 陆安然惊讶,“这么多人,还是不敌?” “事发意外,当天夜里很多人都睡下,只留下小部分守夜,而且刺客训练有素,杀人的手法非常狠辣,一刀带走,绝不拖泥带水。” 陆安然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柳相他……” “中途柳相中了一箭,伤在要处,不治身亡。” 陆安然面色一变,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 柳相知于她而言,亦师亦友,虽说看在故交的份上,柳相知才给予她诸多帮助,但每次的出手都恰到好处,出现在陆安然最需要的时候。 更何况柳相知本人温文儒雅,待人亲和,从不视自己为长辈高高在上,也从不因身份权利指手画脚,他总是春风细雨般地包容一切,广纳万物。 说不上悲痛,但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伤感。 南宫止似乎感受到她身上流露出来的伤怀,抬起手犹豫了许久,克制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柳相一生为国,大宁朝子民定不会忘记这位良臣。” “我想去柳府。”陆安然闷闷地说道。 南宫止爽快点头,“好,我们现在就去。” 然而走了一段路,两人前面被路人堵住了,一看这个架势,明显王都城百姓又有乐子看。 不论陆安然还是南宫止都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更何况目下他们也没这个心情。 只是街面被百姓们堵得严实,想要绕过去也无法,挤又挤不过去,只得看看情况再定。 南宫止问询路人,大叔兴致盎然道:“两个女子吵架呢,估计快要打起来了。” “一时半会儿散不了,看来我们只能从另一条街绕远路走了。”南宫止回来,面露无奈道。 陆安然对此没有异议,刚要转身,听着一道掐尖的嗓音叫道:“孟芝,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推我。” 陆安然脚步一滞,眉头微微拧起。 南宫止停下来等她,“你认识吗?” 陆安然点头:“如果我没听错,说话的人是广平伯府方小姐,与她争执的那位孟芝小姐,是孟家的二小姐。” 说孟二小姐南宫止没有印象,陆安然提到孟时照时,他顿时了然道:“原来是隶城刺史那个孟家。” 既然都是熟人,南宫止问她:“是否要去看一看?” 陆安然摇头:“我和她们不熟,随便参与其中不好,不过我和孟芝的家姐有些交情,于情于理都该告知她一声。” 正打算让无方跑一趟,南宫止主动说道:“我让人前去吧。” 陆安然一想也行,她身边就一个无方,离了人她办事不方便,就由着南宫止去了。 回过头来,南宫止稍微打听了一下孟芝和方府小姐的矛盾,倒不是他多爱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是本朝有头有脸的世家间关系错综复杂,并非表面看的那么简单,当权者自是要将这些情况都了若指掌,才能更好地平衡。 不管其他人有没有这个准备,从南宫止的身份被昭告天下的那一天起,他本人已经准备好,或者更早。 只不过这两家的矛盾说来只是一场风花雪月,陆安然说故事的能力不强,从她嘴里讲来乏善可陈,但已足够让南宫止了解来龙去脉。 “孟小姐落难被苏执所救,而后苏执冒犯孟小姐决定对其负责,然而苏国公府早已与广平伯府定下婚约,婚约只说广平伯家嫡小姐嫁与苏国公府世子,却没有指定姓名。” 说来这桩婚约算得上波折,广平伯府的嫡小姐换了人不说,苏国公府世子也从苏大公子变为苏二公子。 南宫止感叹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先有广平伯府嫡小姐生病亡故,后苏国公府世子突发意外。” 婚约上两个人选换了一茬,可这个婚约还是要履行下去,这样一来,横插一脚的孟芝就尴尬了。 他们刚离开人多的地方,突听女子惨叫一声,人群里骚动起来,密密麻麻地往前涌。 陆安然和南宫止对上视线,两人既然无意掺和,当下不再回头,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461章 凶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黑夜,暗巷。 春色正浓,一枝桃花含苞待放,悄悄从墙头探出来。 忽而,桃花枝头轻轻一颤,抖落几片花瓣,借着月光,露出一抹畏畏缩缩的男人身影。 他先在墙头犹豫,左右瞧了半晌没人,刚打算翻墙进去,一把刀毫无预兆地劈过来,在他惊恐的眼底反射出一道寒冷锐利的光芒。 男人无声无息趴到墙头上,而后又因为重心不稳重重朝里砸了下去,在黑色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声。 祁尚就在巷子口,看到万东福终于冒出头,原打算等他翻墙进去再敲门,谁知道凭空冒出一个人,二话不说出手杀人。 “快去查看万东福如何了。”祁尚丢下一句话,往墙面一踩,腾空掠起朝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小屋里,听到动静的女人披着衣服起来,提着油灯嘴里纳闷道:“谁啊,大晚上的?” 随即一想,大半夜偷偷摸摸除了万东福还能有谁,没好气地埋怨:“你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官府找了你好几天,还说你在外头犯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如今夜里偷偷地跑来,不会连累我们娘儿俩吧。” 嘀嘀咕咕半天不见回应,倒是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半夜的,女人很是狐疑,刚才她没听错啊,是有人翻墙进来了,莫不是贼子? “谁,谁啊?”女人的声音因为害怕有些发抖。 外面的人中气十足,“护卫营的人,快点开门。” 这么一听女人不怕了,不过止不住怨气,“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一开,护卫军不跟她说废话,直接冲到了桃花树这头墙根下,果然见到一个男人面朝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女人跟在后面,拿油灯往前一晃,只看到一双男人的脚已吓得差点尖叫,“官爷,这谁啊?是不是贼?” 护卫军没空搭理他,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手按在侧脖颈处,确认这人没气了,吩咐另一个护卫军,“你去京兆府找袁大人来。” 等挡在女人面前的那个护卫军走开,地上男人的脸暴露出来,女人一看差点昏死,“万东福?!” 祁尚回来时,袁方已经带着京兆府仵作老芋头一干人到了。 老芋头在给尸体验尸,袁方正面对着哭哭啼啼的女人犯难,看到祁尚眼前一亮,“祁参领,追到人没有?” 祁尚刚毅的脸在夜色里越发沉冷,摇了摇头,“人跑了。” “哎呀!”袁方大腿一拍,“可惜了!就差一步。” “官爷,你们都说我家万东福害人,怎么他反而叫歹人害了一条命去,你们冤枉了好人啊,害得我家万东福就这么白白葬送一条命……” 袁方眉头一皱,“说什么浑话,万东福与命案相关,如今叫人杀害,等官府查个水落石出自然会有交代,容不得你在这里胡搅蛮缠。” 女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要想到日后没人接济她们母女,她费尽心机找来的靠山就这么倒了,哪里甘心,非要京兆府赔人。赔不起人,赔钱也行。 袁方留下杨力和女人去周旋,拉着祁尚去边上说话,“那人什么路数,祁参领心中可有数?” “功夫很高,对王都城路况很熟悉,追至城东人突然不见。” 袁方眼珠子转了转,“城东……”那里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啊。 在袁方琢磨的时候,祁尚开口说道:“袁大人,他的功夫有些像出自军营。” “啥?!”袁方满脸震惊,“你是说,他可能是军营里的人?” 这就对了! “这几个案子里,死的全都是军营里的人,如果凶手也来自军营,那么事情完全说得过去,本来你我就有这层怀疑,如今看来没跑了。” 袁方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击掌,“这样,祁参领你派人守在城门口,一是防止凶手出逃,二来城门一开,立刻派人前往三军营帐告知,让他们自查一下,谁不在军营,便有可能和凶案有关。” 那头袁方雄心壮志,眼见祁尚没有反应,“祁参领,本官这样安排不妥?” “不是。”祁尚眉宇间压抑着一丝凝重,“袁大人这样的安排再妥当不过,但是,可能用不上。” “嗯?为什么?” 祁尚从袖袋里拿出一物递过去,“凶手逃脱的时候,落下一物,袁大人你且看看。” 袁方狐疑地将视线从祁尚脸上移到他手上,这一看不打紧,眼珠子差点跳出框,心惊肉跳道:“祁参领,你没说错,这是凶手掉落的东西?” 祁尚肯定点头:“不会看错,我和他有过交手,打斗中他遗落下这物件让我捡到。” “那……”袁方在原地转了圈,想起什么一把抓住了祁尚的手臂,压低声音凑过去,“你看到他的脸了没有?” “没有。” 袁方松口气,“说不定有人故意丢下这东西,为了陷害……” 话没说完,祁尚道:“但是身形和气势不会错。” 袁方从慌乱中稳住心神,“祁参领,这件事你知我知,目前形势不明朗,切不可再吐露出去,待本官查清楚之后再议。” — 次日,陆安然再听说,万东福死了,祁尚就差一步没抓到人。 因为老芋头思来想去以为自己对毒药的认知不够,上门请教陆安然,正好说起了昨晚上的案子。 “人当场没了,一刀割喉,凶手力气很大,颈骨都断了。” 好不容易才有的线索,陆安然想着袁方现在一定焦头烂额。 忙碌一阵,春苗提了个篮子过来,里面准备了白烛、纸钱还有一些祭品,陆安然让她先放在一边。 昨天陆安然随着南宫止再次上门,柳府的门房不敢拦当今大皇子,顺利进了相府。 柳府主母称病没有出现,柳老太爷绷着一张老脸坐在厅堂,见了南宫止也没好脸色,在他看来,全都是乱臣贼子。 南宫止找庞经问了下府中情况,又跟着庞经去找了抬柳相回来的几个人,大概要再问问遇刺的详细过程。 陆安然站在那里,望着黑沉的棺木,不少回忆冲击而来,一时间心绪起伏不平。 柳老太爷幽幽道:“你是陆逊的女儿,我见过你。” 陆安然颔首,称呼道:“柳老太爷。” 看到陆安然,柳老太爷不免想起他那位枉死的孙子,面色更不好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只是陆安然反倒开始奇怪,以柳相今时今日的成就,为何柳老太爷宁愿护一个不学无术的孙子,反而对柳相不闻不问。 就连现在柳相死了,柳老太爷仍旧表情冷漠。 陆安然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仍旧替柳相感觉不值。 第462章 堵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国丞相遭遇刺杀而亡,消息传出去,别说王都城内掀起轩然大波,就连皇上骤闻噩耗,都吐血晕了过去。 礼部被派去柳相府帮着置办后事,礼部尚书对着礼部侍郎唏嘘感叹道:“皇上一向倚重相爷,谁能想到人突然没了,皇上心痛难以抑制,旧病都发作了,相爷一生为我大宁呕心沥血,这一去,是整个大宁朝的损失啊。” 礼部侍郎范前道:“大人说得对,你我办好这桩差事,也算对得起相爷地下有灵。” 礼部尚书压着声音道:“最近军营里接连出事,现在相爷又突发意外,这……本官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人,我们礼部掌管五礼之仪制,至于其他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礼部尚书还想说什么,范前指了指东边,“下官看到京兆府袁大人进宫了。”言外之意,袁方才是那个该管事的人。 礼部尚书压下心里头诸多疑问,忍不住多说一句:“话虽然那么说,但是你我都在朝中为官,皇上如今病重,太子多日不曾出面,如今又冒出一个大皇子……本官有些不懂,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范前眯了眯老眼,提醒道:“大人,失言了。” 礼部尚书一惊,左右看了看,好险没有其他人,“只有你我二人还说不得了?别说你没看见,这两日上朝刘德忠的态度不对劲,往常趾高气扬的人,忽然间销声匿迹了一样。” “而今淑妃在关雎宫静养,二皇子远去浚县,刘家当然不能像往日不可一世。” 礼部尚书摆摆手,“淑妃被关不是一两日,本官觉得这里面有点玄乎,莫不是皇上那边对刘家透露了什么?二皇子要被召回王都了?” 范前想了想,干脆问道:“大人怎么想?” “什么?”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还有皇上刚认回来的大皇子。” 礼部尚书眼眸微动,这段时间他还真就日夜都在琢磨这个事情,问题在于,他始终拿捏不住皇上的态度。 子桑瑾被早早地立为太子没错,但皇上多年来对这个太子不闻不问,有几分让其自生自灭的意思。可是,每次太子犯了错,众臣以为皇帝要褫夺太子封号时,皇上又每每轻描淡写地揭过。 时间久了,大家似乎已经将皇上的种种态度视为对太子的历练。 另一方面,皇上极为宠爱淑妃和二皇子,还多次对大臣们夸赞二皇子做的文章,任凭淑妃在后宫里和皇后平起平坐。 但是皇上也没有忽略三皇子,还曾无意中说过三皇子是最像他的一个皇子。 礼部尚书兜一圈回来,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皇上完全一视同仁,没给任何一个皇子特别优待啊。 这么想着,表情一变。 不,还是有的。从南宫止还是武安侯府世子时,皇上就对他另眼相看,视为心腹。 “莫,莫不是……南宫止,皇上他……”礼部尚书因为自己的发现太过震惊,连带着声音都有点抖。 让心跳慢慢恢复平静,礼部尚书长叹一声:“范大人,本官终于明白,哪来的其他皇子,只有一个!” 范前比了个小声的手势,随后道:“大人您弄错了,下官是说,不管皇上几个皇子,也不管日后哪个皇子为天下共主,你王大人还是礼部尚书,下官呢,也还是礼部侍郎。” 范前看向礼部尚书摊摊手,“有变化吗?” 礼部尚书一想也是啊,“范大人的意思……咱们就不管这些?” 范前一笑,“管啊,祭祀、大典,最后不还是要落在我们礼部头上吗。”给了礼部尚书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正好走到相府门前,和等在门口的管家寒暄。 礼部尚书摸了摸胡须,忽而体会出范前笑容中内含的深意——他日新皇登基大典,自然还是礼部操办。 礼部尚书不由得在心里骂一句‘老狐狸’,不过也幸亏范前在身旁时时提醒,他这个尚书当地安稳。 管家弓腰客气地说道:“两位大人,里边请。” 礼部尚书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摆出严肃脸,嗯了一声:“先带本官和范大人去给柳相上炷香。” — 因为柳相知突然过世,陆逊和陆安然商议过推迟了离开王都的日期,正好萧疏也快要醒了,万一遇到路上奔波,反而于他无益。 水白莲不知道怎么听说了鹿陶陶留下纸条的事,找到陆安然开门见山说道:“送公子去鹿城我赞同,正好雷夫子在南疆,可以多一条选择,不过我也要一起。” 陆安然淡淡反问:“凭何?” 水白莲蹙眉道:“我是公子的侍女,陪在公子身边不是很正常吗?” “既然你觉得正常,为何要来问我?” 水白莲被说得一时间失语,终于不愿意承认般说:“公子之前说两年期已到,可让我随时离开,但如今公子身中剧毒,我不能离开。” 陆安然没说可与不可,丢下一句:“师兄这几日快要醒了,你自己问吧。” 水白莲先一喜又忍不住担忧,“真的吗?公子的毒解了?”还要跟上去,让无方出手拦住。 昨日随南宫止过去相府没有准备,陆安然看到灵堂内除了柳老太爷,竟然连一个守灵的子女都没有看见,白纸都是庞经抽空在烧。 陆安然不清楚柳府的情况,便自己让春苗备了些白烛纸钱,打算傍晚再过去一趟。 到下午的时候,陆府大门被‘砰砰’拍响,春苗开门后跑进来一个小丫头。 春苗没见过,“你找谁啊?” “我找我们家小姐。”丫头看着很小,十四五岁的样子,抹着眼泪哭哭啼啼。 春苗觉得被人堵着门哭不吉利,拉着人进来说道:“你找小姐跑来我们家做什么,难不成我们府里头还藏着你家小姐不成?” “我不知道,我家小姐同你家的小姐是好友。” 春苗莫名其妙,“说来说去,你家小姐是谁啊?” “我家小姐姓孟,单名为芝,芝麻的芝。” 春苗面色冷下来,轻嗤道:“哦,她啊,怎么就好友了,我家小姐同她不熟。”说完,到底忍不住好奇心,“怎么?她又跑不见了?” “不是。”小丫头吸着鼻子哭的语声带哽咽,“我家小姐被人弄伤了,伤人的不许我找大夫,没办法我想去求求我家大小姐,可是大小姐不在家。” “哦~所以你就想到这里来了。” 小丫头点头:“我以前在大小姐身边干粗活,后来二小姐缺人便叫我去伺候二小姐,所以我见过几回陆小姐,知道我家小姐和陆小姐交好。” 春苗听说她原是孟时照身边的丫鬟,终于给几分好脸色,“这样啊,你到院子里坐着等一会,我问问我家小姐再说。” 第463章 怀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听说孟芝受伤,一下子想起了昨日街头争执,最后他们离开的时候,似乎的确听见一声惨叫。 “孟小姐去三元宫抄书了,你现在要跑过去不一定马上能见到。”陆安然对哭红了眼睛的小丫头说道。 小丫头眼泪又要冒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啊?我家小姐流了好多血,眼睛都睁不开了直说疼,疼了一个晚上没睡好。” 春苗插嘴道:“那还不请大夫?” “对方派了两个打手守着,下午我趁着人打盹才好不容易跑出来,如果请了大夫回去,还是要被拦在门外的啊。” 春苗完全忘了孟芝当初干的事,义愤填膺道:“太过分了,王都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安然显然有些意外,以为她们只是口头争吵几句,没想到还动上手了,她不愿多管闲事,但麻烦总是不经意找上门。 最后无奈道:“我先随你前去看看,春苗你让无方去三元宫告知孟小姐一声。” 小丫头感激不尽,“陆小姐,你真是大好人,太谢谢你了。” 半道上,陆安然想起来,她昨天也忘了,没有提醒南宫止让他的人去三元宫,估计跑了孟府,怪不得孟时照没派人前去问一下。 春苗和小丫头边走边聊,知道她叫绿苕,之前孟芝身边的碧妆叫孟时照打发走了,派了她去伺候孟芝。 春苗好奇问道:“怎么受的伤?伤人的是谁啊,在王都城这么横行霸道。” 绿苕心有余悸道:“是广平伯府家小姐,之前和我们小姐也吵过一次,这回街上遇到,非说我们小姐挡了她的路,我们小姐不服,被她推了一下,谁知不巧撞到了后面的门,门上又扎了铁钉。” 春苗惊呼:“脸撞到钉子了?”那不得破相啊。 绿苕忧心忡忡,“要只是脸就算了,今日我看眼睛发红发肿,一直在流血泪,我实在害怕不过,又找不到别人帮忙。” 陆安然亦没想到如此严重,特地去将济世堂的卢大夫一起喊上。 孟芝还住在苏执给安排的地方,到了巷子口看到那两个打手,绿苕瑟瑟发抖往前指,“就是他们。” 春苗放眼一看,还真的人高马大,魁梧强壮,一个能顶两个,“完全不给你家小姐活路啊。” 眼看卢大夫脸上露出些许顾忌,陆安然先跟他打好招呼,“一会儿您只管看病,其他一律不用管。” 众人刚走过去,打手脸上横肉一跳,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哇,你这个死丫头,竟然敢趁我们不注意跑出去,找死吗?!” 绿苕躲在春苗后面,眼睛都不敢往前面张望。 春苗护犊子般双手一拦,“你们想干嘛?王都城没有律法了吗,光天化日的强占民宅啊?小心我们去京兆府告官,谁不知道京兆府袁大人最秉公无私,你们这样的进去就得挨五十大板!” 打手冷笑:“当我们兄弟吓唬大的,呵!” — 被春苗夸了一通的京兆府袁大人此刻在临华殿门口打了个喷嚏,刚揉了一下鼻子心说哪个骂他,正好王且出来,“袁大人,皇上让您进去。” 袁方顿时顾不上别的,收敛心神跨过门槛走进去。 他第一眼看到祁尚挺直腰背跪得像一座山,厚重的阴影铺在地上,仿佛任何东西都压不垮他。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坐在高处,不明朗的光线让他的脸色晦暗不清,一双眼睛幽冷深邃,像冬日里的一口古井。 他开口直截了当,“关于军营中有人被动物咬死的案子,你们不用再查了。” 袁方眼皮一跳,“皇上,这个案子事关重大,如若突然不查,凶手还未抓到,万一传出去,可能会引起恐慌。” “凶手?”皇帝眼神森冷,“徐将军已经抓到凶手了。” 袁方瞬间直起身子,感觉一股颤栗从背脊一路往上爬,“臣请问,凶手是……” 皇帝不耐烦道:“不用多问。” 袁方缩了缩脖子,“……是。” 这时,祁尚发声道:“皇上,末将追踪凶手的时候,从凶手身上掉出来一物,末将不懂,为什么徐将军的令牌会从凶手身上掉出来。” 袁方惊吓得张大嘴巴,不过想要拦住祁尚为时已晚。袁方心里叫嚣,你这个祁参领,我让你沉住气沉住气,平时看你挺沉稳一个人,这会儿居然敢和皇上对着干!不要命了! 袁方沉痛了闭了闭眼睛,咬牙切齿,你不要命,我还不想死啊! 果然,袁方感觉到皇帝身上传来的气息更冷,偷偷用余光往上扫一眼,皇帝眼神冰冷,眼底透着刺骨的寒意,袁方一颗心沉入谷底,哇凉哇凉的。 皇帝问:“你想说什么?” 祁尚抱拳,语气耿直道:“末将想请徐将军解惑。” “你在怀疑徐爽,还是怀疑朕的决策?” 祁尚磕头:“末将不敢,只是关乎人命,末将想替死去的人求个明白。” 袁方虽然埋怨祁尚思考不周,但同时又佩服祁尚,像他这样性格刚毅正直的人已不多了,任凭谁在官场混迹几年,说得好听点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说难听便是自私自利,利欲熏心。 袁方自问做不到祁尚这样,他早已深谙官场之道,并在其中如鱼得水。 皇帝盯着祁尚半晌,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朕给你解惑,不过你今日的话有藐视圣威的嫌疑,骁骑参领先不要做了,回去好好反省吧。” 早在祁尚开口前,已准备好了被罚,现在不过就是暂时丢了个官,祁尚不会因此后悔。 “在王都城和三军中多次行凶的凶手叫万东福,徐爽发现后一时冲动将之除掉,这件事已经预先告知朕,朕也罚过他了。” 祁尚却不相信,“既然徐将军发现了凶手,为何不将凶手抓起来交给官府处理,而要私自处决?还有,万东福一个马场的普通养狗人,他怎么能够多次无声无息地出入军营,那些打造精良的虎爪、狼爪又从何而来?他一人之力,如何同时控制两个功夫在身的壮汉?” 皇帝重重拍了一下龙案,让跪在地上的袁方心口一跳。 “祁尚,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了你?” 祁尚还要开口说话,袁方抱拳大声道:“皇上圣明,徐将军手段果决,像万东福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杀了便杀了,案子能够水落石出才是重中之重。” 之后祁尚几次尝试,袁方都能顺畅自然地挡在他前面说话,直到两人被皇帝赶出临华殿,袁方终于抹了一把冷汗。 到了宫门外,袁方后怕地往后看一眼,语重心长道:“祁参领诶,我的祁参领,你说话前先想清楚,你在跟谁说话!” 第464章 受伤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晚霞将人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红色宫墙上,混迹于历史和岁月的痕迹中,仿佛发出沉沉的叹息。 袁方拉着祁尚站到城墙根下,表情严肃道:“你说的那些皇上难道不清楚吗?但皇上仍旧一口咬定万东福是凶手,你觉得是为什么?” 柔和的霞光无法软化祁尚坚毅的脸庞,他目视前方,声音铿锵有力的说道:“查案追凶不应该一查到底吗?可是袁大人的水落石出,我并不能认同。” 袁方受不了这种死脑筋,“什么是水落石出?我们查案给谁一个交代?祁参领,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仅凭着你一个人的所谓较真,就能寻求你要的公道?公道又是什么?” 祁尚沉声道:“立于天地之间,黄帝之所生,颜色所存,而见其杀其身以为公道。软弱所利,刚强所坏,不准积居,因抢而亡。” 袁方气急败坏,“好,好哇,你这个人真是顽固不化,不知好歹!”他手指着祁尚鼻子,“别的不说,你今天这样不管不顾一通胡来,要了你一个人的命就算了,若累及他人,难不成还要别人的人命来替你伸张正义和公道,表明你祁参领正直无畏,刚正不阿,可歌可泣吗?啊?” 祁尚嘴角绷紧,脸上表情些微变化。 袁方的声音掺在晚风里略显凉意,“你,我,还有那天晚上出现在曹酒巷的护卫军,以及京兆府一干人,包括万东福的小娘子和她牙牙学语的稚子,你觉得这些人能不能活?” 夕阳余晖渐渐隐退,留下橙红色的半个太阳在西边天空摇摇欲坠。 祁尚脑海里回想着袁方离开前扔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想不明白?这个案子早不是普通死个人的事情,而是争权!” — 陆安然几人在门口和打手僵持片刻,无方赶回来,两三招把人打趴在地上,让绿苕惊为天人。 没了人阻拦,陆安然带着卢大夫顺利走到里面,远远就听见了孟芝的呻吟声。 绿苕心急火燎的冲进去,“小姐,大夫来了!” 陆安然一进门,看到孟芝坐在地上,上半个身体趴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听到绿苕的声音也无力抬头。 绿苕将她扶起来,陆安然看到她的脸时怔了怔。 她整个右边脸肿成馒头,整张脸都是青紫色,一行血泪沿着眼角一直往下流,经过脸颊把衣服领口都染成了红色。 “怎么这么严重?”显然卢大夫也被吓到了,拎着药箱赶紧上前查看,“看伤口有些时候了,为什么不马上去医馆啊?” 陆安然走到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卢大夫您先别问那么多,看看伤者情况如何?” 卢大夫初步检查后摇头,“说实话,不太乐观,眼睛流血成这个样子,怕是伤及眼部了。” 孟芝浑浑噩噩中听到了些什么,口中嚷嚷着:“我的眼睛,眼睛好疼,我不要留疤,救救我……” 卢大夫无语:“留疤还都是小事,眼睛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 绿苕一听整个人都慌了,“大夫,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家小姐啊。” 卢大夫叹道:“我尽力吧。” 等孟时照赶过来天色都见黑了,她身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披风,步履匆匆,一路风风火火走来,给房间里带来一团寒气。 “绿苕,孟芝又闹出什么事来?” 绿苕哭了一天,现在两只眼睛像核桃快睁不开,眯着一条眼缝,终于等来能做主的主子,又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大小姐,二小姐叫人伤了眼睛,大夫说……”她打了个哭嗝,大哭道:“说二小姐的眼睛要保不住了。” 孟时照皱眉,“哭什么,人还没死,你先号丧。” 孟时照解了披风递给身边侍女,转身看到陆安然坐在那里,眼底闪过一抹意外,“难为你一直守在这里,我是免不了,她这种人的事情以后你别管,随她死活去,省得再给自己惹一身腥。” 陆安然示意自己没关系,“绿苕没乱说,济世堂的卢大夫看过了,铁钉伤到孟芝右眼,若能当场及时处理或许还有救,可惜时间过长……” 孟时照刚听说时以为孟芝又作什么妖,这会儿陆安然一说才意识到事情严重,“真的救不了吗?” “孟小姐可以试着找宫中御医来看看。”毕竟事关重大,就算两人再讨厌孟芝这个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毁了。 孟时照心情沉重道:“好,我试着向宫中递个帖子。” 孟芝吃了药还在昏睡,两人移步到外间说话。 孟时照把绿苕喊来细细问了一遍,“伤人的是广平伯府的方燕?” 绿苕跪在地上,连忙点头道:“嗯,之前小姐去奇珍楼看上了一对耳饰,结果让方小姐抢了去,因而嘴上惹了几句不快。后来苏公子过来帮小姐说话,大概因此让方小姐心里生了怨气,这回在街上碰到,方小姐先挑事不说,还动手伤人,又让他们府中的打手守着大门不让出,奴婢连大夫都请不来。” 孟时照反感孟芝,说到底是他们孟府的事,就算气她不要脸面,但容不得外人欺负过来,方燕打的何止是孟芝,而是他们孟府脸面。 孟时照冷哼道:“真当她广平伯府是颗蒜,不过徒有其表罢了,竟如此欺辱我孟府的人。” “大小姐,您一定要替二小姐做主啊。” 孟时照厉眸一扫,“做什么主?让我去外面对着众人说,孟府二小姐上赶着找男人,被人家未过门的媳妇给打了?” 绿苕喏喏不敢接话。 孟时照气不过,“还有那个苏执,摆不平两个女人反而在里面横跳竖跳,惹出来这些糟心事。” 锦瑟倒了被热茶递给孟时照,“小姐您消消气,这些事总要一件一件来,是否写封信和老爷夫人那边商量一下?怎么急也急不来,况且陆小姐还在呢。” 孟时照喝了口热茶,将心浮气躁压下去一半,“没事,孟府的笑话她都看厌了,不多这一茬。” 陆安然“……” 端起的茶杯又放下,“那我先走了。” “走什么,我还有话跟你说。”孟时照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今天闹这一出,说白了孟芝不死心,自己惹到别人,否则方燕又不傻,无缘无故不针对别人为何针对她?” “嗯,还是要苏国公那边放个准话。” 孟时照点点头,“我明天亲自上门去请教一下国公爷,你陪我一起吧。” 陆安然:“……” “怎么?你不愿意啊?”孟时照斜睨她,“反正你都掺和进来了,还差多跑一趟苏国公府?” 陆安然:“……” 第465章 起火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下午遇到孟芝的事情,陆安然没能去成相府,到了后半夜,无方敲开陆安然的房门。 陆安然一手挽起披散的长发,心里不踏实,无方不会无缘无故夜半敲门,肯定又有什么变故发生。 果不其然,无方开口就说道:“相府出事了。” 陆安然利落地将玉钗插入发间固定住,边问道:“怎么?” “相府忽然起火,已经烧了半个屋子。” 陆安然拧起眉头,转身套上衣服穿鞋,“好好的为何突然走水,放置棺椁的灵堂有没有烧着?” 无方:“火正是从灵堂开始烧起,当时只有柳老太爷在内,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春寒陡峭,陆安然披上披风,来不及套马车,直接去马棚将胖马娇娇牵出来,“无方。” 两人间已形成默契,陆安然一声叫唤,无方当先跃上马背,朝陆安然伸手,后者借力踩着马镫翻过去,双手抱住无方的腰,无方一甩缰绳,胖马甩着马蹄子飞快奔出去。 马蹄声惊醒了院子里其他人,春苗看到陆逊站在房门口,“老爷,小姐她……” 陆逊让她回去睡觉,“有什么明日再说。” 院子里静悄悄空荡荡,陆逊回房前往隔壁院落扫了眼,看到罗青静静站在那里,忽而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罗青微微颔首然后转身。 陆逊半垂眸,眼底浮现一抹凝重。 陆安然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是他一手养大,最了解她的性情。陆安然本该是最怕麻烦的人,但他在王都这段日子所见,她早就和这里的人、事、物深深牵扯在一起,或许因为王都本就是她的根。 陆逊开始怀疑,他真的能带着陆安然顺利离开王都吗? 那边,无方一路纵马疾驰,很快来到相府前面的街,早有不少王都百姓闻风而至,对着熊熊烈火中的相府交头接耳。 护卫营调来两辆水车灭火,火势渐渐得到控制。 陆安然没有在里面找到祁尚的影子,正好看到袁方从马车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从人群里挤了过去。 “怎么回事?”袁方找到护卫营统领杨常树,“几时起火,谁先发现的?” 杨常树指挥部下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还要分出一部分来维持秩序,免得百姓凑热闹再把人命凑进去,好半天刚歇口气。 “袁大人来了。”杨常树指着右边,“刚才抓了个人,人有些疯癫,不过还没来得及问话,正好交给袁大人。” 火烧起来是半夜接近子时,大家都睡得熟没人发现,幸好巡逻的护卫军闻到烟味感觉不对劲。 袁方狐疑道:“相府里其他人呢?” 杨常树面色凝重道:“人都暂时安置在旁边客栈,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来,袁大人可亲自去看看。” 袁方一脸纳闷地朝着杨常树手指的客栈走过去,半道上叫陆安然拦住路,“哟陆姑娘,正好,一起过去。” 陆安然不解,“怎么不去相府内反而往外走。” “杨大人说伤者都送去客栈,相府内没人了,等火势全灭了再去不迟。” “相爷呢?” 袁方倒没想到死人的头上,“呃……救人已不容易,棺材太厚重,怕是不好拖,不过以本官来看,那棺材越是厚重越不容易烧着,想来……没事?” 陆安然就算想去相府瞧上一眼,如今护卫军拦着也进不去,她暗中对无方使了个眼色,无方一点头,趁人不注意一闪,消失在人群中。 距离相府最近的客栈叫全福客栈,本该熄灯睡觉的时间如今灯火通明,同样安排了护卫军守着,只有官府的人可以出入。 袁方一开始还以为相府家眷被火熏倒了,结果大夫一说,顿时就愣住了,“什么?中毒?” 半夜被拖过来的老大夫摇头道:“大人您过来。” 袁方靠近,老大夫低声道:“几人中毒颇深,怕是不能行。” “这……”袁方睁大了眼睛,“全都死了?” “倒也不是,他们之中唯有一人练就内家功夫,及时把毒逼出一部分,当前给他用药催毒,想来应该无事。” “快带本官去。” 陆安然在老大夫说话的时候已经有所猜测,看到躺着那人是庞经后也没多少意外。 庞经身体被毒素侵蚀还有点昏昏沉沉,“袁大人,其他人都没事吧?” 袁方不敢说,含糊带过:“庞大人啊,你好好养病,其他的事回头再说。不过这个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庞经扶着脑袋回想了一下,面色一变,“我看到大夫人闯进相爷的灵堂,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想要阻止时,突然发觉腹痛难忍,再之后就有火从灵堂往外烧。” 越想越着急,“相爷的棺椁还在灵堂,不行,我要回去。” 袁方按住他,“庞大人,你放心吧,杨大人带着护卫军在那边,你如今这副样子,去了也不顶事啊。” 无论怎么劝都没用,庞经力气又大,差点掀翻袁方,关键时刻,陆安然从旁边老大夫留下的布包里抽了一根针扎在庞经头上。 ‘嘭’一下,庞经重重摔倒地上。 袁方咧了咧嘴角,替庞经感到疼痛。 陆安然没什么表情道:“把他扶起来吧。” — 相府一把大火,柳廷敬和柳相知的棺木一起被烧了,事后护卫军把人捞出来,只剩下一把烧焦的老骨头。 曾经伫立一方庄重威严的相府,如今只剩烧成焦炭的残垣断壁,顶上仍有灰色的烟盘旋往上,和阴霾天空融为一体。 袁方连夜审问,过程并不复杂,“柳璋那位元配夫人放的火。”也是庞经口中的大夫人。 “柳长和死后,她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平日里有柳老太爷管束,但相爷突然意外,那边柳府里头也有些乱,下人就没有看住她。所以柳家大夫人趁乱跑出来,先用砒霜在水井里下毒,然后冲进灵堂推倒蜡烛放了一把大火。” 陆安然听袁方说完,还是不理解,“我听说柳长和过继至柳府大夫人膝下时,起初她并不情愿,而且柳长和死的时候也并不见得多伤心,怎么又变得痛失爱子,无法承受了?” 袁方:“养久了总归有感情,我们外人哪里知道呢?” “相爷的棺木也一并被烧了吗?” “不错,护卫军发现的时候棺盖被推开放在一边。”袁方叹道:“否则不一定会被烧毁。”可怜一朝丞相,竟落得尸骨无存。 陆安然半垂下眼眸,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的地方。 第466章 受制于人,治于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继柳相遇刺身亡后,相府被柳府本家大夫人下毒放火的消息传开,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相爷是造了什么孽,怎么遇到这种丧心病狂之人。” “是啊,柳府早就没落,要不是相爷撑着,谁还给那破落门第面子。” “可怜啊,整个相府的人都没了,连个后人都不给相爷留下。” “唉……都是命。” “世家争来争去尽是钩心斗角,还不如咱们老百姓过点太平日子。” …… 陆安然回家后就开始沉默,陆逊在药房找到她。 陆逊坐下,对陆安然说道:“药材和路上用的东西都已装好箱,没别的事,明日一早便起程离开王都。” 陆安然抬起头,开口只喊了一声:“父亲。” 陆逊叹口气,“既然做好决定,轻易不要迟疑,王都城的纷纷扰扰并不是我们能够插手。” 陆安然明白诸多道理,可是,“相府这场火出现的蹊跷,相爷对我帮助颇多,我要是就这样不管不顾的离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那你能做什么?” 陆安然眸色坚定,“至少查清楚起火的原因,相府满门不能白死。” 柳府大夫人已经被京兆府押去天牢,以她目前疯癫的状态,陆安然都不确定袁方问出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是她所为。 “就说那个棺材,棺盖虽没有封死,但是并不轻,柳大夫人一介弱女子想要推动需花费不少力气。”陆安然道:“再则,棺盖砸到地面上,一定会有撞击的痕迹。” “起火的时候无方去灵堂看过,棺盖侧靠在一旁安然无恙,显然有人抬起后轻轻放下,以柳大夫人一人之力,我想必然办不到。” “另外,柳大夫人半夜从柳府跑出去,就算府中人一时疏忽,她又怎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相府,并且顺利摸到水井下毒?” “按照时间推测也不对,如果柳大夫人晚上下毒,为什么起火前众人已经中了砒霜,那个时候,早过了晚膳的时辰,总不能所有人同一时间都喝了井水。” 陆逊捏了下眉心,“京兆府怎么说?” “以柳大夫人下毒放火定案。” “案子都有结论了,你想推翻重来?” 陆安然扬起眉梢,露出眼眸中一丝自信的光芒,“为何不能?” “其他的案子我不清楚,但是以相府如今地位,相爷刚刚身死,府中却出了这等事情,皇上和朝廷都不会不管不问,你想想,这是京兆府袁方能一个人做主的吗?” “父亲是说……皇上亦认同袁大人的看法。” “按照你刚才的推测,其中诸多疑点,难道身任京兆府尹多年的袁方会不知道?然儿,你太年轻了,以为什么都能弄个清楚明白。世上不只有对错和黑白,你顺着光走,以为一路看见的都是光明,但光明之外还有很多你无法触摸的世界,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陆安然一颗心忽然开始狂跳起来,“皇上不想要查这个案子,不追究相府众人死因,漠视相爷遗体被毁。” 灵光一闪,她又想到柳相知本就死的突然。 难道! 陆逊道意味深长道:“前朝定康帝在他对朝政感觉力不从心时,将舞阳公主赐婚给当今皇上,并非定康帝心甘情愿,而是唯一的选择。” 陆安然明白过来言外之意,柳相知就如当初的子桑九修。 但是显然皇帝比定康帝更加果决且心狠手辣。 无意中,陆逊说出了和袁方差不多的看法,“这早已不是死几个人的问题,一旦开始权势争斗,陷在王都这等漩涡里的人,谁都无法幸免。” 陆安然终于明白为何陆逊急着走,“离开王都是最好避免的办法。” 然而,陆逊眼底闪过片刻茫然,“我不知道,也许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 其实这回陆逊猜测错了,皇帝不是不想查这个案子,而是派了周纪暗中进行。 “元夙,你之前去相府看过,柳卿如何?” 南宫止抱拳道:“面容被毁,但从身材体格来看,与柳相确实相符。” 皇帝眼眸微动,“柳相知真的被刺杀身亡了?竟这么容易就被杀了?” “就算旁人认不出来,相府夫人应不至于错认自己丈夫。” 皇帝轻嗯了一声,“那以你来看,昨晚相府的火是谁放的?” 袁方已将具体情况上禀,南宫止挑出几处疑点,说道:“以儿臣来看,对方放火似乎只为了烧毁柳相遗体,至于柳府其他人,可能怕他们阻拦,故而先下毒。” “恨柳相知恨到连他死后都不放过?”皇帝琢磨着这句话,淡道:“朕将这件事交给周纪了,回头由你跟他联络。” 南宫止低头道:“是。” 皇帝看向南宫止,“你好像很不高兴?” “儿臣没有。” “因为柳相知的死?你怀疑朕?” “儿臣不敢。” 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你体会一下现在的感受,就算你不高兴,你怀疑朕,你只能憋着,藏着,你没办法说出口,更无处宣泄,就像别人掐住你的喉咙尽管你用尽全力却无法挣脱那般无力。” 他一双眼睛直直地锁住南宫止,幽幽道:“不想永远受制于人,就要治于人。” 南宫止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儿臣明白。” — 东宫 太子感觉这几天无论做什么都被看不见的眼睛盯梢,宫里处处都是眼线,因而最晚知道相府出事。 “还有这等惊变?”子桑瑾愁容满面,更关心军营中的情况,“死的那几个人查出来原因没有?” 匙水今日出门就为这个,“殿下,京兆府袁大人已经抓了凶手,不过被徐将军提前处决掉了,是王都城马场里专门养狗的人,他手中有不少凶狗,倒不是传闻中的猛兽。” “死在徐爽手里?”子桑瑾思考片刻摇头,“一个普通的养狗人,怎么接触军营,如何杀人于无形?” 匙水:“卑职听说,是皇上压着袁大人不让往下查,还有,那天祁参领一并被宣召入宫,事后祁参领因顶撞皇上被撤了职。” 子桑瑾更感觉这里面有问题,“袁方那边恐怕问不出来,找机会让褚青找祁尚探问一下。” “是。” “匙水,是不是父皇发现了什么,死的几个人里面……”还有他的人。 “殿下莫急,人已死,死无对证。” 子桑瑾轻点下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对了殿下,刚才卑职经过宫门口,看到孟府一个侍女,不过被拦在了外面,像是谁生病了,要请御医去看看。” 如果是孟学礼递话请个御医不是什么大事,但孟时照的话,禁卫军不一定理会。 子桑瑾疑惑:“你怎么知道是孟府的人?” “卑职看到马车上孟府家徽了,孟小姐应该也在只是没露面。” 子桑瑾自己这边一团乱,原本没道理去理会这点小事,但他想起陆安然似乎与孟时照来往密切。 也罢,看在陆安然面子上。 遂对匙水说道:“你去太医院跑一趟,看看哪位太医有空。” 第467章 不做也错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隔日孟时照上门邀约陆安然同去苏国公府,陆安然推辞不掉只得随她一起。 “对了,顺便跟你说一下,昨天宫里派了御医来,孟芝的眼睛勉强保住,只是日后视物有影响,总算比独眼龙强。”孟时照语气还算轻松。 陆安然明白了,等于装在那里摆个样子,“看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嗯,还要谢谢你,本来我去宫门口吃了闭门羹,之后太子派近侍带御医出来,应当看在你的面子上。” 陆安然看她一眼,“怎么不说太子殿下给孟大人面子呢。” 孟时照笑了笑,“王都城世家谁不知你是当今太子的红颜知己。” 陆安然:“……”这真的是个天大的误会。 苏国公府门庭冷清,苏岷受伤后更显寥落。 管家一听说其中一位是隶城孟刺史嫡女心中不禁一凛,想起另一位上门就哭哭啼啼的女子,表面不动声色道:“两位小姐这边请,国公爷在家,不过我们苏小公子出门了。” 孟时照颔首示礼,口吻淡淡道:“麻烦通禀,我们正是拜访苏国公而来。” 管家将两人请到前厅坐下,一盏热茶逐渐变温时苏国公姗姗来迟,“真不好意思,老人家觉多,让你们久等了。” 陆安然和孟时照一同起身,孟时照道:“国公爷府中茶很好喝,我和陆小姐专心品茶,一时倒也不觉得时间久。” 苏国公煞有其事道:“感情我来早了?不然你们再品一会儿?” 孟时照不知道苏国公是不是真傻,叫他这句话弄得无语。 苏国公爽笑一声:“你们既然主动上门,定不是为了我苏府一碗茶,说吧,是不是因着苏执那个臭小子?” “国公爷。”孟时照站起来一礼,“您性情爽直,我要再装模作样就反而显得不坦诚,说实话,我今日来此,为了家妹。” 苏国公捋着胡须点了点头,“你倒是比先前的孟小姐懂事,不过这件事里头苏执亦有错,然苏府与广平伯府婚约在前,两方结亲势在必行,我有言在先,孟小姐若实在要苏执负责,不能为妻,只可为妾。” 陆安然用余光虚睨了孟时照一眼,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从她紧绷的身体看来,心中定然是生气的。 孟时照红唇轻抿,语气里多了一分强硬,“苏国公误会了,孟府再不济也不会求着将女儿送上门为奴为妾。” 苏国公意外,“不是吗?那你来做什么?” “家妹和方府小姐无冤无仇,却因苏公子几次发生争执,前日街头,方小姐更是重伤家妹,还安排了打手威胁府中丫鬟不得求医。此事虽与苏公子无关,但说到底没有苏公子在其中搅浑水,她们两人怎会闹到这般地步。” 孟时照态度从容不迫,于平静中隐隐给人一丝压迫感,“国公爷教子有方,定不会容忍子孙犯错连累他人,方府那边我还没去,不知能否请动国公爷前去问问,对这件事打算如何处理,我与孟府静候佳音。” 苏国公浑浊的老眼半眯,从中听出一点威胁——显然,孟时照要苏府和广平伯府给孟芝一个交代。 不等苏国公回复,孟时照又道:“对了,家妹一只眼终身受损,再无恢复可能,因而身心受到重创至今不能面对。” 苏国公带着一股气把人请出去,回头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问老管家:“苏执呢?给老子把他抓回来!” 回去路上,孟时照呼出一口气,“你别看我,我不是威胁苏国公,其他不说,就方燕伤了孟芝一事上,广平伯府和苏国公府必要给我们孟府一个交代。” “你怎么不直接去广平伯府。” 孟时照轻嗤:“以方燕为人可以看出广平伯府的家教,以及背后必然有一位不那么深明大义的主母,我若贸贸然上门,那方不要名声闹起来,反而有损我的颜面。倒不如让苏国公上门去两方暗中协商,不管结果怎样,以苏国公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陆安然聪慧,但为人处世上并没有孟时照看得透,不禁心生佩服,心道孟时照不愧是名门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闺阁千金。 孟时照理了理衣袖,“不过我并非真心为难苏国公,但苏执此人性格犹豫不定,说好听点善良仁慈,实际就是软弱担不起。便是这样,叫两个女人为他打起来,传出去好像没有男人的影子一样,世间哪有这等好事。我就是要叫他知道,该他的那份,必须由他自己去承担。” 陆安然取笑道:“你有这样思虑周全的脑子,日后只持家可能浪费了,该去主持大局镇场子。” 两人现在亲近起来,说话没有从前顾忌,孟时照闻言勾起红唇,眉宇间自信飞扬道:“你给我一个家我能管好,你要给我一国,又怎知我镇不住?”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将这玩笑话放在心上。 陆安然又问了下孟时照准备怎么安排孟芝,“她曾去苏府闹过,看样子,是同意了苏国公的话。” “当苏执的妾室?”孟时照拧了一把眉头,“原来我不想管她,母亲说回去后问过父亲意思再定,但现在闹到这个地步,却不能再由着她性子来了。” 陆安然见她心中有所打算就没有追根究底细问。 — 回吉庆坊,院子里有些吵嚷,原来凤倾来了,还拖着祁尚。 凤小侯爷吹一口茶气,“被革职了正好,无事一身轻,一天到晚数你最忙,也不见皇上给你高官厚禄,搞半天不过一个四品官,还不是正的。” 祁尚眼底有郁气,浑身神思不属的模样。 陆安然走进去,凤倾招招手,“你回来得正好,赶紧劝劝这个呆子吧。” “祁参领今日不忙?” 凤倾轻呵:“还什么参领,皇上让他停职在家反省。” 陆安然略感诧异,“祁参领不是和袁大人在查案子吗?” “案子结束了。”祁尚道。 陆安然更加惊讶,“结束了?凶手抓到了吗?” 祁尚看向她,“万东福。” “万东福不是被杀了,怎么又成为凶手。” 袁方分析的那些祁尚不好说,简略道:“万东福杀了军营中几人,徐将军已将他处决。” 陆安然清透的黑眸凝视祁尚半晌,“祁参领是因这个案子而被停职。” 凤倾往后靠向椅背,翘着腿轻哂,“什么案子不案子,说这些个没趣,拿多少俸禄办多少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春苗路过,不知前情后果只听了这一句,笑着接口道:“那不做不错。” 凤倾扬了扬眉梢,“错,不做也错。” 陆安然敛眸沉下心思,万东福是否为凶手另说,徐将军怎么又横插一手?而祁尚偏偏因为办这个案子丢了差使,这一切只能证明,这个案子另有玄机。 第468章 有可为有不可为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夜半惊风,疏雨滴梧桐,残叶落满地。 一大早,春苗收了伞放在屋檐下,看到秋蝉端着药碗走过来,说道:“萧公子这两日怎么样了?” 秋蝉道:“昨天我给他擦手,他的手指头动了一下,约莫这两日快醒了。” 春苗高兴道:“小姐也这样说,能醒来真的太好了。” “我先去送药。”秋蝉对着房间努了努嘴,“房内没人看着呢。” 春苗眼珠一转,“嗯,守好点,别叫人钻了空子。” 秋蝉推门跨进门槛,坐在床边的水白莲幽幽道:“故意说给我听,何必压着声音,不如到我跟前来说罢。” 秋蝉低头吐了吐舌头,“我来给萧公子喂药。” 水白莲伸手,“给我。” “这可不行,小姐说了,萧公子吃食喝药都得我来,否则总麻烦外人不太好呢。” 水白莲黑着脸站起来走到一边,明知自己不受欢迎,不得不屈就在此处。 外边,春苗提着篮子往厨房走,边在心里盘算着中午做几道菜,秋蝉突然又打开门跑出来,她正要问,大门‘砰砰砰’被用力拍打。 春苗只好拿了伞先去开门,“锦瑟?你怎么不打伞,衣服都淋湿了,快点进来吧。” 锦瑟冒雨前来,神色间满是焦急,“你家小姐起来没?” 春苗看这样子似曾相识,心里嘀咕莫不是孟家二小姐又出什么幺蛾子,虽不情愿还是点头:“小姐应该起来了,这会儿差不多在药房。” 锦瑟双手握紧端在身前,“快些带我去见陆小姐,我有要事和她说。” 春苗将伞撑起,“好,你跟我来。” 春苗所料不错,陆安然吃好早饭就去了药房,正在书桌前写字,听得锦瑟跑来,第一反应和春苗一样,“为了孟二小姐的事吗?” “不是。”锦瑟小心翼翼地往门口张望一眼,似乎有所顾忌。 陆安然见状,对春苗说道:“你出去站门口守着。” 锦瑟见药房内只剩下她和陆安然,提步上前,离陆安然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掩嘴小声道:“陆小姐,我家小姐让我来传句话,宫里头有变故,太子殿下和皇后被关起来了。” 陆安然握着的笔因为不动,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将白纸晕染成一团黑色,她将笔搁下,站起来问道:“昨晚?” “嗯。” “具体发生何事?” 锦瑟摇摇头,“宫里头没有传出来,是我们小姐恰巧听到鸿无道长与人说话才知道一些。” 原来昨日是皇后的寿辰,皇帝特别恩准她回椒房宫庆生,还让其娘家人入宫陪伴。不过顾家人为了避嫌,最后只去了顾秉月一人。 午膳后皇后去明瑟殿谢恩,这一去没回来。 “皇后临出门前和顾小姐说好谢恩后一起离开皇宫,但顾小姐久等不回,反而等到禁卫军包围椒房宫。顾夫人见顾小姐不回就去宫门口问消息,等到快天黑了感觉不对于是跑来三元宫找到鸿无道长,恳求道长出面。” 锦瑟一口气不歇地说道:“结果不等鸿无道长前去,顾小姐倒是回来了,只是神情不对劲,拉着顾夫人到殿内说话,可巧小姐在里间抄书,顾夫人和顾小姐并不知情,直接把皇后和太子欲合谋毒害皇上却被抓的消息说了出来。” 听到这里,陆安然蹙眉道:“皇后和太子谋害皇上?” “皇上的汤药中有毒,当时只有皇后和太子在场。” “这不可能。”陆安然立刻摇了摇头,“不论皇后还是太子都没有理由这么做。” 锦瑟:“我家小姐也这样说,但事情就这样,小姐念着陆姑娘和太子的交情让我过来预先打个招呼。小姐还说,陆姑娘千万不要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而着急,最重要不要做错事。” 陆安然明白了孟时照的心意,怕自己从别人那边听来消息,到时候乱了阵脚多余做什么,惹得皇帝起疑心。这个节骨眼上,不论做什么都是错事。 “我知道了,烦劳你跑一趟。”陆安然心中沉甸甸的。 锦瑟来去匆忙,她从三元宫离开用的去给孟芝送东西为借口,所以还要去孟芝那边。 春苗不知道发生何事,只觉得锦瑟离开后自家小姐好像心事重重,犹豫着开口道:“小姐,锦瑟她刚才过来……” 陆安然平淡道:“为着孟芝和广平伯府的事,你不要往外传。” “奴婢晓得。”事关姑娘家名声,春苗好歹懂得分寸,“对了,刚才秋蝉好像有话说,我告诉她小姐没空,要不要现在喊她过来?” 陆安然心烦意乱,不想应付人,说道:“你先出去,我这里还有个药方没写完。” 春苗合上门,想了想,还是去了秋蝉那边。 陆安然在里头望着书桌半晌,那一团无意中被晕染开的墨迹勾勒出高山的形状,此刻犹如实物般沉沉压在她的心口。 军营异动,祁尚被免职,皇帝阻拦查案,再到现在皇后与太子被软禁。 陆安然悬起的心忽然一跳,还有云王府人的失踪,或许在案子发生之前这些暗潮已经开始涌动,只是被遮盖在看似平静的盛世之下。 她既担心云起那边,又更焦灼于太子的处境。 难道正如父亲所说,皇帝病重开始力不从心,他打算要清洗朝中势力了吗? 一个人坐在药房苦思半日,倏然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罗青还住在隔壁院子,看到陆安然走来,握着长剑抱拳:“主子。” 陆安然侧身而立,眼帘缓缓抬起,露出明亮的目光,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令罗青觉得此时的她身上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罗青,我要你三日内召集余部,于王都城外汇合,可办得到?” 罗青丝毫不怀疑陆安然的目的,只问道:“多少人?” “不要太多,三十人足以。” “是!” 罗青弯腰行礼,随后大踏步走出院子,到门口的时候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细雨不断,天色阴霾,但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开阔明朗。 陆安然站在那里许久,眉间神色变化莫测,心中低低叹了口气,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等回头走了几步,看到陆逊站在桂花树下,遥遥看向她这边,显然等了一段时间。 “父亲。”陆安然走到他面前。 陆逊道:“发生了什么?” 陆安然装作不懂,露出疑惑表情。 “丹绘希望你远离这些,而你不惜违背她的意愿硬要插手其中,是什么变故导致?” 陆安然抿了下唇,“没有。” “你是我女儿,我了解你,你不会单纯因权势欲望而屈服,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你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陆安然沉默片刻,道:“宫中有变,太子已被软禁宫中。” 陆逊眼底滑过了然,“你想怎么做?” “还没想好。” “那我们可以好好想想了。” 陆安然睁大眸子,“父亲?!” 陆逊弯唇浅笑,“二十一年前我能帮着丹绘逃离王都,现在也可以帮她的儿子。” 陆安然喉间一哽,实没想到当初舞阳公主的逃亡出自陆逊一手谋划,如今还要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再来一次。 陆逊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别多想,人生在世,有可为有不可为,只求无憾。” 第469章 告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当天上午,南宫止带领禁卫军包围顾府,严令顾府大门只出不进。 顾秉月仇视的目光看着南宫止,“是你陷害我顾府,如今又冤枉皇姑母,我都知道,是你做的。” 南宫止避开视线欲转身。 顾秉月抬脚跨出大门,“南宫止,我敬你是人中君子,却不想错看你。” “顾小姐,请回府,否则刀剑无眼。” “怎么?你要杀了我吗?”顾秉月年轻的脸庞上因愤怒而飞红,“不用你特地装出伪善的嘴脸,你不就是为了争夺皇位吗,只要害死了太子殿下还有三皇子,你以为从此可以为所欲为了,是吗?” 南宫止负手在后,淡道:“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顾小姐若再踏出一步,禁卫军的弓箭一定会瞄准你。” “你!威胁我!”顾秉月刚要冲出去,被顾夫人死死拉住。 南宫止撩起眼皮看了眼,转身离开顾府,不再理会背后对他咬牙切齿的顾秉月。 快到宫门口,被人拦住路,看到是陆简妤时,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大皇子。”陆简妤抿唇一笑,脸上和顾秉月那般红红的,不过是出自羞怯。 南宫止客气的颔首,“陆二小姐。” 陆简妤眉头轻微动了下,“原来大皇子还记得臣女啊。” 南宫止点头:“你和陆姑娘一同赴宴,有些印象。” 因为陆安然的缘故被别人记住,让陆简妤心里有些不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除此之外,还有过好几次见面,只不过,当时大皇子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臣女。” “陆二小姐请便,我还有事。” 陆简妤见他要走,急忙伸手一拦,“等一下,臣女有要事告知大皇子,还请大皇子给臣女一盏茶的时间。” 南宫止记起来,武安侯去世那日温伯确实说过陆简妤求见,但是当时他并不在意,如今陆简妤再次找上来,令他深感疑惑。 “陆二小姐有何事?” 陆简妤左右看看,“大皇子,此地非说话的好地方,不如移步去旁边茶楼细聊。” 南宫止不为所动,“孤男寡女出入酒楼茶肆容易惹人闲话,陆二小姐如没有急事,那便日后再说。” “我要告发陆安然!”陆简妤急忙道。 南宫止意外地一挑眉,“陆小姐?” 陆简妤吸口气,“大皇子有所不知,我怀疑陆安然窝藏逃犯。” 南宫止先是奇怪,“你为何有这个怀疑?”再者说,“你与她乃姐妹,荣辱与共,若她犯错,岂不是连累你们全家,你又因何告发?” 陆简妤摆出一脸正气,“是非对错不可徇私,就算大义灭亲也要守住底线。” “逃犯何人?犯了什么错?” 陆简妤上前一步,压着声音道:“他是个前朝余孽。” 南宫止眼眸微变,听陆简妤接着说道:“我娘说,我大伯爹曾经收留过前朝公主,那个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前朝公主,他肯定是前朝潜逃的余孽。” “陆二小姐,这个话可不能乱说。” 陆简妤看他油盐不进顿时急了,“大皇子,您怎么不相信臣女呢?您不妨带人去搜查,一定能找到罪证。” 南宫止摇头,“没有证据怎能私自搜查他人府邸。” 陆简妤咬牙道:“还有,臣女那天听到我娘和陆安然说话,陆安然的亲生母亲是罪臣之女。” 这一点南宫止早已知晓,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陆简妤:“她那个脸根本不是胎毒,而是大伯爹为了怕别人认出来她的长相,亲自下的蛊毒。” “蛊毒?”南宫止听到这里脸色才有变化。 “是的,大伯爹还不让她来王都,都是陆安然一意孤行非来不可,本来稷下宫的名额是臣女的,是陆安然横插一手,毕竟她是陆家嫡长女,臣女也无话可说,但是……” 南宫止抬起手阻止陆简妤后面的絮叨,“你说,陆郡守给陆小姐下蛊毒,并且不允许她入王都,因为怕别人会认出她的身份。” 陆简妤点点头:“就是这样。”心里有些兴奋,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来,“虽然她出身不好,但自小就生活在大宁朝的土地上,就不该再惦记前朝,可是她倒好,胆敢窝藏前朝逃犯,根本就属于忘恩负义,即便她是臣女家人,臣女也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然而,南宫止只回道:“陆二小姐,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跟别人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陆简妤傻眼,怎么都没想到南宫止是这个反应,“可是……陆安然她……” “陆小姐的为人我信得过,她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可能其中有误会,待改日我见到了,定好好问一下。” “你问?不是,大皇子,臣女没有说谎,您可以和臣女一起去吉庆坊,就现在。” 南宫止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别人拒绝的态度,“你要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我不希望再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陆二小姐,你可明白?” 陆简妤与他的视线对上,明明面容温润,可她就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带着凌厉的寒刃。 “我……” 南宫止对着她微点头,迈步朝宫门口走去,留陆简妤在原地发愣。 春风吹来浓浓暖意,陆简妤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懂,怎么会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南宫止听说后不应该马上去查吗?潜逃的前朝余孽,若是在南宫止手里被抓,这将是多么大的一份功劳。 而她作为传递重要消息的人,南宫止日后肯定会高看她一眼,一来二去,她就不信拿不下人。毕竟苏湘湘那等只会卖弄几盘棋就能把二皇子迷得三五六道,她自认比苏湘湘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事实上,南宫止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就算了,还一味包庇陆安然,甚至为了陆安然威胁她。 陆简妤心中愤恨不平,陆安然,她到底凭什么? — 钦天监送来的日子里,皇帝挑了三月二十九那天,一年中难得的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黄道,一曰光道。 所谓黄道吉日,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神俱在,百事吉利,不避凶忌,万事如意。 皇帝让三元宫在那一日开坛祭祀,正式将南宫止的身份昭告天下,同时写入皇家族谱。 第470章 密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邺府古水县 一艘船在湍流的河中逆水行进,像一片孤叶,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船头操纵的舵手忽然喊道:“看到前面船只了。” 这句话落下,一枚箭矢刺破长空,夹着风声鹤唳,电光火石般直射而来。 舵手瞳孔里映出箭矢令人无法直视的锋芒,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似乎下一瞬就要刺入他胸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剑斜切过来,‘噌~’箭矢被一坎为二,失去了后劲倏然坠落地上。 舵手一口气哽了半晌呼出,感觉胸口都隐隐作痛。 “继续走,不要分心。”观月捡起地上的箭头,对舵手说完这句话后绕到船舱。 箭上插了一张纸,打开后中间有个破洞,但不影响辨认。 云起看完后勾了勾嘴角,露出一脸早知如此的嘲讽笑容,“这游戏还没玩够么。” 观月道:“从武陵府一路到这里,已经快要接近西部沙珈城,他们是想引我们去哪里?” 从最早的那封写有千赤文字的信到现在,每隔一段路就会用不同的方式送信过来,而云起也一路追踪到了邺府。 那封信观月找了好几位当地学识深厚的老先生,终于遇到一个懂千赤语的夫子,上面说—— “请王爷和王妃做客,世子若想参加,能追上再说,我们的下一站,羊县。” 何止嚣张,简直狂妄至极。 于是,云起从武陵府到羊县,经过数十天的奔波,每次差一点就追上,又始终追不上,就好像对方故意逗着你玩。 连一向沉得住气的观月都皱眉问:“世子,我们还追吗?” 云起把纸叠起来撕成碎片后扔到河里,敛眸道:“他们既然不厌其烦地送信,看来我们不跟过去,很难找到其他线索。” 大宁朝版图宽广,真要藏几个人,掘地三尺都不一定能找到。 一只白鸽在上头飞旋一阵,似乎终于找到目标扇着翅膀往下落到船帆上,观月看到后吹了声口哨,白鸽振翅飞到他手中。 观月取下绑在白鸽腿上的纸条,看过后发出惊讶的呼声,“墨言到了武陵府。” 云起略不悦,“他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叫他留在王都。” “好像是陆姑娘叫他来找世子,不止墨言,连世子安排的两名暗卫也一同来了。”观月把纸条递过去。 云起粗粗扫过,忽而眼眸一动,“你现在马上回复,让他立刻动身回王都。” “世子,难不成……?” 云起反手用指骨轻敲桌面,若有所思道:“安然并非任性的人,她知道我安排墨言的用意,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绝不会这样吩咐。” 观月的神情跟着凝重起来,“莫非王都有异变。” 云起缓缓摇头,然而心里没来由浮起一丝不安。 — 雨夜的暗巷湿滑,雨滴沿着屋脊往下落,一滴接着一滴,串成透明的珠帘。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驶入巷子,停在一户宅院的后门口。 马车夫扔掉马鞭跳下来,身手极为矫健,不像寻常人,他一双黑眸谨慎地往周围扫视一圈,而后凑到马车边轻轻说声什么。 不一会儿,马车帘子被拉开,一人猫着腰从里面钻出来。 那人披着黑色斗篷,帽子将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只隐约可见棱角分明的下巴,在雨夜的光线里一晃而过。 马车夫伸手叩响大门,急促中带着节奏,几次后,门被拉开,里面的人探头望一眼,连忙请两人进去。 后门连着一个小院子,旁边几间杂物房和下人的住所,然现在都没人,好似被主人刻意的清过场。 他们步伐匆忙地穿过院中小路,到前院时领路的仆从弯腰行了个礼没有再往前,而是守在了院门口。 里头书房灯火通明,还是马车夫叩响门扉,开门后,不见人影先听到声音:“快进来。” 马车夫如那位仆从一般守在了门口,双脚微微岔开,两手负在身后,眼神警觉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像一方铁塔镇守这里。 戴斗篷的男子进到里面,早就等了半天的主人快步过来见礼,“臣等见过二皇子。” 抬手推开兜帽,子桑皓年轻英俊的容颜暴露在大家面前,他双手虚扶一把,“外祖父,舅舅,诸位大臣快起来吧。” 外面有雨不停,里面烛火被透过窗缝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刘父对众人道:“大家今晚能坐在这里,便是一条心,如今二皇子已回到王都,是时候实施我们的计划了。” 有人道:“刘大人,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兴许还有别的转机。” 刘德忠冷笑道:“吴大人,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太子和皇后昨晚被抓了,罪名是在皇上的汤药里下毒。” 姓吴的大人差点跳起来,“刘将军,你,你你你没开玩笑?” “哼,下午的时候顾家都被禁卫军包围了,吴大人是没看到吗?”刘德忠把手里的刀往桌上一拍,“我今天把话撂这里,谁要是退缩了,先问过我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吴大人脸色一变,刚抬起的半边屁股缓缓坐下。 子桑皓将一切看在眼里,见火候差不多了,安抚道:“舅舅莫急,诸位大人的忠心本殿都知道,日后也不会亏待你们。”说罢一叹气,“说实话,本殿比谁都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奈何父皇遭遇小人蒙蔽,本殿决不能容忍小人蒙骗父皇,还望诸位大人同心协力,清君侧,斩小人。” 刘父适时起身道:“不错,太子虽中庸但从不曾犯过大错,大家都知道他宽厚仁慈,绝不会做出弑父这等违背天理之事。还有皇后娘娘与皇上结发十数载,以贤淑之德母仪天下,深受百姓爱戴。要说他们合谋毒害皇上,诸位大臣,你们信不信?” 吴大人在内几个面面相觑,先后摇头。 “不太可能。” “对啊,这事有蹊跷。” …… 刘父话锋一转,“所以,前有太子和皇后娘娘,接下来轮到谁?” 其中一位大人沉声道:“诸位同僚,照这样下去,我们这些旧臣怕是早晚也要步上后尘,某人为了皇位手段如此下作,早晚动摇大宁朝根基,我们决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 “不错,王大人说得对。” “是啊,有道理啊。” “二皇子在这里,我们都听二皇子的。” 子桑皓和刘父对视一眼,刘父站出来说道:“好,那我们就这样……” 雨声夹杂着细细碎碎的话语声,一夜未曾停歇。 第471章 大典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三月二十九,南宫止身着皇子朝服,踏上祭天神坛。 宽袖长袍饰以精美的云纹图案,细密的金丝绣线在绛紫色的绸缎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金龙,鳞片锐利,爪牙张扬,仿佛随时腾云驾雾,遨游九天。金龙眼睛由最上品的黑曜石镶嵌,熠熠生辉,宛如深渊,令人不敢直视。 领口镶有珍珠,颗颗饱满,光华流转。腰间束着一条宽大的玉带,晶莹剔透,尽显皇家气派。 他头戴金冠,站在高台之上,高耸挺拔,闪烁着耀眼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祭祀的过程漫长而冗长,在礼部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皇帝坐在皇辇上,隔着帷裳目不转睛地关注这场仪式,亲眼看着被他寄予厚望最令他骄傲的皇子,一步一步登上天坛,向天祝祷。 仪式过半,皇帝支撑不住身体先回皇宫,接下来三元宫的鸿无道长将带着门下弟子去皇宫主持大典,正式把南宫止的名字记入皇家族谱。 三元宫,一众弟子准备就绪,鸿无道长却迟迟没有出现。 弟子们全都屏息敛声,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只有末尾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多时,鸿无道长走出来,拂尘挂在手腕上,含笑道:“东岳真人出关了。” 东岳真人一身道袍犹如仙者莅临,步伐轻盈而从容,行走间广袖轻摆,仿若出尘脱俗。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却带着叫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贫道夜观天象,发现天象异动,紫气西散,双子星出,恐人间将有一场浩劫。” 东岳真人单手竖在前方,半瞌目念道:“无量寿佛,且随贫道去宫中吧。” 众弟子俯首称是,东岳真人倏然转头看向队伍末尾,那两人如临大敌,然下一刻,东岳真人回头迈步走出大殿。 皇宫北门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转角,马车上不是别人,正是陆安然父女。 想要接近被软禁宫中的太子,除了借着三元宫的鸿无道长带领弟子给南宫止主持大典这个时机混入皇宫外别无机会。 陆逊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眼,说道:“这个时辰,鸿无道长应该已经出发去皇宫,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两人已经进宫了。” 陆安然按捺着心里焦灼,“易容可改变容貌,但是行为举止终究与本人相差甚大,但凡一丁点不妥,就会被人发现。” “所幸萧疏和罗青都是胆大心细的人,加上萧疏对宫内情况较为了解,罗青功夫又高,他们二人互相掩护,应当可以成事。”陆逊实话说道:“这种情况下,唯有此方法,若是人多,反而乱中出错,不利于救人。” 在锦瑟找上门的那天早上,萧疏正好醒了,秋蝉本想告知陆安然这个消息,结果醒了没一会儿萧疏又昏睡过去,赶上陆安然因为得知太子被软禁的消息而无心理会其他。 直到第二天陆安然看到的时候,萧疏已经能在秋蝉的搀扶下坐起来喝药。 陆安然不放心道:“到时候用三元宫一个弟子换殿下出来,那位弟子不会有事吧?” 陆逊摇头:“不会。” 回答过于肯定反而令陆安然生出一点疑惑,她脑子里闪过什么,“师兄坚持非要自己去宫中,除了他对皇宫内的布局更为了解外,是不是……” 陆安然心口一跳,“师兄早就决定了他自己代替太子留在宫中以拖延时间?!” 陆逊叹气,“人太聪明也不好。” “可是,师兄如果被发现,皇上必然不会留他性命啊。” “这是萧疏自己的决定。” 陆逊想到那天晚上萧疏找到他,平静地说出:“我乃萧氏后人,于公于私,舍我其谁。” — 另一边,关雎宫比任何时候更宁静,然而这异样的宁静里,似乎又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淑妃在描右眼的眉毛,红绡捧着不同的首饰站在旁边供淑妃挑选。 片刻,她停手问道:“本宫今日画眉画得好吗?” 红绡躬身道:“娘娘画得极好,便是不画,娘娘也绝代风华,无人能比。” 淑妃红唇弯起讥诮弧度,“脸是会变老的,空有一张脸有什么用,能留得住什么?连年轻时对你百依百顺的男人都留不住。” 红绡头垂的更低。 淑妃听到皇后和太子被软禁的消息,完全没有一点喜色,反而心底发寒。帝王无情,淑妃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了。 淑妃知道,先有皇后和太子,迟早轮到她。 “过了今天……”淑妃低声呢喃一句,抬起眼帘看向镜里染上岁月痕迹依然美丽的女人,眼底慢慢凝聚起一抹狠厉,“只要过了今天,本宫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淑妃缓缓起身,华丽的衣服铺展开,鲜艳而明亮,一如她期许的人生,从今往后,辉煌夺目。 — 天坛还在祭祀,三元宫已到皇宫准备大典,皇帝服了药在明瑟殿歇息,太监宫女们为今日的盛会来回奔走…… 一切似乎忙乱,又乱中有序地进行着。 他们不知,隐藏在这些背后,有人正悄无声息地密谋一场惊变。 — 萧疏和罗青随着三元宫众人步入内殿,待会儿进行准备工序时这些弟子分散开来,也是他们趁机离开的最好时机。 两人外边套了道袍,里面则是禁卫军的服饰,介时只要把道袍脱了随便塞一个偏僻地方,换禁卫军的身份混到东宫。 只是打算的再好也没想到二皇子那边亦选了今天这个日子,听得禁卫军在外一声厉喝,接下来,忽然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一个身穿盔甲的统领出现,对着里面抱拳道:“今日大典不用进行了,诸位道长先在殿内等候着吧。” 三元宫弟子们不明所以,全都看向东岳真人。 东岳真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动如山,语气寻常道:“无事,时辰未到,都坐下来,何处不能悟道。” 罗青皱了一下眉头,悟什么道,他这一身杀气还怕熏着神佛。 萧疏从善如流的择了一个蒲团盘坐下来,那模样还正经有几分道士的风范,罗青无法,只得跟着坐下。 东岳真人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淡笑后瞌目,似乎不再关注周遭事物。 第472章 宫变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临华殿静谧安详,太阳逐渐倾斜,将一抹橙色注入殿中桌椅上。 皇帝扶着沉重的脑袋坐起来,神情虚弱地唤一声王且,“什么时辰了?大典是否准备就绪?” “皇上,没有大典了。”不是王且的声音。 皇帝狐疑地抬起头望向前面,幔帐如层层波浪往两边推开,中间走出来满身华丽装扮的淑妃,她微抬着下巴,像骄傲的孔雀般光彩明耀,嘴角挂着愉悦的笑容。 皇帝皱眉,“淑妃,你怎么来这里?” “臣妾惦记皇上所以来看看皇上,皇上呢?都不想念臣妾吗?” “王且。”皇帝感觉哪里不对劲,朝外喊道:“周纪。” 淑妃轻笑出声,“皇上不要再喊了,他们听不见的。” “你?”皇帝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眼底带着一丝戒备,“什么意思?” 淑妃咯咯咯笑起来,笑完眼神一厉,“臣妾今日一见,皇上果然病入膏肓,已经不适合再上朝听政,最好从此身居后宫好好的养病,皇上,您觉得呢?” 她倾身靠过去,手指温柔地给皇帝掖被角,语气也是相当温柔的,“毕竟皇上也是这么关照臣妾的,臣妾怎能不投桃报李呢。” 皇帝脸色发黑,冷声道:“淑妃真是好手段,宫中禁卫军现在恐怕已经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下了吧。” “不止呢,皇上您猜一下,为何臣妾的人能轻而易举将禁卫军制服。” 皇帝面色一变,“城外三大营……” “青龙营徐爽是皇上的亲信,不过现在不是听皇上的吩咐正在祭坛守护您最看重的皇子吗。至于罗青山么,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这要看褚青是否给他留下一条活路。” 皇帝咬牙切齿,“白虎营!” “褚将军更明白形势而已,总不至于放着皇家正统不支持,反而去抬举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吧?” 皇帝掀开被子想要冲过去掐住淑妃,旁边一人比他更快,将他压在床上,气得皇帝双眼一瞪差点就晕过去。 “子桑皓,你果然回来了。” 子桑皓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高至头顶,“父皇,请你写下授命诏书,将皇位传给儿臣,儿臣必侍奉父皇颐养天年。” 皇帝气血翻涌,想要一巴掌打过去,却发现自己一下子竟使不上劲来。 “皇上何必动怒呢。”淑妃轻哼道:“怎么,皇上起不来了?是不是吃药时辰到了,臣妾给您喂药?” 皇帝的眼眸一点点睁大,“药……” “哟,皇上才发现啊。”淑妃把玩自己染红的指甲,哂笑道:“钱九是臣妾的人啊,他在皇上的药里每天放一点点小东西,皇上不知道吧。” 这边僵持的时间有点长,刘德忠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耐烦,大步走进来道:“实在不行按着皇上的手写,盖上玉玺不就完事了。” 他们虽然看似顺利,只是取巧,时间久了,等余下二营联合禁卫军反扑,实际支撑不了多久。 按照计划,控制住宫里的人,暂时封锁宫门,一旦淑妃和二皇子从皇帝手中拿到传位诏书,这件事就成了。 外边,陆安然发现宫门口的变动,“是不是师兄和罗青被人发现了?” 陆逊让陆安然沉住气,说道:“莫急,先静观其变。” — 三元宫众人已经念了快两个时辰经,道家弟子不觉得什么,反正平日里也就是这些功课,倒是苦了罗青和萧疏。 罗青拧了拧眉头,一天啥事没干,进宫来光念经了? 这时,脚步声再起,身穿银灰色铠甲的年轻将军身材高大,像一座山将大半个门堵住,殿内光线瞬时发暗起来。 “东岳真人,借你两个弟子用一下。”说话时带着点笑意,显得没有那么强势,倒是漫不经心得很。 东岳真人拂尘一甩,瞌目道:“将军请便。” 来人一边眉头高高挑起,“东岳真人真乃高人,不睁眼都知道我的身份。”他的手一抬,随便往里一指,正好落在罗青和萧疏头上,“就你们两,过来。” 罗青和萧疏头皮发麻,他们还没想到怎么脱身,就被人点到了。 初听声音有些熟悉,起身时看清来人的样子,萧疏认出这是白虎大营那位主将褚青。 褚家世代将门,此人从小在军营长大,因而练得一身痞气。 萧疏未曾和褚青打过交道,摸不清此人脾性。 一路走过去,宫内静悄悄的,禁卫军全都换成了军营里的人,气氛诡异而紧张。 萧疏顾着观察周围,等到了东宫附近猛然回过神,诧异地看向褚青,不明白这人的目的是什么,还是发现他们两人不对劲特意试探。 “干嘛这么惊讶,你们进宫不就是为了来这里?”褚青双手抱臂,大咧咧地往后一靠,“进去啊。” 两人不了解他的用意自不敢搭话,装作不懂,一个看天,一个垂眸静默。 褚青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眉头动了下,“你们不进去,那我走了。”说完还真的跨过了大门的门槛。 罗青和萧疏对视一眼,前者问:“跟不跟?” 萧疏稍作思考,“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进去看看。” “也对。” 走了没两步,里头先传来打斗动静,绕过避人耳目的树木,眼看着地上躺倒两人,褚青一只脚踩在其中一人的胸膛上。 那两人,身着禁卫军服饰,明显是皇帝安排在这里监守的人。 “我褚青放话在这里,二皇子已经把皇宫都控制起来,你们别妄想搬救兵,不过二皇子有言在先,他不想杀戮太多,所以暂且放过你们一条命,只得委屈你们先蹲蹲柴房了。”说话间手脚利索地用一根绳子把两人捆在一起,像扔石块一样扔到旁边。 褚青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消息同时震惊了萧疏二人—— 其一,褚青直接向大家表明他是二皇子的人。 其二更重要的一点,什么叫二皇子把皇宫控制起来? 萧疏心思急转,难怪一路走来整个皇宫都没有见到禁卫军的影子,反而换成了铠甲长枪的军士,难不成…… 二皇子逼宫造反? 这个结论一出,萧疏先被自己惊了一跳。 更令萧疏吃惊的还在后头,褚青一把推开殿门,一改适才嚣张,单膝跪地抱拳,满脸郑重道:“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第473章 狠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眼看着天色不早,一旦南宫止那边仪式结束,回宫发现情形不对,让徐爽联合狼山大营反扑,二皇子这边就不妙了。 刘家也正是想取这个先机,在南宫止回宫前将一切敲定,那么不管是徐爽还是罗青山,谁来都不管用。 皇帝眼眸阴沉沉地注视着淑妃母子,饶是受制于人,依然带着帝王的高傲发出蔑视。 子桑皓不明白,“父皇,儿臣哪一点不如南宫止?就算您要传位给皇兄,儿臣都无话可说,但为什么是南宫止?” 皇帝冷冷道:“孽子,你还有脸问。” 刘德忠催促,“二皇子快点,按着他的手写,把玉玺找出来。” 淑妃推掉桌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稀稀拉拉落满一地,她翻了半天,侧头看向皇帝,“玉玺在哪里?” 皇帝掀了掀眼皮,没有理会。 刘德忠抽出手里的刀,神情中带着一抹狠色,“皇上,二皇子一片孝心,您不如就满足了他,否则臣今日只能在明瑟殿见见血了。” 皇帝抬高音量呵斥道:“你敢?” “臣敢不敢,皇上试过就知道了。”刘德忠转头看了一眼外头,正准备拿刀抵在皇帝脖子前。 子桑皓拦住,“父皇,儿臣心中一向敬重您,儿臣不希望走到这一步,您就成全儿臣吧。” “你的敬重,就是让刘德忠拿着刀在明瑟殿里耀武扬威吗?”皇帝眼眸幽深,眼底泛着青,目光透出一丝森冷的光。 这时,淑妃兴奋地喊道:“找到了!” 刘德忠迫不及待地走过去,随便抖出一张空白诏书,“二皇子你来写,只要盖上玉玺,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宁朝的主人。” 子桑皓犹豫再三,慢慢地起身。 皇帝仰头望着他们,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水,可是却无能为力,更没办法阻止。 子桑皓初执笔时手还有点抖,但随着他第一个字落下去,忽然平静下来,铁画银钩的字似乎把他心里的气势都带了出来。 舅舅说得对,既然做了,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不管这封诏书怎么得来,始终是他子桑皓赢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淑妃和刘德忠一颗心也慢慢尘埃落定。 刘德忠提醒道:“快盖上玉玺。” 淑妃抿唇点点头,双手捧着玉玺重重地往上一压。 三人对视,同时发出喜色,“成了!” 与此同时,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外头还没消散的余晖尽数拥挤进来,将这一片殿宇映照得分外明亮。 领头的人金冠束发,身穿绛紫色皇子朝服,身材修长,肩宽胸阔,背脊挺直,走来的每一步都从容不迫,却像是踩在了别人的心口上,隐隐带着一丝压迫感。 “南宫止。”子桑皓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犹如看一个陌生人。 南宫止停在几步开外,冷淡的颔首:“二皇子。” 刘德忠按着佩刀呵斥道:“大胆南宫止,私自闯入明瑟殿。” “刘将军,不知你们在父皇的寝宫有何要事禀报?” 刘德忠正欲说话,淑妃扯了一下他,她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怎么来的?外面的人呢?” 不等他们琢磨透,两人背后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元夙,将这些乱臣贼子都抓起来。” 南宫止刚要发话,子桑皓举起手里诏书,“慢着!父皇自知病重,治理朝政力不从心,唯退居幕后养病尔,故而刚才已传位给本殿,有诏书为证。” 淑妃站出来,“不错,南宫止你要再敢上前一步,就是谋逆叛乱。” “诏书上的字并非皇上亲笔书写,你们根本是弄了一份假的诏书。”徐爽从后面跟上来,凝眸注视半晌,指着子桑皓手里的诏书说道。 淑妃抬起下巴,冷冷逼视道:“皇上病重难以起身,二皇子代为执笔怎么了,难道你们都不认识上面的玉玺印章?” 徐爽踌躇,看向南宫止。 “呵,蠢货,连真假玉玺都分辨不出来,还妄图染指朕的江山。”皇帝道:“元夙,将玉玺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子桑皓亲眼看着南宫止从袖袋里拿出成人拳头大小的玉玺,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神色骤变,感觉一道雷劈在他头上,整个人魂不守舍地踉跄着退后几步,撞到后面的椅子后瘫坐下来。 淑妃面容狰狞扭曲的变化一阵,恨声道:“为什么,你要将我们母子逼到这个地步,臣妾哪里对不起你,结果这么多年来,你利用臣妾和刘家,不过是为了给南宫止铺条好路。” 皇帝丝毫没有动容,“淑妃,朕给过你们母子机会,是你们妄想你们不该得的东西。” “是吗?”淑妃悲戚地笑出声,“太子也罢了,可是皇后与皇上不是相敬如宾十几年,到最后皇上不照样对皇后下手了吗?谁说今日这一切,又不是皇上预先算计好的呢?” 皇帝沉默地看着淑妃,好一会儿,抬手一挥,“都带下去。” 从开始到结束,淑妃几人就好像表演了一出拙劣的戏剧,还未悉数登场,就已悄然落幕。 明瑟殿里再次安静下来,皇帝的脸隐在暗处,叫人捉摸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良久,响起皇帝的声音,“淑妃赐死,刘府诛三族,二皇子子桑皓贬为庶子,流放岭南。” 淑妃说得不错,今天这一场戏,早在皇上计划之内,也暗中配合淑妃他们将禁卫军和三大营的人调派出去。 “元夙,你觉得朕心狠了?” 南宫止摇头,“父皇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儿臣。”儿臣没有立场说出‘心狠’二字。 “你明白就好。”皇帝头往后靠在床上,“朕说给过淑妃一个机会,可惜她野心太大,朕不能容许。如果淑妃安安分地待在后宫,子桑皓在浚县继续治理他的水患,他们母子可享一生太平无恙。” 南宫止垂下眼眸,话中没有提到刘家,因不管怎样,刘家势必不能留,一如顾家。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儿子,子桑皓的逼宫在皇帝预计当中,真的发生了却又令他失望至极。 皇帝神色间浮现一丝疲态,“让禁卫军快速清理后宫,但凡模糊不清者皆抓起来审问,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就不要见血了,先关在京兆府天牢里吧。” 大典按原计划进行,王且小跑着去旁边宫殿通知三元宫众人。 第474章 旧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逊父女不知,一场宫变在悄无声息中结束,北门再次发现异动,刚才占住宫门的士兵和冲出来的另一群人打起来。 混乱的局面让父女俩不安,尤其斜阳已去,天空慢慢地变黑。 “再晚一点,城门就要关了。”陆逊口吻里明显带着一抹不乐观。 陆安然点点头,“不知里面怎样了,好像很不对劲。” 就在这时候,后出现的那群人逐渐占了上风,把原先那一列士兵压得节节后退,最终败下阵来,叫人一个个地捆绑起来。 “不是禁卫军。”陆安然看清楚了,“是狼山大营的人,先前的那些是白虎营的。” 三大营军服颜色差不多,但制式稍有不同。 陆逊思索道:“两大营先后出动,恐怕宫中有变,只是于你师兄他们而言,却不知是好是坏。” 随着北门被关上,父女俩心口一沉,看来计划行不通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哨响。 陆安然眼眸一动,“是罗青。” 停了一天的马车终于驶动,朝着哨声发出的地方靠近。 罗青站在巷子里墙角的位置,他的旁边还站了个人,半边身体隐入黑暗中让人看不清面容,不过从体型身高来看,明显不是同罗青一起入宫的萧疏。 马车不停,陆安然唤道:“快,先上马车再说。” 罗青两人先后跳上马车,无方驾驶马车继续往前走。 那人抬起头,陆安然见了,心情复杂的开口,“太子殿下。” 子桑瑾心里有很多疑问,他甚至来不及庆幸萧疏醒了,看到褚青时倒不意外,只是萧疏怎么混进宫来?另一人又是谁? 罗青只说自己奉陆安然的命救他出宫,正好与褚青不谋而合,两边合计后,褚青带着他们走东门,那里留了他的亲信看守。 原本褚青打算返回皇宫探听一番,结果传来二皇子谋逆被抓,他便带着手下几个亲信连夜出城,毕竟明面上褚青仍旧算和二皇子一伙。 罗青面生不容易引人注意,所以让罗青带着子桑瑾找陆安然汇合。宫里头,花嫁和匙水两个留守,给萧疏打掩护。 罗青先简单说了进宫后的遭遇,“二皇子逼宫,三元宫的人都被关在一个宫殿里,褚将军带着我和萧公子去东宫,否则我们无法顺利救出太子。” 子桑瑾道:“褚青一直是本宫的人,只是本宫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本宫?” 此间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陆逊安抚道:“先出城,过后臣再向殿下细说。” “也好。”子桑瑾轻吐胸中一口郁气,拉开马车帘子看了眼,街边风景急速后退,仿佛整个王都城都在他的生命里被逐渐抽离出去。 此刻宫中,站在麟得殿门口的东岳真人望着天空掐指一算,露出一抹微笑,“天意如此。” — 褚青跑得快,禁卫军追过去的时候,早就出城离开,但这样一来,城门提前被关,子桑瑾今晚无法出城了。 盯着吉庆坊的人太多,最后罗青带着几人去了糖坊廊。 糖坊廊深处,某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还有几个人等候在那里,看到罗青一行,目光从陆逊到子桑瑾再到陆安然,然后一起跪下。 “姜呈/韩治/蓝棋,见过主子!” 子桑瑾眼底跳出一抹意外,吃惊地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对着几人说道:“有话进去再说。” 罗青给他们一一介绍,唇上留八字胡的是韩治,浓眉方脸的叫姜呈,另一个蓝棋身材娇小,唇红齿白,竟看不出他现在多大年纪。 “这是我父亲,蒙都陆氏族长。”陆安然先介绍陆逊。 韩治拱拱手:“陆郡守,多年不见,气度不改一如从前。” 姜呈也很是客气,“当年一别,没想到还能再相见。” 陆安然才想起,陆逊和他们应当见过面,毕竟舞阳公主能顺利逃出王都,她父亲在其中居功至伟。 双方寒暄一阵,陆安然对着他们摆了个手势指向子桑瑾,“这位是当今太子殿下。” 除却早已知晓的罗青,其他三人眼中露出不同的光彩,好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一样全挤到子桑瑾的面前,从上到下不停地打量。 子桑瑾身份尊贵,从没人被人这么露骨地审视过,不由得感觉到一丝局促。 韩治:“眉眼轮廓像。” 姜呈:“头发都一样,又浓又黑。” 蓝棋歪着头,“是吗?我怎么瞧着不一样,太高了,应当再矮几公分。” 韩治比了比他的脑袋,“确实,对你来说高了点。” 姜呈实话实话,“公主是姑娘,矮上几分正常,男子这个高度,却不合适了。” 蓝棋:“……”怀疑你们在内涵我。 子桑瑾皱了皱眉头,“你们是?”还有他们口里的公主是谁?不会是陆安然吧? “殿下,我叫蓝棋,我们七个人里面公主最喜欢我。” 韩治&姜呈:“……” 子桑瑾还在琢磨蓝棋是谁,陆安然说道:“他们是舞阳公主身边的七大家将。” 子桑瑾一惊。 “末将韩治/姜呈,见过殿下。” 蓝棋撇撇嘴,“反正公主真的最喜欢我。” 罗青提议,“我们这些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楚,不如让小姐一人和殿下来谈,今晚王都不太平,二皇子逼宫谋逆,禁卫军在满城抓人,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陆逊道:“吉庆坊那边没人也不行,我先回吉庆坊。” 陆安然跟出去,“父亲小心。” “嗯,明日一早我再过来,如果我不过来,你们按照事先布置好的送殿下出城。” 子桑瑾拱手弯腰一礼,“陆郡守为本宫这等筹谋,本宫感激不尽,将此生铭记在心。” — 罗青等人分别行动,房间里只剩下陆安然和子桑瑾。 子桑瑾直觉今晚遇到的事不寻常,静待陆安然的话,谁知陆安然却拿出了一个黑铁盒子。 “这是?” 陆安然放到桌上,“殿下打开看看。” 子桑瑾虽疑惑倒是没有迟疑,打开后里面的东西让他无比诧异,“虎符?” 一枚金色的小虎符静静卧在其中,让烛辉照出金光闪耀。 旁边,陆安然开口道:“殿下,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从这一枚虎符开始。” 第475章 哥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纯金色虎符放在桌子上,旁边烛火摇曳,伴着如流水般潺潺话语声。 “在西山的时候,广白师叔曾说过,十八年前,舞阳公主身边的心腹拼死一搏,将她送出王都城。” “可是广白师叔没有提到,舞阳公主身边曾经的七大家将以及前朝定康帝留给她五千人的一支军队。” “这五千人以及飞虹七将常年驻守在灵州,因舞阳公主基本上不回封地,故而很少被提及。” 陆安然走到门口回过身,目光注视着子桑瑾,说道:“直到舞阳公主怀疑当今皇上不臣之心,她暗中召集旧部,结果依然晚了一步。当时公主刚生下殿下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殿下被带到皇上面前,公主只能独自离开王都。” 子桑瑾听过这一段,却不知还有其他隐情,“这个虎符为何在你手里?还有罗青他们,因何这么多年来没有找我,现在又突然出现。” 陆安然半垂眸,“我出生没多久,我娘体弱多病离开人世,唯一的遗物只有一双虎头鞋。” 子桑瑾不知这个时候陆安然怎么提起了她的娘亲,只是心口莫名加快跳动起来。 “后来无意中,我得知虎头鞋里面藏了一块玉牌,几番打听,我找到了王都蕴匣楼。”陆安然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朝着子桑瑾的方向靠近,“蕴匣楼里取出来的便是殿下刚才所见那个黑金铁盒。” 子桑瑾偏头望向桌上的盒子,神色一点点绷紧。 陆安然一向条理清晰,今晚的话却说得颠三倒四,她又跳到了舞阳公主这头,“殿下可知舞阳公主离开王都前,怎么安排这些部下?” 子桑瑾正是不解,“五千人,父……”喊到这个称呼,心里划过一抹苦涩,“父皇一直没有察觉吗?” “当日飞虹七将兵风几路掩护公主逃离王都,其中朱赭他们三人死于追兵手下,剩下的姜呈、韩治、蓝棋及罗青殿下都见过了。” “离开前,公主告诉他们,将来不论谁活着,带着那五千人掩藏起来,待哪日信物为号才可召集众人。” 子桑瑾眉头一跳,“母后她是想……光复前朝?” 谁知陆安然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公主从来没有想过。”她清透的双眸注视着子桑瑾的,仿佛能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因离开王都的时候,公主早就把装有信物的钥匙扔到了河里。” 子桑瑾倏然握住拳头,“母后她,希望他们都活着。”守着一个信念活着,等待着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号令。 “但世间事就是这么巧。”陆安然将掌心摊开放到子桑瑾面前,手心躺着一抹断掉的箭矢,“我拿到了黑铁盒子一直无法打开,正当我以为也许此生都无缘解开的时候,我的朋友将钥匙送到了我手里。” 她想,这一定是绯烟最后送给她的礼物。 子桑瑾联系陆安然前后的话,“难道这枚钥匙,这虎符……” “我刚才说过了殿下,这是我母亲的遗物。”陆安然举起手里的断箭,“而它,也正是罗青他们等待了十八年的信物。” 子桑瑾心口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连呼吸都停顿一瞬,紧跟着心口猛烈的跳动起来,他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你,我母后,你们……” 陆安然眼底似有波澜起,“世人都知舞阳公主生下殿下后难产,但是他们不知道,舞阳公主当初怀的是双生子。” 子桑瑾倒吸一口气。 陆安然道:“殿下被皇上的人抱走后,公主的另一个孩子隔了将近一刻钟才出生,本来也瞒不住宫人,幸亏柳相及时赶来,与我父亲里应外合帮助公主从皇宫逃出城。后面的殿下知道,公主逃到蒙都,一年后皇上还是找到了她,公主为了不牵连陆氏引颈自刎。” 话语稍顿,再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份沉重,“可殿下不知,舞阳公主和陆氏最大的秘密是那个无人知道的女儿。” 子桑瑾不敢置信的看着陆安然,“所以,你就是那个女儿,我母后的孩子,我的……妹妹?”最后两个字轻的好像落地就散的雪花。 陆安然和他面对面站着,回以再肯定不过的眼神,“是的,殿下。” 子桑瑾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胸膛快速起伏大口喘气,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令子桑瑾一时间无法体会到真实感。 一度,子桑瑾被软禁在东宫的时候是绝望的,这个绝望不止来源于前途灰暗,还有被至亲的人抛弃的痛苦。 从小皇帝对他并没有多少关爱,他在荆棘堆里野蛮生长时不曾绝望,他被推入河里高烧几天几夜差点死去时不曾绝望,他让皇帝几次贬谪时不曾绝望…… 可是那天夜里,禁卫军突然包围明瑟殿,太医从皇帝的汤药里验出毒药。 子桑瑾突然间发觉,他这个太子毫无意义。 可是现在,他失去所有时,他突然又拥有了亲人,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甚至未出生时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至亲之人。 子桑瑾移开手,眼底的光一簇簇被点亮,他笑得像哭一样,抖着声音说道:“你为什么还叫我殿下。” 陆安然默默地注视他半晌,上前一步,两人最后的距离消弭于无形,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抱住子桑瑾,“哥哥。” 这一刻,两人都感受到血脉的力量,无形而强大地将两个人缠绕在一起,迸发出剧烈的共鸣。 子桑瑾眼含热泪,手指轻颤着搭在陆安然的肩膀上,一点点收拢圈紧,他低头轻声道:“我很高兴,我的,妹妹。” — 收拾好心情,陆安然将虎符放到子桑瑾手里,“我很想遵照舞阳公主的意思,让罗青他们去过自己的生活,但允许我自私一回。”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子桑瑾如何能不明白此刻陆安然拿出虎符的意义,他珍而重之的握住虎符,“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和母后。还有,她不只是公主,她是我们的娘亲。” 陆安然从善如流地点头,“嗯,母亲。” “罗青他们都跟我走,你呢?你和陆郡守怎么办?” “我和父亲留在王都照应,等师兄从皇宫脱身,我们即刻离开。” 子桑瑾不放心道:“可有万全之策?” 陆安然没有正面作答,而是说道:“哥哥在外一切小心,虽然现在宫里暂时没有反应过来,一旦出动追兵,情况不会太乐观。” “我已让褚青去联络部下。”子桑瑾苦笑一声,“毕竟我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并非白占着这个位置。” “如此,我们各自行动,不管听到对方任何消息,都不要轻易改变路线。” 子桑瑾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相信我,就如我相信你,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影响,可以答应我吗?” 她的眼神太过明亮,闪烁着令人折服的力量,子桑瑾情不自禁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第476章 动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二皇子谋反不成,整个刘家被抄,牵连三族不止,其他相关官员全部落网。 王都城里一片混乱,禁卫军到处抓人,似乎哪里都能听见哀哀哭鸣声。 不过,这也恰好是陆安然需要的机会。 一辆改造过的马车从吉庆坊出发,经过糖坊廊放缓了步伐,马蹄哒哒笃笃从朱雀街溜达过去,正正往城门口而去。 城门戒严,进城和出城都排起长队,外头不知情的人们怨声载道,城内百姓窃窃私语,一时间热闹得好像市井菜场。 马车刚被催着去到队伍末尾,城门口爆发出一阵吵嚷声。 “都瞎了狗眼了,连小爷的狗也敢碰,哼,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们哪个营的,连小爷都不认识了吗?” 充当马车夫的无方张望一眼,对内说道:“是凤倾。” 陆安然的声音传出来,“正是现在,赶紧走。” 守卫被凤倾吸引走一大半,小侯爷发起疯来,一百个人都制不住,他们又不敢硬碰硬,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赔得起? 守门的小队长连忙解释,“小侯爷,他没碰您的狗,是那狗自己……” “什么?你是说小爷的狗不听话?”凤倾抱臂,抬起下巴睥睨众人,“小爷亲自训得狗,你们敢说它不听话?” 小队长赔着笑脸,“小侯爷您消消气,是他不懂事,办不来事,卑职让他给小侯爷道歉。”转头,笑脸一收,虎着脸一巴掌拍过去,“还不快点给小侯爷磕头认错。” 那人心里冤枉又不得不屈服,在心里诅咒凤倾这个短命鬼一万遍,“小侯爷,对不起。” “小爷瞎了吗?怎么没看到磕头啊?” 不少人跑过去看热闹,连原本排着的队伍也不管了,马车很顺利走到头一位,留下的守门士兵伸手一拦,“下车。” 无方从马车上跳下来,道:“车里有病人,不得见风。” 士兵斜着眼瞧她,冷笑道:“什么病不能见风,我看是不能见人吧。”他刚要动手,马车帘子被一只手掀开。 素衣蒙面的女子探出身子,语声清淡道:“车内是我师兄,他得了重病要送出城医治,不能随意见风,如要检查,你们可以上马车来看。” “陆姑娘。”士兵居然认识陆安然,瞬间给了个好脸色,“是您要出城啊?” 陆安然挺疑惑,她不记得认识这人。 “我是祁参领手下,祁参领跟我们说过陆姑娘的事迹,据说王都城不少案子能侦破都靠了陆姑娘。” 陆安然客套的一颔首,“是我,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士兵为难道:“不是不给姑娘面子,只不过上头命令严查,每一个人都不能随意放走。” 陆安然表示理解,“但我师兄确实生病,你上马车来吧。” 士兵想了想,抱拳道:“得罪了。” 陆安然让开地方,士兵钻进去观察了一下马车里躺着的人,只见他唇色带紫面容发白,确实疾病加身。 很快从马车里退出来,“检查过了没问题。”抬手示意,“放行。” 陆安然点点头,淡然地重新钻入马车里,无方一甩马鞭,马车晃晃悠悠朝着城外驶去。 — 陆简妤不死心,她不明白南宫止为何要包庇陆安然,起了大早就往吉庆坊赶,心里打定主意非要拿捏些证据来,好叫南宫止信服才行。 这一来,陆逊就被陆简妤拖住了不能走开,眼看时辰差不多,估摸着顺利的话,这会儿陆安然应该带着子桑瑾出城了。 “大伯爹,大姐姐前几日救的那个人在哪里,怎么没看到人呢?”陆简妤到处张望。 陆逊对她尚算和气,“安然昨晚在药房待了半宿,现在还未起床,你过两日再找她吧。” 陆简妤撇撇嘴,谁要找陆安然了,她明明在找那个前朝余孽。 可惜转了好几圈,茶都冷了三回还是没发现,只能放弃打道回府。 走到半路,忽然跳出来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把敲昏了她,直接从暗巷掳走。 再次醒过来,陆简妤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先闻到一股药味,呛人耳鼻的那种辛辣,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是哪儿啊,谁抓了我?”陆简妤坐在地板上只觉得冰冰冷冷,浑身的寒意往骨子里冒。 忽然,一道声音凭空响起,惊得陆简妤神魂一震。 “陆氏二房之女?” 掳走陆简妤的黑衣人走出来单膝跪地,抱拳道:“是,皇上。她曾两次找过大皇子,说有关于陆氏嫡女的秘密告发。” 陆简妤瞳孔一颤——什么?皇上!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抬起头,果然见前面一片明黄色的衣角,赶紧垂下脑袋,不敢往上多看一眼。 皇帝嗯了一声,“现在跟朕说说看,你要告发陆氏嫡女什么?” 陆简妤肩膀耸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臣女,臣女没什么要说的。” 皇帝不说话。 陆简妤等了半天,没忍住偷偷抬头,谁知一下子就对上皇帝森冷冷的目光,幽幽注视着她,眼底透露出的寒凉和冷酷让她头皮发麻。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不假思索往地上磕了个头,“臣女有话要说,臣女告发陆安然藏匿前朝余孽。” — 南宫止还在追查逆贼,皇帝一道口谕将他召回宫中,脚步匆匆地穿过宫门迈入临华殿,进去第一眼看到陆简妤,眉头不经意蹙了下,不动声色地回头正视前方。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抬手一挥,“先把她带下去。” 陆简妤还想跟南宫止说句什么,到底不敢放肆,心里却有些愉悦,她说了那些皇上没有惩罚她,皇上一定相信了她的话。 那么,说明陆安然马上要倒霉了。 皇帝靠着龙椅,神态阴森地注视下方,“她跟朕说的那些,你早就知道了,为何没有追究?” “儿臣觉得无凭无据,不能随意无赖好人,而且父皇说过,儿臣不能小看了蒙都陆氏,对其要更加小心谨慎。” 皇帝冷哼,“你是不是对陆氏嫡女动心了?” 南宫止手指微蜷握成拳头,“儿臣敬重陆安然为人,亦欣赏她才华,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没有最好,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南宫止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皇帝目光瞟过南宫止脸上,似乎把他内心看透了,却没有说破,“你去东宫,将太子带过来。” 第477章 本心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简妤半天不回,于氏找到吉庆坊。 于氏心急如焚,“妤儿说了来找你家安然,可是晌午还未归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陆逊说她两个时辰前就已离开,“我看着她出门,是否路上遇到什么朋友耽误了。” 有些话于氏不好说,陆简妤的心思于氏哪里不知道,虽然她不认为陆简妤的想法错了,但到底沉得住气一点,也劝过陆简妤慢慢来。 于氏怕就怕,陆简妤不管不顾冲出去找上太子,结果太子不信反而把陆简妤抓起来,毕竟外头都盛传,陆安然是太子的红颜知己啊。 可是这怎么能跟陆逊言明,于氏只好干着急,“大伯,不如喊春苗他们几个出去找找,妤儿怎么说一个女孩子家,王都城又不是自家蒙都,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陆逊想到如今王都城里的混乱,认为于氏担心得有道理,“我待会儿去京兆府找袁大人,问一下街面上巡视的衙差是否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于氏没别的办法,应声道:“那就先这样吧,我回去再等等。” 不等陆逊出门,庞经暗中摸到吉庆坊。 他的来意很直接,“陆郡守,你最好马上离开王都。” 庞经出现得太突然,因而陆逊没有应也没有不应,而是问道:“何出此言。” “陆二小姐被皇上的暗卫带入宫中到现在没有出来,陆郡守不妨猜想一下,皇上缘何突然想到陆二小姐这一人物。” 陆逊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庞经不欲解释太多,一抱拳,道:“因着相爷与陆郡守及陆小姐的交情,在下特地前来提醒,告辞。” 庞经来去匆匆,陆逊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 陆安然回到吉庆坊,大门上居然落了一块大锁,却不知她后脚进城,前脚陆逊带着春苗和秋蝉出城找她去了。 陆安然正疑惑间,一群禁卫军突然出现,将她包围了起来。 禁卫军把她带入宫中,看着东宫门庭上‘文华殿’的牌匾,眼底划过疑虑外更多忧虑,师兄被发现了吧? 只是,接下来见到的人让陆安然意外——大皇子南宫止。 入了皇家族谱后,已改名子桑辰。 辰者,为龙。 在大殿里面,三个人再次汇聚一起,已然不再是从前那般轻松自在的氛围。 南宫止先吩咐禁卫军退下,随后看向师兄妹二人,只说了一句:“你们跟我来。” 陆安然和萧疏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去,两人越发惊讶,他们居然朝着宫外的方向走。 难道不是被带去皇帝面前? 宫门口,南宫止站在一边,对面是陆安然师兄妹。 最终,他们站到了对立面。 “太子是你们放走的吧?”虽是疑问,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萧疏往前一步,正好挡住了陆安然,“和师妹无关,她一个外人没道理冒着生命危险救什么太子。是我,毕竟太子是我萧家血脉,无论如何,不得不为。” 南宫止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让陆安然忽然想起他当日在长灵岛上那句叹息—— 彼时,南宫止说:“子介学医很好。” 陆安然想,这大概是南宫止心底最真心的话,因为那样,他不必在未来某一日和萧疏正面对上,可惜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南宫止道:“陆姑娘吩咐凤倾在城门口闹事,她亲自带着太子出城,是这样吗?” 萧疏:“不是……” 陆安然从萧疏背后走出来,“师兄不必再说,确实是我做的。” 南宫止眼皮垂下来一半,没有质问,反而说道:“陆姑娘,如果今时今日换了我身在太子的处境,你会不会……” 话到这里又骤然停止,南宫止背过身,“子介,你我终归朋友一场。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我会亲自带人追捕,绝不放水。” 陆安然眼底露出一抹惊讶,同时从南宫止的话里悟出了什么,她道:“多谢大皇子。” 萧疏喟叹道:“元夙,今日一别,恐后会无期,保重。” 南宫止抬起手,往后一挥,带着某种决绝。 陆安然走了一步,侧过身子道:“会,我会救你。” 南宫止的背影似乎动了一下,但是始终没有回头,一道春风吹过,两边渐行渐远。 马车上,萧疏把太子的服饰脱掉塞在木板下,“师妹,元夙是不是发现你的身份了?” 陆安然递过去一壶水让萧疏沾着布子洗脸,他的面容修饰过,和太子更像几分,闻言摇头,“不知道,但是禁卫军忽然来抓我入宫,定是皇上的意思。” 萧疏手中动作一顿,“那元夙放了我们,皇上会不会怪罪他。” 陆安然低头沉默一瞬,“应该不会,大皇子是皇上钦定的继承者,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失去这个儿子。” “嗯,我们出城去与太子他们汇合。” 陆安然否决,“马车直接往南走不会停。” “师妹。” “从王都到南疆千里之途,如果到了鹿城后,鹿陶陶并没有什么办法替师兄解毒,师兄可直接转道去找夫子,若再耽误,只怕错过时辰。” 萧疏不放心陆安然一人行动,陆安然劝道:“我们分开反而安全,南宫止了解你,说不准师兄更危险。” 萧疏被这句劝服了,“可有你的人接应?” “师兄放心吧,罗青留了一些人手给我用,还有无方在。” “好,那我一人上路即可,马车留给你。” 师兄妹互相妥协,到了路口告别。 风声猎猎,不远处英雄冢静卧在苍茫天地间,浩气冲霄,忠魂镇河山。 萧疏茕茕孑立,手中唯牵一匹马,“师妹,前路艰难,此行千万小心。” “师兄亦是如此,待我安顿好一切,便赴南疆。” “不用担心,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他利落地翻身上马,调侃说:“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小舅舅。” 陆安然抿了下唇角,抬头仰望他,“小舅舅。” 萧疏笑了笑,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先行一步,师妹珍重!”调转马头,纵马急奔而去。 陆安然在尘土飞扬中收回目光,“无方,我们走。” — 明瑟殿 皇帝拿起王且端来的药碗突然往外一砸,南宫止离得近,汤药几乎都落在他身上,半边衣服都湿了。 王且吓得立马跪下。 “谁让你自作主张放了萧疏和陆氏父女。” 南宫止平淡道:“父皇说过,一切皆交给儿臣处理,这便是儿臣处理的方法。” “连你也开始违背朕了。” 南宫止把碎裂的药碗拾起来放到托盘上,“父皇保重龙体。” “放虎归山,你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南宫止不作声,但他知道,不管后悔与否,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因为,这一切都源于本心。 第478章 拜托孟小姐一件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城郊,一辆刻有孟氏族徽的马车在山的一侧拐角转出来进入官道。 马车上,锦瑟正在劝自家小姐,“小姐别为二小姐的事烦心了,老爷这次能痛下决心把二小姐送到庵堂,以后孟府就太平了。” 他们刚从青玉庵出来,将孟芝留在了那里,虽然孟芝发了一场疯,到底被庵堂里有经验的师傅按住了,那些个师傅力气比男人还大,孟家又使了银子在里面,自是要好好‘关照’二小姐,不让她随便跑出去。 锦瑟心想着,日后二小姐待在那里有苦头吃了。 孟时照蹙眉:“希望吧。” 最近王都城和皇宫里事情不断,孟府也不太平,孟芝恨方燕弄瞎自己一只眼睛,为了报复方燕,本想找个无赖毁掉方燕。 谁知方燕为了保住清白从客栈二楼的窗口跳出来,结果一条腿给摔断了。大夫说日后走路会有影响,换言之,跛脚。 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跛一只脚,这回换广平伯府不罢休。毕竟方燕马上要嫁给苏府了,谁家世子夫人是跛脚,苏府肯定要退亲的。 最后还是苏国公出面,说不管如何,苏府和广平伯府的亲事他不会不认,而且方燕伤人在先,如今恶果回报而已。 广平伯府这才算了。 孟学礼的信笺正好这个时候送来,他还不了解孟芝后面干出的蠢事,原本知道孟芝要给苏国公府当小妾时还犹犹豫豫,在听说孟芝瞎了一只眼后,直接言明,养出这样的不孝女,他孟学礼愧对祖宗,不如送去庵堂常伴青灯古佛,也算给孟家祈福消灾。 孟时照被孟芝的事情搞得头昏脑涨,几日没有睡好,这会儿被马车颠簸得昏昏欲睡,揉了揉额角,说道:“我靠一会儿,到了城里再喊我,先去一趟吉庆坊。” 锦瑟给她拿了毯子盖上,“小姐放心吧,还要好些时辰呢。”他们去的远,孟时照特地选的青玉庵,离王都城将近一个白天的功夫,就怕孟芝寻到机会再偷偷跑回来。 外头阳光被时不时掀开的马车帘子割裂成阴阳不定,孟时照眼皮底下明明灭灭,无论怎么都不踏实。 梦如走马观花,一片混乱,在她将睡未睡浑浑噩噩之际,仿佛感觉到马车上落了什么重物,整个马车都震了震,又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锦瑟拉开帘子往外探头,边问:“怎么回事……你是谁?” 马车夫的位置已然换了人,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幽黑,脸庞年轻英俊,就算此刻浑身狼狈,仍旧不改骨子里透露出的高贵气质。 锦瑟看清后叫起来,“啊,你,你,你是……” 孟时照瞬间睁开眼,“怎么了?” “太子!”锦瑟尖叫一声。 子桑瑾想要解释什么,余光扫到后头追兵,连忙挥马鞭催促马匹奔跑。 只是后面追兵咬得太紧,眼看着前头的人已经快触碰到马车,对方挥起手里的剑直接砍向马绳,另一边子桑瑾单手握剑挥掉后面射来的箭矢。 大部分追兵被罗青他们引走,原本子桑瑾和蓝棋一路,怎知中间遇到追兵走散,他的马又被人一箭受伤,在他无可奈何时,恰好对面一辆马车路过,就是如今孟家主仆这辆。 马匹一声嘶鸣,马绳被砍断,马车脱开后急速后退,孟时照跌倒后差点被甩出去,子桑瑾顺手一揽,口中道:“得罪了。”说着,抱着她一起跳到了其中一匹马上。 “小姐!”锦瑟跌出马车,望着绝尘而去的马惊声大喊。 两三个禁卫军停下用刀架在锦瑟脖子上,其余的继续紧追不放。 — 孟时照感觉自己快被颠散架了时,终于摆脱追兵,在一片树林里头停下来。 “孟小姐,刚才事发突然,多有得罪。”子桑瑾跳下来,再将孟时照扶下马。 孟时照很少有不顾及身份的时候,但现在她腿软腰酸脑袋疼,口鼻里全是灰尘,容不得她维持大小姐的风范,直接坐到树墩上,喘着大气道:“这是哪里?” 子桑瑾环顾四周,居然是他曾经养马的地方,“白杨沟。” 孟时照喘平后抬头看向子桑瑾,她曾不小心听到顾秉月母女对话,得知太子被软禁东宫,这个时候太子出现这里,同时被禁卫军追杀,俨然不是皇帝放过他,而是太子从宫里逃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孟时照右眼跳了几下,“马还能跑,太子若有急事可先行一步。” 子桑瑾坦言,“你和我一起被禁卫军看到,即使你再解释也没用。” “我可以说是被殿下劫持,我的侍女可以作证。” “确实可以这么说,但是我还要拜托孟小姐一件事。” 孟时照莫名,“什么?” 子桑瑾俯视她,身体阴影被太阳拉长,整个笼罩在孟时照的头顶上,“写一封信给你父亲。” — 甘岐县,邺府最西面的地方。 船在岸边停靠,云起站在甲板上看完手中纸条,转头对观月说:“船留在这里,放条小船下来,你随我去。” “是。”观月应声。 小船顺着水流行驶一刻钟左右,在前方河岔处看到了一艘大船,他们一靠近,暗中出来另一艘小船,船头的人喊话:“请云世子单独上船。” 观月皱了皱眉头,“世子,不知对方底细,就这样上船太危险了。” 云起偏头交代,“你在这里等着。”既然来了这里,再退缩就不是云起的风格,纵身一跃上了对面的小船。 小船上站在船头的人笑着道:“云世子好气魄。” 云起勾起一抹不羁笑容,“好说,不过如果夸奖本世子的话时辰可能不大够用,不如快点带本世子去见你主人。” 小船划过去挨着大船,上面放下绳梯,云起抓着两边轻松上去,被人请到了船舱里。 里头装饰考究,进去闻到一室茶香,比云起半路上弄来的船强上不止百倍,云起也是挑剔的人,可不得不承认这回他落了下风。 船舱里不见别人,只有一壶热茶放在矮桌中间,正往外冒着白气。 云起挑了挑眉头,盘腿坐到矮桌前面,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到鼻子前面闻了下,“哟,好茶啊。” 背后传来一道笑声,“云世子不问一下这是什么茶就敢喝,不怕里面有毒吗?” 第479章 家族荣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有风自窗外来,水波荡漾,带着河水的清新湿气。 云起把茶喝了才转头,听到声音已认出来人,直到亲眼看见,还是露出几分惊讶。 来人淡然落坐,“云世子很意外。” “意外,也不意外。”云起叹口气,“实没想到,柳相费这么大的劲与我玩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柳相知伸出手,衣袖轻轻拂过桌面,他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眼眸上抬,道:“想和云世子谈一笔交易。” “云王府的人真的在你手中?” “自然。” 云起好整以暇道:“柳相想怎么谈?” “盛乐郡和洛川郡为我所用,如何?” 云起笑出声,“柳相这话的口气,听着像要谋反啊。” 柳相知含笑看着他不说话。 云起:“……” “不会吧,本世子猜对了?”云起挑起一边眉头,“位高权重,堂堂一朝丞相,居然还不满足。” 柳相知低头喝了口茶,茶气氤氲使得他眉间一片温润,像是在讨论诸如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子桑九修当年也是定康帝看重的权臣,他不是也反了吗?” 云起摇头,“不一样,前朝帝荒废朝政,暴虐成性,已经惹得民怨四起,皇上算顺势而起。但如今天下太平,河溓海晏,没有百姓喜欢无端引起的战争。” “那你觉得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起单手支着下颚,“明君?雄才大略,圣帝明王?” 柳相知轻哂,“或许对于大宁朝其他地方的百姓来说如此,但绝不包括北境。北境一直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有生之年征服北境,是他最大的愿望。” “哦?” “云世子相信去年在赤城失踪的一万‘新兵’,真的去练军?”柳相知不疾不徐地吹了口茶气,而后说道:“如果不是这一万新兵突然被鬼城吞噬,恰巧又遇到帝丘变故,云世子设想一下,北境还能维持如今的太平否?” 云起眼眸微动,“柳相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盛乐郡和洛川郡站在你这一边,但是全大宁谁不知道,盛乐郡只是徒有其名,为了一个空壳子的王府,柳相却如此大动干戈,似乎不太明智。” “本相从不低估任何人,就比如云世子你。” 云起笑,“多谢柳相看得起,可这回要让你失望了,你押错了。” “云世子,云王夫妇的安危,皆系于你一人身上。” 云起敛起笑脸,“柳相高风亮节,也开始用威胁人的一套了。” 柳相知不为所动地喝茶,抵着茶杯抬眸,“本相只是想让你认清形势罢了。”顿了下,又道:“顺便告知云世子一件事,陆家藏了十八年的秘密藏不住了。” 云起皱眉,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犀利,“什么意思?” “王都城和盛乐郡,云世子能顾得上哪一头?说起亲近关系,云世子是不是更想帮助太子,但云世子真的考虑周到了吗?千赤人狡猾阴险,是否真的可靠?” 云起心里暗惊,以为柳相知看破了他和金具敏兄妹的交易,却不知柳相知得知千赤政变,怀疑是太子派人从中作梗。 同时,云起从柳相知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什么,“柳相还留有后手,甚至能威胁到盛乐郡的处境?” 柳相知微微一笑,“一切都看云世子选择。” — 观月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他家世子全须全尾地从大船返回,急忙迎上去,“世子。” 云起眉头深锁,“回去再说。” 到了自家船上,云起问道:“墨言那边可有消息?” 观月摇头,“暂无。” 云起想了下,“即刻返回王都。” “难道王都发生了什么事?”观月问道。 “嗯,我心里不踏实。” 观月犹豫,“可是王爷和王妃……” 云起笃定地说:“暂时不会有事。”柳相知还想要威胁云起,自然要留着人质。 重新扬帆起航,大船逆水而上,穿梭于两岸青山倒影中。 — 另一边,柳相知从船舱走出去,有人来禀报:“相爷,老太爷醒了。” 柳相知挥手让人退下去,独自去了下面一间小舱室。 柳廷敬到底年纪大了,一番折腾下来人都去了半条命,这会儿醒过来神志尚不清楚,感觉身体一晃一晃,还以为脑袋晕眩。 他撑着坐靠起来,年迈虚弱让他止不住喘气,忽而眼前一黑,一道人影挡住了光线。 柳廷敬眯起老眼,虚张声势般呵斥道:“你乃何人,无故掳劫老夫,可知老夫是什么身份,不如速速放了老夫,以免朝廷治你大罪。” 那人非但没被吓走,还一步步走上前,柳廷敬浑身冒出一层虚汗。 他甚至轻笑了一声,“一段时间没见罢了,父亲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柳廷敬老眼睁得浑圆,“你!” 柳相知往旁边走了两步,光线涌入将他一张脸照得格外清楚,淡淡道:“这里条件艰苦,难为父亲了。” “你没死!”柳廷敬一口气终于喘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柳相知捻摩着手里的佛珠,气定神闲道:“我没死,送回去的是阮继的尸体。” 柳廷敬好歹为官多年,一下子嗅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既然如此,你为何诈死?” “说那些还重要吗?”柳相知坐下来,双目漆黑没有一丝波澜,“父亲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当这个大宁朝的官,从今往后我就不当了,如何?” 柳廷敬心口莫名停跳一拍,“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柳相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再为臣,我为主。” 柳廷敬不敢置信,“你疯了!你现在既然诈死,省得再去辞了相位,从今往后就当一个庶人便罢。柳家的荣耀已经毁了,你不能把柳家再带入万劫不复,否则……” 柳相知声音温和,“否则父亲要怎样?” 柳廷敬吸口气,冷冷道:“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皇帝。” 柳相知没有被威胁的狂怒,仍旧是清雅温润的模样,“父亲的荣耀指的是柳璋吧?他死了那么多年,父亲还是不放弃,连他不学无术的庶子都寄予莫大的期望。” 第480章 人可笑,佛也可笑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柳璋是柳府不得轻易提及的名字,谁都知道这是柳老太爷的心病。 柳相知用最温柔的声音无情地戳破道:“柳璋死了,你最爱的儿子死了,活着的是你最鄙弃的庶子。没办法,父亲不接受也不行了。” 柳廷敬气得差点吐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毁了柳家啊。” “没有柳家了。”柳相知平静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柳廷敬没反应过来,“什么?” “柳璋的夫人下毒后放火烧了相府,导致相府内所有家眷葬身火海。一国丞相被害,其家眷都保不住,父亲想一下,皇上会如何对待柳府本家?” 抄家,灭族?! 柳廷敬这回真的吐出一口老血,趴在床上半天爬不起来,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柳相知,“你,你……” 柳相知温和的脸庞在柳廷敬看来简直比魔鬼还可恶,尤其他这般淡定地说着:“照父亲说的,柳家的荣耀早就没了,其他人死不死还有什么区别?” 柳廷敬大受打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神。 柳相知站起来,“父亲,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活着才能亲眼见证谁才是令柳家辉煌光耀之人,从此天下无萧也不认子桑,统统都要以柳为尊。” 他要这天下无人敢反抗,他要这天下人无人敢看低,他要柳廷敬看着,他是改写柳家的创世神。 柳廷敬虚弱地望着头顶喘气,似乎明白了为何柳相知独独留下他一人。 过了许久,空旷的舱室内响起柳廷敬带着恨意的一声:“疯子!” 柳相知已经走到甲板上,手里习惯性捻摩着佛珠,双目眺望远处,眼底看似没有波澜,又似乎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十几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算计中过来。 假币案的幕后是他,柳府护卫韩平和余松都是他的人,顾秦牧只是被他利用站在台前的棋子。他做假币,引起物价飞涨,流寇四起,也只是为了最后的大业做准备。 曾经与千赤国交易的亦是他,也是他操纵了京兆府的纵火案,因而袁方查不到一点踪迹,只是当时他人在赤城,用此消除皇帝疑虑。 赤城的一万新军自然也没有失踪,而是被他用另一种方式藏了起来,就在他‘失踪’的十几天时间内。 还有阮继,他早发现了阮继是皇帝的人,所以故意让卫征提出兵分二路,并且说服阮继跟在他身边。阮继以为有了除掉他的机会,殊不知他早就让卫征埋伏在伏成河除掉阮继。 原本柳相知还不打算这么快行动,但是宫里接连发生的案子让他起了警惕心。 最初陈美人死的时候还只是怀疑,储秀宫在东北角最边上,挨着交泰殿,另一边是无人的宫殿,凶手行凶都讲究不动声色,却偏偏要从交泰殿翻墙,而不去选择另外无人的宫殿。 金贵人一死,柳相知就断定背后有皇帝的影子。直到三大营出事,柳相知发现,皇帝已经在动手清除他的人。 不管皇帝知道多少,还是单纯替南宫止扫除旧臣,柳相知都清楚,他必须要行动了。 柳相知把手上的佛珠取下来,多年佩戴使得每一颗佛珠都光滑发亮,放在手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他不信佛,不信轮回,却在得到这串佛珠后从来不曾拿下来过。 “要什么来生,我想要的就在今世。”他低声说着,握住拳头,将佛珠握在掌心里,“如果真有神佛在世,为何只渡恶人,人可笑,佛也可笑。” — 广平伯请来的太医断言方燕一只脚不能恢复正常后,方夫人不肯放弃,让府中人请遍了王都城大大小小的药堂,最后仍无济于事,便开始求神拜佛。 这日方夫人带着老仆去了城外的碧云观,听说那里符纸灵验,想必里头的道士有些道行。 方夫人坐着马车把求来的灵符贴身放在胸口,用手拍了拍似乎有了些心理安慰,恨不得马上飞回去叫她女儿试一下是否灵验。 怎奈何人越着急马车却坏在半途上,马车夫查看过后对着里头说道:“夫人,车辕断了,怕是不能走了。” 方夫人心口一凛,总觉得这是不好的预兆,莫非预示着她女儿的腿好不了了? 老仆扶着方夫人出来,谁知这里偏僻半天都没有其他人经过,更别说顺路搭个马车回城。 等了快一个时辰,一辆与他们方向相反的马车驶过来,老仆叹气,“可惜了,是出城的。” 方夫人不以为然,吩咐马车夫,“去拦下来,多花点银子罢了。” 那马车外形简朴里头坐着的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说不定能平白多拿一份银子还要感激她。 于是待那辆马车靠近,马车夫拦在路中间,刚要开口,对上前头赶车的女子一双冰冷的目光,只觉得浑身冒寒气。 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安然和无方。 有人突然拦路,要不是看对方普通人打扮且脚步虚浮不像身怀功夫,不然无方早就一鞭子抽上去了。 “我们夫人想要用一下你们马车,多少钱好商量。”马车夫在对方的注视下不由得弱了语气。 无方冷冷丢下两个字,“不借。” 马车夫:“呃……我们是广平伯府的,半道上马车坏了,这里又偏僻……” 他以为抬出身份就能让对方忌惮,谁知对方的眼神更冷,像是寒冰利刃朝他射来,“与我何干。” 方夫人不耐烦了,边走过来边道:“怎么还杵着不动,赶紧把马车调转个方向,我们要回城。” 理所当然的语气,她就没想过对方会不同意。 “让开。”无方一甩马鞭,鞭子敲打地面,地上顷刻间多了一道裂痕。 方夫人看着离她脚尖一寸的痕迹,又惊又怒,“什么人,不要命了吗?”说着她抬起头想看看哪个胆大妄为的马车夫,这一看,却把自己吓得连着倒退好几步,直接跌到老仆的身上。 无方含霜的眼眸一掠而过,面无表情道:“可以让开了吗?” 马车夫见自己夫人都没话说,只得讪讪地挪动,马车没人挡,顺利的往前驶去,留下神情各异的方府几人。 方夫人尤其失态,面部极度惊恐,“她,怎么会?” 第481章 回报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孔雀山,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山清水秀,绿树红花遮天蔽日。 里面还有一条瀑布,似银河之水从天滚落,气势滔滔,附近不少文人雅士经常慕名前来,为之作诗百首不止。 然而此刻两个人略微狼狈地出现在这里,不是来赏景也非单纯路过,而是逃亡至此。 子桑瑾伸手拉了一把孟时照,后者扶着大石块坐下已经气喘吁吁。 距离那日被子桑瑾占用马车又挟持走,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也被后面追兵追了三天。 子桑瑾走到瀑布下面的池子里洗手,而后将手臂上渗出血的布条解开,清洗的时候因为疼痛皱紧眉头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 给自己缠布条不太方便,子桑瑾的姿势有些别扭。 孟时照走过去,“殿下,臣女来吧。” 子桑瑾好奇地看着低头帮他包扎伤口的女子,他能察觉出她的不悦,自然,任凭谁被无辜牵连都会不高兴,但她控制得很好,起码没有摆脸色。 “殿下不用这样看着臣女,不管臣女是否愿意,已然无法改变,还不如顺势而为。” 是个聪明的女子,子桑瑾想着。 “不用再叫我殿下,如今我不过是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罢了。” 孟时照打上结,退后一步,“我们要到何处去?” 子桑瑾捡了根棍子在地上画一个圈,对着圈划出去一道直线,停下的地方绕了一圈,“凉州城。” 孟时照惊讶,“西北部,距此地千里。” “嗯,到了昌平府转水路,而后经过北燕,再绕道沙珈城。”子桑瑾道:“你放心,到了北燕,我就放你回去。” “你不怕我告密?”孟时照不明白。 子桑瑾笑了笑,阴郁的眼底释放出一抹神采,“到了那里,他们想抓我就难了。” 孟时照敛眸,“难不成那里有殿下的……人?”她想说军队,又觉得这样直白说出来不妥。 子桑瑾没有应这句话,他对孟时照说道:“你先休息片刻,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孟时照实在走不动,她一个大家闺秀出门皆马车,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走过这么多路,其实这会儿脚底磨了好几个水泡,水泡破了又红又肿,每多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只是她生性要强,硬是忍着没有说。 她想着,即使说了估计也没用吧。 子桑瑾确实没想过这些,他带着孟时照不过是为了她的父亲隶城刺史孟学礼,子桑瑾需要孟学礼的支持,不过孟学礼态度暧昧,始终不曾明确表态,子桑瑾便用孟时照当作筹码,来刺激一下孟学礼。 他虽是东宫太子,但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学武后时刻勉励自己不能放松,所以逃了一路还能活蹦乱跳。 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用衣服兜了十几个果子,果子一半红一半青涩,闻着有些像青柿子的味道,不知道尝起来如何。 池中倒有鱼,但是点火容易引起追兵注意,所以这一路只能吃干粮喝点河水填充,如今连干粮也没了,就来采野果充饥。 走了几步,子桑瑾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正要发力时,十几个手持长剑的禁卫军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他下意识抬头,果然见到旁边半山腰埋伏着另一群拉紧弓弦的禁卫军。 人群从中间分开,走出一道颀长身影,一身绛紫色皇子服饰,迈着稳健步伐,于高贵中透出无边的从容。 相比而言,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服饰脏乱,前摆还被他拉起来兜满野果,发冠微斜,不少发丝从里面钻出来,凌乱地扑散在脸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南宫止微颔首,“太子。” 子桑瑾自嘲:“如今你我位置置换,该我一个庶民向大皇子请安了。” “父皇还未定罪,请太子随我回宫。” 子桑瑾手一松,野果都掉落地上,他拍了拍衣服,“但凡我现在说个‘不’字,上面的弓箭手是不是就要放箭了。” 南宫止一向是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如沐春风,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点,就算现在也是如此,“只要我不发话,不会。” 子桑瑾注视着南宫止片刻,忽然说道:“你一个人上前,我有一句话跟你说。” 南宫止迟疑了一下,旁边禁卫军统领周纪不赞同,“大皇子,他现在插翅难飞,有什么话何不等带回去再说。” 子桑瑾冷哼道:“回去我可能就忘了。”偏过头,只有南宫止看见的方向,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南宫止神情微变,抬手阻止了周纪后面的话,“你们等在这里。” “大皇子!” 南宫止淡淡睨了周纪一眼,他的目光平和,但却让周纪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压迫力,逼迫他不得不服从。 高大的榕树底下,南宫止和子桑瑾面对面对峙,身高不对等,但身上的气势如出一辙。 “你刚才说谢沅夫人,什么意思?”南宫止先开口问道。 子桑瑾刚才没有说出声音的正是‘谢沅夫人’四个字,“意思是,我想用谢沅夫人埋葬地换一个机会。” 南宫止瞳仁紧锁,“你知道我母亲埋在哪里?” 当时广白同时将谢沅夫人和舞阳公主的棺椁推入火中,事后皇帝叫人查找过,里面的确有两具烧成灰的尸骨,不知道广白加了什么东西,骨头都烧化了,轻轻一碰全是粉末。 所以皇帝无法给谢沅夫人收尸骨重新安葬,只能在那个位置原地立了坟。 这些皇帝都跟南宫止说过。 “广白没有毁掉她们二人的尸骨,而是放在了另一个地方。”子桑瑾如是道:“他让我来选择如何处理谢沅夫人,也就是你母亲的遗体,我将她埋在了山里。” 南宫止没有说话,似乎在评判他话里的真假。 “南宫止,你有两个选择——相信我,放了我;不相信我,抓我回去。”子桑瑾不担心对方出尔反尔,毕竟他是南宫止,君子如兰的南宫止。 南宫止:“我带你回去,同样可以问你答案。” “确实可以。”子桑瑾点点头,“比如严刑拷打,哪天我终于受不住了,也许可能会给你指一条路。” 南宫止顺着他的话说:“但是太子不能保证一定是我母亲,而后几十年我都跪错坟头。” 子桑瑾没什么笑意地笑了声,“你也可以不当孝子,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名正言顺的把我抓回……” “我同意了。” “什么?” “我愿意和太子达成这场交易。” 子桑瑾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南宫止,“好。” 将地址告知,子桑瑾看着南宫止毫无阻止的模样,忍不住说道:“南宫止,父皇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这样太过妇人之仁。” 南宫止侧身对着子桑瑾,披肩长发被山风吹得空中飞扬,他眉目清然,身上常年萦绕的宁静与皇家贵气融合得很好,说话间,似有隐隐叹息。 “人以血肉养成,滋生七情六欲,缺乏者,并非强大无畏,不过行尸走肉在人间。”说着,他看向子桑瑾,“而且,我知道太子如今不甘心,不如我给你一次公平的机会。” 子桑瑾嗤笑,“你不会后悔?” “人生在世,亲人、爱人、可敬的对手,得其一,都算圆满。” 子桑瑾笑容一收,“好,我不会让你失望。”他一转身,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子桑瑾没有想到,当时的一点善意,终是有了回报。 第482章 未来可期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出了王都后,寻到一个小镇歇脚,陆安然让无方将马车卸下,另买了一匹马。 两人稍微乔转打扮,无方束发改穿男装,陆安然挽起长发作妇人装束,住店时也装作一对出远门的新婚夫妇。 路赶得急,陆安然神情中满是疲惫,“歇一夜,明日天亮前离开这里。” 无方点头,去外面问店小二要了热水和饭菜亲自端回房,惹得店小二心里嘀咕,这男人看着冷,对夫人倒是体贴。 “无方,你和广平伯府有过节吗?”陆安然倒不是出于好奇,她本不是好奇心盛的人,只是难得见无方情绪有大起伏,仅出于关心。 无方将饭菜摆好,用一贯面无表情的脸说出惊人的话,“没有过节,她是我继母。” 陆安然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你说的是广平伯夫人?” “嗯。”无方将筷子递给陆安然,像是提及一个陌生人般漠然。 陆安然忽然想到云起跟她说过—— “她本姓方,但在她心里已经与过去断绝,故而自称无方。” 陆安然不是没想过,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狠下心舍去姓氏,与过去的人生一刀两断,在无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物。 “方府嫡女……” 无方眼眸半抬,对上陆安然试探的目光,“是我。” 陆安然心里发出一声喟叹,没有再追根究底的细问,因换了她是无方,连姓氏和出身都舍掉了,自不愿牵扯半分,再提的话除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外并无其他好处。 一夜无话,次日两人在晨雾里出发,中间遇到过追兵倒是有惊无险,过了高坍县,弃马改为水路。 不过船夫刚准备起锚,忽然有追兵出现,无方跳到岸上拦阻,关键时刻更是砍断绳索,让船顺着水流飘出去。 船夫吓傻了,无方清喝道:“划船,走!” 陆安然心中焦急,但不用分析都知眼下情势,她留着不过是拖累,帮着船夫一起将船划了出去,到了河中央远看无方的影子越来越小,缩在追兵的包围圈里,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觉得无力且痛苦。 船夫害怕惹祸上身,说什么都不愿意再送陆安然,到了下一个能靠岸的地方放她下去,“小姐,我家里还有老小几张嘴等着,实在惹不起啊,我一看您就是个明事理的人,定能明白小的难处。” 陆安然还是付足了银子,船夫赶紧划船离开。 因心里始终惦记,最终陆安然依然咬牙步行了整整半天暗中回到码头,找旁边卖鱼摊贩打听一番,听说官府的人没有抓住‘逆贼’,才放下心来。 不过却叫本镇衙役发现了她,对着抓捕告示一对照,“就是她!” 追捕到此的是青龙营的人,他们以为陆安然坐船去了下一个县城,提前赶去埋伏。这边衙役抓了人后就先去县衙,同时派人传信,等青龙营的人过来交接。 谁知半路上蹿出三个黑衣蒙面客,功夫高强,本地衙役根本无法应对,只能遗憾‘肥羊’就这么脱手。 船上,蒙面客掀开面罩,一张脸带着几分揶揄,“陆安然,几天不见,你好生狼狈啊。” 是墨言! 陆安然警惕了半天的心彻底放下,又疑惑,“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云起那边怎么样?” “还说呢?”墨言不高兴地撇嘴,“我还没见到世子呢,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我赶紧回王都。谁知道我才走没几天,王都城居然发生那么多事情。” 说罢,眉梢一扬,“怎么样,小爷回来得正好吧?” 陆安然颔首:“嗯。” 转身面向船头,风将她的头发悉数往后吹,看着河水翻腾,就仿佛如今不平稳的大宁。 — 子桑瑾摆脱南宫止的追捕,第二天来到武陵府地界。 此刻的两人早已没有了王都城里光鲜亮丽的模样,满身土灰,衣服上还有几道刮破的痕迹,只是两个人气质出众,倒不会与乞丐联系在一起,倒有些像戏本子里落魄的江湖人。 子桑瑾用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与过路的妇人换了几块烙饼,妇人甚至都有点不情愿,看在他外貌俊秀的份上才勉强同意。 孟时照接过烙饼,略带调侃道:“这是我吃过最贵的饼了。” 子桑瑾咬了一口饼,又干又硬,好像嚼了一团纸,“普通百姓平日里就吃这样的食物吗?” 孟时照其实也不知道,不过好歹比身居宫中的太子多听了些民间事迹,“闹灾荒的时候,怕是吃这样的饼都是奢求。” 子桑瑾沉沉叹了口气,“民生艰难。” “殿下如果当了皇帝,会关心老百姓的生活吗?” “以前没想过。”子桑瑾实话实说,“或许今日我们所见会有不少同情怜悯,但是他日处在另一个环境中,又有其他不得已而为之。但如果可能,我希望世间繁花似锦,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孟时照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份信任,“我相信殿下会是一位好皇帝。” 两人歇息够了准备离开,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子桑瑾下意识握住手中的剑,远看却只有一人一马,稍稍安心下来,“不是追我们的人。” 及近,子桑瑾满是意外地喊了一声:“云起。” 云起勒住马绳,眼底同样流过一抹惊讶,“太子殿下?” 因陆安然的关系,子桑瑾和云起之间也多了一份信任,前者简短说了一下王都城的事,以及他和陆安然兄妹已相认。 “她以身犯险护你出城,说明她心中早有你这位兄长,希望你莫辜负她一番心意。” 子桑瑾点头,“自然。” 云起思考过后,道:“你的计划虽好,但有古语常说知子莫若父,皇上未必不知道你的目的,所以最好还是改变路线。” 子桑瑾犯难,“我已和罗青他们商量好,而且走别的地方不一定安全。” 云起抬手一指,“你往东,去泸潮县,那里有人接应你。” 苏霁还在泸潮县,之前千赤的事情办完后,他本来要出发回王都,结果云王夫妇失踪,云起让他留在那里查一下是否和千赤有关。 现在,倒是正好接应子桑瑾。 两者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旦决定,子桑瑾立刻换方向前往泸潮县。 至于孟时照,子桑瑾本打算拜托云起的人送一程。 云起勾唇一笑,桃花眼微微上挑,“太子最好还是带着这位孟小姐吧,毕竟我是有主的人,跟着我的话,到时候不好交代啊。” — 如此,一个月后,子桑瑾艰难万苦地来到泸潮县成功与苏霁接上头。 事后收到燕城那边消息,皇帝果然派了不少人前去埋伏。 子桑瑾不禁叹道:“我就知道,盛乐郡世子不是凡庸之辈。” 苏霁笑笑,“太子智勇双全,同样令我等佩服。” 第十案·完 第483章 亲征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大业十九年四月初一,永宁县主远嫁北境。 同年夏,牧兰族大举来犯。 彼时,永宁县主和阴氏的婚礼刚刚结束没几天。 消息传到王都,得知牧兰族连过安夏、明殊、兰州三郡且无一兵一卒阻拦,抵达蛮犀郡城门外时,足足有三十万兵马,领头站出来的人,却是柳相知。 皇帝震惊万分,晕倒在麟得殿的龙椅上,之后朝政全都交给了南宫止。 柳相知揭竿而起造反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前不久王都城的人才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抬入相府,后柳府大夫人放火,皇帝还为此抄了柳府本家。 到现在告诉所有人,柳相知没死,还在赤城谋反了? 另一边,太子成功抵达凉州城。 姜呈和韩治多年来隐姓埋名,用舞阳公主及前朝留下的财物供养军队,居然让他们暗中扩充至三万人。 汇合了这三万人后,子桑瑾带着亲信同样竖起旗幡,各部加起来有十二万人左右。 相较而言,子桑瑾比柳相知更名正言顺。 虽然皇帝下旨追捕子桑瑾,并张贴告示,言明太子和皇后投毒欲谋篡皇位。然先有皇帝大张旗鼓的认南宫止在前,这个投毒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战争一触即发,自盛世王朝完成的大一统顷刻间割裂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 麟得殿 大臣们听说南宫止要披挂上阵亲征,不少人出来阻止。 “大皇子万万不可,皇上如今病重缠身,您要是有个万一,这朝内朝外,由谁来主事啊。” “那找谁来当这个统帅?” “汪老帅年纪大了,至于其他人嘛……” “臣以为罗青山罗将军骁勇善战,当担得起重任。” “非也,罗将军虽然功夫高,但是缺乏实战经验,对西北部地理形势不熟,打仗要吃大亏。” “徐爽呢?” 当年跟随皇帝的都已上了年纪,年轻人里面却没几个能挑得起大梁者。 南宫止力排众议,“我亲自带兵,罗青山任副将,徐爽镇守王都,就这么决定了。” 大家一起跪下,“请大皇子三思。” 南宫止从麟得殿出来去了皇帝寝宫,御医背着人和他悄声说:“大皇子要有准备,皇上本已强弩之末,之前的药虽短时间振奋精神,实则掏空了身子,怕是……” 南宫止在御医胆战心惊中冷静问道:“还有多少日子?” 御医缓缓跪下,“长则月余,短则十数天。” 南宫止挥手让他下去,自己端起桌上微温的药走到龙床边,皇帝听着脚步声醒来,恹恹没有精神,“元夙?” “是,父皇,吃药了。”南宫止坐到旁边的圆凳上,舀了一勺药递到皇帝唇边。 皇帝身体不大能动,躺在床上张开嘴,不少汤药从嘴边往下流。 南宫止拿了帕子给他擦拭,又重新舀一勺,皇帝却抿着嘴唇不肯张开。 “父皇?” 皇帝眼珠子往旁边滑动,“外面情况如何?” 南宫止如实道:“柳相已连下三城,如今聚兵于蛮犀郡下,儿臣觉得蛮犀郡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皇帝冷哼道:“朕养虎为患,他这些年藏得太好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柳相知做得极为隐蔽,直到一万新军的失踪让他隐隐觉得不对,派人暗中调查,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那个时候皇帝就决定,尽快除掉柳相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见皇帝不喝,南宫止把药放到旁边,“父皇,儿臣想亲自带兵前去西北。” 皇帝吃力地挪动脑袋,侧仰头看向他,“为何这样想?” 南宫止目光不偏不倚,道:“儿臣认为,江山要自己打下来,才能坐得更稳。” 皇帝看了他半晌,“所以,这就是你放走子桑瑾的理由?” 南宫止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请父皇成全。” 皇帝目色深幽,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轮廓几分相似明明气质性格也如出一辙的人,但他忽略了南宫止身为男儿,有他自己的骄傲。 忽而,皇帝笑了一下,“很好,元夙,这才是朕的儿子。不过你别小看了子桑瑾,他不声不响在后宫十几年,能够在群狼环伺下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朕都要另眼相看了。” 说着顿了下,眸光变得俊冷,“只是朕没想到,舞阳还留了后手。” 当年的飞虹七将,居然没有死绝。 皇帝精神不济,南宫止让王且进来守着。 昏昏欲睡的时候,皇帝喃喃说:“改日,去你母亲坟前种几株鸢尾,她最爱那花如蝴蝶飞舞,轻盈婀娜之态。” 王且看了看南宫止的脸色,“大皇子不必挂在心上,皇上这两日吃了药后容易记错事,想是把花名记岔了,谢沅夫人的最爱明明是君子兰。” 南宫止对着他轻颔首,“我先走了,好好照顾父皇。” 王且弯腰送他出殿门,对着空气摇头叹了口气,心道:鸢尾明明是舞阳公主最喜欢的花,当年前朝皇宫专门开辟了一片地给舞阳公主种鸢尾花呢! — 南宫止离开皇宫去了护城营,他已将祁尚恢复原职,这回过来,是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去打仗。 祁尚手握鄣刀抱拳,“当兵者为国为民,如今战事起,当身先士卒,末将誓死效忠。” 南宫止将手放在他肩膀上重重一压,“好,十日后,随本殿出征。” 之后凤倾再找祁尚喝酒,正好看到祁尚在收拾行李,“怎么?又被撤职了?小爷就说这劳什子小官有什么好当的,不如陪小爷吃香喝辣的去。” “不是,我要跟随大皇子出征西北。” 凤倾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去哪儿?” “西部柳丞相造反,北部前太子起义,大皇子决定亲征。” 凤倾轻嗤:“哦~你要打谁,陆安然还是云起?” 祁尚满脸刚毅,眼神坚定道:“国家面前无私情,当以国家之务为己任。” 凤倾长有反骨,若是祁尚说几句软话便罢,非要弄得这般义正言辞,让凤倾瞧了不舒服,他冷笑道:“好一个大公无私的大宁朝骁骑参领,如果小爷现在站到陆安然和云起旁边,是不是你的长枪也要对准小爷啊?” “凤倾,别闹,这种事怎可乱说。”祁尚道:“宣平侯乃本朝功臣,你作为他的儿子,更不能行差踏差。” 凤倾呵一声,“小爷不信邪还就踏了怎么遭?明天小爷就出发,有本事你到时候来打小爷啊。”扔下这句话,小侯爷甩也不甩祁尚就溜达走了。 祁尚本不在意,直到两个月后,真的在北境看到了凤倾的影子。 第484章 取舍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顾家一朝落幕,门上贴了两张封条,走过的人非要盯上看几眼,再摇头唏嘘几声。 南宫止路过顾府,打算往武安侯府走,去看看温伯和初接手武安侯府的南宫杳。 “南宫止。”一道女声从背后喊道。 南宫止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一柄长剑从后面冲出来,直直地刺向南宫止的后背,人群里立马发出一阵惊呼。 剑身一晃,在太阳底下折射出一道光芒。 南宫止左手一夹,右手握拳击向行刺者,本以为是个厉害角色,谁知对方就这么被他打出去一丈远。 “顾小姐。”南宫止看着跌倒在地上痛成一团的人,很快认出来。 差不多同一时间,半空中落下十几个人,其中两个左右各持剑架在顾秉月的脖子上。 顾秉月眼中喷出怒火,“南宫止,是你害得我顾家家破人亡,你该死!” 持剑的一人稍用力,顾秉月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她闷哼一声,咬着牙齿忍住,“你简直毫无人性,做事不择手段,丧尽天良,你会遭报应。” 暗卫请示:“大皇子,怎么处理?” 南宫止静静地听顾秉月骂完,“放了她。” 连顾秉月都出现一刻的惊讶,不过她自然不会感激,反而讽刺道:“你心虚了是吗?” 南宫止看了她一眼,不欲和她继续纠缠。 贴身的暗卫跟上南宫止,他不是很懂,“她要杀您,大皇子就算不杀了她,为何不惩处一番,让她日后不敢再这样。” 南宫止神情寡淡道:“本殿并没有任何损失,不必斤斤计较。” 暗卫满眼服气,大皇子真乃胸襟广阔之人。 — 西北边陲小镇。 狂风怒吼,卷起大片沙尘,打散在空中飞舞,使得天空都变得昏暗。 进入小镇客栈歇脚,先要抖掉身上的沙粒,全身黄扑扑的,好像怎么都拍打不干净。 店小二笑着道:“二位是外地来的吧?打尖还是住店啊?” 左边高一些的男子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外地人?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店小二道:“本地的人可不兴穿你们这样的服饰,容易钻沙子。” “得得得,外地就外地,先来两斤牛肉一壶茶,再来五个肉包,然后打扫两间干净的房间。”男人拍打完先进去找空闲的位置坐下来,也没有管后面跟着的女子。 女子坐到对面靠角落的位置,男子倒了茶先推给她,惹得她抬眸看他。 男人摸了摸鼻子,“看什么看,要不是世子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才不管你死活呢。”说着故意扯开话题般生硬地说道:“陆安然,你们蒙都的风沙也这么大?” 陆安然奇怪地看他一眼,“盛乐郡不在北境吗?” “呃……”墨言眼睛上翻望天,“我就说嘛,这个店小二眼神不行。” 他们两人从高坍县转水路,后遇到青龙营的追兵,不得已改了方向绕一个大圈,这会儿刚刚抵达虞城最边缘的小镇。 另外两个暗卫在中间遇到追兵的时候分为两路,说好了在虞城汇合,所以今晚要在这里住一夜。 小镇的条件不好,用水尤其紧张,让这方面奢侈惯了的陆安然一时间有些不方便,只得拿帕子沾湿了擦一下脸算睡前洗漱。 小镇不是王都那般夜晚仍旧繁华热闹,这会儿外面安静得只剩下风呼呼叫嚣的声音。 陆安然洗漱完睡觉,然而脑袋刚挨着枕头,房门被敲响。 “谁?”陆安然警觉地问道。 墨言压着声音回:“我,快开门。” 陆安然重新穿上外衣,门刚打开一道缝,墨言挤了进来,她张开想说什么,墨言竖起食指在嘴前比了个‘嘘’的手势。 回到桌前,墨言说道:“刚才我出去探看,这家店来了几个当兵的人,看穿着和长相不像宁朝人。” 这几日他们听说了柳相知在赤城起兵造反,这本就属于大逆不道,最叫人诟病的点在于他还私通恶名昭彰的牧兰族。 所以陆安然马上联想到:“牧兰族?” “很有可能,他们正在挨个房间搜查。”墨言撇撇嘴,“陆安然,事先跟你说好,待会儿要是查到这间房,我们少不得做点什么蒙混过去,你以后可不能和世子告状。” “比如?” 墨言伸出一根指头戳向大床,“假装夫妻?” 陆安然淡淡地斜睨他一眼。 墨言差点跳脚,“你什么眼神?你以为我稀罕你啊,我就不喜欢你这类型的,对了,你的双手还摸死人!”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墨言狠狠心抱着得罪他家世子的信念时,楼下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在此歇一晚而已,不要打扰已经入睡的客人。” 随即脚步声远去,接着传来‘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 墨言仰头望天花板,“谁呢?声音有点耳熟啊。” 陆安然已经听出来了,“柳相。” “是他?”墨言抓了抓头发,“完了完了,送羊入虎口了这回。” — 得了庞经提醒早一步出城的陆逊顺利回到蒙都,不过一路上都没有陆安然的消息,在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急哭了三回后,收到云起那边的飞鸽传书。 得知陆安然安好,陆逊总算松了一口气,刚准备执笔回信,陆氏主母拄着拐杖推门进来。 “宁远,你藏不住了,快点将陆安然那个丫头交出来。” 陆逊放下笔走过去搀扶陆母坐下,“好好的,母亲怎地说这话?” 陆母虎着脸,冷声道:“你以为你能瞒住多少人?你是不是要害死陆家为止。” “儿子不知道,还请母亲直言。” “哼,今天有人来陆府传话,皇上已经抓了简妤母女,让陆氏赶紧把陆安然交出去,否则我们陆氏一族就全完了。”说到最后痛心疾首。 陆逊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倒不似陆母这般着急,“安然不在蒙都。” “你休想骗我。”陆母气急了,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当年就不该收留她,否则我们陆氏哪里会是如今光景,现在又轮到她留下来的孽障。简妤才是我们陆家血脉,你要分清主次啊。” 陆逊目光闪动,想到当年那幅场景。 舞阳公主一脸决绝地死在他面前,他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那场悲剧,时至今日,依然记得自己当时的无力感。 难道换了现在,他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不,他没办法再交出她的女儿,那也是他女儿。 陆逊平静的语气说道:“安然就是我们陆家的孩子。” 陆母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随后抓着拐杖一个劲跺地,“我就知道,前朝孽子,迟早要祸害问陆氏!” 第485章 释然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从庞经出现那一刻,陆逊就猜测柳相知没有死,但他没料到,柳相知会反。 正如当年他没有看出来子桑九修胆敢谋朝篡位。 桌上的信纸写不满一页,可是陆逊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 云起在问,蒙都陆氏打算何去何从。 蜡烛燃烧到底,如黄豆的灯火挣扎摇曳了一下,悄然熄灭,只留最后一抹烟袅袅升入半空中绕着横梁盘旋。 陆逊打开窗户,不知不觉间,外头已经天光大盛。 选择臣服,继续当大宁朝的子民。 或者,直接反了这一片天。 陆氏避世十数年,早已将陆逊的雄心壮志消磨得一干二净,然而此刻晨阳照入他眼睛,眼底映出一道红色的光,像是重新唤醒了他的血气。 陆逊将双手撑在窗台上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转身执笔,笔墨横飞,很快写下了一行气势十足的字—— ‘微臣陆逊,愿以此微躯,投报明主,誓死效忠。’ — 天不亮陆安然和墨言就收拾好行李从房间里出来,客栈里静悄悄的,其他客人都还在梦乡中。 “这个店小二,我让他一早蒸好二十个肉包,怎么不见人呢?”墨言往空气里嗅了嗅,没闻到肉香味,一路朝后头厨房找。 陆安然唤道:“没有就算了,我这里还有干粮。” “干粮怎么是人吃的。”墨言往后一摆手,“你就在门口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陆安然只好随他去了,拿着包袱在旁边找了个位置,结果刚坐下,就看到墨言倒退着从门里往外走。 “这么快?”陆安然奇怪。 墨言身体不动,脑袋往后转了半边,表情一言难尽地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将就着吃点干粮。” 陆安然察觉不对站起来,原本空旷安静的客栈大堂突然蹿出一大群人,全是盔甲长枪的士兵。 他们被带到二楼天字一号房,门敞开着,里面正对门口坐着一人,见到他们俩,微微一笑,“进来喝杯茶吧。”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平静,神态之中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 陆安然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走进去,“柳相,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柳相知含着一抹淡笑,“不,你昨日知道是我了,可却还是躲着人。” 陆安然抿唇不语,半垂眸掩盖住里面的神色。 她现在想到了,在他们大肆搜查房间的时候,墨言的房间突然空了,人定然藏到了别处,为了不打草惊蛇,柳相知故意说那句话叫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再吩咐人偷偷盯梢。 柳相知坦言,“没想到是你。” 陆安然心里叹口气,“不愧是算无遗策的柳相。” 不是放过他们,而是等着他们自己钻入套子。 墨言在旁边嬉皮笑脸道:“柳相一大早请我们喝茶吗?” “是啊。”柳相含笑点头。 墨言故作为难,“空腹喝茶容易窜稀,陆安然说想吃街头那家玉米饼,我们就不打扰柳相喝茶的雅兴,告辞!” 门口士兵长枪一戳,墨言悻悻转回身,摊手道:“柳相,这就没意思了,我们就随便路过而已,跟你和皇上的恩怨情仇完全没关系。” 柳相知不置可否,让人把墨言请出去,只留下陆安然一人说话。 “放心,你的父亲应该已经到蒙都了。”无论如何陆安然都没想到,柳相知首先开口说的是这句。 柳相知看她眉宇间神色变化不禁好笑,“你在想,我应该先上来威胁两句,利用你趁机将蒙都和盛乐郡收入囊中,说不定还要加一个洛川郡。” 陆安然垂目,“柳相已经知道我不是蒙都陆氏血脉,盛乐郡和洛川郡更不会因为我而轻易妥协。” “你错了。”柳相知右手抚着杯身,高深莫测道:“这世上大半男人都爱权势,但总有那么几个另类。” 陆安然看着柳相知缓慢地捻摩着手上佛珠,不知怎么想到当时和袁方去客栈见到的相府众人,从主子到下人除了一个庞经外,无一幸免。 既然柳相知没死,那一场大火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 柳相知问:“你在想什么?” 陆安然:“相爷可知相府被烧,府中人都不幸遭难。” 柳相知手中动作停下来,目光平静道:“知道。” 陆安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的痛苦,仍旧是含带着微微笑意的和蔼模样,不知道为何令陆安然心中升起一丝毛骨悚然。 “是不是很像?”柳相知突然说道。 陆安然没跟上他的思绪,“什么?” 柳相知保持着嘴角微扬的弧度,眼神幽邃道:“子桑九修全府蒙难后,定康帝将舞阳公主赐婚给他,而后他逼宫造反。” 陆安然心里狂跳一下,“相府的人,是皇上……” “当然不是,是柳府大夫人柳梁氏。”柳相知笑容微敛,“不过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我柳相知鞠躬尽瘁,一生以匡扶大宁为己任,最后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我柳府满门更一夜间惨死于府中。” 他看向陆安然,“你觉得天下人怎么看?” 陆安然眼睫一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柳府的人……”死在你手里。 柳相知露出一抹玄奥的笑容,让陆安然一颗心直接沉到底,心里涌上深深的恐惧。 他曾在她举步维艰的时候雪中送炭,她也在他被冤枉的时候多番奔走,陆安然视之亦师亦友,对他敬重且仰慕。 可是,现在面对这样的柳相知,竟全然陌生至此。 陆安然很快想到,或许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精心算计的取舍,或许包括当年相助她母亲。 “是否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设计,我母亲投靠蒙都,直接导致陆氏避世,从而助长阴氏成长。”一想到关键点,其余自然而然联系到一起,“还有我,查案过程中种种,你的相助其实是另一种于你有益的谋算,包括最后生死存亡的遇刺,只为再得皇上信任,以谋后事。” 陆安然以为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必然会引得柳相知发怒,可是他非但没有,还把她和墨言放了。 这回连陆安然都想不通,这般大费周章地抓人又放人,他到底图什么? 只是临出房间门口时,柳相知在她背后说道:“我并非事事皆能算计。” 陆安然一下释然了。 第486章 为皇为后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子桑瑾的军队在北燕城和大宁交上手,双方以滦安府为中心拉开战线。 这座大宁朝中不起眼的府城,一下子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滦安府地势险要,东倚山,西靠河,南边百里平川,北面山峦起伏,子桑瑾想要攻入,一时半会还真的有些难为。 大宁朝的守将也这样想。 可是就在当天傍晚,箭矢破空,不等城楼上的人喊戒备,忽然擂鼓震天,大批的士兵呼啸着冲向城门。 守将刚挥手势,旁边一人无声无息倒下,他顿时就惊了,“哪里来的弓箭手?!” 底下士兵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手指远处,“将军,您看那。” 守将难以置信,“一百丈之外……” 旁边副将倒是想到一件事,“听闻千赤制造出一种弓弩,射程最远可达一百五十丈,莫非就是这个?” 守将黑着脸道:“前朝太子居然勾结千赤小国。” 离城十五里,营帐内某人打了个喷嚏,继而朝天破口大骂,“你才是千赤人,你们全家都是千赤人。” 观月看着这人不拘小节地拧了把鼻涕随便一甩,然后拿衣袖一抹,形容相当猥琐,“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骂你?” 那人嘿嘿一笑,“定是尝过我这改良过的九牛弩的厉害了呗。”说完开始抠鼻子,抠下来的鼻屎往嘴里塞。 观月差点吐出来。 要不是世子让他盯着老猫,说此人出自市井狡猾至极,否则他早就受不了了。 当初老猫做假币模板能做得那么栩栩如生,云起一下子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只是没用对地方,之后跟金具敏兄妹谈好交易拿到了假九牛弩的图纸,便让暗卫去寻找老猫。 一个多月前抓到人,云起叫人把图纸拿给老猫,不料还真叫他给琢磨出来了。 老猫得意地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千赤小国算什么玩意儿,还不是从我们老祖宗这里偷去的,唉,还是我们没保护好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啊。” 观月无语,“最好你能保持这份自信,今日的攻城战至关重要。” 老猫抬了抬眼皮,老神在在般说道:“急什么,你且看着吧。” — 因为九牛弩的横空出世,这场攻城战的天秤逐渐往这边倾斜,不过大宁那边的守将亦非浪得虚名,仍在负隅顽抗,短时间内很难打下来。 子桑瑾和众将商议完一人坐在军帐中,匙水走进来,“殿下,隶城的信。” 子桑瑾倏然抬头,“拿来。” 匙水脸上多了半边银色面具,他和花嫁在萧疏离开后装作狼山营的人趁乱跑出皇宫,不过花嫁一个女子到底还是被认出来了。 匙水回头再去找人的时候,花嫁被一杆长枪定死在宫门旁边的城墙上。 之后匙水千难万险才逃出王都,见到子桑瑾的时候浑身是血差点没救回来,幸好半路上遇到了一位医女。 说来也巧,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当初离开王都的禾禾。 禾禾的身边还跟着无罪,最开始禾禾还会赶人,但是怎么都赶不走之后就由着他去了,禾禾本性善良,她知道无罪只是兴王妃手里的一把刀,渐渐地,原本不多的戾气也消散了。 匙水半张脸被削掉了,深可见骨,因而戴上半张面具。 看完信,子桑瑾眼底露出一抹沉思。 匙水道:“孟刺史是否不愿相助殿下。” “倒也不是。”匙水是子桑瑾的心腹,没有什么不好与他说,“孟刺史要我娶孟小姐,他日如果是我得了天下,必许孟小姐皇后之位。” 孟学礼在经历帝丘一案的牵累后彻底明白权利的重要,如果皇帝身边没有自己靠得住的背景,不论官坐到了什么位置,皇帝随便一句话都能将你再打入尘埃。 在大宁朝,孟学礼做到死也不过隶城刺史了,如若在形势未明时投靠子桑瑾,他日子桑瑾功成名就,他孟学礼就是开国功臣! 成者,孟府日后一飞冲天;败者,孟府满门抄斩。 就看他孟学礼要不要赌一把。 苦思三天三夜后,孟学礼一咬牙,就压上自己一条老命赌这么一回,就算输了,砍头不过碗口大。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样一封信。 匙水看着子桑瑾迟疑的神情,“如今一切未明,孟刺史提这个有些早了。” 子桑瑾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他就是聪明在这里。” 匙水后知后觉的想到,是了,要是形势明朗,多的是比孟刺史官位高的人塞人过来,他现在走在所有人前面,一来取个先机,二来也可表达自己的忠诚。 “那殿下会同意吗?” 子桑瑾将信纸抖了一下重新折好,“我去问一下孟小姐。” — 孟时照在看禾禾做药,禾禾将药粉倒入纱布里过滤,边羞涩地笑道:“陆小姐送了我一本医书,我跟着里面自学,都是浅显的东西,破皮外伤之类,简单的包扎一下。” 孟时照很佩服他们学医的人,“医者最具耐心,想要专注一件事其实不容易。” 禾禾点头:“嗯,陆小姐很厉害,我将方子拿出去,好些药堂的大夫都夸呢。” 孟时照觉得有趣,“陆安然可不是医者,她不医活人。” “活人需要看病,死人也要啊。”禾禾完成了手上一部分,直起腰来,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很多人都觉得死人不吉利,可是我们每个人最后都要面对死亡,如果死后还遭遇不公,连张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这样说来,陆小姐比世间很多医者都了不起。” 孟时照把旁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你很敬仰陆安然。” 禾禾擦着手,低头道:“我父亲的死,还有后来……”她顿了下,复又言:“陆小姐帮了我很多。” 两人说着话时子桑瑾过来,禾禾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孟时照拦下她,“这是你的地方,你去哪儿?” 子桑瑾和孟时照走到营地里偏僻处,孟时照开口道:“殿下有什么话要和臣女说。” 子桑瑾没有拐弯抹角,“我刚收到你父亲的来信。” 孟时照眼眸微动,如果只是她父亲的来信,太子没必要特意把她找出来说话,既然人找过来了,说明信里提到了她。 “父亲想让臣女做什么?” 刚才面对匙水不觉得,现在对着本人说起婚配问题,饶是心性成熟的太子殿下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好意思,“你父亲让你嫁给我。” “啊?”孟时照怀疑自己听错了。 子桑瑾补充道:“日后我若为皇,你将是钦定的皇后。” 孟时照眸光一颤,稍稍抬起眼帘,恰好落入子桑瑾的目光中。 这一眼无关男女风月,但是两人的眼底同时涌起不轻不重的波澜。 子桑瑾问:“孟小姐,你是否愿意?” 许久之后,孟时照听着自己的声音说:“我……臣女今后,愿倾尽全力,辅佐殿下。”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后面慢慢坚定,连心都跟着安定下来。 如果迟早要嫁人生子,这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 子桑瑾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天地可鉴,本宫不会辜负你。” 第487章 筹谋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一旦投下战争的火种,中原大地上硝烟四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就怕一睁眼对方的军队已打到城门下。 子桑瑾成功夺下滦安府继续南下,他的部众毕竟都是正规军出身,老百姓开始还惶恐不安,待发觉不过是城池上守军换了一轮,对他们没什么影响后,很快就适应过来。 但并非每一座城池都这样,这日子桑瑾看到手下递过来的战报,眉头皱成一团,“杀人屠城,牧兰族干的?” “嗯,牧兰族烧杀抢劫无恶不作,据说打下来一座城就冲进去抢东西,看到男丁杀掉,若是好看的女子便抢去凌辱,往往这样一番下来,等他们离开的时候,整座城已经没多少活人。” 在座的听了心情不免沉重。 子桑瑾问:“柳相知没有阻止?” 旁边人一声嗤笑,“引狼入室,牧兰族以彪悍野蛮著称,骨子里就没有臣服这一样东西。” 子桑瑾看过去,“姜呈带人在谷县和他们周旋,牧兰族多数为铁骑,战马强悍,速度快且灵活,谷县地势平坦反而于他们有利,” 昨日刚赶到的云起缓缓点头,“这一仗姜呈要输。” 子桑瑾握着拳头往桌案砸了一下,“谷县失守就得退回滦阳,我们军备粮草有限,若不能在一个月内打到平溪,恐怕后继乏力很难支撑。” “姜呈那里的三万人不动,其余重整全部南下。” “南下打大宁军?” “不错,我们都知道大宁不好打,现在大宁腹背受敌,因而顾不上我们这边,若他调集全部兵力,太子能坚持多久?” 子桑瑾沉声道:“可是南燕还有靳锡的军队驻扎,随时可以过来支援。” 云起勾唇微微一笑,“太子忘了延边江。” 匙水拿出舆图往桌上铺开,云起以折扇轻点其中一处,“以延边江为界,”云起在江北缓缓划一道圈,“北部背靠雁山山脉,山势险峻是为防御重地,然西部堰沟紧挨着一片平原,又有延边江的支流桑河流过。” 见子桑瑾还不解其意,云起点名,“战事不可能一直打下去,总有休养整顿的时候,太子承受不起战争耗损,大宁朝也一样。” 子桑瑾灵光一现,“你是说,我们占据延边江以北,一旦战争停歇,可以靠着这一片土地种植、畜牧,解决军需问题。” “我相信,只要站稳了这片地盘,大宁回头再想要打过来,亦是难事。” 子桑瑾握拳一击掌心,喜形于色,“妙啊。” 旁边听了半天的韩治开口问道:“可如果靳锡过江支援北燕呢?” “支援不了。”云起挑眉,眼中透出一抹神秘,“十日之内,他必拔营起寨,离开燕城。” 当下子桑瑾不知道云起的底气来自哪里,直到他听说千赤国趁机发难,将大宁朝刚刚组建的水师打得节节败退,南宫止令南燕城靳锡带兵前去支援。 子桑瑾得闻,抚掌佩服道:“世子神机妙算,智勇双全也。”想当初全王都的人都还冷嘲热讽,说云起这个双公子之一名不副实,有貌无才,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云起笑了笑,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和金具敏兄妹的交易罢了。 从子桑瑾的营帐出来,观月闪身来到云起身边,对着他摇了摇头。 云起面色沉下来,“金虎呢?” “金虎的手下想要劫狱,结果打斗中金虎中了一箭伤到要害,人已经不行了。” 半个月前,金具敏抓到了逃脱的金虎,从而得知原本云王夫妇落在金虎手里,他打算用来威胁盛乐、洛川二郡,结果柳相知半路插进来。 在金虎和柳相知两边人马交战的时候,云王夫妇趁乱逃脱,目前不知行踪。 云起笑容冷淡,“是打斗中不小心中箭,还是这一箭原本就冲着金虎而去。” 对云起来说,云王夫妇下落不明,自然需要留着金虎这个活口,但金具敏兄妹不然,他们多留一日便是威胁。 “算了,千赤人本就靠不住,你让苏霁在那边盯着点。” 观月领命刚要迈步,云起又问道:“安然到哪里了?” 观月一怔,他记得昨日收到墨言的信鸽传书后告知过世子了,“如今三郡皆反,他们无法走近路,只能往远了绕,目前刚到洛川郡。” “知道了,你先去吧。”云起伸手扶额,这一路的疲倦都叫他藏在了表面的轻描淡写中,但心中焦急躁郁却不比任何人少。 营帐间隐隐有药香,云起从前常在陆安然身上闻到,这会儿有些晃神。 “云世子。”禾禾惊讶地喊了声,“你需要什么药吗?” 云起看到里头翻滚的药罐子,原来药味是从这里头传出来,“你开的药方?” 禾禾往后看了眼,笑着道:“自然不是,这是陆姑娘留下的方子,对外伤的病患极有益处。” 云起望着药,不由得想起陆安然站在药房里的样子,自信而从容,就连随便抓一把药的姿态都令人着迷。 “云世子在想陆小姐吗?”禾禾轻声问。 云起偏过头,目光落到禾禾脸上倏然笑了,“是啊,想了。”想的心疼。 — 传信一来一回,其实陆安然和墨言已经离开洛川郡。 墨言勒住马绳,再一次转头,“陆安然,你确定要走这里?” 陆安然用脚轻轻踢了踢马腹,“啰嗦。” “嘿,你这个女人。”墨言咧了咧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安然淡道:“鬼城。” 墨言夸张地大叫道:“鬼城你还敢进?” “有没有鬼,进去一探就知道了。” 墨言后悔了,他为什么不和观月换着来呢? 陆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怕了。” 墨言挖挖耳朵看天看地,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如果不走这里,我们只能经过牧兰族占领的城池。”陆安然冷静道。 牧兰族四处屠城,算起来,似乎比鬼城更可怖。 想到这里,墨言有气无力道:“我真的会被你害死。” 事实证明鬼城没有鬼,只是气候地理的因素可能造成了一些谣传,也可能是陆安然和墨言只走了最边缘的地方,没有深入到鬼城中心。 抱持着这样的信念,离开前一天晚上,墨言看到平地刮起一阵黑色的大风,所过的地方全被卷着往中心的地方带,模模糊糊中好像那里出现一座高楼,等他揉揉眼睛,那高楼又突然消失。 墨言只当自己看错了,只是天亮后无意中往中心的位置看了眼,忽然想起什么,“昨晚大风刮走的大石头呢,怎么都不见了?” 陆安然不知道他说什么,起风的时候她躲在背风的一个石坑里,只有墨言一人出去探看。 墨言忍不住加快脚步,“陆安然赶紧走啊,这里真的有鬼!” 第488章 北境乱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随着战事吃紧,北境被切割成两方。 以安夏郡为首兰州郡、明殊郡还有后来被打下来的蛮犀郡全臣服于柳相知麾下。 另外蒙都陆氏高调了一回,族长陆逊宣称太子子桑瑾为皇家正统,愿意效忠太子,另盛乐郡和洛川郡先后摆出自己的立场。 至此,北境大乱。 陆安然千辛万苦回到蒙都的时候,子桑瑾已经打到了延边江前最后一座城池。 陆氏主母见到陆安然心里恨得牙痒痒,可又不敢轻举妄动,“你干的好事,坑害婶母堂妹,让你父亲陷于不义,你,你还不跪下!” 三房钱氏依然胆小谨慎,缩在最后面大气都不敢喘,听到陆母呵斥,她差点先跪下来。 陆围眼色阴郁,“安然,你虽不是陆府血脉,但大哥一向将你视如己出,可你为了自身不顾简妤和你婶母的安危,于情于理是否都说不过去。” 陆安然面色平静道:“离开王都前,我并不知道她们被带入宫中。” 陆母冷冷道:“你但凡有一点良心,都应该拿自己去把她们母女换回来,我们陆氏不欠你。” “可是我不明白。”陆安然眼皮一抬,漆黑的目光直直看向陆母,“无缘无故,简妤为何三番两次前往宫门口打探,皇上又怎么会突然注意到她?” 陆母抿了下嘴角,“你的身份就是最大的祸害。” “皇上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并且没有追究。”陆安然道:“倒是简妤曾经言语中威胁过我,让我替她引荐给太子,否则就要去告发我。” 旁边传来一声冷嗤,陆母豁然转头瞪了一眼,陆宥耸耸肩,“简妤这个丫头脑子倒是挺活络啊,拿自家藏起来的秘密去给自己谋太子妃的位置。”听着是夸,语气里全是轻蔑嘲讽。 陆围警告般喊了声:“三弟。” 陆宥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二哥,别怪我说话难听,陆简妤母女这一次遭难,估计是自作自受。” 陆围忍不了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面上茶壶都腾空而起,“你别太过分了。” “呵,有些人心比天高,我们陆氏装不下了。”陆宥站起来,“二哥你发火前,还是先想一下,我们陆氏如今站在谁的这一方,日后仰仗谁人鼻息生活!”说罢,甩袖走出去。 钱氏被两兄弟吵架吓得面色惨白,那些庶子庶女更是无人敢搭话,一个个快把头埋进胸口。 只有陆学卿胆大包天,“幸亏告发得晚,如果早一步,说不定蒙都陆氏已经不存在了。” 陆母只觉得耳朵涨疼,头脑发昏,想要处置陆安然却想到她小儿子提醒的对。 如今他们陆氏可站在太子这边,万一太子得势,他们陆氏也不过是人家的臣子,到时候陆安然的地位比整个陆氏都高。 但一想太子要是失败…… 陆母头更晕,他们陆氏这是上了贼船啊。 陆安然回到自己院子,春苗和秋蝉哭哭啼啼地迎上来,前者还拿了柚子叶给她扫身去晦气。 “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保佑,我们小姐平安归来。” 秋蝉抹着眼泪边道:“你昨日还在求三清呢。” 春苗边哭边笑,“管它哪路神仙,只要管用就行。” 时隔一年多,再回到这里,陆安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小姐洗漱一下早点休息,明天奴婢和秋蝉多做点好吃的,小姐一路走来肯定受罪了。” 春苗叨叨到熄灯,陆安然道:“明天去准备一些东西,我后日出发。” “小姐?” “父亲、哥哥还有云起他们都在战场,我一人待在蒙都不安。” “可是战场危险,小姐怎么能去呢。” “正因为危险才要去,今日墨言收到消息,前边战事吃紧,急缺药物,好多士兵因为伤口恶化无药可医,我知道我无法决定这场战争的走势,可起码能多挽救几条生命。” 春苗劝不动,请求道:“那奴婢和小姐一起去。” 陆安然摇了摇头,“不用,无方会和我汇合,你跟秋蝉留在蒙都。” 次日,陆安然让春苗带着秋蝉将需要的药材都采买来,忙到晚上足足装了三辆车。 陆氏其他人看在眼里不敢多说什么,关门闭院权当自己没看到。 唯有陆学卿怀着复杂的神情走过来,别别扭扭问道:“你真的是前朝公主生的?” “嗯。”陆安然坐下来,等着他后话。 陆学卿轻嘲道:“祖母天天找这个贵人那个贵人,她怎么不看看眼前,贵人就在府里。” 陆安然淡淡笑了下,“确实是我连累了陆府,哥哥答应我会尽力救简妤和婶母二人出来,皇上病重如今南宫止理朝事,他这人有君子之风,相信不会太过为难她们。” 陆学卿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说什么,谁关心她们了。” 陆安然做好打算,带着墨言和陆府二十个护院再次出发。 从蒙都一路往延边江走,陆安然看到了人间百态。 被烧毁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摞摞累积成山的尸体……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双双眼睛,空洞而麻木,黑色的瞳仁里透出一股子死寂。 流民多了,吃不饱饭,自然而然开始走歪路,他们盯上过路的难民,以武力压制同样饱受战争摧残的可怜人。 经过一群难民时,徐甲看到跟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把自己怀里干粮给出去。 “不可以。”陆安然的语气冷静中带着一种无情,“你现在给了一个人,马上会有一群人冲上来,你能救得了几个?” 徐甲知道小姐是对的,可是他实在于心不忍,“我等这批人过去后,偷偷回去给行吗?” “你给了她一块饼,然后呢?下一顿她再等哪个好心人?况且挤在那么多饥饿的成年人里面,你又是否确定这张饼她能留得住。” 徐甲张开嘴,干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墨言催马上去伸手拍了下徐甲肩膀,“好了兄弟,这个女人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她说得对,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是经过下一座城池遇到两个落单的母女时,徐甲看到陆安然把自己的干粮放到了那位母亲的怀里。 半个多月后,陆安然终于抵达延边江,正好子桑瑾刚刚打下最后的城池,成功占据延边江以北。 就在这个时候,大宁那边送来一封信。 第489章 这位小姐,看什么呢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子桑瑾还在琢磨对面守将送这封信用意何在,战报再传来,柳相知已经拿下旬泰府,西南连成一线。 子桑瑾站在舆图前,“柳相知打算从西南方向往中部推进,他只要占据汉中,那里有天然地势优势,不管谁再想要打过去就难了。” 云起用折扇点了下,颔首:“不错,所以柳相知干脆舍弃了北部郢城,他兵力不及大宁,若再要分开人手和我们打,对他来说大大不利。” 子桑瑾思索道:“照目前形势,旬泰被柳相知拿下了,我们延边以南要防大宁,西南方向还要小心柳相知反扑。” 云起颇具深意的一笑,“南宫止或许也这样想。” 子桑瑾心念一动,“难道南宫止来信是……” — “求和。”南宫止很直接的说道。 隔着一条江水,广阔的平地上,两军各自摆出阵仗,披挂战甲,手持长枪盾牌,气势震天。 最中间,两条船载着数十个人渐渐靠近。 北面以子桑瑾为首,一左一右分别是匙水和云起;南边南宫止站在前头,罗青山和祁尚分列两边。 南宫止褪去软衣换上战袍,阳光将银色盔甲照得发光,他整个人的气势跟着提了上去,少几许温润,多了皇家贵气。 两边船停下,云起招招手,“南宫少辅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南宫止对着云起颔首示意,语气清淡道:“云世子这一顿酒喝得有些远。” “哦?是吗?”云起漫不经心道:“大概醉过头了,一觉醒来你都成了大皇子。” 两人对话叫其他人看不出,这是关系好还是不好? 云起打开折扇靠在子桑瑾旁边说:“别看他假正经,身世瞒了大家这么多年,骨子里黑着呢。” 子桑瑾深以为然,“我待会儿同他周旋,一定极尽小心。” 南宫止已看向子桑瑾,“你手中兵马最少,之所以顺利打到这里胜在出其不意,但是时间久了,对你来说并没有好处。” 子桑瑾回过神来,“你想怎么谈?” “你我以延边江为界限休战,先收服柳相知手中失地,待最后我们再战,如何?” 这么直截了当,出乎子桑瑾的意料,“谁打下来算谁的?” 南宫止点头,“不错。” 能不打自然有好处,子桑瑾这边后面几人低声说话,又怕南宫止耍什么阴谋。 这会儿,南宫止又说道:“我们立下契据,有违者不容于世。” 云起忽而轻笑一声,“南宫少辅别摆出一副你们得了便宜的样子,是你经不住三方夹击,国库空虚了吧?” 南宫止眼眸微动,背在身后的手指一点点捏紧。 云起说得没错,千赤国趁机发难,南宫止不得不分一部分兵力过去,然而之前造船本就耗费银两,加上北燕三县闹灾,国库早就吃紧。 另一边,柳相知的军队一路南下,大宁朝三头都要转,即便兵强马壮都不免疲于应对,更别说如今。 “我们遇到的困难一样,你们绝不会有多轻松。”南宫止道:“对你我而言,目前暂时休战,是最好的结果。” 子桑瑾转脸看云起,后者勾唇道:“不公平啊,即使打下来,西北部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怎么能和中南部比。到时候柳相知和牧兰族被打走,你们大宁朝过个一年半载差不多休养好了,但我们一过冬天粮食稀缺,说不定还要时不时被牧兰族骚扰,拿什么和你们打?你说是不是,南宫少辅。” 云起特别喜欢这么称呼南宫止,带着点儿淡淡的轻嘲,又似乎透着肯定。 南宫止认为自己很有诚意,不想云起这么难缠,“依云世子来看,如何?” 云起扬眉,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其他如南宫少辅所言,谁打下来的土地便算谁,但是这个休战期……暂时是多久?” “云世子有何高见?” “十年。”云起微微一笑,“十年内以延边江为界,两边互不干扰。” 南宫止垂眸想了下,“云世子没有商谈的诚意。” “那就继续打吧,反正我们两败俱伤,柳相知做个渔翁,说不定最后还真能被他得逞,可惜大宁朝的百姓,要被牧兰族祸害了,唉。” “五年。”江风把南宫止的发丝往前吹,拨弄着他清然的眉眼,听他掷地有声地说道:“五年为限期,两方各自不得出兵,以此立据。” 云起含笑退到一旁,子桑瑾满脸慎重地点头:“好。” 船往回去的路上,子桑瑾暗中跟云起说:“你本来的目的就是五年吧。” 云起笑道:“本来想诓骗一把南宫止,他不傻啊。” 子桑瑾心情略微复杂,想到原来他和南宫止是君臣关系,到后来结果是异母兄弟,再到今天于江面对面谈判,可见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 陆安然一行于傍晚进入滦阳县地界,打算入城休整一夜后直奔滦安府。 就在看到城门时,两边山坳里忽然闯出一大群人,手里拿着大砍刀,身穿脏破的衣服,外貌奇形怪状,高矮胖瘦都有,看着就是胡乱凑起来的灾民。 领头的那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凶巴巴的喊话,“把东西和小娘子留下,其他人走。” 陆安然他们有二十几个护卫,看着不少,但是对面乌压压加起来快四五十,一比较,确实显得不够看。 墨言挑了挑眉头,“哟,打劫的啊?” “小白脸,甭废话,要命的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们手里的刀看不见活人。” 墨言睁大眼睛,冷冷一笑,“你特娘才是小白脸!”说着腾空而起,朝着人群里一脚踹去,也不知道踢倒了几个。 两边顷刻间陷入混战。 虽然墨言功夫高,但是被缠的人多了,一下子也没办法全部解决,就让领头的贼子接近到陆安然。 贼头拍了拍马车,眼中露出贪婪的绿光,“你逃难的富家小姐吧,瞅着装了不少好东西,可惜眼光不行,居然找个小白脸。” 陆安然目色平静,“你们是滦阳县的难民?为何拦路抢劫。” 贼头往地上啐了口痰,“打仗老子没活路了,天下有钱人这么多,怎么不分给我们一点。” 陆安然摇了摇头,“这话不对,你们蒙难确属你们不幸,但你们不能把这种不幸再试图强加给其他老百姓,看你如今的样子,手里沾了不少无辜百姓的人血。” “哈哈哈——老子有刀,管他娘无辜不无辜。” 陆安然看了他一眼,眼神幽深凉淡,让贼头脑门突突直跳,闪过一抹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听着眼前女人嘴唇一掀一合,格外冰冷无情的说道:“杀了他。” 贼头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利剑刺透他的胸腔,他缓缓低头,只看见剑尖雪亮,一滴格外艳丽的鲜血从剑身流淌过,往下滴落。 无方拔剑而出,走到陆安然身边,“属下来迟了。” 陆安然看向她,“辛苦了。” 贼头一死,其余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徐甲等将一部分反抗厉害的杀了,其余缴械投降的拿绳子绑在一起。 墨言啧啧道:“没想到哇陆安然,还以为你是个慈悲心肠,却居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陆安然垂目扫过贼子的尸体,“他们在这里拦路,定有不少百姓遭殃,我们要是只打退他们,待我们走后,这伙贼子便会变本加厉。” 徐甲迟疑道:“可以抓了送官。” “不一样。”陆安然说完走进马车里。 徐甲挠挠头,还是不明白,哪里就不一样了。 无方冷漠的丢了句,“杀一儆百。” 马车驶动没一会再次停下来,陆安然先抬头看,城门还没到,“怎么……” 话未完,她视线往下移动,看到了路中央一人慢悠悠催马而来,样子闲适,神情愉悦,宽袖云锦铺开在马背上,于余晖脉脉中展开一幅锦绣华丽的春景图。 陆安然眼皮猛地颤了下,一颗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及近,他笑着问,“这位小姐,看什么呢?” 第490章 棋差一着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西北天地广阔,月下明朗。 云起抱着陆安然在她发间吸口气,淡淡的药味瞬间充斥在口鼻当中。 他说话时喉咙里带着股笑意,“这几个月我殚精竭虑,全都为了给咱们太子殿下筹谋。我图什么?当然是希望日后娶你的时候这位小舅子能少一点阻力啊。” 陆安然脸上挂了浅笑,“云世子辛苦了。” “自然。”云起挑眉,“不值得陆小姐给点安慰吗?” 陆安然点头,“我带了不少药材,明日给你做一个药膳补气。” 云起用食指勾掉她脸上蒙面布子,拇指捻摩嘴角,眼底透出浓郁的情深,“留着以后补,现在,我想这样。” 微低头,唇轻轻覆上去,像羽毛一样轻盈,像蜜糖一样甜入心扉。 稍稍分开,两人额头相抵,互相神情凝视,然后温柔地相拥,在月光下,缠绵地吻了起来。 — 明瑟殿的灯连着几个晚上都没有熄灭过,杨御医从内殿出来满脸忧心忡忡。 王且握着拂尘上前,悄悄问:“杨御医?” 杨御医摇头,指了指烛台,“油尽灯枯。” 王且心一沉,“大皇子如今还在燕城,这可怎么好?” 这时,有一个小太监从外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到王且跪下。 王且皱眉,“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奴才,这般没有规矩,小心打搅到皇上。” 小太监面色惨白,“王公公,奴才是长信宫的人。 王且眼眸一动,长信宫?不就是皇后如今的住所吗? 小太监抖着身体说:“皇后,皇后薨了。” 等皇帝浑浑噩噩中醒来,王且欲言又止了半晌,皇帝倒是先看出来他有事,“怎么?” 王且凑过去,低声道:“长信宫的人来报,皇后,”他一顿,慢慢说出来:“薨了。” 半晌,皇帝都没有动静。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冷宫中的皇后,铲除掉顾家不给南宫止留下后患,皇后对于皇帝来说,已经属于可有可无。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开口道:“下道圣旨,顾氏宝穆,贵为皇后,然其胆大包天,欲谋害天子,经京兆府、转相司查证,现定论已成。 黜中宫皇后之位,贬为庶人。念其抚育大公主和三皇子有功,死罪可免,今后谪居长信宫。望其今后悔过静思,谨言慎行。” 王且一刻不敢呼吸,无论如何没想到,皇上首先下的是赐罪的圣旨! 快步从明瑟殿往长信宫走的路上,王且心里某个念头越来越深刻——皇上他,连一个死后的名号都不肯给皇后! 帝王薄情如斯,可悲可叹。 旨意传达的当天晚上,传出皇后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圣上,心悸发作,骤然撒手人寰。 — 这道圣旨从宫内传到王都再天下皆知。 众人看法不同,唯有对皇帝最了解的柳相知一样看透其中深意。 “一国之母薨逝,所有皇子公主守孝三年,宫中不得举行大典。”柳相知对身边的庞经道:“皇上不想让南宫止守孝,更不想死后与皇后葬一起。” 庞经和王且一样发出了帝王无情的感叹。 不过没有多余的功夫给他们来体悟皇帝的想法,因为南宫止和子桑瑾协议休战后,两方矛头一转,全都转向了他们这边。 柳相知摆弄棋盘,轻笑道:“果然是兄弟。” 庞经张开想说什么,忽然见到柳相知皱眉捂住胸口,“相爷!” “没事。”柳相知摆摆手,想要站起来,结果直接晕倒了。 柳廷敬被看守多日,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于是拿自己老命威胁,要见柳相知一面。守门的不敢太过放肆,只好被他推着一点点后退到柳相知房门前。 “孽子,你也知道没脸面对我。”柳廷敬气得老脸发青,说话倒还中气十足。 然而到了房门口,被庞经拦住了。 两人争执几句,里面柳相知发话,“让父亲进来吧。” 柳廷敬怒气冲冲地闯进去,一眼看到柳相知坐在桌子喝茶,“你到底想干什么?” “父亲不是知道吗?”柳相知给他倒了杯茶。 柳廷敬抓起来就往地上砸,“我们柳家世代忠良,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柳相知无所谓地笑了笑,“父亲忠的是谁?如果是定康帝,父亲怎么没有随着前朝一起去死呢?” 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柳廷敬火气直冒,“谁像你残忍无道,将柳府几十条人命当作儿戏。” 子女或者柳家的人,柳相知根本不关心他们死活,这么多年来他憋着一口气,他要让柳廷敬看看,谁才是对的。 如果一个丞相还不足以让柳廷敬改观,那如果他成为天下之主呢? 他带着柳廷敬离开,就是要他好好活着,看自己怎么一步步走上最高位。 “柳府,是要毁在你的手里啊!”柳廷敬痛心疾首。 柳相知突然说道:“也许,柳府早就该断子绝孙。” “什么?你!你这个孽障!” 柳相知放下茶杯,食指和拇指捏着一颗佛珠,神情寡淡道:“父亲,你大概要如愿了,我可能没办法问鼎中原了。” 柳廷敬见他一反常态的语气,“你又想干什么?” “柳府就剩下我们两个。”柳相知扬唇勾起淡笑,眼底分明没有笑意,“父亲要长命百岁啊。” 柳廷敬骂骂咧咧地被带走,没看到庞经眼底发红的眼睛,他合上门,安静的走到柳相知身旁。 柳相知起身走到窗边,长长叹了口气,“公振,我到底棋差一着。” 庞经顿时哽咽,“相爷……” — 明瑟殿 皇帝似有所感,努力转头看向了摇曳不定的烛火。 王且站着打起盹,忽然惊醒,看到皇帝睁着眼被吓了跳,“皇上,是不是渴了。” “紫檀香还有没有?” “剩下一些,皇上说,柳相……罪臣柳相知最喜紫檀香味,故而每次他来宫中,皇上必让奴才点上。” 皇帝动了动嘴唇,“扔了吧,日后用不着了。” 王且不明,只应声:“是。” 宫殿里安静下来,皇帝盯着天花板,少顷,嘴角忽然扯出一抹阴冷的笑。 第491章 北周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如云起所料,姜呈败走谷县退守滦阳。 就在姜呈和韩治商量对策时,西南军发生内讧,自己和自己打起来。 姜呈问传递战报的斥候,“具体什么原因?” “据卑职得到的消息,牧兰族的人做事太过出格,早就让西南军不满,但是平日里由柳相压制,不知这回怎么闹大了。” 斥候走后,韩治沉思道:“牧兰族杀人屠城,西南军再怎么说都是我中原子民,时间久了,矛盾自然会越来越大。” 姜呈:“他们打起来好啊,我们的机会来了。” “嗯,我们就见机行事。” 十日后,姜呈带兵攻反扑,这回没有牧兰族铁骑的阻挡顺利不少,一直压到了绥洋河前面。 姜呈和韩治还在探讨怎么过河攻城,庞经来到了营前喊话。 “见我们家小姐?”韩治摸了摸八字胡,眼睛中闪过一抹精明的光,“按往日来说,我们小姐确实和柳相有几分过往交情,但现在两军交战,小姐怎能随便深入敌营。” 庞经道:“我们相爷有几句话同陆小姐说,上次在虞城还是相爷放走的陆小姐,自不会对陆小姐使什么手段。”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却不好说了。” 庞经怎么说韩治都不松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韩治笑了笑,“不如请相爷过河一叙?” 庞经将消息带回去,柳相知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擦擦嘴角,“准备船只。” “相爷!” “无事,去吧。” 三日后,绥洋河对面还真的划过来一条船,船不大,只看得见船头的庞经和船夫,另外船舱里半隐半现坐着个人。 姜呈推了一把韩治,“就三人?”望着河水出神,“会不会扒着船底过来?” 韩治指着小船,“就这大小,能扒几个人。” “也是。” 庞经跳下船,“请陆小姐上船说话。” 云起陪着陆安然早一天到这里,好奇柳相知这个时候点名找陆安然到底所谓何事。 到了河边,庞经伸手一拦,“相爷只请小姐一人上船,麻烦世子在这里稍等片刻。” 云起挑了挑眉头,“行,我站岸边。” 庞经和船夫都留在岸上,船上只有柳相知一人,让云起等人放心。 陆安然一脚踏上船板,船晃了两下,连忙伸手扶住舱顶,等它平稳了才敢迈步走进去。 里面传来带笑的声音:“和你娘一样是个旱鸭子。” 陆安然目光移动,落在柳相知身上,这一看,眼睛里多了些愕然。 不过月余,柳相知就像换了个人,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消瘦得厉害,空气里隐隐带着一丝血腥气。 陆安然谨慎地坐下来,问道:“虞城一别,柳相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想见一见你。”柳相知笑着,同往日一般温和。 陆安然沉默下来,不知道柳相知这句话的出发点和背后含义。 柳相知慢慢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我们在你这个年纪,也有过野心抱负,浓烈的情谊,但是随着世事变迁,一些被消耗没了,有一些却融入骨子里成了执念。” “你知道这串佛珠吗?是你娘的东西,她拜佛却不信佛,法华寺的方丈跟她说,她一生注定命运多舛,最好出家远离是非。” 柳相知笑了一声,“然后出了寺庙,她就故意将这一串佛珠打赌输给我。” 陆安然不知,早慧聪颖的舞阳公主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你说她不信佛,她偏最爱紫檀香,与寺中佛法最精妙的大师论法丝毫不败下风。” 陆安然发现,这小船里也全是紫檀香的味道,她心念一动,看向柳相知带着淡淡回忆的神情。 “你是她的女儿,但其实从外貌来说,子桑瑾其实更像她,不过你的性格与她很像。”柳相知道:“看到你,总是想到她。” 陆安然有种感觉,柳相知想要见的人并不是她,而是透过她,在缅怀她的母亲。 柳相知又说到了别的,“你的外貌让鬼妆蛊所毁,别说世上已无养蛊人,即便有,也没有什么解蛊的方法。” 到了现在,陆安然早就对容貌没有过多的想法,“我知道。” 柳相知往后靠着,抬头注视着她,含着一抹淡笑,“这是她送给你最后的礼物,鬼妆蛊不用解,一旦遇到真心相爱的人成亲,便会恢复容貌。” 陆安然心里一震。 “丹绘希望你远离王都和是非,亦希望你能找到不为你外貌而真心待你的人。” 陆安然垂下眼,眼底发烫,原来她从未谋面的母亲,替她打算了那么多。 柳相知:“怪我吗?我让你卷入了王都是是非非当中。” 陆安然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抬眸道:“不管柳相最初是为了什么,但入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柳相知无声地笑了笑,他似乎很累,往后仰靠了一会儿后,闭眼说道:“如今北境一分为二,你哥哥子桑瑾占据延边江以北,虽想法很好,但是中原大部分篇幅仍在大宁治下,更何况如果不能把西南收服,以他五城二十七府,能坚持多久?” “柳相想南下直拿汉中,但如今哥哥与南宫止休战,大宁朝有足够的兵力对抗你,除非柳相将所有兵马调往汉中,但是西南会留出空缺,到时候无法应对哥哥的人,所以对于柳相来说,同样是困局。” 柳相知弯起嘴角,“如果我手中二十几万兵马并西南全交到子桑瑾手里,他待如何?” 陆安然心中盘算后,说道:“整个西南和北部都是哥哥的地盘,从此以后可以与大宁朝各占据南北一方,分庭抗礼。” “子桑九修一直想超越盛世王朝,将北境真正收服,大一统天下。”柳相知的神情变得有些愉悦地说道:“如果大宁分割为二,还同是他的儿子,事情是不是就变得有趣了。” 陆安然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柳相知忽然睁开眼睛,身体坐直了,目光紧锁住她,一字一句道:“西南还有我手中所掌军队,从今而后,便是为你所用。” 陆安然:“我不懂。” “你不用懂。”柳相知又靠回去,“你只管回去问子桑瑾,敢不敢接。” — 陆安然从小船上下来,云起用眼神问她怎么样,她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回去再说。 当云起听到了柳相知的打算,头一个反应,“他是不是被下降头了?” “不知道。”陆安然也觉得不可思议,“柳相筹谋多年,怎么突然间就放弃了。” 另一边,柳相知对庞经说道:“可以开始了。” 庞经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 半晌,柳相知见庞经还不走,“还有事?” “相爷,您怎么不问一下陆小姐有没有解毒的办法。” 柳相知淡淡道:“没用的,他既然做了,必不会留下后患,我比你了解他。” 连柳相知也没有想到,皇帝那么久之前就对他有了戒心,不管他反不反,他最后都会因为毒入骨髓而死。 只因舞阳公主最喜紫檀香,所以每回去皇宫中,皇帝的宫殿都点着这个,其实里面添加了慢性毒药,日久天长,在不知不觉里,毒素早就侵入柳相知的五脏六腑,等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萧疏的毒无药可解,陆小姐还是想到办法,兴许柳相……” 柳相知反问,“让陆安然救一个威胁到她兄长的人吗?” 庞经哑然。 “去吧,解决掉阴氏父子,其余三族留待查看,将驻扎在凤麟三府的人调回来,清除牧兰族,其余按兵不动。” — 过去半个月后,陆安然和云起发现西南军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首先阴氏父子睡眠中被手下取走首级,跟着牧兰族和西南军的矛盾扩大引得军心不稳,柳相知撕毁和牧兰族契约,五万大军将牧兰族直接压回边境。 因为西南军出现变动,南宫止和子桑瑾趁乱躲去不少城池,这种乱局一直维持到立秋。 西北最冷的地方开始飘雪,沙粒和雪混合在一起,打在人脸上又冻又疼。 在初雪降临那天,柳相知向子桑瑾投递了降书,这个时候,他手中兵马剩下十七万左右,虽然被夺走不少城池,但仍然紧紧盘踞西南一带。 消息被雪花吹到王都,病榻上强撑一口气的皇帝双眼暴突,气血冲得眼底发红,半天只勉强说出一句话:“柳相知,你好得很!” 说完,气力泄尽,睁着眼断了气。 皇宫敲响丧钟,王且含着老泪站在殿门口高喊:“皇上,驾崩——” 远在西南的柳相知笑了几声,低声喃喃:“皇上,你也没有赢到最后。”说罢,笑容定格在脸上。 庞经‘噗通’双膝跪到地上。 — 大业十九年十二月初一,子桑瑾凉州城称帝,定都荆宁府,改名盛京,国号为‘周’。 一南一北,后人称为北周、南宁。 全文完 第一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蒙都陆府 从房檐廊角,到亭台楼阁,几日前就开始布置妆点,连梅树梢头都挂起红绸花,全府一片红艳艳的喜庆颜色。 往日陆安然所在的院子成了整个府邸最热闹的地方,蒙都有头有脸的世家轮番上门递帖子,明明以前没有来往的小姐们硬要加上一份添妆,以显得两家的亲密来。 不过陆安然只接待了一天便推脱有事,让春苗和秋蝉打发掉了,只是今天来的是陆二叔的妾室。 那位带着个女儿上门,把于氏气到昏厥的小妾。 周氏抚了抚云鬓,年岁上去了但是依然柔美,笑起来温温和和,没有一点攻击性。 “等着清净了才敢来打扰小姐,晓芸还没有见过她大姐姐呢。”周氏笑着,把身后的姑娘拉出来,“让你们见笑话,都是自家人,大小姐还能吃了她吗?” 春苗撇了撇嘴,脸上挂着几分假笑,“可不巧,我们家小姐看书倦了正歇息呢,晓芸小姐是要添妆吗,交给奴婢就好。” 周氏笑容僵了一瞬,面色不变道:“老爷给排了辈分,晓芸行六。” “陆氏祠堂开过了吗?我居然不知道啊。” 周氏:“……还没有。” “不如等写入族谱了奴婢再改口吧。” 陆晓芸捂了捂脸,偷偷拽周氏的衣服,“娘,我们先回。” 周氏不甘心,“既然大小姐睡了,不如等她……” 春苗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小姐即将大婚,院子里头事情多,昨日小姐还说多谢各位婶娘的体谅,帮衬了不少,幸亏啊我们陆府各家团结,不像别的府里头幺蛾子多,让我们小姐省事不少。”说着给旁边的秋蝉挤了个眼色。 秋蝉连忙应和,“对啊,主要我们小姐身份不同,谁不知道我们小姐是北周长公主呢。” 子桑瑾登基后,先追封其母为懿慈皇太后,紧跟着将陆安然的身世昭告天下,并赐封丹阳长公主,蒙都为其封地,还有五千驻军供差遣。 诏书一出,天下哗然。 蒙都和盛京很近,这不仅代表着子桑瑾对陆安然的兄妹情谊,更是万分信任。 也因此,陆安然虽以陆氏嫡女之名出嫁,实际上如今却是陆氏供着这尊佛。 陆氏主母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荣耀,但反而被气出病,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无法料理陆府中馈。 于氏和陆简妤还留在王都,只好叫胆小怯懦的三房钱氏接过重担,一开始还叫陆宥的几个妾室使过绊子,在陆安然公然出面撑腰后,没人敢再作妖。 钱氏虽软弱,心地不坏,陆安然和陆逊私底下商量过,大房后继无人,陆逊属意陆学卿,现在叫钱氏管起中馈来,也是方便以后。 这边周氏听了这话,眼神变了变,立马诚惶诚恐地说道:“晓芸,留下添妆,我们别打扰到长公主了。” 看着周氏离开,春苗勾了勾嘴角掀起一丝冷笑,“秋蝉,关院门。” 秋蝉拍着胸口道:“等会儿不会再来人了吧,要是多来几个,我怕拦不住。” “怕什么,抬我们小姐的身份出来,哪个不长眼的敢往里闯?”春苗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全蒙都我们小姐最大。” 秋蝉拉着她的手臂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万一老爷来了呢?” “呃……”春苗焉了,“小姐只说出门,可没说去几天,三天后就是迎亲的日子,要是没赶回来咋办?” 秋蝉垂头丧气,“到时候云世子迎个空门,我们两会不会被切开了挂在旗杆晒成人肉干。” 春苗和秋蝉脑袋碰脑袋,一同看向天空真诚呼唤——“小姐,你快回来吧!” — 人在赤城的陆安然揉了揉鼻子,看着满天沙尘,问庞经道:“只有这一个军营里出现高烧、呕吐、已经腹泻的情况吗?目前多少人?” 柳相知死后,庞经留在军营中,子桑瑾曾封官,但是庞经拒绝了,他虽跟着大军一起投降,不过是遵照柳相知的意思,心里只忠诚柳相知一人。 几日前,庞经的军营里有人生病,一开始军医诊断为寒症,百夫长没有上报,直到大面积的病患开始出现,发现事情不对。 “一共涉及到五个营,其他营的情况还好点,最开始出现病患的乙字营人数最多,已有超过五成的人被传染。” 庞经控制着缰绳让马匹跑在马车旁边,边道:“原来接触过士兵的老军医也感染了,其他人将这一批暂时放在一起隔绝开,老军医说这是时疫。” “具体是什么确定吗?鼠疫?痢疾?还是痎疟?” “军医说可能是鼠疫。” 行了一段路,庞经有些歉意地说道:“之前去请陆小……长公主的时候,不知道您即将成亲,刘大到了陆府才发现。” 陆安然半垂眸,“无碍。” 庞经叹气,“这是柳相留下的军队,我不能没给他看住啊。” 以陆安然现在的身份,庞经在她面前说这个话其实有点失分寸,但是他知道陆安然的为人,必不是锱铢必较之人。 在路口接到陆安然后,庞经直接带着人去了军营。 营帐一大块,里面站了好几个人,从穿着判断,其中三个是医者,另外是军营里不同等级的官员。 “这位是我请来的陆小姐。”庞经没有告知陆安然身份,而是说道:“她虽不是大夫,但制药这方面,世上恐怕无人能及。杨大夫,你们几个跟陆小姐说一下患者的症状以及用过的药物。” 杨大夫虽有些怀疑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能否靠得住,不过在对上她平静深远的目光后,暂时压下了心底顾虑,“大部分人都有高热、寒战,且伴随腹泻呕吐等症状,另外少数几个出现呼吸困难和惊厥。” 陆安然听着,问道:“持续性高热还是间歇发作?吃了药之后高热能否减退?除了腹泻呕吐,有没有头痛、浑身酸痛这些?另外,全身是否水肿?” 闻见此话,杨大夫立时振作精神,“吃药后高热减退,随后再发高热,并大量出汗,身体乏力无酸痛,有几个身体较差者出现脚部水肿的症状。” 陆安然轻轻颔首,“高热间歇时间为多久?” “这……”杨大夫摇头。 另一位顾大夫接口说道:“发热持续一至三个时辰,个别长达五个时辰,相隔时间的话……并不一致,有些可能几个时辰,有的一两天,也有高热过后就不发热,但是其他症状更严重。” 杨大夫见陆安然陷入思考,说道:“腹痛、咳嗽、呼吸困难,与鼠疫的症状完全吻合。” 陆安然却缓缓摇头,“杨大夫,你忽略了高热的间隔,以及高热过后大量出汗并伴有头痛,与痎疟很像。” 几位大夫互相看看,“莫非陆小姐认为是痎疟?” 陆安然抬头,“还不能确定,所以我要先去见一见患者。” 其他还未有反应,庞经断然否决,“不行!” 第二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西风猎猎,秋到双蓂荚。 成片阴云压境,百里黄沙,天地连成一线,混混浊浊。 营帐里气氛紧张,庞经再三强调,“您不能去,只需根据杨大夫等人的推断结果找人试药即可。有病的已经全都隔离在外,一共一千二百三十一人,能救是他们命不该绝,然时疫来势汹汹,爆发迅猛,救不过来,乃天命如此,” 杨大夫几个互相看看,唏嘘道:“庞将军说得有理,非我等惜命,只不过时疫向来如此,传染速度太快,根本防不胜防。” 陆安然清棱棱的目光扫过众人,淡道:“被隔离在内的一千二百三十一人是否知道,从最开始起,庞将军早已放弃了他们的性命。” 庞经手下一个黑面络腮胡的男子粗声粗气道:“你懂什么,庞将军此举,是为了更多人的性命。” 另一个长了一张马脸的男人拦住他,问陆安然:“你想怎么做?” “首先,弄清楚是否时疫,源头是什么。”陆安然清声道:“天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无下则无上,无低则无高,无苦则无甜,因此,凡病症,必有相应药物对症下药。” 那位马脸参将笑了笑,“姑娘很有信心,是否遇到过此类瘟疫?” 陆安然奇怪地看他一眼,“如果没有,就不能治病了吗?” “倒也不是。”马脸参将和气地抱抱拳头,“不过姑娘有这般身先士卒的精神,令薛某自愧不如。” 杨大夫等人皆惭愧,“不如陆姑娘啊。” 隔绝的士兵在沙地另一边,庞经走在陆安然旁边,“末将请您过来前,没有想过让您以身涉险,实在无需亲自进去,让杨大夫他们代替也一样。” 陆安然理所当然地反问,“杨大夫不是同样只有一条命?” 庞经一愣,“那怎么能一样。” 陆安然踩着沙子慢慢走着,口气寻常道:“这个世上,人生来不同,有人富贵缠身,有人穷困潦倒,有人聪慧,有人蠢笨。但唯有一样是公平的,死亡” 她转头,对着庞经缓缓吐出:“它不分贫富贵贱,不分聪明愚蠢,不分善良邪恶,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庞某亦感惭愧,非末将不将那一千二百三十一人放在心上,而是关键时刻,末将只能择‘取舍’二字尔。” “庞将军无需愧疚,因为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选择,但在选择开始之前,我还是想试一下‘尽力’二字。” 庞经明白陆安然的言外之意,每个人的生命都独特且唯一,可是,很多时候,不能只以生命本身来衡量,“正因为除了死亡外其他没有公平可言,所以公主的性命怎么会等同于庶民呢?” 再说了,要是陆安然有个万一,这些话是能说服北周如今的天子,还是盛乐郡那位护短的世子爷? “您和云世子马上就要成亲,是否为他考虑一下,听他的意见?” 陆安然沉默片刻,“如果他人在这里,我定会与他商量,但此刻,我想自己应该有决定的权利。庞将军不用将我看得太过高尚,我这么做只是心里这么想罢了。” 庞经还想说什么,让陆安然一句话拦住了话头,“而且我隐隐有个猜测,但必须亲自去验证一番。” 庞经快速问道:“什么?” 三人停在门口,陆安然带着无方继续往前,“明日此时,希望我能告知将军原因。” — 看到里面的情形,陆安然感觉任何语言描述都是苍白无力的。 陆安然低头,旁边一个壮汉躺在那里,时不时发出呻吟,却无人能理会,因为其他人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症状轻一些的勉强靠坐起来,麻木地咬一口手里的干粮,旁边放着一个空碗,碗里剩下墨绿色的残渣,估计是某种药物。 严重的人连声音都很难发出了,双目空洞的望向天空,瞳孔在逐渐涣散,就好像死去的一滩腐肉,被空中翱翔的苍鹰虎视眈眈盯着,仿佛随时会盘旋而下啄食一般。 等待着,死亡。 所以,当陆安然这么鲜活一个人出现,所有人一下子都望了过来。 可是陆安然没有如他们希望的那样说一些鼓励的话,她甚至没有理会众人,只是让无方提着药箱随她一直往里走。 尽头有一个营帐,同样被感染的老军医顶着高热在熬药,拿勺子舀了一碗给自己先喝下去,虚弱的坐到旁边椅子上休息。 “最后一天。”老军医默默数着,长叹一声,“要是这一剂药下去还不管用……” 陆安然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掀开营帐的门,接话道:“甘草、茯神、麻黄、柴胡、泽泻、白术……老先生熬制的不是治鼠疫的汤药。” 老军医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既惊讶于这个女子的出现,又为她一下子说出这些草药名字,“你是……” “我是庞将军请来开方之人,知道老先生只身赴险,实为钦佩,特来请教老先生。” 老军医眼中消失的光点点聚集起来,“庞将军,没有放弃我们?” “从未。”陆安然简短但语气肯定。 老军医老泪纵横,“实不相瞒,我一开始不知道时疫爆发,最先接触过病人故而很容易被感染,之后我感觉身体出现问题,才干脆向将军请求进入这边,想着尽快寻求治病的方法,结果……一生学医,到头来却不能自医,唉。” 说罢,对着陆安然拱拱手,“姑娘刚才的话,老朽愧不敢当。” 陆安然对他微微颔首,“老先生与其灰心丧气,不如与我说一下这几日观察下来的病人情况。” 老军医一抹老泪,“好,姑娘且听我细说。” 比起经过几番传话的杨大夫几个,老军医显然对军营里各人的情形更了若指掌,最令陆安然意外的是,他居然专门用一本册子记录了高热发作的间隙。 “最开始,我确实按照鼠疫治过,但是并不见任何效果,反而出现了别的症状,例如舌苔溃烂,脚步浮肿。” “因为并非每个人都如此,所以我先考虑是否个人的身体原因,并且尽量找那几位出现异样的士兵的共同点。” 陆安然问:“老先生发现什么?” 谁知,老军医摇头,“没有特别之处。” “那老先生怎么发现药不对方?” 老军医拧着花白眉头道:“因为有一个被排挤的士兵,他的药连着三天被人抢走喝掉,可是相较而言,反而他症状比没喝的人轻一些。” “这么说,有人每次多喝一碗药,那人如何了?” “我发现的时候,他快死了。”老军医道:“昨日已经叫人抬出去了。” 陆安然沉吟道:“故而老先生换了药方,或者说,将治鼠疫与疟疾的药物融合在一起,成了新的药方。” 老军医面色保持凝重,正色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舍生取义之辈,但身为医者,绝不会拿其他人的性命为代价,所以这副药方不是开给别人,而是老朽自己。” 陆安然明白了,“老先生以身试药,用来验证药方有用否。” 老军医苦笑,“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陆安然让老军医说一下最开始感染那几个人,“他们是不是一直待在军营里,没有外出过?” “姑娘如果不怕,我带你去那边营帐走一趟。” 陆安然意外,“他们还都活着吗?” “留下了一个。”老军医说:“一共四个人,有三个熬不住已经死了,只剩一人坚持到现在,不过我怕也是……”时日无多。 第三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唯一存活下来的士兵瘦弱不堪,满面焦黄,已经起不来床。 陆安然去的巧,他昨晚发过一阵高热,这会儿人正好清醒着,回忆起发病前,直言没有什么特别的。 士兵姓郑,在军营里专职养马,病发的时候照常给马匹洗刷、喂食之类。 “我们几个轮流清洗马槽,那天轮到我和老高,不过他吃了脏东西干不了活,所以我一个人干到午时。”郑凯回忆道:“特别热,身上衣服都湿透了,眼前还有点飘虚影,走路头重脚轻。” 老军医在旁说:“最初我怀疑过是否马身上传来的疫症,但是并没有发现不对劲,也找了兽医给马看过病,无异常。” 陆安然观察郑凯的面部,边道:“老高有什么问题?” “拉肚子,据他说拉了整整一夜。” “其他两人呢?” 郑凯摇头,“他们两人一开始没有事,在我和老高倒下后第二天发热出疹子。” “出疹子?”陆安然疑惑,“发热伴随疹子一起发作还是怎样?” “手上的小红点,就头天身子热的时候发出来,后来就没了,所以之前我忘了说。” 陆安然垂眸沉思,老军医将眉头拧成疙瘩:“怎么听着又和鼠疫症状相似,鼠疫初期确有可能出现红色斑点。”说着看向郑凯,“疹子疼是不疼?” “不疼,摸上去没有感觉。” 老军医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怪了,陆姑娘你怎么看?” “先诊脉。”陆安然脱下鹿皮手套,三指搭在郑凯手腕间,诊完脉却一声不吭。 郑凯似乎从这种无声中悟出了结果,“我是不是快死了。” 老军医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里能安慰得了郑凯,“先歇着吧,别多想。” 郑凯望着帐顶,闷声道:“老高他们三人,睡下后就没有睁开眼睛。” 出来后老军医深吸一口气,胸腔里还有些气血淤堵,以为陆安然一个小姑娘面对他人生死然无能为力定想不通,撑着手里借力的杆子劝慰道:“陆姑娘别想太多,医者的无奈通常大于普通人,因他人总将希望寄予在医者身上,但地府判官生死簿上早就定好时辰。” “老先生误会了,我没有气馁。”陆安然沉默片刻后,道:“老先生暂时停掉所有人服用的药。” — 及次日,庞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 看到陆安然和无方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庞经心里大大松一口气。 不等庞经说上几句场面话,陆安然先给他道出一句惊天之语—— “不是药,是毒。” 庞经被震撼在当场。 “庞将军想要抓住这个人吗?” 庞经不太懂,“长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道:“庞将军可还记得当初狼山、白虎、青龙三大营接连出事,凶手神出鬼没,却能精准地杀人于无形。” 庞经眼神一点点变冷,“是军营里的人干的,莫非里面潜藏着南边宁朝的人。” “如果老军医没有开药,或许能发现得更早一点。” “请长公主明示。” 陆安然伸手,身后无方给她递了一个纸包,打开是老军医开的几味药,“老军医误以为郑凯等几人感染鼠疫,以治疗鼠疫来开方,不巧与他们身体里毒素相冲,反而增重病情。” 庞经不懂药材,闻了闻能认出来其中几种,“都是清热解毒之物。” “嗯,如果没有老军医开药,他们可能会高热甚至惊厥,身体浮肿没有力气,但会一直保持病症,大约半个月左右。” 陆安然说道:“两种药物相冲,身体强壮的人对药物的吸收能力更强,故而更容易受不住药物摧残,反而身体瘦弱者平日里没有那么好的胃口,受药物影响不大。” 庞经琢磨个来回,大为惊讶,“长公主言外之意,凶手的目的不是杀人?那他想做什么!” 陆安然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抓到了人,庞将军自然知道其目的。” 庞经面庞冷肃,“但请长公主吩咐。” — 消息很快传开,赤城军营里发生时疫,超过半数人被感染,死亡过万。 闻言,民心大乱,更有赤城乡绅收拾行李,准备出去避难。 就在这个时候,民间渐渐传出一种谣言,说如今的北周天子子桑瑾实则非大宁朝大业帝之子,而是舞阳公主私通蒙都郡守,否则大业帝怎么会让南宫止对他赶尽杀绝。 因而子桑瑾以大业前太子的身份登上如今帝位,属名不正言不顺,更是有蒙骗天下人的嫌疑。 此种无稽之谈说来可笑,但防不住百姓们爱听,传到后面居然跟真的一样。 更有人站出来说:“如今赤城起疫病,便是上天的启示,子桑瑾若不遵循天意,恐怕大乱还在后头。” 军营里更是一片惨淡,因为庞将军带回来的陆姑娘没有如大家期盼的那样带来好消息,反而让庞经封锁住那一片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 此前和陆安然呛过声的黑面络腮胡男人冷嗤道:“怎么现在倒是不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 陆安然平静道:“若是说话就能治病,这位将军尽可多说几句。” “你!” 马脸薛参军站到两人中间,“陆姑娘真的没有办法?” “无药可治。”陆安然语气淡得像是没有感情一般。 黑面男人挎着大刀岔开脚站在中间,大声说道:“我看外面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子桑瑾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能登上北周皇位,还不是咱们柳相给他撑腰,否则凭他原来手里那点人马,拿什么和宁朝对抗?现在看来,根本是蒙都陆逊和子桑瑾耍的阴谋,我们柳相给他们骗了!” 庞经皱眉,“不得胡说。” 薛参军敛眸道:“兴许不是胡说。” “怎么连你也这样想。”庞经面露惊讶,“柳相交代后事时,你们不是都在场?” “可是,相爷当时不知子桑瑾非皇族之身。” “那是谣传,毫无可信度。” 薛参军无声笑了下,“但庞将军又怎么确定,不是真相?” 庞经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既然子桑瑾非正统出身,我们为何还要尊他为皇。” “那是相爷的遗愿!” 黑面男人一挥大手,“相爷给无耻小人蒙蔽,做不得数。” 庞经气笑,“你们想如何?” 薛参军道:“我们跟随相爷多年,相爷遭宁朝皇帝算计不幸殒命,但我们要守住相爷的家底。重新切分,独立于外,自成一国。” “好,很好。”庞经将视线从黑面男人那边扫过,移到薛参军身上,“这就是你们的忠诚!还是你们自己野心作祟,不安于现状!” 黑面男人冷哼道:“我看变的人是你,成天点头哈腰讨好这个女人,当我们不知道,什么陆姑娘,明明是北周刚刚被封的丹阳长公主。”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鄙睨,“庞经,我看你是在王都待久了,早就被王都那些不正风气给吹歪了心吧。” 庞经拔剑出来,架到黑面男人的脖子上,“我看今日谁敢动摇军心,”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杀无赦。” 薛参军面不改色,一脸果然如此,“庞将军,别怪我们谋事的时候不告诉你,相爷不在了,所以你能拿剑对准自己人了。” 陆安然在此时开口,“天子谣言,军营时疫,都是你们的计谋,你们不甘于听从北周调遣,更不愿受北周天子辖制,想要独立于北周之外。” “有错吗?”薛参军反问。 庞经暴跳如雷,“怎么就没错,你这个想法从开始就是错!” “我们跟随相爷几年,出生入死几回,好不容易在大宁皇帝的眼皮底下聚起二十万大军。”薛参军神情中带上几分愤愤不平,“到最后,只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全都白白便宜给子桑九修,我们这些人这么多年的筹谋算什么。” 他拍桌一字一字从牙齿里挤出来,“一、场、笑、话。” 庞经和薛参军两人面对面,气势谁也不输谁,“当年追随相爷,便发誓唯相爷之命是从,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就算退一步来说,相爷人没了,你要独立,独立去哪里,谁来率领余下大军?” “相爷不在,自有在的人。”黑面男人粗嘎的声音说道:“庞经,你给个准话,和我们一起干,还是跟这个女人一起死。” 庞经面部抽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忽然,自外传来一声轻笑,笑声仿佛在空气里打了个转,悠悠传到军帐里。 那声音轻佻中带着一丝傲慢,“你要谁死。” 黑面男人快步走去,掀开军帐喝道:“谁敢擅闯军营?” 对面一马一人,阳光自他身后而来,将他一张脸照得灿若桃花,眼尾上勾,嘴角漫开徐徐浅笑,“我来接我夫人,成亲。” 第四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很多年后,民间百姓还在津津乐道丹阳长公主的十里红妆,殊不知当时凤冠霞帔被北周皇帝亲自迎接出去的非陆安然本人。 马车上,春苗战战兢兢跪在子桑谨脚下,“陛下,陆府其他人并未怀疑,不过奴婢不知道老爷是否发现。” 子桑谨颔首:“退下去换衣服。” “是。” 马车按照原定轨迹继续朝盛京走,原因在于北周皇舍不得亲妹出嫁,竟然亲自来蒙都接丹阳长公主去皇宫举行婚典。 众人得知,无不为这样的兄妹情深感动。 事实上,子桑谨只是过来掩盖陆安然不在陆府,避免盛乐郡迎个空轿子的情形出现。 马车颠簸中,光与阴影在子桑谨脸上交错出现,使得他的眉眼间带了一丝晦涩,“朕是否有些急功近利,连胞妹的人生大事都不惜耽误。” 旁边,孟时照抬起眼睑,伸手覆盖在子桑谨的右手背上,“北周初立,人心不齐,更何况那些本是柳相知的人马,一母同胎尚且心有隔阂时,他们又都是有领兵能力的将军。但凡他们安心归顺,臣妾相信皇上必善待重用,可要是有不臣之心,皇上不早点拔草除根,长久以往,反受其害。” 子桑谨翻过手掌握住孟时照,听她继续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看到鼓枣县的场景。” “毕生难忘。”子桑谨闭了闭眼睛,“血海尸山,竟无一人幸存。” 孟时照道:“时乱,百姓最苦,若他们真有心图谋,势必燃起战火,到时候北境又不能太平了。臣妾想,想必这也是安然毫不犹豫前去赤城的原因。” 她笑了笑,看进皇帝的眼睛,“别看着她冷情冷性,其实骨子里烧着热血。” 子桑谨回想和陆安然相处过往,嘴角露出淡笑,“你说得对,朕一开始想,哪里来这么冷血的女人,但是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亲近,原来是血脉的牵扯啊。” 孟时照垂眸,“血脉相连,却也至亲至疏。” 子桑谨偏头看她,“朕听说,昨日孟夫人入宫了。” “父亲的意思,他希望臣妾出面劝皇上和南宁交涉,让南宁皇将孟芝放回来。” “哦?皇后的意思呢?” 孟时照扯了扯红唇,略带嘲讽道:“既然出家了,何处不能念佛,又有什么回不回来之说。” 子桑谨考虑了一下,“若你父思女心切,朕可以修书给南宫止。” 孟时照想也不想婉拒,“皇上,臣妾不愿。不是臣妾亲缘寡淡,或者对孟芝母女心存嫉恨,”她站起来走到子桑谨面前跪下,抬起双眼诚恳的说道:“如今父亲只求皇上放了孟芝,以后呢,他要加官进爵,或者福庇后人,是不是又要让母亲求到臣妾面前,臣妾再来同皇上求情。” 孟时照摇了摇头,“臣妾不想让孟府成为下一个顾府或者刘府,一旦父亲觉得不能通过臣妾满足他的想法,他日后便不会利用臣妾达成他的目的。” “倘若孟府后人真有能耐,便凭着本事挣得前程,臣妾尚能看顾一二,但以亲情血脉相要挟,臣妾以为不妥。” 子桑谨知道这里面也有为他的一份考量,顿时感动不已,双手扶起来,说道:“皇后大义,朕甚欣慰。” — 云起勒紧缰绳,马停在一个高坡,他的披风一抖,黄沙落地,钻出一个人来。 陆安然回头仰视,“世子突然跑来赤城,岂不是无人去蒙都迎亲,到时候丹阳长公主会不会被天下人耻笑。” 云起轻哼道:“你还好意思说,差点本世子就要迎一个空轿子。” 他翻身下马,牵着陆安然的手落地,“要不是柳相知死了,我差点怀疑你要和他私奔。” 陆安然用两根手指掐了一把他的手掌心,“口无遮拦。” 云起笑,“夫人教训的好,本世子记着了。” 不过,“柳相知死的时候,除了手中一串佛珠,什么陪葬都不要。”云起语气有些发酸道:“他把家底都留给你,是不是把你当成了舞阳公主?” 陆安然摇头,“不是,世上只有一个舞阳公主。” “也是。”云起替她把发间沾染的黄沙抹掉,“柳相知谋算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没躲过大业帝的算计,不过大业帝可能更想不到大宁会被他两个亲生儿子分割成两半。” “北周现在一团乱,你太子哥哥估计还要费几年功夫收拾江山,不过幸亏南宁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给了他充分的时间。” 说到南宁,云起饶有兴致道:“听说最近那边的臣子忙着给南宫止选秀,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和圣人一样,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陆安然看他一眼,“为何你总盯着他过不去。” “大概是他太正经了,让我不舒服。” 陆安然最知道怎么戳中云起痛点,“现在见了面,你要喊他一声哥。” 云起:“……” 黄沙大漠,千里无影踪。 陆安然问:“现在去哪里?” 云起挑起眉头,“私奔。” 说罢,云起抱起人往马背上一放,纵马奔驰。 — 自然不是真的私奔。 陆安然坐在皇宫大殿里,对面立着铜镜,镜中她粉黛红妆,华丽鲜艳的嫁衣拖到地上。 春苗不知怎的,看得眼眶发红,直说:“小姐真好看。” 秋蝉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轻笑着说:“现在是长公主啦。” 春苗吸吸鼻子,“对,长公主真好看。” 秋蝉帮陆安然戴上凤冠,“春苗今天笨嘴笨舌,就只会这一句。” 春苗心里想,你怎么能懂呢,我总算盼着自家小姐出嫁了,不由得带了点老母亲的心态。 宫人报:“皇后驾到。” 陆安然转过身来,孟时照扫视一圈,“左边眉毛是不是淡了?” “都描了七八百回了。”陆安然无奈,“你们不用夸张,搞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好了。”孟时照拉着她坐下,“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你母亲早亡,如今我既身为长嫂,便托大叮嘱几句。” 春苗和秋蝉及其他宫人安静退下,陆安然道:“你何曾这般谦虚,你是长嫂,我自该敬重你。” 孟时照勾唇笑了下,“你说得对,倒是我叫这个身份框住了,我们之间讲什么生分的话。” 她敛起笑容,正色道:“夫妻本该同心,但人心易变,最重要紧守本心,多为自己考虑一点总不会错。” “别看你独生一人,实则还有陆府这一大家子,我知你清醒聪慧,可是人一旦有了牵挂,顾忌的就多了,不如孤身一人时候勇敢,凡心有所念,必身受束缚。” “现在说这些,不是要你斩亲断缘,而是感同身受怕你深受其害。” “我那点丑陋家事你尽知,前日我母亲来宫中找我,为的是我不争气的庶妹,我父亲哪里是关心庶妹前程,不过是看我现在是北周皇后了,恨不得向所有人彰显他国丈的权威,何曾考虑我左右为难。” “实话说与你,以我和皇上共患难的情谊,只要我开口让孟芝回来不成问题,可我不愿意开这个口,你明白为什么?” 陆安然轻轻点头,“后患无穷。” 孟时照舒口气,“正是,开了这个口子,就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我不怕他说我不孝无情,若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才是给孟府招祸。” 陆安然浅笑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如今的北周皇后。” “这算夸奖?” “其实哥哥立你为后,不只是因为孟大人。” 孟时照笑,“还因为我确实识时务。” 陆安然看着她,神色真挚道:“你不要看低自己,你是我见过最有气魄的女子,北周皇后这个位置,你当之无愧。” 孟时照抿了下红唇,“原是我来说教,反而让你安慰,你放心,即便皇上对我无心,却是出于各种考量而娶我,但我已成北周皇后,自尽心尽力,不会有负所托。” 陆安然想劝几句,又觉得夫妻之间的事,由外人来说总归缺了点意思,两人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她在中间搅合。 随着外面一声‘吉时到’,陆安然眼前红影一晃,视线被一片红彤彤替代,只能低头看见凤嘴里顶了一颗大东珠的喜鞋。 被春苗和秋蝉扶着往前迈一步,不知是否视觉被遮盖的原因,陆安然心底生出一种未知的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身体绷得笔直。 迈过门槛,一缕轻风伴着一道低笑而至,“长公主殿下,微臣来入赘了。” 刚才的紧张全数消散。 第五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直到卸掉喜帕,陆安然看到眼前人红袍金丝,灯火下,桃花眼勾着笑颜,眸若星海,灿然有光。 云起伸手,陆安然由着他被拉走到桌前,卺破为两半,各盛酒于其间,两人各饮一卺。卺味苦,酒亦苦,夫妻如此卺,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云起勾起酒壶把手,“酒好喝吗?” 陆安然垂目一笑,“还好。” 云起再往里倒一杯,对着陆安然疑惑的表情说:“平日你太清醒,今晚要让你醉一些。” “醉了待如何?” “醉了……”他目光放肆游移,倾身揽住陆安然的腰,贴着耳畔吐息,“微臣伺候长公主休息。” 一只手放到她的头上,“凤冠重不重?” 陆安然刚要抬手,云起压住了,嗓音里滚着笑意说:“别动,都说了臣来伺候。” 脑袋一轻,凤冠被取下来,她摸了一下金凤。 云起刚才就看出来,“这是自九凤冠上取下来的。” “嗯,原本金凤已随母亲长眠,皇兄暗中派人回宁朝取回。”陆安然有些明白子桑谨的心思,“皇兄想让母亲送我出嫁。” 云起扬起眉梢,“你这位皇兄,如今看来对你还算用心。” 说罢,轻笑,“不过我听说,另一位可也送了一份好礼。” 陆安然不明其意。 “南宫止将陆简妤母女放回来了,说是送你的新婚贺礼。”云起道:“虽说这两个女人生死不重要,但你自小长于陆氏,陆氏对你有养育之恩,若真放任两人不管,不免叫人诟病。” 陆安然颔首,“陆二叔曾找过我,不过当时让父亲拦下了。” “陆郡守对你,比之亲生父亲都尽心尽力。”云起抓起她一缕发丝在之间打卷,“这回算南宫止有点眼力见。” 陆安然:“他为人一向正人君子,只是立场不同,站在他的角度,也有无可奈何处。” 云起酸溜溜地说道:“你真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谈论南宫止是不是君子?” “好像是世子先提起人家?” “那我们不说别人。”他低头,两人额头相贴,似乎连呼吸都同出共进了。 陆安然睫毛一颤,“说什么?” 云起手指缓缓移动,被他碰触的位置像着了火,从上往下一路燃烧。他呵着气,声音轻柔得仿佛吹过面庞的风,“长公主殿下,不妨说一说,微臣伺候得好不好?” 陆安然的身体轻轻发颤,但是这种颤抖不是紧张与害怕,反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我……” “嗯?不好吗?”他手指灵活地解开扣子钻进去,偏要盯着人问个不停,“这样呢?”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带了点恼羞成怒的味道,“世子闭嘴最好。” “哈哈哈——”云起朗笑几声,手带着劲道一扯一扬。 陆安然眼前再次被华丽艳红所遮挡,几息后,天旋地转地倒在床铺上。 黑发扑散开,被云起抓了一小撮在手心,“结发,同心。”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金色小剪子,各自剪掉一点然后打结放在盒子里,对陆安然笑着说:“现在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安然看着他温柔的眼神,眼睛能容得下天下万物,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不禁让她心软如水,启唇一字一句道:“一朝结发从君子,愿得终百年。” 喜服褪下,铺在床前的地板上,红烛暖橙色的光芒倾洒在上头,金银丝线泛出点点辉光,仿佛落了一地的星辰。 — 秋蝉守在耳室瞌睡连连,擦掉犯困的眼泪,给自己脸上掐了一把,好歹清醒几分。 春苗放下针线活,“实在不成,你先去睡吧。” 秋蝉直摇头,“万一小姐待会儿喊人呢。” “现在是长公主了。”轮到春苗提醒。 秋蝉拍了拍自己脑袋,笑说:“困糊涂了。” 春苗站起来,给她倒了杯茶水,“都说让你去睡。” 秋蝉喝水喝到一半,旁边房间传来声音颇大的动静,赶紧放下和春苗跑过去。 “长公主,要水吗?”春苗敲了敲房门。 里头传来云起的声音,“别进来。” 春苗和秋蝉对视一眼,同时闪过一丝困惑,怎么世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 “长公主?”她们两是陆安然的丫头,没有陆安然发话不敢走。 “没事,回去睡吧。”陆安然的语气和平常一样,更叫两位丫头纳闷不已。 等两人离开,陆安然看向云起,“你吓到她们了。” 云起不说话,端起烛台回到床边,虽然不用照也能看到右边脸光滑如洁,但是他好像犯了傻,非要用灯光照个明白。 就在刚才,两人一番亲密后,他亲吻着陆安然的脸庞,指腹触摸过去忽然发现不对劲,抬起身体一看,原本右脸上的胎毒居然消失无踪了。 陆安然拥被坐起,眸中带着深思,“原来是这样。” 云起把烛台放下返回,“你想到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柳相的时候,他和我说了一些话。” “和他有关?” “不是。”陆安然手掌贴在右脸上,不习惯地感受掌心底下的平滑,“他说鬼妆蛊是我母亲送给我最后的礼物,不需要寻找解药,因为我母亲不止希望我不要卷入王都是是非非,更期望我日后能找到不为我容貌而真心相待的人。” 云起握住她的手,同样为舞阳公主的‘费尽心思’感动,“她真的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陆安然眼眶发热,“我虽记不得她,但我时刻身处在她的关爱之中。” “日后有我。”云起伸手环抱住她,怜爱地亲了亲她的嘴角,“我爱你,胜过我性命。” — 天微亮,子桑瑾已经坐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等到太阳升起,孟时照亲自送早膳过来。 子桑瑾边吃边假装不在意地往门口张望,“丹阳和云起还没有起?” 孟时照夹了一个春卷放子桑瑾碗里,闻言笑了笑,“难怪今日不用早朝皇上还起这么早,就是为了等丹阳长公主带驸马来谢恩吗?” 子桑瑾掩嘴低咳一声,“没有的事。” 孟时照将分寸拿捏的很好,知道不适宜继续玩笑,叫锦瑟前去问一下。 一盏茶后,锦瑟步伐匆匆地回来,“皇上,娘娘,晨阳殿的人说,长公主和云世子天没亮就离开皇宫了。” 子桑瑾猛地站起来,“他们如何能走,朕根本不知情。” 锦瑟低头:“云世子出示了皇上给长公主的令牌,可随时进出皇宫,禁卫军不得过问。” 子桑瑾大怒,“这个云起,居然诓骗朕的妹妹!” 孟时照对锦瑟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回过头道:“只要皇上一句话,即刻叫人前去拦阻,只要还在北周地界,他们总归跑不出去。” 语顿,话锋一转,“不过依臣妾看,丹阳长公主不是任凭别人为所欲为之人,只要她不愿意,云世子拿了令牌,自然也出不去皇宫。” 子桑瑾神情变化一阵,仰天长叹,“罢了,随便他们。” 孟时照微笑着上前拉皇上的手,“皇上想明白就好,他们玩够了,就回来了,家和亲人都在这里,又能去哪儿呢。” 子桑瑾面色缓和下来,握住皇后的手,“还是你看得透。” 孟时照摇头,“皇上关心则乱而已。” — 陆安然随着云起登上一艘船,船开动,扬帆直奔东南。 “去哪儿?”陆安然看着两岸风景问。 云起给她披上大氅,“竭海。” 陆安然眼中闪过惊讶,“为什么去那里?” “我的父王和母妃,月前找到了他们的线索,他们可能不小心躲进了装货的大船,恰好那艘船的船主人计划很久,听说竭海另一头有不同于大宁的国家,决定远洋,想成为做海上生意的第一人。” 陆安然听懂了云起的意思,“你想派人前去。” 谁知云起轻笑道:“我已经叫人在打造能出海的船只,到时候我们一起出海周游列国,如何?” 陆安然被云起这一手完全给打闷了,“出海?” “嗯。”云起笑容微敛,手碰了碰陆安然的下颚,“寻找我的父母亲,还有……” 他将指腹轻轻在陆安然柔嫩的皮肤上摩擦,语带深意道:“北周和南宁暂时稳定,但几年后呢?不论两国想要统一还是永久分裂,未来打仗不可避免,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再掺和其中,毕竟两个都是你的兄长。” 陆安然目光沉静下来,“我确实不愿,但我们就这样逃避好吗?而且你暗中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建功立业?” “我要什么功业,我的苦心经营,不过是想护着云王府。”云起振臂一挥,“天下何其大,人渺小如斯,既来人间一回,不图逍遥自在,反而将时间浪费在汲汲营营中,多不值当。” 船行单影,陆安然抬头看天空,只觉得广阔无边,连心都被打开了。 “怎么样?”云起笑问。 陆安然往后仰头,“好像还不错。” 云起从后拥抱住她,带着笑声说:“日后我带你游历四海,遍访名山大川。” 陆安然靠在他身上,微笑:“好。” 话音刚落地,头上飞鸽盘旋,观月跃起至半空取下信笺,看过后连忙自船尾走来。 “世子,南疆来信。” 第六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春杏抱枝头,又是人间四月柳絮飞。 西北的黄沙无论如何都吹不进王都,城墙根下的老汉,依旧乐此不疲地向过往外地客商吹嘘他所了解的达官贵人。 “要说混世魔王凤小侯爷,有日子不在城里祸害了,说起来少了些热闹。” “一南一北双公子?嘿!如今哪还有双公子,只有我们英明无上的万岁爷!” “苏小姐啊?唉……红颜薄命咯。”老汉摇头摆脑,“你多久没来王都了,这些都是陈年旧事。” “你且听我说,现如今啊……” 陆安然的马车慢慢驶过,后面的话碾碎在马车的轮子底下,渐渐不成语调。 车帘被撩开一角,云起探入半张脸,“勾起多少回忆?” “物是人非。”陆安然淡道。 云起笑了笑,干脆从马上下来钻入马车,“夫人这么伤感,是不是需要为夫来抚慰心灵。” 陆安然精准地掐住他的手腕,“怎么不骑马了。” “身子骨弱,经不住马背颠簸。” 陆安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世子,好不要脸。” 云起笑出声,双手搂住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诱哄:“微臣伺候得不尽兴吗,长公主殿下哪里不满意?” 陆安然右手拇指和食指并拢一捏一转,“世子太尽心尽力,难免气血两虚,不若今晚及早修身养息,以图长久。” “那倒不必,本世子在伺候长公主这方面,力求一个全身心投入,半点不得虚假。” 陆安然发现这个话题上争不过他,收回手转而问道:“现在去哪儿?” “德盛酒楼。”云起顺手捏着她的腰骨按揉,“原来的琼仙楼还记得吗?现在改成一个酒楼了。” 提及琼仙楼不免联想故人,陆安然一阵恍惚,“回头去绯烟坟头上一炷香。” “嗯,都听你的。” 原本琼仙楼阔气,改为酒楼的德胜楼也不遑多让,光是栓马的马车棚就建了三连排房子。 陆安然带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让云起牵着走进酒楼里,却没有往楼上走,而是穿过大堂直接去到了后面院子。 隔着院子有一幢两层小楼,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背后。 木制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走到半截让两把交叉的鄣刀拦住去路。 陆安然抬眸,其中一人抱拳道:“请贵客在此稍等,容我先行禀告。” 陆安然转头看向云起,云起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放在后背,轻声道:“没事。” 少顷,离开的人回来,比刚才的态度更客气,似乎还隐隐带了点恭敬,“皇上已在里面等候。” 梨花木门,雕刻南山青松,不知是木门本身的味道还是从里间传来,淡淡木香味。 陆安然踏过门槛,看到里头站着的人,如从前一样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你们来了。”他转过身,眼底似乎多了些深沉晦涩,眉宇缓缓散开,露出一丝笑容,“朕等你们好久。” 似乎全然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南宫少……啊,皇上。”云起抱抱拳,笑嘻嘻道:“习惯称呼了,皇上不会介意吧?” 南宫止眼眸略低,落到云起身上,“不介意,妹夫。” 云起:“……”输了! 陆安然在收到南宫止的回信时颇为惊讶,以为南宫止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已经很不容易,虽然要求是她和云起必须一同回王都亲自去取,为了萧疏,就算是鸿门宴,陆安然也要一试。 可陆安然没想到,南宫止的态度一如从前,好像真的只为了见一面罢了。 “见过皇上。”陆安然行礼。 南宫止上前一步拦住,“我既然称呼云世子为妹夫,便是认下你这个妹妹,除非你因上一辈的恩怨不肯认我。” 那些过往是非已经说不清对错,人都化为尘土,再论亦没有意义。 陆安然摇头,拨开帷幕唤道:“兄长。” 南宫止瞳孔微缩,眼底恍似荡过惊涛骇浪,一为陆安然认亲,更重要的是,“你的脸?” “我母亲给我下的鬼妆蛊,已经解了。”说到后面,陆安然眼神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逃避。 “如此甚好。”南宫止肉眼可见的喜悦,“总算得见真容,你这副样子,确实与舞阳公主几分神似,难怪她花心思在你相貌上。” 云起不满地拉着陆安然后退,“稍微看看得了。” 陆安然却关注到另一个重点,“兄长这般说,见过我母亲?” “不,我只是看到过舞阳公主的画像。”南宫止道:“就在父皇的书房里。” 陆安然和大业帝接触不多,在她看来大业帝心机深沉,喜怒无常,之后知道真相后因关系淡薄,所以谈不上爱恨,只看作陌生人待。 “父皇死前,惦记着让我去我母亲坟前种几株她最爱的鸢尾,说她爱鸢尾花如蝴蝶翩翩起舞。”南宫止双手负在身后,半垂眸让睫毛掩盖眼底神情,“可是王且告诉我,我母亲明明最喜君子兰。” 陆安然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南宫止缓而道:“喜欢鸢尾的明明是舞阳公主。” 良久,陆安然出声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南宫止看向窗外,“你说得对,再继续探究并无意义。”他反身走回桌案,将一个锦盒拿起来递给陆安然,“拿去吧,你们需要的东西。” 云起扬了扬眉梢,“皇上这么容易就将至宝送上,又何必我们亲自前来一趟。” 南宫止对上他挑衅的目光,“朕有一个要求。” 云起一脸‘我就等着看你怎么说’的表情,“哦?” “朕要随行。” 云起:“……?” “皇上莫不是坐腻了龙位,想要出去松快松快?”这话有点大逆不道,但从云起嘴里说出来,似乎又很正常。 南宫止对两人说道:“月余前,我收到了南疆刺史禄天安的密函,说在羊城外七里,发现天有黑洞,不见日月,甚为古怪。” 云起指了指上头,“天塌了?”显然不信这种鬼话。 南宫止皱眉,“但是,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失踪,不知生死。” 陆安然问:“要是天出了漏洞,羊城百姓岂非人人恐慌,为何南疆太平依旧。” “只有那个位置才能看见,多一寸少一寸都不行。”南宫止道:“禄天安发现后派人日夜看守,又请了道长做法,然无济于事。” “可是,兄长为何亲自前去,你如今身为宁朝天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宫止眉宇聚起一层凝重,“因石碑现世,称‘天子镇’。” 第七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三个月前 王城大乱,萧疏顶替子桑瑾被困东宫,南宫止念在曾经的情谊上放他一马,不过正如南宫止所言,只给他一个时辰。 萧疏在被追杀到延河边上时,不禁苦笑,南宫止的一个时辰真的就一个时辰,半点不掺水。 他身体带毒,靠着祝余草和蛮菱花暂时压下毒性,但是功力必然受影响,不足以前的三成。 对陆安然说得轻松,实际他这边的人也不少,靠着以前游历对地形熟悉,每每关键时刻能够逃过一劫。 终于挨到南疆,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他没有直接去鹿城,而是来到了曾经的南疆王府邸,与雷翁汇合。 雷翁听说萧疏遭遇以及王都风云,负手对着天空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业帝谋朝篡位,夺去你萧氏江山,如今他亦魂归地府,王权富贵,不过一捧黄土。” 萧疏深以为然,“故徒儿来此,只为感激师父和师妹为徒儿奔波之苦,若无解药,不必强求。” “胡说!”刚刚还看透世事的雷翁瞪了他一眼,“老夫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就为了再送你下葬?” 萧疏:“……师父,没有屎尿之说。”他跟雷翁的时候都已经七八岁年纪了。 “咳~就是这么个说法。”雷翁拉不下老人,“师父说话,有你这个当徒弟反驳的余地?” “徒儿不敢。” 虽是寻求解药而来,但雷翁在这里毫无所获,“驭蛊术坑害前朝,难道你父亲并未留下。” 萧疏那个时候还小,萧彧自不可能跟他说这些,“白家若是还在,或许能知道一二。” 雷翁摇摇头,“可惜了,白家除了一个过继的水白莲,竟无一人幸存,鹿陶陶那个丫头,做事实在莽撞。” 萧疏眼神发怔,“其实倒也不怪她。” 挨到三月左右,萧疏先是眼睛失明,后失去五感,雷翁急在心中,恨不得把整个南疆王府刨地三尺。 “萧彧啊萧彧,你英明一世,怎么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雷翁跺脚咆哮,“但凡你留下一本驭蛊秘术,萧疏说不定就有救了。” 难道,这便是萧氏的命运? 三月之期时,整个北境陷入战争,陆安然无法赶来,雷翁陪在萧疏身边,对着萧疏孱弱生息,只叹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救不回自己的弟子。 “子介,你半生漂泊,为师知道你为什么不留在王都,因你是萧氏子弟,南疆王后人,注定这辈子没有安稳的生活。” 雷翁面对窗外泪眼婆娑,“前朝旧臣容不得你,因你父亲‘背弃’了他们;大业帝容不得你,因你血脉里还流淌着前朝皇室的血。” “你看似潇洒无拘无束,却是你不敢拥有,你漂泊不定,只因无处可容纳你。” 雷翁泣不成声,“子介,南疆是你父亲的封地,你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葬身此处吗?” 连雷翁都觉得,没有希望了。 可就在这天夜里,一匹马横冲直撞,直接把府门撞开,冲到了房檐底下,将一个铁罐子扔给雷翁。 “给萧疏用。” 雷翁抹了抹饱含老泪的双眼,一天没吃饭脑子有点昏沉,一下子看不清眼前一人一马的是谁。 “发什么呆?”马上女子卷着火红披风,嘴角紧抿,眉眼扫过一道凌厉,“他要死了。” 这句话惊醒雷翁,他看向手中铁罐子,“这是?” “还魂蛊。”女子简短地说道:“你只需放在他心口位置,待它钻入身体,就会吸食萧疏体内毒物,等它吃饱后,便会死亡。” 雷翁惊讶得睁大了眼,“你怎会知驭蛊术?”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磨磨唧唧废话那么多,难道不想救你的大弟子了?” 这句话语气又急又快,让雷翁一下子辨别出了女子,“鹿陶陶?” 鹿陶陶皱眉,“不用问那么多,你只管做就是,反正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怕我会害他不成?” 自然不会,萧疏左右都是等死,还不如试试这个所谓的还魂蛊是不是真有奇效。 雷翁眼神一定,忙返回去萧疏床边,替他解开衣裳,小心打开铁罐子,然后放到萧疏心口位置。 只见一双血红的触角先探出来,然后一只小手指半个指甲大小的虫子慢慢往外爬,爬到萧疏的皮肤上用触角探了探,紧跟着咬破一个口子往里一钻。 雷翁能看到虫子在萧疏的皮肉里一拱一拱,本无知觉的萧疏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发出痛苦的闷哼。 雷翁却满是喜色,“有效。” 他一转头,见鹿陶陶勒紧马绳,马蹄高高扬起,她说:“还魂蛊吞噬毒物期间不可让他移动,三日后,萧疏的毒自然会解。”说罢,纵马一跳,跨过院落扬长而去。 雷翁望着被马蹄踏碎的花盆和草木,心里涌起浓浓的疑惑。 不止鹿陶陶的言行令他困惑,还有他在这里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任何驭蛊术的消息,鹿陶陶又是从何得知? 还魂蛊,她哪里得来? 不知为何,雷翁心里隐隐有不安。 —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在第三天萧疏如预料般醒过来,雷翁虽然高兴,可是心里的不安随之扩大。 这种不安在水白莲找上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雷翁似乎感觉自己应该知道了什么,可就差那么一点点。 “公子醒啦?”水白莲很高兴,“我千辛万苦过来,路上一直担惊受怕,不停祈求佛祖,总算这次灵光了。” 雷翁坐在她和萧疏中间,“你从哪里来?” “王都啊,陆姑娘当时不愿意带着我,我就只能自己走了。” “那倒真是不容易。” “是啊,那边还在打仗,外头世道乱得很。” 雷翁点点头,“我让陆丫头带的那几本医书,她走的时候都拿了吧?” 水白莲想了一会儿,“应该拿了,陆姑娘马车上装了不少书,想是在其中的。” “说谎!”雷翁猛地起身,“你早一步就离开王都,根本不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陆丫头又是怎么离开的王都!” 水白莲慌乱了一下,温温柔柔地反问,“可是我为什么要说谎呢,说这种完全没有好处的谎话没有必要吧。” 这时,萧疏看着她,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问道:“还魂蛊,是不是你给鹿陶陶的?” 第八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陆安然与云起赶赴南疆,南宫止同行。 进入旬阳地界,路遇一伙盗贼。 几个盗贼乌合之众,连官兵还是普通商旅都分不清楚,握着大柴刀就冲上来抢劫,祁尚带人顷刻间就镇压住。 南宫止认为盗贼祸害一方,既然遇到了,不如直接剿灭。 过程很顺利,只是结果产生了一些偏差。 众人万万想不到,盗贼头子是宣平侯府小侯爷凤倾。 祁尚带兵打上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山寨的虎皮大椅上,身边三个美娇娘伺候着。 看到祁尚,上眼皮一撩,语气相当不屑,“你谁啊?谁让你进老子山寨了,有没有得到老子允许?” “上次送你到南岭,你为何不回王都?” 凤倾屈起腿,半坐起来,右手靠在上面,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认识你?” “凤倾,别闹了?” “呵~!” “你一声不吭跑至北境,侯爷很担心,你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北境苦寒,若不早点回……” 凤倾把手边的果盘用力一推,全都砸在地上,嘴角却勾着笑,“祁尚,你谁啊?为什么要关心我?” 祁尚垂眸想了下,“上次是我不对,不该不问你的想法直接把你打晕了遣送回王都,不过当时两边交战,并非久待之地。” “是吗?”凤倾理了理衣袖,缓缓站起来,“从以前就这样,你们事事觉得对我好,有没有问过我想做什么?” 祁尚沉默片刻,道:“难不成做山寨头子,就是你的梦想。” 凤倾被他直脑筋整的无语,连生气都维持不起来,一脚踹过去反而差点带倒自己。 祁尚把他捞住,“皇上和丹阳长公主以及云世子在山下,我们先下山。” “???”凤倾在这里逍遥一段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冒出来一个丹阳长公主?” “原来的蒙都陆姑娘。” “啥?陆安然和南宫止拜把子了?” 祁尚:“……他们是兄妹。” — 花了一点功夫弄清,凤倾当日被祁尚送到南岭,因为不想回王都,就暗中逃跑了。原来这里有个贪官,这些个盗贼本是老实农户,被弄得没办法了,就上山做贼。 “小爷没来之前,他们差点饿死了。”凤倾掰手指头,“过路的书生不抢、单独上路女子不抢、携带幼儿者不抢、衣着破烂者不抢……” 他问大家,“这年头强盗是不是都比当官的讲理?” 凤倾给那些人出主意,好人不抢,那就抢坏人呗? 本地谁最坏,当然是贪官知县啊。 云起指了指被官兵压住的盗匪,“既然这么多不抢,为何看到我们就冲上来了?” “哦,忘了告诉他们,看见骑马拿刀的别抢,反正抢不过。” 云起发现了,都是缺心眼。 南宫止让人把这些个盗匪一一审问过,确实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便放了,又给了祁尚令牌让他处理本地知县。 知县祸害乡邻数十年,一朝被查,百姓称快。 云起笑曰:“皇上微服私访,所过处,无不青天朗朗。” 南宫止看着远去的南岭县石碑,低叹:“除了这一处害,还有别处,然我总有目光未及的地方。” “兄长能有此心,已是万民之福。”陆安然劝慰。 凤倾拉着祁尚暗中私语,“这三人相处,简直太怪异。” 祁尚不明,“为何?” “啧~从前暗恋对象,摇身一变成了妹妹,再有情敌变小舅哥,你不觉得别扭?” 祁尚没看出来,“暗恋……从何说起?” 凤倾斜眼,“你看不出来正常,要不然能看上苏湘湘那等货色。” “苏姑娘都已入土,还是别再……” 凤倾冷哼,“怎么?你心上人提都不能提了。好了,你别跟小爷说话了,看你不爽。” 祁尚:“……”小侯爷之性情,常人难测。 — 过甘源山,南宫止继续往羊城走,陆安然他们要去凤安。 凤倾单方面和祁尚闹掰了,所以他要随陆安然一路。 祁尚劝他,“丹阳长公主要回北境的,你应该跟我们走,待皇上办完羊城的事,立刻启程回王都。” 凤倾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谁告诉你小爷要回王都。” 这回陆安然帮凤倾说了一句,“还是让小侯爷跟着我们,他昨日犯过心疾,不好再长途跋涉,而此地距离凤安不过十里,入城后,我要给他制药泡药浴。” 祁尚大惊,“怎么时候犯病,我怎么不知?” 众人疑,“你又不是大夫,告诉你作甚?” 祁尚说不出,但就是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毕竟他和凤倾算得上好友了。 两边人马分道扬镳。 入夜前,陆安然等就进了凤安城,直奔南疆王府去。 随行的修整歇息,陆安然和云起让雷翁请去萧疏的房间,到了一看,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不解。 静默过后,陆安然开口:“人呢?” 飞鸽传书无法细说,雷翁只在上面写一味药,让陆安然赶快送来。 因而陆安然只以为这药必然是给萧疏用,虽不知萧疏具体情况,想来雷翁找到办法暂时稳住了毒素,但是现在人去房空,哪里来的萧疏? “说来话长。”雷翁梗着脖子,“你们站那里干啥,我仰着脖子不累?还是你们要当门神?” 几个月不见,不管陆安然身份是否发生变化,雷翁这里照常对待,反而让她心里轻松。 事情从几个月前说起,萧疏如何得了还魂蛊被解读,水白莲又是怎样突然出现。 “子介看出水白莲撒谎,再三逼问她也不承认。”雷翁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虽不能强求,但明显此女子藏着秘密,子介就暂时留下她。” 水白莲对萧疏一往情深,伺候得比雷翁周到,但也正因为如此,萧疏话里话外刺探,她不小心透露了一些消息。 萧疏是什么人,他走南闯北这么几年安然无恙,谁能把他看成无害之辈就错了,他虽不钻营权谋并非他不会,而是他不愿。 那么一点点谋算用到水白莲身上,很快让萧疏捉住重点,逼着水白莲说出真相。 第九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水白莲在看到春苗和秋蝉防贼一样防着她之后,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决定即刻实施。 虽然不能等到萧疏清醒有点遗憾,但是她觉得如果到时候救了萧疏,又顺利除掉一个情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水白莲谁都没说,某个夜里,悄没声息提前离开了王都,并跑到鹿城找到鹿陶陶。 水白莲告诉鹿陶陶,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方可救得了萧疏,便是还魂蛊。 不过她手中只有最后一只还魂蛊,白家覆灭的时候留下的幼虫,一旦唤醒它,必须以人心头血供养,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可养成。 从水白莲离开王都加上赶路的日子,加上这七七四十九天刚好三个月,蛊养好那天,就是给萧疏毒发之日。 陆安然听过后,问道:“必须用同一人的心头血吗?” 雷翁点头:“不错,还魂蛊一旦饮血不可再换。” “对供养者来说,除了失血外,还有什么别的危险?” “还魂蛊虽能解毒,然它本身亦有毒,所谓以毒攻毒,它的毒性并不比任何一种毒物轻。”雷翁反问:“你们可知,如何供养?” 陆安然微蹙眉头,与云起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缓而道:“以利器取血,引至罐中?” 雷翁摆摆手,“哪儿有这么容易。”他比了比心口位置,“每次需得将蛊虫放置心口,任凭它在那里吸食,等它吸饱爬出来再放回罐中,如此四十九天,一天比一天所吸的血更多,同时随着还魂蛊的能力恢复,会不知觉释放毒素。” 陆安然心口一震,“以身养蛊。” 云起伸手揽在她肩膀上,看向雷翁,说道:“所以鹿陶陶只送来还魂蛊,却不下马,但萧兄何等人,自然发觉其中不对劲,从而逼问水白莲,方知最终真相。” 雷翁心情略沉重的点头,“这三人纠葛从白家的蛊虫开始,难道也要结束在白家的蛊虫当中。” 陆安然:“师兄去哪儿了?” “你们知道鹿陶陶其实出身鹿城玄门吧?” 云起道:“若我猜测不错,她应该是玄门门主之女。” 雷翁右边眉梢往上挑高,“小子还算有点见识。”他说道:“玄门有一样秘宝,祝余草也是玄门的东西。那样秘宝据说可以解百毒。” 陆安然终于明白,当日为何鹿陶陶那样自信地留下纸条,让他们三个月内送萧疏到鹿城,想来她已经打算把玄门的秘宝拿来给萧疏用。 不过,“既是秘宝,玄门的门主必不会同意给师兄用,所以鹿陶陶无奈听从了水白莲的法子吗?” 雷翁嗤笑一声,“当然,鹿伯开为人抠抠搜搜,别说秘宝,便是山谷一棵野草亦舍不得送人。鹿陶陶本就打算去门中偷出来,结果不小心触动机关,让鹿伯开发现惩罚了一顿。” 听着雷翁像是与鹿城玄门门主很熟的样子,“这是否跟如今师兄和鹿陶陶不在府中有关?” 如果按照雷翁所说萧疏解毒了,鹿陶陶却要受还魂蛊影响,他们应该留在南疆王府邸,怎么两个人连同水白莲都不见。 雷翁赞许地看向陆安然,“总算老夫没有白费口舌,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因为鹿陶陶没有偷到秘宝,故而听水白莲的法子养蛊,她自己一知半解,只想着不欠你师兄,结果导致自身被蛊毒所害。” 萧疏知道后怎能心安理得,拖着初愈病体去找人,发现在给自己送了还魂蛊之后让玄门的人带回去了。 要说萧疏也是妙人,“你师兄一合计,不如直接去玄门,正好取了玄门秘宝给鹿陶陶解毒。” 云起挑眉,“不对吧,萧兄如此风光霁月的人物,居然想着去人家家里偷秘宝?” 雷翁不拘小节,“非常时期,再则秘宝用在自家人身上,哪能叫偷?” 在陆安然和云起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雷翁干咳几声,“行了行了,是老夫出的主意,行了吧?我骗你师兄有一样鹿伯开想要的神药,让他拿着去交换秘宝,我本打算鹿伯开不识货,谁知道……” 陆安然幽幽道:“被他发现了。” “不是!”说来雷翁气得胡子都打颤,“屁的秘宝,鹿伯开压根就没有那样东西!只是玄门为了自己的地位,向天下人撒的弥天大谎!” 说了半天,还是没提到萧疏和鹿陶陶去了哪里。 “急什么。”雷翁看向西边方向,“羊城天降异象这件事你们听说了吧?” 陆安然:“来的路上确有听闻,说是天有破了一块,出现黑洞,可吞噬万物。” 雷翁目光眯了眯,脸色转为慎重,“异象可转生机,我们从玄门救出鹿陶陶之后,让你师兄带着去了羊城,本来我也要去,怕你们担心,所以才在这里等你们。” 云起疑惑道:“难道不是传闻夸大,真有此等玄妙之事?” 雷翁以手指点桌面,“天地由来已久,人的寿命不过区区数十年,怎能看透其中奥妙,信则有不信则无,以你我眼界,又如何同日月比肩。” 云起抱拳拱拱手,“夫子高见。” 陆安然关心萧疏和鹿陶陶两人情况,“我们是否要去羊城一趟?” 雷翁早有打算,“老夫已备齐马匹粮草,随时可出发。” 这时,观月步伐匆匆赶来,“小侯爷发病了!” 陆安然这才想起把什么事给忘了,原来打算安顿好后给凤倾配药方泡药浴,不成想他这会儿提前发病。 “夫子。” “不用多说,先去救人为紧。” 幸好雷翁在这里,师徒两人配合,一夜过去,凤倾总算有惊无险,不过暂时只能原地休养,需泡七天药浴,而后看过情况再定。 雷翁思索一番,到底还是担心,叮嘱道:“老夫年纪大,凤小侯爷这里也离不开人,便不去羊城了。你们二人同去,需得盯着你师兄不行鲁莽之事,若有转机最好,反之不要逆天而行强求。” 陆安然应下,于午后趁着天暖气清,收整收整赶赴羊城。 第十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南疆,羊城。 武记饼铺前,一个带着黑色大兜帽的女子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张洒满黑芝麻的烧饼一口一口慢慢吃,她的手指很白,在太阳底下几乎呈现透明色。 随着吃饼的动作,下颚一张一收,睫毛阴影落在眼睑,落成扇弧形。 她旁边站了个小童,大概看她吃得太香,忍不住吸溜了一口口水,磨磨蹭蹭地说道:“姐姐,饼好吃吗?” 女子笑眯眯地点头:“好吃啊。”烧饼挪开嘴唇一寸,看向小孩,“想吃吗?” 小孩咽下口水,“可是,我娘以前买过这家铺子的饼,和我娘做的差不多。” “那你怎么盯着我的饼?” 小孩扭扭捏捏,“……我瞧着姐姐的饼更好吃。” 女子弯腰大笑,却没有发出笑声来,埋在膝盖上半晌,慢慢抬起头来,“因为我多加了一点东西。” 小孩好奇,“什么啊?” 在小孩‘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女子把饼收起来,嘴角明明翘着,语气却很冷淡,“你回去后抓一百只蚂蚁,放进你娘和的面里面,等到烘烤的时候,就会比一般的饼更香。” “真的吗?” 女子闷咳一声,俨然不耐烦了,“我的独家秘方,不准泄密,否则我就把你烤了吃。” 对于女子的阴晴不定,小孩被吓到后退一步,转身跑了。 女子幽幽注视着小孩离开的方向,背后传来一道轻叹,“何必捉弄一个孩子。” “你刚才没有阻止,”女子侧仰头,“戏好看?萧大夫。”把音重重压在最后三个字上。 萧疏伸手将她扶起来,“他手背处布有红色斑丘疹,中间位置红肿伴血性瘀点,刚才与你说话时不时挠手背皮肤,可见瘙痒,应是被虫类叮咬过。” 说完症状,解释他没有阻拦的原因,“食少量蚂蚁可消肿解毒。” “呵~萧大夫医者仁心啊。”夸奖的话说出来和讽刺一样。 萧疏却没有介意,“能走吗?” “不能。” “我扶着你。” 两人回到马车上,鹿陶陶踢了踢他的脚,“你这几天任劳任怨,怎么?对我愧疚?” 萧疏拿出调制好的药膏,“先脱了衣服,给你上药。” “男女授受不亲,你看了我的身子,准备娶我?” 萧疏手上动作一顿,后轻声应道:“嗯。” 鹿陶陶皱了皱鼻子,看向马车窗外,“想得美,你想做鳏夫,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外面的黑色外套脱下来,露出的肩膀的位置一道道剑伤深入骨头,如今已见血痂,但仍可见当时下手者完全用了死劲。 这些日子都是萧疏照看她的伤,要说负责,早该负了,但鹿陶陶不肯放过萧疏,“你救我做什么,我给你还魂蛊,只是因为你当时替我挡了一次,我还给你就是了,我们两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救我,我凭什么让你救?” 萧疏低头上药,口中道:“我可能错了。” 药膏接触最大的一处伤口,鹿陶陶皱起眉头忍痛,嘴里嘲讽说:“英明睿智的萧大夫怎么会错,从以前到现在,错的都是别人罢了。” “当初在白家……” “别跟我提白家,嘶——”太过激动扯到伤口,鹿陶陶倒抽一口气,抬手挥掉萧疏,拢起衣服坐起来,眼底带着对着干到底的倔强,“算我多管闲事,行了吧?” “我知道白晚秋不怀好意,亦知你行事无大错,但我不能放任自己。” “什么乱七八糟。” 萧疏放下药罐,“你不容于室,而我不容于世,生来注定漂泊,不可生有牵绊。” 鹿陶陶盘腿抱膝,下巴顶着膝盖冷嗤:“我又不是陆安然,你别跟我做文章,我听不懂。” “可我后知后觉,其实早就生了。” 鹿陶陶张口想说什么,却闭上眼也闭紧了嘴。 萧疏道:“替你挡灾,非出于医者本心,而是我的本心。”他放低了声音,“这样说,你可明白?” 鹿陶陶感觉背后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前面心口都开始紧巴巴揉成一团,说不上痛彻心扉,却憋屈得喘不过气。 — 羊城外戒严,官兵把整条路封得严严实实。 南宫止在禄天安带领下去看过那个地方,但是看不出什么区别,照禄天安的话说,人要进去了就会消失,但没人敢让天子尝试。 他们试着放动物进去,过了一个晚上,那只猎犬还真的不见了。 南宫止换上常服走在城内,脑中还在想着这奇怪的景象是否和赤城的鬼城差不多,许是气候原因导致,不如让钦天监观察月余。 走着,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好对面女子转过身来,眼底微露惊愕。 “皇上……”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的声音喊了一声。 “顾姑娘。”南宫止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顾秉月,这个曾经一心想杀了自己替顾氏复仇的女子。 顾秉月褪下一身华服,打扮朴素更见清秀,眼底戾气已散,整个脸部显得柔和起来,“我以为离开王都,那些事和那些人都随之远去,不想在此见到故人,恍然如梦。” 他们走到人少的角落,南宫止看出顾秉月已经完全放过她自己和过去,开始了全新的人生,那些恩怨也随着灰飞烟灭。 “皇后姑姑死的时候,我就看透了,与你无关,不过是她和顾家命运如此。” 顾秉月并不愚笨,皇后的死让她明白,她顾家和皇后从头到尾都是先皇手里一盘棋当中的棋子而已,看来显赫高贵,实则空有表象。 “看开了,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南宫止道。 两人聊了几句,分开前,顾秉月唤住南宫止,“皇上,听说你还未选妃。” 南宫止定住准备跨出去的脚,没有转身,只略略往后偏了偏头,“顾姑娘,好不容易拔出泥潭,何必重蹈覆辙。” 顾秉月一愣,随后释怀一笑,垂眸自言自语,“是啊,何必呢。” 大概是,她心中到底还有不甘心? 走了一段,匙水欲言又止,“皇上。” “想劝朕选妃?”两人主仆多年,怎能不知道对方想法。 匙水抱拳跪地,“卑职不敢逾矩,不过卑职一路南行,看到丹阳长公主和云世子鹣鲽情深……若是皇上身边也有知心人,皇上,便不会那么孤单。” 南宫止笑了笑,“你是看到顾小姐才有这个念头吗?” 匙水实话实说,“顾家已成过往,顾小姐若入主后宫倒也是一个好人选,但顾小姐曾行刺皇上,万万不可引危险人物近身。” 南宫止捏了捏眉心,“朕明白,选妃一事不可拖。” “皇上……”匙水有些担忧,虽然没有明说,可如同南宫止了解他一般,他也只消一个眼神,就明白南宫止所想。 虽然南宫止藏得很深,匙水和花嫁早看出他曾对陆安然存了心思。 奈何,造化弄人。 “日后再说吧。”最后,南宫止也只留下这话。 第十一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南宫止和萧疏再次碰面,在羊城外东竹坡。 原来的好友,再次见面,身份再次转变。南宫止不再是大皇子,而萧疏也不是他的叛臣。 无论对于南宫止还是萧疏来说,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面前立着一块长方形的石碑,碑高三丈,可上面只有三个大字。 石碑上书‘天子镇’,金钩铁划,骨气洞达,不知是否和异象挂钩,直叫人觉得这几个字浩浩荡荡、气吞山河。 萧疏道:“我来此的目的皇上已知晓,不如就由我来探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以萧疏的学识,对医药的认知,或者非凡的才智,南宫止都认为无可挑剔。 问题在于。 “黑洞吞噬天地万物,进去者无一人生还,你如何确定自己是那个例外。” 萧疏摇了摇头,诚实说道:“我不能确定。” 南宫止试图跟他说道理,“既然这样,不如再寻求其他办法,正如你得到还魂蛊,说不准鹿姑娘也有其他造化。” 萧疏却说:“不可能了。” 这么肯定的语气令南宫止意外,“怎么说?” “前朝蛊毒横行,尤其庆王以驭蛊术坑害兄弟,连夏武帝都差点遭殃,因而夏武帝对蛊之一术痛恨至极。”萧疏提起前朝皇家语气平淡,好像他不是其中一员似的,“我父亲曾经与夏武帝一起查抄庆王府邸,驭蛊秘术多半毁在我父亲手上,并无留下完整的一本。” 唯有舞阳公主是例外,“夏武帝宠女心切,允诺她取用两个无害的蛊虫,能害人的却不准留下。” 南宫止在路上已经听陆安然提过鬼妆蛊,想来这等影响容貌的蛊对夏武帝来说确属无关要紧。 待南宫止想问什么,看到萧疏突然用匕首划破手腕,鲜血泊泊冒出,被吓了一大跳,“你这……” “皇上请看草民的血。” 南宫止先是闻到一股草药的味道,以为萧疏是医者不大在意,但他看着血沿着萧疏手掌留下一道鲜红色的痕迹,及至血慢慢凝固,不知道是否阳光造成错觉,居然隐隐有淡金色夹杂在中间。 萧疏告诉他这不是错觉,“其实我父王比夏武帝更深知蛊毒害人,但他在查抄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了蛊师培养的蛊王。” “蛊王?”南宫止微皱眉头。 “嗯,蛊王还未成虫,一旦种在身体里,就会无惧其他任何蛊毒。” 南宫止看看他的脸,在低头看他掌心掺杂金线的血,“莫非蛊王种在了你身体内?” “不错。”这也是萧疏后来通过水白莲的话和南疆王府里找到的卷宗,慢慢得出这个结论。 “可是,你不会感觉异样吗?” 萧疏解释,“蛊王分为雌雄,白家当初拜的乃雌虫,所以能靠着它产卵,而我身体内是雄蛊,不会有任何影响。” 南宫止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庆王府中的蛊师培养的一对蛊王,雄虫被南疆王种在你体内,而雌虫到了白家手里,白家靠着这一条雌虫打算振兴驭蛊术。” 至于白家如何得到,萧疏只能靠猜测,或许蛊师本就是白家的人。 所以这次还魂蛊能有效,出来还魂蛊本身外,蛊王占了大部分原因,“还魂蛊毒性剧烈,换了任何一个人单用还魂蛊都会爆体而亡,而我的体内有蛊王,被它吞掉一大半毒素,两相较量,机缘巧合下这才解毒。” 南宫止总算明白始末,“也就是再有还魂蛊,都解不了鹿姑娘的毒,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蛊王了。” 两人讨论半日,南宫止允许萧疏靠近观察,暂且一步一步来,不要贸然行事。 这边萧疏应下,不知另一头鹿陶陶已经偷偷独自前往。 正如之前萧疏所言,鹿陶陶不安于室,更不愿别人舍生取义只为救她性命,就像萧疏替她当灾,虽救了她,却让她比死了还难受。 这世上如果说鹿陶陶还有不愿意欠的人,可能只有萧疏。 鹿陶陶虚弱地靠在石壁上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心里说道:萧疏,凭什么你想怎么就怎么,我凭什么听你的。 她要生就生,要死就死,关别人屁事。 黑洞吗? 鹿陶陶仰头望天,靠得太近,隐隐看到天空有黑色的雾在涌动。 就在这个时候,鹿陶陶感觉到危险,身子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回头看到水白莲阴恻恻的目光。 “你明明快死了,居然反应还这么快。”水白莲不甘愿的说道。 鹿陶陶挑衅的回视,“不装柔弱了?也是哈,萧疏又看不到。”她像是煞有介事般说道:“咦?我忘了诶,萧疏不是早把你赶走了嘛。” 水白莲用力吸气,半晌后突然笑出声,“那又如何,反正你要死了啊。” “是吗?”鹿陶陶抬了抬下巴,“你要不要赌一把,我和你之间谁先死。” 水白莲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刀,“鹿陶陶你不用吓唬我,我虽然对蛊毒并不熟悉,但是毕竟在我身上藏了两年,而且白家唯一留下的驭蛊秘术也在我手里。还魂蛊的毒性我还是了解的,你现在不过强弩之末,还不如求求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鹿陶陶不屑地扫过她手中短刀,“跳梁小丑,也敢舞到我面前。” 水白莲眼神一变,不再废话,拔掉刀鞘直接往前一松。 这回鹿陶陶才知道水白莲有些功夫在身,以前都是伪装无害,“倒是叫你骗了。” 两人几招过去,鹿陶陶气虚不接力,差点叫水白莲得逞。 水白莲眼见刀尖划破鹿陶陶的袖子,嘴角勾起冷笑,用力扑过去。 差不多同时,一道闷雷响起。 两人没有注意,因为动手早就靠近中心位置,许是兵器引雷,那道雷硬生生就劈在了水白莲身上。 鹿陶陶:“……” 她想过让水白莲死,但没想到是被劈死的啊。 “哈哈哈——”鹿陶陶痛快大笑,笑到气血翻涌从嘴里吐出都不在意,随便抹了一把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 “被雷劈死,哈哈哈——” 第十二章 最终章 - 盛京小仵作 - 懒猫布丁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别人,南宫止和萧疏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鹿陶陶在笑,她对面的地上躺着一具焦黑尸体。 “这是……”南宫止不可思议地看四周,“怎么回事?” 暗卫走出一人回禀,“其二人擅闯入内,卑职等发现时,两人正持刀对打,然后一人被雷劈死了。” 天空又有惊雷不断,暗卫生怕皇帝也被雷劈,连忙请皇帝先行离开。 萧疏打算过去扶鹿陶陶起来,走了几步却见一道红色的雷在他面前劈到地上,他耳朵灵敏,听着地面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连带着脚步发麻不能动。 稍抬起头来,莫名感觉鹿陶陶的身体在变得透明,越来越虚幻。 不知为何,萧疏心底骤然生出一种感觉——若不抓住,就会永远失去。 南宫止退出去一段距离再回头的时候,数道雷交叉,把那块地方打得噼里啪啦直闪火星子,这般异象,让他失语不得言。 “皇上,先行回去吧?”祁尚和匙水在旁边轮流劝。 南宫止摇头,“萧疏和鹿姑娘还在里面,朕先留下看看。” “可是……”禄天安为难,“那雷跟中邪了一样,人根本无法靠近。”刚才有暗卫试图靠近,衣服都被劈焦了,幸亏身手好才没弄丢性命。 一个时辰后,天地变色,南疆百姓全都从家门走出来看,大喊着是否天要塌了。 南宫止深吸一口气,“既然石碑上写了‘天子镇’,自然要天子前去镇压,否则这天象不散,是否会带来大灾都未可知。” 禄天安惶恐,“皇上,不可啊!您乃天子,如何行得这危险之事!”若他知道会出现这个后果,上个屁书!皇上要是有个万一,他不就成了那个妖言惑众的罪臣! 九族难保! 周围一口气跪下一大帮人,南宫止拧眉不语。 “这是南疆独有的道场法事?”一道带笑的调侃声音轻飘飘被风吹过。 南宫止抬眸,云起和陆安然施施然走来。 他道:“不是法事,是天降惊雷。” “啥?”云起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雷不要钱噼里啪啦乱炸一通?” 南宫止叹气,“不知为何突然这样,萧疏和鹿陶陶还留在里面没来得及退出。” 云起啧一声,“那岂不是被劈成煤球了。”碍于两个人难看的脸色,马上找补:“不过没听到惨叫,兴许躲在哪个山洞里。” 陆安然想要上去看一下,云起连忙拦住,“乖啊,这事咱们不参合,正所谓各有天命,老天爷的事情,凡人哪能随便逆天改命呢。” 要不是时机不对,陆安然都要被他气笑了,“世子不是一向不信命。” “我信啊,你就是我的命。” 低头沉默不语的匙水咧了咧嘴角,再次为云起不分场合、厚颜无耻的秀恩爱惊悚。 异象不退,百姓们隐隐开始骚动,都往东竹坡聚拢而来。 南宫止握了握拳,踏出一步,雷声滚滚,几道闪电劈在半空。 他闭起眼睛,对着拦在前面的人说道:“我既是天子,必得天授应,如若天要罚我,我不身先士卒,难道连累百姓遭殃。” “皇上!” 南宫止抬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退下。” 陆安然张了张嘴,云起握住她的手,不再是调侃口吻,正色道:“这是他的使命,你我都明白。” 担得起多大的荣耀,就要付出相应代价。 陆安然轻声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既是父母,当爱民如子。 在他们两说话的当口,南宫止已经走到石碑前,一道雷劈在他的脚下,把他长袍劈掉一半,让一众守将的魂魄都差点被吓飞。 南宫止对着石碑道:“天子之职,在于安民。朕深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朕必将以仁爱之心,爱民如子,使万民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 说完,咬破食指,用血指描绘‘天子镇’三字,目色肃然道:“以血为祭!” 众人还在震惊于南宫止的举动,等到发现惊雷消停,不自觉跪下山呼万岁。 万岁声从山头遥遥传送出去,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云起舒出一口气,对陆安然说道:“他这个皇帝,稳了。” — 萧疏和鹿陶陶失踪了,也有人说他们被这么多雷劈,早就尸骨无存。 陆安然只得带着这个消息回南疆王府告诉雷翁,雷翁听了过后,沉默地在屋顶上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告诉陆安然,“凤家小子我带走了。” “夫子要做什么?” “他一颗心天生长歪了,我带他去修修正。” 这个长歪并非说凤倾心思歪,而是本意。 陆安然问他去哪里,雷翁没有说,只道:“师门自你祖师爷这辈起总算留下一点家当,我当初没办法治你师兄,不至于连这小子的命都留不住。” 陆安然知道,雷翁在自责,从而把亏欠补偿到凤倾身上。 云起对陆安然说:“人一生中会出现很多风景很多人,他们都不会停留在原地,但是,生命中最精彩的一部分永远留在心里。” 远航之际,云起问陆安然,“还有什么心愿?” 彼时,陆安然看着海阔天空,微微一笑:“愿河清海晏,浪荡乾坤。” — 离开羊城前一晚,南宫止再次去了东竹坡。 这片地方被雷打过,山头变得光秃秃的,草木皆消散掉了。 南宫止不知道,萧疏和鹿陶陶是否也这样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天地空荡荡,顷刻间,似乎就他一个人。 他拍了一下用他鲜血重新描绘的‘天子镇’石碑,往前大跨一步离开。 身后重物坠地,南宫止倏然止步,边回头边喊道:“子介……” 目光骤定。 斜阳余晖,光秃秃的山头站着一个奇异装束的女子,她抬头看天,然后望向南宫止,眼若琉璃,划过一抹可见的惊艳光芒。 南宫止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一位女子,“你是谁?” 女子眼珠子一转,朗声道:“我叫仙仙。天外飞仙的仙,卓越多仙子的仙!” 全文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