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穿越1 乔之仪最初的主意,是让她魂穿。说魂穿省事儿,而且有父母家人照应,省心省事儿。 还说他已经为她找好了原身,是鼎盛之家的尊贵千金,她过去了绝对不会吃苦。 她一听魂穿就摇头:“魂穿么,无非是机缘巧合,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顶着别人的壳子过自己的日子,日日纠结于我是谁,我一定会精神分裂的。” 她一向讨厌魂穿。 人家古人原本活得好好的,你一个现代人闲来无事决定到此一游了,人家就活该倒霉了,必须麻利地死开让位了,这跟谋财害命的强盗有什么区别? 人家是有父母亲人的啊,有喜怒爱恨的啊,是真实地活过的啊。结果,就因为你要穿越,就把这一切全否定了。人家活着的全部意义,就变成了为你养肉身了。 你问过人家的意见么?想过人家的感受么?你是上帝么,凭什么主宰人家的命运?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你穿与不穿,他们都原本命该如此,何故说出这番话来?”乔之仪自认一向了解她,此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她嗤笑一声:“原本命该如此么?” 真实的历史她不知道,但那些前辈们的自传里,古人原本都活得好好的,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夫妻恩爱,怎么看都不会走上史书中的绝路。 所有的改变,都是从被穿越者附体后开始的。古人不知所谓,只觉得这人昏迷一场后,就变得不能认识了。然后,其他人在他或者她的带动下,跟着都变了性子,具体为:父子之间勾心斗角,兄弟之间你死我活,夫妻更是离心离德……总之,一切都变了。 然后,一个二个都撒着欢儿地往史书中记载的作死的路上狂奔而去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穿越者们,看着国破城倾,血流成河,轻飘飘地感叹一声:“原来历史真的不可改变!”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球了! “是既定的命运,还是穿越者作的孽?”她冷笑数声。 乔之仪很少见她如此激动,一怔之下,回过神来后,觉得她似乎颇具圣母白莲花的气质,以前倒真没看出来。 这圣母白莲花,活在和平年代很好,是感动XX的最佳人选。可到了万恶的封建社会,怕只能做炮灰,真正的被秒得渣都不剩。 乔之仪不由很是担心。 而且,若依了她,他筹谋已久的计划未免要落空,要从新计议却是桩大麻烦。但这话绝不能对她明说,若说了......乔之仪沉吟不语,若说了,她改变了主意,自己多年心思岂不是要落空? 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魂穿的确是讲究机缘巧合,但绝非你所说的没技术含量。要知这机缘巧合四字,若是天意固然简单,若要人为,却最是难得。于技术手段上,要求也更高。至于你为原身所作的考虑,她原本命运如此,与你并无半分关系。但你有此心,我想,她若有知,应该也很安慰。” 说到“安慰”二字,他自己却也心虚起来。 她连连摇头:“我看了太多魂穿故事:有男穿成女女穿成男的,有妙龄女子穿成白发老妪的,有特工穿成废柴的,有天才穿成白痴的,有穿过去正被人强X而且有人参观的,甚至还有穿越成野兽家禽的......总之各种不靠谱。对不住得很,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太过......变态,别说穿了,我想都不愿意去想。” 况且,魂穿的话,留在现世的肉身如何保存也是个极大的问题。万一混得不如意,好端端的局面被自己搅成了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不还得象前辈们一样溜回来吗? 万一回来了,不小心象八仙故事中的那样,因尸身保存不当,翩翩公子成了铁拐李,虽然她不是那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但仍然觉得,情何以堪? 乔之仪象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今天才觉得她真是......骨骼清奇。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还是想说服她。 她嘿嘿一笑:“是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问题,不关你的事儿。” 其实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前辈们的自传里,魂穿的原因,基本上都是凶死。没死的那几个,也就比死人多了口气。 她只是厌倦了这个时空,她要的是穿越,去大唐盛世,可不是想死,或者变成伤残人士。 看她态度坚决,乔之仪到底不敢用强,只得作罢,强压住心中的闷闷不乐,与她从新计议。 她的本意,是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 乔之仪默然了半日,呛了她一句:“电视剧看多了吧,折扇是宋朝才有的。” 她不恼。 她身着T恤牛仔,轻摇折扇,邪魅狂狷地对镜一笑,想象着长安空降一玉面郎君,端的是白衣飘飘,风流俊俏,令万千女子竞折腰...... 乔之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美好遐想。 她身材丰腴,胸前有料,女扮男装实在太困难了,除非她愿意去做缩胸手术。否则,他绝对帮不了她。 她性向正常,去长安的目的,是为了“他”而不是“她”,有病才会去缩胸。那就直接女装吧,反正大唐风气开放,女子遍街走不是问题。 乔之仪斜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清楚么,大唐风气开放没错,但也没开放到官家千金富家娘子孤身一人在大街上跑。所以,你最好打扮成底层女子,抛头露面就没有问题了。底层女子长得这般妖孽......” “妖孽”二字听得她心花怒放,她喜滋滋地提醒了乔之仪一句“看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脸以下的部位,不觉一阵悲凉,谁说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乔之仪再斜了她一眼,继续道:“作为底层美女,极有可能被上层人士潜规则,而且那个年代,绝对潜了也是白潜。没错,现代人都知道贞操与性命谁更重要,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被潜而寻死觅活。但你来历不明,正妻肯定别想了,最多只能做个小妾......” 好好的富家千金不做,非要去与人作妾,真是......乔之仪真是越想越气闷。 2、穿越2 “虽然你们穿女都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哭着喊着一门心思要穿越千年去免费送X的,但以你的性子……”乔之仪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今日因受了挫,心中郁闷,难得地刻薄起来。真是...... 她望着乔之仪,如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心里也想着,真是恨不得将他的舌头拔下来喂狗。 她摇着扇子,努力气定神闲地道:“乔之仪,你要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只是仰慕他的风采好吗?” 乔之仪冷哼一声,不接她的话,继续分析,他觉得以她这种“千金难买我愿意”的古怪脾气,别人要强迫她做小妾的话,到最后劫色很可能就会演变成劫命。 至于是她劫别人的命还是别人劫她的命,却是难说了。所以......所以安全起见,他觉得有必要让她变个模样。 她望着镜中全新的自己,眉头都皱到了一处:“乔之仪,我代表的可是整个穿女群体的素质,你不说好好替我整下容,让我的美貌更上一层楼,反倒把我弄成这般模样,到底是要闹哪样?难不成在你眼里,我真的已经美到没朋友必须毁容的境界了?” 乔之仪很诚实地表示:“毕竟隔了一千多年,我并不能保证让你正好出现在他的面前。当然,如果运气好,正好落在他的寝宫,没关系,把这瓶药水往脸上一喷,再找盆清水一洗,不出十分钟就会恢复原来的模样,不影响你勾搭他。” 她不满道:“谁要落在他的寝宫中了?” 寝宫和宫中,区别很大的好吧? 乔之仪懒得去想有什么区别。 “但万一运气不好,这张脸可就是你的救生符了。你看看,即使你是穿女,应该也没人会对你这张脸动心思,你就放心大胆慢慢设法去找他吧。找到了再把这瓶药水往脸上一喷,继续勾搭他便是,不耽误事儿。” 乔之仪不顾她刀锋一般的眼神,继续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对你这张脸感兴趣,哈哈那绝对是真爱,你就从了吧。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不用再去找他了。你且听我一句,就算你如愿进了宫并且入了他的眼,妃嫔不过是与民间叫法不一样而已,但实质还是个小妾。真爱当前,何必糟蹋自己呢?再说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和他无关风月只想谈场精神恋爱么,正好借这张脸考验考验他,看他爱的是你纯洁的精神还是美艳的肉体。”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咦”了一声。在她看过的穿女前辈的自传里,古代男人一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对穿女这个群体有特殊的爱好兴趣。她作为一个丰满型人士,在这个崇尚骨感的时代,连爱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说真爱了。她只知道,人们的传说中,真爱是个熊孩子。她认为穿越之后,满大街都应该是这个熊孩子,丢一块砖头砸死十个人九个人都是他的节奏。怎么听乔之仪的意思,这熊孩子还是这般难寻踪迹? 乔之仪瞟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说:“那些穿越者的自传,你......相信?” 乔之仪语气很平静,可那眼神,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在看一个白痴。 乔之仪的确觉得穿女都近乎白痴。 男人嘛,表面正人君子,内心深处谁不想个三妻四妾最好坐拥全天下美女。现今社会坐拥天下美女全无可能,三妻四妾成本太高,不但要承担法律与道德上的双重风险,于金钱上也是极大的损失,所以想穿越回古代,有三升余粮就可娶个妾,身为同类他倒是可以理解的。女人去凑什么热闹?女权运动乱哄哄闹了几十年,虽然他极其看不上,但女人们不进反退,宁愿回“万恶的封建社会”去甘受压迫,却更让他看不上。 当然,穿女们自己不是这么看的。她们毫不掩饰地叫嚣着自己是去“嫖”古代帅哥。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真正是......鲜廉寡耻。乔之仪脸上虽然表情平静,却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还好,她没明着说过这样的话。 她继续摇扇子:“我么,用钱钟书老先生的话说,自然是不相信但是很愿意相信。” 不相信是因为她双Q正常神智清明。愿意相信呢,后来者不都揣着这心思去的么,不然还这么费劲穿越个啥呢? 乔之仪没有说话,但是看她的眼神,更象看白痴了。 不过很快他就释然了,穿越人士的脑回路都异于常人,不然怎么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穿越呢? 想到她对自己如此信任,自己却在算计她,他不由生出了些许内疚。 “你为何不是为了李白而去的呢,毕竟你那么喜欢他的诗?”他轻咳两声,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沉默着摇了半日扇子。 “李白么,他的诗我的确喜欢,可是他这个人,我却有些害怕。我怕他不只是会斗酒诗百篇,更会,揍人。你要知道,酒疯子是很可怕的。” 乔之仪的眼神让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若他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应该会理解她吧。 不是她存心要瞒乔之仪。 只是,她怕,怕乔之仪知道真正的原因后,也露出那样的眼光。 这许多年来,她见多了那样的眼光。更难过的是,那样的眼光之后,跟着便是失去。 她不想失去乔之仪。若她一去不还,乔之仪偶尔的回忆,也许会是她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惟一证明。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与那些不幸被选中为肉身的古代女子,何其相似。 同命相怜,她怎么可能选择魂穿去祸害别人呢? 3、长安1 长安是一个人,一个眉目清秀小厮打扮牵着马的人。 他此刻的样子,却活脱脱似一个鬼。 长安左侧站着一青衫郎君。青衫郎君已侧目望了长安半日。 见自己一向机灵的小厮,依然脸色惨白眼神焕散,对自己注视全无反应,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出去。 其实不用看,闭着眼睛他也知道,那是长安。 长安城! 确切地说,是长安城的城墙。 墙高数丈,绵延不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伟大帝国的辉煌。 是他一眼一眼,望在了心里的风景。 可是长安? 青衫郎君转眸,见长安依然是那般模样,不觉蹙紧了眉头。 他举起一只手,在长安眼前招了招。 长安仍无反应。 再用折起来的马鞭,轻敲了一下长安的头。 长安终于一个激凌。 “鬼!鬼啊!” 这反应,还不如无反应。 青衫郎君再次蹙紧了眉头。 长安跟随他多年,好歹见过些世面,虽因年幼,算不上沉稳,但何曾如此失仪? 青衫郎君斜了长安一眼,鬼? 长安你确定不是说自己? 长安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鬼!女女女鬼!生得好生丑丑丑陋!” 青衫郎君含义不明地“喔”了一声。 这声淡淡的“喔”,让长安醒过了神来。 他望了青衫郎君一眼,怔了怔,忙忙地垂了眼睑,端正了面色,低声道:“阿郎,长安不敢妄言,的确是,是......” 颤声“是”了半天,舌头似乎打了结,没说出个名目来。 青衫郎君抬头望了望天,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 虽然偏西了,毕竟是盛夏七月,阳光仍白晃晃地,灼得人眼睛生疼。 青衫郎君眯缝了眼睛,轻叹了一声:“长安你说,纵然真有鬼,会在此刻现身么?” 长安听过的鬼故事里,鬼的现身时间,的确是月黑风高夜,一旦见了日光,便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可那毕竟是故事。 长安心里反驳说,阿郎你并未真正见过鬼,怎知她不会在此刻现身? 可阿郎虽一向和善,他却不敢以下犯上。 只勉强应了声:“阿郎说的是,许是,许是长安眼花了罢。” 看长安委委屈屈的样子,显然并未相信自己的说辞。 青衫郎君暗自摇头,到底年少,经不得事。 换了他,见了鬼又如何? 他倒希望真的有鬼。 如此,或者他能见着阿娘。 想起阿娘,青衫郎君有些怔忡。 阿娘生/***美,死时却是那般惨状,不知作了鬼,可能落个完整之身? 他心里一酸,不忍再想下去。 默然良久,他缓声对长安道:“究竟如何,不妨,说来听听!” 长安定定神,咽了口唾沫,比划着讲了起来。 显见得他的确受惊匪浅,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却语无伦次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讲了半日。 还好,青衫郎君总算听明白了。 长安原本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一手牵马一手夹伞。 谁知道,一个白衣女子,竟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长安,确定自己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阿郎你看,这地上没坑天上没缝,她若不是鬼......”长安哭丧着脸。 若长安所言属实,也不一定非得是鬼,为何不可能是仙?或者,奇异录中的奇人异士? 鬼神之说,青衫郎君听得多,却未必相信。奇人异士么...... 跟鬼一样,他没见过,但希望有。 “那鬼,可曾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青衫郎君沉吟问道。 长安拚命摇头,那鬼背对着他,呜呜咽咽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止住了哭声,高举手臂“耶!”了一声,然后连蹦带跳,以一种看上去很奇怪的姿势,跑向了远处。 纵然如此,长安已被吓了个半死。要真做些什么再说上些什么,他还能站在这里么? 青衫郎君想象着当时场景。 突然想起,他与长安之间,不过两步距离。 鬼既然在长安面前,隔他自然也不会太远。 长安被吓成这般模样,而他居然毫无察觉。 那鬼看样子又不是专寻长安来的,为何偏长安看见了他却看不见? 他方才在干什么? 长安很委屈,阿郎你自然是在望长安。 此长安自然非彼长安,乃长安城是也,确切地说,是长安的城墙。 后面的话长安不敢说。 长安虽从未曾进过长安城,却也知道,既为帝都,自然是繁华如锦,风流富贵,人心向往,不足为奇。 但不知这长安城的城墙,有什么好望的? 偏阿郎如着了魔般,每岁今日,都要来此处,望上几个时辰。 都快把自己望成一道墙了,哪里知晓身外事 鬼明明就站在阿郎身侧,隔着比长安更近的距离。一阵风过,女鬼的发丝,甚至拂上了阿郎的脸。 长安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昏厥,可阿郎愣是没反应。 “阿郎......”长安见青衫郎君不语,带着哭腔又道,“长安,长安,长安从不打逛语,阿郎......阿郎可是,不信长安?” “那鬼,如今去了何处?”青衫郎君没有回答长安,反问他道。 阿郎既如此问,敢是信了?长安稍稍舒了口气。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地指向前方:“长安看见她往城门口去了。” 长安未必知道,青衫郎君却很清楚,前方是开远门。 门里原本是他的故乡,生他养他的地方。 可如今,门里是长安,门外是他,望断长安。 相距不远,青衫郎君可以清楚地看见戎装的守城兵丁,排队等候进城的人。 便真是鬼,看样子不过是路过,并无害人之心。 青衫郎君默然片刻,算起来,两个时辰了,心愿虽未了,但心意已到,是时候该走了。 他还未发话,长安哆嗦着又嚷了起来:“来了,来了,鬼,鬼来了。” 视线所及,的确有个布衣女子,远远地走了过来。 她真是鬼么? 可她明明是“走”,正常人都是这么“走”的。 要说不同之处,也有。 她似乎走得特别慢些。 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停留,一如他当日...... 青衫郎君心里一刺。 莫非,长安城里,也有她不舍的牵挂? 4、长安2 似乎为了印证青衫郎君的猜测,那长安口中的女鬼,头一低,一边走一边抹起了眼腈。 青衫郎君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鬼也好人也好,于他,不过是无谓之人,无谓之事。 “回吧。”他抬腿上了马。 扬鞭之前,下意识地又看了那鬼一眼。 这一眼,让青衫郎君不觉一怔,手里的马鞭,竟软软地垂了下来。 随着女鬼越走越近,青衫郎君眼睛虽然没望长安,仍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连带着青衫郎君自己,莫名地也紧张起来。 长安一心只望离这鬼远一点,她现在虽然挺象个人,可就算打死长安,他也不会相信,一个大活人,会悄无声息地凭空冒出来。 见阿郎久不动身,长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女鬼。 “有影子的。”青衫郎君提醒长安。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奇怪。 长安哪里敢看鬼有没有影子,他看着自己的足尖,嗫嚅着应了声“是,阿郎。” 他注意到了阿郎的异常,却无暇多想,因为他心里害怕得要死。 阿郎又没见过鬼,怎知鬼一定是没影子的?阿郎是未见过她方才的样子,若见了...... 长安打了个哆嗦。 此刻,鬼距青衫郎君,不过十步开外。她抬头望了望天,那张泪痕斑驳的脸,阳光下被青衫郎君看了个清清楚楚。 青衫郎君在心里叹了一声,明知是奢望,故而也没有太大失望。 他出了会儿神,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女鬼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完全当青衫郎君与长安不存在般,径自抱着马脖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要走的话,青衫郎君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长安见阿郎并没有赶鬼走的意思,赶紧后退了几步,离鬼远远的,确信鬼爪够不着他的脖子了才停下来。 长安瞪大了眼睛,望望阿郎又望望阿郎胯/下的马。 他想不明白阿郎和马都怎么了。 阿郎倒也罢了,他一向仁和。 追风却一直是个生人勿近的烈性子。 此刻居然这般温顺,任由这女鬼搂抱?而且似乎挺享受的,还不断地用鼻子往鬼的脖子上蹭。 追风的反应,让青衫郎君也有些诧异。 他早已移开的目光,不由又投向了女鬼。 长安望一眼阿郎,又望一眼阿郎胯/下的马。 被吓成了浆糊的脑子灵光一闪,哎呀不好,莫非这鬼使了慑人心魄之术? 长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护主心切,他也顾不上害怕了。 仗着有阿郎在,他握紧了拳头。 深吸数口气,牙一咬,几步抢到女鬼面前,声色俱厉气势汹汹地嚷道:“孽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出来作怪,以为长安会怕了你不成?快快让道,休得害人。否则莫怪长安心狠手辣,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长安听过的鬼故事里,再凶残的鬼,听了这番狠话,都会跪地求饶。 哪知眼前这只女鬼非但没被吓住,怔怔地望了长安一眼之后,眼珠一转,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呢,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魂飞魄散!你以为我是鬼?有我这么……丑的鬼么?鬼要害人,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好皮囊吧?”女鬼似乎觉得很可笑。 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是温热的,与人无异。而且看上去挺和气,便不是人,也应是只善鬼。 长安心下顿时安定大半。 兼之郎阿已脱离入定状态,随时可伸手相助,胆子更大了起来。 他以伞作剑,准备来上几句更狠的,务求吓死这鬼。一则报自己饱受惊吓之苦,二则以挽回几分颜面。 摆好动作,尚未开口,青衫郎君翻身下了马,唤住了他:“长安,休得无理。” 长安望阿郎一眼,虽然心下诧异,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 忙退后两步,垂手肃立。 女鬼抬眸望望青衫郎君,又望望长安,礼仪周到地对青衫郎君礼道:“谢郎君。小女子姓武,在家中排行第二,街坊都称呼我武二娘。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姓武?”青衫郎君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见她点头,他又道:“原来是武家二娘。”青衫郎君有一瞬犹豫,但仍如实地报了家门,“敝姓李,排行第四。” 武二娘心知有异,长安也忍不住看了阿郎一眼。 “木子李?”武二娘若有所思道。 她早已将青衫郎君看在了眼里,他的相貌自不必说,关键是虽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显见得并非寻常男子。 他对武姓似乎很敏感,正巧又姓李,武二娘心里不由一动。 “四郎与当今圣上可是本家?”她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与那位窃取李家天下的武姓娘们并无亲戚关系,却又怕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再一想,人都去了那么久了,天下终归又姓李了,还是不要多事儿的好。 李四郎没有回答,他抬眸望向长安城,望望天上的日头,过不了多久,开远门那厚重的大门就要关上了。 不关又能如何?对于他,都一样,墙里墙外,咫尺天涯。 姓李又能如何?若有选择,他倒宁愿自己姓朱姓王,甚至于象长安,有名无姓。 武二娘顺着李四郎的目光望过去,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这皇宫,却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以为已经走到了目的地,”武二娘的声音,比那夏紫薇更是凄凄惨惨戚戚,“哪知道这皇宫,还是离我十万八千里,我该怎么办呢?” 李四郎一怔,将视线移到武二娘身上,默然地听她哭了半日,待她的抽泣声低了下去,才道:“二娘既是奔长安而来,方才既已到城门口,为何不进城,反而折返此处?” 武二娘一撇嘴,摊手道:“侍卫问我要什么过所。幸好我反应快,一边装作翻找一边溜了出来,若不然,看那阵势,只怕就要将我拿下。不知这过所......” 见李四郎目光有异,武二娘停住话头,“呃”了一声,忙笑着解释道:“我呢,的确不知何谓过所。四郎想必觉得有些蹊跷,其实呢,当中有个缘故......” 5、过所1 她眼珠子直转,轻咳了数声,待心里打好了腹稿,才又笑道:“说来惭愧,不怕四郎见笑,我长这么大,还是初次出门。因有表兄同行,诸事由他打理。一路上表兄对我照顾有加,吃穿住行全不用我操心。所以,我既未见过所,也不知进城还需出示过所。” 解释完毕,也不管李四郎信与不信,她羞涩地一笑,故意问道:“四郎是否觉得,我很......白痴?” 李四郎不动声色打量武二娘一遍,沉吟道:“一介弱女,久居深闺,未经世事,难免如此,倒难为二娘了。” 武二娘展颜笑道:“四郎不笑我便好。” 又噘嘴道:“若那侍卫,有四郎这般心肠,便好了。” 她叹了一声,面上又露出愁苦之色:“今日一早,我与表兄本是一同上路。谁知途中遇上江湖中人......比武招亲,围观者甚众。四郎想是没见过那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寸步难行。我贪看热闹,多看了几眼,谁想一个不注意,竟与表兄走散了。” 说罢叹气连连。 初次出门,自己贪玩也就罢了。只是这表兄,身为男人,居然如此粗心,也太不负责任了。 武二娘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并不高明,但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周全的借口?好在李四郎只是轻嗽了一声,并未发表意见。 武二娘垂眸又道:“也不知表兄是在我前还是后,是进了城,还是仍在途中。好在表兄虑事极是周到,为防万一,他一早便与我约好,他日倘若走散,若寻他不得,他定会在崇仁坊的客舍等我。” 李四郎目光莫测地看了武二娘一眼:“令表兄想得果然周到,只是,却漏了一点,二娘既不能进城,如何去得了崇仁坊的客栈,寻你表兄?” 武二娘皱眉道:“正是呢。四郎见多识广,小女子斗胆,求四郎帮我出个主意可好?” 她虽然姿色吓人,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波光滟潋。此时满目哀恳之色,泫然欲滴,看上去真是可怜。 李四郎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心里一软,拒绝的话几乎不忍说出口。 “不瞒二娘,李某若能设法,又怎会耽搁于此?”他不忍她失望,却也不能骗她,惟有摇头苦笑。 武二娘默然片刻,歉然一笑:“是我唐突,四郎莫怪。” 眼珠一转,望了他关切地询问道:“四郎莫非,也是丢了过所?” 李四郎并不回答,神色却甚是复杂。 武二娘自以为明白,微微点头,低叹一声:“你我岂非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低头郁闷了半日,打起精神,对李四郎道:“不知接下来,四郎又如何打算?” 李四郎抬头望天,沉吟道:“天色已然不早,守在这里也是无益。最好先寻个下榻之处,住上一宿,明日再作打算。” 他望着武二娘,踌躇良久。就此别过的话,始终说不出口。邀她同行罢,不过初识,一觉冒昧;二则,到底不想惹麻烦上身。 “正好,我也想寻个客舍住下来。只是人地生疏,却不知往哪里寻去?不知可否与四郎同行?”武二娘面露喜色,主动道。 李四郎一怔,略一躇踌,点头应允道:“好。” 武二娘眼波流转,嫣然笑道:“四郎真是好人。” 李四郎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武二娘知他意思,她伸出右手,轻抚自己的右脸,眼里波光闪动,轻声道:“四郎也看见了,我长得这般模样,旁的人见了,全都避之不及......”她红了眼圈,显见得一路上受过不少苦楚。 “远的不说,方才在城门口……”方才城门口那些兵丁,真是可恶。虽然自己没过所在先,但若自己不是这般模样,难道他们也是这般态度? “难得四郎不嫌弃,陪我说了这许久话,而且处处为我着想,可知四郎是个心善的。四郎以为,我真是病急乱投医,见有人相帮就忘了所以么?我知道四郎是好人。” 她说得既坦荡,又真挚。 加上双眸中,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倒让李四郎一时无话。 李四郎默然半日,方抬手道:“如此,二娘请。” 一路上,武二娘一扫方才的愁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很兴奋的样子。 她似乎对长安城非常了解,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所以一一向李四郎求证。 李四郎的回答都很简短,大多是“嗯”,“对。”不过这样一路走下来,到客舍时,几个初识的人,已不觉得陌生了。 确信武二娘是人后,见她活泼可爱,而且年纪相仿,看穿着不过是庶民,并非官家千金或者富贵娘子后,长安的胆子便大了。抓住武二娘饮水的机会,马上抛出了快要把自己憋疯了的关于她的现身问题。 “你眼花了。”武二娘想也没想,张口便道。 长安喊冤叫屈:“长安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武二娘被他纠缠不过,对着空气连翻几个白眼,笑嘻嘻道:“天空一声巨响,老......” 她本想说“老子”的,话到嘴边,考虑到李四郎的小心脏,硬生生改成了“本娘子闪亮登场,有问题吗?大唐律法又没规定,非要以哪种方式来长安?” “当然有问题了,正常人哪有这么......”长安想不出该怎么形容。想起当时情景,他仍忍不住手拍胸口。 “你就当我是鬼吧。”武二娘明显敷衍道,“反正你是捉鬼高手。”她伸手去夺长安手中的伞,哈哈笑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伏妖降魔的乾坤伞?” 她实在小瞧了长安的好奇心。 “好二娘你就告诉我吧,你从哪冒出来的?是怎么做到那么快的?”也是,那一幕太诡异了,长安觉得不问个水落石出,他今后怎可能睡得觉? 武二娘望望李四郎,李四郎负手而立,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 再看长安,双目放光口水爆溅,满脸八卦相,最八的八婆在他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武二娘有些不耐烦,脸上虽不动声色,眼里却射出了数十柄小李他妈的飞刀,将长安削了个体无完肤。 6、过所2 可怜长安浑然不觉,依然一脸热望地等待着答案。 “轻功你知道吗?”武二娘正色问长安。 “轻功?”长安搔了搔头皮,显然是不知道的。 “对,轻功,借风之力,御风而行。顶尖高手,可日行千里。你不知何谓轻功不要紧,知道眼前有这么一位比顶尖高手还顶尖的顶尖高手就行了。” 武二娘以一个在李四郎和平长安看来,很奇怪的姿势一甩头,抬高下巴,仰视前方,并且维持这种奇怪的姿势不动了。 “日行千里,岂不是比追风还快?”长安倒吸一口凉气,“轻什么功,二娘你真的是高手?那你先出去,然后再回来,再来个,呃,闪亮登场,再来一次长安就信了。阿郎先前没看到,正好让他也看看......”长安不明白武二娘怎么突然僵住了,他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想伸手推她一下,到底不敢。 武长娘收了姿势,拍拍手,翻了个白眼道:“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四郎成熟稳重,气度不凡,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她一口气用了十来个形容容,快顺不过气来了,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又道:“岂会如你这般无聊?自己八婆,干么拉扯上四郎?况且,我千里迢迢来长安,是有要事在身的,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八卦之心。” 长安醒过神来,小心地望了阿郎一眼。见阿郎面色和善,并未生气。甚至,阿郎眸中,似有鼓励之意?显见得阿郎虽然对武二娘有些反常,到底还是相信他长安的;显见得,阿郎心里也是有疑虑的。 长安一阵激动,不由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他睡不着事小,阿郎担了心事事大。为了不负阿郎信任,他定要弄清这其中蹊跷。 长安静下心来,认真地组织了一下措辞,自认入情入理了,才慢慢开口道:“娘子你看,你与我家阿郎虽是初次见面,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阿郎待你,更是不薄,不但允你同行,而且还替你安排了住宿。当然我家阿郎一向豪爽,仁义待人,些许花费,不足为提。但这番情谊......” 武二娘闻言,眼珠一转,对李四郎一礼,郑重道了谢。又欺近长安,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却笑意吟吟地道:“说人话!” 长安一边躲闪一边笑道:“长安读书不多,投之木瓜,报之琼瑶的道理却是知道的。我家阿郎待娘子一片坦诚,并不求回报,不过想知道娘子是如何做到这般现身的,还望娘子如实相告?” 是你想知道还是你家阿郎想知道?武二娘也认真地想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慢慢开口道:“并非我诚心隐瞒,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长安暗喜,正竖起耳朵,准备听她慢慢道来。她却眼珠一转,反问道:“见到我的时候,长安你在干什么?” 长安虽不明白武二娘为何反问起自己来,但仍如实作答:“长安正望着阿郎,因日头太毒,长安怕阿郎禁不住暑热。想给阿郎撑伞,阿郎又交代在先......” 长安一边抓头一边忍不住偷偷瞅了阿郎一眼,每年今日,阿郎的形容举止,真是奇怪,越想越觉得奇怪。 “结果,娘子你突然出现在了阿郎与长安之间......”他忍不住又拍了拍胸口。 “这之前呢,你在干什么?”武二娘并不解释,而是面不改色地继续追问。 “之前,长安望了望天。” “再之前呢?” “长安望了望阿郎。” 武二娘一连问了数十个之前,语速越来越快。长安的回答无非是一望阿郎二望天。不过到最后,他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望阿郎还是望天了。 武二娘却很清醒:“也就是说,在遇到我之前,你已经在烈日下站了很久很久了?” 长安想了一下:“差不多两个时辰。” 武二娘诧异地看了李四郎一眼,两个时辰,天,近四十度的高温呢。武二娘的老家,有三伏天晒衣晒被的习惯。据说大唐读书人,还要晒书。这晒人么,却是头一次听说。 这主仆二人真是奇特,比她的出场方式正常不了多少。 即使丢了过所进不了城,象她这般向人求助积极设法便是,用得着这般自暴自弃么? 如果是三十六计之苦肉计,应该在守城官兵视线范围内才有效啊。而且,看那些个官兵凶神恶煞的样子,别说苦肉计了,真中暑死在城门口,估计他们也是将尸体扔到城外面去了事。 这李四郎生得这么好,不象是这么蠢的人。难道他是在洗天然桑拿?洗桑拿......洗桑拿......能领悟这其中妙处的,莫非,是同道中人? 武二娘目光闪动,望了李四郎一眼又一眼,目光热切得一旁的长安都不自在起来。李四郎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虽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倒依然镇定自如。 长安虽不知武二娘在寻思什么,不过,她神色有异却是看得清楚的。担心武二娘有所误会,长安趁阿郎没注意,忙凑近武二娘低声补充了一句:“年年今日,阿郎都会在开远门外,面向长安城,站上几个时辰。” 长安没心没肺不明所以,武二娘稍一想,却自认明白了。 原来是自己想岔了,李四郎并非在蒸天然桑拿,而是,今日对他而言,是个特别的日子。 也许,长安城中,住着他心爱的女子。今日正是她的生日,或者他们的某个纪念日。而因某种原因,也许是他丢了过所,也许是她的家人捣鬼。总之他进不了城,她也出不了城。所以他只能在这里,与心爱之人遥遥相望。 一个在长安城外晒日长叹,一个在长安城里临窗落泪。武二娘忍不住都要哭了。如此说来,她与李四郎还真是同病相怜哪。 李四郎一直未说话,见她突然面色凄凉,忍不住出言询问:“二娘何故伤心?” 武二娘强笑道:“无妨,不过想起了人生中许多不如意之事。” 她年纪不大,这番话却说得老气横秋沧桑至极,而且语气自然毫不造作,显见得,是经历过苦难有些阅历的由衷之言。 李四郎望一眼她的脸,低叹一声。又想起自己的心事,面色微变,宽慰的话也说不出了。 7、过所3 正好小二过来,告诉他们两间上房已经收拾好,可以入住了。小二在前面引路,李四郎在前,武二娘紧随其后,长安跟在最后,一行人上了楼。 长安显然是个一根筋,仍惦记着要答案。武二娘进了自己房间,回身站在门口:“你不是说见到我之前,在烈日下晒了两个时辰?” 长安点头:“没错。” “所以,你晒糊涂了,中暑了。事实是我从你身后那条驿道来的,在你身边站了好久了。我还找你要水喝来着,你都没理我。我还在想这人真小气。又向你问路,问你进了城如何去崇仁坊,你也不搭理。老实说看你跟个木头一般杵在那里,我也吓了一跳,以为大白天见鬼了。你没看见我跑得多快吗?”她说得很认真,认真得给人的感觉,她的确是在陈述事实。 长安疑惑了,他搔搔头:“真的吗?但是长安明明记得......” “的确如此。”武二娘摊手叹道。 长安委屈地望了阿郎一眼,希望阿郎为他说句话,比如夸夸他长安一向聪明伶俐耳聪目明之类的。武二娘怎么看他事小,他担心阿郎觉得他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是无用之人,以后不让他随行伺候了。 李四郎唇角微扬,淡淡来了句:“长安,或许真是你眼花了。” 长安一向对阿郎恭敬有加,此刻却忍不住腹诽起他来:阿郎你知道自己今日行止比往年更反常么?长安跟了你这许多年,你不帮忙也就罢了,何必帮着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话? 以长安的了解,阿郎一向不是好管闲事之人,每年进京,都是来去匆匆,从不与人结交。 今日不但陪着武二娘说了这许多废话,末了竟带她同行,不等她开口,还主动帮她付了房费。关键是,武二娘生得貌美也就罢了...... 长安想到这里,马上在心里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对貌美小娘子好算得了什么?登徒子罢了。武二娘这般模样,阿郎还对她这么好,显见得阿郎道德高尚,乐施广善,扶危救困,侠义心肠......一句话,用武二娘的话说,阿郎的确是个好人。 长安一向觉得自己跟对了主人,此时更是庆幸,心中的委屈一扫而光,武二娘是人是鬼,是轻功还是他眼花,都抛在了九宵云外。 武二娘终于摆脱了长安,转头对李四郎笑道:“有个问题想问四郎的,长安这一纠缠差点忘了。那过所,究竟是何物?。” 李四郎简单解释了几句,武二娘眨巴着眼睛道:“那不就是身份证……明吗?” 李四郎点头:“正是。” 武二娘由衷叹道:“真是先进,一纸过所,信息量居然如此之大,连一路上的物品增加都记录在案,比身份证……明先进多了。”感叹完毕,她苦了脸道,“只是却苦了我了。” 李四郎微笑道:“二娘不必忧心,令表兄既知你身无过所进不了城,想必明日便会出城迎你。” 武二娘自己心虚,听了四郎一席话,不觉有些讪然。李四郎的神色却甚是厚道,不象话里有话。 武二娘尴尬地笑笑,想了想,突然又道:“还有一事,须向四郎请教。还是那过所,我的过所在表兄处,倒还罢了。若那真丢了过所的,可如何是好?难不成须得回原籍补办?” 如此重要的物件,自然是随身携带,谁敢大意竟至丢失?丢失了自然是寸步难行,还能走到这里么? 李四郎从未想过这问题,此时却被她问得一怔。 不待李四郎回答,武二娘皱紧眉头,又道:“可若要回原籍,也要经过若干城池,可谓关卡重重,没有过所,如何回得去?既进不了城,又返不了乡,岂不是要在这里困死?” 李四郎喔了一声:“没有过所,的确寸步难行,进退不得,不过,倒也不至于困死。” 武二娘扯了这许多,正等他这句话呢,当下大喜过望道:“四郎可是有法子?” 李四郎摇头:“李某能有什么法子,要说有,也不过是一个等字。若遇上天子大赦天下,便能就地取得一个合法身份,再办好过所,进城不迟。” 武二娘出了会儿神,强笑道:“大赦天下,何等大事,那不是……”那不是比中五百万还难得的事儿?“得等多少年哪。” 李四郎淡淡地道:“事大事小,不过圣上一念之间罢了。横竖没别的法子,多想无益,安心等着便是。” 武二娘脸色难看得很,都快哭出来了:“等倒没什么,有钱的话,权当旅游了。可是身无分文的人……” 发现李四郎正目光如炬地望着她,她忙挤出了一丝笑,“横竖我有表兄接应,不关我的事儿,管别人有钱没钱,等上十年还是八年呢。” 对李四郎点了点头:“我先回房了。”说完便关上了门。 李四郎摇了摇头,举步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阿郎,晒了这半日,衣衫都汗湿了,不如先洗浴可好?”长安笑眯眯地望着阿郎,眼里的红心一串串直往外冒。 幸好李四郎背对着他,看不见他一脸猥琐样。 武二娘听李四郎与长安进了屋,忍不住叹了一句:白痴,不知道穿女的出场都是这么屌炸天么? 明明“穿越”两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儿,竟然费了她这么多口水。若是写小说有个这么冗长的开头,只怕要被读者骂死吧? 额滴个神呐,真的不是她想拖文,实在是古人太愚昧啊。 早知道她就该以项少龙的方式出场,一脚踢死他,这世界从此清静了。 不过她到底是个有素质的文明人,这念头一出,立即便自责起来,长安又没招她惹她,不过是好好地站在那里,牵着马挟着伞,忠心耿耿地关心着自己的阿郎,哪里想得到会天降活人?想问个清楚明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忍不住责备起乔之仪来:玩什么不好偏要天降活人。还好没砸到人,倘若真砸死了长安可怎么办,难不成让自己千里迢迢来长安吃牢饭? 8、别离1 喔,似乎也不怪乔之仪,他是给了自己选择,劝过她选择另一种方式穿越的。 武二娘突然有些忧伤,哪个前辈的成功之路上,不是白骨累累,所谓“一女功成万骨枯”,死个把古人算得了什么?更别说把自己的过错推别人身上这种小事了,城倾了国亡了,谁又内疚过了? 她觉得象自己这样善于自我检讨的穿女,很有可能成不了气候。 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气候不气候的,还是等进了城再说吧。 武二娘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床头,然后顺手抓了面菱花铜镜,往床上一倒,仔细打量起镜中的自己来。 她的左半张脸,遍布疤痕,纵横交错,扯得五官都变形了,右半张脸倒是光滑如玉,可惜左右对比太强烈,更觉狰狞可怖。 难怪长安会认定她是鬼,她这样子,简直比鬼更要吓人。 想起在开远门的遭遇,武二娘就觉得气闷。没错,她是没有过所,但她若是本来的模样,再换一身华美衣衫,那些守城官兵至于对她如此恶劣么? 也许都不需要过所,只需她回眸一笑,他们便点头哈腰地恭送她进城了。 如今她这个鬼样子,看官兵们的眼光,分明把她当成了阶级敌人,若不是她笑脸赔尽好话说光再加脚底抹油跑得快,只怕当场就要将她乱刀砍杀横尸城门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好不郁闷。 乔之仪在干什么呢? 虽然乔之仪有言在先,但武二娘真没想到他做事会这么不靠谱。 不能让她空降到宫中也就算了,怎么也得让她落到长安城里呀。 落不到长安城里也就算了,进城的手续,那个过所......难道是因为年代久远,已成了文物,他无法准备?好歹提醒她一声呀。是太过兴奋给忘了,还是怕提了之后自己不敢来当盲流了? 她想了半天仍不得主意,不过细想起来,还是觉得怎么都怪不到乔之仪头上。毕竟,坚持身穿的是自己。 武二娘与乔之仪口中的那个“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年轻有为俊郎不凡文武双全开创了开元盛世又引领大唐迅速走向衰亡,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李隆基。 武二娘给乔之仪的理由是:她被附加在李隆基身上的这一串词语深深吸引,所以决定穿越了。 得益于乔之仪的悉心教导,武二娘自认,从玄宗出生到去世七十八年间的正史野史,俱已了然于心。她这次穿越,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她更在乔之仪面前夸下了海口:虽然历史不可改变,大唐的衰亡不可避免,但她肯定会在大唐活得风生水起,没准乔之仪还能在史书上看到她的名字。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纸过所,让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不行,她得设法打听打听,自己有没有穿错年代。若象项少龙那般穿错了时间,她又没项少龙的本事,那可真就悲催了。 如何打听呢?直接问李四郎:“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李四郎是厚道,又不傻。她要真这么问,李四郎会认为她是神仙还是神经? 刚才谈及表兄的时候,李四郎看她的眼光已经有些奇怪了。 问别人?不行,她可不敢保证别人都有李四郎这般好心。她现在可是没有身份证的盲流,万一有人心生怀疑报了官……武二娘不敢想下去了。 她丢了镜子,翻身坐了起来,把包袱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不过是两身换洗衣物,还有一瓶药水。她把衣服的每个褶皱每条缝都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泄气地发现确实并无夹带,哪可能有什么过所? 武二娘抱着那两身衣物,很有些泄气。与她身上这身一样,这两身都是泛黄的粗布,一看就是贫苦大众的行头。又穷又丑,怎怪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她? 看来前辈们的自传靠不住啊,这个世界,果然也是个看脸的世界。 不过也难说,李四郎对她,不就热心得很么?李四郎看她的眼神,仔细想来的确有些奇怪。莫非他就是乔之仪所言的“真爱当前”,自己的自传中的男主人公?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姓李,从气度上看,应该是微服私访的特权阶级才是,可他却连长安城都进不了...... 她正胡乱想着,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长安,坐着没动,没好气地说了句“我已经歇息了。” 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自称是掌柜娘子,听隔壁李家郎君的吩咐为武娘子送浴汤来的。 掌柜娘子领着个小二送了热水进来,倒是镇定自若,似乎没看见武二娘脸上的疤痕。那小二看了武二娘一眼,却慌手慌脚起来,水都差点洒了。 掌柜娘子歉然一笑,也不多作解释,只说不打扰了,有事请吩咐,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洗浴之后,武二娘躺在床上等李四郎的消息。等了半日,睡意袭来,抵挡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是被饿醒的,感觉似乎凉爽了许多,睁开眼睛,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道是几点了。 武二娘还不是很清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枕边摸手机,想看看时间,自然摸了个空。又坐起来,伸手在床头摸电灯开关,摸了半天,终于醒过神来。 她在黑暗中呆坐了半日,终于打起精神,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摸索着起了床,又摸索着出了门。先看了看隔壁李四郎的房间,房门紧闭,虽不见人,但透着烛光,心里顿时安定不少。 楼下大堂倒是烛火通明,掌柜的在柜台前翻着帐簿算帐。 武二娘唤了一声掌柜,麻烦他遣个人到她房间帮忙点下灯。掌柜还未回话,隔壁房间的门倒先开了。 武二娘虽急着见李四郎,但一见是长安,顿觉头大。见武二娘目露凶光脸色不善,长安的嘴角抽了抽,先前的事,再也不敢提了。 他走上前来,赔笑道:“娘子请楼下坐,阿郎有话要对娘子交代,稍候便到。” 武二娘忙忙地下了楼,刚坐定,李四郎便来了。武二娘起身见过李四郎,看他坐定,含笑问道:“我起得晚了,不知四郎可曾用过晚膳了?” 9、别离2 李四郎望了她一眼:“过午不食,此时恐怕......”他很厚道地没有说下去。 过午不食武二娘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对特权阶级来说,这都不是事儿。她没有说话,心里却一沉,看来的确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的肚子咕噜一声,李四郎不由侧目。她有些不好意思,对李四郎解释:“忙着赶路,滴水未尽,委实饿了。此番失仪,望四郎见谅。” 李四郎喔了一声,让长安吩咐掌柜上一盏茶,想了想,又添了几碟水果。 武二娘握着个梨子,一口咬下去,眼泪都快下来了。想起穿越前,为了减肥,连着好几个月,她的晚饭都是一两个水果,吃得听到水果两个字都想吐了。 本以为到了唐朝,自己得顿顿大鱼大肉,设法多长几斤肥肉才对得起唐朝人民的审美,没想到,她的晚饭还是只能是水果。 李四郎看武二娘一脸可怜相,心中不忍,唤了掌柜过来亲自问道:“这位娘子因忙于赶路,误了午膳,不知掌柜厨下可有吃食?” 掌柜善解人意道:“不瞒郎君,厨下尚有些冷面,特为娘子这样因忙于赶路误了膳食的客人预备的。郎君与娘子稍候,某这就叫人送上来。咱家的冷面可是祖传手艺,郎君可要尝尝?” 李四郎吩咐他为武二娘送一碗上来,自己则摇头拒绝了。 武二娘丢下梨子,开心地拍手笑道:“四郎你真好!”烛光昏暗,她的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脸上的疤痕似乎淡了许多,看上去顺眼些了。 李四郎一怔,一瞬间有些恍惚。 李四郎待武二娘吃得心满意足了,看她用帕子细细地擦净了嘴,才缓缓开口:“明日一早,我与长安就要启程返家,不知二娘有何打算?” 武二娘一怔,待明白就要与要四郎分别了,心里有些慌乱。 “四郎,不设法进城了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李四郎摇头:“我有要事在身,须得尽早赶回去。”他歉然一笑,“况且,不瞒二娘,我也无法可设。” “你的家乡,远吗?”武二娘可怜巴巴地又问。 李四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武二娘低头不语。 李四郎心知她没主意,叹了一声,道:“我倒有个主意,二娘不妨安心在此处住上几日。若令表兄落在了你后面,这客舍门前,便是通向长安的必经官道,令表兄若要进城,自然要从此处经过。若等不到令表兄,多半是早你一步进了城。二娘不妨寻个进城的人,看着可靠的,托他替娘子与令表兄送个消息,到时他自会出城接你。” 武二娘面上忧色更重:“表兄多半已进了城。四郎的主意甚好,只是我这般模样,谁又会如四郎般热心相助?若无人帮忙,不知要住上几日,我......” 她低了头,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觉得不过是萍水相逢,李四郎对自己已是仁至义尽,再求他捐款,实在是太无耻了。 李四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道:“我这里还有些余钱,二娘不妨拿着。” 武二娘瞪大了眼睛,等看清余钱不过是数十枚串在一起的铜钱后,第一反应竟是失望。 长安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贪心娘子,要知道,他们还要赶路呢。 阿郎厚道,他可忍不住了,噘了嘴问武二娘:“娘子可是嫌少?阿郎这次出门,带的钱有限,这可是阿郎从自己的费用里省出来的。再省,阿郎怕就只有夜宿街头了。” 武二娘回过神来,忙道:“谢谢四郎。四郎莫误会,我只是,只是觉得,给四郎添了太多麻烦。” 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假。可她总不能告诉长安,不是她不知好歹,也不是她贪心,实在是前辈的自传看多了,以为这李四郎会牛B哄哄地拍出五百两银子。不过是理想与现实落差太大,来不及调整表情而已。 武二娘不好意思地笑着伸手抓起了那串铜钱。为掩饰尴尬,她拈起其中一枚,看了一眼。这一看就瞪大了眼睛,“开元通宝”几个字,虽是繁体,却认识得很。 她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噘起嘴唇,在“开元”两个字上各亲了一下。 长安看得目瞪口呆,李四郎虽然镇定,也忍不住以手掩嘴,轻咳了一声。 武二娘眉开眼笑道:“果然是开元……”是开元就好,哪一年不重要,不过是李隆基年长几岁或者年轻几岁罢了。她又亲了一下那枚铜币:“我太开心了,言行无状,四郎莫怪。” 李四郎再咳了一声,缓缓地又道:“我已替你付清了半月房钱。” 他似乎有些歉意:“出门匆忙,事出意外,所带银钱不多,还望二娘见谅。不过相信二娘吉人天相,半月之中,定能得人相助,与令表兄重聚。” 武二娘一怔,她知道李四郎是好人,可是现在好得超出了她的预期。为什么?难道是李四郎独具慧眼,看出了她的穿女本质? 难道是穿女真的就这么威武霸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汽车见了也爆胎,所以她这样的颜色,也有李四郎这样的翩翩公子抬爱? 难道古时候的男人的确就那般傻,看见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性子往往出人意料的穿女,便惊为天人,从此肝涂地生死相随弱水三千只取这一瓢饮? 可是李四郎神色那么坦然…… 武二娘怔了半日,眼睛突然一热。 她凝望着四郎,低声地道:“萍水相逢,四郎为何对我这般好?” 李四郎被她问得一怔,他望着武二娘,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老实说,李四郎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堪做美男样板的面孔。身材又好,武二娘因自己长得丰满饱受歧视,所以不喜欢与自己一样圆润的男人。李四郎瘦削但不文弱,倒是她喜欢的类型。气质也出众,怎么看都不象普通人。 武二娘再次想起乔之仪的话,心里不禁又是一动。 10、别离3 她马上又摇头,李四郎只说要返家,连家乡在何地都不愿意说,显然对她还是有保留的。也许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但仅限于此,再多的,却也是不可能了。 况且,看情形四郎多半有心爱之人,而这人就在长安城中。她若不知好歹,妄提要求,不但有违自己的初心,而且也负了李四郎待自己的这片情谊。 “举手之劳,二娘何必介怀。”李四郎终于开口。他的目光,越过了她,望向了她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 武二娘微微一笑:“我虽没见过世面,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却是懂的。四郎大恩,我无以为报。只望他日……只望他日,你我能在长安城中相聚。” 李四郎没有说话,唇角的笑却有些苦涩。 “四郎放心,我若能在长安立足,如能办到,第一件事儿,便是让你进城,决不食言。”武二娘说得很肯定。 李四郎望她一眼,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许久,他才道:“二娘照顾好自己就好,至于李某,如二娘所言,不过是萍水相逢,不需二娘费心。” 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我来说,长安与其他地方,其实并无区别。” 武二娘不接他的话,她用食指沾了些茶水,探身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如月,武,如月。武如月。”李四郎轻声念道。 武二娘含笑点头:“敢问四郎大名,他日,如月若有出头之日,也好寻找四郎,以报今日相助之恩。” 李四郎踌躇片刻:“并非李某刻意隐瞒,只是,我的名字,实不便告知二娘。况且,我是不祥之人,二娘若知道得太多,只怕对你有害无益。” 武二娘沉默良久,低声道:“四郎既如此说,如月再要逼问,倒是不懂事了。” 她举起茶盏,双手捧至李四郎面前:“如月以茶代酒,敬四郎。山水相逢,后会有期,四郎,珍重。” 一口饮尽,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的眼泪便下来了。 李四郎又道:“我每年进京,都在这里投宿,掌柜与掌柜娘子俱是妥当之人,二娘可以放心。" 武二娘只是点头。 李四郎沉默半日,叹了一声:“时辰不早,还请二娘早些歇息吧。你我就此别过,明日我要赶早启程,就不扰二娘清梦了。” 武二娘抬眼,一眼一眼望了李四郎半日,终于一点头:“四郎晚安,保重,一路顺风。” 不待李四郎回话,她起身快步一口气跑上了楼。 武二娘走后,李四郎仍坐在那里没动,更让长安诧异的是,他居然拿起武二娘用过的茶盏,握在手里定定地看了半日。 不过是个普通的茶盏,看他的目光,似乎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奇珍。 “阿郎,明日一早就要赶路,不如回房休息可好?”长安犹豫半日,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四郎恍若未闻,仍在痴痴地研究那茶盏。 阿郎今日莫非中邪了?长安满心忧虑,却也不敢再吱声。 他年纪虽小,作阿郎的长随却好几年了。他很清楚,自己能有今日,并非自己伶俐,而是眼快嘴紧。 阿郎宽待下人,平时怎样不打紧,可阿郎不愿说的事儿,却绝对不能开口去问。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李四郎却在这时放下了茶盏,淡笑着,慢慢地开了口。 “如月,武如月。”他喃喃地念叨着武二娘的名字,明灭的烛光中,唇边的淡笑,辩不清是安慰,还是痛苦。 “不知,二娘脸上若无这道疤,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在问长安,又似在问自己。 长安知道阿郎虽出身富贵,却最是仁厚,从不曾重语伤人,仍忍不住腹诽道,“这道疤......”,阿郎你也太客气了,是满脸疤好吧? 他想像不出来武二娘没了疤痕是什么样子,迟疑道:“应该,是个美人吧?”顿了顿,他又道,“阿郎,请恕长安直言,长安觉得这武二娘有些古怪……” 李四郎一怔,随即露出你懂什么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 长安底下的话,就只得咽了下去。 李四郎起身上了楼,经过武二娘门口的时候,放慢了步子,只略一停,便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武二娘倚在门边,透过门上的雕花,呆呆地向外望出去。 远处一轮月亮,将圆未圆。冷清的月光,被吸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这是大唐的月亮,可是看着,与千年以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李四郎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小心地关上了。 武二娘在黑暗中,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揾了揾眼睛。 第二日,武二娘是在知了声嘶力竭的聒噪声中醒来的。 她照例经过了下意识在枕头下摸手机的动作,然后茫然地打量着屋子的每个角落,突然回过神来,忙忙地下了床,一边往身上套外衣,一边往屋外冲。 天已大亮,阳光明晃晃的,李四郎的房门大开,武二娘心里一松,快步冲过去,却看见掌柜娘子正笑微微地在坐外间的桌子旁。一见武二娘,掌柜娘子便起身迎了上来,显然是特地在这里等着她的。 “娘子醒了。”掌柜娘子对武二娘一礼,“李家郎君一早就走了,留下了话,要娘子不要担心。若娘子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城,只管留在敝店,慢慢设法,千万不要着急。” 武二娘听了这话,回味了一番话中的意思,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莫非四郎看出了什么? 她进了房间,默然地转了一圈,里面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别说李四郎的东西,便是气息,也消失得全无踪影。 真的就这样走了?前辈们的自传可不是这样写的。 第一个男人就勾搭失败,这不科学! 有一瞬间,武二娘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可若是梦,掌柜娘子又怎会笑吟吟地站在这里? 11、设法1 武二娘慢慢坐了下来,她含笑望着掌柜娘子,看她的举止气派,感觉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绝对不应该只是一个掌柜娘子。 “四郎真是好人。”她望了掌柜娘子叹道,“如月孤身流落在外,能遇四郎,真是想不到的福气。” 掌柜娘子淡笑不语。 顿了顿,武二娘闲闲地问:“娘子与四郎,可是旧识?” 掌柜娘子摇头道:“娘子说笑了,李家郎君是什么人,奴不过一普通民妇,怎敢高攀?” 李四郎果然并非平民,这倒是奇怪了,武二娘虽然满心疑问,却只是一挑眉毛,并没有插话。 “不过承蒙郎君不嫌店小,每年这几日,会在敝店住上一日两日罢了。娘子也说了,李家郎君是个好人,对奴……的小店多有照顾,奴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郎君从未开口,如今要奴好好照顾娘子,奴哪有不照办的理?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千万莫要见外。”掌柜娘子微笑道。 武二娘喔了一声,低头默默盘算了一番,抬眸含笑问道:“娘子这间客栈,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吧,生意似乎还不错。” 掌柜娘子道:“近十载了,承娘子吉言,还过得去。” “娘子真是有福气。”武二娘一边招呼掌柜娘子在身边坐下,一边叹道,“娘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似如月这般倒霉,远离家乡,偏失了过所,困在贵店进退不得。如月的事情,四郎想必告诉娘子了?” 掌柜娘子微笑点头 武二娘笑道:“娘子在天子脚下经营客栈多年,见多识广,不似如月初出家门,见识浅陋。如月想请教娘子,那些丢了过所的客人,真的只能如如月一般,坐在这里等着圣上大赦天下么?” 掌柜娘子的话让武二娘的心凉了个透心:“娘子运气不好,晚了这几月,若是三月来,倒正好赶上圣上赦天下。” 武二娘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她原本对大赦天下没抱希望。有这运气,她早买彩票去了。没想到却是失之交臂。她真是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这三月刚下了大赦令,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若有急事的,如何等得?可有,娘子可见过有人用过别的法子?”她差点没哭出声来。 她昨晚就想好了,从过午不食即可看出李四郎是个恪守规矩的古板人。他想问题,自然是只会考虑明门正道。但是客栈掌柜迎来送往,接触的都是天南海北三教九流,李四郎解决不了的问题,没准他们反倒会有法子。 只是事关重大,她又无重金在手,收买不了他们,不敢贸然开口罢了。现在掌柜娘子话都说到这里了,李四郎又说过他们是妥当人,那她当然就不用客气了。 果然,掌柜娘子微笑道:“法子自然是有的。” 武二娘眼巴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已经代掌柜娘子给出了答案:假证件。 这里虽没有电线杆没有手机,但是造假证的小广告想来还是有它的扩散渠道的。娘子运气好,我就认识这么一位造假证的高手中的顶尖高手,绝对可以以假乱真,欢迎上官网查询。 “赦天下要看机缘,若机缘凑巧,也许明日便会遇上。若机缘不好,等上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依奴看娘子倒不如修书一封,让家里人补办了过所再送过来,虽然来回耽搁不少时间,倒是强过在这里久等。”掌柜娘子唇角含笑,说得轻描淡写。 武二娘也笑得甚是轻松。她心里却翻了无数个白眼,指尖都掐痛了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冲上前去抓住掌柜娘子的肩膀,来回晃动着怒吼一声“你他妈的玩我啊!” 李四郎说得明白,这过所可是随身携带一路公章啪啪啪盖过来,多了根头发都要被追究的。 补办!真以为我是穿女好骗么。 掌柜娘子看武二娘沉着脸不说话,也不计较,话头一转,反问起她来:“敢问娘子是哪里人氏?” 武二娘怔了怔,才懒懒地道:“咸阳。” “倒是不远。若今日便修书,倒耽搁不了几日,想来不至误娘子的事。”掌柜娘子道。 武二娘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远?隔了一千多年呢,姐姐你说远不远? 看来这掌柜娘子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靠不住得很。 武二娘忙打起精神,对掌柜娘子解释道:“娘子见谅,方才如月一时走神,没能说得清楚。如月是在咸阳表兄家借住了一段时间。至于如月的祖籍,却并非咸阳。” 她是在咸阳穿越的没错,却并非咸阳人,只是乔之仪带她在咸阳住了好一段时间而已。 说到这里她一直觉得不解,既然说是穿越前的预热,为何不索性去西安呢?或者去浦城县也行啊。一个是李隆基生前居住之所,一个是他死后安葬之地。放着这两个地方不选,乔之仪为何偏偏选择了咸阳? 乔之仪的回答是:“我自有打算。”高深莫测得真是让人没脾气。 武二娘之所以解释,是因为看了几部宫斗戏,担心万一日后有人吃饱了撑的,查探她的来历。咸阳距长安太近,只怕她的身世便要穿梆。倒不如说得远远的,纵然有心,只怕也没那耐烦心去查。 “不瞒娘子,如月是渝州人氏。”这倒并非假话,她在渝州出生长大,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遇到乔之仪。 “渝州?”这次轮到掌柜娘子皱眉了。 “可不是,远着呢。”武二娘笑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有那闲心的,慢慢查去吧。也许查探的人走到半道,她已经溜得不知去向了。 武二娘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破绽,反而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与那些傻白甜前辈比,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聪明伶俐心思缜密虑事周到反应快捷。那些傻白甜都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她自然更是吉人天相福星高照心想事成胜利在望。不然,就没有道理了。 没有过所算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到最后,绝不轻言放弃。 就是到了最后,也要不抛弃不放弃,这才是穿女风姿。她暗暗振臂。 12、设法2 掌柜娘子不知在想起什么,低头只是不语。 见掌柜娘子不上道,武二娘按捺不住了。她起身凑近掌柜娘子,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娘子,可听说有人帮忙制造过所的?” 掌柜娘子眨巴着眼睛,看样子没明白过来。 武二娘慢慢地解释了一番,她说得很委婉,掌柜娘子还是唬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娘子是指......伪造官牒?”她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武二娘。 武二娘不好意思地一笑,眼神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掌柜娘子:娘子聪明,正是如此。 “娘子如何想起来的?”掌柜娘子声音都颤抖起来,“伪造官牒是何等大罪,谁人敢如此大胆?别说做,想都不敢想。娘子请听我一言,这话我未曾听过,娘子也休得再与第二个人提起。” 武二娘喔了一声,心里却很是同情,这唐朝人民也太老实了,听说个造假证都能吓成这样。若要知道,衙门公然制假身,不知道会不会被吓死? 她忙打了个哈哈:“如月一向规矩,不过是初次出门闲极无聊,心生好奇因而胡言乱语所以有此一问罢了。如月横竖有表兄接应,哪里至于生出这等混帐念头?吓着了娘子,如月在这里赔礼了。请娘子千万莫往心里去,若娘子因此以为如月是那不安份的,可冤死如月了。” 说完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掌柜娘子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善解人意地笑道:“罢了,说起来不怪娘子,若是我遇上这样的事,还不知道怎样呢。娘子不必多虑,且请安心在这里住上几日,等令表兄的消息是真。” 武二娘再次谢了掌柜娘子,又煞有介事道:“多谢娘子陪如月说了这许久话。娘子不用为如月担心,且忙你的去吧。如月正好去看看,有没有人能帮我与表兄送个信儿,就不耽搁娘子了。” 掌柜娘子望了武二娘一眼,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武二娘在房中用过早饭后,愁了半日。 她仔细盘算了一回,觉得当前最要紧的,是与掌柜及掌柜娘子搞好关系。 李四郎只替她付了半月房钱,若半月之后,她依然想不出办法进城,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等待时机。要想白吃白住,自然也要掌柜娘子发善心才行。 武二娘决定以自己的勤劳善良打动掌柜及娘子。主意打定,起身下了楼,看几个小二正呵欠连天地打扫。她挽衣捋袖就要上去帮忙,唬得掌柜娘子阻止不迭。 到了午时,前来用饭的客人渐多,她要去帮忙招呼客人,掌柜娘子又慌手慌脚地拦在了客人面前。 待小二将客人领走后,才拉住武二娘的手,将她推上了楼。并很委婉地告诉她,她虽是生意人,却最是仁义,绝不会因客人付不起房钱就恶语相向,更莫说任其流落街头这等混帐事了。娘子是李家郎君的朋友,好好在房中待着就是,抛头露面的事怎敢劳烦娘子你? 武二娘先还以为掌柜娘子是与她客气。后来掌柜娘子又告诉她,若是要寻与令表兄送信之人,娘子最好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暗中仔细观察清楚,看看谁是心善可靠的,以防所托非人。 武二娘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掌柜娘子是怕自己这张脸吓坏客人。 也是,长得丑不是她的错,出来吓人就是她的不对了。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掌柜娘子可以对她脸上的疤痕视若无睹,可她没权利要求别人也有同样的心理素质。 再说若影响了客栈的生意,掌柜及娘子心情不好,自己的损失也许是最大的。 面对掌柜娘子歉然的目光,武二娘很大度地表示,娘子说得极是,是如月考虑不周,要道歉的是如月。既然娘子不嫌弃如月白吃等死,如月这就去寻个见不得人的角落蹲着……寻那可靠心善之人去。 武二娘在房中蹲了数日,每日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甚至连向掌柜娘子借个锅铲,向米帅学习挖地道的主意都打过,可是思来想去,依然一筹莫展。 长安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不比城外。就算她运气好真的顺利挖通了地道,暂且不去计较以一把锅铲的速度,这会是猴年马月的事。若地道的出口正好在李隆基的床榻或者龙椅之下倒还罢了——估计这是比赦天下更难得的事,难度堪比中五个亿。若滞留长安城中,没有身份证依然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啊。 就算她运气好在城内又遇到个好心的客栈老板敢收留她,大唐的户籍管理制度已然如此先进,难说片儿警不会时时敲敲门“查房了查房了!”她以前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但盲流的故事她看得不多,却也不少,结局会怎样,进收容所?遣返?就算运气好,躲过了一次査房,下次呢?下下次呢?她岂不是要一直活在恐惧中? 况且就算老天不长眼真将地道挖到了李隆基寝宫中,其实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儿。她想的是利用李隆基达到目的,可从没想过要去做他的妾。 想想都牙疼。 幸好乔之仪有良心之人,她脸上的疤痕所用材料,确实如他所言亲肤性强透气良好安全可靠绿色环保。这么多天了,武二娘疤痕下的脸皮不痛不痒不紧绷不干燥。与那些往食品中加化工原料化妆品中加荧光剂的黑心商人比,乔之仪堪称道德楷模业界良心,都忍不住想为他送面锦旗了。 但纵然如此,对一个文明人来说,十天半月不洗脸的感觉还是挺难受的。后几日,武二娘甚至夜夜梦到自己四处找水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但是每次都洗得极不痛快...... 再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武二娘怒了。与其每日龟缩在房中饱受折磨,倒不如主动出击。 她在心里对掌柜娘子说了声sorry,自行将蹲守的地点改在了楼下大堂靠门左侧的位置。面对掌柜娘子不解的目光,武二娘只能厚颜地表示,娘子,如月没有选择正对大门的位置,已经很自觉了。 13、主意1 武二娘愁眉苦脸蹲了数日,掌柜娘子看她下巴都尖了,心里不忍。拉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替她倒了盏茶,迟疑地问道:“有一句话,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子不必客气。”武二娘打了个哈哈,举茶盏的手不由一顿。 她以为掌柜娘子是来讨要饭钱及下半月房费的。暗叹了一声,看来掌柜娘子没撒谎,李四郎与她关系不过如此。 “都这几日了,令表兄仍无消息,娘子你想想,可是出了什么意外?”掌柜娘子满面关切,并未提钱。 武二娘眼珠子一转,一连饮了好几口茶,才双手捧了茶盏,皱眉道:“表兄行事一向妥当,此次......听娘子这么一说,如月......”她瞪大了眼睛,满眼惊惧,“莫非表兄真的出了意外?莫非,表兄已不在......人世?” 她马上又拼命摇头:“不会的,表兄身子虽不太好,最受不得暑热,但他终归是男人,身子再不好,也不至于烈日下走几步路就去了,娘子你说是不是?” 掌柜娘子默然不语,看武二娘神情,嘴里虽说不信,分明已经认定表兄已经凶多吉少。而且,照她说的推断,事实多半如此。否则,丢了个大活人,虽约定好在祟仁坊等,但明知对方没有过所进不了城,怎么也该先往城外的客栈来寻人吧? 武二娘似乎被掌柜娘子的表情吓住了,她怔了半日之后,绝望地挤出了数行眼泪,心里却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个子虚乌有的表兄给解决了。 表兄指望不上了,李四郎又回家了,掌柜娘子我只有你了。为了贵店的生意着想,掌柜娘子你还是帮我想个妥当的主意早些送我进城吧。 穿越前,武二娘是个遵纪守法之人,二本院校毕业,在职场上受尽歧视。她那直属上司,是她的中学学姐,明明只是高中毕业,买了个名校的大学文凭,没想到在职场上混得顺风顺水,一路混到了高级经理。然后找了个借口,炒了知她底细的武二娘的鱿鱼。 武二娘这一生,虽然历尽波折,因为无人依靠,却也只能微笑面对。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那之后她觉得人生都不好了,但也没动过弄虚作假的念头。 不过,如今她想了这几日,还是觉得弄个假过所最可靠。她那学姐,身处互联网时代都没穿梆,何况这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没网络没防伪码没钢印,没照片没DNA没指纹,造假成本低廉不说,而且绝对安全可靠,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当然,伪造官牍的确是大罪,但这不是情势所迫么?掌柜娘子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想正大光明地进城,免得日后担惊受怕,绝对不是钓鱼执/法。 武二娘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掌柜娘子。她知道自己的行径很无耻,但她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么。等心愿达成,她一定会重谢掌柜娘子。到时候,掌柜娘子你就很可能不是掌柜娘子了。 掌柜娘子被武二娘望得心都酸了。她为武二娘长吁短叹了一番,左右试探,得知武二娘一心想要进城,并无去投靠李四郎之意后,低头想了半日,倒真的有了主意。 掌柜娘子的主意是,让武二娘到相距十里的官驿去碰碰运气。官驿住的都是官家人。当然一般的官家人是帮不上忙的,若遇到位高权重比如穿朱服紫的,有心带她进城应该算不得难事。 掌柜娘子让武二娘没事多去官驿门外转转。 之所以是门外转转,是因为不是官家人进不了官驿的门。寻个乘坐马车进城的高官——骑马的就算了,马背上多了个人谁还看不出来?马车就不一样了,往里一坐,谁敢去彻查高官的车呀?就算有人不要命,人家这么大个官,就看中这个来路不明的婢子怎么了?两句喝斥下来,谁敢多事儿? 果然好主意,只是她是进城了,却依然没个合法身份,而且,还要从自由人变身贱民......武二娘虽然生在红旗下,接受的教育是人人生而平等,但身为乔之仪的亲授高徒,却知道在大唐,良贱意味着什么。 自然,李隆基也有赵丽妃这样歌舞伎出身的妃子,但出身底层以色事人,皇帝的爱不过昙花一现罢了。相反,在宫中长大的武惠妃与出身官宦之家的杨胖子,虽然不得善终,但李隆基对她们的感情,显然就比赵丽妃持久得多。 武二娘没有说话,笑眯眯地望了掌柜娘子一眼。娘子真是说得一口现成话,换了你你怎么选? 掌柜娘子也不尴尬,不卑不亢道:“奴愚笨无知,空有一副热心肠,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娘子莫怪。” “娘子千万莫误会,如月觉得娘子这主意极好。只是,如月生得这般模样,就算想要卖身为婢,哪里会有官家人看得上?莫说官家人了,一般人家也只有避之不及的。也就四郎与娘子心好,不嫌弃如月罢了。”武二娘捧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声。 掌柜娘子道:“娘子休得自弃,官家人选婢女,固然看重面相。但好皮囊易得,娘子谈吐举止,却是寻常人难及。况且娘子又不是真的要去作奴作婢,不过权宜之计罢了。若运气好,带娘子进城算什么,没准还真给娘子一个身份呢。对奴这等庶民来说,比登天还难的亊,在官家人眼里算得了什么?纵不然,委屈娘子几年,在官家人府上待个一年半载,遇上赦天下再出府,没准倒能拚个前程,强过耽搁在奴这小店白白浪费时间。依奴看娘子是个有福气的,若机缘到了,被官家人收为义女什么的,也不是不敢想。” 武二娘狗血剧看得不少,但听一个千年前的古人说出这番话,仍然很是震惊。她看了掌柜娘子半日,暗道娘子你不去当编剧真是太可惜了,若晚生一千年江湖有你绝对没于妈妈什么事儿了。 14、哥哥 穿越成无盐女的前辈的自传,武二娘看过的也有几本。 结局自然与其他前辈们一般,成功逆袭了,一样地得江山得金钱得美男。 可是这些无盐女都是魂穿的,原身最不济也是权贵之家的庶女,让男主有不得不爱的理由。 而且,最让人无语的,其实她们都有不为人知的倾世容颜...... 武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脸,作为一个丑陋的婢女,逆袭?! 人家图你什么呢?谈吐举止再难得,婢子而已,还得上了天去? 再说了,就算不以貌取人,面相上总要个五官端正吧? 她顶着这张脸往那里一杵,不吓死人算人家胆儿大,逆袭?!呵呵。 不过,武二娘决定还是去官驿碰碰运气。 婢女么,豁出去了想,一份工作而已。她本来就不是特权阶级,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都是凭劳动吃饭,光荣。 做义女这些好事她没去想,但若真做了达官贵人的婢女...... 反正也没别的法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去见识下大唐官方招待所的风釆吧。 武二娘作为职场女性,素来是个行动派,主意一定,竟是再也等不得,马上就动身去了十里外的官驿。 掌柜娘子要陪她,被她拒绝了。因为她觉得有掌柜娘子在,可能会影响她的临场发挥。 掌柜娘子找了顶帷帽要她戴在头上,武二娘望着这个与明星的墨镜口罩一般,除了装X别无他用,堪称吸睛利器的道具,满心无奈。但掌柜娘子一片好心,只能含笑道谢。 掌柜娘子送她到客栈门口,指明官驿的方向后,又叮嘱道:“须知官家人即便是官职不高,也比不得寻常百姓,轻易得罪不得,娘子千万莫要因为心急而轻举妄动。娘子只管留心那三品以上的,官阶太低的,能力有限,帮不上忙不说,倘若走漏了风声,反倒不美了。” 武二娘含笑应了。 许是并非跑/官季,也不是会议期,与民营客栈比较,官驿的生意十分冷清。武二娘在外面守了数日,别说服紫穿朱的了,人都没见到两个。 她感觉得到驿臣百无聊赖都闲出霉了,不由心生同情,忍不住都想上前陪他谈谈人生了。 不得不说,唐朝人民的确单纯。象驿臣,宁愿偌大的官驿空着,也没有我的地盘我作主,私底下对民开放神不知鬼不觉捞点外水啥的。 觉悟啊,这就是觉悟!武二娘很是佩服。驿臣那矮胖圆润的体型,在她心中瞬间高大起来。 这几日,武二娘饱受蚊虫肆虐、烈日炙烤,揽镜自照,感觉脸上的疤痕都在高温下变换了形状。还好掌柜娘子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否则实在是惊悚骇人。 此时武二娘正躺在一棵树下,用帷帽盖了脸,在是不是该明智地离开,或者勇敢留下来这个问题上纠结。正觉留之无趣走之不甘时,斜眼就看见两角袍摆映入眼中,抬头往上看,是驿臣亲自牵着马,恭恭敬敬地送了一人出来。 能让驿臣这般态度的,显见得不会是寻常官员,武二娘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见驿臣身边那人身量高挑,松松地穿了袭式样简单却有精致花纹的月白长袍。武二娘在影视作品中,古今中外男女老少天上人间的白衣飘飘见得多了,但穿得如此妥贴好看的,却没见过第二人。 她的目光继续向上,终于落在了那人脸上。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怔之下,只觉轰然一声,一道惊雷凭空炸响,脑子里顿成空白。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一辆绿皮火车旁,她用力踮着脚尖,双手紧紧地攀着车窗。 车窗内,是他淡笑的笑脸。 “丫头,想要什么,告诉哥,哥给你买。”他的语气,豪爽得似有万贯家财。 她记不得自己说了想要什么了,只记得他的笑脸,不过眨了下眼,就随着火车的咣当声消失不见了。 再后来的记忆,是她一次又一次在梦中,追了那列绿皮火车跑...... “哥哥!”武二娘被这声凄厉的惨叫吓了一跳。 待听清是自己不顾一切的声音后,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那个被她唤做哥哥的人,已经上了马,正漫不经心地与驿臣话别。驿臣闻声看过来,马上的人,却恍若未闻,眼看着就扬起了马鞭。 武二娘心里一滞,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又叫了出来:“哥哥!” 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象上次那样,从她眼皮底下......消失。 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如当年紧紧攀住车窗般,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角袍摆。 “哥哥!”她哀哀地叫,仰起脸,满脸泪痕。 “哥哥!”她再叫。叫了一声又一声。 被她唤作哥哥的人,眉头微皱,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笑,眸中却现出了索然之色。 他举起马鞭,没有挥向她,而是重重地落在了马臀上。 马儿痛得长嘶一声,高高地扬起前蹄,然后箭一般射了出去。 武二娘被带得跌倒在地上,可她顾不得揉一下,便以让驿臣瞠目的速度跳了起来,还没站稳,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她一边用力狂奔一边嘶声狂喊:“哥哥,你再看我一眼啊,我是如月!哥哥!我是如月啊!” 一人一马早已消失不见了,她仍然固执地追着喊着:“哥哥,我是如月!哥哥,你再看我一眼啊!” 驿臣暗自摇头。 他虽长年守在这城外的驿站,长安城中的风流韵事,知道得却不比城里的人少。 眼前这女子,可真是无耻中的佼佼者了,连这般下三滥的招数也使得出来。真乃旷古奇闻,若非亲眼所见,饶是他见多识广,只怕也不能相信世风日下,竟已至此。 要说那位,名声的确早已在外。若是个绝代佳人,保不住会顺水推舟认个女儿。可惜眼前这娘子,胆色虽令人佩服,一张脸却实在...... 唉,只能说,人心不古,也实在太敢想了。 15、哥哥2 驿臣的确闲得发霉,故心里虽厌恶武二娘,却不肯放过这枯燥的驿臣生涯中极其难得的乐趣。 他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武二娘跪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凄惨模样。 直看得心满意足智商上生出优越感了,才慢慢踱了过去,拈着胡须,努力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人早走了,娘子不必演戏……” 清楚明白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后,他很厚道地换了个词:“伤心了。” 武二娘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上,新增了灰尘泪痕,真正是可怜,又让人觉得厌恶。 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之心,驿臣不得不狠狠地抑制住了喉间的不适。 “娘子在这附近逗留数日,莫非就是为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不待武二娘回答,又不怀好意地赞道,“娘子好耐性!娘子好胆色!娘子好......” 武二娘的思维慢慢被驿臣拉回了现实,喔,这不是横店,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唐。哥呀妹的,的确会出大事。 醒过神来后,她不由得懊悔不已。刚才情急,竟用错了词,而且错得这么离谱。 她该唤他兄长的。若她叫他“兄长!”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见驿臣一脸猥琐,武二娘心里不免有气。但想到目前处境,表情却甚是诚恳:“驿臣谬赞,小女子如何敢当?小女子并不知......” 她也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究竟何人,怎会为他而来?小女子不过闲极无聊,四处转转罢了。谁想......” 她眼圈一红,眼泪滚滚而下,情真意切地给驿臣讲了个妹妹找哥,不,妹妹找兄泪花流的大唐版故事。 驿臣似乎被深深地感动了,不想再纠缠是武二娘叫的到底是哥还是兄了。 他沉吟半日,道:“说起来,”仍旧用下巴指指前方代替称呼,“倒真有一胞妹,年纪么,与娘子大约也相差不了几岁。” 武二娘眼睛赫然放光,一时只觉呼吸都停滞了。 “可惜,红颜薄命......艳绝长安的美人......”驿臣连连摇头,“天妒红颜......” 他望向武二娘的目光,似乎在遣责你这么丑的人为何要留在世上污染环境,识趣的你就该代替那艳绝长安的美人去死。 武二娘在心里对他翻了数十个白眼。 “不知,”她继续用下巴指指前方,“如何称呼?” 驿臣面色一正,与方才一脸八婆的样子比完全换了个人,简直算得上大义凛然了。 “若娘子方才所言是真,明摆着娘子是认错了人,何苦继续追问?若娘子是想将错就错,嘿嘿,请恕老夫直言,娘子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吧。谁不知,”抬下巴指前方,“对其胞妹视若珍宝,娘子想要取而代之,岂非白日做梦?娘子若是另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顿住话头,上上下下看了武如娘好几眼,拈须微笑起来:“娘子自然不介意,但我素来好心,却要多嘴一句:娘子不妨回去寻面镜子照照自己。老实说,长安城中,有娘子这般心思的貌美佳人,只怕可从重玄门排至启夏门,如意的能有几个?娘子这般的,何必凑这热闹?方才种种,可知其意。老夫看得清楚明白,娘子一看就是聪明人,何苦装糊涂?” 驿臣这话实在刻毒,武二娘一怔之下,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变态。驿臣这般变态地暴发,可以想象,他这迎来送往的生涯,看似热闹,其实是多么地寂寞。 身为职场人士,武二娘自然知道,看着别人升的升,迁的迁,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这滋味有多不好受。真是让人不得不掬一把同情泪啊。 不过同情归同情,武二娘也没圣母到任由他编排。 她笑嘻嘻地道:“我不过见着个眼熟之人,多问了一句而已,想来也是人之常情。问与不问是我的权利,答与不答是你的自由,想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老何必拉扯上这许多?” 顿了顿,她睐睐眼睛,恶作剧道:“你这么刻毒,你妈妈造吗?” 最后一句话,驿臣表示实在不明白。但是为了保持大唐驿臣的威严,他只是仰起下巴,用鼻孔望着武二娘,冷哼了一声。 然后便丢下她,缓步进了驿馆。 武二娘缓缓地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哥哥吗,他也穿越了,他乘坐的,真的是开往大唐的绿皮火车? 也许,不是哥哥?哥哥怎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她是他最疼爱的丫头,他舍不得。 不是的话,怎会那么象?也许,哥哥走的是最寻常的穿越路,他从天而降的时候,没掌握好准头与力度,他,失忆了! 对,他一定是失忆了!不是装失忆,是真正的失忆!所以,他认不出自己了。所以,他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 想到失忆的哥哥孤身一人,在这大唐艰难求生,武二娘再也坐不住了。 她必须与掌柜娘子谈谈人生了。 匆匆回到客栈,还未进门,先吓了一跳。 今日怎么了,平日不到饭点难见人影的大堂里,居然整整齐齐站着十来个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漂亮女人。 莫非掌柜娘子嫌弃开客栈利润微薄,准备开青楼了? 放着好好的老板娘不当,偏要去当老鸨,作为一个现代人,武二娘觉得掌柜娘子真是……想不开。 想到自己竟寄身青楼,她心下大骇,待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脸,不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乔之仪英明。 “娘子真要改行?”武二娘逮住机会问掌柜娘子。 掌柜娘子正忙着安排这一行人的食宿,忙乱中头也不回:“改行?” 待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好好地奴去做那营生干什么?这些妇人,可不是奴买回来的,是范家十一郎……“ 她悄悄指给武二娘看,“那就是十一郎,看他派头,不知道的谁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过,他家世代经营牙口行,颇有些根底。生意到了他手里,因他敢想敢作,多年苦心经营,更是了不得,包揽了南曲的生意不说,京中许多高门大户,要添个绝色的婢子或者小妾,找他准错不了。这些都是他要带进京的,俱都找好了买家,只等着数钱了。” 16、七娘1 掌柜娘子又是羡慕,又有几分不屑:“这钱虽挣得容易,到底有些缺德。娘子可曾看见了,内中有一个病了,也舍不得救治。真正是……缺德。” 原来是个人贩子。 作为一个现代人,武二娘对人贩子深恶痛觉,她可以容忍特殊从业者,却绝对不能容忍人贩子。 “娘子好觉悟。”武二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赞道。 她回头望着那些被贩卖的女子,她们倒是神色平静,有几个甚至还在嬉笑打闹。 “又没捆着绑着,也没人守着看着,居然没一个人想跑想逃。”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掌柜娘子瞅了武二娘一眼,失笑道:“娘子说得好现成的话。逃?往哪里逃?娘子不也耽搁在敝店,进退不得么?” 武二娘一怔,可不是,哪里用捆着绑着,守着看着,只需把身份证一收,能往哪里逃? 她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慨。 望着那群女子胡乱想了半日,她向掌柜娘子讨了她身上的披帛,把脸严严实实地缠了起来。 掌柜娘子很是诧异,问她何故,她笑而不答,继续打量那群女子。 那群女子见有人打量自己,也不由望了过来。 内中有一生得甚美的红衣女子,还遥遥地对她一笑。 武二娘还了她一笑,便准备上楼回房。经过那红衣女子身边时,目光一扫,才发现她面色苍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虽竭力咬牙硬撑着,纤弱的身子仍是摇摇欲倒。 武二娘忙扶住了她,她的掌心又冷又湿。 武二娘不觉惊呼道:“你生病了?怎不坐下,还站在这里作甚?” 红衣女子勉强一笑,低声道:“无妨。” 旁边一绿衣女子,与武二娘一道,扶了红衣女子到一旁坐下。绿衣女子望了正与掌柜办理住宿手续的范十一郎一眼,也压低声音道:“前几日七娘便不好了,因忙着赶路,并未延医救治。这几日一路颠簸,眼见着……“ 眼圈一红,怕红衣女子伤心,底下的话并未说出来。 被唤作七娘的红衣女子轻轻拍了拍那女子的手,强笑着安慰道:“我没事儿,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我哪有这么严重?你也别担心,仔细别吓着了这位娘子。” 武二娘蹙眉道:“怎会没事儿?怕是中了暑热,虽算不得重病,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也是难以想象。” 她亲眼见过,中暑的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醒过来。 绿衣女子望着七娘,几乎要哭出声来。七娘倒还平静:“生死有命,若我命该如此,也没什么可怨的。” 她出了会儿神,又低叹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原本便低微如草芥,活着到底也没什么意思。若我真因此去了,未尝不是解脱。” 她谢了武二娘,又对绿衣女子道,“快别伤心了,仔细十一郎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 绿衣女子果然收起了悲色,只是眼里仍隐有泪光。 武二娘看得心酸,见范十一郎向这边望过来,也没多想,扬声道:“你知不知道她病了?” 范十一郎淡然道:“天气酷热,加上行路辛苦,精神不好,原本正常。范某的人,不劳娘子操心。” 武二娘道:“她明明就是病了。我虽不懂医道,这病却也见过,的确因天气酷热引起。初时虽并不严重,不过是面色苍白,心悸冷汗,若不及时救治,却有性命之忧。这样一个貌美小娘子,你当初买来的时候,想也花了不少银钱。如今京都将至,只待进城后,便可卖了她换钱。以她的资质,想买她的人想必不少,肯出的价想必亦不低。若你只顾赶路,或者舍不得出钱替她诊治,她若有个好歹,岂不是你的损失?” 这句话戳中了范十一郎的心窝子。 这七娘生得最美,他原本以为奇货可居,高价买下来的。且并未定下买家,想的是价高者得。本想好好在她身上赚一笔,谁想她竟然是个病身子。一路上病病歪歪的,就没一天安生。 初时他也以为是中了暑热,惦记着收回成本,每到一地,未尝不是用心为她求医用药。到后来久不见好,知她有暗疾,心就淡了,怕买她的钱收不回来,还要损失大笔的医药费用。 这样赔本的买卖,他可不做。 范十一郎这一路,不知叹了多少“晦气”,此时听了武二娘这番话,更觉恼怒。 他眉头一拧,冷声道:“你知道什么,休要胡说。早给你讲得明白,范某的人,不用你管。范某的事儿,也由不得你拿主意。” 武二娘暗骂一声,该死的人贩子。 她只得让掌柜娘子为七娘准备些解暑的饮品,掌柜娘子应了,范十一郎也没说什么。 住宿手续既已办妥,随从安顿好车马,也走了进来,他便领着一群女子上了楼。 武二娘见七娘和另四个女子进了一间屋子,这么小的房间,乌泱泱地住进五个人,呼吸只怕都难通畅,燠热更是难挡,对七娘的身子大为不利,她不觉皱紧了眉头。 却也只能如此了。 要她象前辈们那样,不顾一切地跳将出去,她还没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虽然她也想过,如果她跳将出去了,也许,后继的情节真的会象前辈们的自传中的那样,会有一位大唐高帅富被她拳打人贩子的英姿所吸引,从此对她脑涂地…… 呵呵,照前辈们的自传,李四郎就该对她肝脑涂地了。况且,高帅富都住在官驿。前辈们没有常识,她若跟着花痴,乔之仪岂不是要气死? 武二娘悬了一夜心,第二天早早便起了床,梳洗后下了楼。范十一郎领着女子们已经在用早膳了,她一眼便看出少了七娘。 再一看,范十一郎的脸阴沉得象结了冰,昨日陪在七娘身边的那绿衣女子,脸上忧色甚重,看她一眼,又垂了眼睑。 以后几日,范十一郎的脸愈见阴沉,每日都要连叹几十声晦气。 怎不晦气?七娘眼见是不行了,却又久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这许多人被她连累耽搁在这里,每日的房饭钱,要多花他多少银子? 偏其他货都是定了买家定了价的,不然提价出售,多少总能挽回些损失。如今却是无计可施。这趟买卖,真是亏到家了。 17、七娘2 武二娘闲来无事,天天陪在七娘身边。 范十一郎因七娘病重,脸色本就不好。加上当日武二娘出言顶撞于他,见了她脸色就更不好了。 不过,武二娘再没说什么,范十一郎也不好了作。再一想,七娘这病,显然是不能好了。若让其他娘子照顾,万一照顾的人出个好歹,他岂不又添损失? 这武二娘自己要强出头,他乐得得个免费的看护。她又不是他买来的,有什么损失,即使跟着七娘一起丧了命,那也是活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范十一郎甚至想过,索性给掌柜娘子和武二娘一笔钱,将七娘丢在客栈,交由武二娘照顾。他呢,则带着其他人照常进京。 若七娘侥幸能活,算她的造化。送个信儿到京中,他再回来接她就是。若短命死了,也不用通知他了,找床草席一裹,不拘找个什么地方随便埋了就是了。 大家省事儿。 范十一郎说得轻松,掌柜娘子和武二娘对看了一眼,神色都有些异样。 ”两位娘子以为如何?“ 人命关天,掌柜娘子哪里肯答应?武二娘死死地瞅了范十一郎一眼,虽没说话,明显也是不答应的。 范十一郎只得讪讪地作了罢。 怕与七娘同住的其他娘子沾染上她的晦气,他只得忍痛,另开了间房,让她们住了进去。先前的房间,独留下了七娘一人。 武二娘坐在七娘床头,轻轻地挥着纨扇。七月流火,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七娘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成了淡白色。 武二娘看得心惊,七娘却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劳二娘挂心了,我没事儿。 武二娘远远地望着窗户外的“口”形太空,太阳白得晃人的眼睛。 她轻轻地替七娘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忍不住想,若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也许温度就降下来了。 “心静自然凉,七娘你保重身子要紧,别东想西想的。“她安慰七娘。 七娘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想的?想了也是白想。“顿了顿,她微蹙眉头,抚着胸口又道,”只是这天气,热得真是让人闷得慌。“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武二娘笑道,“我的家乡,夏日素有火炉之称。七娘你想想,那得有多热。” 听到“家乡”二字,七娘的眼睛不由一亮。 “不知二娘是哪里人氏?”她问道。 得知武二娘是剑南道渝州府人氏,她更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绯色,空洞的眸子也有了神彩。 “我也是渝州人氏。这么说,你我是同乡了。只是......“她有些迟疑,”记得我的家乡似乎并无火炉之称。”她喘息着,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故乡。 武二娘没想到有这么巧,心里一个咯噔,忙笑道:“渝州府地大,下辖各地连语言都有不同,这别称不过是当地人自称罢了,自然也有不同的。不知七娘是渝州府哪里的?” 七娘想了半日,摇了摇头。 三岁上,她就被父亲卖给了人牙子,以后更被多次转卖,早已经记不清故乡的名字和模样了。 只记得有山有河,阿耶脾气暴躁,不顺心就饮酒,醉了就打人。阿娘爱笑,即使被阿耶打得满身青紫,脸上流着泪,也会对她笑。 人牙子来领她那天,阿娘终于笑不出来了。阿娘抱着她哭得几乎晕了过去,死也不肯松开她。后来阿耶一脚将阿娘踢翻在地上,捞起她就扔给了人牙子。 她在人牙子的手中挣扎哭喊,阿娘在后面追着哭喊..... 武二娘忍不住落下泪来。 七娘却笑了,笑得很灿烂。 “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叫莲花。”她被人牙子扔上了牛车,阿娘还在后面叫,“莲花!我的莲花!” “二娘能叫我一声莲花吗?“七娘目光热切地望住武二娘。 ”莲花......“武二娘哽咽叫道。 七娘笑了:”好听吗?“ 武二娘拼命点头,眼泪溅了七娘一脸。 “好听,而且寓意也好。” “阿娘取的。”七娘很骄傲地道。 ”你娘一定很疼你。“武二娘道。 七娘叹了口气:”阿娘的确疼我。“她眼神一黯,“阿耶叫我大妹,下面的妹妹叫二妹,三妹。“ 不过是个女娃,他都懒得取名字。 武二娘握紧七娘的手,没有说话。 “我要回去了,见阿娘。”她喃喃地道,”也不知道,阿娘还认不认得我?“ ”母子连心,一定会认得的。“武二娘含泪笑道。 七娘想要想起阿娘的样子,想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记得阿娘长什么样了。“她看上去很是悲伤。 ”没关系,我相信,等你见到她,自然就会认得了。“武二娘犹豫了一下,垂眼慢慢地道,”你虽然不幸,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都没见过自己的爷娘。“ 七娘吃了一惊,想坐起来,却又无力地躺了回去。她反手握住武二娘的手,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冰凉。她忍不住问道:”怎么会?“ 武二娘抿嘴摇头:”不谈这些。你说了这许多话,想也累了。快别说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要紧。“ 七娘不肯闭眼,她怕自己闭上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不起,是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她越想越内疚,”你比我更伤心,却还要来安慰我.....我......我能认识二娘,”她激动起来,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日才憋出一句,“上天待我不薄。” 武二娘看了她一眼,慢慢地低下了头。 她心里堵得很,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打这可怜女子的主意。 但从七娘的房间出去,她还是一刻都没有停留,径自去找了掌柜娘子。 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对她道:“请娘子务必帮如月一个忙。” 掌柜娘子笑着望了她一眼:“娘子请讲。” “望娘子为我找一个银饰匠人,要手艺好的,要快。”武二娘说得很是郑重。 “这个容易。”掌柜娘子略一思忖,应了,并立刻就打发一个小二出去寻人。 “娘子是要打几件首饰么?奴常去的那个银铺还好。” 武二娘沉吟着不答话。 掌柜娘子又问,”娘子脸上这披帛,竟不肯取下来了么?”掌柜娘子好奇道。 女子固然都爱美,但这样蒙着脸,不知道的人见了,未免也太奇怪了。 武二娘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抬眼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眸子里带着梦幻般的神彩。 “快了。”她喃喃地道。 掌柜娘子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望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想:“可惜了。” 可惜,这么双漂亮的一双眼睛,生在这样一张脸上。 18、假母1 假母春玉娘在平康坊经营多年,从当年的都知娘子到如今的假母,其中艰辛自不必说,都可以写一部《我的奋斗》了。 春玉娘一向自诩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慧眼识珠生财有道。可今日的生意,却委实让她有些迷惑。 要说这柳七娘,身材丰腴,珠圆玉润,难得的是态度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春玉娘先就有了两分满意。 加上一双眼睛,不笑时幽深如潭,一笑,春风吹皱了潭面,一片波光盈盈,真是难得的漂亮。肤色么,也是白皙嫩滑,是美人的底子。 可是…… 春玉娘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柳七娘被银质面具遮住的半张脸上,心里不住掂量,不知这面具底下,遮住的是什么。 刺青?胎记?或者疤痕? 或者,也可能什么都没有,确实是佳人难得,故弄玄虚抬高身价的把戏而已。 春玉娘将目光转至范十一郎脸上,范十一郎微笑着,如佛寺里的佛,都算得上宝相庄严了。 过犹不及,春玉娘反倒警惕起来。 这范十一郎一向是个奸狡的,不然也做不了这一行,财迷心窍以次充好,做出了混账事也难说。 不然好好地谁会把半张脸遮起来? 春玉娘思前想后,既怕要了人,结果却着了范十一郎的道,面具下是个丑女无盐。钱帛事小,传出去,于她的声名却是大有关系。 可是若就这样让他们走人吧,万一真是个绝色佳人,从眼皮底下放过却落入了别人家,这看走眼的名声担待不起不说,只怕生意也会大受影响。 这范十一郎虽然刁钻,不过是在钱帛上计较些,出这样的难题,倒还是第一次。春玉娘再是聪明过人,一时却也没了主意。 她皱着眉头望了柳七娘半日,那双眼睛不闪不避,倒是个有胆色的。她喜欢。 可惜做她们这一行的,有胆色当然好,没有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身价高低的区别而已。 但若只有胆色,却是万万不行的。 春玉娘突然回过神来,她是买方范十一郎是卖方,钱在她手中,主动权自然也该在她手中。这柳七娘喜欢戴面具是她的事,勘验货物却也是买卖成交的必要步骤。就好比上脂粉铺子买胭脂水粉,没听说装在匣子里,就不能打开看看成色闻闻味道的。 近日真是被那人闹得头疼,竟糊涂至此了。 春玉娘缓步行至柳七娘面前,身前身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伸手就要去揭她的面具。柳七娘敏捷地往后退了两步,头微微一偏,春玉娘的手,便落了个空。 四目相投,柳七娘固然平静,春玉娘却也不着恼。她回身坐下,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转头对范十一郎笑道:“奴有一事,倒要请教十一郎。” 见她说得郑重,范十一郎也郑重地点了头:“玉娘请讲。” “这牙口行,何时更改规矩了?”春玉娘抬起下巴指了指柳七娘。 刚才领着柳七娘进门时,范十一郎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只因这“柳七娘”虽然有些本事,但他也没有见过她的本来面目。 不但他,据他私下反复盘问掌柜娘子,掌柜娘子亦咬定没见过。 他盘算良久,心一横,的确如“柳七娘”所说,这事儿若不成,于他并无损失。 若成了,却可以大大地弥补他因真正的柳七娘短命造成的损失。 有利无害的事儿,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要试上一试。 不过,看到现在,春玉娘虽没松口成交,但也没轰他出去,他心里已经有了底。见春玉娘发问,他并不忙着解释,只是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 春玉娘有些不悦,却也只是一笑:“奴比不得十一郎家,世代经营牙口行。不过在这平康坊经营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却也有些年头了。说起来,倒真是初次遇上这样的买卖。不看清楚明白便作交易,莫说长安,只怕全天下,也就十一郎一人敢这么想了。” 她年纪虽已不轻,声音却是婉转柔媚,明明是质疑的话,听着却让人很是受用:“敢问十一郎,可是闲得无聊,特地前来消遣奴的么?” 范十一郎连声道:“不敢,不敢。不过,玉娘想也知道,庸脂俗粉易得,佳人却是可遇不可求。这佳人么,总是有些脾气的。” 他说得言之凿凿,意思再明白不过。 春玉娘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可遇不可求?能得二郎这句评价,实是难得,若真如此,倒是要恭喜二郎了。” 话虽如此,捧着茶盏,却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范十一郎还未回话,一旁的柳七娘,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来:“这进京路上,我可没少听十一郎夸赞玉娘,说玉娘性子豪爽,慧眼独具,有胆有识,不拘一格,可算得上是女中豪杰风尘英雄。我心生仰慕,想着定要与玉娘好好结交结交。谁知道……” 见春下娘目光扫向她,她又一笑,咽下了后面的话。 “七娘这话倒真是有趣儿。”春玉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交?牙口行的商品而已,她看中了便交钱留人,以后便打骂由她,谈何结交? 不过,柳七娘这性子春玉娘喜欢,她最见不得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女子。 “奴虽算不得什么人,不过脾气却有些古怪。要与奴结交不难,但仅凭一张嘴,却是万万不行的。”春玉娘长长地啜了口茶。 柳七娘不慌不忙道:“玉娘这是什么地方,我早已打听得清楚明白。玉娘若要看我的脸,我这便揭了这面具便是。我既然敢上玉娘家,莫非还怕玉娘看了去?只是,我这面具一揭,是倾国佳人,还是丑女无盐,便与玉娘无关了。借玉娘的话,我也是个脾气古怪的。我虽不敢自诩千里马,却也要寻一伯乐才肯随了她去。玉娘若只看重这层皮囊,与南曲其他家有何区别?我又何必非要留在玉娘家呢?” 春玉娘与柳七娘四目相对。春玉娘未尝不知道柳七娘使的是激将法。可是她的一双眸子,无波无澜。眼中的笑意,又浅又淡。似乎又不是。 看上去,她似乎只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并且,她是很有资本陈述这个事实的。 19、假母2 范十一郎插话道:“说起来,虽然顶尖儿的人材,范某都是往玉娘这里送。但这七娘,却是自己拿的主意。当日七娘一听玉娘为人,便认定了玉娘,再不作他想。至于这面具,七娘曾经说过,她曾立誓:遇到了命定的有缘人,才会揭开。还望玉娘担待。” 春玉娘依然不松口,她紧盯了柳七娘笑道:“有意思,只不知谁人能入七娘的眼?七娘既有这心性儿,何不寻个大户之家安身?若有那造化,作了妾室,倘若再添个一儿半女的,终身便有了依靠,岂不远胜在这风月之所迎来送往?” 柳七娘微微笑着,眼睛却似隔了千万里的距离:“拣尽寒枝,不肯栖。”她淡淡地吐出了七个字。 春玉娘暗道:好大的口气! 柳七娘又冷笑着加了句,“并非我托大,我虽没什么见识,却从未觉得,有个男人赏口好饭吃便是造化。依靠?女人除了自己腔子里的这口气,谁又是靠得住的?况且男人最是朝三暮四,年轻漂亮时未必不会将你捧在心上。过上三年五载,更年轻更漂亮的出来了,当初视若珍宝的,还不是如烂泥般丢至一边儿了。我想得明白,都是以色事人,深宅大院见不得人,还要看大房眼色,怎及这平康坊逍遥自在?玉娘你只想想,我若只想作人妾室,当初又何必上长安来?” 春玉娘忍不住多看了柳七娘两眼,好一会儿才颔首道:“七娘好见识。说起来,奴也是这般年纪了,才想明白这道理。当初风头正盛时,却是一门心思想作人妾室,以为是最好的归宿。” 她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又道:“只不过,就算奴肯担待,那些客人,哪一个是好招惹的?不是奴夸口,能踏进奴这大门的,都是长安城中非富即贵之人,奴哪里敢得罪他们?若他们要七娘揭下面具,七娘又当如何?这番话搪塞奴容易,要搪塞他们,只怕却是万万不能。” 柳七娘显然早考虑到了这层,她抿嘴笑道:“玉娘是什么人,哪里会不明白,太过直白,一眼便看到底,美则美矣,到底少了想象,有什么趣儿?恐不能长久。” 她的目光在春玉娘露了一抹的雪白酥胸上瞟了一眼:“正如女子的衣着,一丝不挂或者半遮半掩,哪个更吸引男子?男人么,越是捉摸不透,越是好奇。况且,多少世家子弟自恃风雅,到这风月之地消遣,原本便不愿做那色中饿鬼,偏要看重才德……“ 这也算是大唐一绝了。 柳七娘知道,这些混迹风月场所多年的女子,别说春玉娘这样的老鸨子了,就一个普通娘子,哪个不是靠揣摩男人心思讨生活的? 放现代个个都是心理咨询师,可以在女性杂志上开情感专栏的。 她说这么多,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当下不再多说,一笑转口道,“都说富贵险中求,玉娘只看看,七娘是否值得你冒险。若觉得不值,七娘这便走人,当自己从未来过玉娘家可好?若觉得值,玉娘便爽快些,尽早给个准话,何必耽搁彼此?” 春玉娘沉吟良久,抬眸笑道:“七娘说得是,倒是奴婆妈了。” 她盘算良久,终于心一横,决定赌上一把。 反正,干她们这一行的,虽然比不得赌坊,却也是随时都在赌。 赌的是运气。 赌输了,不过是宅子内的事儿,关上门来,凭她的手段,谁敢传到外面去? 这可比看走了眼强多了。 若赌赢了,金钱上大有收益不说,她春玉娘慧眼识珠的名声,可就在外了。那些自视甚高的风流才子达官贵人,还不更得争着抢着往她这院儿里挤? 春玉娘心里主意已定,脸上却分毫不露,低头沉吟道:“十一郎是知道奴的,奴倒并非只重皮相,只是七娘的年纪,似乎大了点,怕不好调教。” 不好/教,只不过怕年纪大的娘子不肯从事这营生,成天琢磨着逃之夭夭甚至寻死觅活。 柳七娘既然是个明白人,显然是不用担这层心的,春玉娘说出这话,不过想争取价格上的优惠而已。 范十一郎当然知道春玉娘的心思,他不慌不忙道:“不是范某夸口,这七娘还须调教?不怕玉娘恼,你家出色的娘子,能比上她的,又有几个?玉娘你想想,这样现现成成的一个人儿,省却你多少工夫?买个年幼的,倒是好调/教,能不能成材,谁又说得准?以前不是没遇到过,幼时看着极好的,长大了却残得不成样子。就有模样没残的,若缺了七娘这心性儿,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再说,就算运气好,真调教出个七娘这般人才的,这七八年的吃穿用度,玉娘你倒是算算……” 春玉娘想起闹得她头疼的吴六娘,看着不错,却三天两头寻死觅活。她与吴六娘耗了近一年,没少打没少骂,这次委实气狠了,捆起来吊了整整三日,没给她一口水一粒饭。没想到这丫头是真的倔,别说求饶了,哼都没哼一声。 不过耗到如今,春玉娘心冷了,只是想到花在她身上的银钱,还未完全死心罢了。 此时听了范十一郎这番话,不由暗道,罢了罢了,吴六娘既不愿吃这碗饭,她春玉娘也不留,不如今日便让十一郎领了去,大家干净。 有钱还怕买不到人么?自有人送上门来。 她不动声色地瞄了柳七娘一眼,她何苦自己找不自在? 春玉娘果然是个爽快的,主意既定,便截断了范十一郎的话,放声笑道:“十一郎说得对,若没这心性儿,再好的模样,也难成气候。七娘心气高傲,与奴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奴看着就喜欢。只不过,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心气儿是不够的。还须得有些本事,能撑得起这心性儿才成。不然,只有心性没有本事,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是佳话反倒成笑话了,奴就算想有心帮你达成心愿也不成哪。” 范十一郎喜不自禁道:“玉娘果然爽快。” 20、扬名1 范十一郎与春玉娘一齐转头看向柳七娘,柳七娘神色依然平静,偏头略加考虑,便淡淡地道:“烦请玉娘准备笔墨纸砚。” 柳七娘的诗,算不得绝佳,可以一读罢了。 字倒是真不错。 配的画嘛,只能说,还算凑合。 春玉娘虽然有心挑剔,却也不得不承认,三项相加,在她这春宅中,柳七娘也算得是中等的人才了。 若是其他女子,有这资质,倒也可以留下了。 只是,柳七娘情况特殊…… 春玉娘望着她脸上的面具,不管底下的面容如何,明面上已经打了折扣。才艺方面,就必须得要一鸣惊人才行。 若不然,能别人所不能的,也是条出路。 听了春玉娘的话,柳七娘沉吟片刻,轻笑问道:“不知玉娘院儿里可有杆子?木的铁的都好,重要的是要结实管用。” 春玉娘虽不解其意,仍领着柳七娘与范十一郎沿着抄手回廊行至后院。 院子的一角竖着根两丈有余的木杆,顶端悬着面迎风招展的小旗。的确是圆润光滑,结实管用。 可是那粗细长短,却让柳七娘的唇角不禁一抽。 但事到临头,却也不能退缩,否则只怕前功尽弃。 要知道她可是费尽心思,才走到了这一步。 她围着那杆子缓步转了两圈,又用手摇了摇,笑道:“倒还结实,没有钢管,只能用这个凑合了。” 春玉娘与范十一郎对视一眼,转头同声问柳七娘:“何谓钢管?” 柳七娘不答,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让春玉娘与范十一郎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完全是个白痴。 二人再次对视了一眼,虽然都有些讪讪的,却也难掩惊喜:这柳七娘,的确是高深,太高深了,想必定是个难得的人才。 只不知她用这木头杆子何用? 看到柳七娘轻盈地跃上了木杆,猴子一样攀爬在杆子上。 春玉娘一怔,也顾不得白痴不白痴了,脱口问道:“七娘可是要表演竿木?” 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失望。 柳七娘练过爬杆,也会钢管舞,但爬杆与钢管舞相结合,却也是生平第一遭。结果如何,自己也不知道。听春玉娘这么一问,她不由一怔:难不成大唐已经有这舞了? 只一瞬,她便镇定下来,有又如何?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有同行不要紧,有比较才能分出高下。能做到状元这位置上,高处不胜寒,独孤求败才算本事。 对这一点,她......背水一战,只能选择自信。 柳七娘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有些忐忑。 她不住给自己打气。 何谓高手? 她以前喜欢看古龙的武侠小说。 高手就是,眼中无物,心中有物。 象傅红雪。 “傅红雪的刀,并不名贵、并不起眼,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实在算是一把丑陋的刀。” 但这把刀,却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这却是一把有魔力的刀,刀光,比闪电更耀眼、更迅疾。没有人能看清这把刀,甚至是那些死在刀下的人。” 因为傅红雪,本身就是刀。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她不是傅红雪。 她的武器也不是刀,是这杆。 眼中无杆,心中有杆。 何必拘泥于粗细长短? 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莫说春玉娘家,她都不必在平康坊混了 柳七娘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春玉娘一笑,也不多说,小心地绕在木杆子上舞了起来。 先前她还有些紧张,毕竟从来没在这么粗这么长的杆子上表演过钢管舞。 的确也太粗太长了些,总觉得束手束脚的,比平时费劲了好些,但渐渐地,她就自如了。 春玉娘跪坐回去,捧着茶盏浅浅地啜了起来。只两口,原来漫不经心的脸便变了颜色。 原来,柳七娘表演的,并非竿木。 看她在木杆上挪腾闪跃,旋转起伏。天呐,这柳七娘莫非没长骨头么? 春玉娘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缠绕在木杆子上的,绝对不是人,而是一条蛇。 可是,蛇虽有她的柔媚,又哪里有她这般敏捷?有这敏捷的,春玉娘想了半日,想起她生命中曾经有一贵人,伺养了一头猎豹作宠物。那猎豹在狩猎场上,就是这般敏捷。 春玉娘是什么人,什么没见过? 舞跳得好的,她自己年轻时且不说,就是如今院里的二娘。能及得上二娘舞姿的,长安城不敢说,平康坊中准定出不了两个。 可若让二娘在这木杆上跳舞,只怕她连动都不敢动。 竿木技艺高超的,她院中的是大娘,可以在短短半柱香时间,攀上数丈木杆又滑回到地面上而面不改色。 可若要大娘在竿木上这么跳舞,怕也是万万不能。而且,大娘年纪渐长,身手早已不如从前。 每次看到柳七娘用双足勾着木杆,身子却倒垂下来,似乎要摔落在地上,春玉娘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谁知道,一眨间工夫,柳七娘的身子又立了起来,依然稳稳地缠绕在杆子上,面带微笑动作优雅。 春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慢慢落回了腔子里。还没安放稳当,嗖地一声,又跟着柳七娘的身姿提了起来。 这种感觉,真是又痛快又刺激,比看猎豹冲向猎物更过瘾。 春玉娘虽然不住地拍胸口,口里啧啧连声,却舍不得错眼,更舍不得叫柳七娘停下来。 柳七娘似乎已与那木杆融为了一体,舞得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此刻她的长发已散,黑发红衣,朱砂般的红,乌木般的黑。嗖嗖嗖旋转过来,嗖嗖嗖又旋转开去,嗖嗖嗖冲天而起,嗖嗖嗖又降落人间。 春玉娘只觉得眼花缭乱,眼前金光闪烁,是柳七娘的钗环,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散落在地上。 其中一枝缠枝金钗,刚巧落在春玉娘身上。春玉娘下意识地握在了手中,握得很紧很紧,似乎那是她寻觅多年费尽工夫才得的珠宝,生怕它会凭空消失一般。钗环刺破了她的掌心,她却完全不觉。 春玉娘一向端凝,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整个一花痴。 果然......可遇不可求! 春玉娘回头望了范十一郎一眼,她固然双眼放光,范十一郎更是喜形于色。 “玉娘,恐怕,我们要重新商议了。” 要重新商议的,自然是柳七娘的身价银子。 范十一郎自认为笑得很是优雅,春玉娘却觉得他的笑实在是可恶。 她冷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心里却好一阵懊悔,不该看得入神,露出了喜色,让这奸商看在了眼中。 21、扬名2 春宅是一栋呈口字型的三进小院。 此时月华初上,灯火通明,外院已经停满了华丽的马车。 杂役们正忙着往里迎客。 春玉娘端坐在后院,挺直了腰身,微笑着望着舞台中央。 这舞台搭建在后院的湖泊尽头,掩在青山绿水之间。中心,便是那根竿木, 柳七娘现在随了春玉娘的姓,春宅里连柳七娘在内,共有四个上得了场面的女儿。柳七娘来得最晚,年纪也最轻,所以排在了第四,人称春四娘。 此时,春四娘已经结束了表演,正袅袅婷婷地站在舞台中央。 只见她面具未遮住的半张脸,艳如红霞,香汗微闪。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映衬得大堂四周,明晃晃亮如白昼的烛火都暗淡了。 她依然穿了袭红衣,自己设计的款式:短衫长裤,松松地穿在身上,袖口裤口用黑色丝带束了起来。 有些象胡装,却又不是太象。许是面料柔软的缘故吧,比胡服少了些硬朗英气,更多了几分风流别致。 吸引了当日教训,她不再绾发,索性将一头如瀑青丝,梳成了一股大辫子,在脑袋了盘了几圈,再用一根红色头巾,结结实实地包了进去。 简单至极的装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即便不动不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依然有说不出的风情! 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后的脸,更是引人无限暇想。 生生将春宅中那些浓妆艳抹、衣饰华丽的佳人全比了下去。 客人们皱眉打量倚在身畔斟酒摇扇的佳人,之前明明是出色尤物,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了? 片刻死寂后,叫好声轰然响起,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唱赏声。 “朱十一郎赏红绡二十匹!” “王九郎赏绢百匹!” “李御史赏梅花金饼十个!” …… 惊呼声不时响起,春四娘神色却很淡然,望空气微微一笑,一个“谢”字也没有,只郑重一礼,便在小婢绿珠的陪同下,在无数双眼睛的热烈注视中,盈盈地上了楼。 后院静了静,瞬时又热闹起来,唱赏声还在继续。早有人按捺不住,让随侍上前勾兑春玉娘:“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阿郎欲与四娘一聚,望玉娘代为安排。” 春玉娘眉开眼笑,对薄礼来者不拒,至于安排么?哎哟不好意思,她倒也不隐瞒,而是直言相告:“四娘比不得别人,早在入奴院子前就有言在先,她是来长安寻有缘人的,各位郎君自凭本事罢,奴却作不了她的主。再说,四娘年纪尚小,还没到时候呢。” 一席话虽然让人扫兴,但那些自视甚高的郎君,非但不恼,反而更是心痒:这四娘果然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个个心里都认为自己便是四娘所寻之人。尤其春玉娘这最后一句话甚妙,这段时间可得多献些殷勤,时候到了,自然喔呵呵呵。 男人若YY起来,比女人更可怕。这些男人认定了春四娘不是俗物,连她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的眼里都有了非凡的意义。 春四娘有轻微近视,看人的时候习惯微微眯起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没想到,这些古代男人,自觉自愿地赋予了这动作“优雅迷人魅惑高贵大气”等各种涵义。以至于这个近视眼特有的小动作,一时间竟在春宅流行开来。 一夜爆红,名动长安! 一舞红绡不知数! 春四娘对着铜镜,听着外面的嚣哗声,不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面对自己这个不止苏,不止俗,不止滥……总之是被诸多前辈们用烂了的最让人没有想法的开场,除了感叹自己的人格魅力外,只能表示:这趟真没白来。 说起来,春四娘一直觉得“穿越之路,青楼起步”太白痴,太不科学,太不上档次。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一心想的是不走寻常路。 但世事难料,最终却依然走上了这条最寻常不过的路,个中曲折,真是不说也罢。 镜中的春四娘,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虽然对这开头不甚满意,她倒也坦然得很。 她看过许多闲书,《歇浦潮》里,宴客大多在青楼。这“青楼”,与后世“自带设备求发展”的“红楼”,是有本质区别的。 先说办公场所,从前的青楼,都是几进几出的院子,跟正经人家的宅子一样。只看外观,绝对不会引会你的邪恶暇想。 再说业务范围,打茶围置酒宴居多,想留下过夜那是有无数金钱与感情作层层铺垫的。 所以张爱玲也说,古时男人婚姻不能自主,之所以热衷于逛青楼,是因为是个自由恋爱的意思在里头。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出色的青楼女子,完全是后世的娱乐大明星的节奏。 而她,不说因身份而自带的穿女光环,就冲她有艺傍风这一点,要做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还不是简单至极的事儿? 鸨母威逼? 放心,春玉娘还巴不得她多装几天白莲花,以便从那些男人们身上多捞些油水呢。反过来,她倒担心春四娘没见过世面,满足于眼前利益,轻易付出了自己,特地跑来与春四娘深谈了一番人生。 春玉娘的意思,总结起来居然是:思路决定出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假母如此高瞻远瞩,春四娘佩服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地上了,差点都要以为春玉娘也是穿越人士了。 春玉娘说累了,低头饮茶。春四娘紧盯着她,虽然她的下一段谈话还没开始,但她已经提炼出了中心思想: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结果春玉娘放下茶盏,很遗憾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春玉娘与春四娘两人,互相试探了几次。 春四娘发现春玉娘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本土人士,真难得竟有如此见识。春玉娘呢,则发现春四娘年纪虽轻,却比她想象的更有主意。 两个人彼此放了心,转为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四目相投,眼里冒出了熊熊的火花。 春四娘自此,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至于良贱,至于北里名花的名头,没关系,不在乎,那是春四娘的事。等她出了平康坊,春四娘是谁?对不起,不认识。柳七娘?呵呵,抱歉,还是不认识。 22、虚荣 春四娘幻想过自己会火,却没料到会火到这般程度。 面对那些如痴如醉的男人,她到底是女人,是女人就有虚荣心。虚荣心作祟,她很自然地就自我催眠起来:前辈诚不欺我,穿女果然大有市场。 所以,不管是天才还是白痴,不管是二八佳人还是还是大龄剩女,不管是西施貂蝉还是东施无盐,只要你是穿女,无一例外都会在古代独领风骚,引王公贵族竞折腰。 乔之仪你不要不服,不服你自己穿过来看看! 当然,与其他穿女比,她春四娘还是有真才实料的。 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钢管舞教练,各种比赛的获奖证书也有一大摞。说起来她其实很喜欢钢管舞,很想以此为职业,但在世人眼里,钢管舞跟脱/衣舞性质无二,只配活在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里。 她还做不到无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她只能在一所健身中心兼职。 白天她是一名着装严谨不苛言笑的OL。 春四娘娘没想到自己会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因同样的原因,失去了钢管舞教练与OL两份工作。 先是健身中心老板,将生意失败的原因归结为是她这个教练太过丰腴,严重影响了他的招生,要求她减肥二十斤。 没几天,那个用假证的烟熏排骨学姐,每次晨会总是面色阴沉地开玩笑,说她一定是工作中偷懒,不愿动脑也不愿动身所以才长这么肥。 她用的词不是胖,是“肥”。 168的身高,60kg,丰满而已。 这世道真是畸形得可以,明明一片歌舞升平国泰民安,非要大家都活成难民才肯满意。 她这么聪明,当然知道老板和上司的醉翁之意。 一个是合同期内想炒她鱿鱼又不愿承担经济赔偿,一个是怕她揭穿其用假证的内幕。 说起来,春四娘活到现在,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对付过,他们那点小心思,她怎会不明白? 不得不说,大唐真是胖子的福地。 穿之前人人嫌她胖,春玉娘却嫌她太单薄了,希望她能再胖上二三十斤,一则对得起这大唐盛世,二则,免得别人非议她春玉娘苛待女儿。 春四娘似笑非笑地问了春玉娘一句:“玉娘不怕我胖上这二三十斤,爬不上这杆子么?”春玉娘马上就安抚了她一番,说只是关心她的身子,要她千万不要放心里去,保持现状最好。 古时候到底单纯些,只要有真本事,横着走都没有问题。 不象后世,本事是很重要,有时候,却又是最不重要的。 为什么这么说? 绝对不是她怨天尤人自认怀才不遇。 想当初,她以一己之力,将分公司销量从几十万做到几百万。 烟熏排骨还是因业务发展,由她亲自招聘进来的。 谁都认为分公司经理职位非她莫属,没想到却是烟熏排骨后来居上横空出世。 业内人都说,这是本地销售界的奇迹。 大区经理的解释是:她吃亏在了文凭上。人家烟熏排骨毕竟是985的高材生,做业务,文凭不重要,但做领导就不一样了。 她虽然不服气,却也只能认了,谁让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没想到去作假弄个名校文凭呢? 直到她离职后,有一天去酒店见朋友,因内急先去了趟一楼大堂旁的厕所,没想到与烟熏排骨在这五谷轮回之所作了邻居。 烟熏排骨大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正与大区经理电话,先是认认真真地汇报工作。汇报完毕,话锋一转,“老子”“龟儿”嘻嘻哈哈起来。 虽然事出意外,但此人素质本就如此,她也没多想。 正准备推门离开,一句娇嗲至极的“亲爱的”,吓得她缩回了手,大气都不敢出。 两个人没完没了的,她听得全身都是鸡皮。 后来一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 她打开门,在洗手池前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终于等到烟熏排骨出来,迎上她惊慌失措的脸,微微一笑:“我听着是你的声音,没想到果然是你。汇报工作呢?果然敬业,怪不得会火箭升职。” 她因为不服,离职的时候提了很多有理无理的要求,难得烟熏排骨和大区经理居然都答应了。 她一直认为是他们心虚,没想到隐情原来在这里。 但这次,她是真的服了。 只是想不明白,大区经理有家有室,想找三儿,道德不道德就不说了,怎不找个漂亮的? 她拿这事儿问乔之仪,要他从男人角度,分析下大区经理到底是什么心理。 乔之仪淡淡地道:“女人不在乎美丑,关键是要把这身肉露出来。” 看她凶狠地瞪他,又解释了一句:“我从书上看到的。” 她一想,可不是,张爱玲也说过,有的人偏爱粉蒸肉,有的人爱糖醋排骨,大区经理虽是广东人,但口味独特,专喜川渝两地的烟熏腊肉,也没什么问题。 唉,连佛门清净地都以上市圈钱为目标了,这世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心灰意冷,终于鼓起勇气,与乔之仪一商量,穿!越!了! 穿越前的一刻,她其实还在犹豫。 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 春四娘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她放下鎏金铜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 绿珠一直站在春四娘身后,看着镜子里,春四娘一双妙目波光粼粼,明灭不定。她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忽喜忽忧。 及至春四娘哼起了歌,虽然调子跟她伸腰的姿势一样奇怪,但绿珠却看得出来,娘子的心情很不错。 她暗地里舒了口气,笑意控制不住地便堆了满脸。 “娘子,先把头发绾起来可好?”绿珠问。 春四娘虽觉得麻烦,却也只有点头笑道:“有劳了。” 绿珠出门唤了梳头娘子进来,自己也跟在一旁伺候。 如前辈们的自传中的那些小婢子一样,绿珠这丫头对春四娘也崇拜得很。 她觉得,虽然对那些客人,娘子很高傲,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私底下,她却是又有趣又和气。 她在这院子里好几年了,当红的娘子,谁没有个性子? 其他娘子的性子,都是对身边的贴身婢子使,对客人们却是满脸堆笑百般逢迎。 在春四娘这里偏偏调了个个儿,她从来没有对绿珠大声说过话。 而且,和绿珠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很客气很有礼。 23、心事 最初的时候绿珠不胜惶恐,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让春四娘不满意了,渐渐地她也就习惯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运气,不知道祖上积了什么德,居然能伺候上这么一个娘子。 如意的手巧,很快便替春四娘绾了个简单又好看的随云髻。 春四娘对镜照了照,道了谢,又夸了句“如意的手艺真是不错。” 如意回道:“是娘子头发好,黑油油的一大把,怎么绾怎么好看。” 绿珠在一边,拿出梳妆匣子里几个形状各异的假发髻,细细地整理了一遍,轻笑道:“竟是一次都没用上,瞧着怪可惜的。” 这话,换了别的娘子,她再也不敢说。不过伺候了春四娘这段日子,她活泼了许多,敢说敢笑了。 春四娘道:“你若喜欢,拿去用便是,也算物有所值了。” 绿珠摇头道:“谢娘子。绿珠是什么人,哪有机会用得上?” 她似乎有些怅然。 春四娘望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反封建反压迫的事儿,还是交给别的穿女吧。她能解放绿珠的思想,却解放不了这个社会。与其让她们到时因“举世皆浊我独清”而痛苦,倒不如趁早闭嘴的好。 就象绿珠的名字,“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她觉得没什么意思,可也没想过要给她改名,别的穿女似乎很喜欢做这事儿。 其实一个名字而已,能说明什么呢?这平康坊,再好的名儿,又能有什么用处?最多,不过是博那些前来消遣的男人一句”人如其名“的夸赞而已。 穿女们一向喜欢做的,比如给婢女们改个名啊,宣传人人生而平等啊,追求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啊什么的,春四娘真没看在眼里。 真那么有反抗精神的话,何必在这些小事上标新立异找存在感,不如直接穿越成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好了。 春四娘正常得很,既来之则安之,要想不引人注意,悄悄地过自己的日子,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如意走后,春四娘与绿珠闲聊了几句。 隔壁突然响起了琴声。春四娘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回头对绿珠笑道:“二娘近日似乎有了心事。” 绿珠也侧耳听了一会儿,摇头道:“绿珠愚笨,听不出来。” 她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想,四娘如今风头正盛,照此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二娘这都知娘的名头,就要转手他人了。她若还能安之若素,倒奇怪了。 一墙之隔,便是春宅的都知娘子,春二娘的房间。 此时,春二娘正姿势优雅地抚弄着琴弦。一双妙曼的眼睛,却不时瞟向斜倚在凉榻上,一手握着酒盏,一手支在额头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似乎又什么也没想的白衣人身上。 姿态闲适,神色淡然,唇畔一抹浅笑,身上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多年旧识,明明是她熟悉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春二娘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却又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心里乱得很,手上一滞,曲调便有些乱了。 “曲有误,周郎顾。”白衣人一向精通音律,这次却丝毫未觉。 春二娘的指尖都有些颤抖了。 春二娘按住了琴弦,琴弦在她指尖下嘤嘤嗡嗡好一阵乱响。 她等了好一会儿,白衣人仍全无反应。 她的心里一阵苦涩,轻轻咬了咬下唇,定定神,挤出一丝笑意,缓缓地道:“武郎,若不然,由奴出面,请四娘移步,进奴房中坐坐可好?” 白衣人浅浅地啜了一口酒,眉毛一挑,神色却丝毫未变。 春二娘一时不能确定,他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 她怔了一怔,又笑道:“四娘虽然看着性子孤傲,私底下却最是和气不过,与奴......亦颇谈得来。她虽定了规矩,若奴诚心相邀……”她适时停住了话头,小心地观察着白衣人的脸色。 白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放下酒盏,站了起身,整整衣衫,张开口,却是唤的:“魄渊!” 春二娘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颤声道:“武郎明日不是休浴么,又是这般时辰,早已宵禁,武郎……” 白衣人看了春二娘一眼,却并不回答她的话。 春二娘定定神,暗暗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对候在外间的贴身婢子红线道:“周国公要回府,还不快去传话,让魄渊备车!” 红线狐疑的目光迅速在春二娘身上一扫,嘴上却毫不耽搁地应了一声:“是,娘子。”退至门外,转身快步出了门。 春二娘掐着掌心,她自然知道,宵禁约束的不过是平民百姓,对周国公这样的权贵阶层来说,不过形同虚设。 以前,她未尝没为此而骄傲,为自己有这样的客人。更难得的是,他对她多年未变,是个长情的。 可今日......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律法面前能人人平等。 春二娘明白自己失态了,放以前,这样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当他的面说出口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控制不住自己。 “武郎,真要走么?”她不甘地又问。 白衣人已抬步往外走了。 春二娘咬了咬下唇,只犹豫了一瞬,便微笑着跟了上去。就象以前一样,她要送他至大门外,看着他的马车消失。 不同的是,以前,他的马车是消失在晨曦里。象今日这般,消失在夜色中,却是数载以来的第一次。 路过春四娘的门口,白衣人的步子慢了一慢。只一瞬,下意识的动作,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但春二娘却很敏感地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一滞,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华灯初上时车水马龙的大门外一片死寂,与院内的灯火辉煌热闹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衣人上了马车坐定,车夫阿寿收起脚蹬,魄渊正欲放下车帘,白衣人突然探身道:“等等。” 春二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惨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绯红。 武敏之却没看春二娘,他抬头望着天上。 漫天星光,新月如钩,月色清冷。 白衣人目光闪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许久,他坐了回去,淡然道:“走吧。” 春二娘微笑着目送马车走远,直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声,她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顺腮滚落。 她旋即意识到不妥,微一偏头,不着痕迹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一吹,倒渐渐冷静下来。 24、醋意 那日,是她看他悒郁不乐,想逗他开心,硬拉着他到窗边看四娘的表演。 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四娘早已声名在外,他想不认识她也难,早迟而已。 三娘初来时,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事儿。一半担心,一半还是对自己有信心吧。女人的这点小心思,说起来可笑,细想却又可怜。 也不知道武郎知不知道。 前一次,他没让她失望,看了三娘一会儿,他便摇摇头,回了她的房间,之后眼里便再没了这个人。 这次她故伎重施,因为春四娘戴着面具,更是放心大胆。没想到,偏偏就......她攥紧了手,指尖仍止不住轻颤抖。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武郎原本是闲闲地倚在窗棂上,突然身子一僵。她看到他直起了身子,眯起了眼睛,眼中有异样的神彩在闪动。 虽然只是一瞬,却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花总会败,人自然会散。春二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起来,武郎算是个长情的,多少年了?七年还是八年?待她数载如一日,姊妹们谁不羡慕?她应该满足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看开,却很难。也许,就因为这难得的长情,才导致她妄生了执念。 细算起来,她自小堕落平康,在这院中近廿载了,坐上都知娘子这位置也有十载了。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每日迎来送往,有钱的都是座上客,待遇只能因客人的大方程度而定。 对钱有执念很正常,真真假假的情意也很正常,因为可以换来更多的钱。最忌讳的就是对人生了执念,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真正可算是万劫不复了。 春二娘打了个寒噤,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既然武郎并未明言,想来还是顾忌她的,她一定不能先乱了阵脚。细想今日种种,她的确太过失态,明知武郎素来最不喜欢有人揣测他的心思,她却犯了他的忌...... 春二娘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生疼。 她知道不能在院门口久留,以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当下微笑转身,用最优雅的步子缓步进了后院。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工夫,又走了出来,春风满面地敲响了春四娘的房门。 绿珠开门通报后,春四娘马上迎了出来。 两个人在里间坐下,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半日。 春四娘还不习惯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困意早就上来了。但看春二娘谈兴正浓,也只得陪着。 她捧着茶盏,微笑着听春二娘侃侃而谈,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她可真是好兴致,即便现在算平康坊的白天,可到底是上班时间,不好好工作,特地跑来找她谈平康坊的娱乐八卦,是怕她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吃亏所以特地来科普的么? 若自己对春二娘说声谢谢,她会不会微笑着回答:“不用客气,请叫我雷锋”? 绿珠上前替春四娘斟茶,春二娘的目光,也随着春四娘的目光移到了绿珠身上。 春四娘对绿珠笑道:“突然觉着饿了,你去厨房熬两碗莲叶粳米粥来,这里......不用伺候了。” 绿珠应了声“是”,放下茶盏,躬身退了出去。 待绿珠的脚步声消失了,春四娘一边替春二娘斟茶,一边笑道:“姊姊找我何事,但讲无妨。” 春二娘微笑着掏出块布料,双手推至春四娘面前:“四娘来了数日,奴一直想着该送个见面礼才好,只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巧今日收拾箱笼,这块蜀锦,是年前周国公送的,说是宫中赏的,奴觉着倒算是个稀罕物,一直没舍得用。如今看倒配得上四娘,四娘若不嫌弃,且请收下,做件半臂应该还穿得出去。” 春四娘看了一眼,少不得推托道:“无功不受禄,这也太贵重了,我如何敢收?”推让了一番, 春二娘坚持要送,甚至说出了四娘若看不上,随手赏给绿珠吧,话到这份儿上,春四娘只得含笑道了谢。 春二娘似乎舒了口气,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闲得慌,想找人聊聊罢了。” 春四娘捧着茶盏含笑不语。 春二娘幽幽地叹了一声,又道,“四娘是明白人,奴也不想虚言敷衍。只是,真不知从何谈起。奴最近总觉得心烦意乱,不知是否上了年纪,好端端地便伤感得很。” 春四娘含笑问道:“敢问姊姊芳龄几何?” 春二娘有些苦涩:“二十有五。” 春四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是双十年华,姊姊风华正茂,怎么说出这话来?这般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只听姊姊这话,还以为姊姊古稀之年了。” “风华正茂?”春二娘摇了摇头,“四娘就莫安慰奴了,奴这般年纪,哪里敢称风华正茂?至于四娘说的古稀之年,年轻时候,奴真是想都不愿意去想,只希望青春永驻才好。到如今,倒有些羡慕那些华发老人。也不知道奴有没有那福气,能安然活到那般年纪。” 她拧紧了眉头,是真的心慌。 春四娘不胜诧异,看样子,春二娘倒真是要对她倾心吐胆了。两个人认识时间不长,交往也不算多,Why? 又是穿女的魅力,不但吸引男人,连女人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以寻求一点温暖么? “看姊姊面相,便知是个有福气的。”春四娘安慰她道,“姊姊如今贵为都知娘子,风头无两,院中姊妹谁不羡慕?姊姊何必自寻烦恼。” 春二娘缓缓摇头:“都知娘子,不过是虚名罢了,当不得真。风头无两?”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四娘,“在四娘面前,奴哪里当得起这四个字?” 这话听着有股魏家芹菜的味儿,不过,难得春二娘有这般见识,知道这都知娘子不过是虚名,春四娘决定不与她计较。 她神色淡然接道:“姊姊谦虚,姊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谁不知姊姊是平康坊最厉害的席纠,我对此却是一窍不通,拿什么与姊姊比?我这竿木舞,上不得台面,难得客人们捧场,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日子长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25、谈心1 “须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况这秦楼楚馆,来往的俱都是无情之人。”春四娘长长地叹了一声。 春二娘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直想表达却又表达不清楚的意思,竟被春四娘简单一句话,说了个清楚明白。 她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妹妹说得好,人无千日红,花无百日红。纵然真的风头无两,又能维持几时?谁又能长盛不衰?” 见春四娘目光灼灼望住她不语,她忙解释:“四娘休要误会,奴并非嫉恨妹妹。”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笑了一笑,又叹口气道:“奴的意思,却跟妹妹一样,只是,奴不如妹妹这般,会说话罢了。“ 春四娘一笑,转开了目光,点头道:“是啊,谁又能长盛不衰呢?在这种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想要求个长久,岂不是痴人说梦么?“ 春二娘沉默了。 春四娘见不得她这样子,叹了一声,想打破这沉默:”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 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作为一个有素质的现代人,版权意识她还是有的。 学生时代,她的作文写得还算不错。后来跟着乔之仪学着作了几首诗,明明看着古人的诗句简单得很,以为不在话下,结果却很不得要领。 她知道自己在古代不能靠诗作成名,不可却主动在乔之仪面前下了保证:穿越后绝对不会去动剽窃古人的心思。 当初在春玉娘面前作诗,只是为了增加留下来的砝码,情有可源。春宅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她自己的诗作水平不够,李杜等名家的吧,又怕才华出众让春玉娘以为奇货可居,日后不好脱身,可怜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篇文才平平的无名氏的作品。 如今总算有了落脚之处,也算站稳了脚跟,倒剽窃起名家大作来,乔之仪若知道了,会不会悲痛欲绝地摇着自己的肩膀问上一句:“说好了不剽窃的,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不过,也不怪她。谁让这这古人的诗句言简意赅呢?若让她用自己的话解释清楚这意思,还不得浪费几升口水? 况且,她又没说这是自己的诗作,引用而已,算不得剽窃。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春二娘重复了一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 “姊姊能有这般见识,我倒佩服得很。”见春二娘伤感,春四娘忙赞了一句。 “当日四娘一舞惊人,姊妹们都说,飞燕在世怕也不过如此。”春二娘抬起头来,“只不知这玉环又是谁?” 这玉环么,此刻应该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四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觉得很有些不舒服,她皱眉道:“在我家乡的传说中,玉环是与飞燕齐名的女子,环肥燕瘦,二人都是极擅长舞蹈之人。” “环肥,说的莫不是四娘?”春玉娘脱口道。 春四娘挑眉道:“怎会是我?我不过多长了几斤肉,些须会跳两段舞,这脸皮得有多厚,才敢与飞燕比肩?” 春天二娘怔怔地出了半日神,不觉敬佩道:“四娘果然见识广博。” 春四娘微笑不语。 春二娘皱眉又道:“可不是,闲愁最苦。飞燕贵为六宫之首,结局却如此凄苦。这玉环奴虽未曾听说,但能与飞燕齐名,想来也并非寻常人物。既与飞燕同有此感慨,想来结局想也比飞燕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二人身份尊贵,尚且发出如此感慨,奴……” 她到底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春四娘也不由默然,待她稍平静了些,才道:“姊姊比她二人明白,既知世事难料好景不常,未雨绸缪便是,何必伤怀?” 春二娘以帕拭泪,哽咽道:“让四娘见笑了,奴不敢自比飞燕玉环,只是同为女子,由她们的身世想及自身……”一语未完,眼泪又滚了出来。 看她梨花带雨,春四娘不觉心生恻隐:“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青春苦短,韶华易逝,身为女子,最美的光景,不过短短的几年。姊姊既意识到了这点,早作打算便是,何必自苦自叹?徒伤身子,于事却是无益。” 春二娘拭了半日泪,垂眸道:“四娘初来,可知玉娘这院儿里的规矩?” 春四娘心里早不耐烦了,一边反复揭着茶盏盖子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愿闻其详。” 偌大春宅,上得了台面的,明着虽只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姊妹四人,但前院的却人数更多,都是年纪还小尚需调教的小丫头子。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不过是个谁都可用的代号,年老色衰没本事了,逐出去了,前院儿的新人自然就补上来了。 春玉娘的规矩:向来只有前院努力进入后院,后院的若失了势,想降格退至前院,却是永无可能。若想去他处谋生...... 春二娘苦笑一声:“妹妹你想,被玉娘逐出去的人,南曲又有谁家肯收留的?” 她说得凄凉,春四娘拧着眉头想了想,却忍不住要为春玉娘叫一声好了。 这中间的生意经,春二娘看不明白,她却看得清楚。 就象奢侈品,即便过了季,也不能轻易打折,否则便失去了尊崇感,很可能连带这个品牌都要失去其高上大的定位。 春玉娘此举,固然打得一手好算盘,对娘子们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 要知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英雄白头,美人迟暮,何必要展示于人前? 聪明的就该从此隐退,姐已不在江湖,江湖上永远有姐的传说。 退至前院降价出售,即使客人们乐得捡便宜,你能忍受这落差么? 春四娘瞟了春二娘一眼,看着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想不透这其中道理? 春二娘凄然叹道:“咱们这样的人,若失了势,运气好的,或有从前的熟识不忘旧情,赎身脱籍。运气不好的,便只能去北曲谋生。那北曲是什么地方,哪里是待得的?可四娘你想,失了势的人,谈什么运气呢?又有谁愿意为一个失了势的人浪费钱帛呢?” 那些客人,平时千好万好,却最是攀高踩低,倘若一个不慎,露出了颓势,便很有可能再无翻身之日。 26、谈心2 所以姊妹们纵然再不如意,也必须强颜欢笑,不能落了痕迹。 个中滋味,春二娘以己度人,觉得以春四娘如今的阅历,未必能体会。 春四娘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我有什么不能体会的,就如后世那些大明星,因为某某门被曾经代言的高端品牌所抛弃,再落魄也得端着架子,绝不能为低端品牌站台。只因若低就了,很可能就永远只能与低端品牌为伍了。 只是,话说回来,这南曲又是什么地方,难道又是待得的?春二娘如何想她不管,她却务必要早作打算。 春四娘叹了一声:“这行吃的是青春饭,姊姊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白白地等到失势那一天。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你我都要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娱乐圈里那些有心人,哪个是只管埋头拍戏的?开工作室自己当老板,广告代言接到手软,更狠的进军各行各业,总之钱不嫌多,有得赚都不妨插上一脚。 纵然年老色衰,有钱傍身怕什么? 她以前不过是个普通的打工妹,不也有一兼职么?学生时代,学业紧张繁重,不也还跟着乔之仪学了那么多与学业无关的东西么? 琴棋书画,当时看着无用,不过是浪费时间。现在想想,如今她能如愿在春宅落脚,不全靠它们么? 春四娘心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怎么感觉乔之仪一直在把自己当作青楼红牌在培养呢? 不过也只是一闪罢了。 她似笑非笑地望住春二娘,技不压身,姐姐你是个聪明人,学学人家吧。趁现在是都知娘子,顶着春宅一姐的头衔,还不好好利用起来,为自己谋算谋算? 难道要留到七老八十了,呃,娱乐圈的影后还有个奖杯,这奖杯都换不来养老钱,你这个“都知娘子”可只是口头称呼,迟早会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啊。 二娘眼光一闪,叹道:“四娘果然是个有主意的。想当日,奴似四娘这般年纪时,只知贪恋这眼前的风光,哪里想得到这些?” 她有些心酸,若早有此心,认真谋算,今日只怕不会落得如此进退不得的境地吧? 她怔怔地出了半日神,突然笑着转移了话题:“都说四娘是为了寻有缘人来的,只不知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四娘的法眼?” 她语气虽平淡,目光却游移不定。 春四娘心中一动,抿嘴笑道:“既是有缘人,便随缘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是个悲观的,从不指望这风月之地能有靠得住的人。姊姊放心,他日我即便急着终身有靠,也绝不会在这些脂粉客中寻人。” 一席话说话春二娘讪讪地,她笑道:“四娘说笑了,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凝眸望了春四娘好一会儿,觉得她不象是敷衍之辞,不由赞了声“四娘好志向。” 心下一松,又笑道:“四娘说的对,你我的确应该早作打算。” “我不急,倒是姊姊,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姊姊请恕我冒昧,依我看,姊姊不如趁当红时,有资格挑拣,留心着,认认真真挑个人嫁了吧。”春四娘说得很真诚。 “挑拣?”春二娘叹了一声,“奴虽愚钝,不比四娘有主意,却也指望寻个知情识趣的人。只是,四娘到底年轻,故而说得轻松。事实上,哪里就轮到咱们挑拣了?人倒是有一个,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当日的情份还在不在。” 这风月场中的男人,不过是逢场作戏,有什么情份可言? 可是设身处地想,的确,春二娘的选择不多,要么学春玉娘继续从事娱乐业,要么,找个男人作长期饭票。春二娘显然对后者更感兴趣。 要找男人的话,除了那些寻花问柳的脂粉客,她们哪里又有机会接触旁的男人?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春四娘浅浅地啜了口茶,淡淡地道:“姊姊心思玲珑,能看在心里的人,自然错不了。既然是多年相识,想来是个恋旧的人。” 她不想多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多了句嘴,一则,她是真心同情春二娘;二则,看春二娘对那位客人如此紧张,她不想有一天因此人与春二娘结怨。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世上男子,莫不如是,更何况流连这烟花之地的浪荡子?况且,两情相悦易,长相厮守却难,两情相悦且要天长地久,真可说是千载难逢了。凡事不可强求,若不能如愿,姊姊还是看破些的好。” 春四娘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客气了。要把公共资源变成私有财产,若春二娘是官场中人,位高权重,倒不是不可能,可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况且她不过是青楼女子……只能说,她真是敢想。 春四娘觉得自己虽为穿女,要论胆色,与春二娘相比,犹不能及。 敢想原也不是坏事,春四娘一向最佩服敢想敢做的人了,可春二娘不该鬼鬼祟祟地想到自己头上……远兜远转拉扯上这许多,若不是前辈们的自传中,确实多有撬古人墙脚的前科,春四娘身为同类,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都忍不住想啐她一口了。 最郁闷的是,她看过的前辈们的自传中,正妻向来都很大度,有为夫君牵线搭桥的,有对小三照顾有加的,就差指着老公说“欢迎光临”了,哪有象春二娘这样一味拈酸吃醋的? 况且,寻花问柳之辈而已,又不是春二娘的夫君,就算她真有贼心,哪里就轮到她春二娘来防了? 春四娘用茶盏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盏沿上轻敲着,眼角的余光,却紧盯住春二娘不放。 春二娘笑是笑着,脸却一下子变得煞白,连那幽深的瞳眸,都变得空洞起来。她连着饮了好几口茶,才强作淡然道:“四娘说得是,在这风月之所,若这都看不破,心岂不早成了筛子了?” 春四娘继续轻敲茶盏,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姊姊是明白人,这些道理,自然知道。就知道姊姊是明白人,否则,我也不敢说上这些。若遇上那糊涂不知好歹的,我也没必要浪费唇舌。” 春二娘呆了半日,慌慌地放下了茶盏,只是手一偏,茶盏斜向了一边,茶水淋淋漓漓洒了一案几,那块蜀锦标也湿了一大片。 27、担忧 春四娘的目光落在那锦缎上,半日没有移开。 她有心让春二娘收回去,又觉得太过显眼。犹豫间,春二娘一边道歉,一边忙忙地用帕子在案几上胡乱擦了起来,对那锦缎却是恍若未见。 春四娘微笑道:“姊姊且歇着吧,仔细脏了衣裳,一会儿绿珠自会收拾。”她放下茶盏,直起身子,拾起披帧捂住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蹙眉道,“绿珠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绿珠端着个托盘推门而入,盘上两碗碧绿色的粳米粥,说是已经在井水里湃凉了。春四娘留了春二娘用粥,春二娘哪有心情,匆匆地告辞走了。 春四娘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对绿珠笑道:“你倒会偷懒,不过来得也巧。你若饿,就把这粥喝了吧,我却早饿过头了,不想吃了。现在困得很,只想上床睡觉。” 绿珠先伺候春四娘梳洗,先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又散开了她头上的一头长发,握在手里慢慢地梳理着。 春四娘在铜镜里看着她忙活,忍不住笑道:“看看,梳半日拆又是半日,又不出门,真正是浪费时间。” 这些古人真是太迂。顶着一头泡面装时尚教母固然不对,但坐在屋里,又没外人看见,怎么就不能自在些呢? 绿珠笑道:“娘子是不用出门,若有人想来坐坐呢?比如二娘方才不就来了么?若嫌麻烦,让二娘见了娘子披散着头发,象什么样子呢?便是没人来,到底也不象。” 春四娘忍不住抓起梳子,在绿珠的手上轻敲了一下:“你好罗嗦,以前怎么没发现。” 绿珠道:“是娘子人好,绿珠才敢罗嗦。换了旁人,再不敢的。” 她在镜中看了春四娘一眼,忍不住问起春二娘为何事而来,春四娘简单地说了几句。绿珠诧异道:“这二娘最是知进退懂分寸的,以前三娘新来,也没见她怎样。这次为何偏偏对娘子做出这等事来,这不是,这不是……” “下作”两个字到底不敢说出口,“不是”了半天,终于找到个自认合适的词儿:“不是授人话柄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子动了什么糊涂心思呢。她越想越生气,眉头便是一拧,“娘子,有句话,绿珠不知当讲不当讲?” 春四娘一看她的表情,真是再熟悉不过,影视剧中的八婆,明明想讲得要命,偏要作为难状,就是这句话,这般表情。而且,紧跟着这句话后面的,准没什么好话。 影视剧中的人很老实,这个时候总会乖乖地接一句:“快快请讲。”春四娘却每次都忍不住要吐槽。 此时她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既然你这般问,可知不是什么好话,那就不要讲了吧。“ 绿珠噘了嘴,很是不甘心,却也没说什么。去外间端了热水和澡豆进来,伺候着春四娘净了面。春四娘涂了口脂面脂,却并没有急着上床,仍坐在那里看着绿珠。 绿珠便接着刚才的话道:”绿珠是想不明白,当初三娘初来,也没见二娘闹出什么动静。怎么偏偏娘子来了,就特特地跑上拉扯上这许多?“见春四娘不说话,她道,”娘子与二娘三娘,同为院中姊妹,何必分什么轻重彼此呢?“ 春四娘不以为然道:”我与三娘,进门还有先后呢,为什么不能分轻重彼此?三娘先来,与二娘相处的时候长。你又说过,三娘为人最是伶俐,我却是个连门都不愿意出的,与二娘并无交情。二娘待三娘,自然与我不同。这有什么奇怪的?“ 绿珠年纪虽轻,却是从小就在春宅长大的。察言观色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春四娘未必能及。她在镜中看着春四娘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开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按理说,娘子除了表演竿木舞之外,从未出过门,真正是没见过谁没招惹过谁。二娘怎么就偏偏注意上她了呢? 二娘与周国公的交情,娘子不知道,绿珠却知道得很清楚。周国公脾气虽然古怪,却难得的长情。这般身份地位,长得又很是不差,有多少人仰慕周国公,就有多少人羡慕二娘。最初几年,院里每新来一个娘子,二娘表面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紧张万分的。及至后来,这许多年过去了,周国公仍守在她的身边,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今晚,二娘却真是太奇怪了。莫是...... 绿珠只是个婢子,对周国公从无非份之想,对他的看法,自然就与其他娘子不一样。若周国公真看上了娘子,她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好,反正就是觉得,未必是好事儿。 ”娘子,你初来乍到,虽声名日盛,到底立足未稳,又没个人撑腰,若二娘有心挤兑你,往后的日子,只怕就难过了。“绿珠忧心忡忡地道。 春四娘笑道:”二娘凭什么要挤兑我?她并不是那糊涂之人,今日想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跑来与我聊了几句。我的意思已经对她说得很是清楚明白,我根本无意与他争什么抢什么,我的有缘人,也不会在这宅子里寻。你放心,一觉之后,她就会想通了。“ 春二娘若真是糊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却也不怕。 绿珠勉强笑道:”但愿如此吧。“若是别的客人,她也许就放心了,可是这周国公...... 春四娘倒好奇起来:“那人到底何方神圣,居然让咱们的一姐如此紧张?” 绿珠想了想,只说了一句:“长得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娘子……”她想提醒春四娘最好不要去招惹他,却又觉得唐突得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说了,她到底只是个婢子,娘子待她再好,这些话也由不得她来说。 春四娘困意上涌,懒得去关心这个问题了。她上了床,拉上锦被,只盖在腰间,绿珠又替她往上拉了拉。 春四娘嘀咕了一句:“既已落到这地方,还是现实些的好。”翻了个身,又嘀咕了一句,“看脸的世界,真是坑爹。” 她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春四娘睡得香,春二娘却睡不着。 她倚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一弯月亮。想起武郎临走时,似乎望了它半日。她试着以武郎的眼光去看那月亮,看来看去,却怎么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看上半日的。 七年旧识,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也不知怎么了,如今竟觉得陌生得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她想起第一次见武郎,那时候,她还不是都知娘子,而他,也无今日的显赫地位。那时候……他与她都韶华正盛,笑也肆意喜也张扬,真是一段好时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春二娘的心如针扎般痛,唇边却泛起了一抹冷清的笑意:好诗,真正是好诗! 如今四娘以舞取胜,在后院四个姊妹中排在第三,仅强过大娘。若是凭这文采,要排在三娘之前,应该毫无问题。只不知是因初来不知规矩吃了这亏,还是有心藏奸? 若是有心藏奸,这四娘的心机,真是深不可测。自己今晚送上门去,岂不是…… 春二娘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纠结半日,忍不住又笑了。藏奸?藏什么奸?想着在有缘人面前一鸣惊人么? 春二娘决定选择相信春四娘是不知规矩。人都这样,总是喜欢作出于自己有利的决定。春二娘如此,春四娘身为穿女,却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春四娘不知这平康坊的规矩,白白浪费了好文才,实在可惜。 不过春二娘是决计不会提醒她的。其实她知道春四娘绝计撼动不了不了她这都知娘子的地位。会作诗的娘子多,但能做席纠的不多,能将席纠做到她这般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只是是怕......怕春四娘撼动她在武郎心中的地位。比之都知娘子这个虚名,她更不能忍的是这个。 她自己也觉得很可笑。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出口成章,这春四娘真是好文才! 春二娘冷笑了一声,武郎若知道了,必定喜欢得紧! 28、旧衣 那被春二娘唤作武郎的白衣人周国公,此刻正闭目斜躺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上。 车厢四壁悬挂着的琉璃风灯,随着马车的行驶轻轻地晃动着。明灭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许多过去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可是,却模糊成一片,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他在梦中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个究竟,却被魄渊的声音惊醒了:“阿郎,到家了。” 马车已驶入了国公府的大门,停在了外庭的马厩外。听得动静,看管马厩的福生忙忙地披上外衫,忙忙地迎了上来。 福生想是没料到这么晚了周国公还会回来,已经睡下了,看上去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待看清了来人,他忙不迭地赔罪,听周国公说了“无妨”,才舒了口气。 周国公下了车,目光一扫,便被停在马厩里的一辆华丽马车吸引住了。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那马车好一会儿。 看周国公一直望着那马车不放,福生忙赔笑解释道:“回国公,夫人午时就来了。因夫人吩咐过了,今儿不再出府,老奴看时辰不早,所以才歇下了。” 周国公淡淡地“喔”了一声,就见二房处人影一闪,是杨管事闻得门房报讯儿,也急急地迎了上来。杨管事是府中老人,一向处事稳重,这大半夜的仍然候着,又这么急匆匆的,虽说不是第一次,却也次数不多。 杨管事倒是衣衫整齐,头发束得纹丝不乱,显见得一直在等着他,压根就未安寝。 周国公眉头微皱,淡淡地问了句:“何事?” 杨管事在躬身禀道:“大郎可回来了,夫人在大郎房中,等候大郎多时了。” 周国公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已然偏西,时辰真是不早了,他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杨管事忙解释:“老奴一早便告诉了夫人,大郎有要事外出,照往日惯例,今日应不会回府,让夫人先行歇息。可夫人她……” 周国公摆手止住了杨管事底下的话。 他这母亲,素日看着虽然温顺,但任性起来,谁又能奈何得了她?他尚且拿她无法,何况杨管事一个仆人? 年轻时这样也就罢了,都这般年纪了,依然如此不知轻重,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儿。真是......不知所谓。 杨管事陪着周国公转入二门,穿过内庭,拾阶而上,行至堂上,便停了下来。早有两个婢子挑灯等在了那里,两人引着周国公走了不到两步,嫌她们走得太慢,他抢过一个婢子手中的灯笼,让她们等在原处,一个人先走了。 周国公穿堂入户,沿着抄手回廊急急进了自己所住的院子。守夜的仆妇忙忙地迎上来,正要行礼,他摆手让她退了下去。 他遥看着自己的寝房,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此刻却透着昏黄的灯光。 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步子不由得就慢了下来。 寝房外间,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好几个婢子,皆低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出。周国公眼光一扫,发现除杨氏是府中的老人外,其他的,都是母亲从宫中带来的年轻宫婢。他挑着灯笼的手,不由就是一紧。 宫婢见他走了进来,表情虽无变化,却都松了口气。几个人默无声息地对他一礼,其中一个伶俐的,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周国公的目光在几个宫婢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转头悄声问杨氏:“夫人可是从宫中过来的?” 杨氏也悄声回答:“回大郎,是。夫人不肯回房歇息,非要等着大郎回来,老奴怎么都劝不住。” 周国公抬步进了屋。只见母亲靠在榻上,一手支额,早已经睡了过去。 他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母亲好一会儿,脸上并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却阴睛不定。 他那母亲早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美得象从画中走出来的。她手中握着件他的寝衣,睡得很香,后来竟微微张开了嘴,而且再也没有合上,那张美得不可言述的脸上,便添了两分与她的年纪及其不相符的......幼稚的蠢相。 周国公冷哼了一声,又望了她好一会儿,神情却渐渐柔和起来,原本冷漠的眸中,也浮起了一层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 他缓步上前,小心地想把母亲手中的寝衣取出来,动作虽轻,他的母亲却一下子被惊醒了。 “敏之,孩儿……”母亲先是一脸茫然,待看清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儿子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迸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 她那声娇嗲的“孩儿”,自己认为充满了感情,却让周国公眉头一皱。 他的母亲,擅长的是做宫中的夫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母亲。 见母亲醒了,周国公不再客气,一把抓过了寝衣扔在了一边。手上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生疼。 他忍着,没有表露出来。母亲却紧张了,哎呀了一声,站起身就要捉过他的手察看:“孩儿的袖口破了一处,娘想着帮你补补,针还没取,就睡了过去。孩儿快让娘看看,可扎着了?” 周国公后退了两步,夫人伸出来的手便落了个空。她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眸望向自己的儿子,美丽的眼中,渐渐浮起了一层让人心酸的水雾。 “孩儿……”她颤声叫道,那声音让周国公不悦,但那眼中流露出的哀伤,却又让他的心一滞。 他沉默少倾,直起身子,冷冷地道:“有劳夫人。” “夫人”两字,从他口中用那样冷淡的语气说出来,他母亲的脸色不由一僵。 “这衣裳既破了,扔了便是,何必再缝补?缝补得再好,能回复原样么?府上哪里就缺一件衣裳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何况,夫人在宫中忙着伺候那夫妇二人,有多久没动针线了? “扔?”他母亲弯腰捡起那件寝衣,那是几年前,她亲手为儿子缝制的。 儿子向来是个不知节俭的人,连浣濯过的衣服,都不会再穿。 是以,当她看到那袖口的绽线处,真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无论如何,儿子对自己这个娘亲,是有感情的。 否则,怎会连一件多年前的旧衣都舍不得扔? 没想到,他却说出这番话来。 29、母亲 她叹了一声,伤感地道:“孩儿既嫌弃这衣裳破旧,娘替你扔了便是。” “况且,府上现放着好几个针线,哪里就至于劳夫人亲自动手了?”周国公淡淡地加上了这话,让她的心里又欢喜起来。 周国公将母亲的神情全看在了眼里,不知为何,并未觉得开心,反而有些莫名的焦躁。 他与母亲,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正常的母子,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开口问道:“夫人此时不是应该在洛阳九成宫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母亲脸上一红,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周国公勾起唇角,无声地一笑:“莫非又是夫人淘气,与那夫妇二人闹别扭了?” 他母亲的脸更红了,忙否认道:“并无此事,是娘......是娘有一事要急着告诉孩儿,”她小心地看了看儿子脸色,“事关月娘……” 周国公瞟了母亲一眼,又是一笑:“难为夫人,远在九成宫,居然还惦记着我那苦命的妹子。” 他的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涩,母亲你可记得,上月十五,八月仲秋,人圆月圆,却是月娘的忌日,母亲你在哪里? “孩儿……”他母亲哀哀地叫了一声。 周国公这次却毫不心软,他又笑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有夫人这样的娘,我那若命的妹子,若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得很。” 他母亲身子一软,差点倒了下去。 周国公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待她站稳了,马上又甩开手,踱到了一边。 他到底还是关心的,便主动问道:“不知夫人这么急着找我,究竟何事?” 他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你姨母已经答允我了,准许月娘的骨灰落葬洛阳,过两日太子应该便会下诏了。” 周国公“喔”了一声,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母亲低了头,很是不安,轻声问道:“月娘虽在长安长大,但魂归故里一直是她的心愿。如今心愿得偿,孩儿,莫非不高兴?” 周国公停了一会儿才答:“我自然高兴。”顿了顿,他又道,“我怎会不高兴?”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的确是月娘的心愿。可她已香消玉殒,而且迟了两年,这样的心愿得偿,对她而言有何意义? 都说入土为安,可他那苦命的妹子,却孤独地睡在京郊的尼庵里,整整两载。 她生前就不喜欢姑子,自从母亲长留宫中,他骗她母亲是去了尼庵,为那对夫妇诵经祈福后,她就开始讨厌姑子。说不明白好好的女子为何非要秃头缁衣。这也罢了,不管豆蔻如花还是上了年纪,全都面无表情暮气沉沉。 其实,他知道,她讨厌的不是那些姑子,是她们夺走了她的娘。 两年了,那么多个日夜,她被姑子们的诵经声烦扰了两年,不得安宁,她一定早就烦死了。 他母亲仔细地望了他一眼,呆了一呆,呐呐道:“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会很高兴?周国公心里又冷笑了一声。 他望了母亲一眼,真是想不明白,明明已过不惑,母亲为何还这么幼稚? 被人利用了还心生感激,这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这母亲一人了吧? 她就没有想过,也许皇后早就希望月娘永远离开长安,离得越远越好? 皇后当然不会说,她想做的事儿要做的事儿,都不会亲口说,而是要借别人的嘴说,还要借别人的手做。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声音却依然平静:“改日,我定会向皇后当面谢恩。” 夫人舒了口气:“娘一直担心孩儿舍不得月娘……” 舍不得又如何?她已经不在了。 长安还是洛阳,他舍得或者舍不得,对她来说,有意义吗? 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直躺在尼庵吧? 还好月娘是火化,否则……他的心里一痛,他实在想不明白,一向爱美的妹子,脸上长个痘都不能容忍,为何定要将自己的身体化成灰烬。 “皇后如何想起来的,以前不是一直不准吗,怎么突然就准了?”他沉吟着问道。 “不是你姨母不准,是圣上舍不得月娘。”他母亲小心地解释道,“近日你姨母总做噩梦,几次梦到月娘前来找她哭诉,说想回洛阳。圣上虽舍不得月娘,却也不能无视她的遗愿。”看得出来,他母亲是真的为女儿高兴。 圣上?周国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圣上有自己的主意么? 明摆着的事实,只有母亲看不清楚。他的眼中,有火苗一闪,随即便熄了。 “太子迟早会下诏,夫人何苦亲自跑上这趟?”他掸掸衣袖,淡淡地问。 他母亲看他一眼,道:“不止这事儿,娘另有一事,要与孩儿说……” 周国公“喔”了一声。 “琬儿……” 两个字刚出口,周国公就挥手打断了她。他叫来了一直候在外面的杨氏,面无表情地吩咐她道:“带夫人回房歇息。” 这杨氏是府中老人,也是他母亲的贴身仆妇,忙应了声“是,大郎。”便上前去搀扶他母亲。 他母亲虽然无奈,但一接触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再看一眼杨氏,终于还是听话地随杨氏去了。 周国公望着他母亲离去的方向,默然站立了好一会儿。他的面容虽然平静,眼中的火苗,却又燃了起来。 他快步来到外庭,让他安慰的是,魄渊仍候在那里。 他冷冷地吩咐魄渊:“去望月阁。” 魄渊拍开望月阁的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子挑着盏灯笼,眼睛在魄渊身上一扫,又转到了周国公身上,眼里满是诧异,却并不多话。她上前见过了周国公,周国公微一点头,见她不但衣着整齐,连头发也梳得光滑平顺,不由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没睡?” 小婢的眼圈明显泛青,却轻描淡写道:“回阿郎,婢子横竖睡不着,正好做些针线。” 周国公沉默了少顷,伸手接过了魄渊手中的灯笼,先吩咐魄渊在外面等他,又命小婢自去歇息,他要一个人走走看看。 小婢点头应了,却忍不住与魄渊对视了一眼。 若是十五月圆,或许可以借着月光看清望月阁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此刻天上的月亮不过浅浅的一勾,望月阁中只看得见黑影幢幢的一片。 不过,那是他一眼一眼,早已看在了心里的风景,便是没有这盏灯笼,便是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走错。 奈何,风景依稀,却物是人非! 30、交流 日上三竿,初秋的太阳依然毒辣,望月阁中缺少林荫蔽日,更觉灼人。 望月亭里,周国公武敏之已经用过了早膳,涮了口净了手。小婢子奉/上茶,魄渊看他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两口,才回道:“回阿郎,夫人醒了,说是有事要对阿郎说。魄渊想问阿郎:是阿郎过去见夫人,还是让夫人过来寻阿郎。” 其实夫人一早就闹着要来找阿郎,但魄渊知道,望月阁对阿郎意义非比寻常。自两年前小娘子去世后,除了小婢子,再无第二人进出望月阁。 阿郎大约是怕触景伤情,别人,却是阿郎不愿意他们进来打扰小娘子。所以他认为,即便是夫人,无阿郎示下,也不能任意踏进望月阁。 但他身为下人,不敢擅自回绝夫人,便求杨氏先稳住了她,自己前来讨阿郎示下。 武敏之果然毫不考虑:“告诉夫人,我有要事在身,晚些过去,让她在房中等着吧。” 魄渊应了一声,正要退下,武敏之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魄渊停下来,静等他的吩咐,他却不说话了。 他沉吟片刻,放下茶盏,起身往外望出去。 风影依稀,物是人非! 阳光下看得清楚,其实风影已毁,物也并非昨日模样。 他精心修建的望月阁,主楼的外观已显破败,这花园中,更是池水干涸,树倒花萎,地上的青砖缝中,枯草簇簇……不过两载,当日的繁华,便随月娘那银铃般的笑声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魂归故里?! 他想放声大笑,却只是紧紧地攥紧了手。 真是皇恩浩荡啊,皇后以为,他会感恩戴德叩首谢恩么? 魂归故里能让月娘死而复生么?魂归故里能让这园子里响起月娘的笑声么?魂归故里能抚平他心中的创痛么?魂归故里就能洗净她手上的血腥么?她的良心,就能得到安宁么? 良心?不,她哪有良心。她若有良心,此刻月娘应该活着。她若有一点良心,当日就不该草草了结此事。她若知道良心二字,既已害了月娘,就应该让她入土为安,而不是让月娘,在逝后两载仍不能入土。 月娘生前,她不肯放过她。如今死了,她依然不肯。 若不是她噩梦缠身,夜不能寐,月娘还要在那尼庵待多久? 还有他这母亲,只知一味取悦圣心,狠心地一双儿女于不顾,让他与月娘自生自灭。 他可以不计较,可他不能不为月娘计较。 她为何偏要带月娘入宫?月娘幼时,她不能担负起为人母的责任,不能保护自己月娘,他可以。那么多年,他与月娘相依为命,兄妹俩不是活得好好得?她为何要突然变了性子,想起自己为人母亲的责任来,非得将月娘带在身边? 说是他将会成亲,而月娘也年纪渐长,没娘陪在身边照顾不放心。多么慈爱的母亲!她不放心他,不放心他的妻,偏偏就放心将月娘养在宫中? 她自己活得糊涂就算了,为何非要拉扯上年少的月娘?月娘是死在她面前的,她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得蹊跷么?月娘尸骨未寒,她居然就又…… 洛阳九成宫,一个是圣上一个是皇后,她怎不想想,自己算什么? 特地从洛阳九成宫赶回长安,带回这样一个消息,以为他就会心满意足忘记一切么? 他记得小时候,月娘常哭着要娘亲。他不哭,微笑着柔声安慰月娘。可他心里哭得比月娘更厉害。后来他不哭了,他要的是阿娘,这个总是待在宫中的美貌妇人,连母亲都不是。记不得哪一年了,他对她的称呼开始与其他人一样:夫人。 还有皇后,他曾经满怀感情地叫她姨母。可如今,她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皇后罢了。 他眼中的火苗,被一夜冷风好容易吹熄了的,此刻却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燃成了熊熊大火,心在那一瞬间变得冷硬如千年寒冰。 他跪坐回去道,平静地道:“请夫人过来吧。” 魄渊掩饰不了自己的惊诧,小心地望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的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去吧。” 他的笑明明那么真诚,声音明明那么和气,魄渊却不由打了个寒噤。是自己看错了么?阿郎的眼睛似乎很冷,冷得足以,结水成冰。 夫人赶到时,武敏之正站在望月阁的最高处,望月楼的第三层,倚着栏杆居高临下笑微微地看着她。 见她进来,他挥手示意她在楼下等着,他即刻下来。夫人扬手止住了他,为了和儿子单独待一会儿,她将杨氏留在了楼下,自已一个人,慢慢地爬上了三楼,来到了武敏之面前。 武敏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气喘吁吁,双颊绯红,一双狭长的凤眼波光盈盈,显得愈为明***人。 他的眉头不觉一皱。他宁愿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妇人。也许,一切便会大不一样。 夫人环视着望月楼下的整个园子,沉默许久,有些心虚地道:“这就是孩儿专为月娘修建的园子。” 她的确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因为,她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园子。 武敏之含笑点头。 “好高啊,娘记得月娘最喜欢登高望远,孩儿费心了。”夫人有些讨好地赞道。 望月楼楼高三层,与宫中的巍峨宫殿自然不能比,不过与放眼望出去的这片民居比,的确是高出了许多。 武敏之依然笑着,没有说话。 夫人轻抚着栏杆上栩栩如生的花鸟人物,与宫中比,真不差什么。可以想象儿子当日为了月娘,花费了怎样的心思。可惜,如今油漆已经有些斑驳了。园中的景致,亦处处露出破败之相。 她心思转动,试探道:“待娘回宫后,遣几个工匠,替孩儿修葺下这园子可好?”她知道儿子与月娘兄妹情深,自觉这是个修复与儿子关系的好法子。 武敏之目光一闪,随即笑着摇头,“夫人何苦,哪里就找不到好工匠了?这等小事,何必非得上宫中去招摇?” 夫人犹自道:“遣个工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的事儿?谁的一句话,夫人你的吗? 看武敏之脸色不对,夫人忙咽下了后面的话。 母子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娘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孩儿,这园子怎会破败至此?当日孩儿花费如许心血,如今怎忍心看它……”夫人没话找话道。她的确,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儿子交流。 31、可笑 武敏之淡笑道:“大约是这园子风水不好吧。” 他的眼中,怒火只是一闪,旋即若无其事加了句:“或者是因月娘走了,带走了这些花木的精气神儿。” 夫人小心地看了儿子一眼,沉默了下来。 武敏之慢慢地道:“我曾得到一本奇异录,上面提到汉朝王昭君,说是昭君远嫁匈奴客死异乡后,葬在荒漠里,四周都是漫漫黄沙,独她的坟茔上长满了青草。当时我只道有人装神弄鬼。如今看来,不止草木,万物皆有灵,倒是有些信了。” 他狠狠地冷笑了一声:“人自诩万物之灵,却往往被利益熏了心。仔细想来,倒不如这些草木。” 夫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半日,她才颤声道:“孩儿,娘知道你对月娘的感情,可人死不能复生,孩儿你要看开些。人生下来,上天就注定了你的命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那不过是......月娘的命。”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难听,可不这样想,她又能怎样? 武敏之冷冷地瞟了夫人一眼:“如此说来,这上天也是个不长眼的,好人不得善终,祸害反倒要活千年。” 夫人急了,伸手就要去掩武敏之的嘴:“孩儿休得胡说!” 武敏之闪身躲开了她,依然冷冷地道:“老天若真有眼,寻我便是,绝不连累夫人。夫人自可继续过你的锦绣日子去,至于我......不过与我那可怜的妹子一样,不敢劳动夫人费心。“ 他斜眼看着他的母亲,那目光,真是难以言述,一抹清冷的笑意跟着浮上了他的唇角:“夫人何必,如此紧张?” 夫人脸色灰败,死死地望住武敏之,半日没有说话。 武敏之忍不住一笑:“我说的祸害,不过是我自己,夫人如此紧张,以为我说的是谁?” 夫人依然死死地望住他。 武敏之也不理她,扬眉又道:“对了,忘了问夫人,月娘的灵柩,不知定于何时送回洛阳?” 夫人的脸色好容易恢复了些,咬了咬下唇,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道:“自然要待圣上与皇后回宫后,让浑仪监择个吉日,如今却......未定。” 武敏之也不问,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要知他都没兴趣追问这个。该来的总会来,到时诏书一下,自然就知道了。夫人真是,何苦要跑这一趟?只怕如今,身在长安,心在洛阳。何苦? 夫人看儿子沉默不语,稍作犹豫,小心地试探道:“孩儿,姨母待你……” 武敏之喔了一声,也不知听清楚夫人话中的意思没有,他打断她道:“圣上,可有什么话说?” 夫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孩儿你也知道,圣上身子欠安,此事全由皇后与太子操持。圣上......倒没说什么。” 武敏之望了夫人一眼,心里忍不住一痛。 圣上,呵,月娘曾说,圣上说过,在她面前,他不想当圣上,他只是她的雉奴。月娘遇害当日,圣上的确也曾抱着月娘痛哭,发誓要厚葬她。一向贤良的皇后自然是没意见,还很热心地唤来了浑仪监监正,命他择个吉日。 监正说月娘名不正言不顺,万不能入葬皇陵。而且月娘是凶死,怨气凝聚冤魂不散,恐危害江山社稷,故不宜马上落葬,须停灵数载日夜诵经超度...... 危害江山社稷!多么可笑的理由。 月娘生性善良,何曾生过害人之心,在宫中数年,她可曾与哪个妃嫔置过气?江山社稷更是可笑,二圣一向自诩英明,怎不摸着良心问问,她可曾过问一句半句政事? 可笑的是,不过是听命于人信口胡言,圣上居然便信了。 更可笑的是母亲,她大约觉得圣上有理,皇后也有理。总之与圣上在一处,便觉得圣上有他的不得已。与皇后在一处,又觉得皇后受了莫大委屈。 她劝了这个劝那个,看着真正比圣上与皇后更忙些。至于年纪轻轻惨死的女儿,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命”字而已。 有何不得已?有何委屈?明摆着皇后容不得月娘,皇后要月娘死,皇后要月娘死了也不得安宁。 而圣上呢,至高无上的天子,月娘生前,他不能保护她。月娘死后,他也未能还她公道。 如此薄情的男人,母亲你好糊涂。母亲你有没有想过,月娘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不过仔细想想,他这母亲,空有如花美貌,似乎从未活得明白过。在她,过一日便是一日,有一日的荣华富贵便享受一日,她哪里有空去想这些道理?哪里想得到这些道理? “孩儿……”夫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武敏之似乎想起了什么:“敢问夫人,不知夫人想由谁护送月娘的灵柩回洛阳?”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热烈起来。 夫人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一怔之下,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容也变得明朗起来:“娘正要与孩儿商议此事儿。孩儿与月娘感情甚笃,娘以为……” 武敏之的脸色蓦地一沉:“依夫人的意思,莫非是决定由我亲自护送月娘的灵柩回洛阳?” 夫人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脸,她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儿子,不明所以地反问道:“孩儿莫非,不愿意么?” “不愿意。”武敏之语气冰冷,连一瞬的考虑都没有,说得非常肯定。 “孩儿……”夫人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武敏之不愿再与她谈下去,他简单地道:“我还有事儿,夫人请回吧。” 夫人悲伤地叫道:“孩儿……” 武敏之当没听见,转身便往楼下走。他走得很快,白色的袍摆高高扬起,如一面旗帜在风中乱舞。 “孩儿今日不是休浴么,你要去哪里?”夫人顾不得仪态,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武敏之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步子,回身望住夫人,等她赶上来。夫人一喜,忙加快了步子,几步就到了儿子身边。 “我这里留不得夫人,还没问夫人要去哪里?”武敏之郑重地礼道。 夫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泪:“孩儿,我知道你恨娘,你要娘怎么做,你告诉娘……” 武敏之不耐烦地道:“敢问夫人是从洛阳九成宫来的,还是大明宫?敢问夫人是回洛阳九成宫,还是就在大明宫中等候圣驾?” 32、月奴 武敏之近几年与夫人不睦,但对这个问题,却素来讳莫如深,从未当面提及。这话一出,自己也愣住了,夫人更是脸色惨白,手足冰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自知失言,却也不打算解释。 窗户纸既已经捅破,反而心一横,冷冷地对夫人说了句:“夫人请回吧。夫人刚才不是问我要去哪里么,我还能去哪里?对了,夫人久居宫中,不知道我平日都去哪里实属正常。不妨告诉夫人,我自然是去平康坊逍遥快活。” 虽然去平康坊消遣是风/流才子们最正常的娱乐活动,但在正常情况下,还是不让父母知道的好。毕竟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武敏之毫无顾忌地直言相告,显然是毫不在乎母亲的感受了。 那一瞬间,夫人的嘴唇都变成了惨白色。 武敏之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口气下了楼,对杨氏道:“送夫人回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武敏之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国公府的大门,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一条支巷,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沉默着等在了那里。 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夫人那辆华丽的马车出现了,一直驶向前方,那是去皇宫的必经之路。 骑马跟随在马车外侧的魄渊不安地回了下头,车帘低垂,似乎还在晃荡。他的心里不由一紧。 而车帘后面,武敏之松开了先前握得紧紧的拳头。 不过是意料中的事儿,他只是笑了笑,似乎也并未觉得失望。 昨晚在望月亭枯坐一夜,此刻只觉全力乏力。他颓然地往车厢壁上一靠,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魄渊心里着急,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不敢吱声,也不敢动。他只是紧紧地望着车夫,一边在心里和拉着马车的马儿说话,希望它乖乖地,不要乱动乱叫,以免给阿郎增添伤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武敏之的声音传了出来:“回望月阁。”他的确是乏了,声音虚脱般无力。 武敏之径直上了望月楼,吩咐小婢打开了月娘生前住过的房间。 案几、妆台、床榻;茶具、古琴、铜镜……他伸出手指,一一抚摸着它们。初一是个有心的,这许多年了,斯人已逝,依然打扫得纤尘不染洁净如新。 为何,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婢,尚能有此心,而她,身为母亲,却…… 武敏之闭上了眼睛,月娘,你只知她怨我不顾忌她的感受,可她何曾又顾忌过你我的感受?我本以为,她会亲自护送你回洛阳。我以为她会借这机会永离长安,永离大明宫,永离宫中那对夫妇。此后便留在洛阳日夜陪伴你,尽你生前她未曾尽到的为人娘亲的责任。月娘,你告诉兄长,我的要求过份么?作为娘亲,她难道不应该这样做么? 别人的娘亲都是这样做的,为何他的娘亲就不能?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亲自送月娘回去。 她根本就不知道,月娘有多渴望自己的娘亲,渴望自己的娘亲能与其他人的娘亲一样。 她的眼里只有大明宫,只有那个人。 从洛阳九成宫回来,她先到的大明宫。如今,她又急着回了大明宫。她的眼里只有他,即使他不在,她也宁愿去宫中空等。 他握紧了拳头。月娘,你放心,兄长会亲自送你回洛阳。月娘,你不要伤心,她不是咱们的娘,她甚至不是咱们的......母亲。她只是,大明宫中的一位......可笑的......夫人。 月娘,兄长是不是很聪明?月娘,你真是傻啊,你若能象兄长这般想,当日就不会那般伤心了。 真的不会伤心了吗,为什么他的嗓子眼儿一阵阵发哽? 武敏之有些恼怒,轻咳数声,待平静了些,正要走开,袍摆突然一紧。 他低了头,一个通体雪白的小家伙,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嘴里紧紧地衔着他的袍摆不肯松口。 他一怔,旋即蹲下身子。小家伙一下子支起身子,象人一样站了起来,扑入了他的怀里。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眼睛里似盈了两汪春水,粉红色的小舌头叭嗒着伸在嘴外。 “月奴。”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哽。糊涂啊,他怎么能把月奴给忘了。 两年不见,月奴瘦了,曾经圆滚滚的小肉球,瘦成了皮包骨头。 他抱着月奴,轻颤的指尖下,一根根骨头清晰可辩,硌得他的手有些疼。因为瘦,月奴身上的毛就显得特别长些,颜色倒是依旧雪白,是小婢洗得干净而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枯草般耷拉在月奴瘦弱的身子上。 “月奴,你还认得我?”他紧紧地抱住月奴,埋了头在它的颈窝里,“这许久未曾来看你,你可怨我?” 月奴呜地呻/吟了一声,小爪子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还伸出小舌头在他的脸上舔了舔。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万物皆有灵,的确,反倒是人……可人也有当初…… “初一,月奴为何瘦成了这般模样?”抱着月奴温存半日后,武敏之突然想起,问小婢要了些松软的百花饼,掰开了一小块一小块喂月奴。月奴似乎饿坏了,一口一块,吃相完全称得上是狼吞虎咽。 小婢一直望着月奴,眼里有强忍的泪光:“回阿郎,这两年前,月奴一直恹恹的,不思饮食,每日只不过进食少许,勉强维持着这口气……是初一不好,未能好好照顾月奴。” 武敏之沉默了好一会儿。 离开时,他将月奴交还给了小婢。月奴舍不得他,拚命想挣脱小婢的手,蹦跳着要往他怀里扑。 他摸摸月奴的头,答应以后每日得闲便来看它,月奴终于安静下来,但是一双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那似曾相识的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渴求,让他不禁动容。 他郑重地加了句:“决不食言。”月奴呜了一声,终于满足了,绷紧的身子一松,软软地靠在了小婢怀里,眼睛仍一瞬不转地望着他。 小婢与月奴送他到大门外,安静地目送他走远,直至消失。 33、太子 月奴是几年前,武敏之好容易得来,送给了月娘作无聊时的消遣的。 当时不过拳头大小,眼睛还未睁开,粉红色的小身子上,细细一层淡白色的茸毛。 月娘捧了它在手中,怕吓着它,莫说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月娘让初一去寻花匠,要了个柳条编的花篮,放在自己的床榻边,用蜀锦缎子,亲自为它垒了个舒适温暖的窝。 初一日日去厨下讨了羊乳,月娘亲手用银匙舀了,一点一滴地喂它。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月奴很快长成了一个圆滚滚的毛球。总是摇着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 泪眼朦胧中,初一似乎看见了,秋千架上,小娘子从月奴雪白的身子上抬起脸来,对她灿然一笑。 小娘子澄澈的眸子里,有细碎的光芒在闪烁。 那时候的小娘子,得阿郎照顾,真正是不识愁滋味,每日都是兴兴头头的。日落月升,春华秋实,蜂飞蝶舞,甚至一棵沾了露珠的小草,都会让她欣喜不已。 她总是候在一边,跟着小娘子咧了嘴傻乐。 她以为小娘子的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自己的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初一将脸埋在月奴的肚子里,顶了又顶,想借它的毛揩去脸上的泪痕。 月奴怕痒,四肢乱动全身乱颤,呜呜呜呜地叫个不停。突然,月奴的耳朵竖了起来,它听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呜呜声。它的眼睛乱转,最后与初一抬起来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初一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见月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埋了头在月奴身上,感叹地说了句:“月奴,你总算想明白了,可算吃了顿饱饭。告诉你,以后必须乖乖地,每顿都要吃这么多,否则就不让你见阿郎。你要快点变回以前那个肉滚滚的月奴。“ 她将月奴举高了些,皱着眉头,刻意露出满脸嫌弃:”如今的月奴丑死了。“小娘子若见了,该伤心了。 月奴扭过身子,正一口一口地舔初一的脸。听到最后一句,它翻了翻眼睛,不高兴地冲初一叫了一声。 也许因为月奴的安慰,武敏之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这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第二日早上,被次第的报晓鼓声敲醒,梳洗早食毕,于晨光中,坐车前往宫中参朝。 如今由太子监国。朝堂上,照例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退朝后,太子单独留下了他,果然谈起了月娘迁葬洛阳一事。武敏之谢了恩。 太子见他不反对,不觉备感欣慰,顺势提出了额外的赏赐:新的碑文,由表兄亲自题写,他怕其他人的字,表姊不喜欢,也可让表兄借此寄托哀思。 武敏之笑着应了,只是神情淡然,太子看不出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正事谈毕,武敏之忙着告辞,说是要去弘文馆应卯。太子笑道:“表兄不急,我还有一事,想知道表兄的意见。” 武敏之忙道:“太子客气,不知何事,但讲无妨。” 太子微微一笑道:“事关我那淘气的二弟。” 武敏之目光一闪,微笑道:“虽不知何事儿,但事关沛王,哪里就轮到我妄自置喙了?” 太子继续道:“二弟已年满十三,这几日上了折子,闹着要出宫建府。看他的意思,似乎想与表兄做邻居。” 早有内侍,将沛王的折子双手捧着呈给了武敏之。武敏之捧在手中,匆匆扫了一眼。他将折子还给了内侍,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看太子正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反问道:“敢问太子意见如何?皇后与圣上,又有何看法?” 太子笑道:“二弟自小就粘表兄,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怕表兄会觉得麻烦。至于阿耶与阿娘么,这折子尚未呈至他们手中。不过阿耶与阿娘一向疼爱二弟,平日听他们意思,大约希望留二弟在宫中多住两年。” 武敏之也笑道:“如此甚好,我却没什么意见。”他又要告辞,太子犹豫片刻,摒退了左右伺候的内侍,起身行至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表兄,请恕我冒昧,我还有一事……” 武敏之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子,与太子稍稍拉开了距离,脸上却淡笑道:“太子请讲。” 太子望着他,慢慢地道:“听说,表兄日前送了琬儿母子去洛阳?” 武敏之的目光有些无奈,仍笑着回答:“回太子,确有此事。不过,兹以为这是我的家事,故未上折奏请太子恩准,并非存心隐瞒,还望太子见谅。” 太子皱眉道:“确是表兄的家事,原本我不该多问。可……” 可昨日姨母眼睛红肿地找到他,求他帮忙问问表兄此事。他虽然觉得自己身为太子过问表兄的家事不妥,却又不能拒绝姨母。他知道表兄与姨母向来不睦,不敢给表兄明说是姨母托他来问的,只能借说琬儿的母亲是皇后母家的亲戚,皇后关心她。 武敏之微微一笑,也不揭穿,他先谢了皇后与太子的好意,再对太子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事情的起因是杨氏不慎惹恼了老夫人。忤逆是大罪,武敏之旋即又为杨氏解释,杨氏年轻,素日虽小心谨慎,却难免有所疏忽,不过是无心之失,竟惹恼了老夫人。老夫人年纪大了,脾气难免大些,如今正在气头上,若不送杨氏走,只怕老夫人怄出病来,事情就大了。 至于琬儿,因他年幼,离不得母亲。老夫人虽疼他,却没有精力照看他。只能让他随母亲同行。 武敏之的理由很是充分:洛阳是他的故乡,因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落叶归根,这几年颇置了些产业。让他们母子前往洛阳,一则什么都是现成的,二则,洛阳不似长安燠热,正可以避暑。三是最重要的,圣上与皇后不是在洛阳九成宫避暑么,琬儿母子赶过去,正可以伺候左右。 阿耶与阿娘随行众多,哪里用得着杨氏伺候?况且,表兄对阿耶阿娘,何时这般殷勤过?杨氏与琬儿动身时,姨母也在九成宫,只怕表兄的本意,是让表嫂去伺候姨母的。 好好的母子,明明彼此关心,何苦却偏要如此。太子心里叹了口气,但表兄刻意不提姨母,太子知他心中芥蒂,也只能装作不知。 “有劳太子和皇后操心了,待皇后从九成宫回来,我自会向她解释。”武敏之礼道。 太子松了口气:“表兄有心,如此说来,倒是合情合理,是我想差了。” 怎么想差了,他没有说。武敏之笑了笑,也不追问。 “只是不巧,前几日收到阿耶的信,阿耶一行,已经动身回长安了,或许这几日便要进京了。” 武敏之“喔”了一声,道:“如此看来,确是不巧。” 34、索然 太子安慰他道:“表兄有此心,阿娘若知晓,一定会很高兴。说起来,阿娘的确喜欢洛阳,她素来怕热,动身去九成宫之前还发恨说,恨不得迁都洛阳呢。我虽心疼阿娘,便迁都事关重大,更涉及国之根本,便是我赞成,阿耶又怎会轻易同意?可叹我空有孝心却无法成全。”他似乎很是怅然。 武敏之觉得与自己比,太子一片孝心,实在是足以感天动地。不过他并不觉得惭愧。反倒觉得,迁都可不比迁府,身为监国太子,只因皇后喜欢便动迁都这主意,实在是愚孝之极。 “话虽如此,母弱子幼,孤身在外,想来定有许多不便。如今姨母已经回京,表兄还是尽快把琬儿母子接回来吧。若是外祖母气还未消,可要我帮着劝劝?” 太子说得甚是诚恳。这位未来的国君,仁慈谦恭,似乎对做妇人之友更有想法。若生在寻常人家,他定会是个好儿子,可他偏生在了帝王家。 武敏之都忍不住想提醒他了:你不是普通家族的嫡长子,你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江山社稷等着你,黎民百姓等着你,李姓皇室的兴衰荣辱等着你,多少大事,你为何偏要着眼于这些无谓的小事儿? 有皇后这样的母亲,偏有太子这样的儿子,是幸,或是不幸? 但他只是笑了笑,太子虽叫他一声表兄,可他,不过是为人臣子,自然知道自己的本份。 何况,多说亦不过是无益。 拜别太子,已经午时,吃了顿一如往常般没滋没味的廊下食,武敏之缓步来到了弘文馆,随手寻出一卷卷轴,双手展开,看了起来。 “五年,二月,以羊祜都督荆州,镇襄阳。时祜有平吴之志,方树基址,擢王为巴郡太守,将委以巴峡之任。祜兄子既谓祜曰,观为人,志大者侈,不可专任。祜曰:有大才,必可用也。识者曰:祜可谓能举善矣,知人则哲,叔子之谓乎?” “举者善矣,知人则哲。”他微微出神,年轻时候,他未必不是日夜盼着自己的伯乐。只是入宫为官这许多年,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热血澎湃满腔报负的少年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不过二十五六,明明正当盛年,最近一段时间,却总忍不住想起,自己告老还乡解甲归田的日子。 若有那日,他希望远离京都,远离这里的一切,所有人和事。 去哪里呢? 如他与太子所说的,叶落归根,洛阳? 不,洛阳虽是他的故乡,因阿耶早逝,却并未留下什么快乐的回忆。 而且,到底距京都不够远,又是皇后喜欢的地方。 迁都!也许哪天圣上真被皇后说动了呢? 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先例,而是......太多了。就算圣上坚持京都是国之根本不肯松口,圣上驾崩后呢? 等太子登上了帝位,以他的性格,很可能第一件事儿就是忙着成全自己的孝心。 洛阳显然不行。 也许,剑南道? 听老夫人说,剑南道山高路远,滩多水急。当日她随老国公进京,山路换水路,一路上吃尽苦头,几次差点丧命。皇后当时年纪尚幼,比其他人更觉辛苦。 武敏之最知道,幼年的不快记忆,会对人的一生有着怎样的影响。 皇后应该不想重尝那般滋味。 不过也难说,皇后行事,寻常人向来难以揣摩,她出身利州,没准哪天,又想起了故里。迁都利州自然绝无可能,在利州大兴土木,为自己建几座歌功颂德的寺庙却大有可能。 也许都不用皇后费心,当地的官员,自然会上赶着遂了她的心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敏之觉得很是索然,天大地大,原来自己已是无路可走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道理。命不由己,惟有随波逐流罢了,只是困兽犹斗,他不能甘心。 他皱眉,突然有些恼恨。 他努力要想淡忘的,并且一度以为已经淡忘了的,为何,母亲,皇后,偏要让他记起? 是怕他忘了那些过往吗? 他起身,将卷轴放入书柜中。那是他主持编辑的书,数百卷,整整齐齐码在书架里,在弘文馆二十万藏书里,也许算不得什么。但那是他的心血。 身后有人唤他,他回过头来,脸上是同僚看熟了的淡然微笑。 “见过武学士。”是李嗣真,满脸压抑不住的兴奋。 “李学士有礼。”他的目光,在李嗣真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敢问武学士此刻可有闲空?”李嗣真就是这般,太过小心谨慎。 当然,他的理由是,不希望其他同僚认为他攀附权贵。 “不知李学士找我何事?”武敏之也小心也谨慎,仍觉得李嗣真迂腐。 朝中谁不知道他们参与编撰《三十国春秋》的数人交好,偏要在人前做出这般客套疏离的模样? 不过,这是在宫中,他理解,也客套疏离地回了礼。 两个人行至一边坐下。 “常住兄。”离了人,李嗣真的称呼便变了,“我近日突然有个想法,自以为妙极,还请常住兄替我参详参详。” 李嗣真的宏大构思是:选取数十位大家,研究分析他们的书法作品,以期完成一部理论著作。他的构想是:将这数十位大家分为三品,每品中又分三等…… 武敏之听得漫不经心,这算不得原创,不过是仿效庾肩吾的《书品》体例,拾人牙慧而已,真不明白李嗣真的兴奋从何而来。 李嗣真看出武敏之不太感兴趣,不过他自有杀手锏。 “庾肩吾所作《书品》中,最高为上上品。上上品之上呢?常住兄对书画颇有造诣,看到一幅绝世佳品,是否有这感觉:非语言所能形容,上上品三字,哪里就能说明其妙处?”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笑眯眯地望着武敏之,卖起了关子。 武敏之点头笑道:“承胄兄说了这许多,原来妙处却在这里。你有何高见,倒是快快说出来的好,我如今最是个惫懒人,却懒得费心思。” 35、操心 李嗣真不以为忤,反点头赞道:“知我者,常住兄也。上上品不能形容者,上上品之上,逸品是也。”他的眼睛星光直冒,显然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词得意之极。 “逸品?”武敏之沉吟道,“非同一般,超绝脱俗。” 并非他奉承,而是古往今来,学问难做,难就在敢想二字上。有时候想出一个字,便可闻名天下,世人皆知。 “果然是常住兄。”李嗣真道,“超绝脱俗,至高无上,就是取这意思。 武敏之不由笑道:“果然是妙极。只不知承胄兄心中,当世,能算得上逸品的,都有哪些高人?” 李嗣真微笑不答,却眼神微妙地瞟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摆手道:“罢罢,我岂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三品尚且不入,逸品,哪里敢想?” 李嗣真倒也不客套:“常住兄年纪尚轻,成就未可限量,未来如何,难说得很。或者,待此书完成之时,常住兄能入选其内也说不准。” 武敏之佯怒道:“承承胄兄抬爱。只不知承胄兄这话,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贬我?” 李嗣真哈哈大笑:“岂敢岂敢,我有自知之明罢了。这书说着容易,真要完成,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到几时。常住兄既觉得这主意好,到时你我,邀上希美和正等,仍如此前,一起参与编撰可好?不过,这入选之人,你我还得先仔细参详,待考虑周全了,再上书太子,待太子下诏后,便可着手此事。” 他的满面兴奋,右手以执笔之状,在虚空中舞了几舞,显然是已经手痒了。听李嗣真意思,不管他答应与否,倒是先定他下了。 武敏之有些心动,但只是一瞬。当初主持编撰《三十国春秋》的激情早就没了,留下的只是难以言述的倦意。他微笑道:“我何德何能?还是专等着拜读承胄兄的大作罢。” 李嗣真也不多说,起身欲走,又坐了回来。他凑近武敏之,似乎想说什么,躇踌片刻,还是觉得虽左右无人,但对一个自律的人来说,在这办公场所不宜说私事儿。 “我昨日送的贴子,常住兄可看过了?”他压低声音简单问道。 武敏之一愕,道声对不住,解释说昨日有事耽搁在外,并不在府中,又追问何事。李嗣真摇头道:“常住兄何必多礼,我知道你比不得我终日得闲,哈哈。不过今日回去,可得仔细看了。” 他四下看看,忍不住还是加了句,“依常住兄看,你我今日所谈之事若成,可值得痛饮几杯?” 武敏之已经猜到是李嗣真要置酒宴客,地点不用问,自然是他们惯常去的春玉娘家。 三五好友由佳人陪在身侧,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原本是武敏之时常参与的娱乐活动,也是整个大唐最流行最常见最高雅的娱乐活动。 李嗣真以为武敏之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谁知道武敏之非但没有回答,表情么,看上去似乎还很有些古怪。 奇哉怪哉,在春玉娘家留宿胜过在自己府中的常住兄,怎地竟露出这般情态?常住兄一向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么?莫非…… 当然,这话只是在李嗣真的舌尖打了滚。办公重地,圣人眼皮底下,风月之事,万万不可说。 好在武敏之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本已打定主意,近段时间决不前往平康坊,他要好好地想一想,静一静。但好友盛情,却也不愿他失望。或许,他的心中,也有隐秘的渴望。 他躇踌良久,最终吁了口气,笑道:“自当,不醉不归。” 李嗣真走后,武敏之出了好一会儿神。 他在想一个名字。 想到那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害怕。也不是害怕,或者说是紧张。似乎,也不是紧张。是期待?也不尽然……总之很难描述这种感觉。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不敢去想。 武敏之望着宫墙外的一方天空,碧空如洗,白云变幻,让人突生白云苍狗之慨。 不知怎么,他便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与月娘随着母亲初次进京的日子。 长安日近,最初的兴奋与憧憬,都化为了忐忑。 马车里,月娘靠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她仰起小脸,将圆润光滑的额头紧紧地抵在他的下巴上。 “阿兄,我怕。”她大睁着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他,低低地道。 她小小的身子有些瑟缩,似乎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躲进他的身体里。 “别怕,有我呢。”对于传说中的京都,素未谋面的姨母,他其实也是紧张的。可一听月娘说怕,他便挺直了小小的胸膛,语气也显得坚定起来。 一路沉思,不知在想着什么的母亲,闻言笑了。 母亲将目光转向他们身上,她探过身子,替月娘整了整衣襟,又摸了摸他的脸。 “乖,都别怕,放心,有姨母护着咱们......”母亲温柔而安心地笑着。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泛着清亮的光。 他从小,便没少听母亲提及姨母。母亲的嘴里,姨母不但美丽善良,且敢想敢为。虽是女子,行止见识,却不输男儿。母亲最不能忘记的,便是年幼时,她们三姊妹,受尽异母兄弟的凌辱,姨母虽比她年幼,却反过来时时护着她。 后来母亲嫁入贺兰家,姨母入了宫,姊妹间一度断了联系。 阿耶早逝,母亲带着他和月娘,在族人的白眼中艰难度日。没想到,姨母从外祖母处得知他们的境况后,立刻修书一封,并附赠了盘缠,让他们立时动身进京。 名为要母亲代她照顾外祖母,其实,不过是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处境艰难罢了。 临别时,族里人前所未有的殷勤相送,母亲出尽了多年积郁于心的恶气,对姨母更是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愧疚:”姨母在感业寺受苦的时候,身为长姊,我未能帮上什么忙。如今,她才回宫,立足未稳,便惦记着咱们......“ 母亲要他和月娘永远记得,姨母对他们一家的恩典。后宫凶险,姨母母族势微,只能凭一己之力,险中求生。母亲要他进京后,好好读书,争取早日入仕,不负姨母今日照顾。 日后,姨母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纵然不能帮上姨母,却也绝不能为她添堵。 母亲说得郑重,似乎忘了,那时候,月娘还小,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年的少年。 而母亲,也是那么的年轻。 一晃眼,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 十年前的母亲,月娘,他,谁会想得到今日? 武敏之突然冷冷一笑,母亲虽然糊涂,有一句话却说对了:他这姨母,的确是敢想敢为,不输男儿。 如此手段,哪里还要母亲白白操心? 36、宴客 武敏之回至府中,未等他吩咐,杨管事已经呈上了李嗣真的贴子。 李嗣真一向自诩风流,贴子也与众不同,他的字自然极好,旁边还另绘了幅画,画中的美人,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神形俱备。 武敏之若有所思,好半天才错开目光。 宴客地点果然是在春宅,不过时间,却是三日之后,下次休浴前夜。 武敏之微微一笑,旋即却又叹了一声。 他缓步行至门外,回身抬眸往远处望去,十数丈外,是望月阁。已是酉时,日头已经偏西,看上去似挂在望月阁顶,只露出半轮血红。 在他的角度望过去,望月阁是一道沉重的阴影。夕阳的余辉洒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三日似乎特别长些,回头看时,却也是转眼即至。 春宅中,偌大的正厅,宴席已开。宾主数人加上执壶斟酒的娘子,热热闹闹地坐了一桌。 作东的李嗣真坐了上首。左首依次坐着高瑾,李善,孟利贞,倭国的安倍;右首依次坐着高璇,刘祎之,杨炯,高句丽的泉在思;武敏之独坐李嗣真对座。 安倍倭名建男,本无字,随使团到长安后,便入乡随俗,学着一众大唐好友,为自己取了“盖世”二字。 安倍个子矮小,且长了一双罗圈腿,虽自认是文人,却最是喜欢逞凶斗狠。他对汉文化极有兴趣,偶然间结识了杨炯,极力巴结,通过杨炯又结识了其他人。 大唐是礼仪之邦,自然热情好客,李嗣真等人见安倍远道而来,又见他勤奋好学,倒也不吝指教。 这安倍偶然间知道了西楚霸王,大为叹服,尤其喜欢他的这句“力拔山兮气盖世”,以为那是理想中的自己,便以这句诗为自己取了“盖世”二字。 虽不伦不类,却博得了好友们一致称赞,都道取得甚为贴切。他跟着好友们混吃混喝,日子真是比在故国惬意百倍。此刻见面前的长条桌上,摆放着佐酒的水果糕点,诸人面前,依喜好摆放着清酒高梁酒河东乾和葡萄酒,及与之配套的精美酒具,早已暗咽口水。一双小眼睛只望着李嗣真,心痒难耐只等他一声“请”。 李嗣真却是不慌不忙坐定,先开口说了,今日谁也不许犯奸偷懒,定要一醉方休。 随侍在侧的娘子们自然会意,酒壶竟是不肯离手,一盏刚饮尽,旋即便满上了。再加上她们眼波流转娇言软语,想犯奸偷懒却也难。 在这平康坊,宫中那些小心谨慎若不收起来,只怕会被人笑做蠢驴。在座诸人都是长期混迹于风月场中的,自然知道这道理。几杯下肚,坐姿都随意起来。只是,随意是随意,酒也是开怀畅饮来者不拒,但因座中好几人面色不佳,气氛似乎有些沉闷。 说起来,这几人,真是各怀心事。 高句丽泉在思,自小在长安长大,早把大唐当作了第二故乡。可高句丽毕竟是他的故国,他流着那里的血,哪里有他的亲人故旧。大唐与高句丽开战,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如今战事已经两载,也不知故国如今情况如何? 大唐国富兵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懋功是大唐开国名将,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出身铁勒可汗世家,还有薛仁贵,庞同善,高侃……这几人中的任何一人,高句丽只怕已是穷于应付,何况共同率军出征? 昔日天可汗未能征服高句丽,当今天子,为了达成先皇遗愿,派出了这样的阵容,显然是志在必得。只怕如今,大唐已是势如破竹凯旋在望,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溃不成军了。 他的心绪很复杂,既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两国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又怕结果是高句丽兵败城下国破家亡,可若大唐无功而返天威堕损,却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此事难以两全,他只能闷头饮酒。 刘祎之却也有他的心事。阿姊早年入宫,一去便绝了消息。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姊弟两人明明同在宫中,却是前朝后宫,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只听常住兄说,阿姊在皇后身边伺候,皇后待她不错,已升任尚食局典药。 不过那是两载前的事儿了。自从月娘去世后,常住兄便没了后宫的消息。不知阿姊如今究竟如何? 说起来典药又如何?即便升为宫正,又能如何?算起来阿姊已年近不惑,她肯定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不知阿姊瘦了还是胖了,身子可好?若身体抱恙,可有谁关心照顾? 阿姊的青春白白葬送在了这深宫中,莫非还要老死宫中,爷娘兄弟永不得见? 当年先皇几次放宫女归家,当今天子仁孝,也不知盼不盼得到这一天。 他这些话,除了常住兄,无人能说。在这里,更不宜说,他只能闷头饮酒。 杨炯最年少,虽年仅十八,却写得一手好诗,早七年前便有神童之称。照说他应该没什么烦心事儿。不过,他因进士落第,自觉颜面无光,有损自己这神童的威名。尤难忍受的是同有神童之称的王勃以幽素及第,虽比他年幼两岁,却已授朝散郎,是朝廷最年少的命官。如今又做了沛王的侍读,据说深得沛王欢心,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两相比较,他不免觉得难堪。 众人劝他,进士最是难考,向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老进士”之说,他如此年纪,纵然落第也算不得什么。 杨炯深以为然,夸口说对他而言进士倒不算难,诗赋哪里就难得住他他?难就难在政治见解上,他一向落拓,懒得去猜出题人的心思。 说得兴起,杨炯将幽素大大贬损了一番,顺便还狠狠踩了明经一脚。却忘了李嗣真便是弱冠之年,举明经出身。 李嗣真知他酒意上头,便是那王勃,六岁便被称作神童,如今又有这般成就的,也做不出这般情态,但他只是笑了一笑,也不计较。 高氏兄弟二人心中的忿懑更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还须得装出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能让人看出有了颓势。不过在好友面前,到底要放松些,春风得意自也不必装了,粉饰太平的话也大可不说,正好闷着头借贪酒想心事。 如今天子仁厚,皇后独大。他的母亲,大唐长公主,外人眼里何等尊贵,有谁知道不过是看着风光,内里滋味却…..他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端起酒盏,豪迈地一饮而尽。 十人中,倒有五人情绪不佳,武敏之也是淡淡的,气氛哪里能好得起来? 37、倭奴 独那安倍,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口手并用,忙得不亦乐乎,只恨爷娘没多给他两只手一张嘴。 众人怜他是荒蛮小国来的,不知规矩,且早已见惯了他这般模样,习以为常,倒也并不计较,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李嗣真见状便提议,如此牛饮实在无趣,正好最擅席纠的都知娘子春二娘也在场,不如由希美兄做明府,春二娘为席纠,子瑜便做那主罚录事,大家行酒令,才是热闹好玩。 春二娘听了李嗣真的提议,心里早跃跃欲试了。 因这席纠最能显现她无双的风彩。春四娘的舞算什么,虽说并非她自己所言,上不得台面,的确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而她这席纠,反应要快,思维要敏捷,言语要风趣,知识要广博,空有一肚子诗书不行,还要应景应情,用得巧妙。她做都知娘子这许多年,哪次做席纠不是赢得满堂喝彩? 如此,武郎也许能重新发现她的好处。 她的一双秋水眼,在武敏之身上盈盈一转,脸上笑得却很是矜持。 武敏之微微一笑,还未说话,安倍首先叫嚷着反对起来。李善与孟利贞无可无不可。刘祎之与泉在思却都是兴趣缺缺。高璇高瑾不愿意他人看出自己有异,倒是竭力赞成的。不过见其他几人反对,虚张声势一番,也就罢了。 安倍反对,却是因为两国文字看着虽然大同小异,但这长安话却实在难学。他虽日常交流并无问题,但要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却大有难度。 这酒令他看别人玩过,只觉得两片嘴唇翻得飞快,说出的话象唱歌一样,的确是好玩。但只是看着热闹,完全不得要领。他倒不怕罚酒,他既然取字盖世,酒量自然也是盖世,罚多少酒都不在乎,正好趁势多饮两盏。可总是自己一人被罚,有什么趣儿? 春二娘好生失望,却并不表露分毫,笑着替武敏之斟了盏酒,双手捧至武敏之唇边,武敏之头一低,就着她的手饮了。见武敏之待她与往日并无异状,她的心里,又欢喜起来。 李嗣真也不计较,各个原由,他却也知道两分,原本他就是想让好友们借酒浇愁的。如今见借酒浇愁愁更愁,泉刘二人的心事,他二人不便直言,他却也不能相劝,只能装作不知。 他把酒盏一推,笑着问春三娘:“我来问你,你这酒可是掺了水,怎地这般没滋没味?” 一句话唬得伺候的娘子们赔礼道歉不迭。 春三娘年纪虽小,却甚是伶俐,眼珠一转,娇笑道:“奴这酒,虽比不了诸位郎君素日饮的好,却也是京中有名的佳酿,莫说这平康坊,只怕寻遍长安城的所有酒肆,都寻不出更好的来。几位郎君还嫌这酒没滋味,可叫奴如何是好呢?” 她一双娇滴滴的桃花眼,在诸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李嗣真身上:“奴倒有个主意,李郎若真心痛我,不如发个话,奴遣个人到李郎府上取那好滋味的酒去,可好?” 李嗣真哈哈笑道:“不怨你,怨我这席酒,请得不是时候。也罢,今日咱们便把酒清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众人应景地轰笑起来,刘泉杨几人自觉对不起主人一片好心,况且多想无益,忙也打起了精神。娘子们更使出了浑身解数,气氛顿时活跃了几分。 李嗣真忍不住得意,说起了自己正欲编撰的作品。众人都说好,安倍更道:“承胄兄可千万要记住了,你的大作完成之日,定要让我先读为快。不但要先读为快,我还要将它带回国内,让承胄兄的大名在倭国广为流传。” 他心里想的却是,到时与自己搜集的大唐典籍一道带回国去,自然都要署上我安倍建南的大名。至于原作者,呵呵呵,除了我,哪有什么别的原作者。 想到自己的美名将在故国广为传播……安倍不由为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至于承胄兄,他请我饮的酒的确很不错,怀中这斟酒的大娘也很不错,比故国那些身材娇小的曲腿娘子漂亮多了。承胄兄待我真是一片盛情。在座其他几位待我都不错,大唐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热情好客。真不愧是礼仪之邦,强国风范。 安倍建南赞归赞,却并不妨碍他打剽窃的主意。在座诸人,都有文章被安倍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当然他是一定会带回去的。 愧疚?安倍在这一点上,比穿越人士还要厚颜无耻。 为什么要愧疚?大丈夫不拘小节,既然是朋友,拿你等的文章用用,是看得起你等,你等自然应该双手奉上才对得起这份友情。 说起来你等应该感谢我才是,是我让你等的文章发扬光大了。再说了,连你等的文字都被咱们堂而皇之地拿来用了,几卷书而已,怎么能算剽窃呢? 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有什么可愧疚的? 有这许多著作等身,我也可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到时飞黄腾达荣花富贵岂不是手到擒来指日可待。 至于遣唐使团中人数不少,他这剽窃之举要如何才能瞒天过海掩人耳目,安倍利欲熏心,哪里肯去考虑。 他越想越得意,一连饮了数盏酒,一双毛茸茸的手也没空着,在春大娘身上上下其手,拧来掐去。 春大娘虽然笑着,心里却有了几分恼意。但她到底上了年纪,生意远不如其他姊妹,加上要给主人及其他几位客人面子,只能不着痕迹地左右闪避,却不敢发作。 泉在思却伤感起来,他也一直计划着,有朝一日若回国,定要大力弘扬大唐文化。如今看来,却不知到时候,自己是否还有国可回? “亡国奴”三字最是难堪。若他日做了亡国奴,也不知……他在心里长叹一声,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在这之前,故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罢了。如今,却变得鲜活难舍起来。 不知道是谁起了头,话题渐渐转到了平康坊哪家院儿里新来了什么娘子身上。其他人倒罢了,安倍一听美人儿就来了兴致。他自己银钱有限,且吃惯了白食,只叫嚷着改日借哪位仁兄请客,定要去看看新鲜。 “郎君要看新鲜,何苦舍近求远,这院儿里不就现放着个新鲜的么?”春大娘早受不了安倍了,恨不得他立刻走了才好,于是笑着提醒了他一句。 38、斗嘴 春二娘闻言,下意识地看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只是淡笑着,端起了手中的琉璃酒盏。 安倍瞪了眼道:“你说的可是那新近来的春四娘?” 春四娘面具下的脸,引起了无数人的猜疑与暇想。但大唐才子儒雅风流,自视甚高,来这风月之所消遣,要的是你情我愿,强揭面具的事儿却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此时听了安倍这话,好奇心又起,只是陪在身侧的娘子都是多年交好,不便当她们的面发言罢了。 春大娘却只想哄安倍快走,叹了一声,故意道:“真是个没良心的,枉费奴对你一片真心。原来你人在这里,早把四娘看在了眼里。不过这四娘脾气最是古怪,定下的规矩,郎君想也知道,只怕,她未必肯见你哩。郎君还是死了心,莫打四娘的主意,就在这里与奴这年迈色衰的混罢。” 安倍不听这话倒罢,一听哪里还按捺得住,重重地一顿酒盏,挽衣捋袖道:“不过是个娼妇,摆的哪门子架子?管他什么规矩,我这拳头就是规矩,须得叫她好好见识见识,重重地打上她一顿,倒要看她怕是不怕。” 说完起身,招呼其他几人:“走,你们这就跟着我,去会会那春四娘去。” 年纪较长的李善孟利贞一边饮酒一边摇头,显然不赞成安倍此举,却也懒得相劝。刘祎之想起自己阿姊,由此及彼,心生恻隐,劝道:“盖世兄可是醉了?须知这里是平康坊,咱们聚于此处,不过是图个乐子。若心里不痛快,走开便是,何苦拿娘子们出气,寻不自在?若闹出什么事儿来,不但于自己声名有损,也伤了承胄兄的脸面不是?” 李嗣真素来稳重,奈何此刻酒意上头,加上正嫌这顿酒饮得无甚滋味,倒不反对,只笑嘻嘻道:“盖世兄要去,请自行方便。我却觉得在此与好友痛饮更有意思。况且我有三娘万事足矣,听闻那春四娘眼光甚高,还是留给盖世兄吧。没准,盖世兄这飘洋过海来的,倒真对了她的心思。” 春三娘听了他这番话,眼里瞬时盈满了泪水,她举起酒盏,哽咽道:“奴敬李郎,有李郎这话,奴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李嗣真大笑着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春二娘轻摇纨扇,手拾披帛掩嘴笑道:“三娘好福气,真是羡煞奴也。”眼睛落在李嗣真与身上,“恕奴僭越,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郎君既对九娘如此有心,莫不如就与假母买断了她吧。”眼光一扫,如蜻蜓点水,从武敏之脸上掠过。 旁边有人跟着起哄,说郎情妾意,理当如此,平康坊又添了一桩佳话。 独安倍却嚷了起来:“承胄兄,依我看,这事儿万万做不得。这些娼妇最是人前人后两个样的。一贯钱是小事儿。若花了钱,她却在背后继续做那迎来送往的营生,带累你做了那冤大头,白白让人笑话,岂非大大不值?” 这话一出,李嗣真笑眯眯的倒没什么,春三娘也只是笑着对大娘说了句“你这倭奴,也没见饮了几盏酒,怎地如此轻狂起来?姊姊,还不快快用酒把他的嘴堵上。” 春大娘揪着安倍的耳朵,直接执起酒壶往他嘴里倒去。安倍手足乱舞,拚命挣扎,春大娘只是不放。一时笑闹成一团。 春二娘笑不出来,她用纨扇抵住额头,旁人看不清她藏在纨扇下的脸,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只觉得双颊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两爿嘴唇干干的,似乎粘在了牙齿上,想解释说自己醉了,却哪里张得开嘴? 回过神来,她才知道自己太过失仪,方才想是鬼迷了心窍。话既出口,却收不回来了。只能寄望他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别人倒罢了,春三娘心里着恼,偏不肯放过她。春三娘年纪尚轻,自视颇高,正一门心思想着有朝一日要做那都知娘子呢,哪里就肯轻易被人买断了? 更何况,李嗣真的样貌身份,便在座中,也算不得什么。春三娘的目光在对面的武敏之面上一扫,便转开了。 况且,纵然她有这心思,哪里就轮到你春二娘操心了?而且当着这许多人面前说出来,让她平白受安倍那倭奴羞辱不说,还连累她被李郎及诸人看轻。 须知做她们这行的,最忌讳自轻自贱。你要轻贱自己原不打紧,干么非要拉扯上我毁我的前程?你若嫌这都知娘子之位坐得久了没甚意思,我帮你一把便是。席纠么,咱们并未同台较量,未见得我就做得不如你好。 春三娘的心怦怦乱跳,由最初的生气,转为了激动,她意识到也许自己的机会来了。 任你是都知娘子,若一朝被人看轻,身价便会大跌,想要重振其鼓收复失地,谈何容易?可以说几无可能。鉴于此,聪明的如大娘,即便门前冷落缺人问津,也得端着骄衿的架子,不能让人看出了颓势。 春二娘自然知道这道理,先前便与春四娘说过,再不如意,都不能露出痕迹。可如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真正是情令智晕...... 春三娘又飞快地瞟了武敏之一眼,的确是长了张难得的俊脸,气度也非常人可比,不怪春二娘......动了妄念不打紧,她初次见他,也动过好些心思。后来知道他与二娘多年交好,便绝了念头。 明知流水无情,还要恣意妄为……春三娘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笑得甚是灿烂。 “姊姊一片好心,三娘感激不尽。只是,三娘薄柳之姿,怎敢攀附李郎?”她笑靥如花,说得甚是恳切。 春二娘只得揭开纨扇,一边轻摇扇子一边笑道:“三娘何必自谦。”顿了顿,起身遥遥对李嗣真赔礼道德,“是奴唐突,万望郎君莫怪。” 李嗣真大笑道:“些许小事,何须介怀?你二人姊妹情深,倒真让人感动。” 春三娘捧起酒盏,似笑非笑道:“李郎休要说得好听,若真感动,就饮了奴手中这盏酒罢,也算奴待姊姊向李郎赔罪可好?” 39、心思 李嗣真笑道:“你斟的酒我何时含糊了,今儿怎么了,偏这许多话?” 春三娘待他一口饮尽,放下酒盏,又将目光转向了春二娘:“姊姊一心为三娘谋算,三娘不是那不知好歹的,投桃报李,自然也要还姊姊一个人情。” 春二娘霍然变了脸色,双手齐用力,仍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小小纨扇。 她脑中一片纷乱,三娘这话,这话什么意思?不知武郎听了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是我与三娘串通好的,我先前的话,不过是为了引出三娘的这番话? 武郎会怎么想? 春二娘死死地望着春三娘的嘴,若可以,她真想用面前这琉璃酒盏堵住春三娘的嘴。 可此刻堵上她的嘴,却也是无用了,反显得自己更加不堪。 她若真这样做了,武郎会不会拂袖而去?只怕,都要羞于提起自己的名字罢?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或者有谁嘴快将此事张杨开去,情急之下,她倒来不及去想。 春三娘把玩着手中的纨扇,嘴却迟迟没有张开。 她望了春二娘半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姊姊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可是因操心过度病了?姊姊也真是,横竖三娘年纪还小,哪里就敢劳累姊姊操心了?想来姊姊自己的烦心事儿也多,还要好心惦记着三娘,没病都要累出病来了。细算起来,姊姊长奴近十岁,又是风月中的前辈,奴见识浅薄,原轮不到奴来说话。不过奴与姊姊比,却有一样好处:最是个没心没肺看得开的,少不得斗胆劝姊姊一句:凡事皆有定数,听天由命罢了。姊姊是聪明人,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 春二娘平时做席纠,言辞何等爽利,反应何等敏捷,此刻因自己行为不端在先,加上触动心事,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她挣了半日,勉强笑道:“三娘说得很是,奴受教了。”想了想,到底不甘落了败相,定定神,抿嘴笑道,“三娘休得自谦,常言说青出于蓝,只怕,再过上一年半载,奴……这院中,无人再是三娘对手。” 让她气闷的是,春三娘笑微微的,并不辩驳,连半句谦虚都没有,似乎那都知娘子已是她囊中之物。 众人见这两人争风吃醋暗打机锋,是看得有趣却甚觉无趣。杨炯便摇头道:“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夫子诚不欺我也。”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春大娘望着春二娘,想春二娘身为都知娘子,素日何等威风,这院里除了假母春玉娘,就是她了。院里姊妹,谁敢顶撞于她?谁想今日竟受这等气。虽说怨她失言在先,姊妹们素日也不是没有开这等玩笑,算不得大事儿。这三娘到底年轻不懂事儿,太过轻狂了些,哪里知道自己的错处,比二娘更多。 春大娘心里叹了口气,对二娘,却是感同身受,若不是年纪大了,二娘何至如此?由春二娘想到自己,她更比春二娘长上四岁,从前虽不及二娘,却也风光过。如今却是这般模样,好端端地要受这倭奴折辱,也不知道日后是何结局。 她思前想后,倒生出了两分恻隐之心,有心替春二娘解围,笑着推了安倍一把:“你不说要去会那四娘么,怎地还赖在这里不动身?敢是这里的酒好喝些?” 眼珠一转,却又拾起披帛掩嘴笑道,“奴知道了,想必你是怕了?还盖世呢,也就配在奴这里耍耍酒疯罢了。” 春大娘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安倍不放,没注意到其他人。春二娘却注意到,武敏之似乎冷冷地扫了春大娘一眼。她用纨扇掩住了口,不住地安慰自己:武郎最是知情识趣温存体贴,怎会以这种眼光看人?定是自己眼花了。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可不是,定睛再看,武敏之唇边挂着抹浅笑,优雅地转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目光一瞬不转地凝注在上面,似乎对那盏上的兽看极感兴趣。外间的一切,却是不闻不问了。 安倍一按桌子,怒冲冲地站了起来,又招呼着要人同去看热闹。 杨炯少年心性,最喜热闹,况且怀才不遇,正想找个人撒撒气。他还存了另一层心思:都说才子佳人,自己这样的才子,这春四娘怎能不爱?虽仕途失意,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得这心高气傲的春四娘归,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多少挽回了几分颜面。主意打定,当下也站了起来。 高璇高瑾二人闷头狂饮,早有了七分醉意,心里正愤慨不已,怒骂如今这是什么世道,这些无知妇人都反了天了不成?宫中那位,牝鸡司晨已是可恶,这春宅里的不过是个娼妓,却跟着摆什么臭架子? 规矩?规矩都是男人定的,何时轮到无知妇人开口说话了?安倍盖世说得对,不过都是些娼妇罢了。我堂堂长公主的儿子,宫中那位不敢招惹,眼前的这位还怕了不成?不揍得你满地找牙,怕真要以为我李家无人了。 泉在思是在武敏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一时想不明白常住兄的目光究竟是何意思。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露怯,站起来了断没有再坐下去的道理。我要让你们这些大唐子民看看,高句丽虽亡,但仍不乏好儿郎。 这几个男人各怀心思,摩拳擦掌就要去寻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春四娘晦气。作陪的娘子们,春宅里的,有物伤其类真心劝解的;也有心中不忿想看春四娘出丑,却怕春玉娘日后追究不得不虚劝两句的;其他院儿的,更不乏想去见识见识春四娘究竟有何本事敢这般拿大的。一时间屋子里大半人都站了起来,热热闹闹地挤成了一团。 李善与孟利贞一看这情形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二人却是想着到时若闹到不可收拾要去拉架的。李嗣真身为主人,不由也站了起来,尚未开口,门外涌入数人,却是原本在其他娘子房子饮酒,听到动静出来凑热闹壮声势打太平拳的。 一直未出声的武敏之,此时突然赞了一声:“好!” 40、口舌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武敏之握着酒盏,微笑着赞道:“好,甚好,诸位果然俱是好男儿,端的是有胆有识,智勇双全。我武敏之一向狂妄,轻易难得佩服他人。独佩服三国时期的关张赵。” 他转着酒盏,目光从在座诸人面上轻轻一扫:“今日一见,才知与诸位相比,关云长单刀赴会,张冀德喝断长坂,赵子龙拉江截斗,都算不得真本事。以前武某只恨错生了时候,不能亲眼得见关张赵的风彩。今日天赐良机,少不得要去亲眼瞧瞧,诸位犹胜关张赵的好汉,是如何在这娼门之中,大显身手教训这不识天高地厚的妇人的。” 越说到最后,他的脸色越为郑重:“几位英雄请快快先走,武某饮完这杯酒随后就来。” 安倍等几人谁不知武敏之话中意思,可众目睽睽虎视眈眈,七嘴八舌怂恿撺掇,作为男人哪有退路? 特别是高氏兄弟,想到武敏之与皇后的关系,若自己因他一席话便改了主意,真以为姓李的怕了你姓武的不成? 想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公然驳武敏之的面子。 愣神间,春大娘飞快地看了武敏之一眼,忙强拉了安倍坐下,又替他斟了盏酒,半怒半笑道:“你这倭奴,还不快些饮盏酒漱漱口。亏得你终日与这些才子们混在一处,他们的文章你便学不来,也该跟着学些眉高眼低才是。来长安也这许久了,怎地连做人都不会了?你那倭国带来的脾气,好歹收敛着些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安倍怒火更炽,狠狠推了春大娘一把,大怒道:“敢是欺我在倭国没逛过娼门还是怎地?想当年我也是浪速地区有名的风流客。嫌弃我?我还瞧不上你这娼妇哩。” 又转头对其他人道:“在我们倭国,到娼门便是寻乐子的,哪有这许多顾忌?一个娼妇,打了便打了,她还能找地方说理去?打娼妇真算不得本事,打了她,她还得笑着说打得好,那才算真本事。依我看大唐什么都好,就只这故作谦谦君子,非要拘着自己束着自己的习气算不得好。” “果然高见。”不知谁起哄道。高瑾瞅了武敏之一眼,趁他没注意,伸手推了安倍一把,安倍差点跌倒在门外。他既已出门,其他人哪里还容他退却,不待他站稳,全拥了上去,几乎是架着他一径往后院去了。 李嗣真有话却也不能说了,眼见着一行人推揉着呼呼喝喝地出了门,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他一跺脚,忙也跟了出去。 只可怜那无辜的春四娘,与他们中的好些人,连照面都没打过,好好地在自己房中坐着,绝没想到就这样被当作了众矢之的。 喧闹声渐远,春大娘神情甚是轻松,笑了笑,行到武敏之身边,一礼道:“郎君莫怪,说起来,不怪那倭奴醉酒撒疯,倒是奴不该多嘴惹事儿。奴在这里向郎君赔礼了,万望郎君恕罪。” 武敏之淡淡一笑:“大娘客气。” 春大娘执起自己的酒盏,斟满了酒,双手高高举至他面前,垂眸道:“奴以酒赔罪,郎君若不怪奴,便请饮了这杯酒罢。” 武敏之并未看春大娘,而是端起了自己的酒盏,捧在手里,凝神看着。春大娘微微变了脸色。春二娘一直盯住武敏之不放,见他这般模样,显见得是绝计不肯饮这春大娘的酒了。 还是她反应快,眉头一皱,颤声喝令春大娘:“姊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告诉假母去!这许多人冲上前去,只一人一拳,四娘怕不得成了肉饼?到时候假母追究起来,都是姊姊一句话引出来的事儿,姊姊自己想想,你可能脱得了干系?” 春大娘唬了一跳,不满地反驳道:“二娘你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嘴长在我身上,可腿长在那倭奴身上,我还能管得了他么?况且你刚才也见着了,我并非没有劝他,只是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娼妇,他哪里就听我的了?二娘既然这么会说话,当时倒不劝劝他?你身为都知娘子,只怕说的话,他还会听上一句两句。还有这么一群人,谁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也是受我挑唆不成?” 想到自己方才好心替她解围,原没指望她回报,可纵然自己势微,她到底不该如此不顾昔日情份。春大娘只觉气血翻滚,冷笑一声:“我若有那本事,怎会在这里受这等闲气?” 春二娘也不与她理论,打断了她:“如今说这些没用的作甚,姊姊这些话,留着与假母说吧。四娘如今是假母的心头肉,倘若闹出个三长两短,只怕……” 她冷冷地横了春大娘一眼,都这般境况了,还不知收敛些,莫说武郎,只怕,假母也是容不得她了。若有心人将今日始末传扬出去,她要想在平康坊吃这碗饭,也是不能了:“姊姊真是糊涂,与那倭奴逞什么口舌之利。若四娘有个好歹,说这些又有何用?姊姊还是快些去寻假母的好!” 春大娘怔了怔,待回过神来,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起来。放下酒盏,站起身,一跺脚,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春二娘呆了半日,收回目光,发现武敏之依然坐在那里,执着酒壶自斟自饮,姿势优雅得很,神情淡然得很,似乎刚才那些话,都不是他说的。 或者,他的话中其实并无深意,他的确是想看这些男子在娼门中大显身手? 春二娘怔了一怔,突然高兴起来。 “姊妹们糊涂,郎君们又多饮了几盏,倒让武郎看笑话了。”春二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刻意露出竭力掩饰的哀伤表情。 武敏之顾自饮酒不语。 春二娘愁眉道:“也不知道四娘此刻究竟如何了。不过武郎放心,奴之前见情势不对,已悄悄地遣了红线去与四娘报讯,四娘应该早已躲起来了。” 她留心看了武敏之一眼,见他仍没反应,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讪讪地又接着道:“这些人倘若寻不着她,自然没趣儿,兴许一会儿就散了。” 41、暴民 春四娘并没有躲,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散。 春四娘当时正与绿珠对坐投掷双陆,听了红线报讯,绿珠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春四娘捏着两粒骰子,静静地望着红线,心里虽直叫晦气,脸上倒是毫不慌张。 “倭奴?”春四娘眉头一皱,原来是小日本的祖宗,“红线你刚才说那倭奴姓什么,可是安倍?” 难怪这副德性。 红线一怔,忙点了点头。 春四娘表面虽镇静,却也盘算了半日。 就这倭寇一人,她倒不怕,怕的是人多势众群情激动。她在网络上见识过暴民的厉害,明明素不相识,只因一语不和或者心情不爽,甚至什么原因都没有,就呼朋引伴对你进行无休无止的围追堵截,语言很黄很暴力。 而且这些人的典型特点是不走正常路,网络上有句话怎么说的,对了: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制;你跟他讲法制,他跟你讲国情;你跟他讲国情,他跟你讲接轨;你跟他讲接轨,他跟你讲政策;你跟他讲政策,他跟你耍流氓。 虽然这话说的并非网络暴民,不过其行事,也差不了多少。 隔着电脑屏幕,春四娘亦豁出去了,真正是越占越勇,没吃过什么亏。但她到底是个正常人,在键盘战中体会不到快感,反而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上网,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躲到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依然免不了躺枪,她这是何等运气?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么? 或许老天有眼,早看出了她是穿女,心中不爽特地借此收拾她这个异类来的? 不对呀,前辈们身为异类,可是连上至天子下至王爷都要顶礼膜拜小心巴结的,灭门深仇都是可以烟消云散抛诸脑后的。总之,我什么都不要想,只求穿女妹妹你红颜一笑。而这一颦一笑,是要引得这个朝代都要抖三抖的,是要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甚至历史走向的。 到了自己,虽不是她们那么靠谱,天子是没见着,王爷也没见着,身穿么,仇人自然也不可能有。她是平常了些,可也是有无数达官贵人如痴似狂争相喝彩不肯离场要求加演三场的。没想到这些男人如此贱,翻脸无情不说,居然视一个屁也不是的小日本为意见领袖,要来打她这个同胞出气…… 难道是这面具遮挡住了她身上的的穿女风彩,所以令她的魅力大大地打了折扣?待会儿自己要不要摘下这面具,露出自己的穿女真面目,让这些愚蠢的古人后悔颤抖跪拜臣服? 到底要不要? 春四娘问了自己两声,便忍不住笑了。 原来在这些男人眼里,她不过是拍卖会上的商品罢了。跟着别人举举牌子叫个价,未见得是有多喜欢这商品非要占为己有,不过是为了向其他竞拍者显示老子有钱罢了。 至此,她因虚荣而滋生的对前辈们的信任彻底坍塌了。 一个有正常思维的穿女呢,就得做正常的事儿。以为凭自己的穿女身份,啥也不做就可以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太把自己当回事儿,是不行的,得当心自己变不了佛先变成鬼。 她可不想变成鬼,所以面对一群来势汹汹的男人,不慌不忙地伸出纤纤玉手,揭下面具,再“回眸一笑百媚生,大唐佳丽无颜色”这种事儿,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并且她绝对相信,“大唐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种狗血事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倒是这款面具,是靖公主同款,小巧精美,在多部电视剧中有过客串出场,也许男人们对这面具的兴趣更大,想拿去讨佳丽欢心也难说。 到时候一群男人在那里拳脚并用你推我挡哄抢面具,留下她一个人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地在一边躺尸,这种镜头回放让她情何以堪? 况且这可不是网络暴力,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不是删除屏蔽拉黑,最后一按关机就可以躲过这一劫的。 绿珠见她表情奇怪呆坐不动,急了:“娘子还不快些寻个地方躲起来,难不成真要等在这里任他们欺辱不成?” 娘子初来不知道,她可是见过那些人的禽兽行径的。平日看着吟诗作对再斯文不过的人,发起酒疯来,可真是比假母发起狠来还要厉害十分。 “躲?这院子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我若躲了,让他们将这院子里翻个底朝天不成?再说,躲得了今日,能躲得过明日?若他们今日得了手,保不准没有别的人看我不顺眼,明儿也来上这么一出。难道我要一辈子躲着他们不得见人?”春四娘冷笑了一声。 她将骰子丢进骰盅,站起来拍拍手,对绿珠道:“玉娘房**着的那块彩板,快些去借过来,我有用处。顺便告诉玉娘一声……” 她望了红线一眼,红线忙低了头。 春四娘顿时明白过来,继续吩咐绿珠:“玉娘尚且不知道这事儿,你让她快些派几个得力的护院仆役过来。” 绿珠虽不明所以,却毫不含糊拔脚就要走。春四娘又叫住了她:“回来。”她转头对红线道,“我与绿珠另有要事,还是劳烦红线帮忙跑这一趟吧。” 红线应了一声是,小跑着去了。 “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你我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红线身上,万一他们在路上撞上了呢?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你先随我去书房。”春四娘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这边,武敏之与春二娘刚行至月亮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躲进了左侧回廊的廊柱后面。看衣着应该是院儿中的小婢子。 “是谁,为何鬼鬼祟祟的?”春二娘喝了一声,“还不快给我出来。” 就看见红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先对武敏之一礼,再低低地叫了声“娘子。” 春二娘一怔,不由问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去与四娘送讯的么,她可曾躲起来了?” 42、护主 当了武敏之,红线作贼心虚,头也不敢抬:“婢子已经去过四娘房中了,是四娘命婢子去假母房中,取那块写着先皇先后忌日的彩牌。四娘有没有躲起来,婢子却不知道。婢子走时,她正与绿珠说话呢。” “平时也没见她关心先皇先后的忌日,这般时候了,却取那彩牌作甚?”春二娘呆了一呆,武敏之却目光一闪,似乎明白了四娘的意思。她却不便问他,只得按捺住心中疑惑,转头又问红线,“四娘既叫你去取彩牌,你不快快去取了交与她,为何躲在这里?可是偷懒!” 红线忙道:“婢子不敢。婢子原本一路紧跑着要去假母房中的,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冲了进来,在月亮门口与护院争执了一番。他们人多,护院没拦得住,反被打伤了。婢子,婢子害怕,怕他们连婢子一并打了,只得寻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躲了起来。看他们走了,才要出来,没想到娘子与国公就过来了。” 春二娘瞪了红线一眼:“你可曾看见了假母?” 红线拚命摇头。 按理说,春大娘去了这许久,春玉娘应该早就得知消息,领着一众护院前去保护春四娘了。就怕春大娘心中不平,与红线一般,动了歪心思。 春二娘不敢多说,只喝令红线快去取彩牌,顺便催催假母。红线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春二娘望了武敏之一眼,见武敏之没什么反应,她想了一想,对他道:“大娘真是糊涂了,想是未与假母说得清楚。红线这小婢,年纪小经不得事儿,经此一吓,只怕话都说不利索,更难说清楚了。事情紧急,还是奴亲自去一趟吧。” 武敏之看了她一眼,随口喔了一声,抬步便往里去了。 春二娘望着他施施然的背影,莫名地,心里有些乱。她不敢多待,返身出了月亮门,红线果然鬼头鬼脑地躲在外面。 春二娘领着红线行至无人处,红线殷勤地扶住了春二娘,得意地一笑,对春二娘道:“娘子慢些走,虽然与假母送信要紧,却也别为了个春四娘,累着了自己。” 春二娘挣开她的手,沉着脸道:“你干的好事!” 红线一怔,仔细望了春二娘两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发脾气。 春二娘一挑眉毛,放缓了语气,笑道:“四娘虽然风头正盛,可她为人素来谨慎,却并未得罪于你。你这般使小坏对付她,却是何苦?大娘糊涂,你更糊涂。难不成没有四娘,大娘的境况便会好些?你更不能比大娘,不过是一个小婢,便没有四娘,哪里就有你的出头之日了?” 红线紫涨了脸,忍不住反驳道:“婢子跟了娘子这许多年,婢子是什么人,娘子莫非不清楚?婢子若有私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这话婢子本不该说,可娘子也实在太好性了。周国公本是娘子多年交好,如今竟不顾娘子脸面,公然为那四娘出头,置娘子的脸面于何地?娘子难道不恼?婢子知道娘子心里难受,只是不敢表露罢了。婢子蠢笨,不能替娘子分忧出气。婢子也不知道四娘要那彩牌何用,不过想着,她吩咐婢子的事,总要拖上一拖,别让她太称心如意了才好。” 春二娘忍不住一笑,旋即又绷紧了脸,喝止红线道:“糊涂。你们这点小心思,以为别人看不透么?你只道为了我好,别人会怎么想?”别人倒不打紧,周国公只怕要以为是她暗中授意。 红线却颇不以为然:“娘子,你好歹是都知娘子,又不是大娘般无人问津,何必要如此委屈自己?况且婢子原本胆小怕事,腿脚慢些,莫说那四娘,便是周国公与假母,想也没甚话说。况且又不是婢子自己献殷勤主动请的差事,四娘放着绿珠这般伶俐的不用,偏要差遣婢子这个蠢笨的,却能怪谁?况且婢子也不是她的婢子,她自己的婢子放着不用,偏要用娘子你的,真误了事儿,怎能反过来怨婢子?更没有为这个就怨上娘子的道理。” 春二娘沉吟了好一会儿,慢慢笑开了:“是啊,连红线都知道,何必要委屈自己……”顿了顿,她看了红线一眼,正色道,“罢了,知道你是为了奴好,奴记在心里便是。闲话少说,还是快些去寻假母吧。若四娘真有个长短,让这院儿沾上了血光,难说不会惹上官司。到时关门大吉,看你们上哪里讨生活去。纵然没有惹上官司,这事儿若传扬出去,这些贵人原本是讨乐子来的,岂有不嫌晦气的?到时人人避讳,致门庭冷落,任你是谁,是都知娘子还是春四娘,还是你这等小婢,谁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红线呆了一呆,她心思简单,哪里想得到这层。她回过神来,“哎呀”了一声:“娘子莫急,你慢慢来,让婢子先去寻假母报个讯儿吧。”说完便飞快地跑开了,这一次自然再不敢偷懒使坏。 有了她这话,春二娘当真不急了。她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返身慢慢地往春四娘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春四娘此时正握着笔,在一张粗白布上笔走龙蛇。 绿珠念,她写,写的是先帝后的忌日。 虽然早已接受了事实,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便回想起了那日初进春宅,随春玉娘参观办公场所并进行入职培训时,春玉娘指着帝后忌日彩牌,对她说得郑重:“我儿记不得自己父母忌日不打紧,这些个日子,可务得记清楚了。” 帝后忌日,举国同哀,一应娱乐活动都得停止,平康坊当然亦不例外。 春四娘左右看了好几遍,脸色有些发白,忍不住问道:“没了?” 春玉娘不解地反问道:“不知我儿是何意思?” 春四娘咽了口口水,困难地道:“往下呢?” 春玉娘一怔,待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没了。” “没了?”春四娘的脸色更白了。 刚到太宗文皇帝,文德皇后,怎么就没了?高宗与武后呢? “真没了?”脑子里有惊雷滚过,震得她不但脸色雪白,连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春玉娘被她的话唬了一跳:“我的儿,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不盼着当今帝后……么?四娘这么聪明的人,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可怎么得了? 43、痛斥 春玉娘回到自己房间后,在屋里转了半日,又抓住绿珠,旁敲侧击了一番,确定自己果真如项少龙一般穿错年代无疑后,春四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卧槽。 原来,此时是总宗元年,即公元668年,跟开元盛世尚有近五十年的时光。 春玉娘握着一枚李四郎送她的开元通宝,看着上面的“开元”二字,想起自己凭此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到了开元盛世,真正是欲哭无泪。 五十年啊! 绿珠不知春四娘心事,见她看着手中的钱币出神,不由一笑,用食指在钱币上一划:“娘子,这是什么你可知道?” 钱币上一道月牙形的划痕。据绿珠说,是太宗文皇帝与文德皇后鹣鲽情深的佐证。 话说当日,太宗文皇帝还未登大统,身为尚书令的他,与还不是皇后的长孙氏一起,拿着工匠送上来的钱样细看,长孙氏的指甲印不小心留在了钱样上。于是,后来铸造出来的钱币,就成了这般模样。 李世民宠妻的故事,春四娘还是听过不少的。如今见绿珠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跟当时就在现场一般,忍俊不禁,倒笑了起来。 她再一想,自己虽然穿错了年代,却阴差阳错遇上了武如日,呃,乔之仪这个无心之错,错得好,错得妙啊。不然,若自己去了五十年后,就算运气好真等到了武如日,五十年时光,依稀红颜美少年变成了此翁白头真可怜,有什么意思? 春四娘笑着叹了口气。 外面传来了吵闹推搡声,她们忙搁了笔,定了定神。 安倍一群人拥进来时,只看见春四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堂正中,全身上下用一块白麻布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乍一眼看过去,真如寺庙里的观音,都称得上宝相尊严了。 白麻布上全是字,个个如拳头般大小,歪歪扭扭墨迹淋漓,显然是匆忙间才写上去的。 众人看得明白,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要闹哪样。互相对视一眼,面对大唐先皇先后谥号忌日,虽不致跪拜,却也不敢造次。脚步是生生地停了下来,嘴么,在不明白情况前,也聪明地都闭上了。只把目光,紧紧地落在了春四娘的脸上。 春四娘不慌不忙,澄澈安然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安倍身上。 “敢问这位,可是倭国来的安倍君?”安倍再没想到,春四娘第一个注意到的居然是自己,倒得意起来。 想从前与李嗣真武敏之一处消遣作乐,他哪次不是沦为陪衬?其实他安倍建南骨骼清奇气宇不凡,只是那些庸脂俗粉不识货罢了。这春四娘果然是与众不同独具慧眼,若能引她做个风尘知己,此行倒真是没白来了。 他正得意,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忙收敛起笑容,沉声道:“在下正是安倍建南,你这,你既知我大名,还不快些揭下面具,与我等赔礼道歉,若还要无故拿大,仔细我的拳头认不得人。” 春四娘依然微笑着,上下望了安倍好几眼,眼中的笑意越积越深。在座的大唐男儿均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五官端正眉目俊郎。独安倍一人,岛国独有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真是遮都遮不住。当年徐福毕竟只带了五百人飘洋过海,上岛时都不知还有几人?若传闻属实,全是近亲联姻的产物,有安倍这样的后代也不足为奇了。 春四娘心里啧了一声,脸上笑容却更甚:“安倍君稍安勿躁。我虽不才,却也知道大唐与倭国是一衣带水,睦邻友邦,大和民族更是世代以华夏民族为马首是瞻。”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大唐儿郎脸上慢慢扫过,众儿郎不觉低了头,竟然都有些惭愧,想大唐何等威仪,向来是其他番国的心之所向,自己身为大唐子民,怎么今日反倒奉起这倭奴为领头了? “说起来,大和民族的文字、建筑、礼仪,甚至衣食住行,与华夏民族真可说是同出一宗。当年徐福东渡……”她不紧不慢说了半日倭国历史,话头一转,目光也跟着从安倍身上转到了大唐诸人身上,“昨日我做了个梦,竟然梦见了太穆皇后。太穆皇后与我说:她与高祖神武皇帝、太宗文皇帝,文德皇后几人,眼见大唐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子民互敬互爱,怜老扶弱,比当日更甚,心里真是万分满足。我见识浅薄,醒来想了这半日,只不得要领。” 她紧了紧身上的白麻布,扬起唇角一笑,“我能想到的,便是亲手为先皇先后立个牌位,日日供奉。不怕诸位郎君见笑,我的字原见不得人,正埋头苦练呢……诸位郎君来得正好,你们都是有才有识的人,可否指点我一二,太穆皇后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虽知她故意装神弄鬼,借太穆皇后为自己说话,但哪里敢出言反驳。春四娘一介娼门女子,他们当然不怕。怕的是,在座中的有心人。他们都是仕途中人,倘若今日出言不慎,他日万一被人翻了旧帐,触怒天威,毁了前程,岂非大大不值? 安倍没那么多心思,不过也被春四娘一席话说得怔怔的,看她对倭国如此了解,甚至生出了他乡遇故知之感,一双小眼睛不由迸出了惊喜的光彩:“莫非四娘曾经到过倭国?” “那倒没有。”春四娘笑道,“只不过,我曾经认识一位叫安倍瘪三的倭国人,不知安倍君可认识他,与安倍君可是同宗亲戚?” “安倍瘪三?”安倍想了半日,犹豫着摇了摇头,“让四娘失望了,此人,我并不认识,也从未听说过。” 春四娘似乎松了口气:“不认识便好。”她的脸暮地一沉,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无比:“这安倍瘪三,最是个小人,忘恩负义,出尔反尔,逞凶斗狠,阴险狡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春四娘越说越气,想起倭国后世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累累罪行,并且死不认罪的德性,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脑。 44、白衣 蛮荒岛国的贱獠,别人不知道你们,我却清楚得很,表面上温文有礼谦逊好学,实则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恨不得将整个大唐都搬回去据为己有才好。依我看,大唐虽是礼仪之邦,却也应该看人下菜,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们的有猎枪…… 只可惜,此刻倭国还在大唐面前俯首称臣谦恭顺从,大唐待它更是热情有加倾囊相授,她的这腔爱国主义实在师出无名。只能借骂安倍瘪三,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安倍建南虽不认识这安倍瘪三,却也听出了一头冷汗。 大唐男儿听得却是血往上涌,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安倍可是在福建府沿海一带聚众作乱?” 春四娘一怔,也不回答,又骂了一气,完了却又对安倍一笑:“我并未去过倭国,倒要问问安倍君,只不知,只这安倍瘪三是大和民族的败类呢,还是……”底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不过众人却都明白,不由一起将暗含谴责的目光投向了安倍。 安倍擦了擦头上的汗,忙道:“四娘说的哪里话,我大和民族最是......”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忙改口道,“如四娘所言,大和民族的文化礼仪,与华夏民族同出一宗,虽比不了大唐,却也是最知礼义廉耻的,那安倍瘪三的确只是民族败类……” 春四娘冷眼看着他,觉得与他那些罪证确凿却依然死不认罪的不肖子孙比起来,这安倍简直算得上是流氓中的君子了,堪称可塑之材。想到后世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她有一瞬恍惚,要不要充分施展手段,利用这安倍改变这一切呢? 照前辈们自传的路数,后继情节应该是这样的:安倍正巧是倭国皇子,自己的圣母玛丽苏光芒亮瞎了他的眼睛,于是他挥刀割发立誓:为了心中至爱,永世不犯华夏。若违此誓,生男代代为奴,生女世世为娼。 既然是圣母,自然要有“牺牲我一个,幸福万代人”的觉悟。 安倍见春四娘一瞬不转地望着自己,目光闪烁不定,心里不由有些发毛。再左右回顾,后援的士气显见得已失,他却也不愿再做这冤大头。于是笑着讨好地道:“四娘,我刚才多饮了几盏酒,无意冒犯四娘,望四娘见谅。”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春四娘不由打了个寒噤,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罢了,虽然她一片冰心,忧国忧民,但玛丽苏实在是个技术活儿,这等高难度的事儿,还是交与其他热衷此道的同行去做吧。 安倍建南又道:“不知这安倍瘪三与四娘……” 春四娘淡淡地打断了他:“我与他私人无涉,只是此人太过无德,天怒人怨,我实不能忍罢了。”她眼睛转向围观众人,含笑道,“诸位郎君站了这许久,想也累了,若不嫌弃,不如到正厅去稍事歇息,由我作个小东,请诸位郎君饮上两盏可好?“ 众人中的大多数原来都暗自揣度,觉得她好端端地戴个面具,又定下那些破规矩,不过是娼妓们常们的手段,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哄骗那些愚蠢之辈趋之若鹜,以求自抬身价罢了。他们都是聪明人,偏不上她的当,不但不上当,而且今日定要揭下她的面具,让她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如今见她落落大方坦坦荡荡,毫无矫揉造作扭捏作态,而且谈吐不凡见识渊博,对倭国的了解,看安倍的反应并非胡编,他们只能自愧不如。种种加在一起,反倒一怔,觉得莫非真错怪人家了?或许,面具下,有人家的一段伤心过往? 又一想,这些娼门女子,谁没有一段伤心往事。说起来人家一介弱女子,沦落娼门已经够悲惨的了,也没招惹咱们,刚才若是真冲将上去,斯文扫地不说,只怕……后果真正是不堪设想。及至听她说要作东,更觉这春四娘是个豪爽之人,难得一风的风尘英雄,佩服,佩服,都想吟诗一首以表达仰慕之情了。 春玉娘的声音正好在这个时候传了进来:“哎哟,我儿果然想得周到,倒是与为娘的想到一处去了。”众人让开一条道,春玉娘款款地走了进来,看春四娘的眼光,更比先前炽烈了几分,“我已在前厅置了一桌酒,诸位郎君若不嫌弃,还请随四娘前去饮上几盏。” 春四娘由绿珠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往前一扫,正看见人群最外面,武敏之转身往外走去。她只看到他半张侧脸,且只是惊鸿一瞥,但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连脸色都有些发白。 不过有了上次的经历,她还算镇定,只是一瞬不转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扣上了自己的面具。 “哎呀,我儿脸色怎会如此难看,可是刚才吓着了?既如此,我儿勿须多礼,便在屋里歇息着吧,若要硬撑,累坏了可如何是好?我儿放心,诸位郎君都是明白人,定不会强求我儿。诸位郎君请随我来,二娘率众姐妹在前厅等着呢。”春玉娘对春四娘眨眨眼睛,风一样将满屋子人掇弄了出去。 “娘子真是好胆色!”绿珠揭下了春四娘身上的白麻布,“刚才真是吓死绿珠了,此刻心还在怦怦直跳。”她展开那白麻布看了看,不觉笑了起来。 春四娘定了定神,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她双手捧心,深吸了一口气,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绿珠,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 绿珠抬头向外看了看:“娘子是说方才么,有好几个穿白衣的,只不知娘子指的是哪一个?” 春四娘慢慢坐了下来,捧起茶盅啜了一口,茶已经冷了,本就古怪的味道,更是难以下咽。她皱了皱眉头。绿珠哎呀一声:“刚才只顾着害怕,倒忘了这茶了。娘子稍等,绿珠替你倒盏热热的来。” 春四娘伸出手拦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那个。” 绿珠侧头想了想,恍然道:“娘子可是说的,周国公?” 45、相邀 绿珠心里很是紧张,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春四娘,她记得春四娘并未见过周国公,也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不是他,以为她总会再问上几句,以便核对。谁知,春四娘却什么也没有再问,她眼睛望着远处,唇角勾起抹梦幻般的笑:“你也觉得,他把白色穿得最好看?” 校园里的白衣少年,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衫,却总是穿得那么服贴好看,似乎那白色是专为了他而生的。 同样的白衣,即使是新买的,穿在别人身上,总觉得不怎么干净。而穿他身上,哪怕已经泛旧了,仍只会让你想起一个词:纤尘不染。 很多人为了他接近她,要她转交给他各种东西,看到他皱着眉头,看都不看那些东西一眼,而是严肃地要她别再做这种傻事。她表面上噘了嘴,心里却高兴得什么似的。 她后来看武侠小说,里面总有白衣翩翩的大侠,武功盖世,文才风流,一颦一笑都会引起闺阁生波,江湖巨变。她觉得他就是那书中的人。 后来他走了,她看到电视剧中的古装美男,换上现代装便神韵全无,心里忍不住叹惜他们生错了年代。又忍不住想起他,他穿白色衬衫这么好看,不知道他穿上古代的白袍,会是什么样?没想到……不,她早就知道,他穿上古代的白袍,也会这么好看。 绿珠虽不明究竟,不过春四娘的神情显得很不对。她最担心的事儿,看来还是无可避免的发生了。周国公的确……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娘子可还记得,上次二娘特地来寻你,说的那些话?周国公一向与二娘交好…….” 她的意思,娘子你还是离他远着点吧。没想到春四娘的呆呆出了会儿神,突然道:“我得见见他,上次一句话都没顾上说,这次我绝不能再放走他。”她的语气很坚决很急切。 绿珠呆了一呆,倒有些为难。 春四娘站了起来:“玉娘不是在前厅请他们饮酒么?他想必也在,我得过去看看。”说完就要往外走。 绿珠拦住了她:“娘子,人多嘴杂,即便周国公在,你哪里就能说得上话了?而且,周国公行事一向有些……古怪,倘若……” 绿珠虽不知娘子为何对周国公动了心思,但娘子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作为婢子自然要全力支持。只是周国公行事,平素看着再和气不过,若犯了性子,却最是难缠。若他无意,娘子这样冒冒失失赶过去,倘若当众人面毫不留情地给娘子一个难堪,娘子以后如何立足? 纵然他有意,他是贵人,不必在意二娘怎么想。但娘子根基未稳,却不能不事事小心。若得罪了都知娘子,被二娘联合其他姊妹挤兑孤立,就算有周国公撑腰,他又不能时常守着,只怕日子也是难熬。 况且人家周国公是来寻乐子的,哪有心思管这等闲事?娘子一时情急乱了方寸,刚才的理智全无,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却不能不为娘子考虑。 “不如婢子前去看看,再相机行事,设法请周国公到娘子房中一叙可好?”绿珠小心道。 春四娘呆了一呆,旋即笑道:“好,还是绿珠想得周到。”她双手合什,喜不自胜地念了声佛,“老天有眼,没想到我们居然能在这里遇上。绿珠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有好多事儿要问他……” 她的眼泪唰地流了满脸,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一边拭泪一边催绿珠快去,务必要将周国公请过来。 刚才情况紧急,绿珠的注意力都在娘子身上,并未注意到来的人中有周国公。她犹豫了一下,不顾春四娘催促,慢慢地道:“娘子心急,绿珠却还得罗嗦几句,也不知道娘子与绿珠说的是否同一人。” 她仔细地说起了周国公的长相身高。春四娘有些不悦:“自然是他,除了他,谁会有这般风姿?” 绿珠一边走一边犯嘀咕,纵然周国公的确人才出众些,但娘子的性子,并非见色起意的轻浮之人。听娘子意思,莫非她与周国公是旧识? 可娘子说过,她是初次来京,以前也并非娼门中人,她是如何认识周国公的?若她是寻常人家的好儿女,既与周国公相识,他怎会忍心看着她沦落此地? 绿珠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娘子待自己再好,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婢子,听命行事便好。其他的,娘子愿意说,自己便听着。娘子愿意问自己主意,自己便说上两句。自己虽一心为了娘子,但断没有身为婢子却反倒去管束娘子的道理。 正厅门口,娘子们的贴身婢子分列两排伺候着,绿珠一眼便看见了红线。想起红线奉娘子之命去拿彩牌结果一去便没了踪影,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脸上却笑嘻嘻地,上前对众婢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红线举了举手中的酒壶,悄声笑道:“我家娘子原本要来陪饮几盏的,实是方才吓坏了,如今还未回过神来呢,却代累二娘代为招呼了。娘子让绿珠前来与二娘道声谢。这壶桂花酿,是我家娘子让绿珠特地送过来的,烦请姊姊替绿珠送进去可好?” 红线接了酒壶,瞟了绿珠一眼,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进去了。绿珠含笑目送着她,目光迅速在厅里扫了一遍,哪里有周国公的影子? 绿珠并不急着走,继续与身边的婢子低声闲聊:“今日不知是哪位郎君请客?闹成这样,我家娘子很是担心,只怕拂了主人的脸面,所以特地让绿珠来打听一番,说不得改日还要当面致歉。” 一个婢子道,“你家娘子也太过小心了。今日是李学士作东。不过,李学士为人最是谨慎,可不是怕闹起来伤了他的脸面,早就溜走了。” 绿珠眼睛一转,见春三娘的贴身婢子并不在,便知李学士是去了春三娘房间。她点头对那婢子道了谢,推说要回去照顾娘子,便离开了。 46、奇事 春四娘在房中坐立难安,终于等到绿珠回来,待看清她身后并无第二人后,她虽然失望,却并不意外。 绿珠走后,她激动了半日,后来到底冷静了下来。 这一冷静,便回过了神来。她并未对绿珠交代她与他——暂且用他现在的称呼,叫他周国公吧,绿珠并不知道她与周国公之间的渊源,而且,周国公显见得是失忆并不记得她了,绿珠这样贸然前去,他怎么可能会乖乖地前来呢?以前他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走的便是高冷范儿。如今地位这般尊贵,只怕会更加高冷。 “他不愿意见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地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她笑得很是舒心。 绿珠忙扶了她坐下:“娘子莫急。” “我不急,他,周国公此刻在哪里?他,他怎么说的?”说不急,她的语气却是连聋子都听得出急切得很。 绿珠慢慢地道:“周国公在三娘处,正与李学士刘学士饮酒。绿珠赶进去时,刘学士正在谈论娘子……” 春四娘皱眉道:“什么李学士刘学士,我又不认识他们,好好地谈论我作甚?”她旋即回过神来,“刚才的事儿,不怕他们谈论。别说他们了,只说周国公,他说什么了?你是如何与他说的?” 绿珠心里叹了口气,好几双眼睛看着呢,若不是她聪明机智……不过任务既未完成,她也不想表功。只简单地说了下当时情形,总之不显山不露水地对周国公发出了邀请。只可惜,周国公并未赴约。 春四娘道:“不怨你,怨我没与你说清楚。不过,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真说不清楚。其实我自己也很糊涂……” 她望了绿珠一眼,无奈地叹了口长气,这件事儿,却要怎样对绿珠说清楚?不是她不相信绿珠,她只是不相信,绿珠作为一个正常古人的承受能力。 春四娘躇踌半日,只能吞吞吐吐地告诉绿珠:“我怀疑,那周国公,或许是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一别经年,自己也不能确定。不过,外形看,却真正是他无疑。除非,这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用眼神问绿珠,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绿珠迟疑道:“绿珠见识浅陋,不敢妄自置喙。不过,一母同胞的话,应该有可能吧。而且天大地大,无奇不有,即便不是一母同胞,偶有相象的……” 看春四娘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不满意,她忙改口道:“绿珠当然也希望,周国公真是娘子的故人。如此一来,娘子便可以脱离这火坑了。娘子放心,依绿珠看,横竖周国公耽搁在院儿里的日子多,一月中少说也有四五日,不愁见不着他。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一月中有四五日耽搁在这院儿里?春四娘啊了一声,不由皱紧了眉头。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观跟着穿越了。这里可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以后世的道德观去评判古人,显然有失公允。入乡随俗!入乡随俗!若不然,她跑到这种场所来跳钢管舞,岂不是要被他活活打死?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又沉了脸。男女有别,无论当世的价值观如何,自己身为女子,待在这种地方说出去都于名声大有影响,她既与他遇上了,定要尽快与他见上一面,以早作打算。 春四娘点了点头:“绿珠说得对,正是要从长计议。你且坐下来,我有好些事儿要问你。” 绿珠对周国公知道的不多,聊聊数语便说完了:周国公是洛阳人,幼年丧父,十来岁左右也许更小便随母进京,当时就住在他外祖母府中。 “说起他的外祖母,可真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娘子你道是谁?便是皇后的亲娘。” 皇后的亲娘,不就是荣国夫人么。没想到他竟然和未来的女帝有亲戚关系。春四娘吓了一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一向比自己聪明,连穿也穿得这么有技术含量。看到自己沦落至此,不知道他的牙有没有笑掉? 有父有母还有外祖母,自然是魂穿。果然魂穿好啊,一不小心就当上了皇亲国戚,哪里象她这么倒霉。 至于他的失忆么,魂魄无根,不存在诸如从天而降之类的高难度动作,肉身受损导致失忆的可能性可以说几乎没有。不过装失忆,倒是魂穿人士为了掩盖自己的强盗行径所必然要使用的技能。她的身份不太光彩,时机未成熟的情况下,他装作不认得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等等,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既然是魂穿,隔了一千多年的两个人,怎会长得如此肖象? 难道真的只是绿珠说的天大地大,无奇不有?不不不,不可能,她从未做过坏事,老天爷不可能这样捉弄她,给了她这么大的希望后又来个当头一击。绝不可能,是他,一定是他。 春四娘不住在催眠自己,可惜她不是催眠师,催眠不了绿珠。 绿珠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表示娘子所关心的,周国公是否有摔破头昏迷,溺水昏迷,出车祸昏迷,饮水被水呛昏,雷雨天在风雨中漫步被闪电击中昏迷,登高望远一脚踏空从高处滚落昏迷,换灯泡喔不点蜡烛被火苗舔了下手全身抽搐倒地昏迷,没灾没病突然卧床数月昏迷不醒等等稀奇古怪的经历,她素来没有听说过。 时不时手扶额头晕倒?周国公身为男子体魄强健,而且舞得一手好剑,还是大唐皇家马球队的主力队员,每次皇家狩猎都是收获颇丰位列三甲的那一个,怎可能如此弱不禁风? 绿珠用满含谴责的目光紧盯着春四娘,但是又觉得目光不能表达她的不满,娘子一向待她宽厚,她也就不客气地直接用语言表示:她很怀疑周国公到底娘子的故人还是仇人,是仇人的话究竟是多大的仇,娘子你一向仁厚却要如此咒他? 春四娘一愕,立刻明白过来,果然自己的思维与绿珠的不在一个频道上。绿珠的承受能力确实有限,这些魂穿者用滥了的桥段,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可思议太不厚道了。 幸好自己没有冲动行事。 47、妹子 春四娘索性直言:”周国公可曾失忆?“ 绿珠不明白娘子为何还要咒周国公。不过想了一想,他乡遇故知,娘子又是这种境况,刚才又有如此经历,其情可悯哪! 她连忙解释道,其实周国公对是否前来见娘子很是犹豫。她觉得,他也是想见娘子的,只是有些顾虑罢了。 因为周国公并未一口回绝绿珠的请求,而是沉默良久,才面无表情地说出了“罢了”二字,可见心中其实是很纠结的。 绿珠指了指春四娘的脸,进一步解释:“况且,娘子脸上戴着这面具,即便真是故人,周国公也不可能隔着面具认出是娘子吧?” 春四娘连忙点头:“绿珠言之有理。” 想到哥哥并非装失忆不认识自己,她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又开始琢磨起他了。 居然能魂穿到一个与自己的肉身一模一样的人身上,而且如此富贵逼人,这得什么样的人品啊?除了武如日,谁还有能有这运气? 春四娘真是越想越骄傲,越想越得意。她眼冒星光贼兮兮地痴笑了半日,绿珠在一边皱着眉头望着她,很怀疑娘子是不是失忆了,感觉跟平日完全是两个人了。 “娘子,即便周国公真是娘子故人,也须得小心谨慎。毕竟二娘……”也不知道娘子与周国公究竟是何交情,若好到可以为她赎身脱籍,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若只是与春二娘一般,娘子还得在这院儿求生活,那就势必不能开罪春二娘。 娘子被欢喜冲破了头,绿珠却冷静得很。 春四娘瞪大眼睛道:“关二娘何事?”她回过神来,忍不住扬声笑起来,“你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明白告诉你吧,那周国公极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若我能与他相认,叫二娘一声嫂子便是,难道她还能吃我的醋不成?” 听闻是兄长,绿珠的眉头皱得更紧。先说了句“良贱有别,娘子可不能乱叫嫂子。” 说完之后,她犹豫了半日,虽然她也很希望娘子有周国公这么个故人,但若说是胞兄的话,以她的见识都知道,明摆着绝无可能的事儿。她纵然再不愿扫娘子的兴,又怎能骗她? 沉吟良久,她吞吞吐吐地道:“不瞒娘子,周国公的确是有个妹子……” 春四娘的眼睛一亮,突然又想起了长安城外那驿臣的话,急急地问道:“他这妹子,是不是两年前就过世了?你刚才还说周国公身体强健,从遗传学上说,他的妹子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年纪轻轻的,怎会就去了?” 绿珠脸色沉重,摇了摇头:“周国公与二娘认识多年,那以前,留宿院中的时候并不多。两年前,他那妹子去后,才突然多了起来。娘子你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几乎夜夜留在二娘房中,每日都醉熏熏的,差不多一年后才好了些。如今他明面上看着是没什么了,不过婢子觉得,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春四娘眉头紧蹙,心里隐隐作疼。换作自己死了,武如日应该也会这么伤心吧? “当然,这只是婢子的揣测,实情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了。也许是婢子想岔了。换了别人,婢子也不敢说这些话。婢子是担心娘子。婢子觉得,娘子若真见了周国公,在他面前,或许还是不要提起他的妹子为好。 春四娘呆了半日,又问道:“绿珠你可曾见过周国公的妹子?”她的手下意识地又扣上了脸上的面具。 绿珠笑着摇头:“娘子你想想,周国公的妹子是何等身份,绿珠除了逢八日陪娘子们去保唐寺进香,再没出过这院子,怎可能有机会见到如此尊贵的娘子?”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的死,春四娘并不太在意。她只是遗憾,怨自己的穿越时机没选对。若是选择两年前,这个妹子刚下葬后,自己便跑上门去,编个故事说只是昏迷过去了,后来在墓地里又被人救了,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她的身份与哥哥重聚了么? 反正前辈们的自传里,古人的智商都很感人,自己这个现代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由不得他们不信。 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好啊,偏偏在这妹子去世两年后才穿越过来。似乎也不打紧,继续编就是了。嗯,自己被人救后,失去了记忆,等想起哥哥,已经是两年后了。 只不知道那妹子是何长相,自己这张脸要冒充她有没有问题。 当初决定穿越的时候,春四娘并没有提及哥哥,乔之仪只知道她是为了李隆基来的。其实在她心里,一个后宫佳丽三千葬送了大唐的千年老朽,怎么可能比她的哥哥更重要呢? 她很想告诉乔之仪,她其实是来找哥哥的,她之所以喜欢李隆基,更多的是因为哥哥喜欢。 但她怕乔之仪与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那些眼光……春四娘鼻子一酸,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强大,面对那些眼光还可以云淡风轻,活得逍遥自在。此刻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坚强。否则,她也不至于提都不敢跟乔之仪提哥哥了。 不过,上天垂怜,她终于找到了他。可是,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虽说稳妥起见,的确要从长计议,可她真的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了。 她与绿珠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春二娘! 酒过数巡,春二娘好容易寻个借口摆脱了安倍等人,满耳春四娘,或骂或赞,听得她脑瓜子仁都疼了。她站在院子里吹了半日风,才平静下来。 缓步行至春三娘房间门外,便听到了李嗣真的笑声:“常住兄虽最懂怜香惜玉,却素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这春四娘与你并不相识,今日却不吝出言维护,倒真是蹊跷了。” 李善刘祎之忙不迭解释,他二人却是想去劝架的,并非想要为难春四娘。 武敏之只一笑,也不解释。 春二娘含笑远远地望着武敏之,到了此时,她反倒坦然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难得春四娘如此年纪,便有这般见识。 她这两日反复思量,又经历了今日种种,再想不明白,这二十六年,也真算是白活了,这都知娘子,也算是白当了,活该落到春大娘这般境地。 48、劝说 大娘不过长她四岁,是如何走到无人问津这一步的? 要知她到底是春宅中的人,早年却也曾风光过,若早作谋算,要寻个人为她赎身,也不是难事。放以前,她只怕都不会正眼看那安倍,可如今,却要白白地受他的气。 都知娘子不是她春二娘的专属,今日是她,焉知明日不是春三娘?今日因她自己糊涂,连小小的春三娘都敢当众欺辱于她。若再糊涂下去,只怕要不了三年,她便也与春大娘一样,后退无路,连那猥琐倭奴都须得笑脸相迎了。 春二娘心里有些酸涩,却打定了主意,既生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是及早抽身的好。这几年,她犯了傻心无他顾,不过,趁她这都知娘子的身份还在,挑一个能令自己衣食无忧的人,倒也不难。 春二娘轻咳一声,定定神,堆上恰到好处的笑,袅袅娜娜地走了进去,与李嗣真武敏之刘祎之等人各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武敏之身后坐了下来。 她先对李嗣真致了歉:“四娘新来,不懂规矩,今日无意搅了郎君的酒局,还望郎君多加担待。奴在这里,代四娘敬诸位郎君一杯。” 她用纨扇掩住嘴,仰脖一饮而尽。接着又替春四娘谢了武敏之仗义执言。武敏之微笑不语。李嗣真却忍不住赞道:“到底是都知娘子,行事真是端严大方。” 春二娘笑着欠了欠身:“郎君谬赞,二娘愧不敢当。奴敬了不算,为表诚意,少不得要让四娘亲自过来敬诸位郎君一盏。” 春三娘的眼珠一直在武敏之与春二娘身上转来转去,闻言忙笑道:“姊姊说得是,李郎倒罢了,周国公一言之恩,四娘却不得不谢。姊姊且请歇着吧,奴年轻脚快,少不得替姊姊跑一趟,这便去请四娘。” 春二娘待她起了身,才不动声色地横了她一眼,慢慢起身道:“诸位郎君都知道四娘是个古怪的,寻常人只怕请不出来,还是由奴亲自走这一趟吧。” 她想得很清楚了,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一则可以挽回些颜面,让旁的人看看,她之前的那席话,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并无他意,不过是春三娘妄自揣测罢了。 二则,也给了春三娘一个警示:不管将来如何,如今的都知娘子仍是我春二娘,我能做的事儿,你未必能做到。 再则,武郎显然对春四娘是动了心思的,越是久思不得,只怕感情愈烈。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牵个红线,若他二人两情相悦,以后念及今日,自己也能落个好。 春三娘乐得坐了回去,掩嘴笑道:“姊姊放心,四娘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喔,姊姊也许不知道,绿珠那婢子刚来过了……” 春二娘的心突地一跳,她顿住了步子,静等着春三娘的下文,春三娘却可恶地不说了。春二娘一笑,点头道:“那最好不过,四娘如此知理,想来奴倒可以省却许多口舌了。” 这边春四娘正与绿珠商议,如何才能让春二娘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帮这个忙。正不得法,没想到春二娘竟然不请自来。而且一开口,就为武敏之说起了好话。 “那倭奴素来粗鲁不堪,最是逞凶斗狠,若不是周国公出言阻拦,此刻只怕已经打上门来。”春二娘握着纨扇,用纨扇轻拍着胸口,显然受惊不轻。 春四娘与绿珠对视一眼,眼中的惊喜掩都掩藏不住,原来还有这一出。都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若不是哥哥,周国公又没发神经,凭白无故为何要帮她? 如此看来,哥哥显然并未失忆,他定是早就注意到她了,并且一直在暗中保护她。只是果然如她猜测,他的这个原身身份显赫,他还得顾忌家里人,所以在等待时机罢了。 对此春四娘表示理解,总不能就为了图个兄妹相认,让哥哥被国公府扫地出门,兄妹俩一起流落街头吧? 绿珠用眼睛提醒道,娘子你不可忘了还有一种可能,你以前提过的玛丽苏! 春四娘横了她一眼,玛丽苏去死!还苏,你难道没看见,刚才若不是我机智勇敢,此刻怕不已经苏死当场? 两人面无表情,只眉来眼去,春二娘心绪复杂,只想尽快了解此事,愣没看出不妥。 她继续道:“周国公一向仗义,自不图报。但四娘既叫奴一声姊姊,奴少不得要替四娘谋算。一则,生在这种地方,日后这样的事儿断不会少,且那倭奴究竟有没有死心还难说。虽有假母照看,四娘到底应该另寻个靠山才好。二则,做咱们这营生的,重要的是知好歹懂进退,周国公这恩,即便不能报,却不能不道声谢。奴虽替四娘谢了周国公,却禁不得好事者挑眼。这事儿,还得四娘亲自向周国公道声谢才好。不过是敬上一盏酒罢了,不算破了四娘的规矩,以后看周国公面上,断无人敢再寻四娘的不是。可以说是一劳永逸,四娘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好处。” 看来春二娘是中了邪,一门心思要来拉皮条了。若在往日,春四娘肯定会毫不客气地轰了她出去。不过此刻,她却大有瞌睡遇到枕头之感,都在想要不想送面“雷锋转世,红娘再生”的锦旗给春二娘了。 不过,怕春二娘生疑,她仍端坐不动,笑得也很矜持:“多谢姊姊。姊姊待我......真好。” 春二娘笑道:“咱们姊妹,何须言谢?“她看了看春四娘神色,笑道,”四娘莫要以为奴存有私心便好。“ 说到这里,她有些羞赧:“上次的事儿,原是奴昏了头,唐突了四娘,难得四娘不计较,还与奴说了那许多道理。奴虽愚钝,却不是不知好歹的。想了这两日,却也想明白了:凡事不可强求,还是随缘的好。奴不是那死心眼的,纵然再死心眼儿,这般年纪了,也不得不为自己谋算。四娘说得对,流水无意,与其执迷不悟,倒不如趁如今尚有机会挑拣,寻个归宿。奴也不敢多想,惟求个衣食无忧罢了。四娘明白奴这片心便好。” 49、重遇 不叫妹妹了,显见得春二娘说得虽轻松明白,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不过春四娘此时无心关注这些细节。她似乎被春二娘说得动了心,但仍犹豫道:“只不知那安倍……” 春二娘忙道:“四娘放心,那倭奴正在正厅饮得兴起,或许连自己的姓都忘了。况且有周国公等在,他纵有天大的胆,决不敢再搅扰四娘。如今在三娘房中的,都是周国公的至交好友,不过三五个人罢了。” 春四娘面色一松,喜笑颜开道:“如此甚好,烦请姊姊前面带路。” 绿珠脸色凝重地唤了声“娘子”,想说什么又觉不便出囗,最后只说了句“娘子千万小心,万不可轻举妄动。” 春四娘心情大好,对她作了个ok的手势。 看了主仆二人这般模样,春二娘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过春四娘已经起身,倒也容不得她多想了。 她领着春四娘进了春三娘房间,笑着介绍道:“在座诸位郎君,别看他们年轻,可都是国之栋梁青年才俊,平时你我要见上一个也难,能象今日般聚到一起,实属难得。” 李学士名嗣真字承胄,不认识。刘学士名祎之字希美,不认识。李学士李善,不认识。杨炯杨七郎,等等,杨炯?似乎有些印象,但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应该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 春四娘此时心情大好,思维也特别活跃。 想起别的穿女站门楼上砸块砖,都会砸出四五个阿哥,十来个历史名人。怎么到她就这么倒霉,辫子军团她没兴趣,因为哥哥不喜欢那个朝代,一直说剃发易服是华夏民族的耻辱。哥哥喜欢唐朝,她当然也要喜欢。哥哥喜欢李隆基,她当然也要跟着喜欢。阿哥们死开,李白杜甫白居易好歹站一个出来啊。穿越一趟不容易,结交的都是路人甲乙丙丁,让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穿越过? 哥哥你也是,她望了正襟围坐目不斜视很认真地在装周国公的那人一眼,虽然满心欢喜,却也忍不住暗中摇头:这周国公,好象也不是什么太有名气的人物,至少,她就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刚才我还羡慕你的穿越质量高,其实也没那么高嘛。这周国公,还不如高力士有名呢。 “这位便是周国公。”春二娘介绍到武敏之,声音到底还是与其他人不同。 春四娘一瞬不转地望住周国公,咧嘴一笑,举起酒盏对他道:“我敬郎君。” 春二娘冷眼看着,觉得春四娘对周国公果然与他人不一样,同是笑着,对别人的笑,是恭敬中带着疏离,唇角的弧形扬得恰到好处。对武敏之,瞧她笑得那见牙不见眼的样子,至于么? 武敏之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很好看地弯了起来,红唇下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他心里一阵恍惚,不由也微微眯起了眼睛。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中间的空气中却又似流敞着万语千言。春四娘想起了看过的那些喜剧片中,在两个人眼睛间来回穿梭的电火花,到底没撑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手一倾,酒盏中的酒洒了武敏之一身。 她哎呀了一声,慌慌地放下酒盏,掏出绢巾上前两步,忙忙地替武敏之擦拭身上的酒渍。武敏之倒也不恼,只淡淡地说了句:“无妨。” 春二娘暗自咬牙,却也只能微笑道,贴心地出主意道:“这葡萄酒渍最是难洗,这般擦拭于事无补。依我看,国公不如到四娘房中坐坐,脱下衣服让绿珠洗了烘干再穿的好。” 春四娘与武敏之对视一眼,武敏之倒也不客气,点头道:“也好。” 李嗣真见状便笑道:“果然是才子佳人,恭喜常住兄。”当下纷纷起身送武敏之,都不忘促狭地问他何时请客。武敏之只道“好说,好说。” 春二娘跟在武敏之与春四娘身后,望着他们的背影,终于尘埃落定,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很清楚的是,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毕竟,做她们这营生的,本就是朝秦暮楚,迎来送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做梦都不敢想。她做了个梦,豁出去想了一回,如今,也该醒了。 武敏之与春四娘前后脚进了房间,她亲自服侍武敏之脱下了外袍,吩咐绿珠务必要小心擦洗,洗净后烘干了早早送回来。 待绿珠走后,春四娘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武敏之。 之前她想过很多次,她与哥哥重逢的场景:首先,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里,先捶打他一顿,问他为何这么狠心丢下她不管。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抱着他细细倾诉这数年离别之苦。 刚才她还在想着这事儿,如今他真的坐了她的面前,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却胆怯了。她以前只知道近乡情怯,原来,与思念中的人见了面,也会有这种感觉。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哥哥。的确,是他,那眉,那眼,那鼻子那嘴唇,身高,无一不是他。要说有不同,是发型与衣着,当然了,她都梳着上了大唐的高髻换上了齐胸襦裙,难道还要求他如当日般留寸头穿白衬衫? 不同的,还有神态。记忆里,武如日是不笑也灿烂的阳光少年。眼前的他,唇角微挑,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笑意。晃眼看他也是灿烂的,只是那阳光,是薄薄的一层,虚虚地浮在他的脸上,象戴了个面具。他的眼睛里,也薄薄地浮着层笑意,似乎是再亲近不过的一个人,春四娘在他的眼眸深处,却看到了生人勿近的清冷。 好奇怪的人,明明就在你眼前,却又象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是因为他是魂穿而自己是身穿,他的原身到底是一千多年前的人吗? 她说服自己,毕竟这么多年了,她已经长大了,他自然也成熟了。 况且,他当日穿越,虽不知是什么境况,想必并没有自己一般的运气,有乔之仪多年相助。仓促之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认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为家人,还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还能笑得出来,已是不易。 50、误解 她看着他,一眼一眼看进了心里去。他此刻这般,戴幞头穿圆领衫的样子,她似乎是见过的。在哪里呢?隔得太久,她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影视剧中?也许…… 许多往事涌上脑际,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还是那天,他高高地坐在火车上,笑着问她:“丫头,知道哥哥要去那里吗?” 她当然知道:“西安。” 他揪着她的辫子纠正:“是长安。” “明明是西安,哥哥骗人。”她不服气,指着绿皮车厢上的字:“重庆——西安。” 他哈哈大笑:“哥哥怎会骗丫头,如果我穿越去了大唐,可不就是去长安了!” 春四娘的眼睛突然湿了。 这句话,她当时并未在意。哥哥失联很多年以后,穿越成风,前辈们的自传出了一本又一本,每一本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耐着性子读了几本,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哥哥的这句话。 大约在她决定这次穿越之前的两年时间,这一幕更是夜夜入梦......也许,她的梦中,他就穿着这袭白袍? 武敏之一直也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的那些小把戏,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不过,她既然这么有趣,他倒也想看看,她的目的究竟何在。没想到,她费尽心思引了他到她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单独相处了,她却象换了个人似的,众人面前的临危不乱嬉笑自如都收起来了。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眼神忽喜忽悲,时而恍然时而迷离。 他不知道自己令她想起了什么往事。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也想起了许多往事。他的心情,似乎跟她是一样的,也是忽悲忽喜,时而恍然时而迷离。 隔壁房间,春二娘的琴声响了起来。武敏之侧耳听了一会儿,似在自语似在向她解释:“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春四娘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一再告诉自己,是哥哥,真的是是哥哥,肯定是哥哥。必须是哥哥。但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她必须小心,不可轻举妄动。虽然他是哥哥无疑,不过,还是应该验证一下。 该怎样验证他呢? 面对这突然而至的重遇,她的智商直线下降,能想到的主意不过是吟诗一首。嗯,《沁园春.雪》在穿越者中挺有市场,古人也挺买帐,帝王将相都赞不绝口。万一,当然不可能有万一,她只是说万一,万一他不是哥哥,也定会被她的大气磅礴惊艳绝纶的文才折服,从此臣服石榴裙下为她所用。虽不如人意,倒也不是太坏的结局。到时有他相助,寻找哥哥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过这万一是绝对不存在的,她攥紧了手指。 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武敏之却先说话了。 “看娘子这般模样,莫非除了安倍瘪三,还认识个名唤武瘪三的奸恶小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的脸色越凝重,他越忍不住想取笑她一句。 那笑容,那语气,那神态......春四娘怔了怔,突然笑了。她笑得,真正是开心极了,眼睛里有喜悦的火花,一簇接一簇噼哩啪啦直往外冒。连带他的心,都为之一暖。 “哥哥!”她一声哽咽的低呼,扑入了他的怀里,“我就知道是你。” 他的身上,有怡人的香气直入鼻间。 她一怔之下,又含泪笑了,大唐有熏香的习惯,自己的身上,也佩戴着好几个香囊,每日的衣服,都在熏笼上熏上一夜,第二天才好香喷喷地上身。他身为国公,自然更比自己讲究。 她很放心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心里涌起万水千山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安宁与踏实。 哥哥?他一怔,稍一回想,忍不住道:“是你?!” 那日在驿站外,莫名其妙地冲出来纠缠他的人。他本以为是个疯子,都懒得看她一眼。 原来竟是她。 春四娘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武如日,你怎么不装失忆了?”她先狠狠地擂了他一拳,然后又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埋了头在他怀里。 武敏之呆了,他再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他眉头一皱,刚想伸手推开他,却发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动得很是厉害。 她哭了,似乎,还很伤心?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推开了她。她抬起眼睛,不能置信地望向他,旋即又扑了上来。他站起身躲开了。 “武如日……哥哥……阿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她颤抖着嘴唇道。 阿兄!他的心一颤,望向她的目光不由柔和了几分。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日,的确,那身形,那体态,的确象......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不知道面具后的这张脸…… 春四娘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要去揭脸上的面具:“阿兄,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长高了,长胖了,长大了,可我还是如月,你怎么能不认得我了?” 就算失忆,什么都忘了,也应该记得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忘了这个人,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千百般好。前辈们的自传里,差不多都是这样写的,男方都是这样对女主的。可他却忘了她......她委屈得什么似的。 武敏之紧紧地盯着她的手,他的面色虽然平静,心却控制住地跳到了嗓子眼儿。她的手掀起了一角面具,他看见了面具的阴影里,雪白如玉的肌肤。上面一道微凹的细痕,是面具的边缘留下的。 面具下的脸,究竟长什么样?他想知道,很想知道,一直就想知道。可是,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特别是到了此刻,突然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明知不可能,他只是存了万一之想。他觉得害怕,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不要!”他冲过去,一只手拥住了她,另一只手,重重地合在了她的手上,将那面具压回了她的脸上。他太过用力,那面具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她痛得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51、清醒 他回过神来,忙甩开了手,刚想退开,她却紧紧地抱住了他。她仰起盈盈的泪眼,不解地望着他:“阿兄,你可是想起来了,我是如月啊。” “你姓武?”他淡淡地问,心里却升腾起阵阵厌恶,不是厌恶她,是厌恶这个姓氏,厌恶赐给他这个姓氏的人。 如月!原来她叫如月。如日,如月。武如日,武如月。看样子,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兄妹,也有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眼泪,刚触上她的面具,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可他其实并非姓武,他的名叫敏之。而他的妹子,闺名中虽然带了个月字,却也不是“如月”二字。 “你应该是......”他犹豫了一瞬,终于推开了她,整整衣衫,跪坐回去,用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道,“认错人了。” 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日,看样子又想扑上来抱住他。他脸一沉,用更冷的声音道:“娘子请自重。” “自重”两个字,似乎令她大受打击。她怔在了那里,眼里的火花,一点一点,渐渐熄了。 她抬头看了他半日,他端着茶盏,面沉如冰,再不肯看她一眼。她终于低下了头,下意识地将食指放进了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指甲。那是她遇到想不明白的复杂事情时特有的小动作。武敏之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小动作,心里突然一动。 她突然抬起头来,面色绯红,目光灼灼地望住他。 “武如日,你失忆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以为自己是武敏之,其实你不是。是,你以前的肉身的确与他一模一样,但你不是他。你只是借用了武敏之的壳子,你的魂魄已经不是武敏之了。你是武如日。”她似乎怕他打断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说得又急又快,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若不是他凝神细听,根本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显然,她说出的话,连自己也是不信的。武敏之突然觉得可笑,在她说出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之前,他居然差一点就信了她。 真是可笑。 他皱紧了眉头,他一向冷静自持,今日种种失态,都是她招的。 他怒极反笑:“如月,武如月,你那兄长,难道就没教过你,直呼人的名字是极其无理之举?” 她抬眼望着他,又惊又喜:“你笑了,你莫非想起来了?” 真是个执拗的丫头。他暗自摇头,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我不知你为何非要认定我失忆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从未失忆。我姓……”说到这里,他又有一瞬的犹豫,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姓武,名敏之,字常住。我出身洛阳,在长安长大,有家人朋友......” 他突然有些生气了,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就如他并非武如日,她也并非月娘。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罢了,一面之缘而已,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总之,我绝不是你所说的武如日,也绝不是你要找的......兄长。”他的语气冰冷而强硬,心里却有些莫名的苦涩。 若当年,月娘未随他母子二人进京,此刻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她会不会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从洛阳来长安寻他?她会不会流落在外恓惶无依,看见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便哭着喊着要认人家作兄长? 春四娘又呆了半日,她仍不甘心,挣扎道:“你都没看我一眼,怎知自己不是失忆?”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想苦笑,他看不看她,与失没失忆有关系么?智商真是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武敏之默然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叹了口气:“两年了……”当年,他亲眼看着她化成了灰烬。 明知不可能…… 还是,留个念想吧…… 武敏之在心里叹了一声,慢慢地直起身子,起身欲走。 春四娘仍不肯死心:“你怎么知道自己没失忆,也许那时候你还小......” 她仔细想了想,武如日走的那一年,她才多大?总有七八年了吧。时间的确有些久,但那时候的武如日已经年满十八了,当日便是这般模样,成年人了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不过,七八年前武敏之也是成年人了,就算他真的失忆,记不得以前的事儿了,但失忆这么大的事儿,不至于记不住。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语气执拗地道,“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娘,你记不得的事儿,或许她都记得。她……” 武敏之一下子沉了脸,娘,她或许记得?她凭什么就该记得?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会记得的只有月娘,是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些黑暗惊惧的夜里,是他们互相安慰。娘,她在哪里? 呵呵,对于她,他们兄妹二人不过活在婢仆的口中,她怎可能记得? 武敏之霍然起身,他用阴冷至极的目光望住春四娘,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罢了。月娘与他共度过那些漫漫黑夜,怎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很恼怒。既恨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犹心存幻想,又恨春四娘打碎了他的幻想。他伸手去拿马鞭,才发现并不在身边,于是握紧了拳头,生生地按捺住了狠狠地抽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顿的冲动。 春四娘被他吓住了,她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眼泪盈满了眼眶,似乎都不敢掉下来。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武敏之想起了她方才面对一群来意不善的男人时,谈笑自若的脸。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念你思兄心切,我不与你计较。不过,从今往后......”没有往后了,是他糊涂了一次,没有往后了。 他最后看了春四娘一眼,转身出了门,迎面撞上了绿珠。绿珠伺候他穿上了烘干的外袍,稍一犹豫,选择了送他出去。 武敏之坐在马车上,脑子里交替浮现出两双眼睛,同样的泪盈于眶,同样的惊惧,同样的惶惑,同样有不甘,同样有不舍……他睁大了眼睛,但无用,怎么样都赶不走。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那双眼睛是谁的了。 他恼怒地掀开车帘,夜风冷冷地直灌进来,扑在他的脸上,他总算清醒了好些。 52、狗血 武敏之去了望月阁。 望月阁的月色,似乎特别清冷。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月奴蜷缩在他的腿上,睡得正香,小鼻子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他下意识地轻抚着月奴,它胖了好些,小肚子在他手掌中起起伏伏,给他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温暖......那是他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想起方才之事,他突然有些后悔。 怨她么? 看样子,她的兄长是生死未卜,而他,明明知道月娘已在尼庵沉睡两年,仍心存万一...... 他抚摸月奴的手一紧,月奴不满地呜了一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翻身又睡了过去。 另一边,春四娘搁了下巴在朱红微凉的栏杆上,执着纨扇的手长长地垂地栏杆外面,毫无形象的趴在那里。绿珠在一边看得直在心里叹气。知道娘子正在伤心,却也不敢劝说什么。 春四娘也在看天上的月亮。 在数十盏大红灯笼的映衬下,她看到的月亮,似乎都变成了大红色。 可是这红色,并未让她联想到喜庆什么的,反而想起了鬼片中的厉鬼。 美艳又凄厉,万般不甘都化作了冲天怨气。 据说厉鬼都穿红衣,衣服越红越厉害。 想到红衣女鬼,春四娘就想起有一部鬼片里,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嘀咕:红衣,长发...... 话音未落,与他描述中完全相同的女子现身了。两个男人吓得大叫:“鬼!鬼!”女子大骂:“鬼你个头!”原来是上司的老婆。 于是,恐怖鬼片惨变狗血搞笑片。 说到狗血,春四娘看过的影视剧,狗血的多,不狗血的比熊猫还珍贵。鬼神类的片子狂洒狗血也就算了,现实类的剧也狗血得让人哭笑不得。她虽然一样地看,但喜欢的只是一边看一边吐槽,要她信以为真,她的智商还没那么低。 况且,生活不是电视剧,哪有那么多的狗血?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她遭遇的,是比以往看过的所有影视剧都狗血的极品事件。 一念及此,春四娘忍不住用纨扇柄敲了下自己的头。她在这里东拉西扯胡思乱想,原本为的是让自己无暇去想今日之事。没想到,远兜远转,思绪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上面。 既然抛不开,那就敞开了仔仔细细地想想吧。 武敏之既不是武如日,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为何会如此相象? 真的是一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可以解释的吗? 她想了无数个可能,想得脑子都痛了,突然短路倒迸出了个答案:难不成,武敏之是她和武如日的祖上? 她觉得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可惜太冷了,她笑不出来。 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无父无母,除了知道自己姓武,有个哥哥叫武如日,别的一无所知。若武敏之真是她的祖上的话,一千多年,算辈份的话,隔了多少代? 见了面她该如何称呼他,曾曾曾曾……一百多个曾的祖父?谁的肺活量有这么好,能一口气叫完不打结,她一定会双手抱拳,来上一句我对你的景仰如涛涛江山,连绵不绝。 曾曾曾……一百多个曾的祖父与晚辈出现在同一时空,年纪还相差不大? 太特么狗血了。 由此可见,穿越这事儿,的确只能存在于YY中。春四娘透过手中的纨扇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成了血红模糊的一片,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确又穿越了。她身上的衣衫,这屋里的摆设,包括这屋子,屋外的灯笼……她移开纨扇,这如水的月色,满天的繁星,连那后世再没有的清爽空气,无一不在告诉她,她,真的是穿越了。 唉,真正是出大事了。她算是个清醒的,目标也明确,只想找到武如日。换了那些以不放过任何一个古代高富帅为己任的穿女,若一不小心泡到了自己的祖上,可如何是好? 更悲催的,象项少龙,明明应该是项羽的后代,结果反倒成了项羽的爹。也就是说,自己成了自己的祖宗。 天呐,这世界简直乱套了! 项少龙到底是项少龙,居然只是说了句“SHIT!”春四娘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表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如猫抓一般。先还忍着,只是怕热般,飞快地挥着手中的纨扇。没想到心越来越凉,心中的火却越烧越旺。 不知过了多久,春宅喧嚣依旧,凉意却渐生。春四娘抱紧胳膊,头往前一倾,“咚”地一声,重重地磕在了朱红的柱子上。肉体上的痛楚似乎减轻了心上的痛楚。她一怔之下,将头往那柱子上重重地磕去,一下又一下,没觉得痛。 绿珠被春四娘的举动吓住了,回过神来后,顾不得许多,一把抱住了她,颤声道:“娘子,夜深风凉,早些歇息吧。” 春四娘定定地望了绿珠半日,不发一语又坐了回去,趴在了栏杆上,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绿珠踌躇半日,忍不住劝道:“娘子莫怪绿珠多嘴,娘子若是进京来寻亲的,仔细留心着,从长计议便是,何苦作践自己?娘子你且想想,你今日这般情状,你那兄长若见了,岂有不心疼的?” 春四娘如泥塑般,只是一动不动,绿珠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这番话,正自着急,她却突然回过头来,对绿珠笑了笑。 她若有所思地问绿珠:”周国公的外祖母既是皇后的亲娘,他的母亲便该是皇后的同胞姊妹,他......怎会姓武?大唐律法不是明文规定,同姓不能婚配的么?“ 绿珠慢吞吞地道:“娘子,同姓的确不能婚与,这中间却有个缘故......” 绿珠正要解释,春四娘却不耐烦了,她脸一沉,冷声道:“罢了,以后在我面前,休得再提起此人。” 绿珠小心地看了春四娘一眼,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不敢多说什么,只垂眸应了声“是。” 春四娘低头沉吟良久,再抬起头来,精神已然一振。 53、上香 “你倒提醒了我,可不得仔细留心着。”说话间春四娘已恢复了往日神色,“走吧,横竖无事,不如陪玉娘饮盏茶去。” 在春玉娘房中坐定,春四娘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日后若有局,她也想跟着姊妹们去长长见识。 春玉娘近几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儿。她想着四娘来的时间虽然不长,得益于自己的苦心经营,如今倒也颇具声势。只是她的情况特殊,比不得旁人,仗的不过是“新鲜”二字而已。时日长了,新鲜感一过,便只能一路往下了。 当然,若她的面具下真有绝世之姿,又是另说。 春玉娘不止一次想过,要设法揭开春四娘的面具看看她的真面目。只是春四娘委实谨慎,先时又想着要让她安心,迟迟下不了决心,便一天天拖延了下来。谁想越拖到最后,春四娘名头越响,被钱帛晃花了眼,越生了怯意。 春四娘她自然是不怕的,怕的是自己真是着了她的道儿,揭开面具后看到的是一张丑陋不堪的脸。 诚然,以她的手段,纵然亲眼见了春四娘丑陋不堪的容颜,也能面不改色地吹得如盛放的牡丹一般,不愁没有冤生上当。可以春四娘如今的声势,志在必得者定是权贵之人。若遇上个厉害的,无端作了冤生,岂有肯善罢甘休的?事后追究起来,得知自己原本知情,还不得把这春宅闹个底朝天? 春玉娘思前想后,受人蒙蔽识人不清的后果她可以承受,故意欺瞒以次充好的后果却是万万不能承受的。她打定主意,倒不如继续装聋作哑,趁春四娘风头正盛,先卖个好价钱,大大地捞上一笔再说。四娘若有绝世之姿,自然声势不减,活该自己赚钱。若面目丑陋,寻个人牙子随手给几个钱领走便是,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既要待价而沽,只舞台上的遥遥相望自然是不够的。春玉娘正在想寻个合适的时机与春四娘说个明白,没想到春四娘竟主动找了上来。 “要不怎说咱娘儿俩有缘呢?真是巧了,我儿竟与为娘的想到一处去了。”春四娘如此主动,春玉娘不免怀疑她心中有鬼。脸上却笑意吟吟不露分毫声色,捧着茶盏,毫无保留地将往来春宅的权贵人士的信息,一一告知了春四娘。虽未明言,意思却再清楚不过,自然是要春四娘多多与他们接近,以求从中挑个最肯出价的买主。 这种行径真是,将人家卖了,还要人家帮着数钱。春四娘认认真真地听着,只微笑不语。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不觉已过了月余。 春四娘一连出了好几个酒局。老话说得果然不差,“鸨儿爱钞。”春玉娘看中的人,长相且不说,大多很有些年纪。与武如日年纪相仿的,竟是一个也没有。春四娘意识到春玉娘所想与自己大相径庭,便对她安排的各种局失去了兴趣。能推则推,实在推脱不了,神色便淡淡的。除了斟酒,竟是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好在座中姊妹敷衍得好,又念她初出道,难免青涩,倒也没惹得客人不快。 天凉好个秋,正是养膘的好时节。春宅里一众娘子,个个比之前更加珠圆玉润,看上去更加富贵逼人。 独春四娘,一样的好饭好菜伺候着,却清减了好些,连下巴都尖了。连性子,似乎也变得沉静了,眸子依然幽深,却失去了波光,暗沉沉地,看不出喜怒。 春玉娘看着心急,在春四娘处却又问不出个究竟。转头向绿珠打听,绿珠更是一问三不知。春玉娘忧心忡忡,担心如此下去,春四娘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人气,只怕要直线下滑,身价自然会大受影响。到时自己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春玉娘拧着眉头想了半日,长长在叹了口气,这四娘虽好,到底入行时间太短,既经不得事儿,性子也难以琢磨,比不得自小在她手中训练出来的。为防生变,自己更得早作打算才好。 春玉娘打定了主意,也并不表露,只在暗中筹划,明面上待春四娘却仍如往日般一团和气。 倒是绿珠看春四娘郁郁不堪,出主意说过两日就是十八,不如去保唐寺上柱香,求菩萨指点一二。她知道春四娘一向信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对这泥塑之身并不信服,在心里默念了句“菩萨莫怪!”后,又对春四娘加了句“权当散散心了。” 春四娘心里一动,低头默想了一回,懒懒地应了。 第三日日上三竿,数辆雇来的牛车早候在了外院。春四娘与大娘二娘三娘同乘一辆车。春四娘刚一坐定,大娘二娘倒也罢了,春三娘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番,抿嘴笑道:“四娘今日好兴致。” 春四娘淡淡一笑:“三娘说笑了。我早日便想与姊姊们一起出来逛逛,只可惜这张脸却见不得人。” 春大娘春二娘闻言也将目光转至了春四娘脸上,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春二娘想说什么,看看春三娘,又咽了下去。 终于,拉车的老牛“哞”一声长叫,一个颠簸,车停了。 春四娘往外看了一眼,便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平康坊中的保唐寺,进香听经的都是同行,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男子。而且,看这些男子三五个聚在一处,对从身边走过的娘子评头论足指点议论的样子,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这样子走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围观? 绿珠显然已有准备,她早早地候在车外,探进头来先对大娘二娘三娘道了扰,又举起手中的帷帽对春四娘道:“娘子,外面闲人甚多,戴上这帷帽好歹遮遮。” 春四娘苦笑无语。这帷帽比脸上这面具更吸人眼球好吧?况且,她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在这平康坊中的寺院中遮得这么严严实实的,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她么? “面如银盆腰滚圆……”有人诗兴大发。只念了这一句,叫好声鼓掌声便响了起来。 春四娘虽然知道唐朝大诗人们如老白,写诗一向讲究个通俗易懂,但通俗到这般地步而且叫好者众,依然让她叹为观止。她一向以为这是喜剧片中才会出现的桥段,猝不及防中亲临了,差点没撑住,几乎被自己一口口水呛死。 54、揶揄 更有风月场中的熟客为了炫耀自己见多识广,一个个免费作起了现场解说:“这是某某院的娘子。后面来的又是某某院的娘子。” 若知道名字的,还会加上一句“穿绿衣的是某某院的某某娘,穿黄衣的是某某某院的某某某娘。某某娘吟得一首好诗。某某娘的画,颇有大家之风。啊,迎面走来的这位,便是某某院的席纠某某娘,说起这某某娘,那真是才思敏捷,文釆风流。” 被点名的娘子并不介意,反倒如明星走红毯般,一边挥手致意,一边款款而行。 春四娘看得有些呆了,若这些登徒子手中拿着长枪短炮,她定会以为自己是在看巴黎时装周。 春二娘在一边笑道:“不过是些无聊文人,四娘不必理会。” 春四娘不觉皱紧了眉头,若这些文人中有一个两个安倍那般的,定要揭开自己的面具看上一眼,如何是好? 这里可不比春宅,春宅好歹有护院维持秩序,客人也是知道根底的,闹出事儿来大家都不好看,总得忌惮上几分。这些人素不相识来去无踪,哪有什么顾忌?若真闹出什么事儿来,嫌犯拍拍屁股走了,自己却又上哪里说理去? 她这盘棋下到现在,虽说事出意外,却也还算自在。遇到些凶险,还好都逢凶化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静等时机罢了。 她清楚,时机未到,自己的庐山真面目绝对不能现于人前。否则,身上烙上了贱户的标签,只怕前功尽弃,再无翻身之日,未来真要葬送在这风月之地中了。 武敏之那日看她的眼神,便是明证。若自己不是这般身份,再换个体面些的场所,他还会这样待自己么? 春四娘对绿珠眨眨眼睛,“哎哟”了一声,以手扶额道:“这一路颠簸,头都晕了,还请三位姊姊先行下车,我却要靠上一靠,歇息片刻才好。” 春二娘早将她表情看在眼里,当下也笑道:“看四娘脸色,委实不太好。不巧奴今儿晨起贪嘴,多吃了些油腻之食,此刻亦觉胸口闷胀。横竖无急事,倒是陪着四娘一同歇歇的好。大娘三娘,你们自行去吧。” 春四娘忙点头称好。春大娘春三娘也不计较,下了车,由婢子陪着径自去了。 春四娘与春二娘相对而坐,她打量了春二娘半日。近日她一直耽于心事,对外间的人事一概不闻。如今细看,才发现春二娘似乎也变化好大。外形上看略微清减了些,但神彩却更比往日雍容华贵,更添了以前未曾有过的怡然自若。 春四娘心下纳闷,却也不说破,只微笑道:“姊姊好气色。” 春二娘又是一笑,缓缓开口提议道:“这些无聊文人,总要等到午后才散。你我二人在这车上干坐着甚是无聊。四娘来长安日久,日日囿于院中,素无机会外出。若有兴致,不如随奴去东市逛逛可好?过了午时再回来,到时该散的人都散了,既不耽误你我烧香拜佛,且能落个耳根清净,不知四娘意下如何?” 东西两市,传说中的大唐购物圣地。春四娘虽非购物狂,却也是心向往之。再没想到,今日出来,竟有这等好事。大喜过望之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忙坐到春二娘身边,携了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如此再好不过,姊姊真是善解人意。” 东市距平康坊并不算远,春四娘曾经在地图上看过,不过一道坊墙相隔罢了。但真正走起来,却也花了大半个时辰。春四娘不由笑道:“老牛拉破车,这慢慢腾腾的,若遇上个性急的,真正是急死人了。” 她当然知道,并不仅仅是自己乘坐的是牛车的缘故,而是距离实在太远。开玩笑,何谓大都市?与古长安相比,后世的所谓大都市,都要羞愧得去死。念及此,心中的向往不觉更强了几分。 春二娘笑道:“可不是,这牛车的确慢了点儿。不过奴听玉娘总说四娘不是寻常之人,是个有福的。虽未知将来有何运道,但显见得决不会是坐这牛车的命。四娘今日便暂且委屈一回吧。他日若坐上高头大马拉的车,路上相遇,莫要忘了咱们今日的同车之谊才好。” 春四娘自然听出了春三娘话中的揶揄之意,她斜了春二娘一眼,春二娘分明是笑吟吟的样子,显见得并无恶意。她也笑了一笑。她也笑了一笑,笑完才突然意识到,春二娘对春玉娘的称呼,从以前的假母,换成了玉娘。 ? 她自己倒是一直以玉娘相称的,因觉着自己只不过暂时在院中落脚而已,若叫了春玉娘假母,有坐实身份之嫌。反正以玉娘相称也不算逾矩。 可春二娘唤春玉娘假母已经多年,甚至可以说习惯之下几乎将假母当成了亲生母亲。如今突然改口,原因何在? 春二娘见春四娘望着她不语,也不解释,只微一点头:“四娘莫急,待会儿奴带你去个好地方。” ?牛车驶入东市,春四娘便坐不住了。恨不能立刻下车,尽情地逛个够。春二娘见她掀开了窗帘只顾往外看,笑着劝道:“四娘莫急,时辰尚早,好多店铺还未开门,没什么逛的。不如先去我说的那地方坐坐,待歇息够了再逛去。” 她说的好地方,是一处看上去档次不错的酒楼。二人选了个二楼的雅间,春二娘点了葡萄浆,春四娘点了蔗浆,各倒了一盏握在手里,又命红线绿珠搬了椅子至窗前坐着,一起往外望。 此时时辰虽已不早,但市场里顾客聊聊,并无想象中的人潮涌动,喧嚣热闹。春四娘不免面露失望。春二娘解释道:“午时之后,便热闹了。” 她的眼睛,一直落在街对面。春二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对面似乎是一家丝帛行,店面颇为宽敞,上下两层,规模不小,显然生意做得很是不错。 春四娘心念转动,笑着道:“姊姊可是要去买些布料,趁此时人少,可要我陪着过去认真看看?” 春二娘并不答话,只是挺直了腰身微微一笑。这笑比蒙娜丽莎的笑容更为神秘,春四娘顿时觉得,有情况啊有情况。 55、心寒 时辰尚早,丝帛行并无顾客上门,店内的伙计形容懒散,整齐陈列着的丝帛倒是色泽艳丽,隔得太远却也看不真切,也不知有什么好望的。 春四娘觉得无聊,正要移开目光,春二娘牵牵她的衣袖,含羞带怯轻声道:“四娘你看…..” 一辆算得上华丽的牛车,缓缓从巷口驶了进来,停在了丝帛行的门口。赶车的先下了车,掀开了帘子。车里钻出一人,待他站在车旁整理衣衫的工夫,春四娘居高临下,将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他身材高大健硕,满脸络腮胡子中间,露出黝黑皮肤,高鼻深目。 “阿三?”穿越前,春四娘在街头近距离见过甩飞饼的印度人,彼时感觉就如地理上的距离,远隔着重洋,生疏而略带新奇。如今在这人地生疏的大唐,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万里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来。 ? 春二娘虽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脸颊上却飞起了两朵红云:“苏郎虽是半个胡人,但自小在长安长大,生活习性与汉人并无区别。不怕四娘恼,苏郎的官话,真正比四娘说得更地道哩。” ? 春四娘看她神情,已明白了大半。再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又看了那春二娘口中的苏郎两眼,丝帛行中早迎出来了两名伙计,恭恭敬敬地将那姓苏迎进了大门。春二娘犹自望着丝帛行的门口,唇边的笑意,真是藏都藏不住。若是影视剧,给这笑意加上特效的话,春四娘觉得一定是咕噜咕噜,一个劲儿直往外冒粉红色的心型泡泡。 ? “恭喜姊姊!”春二娘果敢爽快,说断就断,毫不拖泥带水,春四娘好生佩服,衷心地道。 ? 春二娘收敛了笑容,叹了一声道:“奴原是个有些痴的,说来全亏四娘提点。”她的眼里,到底浮起了一抹惆怅。 ? 春四娘忙劝慰道:“这苏家郎君,看着是个厚道人,想来对姊姊应该不差。而且生意似乎做得不错,足可令姊姊衣食无忧。“顿了顿,她又道,“姊姊好福气。” ? 春二娘微笑着道:“苏郎一介商贾,算不得体面人,年纪也大了好些……好在生意,的确做得不错。四娘或许不知,苏郎并非奴的客人,而是平康坊的丝帛供货商。玉娘院中,自然也是他的生意。单这一点,便强过多少混迹平康坊的客人。四娘你说,是也不是?” ? 她的一双妙目,热切地望着春四娘。看春四娘点了头,舒了口气,嫣然一笑又道:“最难得他肯处处依奴。四娘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是自在惯了的,哪里愿意去过大门大户的拘束日子?他知道奴的意思,便特意另置了处宅子,买了好几个婢仆。说奴过了门,名义上虽说是……妾室,关起门来却也算是当家主母。”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声音越来越兴奋,似乎要力证自己结了段多么美满的姻缘,说到最后,神情却渐渐转为了怅然。 春四娘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她突然想起了老白的《瑟琶行》: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就是她们这样的女子最好的结局? 若她久困于此脱身不能,莫非也要走上这条路? 江州司马老白在浔阳江头遇到的,会是春二娘,春三娘,还是……是自己? ? 她低头啜了口庶浆,在井水里湃过的冰凉液体,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也许是甜得太过了,或者是原材料本身霉烂变质了,咽下肚后,嘴里竟有些苦涩。 ? 她默然良久,勉强笑道:“望姊姊见谅,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精神似乎不太好,竟丝毫不知姊姊好事将近。不知姊姊的好日子定在何时?希望能赶得上,为姊姊备份薄礼。” ? 春二娘垂眸道:“吉日已定,便是后日。苏郎已与玉娘谈妥条件,赎金亦已交割清楚。只待吉日一到,便上门迎奴。” ? 春四娘呆了一呆,迟疑道:“后日么……” 春二娘忙道:“四娘不必多礼,你当日好心提点,便是最大的礼。”停了停,她又道,“的确仓促了些,苏郎倒想着要周全些。不过,咱们待的,又是什么好地方?人多嘴杂,只恐夜长梦多,奴是一刻也不愿意待了,能早一日脱身,便早上一日罢。” ? 春四娘道:“如此,我惟有再次恭喜姊姊了。” ? 春二娘含笑点头:“你我虽相识不长,但四娘的见识,奴却深感佩服。可惜相识恨晚,不过月余,又将别离。”她眼珠一转,望了春四娘笑道,“奴记得,开了年,四娘便年满十五了。” ? 春四娘一愕之后,才反应过来,柳七娘可不是正月初七人日生的,开年便十五岁了。她笑着点了点头。 ? 春二娘将杯盏递与一旁的红线,默然良久,幽幽地道:“十五及笄,若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那及笄礼,何等隆重。便是寻常人家,日子尚能过得去的,想也断没有在这上头节省的道理。”她叹了一声,“只因及笄之后,便该论及婚嫁了。可惜,咱们命苦……” ? 春四娘的心没来由地,突地一跳,她紧紧地握住了杯盏。春二娘没看她,继续道:“不过,平康坊的姊妹到了这日,也算成人了,假母们亦有一番打算。”她一挑眉毛,冷笑了一声。 ? 春四娘托住额头,半日才慢慢地道:“姊姊的意思是……” ? 春二娘笑了笑:“玉娘一向最擅抬人身价。四娘如今已是这般声势,若再苦心经营几月,不知究竟身价几何?指不定是万金难求也难说。” ? 春四娘只觉得全身冰凉,她自然早就知道,春玉娘将她塑造成一朵白莲花,只不过是为了日后卖个好价钱而已。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不过也是,十五岁在后世不过是个中学生,在大唐却到了法定婚龄。她的情况又特殊,赌的就是个图新鲜的心理,自然更要现炒现卖,一刻也耽搁不得。 ? 道理虽然想得通,但事关自身,春四娘还是觉得心寒。 ? ? 56、念想 春二娘又笑了笑:“四娘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原本勿须他人提点。是奴多嘴了,还望四娘勿怪。”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春四娘劝春二娘时,言辞何等犀利,道理更是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却也不过是脸色灰败,哑口无语,哪里象个有主意的?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青楼原本未在春四娘的穿越计划里,不过是迫于现实的无奈之举罢了。当日苦于没有过所,与武如日咫尺天涯,却不能进城相见。赶巧遇上了病重的柳七娘,不得已打起了冒充柳七娘的鬼主意。 那时她想得简单,原以为后继情节会象前辈们的自传那样,来青楼的不说都是大唐活雷锋,至少一块砖头扔下去,也是砸晕七八个的节奏。这些活雷锋都会哭着喊着为自己赎身,而且还对自己无欲无求。助自己脱离平康坊不算,还要将自己当神仙姐姐一般供着,只远观,绝对不会亵玩焉。 她呢,只须装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好吃好喝地住在他的府上,等着借赦天下的机会,拿一个良民的身份,就可以与那冤大头,喔不,大唐活雷锋挥挥衣袖一笑别过,找武如日去也。 他们兄妹两个穿越者携手,就算不能把大唐搅个翻天覆地,至少也能混个风生水起,没准还能留名青史。相比这圆满的结局,她觉得名声上的小损失,值。 春二娘今日一番话,却让她如遭雷击。她心里阵阵发苦,早知如此,她宁愿留在长安城外那客栈死等,也不打这鬼主意。 春二娘诧异道:“前几日四娘跟着出局,听玉娘说是四娘自己的主意,奴还以为四娘有所打算。”她小心地看了春四娘一眼,“不知四娘……” 春四娘苦笑一声:“我的确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她转眼望向对面的丝帛行,“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恭喜姊姊……心想事成。” 春二娘心念转动:“四娘莫非……” 春四娘也不隐瞒,点头默认后,见春二娘神色有异,忙又解释道:“我只是觉着有些厌了,想要尽早脱离这火坑罢了,并无他想。” 这次轮到春二娘苦笑了:“如今这般声势,四娘却心生退意,果然不是奴等见识浅陋之人。”只是,她根基不稳,虽有声势,深交却一个也无,仓促之间想要成事,谈何容易。 春四娘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可一想到武敏之的眼光,她的心里便一阵刺痛。武敏之身为古人尚且如此,武如日一个会怎样看她?就算他不怨她,会不会怨他自己,怨他带累她落到这般境地? 比较之下,后者更让她不能接受。她早打定了主意,定要在找到武如日之前,离开这个不堪之地。 先前她主动向春玉娘要求出局,说是想增长些见识,为的就是这个。谁想她遇到的古代男人,跟前辈们自传中的就不是一个物种,个个都精明着哩。 也是,雷锋是一千多年后的人,人家本来就不认识。冤大头?呵呵,混迹风月场所多年的人,谁又是傻的? 那些男人指望不上了,她关在房中想了几日,转而打起了春玉娘的主意。原本想着,以她与春玉娘如今的交情,真有赦天下的那日,好语相求,春玉娘未必便不肯放人。 毕竟,她已经替她赚取得盆满钵满。毕竟,她在这春宅中,并不拔尖,算不得不可或缺的人物。毕竟,她是曾经让春玉娘眼冒红心的穿女。 她实在是高看了春玉娘,不,是她高看了自己。 前辈的自传看得多了,想当然地便以为自带穿女光环,大可以玩弄那些愚蠢的古人于股掌之间。没想到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古人,却结结实实地反给她上了一课。 春四娘心里想哭,结果却没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的确好笑,以为古人愚蠢,可以任她驱使,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愚蠢的。 套用张爱玲怎么说的?想让别人上当,自己却反倒上了别人的当,双料的愚蠢,杀了她都嫌污了刀。 春四娘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实在太有趣了,她有点怀疑自己遇上了假穿越。 她一边笑,一边没忘在心里盘算,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其实也不短,但这赦天下,何等大事,且三月才刚赦过,谁知道还遇不遇得到? 纵然她运气好,皇帝老儿又心血来潮又遇上了,春玉娘既存此心,只怕任她巧舌如簧,也不会白白成全。说来说去,自己还得求到那些登徒子头上去。真是让人无语。 春二娘见她脸色不好,心生不忍,叹了一声道:“这平康坊的姊妹,任你是谁,哪里能躲得过那一日?假母眼里只有钱,不过价高者得,哪管高低胖瘦年纪大小?依我看,横竖躲不过,倒不如留心着,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悄悄地央他前来竞价。日后想起,也算有个念想。” 别人她也不敢出这主意,不过,一则周国公出得起这价钱,二则,她已终身有靠,许多事都看开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喜欢的人,春四娘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想来想去,武敏之的名字一下子蹦了出来。 他算吗? 那日他已说了,“从今往后……”,底下的话他虽并未说出口,她却也猜得到,从今往后,两不相涉。他果然说到做到,那日走后,便未曾在院中露面。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往后了。 而且,春二娘话中的意思……春四娘突然回过神来,原本惨白的半边脸上,不由飞上了一抹绯色。 “姊姊想到哪里去了。”她忍不住轻啐了春二娘一口。 她虽未谈过恋爱,眼光却不低。后世追求病态的瘦为美,那些明星模特,个个跟排骨似的。男人肤浅,以为不嫌弃她丰满,她就该感激不尽。岂知有武如日珠玉在前,她根本就瞧不上他们。何况现在,来到了胖子的福地大唐,她自然更不愿将就。 流留青楼的男子,倘若遇上个比武如日差不了多少的,她也许会有两分喜欢,却绝不可能留什么春二娘所说的……念想。文才再风流,行止再潇洒,长相再俊美,说到底,不过是嫖客而已,念想? 她脑子又没进水。 57、逛街 春二娘也不恼,笑了笑,安慰春四娘道:“横竖还有数月,四娘不妨慢慢谋划。此事虽急,却也不急于这一时。” 前有狼后有虎,不过是进退两难,有什么可谋划的?春四娘闷了半日,突然起身道:“姊姊请自便,我想出去走走。” 不待春二娘反应过来,她放下杯盏,从绿珠手中夺过帷帽,往头上一扣,疾步下了楼。绿珠对春二娘匆匆一礼,忙忙地跟了上去。 春四娘一口气冲出了数百米,到力竭了,终于气喘吁吁地顿住了步子。 街上行人似乎在一瞬间多了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她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那些人。虽然,她的打扮与那些人并无二致,但此时,一千多年的时光却清清楚楚地横旦在了她与他们之间。 她觉得自己象是做梦,并且梦中的自己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她惶然看着来去的人,他们在梦里,而她在梦外。他们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她却永远无法走近他们。 她抱着肩膀蹲了下去。 “娘子!”绿珠在她对面蹲了下来,轻声道,“娘子莫急。二娘说得对,还有数月,不急于这一时。娘子可千万不能先乱了分寸。” 春四娘隔着帷帽望了绿珠半日。小丫头眼里的关切,倒是真诚而不加掩饰。她望着望着,眼睛不由一热。不管如何,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真切切触摸得到而且可以信赖的。 她突然笑了起来,蹲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机会可不是那只倒霉的兔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蹲在这里是最没用的行为。前辈们与王公贵族的艳遇,也没见过是蹲在地上发生的——等等,好象也有,年纪一大把蹲地上数数蚂蚁,与小白兔说说心事,这等天真稚气的行为,总让春四娘想起《阿呆拜寿》中,被砸傻了的黑大个刘青云,在父母坟前呼呼喝喝挥舞棍棒玩得不亦乐乎,忠仆跪在一边对老夫人哭诉“少爷活泼可爱”。 好一个活泼可爱,把“智障”两个字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这忠仆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过,念他是男主身边的忠仆,春四娘决定不与他计较。 不过据说古人们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却很是与那忠仆一致。因为对象是女,他们更会因此觉得“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从而被这个小妖精深深地吸引。 虽然对前辈们的自传已经绝望了,但春四娘仍然很想试试,自己若这样做了,会不会有这运气。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春四娘已经站了起来,她也曾有一瞬的犹豫。可惜她心里虽然很想扮一回脑残萝莉,身体却很诚实地做出了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儿。 “我没事儿,走吧,机会难得,好好逛逛去。”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一把将绿珠拉了起来。 大唐东市果然名不虚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商品琳琅满目,而且都是纯手工,连一张绣帕都称得上是艺术精品,与后世那些流水线上的产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春四娘兴兴头头地在各家商行中出入,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样样件件都赞不绝口。因为担心绿珠拿不动,所以她只能忍着心痛,捡最喜欢的挑上了几样。店家很殷勤地表示娘子不妨留下府上住址,他们可以提供的服务。 春四娘与绿珠对视一眼,看得出绿珠并不介意,她作为现代人的廉耻心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忙心虚地谢绝了店家的好意。 半条街逛下来,春四娘虽然看上去仍兴致颇高,心里却有些急了。前辈的自传上都说,街道也是艳遇的高发地,不比青楼差。所以那些穿越成王妃或者公主的,都常常会连面都不遮轿都不乘只带个贴身丫头就上街闲逛去。而这一逛,只要运气不是太坏的,都能撞上一两个--或位高权重,或身怀异鼎,或痴心绝对,或姿容绝世,更让人没脾气的是甚或几者兼俱--的仰慕者,从此坐拥美男,走上人生巅峰。 春四娘并不奢望自己有这样的运气,她只是希望能撞上个愿意带她离开平康坊的人,长相地位钱财她都不计较,只要能给她提供个落脚之处就行--能计较当然更好。她暗地里留心着,倒也不乏有人将目光投向她的身上。可惜的是,虽然她自认身姿婀娜体态风流,但那些目光却统统在一瞥之后,便转向了别人。显见得,并非被她所吸引,不过是遇见个障碍物的本能反应罢了。 春四娘脸上微笑不变,心里却不住重重叹气。她以前看那些前辈自传,男配之一遇上王嫂,一句下“哎哟我的好嫂子”,几乎没牙酸至死。如今倒真希望自己能遇上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可惜这一路走来,半点艳遇的迹象都没有。 是自己人品欠佳呢,还是魅力有限?或者,她的确是遇上了假穿越? 她正自腹诽,突然觉得裙角上一紧,身子不由就是一僵,心怦怦好一阵乱跳,忍不住暗想,莫非,来了? 惊喜之下,春四娘忙挤出满脸自认为最具魅惑的笑容,然后缓缓回身。 谁知身后并无人影。她一愕,不由四处张望了一番。最后才想起低头看下去。原来不是什么仰慕者,而是,一条狗,一条京巴儿狗。 春四娘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掐了自己一把,再定睛细看:雪白的毛,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是京巴儿狗是什么? 春四娘知道,京巴儿在唐朝是稀罕物,那个姓杨的胖子就有一只,最大的用途是在李隆基快要输了棋局时,搅局撒赖用的。按她与乔之仪说的穿越规划,或许,那只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的拂林犬,应该在大明宫中,太液池畔,也许躺在她的怀里,与她一起关注着李三郎的棋局。而不是,那,在这大街上…… 许多事情浮上心头,春四娘怔了好一会儿,竟生出他乡遇故知之感,虽然这故知只是一条狗。此时这小可爱正紧紧地抱住她的腿,歪着头,伸着粉红的小舌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只觉得百感交集,眼泪都差点落下来了。 58、重遇 春四娘情不自禁蹲下身,对京巴儿伸出手,哽咽着道:“狗狗快来,让我抱抱。” 蹲下去了她才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已这般举止,和那些前辈们数蚂蚁及与小白兔对话并无二致。 京巴儿虽然地位尊贵,但一点都不矜持,只是眨了眨眼睛,便摇着尾巴投入了春四娘的怀抱。能遇上春四娘,它似乎也欢喜得很,湿润的小鼻子不停地在春四娘脸上颈上嗅来嗅云,小舌头也没闲着,在她的脸上颈上舔了个遍。看样子它对春四娘的味道很满意,一边舔一边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 绿珠早躲到一边儿去了,见春四娘与这小家伙如此亲热,她忍不住问道:“敢问娘子,这是何物?”她觉得应该是条狗,可又没见过这样的狗,春四娘又与它如此亲密,一时倒有些好奇。 春四娘捧着小狗的脸,狠狠地与它顶了个牛,才回答绿珠的问题:“不认识吧,其实它是一条狗。” 小家伙似乎对这介绍不太满意,愠怒地瞪了春四娘一眼。 春四娘大乐,捏着小家伙的鼻子,一迭声问道:“我知道你现在是个稀罕物,地位很高,但地位再高也是只狗对不对?”小家伙又瞪了春四娘一眼,看样子真生气了,蜷起身子,将头埋入了春四娘怀中,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真生气了?”春四娘对绿珠笑道,“这狗真成精了。”可以想像,它的主人在它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既然如此,怎么会舍得放它独自出来乱跑呢? 春四娘转头又逗弄它半日,见它仍不理它,忍不住道:“真小气。好了,好了,一看你就是条有文化的狗,我不叫你京巴儿狗了,叫你京巴儿犬好不好?” “它叫拂林犬!”身后有人慢慢地道。 那声音挺好听的,是前辈们自传中的魅惑磁性的声音。拥有这种声音的人,长相一般都不会差,地位一般都……在大唐,养起得这拂林犬的,都是贵族。能认得它的,地位自然也不会低。 是狗的主人么,莫非心想事成,她的有缘人真的来了? 春四娘喜不自胜真如此,抱着那小家伙又狠亲了几口,暗想或许她以后写自传,书名可以叫《穿越之狗为媒》。 她定定神,缓缓地转身之前,先努力堆起了满面的笑容,为求达到“回眸一笑百媚生,东市粉黛无颜色”的效果,费了她好半天工夫。扫兴的是,刚转身至一半,便看见绿珠已经恭恭敬敬地礼了下去,口中还朗声说着:“绿珠见过周国公。” 春四娘觉得自己又遭了雷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还好,武敏之淡淡地扫了绿珠一眼,刚好错过了她的回眸瞬间。 一身胜雪白衣,眉目如画的脸,不是那武敏之是谁?多日未见,他似乎也清减了好些。 春四娘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地对武敏之一礼,轻声道:“见过周国公。” 武敏之望望春四娘,又望望她怀中的狗,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很是惊诧。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是清楚,拂林犬本就是稀罕物,加上自小在月娘身边长大,随主,最是个心高气傲的,寻常人,莫说要抱它,便是想走近它几步,它亦会狂吠不已。 今儿它却是怎么了? 春四娘见武敏之久不回话,亦觉得诧异。她抬起眸子,迎上了武敏之的目光,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这一看只觉得火冒三丈。仗着有帷帽遮挡,她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立刻,她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武敏之柔声唤起了趴在她怀中的京巴儿狗,不,拂林犬:“月奴,过来。” 月奴支起脑袋,亲热地望着武敏之,殷勤地摇着尾巴。武敏之对它伸出双手,它却仰起脸来看了春四娘一眼,侧头想了想,低呜一声,又缩回了春四娘怀里。四只前爪紧紧地抓着春四娘的衣襟,不肯松开。 春四娘对京巴儿的反应很满意,她悄悄对它竖起了大拇指。 武敏之就很不满意了,他又唤了一声:“月奴!”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月奴立起脑袋,讨好地对武敏之哼叽了一声,怯怯地将头埋在春四娘怀里,仍赖着不肯离开。 春四娘忍不住笑道:“这小家伙的确是稀罕物,周国公果然识货。不过,国公想是认错了狗吧,这狗虽稀罕,却也并不只一只不是吗?” 武敏之斜了春四娘一眼:“四娘如此肯定?” 春四娘轻轻抚摸着京巴儿的毛,那动作,优雅得都近乎造作了:“自然。若周国公未认错,它为何不肯跟国公走?” 武敏之看上去并不恼,而是轻笑了一声。笑毕,他斜睨着春四娘,提高声音唤道:“月奴!”这一声月奴里,却带上了五分恼意。 月奴蓦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睛望着武敏之,见他真的生气了,呜咽一声,直起身子,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春四娘的脸,然后挣开她的手,跳到地上,慢慢地走到武敏之身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袍摆。武敏之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小狗依依不舍地望了春四娘一眼,犹豫再三,终于摇着尾巴随武敏之去了。 魄渊忙忙地跟了上去。 到底是畜牲,再通人性也不过是畜牲,春四娘有些心酸。又想果然随主,真是翻脸无情。她将目光从月奴身上移到了武敏之身上,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远,心里一片茫乱。 她想过很多次与他的重逢,没想到,今日果然得以一见。可是,这算重逢吗?若算,此情此景,倒真是应了一句话:相见争如不见。 “娘子!”绿珠眼见武敏之已经走远,春四娘仍呆立当地,不由压低声音,急急地唤了她一声。 春四娘似乎并没有听见绿珠的话,她呆呆地站了半日,才醒过神来。武敏之早已不见踪迹,她急了,顾不得向绿珠交代一句,拔腿便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东市已经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闲人,大白天不用上班挣钱的吗?窝家里喝茶聊天打麻将陪老婆孩子不好吗?为什么偏要跑出来碍她的事儿? 59、别过 春四娘一口气跑过了半条街,终于气竭力衰,不得不停了下来,一边捧着胸口大口喘气,一边举目四望。 身边的人和店铺,象电影里的镜头,一下子往后退了几百米,眼前只是雾茫茫的模糊一片,哪里有武敏之的影子? 她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武敏之抱着月奴,正端坐在马车里。 他抱着月奴,脸上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唇边却不自觉地泛起了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 月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一直怯生生地蜷缩在他怀里,不时抬起眼睛偷偷看他一眼。他不看它,它就闷闷地垂下头去。见他看它,便讨好地冲他吐着小舌头。 武敏之暗叹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正要命魄渊走。月奴却突然直起了身子,一边狂吠,一边用力想往外挣。 武敏之拍了拍月奴的头,斥道:“方才乱跑之事,还未与你计较,怎地又放肆起来?月娘真是把你惯坏了。” 听他提到月娘,月奴更激动了。 武敏之还想训斥月奴两句,眼前突然一亮,是马车的窗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他一侧头,便看见了春四娘鬓发散乱、汗水涔涔的脸。 春四娘目光熠熠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劫后作余生般的笑容,倒看得武敏之一怔。 未待武敏之回过神来,春四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怕他再走开般,再也不肯松手。 月奴与春四娘明明不过初识,却如同见了旧主一般,它的上半身已经扑在了春四娘的身上,下半身仍紧紧地被武敏之抱在怀里。虽然姿势别扭,它却似乎很开心,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用小尾巴在武敏之脸上扫来扫去。 “不知四娘有何事?”武敏之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春四娘脸上,一会儿落在月奴身上。只觉得今日这一人一狗,都奇怪得紧。 春四娘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你,还会来吗?”她虽然努力想使自己保持平静,但声音里,仍有掩饰不了的哀恳与期望,还有淡淡的怯意。 武敏之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 “你,还会来吗?” 阳光太灼人了吧,眼睛一花,眼前的人变成了月娘。 大明宫中,月娘初经人事,可是脸上并无初为人妇的幸福,甚至连寻常初嫁妇的羞涩都没有。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平日灵动的大眼睛,不过一夜,便变成了两汪看不到底的深潭,黑沉沉冷冰冰的,一点波光都没有。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那么凉。他捂着她的手放入怀中,然而,他温暖不了它。 明明是盛夏七月,明明是她自己执意要做的选择,他还因此第一次对她动了怒。她一反常态地决然,固执地不肯听他的。如今,终于心想事成,她不是应该幸福,不是应该开心吗?他想过,她可能会很是羞涩,眼睛躲闪着都不敢看他。 她决不应该是现在这般模样。 为什么? 无论他怎么追问,月娘只是不语。他临走时,她终于说了一句话:“你,还会来吗?” 她脸上的神情,让他的心一阵绞痛。那是他的月娘吗?月娘明明对他言听计从无话不谈,在他眼里,她晶莹如玉,纯净如琉璃,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秘密。 可现在,他看不透她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依然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步上母亲的路?为了权欲富贵? 大明宫也许是天下所有人的心之所向,可他知道绝不是月娘的。相反,因为夺走了娘,月娘对大明宫一向提都不愿提。当初母亲要带她进宫时,她便是抗拒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触上了春四娘的面具。 不,她不是月娘。他早就知道,她不是月娘。他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她不是月娘。 再不甘心,又何苦自欺?他苦涩地笑了笑,替春四娘理了下帷帽上的面纱。面纱下,她的脸变得虚糊起来,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她好一会儿。里面的波光,映得他的心一片茫乱。 “你还会来吗?”春四娘固执地又问。 月娘当日只问过他一次,他只想追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没顾上回答,她便拉上锦被蒙住了脸,再也不肯理他。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并非你要找的人。”他慢慢地道。 “你还会来吗?”春四娘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一面之缘而已,来与不来……”他只是推托,也不知道怎么了,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囗。 “那,你还会来吗?”春四娘急急地打断了他,一双眼睛更亮了。 武敏之无奈地笑了。见她显然误会了自己的笑,他忙一正脸色,稍作犹豫,便果断摇头道:“何苦?你我……就此别过。” 春四娘如坠冰窖。 她颓然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数步。若不是绿珠及时扶住了她,只怕就要当街跌坐在地上。 她死死地望着武敏之,望着他放下了窗帘,窗帘后,他冷声吩咐:“走!”车轮滚滚,他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这一次,她泥塑般站在那里,并没有追上去。 “娘子。”不知过了多久,绿珠只觉得一双腿都站酸了,更担心春四娘,终于轻唤了一声。 春四娘偏头对她笑了笑:“回吧。”不知是否受了暑热,她的唇色都有些发白。 “娘子……”绿珠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二娘还等着我们呢。”春四娘又一笑,然后推开绿珠,快步往方才的酒楼方向去了。绿珠忙跟了上去。 武敏之也是一路恍惚,待醒过神来,他已经远离了东市。 “停!”他喝令道。 “吁。”驾车人一声长呼,马车缓走几步,停了下来。 停下来干什么呢?他想了半日,想不出个究竟。 春四娘,武如月,月娘。 明明不相干的两个人,却那么相像。只是外形倒也罢了,连气息都一样。总以为是自己思念心切产生的错觉,原来并不是。 不然,月奴怎会对她如此亲昵? 冥冥中,莫非真有渊缘? 或者……或者,他应该进宫去见见母亲,或者母亲能给他答案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旋即便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她终归是他的母亲,若他人有这想法已是混帐,他怎能如此? 母亲,此刻在干什么呢?若母亲知道这件事儿,会不会很欢喜? 他出了好一会儿神。 60、正果 他的母亲武顺娘,此刻正柔声哼着小曲儿,一只手轻拍着头枕在她的腿上,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人。她的目光一瞬不转地粘在怀中人的脸上,唇边的笑意,亲昵而又满足,十足一个慈祥的母亲。 清脆的环佩声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她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是皇后后,微微一点下巴,算见过了皇后,又在唇边竖起食指,几不可闻地“嘘”了一声。 皇后缓步行至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雉奴折腾了半日,终算睡安稳了。”顺娘轻声解释,唇边笑意不减。 皇后的目光,慢慢地从圣上的脸上,移到了手上。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顺娘抱着他的那只手。 感觉到了皇后的注视,顺娘不好意思地一笑。她轻轻地想抽出手来。但圣上握得太紧,几经努力,怕惊醒圣上,只好无奈地放弃了。 “辛苦姊姊了。”皇后转开了目光,云淡风轻地道,顺手替圣上牵了牵衣服。 “能替皇后分忧,是我的福份。”顺娘垂眸柔顺地道。 皇后笑了笑:“话虽如此,姊姊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圣上已经熟睡,还是交由宫人们照看的好。”说完,不待顺娘发话,转身唤来了宫婢。吩咐她们合力,小心地将圣上抬上了龙榻。 “姊姊你也太过小心了,”皇后在圣上身边坐了下来,一边替掖被子,一边笑道,“你看,圣上不是依然睡得正香么,何苦让自己如此劳累?” 顺娘应了声“是”,望向圣上的目光满是甜蜜。 皇后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一转,似笑非笑道:“姊姊与圣上的事儿,本不该我这外人置喙。不过,倘若姊姊累坏了自己,圣上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还望姊姊体谅我的难处。” 顺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挣了半日,才迸出句:“皇后这话,顺娘如何敢当?” 皇后又看了她半日,抿嘴笑道:“咱们姊妹,说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一句玩话罢了,看把姊姊急的。” 顺娘轻咬下唇笑道:“皇后就会取笑我。罢了,我最是个没用的,能博皇后一笑,也算不枉咱们姊妹一场了。” 皇后又道:“虽是玩话,但圣上对姊姊一片真心,倒真让我羡慕。” 顺娘望着皇后,真诚地道:“我虽糊涂,这点却再清楚不过。雉奴待我,不过是看在皇后的份儿上,照顾着些罢了。雉奴待皇后,才是一片真心。” 皇后望着顺娘,许久没有说话。她这姊姊,四十出头的人了,依然年轻鲜妍,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懵懂如二八少女。不怪圣上如此离不开她。便是她自己,再大的怒气,见了她这双眼睛这张笑脸,也发作不得。 也不知她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幼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女,明明命运多舛,偏活得不谙世事,好生自在。与她相比,自己这个妹子,虽贵为皇后,可过的却是什么日子?便是年纪,看上去倒比她长了好几岁。 皇后心里冷笑了一声,她凭什么活得如此自在?不就仗着圣上的宠爱么。 冷笑之后,皇后又有些心酸,在圣上眼里,姊姊是人畜无害天真善良需要保护的小白兔,自己这个权欲熏心毒辣手狠的皇后拿什么与姊姊比? 可是,圣上他不知道,若要她选择,她难道不愿意做一只躲在圣上怀里享受安逸的小白兔?她付出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身为女人,活得完全不象一个女人,圣上就没有想想,她为的是什么? 当年在感业寺中许下的誓言,她没忘,可圣上忘了。她一片痴心,换来的却是与圣上渐行渐远….. 皇后暗暗咬牙,无边的酸楚按捺不住地在心头翻滚。顺娘看她脸色不对,瞪大了眼睛,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袖,关切地唤了声:“皇后!” 皇后收回思绪,堆上满脸笑容,起身携住顺娘的手,慢慢地道:“自九成宫回来至今,一直想与姊姊说说话,只不得机会。今儿正好得闲,不如咱们姊妹去太液池,一边泛舟湖上,一边说些家常可好?” 顺娘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了榻上的圣上一眼。皇后笑道:“姊姊放心,我知道如今圣上一刻也离不得姊姊,哪敢耽搁姊姊太多时间。圣上醒来前,便让你回来可好?” 顺娘脸一红,忙道:“皇后请。” 太液池波光浩渺,池畔杨柳依依。 皇后摒退了所有宫人,与顺娘沿池畔缓步而行。她伸手折下一枝柳枝,拿在手中看了半日。 顺娘欣赏着这大好风光,心情甚好。忍不住笑道:“皇后最有见识,难道不知,杨柳寓意着离别,实非吉祥之物。咱们不过出来逛逛,好端端地擎枝柳枝在手,不相干的人看了,怕要以为咱们姊姊离别在即了。快扔了罢。” 皇后眼睛微眯,依然望着那柳枝,许久才道:“杨柳寓意离别,我如何会不知?姊姊一向自诩是无心之人,这离别之苦,只怕未必比我更能体会。” 她沉默良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前读到这样的句子,只觉得浪漫有趣,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历验一番才是。那年,我不得已前往感业寺修行,圣上……圣上并未与我送行。感业寺中日夜孤苦,最大慰藉便是忆及从前。才知离别,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顺娘劝道:“所幸雉奴终归不忘皇后,如今你二人终算修成正果,当日种种不快之事,皇后倒是忘了的好。” “忘?姊姊虽然经历过死别,却不知生离更为折磨人。次次希望,换来的却是次次失望。更别说咫尺天涯,却漫无归期的无望等待。若非亲历,谁能知晓个中滋味?” 皇后轻笑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柳枝,“姊姊真以为,我与圣上算修成了正果?”她虽然笑着,声音却变得干涩起来。 顺娘侧头望着皇后,眨巴着眼睛反问道:“难道不是?皇后今日,是多少女人渴求不得的,皇后莫非还不满足?” 61、姊妹 皇后似笑非笑地斜了顺娘一眼。 “的确,我应该满足。不过,我今日之一切,皆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其中辛苦,姊姊虽长伴我左右,只怕亦是无法想象。”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有无限萧索。“说起来,我反倒羡慕姊姊,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圣上自会送至姊姊手中。” 顺娘还未发话,皇后又道:“只不知,这多少女人中,可有姊姊?” 顺娘一呆,待回过神来,一下子慌了。 “皇后可是疑我?”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若果真如此,我亦无话可说,天地良心罢了。” 皇后没有说话,而是用力挥手将手中的柳枝抛入了太液池。柳枝在湖面上,几经沉浮,终于飘向了远处。 “姊姊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若不然,咱们三人,如何能走到今日?”终于,皇后对顺娘笑道。 顺娘低声道:“我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因皇后垂怜。我虽糊涂,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我对皇后一直心怀感恩,你我姊妹一场,我生来愚笨,不能为你分忧解难。能做的,会做的,不过如此。若皇后以为,我枉生了妄念,我笨嘴拙嘴的,也无从辩驳。皇后但要我怎样,只管开口,我惟有依从便是……” 晶莹的眼泪,顺着顺娘凝脂般的面颊缓缓滑落。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皇后虽同为女人,犹觉心里一软。 她握住顺娘的手,微叹了一声:“我不过顺着姊姊的话说上一嘴,姊姊偏扯上这许多,却又是何苦?姊姊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默然良久,又道:“只是,姊姊哪里知晓,看着我虽拥有了天下女人渴求的一切,其实……”她长叹了一声,“姊姊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真的羡慕姊姊。” 顺娘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皇后嗤地一笑:“姊姊你不知道,那日你独自离开了九成宫,圣上可就失了魂了,若不是我拦着,只怕连夜便要动身返回长安。那夜,圣上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早早地起了床,催促着要上路…..” 顺娘红着脸低下了头,眉眼中无限风情,却扭捏着宽慰皇后道:“不知道的以为雉奴偏这般孩子气,皇后自然清楚,其实不过是我比宫人们更好使唤罢了。” 皇后一笑,并不接她的话,而是顾自说了下去:“圣上对姊姊如何,姊姊明白,我也清楚。只要圣上喜欢,我亦无话可说。姊姊你知道,我一向不是那惯使妇人心性之人。” 她面色虽然平静,心里却涌起阵阵凄凉。妇人心性?在他人眼里,她早就不是妇人了。他们都认为,是她的心不甘困于后宫,是她对权利有天生的欲望。其他人这样认为也就罢了,圣上怎能…… 这许多年来,皇后在人前一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模样,顺娘被皇后眼中隐约的泪光吓住了。 “皇后!”顺娘怯生生轻唤了一声,皇后眼中隐约的泪光变成了成串泪珠。顺娘更慌了,连唤几声皇后,皇后全无反应,情急之下,她脱口唤道,“媚娘!” 这声久违的“媚娘”,让皇后的眼泪更为汹涌。 “媚娘,”哭着哭着,她突然又笑了,“谢谢姊姊,还记得我是媚娘。” 顺娘心里一酸,眼泪也落了下来。 看顺娘哭了,皇后反倒不想哭了。她用绢帕拭去了腮边的泪,望着远处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笑道:“记得我上一次哭,是在感业寺。那时候,圣上还是我的雉奴,而我,是他的媚娘。” 她的面色非常平静,语气也很平静。但也不知道怎么了,顺娘心里虚得很,只觉得看不都不敢看她一眼,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姊姊想也知道,那时我好容易与雉奴见了面,雉奴捧着我写的《如意娘》,搂着我哭了。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可心里更多的是甜蜜。姊姊你知道吗,虽然雉奴并非初次在我面前流泪。但之前,他不过是个太子。我真没想到,他已经荣登九五,居然仍会为我而哭。我曾侍奉过先皇多年,他对我如何,你也知道。我一直以为,身为圣上,就应该是这般模样。没想到,雉奴…...雉奴一边哭,一边对我诉说了他的种种不易,为不能立即接我回宫痛苦不已。姊姊可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顺娘摇了摇头。 “我当时真没想过回宫之事。我在想啊,为了雉奴今日的眼泪,我定要倾我此生,不再让雉奴为任何人任何事儿流泪。”那么感人的誓言,皇后的唇边却泛起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后来的一切,姊姊都是见证人。我知道姊姊与其他人一样,只是佩服我的手段。可你知道,我也会害怕么?” 她虽在问顺娘,却显见得并不想要她的回答,因为她并没有给顺娘插话的机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姊姊可还记得小时候,阿娘带着我们姊妹三人,备受蝮氏兄弟及两个异母兄长的欺凌。阿娘一味忍让,姊姊虽为长姊,却也不敢吭声。后来,是我站了出来……其实每次面对他们,我都怕得要死,但我不敢退让。我怕一退再退,到最后,无路可退。若露了怯,咱们还不得被这些小人欺负至死?我惟有硬有头皮努力装出比他们更厉害的样子。我不敢告诉阿娘和姊姊,其实每晚,我都噩梦连连,梦里全是他们狰狞的面孔……” 事过境迁,当年的事儿,在顺娘心里并未留下太多阴影。的确,有妹妹冲在前头,她活得还算自在。她一向以妹妹为自豪,有时候甚至觉得妹妹太过顽劣,没个女孩子的样儿。没想到…… 与后来宫中的经历比,那些事儿算得了什么呢?可忆及往日,皇后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顺娘的心跟着颤抖了。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皇后:“媚娘,对不起!对不起!” 皇后轻轻推开了顺娘,她望顺娘半日,忍不住抿嘴一笑:“姊姊哪有对不起我?姊姊一直在为我分忧,不是么?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姊姊,若不是姊姊,换了他人,谁能替我把圣上照顾得这般好?便有能照顾圣上的,谁又能象姊姊这般毫无私心,一心只为了我?” 皇后说得甚是真诚。 顺娘的脸却一红,瞬间又变得煞白。 62、天真 皇后移开目光,伸手拂开了垂在眼前的柳枝:“姊姊没有对不起我,是姊姊命好。娘说,小时候算命的都说我是个富贵不可限量的,可我觉着,我不过是个劳碌命,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倒是姊姊,姊姊的今日,才是多少女人渴求不来的。” 顺娘勉强笑道:“皇后说笑了。” 皇后突然有些不耐烦了:“你看看,在这宫中,到底有什么趣儿,难得说句真话,反被人当作说笑。” 她一扬眉毛:“圣上也是,我原本一直唤他雉奴,可如今,我偶尔叫上那么一声,他呀,姊姊你猜他怎么着?他立刻便会用一声毫无感情的皇后,不动声色地提醒我叫错了。雉奴!媚娘!想想当年,看看如今,这才多少年哪,怎不让人心寒?” 顺娘想起自己一口一个雉奴,心里一寒,顿时默然。 皇后不看她,而是举目四望,似乎在欣赏着太液池的风光。 “这太明宫,姊姊想也知道,耗尽了我多少心血。那时候我日日心焦,只盼能早日迁宫。因为,这是我与雉奴的家。可再没想到,如今在这宫中,我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局外人。” 顺娘唬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皇后,何必出此言?”她不想开口的,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可总不说话,似乎也不妥。挣扎半日,终算迸出来一句。 在她眼里,皇后有什么不满足的,不但贵为六宫之主,而且,还代理朝政。这在之前,哪朝哪代,能有这样的事儿?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雉奴如今的确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可那不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么?皇后怎不想想,若不是雉奴身体抱恙,她这个皇后能有如今的权势? 一想到皇后居然在吃自己的醋,顺娘的心里便冷笑起来。 皇后莫非忘了当初是怎样求自己的么?她只知道,她的承受,她的付出,她的失去。可她想过自己么? 自己什么也不用做,自有圣上送上前来。呵呵。好一个什么也不用做。 为了她的大计,自己承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她在这皇后的高位上坐久了,都忘了吗?还是觉得,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承受了付出了失去了,到底得到了想要的。可自己呢?自己得到了什么?身为人妻,未守妇道。身为人母,未能尽责。身为后宫的女人,却无名无份。 顺娘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惊涛骇涛。自己失去了名节,失去了女儿。一想到女儿,她的心就一阵刺痛。 当年大公主不幸夭折,皇后何等悲痛。可自己的女儿去世了,在她的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么?大公主不过是个才出生几日的婴孩,自己的女儿,却是十数年含辛茹苦好容易才养大的。 就因为她是皇后,自己不过是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所以,她的女儿死了,就可以要当年的皇后和淑妃陪葬,而自己的女儿死了,自己却连悲伤都不敢过多流露,更不要说要圣上找出真凶了。 顺娘硬生生逼回了眼中的泪,她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皇后不过是得偿所愿,有什么可委屈的?自己呢? 从前自己的确天真,总想着,皇后待自己不薄,又是自家姊妹,有用着的地方,当然得帮。 可月娘死了,她的女儿死了…… 她又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再天真的人,也天真不起来了。好在,雉奴待她,尚有真心,那是她惟一的安慰。以前,她从未想过利用他的真心。可事到如今……纵然她不为自己考虑,她的孩儿呢?她可是只有这一个孩儿了。 我可怜的孩儿,娘对不起你们,可娘这一路走来,已不能回头。走到如今,亦不想回头。 她在心里冷眼望着皇后,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连这仅有的一点安慰,也要从我身边夺走么? 皇后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她侧耳细听了好一会儿,对顺娘笑道:“马球场好热闹,姊姊可有兴致过去瞧瞧?” 顺娘淡淡地笑道:“若不是皇后提起我倒忘了,六郎昨儿说起过,今日有一场比赛,让我提早前去观看哩。” 皇后的步子微微一顿,嘴里问道:“是么?怪道听着似有六郎的声音,还以是我听错了。”她回身又亲热地牵起了顺娘的手,“姊姊是冷么,怎地手竟这么凉?” 顺娘笑道:“有劳皇后挂心了,许是上了年纪,最近一段时间,手足一直便如此冰凉。因无其他不适,我也没放在心上。” 皇后将她的手合在掌中,一边揉搓一边道:“这可不是小事,才不过九月,便凉成这样,姊姊可千万得小心。可叫太医瞧过了?” 顺娘道:“自然瞧过了,太医说,不过是气血不足,没甚大碍。开了好些温补的药,让慢慢吃着,过些日子,也便好了。一时半会儿,却是难以见效。” 皇后沉吟道:“莫不是因照顾圣上,日夜操劳,太过劳累的缘故?如此说来,倒是我虑事不周的错了。” 顺娘微笑道:“皇后日夜操劳,前朝后宫皆系于一身,如此小事,岂敢劳皇后费心?皇后放心,我自会照顾自己。我虽不济,到底有太医看着呢。” 皇后心里有些着恼,在这宫中,与人说话,都是说个三五分,心领神会,方能留有余地,以便他日转圜。姊姊偏要这般,显然不逼着她把话说尽不肯罢休。如此说来,不管她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姊妹间想要好好说话,显然是不能了。 说话间,顺娘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顺势捋了捋鬓边的头发。。 “况且,能照顾圣上,是我的福份。”她淡然道。为了照顾皇后的情绪,她到底作了让步,适时改了口。 没想到,她的让步反而让皇后更为着恼。皇后脸上笑意吟吟,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还说自己糊涂,这不清醒着呢吗?是突然开窍了,或者是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小心地在扮糊涂?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原来姊姊才最是个聪明的。 皇后望住顺娘,轻笑道:“姊姊方才亦说过了,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时候,何苦强撑?姊姊真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63、心灰 顺娘的目光稍作躲闪,便坦然地迎上了皇后的视线:“我不比皇后,一向便是个没志向的,最大的志向便是寻得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得圣上如此待我,在我已是心满意足。当日,”她咬住下唇,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当日我固然是只是想为皇后分忧,可与圣上相处日久……” 底下的话,她似乎没想好怎样说,斟酌半日,只抿嘴一笑,颊上却浮起了两抹绯红。 皇后目光一冷,却没有说话。 皇后携顺娘同乘自己的步撵,顺娘推让了一番,也就随了她。姊妹二人一路无话,心里却都有些烦闷。均想着,素日怎未发现,这宫中竟这般寂静?静得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及至到了马球场外,马蹄声呐喊声擂鼓声惊天动地,打破了这沉静,姊妹二人的表情同时一松。 进了球场,黄土飞扬,激战正酣。是太子弘队对阵沛王贤队。弘身子不好,只在看台上观战。贤不但亲自上场,更是阵中主力。 弘远远地见了母亲与姨母,正欲起身,皇后摆手止住了他。她登上看台,缓缓扫视一圈,尽情地展现了大唐皇后的威仪,方才优雅地坐了下来。至于顺娘,皇后今日有心让她清醒清醒,所以并未赐座,而是让她侍立在自己身后。 皇后表面上认真看球,眼角的余光里,却只有顺娘的脸。顺娘微微笑着,不愠不恼,似乎倒是全心专注于场上的比赛。皇后心里一软,暗叹一声,终于说了声“赐座”。顺娘依然笑着,道了声“谢皇后”,便款款地坐了下来。 顺娘如此,皇后心里反倒犹豫起来。无论圣上如何,姊姊的确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就算她有了私心,也许也该理解几分。毕竟,她也失去了......想到月娘,皇后心里一刺,别人都道她恨月娘,后宫那么多女人,她恨什么呢?若都要恨,恨得过来么? 况且,别人不知,她却知道,月娘是个好孩子。 欢呼声震天,皇后回过神来,原来是沛王进了球,胜负已定。沛王坐在马上,高高地举着球杆,正绕场狂奔,后面跟着他的队友。皇后不由转头对顺娘笑道:“这孩子,给他说过多少次了……” 皇后的话未完,沛王的马已经来到了看台下,他纵身跃下马背,将球杆扔给了身后的侍从,小跑着上了看台。皇后端坐着,含笑看着沛王。沛王行至皇后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孩儿见过阿娘。” 皇后点了点头:“起来吧。” “谢阿娘。”沛王仰起脸,一脸的汗和灰。皇后忍不住嗔道:“跟个猴儿似的,还不快下去洗洗。” 沛王应了声“是”,却并未退下,而是对太子一礼,又行至顺娘身前,亲昵地唤了声“姨母。” 顺娘忙起身:“六郎快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一边说一边掏出绢巾替他仔细地擦脸。沛王似乎很享受,待她收起了绢巾,才笑着问道,“昨儿再三叮嘱,让姨母一早就来的,怎地此时才来?多少好球都错过了。” 顺娘替沛王捋了捋头发:“是姨母不好,姨母惦记着六郎这场比赛,一夜未眠,半夜才恍惚睡了过去。谁知道早起竟睡过了头,故而来晚了。姨母给六郎陪不是好喔?姨母虽然来得晚了,不过六郎在马背上的英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六郎真厉害,真不愧是姨母的六郞。” 沛王眼光闪烁:“真的?” “自然是真的,姨母何时骗过六郎?”顺娘亲昵地揪了揪沛王的鼻子。 沛王欢呼道:“姨母最好了。”又抱怨了表兄几句,说他一早邀了表兄参加他的战队,表兄却推辞了。若有表兄在,胜负应该早就定了,怎会赢得如此辛苦。 顺娘替儿子谦虚了几句。太子对输赢并不看重,在一边笑道:“依我看六弟怨得无理,须知我也邀了表兄,不过表兄也拒绝了。你应该庆幸表兄并未加入我的战队才是。否则,胜负只怕便要改写。” 沛王想了想,笑道:“如此说来,我不但不该怨,回头倒应该感谢表兄才是。” 顺娘摸了摸他的背,慈爱地催促道:“后背全湿了,还不快去更衣,仔细着凉。” 沛王吐了吐舌头:“我这就去。”再面对皇后,似乎换了个人,成熟稳重不少,“阿娘,太子,孩儿先退下了。” 皇后久久地望着他,望得沛王有些诧异了,她才点头道,“去吧。”沛王对顺娘挤挤眼睛,一溜烟儿跑了。 太子与其他人依次见过了皇后,便鱼贯退出了球场。姊妹之间,又恢复了寂静。静得似乎能听见球场上的黄土,在空气中飞旋的声音。 还是皇后打破了沉默:“算起来六郎今年一十三岁了,前几日还上折子要求出宫建府哩,算是长大成人了。在我面前,这孩子一向老成。我常常忘了,他只得一十三岁,所以常将他当作大人看待。谁想在姊姊面前,他倒也不象一十三岁,倒象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她仔细想了一想,不觉自嘲地一笑,七八岁的六郎,在她面前,似乎也是如今这般老成模样,处处与她透着生疏? 六郎明明是她的儿子,为何偏与姊姊更象母子?雉奴明明是她的夫君,为何偏与姊姊更象夫妻?为何?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是个只对权势感兴趣的妇人?太子倒还好,毕竟是她亲自带大的,可惜身子太弱了些。 作娘亲的,对每一个孩子,都是操不完的心,可是领情的,又有几人? 权势!她的确对权势感兴趣。若不是大权在握,五郎,六郎,七郎,八郎,姊姊,阿娘,她身边的所有人,怎会有如此舒心的日子? 六郎今日能在马球场上纵横驰策?圣上能与姊姊在后宫恩爱厮守?便是姊姊,圣上病弱,脾气难免古怪些,几孩儿到底年幼不知事,倒也倒罢了,姊姊你我却是一母同胞,你怎不想想,若不是我手中握有权势,你的儿子周国公,能有今日之一切? 姊姊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可我,能给你的,已经都给了。姊姊你为何,还不满足?你为何要如此贪心? 一瞬间,皇后突然觉得心灰意冷。 64、嘱托 顺娘看了看天色,有些心焦,出来这许久了,也不知道,雉奴醒了没有。 “皇后,如若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她担心雉奴醒来找不到自己,又该闹别扭了。 皇后不答,如泥塑般呆坐不动。顺娘等了半日,一咬牙,又重复道:“皇后,如若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姊姊啊。”皇后终于开了口,声音沧凉得都不象是她了,“姊姊,方才我说,我最后一次哭是多年前在感业寺。此时却想起来了,这次在九成宫,其实我还哭过一次。” 顺娘一愕,不明白她的话头为何又转回了这里。 “那日,我听见圣上与姊姊相约,待太子承继大统后,便一同前往九成宫养老。圣上问姊姊可愿意,姊姊说,姊姊说……”她的声音那么幽怨,可是唇边却一直挂着抹浅笑。 说到这里她似乎累了,深吸了一口气,喘了好几声,才接着道,“我听见姊姊说,你别无所愿,最大的愿望,便是到了白头时,有圣上在身边,与圣上携手在九成宫漫步,看日出日落四季变换。” 顺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皇后的脸似乎比她更白几分。 “姊姊啊,你知道吗,当初面对蟒氏和枭氏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啊。更别说之后的长孙无忌与上官仪了。那么多年来,每晚我都努力大睁着眼睛,虽然困倦得要死,却迟迟不敢入睡。因为我怕睡过去之后,便再不能醒来,再也看不到雉奴和我的孩子。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走到今日的吗?”皇后紧紧地绞着手中的绢帕,指节都变白了。 “我躺在床上,满心恐惧,却甜蜜地幻想着:到我白了头发时,有雉奴陪在我身边,只有他与我,我搀着他,他扶着我。那时候,在我眼里,这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画面了。姊姊你相信么,我渴求的,不过如此。我不住地为自己鼓劲儿,为了这一日,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日,定然会有这一日……”她唇边的笑意更深,眼睛却是空洞干涸的,再衬着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很是诡异。 经她一提,顺娘也记起来了。她明明记得,她的话音刚落,皇后便笑意吟吟地走了进来,还说了好些闲话。她以为皇后并没有听见什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回了原处。没想到,皇后居然听了个一字不落,却丝毫情绪不露。顺娘也攥紧了手指。 “也许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微笑着面对姊姊与圣上,所以,当时我真的并未觉得有什么。可是一个人回到寝宫后,躺在榻上,我哭了。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已没有眼泪了。可我的眼泪,姊姊你或许不信,我的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那年,在感业寺,我与圣上抱头痛哭,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可是这一次,她只有伤心,只有绝望。 雉奴竟然想提前让太子继位,这么大的事儿,在她面前,他竟然一丝儿口风未露。若他与她商量,她未必不会答应。而且,那也是她心中隐秘的梦想。这么多年,她也累了,加上圣上身子不好,她也在等着那一天。可他,他要的是姊姊陪他去九成宫。他要抛下她了,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明宫中…… 姊姊啊,为何,姊姊你为何,要抢走我的幸福?你已经抢走了我的雉奴,抢走了我的儿子,为何还要抢走我的梦想?你明知道,那是支撑着我走至今日的梦想? 皇后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日她明明那么痛苦,恨不得以头撞墙,恨不得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来。如今细细说来,语气为何却能如此平静?她觉得这种平静让自己所说的悲愤成了个笑话,不由有些着恼。 为何?为何?顺娘其实压根便未注意到这些,她只是骇然,皇后为何竟会这样想?这么多年来,皇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自己,明明一无所有,可她却说,自己抢走了她的雉奴,抢走了她的儿子!她怎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她可是疯了么? 往日种种,今日种种,纷乱地涌上顺娘的心头。她是谁?她是自己的妹子,从小便冷静过人,果敢坚强,蝮氏兄弟,异母兄长,蟒氏枭氏,长孙无忌上官仪……与他们相比,自己不过一介弱女,算得了什么?他们先后死在了她的手下,自己有何能耐,能将她逼至疯狂? 她的确曾与雉奴相约九成宫养老,可那不过是一时激情罢了,算不得誓约。雉奴的话,不过是应情应景,时过境迁,有几句当得真?这么多年,连她都看清楚了,皇后怎会不明白? 即使雉奴真与她养老九成宫,那又如何?雉奴是大唐的天子,皇后是大唐的皇后,五郎是太子,六郎是沛王,他们与她再亲近,依然姓李,有什么是她的?她只不过是,而且永远只能是,可笑的韩国夫人罢了。 皇后想独占雉奴!她竟然想独占雉奴!可雉奴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天下的女人,自然也是他的。雉奴怎么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这许多年来,雉奴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莫非只我一个? 皇后之前说什么了?如今只有我姊妹二人,你反倒不满意了?喔,对,如今只有我姊妹二人了,皇后的确有理由不满意了,的确应该不满意了。 呵呵,皇后忘了当年,为了对付蟒氏与枭氏,你是如何相求于我的么?皇后忘了,为了对付长孙无忌与上官仪,你是如何将六郎交给我的么? 你忘了自己当初怎么说的,我可没忘。你说,求姊姊代我照顾雉奴。你说,朝局动荡,我无暇他顾,求姊姊将六郎当作自己的孩儿。 这许多年来,她的确将六郎当作自己的孩儿。不是因为皇后你的嘱托,而是,而是,六郎长得真象她那孩儿。在六郎这般年纪,她那孩儿,还是个温顺的孩儿,最喜欢扑在她的怀里叫“娘。”可是为了皇后,她狠心舍弃了他。 不是他长大了,而是为了皇后,为了皇后,她舍弃了她那孩儿。如今,她那孩儿甚至不愿意再叫她“娘“…… “在皇后眼里,雉奴是你的夫君,可在我眼里,他只是圣上。圣上要我怎么做,我敢说个不字么?”顺娘很委屈,之后又突然笑了起来。 65、为难 “皇后要我怎么做,只管吩咐便是,我一样......不敢拒绝。”顺娘说得柔顺,声音却有些凉。 皇后与圣上身为帝后,都有不得已的难处,要她体谅。这一体谅,就是十数年。 阿娘说得对,她与皇后,一母同胞,原本是荣辱与共的关系。她今天的一切,的确也有赖皇后。 这些虽从来未说,但她的内处深处,的确是愿意为了皇后,舍弃一切的。 可这一切,并不包括她的孩儿。 一想到两个孩儿,顺娘的心里就一阵刺痛,可面对皇后,脸上却依然习惯性地挂着柔顺的笑容。 他们都有难处,她的难处呢? 他夫妻二人,都道自己对她照顾有加,可这照顾,不过是令她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还让她失去了女儿。 细想起来,若她能选择,这份照顾真是宁愿不要也罢。 “说起来,我倒要斗胆埋怨皇后一声了,明知道我愚笨,偏要拐弯抹角拉扯上这许多。”顺娘的声音很凉,是皇后从未听过的声音,“皇后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你自己想想,这许多年来,你要我做什么,我有哪一桩没有依从?你自己说,我对你,何尝有过一个不字?” 皇后被她问得语塞,却也不愿再纠缠。她也冷下脸来,直言道:“浑仪监已算好了日子,十日后便是吉日。月娘……该回洛阳了。月娘是姊姊的女儿,由何人护送回洛阳,姊姊自己拿个主意吧。” 顺娘一愕,旋即又笑了:“谢谢皇后。皇后待我,比我想象的要仁慈得多。到底是姊妹一场,我......很欣慰。” 皇后佯作不知她话中的嘲讽,沉默少许,她慢慢地道:“我也是为了姊姊着想,姊姊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委实不宜留在宫中继续操劳。洛阳是个好地方,对姊姊来说,也算是荣归故里。”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叹了一声,又道,“姊姊可……随意出入九成宫。” 顺娘的唇边泛起了一抹戏谑的笑,因她一向柔顺,从未这样笑过,皇后觉得非常刺眼。 “谢皇后恩典。”顺娘郑重的行了个大礼,“皇后放心,十日之内,我自会向圣上请辞。”她抬起头来,斜睨了皇后一眼,眼中的寒光,虽是一闪即逝,却被皇后敏锐地捕捉到了眼中。 “皇后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我一向都没让你失望,对不对?”顺娘嫣然一笑,又一礼,“皇后请留步,我却要早些回去了。圣上此刻只怕已经醒了。皇后你是知道的,圣上睁开眼睛,若找不到我,定会动怒的。“ 皇后没有说话。顺娘又笑了:“圣上性子虽好,到底是九五之尊,真要发作起来,只怕难以收场。皇后请便,顺娘这就告退。”说完不待皇后反应过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望着顺娘款款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仰起脸,望着天空,蓝天白云,真是个好天气。 惟一不好的是阳光太过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皇后闭上眼睛,攥紧了指头,低低地笑了一声。 顺娘的寝殿中,圣上已经在发脾气了。 他因为病痛折磨,睡得一向都浅。睡眠不好,病痛自然也就更甚。 多年病痛折磨,圣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湿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了。他睡得本就不安稳,醒来一看,顺娘不在,心头的火气就更大了。 顺娘一进寝殿的门,就看见宫人们跪了一片,圣上面前的地上,散落着杯盘枕头。 “我不过走开了一会儿,圣上这是怎么了?”顺娘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温柔地笑道。 宫人们听到她的声音,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圣上心里也是一松,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看向她的表情,却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上哪儿去了?”他蹙眉问道,“不是说好会一直守着我的吗?我才睡了多大会儿啊,怎么一觉醒来,就不见你了?” 顺娘接过圣上的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方才皇后来了,邀我与她去太液池走了走。圣上你也知道,皇后难得有闲,我们姊妹俩,已经许久未能象今日这般悠闲了。兴致好,所以又去马球场看了五郎六郎的比赛。圣上你猜,是五郎赢了还是六郎赢了?” 圣上没心情猜,胡乱道:”五郎,也许六郎?“反正都是他的孩子,谁输谁赢,他根本不必在意。 ”可不正是六郎。虽然赢了比赛,可这孩子还在埋怨哩,怨敏之不肯加入他的队伍,害他赢得这般辛苦。这孩子,平日看着再老成不过的一个人,在我面前,却总有些孩子气。” 顺娘用紧握着圣上的手,送至唇边呵了口气,“不过才九月,圣上的手,怎么这般凉?” 圣上不耐烦道:“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反握住顺娘的手,惊问道“你的手怎么也这般凉?” 顺娘抽出手来,微笑道:“我的身子,圣上也是知道的,一到九月,便是如此。今岁似乎更严重了些。”见圣上面露忧色,她忙道,“许是年纪大了吧,圣上不必忧心,太医都诊了这么些年了,年年都说并无大碍。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不也没事儿吗?” 圣上若有所思道:“皇后怎么突然想起,与你同游太液池了?” “我不说了吗,皇后难得今日有闲,我们姊妹,也很久未能在一起闲话家常了。”顺娘说得云淡风清。 ”她都与你说了些什么?“圣上仍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顺娘想了想,淡笑道:”不过是些闲话,东拉西扯的,我并未往心里,如今却教我从何处说起呢?早知道圣上要问,我就该用心一一记着了。“ 圣上拍着顺娘的手,慢慢地道:”我是怕她......为难于你。“ 顺娘心里一暖,眼睛跟着一热。怕圣上看出她的情绪,她慌慌地低了头。 “我知道圣上是关心我。”许久,顺娘抬起头来,对圣上笑道,“不过,你也知道,皇后待我一向不薄.....“她似乎动了感情,眼里一片波光,“况且我与她姊妹同胞,圣上你说,她怎会......为难于我呢?“ 圣上似乎没有看出顺娘的异样,他依旧轻拍着顺娘的手,很放心地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顺娘望了圣上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看他那安然的神情,又咽了下去。 66、太极 大明宫的上空,凝聚着大朵大朵的乌云,一重又一重,黑压压地连成一片,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春四娘站在院中,裙裾在风中猎猎翻飞,发髻亦散乱得不成形状,可她却觉得很痛快。 她高举起起双手,作了个迎风飞翔的姿势,嘴里大声吼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吼完才想起,如今已是九月底了……春四娘忍不住转头对绿珠道:“天相异常,只怕不是吉兆。”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只不知,应在什么上头?” 她原本不相信这些的,可最近,唉,最近心事不顺,倒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绿珠怕风灌进肚子,掩嘴笑道:“娘子且请放宽心,可是你说的,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太过渺小。再怎么样,想来也应不到你我头上。” 春四娘收回手,想了想,不由点头道:“有道理。”她又想了想,不觉笑起来,“孺子可教也。不想你这丫头竟有如此悟性。我这师父,倒真要自愧不如了。” 绿珠摆手道:“娘子休要夸我,我哪里有什么悟性?不也是娘子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她本意是想劝慰春四娘,谁想春四娘听了这话,脸却又沉了下来。 她沉着脸呆立了半日,一声不吭地返身回了房中。 距正月初七不到三个月,其实说起来三个月真心不短了。放穿越前,只要有心,速度快的,别说闪婚,娃都可以有了。 那日听了春二娘一席话后,她冷静细细想了一番,倒并未太着急。 她的故乡有句老话:“只有剩男,没有剩女。“ 以前是她顾虑太多,放不开手脚。如今情势所迫,离开春宅成了第一要务,那些顾虑就成了云烟了。 大唐虽然没有活雷锋,但从来不缺花钱找开心的男人。以她目前的行情来看,若肯端正思想,摆正姿态,得个与春二娘一样的结局,应该还是不难的。 开心这件事嘛,各取所需,你开心我开心,大家开心最好。 想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只怕机会太多,自己桃花了眼。 她给自己订下了目标,争取三个月内,不,至多两个月,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带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 春四娘一向“好色”,看异性,首先看的貌。至于择偶嘛,用三毛的话说,长得不好看的,百万富翁也不嫁。长得好看的,千万富翁也嫁。 烟花中称这种行为为:“姐儿爱俏。” 很浅薄,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爱俏是利国利民利人类的好事儿。若大家都不爱俏而是去爱钞了,若干年后,这世界便会如国师感叹般,俏的都嫁给了钞,无俏可寻到连一部片子都不能好好拍了,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 迫于现实,悲壮献身,没有感情基础,这色相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有武敏之,不,武如日珠玉在前,春四娘勉为其难,不断催眠自己,方才挑拣出了数人。原以为口风一透,这些人便会挤破自己的门。 哪里知道,那些平时对她求而不得甚是苦闷的人,全是太极高手。 最初的反应都很一致,满脸喜色双目放光:“四娘请我房中一叙?快快快,绿珠快快快带路。”及至进入房中,面对春四娘如紫霞仙子在至尊宝拔出她的青锋宝剑后的花痴表情,更是心领神会急不可耐:“四娘,春宵苦短,莫不如让绿珠退下,你我早入鸳帐?”什么,四娘说来日方长,且想换个地方?呃...... 后面的反应就大相径庭,很是有趣了。十中有四五,是“此事重大,万不能草率,莫不如躲入帐中,待四娘揭下面具后,你我坦诚相待,再细细商量如何?”喵的,当她是傻子么? 其余的,有装疯卖傻的:“我看四娘这房间甚好,整个长安,除了大明宫,怕难找第二处这样的地方。”有义正词严的“功名未成,何以为家?”有用心良苦的“家有悍妻,四娘弱柳娇花,怎堪受辱?” 不过与那十之四五比,后面这些人,春四娘觉得都算得上是流氓中的君子了。 今日她遭遇了最惊悚的回复,一自称姓李的诗人——当然绝不是诗仙李白也不是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有名的李姓诗人,此人虽籍籍无名,但看上去斯文俊秀,不能与武敏之,不,武如日相比,不过也算人才出众了。 春四娘觉得这李姓诗人算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就更花痴了些。怀才不遇的李诗人的确是知情识趣,喜得手舞足蹈,没个形状。 那一刻春四娘眼睛都湿了,若他是李白多好啊,此刻怕要为自己写诗百篇了,自己也算不枉此行了。 李诗人听春四娘言之凿凿地表明了因倾慕自己的才华,想离开平康坊与他远走天涯之意,酒意顿消。 “如此良辰美景,谈人生忒煞风景,四娘不如随我去院中,并肩携手,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畅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如何?” 一席话唬得春四娘心花怒放,抓住李诗人的衣襟作咆哮马状:“尼玛都是穿越人士,你居然还有心消遣我,快救我快救我!” 李诗人被她摇晃得惊惶失措狼狈不堪,最后才发现是一场乌龙。李诗人哪里是什么穿越人士,不过是古往今来的文人都一个德行,酸得掉牙罢了。 李诗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让春四娘心灰意冷。 绿珠也很是愤然:“我真不明白了,这些人,平日为登娘子的门,花了多少钱帛与心思。如今娘子主动相邀,他们反拿张乔致起来。究竟何故?” 春四娘也正思忖这事,不过,她不想与绿珠说太多,便闲闲地啜了口茶,淡淡地道:“何故?精分呗。” 绿珠一怔。待春四娘解释清楚了什么叫精分,她点头道:“娘子真是有见识。不过依我看,这些男人就是贱。跟玉娘养的那只芦花鸡似的。娘子你不知道,那只芦花鸡……” 绿珠愤愤地讲起了那只芦花鸡的奇葩事儿。 67、自由 话说当初春玉娘养了只芦花鸡跟一只小母鸡。 这只芦花鸡整日屁颠屁颠地跟在小母鸡身后,小母鸡越不搭理它,它越殷勤。后来小母鸡养了一群小鸡,母鸡多了,这只芦花鸡竟连看都不愿意看小母鸡一眼了。每次小母鸡主动凑到它身边,它都要把小母鸡啄得遍体是伤。 不得不说,春玉娘的确是天才,据绿珠说,她居然是靠这只芦花鸡,对院中娘子们完成了关于男女关系真谛的最初教育。 绿珠并不知道,后世在鸡这个无辜的动物身上赋予了特别的涵义。她一口一个“鸡”,仿佛这只倒霉的鸡就是那些不可理喻的男人,说得那真是义愤填膺畅快淋漓。春四娘却听得冷汗直冒面红耳赤。 出淤泥而不染的鸡,到底也是鸡啊。想以前,别说“鸡”了,远远地看见街边的“鸡舍”,自己都要绕道而行。谁知道如今,费尽心力穿越千年,居然在这么大个专业养鸡场里与“鸡”成了同行。 真是,真是吃饱了撑的。春四娘一边埋头饮茶,一边暗下决心:这地方决计不能待了。 为了堵上绿珠的嘴,她只得捺住性子,与她探讨了一番这些男人的心理。 “其实也不怪他们。绿珠你知道,他们到平康坊来,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吗?”春四娘觉得这问题对绿珠来说很复杂,要解释清楚,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绿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春四娘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这些男人?他们其实,是为了追求自由来的。”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别扭。后人用自己的价值观,实在赋予了前人太多莫虚有的东西。 比如著名的小三小潘,明明是**杀夫,法理难容。只怕自己都万万没想到,后世的反封建斗士,会给她戴上一顶反抗封建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大帽子。 还有那些深宫中的女人,因为圣上不能做到雨露均沾,所以自谋出路,弑君窃国,都值得同情应该表扬。 因为她们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她们用自己的出墙,谱写了一曲反封建反压迫的赞歌。她们是妇女解放的先驱!她们是人类文明的垫基石!她们…… 春四娘虽同为女人,却也成功地被恶心到差点吐了。小潘还算情有可源,那些宫中的女人们,入宫前你干什么去了?圣上是什么样子,难道入宫后才知道的么?你不愿意入宫,随便找个人嫁了不就得了,明明贪图荣华富贵,偏又要装出一副上当受骗的白莲花嘴脸,给谁看呢? 春四娘狂灌了一口茶,才强咽下了喉间的不适。罪过罪过,可不能荼毒人小丫头,放未来,人家还是祖国的花骨朵呢。 她虽然没有恋爱经历,但一直认为:人类的传统美德,不应该时易势移。 她不是封建卫道士,爱情不在,婚姻不幸,重新选择是很正常的事儿。也就是说,她认可爱情婚姻可以不长久,但在这段关系中必须专一忠贞。封建社会的女人,不能自主选择的确值同情,但并不能因此认为,她们的红杏出墙甚至杀人窃国就自动附加了替天行道的正义光环。 说起来反封建斗士们的思维也够奇葩的。他们用后世的价值观,为古代男人们为当时的社会伦理认可的正常娱乐活动打上了封建罪恶的标签。却同样用后世的价值观,为古代女人们为当时社会伦理所不容,不,即便现代社会,出墙杀人,都是于法于理所不容的罪恶行为,却打上了反封建斗士的标签。 多么幸运的女人们啊。为你们生活在封建社会而欢呼吧。你们的一切,都将载入人类的史册。 “自......由?”绿珠眨巴着眼睛,一看就很没见识。 春四娘简单道:“就是他们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娶回家中,或者另宅安置,一则事关重大,二者,便失去了这自由。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黄脸婆,有何区别?” 绿珠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想明白了没有:“可是,”她迟疑道,“虽然假母未必肯放娘子走,但他们这样,每日为娘子花费的钱帛,细算起来,难说不比为娘子赎身的更多。” “你倒聪明。”春四娘由衷赞道,“可钱在他们手中,他们享有花钱的自由。今日愿意为我花,明日也可以花在他人身上。若全投在了我身上,纵然细算起来,是节约了。但他日若厌了,这钱却收不回来了,岂不是更不划算?” 她有些怅然:“你年纪虽幼,但在这院中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莫非还不知,这些男人,谁又是个长久的?” 绿珠想了想,叹了一声,显然是想明白了。 “自由,唉,”春四娘叹道,“自由的确可贵。如今我便是那笼中鸟,想要飞却飞也飞不高……” 绿珠被她突然而来的高亢歌声吓了一跳。 “娘子莫急。”她虽然这样劝慰春四娘,心里却也有些急。 近些日子,娘子真是反常得紧,种种行为,连假母都看不过眼了,私下里拉着她问了好几次。亏得她百般搪塞,假母才暂时没有出面与娘子细谈。娘子你还是快些回到从前模样吧。若不然,不但于事无补,只怕还大大不妙呢。 “绿珠觉得,在这院儿里挺自由的。绿珠一个婢子尚且如此,何况娘子?”她是真有些不解。 其他娘子们,随着年岁增长,自然也会思谋着寻个可靠的人,得个去处。但娘子才来多久啊,多年轻啊,而且风头正盛一时无两啊。娘子想寻个知心识意的人,她可以理解。但娘子一心想离开这院儿里,绿珠就有些不解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春四娘望着绿珠,“鸟儿都知道,勿自由,宁可死。可叹你在这笼中生活得太久,只怕连自由是何物都不知道了。” 绿珠想安慰春四娘,玉娘养的那只绿毛鹦哥儿,打开了笼子,也没见它飞走啊。春四娘作了个手势,表明她不想再探讨这个话题。绿珠也只得罢了。 “ 68、感伤 “怨我太心急了。”春四娘剔着眉毛,突然笑了起来。春二娘之所以心想事成,是因有这近十年的经营在里面。自己地皮都还没踩热呢,的确是太心急了些。 不过,道理虽如此,她仍决定,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下去了。 “周国公,倒真是最好人选。”绿珠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绿珠这话勾起了春四娘满心酸楚。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没有说话。 绿珠继续道:“远的不说,只看那日。周国公何等身份,照规矩原不该在市坊露面,可娘子难得出门,偏偏便遇上了他。如此看来,兴许他倒真是娘子命中的贵人。” 春四娘冷笑一声,斜了绿珠一眼:“天下男人千千万,我偏不信,再找不着比周国公更好的人了。” 国公而已,又不是圣上阿哥,知不知道寻常穿女都不会把他看在眼里?她虽然不是寻常穿女,但若不是他长得象武如日,以为她会理他? 绿珠看春四娘脸色不好,忙顺着她的话道:“自然,以娘子的人才,自然能找着比周国公更好的人。” 春四娘抬高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绿珠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吭吭哧哧地又道:“若时间充足的话,娘子要寻一百个比周国公更好的人,想来也不是难事。可是娘子,如今已近十月……” 春四娘原本想说两句狠话的,结果呆呆地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忍了这许久,她觉得自己委实再也撑不下去了,便将绿珠赶了出去,将自己关在房中,埋在桌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绿珠听得门内动静,担忧不已,在外面轻声地敲了好一会儿门,怕引起其他娘子的注意,只得罢了。 春四娘哭累了,从枕头底下掏出两支签,是那日,她与春二娘一起,在保唐寺求来的。 春二娘原本要去寻姑子解签,春四娘看自己这签的意思绝不是好话,虽然不信,却也怕姑子嘴一张,平白添堵,抵死不肯去。 春二娘却也知自己这签好,喜气早上了眼角眉梢,正是不解也罢,两个人便索性拿了回来。 先看左手的签。 “武陵去不远,临水看莲花。目下佳期会,宜室又宜家。”婚期将近,旺夫旺家。好签,的确是好签。 可惜,这是春二娘的。春二娘喜滋滋地出嫁前,将这签送给了春四娘,说是沾点喜气。也不知道,大唐有没有这样沾喜气的。 春四娘想认为她存心奚落吧,又怕显得自己小人之心,只得笑意吟吟地收了。 右手上这支,才是她自己求来的。 “镜花水月梦中尘,无著方知尘亦珍。画出牡丹终是幻,若无根土复何春。”这十来日中,春四娘何止念了上千遍,越念心越凉。 她原本不信这些的,不过是些棱模两可的句子,怎么解释,全凭解签人察颜观色罢了。可此刻,手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颤。 镜花水月,终是幻!这几个字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过。武如日已经是空。武敏之,她想起那日,她最初的拔腿急追,还有那句“你还会来吗?”的确是情不自禁。话一出口心里一松,便有了打算。 武敏之眼神迷离,手都已经伸至了她的脸上,却突然改了方向,温柔地替她整理起了帷帽上的面纱。她正觉得有戏,谁知道,他却突然象见了鬼似的推开了她…… 春四娘紧紧地握着那支签,掌心都被刺破了,犹不觉疼。 她反复在心里告诉武敏之,武如日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根本就不能跟他比,你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可是这自我催眠,并未让她的心里好受些。她反倒更加伤感,忍不住将自己这二十二年来的遭遇,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说起来那真是话长,简单一句话便是“平生遭遇实堪伤”。 她算想得开的了,细究起来,岂止是堪伤,完全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节奏啊。原以为穿越至她最向往的大唐,会是她人生中的转折点。谁知道,她的运气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比以前更为糟糕。 春四娘忍不住又悲泪长流。 绿珠坐在走廊上,愁眉苦脸地望着紧闭的门,差点没哭出来。娘子这是咋了啊,又哭又闹的。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她真怀念以前的娘子啊。不知道娘子是不是失忆了?天,若让假母知道了,可不得了了啊。 可不是娘子说过的,说曹操曹操到,绿珠正想着要提醒春四娘一声,还没起身呢,春玉娘已经款款地走了过来。还好,还好,春四娘的咆哮声已经停止了。 绿珠一边起身迎着春玉娘走了过去,一边扯起嗓子,嚎了一声:“绿珠见过假母!假母今日真是好气色!” 春玉娘被她吓了一跳,斥了她一声后,方才回过神来。她抬起下巴,朝门的方向点了点:“四娘把自己关房间里干什么呢?” 绿珠一听这语气,便觉得春玉娘来者不善。她忙笑道:“娘子正写诗呢,嫌婢子聒噪,赶跑了她的创作灵感,故而让婢子在门外守着。” 春玉娘上上下下看了绿珠好几眼,看得她心里只发毛,脸上却只能笑得若无其事。就在她冷汗都快要冒出来的时候,春玉娘终于转开了目光,冷哼了一声:“你伺候四娘的时间,说起来并不算长,怎地也跟着她学得这般怪腔怪调的?” 绿珠陪笑道:“怪道娘子素日总说,别的人她从未放在眼里,惟有假母,最是个有见识的,不能不让人佩服。假母真正是明察秋毫。娘子也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婢子与娘子日日守在一处,的确比从前会说话了。” 春玉娘拧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罢了,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绿珠嘿嘿一笑:“娘子还说,她说的不过是乡野土话,上不得台面。婢子若有福气,能跟着假母学些眉高眼低,才是造化哩。” 她心里对春四娘说了声“对不住。娘子你可一定要了解我的用心良苦啊。” 69、名声 春玉娘被绿珠拍得很是享受,她又看了绿珠两眼,不由抿嘴笑道:“倒没看出来,你这丫头竟这般会说话,四娘果然好本事。”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眉开眼笑道:“还不快叫门。” 绿珠忙应了声“是。”她一边轻敲房门,一边柔声唤道:“娘子,娘子的诗可作好了?若作好了,便请开门罢,假母来看娘子了,在门外候着呢。” 门里寂静无声。 绿珠与春玉娘对视一眼,绿珠忙解释道:“娘子昨儿个没睡好,许是睡过去了。假母你看,要不……” 春玉娘瞪了绿珠一眼,行至门边,提高声音道:“我的儿,是我,还不快开门。” 春四娘一听春玉娘的声音就有气。 她用枕头捂住耳朵,很想学晴雯那样来一句“管你是谁,我已经睡下了,明儿个再来吧。” 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擦干眼泪,理理头发,整整衣衫,自觉妥当了,才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挤出满脸笑容后,行至门边,拉开了房门。 春玉娘进屋后,便捧着茶盏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空气不语。春四娘与绿珠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来回,各自心中打鼓,只不得要领。 终于,春玉娘觉得气氛铺垫得差不多了,才轻咳一声,啜了口茶,缓缓地开了口,“听说我儿近日行止失仪,委实不太妥当……” 春四娘忙道:“玉娘放心,我很好,并未失仪,亦无不妥。” 春玉娘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自己的话题。 “我儿是个聪明人,原本呢…..原本我是不想为这些须小事儿出面的,怕影响母女感情。但是,我儿你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已经大大影响了自己的声誉,为娘的便不得不出面干涉了。我儿你也太不爱惜自己,如今秋高气爽天气正好,不说趁机猛增肥膘抬高身价,反倒如此作践自己……我儿你年幼有所不知,那些男人,就象我养的那只芦花鸡。你道怎样……” 春玉娘痛心疾首地重复了一遍那只芦花鸡的负心故事,啜了一口茶,继续又道:“你要知道,女人最要紧的,是名声。做咱们这营生的,名声更是要紧。我儿聪明过人,为何突然糊涂起来,连这道理都不明白了?我儿原本前程大好,放眼院内无人可比,好端端的却为何作践起自己来?我儿若动了心思,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如此作践自己,娘也不拦,娘成全你。与其让我儿作践自己,倒不如由娘出面,趁如今我儿还算丰满圆润,名声亦无大碍,身价虽不如预期,想来还不至太低,便将那事儿提前吧。” 青楼女子谈名声?这也罢了,明明暗含威胁的一番话,春玉娘却说得情意殷殷,感人肺腑。春四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未回过神来,春玉娘似乎伤心得撑不住了,放下茶盏,低头抹起了眼泪:“娘不怨我儿,只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娘一直认为,我儿是难得的人才,经我好好打造,必然……嘤嘤嘤”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春四娘听春玉娘笑得多,却是头次听她哭。她头皮一麻,差点跌倒在地。以前看古言小说,对那嘤嘤嘤的哭声一直理解无能。如今终算领教了是怎么回事,果然销魂。 她有些发怔,觉得这想象中娇弱婉转的哭声,不应该属于林黛玉那样的女子吗?与春玉娘的体格与年纪身份似乎都有些不符。 不过春玉娘显然不管这些,她依然嘤嘤嘤地哭得很是投入。春十娘回过神来之后,不由在心里啧啧啧叹了数声,想着要不要请春玉娘再示范下,折磨了她多年的“嘤咛”一声究竟是怎么个发音。但她到底还未无聊至此,只是在心里替春玉娘补充完了后面的话:“必然能卖个大价钱。” “玉娘这是何苦?”她忍不住一笑,立刻又挤出满脸悲伤,“我是糊涂,可玉娘并不糊涂。玉娘如此伤心,不是作践自己么?我作践自己不要紧,有玉娘看着呢。玉娘若作践坏了自己,我靠谁去呢?院里的姊妹们又靠谁去呢?再说,我近日所为,虽有不妥,不也想为自己造些声势么?玉娘何苦心急,我还有好多过人之处,没来得及展示呢。” 她好说歹说,一再保证定要不择手段想尽办法,在来年正月初七十五岁生辰之前增肥四十斤,那等有碍名声之事也决不会再做了,费尽口舌,好容易才让春玉娘平静下来。 春玉娘满意而归,春四娘却气得摔了几个茶杯。她觉得自己才真是看走了眼,什么风尘豪杰女中英雄,什么慧眼识珠胆色过人,我呸,不就一惟利是图利欲熏心货真价实如假抱换的老鸨子吗?自己当初居然费尽心思投奔了她,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 以为几句威逼加利诱便可以让我束手待毙任你摆布,做梦吧。春四娘坐在那里想了半日,转头吩咐绿珠:“准备笔墨。” 绿珠一边磨墨,一边贼兮兮地道:“依我说,娘子这才是正经主意。” 春四娘握着毛笔正在绢帛上比划,闻言斜了她一眼:“你又知道?” 绿珠笑道:“娘子快写吧,写好了,我悄悄替你送信去。娘子放心,我一定亲手将信送至周国公手中。” 春四娘嗤了一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眼里除了周国公,就没有别的男人了?谁说我要给周国公写信了?我若想嫁,站这院门口吼一声,排队的人,不得排到通济坊去?轮得到他周国公吗?” 绿珠认认真真地看了春四娘几眼,见她不似玩笑,忙劝道:“娘子,你可想好了,此时不是斗气的时候。娘子不知道,我却清楚,假母看着和善,真要发起狠来,可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儿。” 春四娘将笔塞至绿珠手中:“你这么聪明,你来写。” 绿珠想说什么,看了看她的脸色,叹了一声:“娘子莫怪我多嘴,因娘子对我好,我才斗胆说上这么多。我自然希望能伺候娘子一辈子,可娘子的志向既然不在这平康坊,还是早作打算的好。娘子不知,以前有个娘子,我是亲眼看见的……” 70、蹊跷 春四娘穿越之前虽然闻“鸡”色变,但发生在风月场所的悲惨故事,哪里需要绿珠来普及。 虽然在前辈们的自传中,青楼是白手起家发家致富成就姻缘钓得金龟的好帮手。但她从未把她们自传中的这一段黑历史当正史。别的不说,她这名字,绿珠不就是现成例子?还有鱼玄机,不就是唐朝的么?若自己晚来一百多年,没准还能遇上她呢。 明知山有虎,她却偏偏选择了虎山行。一来,当时她的确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二来么,她对自己的穿女身份还是看得高了些,别的不说,到底比古人多了一千多年的阅历与见识。 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想发家也没想致富,更没想钓个金龟婿,不过是想做暂时落个脚而已,以自己的智商,保全自己再全身而退,应该不是难事。哪里知道今日会陷入这般境地? 都说打人不打脸,这脸打得……春四娘咬得牙都快碎了,要打脸可以,用得着这般快么你? 可是怨得着春玉娘么?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好不好?枉你身为新时代女性,枉你读了那么多书…… 不作不死。春四娘承认,穿女少有不作的。不过将自己作死的,却也不多。她倒霉了这么多年,这一次运气偏这么好,终于也步上了某位前辈的后尘,成功地将自己作死了。 只是那位前辈穿越前谈过若干次恋爱,穿越后又嫖尽了宫中高帅富,而且死时年近四十,更是死在一“任你改嫁千百遍,我依然待你如初恋”的极品高帅富怀里。 也算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了。 而自己呢,穿越前孤枕难眠,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谈过。穿越后,独对孤灯,连一个为自己赎身的男人都找不到不说,还被武敏之如此对待…… 为毛啊?自己与她们比,到底差在了哪里? “写!”她冷冷地道。 与春四娘的凄惶无助相比,武敏之近日却是神清气爽,春风得意。 诚然,不熟识的人眼里,他是云淡风轻甚至偏向冷漠的一张脸。但在熟识他的好友眼中,他那张云淡风轻甚至偏向冷漠的脸上,喜不自胜的表情,却抑制不住地,一个不留情便咕嘟嘟地从他的眉梢眼角冒了出来。 此时,他正站在弘文馆的一排书架前,看样子是想去取一本什么书。可是手虽然伸了出去,却久久地停留在了空中。眼里的笑意,虽然浅淡,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意味深长。 李嗣真与刘祎之悄悄地互看了一眼。 李嗣真借翻书,不动声色地举起手掌,对刘祎之晃了晃,意即五日了。刘祎之很沉着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李嗣真大喜,再用眼色问:“原来刘学士知晓何故,怎不早说?倒要请教。” 刘祎之摇摇头,也以眼色回答:“我只是知晓有五日了,至于何故,却与李学士一样,毫不知情。” 若他二人是八卦爱好者的话,便会发现,其实远不止五日,早在十数日之前,武敏之便是这般模样了。 但他二人是志在建功立业的好男儿,对八卦不是没有兴趣,而是兴趣有限,是以反应迟钝,后知后觉。 李嗣真与刘祎之都有些心痒难耐。但因身处办公场所,周围同僚众多,只得不约而同咳嗽了一声,生生地将一探究竟的冲动压制了下去。 这一整日,武敏之李嗣真刘祎之三人各捧了本书,只是心思显然都不在书上。武敏之是不时对空气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李嗣真与刘祎之的目光一直忍不住在对方与武敏之身上来回穿梭,真是比平时埋头公务更忙碌十分。 幸而其他同僚忙于公务,并未注意到他三人的异常。 未时,武敏之整好书案,起身向学正告了退,便施施然而去。 李嗣真再次示意刘祎之:“五日了!”刘祎之再次点了点头。两人原想跟着向学正告退,以便追上武敏之问个究竟。却又担心如此集体早退太过明显,怕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有结党营私之嫌,犹豫一番,想到横竖晚上还要去国公府赴宴,也就罢了。 好容易捱到酉时,弘文馆学士们相继告退,李嗣真与刘祎之一前一后,跟着众人不急不徐地离开了弘文馆,不急不徐地走在宫中的甬道上。待出了宫门,同僚们各自上马散去,俩人骑在马上,信马由缰,并肩而行,终于有了机会语言交流。 两个人猜测良久,只不得要领。刘祎之便对李嗣真提议道:“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莫不如你我这便去国公府中,趁德厚兄等人未来,也好私下问个究竟?” 李嗣真摇头笑道:“定好的戌时准时赴宴,此时尚早,贸然前去,怕是不妥。况且你我身着朝服,饮酒作乐,有失体面。希美兄不要心急,还是先回府换身衣裳,时辰差不多了再去吧。今日你我同心,务定要问个究竟出来。” 刘祎之出了会儿神,忍不住笑道:“饮酒作乐?可不就奇怪在这里。想往日,国公府的宴请,哪次没有歌舞作陪?这几次倒好,美酒倒一如从前,歌舞却一个不见。清谈佐酒,虽然风雅,次数多了,到底少了乐趣。” 李嗣真也觉得蹊跷,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国公府的歌舞,原是长安一绝。旁的不说,单那杜九娘……许久未见,经希美兄一说,我倒真有些想念她的舞姿了。” 刘祎之点头道:“常住兄是一直以府上的歌舞为傲的,以前哪次不让他们出来助兴?这也罢了,以前常住兄也有在国公府宴请我等的,也有在平康坊的;我等也有在府中回请他的,也有在平康坊的,若他无事,从未拒绝过。可如今,连着五日,他都是在府中宴请我等。更蹊跷的是,我等回请他还礼,平康坊也好,改在府中也好,连着四五次了,承胄兄你说,他有哪一次是应邀来过的?” 李嗣真拧着眉头想了半日。刘祎之又道:“若说他是因耽了心事,无心娱乐倒也罢了。可他的样子,象有心事的人么?不但没有心事,我瞧着他,似乎反倒开心得很哩。” 71、作画 李嗣真点头道:“说起来,确是好多年未见常住兄这般形容了。”停了停,他又道,“据我所知,宫中明显并无值得他如此高兴的事儿。不知希美兄可有什么消息?” 刘祎之眉头紧皱,思忖半日:“常住兄与魏国夫人兄妹情深,或许,魏国夫人的事儿算得上一桩?”? 幼年时候的月娘,他是见过几次的,当真是活泼可爱,眉目如画。后来年纪渐长,见得便少了。再后来,入了宫,成了魏国夫人,他便再也无缘得见了。 若她依然活着,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谁承想……也是个可怜的人啊。是月娘走后吧,武敏之的脸上,原本浅淡的笑容,便彻底没了。 李嗣真左右看了看,才摇头道:“魏国夫人能入土为安,确是了却了常住兄一番心事。但是否值得高兴,却难说得很。常住兄好容易从往日中挣脱出来,你我还是莫要提这话头的好。” 刘祎之想到自己同在宫中却不得相见的阿姊,不由长叹了一声。与武敏之比,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李嗣真见刘祎之变了脸色,他自然知道好友心事,却不便多说。当下轻咳一声,玩笑道:“依我看,或者常住兄是近日得了个称心如意的美娇娘,是以只愿守着她,不愿意出府一步?” 刘祎之也应景地笑道:“那你我还日日登门打扰,岂不是太没眼色了?今日还要去么?要知道新妇没准已经怨上咱们了。” 李嗣真道:“既然常住兄一番盛情,邀请在先,身为好友,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新妇若真悍妒,要怨也怨不到咱们头上。” 说话间,正好到了一十字路口,两人拱手作别。李嗣真头也不回走远了。刘祎之被触动心事,仍站在原地未动。他望着远处,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终于一抖马缰,踏踏踏径直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到得国公府,门房通报进去,却是魄渊迎了出来。一边将刘祎之往里面内,一边解释:“我家阿郎正在园中作画呢,因正在要紧处,不便出来迎客,望刘学士见谅。” 刘祎之摆手笑道:“无妨。”又道,“常住兄倒好兴致。” 武敏之开心,魄渊的话似乎也比往日多了些:“刘学士有所不知,因这两日,园子里的菊花开了。阿郎说,开得不但比去岁更艳,便是这几年来,也未见过开得这般形容的。是以来了兴致,回府后就待在园子里,已经画了好些时候了。” 终于进于园子,刘祎之只觉眼前一亮。铺天盖地的菊花,颜色不同,形状各异,延绵数十米,果然是好风光。 武敏之立在花从中的八角飞檐凉亭间,正埋头挥毫泼墨。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更显出尘。刘祎之虽同为男人,一向是见惯了他的,此时仍不觉一怔。 武敏之听得魄渊通报,抬眸扫了刘祎之一眼,朗声笑道:“希美兄来得倒早,快来看看,我今日这画如何?” 刘祎之正要上前,月奴从武敏之身后探出头来。似乎嫌刘祎之打扰了它,不高兴地看了刘祎之一眼,弓起身子愤怒地叫了起来。 刘祎之吓了一跳,武敏之低头唤了声“月奴。”又斥了它两句。月奴更不高兴了,低鸣一声,扭身便退到一边,钻入花丛中打滚撒泼追蝴蝶去了。 刘祎之定定神,小心地行至武敏之身边。看月奴没注意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武敏之的画,赞道:“不错,不错!依我看,便是与承胄兄比,也差不了什么。” 武敏之停住笔笑少:“希美兄谬赞。”他后退两步,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自己的画,摇头道:“旁人或许少不得要谦虚几句。我一向是个厚颜的,便当真收下了。”听他语气,显然心情极佳。 刘祎之面色微热,却也不解释,只淡淡一笑。 他原本以为,武敏之画的应该是这园中的菊花,没想到,却并不是。他站在那里,继续看武敏之运笔如飞,好一会儿,才问道:“常住兄所画,可是佛经中弃老国缘的典故?” 武敏之道:“希美兄果然好见识。” 作为好友,武敏之虽未明言,刘祎之却知道,无名无份久居宫中的韩国夫人,一直是武敏之的心结。与尊长有关的任何话题,他不但从不参与,反而会莫名的烦躁。如今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他为何画了这样一副画? 李嗣真等人,身居前朝,对后宫之事从不关注。但因为姊姊的缘故,刘祎之却特别敏感。 韩国夫人如何,原本与他无关。好友讳莫如深的家事,也轮不到他置喙。可是,阿姊虽不才,但身为尚食局典药,同居深宫,夫人或许还是有些印象的。 他实在关心阿姊心切,想着趁如今武敏之心情正好,出言相求,或许可以托夫人探听些消息。 他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恨不得立即便拉住武敏之问个清楚明白,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目光,从武敏之的画上,转到了他的脸上。又从他的脸上,转到了他的画上。如此反复数次后,武敏之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凝笔望了刘祎之一眼,诧异道:“希美兄为何以这般眼光望着我?” 刘祎之略一犹豫,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不知常住兄,近来可好?” “我?自然很好!”武敏之的唇边,又浮现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刘祎之并非穿越人氏,自然不知道什么蒙娜丽莎的微笑。只是那笑,总让他觉得应该找个镜子来照照,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妥当。 可是,武敏之的目光,明明又没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了自己,落在了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 武敏之对着虚空笑了笑,低头加紧涂抹了几笔,搁笔笑道:“不瞒希美兄,素日我虽不敢与承胄兄比,不过今日这画,自认倒还不差。待承胄兄等人来了,倒要让他们好好评评。” 另一个婢子奉上了热水面巾,趁武敏之净面洗手的工夫,魄渊命人将笔墨收了下去,再用墨玉镇尺,将那幅画卷的四角,小心地压了起来。 72、吃蟹 刘祎之没话找话道:“初见魄渊,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如今行事,倒是越来越妥当了。” 魄渊低头不语。 武敏之望了刘祎之一眼,摆手对魄渊道:“下去吧。” 魄渊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武敏之指点着花从中的数张案几,对刘祎之笑道:“待承胄兄等人来齐了,你我一面饮酒,一面作画,倒是桩风雅美事!希美兄认为如何?” 刘祎之笑了笑。 武敏之等了半日,不见他开口,忍不住笑道:“希美兄有事,不妨直说。” 秋日的暖阳,在他的脸上洒上了一层淡金,他那清淡的笑容,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看上去真是流光溢彩,温暖怡人。 刘祎人心里一松,刚要开口,正巧小婢子端了茶盘过来。他笑了笑,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小婢走后,刘祎之浅啜了两口茶,正清嗓子,李嗣真等人的声音却又远远地传了过来。刘祎之在心里叹了一声,放下茶盏,随武敏之一起起身迎了出去。 杨炯一见武敏之便道:“常住兄,方才承胄兄与我说,你近日不肯离府,是因为家中藏有如意娇娘……” 武敏之脸一沉,斥道:“胡言乱语!”他大约是真怒,声音却是轻飘飘的,笑意随即浮上了眼角眉梢。 李嗣真无奈笑道:“原是我胡言乱语,七郎少年心性,其他人听了,谁不是笑笑便罢了。偏他就当了真,非要来问上这么一句。” 杨炯不悦道:“谁是少年心性?我已是年方十八,生辰那日,不是请你等饮酒了么?” 李嗣真点头道:“经你这一说,倒想起来了。对不住对不住。原是我的不是,七郎虽然是少年心性,但谁不知杨家七郎是神童,最是早慧。” 他说的本是实话,不过这神童称号,杨炯十岁出头时候固然喜欢,如今七八年都过去了,同样有神童之称的王勃成就惊人,自己却碌碌无为,这称号便怎么听怎么别扭了。 李嗣真这话一出,杨炯气得更甚,其他人却哄地笑了起来。 其实他这心态,说起来也是少年心性。 还是李善厚道,见杨炯脸都红了,忙为他解围,转头对武敏之l 73、奇遇 杨炯明显一怔:“奇遇?哪有什么奇遇?” 李嗣真也笑道:“我也奇怪,正想问你,常住兄却先问了出来。你倒说说,若无奇遇,你如何知道这蟹的吃法?这也罢了,今日说话,字字句句透着古怪,听得我糊里糊涂的。还不快说,这吃法,这些话,你都从哪里学来的?” 杨炯一怔之后,笑道:“这蟹么,是前几日,春四娘请我吃过一次。这些话,自然,也是她告诉我的。”他看了武敏之一眼,“我虽觉得这清蒸蟹比糖蟹更为美味,不过口腹之欲罢了,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武敏之一怔:“春四娘?可是春宅那位春四娘?” 杨炯道:“除了她,莫非还有第二个春四娘?” 武敏之眉头不由一皱。 杨炯忙道:“正因常住兄好几日前说了,近日不谈风月,所以我并未向你们提及。况且,春四娘顶多算个北里名花罢了,这算什么奇遇?” 李善奇道:“那春四娘性子最是古怪,好端端地,如何会想起请七郎吃蟹?” 杨炯很得意地挺直了腰身,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头对付碟中的蟹螃去了。 刘祎之望了武敏之一眼,见他似乎也在等着答案,便代杨炯解释道:“春四娘往日的确性子古怪,最近却不知为何,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时常出席酒局,而且,还主动请了好些人房中小叙……” 杨炯见他如此说春四娘,倒觉得有些刺耳,却不是为春四娘不平,而是觉得有看低自己之嫌。他摇头道:“的确是好些人,不过,却也是有挑拣的。” 刘祎之知他意思,便笑道:“自然,我也有所耳闻,这春四娘邀请的,俱是七郎这般有才有貌的年轻才俊。我这般老朽,是断不会在她邀请之列的。” 孟利贞道:“北里***重的不过是钱帛。若真如希美兄所言,这春四娘倒真有些古怪。莫非,莫非她是在为自己寻如意郎君?” 孟利贞本是玩笑话,杨炯却认真地点头又摇头:“这春四娘,确有这意思,可又不全是这意思。” 众人都被他说得糊涂起来,纷纷追问他这话是何意思。 杨炯想起春四娘对自己的倾心吐露,虽不明原因,却难免有些怅然:“春四娘说,虽不幸沦落风尘,地位卑微,但婚姻却也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总得待两个人彼此了解之后,再作打算。她的意思,眼前只想先寻个人替她赎身,作奴也好作婢也罢,只求有个落脚之处。日后之事,却要看彼此缘份。” 这话一出,众人都面露异色,低声议论起来。 孟利贞更直言道:“赎身?她这般年纪,又是这般声势,前途显然不可限量。为何便想要寻人赎身?”众人都觉惊讶。武敏之的眉毛也不觉一挑。 杨炯叹息道:“四娘年纪的确不大,不过,开了年,却也及笄了。” 众人皆知春宅规矩,呃了一声,因武敏之有言在先,倒不便发表意见了。 杨炯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呢,四娘近日,不知何故形容憔悴,让春玉娘颇为不快,担心如此耽搁下去,别说身价看涨,只怕维持现状也难,所以,竟是不愿再拖,及笄之日,只怕难逃一劫。” 李嗣真点头道:“这春四娘看着年轻,却也是个有主意的。只不过,身为青楼女子,终有这一日,早迟而已。她如此聪慧,岂会不知?这般矫情,看来她对七郎,倒真是费了些心思。”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忍不住暗自摇头,这般伎俩,也就骗骗杨七郎这种涉世不深且又自视甚高的人罢了。 杨炯涨红了脸,正色道:“承胄兄此言差矣,四娘的确自言与我一见如故,却只是因彼此年纪相仿,且她曾听说过我的微名罢了。她在春宅时间不长,捧场的人虽多,认识的却也没有两个。也是满腹苦闷,无人可诉,所以对我略说了一二。她,她原是个与众不同的,你们莫要以常人心思度她。” 武敏之望了杨炯两眼,浅浅地啜了口酒,笑道:“有七郎这番话,倒也不枉春四娘与你一见如故了。” 杨炯望着手中的蟹黄,出了好一会儿神,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我见识不如各位,真正觉得,这四娘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可惜,春玉娘是何人,四娘的身价,寻常人哪里拿得出来?况且,四娘只当我是朋友,只谢我听她说了这许多,却并未寄望于我。”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怅然,还是庆幸。 李嗣真打趣道:“银钱事小,婚姻事大。若你真的动了心思,那也不难。不如我等与你凑凑?只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她的脸一直未示于人前,你若见过她的真面目,这话就当我没说。若没见过,我劝你倒要好好考虑考虑。” 杨炯不悦道:”承胄兄长这话好没意思,她既当我是知己,我与她自然并无男女之情。“完了却又摇头:“诚如四娘所言,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况且,她的身份,到底算不上光彩。我若真娶了她,岂不是白白让人笑话?”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武敏之也微微一笑,只是目光却有些恍惚。他端起酒盏,看样子原本是想啜上一口,举至唇边却又停了下来。他就那样擎着酒盏,也不饮酒也不放下,看得刘祎之倒着起急来。 杨炯出了会儿神,又道:“四娘作了首诗,我念与你们听听。若觉得不好,你们再笑不迟。” 众人都等着听诗,他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催促起来,才清清嗓子,开口念道:“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有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待他吟毕,众人顿时无声。 杨炯解释了一句:“四娘原是剑南道人氏的,来长安途中路经三峡,她虽未明说,我却估摸着,此诗应该是她途中所作。” 好一会儿,李嗣真才道:“身为女子,倒是难得了。” 杨炯的声音却微颤起来:“承胄兄只觉难得,自然是难得的。我虽未到过三峡,也不知怎地,却觉得字字句句深入我心,似乎亲临了一般。” 他原本只当她是个有些才华的北里***但听了这诗,不知怎地,却怔在了那里。 74、荒唐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有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杨炯记得,春四娘念出这最后的句子时,神情并不悲伤,一双流转的妙目中满是笑意,似乎还透着狭黠。 他只觉得春四娘表情奇怪,哪里知道,原因是这首诗本是他日后游历山峡时所作。春四娘不过是闲极无聊,与他开了个玩笑罢了。 他当时不敢看她,觉得是自己负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可逃出春宅后,却又觉得自己的的伤感与心虚荒唐得很。 之后数日,他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荒唐。 杨炯埋头饮了好几盏酒,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李嗣真等人已经在亭子里开始提笔作画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似乎更佐证了他的荒唐。 他心里未免不忿,想自己不过是年轻了几岁,若到了他们这般年纪,焉知不会比他们更看透世事,从而云淡风轻? 怪不得春四娘不去寻他们求助,的确如她所言,上了年经的人,虽然多金,却被世俗所累少了激情,英雄救美的事儿,于他们来说,非但不是佳话,反而是个笑话。她虽走投无路,却决计不去做这自讨没趣儿的事儿。 杨炯出了会儿神,愈发觉得春四娘有见识。可惜,他来长安,一样地志在功名,并不是为了寻找所谓的风尘知己。他要的,一样是成为佳话,而不是笑话。 杨炯一口气灌下一盏酒,彻底丢开了春四娘,快步行至亭子里。李嗣真已经搁了笔,为他让开了地方,并作了个“请”的手势。 杨炯笑道:“我于丹青上,素来有限,如今大家在前,不敢献丑。承胄兄若不嫌弃,不如让我在你这画上,题诗一首可好?” 李嗣真笑道:“求之不得。”其他人也跟着叫好。 李嗣真画的是一美人倚栏赏菊。杨炯略一思忖,便提起了笔。他运笔如飞,写一个字,便有人跟着念了出来。 “不是爱风尘,是被前缘误。花谢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李嗣真还未开口,李善摇头笑道:“七郎该罚,承胄兄画的并非春四娘,好好地你却题首这样的诗,仔细唐突了佳人。” 杨炯一怔,忙对李嗣真拱手致歉,又解释说:“这并非我的诗,却是春四娘所作。许是多饮了几盏,不胜酒力,方才一时手滑,也不知道怎地就写了出来。我认罚,另作一首诗便是,只是抱歉得很,污了承胄兄的大作……” 李嗣真道:“无妨,这美人不过是我随手所画,并无原型,算不得唐突。我看这诗倒有趣儿。不是爱风尘,是被前缘误。有意思!”他点头又摇头,“有此才华却深藏不露,有趣!有趣!我都想去会一会她了。” 武敏之一直看着那画不语,看到最后,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刘祎之见状,笑着提醒其他人道:“常住兄有言在先,近日不谈风月,你等倒好,谈来谈去都是这春四娘,自己说罢,该不该罚酒三杯?” 众人看了看武敏之面色,都笑道:“我等认罚。不过希美兄,你虽说得一口好现成话,却也逃不过这罚。” 正闹着,只见魄渊一路小跑着走了过来,先向众人见了礼,然后凑近武敏之耳边,低语了两句。武敏之眉头蹙得更紧,过了半日,才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不知出了何事,一起望着魄渊退了出去,又一起将目光转向了武敏之。 “家母听得热闹,想过来看看。”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但眼中,却浅浅地浮起一层笑意。 众人忙抬冠整衣,随武敏之一起迎了出去。刘祎之更是心中大喜,只觉得心跳都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韩国夫人简单地挽了个堕马髻,粉黛不施,穿了身淡青色的家常衣裳,在两个婢仆的陪伴下,款款地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母亲为何还不就寝?”武敏之与母亲见过礼后,便忍不住埋怨起来。 韩国夫人嗔道:“孩儿也知时辰不早?”见武敏之变了脸色,忙笑道,“孩儿放心,娘不过是陪着祖母多说了几句话,正要回房休息,听见这边很是热闹,所以过来瞧瞧。” 她小心地看了武敏之一眼,犹豫道,“孩儿若不便,娘这便回房……” 武敏之淡淡地道:“不过是好友聚在一处玩乐,有何不便?”他的语气虽不算好,韩国夫人的脸上,却一下子迸出了难以形容的光彩。 武敏之随后便开始为母亲介绍在座诸人,韩国夫人对他们无不夸赞,却言之凿凿,恬到好处。被夸赞的人只觉得如遇知己,遍体通泰。 “我这孩儿,性子纯良……”韩国夫人不吝言词,明贬暗褒,谦逊地夸赞了武敏之一番,然后举起酒盏,郑重地道,“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这孩儿何德何能,却能有诸位好友,我这个作娘的,很开心。我敬你们,希望你们能永远如今日,与我孩儿不离不弃,互相照应。” 众人忙道:“夫人言重!” 放下酒盏,武敏之扶住母亲,原想送她回房,谁想她却走进了亭子,并且坐了下来。武敏之有些愕然,韩国夫人拉着他的手,央求道:“娘只想在这里坐坐,决不打扰你们,别赶娘走,可好?” 武敏之虽毫不客气地抽回了手,心里却一软,让她回房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他改口道:“母亲既不想回房,何不一起去席上饮上几盏,一个人在这里枯坐有何意思?” 韩国夫人笑道:“孩儿放心,娘一个人反而自在。有娘在,想必你们亦难得自在。娘一个人坐在这里,既能听清你们说笑,又不致拘束了你们,岂不正好?” 武敏之略一沉吟,便道:“母亲若觉得好便好。我这便让人替母亲送些酒菜过来。” 韩国夫人摇头道:“罢了,娘方才陪着祖母吃了只蟹,正觉胸口闷胀,故而想四处走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睛,含笑问武敏之道,“今儿的清蒸蟹,孩儿觉得怎样?” 她的眼中,满满地写着”求表扬“三个字。 75、上进 武敏之轻咳一声,含糊道:“还好。” 韩国夫人似乎有些不满意,眼中的失望之色让人看了不忍。 武敏之只得又道:“这清蒸蟹,原汁原味,鲜美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与之相比,以往吃的糖蟹,倒真是不值一提了。岂但不值一提,真是暴殄天物了。” 韩国夫人笑得很是满足:“孩儿喜欢便好。孩儿的好友,可也喜欢?” 武敏之点头道:“自然喜欢,母亲没看见,七郎一人,连吃了四五只蟹呢。其他人,虽不能与他比,却也不少。” 韩国夫人欣喜地道:“如此更好。说起来,孩儿的好友,娘虽是初次见面,却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头。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孩儿有如此好友,娘很高兴。孩儿,你不用管娘,你是主人,哪有丢下客人的道理,快去陪你的朋友是正经。娘在这里,又不致拘不了你们,也不会拘了我自己,真正是两下喜欢,你就别陪着我了。” 武敏之想想有理,仔细叮嘱两个婢子一番后,方告辞去了。一会儿又送了好些酒菜过来。韩国夫人无心饮酒,不过不想让儿子失望,便命婢子浅浅倒了一盏,捧在手中,笑吟吟地看着儿子那边的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韩国夫人觉得凉意渐起,她扰紧了衣服。一个婢子再次催促道:“夫人,已经三更了,不如回房歇息可好?” 韩国夫人的困意早上来了,可是,她的一双眼睛,恋恋地粘在儿子脸上,那张意气风发的俊脸真是好看啊。儿子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记得初来长安的时候,儿子整日都是这般模样。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时光流逝得太快。似乎只是一转眼,一切便变了模样。幸福总是太过短暂...... 她舍不得走。 韩国夫人看见儿子走了过来,又是来催她回房的吧?三更,的确太晚了些。韩国夫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可是,这样的夜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 她低下头,揾了揾眼睛。 武敏之果然是来催促母亲回房的,他佯怒的样子让韩国夫人心里暖洋洋的,又暗觉心酸。她替儿子整了整衣服,叮嘱他注意身子,也要早些歇息。母子俩正说着话,刘祎之悄悄走了过来,对韩国夫人一礼:“祎之见过夫人。” 韩国夫人对刘祎之微一点头,转头对儿子道:“娘这就回房,孩儿千万莫要贪杯。” 刘祎之听说韩国夫人要回房,急得脸色都变了。他求助地望向武敏之,武敏之忙对韩国夫人道:“母亲,希美兄想与母亲打听一个人。” 韩国夫人喔了一声。 武敏之对刘祎之使了个眼色,继续对母亲道:“希美兄的胞姊,入宫多年,不能得见。希美兄思念胞姊……” 韩国夫人摆手止住了儿子,含笑对刘祎之道:“刘学士姊弟情深,让人感动。只不知刘学士的姊姊是何人?” 刘祎之忙礼道:“夫人明鉴,祎之自知,不该冒昧打扰夫人。可祎之实在别无他法……”他的声音都咽住了,武敏之不觉动容,韩国夫人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好一会儿,刘祎之才继续道,“祎之的阿姊,入宫多年,如今做了尚药局的典药。” 韩国夫人蹙眉想了半日:“刘典药?”刘祎之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也顾不得失仪,一双眼睛只管死死地盯住韩国夫人。韩国夫人摇了摇头,“我怎不记得有这人?” “夫人,祎之知道,阿姊地位卑微,入不了夫人的眼,夫人不记得她,原是正常。只是,只是,祎之斗胆,求夫人,再想想。”刘祎之声音都变调了。 韩国夫人道:“刘学士勿须客气。”她想了半日,依然摇头,并满怀歉意地解释,“我的身子,一直有御医专人照料。其他人鲜有接触。刘学士,真是抱歉得紧。” 刘祎之脸色灰败,怔了半日,勉强笑道:“祎之谢夫人。” 韩国夫人举步欲走,见他神色,有些不忍,停步安慰道:“刘学士不用担心,虽然我未曾听说有刘典药此人,但亦未听说尚药局中有死难之事,想来令姊在宫中,应该一切安好。” 刘祎之神色稍松:“祎之谢夫人。” 三更的月色似乎特别凄清些,韩国夫人看着地上,儿子的影子与自己的交错在一起,瞧着倒象儿子在抱着她,这是他们母子间从未有过的亲昵。她有些恍惚,不由慢下了步子。可惜,儿子的影子却迅速移向了一边。 听着身后的推杯换盏声,韩国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回到自己住的院中,再没想到,母亲居然也没睡,正表情凝重地在书房等着她呢。 武氏姊妹出了名的显年轻。韩国夫人自不用说了,便是皇后,因日夜操劳国事,看上去比姊姊韩国夫人年长,但仍比际年纪年轻好几岁。 但是与母亲荣国夫人比,姊妹二人却也算不得什么。荣国夫人年近九十,看上去却顶多六十出头,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不说,一双眼睛,依然清亮有神,流露着看透世事的精明。 韩国夫人在母亲的注视下,倒希望母亲如她的年龄般,糊涂些的好。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却堆起了满脸笑,快步迎了上去,口里嗔道:“阿娘有事,传我过去便好,何苦辛苦自己?阿娘何时来的,婢子们好糊涂,怎不通传一声?阿娘请上坐。” 荣国夫人笑吟吟地望着韩国夫人,望得她几乎不自在起来,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荣国夫人先夸赞了韩国夫人两句:“顺娘素来喜欢盛妆华服,如今这般脂粉不施,娘觉着倒更添了韵味。” 韩国夫人抿嘴一笑,低了头,顺手捞起一束卷轴,展了开来,将目光凝注在手中的卷轴上。 “娘记得,顺娘自小便不喜欢读书。谁想如今上了年纪,倒转了性子了。不知到底是何好书,竟让顺娘一刻也舍不得放下?”荣国夫人也将目光转到了她手中的书上,笑道。 韩国夫人轻笑一声,噘了嘴道:“阿娘惯会取笑我。我也知自己从前糊涂,如今知道求上进了,阿娘难道不高兴?” 荣国夫人道:“高兴,自然高兴。唉,只是,顺娘也是作娘的人了,却依然是孩子心性,日日让为娘的操心,不知道这上进二字却从何说起?” 76、周全 韩国夫人笑道:“便知道骗不了阿娘,我最是糊涂,哪里知道什么上进不上进的。不过因这是我那孩儿的书,故而多看了眼罢了。” 荣国夫人接过韩国夫人递给来的卷轴,展开看了一眼,不由笑道:“这孩子,平日里也没看见家里有这些书。想是因你这作娘的回来了,特意悄悄放这里,要让你高兴高兴的。” 韩国夫人听了这话,一张俏脸流光溢彩。荣国夫人瞅她一眼,又道:“顺娘好福气,敏之面冷心热,嘴上虽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你这作娘的哩。” 韩国夫人望着母亲,虽然很开心,似乎又不太敢相信:“阿娘说的,可是真的?” 荣国夫人道:“如何不真?我自小看着他长大的,难道还不知道他?” 一席话说得韩国夫人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我的确是个失职的娘,竟不了解自己的孩儿。” 荣国夫人合上卷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安慰她道:“顺娘不必难过。敏之能有今日,虽说是仰仗媚娘,却也离不了你这作娘的,这许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这话韩国夫人却听着很是刺耳。她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我儿自小聪敏过人,连圣上都称赞他有见地,好文才,还写得一手好字。我这作娘的,何曾为他作过什么?连饮食起居都未曾照顾,遑论其他?他能有今日,全是他自己的努力。 她看了母亲一眼,不快地想,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阿娘看着我儿长大的,怎么竟也说出这种话来?若孩儿听见了,不知道有多难过。 为儿子鸣完了不平,她又想到了一层,不觉更是锥心。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来,她所作的一切,在阿娘的眼里,不过是苦心经营? 连阿娘都这样认为,其他人还用说么?他,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罢? 她的唇边浮起了一抹嘲讽的笑。皇后到底是自己的妹子,虽高高在上,却还算了解自己。 那晚,皇后是怎么说的?她说,阿姊若是为了敏之,苦心经营,我倒不担心。说到底,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在蝇营狗苟?我自己尚且如此,又怎能怨阿姊? 只是阿姊,你不该动了真心。我曾经,也如阿姊般,满怀憧憬,可最后却发现,爱情,在这宫里,是最可怕,也是最可笑的。 的确......可笑。可笑之处在于,你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以不惜一切,可是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这两个字。 更可笑的是,既然明知这是最可笑的,皇后,素来以宽容大度自诩,为何还要觉得它可怕?为何不能将它当做笑话,笑笑便罢? 明知道,若不是这可笑的爱情支撑着她,她何尝能走到今日? 她又摇头。不,不能怪皇后。其实,她的爱情,早就死了。死在了两年前……这两年,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娘说得对,这两年,她的确是在苦心经营。既已走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回头的道理。若就此回了头,她这一生,倒真成了一个笑话了。 她不要紧,可是她那孩儿,他的一生还那么长。以前,她将所有身心,都扑在了爱情上,她忽略了女儿,也忽略了儿子。如今她的女儿死了,她不能不为儿子打算。 这两年,她的确想利用自己的爱情,为儿子做些什么,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只是她万没想到,真相比她想象的更残忍。皇后,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厉害。 说起来,真不怨皇后,只怨自己,看错了人。皇后说得对,她到底是自己的妹子,流着同样的血。可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一念之差……其实也怨不得她,皇后再厉害,不过是个女人,这天下,到底是姓李。 帝与后,放眼天下,任谁,都会作出与她相同的选择吧? 她不过一寻常妇人罢了。 韩国夫人沉默半日,才慢慢地道:“我知道阿娘是为了安慰我。可这话,别人不知道,说说倒也罢了。阿娘是清楚的,还望阿娘莫要再说这话。我那孩儿能有今日,全凭他自己努力,当然,也离不开我那皇后妹子。” 她的唇边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我这作娘的,连自己都没活周全,哪里又能顾及到我那孩儿了?” 荣国夫人见她钻牛角尖,不由一皱眉头:“顺娘……” “阿娘!”韩国夫人这声“阿娘”,尖锐而急促,与平日大不相同,似乎暗含警告。荣国夫人知道顺娘虽一向温顺,但若犯起脾气来,却也是个难缠的。只得将想要继续劝她的话,咽了下去。 韩国夫人见母亲不语,缓和了语气,慢慢地道:“顺娘无意冒犯,阿娘千万莫怪。阿娘你该知道,顺娘如今别无所求,惟有我这孩儿,让我放心不下。” 荣国夫人叹道:“顺娘你也知道,我与你一样,放心不下的,也是敏之。既然放心不下,却躲在这屋中作甚?莫非躲在这屋中,你这孩儿便有更好的前程了?” 韩国夫人脸色一白,马上又笑道:“我儿能有今日,顺娘心满意足。阿娘所言更好的前程,顺娘从未奢求。” 荣国夫人淡笑道:“顺娘从未奢求,敏之呢?” 韩国夫人道:“我那孩儿自有他的造化。况且,有阿娘这样的祖母,有媚娘这样的姨母,我哪里用得着担心我那孩儿?” 她突然一扬眉毛,笑了起来:“阿娘还说了解我儿,如今看来,阿娘其实尚不如我了解我儿。我看了这几日,却觉得,我那孩儿或者更希望我这个娘为他作的,应是好好地待在府中,象所有普通的娘亲那样。” 顿了顿,她又道:“我对阿娘,亦如此。” 荣国夫人仔仔细细地看了顺娘好半日,叹了一声,半日道:“顺娘可是打定主意了?” 韩国夫人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可不是打定主意了。顺娘知道,在阿娘的眼里,顺娘一直是个没主意的。这许多年来,一直是阿娘在替顺娘拿主意。这一次,求阿娘你就让顺娘,自己作一回主吧。” 韩国夫人一直笑着,可是那笑,莫名地让荣国夫人觉得很是不安。因为之前,她从未见顺娘这样笑过,倒是媚娘,时常这样笑。 可媚娘这样笑的时候,似乎总会有人倒霉。 77、糊涂 荣国夫人心里一沉,黯然半日,点头道:“也罢。顺娘既然已打定主意,便由你罢。” 韩国夫人没想到母亲会这么爽快,不由一愕。她抬眸望向母亲,见母亲的神色甚是恳切,眼里不由浮起了一层笑意。 “顺娘说得对,敏之自有他的造化,顺娘亦如此。我已年近九十,还能活多少年?操这些没的惹人嫌的闲心干啥?只怕,少操这些个闲心,倒能多活上两年。顺娘以为,娘就不想作个普通的娘亲么?可自你妹子进了宫,一大家子人全仰仗于她,就由不得娘了。” 她的眼中突然有了泪。 韩国夫人在心里叹了一声,脸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垂眸低声道:“是顺娘不孝。” 荣国夫人摇头道:“你这孩子,如何又埋怨起自己来?由不得娘说你,多少大事,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却最是在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心思。你这性子,若不改,只怕于人于己都算不得好事。” 韩国夫人又一笑:“阿娘放心,我这不在改了么?” 荣国夫人心说,你这一改,倒更让我不安了。 她不知道两个女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问顺娘,顺娘说没事。问媚娘,媚娘说既然姊姊说没事,自然便没事。可顺娘回府这么多天了,宫里竟然不闻不问。这在之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她怎会相信没事儿? 荣国夫人皱眉道:“这许多年来,我们娘仨是如何过来的,你也清楚。说是相依为命,一点也不为过。媚娘身份尊贵,处处照顾你我,还有敏之,自不必说。但若没有你这作姊姊的帮衬,她又如何能走到今日?小时候,娘与你姊妹算命,多少相师都说,你姊妹二人命格奇特,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必须得相扶相持,方能有好结果。你也看见了,当时你嫁入了洛阳贺兰家,你妹子进了宫,姊妹分离两地,结果如何?你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你妹子在宫中郁郁不得志,哪里有个顺遂的?及至后来,你们聚在了一处……” 以前顺娘从未怀疑这些相师的存在,此刻却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不知这些相师有没有告诉阿娘,天下万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且女人心性,最是难测,哪有个长久的? “顺娘一向温顺,不说好歹。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着我,怨我偏心媚娘,处处只为她考虑,为了她,不惜置其他人不顾。”荣国夫人揾了揾眼睛,“可顺娘你怎不想想,如今我们武家,可不都因媚娘,才有的今日?她好,我们一家子,自然都好。她若有个好歹,我,你,敏之,却又靠谁去?我已是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荣华富贵,我都这把年纪了,自然是不在意的。顺娘你已四十出头,想来,许多事,也已看破无所谓了。只是敏之,他还年轻,他的将来如何?还有琬儿,他才多大,他的将来又如何?顺娘就不为他们想想?” 阿娘这般年纪了,韩国夫人原本不想让她担心,可如今看来,不解释清楚,阿娘怕是不会甘心了。 她想了又想,终于淡淡地道:“阿娘想差了,顺娘从未怨过阿娘。要说偏心,”她想了起来,“顺娘从未去想这些。不过,说来好笑,阿娘觉得自己偏心皇后,可皇后,却也觉得阿娘偏心顺娘哩。” 荣国夫人一惊,看顺娘不象开玩笑,怔了半日,颤声道:“此话当真,媚娘果真……这话从何说起?” 韩国夫人抿嘴笑道:“阿娘说的是,这话从何说起呢?”她想了想,“阿娘可曾记得,顺娘十五岁那年,阿娘得了块难得的布料,为顺娘裁了条新裙子,原是让顺娘在及笄礼上穿的。” 荣国夫人皱眉道:“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况且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哪里还记得?” 韩国夫人摇头叹道:“可是皇后全都记得,顺娘也记得。顺娘记得,阿娘怕皇后不依,特地寻了块看上去差不多的布料,为皇后也裁了条裙子。阿娘再三叮嘱顺娘,让我不要与皇后说起,若皇后问起,便说两块布料是一样的。” 荣国夫人虽想不起这桩事,不过顺娘的脾气她可是清楚得很。她斜了顺娘一眼,忍不住道:“你从小与你那妹子亲近,只怕转头便将娘的话告诉了她。” 韩国夫人的眼圈突然一红:“阿娘说得没错,的确,还未等皇后问起,转头我便告诉了她。皇后果然不依,说好的不给她,她并不计较,只是偏要做这哄骗之事,明显拿她当作傻的,却让她伤心。吵闹无果,她抄起剪子差点绞了自己的裙子。” 荣国夫人出了会儿神,黯然道:“媚娘的脾气,自小就大。不过也怨不得她,当时家里是什么状况,顺娘你也清楚。若她也是你这般脾气,别说她难有今日,只怕你我,也早已被人欺凌至死。” 韩国夫人道:“顺娘身为长女,却要靠皇后庇护,一直心怀歉疚。故而,故而待她……”她的眼圈儿更红了,“难为阿娘,倒还记得顺娘自小与皇后亲近,可皇后她……” 韩国夫人定定神,努力笑道:“阿娘你知道皇后怎么说?她说,她记得,那是条石榴红的裙子,红得真是好看。她很是喜欢。她记得,在及笄礼上,顺娘穿着那条裙子,真是好看极了。” 荣国夫人似乎想起来了,她不确定地道:“我记得顺娘也很喜欢,但及笄礼之后,便脱下来给了媚娘?” 韩国夫人点点头:“我当时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不想让皇后伤心。及笄礼刚完,便脱了下来给了她。“她出了会儿神,慢慢地问道,”阿娘可记得皇后是否穿过这裙子?” 荣国夫人迟疑地摇了摇头:“家事还不够我忙的,我哪里记得这些?” 韩国夫人拭泪道:“可顺娘记得很清楚,皇后虽然收下了那条裙子,却从未穿过一次。我也曾问过她,当时皇后说,这么好的裙子,舍不得平日穿着糟蹋,还说要等自己及笄礼上再穿。顺娘果然糊涂,居然便信了,记得当时还劝皇后来着。我劝皇后,喜欢就穿上,别白放着遭踏了,到她及笄时,阿娘定会给她准备更好的。” 韩国夫人含泪笑道:“阿娘,以前你总说我糊涂,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的确糊涂。” 78、心性 荣国夫人心里隐有不安,忙打断韩国夫人道:“不是娘说你,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谈的?好好地怎么和媚娘谈起这个来?” 韩国夫人笑道:“的确没什么好谈的。可顺娘怕此时不谈,以后便没机会了。阿娘,你知道皇后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么?”她的脸上,又堆积起了嘲讽之色。 荣国夫人眉头微皱,故作轻松劝解道:“舌头与牙齿还要打架,姊妹间有些小嫌隙,有什么要紧?这许多年来,媚娘待你......到底不薄。” 韩国夫人轻笑一声:“是啊,皇后待我,的确不薄。若没有她,我岂能有今日?我两个孩儿,又岂能有今日?“ 她将月娘也扯了进来,荣国夫人顿时觉得很是刺耳。 韩国夫人不理她,顾自说道:“皇后说,姊姊将那条裙子给了我之后,许是我不如阿姊漂亮吧,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荣国夫人点头道:“媚娘那时还小,身量没长成,自然没顺娘穿着好看。她说的是实话,顺娘不用多想。” 韩国夫人见母亲一味打圆场,也懒得管她了。她啜了口茶,慢慢地咽了下去,又道:“皇后还说,可惜,她没等到及笄那一日,便入了宫。她说,她至今记得,阿姊的及笄礼何等隆重,年少时真是充满了期盼,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没经过那一场隆重,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缺憾。” 似乎怕荣国夫人不让自己再讲下去,韩国夫人一口气说了下去:“皇后还问我,不知阿娘,为她的及笄准备了什么样的衣裙?” 荣国夫人诧异道:“那时她不是已入宫……”皇后记忆这么好,这么问自然不会是因为记错了时间,荣国夫人心里一凛,不由沉默了。她到底不放心,一会儿后,又追问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韩国夫人道:“阿娘放心,我虽糊涂,却也不傻。阿娘应该记得,皇后入宫没多久,顺娘便已出嫁。后来家中的事儿,我哪里知道?我自然是......实话实说。” 荣国夫人松了口气。 韩国夫人笑微微地望了荣国夫人问道:“阿娘你说,我回答得好不好?” 韩国夫人的笑,让荣国夫人心下好生别扭,却也只能点头道:“很好。”顿了顿,又道,“你一向是个稳妥孩子。” 韩国夫人又笑了一笑:“皇后又说,她记得自小,阿娘便心疼我,整日责怪她没个女孩儿样,要她多学学我。” 这话倒没什么,只是配上韩国夫人的表情语气,连不是滋味了。荣国夫人脸色急得都变了:“我是说过这话,可那不是为了她好么?媚娘与我心性最象,我对她,自然格里外严厉些。” 韩国夫人噗嗤一笑。荣国夫人望她一眼,叹道:“作父母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儿更好,哪有个满足的?当日我说你难道少了?我不一样说过,要你多向媚娘学学,不要这般懦弱无主意。” 韩国夫人可不管荣国夫人怎么想,她一扬眉毛,继续道:“皇后还说,阿娘怎不想想,她若也象我这般,我们母女四人,岂不是只能任由那蝮氏兄弟欺辱了去?这话说得,倒是与阿娘方才的话一样。阿娘说皇后心性最象你,果然不差。” 荣国夫人反倒平静下来,她淡淡地道:“顺娘你便没有为娘辩解几句么?” 韩国夫人道:“怎么没有?我说皇后觉得阿娘偏心于我。其实不过是因我身为长女,次序在那里罢了。在我心里,阿娘何尝不是独独看重皇后?还说娘总说,我最是个无用的,若有皇后一两分,她也不用如此操心了。皇后忘了,顺娘可没忘,皇后入宫时,阿娘哭成什么样儿了?还是皇后劝阿娘,侍奉圣明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态呢?我给她说,阿娘至今仍记得皇后当日这话,说可知皇后是个志向高远的,不象我这般没用。” “阿娘你猜皇后怎么说?”看荣国夫人脸色紧张,顺娘也不卖关子,接着道,“皇后淡笑了一声:志向高远?阿娘却是错看我了。其实我的志向,不过是能有个如阿姊一般隆重的及笄礼,有一条特地为我裁的漂亮裙子,有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罢了。可惜我不如阿姊好命,对阿姊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于我却成了奢望。志向高远?我不过是被逼着,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罢了。” 韩国夫人的语气越来越凉,荣国夫人突然也觉得心灰意冷。 三个女儿,顺娘与媚娘,一个是长女,一个是她认为最有出息的,她操心最多。到如今,她年近九十,却仍不得安生,处处为她二人考虑。 谁知道,姊妹俩个个都不领她的情。早知道,她便把这些心思放在幺娘身上,也许,如今还能与幺娘相依为命,过个平淡日子。 荣国夫人沉默了,韩国夫人的话头却没有打住。她眉头紧蹙,浅啜了几口茶,又开了口:“后来皇后又与我又说起了那蝮氏兄弟。” 蝮氏兄弟就是两年前毒杀月娘的凶手,可是韩国夫人提起这两人,语气却平淡得很。 荣国夫人心中一怔,随即着恼道:“这兄弟二人着实可恶,不过已得了应有的报应,好好的又提他们作甚?” 韩国夫人笑道:“阿娘只记得他二人可恶,总说多亏皇后护着咱们一家,才没有被他们过多欺凌。阿娘只怕再想不到,顺娘一向胆小,却也曾作弄过他们。” 她似乎很是得意:“记得那一日,皇后与蝮氏兄弟狠狠打了一架。他二人虽然落了下风,皇后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娘可记得,顺娘一边替皇后擦洗伤口,一边哭个不停,眼睛都哭肿了。后来阿娘怨皇后不该招惹他们,罚她跪了半个时辰。顺娘劝不住阿娘,便一直陪着她跪在院子里。” 荣国夫人也不知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只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那时委屈了媚娘。可族中有人发了话,我能有什么法子?” 韩国夫人道:“阿娘你听顺娘说啊,顺娘问皇后,可曾记得,蝮氏兄弟与她打在一处时,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块,砸中了脑袋?” 79、决裂 荣国夫人瞪大了眼睛,韩国夫人笑咪咪地道,“当时皇后也是阿娘这般表情,问莫非是阿姊?” 她叹了一声,虽然事隔多年,仍觉得羞愧:“顺娘没用,不敢明着站出来帮她,只敢躲在后面,趁他们不备偷偷扔两块石头。” 荣国夫人哽咽道:“是我没用,不能护着你们,让你们小小年纪,就担惊受怕,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韩国夫人没接她的话,继续道:“皇后笑坏了,说原来是阿姊,我当时还以为,是奇异录中的神仙道士。说起来多亏阿姊。阿姊你不知道,我当时想着,神仙都站在我这边,我怕他们兄弟作甚?所以后来,越战越勇,不到半年,他们兄弟二人,便只能背地里使小坏,再也不敢明着欺负我了。可我并未就此满足,而是乘胜追击,直到他们连背地里使小坏都不敢,见了我便躲着走,才肯罢休。若我知道,真相竟是如此……” 荣国夫人跟着大笑起来。可是,笑声还未绝呢,韩国夫人又说话了:“皇后又说,说起来,她还得感谢蝮氏兄弟,是他们,让她知道了,对敌人绝不能手软。也因此,这十数年来,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韩国夫人依然笑着,可荣国夫人的笑却一凝,不过她马上笑着点头道:“媚娘最是恩怨分明,对敌人虽苛责,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对亲人及有恩于她的人,却再好不过。” 韩国夫人瞟了母亲一眼,没接她的话茬,又说道,“皇后还说,还好阿姊的石头扔得准,若偏了一分半分,没砸中敌人,却砸在了我的身上,可如何是好?” 说这话时,皇后唇边的淡笑,过了这几日,仍刺得韩国夫人的心里发堵。 荣国夫人顿时语塞,好一会儿,才讪讪地道:“这孩子,身为皇后,几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般孩子气。” 孩子气?韩国夫人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过,她当时却也只能讪笑着道:“我的确无用,不但让阿娘操心,让皇后也跟着操心。不过,我虽无用,大约也不至无用至此吧,连块石头都会扔偏。” 如今想来,离宫前的这次叙旧叙得真是无趣。谁能想到,她心中的姊妹情深,在皇后心里,却是另一回事。可皇后,却用这姊妹情深,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让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事。 想想,真是讽刺。 荣国夫人低头想了半日,此时道:“好端端地,你们姊妹为何突然想起叙起旧来?” 她目光如炬,看得韩国夫人一怔。 不过她很快笑起来:“长夜无聊,更深露重,不寻些说话如何渡日?皇后如今大权在握,莫说后宫中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便是前朝,虽说有太子监国,朝政还不都掌握在她的手中。阿娘你说,前朝太平,后宫无事,不叙旧,咱们姊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荣国夫人沉吟半日,伤心地道:“原来,这便是顺娘离宫的原因。只不知,是顺娘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媚娘的意思?” 韩国夫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阿娘还要劝我回宫吗?” 荣国夫人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撇开媚娘,单说陛下……” 韩国夫人脸一沉,冷声打断了荣国夫人:“阿娘可是忘了,我当日是为了谁进宫的?” 荣国夫人何等聪明,至此已明白了八九分。她沉默良久,虽然心中更多的还是偏向皇后,毕竟,武家的荣辱全系在皇后身上,可顺娘这么多年的付出,只换来这样的结果,她却也很是心痛。 况且,当日为了说服顺娘进宫,她也没少费唇舌。到如今,顺娘什么也没得着,还失去了一个女儿,她这个作娘的,总得给她一个交代才是。 荣国夫人见女儿一口一个皇后,连声媚娘都不愿叫,显然,是心意已定再无转圜的可能了。她心里挣扎了半日,终于道:“顺娘,你给娘一句实话,你与圣上多年感情,是否真的放得下?” 韩国夫人垂眸道:“事到如今,除了我那孩儿,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荣国夫人以为韩国夫人不相信自己,她颤声道:“顺娘你放心,你若真放不下,为娘豁出这张老脸,定会帮你讨个公道。媚娘,媚娘她到底是我的孩子。你委屈了这许多年,她也不能不给你个交代。” 韩国夫人望着荣国夫人的头发,她知道,母亲早已鬓发皆白,只不过,陛下正当壮年,太子未承大统,担心媚娘地位不稳,她不敢服老,染黑了头发要继续为她谋算而已。 也是,自己都当祖母了啊,阿娘四十多岁才生下她,如今自己都四十多了,阿娘已是九十岁的人了,能不老吗?想起母亲多年来殚精竭虑苦心经营,韩国夫人的心里不觉一酸。积郁在心头的愤懑,顷刻间便消散了大半。 “阿娘,顺娘不孝,让阿娘担心了。我与皇后是有些言语上的龌龊,可这许多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家姊妹,哪里就至于记恨上了?顺娘只是,自己厌倦了宫中的生活。以前我也与皇后提过几次,可那时皇后需要我,不肯放我走。如今好容易得了闲,我再不走,却待何时?阿娘,顺娘并非怨责皇后,只是我也老了,想回家,陪陪我那孩儿,还有,我那孙儿。” 顺娘对荣国夫人一礼:“还望阿娘体谅。” 荣国夫人听了这话,有些歉疚却也松了口气:“顺娘主意既定,为娘的,便不逼你了。说起来我真要怪顺娘了,平素你也不是个闷嘴葫芦,这次悄悄地拿了了这么大个主意,怎不早告诉我一声?若早日告诉了我,你们姊妹虽在火头上,不过趁彼此心思正活络,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过了这几日,只怕媚娘的心也冷了,你的心也冷了,要转圜却也就难了。” 韩国夫人望了母亲一眼,荣国夫人讪笑一声,又道:“罢了,顺娘主意已定,自然不愿我再多事。只是,若早日告诉了我,也省得我日夜担心,也不至巴巴地跑来说上这么些话,惹你心烦。” 韩国夫人出了会儿神,答非所问道:“阿娘,你这般年纪了,少操些心,安享晚年罢。”刚说完,想起什么,又歉然地补了句,“只是我那孩儿,还望阿娘,一如往日,护他周全。” 荣国夫人笑道:“顺娘放心,敏之如今是我们武家的血脉,媚娘待他,看重得很哩。” 韩国夫人目光有些恍惚,好半日,才道:“阿娘也说了,作娘亲的,一辈子都在为孩儿操心,哪有放心的时候。况且,一辈子那么长,以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若......“她的声音突然一哽,”有劳阿娘了。” 她郑重地对荣国夫人一礼,竟颇有些托孤之意。 荣国夫人骇了一跳,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一颗心怦怦怦只是乱跳。 80、白发 送走母亲后,韩国夫人呆坐了半日,贴身婢仆杨八娘再三催促,才草草梳洗后上了床。在床上辗转了半日,及至更鼓声次第响起,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午时,韩国夫人心事重重,虽觉得肚中饥饿,面对满桌美食,却也只勉强吃了几口。 搁了碗筷,涮口净面后,韩国夫人便急着要杨八娘去寻武敏之。 她虽心中焦急,却也没想到,不过片刻工夫,武敏之便来了。不由吃了一惊,忍不住笑道:“孩儿可是飞过来的么?” 武敏之见母亲高兴,心里也很开心,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孩儿正好有事要找母亲,谁想在门外碰上了八娘。” 杨八娘在一边凑趣道:“到底是娘儿俩,心有灵犀,自然就想到一处去了。” 听了这话,韩国夫人固然眉开眼笑,武敏之也不由满脸喜色。 韩国夫人招手让武敏之坐在她的身侧,武敏之扭捏了一番,选择了坐在她的对面。 “孩儿何事寻娘?”韩国夫人虽有些失望,但眼见儿子笑意宴宴的样子,却也很觉安慰。 武敏之没有答话,而是先望了杨八娘一眼。杨八娘见状,忙对韩国夫人及武敏之各一礼,退了出去。 待杨八娘的脚步声远了,武敏之才道:“孩儿有事想问母亲。”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母亲可是真的不认识刘典药?” 韩国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沉吟着反问道:“听说这几日,刘学士只要得闲,便日日与孩儿守在一处?这话可是他让你来问我的?” 武敏之忙解释道:“希美兄与我,志趣相投,不独这几日,寻常得闲,在一处的时候也多。他虽然思姊心巧,却是个有分寸之人,不会如此无理。只是孩儿,”他躇踌了好一会儿,才道,“孩儿记得,母亲似乎曾经提起过刘典药。” 韩国夫人望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原来是孩儿不相信我?” 武敏之忙起身礼道:“孩儿不敢。”他犹豫了一下,“许是,孩儿记错了吧。” 韩国夫人示意儿子坐下,她望了他郑重地道:“孩儿并未记错。” 武敏之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韩国夫人道:“孩儿你听娘说,娘这么做,自有道理。一则,娘的确许久未曾见过刘典药,她的近况如何,娘并不知情。二则,娘怕孩儿心善,今日刘学士求孩儿探听消息,焉知明日不会有别的要求?孩儿你要知道,私会宫眷可是大罪,千万莫要因朋友之谊,误了自己。” 武敏之皱眉道:“母亲想到那里去了,希美兄不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 韩国夫人温柔笑道:“孩儿重情重义,娘很欣慰。可娘还是要问孩儿,若刘学士当真不知轻重起来,你又当如何?” 武敏之被母亲问得一怔,他想了半日,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国夫人出了会儿神,不觉又笑了,唇边的笑意,看上去既温柔又伤感:“娘理解孩儿的心情。当日,月娘进了宫,孩儿想必也是如此想念月娘的吧?所幸孩儿有皇后这个姨母,要见月娘,还不算太难。刘学士姊弟却真是可怜了。” 她的神情中亦有不忍,不过只是一瞬:“只是孩儿,你要记得,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数。刘典药进宫之时,她及家人,便该料及今日。” 武敏之眼神复杂地望着母亲,在心里说,我想念的,还有,娘。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怯,觉得自己近日太过矫情,幸喜母亲并不知晓。见母亲的目光扫了过来,他马上便垂下了眼睑。 韩国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手中的卷轴递至武敏之手中,她对他展颜一笑:“孩儿的文章,娘很喜欢。” 武敏之握紧了卷轴,眼前的母亲,那么开心,那么温柔,那么慈祥……是的,慈祥。以前那个盛妆华服的韩国夫人,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此刻,她不施粉黛,衣着素雅,笑容温和,却让他满心欢喜。 因为,她只是他的母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韩国夫人见儿子久久不语,不由探询道:“孩儿?” 武敏之道:“母亲,别动。” 韩国夫人疑惑地望了儿子一眼。 “母亲,有白发了。”武敏之小心地拔掉了韩国夫人头上的一根白发,他拈在手上凝神看了半日,突然一阵心酸。 韩国夫人笑道:“孩儿都这么大了,娘有根白发,算得了什么?”她心里却有些懊恼,明明才染过的,这才几天,竟然又添了白发,还不幸让孩儿看到了…… “母亲,你没事吧?”武敏之突然问。 “娘能有什么事?”韩国夫人笑得开心,“要说有事儿,也俱是开心事儿。与孩儿能有今日,娘很开心……”她细心地替武敏之整了整衣襟,别开头又道,“孩儿你不知道,这几日,是娘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武敏之扬眉笑道:“只要母亲愿意,年年如今日,岁岁似今朝,又有何难?” 韩国夫人点头道:“只要......娘愿意?的确是娘,从前不知珍惜……”她低头揾了揾眼睛,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笑容。 “孩儿你来,坐到娘身边来,娘有一席话,要细细与孩儿说。” 这次,武敏之依言坐在了她的身边。 韩国夫人握着武敏之的手,含笑望着他,突然有些失神。 “母亲,你怎么了?”武敏之不太适应这样的亲昵,可心里却是喜欢的。 韩国夫人眸中的恍惚,虽只是一瞬,却没逃过他的眼睛。 韩国夫人摇头道:“娘没事,只是,想起了孩儿小时候……” 小时候,孩儿雪白粉嫩,跟画中的娃娃一般。年节时,她喜欢在他的眉间,点上一粒珠砂,孩儿便更象画中的人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她的孩儿,雪白粉嫩的孩儿,就长这么大了,还是那么好看,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一转眼……于她来说,不过是一转眼,可于孩儿,却是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她是个不称职的娘,错过了孩儿的那些日日夜夜。 没有娘陪在身边,他会不会害怕?他会不会觉得孤单?他有没有,在夜半醒来的时候,哭着找娘? 81、圆月 韩国夫人心里一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武敏之的眉心。 武敏之下意识地躲了躲。马上又意识到了不妥,忙坐直了身子,抬眸对母亲一笑。 韩国夫人很是怅然,她的孩儿,不能任她涂抹打扮了…… 可惜,以前她不明白。 以前,她总觉得,孩儿终归是自己的孩儿,而她与孩儿的这一世,很长,很长。 看武敏之的眼中凝起了一层疑惑,韩国夫人忙收敛了情绪:“娘方才说什么了?喔,我有话要对孩儿说。孩儿,娘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交友须慎。才情志趣固然重要,更重的,却是品性风骨。酒肉朋友易得,生死之交难寻。孩儿的诸位好友,娘之前设法打听过一二……” 韩国夫人细细地告诉了儿子,以她的揣度,谁是个表里不一的,谁是个自私自利的,谁又是深得圣心的,谁是二圣欣赏才情却不喜为人的,谁又是二圣拟将重用的,谁的仕途已经到头,谁可能连现今地位都难保…… 武敏之近日日日在府中宴客,为了就是让母亲看看,自己的朋友都是何等人物。都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他的小心思却是想让母亲为自己而感到骄傲。 如今听了母亲这番话,他虽为母亲对自己的好心深为感动,却也有些不以为然。他皱眉道:“母亲,孩儿交友,求的是志趣相投,并非为了揣测上意。” 韩国夫人却不管他怎么想,继续道:“并非为了揣测上意?孩儿这话,在娘面前说说便罢了,其他人前,休要吐露半字。孩儿为官,不,在长安一日,便说不得这话。莫说孩儿,便是娘,甚至你祖母,谁敢不留心揣测上意?或许,还应加上你姨母……“ 武敏之听到这里,一边唇角不由一扬,眼中现出了韩国夫人最不想见到的神情。 皇后的话再一次兜上心头:“看着礼仪周全,实则淡漠疏远,表里不一,难以捉摸。” 以前,孩儿那神情只是让她觉得不自在,如今因了皇后有话在先,却是满心恐惧。 韩国夫人急得眼泪都差点下来了:“孩儿,你姨母虽贵为皇后,却也有她的不得已。你,你要体谅她。你要知道,你是她的侄子,除了几个皇子之外,最亲近的人。她待你,她待你.......她待你委实不薄。若不是她......” 韩国夫人本想说,若不是她,咱们一家人现在还在洛阳,看贺兰族人的脸色艰难度日。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贺兰族人的脸色虽难看,可到底,月娘还在身边。她知道月娘是儿子心中的一根刺,她怎敢去触碰? 武敏之注意到了母亲的窘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母亲可是忘了,如今是皇后把持李家天下,她有什么不得已?” 韩国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她哆嗦着嘴唇,半日才迸出一句:”孩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圣人身子虽不好,不过有太子监国,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你姨母......别人乱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如此说你姨母......“ 武敏之心里一软,忙道:“纵算她有不得已,可是母亲方才说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数。皇后进宫之时,便该知道今日之一切。况且,”他笑吟吟地,“母亲与祖母不是一直津津乐道,皇后进宫之时,便不似其他女子哭哭啼啼,而是心存大志的么?如今她心想事成,我该恭喜她才是,这体谅二字却从何谈起?” 韩国夫人定定地望了儿子半日,她虽竭力控制着自己,指尖却仍颤抖起来。 武敏之有些歉疚,对母亲的过激反应,却也有些诧异:“母亲,难道孩儿说得不对?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今日这些话,孩儿断不会向他人提起。说起来,若不是母亲先引出了话头,便是对母亲,孩儿也不会说上半个字。” 他说到这里,眉头突然一紧:“可是奇怪了,好端端地,母亲如何说起这个来?” 韩国夫人定定神,努力若无其事道:“别的事儿,娘帮不了孩儿,与孩儿说这些,不过是想孩儿少走些歧路。谁知孩儿却不领情。” 武敏之已起疑,她怕他继续探究,索性道:“也是,娘自己都未活得明白,哪有资格教训起孩儿来?” 武敏之垂眸道:“母亲,你明知孩儿......并非此意。” 韩国夫人笑得很是苦涩:“孩儿……娘真的不知,孩儿究竟是率性,还是任性。不过,率性也好,任性也罢,娘虽不懂为官之道,却觉着,都是为人臣子之大忌。” 她心头惶急,一转眼看见了儿子手中的卷轴,眼睛不由一亮:“这是孩儿编辑的书,前人多少君臣故事,孩儿莫非忘了?” 从前的人不说,便是这朝中,揣测错了圣意的,长孙无忌,上官仪,是什么结局?可是这话,韩国夫人不能说。儿子是个聪明人,她怕说了,更添儿子对皇后的猜忌。 武敏之依然笑着:“母亲放心,我虽为臣子,却也是皇后的外甥。喔,不,如今我已由皇后赐了武姓,便是她的嫡亲侄子了。皇后仁厚大度,我率性也罢,任性也好,她总会担待几分的。” 韩国夫人哀哀地道:“孩儿,你姨母……” 她突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述自己的意思,想了半日,才道:“你姨母到底与你差了这么多岁,为人处事,难免与你意见相左。可她毕竟是你的长辈,而非你的同辈友人,你理应对她尊重有加,而不是强求志趣相投。况且,她一直对你照顾有加,娘在宫中,她……” 武敏之漫不经心地打断了韩国夫人的话:“母亲,我知道皇后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 韩国夫人微露喜色,他却又凉凉地加了一句:“我还记得,她待月娘,曾经也是照顾有加,我也......同样心存感激。” 韩国夫人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她身子一晃,武敏之忙伸手扶住了她。她推开了儿子,努力站直了身子。一时只觉得全身发冷,额头上却有细密的汗珠,一层层渗了出来。 她抬眼去看儿子,儿子似乎往后退了数十步,看着那么近,却又离得自己那么远。 她软软地伸出手,听见自己的声音,远得似从梦中飘出来的。 “孩儿啊!”韩国夫人几乎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喉间一阵腥甜,还未明白怎么回事,武敏之已经惊叫起来:“母亲!” 他急急地上前两步,扶住了母亲,顺势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好凉,凉得......似乎未沾人间气息。 “母亲!”武敏之变了脸色。 韩国夫人想对儿子笑笑,刚张开嘴,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在武敏之的衣襟上,染成了无数朵凄美挣狞的花。 韩国夫人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将圆未圆,不动声色地俯瞰着人间百态。 不知道月下,有多人在数着指头盼着十五月圆? 其实圆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惨白凄清的一轮,可望而不可即。 世人终是痴,说什么人圆月团圆。却忘了,月有圆缺,且圆太过短暂,一月有三十日,缺占了多数,圆不过是三五日。 幻像而已,自欺欺人罢了。 儿子一迭声的惊呼声中,韩国夫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81、李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春四娘眼里的月亮,也是将圆未圆。不过却不是韩国夫人看到的那轮,因为时间已过了好几日,十五已过,是圆满之后的残缺了。 不过,这并未影响她的心情。 此时,她正与杨炯在月下赛诗,看谁吟出的含“月”字的句子最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杨炯早已词穷,春四娘捧着酒盏,嘴上却一直没停,更笑得气定神闲。 杨炯听得都呆了,半日起身礼道:“四娘好文才,杨某,甘拜下风。” 春四娘欠了欠身:“七郎客气。” 杨炯跪坐回去,拧着眉头想了半日,到底没忍住,满怀崇敬地问道:“不知四娘师从何人?” 春四娘抿嘴一笑:“并非承心隐瞒,只是,尊师......委实算不得什么人物。” 虽然她一向尊师重教,不过,县级名师都算不上的语文老师,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 杨炯眼中的崇敬之情更甚:“如此说来,四娘……” 春四娘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七郎想差了,我如何能与七郎比?我并无天份,不过是......记忆力比较好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但杨炯听在耳中,却觉得这四娘真是谦逊。 如此文才,原不该如此谦逊。如此谦逊,偏又有如此文才。想他杨炯,瞧在眼里的人真没几个,连那同样有神童美誉的王勃王子安,都是不服气的。独这春四娘,却让他好生佩服。 一想到王子安,杨炯突然便开心起来。要知道,他与王子安原本毫不相干,但因同样被誉为神童,那王子安便成了父母口中的“邻居孩子”。 偏偏王子安仕途坦荡,自己却空有虚名。面对父母的训责,他枉有满腹诗书,真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今可好,王子安得意忘形,自己作死,断了前途,可怨不得他兴灾乐祸。 “四娘可知,那王子安,近日出了桩大事儿?”他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努力作出沉痛的表情。 春四娘喔了一声。心里暗道:莫不是与太平公主好上了? 喔,不对,那是王维。王维比太平小二十好几呢,她曾经奉为经典的《大明宫词》,竟然把他们来了个欲语还休的拉郎配,真是YY得够了。 杨炯看春四娘神情,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此事,并且深为王子安惋惜。他心里有些不忿,脸上却更为沉痛:“那子安少年得志,难免狂妄,唉,如今闯下大祸,虽然惋惜,却也是意料中事。四娘你......莫要太过悲伤。” 春四娘翻了翻眼睛,她自顾不暇,哪有空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悲伤? 况且文人自古相轻,看杨炯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她理解,她若与杨炯一般,与王勃并列初唐四杰,眼看那王勃混得顺风顺水,自己却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终于倒霉了,没准也会多饮两盏呢。 说起来这些文人真是酸。既然无心为她赎身,每日跑来报道作甚?不过,好歹杨炯是她如今遇到的,在历史上留下了大名的第一人。不如好好结交结交,万一以后穿越回去了,与那些混迹于阿哥们中间的前辈遇上了,好歹也算有些谈资不是? 想到这里她又来了气,她这趟穿越,寻找武如日显然是没指望了。李隆基呢,也成了此恨绵绵无绝期。想换个目标吧,李治的皇子们,数量本来就不多,年龄相当的更没一个。 要她老少通吃,只是想想,她的喉咙就顿感不适。她又不是花痴,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结局都很悲惨,她可不想与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莫非,她就真的只能平平淡淡地老死在这平康坊中了么? 春四娘阴沉着脸,长长地吐了口胸膛中的恶气,沉痛地道:“那王子安,我早闻大名,真是佩服得紧,只恨无缘得见。唉,七郎,他到底闯下了什么大祸,不如说来听听。” 她心里却暗喜,老娘不开心得很,快些把别人的伤心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杨炯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眼里仍有星星在闪烁:“子安身为沛王侍读,却恃才傲物,不知尊重。数日前沛王与英王斗鸡,他为讨好沛王,竟写了篇《檄英王鸡文》。沛王固然开心了,但此文不知怎地,竟传到了圣人手中。“ 杨炯暗爽,脸上的悲痛之情却更甚:”四娘你可知道,圣人反应如何?“ 春四娘很认真地胡说八道:”圣人被王子安的文才折服,王子安官升三级?“ ”差矣差矣。圣人震怒,连骂王子安是歪才!说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有意虚构,夸大事态。可见其心术不正,这种人怎能留在沛王身边?故下令立即将那子安逐了出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想那子安多年经营,谁想到竟毁于一旦。成也因自己的文,败于因自己的文。唉!想子安应已离开长安,据说是去了巴蜀。” 春四娘听了,倒沉默了。 小学时,她便读过王勃的诗。不管杨炯服不服,在她眼里,王勃的名气远甚于他。她不由为王勃嗟叹了几声。又想了一遍李治的话,突然开心起来:“这李治虽然护短,倒是好见识。我就说,堂堂一国之君,怎可能如此昏馈?” 唐穿前辈们的自传里,李治软弱无能,反复无常,而且精分得可以,常常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最后定要劳烦武后将他拉出来。 盛世大唐的一国之君,被糟蹋成这样,看得春四娘真是不爽。 杨炯先是被春四娘的话吓了一跳,然后又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忙压低声音道:“四娘小心,圣上名讳,休得乱叫。若被那有心人听了去,可不又是一场祸事?” 春四娘回过神来,想了想,眉开眼笑道:“这里只有七郎,并无他人,哪里来的有心人?若真惹祸上身,我便与那王子安作伴去,你不说他去了巴蜀么?于我正好落叶归根,回归故里,岂不是好?省得在这里捱日子。” 82、脸色 说到最后一句,想着春玉娘近日的脸色,春四娘刻意伪装出来的兴奋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杨炯见状,有些心虚,但却只能硬着头皮视而不见。 他轻咳一声,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指着门框上的对联问春四娘:“敢问春四娘,你这对联,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倒是好懂。这求包养三字,不知却是何意思?” 春四娘抿嘴一笑:“不过是写着玩儿的,乱七八糟的玩艺儿,七郎是正经人,自然不懂。“停了停她又道,”不懂也罢。” 杨炯看看春四娘,又看看那对联,出了会儿神,叹了一声:“四娘真是个妙人儿,可惜我……” 春四娘虽然处处透着奇怪,可却真正新鲜有趣儿,若能与她……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唉。若自己与她晚上十年二十年认识,自己已功成名就,或许…… 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让他情何以堪? 春四娘瞅着杨炯在那点头又摇头,忍不住好笑。 她虽然心里着急,却还未乱阵脚。细算起来,杨炯比她还年幼几岁,别说她没想在大唐谈恋爱,就算有这想法,姐弟恋也是绝不考虑的。 谈恋爱嘛,她要的,首要条件一定是年龄相当。这是她的原则,作为一个有素质的穿女,她觉得无论在何种条件下,她都必须坚持这条原则。 她从未将希望寄托在杨炯身上。只不过,当日她瞧着他被自己将来写的诗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真正是有趣之极,横竖无聊,逗逗他寻个乐子罢了。 看把这孩子内疚的,她都有些不忍心了。 要说近日,春四娘真是处处不顺遂。当日为了稳住春玉娘,她夸下了海口,这几日春玉娘便催促着她展示她那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她倒也不慌,学着前辈们,气定神闲地唱了一首带些古风意境的流行歌曲。只没想到,春玉娘听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 “我的儿,且不说你的曲调如何,只说那歌儿,虽然咱们从事的是这营生,但南曲娘子,讲究的是一个含蓄,这等有伤风化的字眼,怎可挂在嘴边?” 春四娘被这番话砸得眼冒金星,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去。 就是怕春玉娘这个古人接受无能,这首《何日君再来》可是她思来想去后精心挑选的。 听听:“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全是五个字,与五言绝句难道不是同一个模样? 而且真的是很含蓄古味十足啊。而且,含蓄是含蓄,但含蓄得恰到好处,完全可以作平康坊的坊歌啊。 你看看,字字句句,完全没有问题。但此情此景,仔细一想,脑子里是不是就出现了青楼娘子们倚在栏杆上,挥舞着小手帕,不停地招摇:“大爷,慢走。大爷,你再来啊”的动人画面。 当然,“喝完了这杯,再来碟小菜。”有些煞风景,可这是在平康坊啊。与“大爷,该掏钱了啊”相比,这句提醒是多么含蓄委婉啊。 这都有伤风化? 春四娘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春玉娘居然如此纯洁。原来她才是真正的白莲花啊,在淤泥里打滚数十载都纤尘不染的啊。 一个历经风霜的老鸨子尚且如此含蓄,其他姑娘们呢? 如此看来,传说果然不假。名妓们可以X,但是绝对不会说“客官X不X”这种话的。 至于“客官上床来睡觉”,估计也是禁忌。可以做,却绝不能说,真正是道貌岸然,不,含蓄委婉啊。 春四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蠢蠢欲动:“何日君再来,不欢更何待”都让春玉娘觉得有伤风化,那“擦干一切陪你睡”,“你用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还不得吓死她? 若真吓死了春玉娘,自己不是就自由了? 她犹豫半日,终于叹了口气,身份证问题没解决,自己这辈子别想自由。 虽然春玉娘不是从前的春玉娘了,但若换了个比她更狠的角色,自己还不定什么下场呢。 还是老老实实的展示自己的才华吧。 春四娘又用心画了几幅画,以前春玉娘虽未夸赞,却也没多说什么。这次却只是瞄了一眼,便扔至了一边。随后,命人取来了一幅仕女图,说是曾经的阎家二郎如今的阎相先时所作。 春四娘对阎立本这位丹青宰相的名头倒是略有所闻,也在网上见过他的《步辇图》。见春玉娘对待如此牛X的人物尚且轻描淡写,自己的水平,显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罢罢罢。想起她那道清蒸蟹,在院里风评不错,她一咬牙,捋衣挽袖,冲进了厨房。 改良火锅摆上桌,春玉娘狐疑地瞅了半日。在春四娘的再三劝说下,终于提起了筷子。只尝了一小口,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四娘可是闲极无聊,特地拿我消遣作耍来的?”春玉娘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春四娘费尽唇舌,好容易忽悠得春玉娘捺着性子,陆续品尝了改良回锅肉,水煮鱼,毛血旺。春玉娘终于炸毛了,“油大味重,如此粗糙如何下咽?” 没听错吧,嫌油大味重?厨房里的饭菜哪顿不是油大味重,好养膘不是? “味道咱暂且不说了,这也算你所谓的才华?难不成客人们来了,四娘你要在房中支上一口大锅,让他们忍受烟熏火燎?依奴看四娘你倒不如在锅边跳你那竿木舞的好。” 春四娘觉得最后这主意倒是不错。正要赞一声,春玉娘冷笑道:“四娘若想作厨娘,倒也不难。不过……”不过你得先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钱帛赚回来再说。想躲过那一关,门儿都没有。 春四娘又试着设计了几条上露胳膊下露腿的裙子,上面缀满了绢做的玫瑰花蕾。 当然她只负责创意,缝制的工作由绿珠完成。绿珠一直眉头紧皱,嘴都要噘天上去了。 果然,如绿珠所料,这种奇装异服,春玉娘连看都懒得看了,她抄着双手,斜睨着春四娘,鼻孔里不时发出阵阵冷笑。 83、锋芒 满心等着接受春玉娘再次膜拜的春四娘呆了。 这究竟是不是从前那个春玉娘啊? 这不但不象从前的春玉娘,而且完全颠覆了她从前辈自传中得来的对古人的认知好么。 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古人,不是应该视后世的所有一切均为宝贝的么?就象当初面对她的钢管舞,春玉娘双眼放光的表现才是一个合格的古人好么? 她以前深藏不露,只是不想锋芒太过。如今迫于形式,不得不使出百般武艺,这才几个月呀,咋就不灵了呢? 春四娘被春玉娘的冷哼撩得心里发寒:难道春玉娘的身体已经被穿女占领了? 那就更不应该了,穿女难道不知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为保险起见,春四娘小心试探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阿姨,你近日脾气甚大,你没事儿吧?可是更年期……” 春四娘哪里知道,春玉娘也正愤懑着哩。想当初,春四娘自动送上门来,花言巧语信誓旦旦要在自己门下生根发芽落地开花,这才几日,就忘了“宁做北里花,不作豪门妾”这话是谁说的了? 春玉娘虽不知春四娘究竟何故如此,但一想到自己被她无端戏弄,便满肚子火。 她早打定主意,不管春四娘如何舌灿莲花,自己决不再上她的当。不但不上她的当,还要给她个大大的教训,也好让她知道,她春玉娘是什么人,岂是由得她随意糊弄的? 当然,更重要的,春玉娘深知,春四娘这般模样,新鲜感一过,就难吸引人了。她倒是随时可以揭开她的面具,却又怕这面具下的脸真的见不得人,她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适可而止的道理,她自然是比谁都懂的。 是以,不待春四娘说完,春玉娘便冷笑一声打断了她:“四娘果然不是常人,这般时候居然还有心思胡言乱语。你说的我也听不懂,想是在嘲笑我罢。罢了,不劳四娘关心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四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确认春玉娘确实听不懂自己的话后,春四娘叹了一声。看来,春玉娘是恼上她了,从前的说是就是不是也是变成了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了。 这人呐,果然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 春四娘被逼急了,对李太白说了无数个抱歉后,终于凭着一首《蜀道难》,在北里的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读过这诗的古人争相赞曰:“雄浑豪放,瑰丽奇美。壮哉!奇哉!妙哉!绝哉!真难想象,这样的诗句竟是女子所作,而且是北里的女子。” 北里女子固然目瞪口呆,那些流连于北里的文人更是羞愧无辞,好长一段时间,有春四娘在,都不敢承认自己会写诗了。 多年以后,春四娘已经成了传说,李太白正走在进京的路上。 蜀道难,世道更艰,怜及自身,,李太白文思泉涌,泼墨挥毫,一曲《蜀道难》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其后,李太白一路上反复吟咏,越来越觉得,这是自己生平最为得意之作。 到了长安,李太白找到了一向对自己欣赏有加的笔友,大诗人贺之章。 大诗人果然对他青眼有加,当下便请了他去酒肆畅饮。两人相谈甚欢,所带银钱用尽后,老贺还把身上佩戴的金龟作了抵押换了酒钱。 兴头上,李太白掏出了自己的这首得意之作,原本以为大诗人会赞不绝口,没想到,大诗人竟跟见了鬼一样,不但脸色大变,还连问了三声:“这这这......真是你进京途中所作?” 得到肯定答复后,大诗人推托醉了,丢下他自行去了。写着《蜀道难》的卷轴,亦被他弃之在地板上。 后来,李太白在常去的胡姬酒家,读到了这首诗。他与那杨炯一样,怔在了那里。在知道这首诗的来历后,李太白痛呼数十声“可惜!” 可惜他不如杨炯有运气,虽引春四娘为知己,却无缘得见她的绝世风姿。悲愤之下,他饮酒十斗,一口气写了百余首诗,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如这一首,羞愤交加之下,若不是相好的胡姬力劝,几乎就要从此搁笔了。 后来,他以一首《乌栖曲》,百般解释,才重新获得了贺大诗人的青睐。 当然这是后话了。 盛誉之下,春玉娘倒是满意了,春四娘却良心难安。面对上门求诗的才子们,她一概推托文思枯竭,不肯再展峥嵘。 特别是当她得知,春玉娘对自己如今已达到新高的身价非常满意,况且她已看出春四娘志不在此道,为免再出状况,决定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只等时辰一到便公开拍卖自己后,郁闷得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 这剽窃之事,更是不肯再做了。 春四娘现在真的是无计可施了,折腾了这许久,也懒得去费心思了。正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想着随波逐流得了。难得杨炯被她的“才华”所吸引,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到她这里聊上几句,算是悲催生活中惟一的一点安慰。 见杨炯内疚,她正要开口宽慰杨炯两句,绿珠在门外通传:“周国公至。” 春四娘一怔,下意识地与杨炯对视一眼,杨炯也是一脸诧异。她收回目光,努力想摆出副高冷模样,心跳却不由加快了两拍。 她握着酒盏,斜眼望着武敏之,一看武敏之的表情,便知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她转开目光,但马上又忍不住转回了武敏之脸上。 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连腮帮子都塌陷了下去。再看他眼神,空洞而灰败,不到一月,这家伙究竟怎么了?咋跟死了亲娘似的。 呸呸呸,做人要厚道,纵然他不厚道,与他娘也没关系,何苦诅咒人家的娘。虽然他那样子,的确是象…… 而杨炯,更是被武敏之吓住了。要知道,他与武敏之前不久才聚过。前次聚会,武敏之神彩飞扬的样子尚在眼前,这才几日不见,如何便成了这般模样? 春四娘与杨炯都心下大骇,相视一眼,还是春四娘开了口。她转着酒盏,抿嘴微微一笑:“国公别来无恙?” 不待他回答,她又道,“国公贵足踏贱地,不知所为何事?” 84、帮忙 武敏之似乎并未听出她春四娘话中的揶揄,他怔了怔,转头望向杨炯,面色沉重地道:“武某有话,要与四娘说。” 春四娘与杨炯再次对视了一眼。 杨炯对春四娘使个眼色,便起身想告辞。春四娘阻止道:“国公与我,交情泛泛,并无见不得人的话。七郎且坐,我还有话,要与你说哩。” 杨炯犹豫地望向武敏之,武敏之的眉头不动声色地一皱,他心里一紧,也不敢多问,也顾不得春四娘怎么想,忙忙地便退了出去。 春四娘脸一沉,心中很是郁闷,公然赶走我的客人,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里原不是什么好地方,可不是有钱就是大爷来的?人周国公有钱有权,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赶那些没权没势的,也是他的自由。 算了,好女不跟男斗,她笑着抬了抬手:“周国公请坐。” 武敏之没有坐,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望住她。灰败空洞的眸中,有火星一闪,旋即便熄了。 春四娘跪坐在那里,视线正好与武敏之的腰齐平。她正好看见他放在腰间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连指关间都泛白了。 春四娘不由抬眸朝他脸上望了一眼,他的神情……她忙移开了目光。 武敏之直接道:“武某有事,务求四娘帮忙。”嘴里说“求”,可他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春四娘气量大,并不计较他的语气。相反,她在心里大乐:真没想到啊,周国公你居然会找我帮忙。更没想到的是,堂堂周国公,原来也会说求字。 春四娘扬眉一笑,原想再揶揄他两句。可一见他那神情,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又是一软。她生了自己一小会儿气,才闷闷地道:“周国公请讲。” “请四娘随我走一趟。”武敏之也不客气,简单道。 春四娘眉毛一挑,走一趟?传说中的出台吗? 这可就超出她的接受范围了。他当她什么了?不知道她仍是一朵洁白无暇的白莲花么?就算不知道她是白莲花,凭什么?当初不是象见了鬼一般推开了她么,如今又来装什么熟人? 随你走一趟,拜托给个理由先。 “这酒虽浊,尚可入口,国公可要饮上一盏?”机会难得,她有心戏耍他一番,谁知道目光一落到他的眼睛上,便管不住嘴了,“好吧,我随你……”突然回过神来,她很是恼怒,眼一瞪,干巴巴地问他,“去哪里?” 武敏之并不理会春四娘的无理,他慢慢地道:“四娘放心,武某定不会让四娘白白帮忙。日后,四娘若有用得着武某的地方,只管开口,武某决不推托” 这话让春四娘下意识地撇了下嘴,我是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长大的好不好,请不要用你的觉悟来拉低我的境界好么? 但一回过神来,她顿时便双眼放光心跳加速。 好,好,亲爱的国公大人,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你今日这句话啊。若要你以身相许,你可千万也不要推托啊。空口无凭,要不要找个见证人呢?唉,绿珠一向机灵,此刻躲哪里去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他这句话,自己眼下的难关,算什么啊。自己的后半生,都绝对不用愁了啊。 春四娘距武敏之的豪华马车,尚有十米距离,月奴便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扑入了她的怀里。春四娘抱着月娘奴上车坐定,久别重逢的喜悦真是咕噜咕噜直往外冒。 她握着月奴的两只前爪,让它躺在自己腿上,然后将整张脸都埋入了月奴背后,一边在它身上挤来压去,一边絮絮叨叨地与它说话。月奴也不知是怕痒还是觉着舒服,摊脚摊手的,并不挣扎,只是直哼哼。 一人一狗正玩得开心,春四娘一抬头,看见了坐在对面的武敏之那世界末日般的脸。她自知失仪,忙坐直了身子,顺手轻轻地在月奴的头上敲了一下。月奴委屈地呜了一声,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春四娘。 春四娘在它被敲的地方亲了一囗,悄悄指了指武敏之,附了嘴在它耳边道:“乖,你爹正伤心,别闹了啊。” 月奴支起身子,向着武敏之的方向,伸着舌头,讨好地对他呜了一声。武敏之哪有心思理它?它很是没趣,悻悻地躺了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春四娘的腿间。 春四娘表面上严肃了,心思却活络得很。 听声音,马车已经驶出了平康坊,因为宵禁,长安的夜分外寂静,马蹄声便分外清晰。春四娘凝神听了半日,确定整条街上只有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而且,巡夜的武候小分队,对这辆马车恭敬得很。 典型的特权阶级啊。要是站在马路上仰望特权阶级,春四娘会对他们滥用职权的恶劣行径嗤之以鼻。问题是如今她坐在了特权阶级的车上,自己也享受了这特权,心态便大不一样了,由嗤之以鼻变成了真是好啊真是好。 虽然不知道武敏之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不过看他现在这么个鬼样子,春四娘知道自己绝对不该笑,但她又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把月奴往上抱了抱,躲在它身后偷乐。 月奴睡得正香,无故被打扰,很不高兴地汪了数声。武敏之终于从神游中回过神来,木木地瞄了月奴一眼,正好看见春四娘贼眉鼠眼地探出张乐不可支的脸来。 武敏之一怔,旋即明白了她在盘算什么,他心里有些悲凉,却也知道怨不得她。毕竟,娘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是自己的娘病重,又不是她的娘,冷暖自知,旁的人谁能感同身受? 他转开目光,沉吟好一会儿,才道:“家母抱恙,武某希望四娘,能去见见她。” 春四娘忙掩住了嘴:“对不起,我……”心跳又加快了几拍。难道是丑媳妇见婆婆的节奏?古人武敏之,早已对她这个穿女情根深种......不不不,这个可能性太小了点。 那么,是武某之的娘没见到儿子娶媳妇,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所以,情势危急之下,武敏之找不到门户相当的大家女子帮忙,无奈之下只能决定,与她这个不敢对他说不的北里女子,直接进入婚姻的殿堂了? 85、咫尺 武敏之摆手止住了她的胡思乱想。 “家母许是病糊涂了,日夜唤着亡妹的名字,不肯……”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声音却哽住了。 原来是要让她冒充他那死去的妹子,安慰他娘。 如此说来,她与武敏之那妹子,的确是有几分相象的。 武敏之与武如日难辩真假,自己与他那妹子,嗯,至少形体与这半张脸是相似的。传扬出去,说不是两兄妹相约穿越的,只怕江湖中都没有人相信啊。 春四娘想了想,小心地问道:“见了令慈,国公希望我如何做呢?” 武敏之都出这一招了,想来他母亲只怕不是抱恙这么简单,恐怕已是病入膏肓了吧。怪不得,他看上去跟死了亲娘似的…… 春四娘忙掩住自己的嘴,在心里对武敏之说了无数个“sorry。” 武敏之默然。 春四娘原以为,他会交代些有关他妹子的事,至少,先揭开自己的面具,确认一下到底能不能蒙混过关才对啊。 反正自己的后半生都在他身上了,让他看看也无妨。她甚至有些期待,想知道他见了自己的真面目之后,究竟是什么表情。 谁知过了半日,他只道:“你机灵着点,家母说什么,你便应承什么,万万不要……与她争辩。” 春四娘应了声“是。”心里却止不住哀叹,老大,这不是演电视,我对你妹子一无所知,只凭我的机灵,要不穿邦真的很难你知道不?你究竟是急昏了头,还是太过相信我的机灵,或者是在怀疑你娘的智商? 她知道他没看过那些狗血剧,能想出这李代桃僵的主意,已经值得点赞了。只是经验不足,或者心情不好,想得不是那么细致,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都说细节决定成败,她还是很想提醒他一句。 小心地看了看他,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忘了她的存在了。 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多事儿,他刚才不是说了,他娘已经糊涂了吗?一个糊涂了的人,哪里还注意得到什么细节。] 也是,若没糊涂,眼见着死去两年的女儿突然出现在面前,还不得吓死过去。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阿郎,”魄渊在外面轻声道,“府门口,远远看着,似乎是皇后的仪仗。” 皇后?!武敏之虽与皇后同属大唐古人,但因为春四娘不知其名,兼且他与武如日如此相似,与他相处,她无甚特别感觉。可是皇后…… 春四娘的心好一阵狂跳,她终于要见到历史上的大名人,并且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终于将要登上历史的舞台,并且在历史上留名了? 自己一介女流,即便在女帝身边,舞台也有限,选择自然也有限,什么样的身份比较合适呢?嗯,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的位置,是不是不久以后就将被自己取代了?那上官婉儿怎么办,在掖庭孤独终老? 不,不,历史不可改变,自己取代不了上官婉儿,但可以做她的伯乐,隆重地将她介绍给未来的女帝啊 86、寒心 韩国夫人的寝房外,皇后与荣国夫人相对跪坐,两人各自捧了盏茶,虚虚地望着对方,可是视线却并未落在对方身上,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轻轻揭开了茶盏盖子,缭绕的蒸汽散去后,她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盈盈的水雾。 荣国夫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先还未曾察觉,待耳边响起了皇后的轻声啜泣,她一怔之后,终于将目光收回到了皇后脸上。 皇后放下茶盏,慌慌地掏出绢巾,在眼睛上揾了揾。再抬起眼时,虽然眼圈红肿,却已是面色平静云淡风轻的模样。 荣国夫人看在心里,不由得一酸。这许多年来,人前人后,皇后都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看不出喜怒。也就在她这个作娘的面前,偶尔有所松懈罢了。 “媚娘……”荣国夫人声音一哽。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女儿,可是顺娘这一病,却没了心思。 问明白了又如何?病榻上的女儿眼见得是好不了了,再问这问那,不过是徒伤了眼前这位的心。 荣国夫人也放下茶盏,也揾了揾眼睛:“都是命啊!”她颤声劝慰皇后,“我年轻时,相师说我命中注定,只得一个女儿送终……” 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候,她听了只是有些不悦,可到了如今这把年纪,真正是……荣国夫人忍不住悲泪长流。 幺娘去世的时候,荣国夫人还算年轻,又一心挂念着媚娘的前程,虽然也哭了几场,到底却也有限。 如今年纪一大把,媚娘已贵为皇后,一切皆成定数,没了别的盼头,只盼着后辈平安富贵。况且,几个女儿中,算起来,顺娘是最听她话的,这许多年来,为了她,无怨无求地做了许多事儿,谁想却落得这结局。 荣国夫人心中不免悲苦万状,却也不敢过份表露。 皇后哽咽着截断了她的话:“娘想到哪里去了,太医说了,姊姊......一时半会儿,虽不会好,却也没甚大碍。” 荣国夫人念了声佛,笑道:“太医既这么说,媚娘更不用担心了。” 她心里明镜似的,若真无大碍,皇后怎会百忙中抽身前来? “你这孩子,好好地做出这般模样,倒让娘吓一跳。”她配合着皇后嗔道。 皇后道:“吓着了娘,是我的不是。”她笑是笑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荣国夫人认真地望着她,待她擦干了眼泪,才缓缓地问道:“媚娘既有心事,怎不告诉娘?可是嫌娘年老无用?” 皇后哀哀地叫了一声“娘”,身子一倾,扑入了荣国夫人怀里大哭起来。 荣国夫人不再说话,只是一手搂住了皇后的肩,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 皇后的哭声,终于低了下去。 “孩儿失仪,让娘见笑了。”皇后直起身子,一边拭泪一边道。 荣国夫人微笑着,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傻孩子,在娘面前怎说这话?别忘了,无论你多大年纪,身处何位,娘,终归是你的娘。唉,你便不说,娘也知道,这许多年来,你受委屈了。” 皇后的眼圈又红了。她又揾了揾眼睛,吸了口气,才道:“娘,孩儿不委屈,孩儿只是庆幸。” 看她样子,不象是为了安慰自己。荣国夫人不由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不解之色。 皇后苦笑一声:“姊姊若是在宫中病重,孩儿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娘交代。” 荣国夫人心里一动,尚未开口,皇后又道:“娘还好,总是相信孩儿的。可旁的人……”她冷笑了一声,“娘你说,若姊姊是在宫中生了这病,我岂非又要落个不是?” 荣国夫人笑着劝慰道:“媚娘多虑了。顺娘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不小心病了,难不成还要怨媚娘照顾不周?”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笑,却也干笑了好几声,接着又道,“况且,媚娘身为皇后,前朝后宫,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即便有心,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便管得了,也没这理,要你这皇后亲自去照顾顺娘的,这不是折煞她么?自有太医宫婢们在哩。媚娘,娘知道,你与顺娘姊妹情深,才会自责。娘就不会这么想,别的人,更不会这么想。” “姊妹情深?”皇后戏谑地一笑,“姊妹情深又如何?当日我待月娘如何,宫里谁不夸谁不赞?结果月娘一走,又如何?谁又记得我待她的往日情份?” 她想起那日,圣上抱着月娘,大哭着问:“早上还是好好地,怎么一转眼就去了?” 这话若是明着对她说,倒也罢了。偏要鬼鬼崇崇地躲着她,与敏之说。 圣上可恶,敏之却也是个可恶的,居然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哭泣,显见得心里也是怀疑她的。 她如此待圣上,如此待敏之,他们就是这样报答她的么? 两年来,这一幕一直梗在皇后心里,她握紧了拳头,心里一阵阵发堵。 若圣上直接说她是毒杀月娘的凶手,她还可以为自己辩解两句。可恶的是,在她面前,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以后,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荣国夫人皱眉道:“好好地,又提起月娘作甚?我虽年迈糊涂,你对月娘的好,却都记得。不独我记得,顺娘敏之,谁不记得?” 皇后斜了荣国夫人一眼,抿嘴笑道:“是么?” 皇后的笑怎么看怎么糁人。荣国夫人头皮发麻,却也只能若无其事点头笑道:“可不正是。顺娘虽长居宫中,到底是我生养的;敏之更是我看着长大的,朝夕相对,他又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有什么话从未曾瞒过我。我自然知道得清楚着哩。” 皇后悠悠地叹道:“若真如娘所言,他母子二人,倒算是个有良心的。” 荣国夫人心下一宽,正点头呢,皇后又道:“娘你有所不知,宫中多少流言,真正是......” 她揺摇头,“明白的人听了,不过一笑罢了。可总有那糊涂的人,将流言当真,表面一团和气,内里竟是离心离德。其实也没什么,清者自清,况且谁能管得了别人怎么想呢?可你对他千般好万般好,竟抵不过不相干的人一句流言,怎不令人寒心?” 86、良苦 “娘你说是不是?”皇后待荣国夫人放下了茶盏,缓缓地又道。 荣国夫人见躲不过,略一思忖,便道:“或许我真的是老迈昏馈了,媚娘这话,听着好是糊涂,竟不知媚娘所说何事,所指何人?不过媚娘且请听我一言,你身处高位,仰仗你的人多,等着挑你眼的人自然也多。好在这许多年来,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如今局势已稳,媚娘终算可以喘口气了。” 她闲闲地又加了句,“故而,依娘说,靠得住的,还得是自家人。有这层血亲关系在这里,能不帮着偏着?外人看着再好,终究隔了一层。” 皇后唇角一扬:“娘说得对,靠得住的,的确还得是自家人。” 她突然有些悲凉,“只因自家人都难免离心离德,何况外人呢?” 荣国夫人蹙眉道:“媚娘今儿是怎么了?你姊姊现今正躺在病榻上,我心里正烦乱着呢,你偏又与我打起哑谜来。我没心思去猜,也猜不出来。媚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罢。” 皇后闷头想了一会儿,果然直言道:“孩儿只是想起了月娘。当日月娘在宫中暴毙,我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议论……” 荣国夫人脸色一白,打断她道:“娘方才说了,那些无关的人满嘴胡唚,理会他作甚?媚娘你一向聪明……” 皇后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荣国夫人:“无关的人?真要是无关的人,月娘死与活,究竟与他们有何关系?娘不用蒙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心里就没有犯过嘀咕?便算娘没有,娘身边的人,与月娘关系亲厚的,就没一人犯过嘀咕?” 与月娘亲厚的,皇后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荣国夫人如何不明白? 她将茶盏捧至唇边,猛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在喉间打了个转,凉得她打了个颤。她用绢帕捂住嘴,生生的将那茶水咽了下去。 恐皇后生疑,荣国夫人不敢细想,忙放下茶盏,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屈:“媚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月娘是我的外孙女儿,从小养在身边,当亲孙女儿看待的。她不幸早逝,我自然心疼。可媚娘你更是我的亲生女儿啊,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媚娘你怎不想想,是女儿亲还是外孙女儿更亲?便是亲孙女儿,到底隔了一层,岂能与十月怀胎的嫡亲女儿比?“ 她呜呜咽咽哭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的儿,咱们武家,多亏有你才有今日。你自己想想,咱们家留在京中的,谁是那不知好歹的人?那不知好歹的,早去了该去的地方。能留在你身边的,都感激着你哩。真有人嚼舌头,自然也只有上前喝止的理,哪有去跟着胡闹的?再说,月娘已经去了两年,两年来风平浪静,媚娘今日突然说出这番话,所为何来?娘斗胆问一句,究竟是事出有因,还是嫌娘年老糊涂,借故指责娘驭下无方?” 说完便跪拜了下去,口里嚷着,“天地良心,求皇后眀鉴。” 皇后骇了一跳,忙扶住了荣国夫人,急得脸都白了:“娘这是何苦?快快起来罢,让人见了,可不又是一场闲话?” 荣国夫人如何肯起来,挣扎着又要拜。皇后不由垂泪道:“娘,女儿不过心中悲苦,又没个说处,一时忘情,在娘面前牢骚了两句罢了。女儿一向提倡孝道,娘这样做,若传扬出去,让女儿如何自处?若传入圣人耳中,圣人一向敬重娘亲,若知道女儿竟逼得娘亲下跪,女儿岂不是又添一桩罪过?” 听到最后一句,荣国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腰身也不由直了起来。 “媚娘说得是,是娘一时情急,糊涂了。”荣国夫人反手紧握着皇后的手,忍不住又伤心起来,“媚娘只知说娘,却不知,你的话字字句句,竟是在娘心上剜了一刀么?娘怎会不知深宫凶险?娘当日不舍你进宫,便是这缘故。只是媚娘志向高远,兼且皇命难违,娘也不能强拦。“ 想起当日情景,荣国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自你进宫后,娘日夜悬心,未得一日安睡。娘只恨自己不能长住宫中,日日伴在你左右,也好替你分担一二。你素日又最是个要强的,遇上烦恼事,只知一味硬撑,轻易不肯对娘吐露两分。娘原想着,如今后宫无事,前朝太平,难得圣人如此器重你,从古至今,有你这般待遇的,可说再无二人。况且皇子们相继成人,你又有了小公主,真正是到了女人的巅峰,再无憾事......是娘疏忽,娘老了,精力心智大不如从前,以致虑事不周,让媚娘你有苦无处诉。娘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皇后唤了声“娘”,投入荣国夫人怀中,母女俩抱头哭成了一团。 荣国夫人哭得伤心,心思却分外活络。 两年前月娘暴毙宫中,虽然早已盖棺定论,凶手也早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在族里,却仍然是讳莫如深。 皇后身边的人,谁又是傻的?明里的嘀咕自然没有,但这讳莫如深,看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却比明里的嘀咕更有文章。 皇后精明过人,耳目众多,若不然怎能走到今日?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知女莫若母,荣国夫人想起皇后铲除异己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噤,哭声便更高亢了几分。 不知皇后所指究竟何人?她已到这把年纪,还能有几年活头,自然无所谓。顺娘更不用担心,看她这般境况,只怕多半会走在她前头,不定什么时候,眼一闭腿一蹬就去了。武家的其他人如何,她也懒得操心。 可若是......敏之呢? 一念及此,荣国夫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敏之还年轻,更是她的心头肉,别说他如今只得二十五六,就到了八十岁,她在一日,便含在嘴里捧在手里一日。 他如今怎样待她她不计较,她是素来容不得他受丁儿点委屈的。岂能任由皇后疑心到他头上? 唉,这孩子,如今真是让人头痛,她方才情急之下编造出来哄皇后开心的那番话,也不知道他晓得了,会不会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87、隔阂 不怪皇后疑心,敏之这孩子,这几年真是越发看不透了。 对月娘的死,他当时虽然也痛哭过几场,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之后更是只字未提,似乎真的坦然得很,或者说漠然更为准确。 月娘死后,除了几个好友,他对其他人都淡淡的,透着疏离,可是又礼仪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是这般态度,却真正让人不喜。 连对她,他曾经躺在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咬着她的耳朵说:“敏之最喜欢外祖母了。”那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上,她的心尖儿都酥了。可如今....... 荣国夫人心里一酸,但却知道此刻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打消皇后的疑虑。否则,她与顺娘在还好,皇后多少有所顾忌,若有朝一日先后去了,独留下敏之,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她转念又想,皇后既忍了两年,今日才发难,且主动提出这话头,显见得,是希望消除隔阂尽释前嫌的。 说起来,女儿也有她的辛酸。这许多年来,今日友明日敌,太多背叛,屡犯杀戮,她大约也是倦了。 况且,的确如她所言,若自家人都离心离德,外人谁又是靠得住的? 再者,这几年,女儿栽培敏之可算不谓遗力。敏之也是个争气的,虽为外戚,却赢得了圣上与太子的交囗称赞,圣人尤其喜欢敏之的字,好多皇家寺庙的碑文,均钦点要他撰写,算不负皇后所望。 加上武家如今人丁凋零,要另找个如敏之一般出类拔粹的,且向哪里找去? 荣国夫人一向偏袒武敏之,马上又想,别说武家了,放眼天下,能比得过我敏之的,能有几人? 女儿可不傻。天家历来最忌外戚,好容易敏之有今日局面,她怎会轻易自断臂膀?如此看来,要消除皇后的猜忌,月娘之事,便不能再藏着掖着,倒不如索性敞开来,说个透亮的好。 荣国夫人主意既定,哭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她先挤出两泡老泪,再捧着皇后的脸,满脸慈爱地替她细细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如今我因上了年纪,不爱走动,宫里去的少,纵然去了,也待不了多久,宫里的事真正是知之甚少。但我在府中,断不曾听说有人嘀咕过什么。媚娘究竟听说了什么,不如说来娘也听听。省得一家子互相猜忌,心生隔阂,正好中了那奸人之计。现如今咱娘儿俩在这里哭闹成一团,没准那奸人正暗自偷笑哩。” 皇后出了会儿神,倒真说了:“能有什么话?不过是说我嫉妒月娘得宠,容不下她。更可笑的,说是月娘有了龙裔,我担心太子及自己地位不保,故而才痛下毒手。” 这些话荣国夫人自然不可能是初次听说,但听皇后亲口说出来,她的心里仍一个咯噔。她表现出了相当真实的惊讶,气得脸都涨红了:“真有这等混帐话?却是从哪里说起的?造这种谣言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皇后嘲讽道:“亏得阿娘明白。阿娘你想想,我如何会做这等傻事。嫉妒月娘得宠?别说我早已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便是争风吃醋,难不成没了月娘,圣人的身边就没旁的女人了?” 她说得通透,心里却好一阵悲凉。 “换了别人,可能害我伤我,可是月娘绝对不会。别人我能容忍,为何偏偏容不得月娘?的确,当日我对蟒氏枭氏毒辣了些,可当日是什么情况,如今又是什么情况?龙裔一说,则更可笑了。不说太子已经监国,在阿娘面前,我就说句大不韪的话,就算月娘真诞下龙子,以圣上如今的身体状况,能等到她的孩儿长大么?” 荣国夫人怒道:“可不是么,媚娘放心,这种谣言,只怕捏造的人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依我看,但凡神智清明心智正常的人,都只会当作放屁罢了。” 她显然气极,故而说出了这等粗俗的话。皇后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皇后笑了,荣国夫人心里也是一松。她拍拍女儿的手,继续道:“媚娘你是聪明人,与他们计较作甚?况且深宫无聊,从来不乏谣言。要查源头,可说是难上加难。若大张其鼓兴师动众追究,有心人看来岂不坐实了心虚?倒不如一笑置之,方是明智之举。” 顿了顿,她冷笑一声,接着又道,“这些人真正是可笑。说到龙裔,这话说出来,不怕媚娘伤心。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与先皇相比,圣上的孩儿虽不算多,但他顾及过谁了?单说枭氏那孩儿,不知媚娘可还记得,当日圣上未尝不是百般宠爱,如今如何?只怕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儿子了。” 皇后苦涩地一笑:“阿娘说的,我何尝不明白?那些不相干的人,我理他则甚?只是,”她犹豫良久,仍说了出来,“娘有所不知,至亲的误解,才真正让人伤心。旁的人我也不想提,单说圣人,如今待我,真可说是相敬如宾,客气有加了。我自然挑不出他的错处,可这么多年的夫妻,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阿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阅历丰富,识人无数,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娘明白,娘当然明白。”荣国夫人道,“说起来这就是媚娘的不是了。圣人敬你重你,难道不好?只因你如今已从后宫,走向朝堂。不但是圣人的妻,还是他最得力的同盟。况且,数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哪能仍如当日般儿女情长?” 皇后垂眸,默然不语。 荣国夫人望皇后半日,喟然叹道:“媚娘自幼聪明过人,偏在此事上看不开。想来只因你身在局中,又太看重与圣人当年的情份,故而患得患失,多想了些。娘是局外人,看得却是清楚明白。要娘说,圣上待媚娘,真正是圣恩隆重,放眼历朝历代,谁人能比,谁人能及?” “当年的文德皇后,先帝待她,谁人不夸谁人不赞,照实写出来,就是一本佳话。不过依娘看,先帝对文德皇后好则好矣,到底不如圣人待你。” 88、报应 皇后的唇边泛起一抹既伤感又无奈的笑,她在心里说,那是曾经。 “依娘看,媚娘若真担了这心事,却是遂了那些奸人的意了。那些下作胚子,看了些前朝故事,便妄自揣测,以为在这宫中,都是母凭子贵,所以捏造出这些谣言。殊不知,到媚娘这里,却真正是子凭母贵。不过这一切,都是媚娘自己挣来的。媚娘的胸襟与谋略,莫说女子,天下男儿,又有几人能及?圣人是身子不好,脑子却未糊涂。要知宫中从来不缺温柔貌美的女人,可能与圣人共患难同进退,相互扶持的又有几个?便是圣人近年最看重的两个人,月娘年幼,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显然指望不上。顺娘沉静和顺,无欲无求,对圣人一片真心,故而圣人待她不薄。可她不但在政事上毫无主张,但凡遇上稍大点事,便乱了阵脚不得主意,反要圣人为她操心,如何能与媚娘比?” 荣国夫人有些心酸,照这道理,月娘原不致死。可皇后到底是女人,这些道理,她未必就不明白。奈何世上之事,大多是道理谁都会讲,要真正看破,却又有几人? 她虽然心酸,却不得不笑着安慰皇后:“你与圣人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易。不是娘托大,若没有你,圣人能有今日?大唐能有今日的局面?数十年风雨,你与圣人早已结为一体,密不可分。圣人虽为九五之尊,到底是男人,且正当盛年,难免贪图新鲜。但若要因此自断臂膀,他可不是那糊涂之人。媚娘莫非忘了,当日上官仪是怎么死的么?” 荣国夫人这些话,皇后自然也是想得到的。不但想得到,而且在痛苦时,便时时用来安慰自己。可是这话由自己说出来,难免有自欺欺人之嫌。如今听了阿娘也这样说,心头顿时觉得一松。 她默然半日,突然道:“枭氏那孩子,的确才华出众,我看着也喜欢,只可惜……”她似乎有些怅然,摇了摇头。 荣国夫人道:“只可惜他投错了胎,怨不得别人。话说回来,那孩子看着虽然不错,但媚娘你的孩儿,谁又比他差了?” 她惦记着皇后说的至亲中旁的人,一心要为武敏之开脱,却又不能显得刻意,怕反让皇后更加生疑,当下斟酌着又道,“媚娘仁厚,对那孩子可算格外开恩了。想那枭氏当日是如何待你的?你对她的儿子尚能如此,何况自己的侄女?可笑那些奸人,真正是居心叵测,为达见不得人的目的,简直是不择手段,居然编造出这等谣言。我倒奇怪了,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到底与咱们武家有多大的仇?” 荣国夫人不动声色地查看皇后,皇后只是淡笑不语。她收回目光,沉吟半日,自语般试探道:“难不成是姓李氏皇亲?姓武的也不是没可能。” 皇后的笑意深了些。 荣国夫人心里一惊,却佯装不知,继续道:“那蝮氏兄弟,虎狼之心,自己作死,毒杀了月娘,为了开脱,乱攀乱咬,有什么话是说不出来的?” 她恨得咬牙道:“依我看,李氏皇亲已非当日,如今只求安稳度日,断不会滋事。况且月娘是贺兰家的人,,她的生死,予他们有何关系?准定是那蝮氏兄弟......” 一想起那兄弟二人素日的行径,母女几人多年来所受屈辱,荣国夫人便觉得全身的血俱都冲上了头顶。不过此刻她更关心的是,皇后对她这番话的反应。 皇后点头道:“这兄弟二人,委实可恶。所幸老天有眼,终得报应。” 荣国夫人叹道:“善恶有报,果然不差,只可惜了无辜的月娘。” 她突然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皇后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关心道,“阿娘,你怎么了?” 荣国夫人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皇后方才说到报应,倒让我想起了敏之之前说过的一席话。” 见皇后似乎很感兴趣,她红了眼圈,低声道,“媚娘你也知道,敏之素来最心疼月娘,对她可谓百依百顺,可你知道,为了当日之事,私底下他斥过她多少回。他说,妺妹,姨母待咱们一家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来?快些回头罢,若执意妄为,只恐他日必遭报应。” 皇后眉毛一挑,荣国夫人并不关心皇后是否相信这话,她知道关键是皇后是否愿意相信。 “月娘死后,他见娘伤心,还曾劝我说,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既种当日因,便该知今日果,当日是月娘自己糊涂,如今伤心又有何用?况且作恶者已得报应,祖母千万保重身体为好。当日我以为他只是为了劝慰我,如今看来,他真正是个明白人,倒知道好歹,不枉媚娘你如此待他。” 皇后眼睛微眯,半日微笑道:“敏之在我面前,除非公事,私底下一向寡言少语。再没想到,在阿娘面前,竟是个如此多话的。” 荣国夫人心里安定大半,神色自若道:“我倒知道其中缘故,一则,他是我带大的,自然分外亲厚些。二则,他到底年轻,自恃才高,性子便难免古怪些。他心里虽感激媚娘,却最怕人说他能有今日,并无自己之功,全因仰仗媚娘这个姨母之故,故而刻意要做出副疏淡模样。三则,”她看了皇后一眼,“可不是因月娘之事,对媚娘你心怀愧疚,以致无话可说么?” 皇后微笑不语,她似乎坐累了,起身扶着腰肢缓行一圈,眼睛四下一扫:“说到敏之,他人呢,姊姊病成这样,怎不见他在跟前伺候?” 荣国夫人笑道:“敏之是个孝顺孩子,虽然平素与顺娘看着不睦,可他心里心痛着娘哩。这孩子,亏就亏在对谁好,嘴里从来不说,只在心里挂记着。媚娘你是不知道,顺娘这次回来,敏之明里暗里做了多少讨她欢心的事。” 她闲闲地说起武敏之的那些小动作,一边笑一边摇头:“真是个痴儿,只管做,也不管他娘是否知道,也不管他娘是否开心。不过,到底是母子,顺娘有什么不知道的?” 皇后淡淡地喔了一声:“是吗?这孩子,原来竟这般有趣?” 89、喜讯 荣国夫人叹道:“这孩子最是面冷心热,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见皇后不语,她出了会儿神,又道:“顺娘病了几日,敏之便不分日夜,伺候了几日。今儿是我看他累了,再强撑下去,只怕顺娘没事儿,他倒先倒下了,故而赶着他回房歇息去了。谁知道这孩子,不过闭了会儿眼,又出门了,说是要再去寻几个名医来瞧瞧。” 她叹了一声,“宫中的太医都无计可施,市坊的名医又能如何?不过,总归是他一片孝心,我也不好硬拦。” 见皇后久久不语,她心里打鼓,面上却若无其事,又叹了一声:“倒难为这孩子了。” 皇后终于一笑:“他们母子若能前嫌尽释,姊姊也可放下一桩心事,倒算因祸得福了。” 荣国夫人道:“可不是。说起来,这些年,他母子二人虽同在京中,却难得聚在一处。我虽未明言,却一直心怀内疚。” 她出了会儿神。皇后知她意思,却并不接话。 荣国夫人叹了一声,接着又道,“我原想着,待媚娘一切安稳了,再接了她回府,让她与儿子同住,含饴弄孙,过几年安乐日子。谁想却......” 她抬眸望向里间,默然良久,凄然道:“媚娘,娘老了,从前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性全没了。所图的,无非是你与顺娘健康安乐,孙子辈都奔个好前程。如今你这一脉,显见得用不着娘操心了。可顺娘一脉,原本便人丁不旺,更死的死,病的病,惟一健全的敏之,也不知将来是何结局。怎不让娘伤心?你姊姊清醒时,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她此生足矣,虽死无憾,惟一放不下的,就是敏之。” 荣国夫人摆明了要皇后表态,但她很聪明,说到这里便适时地住了囗。 皇后一笑,正要回话,屋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俩人一起抬眸望向门口,快步走进来的,可不正是武敏之? 武敏之虽形容憔悴,连唇色都有些泛白,却礼仪周到,先后见过了皇后与荣国夫人。 皇后的眼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扫了个遍,才开口问道:“敏之,这是怎么了,姊姊离宫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才不足一月,为何竟病成了这般模样?”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那诘问的语气,却与两年前圣上质疑月娘之死时如出一辙。武敏之只觉心里一刺,忙垂眸道:“是敏之照顾不周。” 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罢了,生老病死,原是注定,非人力可违,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武敏之应了声:“是。” 皇后又道:“这几日,好好守着你娘吧,不用上朝了。” “谢皇后。”武敏之道。 皇后看了武敏之半日,叹了一声:“敏之,我知你孝顺。但你日夜守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这里有大夫及婢女照顾,你还是去歇着吧。你累成这般模样,倘若姊姊醒来看见,岂不心疼?只怕更添了病势,反倒不美。” 武敏之低声道:“谢皇后关心。”稍一犹豫,他又道,“时辰已经不早,还请祖母与皇后保重身体。皇后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莫不如随祖母一道,去她院中先行歇息的好。” 这话一出,皇后与荣国夫人忍不住对视一眼,眼里都浮上了两分喜色。 荣国夫人趁势劝皇后:“难得敏之一片孝心,媚娘你看?” 皇后犹豫道:“政事繁忙,我不能久留,难得今日有闲,还是多陪陪姊姊的好。” 武敏之不语。 荣国夫人在一边劝道:“媚娘明日还要早朝,还是听敏之的,先去歇息吧,免得他两头牵挂。” 皇后沉吟良久,终于道:“也好。”她举步欲走,又停了下来,“可真是累糊涂了,险些忘了,敏之,方才娘说,你去市坊寻名医了,不知可有消息?” 武敏之黯然摇头。 皇后道:“正巧,太医已为姊姊诊过脉了,此刻他正在小厨房,亲自守着婢女煎药。你大约还没见着他,正是与你私交甚笃的乔太医。不然,我也不能未与你商量,便擅自带了他同来。我的主意,敏之若无异议,不如让他留在府中为姊姊诊治,待姊姊大好了,再回宫不迟。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这话说得甚为客气,哪里有半分平时杀伐决断的威仪? 武敏之想起她方才说的庆幸娘是病在自己府中的话,心中不觉又是一刺。 他心里一片茫乱,无暇细想,躬身礼道:“敏之......但凭皇后吩咐。”他虽面无表情,声音却不自觉地比平日温柔了些。 皇后与荣国夫人脸上的喜色更甚。 这喜色被武敏之看在眼里,心里不觉又是一刺。 皇后正要移步,门外突然传来了宫婢的声音:“启禀皇后,窦内侍求见,此刻正在外厅候着呢。” 都这般时辰了,莫非宫中出了大事?屋里三人虽未言语,却俱都一惊。 皇后瞬时镇定下来:“传。” 宫婢应了声是,领命去了。 皇后命人进屋替她整衣,一边对荣国夫人与武敏之笑道:“原想多陪陪姊姊的,如今看来是不能了。我这皇后看着风光,实则难为啊。”说到最后一句,神色一黯。 所幸窦内侍带来的是大好消息:行军道总管李懋公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好消息,大唐军队平定了高句丽,已在班师途中,圣人兴奋难耐,要皇后即刻回宫,共商献俘大计。 皇后原本是要急着回宫的,此时知道了原委,反倒犹豫起来。她笑道:“平定高句丽是太宗文皇帝遗愿,如今总算得偿所愿,的确是天大的喜事。献俘虽是大事,不过,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圣上想是太过开心,竟又这般孩子气起来。窦内侍,你回宫复命,就说韩国夫人身体未见好转,我放心不下,今夜要陪着姊姊,明日再回宫商议不迟。” 窦内侍应了一声,面上却露出了难色。他不敢违逆皇后,却又无法向圣人交差,只得偷偷用眼神向荣国夫人与武敏之求助。 闻此喜讯,荣国夫人与武敏之精神也不觉一振。两人齐声劝皇后,当以国事为重,切莫让圣人久等。 皇后犹豫半日,细细地叮嘱了武敏之一番,又回内室陪了韩国夫人少顷,终于启驾回宫了。 90、舒气 荣国夫人与武敏之候在国公府正门外,目送皇后一行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荣国夫人叹了一声,返身握住武敏之的手,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手背,低声感喟道:“我的儿,如何?你虽不言,我却很是知道,你素日总觉着你姨母表面仁厚,实则暗里藏奸,如今看来,她待你还有你娘,的确是一片真心哩。” 武敏之抽回手,勉强笑道:“时辰不早,还请老夫人早些回房歇息。” 荣国夫人还想说什么,武敏之手抚额头,蹙眉道:“孙儿头痛得厉害,恐不能陪老夫人了。请老夫人容孙儿先行告退。” 荣国夫人一听这话便慌了,问长问短絮叨了半日,又一迭声要遣人去叫乔太医,武敏之不肯,咬定自己只是太过疲累,如今只想早点歇息。 荣国夫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罢了。却坚持携了他的手,将他送回了房中,又仔细叮嘱了婢仆一番,要他们好生伺候,方才离开。 武敏之是真的头痛,闭着双眼,思维却活跃得很。皇后与荣国夫人的那些话,纷乱地在脑子里进进出出。 他一会儿冷笑:故意说与我听的吧,当我是傻子么? 一会儿又茫然:那些话似乎有些道理,或许我真的错看了她? 一会儿又想:就算真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她身为皇后,自己不过是她的臣子,她如此这般,到底是一片苦心……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小人在交战,各说各话,各有各理,自己却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信哪一个。 到最后,他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终算赶跑了在脑子里混战的那些小人。 他倒了杯茶,浅啜了好几囗。 无论如何,娘离宫回府的时候,的确是好好的。这期间,她素未与外头的人接触。 皇后的那句诘问涌上心头。他闭上了眼睛,想起了两年前,圣人抱着月娘痛哭。他虽未发一语,可圣人的诘问,正是他心底的诘问。 的确,如皇后所言,若今次,娘是病在宫中,圣人会不会发出与皇后同样的诘问?自己呢? 他不知道答案。 他定定神,打起精神,命人去请了乔太医过来。与乔太医一番交谈后,他的心里更乱了。 送走了乔太医,他呆坐半晌,突然想起春四娘还等在后园子里,忙放下茶盏,提了盏灯笼,搌退了欲跟上来的婢仆,独自一人急急地向后园子方向走去。 魄渊迎上来,接过武敏之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掀开了车帘。幽暗的烛光下,春四娘背靠车厢壁,怀抱月奴,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盹。 她的右脸上,银质面具泛着冷清的光。另半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凝脂般的脸颊上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月奴蜷缩着身子,呼噜呼噜地,睡得比她舒服多了。 武敏之眼神复杂,默默地看了她半日。 “咚”地一声,暗夜里听着分外响亮,是春四娘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车厢壁上。她哎呦一声,倒是痛醒了。只是还不是很清醒,一双妙目迷迷瞪瞪地望着武敏之,涣散的眼神好一会儿才聚拢。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很是惊讶,又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眉头一皱,面色迷惑地从月娘肚子下抽出一只手,直直地向武敏之脸上摸来。 武敏之猝不及防,脸颊被她结结实实摸了一把。他眉头一皱,忙后退了两步。 “武如日,是你么?”春四娘梦幻般喃喃道。 她突然眼神一滞,醒过了神来,象被人扼住了脖子般“呃”了一声,苦了脸噘着嘴再也笑不出来了。 “对不住,我睡迷糊了,认错了人。”她尴尬地解释道。 “四娘请下车,皇后已移驾回宫,家母......”武敏之知她无心冒犯,所以并不计较,而是直奔主题。 他声音一哽,乔太医与他多年好友,说得坦率,母亲的病,是多年沉疴,因平时硬撑着所以看不出症状,延误了医治,如今虽然看着才发作,却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改。不过是因心愿未了而吊着一口气罢了。纵然如此,大限已至,不过这两日罢了。 “请四娘随我前来。” 春四娘抱起月奴,慌慌地下了车。武敏之命魄渊仍守在这里,自己亲自挑了灯笼在前面带路。 为抄近路,他并未带她走抄手回廊,而是分花拂柳,在曲折蜿蜒高低起伏的园中小径上穿行。 一路上月色冷清,灯笼里原本微弱的烛光,隔了层薄纱,更是昏暗,聊胜于无罢了。 举目望去,隐约可见树影婆娑,花木葱茏,亭台楼阁,假山湖泊。收回目光,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春四娘抱着月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武敏之身后。她虽然极尽小心,仍数次踩住了他的袍摆,或者撞在他的身上。 月奴被撞过来甩过去的,早不乐意了。当春四娘与武敏之两个人再一次撞在一起并险些跌倒在地时,它终于不能忍受了,愤怒地吠叫了一声,用力挣开了春四娘的手,噌地跳到了地上,跑到了武敏之脚边。一看春四娘的脸色,犹豫半日,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她的脚边,只是再也不肯让她抱了。 春四娘呲牙裂嘴地对它挥了挥拳头。这一次月奴坚决不肯让步,僵持到最后,索性很高傲地抬起下巴,欣赏天上的月亮去了。 春四娘讪讪地直起身子,正撞上武敏之的眼睛。她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有些近视,喔,我的眼神不太好。” 武敏之叹了一声,将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朝上伸至春四娘面前。那姿势之优雅,那指形之优美,那掌心之柔软,那触感之温暖,让春四娘的心好一阵狂跳。她很是懊恼,手不由缩了缩。她的手因为长期在木杆上摩擦,虽各种保养,仍不免粗糙。与他的手比,真是自惭形秽。 春四娘偷偷望了武敏之一眼,摇曳的烛光中,他的脸显得阴睛不定。 还好,他专注赶路,似乎并未嫌弃她的手手感不好。 她曾经无数次被武如日牵了手同行。这次刚将自己的手放入武敏之掌心,便知他绝不是武如日。因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不同在何处,她也说不上来。至少,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武如日嫌弃自己的手粗。因早有预感,她似乎并未觉得伤心,反倒舒了囗气。 自己也觉得这口气舒得实在莫名其妙。 91、紧张 权贵阶层的宅院的确大。 春四娘觉得腿脚都有些酸了,又进了一重院门。 穿过庭院,上了几级台阶,由正厅转入偏厅,入了内室,室内馨香扑鼻,也不知是药香还是熏香。 行至床榻前,武敏之终于停住了步子,将她推至榻前,才松开了她的手。 屋子里光线更暗,好容易适应了房中的阴暗,待看清躺在床上的人的面容后,春四娘心里不由一酸。 那人瘦得几无人形,双眸紧闭,也不知道是魇住了,还是陷在昏迷中,嘴唇一直在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段时间母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武敏之早已习惯了。他对春四娘苦涩一笑,转回头望着母亲,轻声道:“母亲一直在唤月娘的名字。” 他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春四娘。春四娘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了头,正要来一句“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话轻松下气氛,话未出口,便觉得双肩一沉。 春四娘有些无措地抬起眼睛,看见了武敏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眼眸深处掩饰不了的恐惧。 他并不说话,只是重重地握住春四娘的双肩。他那么用力,似乎怕春四娘临阵逃脱一般。春四娘痛得呲了呲牙,一看他的神色,忙又忍住了。 “有劳四娘了。”终于,他哑声道。 春四娘点点头,她到底没忍住,伸出抱住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 武敏之僵僵地任由春四娘抱着,就在她欲放开他时,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她,跟着头一磕,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他抱得那么紧,似乎要把春四娘嵌进他的身子里。他的脸那么凉,春四娘感觉得到他冰凉的唇在自己的颈间颤抖。连唇间的气息,似乎也带着凉意。 她没来由地湿了眼睛,轻抚着他的后背,努力用很平静的语气道:“别担心,有我呢。” 待他终于平静了些,她微笑道:“去吧,告诉令慈,不,告诉娘,月娘看她来了。” 她有些佩服自己的转换自如。 武敏之犹豫地看了春四娘一眼,也不知道怎么了,春四娘含笑的面容,让他心里顿觉一松。 他望了她半日,终于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子,跪了下去,将嘴凑近母亲耳边,轻声唤道:“母亲!母亲!娘!娘!” 他一刻不停地呼唤着,固执而又绝望。终于,他母亲轻哼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 “娘,娘,你醒了。”武敏之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先是迷茫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孩儿,你方才唤的是什么?你唤我什么?你再唤一遍娘听听。” “娘!”武敏之的声音哽住了。 母亲眼睛一亮,轻轻笑了起来:“娘?孩儿终于肯唤我娘了。真好听,孩儿,你再唤我,你再唤我一声……” 武敏之唤了数声娘,又道:“娘,是孩儿不孝,孩儿不该……” 母亲掩住了他的嘴:“谁敢说我孩儿不孝?娘儿知道,孩儿是个好孩子。是娘对不住孩儿……”她的目光往武敏之身后一扫,落在了春四娘身上,一怔之后,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春四娘原本担心,他母亲乍一看到死去两年的女儿出现在面前,会不会被吓得昏死过去。还好,她也许真是病得糊涂了,只是哆嗦着嘴唇,伸出手指颤颤地指向了自己。 “孩儿,那那那......是她么?果真是她么?孩儿你告诉娘,娘可是在做梦?”她激动得气中喘吁吁,语无伦次。 春四娘与武敏之对视一眼,武敏之的眼神尚有犹疑,她已经上前一步,握住了他母亲的另一只手:“娘,是我。” 他母亲挣开武敏之的手,颤抖地抚摸着春四娘的脸,喃喃地道:“是你,真的是你?娘不是在做梦吧?孩儿你告诉娘,娘不是在做梦。” 春四娘娇嗔道:“娘,是我,月娘好好地在你面前呢,怎会是梦?” 他母亲仍觉得不放心,转头望向了武敏之:“孩儿,你告诉娘,娘可是在做梦?不不,孩儿,你不要说话,你一开口,吓着了月娘,娘就会醒了,娘不要醒......” 看样子她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春四娘也不解释,而是弯腰抄起月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抱在胸前。 他母亲的目光落在月奴身上,眼睛不由一亮。她伸出手想要去摸摸月奴,月奴低呜一声,一个劲儿地往春四娘怀里躲。 他母亲有些伤感,却也放心了,“是月娘,果真是月娘。娘的月娘回来了。娘要好好看看月娘。月娘,让娘看看……”她的手在春四娘的脸上摸索着,停在了那张面具上,“孩儿,你这是……” “娘,月娘没事儿,这是阿兄送我的新奇面具,据说是西域来的,如今长安的小娘子中间正流行呢。娘,你仔细看看,好不好看?”春四娘反应很快,一边解释一边下意识地溜了武敏之一眼。 武敏之会意,忙对娘道:“娘,孩儿出去看看,娘的药煎好没有。” 待母亲应允后,他有些担心地望了春四娘一眼。春四娘微微一笑,他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武敏之一走,他母亲便抱着春四娘痛哭起来:“月娘,我苦命的孩儿,你的脸怎么了?快揭开面具让娘看看,快,让娘看看,你可是......”她一迭声催促着,担心得不得了。 春四娘深吸了口气,将手慢慢地伸向了脸上的面具。她的动作很慢,慢得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武敏之的母亲充满期待地含泪望着她,紧张得整个身子在锦被下瑟瑟颤抖。 春四娘深吸了一囗气,轻笑了一声:“手好酸。”她心里有些打鼓。 武敏之的母亲不过是将死之人,春四娘倒不担心让她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只是,她很怕知道,却也很想知道,面具揭开之后,面对自己的脸,武敏之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久存于心的谜底即将揭晓,她怎能不紧张? 春四娘只觉嘴唇发干,心怦怦直跳。她心一横,加快了动作,手忙脚乱地解着后脑上的细线。 心里越乱越解不开,越解不开心里越乱。她歉然地对武敏之的母亲笑了笑。 武敏之的母亲终于哭出声来:“月娘,娘知道了,你的脸,你的脸定是被毁了。你怕娘看了伤心……” 春四娘忙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月娘没事。”她心一横,一咬牙,定定神,终于解开了。 92、待毙 揭下面具的同时,春四娘仰起脸,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武敏之的娘摸着春四娘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不发一语。 春四娘的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忍不住要狂喊“夫人你啥意思痛快点到是给句话啊”了。 终于,武敏之的娘轻唤了一声“我苦命的孩儿……”一句话未完,便将春四娘的头狠狠捺入了自己怀里。 月奴眼疾手快,早跳到一边去了。 春四娘听着她肝肠寸断的哭声,不觉也掉下泪来。 春四娘的头发被搓散了,感觉连全身的骨头也要散了,口鼻都被她的胸部堵住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她一边挣扎着仰起头,将脸露了出来。连吸了好几口气后,终于挤出来一句“娘,你别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孩儿来见娘,是为了让娘安心养病,可不是为了让娘伤心的。你再哭,孩儿也要哭了。” “别,别,月娘乖,月娘不哭,娘也不哭了。娘是开心。娘本以为,月娘的脸……月娘没事儿,娘太开心了。”武敏之的娘忙忙地替春四娘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拭干眼泪后,武敏之的娘捧着春四娘,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她不由感喟道:“月娘,还是那么美。只是,孩儿瘦了……”说完又落下泪来。 春四娘笑道:“娘摸摸我身上这肉,哪里就瘦了,不过结实了好些罢了。至于美,娘也不看看,月娘是谁的女儿?在月娘的心里,娘才是最美的。放眼天下,谁也不能与娘比。” 武敏之的娘叹了一声:“娘老了。”她眼睛突然亮了,唇角一勾,扬声笑了起来。 春四娘诧异道:“娘,你笑什么?可是月娘说错话了?” 武敏之的娘温柔地替她理了理头发:“月娘比以前会说话了。娘听着,很喜欢。”她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粘在春四娘身上。春四娘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只能佯装娇羞,垂眸看自己的足尖。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敏之的娘柔声道:“月娘,你头发乱了,趁娘现在精神好,去拿把篦子来,娘替你篦篦头。” 春四娘忙劝阻:“娘身体抱恙,还是歇着吧。若让阿兄知道了,又要骂月娘不懂事儿了。” 武敏之的娘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继续道:“记得幼时,月娘最喜欢娘替你篦头了。娘也喜欢……月娘的头发又浓又密,小小年纪,握在手里已是油光水滑的好大一把。都说只看这头发,便知月娘是个有福气的……” 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娘这身子,自己知道,错过今次,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为月娘箆头。” 春四娘不敢再推辞,乖乖地起身,去寻了把篦子来,交给了她。 武敏之的娘又道:“月娘,娘的眼睛不太好使。去剪剪烛芯,再多点上几盏蜡烛,记得拨亮些。” 春四娘有些迟疑。武敏之的娘催促道:“快去啊。” 也许因为着急,她的语气似乎变得尖锐起来。 春四娘只得应了声“是。” 剪完烛心,又多点了两盏蜡烛,屋子里亮堂了许多。明亮的烛光中,武敏之的娘看着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几乎都不象个病人了。 春四娘却做贼心虚,再也不敢抬头看她。在她的一再催促下,终于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捱到了她的身边。 不待武敏之的娘发话,春四娘很自觉地背对着她坐下来,将后脑勺和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留给了她。 武敏之的娘伸手握住春四娘的长发,有一梳没一梳地用篦子篦着。“月娘啊,你可记得……” 春四娘一听这开场白,小心肝止不住就一阵狂跳。接下来,自然是回忆往事了。所幸武敏之的娘久居宫中,与女儿分开太久,能忆起的,都是月娘幼时的事儿。 因为隔得太远,她自己似乎也不太确定,每说一桩,都不忘问春四娘一句:“月娘啊,娘可有记错?” 春四娘哪里知道她有没有记错?不过这话却是万万不敢说。一瞬的慌乱后,她镇定下来,很快有了对策。 简单说,若是无关紧要的事,便以“嗯”“喔”应对。若是体现母爱爆棚的事儿,便撒娇地来上一句“娘,月娘都记着呢,娘你真好。”若是为之自责的事儿,春四娘便淡淡地回上一句:“娘,多久的事儿了,偏你还记得,月娘早忘了”。逗得武敏之的娘又开心又伤感,她则暗暗为自己的聪明点了个赞。 篦完头,武敏之的娘为春四娘简单挽了个髻。她一边挽一边垂泪,最后索性将春四娘的头发一扔,从背后搂住她的脖子低低地哭了起来。 春四娘不明所以,也不敢劝,只能陪着她垂泪。 “月娘,你为何要回来?你为何要回来?”她哭了好半日,突然瞪着镜中的春四娘问,“你这个傻孩子,既已经走了,为何要回来?你为何要回来?” 她问了一遍又一遍,问着问着,又哭了:“娘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可是你已经走了,为何又要回来?”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问,春四娘不胜诧异,以为她又靥住了。 正想回头看看她,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紧:“娘舍不得你,娘当日若知道,一定不会让你走。” 她似乎怕春四娘从自己怀中消失,紧紧扼住春四娘的脖子,一直用力,用力,看样子真是恨不得重新将她捺入自己的身子里去。 春四娘觉着气都喘不上来了。 “可你已经走了,你不该回来的。你为何要回来?”武敏之的娘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镜子中,她的眼晴深处,似乎满是恐惧。 春四娘眼前阵阵发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求生的本能,却让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顾不得冒犯,用力抓住武敏之的娘的手,死命往外掰。但是武敏之的娘的力气好大,她哪里掰得开? 春四娘简直不能相信,一个看似病入膏肓的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月奴原本一直趴在地衣上,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侧头望着她们,此刻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儿,它直起身子,冲着武敏之的娘汪汪地狂叫了起来。 93 不知道是不是月奴的叫声唤醒了武敏之的娘,她惊呼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 春四娘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待目测武敏之的娘够不着自己了,才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一边保持着警惕一边伤心地抽泣。 月奴跑到她身边,一边呜呜低鸣一边轻轻地用舌头舔她的脸。春四娘紧紧地抱住月奴,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让她的心安定不少。 “娘!”这声娘一出口,她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莫非,武敏之的娘是在装病,她早已知道自己不是月娘? 她心里一惊,但事到如今,虽然别扭,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娘,你,你怎么了?” 她既委屈又伤心,眼中的泪泫然欲滴,看上去真是楚楚楚可怜。 武敏之的娘似乎力竭了,她斜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听了春四娘的诘问,她怔了怔,喃喃地自语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知道。” 她颤颤地向春四娘伸出一只手:“月娘,娘怎么了?娘可是吓着你了?你过来,让娘看看。” 春四娘如何肯过去,她装作被吓住了,只是低声哭:“娘,月娘听你的,月娘这就走,月娘再也不回来了。娘你保重,孩儿这就走了,孩儿一定谨记娘的话,远离阿兄。请娘千万放心。” 武敏之的娘抬起手,对春四娘招了招:“月娘,你过来。” 春四娘不动,只是问道:“娘,你没事吧?” 武敏之的娘气喘吁吁地一笑:“娘病重糊涂,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吓着了月娘。你与敏之,自小情深,如今好容易相聚,远离阿兄的话,休要再提。罢了,你也累了,又受了惊吓,且先去歇着吧。顺道让你兄长进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春四娘如蒙大赦,匆匆一礼,抱着月奴起身便跑。跑到门边,月奴挣开了她,又跑了回去,叼起她的面具,很快地跑回了她的身边。 春四娘眼睛一热,从月奴口中取下面具小心地捆好,再抱起了它。转身时,看见武敏之的娘已经坐直了身子,正一瞬不转地望着她。 武敏之的娘面无表情,一双因病而深陷的眼睛却泛着异样的光。 也不知道为何,春四娘的头皮莫名地一阵发麻。她定定神,忙退了出去。行至外间,与正急着进门的武敏之撞了个满怀。 “如何?方才怎么了?”武敏之急急地问,眼里隐约透露出两分狐疑。 春四娘护住月奴,微笑道:“令慈很好。不过因为太过激动,又笑又闹的,动静大了点。也难怪,久别重逢么。连月奴都被感染了,激动得狂吠不止。真正是喧宾夺主,闹得人连正经话都不能好好说。令慈此刻大约累了,想稍事歇息。她命我转告国公,让你......” 她本想说让他过一两个时辰再进去。但到底心善,他娘方才超水平发挥,也许不过是回光返照?她逃命是要紧,若因此误了人家母子见最后一面,也是罪过。略一犹豫,她接口道,“让你过半盏茶的时辰再进去,说有话要对你说。” 武敏之望望她又望望月奴,二者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他终于舒了囗气。 春四娘又笑道:“令慈命我回房歇息,想来今夜应该没有我的事了。小女子不想叨挠国公,求国公遣个人送我回平康坊可好?” 武敏之道:“如今已是末时,四娘何苦奔波劳碌?况且,我早已安排妥当,还请四娘在府上暂住几日,以免家母挂念。待家母......”他声音一哽,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眼里也有了隐约的泪光。 在先时,武敏之这一安排,春四娘自是求之不得,甚至巴不得再不回平康坊,从此在国公府生根发芽。可是经他娘这一闹,她虽不知个中原由,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武敏之的模样虽让她心疼,却并未影响她的去意。 她又不是花痴,可不想脱困不成,反送了自己性命。 她叹了口气,故作为难道:“能为国公尽绵薄之力,小女子深感荣幸。” 武敏之目光一闪,春四娘突然想起自己一向颇有傲骨,今日无事献殷勤,武敏之是个聪明人,只怕要起疑心。 忙抬起袖子掩住嘴,轻咳了两声,又道,“看到令慈,小女子便想起了自己的娘,若我娘尚在,我何至沦落至此?” 她揾了揾眼睛,想起她那素未谋面的娘,她的悲痛根本不用伪装:“我真的很愿意陪在令慈身边,只是,今日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还望国公见谅。”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武敏之,半边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不敢瞒国公,我约了人,有要事相商。”至于何事,她眼波流转,无限娇羞,国公大人,你懂的。 武敏之果然懂了。 “如此,四娘请。”他依然亲自挑了灯笼,送她回后园。魄渊迎了上来,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待春四娘上车坐定后,他与魄渊交待了几句,便侧身目送他二人驾车走远。 他向来不愿欠人,原本想着,待母亲的事结束之后,春四娘若提出赎身的请求,便顺势还她一个人情。如今看来,她显然已另有人选。 他莫名地有些怔忡。 武敏之回到母亲房间,他娘端坐在床上,气色甚好,一见他便招手道:“孩儿快来,快坐到娘身边来。” 武敏之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拿起枕头,小心地垫在她腰后:“娘,你身体不好,千万别累着,快些躺好。” 他娘依言躺了下去,嘴里安慰儿子道:“娘不累,娘自己觉着,好了好些了。”她轻抚着儿子瘦削的脸颊,“这些日子,苦了孩儿了。” 武敏之忙摇头。 “孩儿,烦请你替娘倒盏茶水来,娘觉得口渴,唤了好一阵子了,也没个人应。”她接过武敏之捧过来的茶盏,浅啜了两口,闲闲地道,“娘病了这几日,你与祖母想来累坏了,以致精力不济疏于管理,故而婢子们趁机作乱,趁夜深偷懒去了。” 她叹了一声,“娘没用,这一病,带累多少人。” 94、造化 武敏之怕母亲伤感,忙解释道:“娘,孩儿不累,府上一切井然,婢子们也不敢偷懒。是孩儿......” 底下的话他没有说,韩国夫人自然心知肚明。 她又啜了口茶,缓缓抬眸望向儿子,微笑问道:“月娘......可是歇息去了?” 武敏之点了头,韩国夫人又问:“不知孩儿你将她安置在何处?” 武敏之自然不能告诉母亲,月娘住在平康坊。 他笑道:“自然......还是望月阁。” 韩国夫人将茶盏递给儿子,欣慰地道:“如此甚好,娘也是这么想的。那原是她的住处,如今回来,自然应该住在那里。” 看母亲甚是清醒,武敏之有些紧张,怕母亲追问月娘如何死而复生,他又是如何寻找到她的。虽然他一向谨慎,当日生出这主意时,便想好了说辞。但他到底不忍亲口骗母亲。 还好,母亲似乎累了,并没有追问。她示意武敏之把枕头摆好,又让他扶自己躺好。她望着帐顶,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转头对武敏之疲惫地一说:“孩儿,娘累了,想就寝了,你也去歇着吧。” 武敏之有些迟疑:“娘......” “去吧,娘没事,只是说了这许久话,有些累了。”韩国夫人催促道。 武敏之替母亲掖好被子,正要起身,韩国夫人抓住了他的手。 “孩儿,你准备何时送月娘回洛阳?”韩国夫人紧张地望了武敏之问。 武敏之仔细望了母亲一眼,拿不准母亲此时是清醒还是糊涂。 韩国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娘知道,皇命难违。但是,娘与月娘一别两载,原以为天人永隔,没想到上天垂怜,居然得以一见。娘舍不得月娘。娘求孩儿,让月娘在家中多住上几日。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娘不放心。” 武敏之沉默良久,低声道:“娘请放心,孩儿知道了。” 韩国夫人闭目喘息半日,又流下泪来。 “孩儿,因月娘当日之事,娘知道你怨着娘亲,怨着姨母......”圣人......他也是怨的吧?这孩儿,圣人是什么人,也是他能怨得的么?她是想都不也去想,更不敢提。 武敏之脸色一变,却强笑道:“娘,你累了,快些歇着吧。有什么话,他日再说。” 韩国夫人缓缓摇头:“这些话闷在娘的心里,不说出来,娘心里难受。”她望着儿子,惨然而笑,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武敏之握住了韩国夫人的一只手,将脸埋在了她的掌心。 韩国夫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头。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尽量语气平和地道:“孩儿,你姨母,外人瞧着再厉害,可身为自家人,你却要看得清楚,她不过是皇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上给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圣命难违,她能怎么样呢?” 武敏之不语。 “当日,娘带了月娘进宫,固然是为了你,你已成亲,月娘也已成年,还象小时候一般跟在你身边,到底不象。可娘也是为了月娘打算......” 韩国夫人悔泪长流,以为能在年龄相当的皇子中,为月娘谋个好姻缘,谁知道,月娘竟入了圣人的眼。 这么多年了,圣人对她,虽不是独宠,却也算得上情深义重,她哪里想得到,那些深情款款的话语,不过是帝王一时高兴罢了,当不得真。 可笑她却当作了誓言。 “是娘对不住你姨母在先,月娘......”韩国夫人冰冷似雪的手,在儿子的脸下轻颤。 “月娘对不住你姨母在后这话。”在喉间转了几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了儿子,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可女儿何其无辜? 那一年女儿才刚及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无数个暗夜里,她在床上辗转,想起自己的当年。 十五六岁的少女心里,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要的是玉树临风知冷知热相伴一生不离不弃的翩翩少年。 女儿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可曾有过如自己当年一样的憧憬? 年近半百体弱多病的圣人,真的如女儿所言,是她理想中的良人? 她不相信,知道女儿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却也不敢多问。 “娘也是女人,娘知道,你姨母心中,也苦。”韩国夫人含泪望着儿子。见儿子并未象往常那样,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而是若有所思,她心里稍松,却不敢表露出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孩儿啊,哪个女人当初,不是存了这般愿望?” 圣人是天子,这大唐的天下,都是他的。他看上谁,便是谁的福气,高兴都不来及? 怎能怨他? 况且,他待她,待月娘,也算是一片真心,只不过,帝王的真心,比不得寻常人罢了。 要怨,就怨这造化弄人吧。 “孩儿,你扶娘起来。”韩国夫人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让武敏之扶着她行至门外。 “果然有月......“她靠在武敏之身上,武敏之只觉得她的身子身子轻飘飘的,没一丝份量,”娘记得月娘出生时,天上的月亮圆圆的。“ 此时的月亮,大半躲进了云层,只露出弯弯的一钩。 她回头对武敏之笑:”象孩儿你幼时的笑眼。“ 武敏之别开了头。 ”娘,你累了,回房躺着吧。“不待韩国夫人回答,他强行将她带回了房中,扶着她躺好后,又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子。 武敏之做这些事儿的时候,韩国夫人一直一瞬不转地望着他。 孩儿的表情很是凝重,她自然知道原因,当不知道罢了。 她记得孩儿曾经最爱笑,一笑,眉眼便弯成了新月,衬着缺了门牙的红润小嘴儿,真是可爱极了。她总忍不住要捧着他的脸亲上两口。 她的唇狠狠地印在孩儿脸上,孩儿的小胳膊软软地圈住她的脖子,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脸上扑…… 韩国夫人不由微微的笑开了。 记得那时,她最喜欢轻咬孩儿凉凉的鼻尖,孩儿双眼微闭,不躲不让,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 还有月娘……想到女儿,韩国夫人偏了偏头,在枕头上揾干了腮边的泪。 95、胡饼 这几日,韩国夫人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敢去想女儿,怕自己情绪崩溃,让孩儿看出端倪。此时,一想起月娘的名字,女儿的小脸便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女儿,与阿兄一样,眉眼弯弯,雪白粉嫩。 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大限将至罢,那些遥远的往事,早已淡忘了的,突然清晰起来。 生女儿的时候,她吃尽了苦头,在鬼门关徘徊了数次。 每次要跨进去时,敏之那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又将她拉了回来。 到她终于清醒过来,女儿在乳母怀里吃饱了奶,正闭目沉睡。 她让乳娘将女儿放在自己身边。一抬眼,便看见敏之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她清楚地记得,敏之穿着件红色肚兜,上面绣着个与他一般模样,举着绿油油的莲叶的大胖娃娃。 那是她亲自做的针线。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为孩儿缝制新衣新衫。 敏之圆滚滚的腿脚,是莲叶下的嬾藕。还有那肥嘟嘟的小屁股,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上一把。 一改往日的顽皮,敏之小心翼翼地捱到她的身边,百转千回的一声“阿娘”,叫得她的心都差点碎了。 她看见敏之乌黑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委曲与害怕。 “阿娘。”他摇着她的手,噘了嘴,一声又一声地唤她。 她象往常一样,在他的鼻尖上轻咬了一口。 他终于放下心来,咧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阿娘,你怎么了?是不要孩儿了吗?他们为何不让我见你?“他可怜巴巴地问。 她替他理了理颈上的金项圈上镶着的玉坠,劫后余生,反笑得分外平淡:“阿娘没事儿,阿娘只是给孩儿添了个妹子。孩儿乖,快来看看你的小妹妹。” 敏之瞪大了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妹妹。似乎怕吓着她,连呼吸都比平日轻柔了许多。 “喜欢吗?”她含笑问他。 他拚命点头,眼睛一瞬不转地粘在妹妹粉红的脸上。 “她好小。”许久,他轻轻地道。 她忍不住又抱住他亲了一口:“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小。” 他看看妹妹又看看自己,似乎不太相信。可是他怎会不相信阿娘呢?小小年纪的他纠结了,眉心好看地蹙在了一起。她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 母子俩偎依在一起,静静地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 许久,敏之仰起脸,充满期待地问:“娘,孩儿可以摸摸她吗?” 得到许可后,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紧张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肚兜上用力擦了擦,确认干净后,才颤颤地伸向了妹妹的脸。 他的指尖刚触及到妹妹的眉心,妹妹突然睁开了眼睛。同样乌黑清亮的一双眼睛。兄妹俩似乎对视了起来。然后,妹妹咧开嘴,无声地笑开了。 她在一边,笑微微地望着两个小人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抬头,便看见了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屋里留下了斑驳的影。 她心里一动,低头问敏之:“昨儿可吃过胡饼了?” 敏之拚命点头:“阿娘答应过要陪孩儿一起赏月吃胡饼的。可是昨儿他们不让孩儿进来……“说着小嘴一瘪,眼里泪光盈盈,“不过阿娘放心,孩儿给阿娘留了好多胡饼,都是阿娘最爱吃的。阿娘可是饿了,孩儿就是去替你拿来好不好?” 她陪着敏之一边吃胡饼,一边问他妹妹生在八月仲秋,叫她月娘好不好? 敏之扑闪着大眼睛,想了又想,很担心地问她,若妹妹叫月娘,会不会象嫦娥一样,一个人飞到广寒宫里去住?那样的话,他就再也见不着妹妹了,而妹妹也会很孤单。 他噘了嘴,愁得胡饼都咽不下去了。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安慰儿子,妹妹绝不会舍下他一个人去广寒宫,叫她月娘,只是希望她象嫦娥一样漂亮。 敏之满意地点了点头,马上将小嘴凑到女儿耳边,一声又一声轻唤“月娘,月娘。” 女儿似乎也很满意,笑得眼睛都弯了。 女儿自小与敏之亲近,简直成了他的影子。而敏之,又总是跟在她的身后,恨不得寸步不离。 两个小家伙难得有安静的时候,一路上咭咭呱呱说笑个没完。好多次,明明说好了悄悄跳进书房去吓阿耶一跳,人还未至,笑声早已经先到了。见阿耶没被吓着,兄妹俩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百思不得其解。那模样,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 先夫病逝,尚未入殓,族人的脸色便很微妙了。 孤儿寡母的未来,她不敢去想,只知道哭,一味地哭,哭到差点晕过去。泪眼朦胧中,一双小手怯怯地触上她的脸,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抹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双小胳膊从背后,软软地环住了她的脖子。异口同声的“阿娘”,让她顿时清醒过来。 后来,她带着两个孩儿,来了长安投奔母亲。也许是对新环境不能适应,两个孩儿特别依恋她,比以前更依恋十分…… 当时她未必没有觉得头疼,可如今想来,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曾经,明明是天下最亲密的母子,是何时开始变了的呢? 她进宫后?其实那时,她惦记着孩儿,不过偶尔进宫一次。 但是敏之的眼光,让她不敢直视。许是自己心虚吧,此刻仔细想来,敏之那时不过十岁出头,能懂得什么? 不过也难说,敏之命运多舛,自幼便寄人篱下,原比别的孩子懂事得早。 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小谋算与不得已。 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罢了。 他还小,她不想要让他背负这么多。到后来,他年纪越长,眼神越冷,唇边却总带着两分笑,只是那笑,她都不敢看。 她越来越怕面对他,正好帝后发了话,她便索性躲在了宫中。难得回来一次,总是来去匆匆,而与敏之,差不多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故而,在她的记忆里,孩儿似乎是由那个雪白粉嫩眉眼弯弯的小郎君,直接长成了如今这般俊美风流的模样。 中间那一段,她完完整整地错过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韩国夫人的心一阵绞痛。 记忆中的那轮圆月,碎成了点点冷清的银光。 96、夜会 春四娘刚跨进春宅大门,春玉娘便喜不自禁地迎了上来。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玉娘莫非佳人有约?真正是好兴致。”春四娘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忙闲扯了几句以压惊。顺手紧了紧披风,将藏在衣服里的月奴藏得更深。 月奴很乖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四只小爪子隔着衣服紧紧地攀在她的胳膊上,一声不敢吭。 春玉娘伸长脖子,望远处张了张:“我儿方才左右张望,看你那紧张万分的样子,望什么呢?” 春四娘一边疾步往里走,一边打了个哈哈:“第一次见平康坊的夜景,所以多瞧了两眼。” “可是周国公送我儿回来的?国公可是有急事在身,怎不进来坐坐?我儿可是高兴坏了,国公未曾想到,你怎不请国公进来坐坐?我早说了,我儿好福气哩。国公不说要接我儿出去好几日么,我儿怎地连夜就回来了?” 春玉娘问题太多,春四娘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也没打算回答。她步子一顿,对春玉娘微一点头:“我困了,急着回房,不打搅玉娘了。” 春玉娘紧紧地跟着她,低声道:“我儿可是不会伺候,惹恼了国公?” 春四娘反问道:“玉娘既在等人,不好好守着,跟着我作甚?” 春玉娘哎呦一声,喜不自胜道:“我等的可不就是我儿?” 春四娘慢下步子,侧目仔细看了春玉娘一眼,发现她不象在说现成话。 “玉娘明知我要出去好几日,为何又在这里等我?”她忍不住扬眉笑道,“莫非玉娘竟算准了我定会回来么?素来知道玉娘好手段,倒不知何时学会这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春玉娘并不理会她话中揶揄,继续笑道:“可不是未卜先知,只是却不是我,而是等在我儿房中的那位郎君。” 与武敏之说的与人有约,不过是春四娘为了脱身捏造的鬼话。此刻听春玉娘说真有人等她,她不觉咦了一声。 莫非是那杨家七郎?与她算得上有些交情的,除了杨烔,再无旁人。他明知她跟武敏之去了,还等在那里干什么?少年人八卦心太盛,等着听后续? “这位郎君虽是初次上门,心诚着哩。我再三告诉他,四娘这几日不在。并且照国公吩咐,一口咬定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可他非要等,还与我打赌,说你今日定会回来。我还不信哩,没想到我儿果然回来了。” 春四娘见她眉飞色舞唾沫乱溅的样子,不觉取笑道:“这倒奇了,玉娘一向惜财如命,如今输了赌注,怎会如此高兴?可是赚得狠了,嫌钱多烫手?” 春玉娘并不恼,周国公一向出手阔绰,今日这郎君,却也是个大方的。为了今夜与四娘的夜会不被打搅,花费可真不少。她正开心着哩。至于赌注,郞君下的注是十匹绢,她么,一向不做赔本生意,一壶酒还是输得起的。放眼这平康坊,也就她春玉娘有这般胆识,凭四娘这般模样居然敢留下她。 当日她表面虽笃定,内里可是悬着一颗心哩。所幸这四娘真是个人才,以今日这势头,开了年到了那一日,必定还能大赚一笔。 春玉娘想得开心,脸色却一正,蹙紧眉头诉起了苦:“我的儿,你这话可冤枉死娘了。须知咱们蓬门蔽户,小本生意,若不是娘苦心经营,精打细算,咱家上下数十囗人,怎有这舒心日子过?我儿素日稳重,今日倒说得好现成话哩。娘惜财如命?也不看看你终日住的,平日吃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不是娘夸囗,我儿自己想想,这平康坊从南到北,哪家能比?谁人不羨?” 春四娘心说,玉娘这话不通,别人家吃啥穿啥,我如何知道?而且你在我们身上那些投资,不就是为了抬高身价以求多捞点油水么?亏她有脸把自己说得跟个洒向人间都是爱的慈善家似的。 月奴在春四娘怀里动了动,也不知是嫌春玉娘聒噪,还是闷着了。春四娘抱着月奴的手紧了一紧,示意她不要激动。怕春玉娘还要啰嗦,她一语不发,暗中却加快了步子。 春玉娘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春四娘也不理她。及至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春四娘停住步子,横在门口,对春玉娘微笑道:“玉娘可要进去坐坐?正好,我有些乏了,屋里的贵客,不如便由玉娘代为接待可好?” 春玉春笑道:“我儿真会说笑。”掩嘴打了个呵欠,“等了我儿这许久,我倒真是乏了。说起来好不可怜,早就乏了,只是我儿初次出门,替我儿揪着心哩。我儿既已回来,我这颗心总算落回腔子里了。我儿请自便,我却要歇息去了。” 说完对屋里吆喝了一声,说春四娘回来了,要绿珠快些出来伺候。 绿珠应声迎了出来,看向春四娘的眼神满是惊诧。 春四娘知她意思,也不解释,只压低了声音问:“绿珠你可知等着要见我的是谁?” 绿珠眼里的惊诧换成了欢喜:“面生得很,并非熟客。”停了停又说,“应是初次上门。不过绿珠瞧着他倒真是心诚。出手大方不说,假母怕他久等不耐烦,几次三番劝他去三娘房中坐坐,他竟是毫不考虑,一囗便回绝了。” 说到最后,绿珠的眼睛迸出了光,凑近春四娘,低声道:“娘子不必担心,依绿珠看……” 春四娘打断了她:“依绿珠看,那是个怎样的人?” 绿珠捂嘴笑道:“娘子,绿珠见识浅薄,看不出什么。不过,长得真是不错,比周国公不差什么……” 春四娘斜了绿珠一眼,绿珠忙道:“娘子,你听我说。因闻此人是专为娘子来的,又见他举止沉稳大方,不似那轻薄浪荡混迹风月场所之人,绿珠便替娘子上了心。不错眼地观察了他半日,他对娘子的诗文似乎颇有兴趣,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息。有时又悲,有时又笑。与娘子作诗时的表情相差无几,显见得是懂得的。绿珠觉得,此人倒算得上是娘子的知己了,别的不说,比那只会夸夸其谈的杨家七郎可强得多了。” 97、 春四娘不以为然笑道:“倒难为你了,一面之缘罢了,竟然能说上这么多。他是否我的知己却难说,你是他的知己倒是千真万确了。他若晓得了,必定欢喜得很。” 绿珠噘了嘴道:“绿珠不过是担心娘子。娘子不领情便罢了,何苦取笑我?娘子,你别怪绿珠多嘴,绿珠觉得,只冲这份诚心,他就是个靠得住的,比那周国公强多了。” 周国公亲自来接了娘子走,绿珠原本满心欢喜。如今见娘子连夜孤身一人赶了回来,便知自己会错了意。既然如此,她自然要提醒娘子没太死心眼。 “好好地提他干什么?谁又指望过他了?我既未指望于他,又怎会去指望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话虽如此,春四娘却顿住了步子,沉吟了好一会儿。 “娘子,你不是常说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么?为何不试试呢?或许这人真是娘子要找的人呢?”绿珠急切道。 春四娘摇头笑道:“你也太会想了。” 她悄悄把月奴抱了出来,塞进绿珠怀里,低声告诉她快把它藏起来。月奴在绿珠怀里挣扎着,拚命想往春四娘身上扑。 春四娘佯装要打,又斥道:“方才可是说好了的,不听话我马上送你回去。” 大约从来没人这样凶过它,月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狗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春四娘,委屈得直呜呜。 春四娘掩住它的嘴,在它额头上亲了一口,愁苦道:“你这样任性,会害死我的,知不知道?” 月奴闷了好一会儿,终于乖乖地在绿珠怀里蜷缩成了一团,眼睛却依然固执地望着春四娘。 “等我打发走那个讨厌的人,马上就来陪你,乖。” 春四娘又亲了它一口。月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将头埋进了两只前爪里,再也不肯探出来,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绿珠小心地抱着月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似乎是周国公之物,不由得满脸惊惶。再一听春四娘说月奴会害死她,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春四娘不便多说,只告诉她“不是偷的”,又再三叮嘱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她这里有这么个宝贝。 绿珠看了看怀中这能叫能动会吃会喝的活物,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春四娘此时却顾不上与绿珠商量,她丢下绿珠,转身往里间走去。远远地,便看见一着浅灰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正仰头看她的那副对联。听得脚步声,那人缓缓地回过身来,待站定了,方对春四娘微微一笑。 只看他那笑容,旁的人准定会认为,他与春四娘是他乡遇故知。绝对想不到,他们不过是初识。 “他倒真是不见外。”春四娘心里嘀咕了一句。可是说也奇怪了,他那浅淡的笑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的心里顿时一松,不觉竟放下了所有的忐忑与戒备。 他打量着她,她也仔细地打量着他。 如果说武敏之,不,武如日是将白色穿得最好看的人。那么,眼前这人便是将灰色穿得最后好看的。 春四娘一直以为,古代美男都应该白衣飘飘,象武敏之那般。如今看来,浅灰似乎也不错。在以前,灰色只会让她想起“灰扑扑”“灰不溜秋”,总之不甚干净。 真是没想到,居然可以有人穿得这么好看。好看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居然还穿出了纤尘不染的感觉。 绿珠说得对,这人不输武敏之。不,不输武如日。 今朝两忘烟水里,春四娘暗自发誓,她与武敏之这个扫把星,今生再无瓜葛。这三个字,她都绝不会再想起。 却又忍不住默想了一下,他穿上这身灰色衫子会是什么样子。 暗骂自己没骨气后,她点头与灰衣人打了个招呼,相对坐下后,又唤绿珠上茶。 灰衣人捧着茶盏,浅浅地抿了数口,点头赞道:“好茶。” 春四娘微笑道:“不过是普通的茶叶,不值什么。” 灰衣人捧盏笑道:“这茶叶倒也罢了,胜在这烹煮的方法,真是新奇别致。” 大唐的茶,烹煮费时费力不说,而且味道古怪难吃。春四娘的茶,却是按后世的法子焙制冲泡出来的。这许久了,喜欢她的茶的人也多,不喜欢的也有,所以她一早便想好了说辞,当下笑着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我生在蜀地。你也知道,蜀地富饶,茶树颇多,故家家皆有饮茶的习惯。日日吃茶,自然要多想些烹煮法子,不然岂不无趣?我这个原是穷苦人家的吃法,最上不得台面,图的是简单省事罢了。难得郎君不嫌味淡,郎君若喜欢,便请多饮上几盏罢。” 灰衣人喔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原来如此。” 春四娘含笑问道:“请恕我眼拙,瞧着郎君面生得很,想是初次见面。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敝姓李,”灰衣人道,“排行第三,人称李三郎。” 又姓李?春四娘心里一动,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原来是李家三郎。”春四郎自然知道,眼前的李三郎绝不可能是李隆基。 李隆基还没出世呢,当今圣上是他爷爷李治。 她不但成了盲流,还穿错了年代。她所熟知的李隆基从出生到终老,那七八十年间的历史,居然毫无用处。 纯粹的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真是悲催。 因为觉得太丢人,这么久了她一直不太愿意去想这事儿。 李三郎却无情地提醒了她这个事实。 “我一见郎君,便觉气度不凡。偏巧郎君又姓李,难不成是李姓皇亲?”前辈们的自传中,皇后王妃都可以一个随从不带孤身逛街,当然不乏皇子王公独自一人上青楼的桥段。 不过春四娘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罢了。只不过她如今山穷水尽,加上春玉娘与绿珠有言在先,不免存了热望,于是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玩笑道。 李三郎微笑摇头:“四娘叫我三郎便好。李某一介布衣,怎敢攀龙附凤?” 意料之中的回答,并没有太失望。 春四娘迅速打定了主意,不管这李三郎是什么人物,先与他套套近乎再见机行事。 她立时便改了囗:“听闻三郎特意为了四娘来的,不知有所为何事?有何见教?” 98、仰慕 李三郎笑道:“四娘莫怪李某唐突。四娘虽不认识李某,李某却仰慕四娘已久。“ 春四娘笑微微地看了李三郎一眼,忍不住一挑眉毛。 李三郎毫不在意,啜了口茶,继续道:”李某当日从友人处,辗转听到四娘这首《蜀道难》,真是字字玑珠,让人震撼。后又得知竟是女子所作,更是难以置信。“ 春四娘“呃”了一声。 对她来说,这委实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跟在这句话后面的那些恭维话,亦早就听腻了。 不过,李三郎说得坦然大方,并无阿谀奉承之态,倒不致让人反感。 春四娘一连啜了好几囗茶,才淡笑道:“三郎谬赞,四娘愧不敢当。” 李四郎道:“四娘休得自谦。四娘如此文才,倘若还要自谦,却教那些文人如何自处?” 春四娘还能说什么?只能抿嘴不语。 “今日李某鼓足勇气,特来拜会四娘,不巧四娘竟然不在。”李三郎叹了一声。 春四娘转着茶盏,慢慢地道:“真是不巧,我平素从不外出,偏生今儿受人之托,不得已出去走了一趟。劳烦三郎久等了。要我说,我既不在,三郎便该自行离去,改日再来才是。为何反而在此等我?方才玉娘说三郎未卜先知,莫非不是骗人,三郎竟是真的算准了我会回来么?” 李三郎朗声笑道:“李某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想着,横竖已经宵禁,出不了平康坊,倒不如守在这里。若有缘,能见上四娘一面当然最好。若无缘,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春四娘淡淡地一笑:“原来如此。” 原来李三郎一样是个无聊闲人,春玉娘与绿珠不过是神经过敏罢了,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些失望。 李三郎却又一笑:“我虽并不无未卜先知的本事,却知道四娘是个聪明人,故此断定你一定会回来。” 他眼中的仰慕之色更浓:“四娘果然聪明,没让李某失望。” 春四娘一下子警觉起来,笑得却更是云淡风轻:“我不明白三郎的意思。” 李三郎笑得很真诚:“四娘勿要紧张,李某对你并无恶意。李某其实......是来为你指点迷津的。” 春四娘不动声色地望着李三郎。 他一直微笑着,那笑容,确实有令人心安的魔力。 春四娘的语气虽然平静,心跳却控制不住地加快了:“郎君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弱女,一问与人为善,并未招谁惹谁,谁会对我有恶意呢?” 可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春四娘想起自己急急逃离国公府,又以欣赏夜景为由,命魄渊在相邻的几个坊中兜了几好几个圈子,最后在中曲便下了车。下车后又左看右看,确定无人跟踪后才一路跑回了南曲。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有多狼狈。 不过,她在郁闷的同时,却也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不,别人也骗不了,眼前的李三郎虽然笑得淡然,看样子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 春四娘抚摸着隐隐作疼的脖子,心里迅速盘算开了。 一个春玉娘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如今又添上了武敏之的娘,真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且春玉娘不过是拿她求财,倒也有限。用乔之仪的话说,贞操与生命谁更重要,她这个穿越女还是知道取舍的。 而武敏之的娘,却摆明了是要自己的命,她看似病弱,下手可真是快狠准...... 当时她不过是情急,若真回过神来了,身为国公之母,要她的命,还不是小菜一碟,甚至都用不着亲自动手...... 春四娘不敢想下去了。 无论如何,她须得迅迅离开这是非之地,春玉娘也好武敏之的娘也好,都是她命中的扫把星,须得远远地离开她们,这辈子永不再见才好。 不管这李三郎的话是真是假,不管他意欲何为,至少他表现出了他的善意。这点善意,平日也许算不得什么,现在却很有可能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迅速打定主意定要抓住这根稻草。 她为李三郎添了些茶,直接了当道:“不瞒三郎,我近日确实遇上了些蹊跷事,正想不明白,还望三郎不吝赐教。” 李三郎颔首道:“四娘客气。” “三郎可知我今晚去了何处?”春四娘试探道。 李三郎道:“若没猜错,当是周国公府上。” 李三郎这话一出,春四娘顿时变了脸色。 若说在这之前,她对李三郎还有所怀疑,觉得他有可能是闲极无聊拿她消谴的,此刻却是疑虑全消。不管他的目的如何,如今看来,他确实知晓一些事情。 “想来三郎已经知道,我在国公府所遇何事了?”她紧盯着他问道。 “不是李某危言耸听,四娘只怕已经惹祸上身。”李三郎说得很笃定,“如若不慎,恐危及性命。李某认为,以四娘的聪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否则,四娘今日断不会去而复返。” 春四娘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霍然起身,颤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三郎神色不变,依然淡笑道:“李某早已说得明白,李某姓李,排行第三……” “好一个李三郎!我姑且信你姓李。但你是否应该说清楚,你究竟何名?何字?何方人氏?家住何处?府上都有何人?”春四娘一迭声问道。 春四娘咄咄逼人,李三郎却依然温和:“我早说过,我对四娘并无恶意,四娘莫非不信我?” 春四娘瞪了他道:“并非我不信三郎。只是事关重大,三郎若不能坦诚相待,让我如何能信你?” 李三郎轻叹一声:“原来四娘信的,并非李某这个人,而是附加于李某身上的那些名啊字啊的无谓之物。” 春四娘毫不松口:“生死攸关,不敢大意,望三郎见谅。” 李三郎点头道:“李某明白。只是,四娘既不相信李某,就能相信李甲李乙了么?我若胡乱掐个名字,四娘又如何查证?若不能查证,是信还是不信?” 春四娘被他问得怔住了。 “李某既能信四娘,四娘为何就不能信李某呢?”李三郎虽然依然语气温和,话中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春四娘与李三郎,不过是彼此彼此。李某既未追问四娘姓甚名谁,四娘又何苦执着? 春四娘一时语塞。 李三郎不再说话,而是微笑着吃起了茶。 春四娘转着手里的茶盏,沉吟半日。抬眸时,眼中已有了盈盈的泪光:“是我唐突,只是,情势所迫,我又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子,难免失了分寸,还望三郎见谅。“ 99、段子 “只是,“春四娘目光灼灼,”无功不受禄,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三郎为何要帮我?” 李三郎道:“李某不过是与四娘投缘,故而前来闲聊几句罢了,算不得帮忙。” 春四娘笑道:“三郎侠义,我却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 她转头唤绿珠上酒,又对李三解释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虽是初识,难得却一见如故,不如喝上几盏,让我聊表谢意?” 李三郎倒也爽快,笑着点头:“好一个酒逢知己千杯少!四娘既视李某为知己,李某若扭捏作态,岂不是负了四娘一番美意?” 酒过数巡,春四娘的眼中,浮起了一层雾气。 为表诚意,她将今晚之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李三郎。 “三郎你既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快帮我算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三郎道:“李某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瞒四娘,李某不过正巧与周国公的妹子有数面之缘,正巧又知道周国公家的一些旧事。” 春四娘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猜着了几分。女儿死而复生,原是喜事。可武......国公的娘,却惧怕得很,为什么呢?” 不待李三郎回答,她接着又道:”想必周国公这妹子死得有些蹊跷,夫人必定是怕她的复活,影响儿子的前程。”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到这一层,春四娘对夫人的恨意,倒没先前那么强烈了。 李三郎颌首道:“四娘可知,周国公那妹子是谁?” 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周国公的妹子还能是谁,自然就是周国公的妹子呗。 不过他的意思,也许那妹子是长安名媛,远近闻名世人皆知的。更有可能,是史书上都留下了一笔的人物——当然这是典型的穿越者才会有的思维。 春四娘心里突然一动,有无可能,这李三郎也是穿越来的?看他波澜不惊看透世事的样子,倒真是异于常人。 如今穿越盛行,同一时空遇到个把同类,想也不足为奇。而大唐,就象花痴女人们一心想去满清嫖数字军团一样,向来是有志男儿们的理想穿越之地。 武如日如此,李三郎想必也不例外。 若果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春四娘心里好生激动,却不敢贸然行事,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地反问道:“她是谁?” 她连武敏之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他的妹子? 武后的亲戚,春四娘所知的,比较出名的,是她的姊姊韩国夫人,还有她的侄女,韩国夫人的女儿魏国夫人。 武敏之既姓武,自然不可能是武后姊妹的儿子。因为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同姓不能婚配,而且,似乎也没听说韩国夫人有儿子。 也就是说,他只可能是武后兄弟的儿子。春四娘对武后的兄弟所知不多,《大明宫词》中有一两个镜头而已。 至于兄弟的儿子,更是一无所知了。 韩国夫人与魏国夫人出名的原因,看《大明宫》词的时候,春四娘觉得很不光彩。在大唐生活久了,想法倒有了些变化。 大唐再怎么富饶强盛,到底是封建社会。在这个年代,天下都是皇帝的,何况几个沾亲带故的女人? 皇帝瞄上你了,你又不是穿女,敢牛逼哄哄地说“不”么? 若说《大明宫词》里的韩国夫人尚让人有两分同情,魏国夫人却生性愚蠢,野心勃勃,真正是该死。 也不知道,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 春四娘叹了口气,莫名地有些怅然。 她再没想到,自己刚想起魏国夫人,李三郎就慢慢地开口了:“不知四娘可听说过......魏国夫人?” 春四娘呵呵笑道:“魏国夫人么,这么有名的人,自然听说过。” 李三郎盯着酒盏,语气不明地“喔”了一声。 “那魏国夫人,不是去世已久了么?”她反问李三郎。 李三郎叹了口气,点头道:”确切地说,两载了。” 岂不是与武敏之那妹子同年死的?春四娘跟着叹了口气:“天妒红颜。听说那魏国夫人风姿绰约,艳绝长安,可惜,我竟无缘一见。” 李三郎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四娘与魏国夫人长相肖似,想来定是有缘人。若早上两载来京,兴许倒真能见到她。” 他微笑起来:“若真是如此,不知道魏国夫人的命运是否将会改写。” 春四娘想起了乔之仪要她魂穿,还说已替她找好了原身,是鼎盛之家的尊贵千金。 难不成,他说的就是魏国夫人? 怎么可能,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她要去的是开元年间。她一直认为,是乔之仪技术水平有限,才导致她穿错了年代。 莫非此事另有蹊跷? 春四娘的心好一阵突突乱跳。 若真是乔之仪捣鬼,自己不幸上了当,依了他选择魂穿,他会让自己穿越在哪个时间节点? 他曾说过,历史的走向不可改变,也就是说魏国夫人终究难逃一死。那么,以乔之仪的技术水平——她死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乔之仪的处心积虑,努力说服自己是他的水平有限——虽然如此,仍忍不住去想,若自己真选择魂穿,原身真正又是魏国夫人,会不会运气不好,刚一穿越过来,就是在武后的家宴上,状况都还没搞清楚,一口美味肉糜下肚,眼睛一翻身子一仰,呜呼哀哉就此报销? 果真如此,穿越界就又增添了一则段子。 记得有部电视剧里,魏国夫人是这么死的。 具体是哪部却记不清了。 她熟悉的是《大明宫词》。 《大明宫词》里的武后,威严却不失慈祥,对惟一的女儿太平更是一片慈母心肠,符合了她对母亲的所有向往,所以她一看再看。 不过喜欢归喜欢,却也明白,《大明宫词》虽然服饰精美,台词华丽,却太过狗血,当不得真。 历史上惟一的女帝,可以想象决非良善之辈,她终究是怕的。 只看魏国夫人的结局就知道了。 况且,《大明宫词》中,她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手软。 难道自己真的差一点成了段子? 以前看那些段子,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自己变成了段子,谁还能笑得出来? 春四娘欺李三郎没见过自己面具下的脸,咬牙笑道:“我与她哪里象了?” 100、替死 李三郎长眉微挑,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四娘你又不坦诚了”,嘴里却只是淡淡地道:“只看身量,十之八九。长相么?四娘请恕李某唐突,”李三郎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量了一番,还是那四个字,“十之八九。” 春四娘也不争辩,摸了摸自己的面具,又笑了一声:“亏你居然看得出来。便如你所说,我与她很是相象,她的命运又如何改写?难不成要我代替她去死,然后她借假死远遁么?” 假死跟失忆一样,都是前辈们的自传中常用的桥段。 历史上英年早逝的人物,其实很多都是在穿越者的帮助下,借死遁世,甚至抛家弃国,过逍遥自在生儿育女的日子去了。 若乔之仪真打的这主意,对不起,她不过是个平凡的穿女,要她见义勇为是可以的,但要舍己救人,她可没那么高的觉悟。 况且,要达到这目的,必须得身穿。可身穿是自己坚持的,并非乔之仪的主意…… 真是理也理不清,越想越复杂,她懒得去想了。 李三郎偏偏就问了一句:“你会愿意么?” 春四娘笑微微地瞄了他一眼,反问道:“换了你,你会愿意么?” 李三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很坦白地道:“李某虽不才,却很惜命。这大好头颅,自然是不愿意借给别人的。” 春四娘再次笑微微地瞄了他一眼:“我虽不如三郎聪明,这项上头颅也不如三郎的好,却也是很喜欢的。况且,我好容易才来了大唐,这锦绣河山,还未好好看上一眼,怎会舍得去替死呢?” 她故意说“大唐”,而不是长安,就是想看看李三郎的反应。 可惜,李三郎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两个字,什么反应都没有。 春四娘转动着酒盏,心里却活动开来。 果然穿越有风险,魂穿身不由己,身穿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遇到武敏之的时候,她曾后悔过自己没有早上两年穿越,以冒充他死去的妹子,过上丰衣足食的锦绣日子。 如今想来,倒真该庆幸晚了这两年。否则,武敏之兄妹情深,再加上他那爱女心切的娘,很难说自己不会沦为他那妹子的替死鬼。 虽然她知道,前辈们把一个昏死过去的大活人放进棺材,然后诏告天下:此人已死,有事烧纸,完全是公然挑战古代法医的专业水平与职业操守。但是若把自己的尸体放进魏国夫人的棺材,在这个没有DNA,甚至连血型都没有只会滴血认亲的年代,却是切实可行的。 春四娘暗自后怕。转而又想,由此可见,乔之仪的确是无辜的。否则他为何不让她身穿呢? 她稍觉安慰,毕竟乔之仪是武如日之外,她最信任的人。 而乔之仪对她的陪伴,比武如日更为长久。关于武如日,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模糊的片段。乔之仪却是鲜活的日日夜夜,点滴都那么清晰。 所以,在她心里,所有人包括武如日都可以骗她,乔之仪却绝对不能。 想起自己对乔之仪的隐瞒,她不觉心虚。马上又安慰自己,关于武如日,她只是不知如何说起而已。既然从未提起,那就算不得欺骗。 心里轻松了些,又饮了几口酒,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呃,这个李三郎,喝醉了么,怎么一会儿魏国夫人,一会儿又是武敏之的妹子? 她到底是要替魏国夫人死,还是武敏之的妹子? 明明在谈武敏之的妹子,无端地为何又扯到了魏国夫人身上? 李三郎迎着春四娘探究的眼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魏国夫人,便是那周国公的妹子。” 春四娘想也没想,点头道:“我知道。” 李三郎一挑眉毛,眼里终于有了浅浅的惊讶:“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魏国夫人既然是武后姊姊的女儿,武敏之是武后兄长的儿子,他们自然便是兄妹,准确说是表兄妹。 表兄妹也是兄妹是不是?魏国夫人自然就是武敏之的妹子了。 她虽然受了些惊吓,但还不致失魂,正常的分析能力还是有的。 武敏之既然与魏国夫人是表兄妹,他那妹子,与魏国夫人自然便是表姊妹了。 说起来这两姊妹还真是红颜命薄啊,居然死于同一年。魏国夫人是死于非命,武敏之的妹子呢,听韩国夫人的口气,应该也是凶死。 不知道武敏之与魏国夫人关系如何?虽不及他那妹子,想来也是有感情的。先后失去表妹与亲生妹子,真是可怜啊。春四娘心里不由一软。 李三郎慢慢地“喔”了一声,见春四娘不再说话,又慢慢地说了句:“原来四娘早就知道,魏国夫人,便是那周国公的妹子。倒是李某白担心了。” 他的语气很是奇怪,春四娘眉头一蹙,正要告诉他自己耳聪目明,正常得很,同一句话用不着对她说第二遍。 可是一迎上李三郎的眼神,她的心底不由一怔。 “你是说,魏国夫人是武敏之的妹子?”春四娘脑子里还不是很清楚,话却已经冲口而出。 李三郎慢慢点头。 “亲妹子?”春四娘震惊得无以复加。 “亲妹子。”李三郎语气笃定。 春四娘瞪大了眼睛。 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大明宫词》里的画面:魏国夫人的长发与红裙,在太液池中,如花朵一般,徐徐绽放。 很美的画面。 美得让人想流泪。 的确应该流泪,因为,她的生命,已行将凋零。 春四娘瞪着李三郎,她觉得嘴里有些发干,想抿口茶水润润嗓子,举至唇边,发现是酒,又慌慌地放了下来。 她怔怔地出了半日神。 “怎么可能?”终于,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艰涩地问。 “怎么不可能?”李三郎淡淡地反问。 春四娘笑了一声,其实她只是下意识地反驳,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可能。 侧头想了想,她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他明明姓武。” 李三郎望了她,点头道:“他的确是姓武。” 101、赐姓 “可魏国夫人,明明是贺兰氏。”似乎怕李三郎打断她,她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下去,“我虽然不知道他,但魏国夫人的故事,却知道得不少。只说一部《大明宫词》……” 她坐直身子,突然凑近了他,不死心地又问:“你可听说过《大明宫词》?” “可是四娘作的新词?不知李某是否有幸拜读?”李三郎的确不象在装佯。 春四娘与他对视良久,终于坐了回去。 “也对,你是男人嘛。《大明宫词》是野史,各种不靠谱,重点又在儿女情长上,男人会感兴趣,倒也怪了。”要知道,乔之仪都不愿意听她提起这部脍炙人口的言情剧。 见李三郎依然一脸懵懂,春四娘打消了继续试探的念头。 若李三郎真不是穿男,再试探下去,只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倘吓着了他,从此视自己为异类,不愿再出手相助,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明宫词》是我偶然间听说过的,关于长安的一些故事,不过是乡野山民的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罢了,当不得真。不过长夜无聊,说出来佐酒倒是不错,三郎就当笑话听罢。关于魏国夫人的这段,是这样的……” 春四娘当然没心情给李三郎讲故事,只是她的心突然有些乱了,想借这个故事,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已。 她还是很佩服自己,能撑到现在,她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吧? 遇上别的穿女,应该已经晕过去了吧? 晕好象是也是穿越者最常用的手段,,特别是魂穿者。遇到不能解决的事儿,便两眼一翻晕过去,了事。 春四娘坚决不愿意魂穿,逃避也不是她的性格。可此时,她倒觉得,自己若晕过去一次,也许并不是坏事。 她太累了,穿越至今,脑子里始终崩着根弦,不得片刻轻松。 连做梦,都在担心自己的户口问题,还怕一不小心说了梦话,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如今她想任性一次,借晕倒的机会,抛开一切,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沉吟着看了看李三郎。 若她晕过去了,他会怎么办? 她从未示人只在他面前流露的娇弱,会不会激起他心中的保护欲?从此,“愿我们红尘作伴过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她望了李三郎一眼,李三郎正静静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虽然,总觉得有些莫测,但绝对没有恶意。 春四娘闭上眼睛,长吸了口气。 不行,她不能晕倒。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明白,今日一定要弄个清楚。 “四娘没事吧?”李三郎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关切。 春四娘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李三郎笑道,“方才李某还以为,四娘是体力不支,恐要晕倒,倒吓了一跳。” “有劳三郎挂念,我的身子没那么弱。”春四娘为李三郎斟满酒,嫣然笑道,“只是因为开心,多饮了几盏,头有些晕。” 看李三郎舒了口气,她噘了嘴嗔道:“三郎可是嫌我这酒不好?为何只是看我饮酒,自己却不多饮几盏?依我说,三郎该罚。” 李三郎笑道:“李某认罚。” 春四娘一心想要灌醉他,自然不会客气,连着看他饮了十数盏酒,方才罢手。 “《大明宫词》里,魏国夫人根本就没有兄长。”春四娘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继续方才的话题,嘴里发干心里发苦,因是自作自受,却也只能轻叹一声。 当初,乔之仪原本是要对她细诉大唐三百年历史的。但她以太多了记不住为由拒绝了。 至于武后这一段,她自小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却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武后这样的母亲形象,她不能接受,所以更是抗拒。 “好歹是惟一的女皇,就让她活在《大明宫词》里吧。”她态度坚决地对乔之仪道。 她也清楚,《大明宫词》不过是一部胡编乱造的野史而已,比那些网络上的唐穿小说还不靠谱。 连相差几十岁的王维和太平都来了个欲语还休的拉郎配,太平的姘头成了她的干儿子,YY至此,还有什么是可靠的? 更别说,历史上野心勃勃的太平公主,那圣母白莲花一般的存在了。 但是,她觉得自己要去的是开元盛世,了解李隆基的生平就够了。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乔之仪说的。乔之仪的表情虽然看上去很奇怪,却没有勉强她。 他从来没有勉强过她。 就象她拒绝魂穿,他也没有过于坚持。她看得出来,其实他是很希望她选择魂穿的。 乔之仪的确是个谦谦君子。 春四娘怔了半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也不敢去细想。 她摇头苦笑:“况且,《大明宫词》里,魏国夫人不是贺兰氏么,莫非也是讹传?” 李三郎道:“魏国夫人,的确是贺兰氏。” “那他们怎会是兄妹?”春四娘又问,“是魏国夫人改了姓,还是周国公?” 她知道是武敏之,也希望是武敏之。 她知道是武敏之,是因为在大唐,同姓不能婚配。武敏之的母亲既然姓武,她的夫君自然不可能姓武。 她希望是武敏之,则是因为她对武敏之这个人一无所知。 若是他改了姓,也许,她曾听说过他的本名,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自然是周国公。”李三郎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四娘想必听说过,历朝历代,对有功或者看重的大臣,都有的一项封赏,赐姓。” 原来他本姓贺兰,贺兰敏之。 春四娘想了半日,她很懊恼地发现,对贺兰敏之,她依然一无所知。 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春四娘紧紧握着茶盏,指关节都泛白了。 难怪武敏之的娘要掐死她,原来他是枉死宫中的魏国夫人的兄长。 等等,武敏之的娘? 方才她的心思全放武敏之与魏国夫人身上,此时回过神来,差点握不住手中的茶盏。 武敏之既然是魏国夫人的兄长,他的娘,岂不就是韩国夫人! 好可怕的真相。 她还是不明白。 《大明宫词》里,韩国夫人明明死在魏国夫人之前。 她的确是爱女心切,记得临终前,还求李治让魏国夫人护送她的灵柩回洛阳老家。 可惜李治正贪恋魏国夫人年轻鲜活的身体,怎肯答应? 若李治当时答应了,魏国夫人也许不会惨死。不过也难说,就算李治答应,魏国夫人也未必肯答应。 《大明宫词》里,她是个智商与野心严重不匹配的可笑女子,一心想要取武后而代之。结果,却在武后的眼皮子底下,葬身太液池底。 102、流言 “不知这周国公,是个怎样的人?”春四娘很是紧张。 无论如何,这武敏之是她在大唐交往最多的人,她如今的困境,也算得上是拜他所赐。 其实她想知道的,是他在历史上是什么结局,只可惜这李三郎并非穿越人士,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李三郎笑道:“周国公身为皇后的侄子,如今又被赐了武姓,自然是身世显赫,权倾一时,多少人想与他结交,只恨结交不上的。” 春四娘若有所思。 赐姓,听上去很高大上,说到底,不过是改姓罢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不知道古人是怎么看改姓这件事儿的,明面上,似乎都觉得是挺荣耀的事儿。 内心深处呢? 她所在的福利院,是私人开的,每个孩子,并不象政府的福利院,都是同一个姓。 园长年轻时是个诗人,颇具人文情怀。他觉得,姓,对每一个人,都意义重大。 襁褓里的小纸条上的这个字,代表着孩子们的根。 就算他们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亲生父母,但他要他们记得自己的根。 有根,就有希望。有根,不管际遇如何,都不可怜。 武,就是她的根。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她慢慢地吟出了这句诗。【零↑九△小↓說△網】 “好诗!”李三郎赞道。 好诗?春四娘斜了他一眼,若他有她这般经历,大约就不会觉得这是好诗了。 武敏之,喔,不,贺兰敏之呢?若面前是他,他会赞好诗,还是如她最初听到这句诗般,泪流满面不能自制? 李三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出了会儿神,摇头道:“天子赐姓,何等荣耀,多少人求之不得,那周国公也算是少年得志。只是他幼年丧父,两年前妹子病逝,如今母亲又在病中…….看来世上诸事,的确难以圆满。” 春四娘冷笑道:“病逝?原来魏国夫人的死,官方说法是这样的。” 李三郎道:“听四娘语气,莫非《大明宫词》中,对此另有说法?” 春四娘笑道:“说法多了。只不过,连长安都未踏足半步的人,哪晓得什么?穷极无聊之人,见识又浅,又编得出什么好话?” 她推开酒盏,站了起来:“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无趣之事了。你虽未醉,我却不能再陪你饮了。不如我弹首曲子给你佐酒罢。” 她趄趄趔趔行至古琴前,摇摇晃晃地坐下,试着拨弄了两下琴弦,抬头对李三郎咧嘴一笑:“还好,手还没生。【零↑九△小↓說△網】” 她一曲一曲地弹了下去,居然弹得还很不错,引得春玉娘都借故来小坐了一会儿。 李三郎待春玉娘的脚步声消失了,才笑道:“看来春玉娘都不知四娘还有这项本事。” 春四娘冷笑了一声:“她不知道的多了。我从未把这里当安身立命之所,不过是个不得已的歇脚处罢了。能混口饭吃便罢,要那么多本事干什么?她不过是个视钱如命无情无义之人,理她做什么?你且饮你的酒罢。” 她一边弹琴一边劝酒。她实在是个好客的主人,李三郎也是个很识趣的客人。因为他一直很听话地在一盏接一盏地饮酒。 “你为什么还没醉?”春四娘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乏了,忍不住瞪了他问道。 李三郎苦笑道:“实在抱歉,连李某自己都没想到,李某的酒量会这么好。” 春四娘有些恼了:“莫非你从未醉过?” 李三郎认真地想了想:“李某本不想让四娘失望,但,李某确实未曾醉过。” 春四娘哼了一声。 李三郎叹了一声:“四娘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能说的,李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四娘笑得琴声都乱了:“好一个能说的,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正是滴水不漏。可我想知道的,偏是你不能说的,你说怎么好?” 李三郎微微一笑:“李某并未为难四娘,四娘又何必强人所难?” 春四娘冷哼了一声:“三郎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能回答的不能回答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三郎被她将了一军,依然不慌不忙:“四娘想告诉李某的,李某何须问?四娘不想告诉李某的,李某又何必问?” 一句话呛得春四娘真是喷嚏都打不出来。 春四娘道:“我只问那贺兰敏之……”她咬牙望着他,“关于他,可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李三郎优雅欠身:“周国公么,四娘请问?” 春四娘想了半日:“除了先前说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三郎笑微微地看了春四娘一眼:“不知四娘想知道什么?” “当然......”春四娘正想说越详细越好,李三郎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她脸一沉,气咄咄地道,“当然是他的为人处事如何了?” 李三郎的目光,从春四娘的脸上转到琴上,又从琴上转到她的脸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周国公行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为人处事倒没什么可说的。” 春四娘稍稍松了囗气。 “那有什么是可说的呢?”她又问。 “周国公今年二十有六,娶的是皇后母家,就是荣国夫人的亲戚之女杨氏,育有一子……” “他不但有娇妻美妾,还有众多歌舞伎。说起他家的歌舞伎,在长安的贵族圈子里很有名气,听闻个个都是绝色,而且身怀绝技。” 李三郎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奇怪。 春四娘望了他一眼,正迎上他意味深长的眼光。 她冷笑了一声,果然男人都是好色的,张口就是美女。 她根本不关心这些好吧? 她冷冷地问道,“魏国夫人之死,宫中就没有别的说法么?” 李三郎叹道:“宫中一向不乏流言,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会没有?听闻当日魏国夫人病逝,圣人悲伤过度,竟致抚尸痛哭:早上上朝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为何此刻竟然去了?四娘可知,只这一句话,便生出了多少流言。” 春四娘大惊:“圣人真是……“李治贵为天子,一句话便可定人生死,说话竟然如此率性。 是对魏国夫人用情至深,还是说话不过脑子?“那贺兰敏之,可知道圣人说过这话?” “听闻当时皇后与周国公俱在。”李三郎说得轻描淡写,春四娘脑子里却是轰地一声。 “那,他是何反应?她又是何反应?”她的声音都哑了。 103、八卦 “听闻周国公当时只是痛哭,并未说什么,皇后也并未说什么。”李三郎说得淡然。 春四娘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时竟想不清楚,这二人的“并未说什么”代表着什么。 李三郎也不解释,只道:“宫中的流言向来是不了了之。但这次却与从前不同。圣人既然起了疑,皇后便不能不给圣人一个交代。彻查之下,原来是皇后的两位异母兄长,在进献给皇后的肉糜中下了毒。皇后为了平息圣怒,对两位兄长竟是毫不手软,二人不但被贬为庶民,还被改姓蝮氏,最后死于流放途中。” “皇后的异母兄长?”春四娘拧眉道,“也就是魏国夫人的舅父?魏国夫人深受圣恩,于他们也有好处,他们为何要加害于她?” 李三郎叹道:“听闻蝮氏兄弟原本是想加害皇后,谁想魏国夫人命运不济,白白做了枉死鬼。” 春四娘更不明白了:“既是兄妹,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该同舟共济携手共进才是,蝮氏兄弟为何却要加害皇后?” 李三郎摊手道:“四娘说的乃人之常情,这蝮氏兄弟却不能以常理度之。否则皇后怎会改他们的姓氏为蝮?听闻这兄弟二人自幼歹毒,皇后少时便备受二人欺凌。如今难得皇后不计前嫌,一样地让他二人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谁想这二人非但未心存感激,反对皇后多有不敬。【零↑九△小↓說△網】且四处叫嚣,他们能有今日,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与皇后全无干系。这也罢了,皇后的母亲虽是他们的继母,到底是长辈,他们竟也毫不放在眼里……” 春四娘心说:就凭这,也不能说明蝮氏兄弟二人就会加害皇后啊。反倒是皇后,这二人对她如此不敬,以她的手段,倒极有可能设法除之而后快。 谁知道是不是她的一箭双雕? 她下死劲看了李三郎一眼,他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不觉得其中有蹊跷? 想来不过是为了逢迎上意罢了。果然是聪明人! 说不是官场中人,谁信?兴许官职应该还不低。 “三郎一口一个听闻,只不知从何人何处听闻?”她故意用闲闲的语气问道。 李三郎张口就答:“李某虽不才,却也有几个在宫中当差的友人。闲来无事,茶余饭后,宫中秘闻向来都是谈资。”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京城中人,其实与乡野村夫,也差不了多少。在他们心中,也有一部《大明宫词》。” “这就是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春四娘望了李三郎笑道。 李三郎一怔,待明白此处的八卦是何意思后,也不纠缠,继续道:“武氏兄弟二人改姓蝮氏后,便赐了周国公武姓。他的国公之位,也是因此得来的,袭的是皇后之父,老国公的爵位。“ 说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祸褔相依,世事真是难料!” 这么说,在这些古人眼里,武敏之是因祸得福了。 因为魏国夫人是代皇后受死,算无意中救了皇后一命,所以皇后心存感激,便善待她的兄长? 若武后真是这么考虑的,武敏之也接受这种说辞,魏国夫人虽然不幸,倒也算死得其所了。 问题是,武后真是这么考虑的吗?武敏之真会接受这种说辞吗? 不知道是不是宫斗剧看多了,春四娘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无事献殷勤! 待回过神来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武敏之也这么想……武后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武敏之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自己与武敏之相识一场,又与魏国夫人长得这么像,会不会被他牵连? 她真是欲哭无泪,半点好处没捞着,这也算相识一场吗? 武敏之……贺兰敏之……春四娘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关于他的点滴。 也许他的名气有限,史书上并无记载,或者有记载,但是着墨不多,所以引不起后人的兴趣。 只不知,乔之仪的大唐三百年里,会不会有属于他的只言片语? 书到用时方恨少!春四娘后悔不已。 可惜,悔之晚矣! 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就象考历史科目的学生,近代史背得滚瓜烂熟,自信满满奔一百分去的。结果试卷发下来一看,额滴个神呐,特么考的居然是古代史。 若她照乔之仪安排认真听课,所有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毕竟没有过所是硬伤。即便乔之仪本人来了,也不过与她一样,同为盲流,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敢跑去对未来的女皇说:“在下熟读史书,是上天派我来辅佐你成为一代女皇的”的么? 早知如此,倒不如魂穿算了。 就算穿在将死的魏国夫人身上,也能落个痛快,比因缺一纸破过所困在这里日夜悬心强。 “四娘!四娘!”李三郎关切的呼唤唤醒了她。 她抬眼怔怔地望着李三郎。 不知怎么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乔之仪帮不了她,武敏之也不可靠,武如日更是沓无踪迹。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身份存疑,却是她目前惟一可能的依靠。 “三郎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倾涌而出。 李三郎没想到她会突然失态,静静地望了她半日,待她哭声小了下去,才沉声笑道:“怎么办?若四娘肯听李某的,李某也只有一句话,而今之计,不过一个等字。” 可她已经等了这许久......春四娘又落下泪来。 李三郎却又笑了:“原来你只关心周国公。我以为,你会更关心魏国夫人。” 春四娘冷笑:“她已经去世两年,既与我无关,又帮不了我,我如今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为何要把心思用在她身上?” 说是这么说,她跟着又问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李三郎叹了一声:“自然是个美人。” 春四娘皱眉道:“我是女子,对她美与不美,并无兴趣。” 后世人的心里,魏国夫人与韩国夫人,都是贪慕虚荣的小三儿。因为三儿的对象是姨父及妹父,而且,母女还同侍一夫,简直是无耻之尤,就更不能容忍了。 那些骂她们的话,让春四娘这个对她们并无好感的人,亦觉得心寒。 李三郎眼睛微眯,脸上的神情,第一次变得深思起来。 “初受封为魏国夫人时,她不过及笄之年。”他叹了一声,“宫中女子,初进宫时,谁不是天真烂漫之人?便是当今皇后,如今何等厉害,可在太宗文皇帝时,她也不过做了十年才人。” 104、病逝 春四娘醒来的时候,李三郎已经走了。【零↑九△小↓說△網】 她觉得好生郁闷。 她原本想灌醉李三郎,以套他几句他不能说的话。谁知他毫无醉意,自己却先醉了。 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话,这家伙有没有趁机掀开她的面具看上几眼。 她倒不是怕李三郎知道她的真面目,只是,这种情况下被看了去,真是哑巴吃黄连,越想越憋屈。 更憋屈的是,她的困境还未解决,原想着李三郎还会再来,谁知他竟是绝了踪迹。 若他从未出现,她从未抱有希望,倒也罢了。给了她无限希望却又凭空消……春四娘想着自她穿越后遇上的几个象样的人,竟然莫不如此,这到底算什么事嘛?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几日她苦苦思索只不得法,一气之下索性学了那李白,日日对酒当歌,不问人生几何。 月亮昏黄,是浅浅的一勾。 是十月了,天气渐冷,春宅一如往日,外面的世界却每天都有大事件发生。 第一桩,李懋公押解着高句丽俘虏已在班师途中,李治的旨意跟着传遍长安:先献俘昭陵,再献俘太庙,最后他会亲自在含元殿接受献俘。 绿珠感叹:“到时不知又是怎样一番热闹。” 春四娘暗自感叹,跟个猴子似的被牵着四处献宝,这亡国奴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她兜头泼了绿珠一盆冷水:“论功行赏,赏不到你我头上。春玉娘也不会因此放我们一天半天假。再怎么热闹,关你我何事?” 第二桩,太子弘已经年满十七,为了喜上添喜,二圣正在大张其鼓张罗他的婚事,务必要为这个帝国的继承者寻一位能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的良配。春宅的娘子们虽然自知无望,却也很是兴奋了一阵子,整天聚在一起议论不知哪家千金有这福气。 春四娘冷笑。福气?她们只知道太子弘是国民老公,若知道他是个短命鬼,嫁过去不出几年,就要做寡妇,又当如何?是悔不当初,还是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绿珠本来兴致勃勃的,见春四娘一脸淡然的样子,不由很是扫兴。 其实春四娘自己也觉得很扫兴。 熟知历史又怎样?年纪轻轻活得象个看破世事的老僧,真是无趣得紧。 还好自己是身穿,虽然凶险,好在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还能打起精神支撑下去。【零↑九△小↓說△網】 相比之下,魂穿者真是悲催,未来一眼可以看到头,无论是艰苦奋斗,还是坐吃等吃,都逃不过这结局,有什么意思? 更没意思的是,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似乎每一桩大事都值得写进史书。而她却只能困在春宅,终日无所事事,关键是日复一日,一个月与一天,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区别。 听说长安近日不止多出了数千人口。 这世界上,无论哪朝哪代,最不缺的就是人。有的人死去,更多的人生下来。有的人离开,更多的人到来。 只看这春宅,哪日不是暮迎朝送络绎不绝?可是这么多人中,她只想找一个愿意带她离开平康十方的人,却怎么样都找不到。 真是无语得让人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穿越人士了! 还好,有杨炯陪着她说话解闷。 韩国夫人病逝的消息,便是杨炯带来的。 杨炯是一更来的。在长安,一更表示白昼已经结束。但在平康坊,则是一天的开始。 杨炯来的时候,春四娘刚刚梳洗完毕,脸上带着宿醉后的苍白,还不是很清醒。听说韩国夫人殁了,她怔怔地望着杨炯,似乎不太明白。 “三日前卯时殁的。”杨炯叹息了一声。 “这几日长安城一定很热闹吧,想来都在忙着庆祝平定高句丽。”春四娘默然半日,幽幽地叹道,“韩国夫人死得真不是时候。” 杨炯愕然道:“四娘何出此言?都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大限既至,一时半会儿也耽误不得,岂是可以任由你选择时辰的?” 犹豫一瞬,他到底没忍住,凑近春四娘,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圣人原本想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风光大葬的。谁知浑仪监看了天象,算了日子,若真要如圣大所言,一则韩国夫人留下了遗言,她的身后事,务必要从简从迅。二则,天气渐寒,浑仪监已测算出,十日后便有初雪,届时出殡,只怕路滑难行。若要等到冰雪消融,却要来年二三月,时辰太长,耽搁不得。三则,荣国夫人尚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停灵过久,只会引发荣国夫人悲伤;四则,的确怕误了昭陵献俘.......” 故而韩国夫人的丧事,虽然隆重,停灵却不过短短七日。 春四娘原本以为,韩国夫人死了,自己应该很开心的。老实说,这两日她一直在盼着这个消息。 可现在消息来了,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醉酒后遗症吧,她不但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默然了半日,冷笑道:“你说的我自然知道。只是,她运气不好,偏偏死在这个时候。只看这春宅,为了庆祝平定高句丽之事,尚且忙得人仰马翻,可想这长安城必定也是如此,宫里更不用说了。谁还有暇,去在意一个女人的生死?只怕一声叹息都懒得给。” 杨炯的脸色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道:“平定高句丽是何等大事,韩国夫人……” 春四娘打断了他:“我知道,与国事相比,人原本便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是个妇人。” 她的边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只不知,在李治心里,会不会有一点点不同?这两日,想必他是得意至极的。你说,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会不会偶然想起,这个多年来无名无份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会不会……” 杨炯唬得脸色都变了,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截断了春四娘后面的话。 他起身行至门边,探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回身坐下,望了春四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四娘这话,可是随便说得的?幸好是我,若换了别人,焉知不是一场祸事?” 105、送别 春四娘望了杨炯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门外。 秋风瑟瑟,落叶在风中打着卷儿。那丛黄菊,偏偏开得正艳。可惜,再艳的菊花,也难让人心生愉悦。 “黄菊开时伤聚散,常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春四娘握着酒盏,笑了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治会思念韩国夫人吗? 与其他帝王比,李治算是有情有义了。 单看对武后,当年武后本是太宗文皇帝的才人,太宗文皇帝驾崩后,被驱逐至感业寺修行。最后不但回了宫,还助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后位。 李治子嗣并不多,子女共计十二人。其中,独与武后的孩子最多,弘,贤,显,旦,太平,加上早夭的大公主,四子两女,整整一半。 若不是爱武后爱得深沉,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可惜,李治到底是帝王。 身为帝王,后宫三千,最不缺的,就是女人。雨露均沾,是帝王的权利,也是义务。 对于帝王的爱情,喜新不厌旧,大概便算得上用情至深上了吧? 就这一点来说,李治可算得上是情圣了。 帝王中的情圣。 春四娘不由又想起了李隆基。 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因一曲《长恨歌》成了千古绝唱。可若不是李隆基被幽居西宫南内,而是继续做他的皇帝,他是否还能想得起杨贵妃? 之前的赵丽妃,武惠妃,当日何等受宠,最后不一样被他抛在了脑后? 情圣?呵呵。 李治也算不得情圣。 王皇后,萧淑妃,魏国夫人,谁有好的结局? 甚至武后,他也数次动过废她的念头。 春四娘想起那些前辈们自传中的帝王,个个都是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种,个个都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没有你,这江山朕要来何用!” 呵呵,呵呵,真是呵呵。 也许,身为帝王,爱的,从来只是自己,还有这大好江山。 杨炯被春四娘这番话骇得呆了半日,回过神来后,勉强道:“四娘这话差矣,二圣对夫人,可真是皇恩浩荡。” 韩国夫人的丧事,何等风光隆重自不必说了。对了,韩国夫人已经被追封为郑国夫人。治丧委员会的人员更是个个来头不小:撰写悼词的是李安期,书写碑文的则是殷仲容...... 李安期曾位居相位,而殷仲容的书法,则深受皇后喜爱。 “这等待遇,四娘你说说,真是......生死哀荣,莫过如此!”看杨炯的样子,若有此待遇,让他即刻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春四娘想起院中姊妹,谈起韩国夫人的死,也是这般表情。连绿珠这小丫头都羡慕得口水直流,认定李治对韩国夫人一定是真爱。她不由笑了一声。 她倒是反应平平。 她所知道的历史名臣,是长孙无忌裴行俭之类,相较之下,李安期与殷仲容名气实在小了点。况且,人死如灯灭,丧事再隆重,与死去的人有何关系? 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说到底,心中有愧,想求个心安而已,跟真爱有毛关系。 “四娘这番话,幸而常住兄未曾听见。”杨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春四娘心里蓦地一紧。她刚要张口询问,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轻咳了一声,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轻啜了两口,待心跳平复了些,才抬眸望向杨炯。 杨炯苦笑道:“不瞒四娘,常住兄因丧母之痛,近日真是……”他拧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好,想了半天,才道,“这几日他看着倒好,面色很是平静。我等只能往好处想,觉得他与夫人虽同在京中,却分隔两处,原本便感情淡薄,不悲不恼也属正常。只是,他却又不言不语,四娘你不知道,真正一个字儿没有。我等想着,或许是他太过悲痛,失了魂也未可知。“ 杨炯叹气连连:”若果然如此,他听了四娘这番话,只怕更会勾起他的满腹心事,难免生出事端来。” 春四娘沉吟了半日,越想越心惊,却故作轻松地扬眉笑道:“这不过是我身为女人的小心思罢了。至于他,依我看,倒是七郎多虑了。我虽与他交往不多,不过,想他为官多年,怎会如我一般,是那不明事理之人?况且,他与圣人是什么有关系,他有今日,对圣人自然是感激的。你我还是莫要揣测的好。” 杨炯待要反驳,春四娘止住了他:“七郎年少,少年心性,故而有这般心思。待他日你入朝为官,经过了历练,兴许看法便不一样了。” “入朝为官”几个字,刺痛了杨炯心事。他当下变了脸色,也没心思讨论武敏之了,连啜了好几口茶,才勉强笑道:“四娘说得是,我的确是差了历练,故而想离开长安,到各地走走看看。忘了告诉四娘,我这次前来,其实是与四娘辞行的。” 春四娘吃了一惊:“你要离开长安?” 杨炯黯然道:“如今看来,我留在这里,于仕途无益。倒不如出去游历一番,也好长些见识。” 春四娘沉默了好一会儿,也黯然道:“我在这里,无亲无故,难得你不嫌弃,时常来陪我说说话。你这一走,我……”她是真的很失落,“我定会想你的。不知你要去哪里?” 春四娘不舍的神情让杨炯好受了些,他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四娘再熟悉不过。” “四……”春四娘及时改了口,“是巴蜀?”她心里直打鼓。也不知道,杨炯的《巫峡》,是不是此次游历所作。 “正是四娘的故里巴蜀。”杨炯道,“不知四娘家乡可还有人,可要我捎句话或者……” 不待他说完,春四娘忙摇头道:“罢了,七郎有心,我心存感激。只是,我若家里有人,怎会流落至此?不知七郎何日动身?” 杨炯道:“明日一早。我还未准备妥当,趁宵禁之前务必要赶回去,还有一番收拾哩。”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拱手,“四娘珍重,我这便告辞了。” 春四娘送了他到门外,顺手折了枝杨柳递给他:“明日我却不能送你了。蜀道艰难,七郎一路保重。” 杨炯却是满脸神往:“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都说四娘的《蜀道难》极佳,我却更喜这首《巫峡》。若我能在途中,如四娘般,写出这样的诗作,也算不枉此行了。” 春四娘皮笑肉不笑地道:“七郎才思敏捷,文采风流,远在我之上,缺的不过是阅历。相信这一路上,必定佳作不断。” 心里止不住想,若杨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吐血三升? 106、轻重 位于朱雀大街上的周国公府,原是老国公府与新国公府并列的两处大宅。后为了方便照顾荣国夫人,两处宅子打通成了一处,因而显得特别的宽绰气派。 此时,往日气派非凡的国公府,却一片素白。 郑国夫人已经发了丧,因二圣重视,达官贵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这几日前来吊唁的人可说是络绎不绝。挂着白色帘障的车马从早到晚川流不息。来的人都一身素衣,脸上挂着失去了亲娘般的哀切之色。 国公府人丁不旺,郑国夫人只一子一女,魏国夫人早逝,独留下了武敏之一人。武敏之又只得一个名唤琬儿的独子,如今不过五六岁。 因而,国公府虽看着显赫,孝子贤孙的数量实在差了些。好在武后将宫中从前侍候郑国夫人多年的人放了几个出来,加上府中的几个舞姬,分成两排跪在郑国夫人灵前,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到后两日,该来的人都来了,国公府门前终于是冷落下来。于一片素白中,更显得凄凉万分。 武敏之率着妻儿及冒充孝子贤孙的仆从长跪在郑国夫人的灵案前。 昏暗的烛光,映着他苍白憔悴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似乎也有些恍惚。 自从郑国夫人走后,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 坐在一边的荣国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一阵阵发紧。 所幸他虽然跟木头人似的,倒是礼仪周到,跪拜答谢丝毫没有出错。 荣国夫人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握着绢帕不停地揾眼睛。脑子里苦苦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寻个与敏之素日交好的,劝劝他才好。 司卫少卿杨思俭夫人携着女儿杨瑜娘,就在这时由管事领着,进了灵堂。 这杨思俭因与荣国夫人同姓杨,攀了同宗,妻女与荣国夫人一向走得很近。特别是瑜娘,生得貌美如花,端庄贤淑,又温柔大方,聪明伶俐,荣国夫人很是喜欢。 连武后,探望母亲的时候,在国公府见过瑜娘几次,也颇为称赞。 杨思俭一家早就来吊唁过了,只瑜娘念着郑国夫人素日对自己的好,过于悲恸以致病倒了,未能前来。今日觉得好了些,便缠着母亲陪着她,又走了一趟。 荣国夫人心里不觉颇有些安慰,觉得素日没白疼这孩子。 只见瑜娘面色憔悴,果然是久病初愈的模样,荣国夫人一阵心疼,忍不住滴下泪来。 杨瑜娘一见荣国夫人,便扑入了她的怀中。 “外祖母,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她抱着荣国夫人哭得伤心,荣国夫人的心情却不由好了几分。 “好孩子,我还好。”荣国夫人抚摸着瑜娘的手,目光却望着跪在一旁的武敏之,“只是难为你表兄了......” 杨瑜与武敏之虽不是真正的表兄妹,感情却很好。她自幼就喜欢跟在武敏之及月娘身后,武敏之对她虽比不上月娘,一向却也不错。 特别是月娘走后,他似乎将对月娘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对她更甚从前。荣国夫人说这话,其实是希望瑜娘能帮着劝劝武敏之。她想着,瑜娘的话,敏之或许能听进去几分。 瑜娘早已将武敏之的模样瞧在了心里。曾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表兄,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听了荣国夫人的话,她的步子不由便向武敏之的方向移去。 杨夫人却在这时候走了过来,紧紧攥着瑜娘的手不放,嘴里沉声对她道:“还不快去替你姨母上香。” 背对着荣国夫人,悄悄对杨瑜娘使了个眼色。 杨瑜娘怔了怔,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依了母亲。 她在那边上香,杨夫人便掺着荣国夫人的胳膊,又解释了一遍瑜娘拖到今日才来的原因。末了说,瑜娘病了这几日,仍未见好,只是想着明日是姨母出殡之日,这孩子连大夫的话都不听了,非要硬撑着亲自送姨母一程。 “这孩子,真是一片孝心。”杨夫人低头拭泪,“也难怪,夫人待她,一向不输亲生......“ 杨夫人对荣国夫人说了些节哀顺便之类的话后,推脱大夫一再叮嘱了,瑜娘的病需要静养,实在不能久待,敢日再来看望老夫人。 荣国夫人淡淡地应了,杨夫人便携着杨瑜娘的手退出了灵堂。 杨瑜娘一边走,一边回首望了一眼武敏之。见武敏之面无表情,心里有些不忍,却也舒了口气。 她虽年纪尚轻,在这样的人家里长大,却也知道轻重。 阿娘私底下透露了两分,如今比不得从前,她可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别说她与武敏之并非真正的表兄妹,便是真正的,男女有别,在这关键时刻,也该要知道避嫌。 不但表兄,除亲兄长外的所有男子,都应该要保持距离。不然,你自认胸怀坦荡,却禁不得有心人挑眼。太子妃这位置,多少人都盯着呢。一个不慎,误了自己的前程事小,连累家族声誉受损,罪过可就大了。若因这样的原因错过了太子,日后想再结门好亲事儿,那可就如难登天了。 杨瑜娘上了马车坐下,叹了口气,悄悄对母亲道:”阿娘,外祖母不会怨我吧?“ 杨夫人心中也忐忑,却只能安慰女儿:“你已尽了晚辈的礼数,外祖母素来是个明白人,怎会怨你?” 荣国夫人看着杨家一行人走远,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止不住一阵冷笑。 杨夫人的心思她怎会不懂?不但懂,身为母亲,也理解她的作法。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几个女儿,特别是媚娘,何尝不是百般小心处处筹谋?便是现在,外面的人看着,媚娘这个皇后,地位已经稳固到无需仰仗皇上,可她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个太子妃之位,对杨家人来说,不过是一个饼,虽然看上去已经触手可及,到底还悬而未决,并没能紧握在手中。杨夫人的小心,并不为过。 荣国夫人一向心思缜豁达,凡事只权衡利弊,并不看对错。她身为皇后之母,身边的人多,却有几个是真心的?她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牵线搭桥的事儿,别说有利可图了,只要于己无害,她也没少做。 瑜娘与太子年貌相当,又知根知底,叫了她这么多年外祖母,杨夫人有了心思,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在女儿面前,她可没少为瑜娘说好话。便是武后与瑜娘的几次相遇,说是赶巧,哪一次不是她的精心安排? 107、同病 人都是有感情的,不管杨思俭一家最初存了什么心思,瑜娘陪了她这么多年,荣国夫人是真心地疼她的。【零↑九△小↓說△網】 瑜娘若能如意嫁给太子弘,也算是自家人,她只会为她高兴。 可现在,荣国夫人不痛快了。 便要避嫌,等过了这几日,明着与她说了,她只有支持的,难道还会不痛快? 她刚经历了丧女之痛,这件事又牵涉到敏之.....敏之在她心里,如珍似宝,向来只有他赚弃别人,哪有别人嫌弃他的? 而且,她知道敏之一向心气高傲,杨家急着作出这般撇清的情状,虽然他如今心思恍惚,待回过神来,想起这一幕,只怕心里不会好受。 荣国夫人心中冷笑,无论如何,杨夫人再多考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不顾多年情份,且做得这般露骨。 敏之与瑜娘,这么多年“表兄”“表妹”叫下来,他如今丧母,就让她安慰他几句,谁又能说出个“不”字来呢? 真是......小家子气。 想着杨夫人从前跟前跟后的殷勤模样,对敏之的百般夸赞,荣国夫人心里的不悦,真是按也按不住。 都说过河拆桥,这河还没过上一半呢,杨家倒赶着拆桥了。 世事多变,不到最后,谁知道事情会怎样? 这般小家子气,可见是个福薄的,哪里当得起母仪天下几个字? 荣国夫人心中腹诽不断,脸色却丝毫未变。 二圣率着皇子们,早就来吊唁过郑国夫人了,再没想到,杨氏与瑜娘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又来了。 事出意外,几个赶巧仍留在府中的人,在二圣面前,虽然哭得更是伤心,与家人的对视中,眉梢眼角却控制不住地浮上了两分喜色。 李治沉浸在悲伤中,眼中除了郑国夫的灵柩,哪有他物? 武后虽然悲伤,倒还控制得住自己人。 逝者为大,赶在臣子们欲对圣上与自己行礼之前,止住了他们。 二圣领着皇子们进了灵堂,除武敏之表情如常外,其余的孝子贤孙们,惊得都差点忘了哭。 还是荣国夫人反应快,在婢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用绢帕捂着脸,号啕大哭着迎了上去。 身后跟着响起了痛哭声。 是李治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向郑国夫人的灵台。他的神情很是悲痛,虽有人扶着,步子仍有些不稳。 为郑国夫人上完香,他却并没有走开,而是默立在那里,望着郑国夫人的灵牌出神。 想到顺娘陪了自己这许多年,自己却未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不由心如刀割。 “大家。”武后举着香,在李治身畔轻声唤道。 李治让开位置,退回到荣国夫人身边。见荣国夫人要行礼,他忙道:“老夫人休得多礼。” 同时伸出双手扶住了她,与荣国夫人一道,放声大哭起来。 “老夫人节哀。”他安慰着荣国夫人,自己眼中的泪,却淌个不住。 他颤抖着嘴唇,低声问道:“顺娘走得可好?” 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只是上次国公府一片忙乱,心中虽然挂念,却来不及问。 “谢大家关心。”荣国夫人也是老泪纵横,“顺娘病中,虽饱受病痛折磨,走得......还算安祥。” 李治哽咽道:“是我对不住她。早想着要来探她的,谁想却犯了旧疾......”他握拳捶着自己的额头,看上去真是无限懊悔,不胜悲伤。 “大家保重身子要紧。你便不来,顺娘也知你的心意。在她心里,第一个放心不下的,便是大家。她自己尚在病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日却要念叨大家好几回。” 李治默然。 顺娘病重,他原本想着要来看看她的,却以自己有疾在身为由,一天一天拖延了下来。 这许多年来,他拖延的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他虽然饱受病痛折磨,有时却又很感谢这病。只因许多不愿面对的事儿,这病就成了最好的逃避藉口。 只是他没想到,顺娘居然会一病不起。 “她……顺娘可有什么话留给我?”李治沉声问。 他与皇后多年夫妻,如今的关系,却早已不象夫妻,更象是政治上的盟友。 倒是顺娘,终日陪伴在他身边,痛苦时给他安慰,伤心时陪他落泪,虽无名无份,却给了他妻的温暖而柔情。 想起顺娘无怨无悔地陪了他这么多年,想起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他觉得有些内疚。 荣国夫人道:“顺娘也没别的话,不过是牵挂大家的身子……她要我记得转告大家,一定要要保重身子。说大家这病,须得好生静养,最忌忧思操劳。还要大家记得服药......她在泉下,也会为大家祈祷。” 李治闻言大为感动。 他原以为,顺娘会怨他,甚至,会恨他。谁想到,她还是如从前般待他。 荣国夫人揾了揾眼睛,“除了大家,她放心不下的,还有敏之……” 李治望了一眼武敏之。 对这个侄子,李治一直怀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侄子的感情。 因为他不只是皇后的侄子,还是月娘的兄长,顺娘的儿子,三重身份下,他在李治心中的份量也跟着翻了倍。 武敏之憔悴不堪神情木然的模样,让李治的心里生出了阵阵酸楚。 两年前,他与他,同时失去了心爱的月娘。如今,又都失去了顺娘…… 他与这个侄子,同病相怜哪。 李治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只是俯身拍了拍武敏之的肩:“贤侄,你放心。以后,万事有我。” 荣国夫人暗地里舒了口气,她要的就是李治这句话。 “敏之,还不谢过圣人。”她一边拭泪一边提醒武敏之。 武敏之长跪在地。 李治再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 荣国夫人看了武后一眼,发现武后也在看着她。她忙用绢帕捂住了脸,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不是她不相信武后,只是这个女儿,如今委实让她有些看不透。 而圣人,生性仁厚。虽为帝王,相比女儿,却要简单率真些。 况且,在圣人心里,还有月娘与顺娘的情份在。女儿心中,对月娘与顺娘,究竟是什么感情,荣国夫人觉得,真是难说得很。 她含着泪,替顺娘谢了李治。见武后上完香走到自己身边,又顺势谢了武后:“敏之得大家与皇后照顾,顺娘自然是放心的。” 李治要荣国夫人休得客气,武后也淡然道:“都是自家人,阿娘纵然不说这番话,媚娘也知道该怎么做。” 荣国夫人又让武敏之谢二圣。武敏之沉照旧是长跪在地,一个字都没有。 荣国夫人哽咽着对李治道:“这孩子是伤心太过,糊涂了,礼仪不周,望大家与皇后莫怪。自顺娘走后,这几日他便是这般模样,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吐。他虽一片孝心,这样不言不语的,到底不是个事儿。这样下去,只怕顺娘还未落葬,他便要撑不住了。” 108、流言 李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贤侄这是何苦?你阿娘生前,最记挂的便是你。她在天有灵,见了你这般样子,如何能安心往生?” 别的安慰的话,他却也说不出口。一时只觉得头痛如裂,忍不住又握拳捶额。 武后将李治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由面露关切之色,在一旁柔声劝道:“大家站了这许久,想也累了,不如出去歇着吧。阿娘说了,姊姊病中仍牵记着你的身子……可是大家说的,大家若不知保重,姊姊在天有灵,怎么能放心呢?” 荣国夫人也跟着劝说,李治叹了一声,便由内侍扶着出了灵堂。 武后扶着荣国夫人,将她送回了椅子上,解释道:”今儿原是我舍不得姊姊,想着要来见姊姊最后一面。谁想到,圣人对姊姊真是一往情深,听说我要来,不顾太医的反对,执意就跟着来了。“ 她又是叹息又是欣慰:”圣人对姊姊,真是难得。“ 荣国夫人也又是叹息又是欣慰:”圣人做什么,原没咱们评说的理儿。不过,阿娘私底下与你说一句,圣人能有这份心,倒不枉顺娘这么多年倾心相待。“ 武后眼中浅浅浮起一层笑影:”可不是么,我都有些羡慕姊姊了。“ 荣国夫人看了武敏之一眼,将目光转向正为郑国夫人上香的贤身上,转开了话题:“六郎是顺娘一手带大的,这孩子虽然年轻,倒也是个有心的。” 武后的目光也转向了贤,她一瞬不转地望着贤,说的却是其他几个孩子:”公主原本吵着也要来的,浑仪监说,灵堂阴气太重,公主年幼,只怕受不住。几个孩子原本都要来的,可我想着,之前不是都来过了吗,何苦又兴师动众的走这一遭?况且明日姊姊就要出殡,有得忙的,所以除了贤,可不是想着,贤到底是姊姊一手带大的,在姊姊心里,便与敏之一般。所以除了他,其他几个孩子都拦下了。“ 贤与郑国夫人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这里劝着武敏之,自己却也抹起泪来。 武后看了他半日,对武敏之身侧的琬儿张开了双臂:”琬儿过来。“ 琬儿看了阿耶一眼,站起身子,扑入了武后怀中。 武后替琬儿擦了擦脸,望着他苍白的脸,不由心痛万分:”琬儿年幼,比公主大不了两岁,日日这样随大人一起守着,如何受得住?孝心固然重要,但在姊姊的心里,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只怕更重要百倍。“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武敏之说的。 武敏之不语。 武后看着武敏之,继续道:”傻孩子,姊姊走了,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姊姊如何疼你,你是知道的。我最后一次来探她,她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你。她最怕的是,就是她有个好歹,你便不知爱惜自己......” 武后絮絮地说了好些话,末了替琬儿整了整衣襟,温柔慈祥得不似姨祖母,就跟亲生祖母一般。 见武敏之脸色有所缓和,武后放下心来,又劝慰了母亲好几句,放下琬儿,唤了贤一声,母子俩一起出了灵堂。 李治与武后因朝中有事儿,准备即刻启驾回宫,贤却向父母请求留了下来。 李治准了,又欣慰又伤感地对武后道:“我记得六郎是自小由顺娘养大的,对她的感情最深。” 武后久久地看着贤,淡笑不语。贤被母亲看得有些心慌,正要说话,武后先开口了:“大家忘了,七郎八郎,也算是姊姊一手带大的。”她有些伤感,“我这个娘亲,不称职啊。” 李治自动忽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只道:“与六郎,到底不能比。” 贤是顺娘代为照顾的第一个皇子,她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他的身上,真正是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后来有了七郎八郎,她虽然也照顾有加,但因分身乏术,主要精力还是在贤身上。 以至于,宫里有了流言...... 李治望了一眼武后,武后神情依然淡淡的,只叮嘱贤注意身子,又唤过随行的人,要他们小心侍侯,便离去了。 “沛王,依道生的意思,你今儿就不该来。来了也就罢了,二圣都走了,你怎么倒留下来了?”赵道生仗着贤平日对他的宠爱,待二圣的御驾一消失,忍不住便低声叫了起来。 贤望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是姨母抚养长大的。姨母与我虽无母子名份,待我却有母子之情。如今他走了,表兄又是这般模样,我自然要留下来。” 赵道生皱眉道:“沛王留下来,能帮上什么忙呢?” 贤出了会儿神,幽幽地道:“我不过是想尽尽自己的心意罢了。” 赵道生道:“沛王的心意,郑国夫人哪有不知道的?何苦非要留下来显眼?你没看见,刚才皇后的脸色......” “阿娘的脸色怎么了?”贤虽然聪明,但身为皇子,人人捧着,从来只有别人看他的脸色,谁敢给他脸色看?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如赵道生。 赵道生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便上前两步,凑了嘴在贤耳边,悄声道:“沛王可是忘了,宫中的那些流言......” 贤眉毛一扬,失笑道:“不过是些无聊之语,我都不当真,阿娘怎会当真?我是谁的儿子,别人不清楚,阿娘莫非还不清楚么?” 年少时他也曾偷偷问过姨母,姨母当时的惊讶,可不是装得出来的。姨母既然说不过是流言,他自然便相信这就是流言。 宫中从来不乏流言,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赵道生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当下嘿嘿一笑,道:“沛王英明,也许,是道生多虑了。”犹豫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沛王还是要多顾及皇后。郑国夫人待你再好,终究只是你的姨母。哪有撇开亲娘,与姨母更亲近的道理?皇后大度,但你也该体谅她两分。” 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沛王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偏一见了郑国夫人,就把这话忘了。若只是在郑国夫人面前也就罢了,好几次,皇后与郑国夫人都在,他的态度也是如此。 皇后越是表情淡然,赵道生心里越是不安。民间倒有养育之恩大于生育恩的说法,那是庶出的孩子,相对于生母嫡母而言。皇后既是嫡母,又是生母,却偏偏被姨母抢走了儿子的心。 赵道生年纪尚轻,又不是女人,不知道皇后会怎么看这样,不过,他总觉得不妥,大大地不妥。 老实说,听闻郑国夫人的死讯,他真的是暗地里舒了口气。 看在沛王的份儿上,郑国夫人身前对他很是不错。不是他没人性,实在是,他待沛王的这片心,天知地知罢了。 “我去看看表兄。”沛王显然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转身走了。 赵道生苦着脸,跟了上去。 110、落葬 太宗文皇帝贞观十年,皇后长孙氏病危,临终之时遗言薄葬??。【零↑九△小↓說△網】太宗文皇帝遵照文德皇后的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的石窟,陵名昭陵。 贞观十一年二月,太宗文皇帝制《九嵕山卜陵诏》,除明确规定把昭陵作为自己和皇后的陵墓外,还号召文武大臣及皇亲国戚死后陪葬昭陵。 接着,又下发补充诏书,允许子孙从父祖而葬昭陵,即所谓“其父祖陪葬,子孙欲来从葬者,亦宜听允。”在太宗文皇帝的号召下,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都以陪葬昭陵为荣。 (以上摘自百度。) 武敏之年少时,未尝没有想过,要做肱股之臣国之栋梁,争取百年之后能陪葬昭陵,以光大贺兰家的门楣。 只是年纪渐长,厌倦了朝堂倾轧,这份心思,便日渐淡了。 他再没有想到,他的母亲,居然会以郑国夫人的身份,得到这份“荣耀。” 看着陵寝的石门缓缓合上,他突然觉得,这份人人渴求的“荣耀”,委实有些可笑。 站在他身侧一直留意着他的杨氏,被他唇边的笑意,惊得脸都白了。 想起临别时,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时刻小心着大郎的行止。说是大郎这几日反常得紧,越是平静,她心里越是着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 杨氏自己也有疑虑,老夫人发了话,更是不敢大意。她一路上小心谨慎,不错眼地留心着大郎,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应了老夫人的话。 好容易等到郑国夫人顺利落了葬,大郎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她不由舒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未舒完,就被大郎这笑意,又提了起来。 老夫人在还罢了,偏偏老夫人不在,大郎若有个好歹,自己该如何交代? 杨氏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身子跟着晃了一晃。 身后的侍女忙扶住了她。 杨氏定定神,对侍女一摆手,又站直了身子。 送葬队伍顺着山道往回走。 杨氏望着走在自己前面的武敏之,这十来日,武敏之不眠不休,加上只能吃些素食,不但身体锐瘦,连精神也有些不济。 一阵风过,吹动着了身上的斩衰凶服,他整个人似乎都要随风而去了。 回到寝宫,陵令夫人亲自带路,领着杨氏去了为她安排的院子歇息。 守陵将士均是世家出身,对京中的权贵阶层了解得清清楚楚。 如今天下虽然姓李,但圣人身体不好,皇后独揽大权。【零↑九△小↓說△網】这周国公不但被赐了皇后的姓,又袭了皇后父亲的爵位,何等恩宠。郑国夫人生前无名无份,死后却能得此殊荣,更是何等荣耀。 可见,皇后对这个姊姊,这个侄子是很看重的。 陵令夫妇自然不敢不处处小心。 武敏之夫妇住的宫殿,仅次于皇家亲临时所住的那间。且房中布置,均是由着夫妇二人的平日喜好。 陵令夫人犹怕杨氏不满意,从婢子捧着的托盘中端起茶盏,亲自奉了茶,看杨氏浅啜了一口,才小心地问道:“这里比不得京中,不知夫人可满意?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夫人仅管指出来,我这就差人去办。” 杨氏面露悲戚,长叹道:“夫人有心,我看甚好。况且,原是为家婆守灵来的,未能结庐守陵,已是不孝,哪里还敢挑剔?” 又起身对陵令夫人道了谢:“有劳夫人。” 陵令夫人忙还礼道:“夫人客气,愧不敢当。” 她好生宽尉了杨氏一番,见她始终愁眉深锁,便转了话头:“小大郎可好?去岁回京,在老夫人处见过一次,真是个漂亮的小郎君。更难得的是,明明是个小人儿,然言谈举止,却颇为不俗。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夫人且请记着罢,小大郎日后,前途必然无量,指不定远胜他父亲哩。” 作母亲的,生平最得意的事儿,大约便是有人夸自己的儿女了。杨氏也不例外。她一向端庄,又是这般情势下,心里虽得意,脸上却丝毫不露,只眉梢眼角,浅浅地浮上了一层暖意。 “夫人谬赞。快别提。琬儿年纪虽小,却最是孝顺。原本要一同前来,为祖母守灵的。不巧因悲伤过度,临行前却病了一场。他虽执意要来送祖母,老夫人却不放心,死活留下了他。说待好了些,定差人送他过来,好容易才哄住了他。”杨氏平日话并不多,谈到儿子,不免多说了几句。 陵令夫人见杨氏说得轻松,且面上并无担忧之色,便知小大郎并无大碍,只怕源头还在老夫人身上。 想起京中那些传闻,陵令夫人不动声色,先关心了小大郎一番,又狠狠地夸赞了一番。看杨氏掩住嘴打了个呵欠,便告辞退了出来。 另一边,陵令则殷勤地陪在武敏之身侧。 看武敏之一脸憔悴,且难掩倦色,他小心地道:“郑国夫人已经入土为安,国公千万保重身体才是。这几日国公不眠不休,一片孝心足可感天撼地,夫人若泉下有知,想必亦很是安慰。” 这不过是陵令说顺了嘴的套话,别的人多少都会随情地客套几句。武敏之却只是揭开了茶盏盖子,缭缭的水气中,看都没看他一眼。 陵令后面的套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讪笑一声,马上又意识到不妥,忙端整了脸色,自如地切换出了一脸悲戚。 “国公请节哀顺便。国公的住处,下官早已亲自守着收拾得妥妥当当,国公可要随下官前去看看?国公虽一片孝心,寺中到底喧嚣,依下官看,国公不如还是住在寝宫的好。” 武敏之放下茶盏,淡淡地道:“无妨,我住在崇圣寺便好,还请陵令代为安排。” 陵令误会了武敏之的意思,忙道:“郑国夫人的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下官已安排妥当,国公尽可放心。” 武敏之道:“陵令守陵多年,一向妥当,连圣人都赞许有加,我岂有不放心的?”他垂下眼睑,淡然道,“我只是想亲自为亡母诵经祈福,再送她一程。” 陵令本想用语言大大地表示一番对周国公的敬仰之情,可是刚才几次说话,都碰了不个软钉子,他聪明地选择了闭嘴。改用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见武敏之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陵令轻咳一声,慢慢地道:“也好,所幸寺中,国公房间的被褥,都是下官亲自领着人布置的。” “有劳陵令了。”武敏之的话说得倒是客气。 陵令道:“不敢不敢。” 111、公主 大明宫,李治的寝殿中。 李治头枕着宫女的大腿,唉声叹气地躺在榻上。 他的风眩症又犯了。 此刻,他正双目紧闭眉头深锁,让宫女为他按摩头部。 李治一向温和,即使在病中,也很少对郑国夫人的宫人发脾气。 但郑国夫人走后,他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可怜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李治还是各种不满意。 他的头在宫人的腿上动来动去的,总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按这里,不是这里。对,这里。不对不对,不是这里。”李治用手在头上胡乱地指点着。 宫人眼泪都快出来了,也没弄明白到底应该按摩哪里。 “轻一点。这么轻,是在按摩吗?重一点。哎哟,太重了。” “你的手怎么一点力道都没有?”李治没耐心了,甩开宫人的手,翻身坐了起来,生气地道,“按了这半天,一点作用都没有,我的头反倒越来越痛,也越来越晕了。” 宫人吓得跪直了身子。 李治支着额头,沉默了半日,又道:“你不是一直跟着顺娘的吗?顺娘当日是怎么按摩的?看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儿都没学会?真是......太没眼色了。你这样的人,也就顺娘能容得了你。早知道,当初就让你陪着顺娘去昭陵了。” “早知道......”李治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宫人不敢说话。 李治抬起眼,很不高兴地扫了那宫人一眼。 “原看着你与顺娘有两分相似,才留下了你。哪知道,不会按摩也就罢了,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硬得跟木头似的?” 李治捶着自己的头:“头都给你硌痛了。” 见宫人依然不吭声,李治更怒了:“顺娘身边,怎会有你这等蠢笨之人?怪不得她想出宫,大约是见了你心烦吧?” 宫人的头都快要垂到地上了,心里只是后悔,早知道,就该去为夫人守陵,胜过在这宫中担惊受怕。 “大家!”武后携着公主,后面跟着明崇俨,缓缓地走了进来,“大家万金之躯,何必跟一个小宫人动怒?” 她望向仍长跪在一边的宫女,嘴一抿:“往日大家总说,姊姊宫里的人,最是聪明伶俐,怎么,如今倒嫌起她们蠢笨起来?” 李治哼了一声:“连按摩都做不好,留她何用?” “我知道大家是心情不顺,别难为人家了。”武后对那宫女挥手道,“你退下吧。” 宫女谢了武后,又谢了李治,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慢慢退了出去。一出了殿门,拍了拍胸口,提着裙子便跑了起来。 李治斜眼看着武后,碍于公主在,不好说什么,只似笑非笑道:“对一个小宫女尚且如此,怪道天下人都说皇后贤良。只是我却不解,你倒说说,她做不好事情,难道不该罚?我怎么就为难她了?” 武后淡笑道:“姊姊生前是怎么伺候大家的,大家不清楚,我却看得明明白白。在姊姊眼里,这宫中,就只有她会照顾大家,配照顾大家,换了旁的人,便是我,她也不放心,更别说她身边的小宫女了。说起来,这是姊姊待大家的一片真心,可却苦了这些宫人。她们从未侍候过大家,姊姊也未曾指点过她们一两分,如今,大家却责怪她不能象姊姊当初一样,这不是为难人家是什么?” 李治刚要回话,公主挣开了武后的手,扑进了他的怀里:“耶耶,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了吗?” 李治斜了皇后一眼,忙抱住公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佯怒道:“耶耶的确不高兴了。” 公主睁大了眼睛,歪着头望着李治:“为什么呀耶耶?” 李治双手高高地举起公主,哈哈大笑道:“因为月儿好久没来看耶耶了。” 公主在李治手中挣扎着,一双小腿又踢又跳:“耶耶撒谎,月儿明明前几日才来看了耶耶。” “喔喔喔,月儿你说说,前几日是几日?”李治逗公主。 ?李治因长年患病,怕光怕风,偌大的宫中帘幕重重不说,连烛台也只点了一两盏。他习惯了这种昏暗的环境,自然来去自如。况且,他本来就少动,特别是顺娘走后,他更是长时间坐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跟入定了一般。那孤独又寂寥的身影,让身边伺侯的人又担心,又心酸,却也不敢去打扰。 公主到底年幼,且又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虽然也想见耶耶,可是每次一进入李治的宫中,她就觉得害怕。待不了一时半会儿,就吵着要离开。 因武后叮嘱了,说耶耶正在伤心,让公主不要乱说话。公主躲闪着李治的目光,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耶耶想起来了,月儿是上前日来过的。对不对?耶耶可没有撒谎。耶耶怎么会对月儿撒谎呢?耶耶是病了......”李治将公主放在他的腿上,抓起她胖乎乎的小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耶耶这里不舒服,好多事儿,都想不起来了。” 公主噘起娇嫩的嘴唇,在李治的额头上亲了两口。 “耶耶,你的头还晕吗?”她满怀期待地问。 李治不敢让女儿失望,点头微笑道:“哎,你别说,经月儿这么一亲,还真的不晕了。” 公主高兴坏了,附嘴在李治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李治同样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然后公主转向武后,笑嘻嘻地问道:“阿娘,耶耶说,月儿的亲,是最好的良药。以后月儿天天都来陪着耶耶,好不好?” 武后望望公主,又望望李治,点头道:“好。月儿小小年纪,却一片孝心,怎么会不好?只要大家不嫌她吵闹。” 她忍不住笑起来:“大家不知道,她这张嘴,就没个停息的时候,整天叽叽喳喳的,这么小个人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我是被她吵怕了,真是没一刻清静。”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担心:“只是,御医说了,大家的病,需要静养......” 她说着却望了公主一眼,心里有些奇怪,小家伙怎么主动说出这话,难道又不怕这宫中的昏暗了? 112、取笑 李治道:“无妨。” 两个字出口,突然有些气闷,目光沉沉地望了武后一眼:“皇后政事繁忙,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月儿陪着说说话,挺好。” 公主悄悄拉了拉李治的胡子,低声叫道:“耶耶!我给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忘了。” 李治的目光一对上女儿白嫩的小脸,心情便大不一样了。他笑眯眯地捏了捏了公主的鼻子,也低声道:“耶耶不会忘。” 顿了顿,又叹息般道:“月儿的事儿,都是大事儿,耶耶怎会忘?” “耶耶最好了。”公主搂住李治的脖子,咧着嘴,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 李治抱着公主,转向武后,正色道:“月儿说,她好久没见琬儿,想他了。皇后你看着安排吧,是宣琬儿进宫小住几日,还是让月儿去外祖母家小住几日。” 武后一怔,不由失笑道:“看你们父女俩神神秘秘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原来是这么点子事儿。”她的声音虽然比平日更温柔,眼神里却有两分责备,“月儿,这些小事儿,直接跟阿娘说就好了......” 公主往李治怀里躲了躲,噘了嘴,嗫嚅道:“我明明跟阿娘说过了。” 武后一怔,回过神来后,又笑道:“阿娘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姨母新丧,琬儿如今为你姨母守着孝呢,可不能陪你玩闹。” 说完看了李治一眼。 李治这才想起这事儿,是自己一时口快忘了。 武后的眼光让他很有些不自在,他蹙眉道:“那就宣琬儿进宫吧。” 天家事大,臣子的婚嫁丧葬,都算不得什么事儿。要进宫,自然不能穿孝。不用穿孝,不就可以陪公主玩闹了? 武后又看了李治一眼。别的臣子也就罢了,可是这个人是姊姊啊。圣人为了她的丧事,费尽心机,这么快,她在他心里,就与其他臣民一般无二了吗? 李治自然知道武后的意思,想起顺娘,他的心里也是一软。可一见公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的心就更软了。 他挥手不耐烦地道:“我既然答应了月儿,自然不能反悔。皇后派个人到国公府走一趟吧。” 武后叹了一声。 “大家,姊姊只琬儿这一个外孙子,她生前是何等看重他,你也是知道的......唉,罢了,”她望向明崇俨,见他没有反对,才道,“就让明文学去接琬儿进宫吧。” 李治答应了,公主却依然不太痛快。 宫中规矩多,还是外祖母那里自在。 她想见琬儿没错,可在她心里,在宫中见琬儿,和在国公府见琬儿,根本就是两回事儿。 在国公府,她可以和琬儿你追我跳,爬树躲猫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外祖母虽然会叮嘱随行的人小心伺候,却不会过份管束于她。 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呀,爬不了树不说,就连躲猫猫,也不能走远。多躲一会儿,琬儿还没着急,满宫的人就开始到处找她了。 “月儿你过来。”武后对公主招手。 公主望望李治,又望望武后,迟疑着没有动。 “怎么,你不愿意让琬儿进宫吗?”武后笑道,“明文学,你不用跑这一趟了。大家你看,是女儿自己.....” 公主忙叫道:“谁说我不愿意让琬儿进宫了?”她扑入武后怀里,伸出柔软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阿娘,我要跟明文学一起去接琬儿。” 武后脸色一沉,断然道:“不行。” 公主在她怀里撒娇,一边亲她的脸颊一边扭来扭去:“阿娘,你就答应我嘛。你答应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听明文学的话的。阿娘,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李治听不下去了:“月儿,耶耶......” 公主大喜,想从武后怀里挣开身子,去抱李治。武后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了回去。 武后截断了李治的话:“大家,你忘了浑仪监的话了?” 李治皱着眉头,咽回了后面的话。 公主一脸失望,看了看武后及李治的脸色,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等琬儿进了宫,咱们让他多住几日好不好?”武后俯身安慰公主。 公主噘着嘴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终于点了头。 “以后这些事儿,和阿娘说就好,不准跑来烦耶耶,知道了吗?”武后的声音虽然温柔,背对着李治的脸上,表情却很严肃。 公主吐了吐舌头:“知道了,阿娘。”她到底不服气,用脸蹭着武后的脸,噘嘴道,“阿娘你若早答应我,我就不会来求耶耶了。” 武后板起脸,要教训公主两句。看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讨好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不说你自己贪玩,倒是我的不是了?” 公主把玩着武后发间的凤钗,很认真地道:“月儿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才刚三岁,就这么能说会道的,以后还得了?”武后佯怒,眉梢眼角却俱是笑意。 李治在一边道:“这孩子样貌性子处处象你。你这个娘亲既如此厉害,她以后,难说不会比你更甚。” 武后回头望了李治一眼,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唤来侯在外面的宫人,让她们把公主带了出去,才对李治道:“我有什么不得了?不过是依仗着大家罢了。月儿是大家的女儿,大唐的公主,她是金枝玉叶,我不过是个木材商人的女儿,她怎会与我一样?”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别人看着我地位尊贵,却不知我一生劳碌......”她望了李治一眼,到头来却连一句知心的话都得不到。真是,让人好生感慨。 “我只希望月儿,一生安乐,可千万不要象我这个娘。”她说得发自肺腑。 李治却面无表情,跟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 “我这眩风之症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丝毫没有见效,惟有按摩倒能减轻几分。只是,宫里这些人,全都笨手笨脚的......烦请皇后,帮我找个会按摩的人吧。”李治慢慢躺回了榻上。 武后在李治身侧坐了下来,发愁道:“太医院的按摩博士都被圣上赶走了,却教我去哪里找人呢?” 李治冷笑:“朝政大事都算不得什么,这区区小事儿,还能难着皇后么?” 武后笑得心平气和:“我能有什么本事?我不过是一个女人,能有今日,都是大家提携。这事儿人尽皆知,我也心存感激。大家何必取笑于我?” 113、煎熬 虽然知道武后心里未必这么想,但她能这样说,李治的心里还是好受了些。 “明文学。”李治坐起身子,转头对明崇俨道,“你这药,怎么没以前见效了?” 明崇俨微微躬身:“大家这病,主要在一个养字上,药石不过是起些辅助作用罢了。崇俨曾经说过,大家这病,忌忧思,忌激动,心平气和尤为重要。” 李治近日因平定高句丽大喜,跟着又因郑国夫人病逝而大悲。情绪激动,是风眩症的大忌,没出现血管暴裂,已经是他这药的功劳了。 当然,这话明崇俨可不敢明着说出来。 李治皱眉道:“那就换个方子。” 明崇俨平静地道:“换个方子,大家这病,还是需要静养,并不能一时见效。只恐换来换去,反倒耽搁了时辰。” 李治望了武后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明崇俨,玩笑道:“明文学能拘鬼神,却不能治我这病么?” 明崇俨躬身不说话。 武后在旁劝说道:“大家,明文学不是说了吗,你这病,七分养,三分治。况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李治倒回榻上,定定地望着帐顶,不再说话。 武后对明崇俨使了个眼色,明崇俨会意,对李治及武后各一礼,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家如不嫌我蠢笨,少不得,让来自己试试罢了。”武后柔声道。 李治没有说好,却也没有表示反对,武后便挽起了袖子,伸出双手,在唇边呵热了,再轻轻地按在了李治的额头上。 她明显地感觉到,李治的身子一僵。 虽然只是一瞬,武后的心里,仍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惆怅。 他们曾经,明明是那么恩爱的一对夫妻。 李治真没想到,武后的按摩手法还真不错。不过小半盏茶的工夫,他已经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以为皇后眼里只有政事,没想到居然也会按摩。”他半嘲半讽道。 武后微笑道:“大家是在怨我么?我会的多了,大家不知道罢了。”顿了顿,她轻叹道,“原是为了大家学的,说起来,还在姊姊之前,只是,大家不肯给我机会罢了。” 李治眉头不觉就是一蹙,却没有说话。 武后又道:“大家说我眼中只有政事,我不过是一个后宫妇人,哪里就会处理政事了?不过是为了替大家分忧,当日大家开了口,惟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罢了。” 见武后提起从前的事儿,李治心里也不由一动。他知道皇后希望自己说什么样的话,只是心里憋着口气,偏不愿意说。【零↑九△小↓說△網】 夫妻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李治索性闭上了眼睛装睡。武后不说话了,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替他按摩着。 皇后的手法,的确不错。 什么时候学会的? 顺娘说,她是跟太医院的按摩博士学了好几个月,才有这般功力的。 顺娘不过是个后宫妇人,多的是时间。而皇后忙于朝政…… 李治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拍拍皇后的手以示安慰,手还没动,便打消了念头。 还是继续装睡的好。 他真的睡了过去。 武后垂眸望着他,眼前这张微胖阴郁的脸,与记忆中那张俊秀无比的脸,实难结合在一起。 她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后搁了笔,在宫人的伺候下净了手。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捧着她的手,用绢帕擦拭干净后,又仔细地涂上了一层手脂。 宫人退下后,武后张开十指,看着自己的手,对明崇俨笑道:“老了,再怎么保养,也回不到年轻时候的状态了。” 明崇俨微微一躬身子,没有说话。 武后早已习惯了他这态度,并不以为忤。 她要的原本就是一个倾听者,明崇俨聪慧机敏,却谨言慎行,关键时候却也不吝言辞,且往往简单几个字,就能指点迷局。 正是武后目前最需要的人。 武后转向书案,看了一遍自己刚才写下的诗,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慢慢地道:“这是当年,我在感业寺的时候,辗转托人送给圣人的诗。” 据说李治看到这首诗后,当时便嚎啕大哭,寻了个机会便匆匆来了感业寺,抱着她又痛哭了一场。 但是她并没能如愿回宫,李治揽住她的肩说,他有许多不得已,虽恨不能与她日日厮守,回宫之事却万万急不得,必须得从长计议。 她心里很失望,却只能笑着安慰李治,说她不急,只要李治心里有她,得暇时不忘来看看她,回不回宫,她其实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崇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嘴里说着慈悲为怀,私底下对我们这些被驱逐出宫的可怜人,有多么可恶。她们本就刻薄,圣人来了又走了,对我就更刻薄了……” “这女人狠厉起来,真是连男人也要自叹不如。”武后笑道,“蝮氏兄弟教会了我,对敌人绝不能手软。感业寺的姑子们又教会了我,对女人更不能手软。” 武后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看看,教会我这些道理的,都是我的敌人。我知道他们恨我,临死都在诅咒我。若他们知道,是他们教会了我该怎样对付他们,崇俨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明崇俨淡淡地道:“成王败寇,他们怎么想,何足挂齿?” 武后很赞赏地望着明崇俨:“还是崇俨明白。”她冷笑了一声,眉梢眼角俱是狠厉,“可笑那些糊涂人,明里暗里说我狠毒。怎不想想,若败的是我,他们可会放过我?还是在世人眼中,我就是那该死的?他们要害我,我若不乖乖引颈受戮,就是可恶?真是说得一口好风凉话,怎不想想,换了自己,可肯任人宰割?” 武后气红了脸,明崇俨依然不慌不忙:“世人愚钝,只知为一己私利,而蝇营狗苟。自己行为不端,偏偏却喜欢站在道德高度,指责他人。皇后既知世人糊涂,又何必计较?” 武后眼圈红了:“别人倒也罢了……”只是李治,当日种种,明明是两人共同进退,辛苦拼出了这大好局面,怎么到头来,不是都成了她的了? 当日在感业寺,听说李治要来,她就满怀希望,没想到得到的却都是失望,为了宽慰他偏又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每次相聚,可说都是煎熬。 114、议事 可如今想来,那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只因那时候,他们只有彼此。他的泪,也是真挚而滚烫的。 那时候,她是他的媚娘,他还是她的雉奴。 雉奴为她流过的泪,此刻竟似又从她的心上缓缓流过。 她这后路走得艰辛,但并不曾象现在这般悬心。 因为那时候,雉奴心志坚定地挡在她的身前。 为了她,他甚至不惜与亲舅舅长孙无忌为敌。 她终于登上后位,执掌六宫。那些反对立她为后的人,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苦尽甘来,到头了,也值了。 谁想到,外敌除尽后,她枕边的人,说过要与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却一次又一次地伤了她的心。 武后扯起嗓子,锐声唤了宫人进来,用手一指书案,意兴阑珊道:“拿下去焚了吧。” 看着宫人小心地卷起字幅,小心地捧着退了出去。武后呆了好一会儿,打起精神,强笑着问明崇俨:“我是不是很可笑?” 明崇俨难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崇俨一直说,皇后并非普通女子。可……皇后到底是女子。” 武后默然良久,黯然道:“的确,我到底是女子,不如圣人狠心绝情。” 她绕回书案后,坐了下去,一手托腮,一手下意识地把玩着墨玉镇尺。 她难得露出这样的小儿女情态,也就明崇俨能有幸看到了。 她心里有些苦涩,长久以来,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何况别人? 明祟俨的话勾起了她身为女人的满腹心事。 “崇俨,姊姊的悼文你看了吗?”她含笑问。 明崇俨又是微微一躬身。 郑国夫人,陪葬昭陵,还有这悼文,真正是……真正是词藻华丽,文才风流。 “能给的,圣上都给了姊姊。”武后一扬眉,语气很是平淡,听不出喜怒,“只不知将来,我这个皇后到了那一日,圣人能给我什么?又会给我什么?” 武后见他不说话,轻唤了一声:“崇俨!” 明崇俨微一欠身,淡淡地道:“皇后心怀天下,何必与逝去的人计较?” 武后苦笑:“好一个心怀天下!可我到底......你方才不是说了,我到底只是一个女人。” ?明崇俨依然淡然:“我也说了,皇后并非普通女人。” 武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呵,我是皇后,普通女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皇后是不能有的。【零↑九△小↓說△網】” 所有人都说她权欲熏心野心勃勃,别人这么说也还罢了,圣人也……他竟忘了,当初,她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 他明明知道。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成了别人的雉奴,成了她的圣人。 圣人自然不记得雉奴与她的从前了。 他忘了!全忘了! 想起因姊姊的丧事,与李治的争执。李治神情淡然波澜不惊,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比起月娘离世时的痛苦不堪悲恸大哭,这份淡然更让她心惊。 他面色虽然淡然,看她的眼神,亦是无波无澜,不悲不怒,不知为何,却让她觉得寒冷彻骨。 月娘去时,他抱着她的尸身大哭。她还可以告知世人并安慰自己,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伤痛乱了分寸。 如今呢?她以什么理由安慰自己? 他竟是,毫不顾忌她了么? 武后突然激动起来,她握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崇俨,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你既提醒了我,我就以女子的身份,任性一回。” 她一咬牙,定定地望了明崇俨问:“心怀天下?可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随着李治望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这个问题便开始煎熬着她。 今日终于壮着胆子问了出来,话一出口,武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心里却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明崇俨静静地望着武后,武后静静地望着明崇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奇异的静谧中,宫人引着一个内侍,轻轻悄悄地走了进来。 明崇俨认得,那是李治宫中的人。 内侍小心地看了明崇俨一眼,明崇俨躬身正要告退,武后摆手制止了他,对那内侍道:“但讲无妨。” 内侍应了声“是”,垂眸道:“圣人今天宣了太子进寝宫议事,说是......”他看了明崇俨一眼,声音低了些,“圣人说这几日他总是梦见王皇后和萧淑妃......” 武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王皇后?萧淑妃?这倒奇了,宫中有这两个人吗?” 内侍自知失言,忙跪了下去:“这是圣人的原话。” 武后笑道:“我自然知道这是圣人的原话,你起来吧。” “怎么不讲了?”武后和颜悦色对那内侍道。 那内侍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道:“圣人说他这几日总是梦见蟒氏和枭氏,想起前情,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们。所以想借收复高句丽的由头,大赦天下,同时赦了蟒氏与枭氏的罪,让她们以她们应得的身份,重新得以安葬。” 武后一勾唇角,转头对明崇俨道,“崇俨你看,圣人又犯孩子脾气了。” 明崇俨垂眸不语。 “应得的身份?”武后叹了口气,皱眉沉思道,“圣人认为,她们应得的是什么身份呢?皇后?淑妃?” 内侍不敢答话,见武后目光阴冷地望向了自己,忙回道:“这个,圣人并未与太子提及。” 武后沉吟半日,又问道:“太子怎么说?” 内侍道:“太子说,逝者为大,圣人所言极是。还说,还说......”他犹豫着不敢往下说。 “说。”武后一声断喝,吓得内侍差点又跪了下去。 “太子还说,希望圣人借此机会,宣四......宣申州刺史进京。还说申州刺史毕竟是圣人的亲生骨肉,且天资聪颖,少时是皇子中最出众的,曾经也最得圣人宠爱。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片孝心日月可鉴,治理申州政绩突然出,并未出什么差池,不应该......再受上一辈的恩怨牵连。”内侍的声音越说越低。 115、关切 内侍再没想到,武后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零↑九△小↓說△網】 “说到枭氏那孩子,的确是天资聪颖,五岁上便能背诵古诗五百余首,又勤奋好学,崇俨你知道他的授业恩师是谁吗?便是那大学士徐齐聃,可见圣人当日对他的用心。众人都说我对这孩子太过无情,其实有谁知道,我也觉得这孩子挺可惜的。” 武后嘴里说着可惜,眉梢眼角却浮起一抹狠厉。 可惜这孩子投错了胎,错生在了枭氏腹中。 大公主早夭,太子弘算是武后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带给了她好运,她也对他寄予了厚望。 “几个孩子中,就弘儿与小公主,是我一手带大的。”武后很是伤感,“作娘亲的,自己吃了苦头,总想着,定要让孩子轻松一点。那些世间的丑恶,能藏着便藏着,能掖着便掖着,不想让他们知道,只想给他们最好的。谁知道,将他们保护得太好,结果却是,他们不懂为娘的一片苦心,反怨起你行事龌龊用段狠厉来。” 她来回踱着步,因为心绪烦乱,踱了好几个来回才停了下来。 “崇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苦笑着问明崇俨。 明崇俨欠身,淡淡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明崇俨简单几个字,却让武后呆了半日。 明崇俨鲜少揣摩上意,从不阿谀奉承,她为何独独宠信于他? 就因为他简单几个字,总是能直指人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后笑着叹气,“的确......可怜。前几日我还说,弘儿自监国以来,处理政事,桩桩件件甚为妥当。这几日我忙着处理姊姊的丧事,并未陪他上朝,他也未出什么差池。还想着再过段日子,便放心地将一应政事交由他全权处理。谁想得到,话音未落,他就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 “太子仁孝,加上年少,难免一腔热血。”明崇俨又道。 “仁孝?”武后笑了,“当初,也曾有人这样夸赞圣人。世人更说,圣人之所以能荣登九五,就是因为这仁孝二字。这么多年看下来,我却知道,生在帝王家,最容不得的,便是这两个字。” 赞李治仁孝的长孙无忌,最后不就死在了这个仁孝的亲外甥手上?不过,世人将这笔帐记在了她这个野心勃勃的恶毒妇人头上而已。 “也罢,圣人和太子既然喜欢这两个字,恶人就由我来做吧。”武后想了半日,扬眉笑道。“我一直想着,太子是我的孩儿,却忘了,他将来会是一国之君。我的孩儿可以一腔热血,一国之君若不知人间疾间,可怎么成呢?” 武后迅速打定了主意,立时便让人去宣太子,自己却回了寝殿更衣。 太子弘原本觉得,往事已矣,又恰逢盛事,阿耶与自己所议之事不过是理所当然。再加上当年,枭氏那孩子,虽与他是异母兄长,待他却很是不错。他一腔热血,满心感慨,不免便多说了几句。 谁想到了最后,阿耶郑重其事地叮嘱他,恐生变故,今日种种,万不能在阿娘面前透露风声。须等明日到了朝堂之上,当了文武百官的面直接宣了,阿娘纵有异议,然势成定局,也就由不得她了。 太子弘听得一怔,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武后宫里的内侍来宣太子弘的时候,太子弘因为心里有鬼,又想起阿耶说阿娘在宫中耳目众多,马上便想到定是与阿耶所议之事败露,阿娘找自己兴师问罪的。 一边是重病缠身的阿耶,一边是全心辅佐自己的阿娘,太子弘一路眉头紧锁,有心向内侍打听下阿娘找自己所为何事吧,又怕让人看出自己与阿娘有了嫌隙。 他左思右想,只是不得主意。只恨这一路太短,不觉间竟已到了武后的寝殿。 “孩儿见过阿娘。”太子弘恭敬地对武后行了个礼,“不知阿娘找孩儿,所为何事?” 武后忙忙地迎上来,携了太子弘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关切地道:“孩儿看着清减了好些,可是近日在朝堂上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可要说出来,让阿娘为你出出主意?” 太子弘摇头道:“劳阿娘挂念,孩儿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道,“朝堂之上,并无什么烦心事儿。若有不能处理的,便没阿娘这话,孩儿也自会向阿娘讨主意。” 武后望了太子弘笑道:“如此最好。”替太子弘整了整衣襟,又问道,“孩儿的咳疾,今年可曾好些了?我留心着,最近倒没有见你咳嗽。” 太子弘回道:“孩儿一直用阿娘给的方法调养着,今年倒好,并未犯病。” 武后拍拍他的手:“你这身子,一到秋冬便不好。目前虽未犯病,却也千万不能大意。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还有好几个月呢。” 她又问起太子弘的宫中地龙烧得可暖?可记得开窗通风?可记得及时关窗? 太子弘这病,用明崇俨的话说,须得保持空气清新,同时却又受不得冷空气,便只能随时开窗,通风半盏茶时间,又必须得关上。麻烦是麻烦了些,不过东宫内侍宫人众多,倒也算不得事儿。 这些事自然有宫人负责,太子弘身为太子,哪里会注意这些?武后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怜子心切,关心则乱罢了。 太子弘打了无数腹稿,以应对阿娘的诘难。没想到,阿娘不但只字未提,反而只关心自己的身子。他又羞又愧,若不是怜及阿耶重病在身,只怕就要将实情全吐露出来了。 “阿娘,孩儿很好。倒是阿娘自己,千万要保重身子。”太子弘几乎不敢看阿娘的眼睛。 武后道:“阿娘这把年纪了,再怎么保重,也就这样了。”说到年纪,她突然回过神来,“阿娘真是老糊涂了,特地叫了孩儿来,只顾着说这些有的没的,倒把正经事儿给忘了。阿娘好久没去感业寺了,今儿天气晴好,孩儿若无事,不如陪阿娘走一趟吧。” 太子弘听说阿娘叫自己来不过是为了这事儿,心里不由一松,忙应了声“是”。 武后慈爱地望着太子弘笑道:“孩儿最是孝顺,我就知道,便有事儿,你也会推了陪着我的。本不想耽搁你。不过明崇俨说了,孩儿这身子,虽然禁不得冷风,但也不能老关在宫中。遇上晴朗日子,还是得多出去走走。” 116、苦楚 太子弘见阿娘处处只想着关心自己,感动得真是无以复加。 他脑子一热,扶住武后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羞愧不已经地想要说什么,武后却摆手止住了他。 “陪阿娘去感业寺走走看看吧。”武后亲热地携了太子弘的手,含笑道。 感业寺位于禁苑西部,太宗文皇帝驾崩后,那些不受宠的妃嫔,连殉葬的资格都没有的,都被驱逐到了这里。 可怜她们中的一些人,连太宗文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担了个虚名而已,从此便要在这寺院中,青灯古佛暗无天日地度过余生。 俗话说,落地凤凰不如鸡。这些女人久居深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宫中的时候,面对那些位份比自己高的妃嫔,她们未必不是低眉顺眼屏息敛气。但到了这皇家寺院中,在这些连皇宫内苑的大门都没见过的姑子们面前,身为先帝的女人,她们却不免流露出宫里人的优越感来。 殊不知在姑子们眼里,她们不过是一群被人遗忘的活死人而已。本就与先帝缘薄,才落得如此境地。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已登基,后宫的旧人全换了新人,谁还会记得她们? 既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小心谨慎些倒也罢了。偏偏还不知趣,非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真正是讨嫌。 姑子们修为不够,生在这皇家寺院中,多少也沾染了些宫中攀高踩低的习性。对这些不知好歹,关键是再无出头之日的女人,自然就不客气了。 当年与武后一起被驱逐至感业寺修行的女人,有数十人之众。到武后回宫时,已经去了一半。活到今日的,除了武后,再无第二人。 若自己不是回了宫,只怕也熬不到今日。 武后想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犹觉后怕不已。 “这口井,便是阿娘当日汲水之处。”古井无波,武后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突然来了兴致,让宫人随寺里的姑子去厨房,取了一挑水桶过来。 将水桶缓缓放入水中,用力往下一压绳子,再拉起来。待提起桶来,桶里只浅浅半桶水。 武后笑着摇头:“到底老了。当年整个寺院,一百余人所用的水,可都是我一个人汲的。若少了一桶半桶,我记得定是要受罚的,轻则饿饭,重则杖撘。” 她转头问陪在一边的住持:“我可有记错?” 感业寺的住持,仍是当年的慧心老尼。听了武后的话,她陪着笑,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念了声“阿弥陀佛。” 武后将水桶递给太子弘,含笑道:“孩儿你来试试。” 太子弘不敢违逆,小心地接过武后手中的水桶,学着武后方才的样子将水桶放入水中,用力压绳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不但绳子从手中滑落,连自己都差点跌入了井中。 武后眼疾手快,与慧心一起扶住了太子弘。 “孩儿真是没用。”太子弘涨红了脸。 武后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别说你是在宫中长大的,便是阿娘,幼时在利州,什么没做过?可最初汲水的时候,也丢过好几次桶。后来委实被罚得狠了,一咬牙,倒学会了。” 她叹了一声:“可是崇俨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人心。不过孩儿你身为太子,没必要把心思放在这些小事儿上。纵然不会,也没什么可笑的。” 说完,她似笑非笑瞟了慧心一眼:“孩儿你不知道,法师如今虽然慈眉善目,可当年却是铁面无私,我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人,见了她就骇得发抖。” “阿弥陀佛。”慧心面红耳赤,唇边的笑都僵住了,却又不敢不笑。 太子弘的眼里,阿娘一直是果敢坚毅无所不能的。在阿耶的嘴里,阿娘更是说一不二心硬似铁。 他简直不敢想象,阿娘也曾如此柔弱。 可看慧心神色,却知阿娘所言非虚。 “阿娘!”他扶住武后,想起阿娘曾经所受的苦楚,眼睛竟有些湿了。 武后倒是神色淡然,她携了太子弘的手,缓步走在寺中。 “孩儿以为阿娘当日只管汲水就够了么?当年阿娘每日都要将这殿中的地砖,洗得光可鉴人。夏日还好,不过多流几身汗。最难熬的是冬日,井水冰冷刺骨,要不了两天,一双手便肿得馒头似的。这还不算,到裂了口子,生了脓,那才叫一个疼啊。” 她将一只手举至太子弘眼前:“你看阿娘手上这道疤,便是当年留下的。” 太子弘握紧武后的手,颤抖着嘴唇没有说话。 武后带着太子弘来到了柴房。 太子弘看着这阴暗潮湿的柴房,地方狭小不说,连张床都没有,不由皱紧了眉头:“这种地方,如何住人?” 武后苦笑:“孩儿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自然觉得这种地方不能住人。可阿娘当初,却在这里住了几近半年。” 她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笑得很是淡然,眉宇间却有掩饰不了的痛楚:“阿娘这腰酸背痛的毛病,大约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慧心一路上倍受煎熬,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小心地看了看武后,又看了看太子弘,大着胆子插话道:“当日是老尼愧对皇后,这二十年来,老尼一直心里难安。说起来,出家人原该慈悲为怀,老尼素日,也算是个怜老惜弱的。可......” 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声,满面羞愧道:“并非老尼为自己开脱,老尼当日昧着良心,做下了这等亏心事,日后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是罪有应得,决不敢说个不字。可这话若不说出来,老尼自己的名声事小,若累及感业寺百年声誉,老尼心里实在难安。当年……” 她一咬牙:“当年实是宫里有贵人传了话出来,老尼不过一个小小的住持,怎敢不听?” 太子弘一听这话,不由瞪大了眼睛:“听住持的意思,莫非是宫里有人授意,要我阿娘受这些苦楚?” 慧心没有答话,而是闭上了眼睛,一手急急地数着手中的佛珠,另一只手举在胸前,念了声佛。 太子弘怒道:“我阿娘当日,是为先帝诵经祈福来的,本是桩善事,理该受到善待。究竟是谁,竟要如此苛待阿娘,在这佛门清净地,行如此不义之事?” 117、枭氏 慧心只是念佛。【零↑九△小↓說△網】 太子弘见慧心不肯回答,便自己猜测道:“莫非是先帝的人?” 武后忍不住笑了:“当年阿娘不过是先帝身边一个小小的才人罢了,在宫中尚且无人理会。先帝驾崩,身边的人自顾尚且不暇,谁还会与我这被驱逐至感业寺中的小才人过不去呢?” 武后携了他的手,笑道:“你这孩儿,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让它过去罢,在这里胡乱猜测作甚?” 沉默一瞬,她到底黯然:“阿娘倒也罢了,只是苦了孩儿。孩儿你这身子,细究起来,都怨阿娘。阿娘年轻时候,身子本是极好的,不然也捱不过感业寺数年孤苦。后来在寺中数年,很是吃了些苦头。当日看着虽没什么,谁想内里,却早已经动了根本。你长姊生下来身子便不太好。到了你,阿娘虽已调养了数年,谁知道……你也是个体弱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痛苦的不是往日的苦难,而是因为往日的苦难,累及了孩儿。 慧心脸色苍白:“皇后仁厚,不计前嫌,不但让老尼仍做着这主持,为寺中的菩萨重塑了金身,还将寺院周围数百庙地,拨给了寺中充作寺产。这些年来,老尼每每及前事,真是悔不当初。当初......“她小心地看了武后数眼,一咬牙,”当初是蟒氏与枭氏亲自来找老尼……” 太子弘虽已猜测到了几分,听慧心亲口说了出来,仍是脸色大变。 太子弘皱眉道:“莫非......”他猜到了真相,心中很是惊骇,可是想到今日与阿耶所谋之事,莫名地却又有些不愿意承认? 身为古人,他虽然不知道“打脸”这个词,这种感觉却是知道的。 武后轻轻地拍了拍太子弘的手,又对慧心皱眉道:“过去之事,提他作甚?” 慧心跪了下来,颤声道:“皇后与太子有所不知,当初蟒氏与枭并非只要皇后受罪,而是,而是......”她怎么也不敢说出那几个字,“人命关天,老尼纵然再可恶,却也不敢在菩萨眼皮子底下行这恶行。只能一天天拖延着,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皇后能够早日回宫,远离这是非之地。” 武后嘴边泛边一抹嘲讽的笑意:“慧心法师有心了。” 慧心讪讪地:“老尼倒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况且......“她小心地瞄了一眼武后的肚子,当日武后已有龙裔,王皇后与萧淑妃便是怕她诞下皇子,所以生了杀心。 可她一个老尼,胆子再大,怎能对皇家血脉下手?况且,当时的武才人,与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也犯不着。 ”幸而皇后得上天庇佑,后来蟒氏不知道为何竟改变了主意,大约是见枭氏风头太盛,有压倒自己之势吧......” 武后点头道:“你猜得不错,那蟒氏的确是想利用我对付枭氏。那时候,枭氏虽只是个妃子,但独得圣宠,连皇后都没看在眼里。她那孩子又聪明伶俐,圣人最是喜欢。宫里人私底下都说,圣人有意改立那孩子为太子。蟒氏本就不受宠,若养子再失去太子之位......” 她冷笑了一声:“世人都说蟒氏愚蠢,依我看,她聪明着哩。当初,她不过是想利用我做对付枭氏的棋子。若我任她摆布,枭氏败了,赢的是她,她岂会容得下我这颗弃子?可我若不听她的,任由枭氏兴风作浪,只怕不死在这感业寺中,也早就死在了宫中。” 慧心念了声佛:“枭氏看着柔弱,心计手段实在是......阿弥陀佛。” 武后看了太子弘一眼:“蟒氏枭氏种种恶行,只因为了孩儿,世人便给予了无限同情。我呢?我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儿?” 想起大公主,事隔多年,武后依然难抑悲愤:“孩儿,你不知道你的长姊,长得有多么可爱。小身子软乎乎的,小脸雪白雪白的,可喜欢笑了......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蟒氏也好枭氏也好,她都对她们笑。可是她们是怎么对她的?就因为我是她的娘,她们就容不得她。孩儿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一个娘亲,看着自己的孩儿,在自己的怀里,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武后说不下去了,太子弘脸色雪白,慧心则急急地数着佛珠,不停地念着“阿弥托佛”。 武后掏起绢帕,揾了揾眼睛。 好半日,她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是这冷静的神色,衬着红红的眼圈,让人看了更觉难受。 “那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儿。”武后低低地道,“对于圣人,那不过是他五个孩儿中的一个,可却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儿……圣上忘了她,可阿娘忘不了。她无数次出现在阿娘的梦中,还是当日的模样……每次从梦中醒来,阿娘就忍不住去想,若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模样。到她成年了,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会给阿娘添一个什么样的小外孙……” 武后泪光闪闪,定定地望住太子弘:“孩儿,失子之痛,若非亲历,你根本无法想象。” 太子弘躲闪的目光中,她的声音陡然变冷:“阿娘已经失去了第一个孩儿,不想再失去第二个……阿娘若不狠下心来,只怕不止第二个,还会失去第三,第四个。孩儿你以为,你能有今日,凭的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你聪颖过人,或者深受你阿耶的宠爱?当日枭氏那孩子,与你相比如何,你阿耶待他又如何?” 太子弘听武后提及异母兄长,脸色更白了。 他再天真,到此时却也明白了,今日的感业寺之行,并非阿娘临时起意。 说什么天气晴好,不过是托词罢了。 阿娘只怕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有备而来。 一想到自己与阿耶这边厢才草草议定,阿娘便有了对策,太子弘不觉心惊。 可从头听到现在,他偏偏却又觉得,阿娘所作所为,确实情有可原,无从辨驳。 “那孩子,阿娘也觉得可惜。”武后苦笑,“可阿娘又能如何?当日阿娘纵想放手,枭氏又怎肯?说起来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儿。孩儿,阿娘知你生性善良,可你要清楚,你是生在帝王家,兄友弟恭,从来敌不过对皇权的渴望。越是优秀的男儿,越不甘居于人下。”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先帝当日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岂有不清楚的?亲生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你与那孩子,并非一母同胞?枭氏容不得阿娘,她养的孩儿,能容得了阿娘,能容得了你?“ 118、 玄武门之变,太子弘虽未亲历,宫中多年来依然讳莫如深,当日的惨烈,却是想象得到的。 先帝虽因此而登上了帝位,兄弟相残,到底不光彩。虽然他是被逼无奈的自保之举,但想起死于自己剑下的兄弟,心中仍难免愧疚。 都说阿耶能够被立为太子,原因之一就是,阿耶仁厚。 说到底,先帝怕几个儿子重蹈自己当年覆辙。 “枭氏并非善类,世人只知她失势后的可怜,却不知她得势时何等咄咄逼人。那时蟒氏为后,她连蟒氏都未放在眼里,何况阿娘这个刚回宫的昭仪?”武后苦笑,“连蟒氏都不得不借用阿娘去对付她,孩儿你可以想想,她的手段。” 见太子弘垂眸不语,武后放缓了语气:”也许孩儿你不相信,阿娘虽是蟒氏接回宫的,心底里却很是感谢枭氏。若不是她苦苦相逼,阿娘好不容易才得已回宫,怎肯以身犯险,卷入她与蟒氏的争斗?她逼迫阿娘在先,成王败寇,落得如此结局,也没什么好怨的。若她能安心在掖庭终老,阿娘未必容不得她。可惜她自己不安份,已到这般地步,居然仍想着要挑唆你阿耶。“ 武后望住太子弘,唇边的笑凉薄而又苦涩:”孩儿,你阿耶生性反复。见阿娘在感业寺受苦,他便觉得阿娘可怜。见蟒氏枭氏在掖庭受苦,他又觉得蟒氏枭氏可怜。他认为蟒氏枭氏可怜的时候,就忘了阿娘曾经的可怜了。明崇俨说,这叫英雄情结,男子总是同情弱者。而弱者一旦翻了身,便不值得同情了。“ 她黯然地望着太子弘:”孩儿你也是男子,你是否也有这样的英雄情结?“ 太子弘躲闪着武后的目光:”孩儿......从未认为自己是英雄。孩儿......这身子,只怕也当不了英雄。“ 武后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儿,英雄不英雄的,跟身子有什么相干?你阿耶如今这身子,只怕比你更弱。也许,就因为体弱,所以在他心里,才更想当一个锄强扶弱的英雄。回心院?“ 她冷笑一声:”孩儿你只想想,若你阿耶真回了心,蟒氏枭氏岂肯放过阿娘?阿娘若生来便是那有手段的,先帝在时,何致于白白浪费十年光阴?那可是女人最美好的十年。“ 太子弘不语。 武后的目光转向殿中的长明灯,一盏,两盏,三盏......连她与李治,加上五个孩儿,一共七盏。 独独少了大公主那一盏。 摇曳的烛光中,她似乎又看见了大公主那粉嫩雪白的脸蛋。【零↑九△小↓說△網】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头冷声问慧心:”今日可添了油了?“ 慧心讨好地道:“回皇后,今儿一早就添了。皇后请放心,老尼日日亲自守着这几盏灯,断不会忘记添油。” 武后对太子弘道:“孩儿,你长姊遭此不幸,阿娘怕了,真的是怕了。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有姨母和郛娘守着你,阿娘却依然连眼睛都不敢闭。后来阿娘就在这感业寺,为你点上了这盏长明灯,希望菩萨能保佑你,这一生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突然暴怒了:”纵然蟒氏枭氏肯放过阿娘,我的女儿能复活吗?还有你姨母,世人都说你姨母贪图荣华富贵,若不是为了阿娘,当日她何苦留在宫中?你阿耶忘了,当日蟒氏与枭氏是如何待阿娘的,你姨母所受的屈辱,莫非也忘了吗?蟒氏倒也罢了,枭氏那张嘴,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 “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想起枭氏对自己的诅咒,以及这诅咒带给自己的数年噩梦,武后不由攥紧了指头。 “我倒想既往不咎,”见太子弘垂着头,不发一语,武后放缓了语气,冷笑了一声,“可是你姨母若泉下有知,只怕不会答应。” 太子弘偷偷瞄了阿娘一眼,嗫嚅半日,才迸出一句:“阿娘,不是孩儿成心要气阿娘,而是,上一辈的恩怨,孩儿......“ 武后锐声截断了他的话:”你也知道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太子弘面红耳赤,”我“了半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武后恨恨地饮了口慧心端上来的茶,将茶盏慧心手中的茶盘上重重一摔,拧着眉头想了半日,突然笑了:”阿娘不怨你,怨阿娘自己,总想着自己辛苦一世,总要让你们几个孩子过得顺心遂意。所以那些不如意的往事,全都搁在了自己心底。不知者不为罪。如今你已知道了前情,想怎么做,阿娘也不干涉,等着你给阿娘答案吧。“ 太子弘不语。 武后替太子弘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慈爱地叹了声:”孩儿真是清减了。对不起,阿娘本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只不过这几日,总是梦见前事。每晚一闭上眼睛,要么就是你长姊冰冷的小脸,要么就是枭氏在恨恨地诅咒阿娘......孩儿你既已监国,想好的事儿,就放手去做吧。阿娘......总是支持你的。“ 说到最后,武后颓了精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宫吧。”武后无力地冲着太子弘摆了摆手,太子弘忙扶住了她。 登上凤撵后,武后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转回身去,久久地望着感业寺。 “孩儿你知道吗,虽然在感业寺的那几年,阿娘吃尽了苦头,可每每回想起来,这却是阿娘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你阿耶......” 她慢慢坐了下去,并招呼太子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地对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那些往事,她都记得,支撑不住时,在心里过上几遍,似乎就有了力量。 可是,圣人却早已忘了。 送武后回寝宫后,太子弘心烦意乱地回了东宫。 他还未平复心绪,李治便遣了内侍来宣他。 太子弘心事重重地随着内侍去了李治的寝宫。 以前太子弘一直不太习惯阿耶寝宫中昏暗的光线,今日却暗地里舒了口气。 想着亏得如此,阿耶才看不清自己眼中的心虚。 与武后相比,李治处理事情就简单粗暴多了。 “听说皇后带你去了感业寺?”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119、新宠 ”皇后“两个字,从李治口中吐出来,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让太子弘觉得很受刺激。【零↑九△小↓說△網】 同时,他敏感地留意到了,说到“感业寺”三个字的时候,阿耶的声音依然很冷。 与阿娘充满了感情的回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往事,阿娘恋恋不忘的,阿耶果然,早就记得了。 可他却记得蟒氏枭氏,记得她们当日所受过的苦楚。 想起感业寺中的几盏长明灯,太子弘心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阿娘说得很对,阿耶也许的确是有英雄情结。 锄强扶弱?男子汉自当锄强扶弱。太子弘以前从未怀疑这一点。 可现在他迷惹了,到底谁是强,谁又是弱的? 也许,阿娘说得对,不过时移事移罢了。 因果因果,既种因,便知果。 可世人往往,只知结果,却忘了回头看,当日之因。 “你在想什么呢?”李治见太子弘久不答话,不由皱紧了眉头,“可是皇后与你说了什么,不便告诉阿耶?” 太子弘回过神来,忙一躬身:“回阿耶,阿娘只是告诉了孩儿一些旧事儿,并没有什么不便告诉阿耶的。阿娘与阿耶的旧事,阿耶哪有不清楚的?不过,阿耶若想听,孩儿细细告诉你便是。” 李治皱眉沉思了少顷,不耐烦地摆手道:“罢了,陈年旧事,好好地提它作甚?” 他顿了顿,又道:”君无戏言,阿耶与你商量的事儿,你可得拿定主意。别因皇后一戏话,就改变了主意。如今你虽只是太子,众臣眼里,却早已是帝国之君。一言一行......“ 絮絮叨叨了半日,李治的风眩症又犯了。他握紧拳头,不停地轻捶着自己的头。 看得太子弘都有捶头的冲动了。 为蟒氏与枭氏正名之事,因太子弘并未在朝堂上宣诏,最终不了了之。 李治虽然恼怒,却无计可施,一气之下,纳了个新宠。 新宠姓林,本是郑国夫人身边的小宫人。 因感念郑国夫人,虽然并未着白,却不施脂粉。 看上去年纪不轻,二十出头了。 多年深宫寂寞,林氏虽然得皇上青睐,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看得出,是个老实本份的女子。 武后看着她,笑了笑。 小心本份好,在这宫里,小心本份才能活得长久。 林氏原本正与李治演皮影,见了武后,赶紧起身施礼。李治却是端坐不动,似乎没看见武后一般,嘴里继续着自己的词儿。 “该你了。”李治皱眉,眼睛盯着幕布,催促着林氏。 林氏小心地瞄了一眼李治,又瞄了一眼武后,神情尴尬,不知道该听谁的。 武后微微一笑:“演的什么呢?” 林氏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皮影,犹豫一瞬,双手捧着递到了武后跟前,是个妆容美丽的女子形象。 她不敢回答。 李治慢慢地开口了:“是我和顺娘的故事。”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皇后,你来得正好,刚演到我和顺娘初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不是皇后,是……“ 他努力回想着,腾出一只手捶了捶额头,这该死的风眩症,让他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 不过,顺娘当日的样子,却清晰得很。 因为孀妇的身份,顺娘不能打扮,但既然是进宫,也不能一身素缟。 她打扮得很是淡雅:头上简单地插着两只珠钗;脸上薄施脂粉;身上穿了袭淡水色的衣裳。 许是见惯了宫中的浓妆女子吧,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顺娘吸引了过去。 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顺娘既羞赧又不安,不敢看他,只一眼一眼地去看武后。 武后当然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得很是淡然。 当时,她的大公主刚刚去世。 那时候,圣人还是她的雉奴,他唤她媚娘。 雉奴对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真的疼爱,并未因为是女孩儿而有丝毫怠慢。 相反,因为是女孩儿,所以雉奴更疼。 雉奴说,生在帝王家,还是女孩儿好。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一下朝,就守在她身边,象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抱她,逗她笑。 可是,他与她的父女缘份太浅…… 蟒氏来看过孩儿后,她那孩儿就不语不笑,无声无息地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 雉奴龙颜震怒。 然后,蟒氏被废。 蟒氏被废了,但并没有死。而且,还有枭氏。还有后宫中,那么多女子。 那时候的雉奴,年轻,还未患风眩之症,健康,而且,英俊。走到哪里,都吸引着宫中女子的目光。 蟒氏的结局虽然悲惨,但这宫中,从来都不缺胆大敢想之人。 看到雉奴的目光粘在姊姊身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惊又喜。 酸涩也有,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 既然总有人要与她分享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的姊姊? 她在这宫中孤立无摇,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以姊姊的性子,虽然帮不了自己什么,至少,不会妨碍自己。 姊姊素来柔顺,没个主见,遇事儿,总要向她讨主意。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了自己的话,姊姊一个都没有说,只是垂头绞着披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知道姊姊却不过情面,也知道姊姊为难。 可姊姊难的是什么?不过是世人的眼光,儿女的看法。 与自己的难处相比,那算什么难处? 这次扳倒蟒氏,委实侥幸,却也付出了她那孩儿的生命为代价。 即便如此,一个不慎,也许,她那孩儿,就白白地去了。而她,也很可能跟着丢了命。 “姊姊,我不逼你。可你自己想想,他是谁?他是圣人,你已被圣人看在了眼里……”她掐着掌心,苍白着脸,淡笑着对姊姊说。 天下都是圣人的,何况一个女人?反正逃不过这结局,与其让圣人费心思,不如,让她主动为他排忧解难吧。 “姊姊,我知道你为难,你就算不为自己,不为我,好歹也为敏之想想,还有月娘…...” 一个孀居的寡妇,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现在倒是有她这姨母依靠。若她这个姨母倒了呢,敏之怎办?月娘怎办? 若能直接得到圣人的欢心,当然更好了。她向姊姊保证,姊姊若能得圣人欢心,她是绝对不会介意的。 120、家事 两个孩子,现在也许会怨他们的娘亲,但终有一天会明白,作娘的一片苦心。 姊姊终于抬起脸来,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 姊姊看似空洞的眼眸深处,有细细的火苗在燃烧。 为了孩儿,她连命都可以舍弃,何况,圣人要的,并不是她的命。 她的脸慢慢红了。 她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低低地道:“媚娘,我从小就靠你拿主意。这一次,我,我,我自然还是听你的。” 姊姊啊…… “皇后。”李治唤了武后一声,“你看看,当日顺娘,是不是这般模样?”他指着林氏。 武后这才发现,林氏的眉眼,的确与姊姊有两份相似。 她由衷地笑了:“大家真是好记性,我却……记不得了。“ 李治抿嘴道:“是我忘了,皇后心怀天下,哪里记得这些小事儿?“ 武后也抿嘴:“大家身体不好,我一介无知妇人,所谓的心怀天下,不知道的人说说也就罢了,宫里人谁不知道,我不过是代大家尽几分绵薄之力罢了。你我既是夫妻,相互扶持,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她说得淡然,李治斜了她一眼,突然有些恼怒。 他一边示意林氏坐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对武后道:“我已经宠了她了,皇后看看,封她什么好吧。” 林氏半边身子刚挨着坐榻,闻言吓得又站了起来,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皮影在她手里轻轻颤抖。 武后笑道:“大家自己拿主意吧。” 李治重重地看了武后一眼,侧头想了想:“就封个才人吧。” 武后心里一刺,却微笑着点头:“大家开心就好。” 武后的态度让李治很是不开心。 他笑微微地看了武后一眼:“记得当日,你我初识,你就是先帝的才人。“ 武后又笑了笑:“原以为,大家只记得与姊姊的初识,没想到还记得你我当日……” 她有些伤感地抬眸看了李治一眼,李治的神情很是漠然。 这许多年来,武后忙着批阅奏章处理政事,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可圣人倒好,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 姊姊月娘最得恩宠时,仍有郑承闺,李承旨,王卫仙,吴供奉,林侍栉。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姊姊说得对,天下都是圣人的,天下的女子自然也是,原不是什么事儿。 可到底,姊姊尸骨未寒……武后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姊姊。 那般厚待,却又如此薄情。 月娘离世时,圣人还悒郁了好几个月呢,幸得有姊姊陪着劝着,好容易才走了出来。 姊姊只怕没想到,自己才刚落葬,她的雉奴是有了新宠。 圣人曾说,感谢上天把姊姊送到自己身边。 圣人也曾说,感谢上天,把她送到他的身边。 对月娘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圣人似乎一向不喜欢蟒氏。 很正常,正妻都是父母之命,难得两情相悦。 枭氏呢,也说过的吧? 一直以为圣人多情,却原来,最是无情。 可怜她们这些女人,为了他,勾心斗角,争宠献媚,最后,甚至献上了自己的命。 ”恭喜大家。“武后笑得很真诚,”不过,大家千万要注意身子。这大唐的江山,还指着大家呢。” 李治很不耐烦地道:“我这身子,不劳皇后挂念。这大唐的江山,我也不用挂念。横竖有皇后与太子守着。“ 想起一向孝顺的太子弘阳奉阴违,他就火大,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横竖皇后的声誉,已远在我之上。我做得再多,朝臣们明里高呼二圣英明,暗地里,这功劳还不是都算在皇后头上?如今连太子,眼里都只有皇后了,还说什么大唐的江山指着我呢?平白让人听了生气。“ 武后慢慢地道:”瞧大家这话说的,当初大家身子抱恙,弘儿又年幼,我这个无知妇人,不得已才走出了后宫,代大家处理些朝政。不过是为大家排忧解难,尽自己的一分心罢了。” 她看了李治一眼:“大家今日为何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好不让人伤心。只不知,大家究竟是恼我呢?还是恼弘儿呢?“ 李治将手中的皮影重重一摔,站起身来,拂袖道:”皇后以为我久不上朝,就不知朝堂中的事儿了么?我且问你,这次平定高句丽,是否有人上了折子,搬出了旧事?“ 武后气定神闲道:”平定高句丽,原是大家英明,也是先帝遗愿,人心所向,折子自然就多了。只不知大家指的是谁的折子?又是哪一桩旧事?“ 李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几年前,他便执意要进军高句丽,以早日完成先帝遗愿的,是皇后说时候未到,竭力劝阻了他。 这次进军高句丽,皇后倒是未反对,只是,自己欲御驾亲征,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总之,明说称颂二圣英明,实则英明的是皇后。 真正是可恶。 武后当然知道李治所说的是什么折子。 她叹了口气。 ”这许多年来,凡重大事项,我有哪一桩没讨大家的主意?那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不过是考虑到大家的身子,故而不想烦扰大家罢了。大家今日既发了话,日后事无巨细,我便一一禀报大家便是。“ 听武后这么一说,李治顿觉头疼。 ”罢了罢了。“他坐了回去,随手抓起一张皮影,招呼林氏道,”怎不坐过来?对了,刚才演到哪里了?“ 林氏小心地看了武后一眼,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武后赶在李治发火之前,先说话了:“希望李懋公能早日回京。天气渐冷,若大雪封路,可就难行了。” 想到李绩,她的心里不由一暖。 倒不是因为他平定了高句丽,而是李绩对她有恩。 当日,朝中重臣,以长孙无为首,坚决反对废蟒氏立自己,圣人则摇摆不定。 是李绩站了出来,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她至今仍记得。 “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多亏李绩,圣人才下定了决心,她才有了今日。 李治的喜悦因那折子,已经消失大半,对李绩班师回朝,便没了期待。 武后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便转了话头。 “大家既情绪不好,不如抛开朝政,谈谈家事吧。” 近日最重要的家事,自然是太子弘的婚事。 “不知大家属意何人?”武后问。 121、婚事 李治沉吟着不答,好半日,反问武后:“我倒要先问问,皇后属意何人?” 武后有些无奈,却如实作答:“司耳少卿杨思俭之女,我曾在阿娘府中见过她数次,温柔貌美,大方贤德,倒是太子妃的理想人选。【零↑九△小↓說△網】” 武后有些无奈,却如实作答:“司耳少卿杨思俭之女,我曾在阿娘府中见过她数次,温柔貌美,大方贤德,倒是太子妃的理想人选。” 李治原本也颇是意杨思俭之女。听了武后这话,眉头却不由一皱。 “不妥。杨氏女的品貌自然是好的,只是太过娇弱。弘儿本就柔顺,若太子妃也是这般性子,只怕将来难当大任。”他看了武后一眼,嘲讽地道,”我觉着,须得为弘儿择一个如他母亲一般,不但能统掌后宫,还能在朝政上辅佐他的良配。“ 武后笑了笑。 如果她真为弘儿择了个这样的女子,只怕圣人也会反对。理由她都替他想好了:弘儿柔顺,此女太过强势,只怕将来大权旁落。身为帝王,不免受后宫妇人挟制。 就如他这般。 宏儿性子柔弱,她倒是一直希望,他能有个象自己一样的皇后,与他一起撑起大唐的江山。之所以说属意杨氏,不过是依着圣人的心思,想让他顺顺气罢了。【零↑九△小↓說△網】 没想到,他却全不领情。 看来圣人是真恼上她了,她赞成的事儿,只怕他都会反对。 李治神情坦诚地望着武后,眼神中却有不加掩饰的挑衅。 他等着武后的反击。 武后只是微微一笑:“大家开心就好。” 李治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了。 皇后如今,可真是泰然呐。 当然,大权在握,连太子都只听她的,她有理由泰然。 更让人着恼的是,她的语气神态,似乎是一个大度的大人,在宽慰一个胡闹的孩子。 孩子?她虽然长他几岁,他可是天子,万民拥戴的皇上,李姓皇朝真正的主人。 李治正要刺武后几句,武后慢慢开了口。 “不过,这件事儿,还得看看弘儿的主意。”武后叹了口气,“弘儿是大唐的太子,更是我的儿子。他娶的是太子妃,更是他的妻子。” 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儿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而不仅仅是,政治联姻。 当然,太子的婚姻,也不得不考虑政治。但她希望,为儿子寻一个两全之人。 李治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蟒氏。先帝为他选的太子妃,的确端庄贤淑。【零↑九△小↓說△網】但在年轻的太子眼里,却古板无趣。 高门望族出身的女子,多半如此。 所以,他才会被年轻鲜活的武后吸引。 李治望着武后明显有了岁月痕迹的脸,突然也有些伤感。 这伤感更让他恼怒。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他气势汹汹地嚷道。 皇后含笑,温柔地道:“大家既然不喜,那便作罢。正好眼下事儿多,不如暂时搁置起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明崇俨说,他家乡有句话,叫老还小。圣人又是久病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圣人的种种表现,可不就是一个想通过胡搅蛮缠引人重视的孩子? 武后抿嘴一笑,辞了李治,回了自己的寝宫。 荣国夫人已经等在了那里。 ”阿娘来了多久了?怎么也没个人来通传一声?阿娘最近身子可好?“武后上前欲扶阿娘,没想到荣国夫人却退后两步,迎着武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武后抬眸望向荣国夫人。不知是丧女之痛,还是少了武敏之承欢膝下,不过十数日,她似乎老了十年。 荣国夫人一向注重仪容,此时头上却是白发斑驳,未施粉黛的脸上,亦现出了老人的疲态。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清明,变得如大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眼睛一样浑浊起来。 武后默然一瞬,再次迎向荣国夫人,扶住她含笑道:“阿娘这是何苦?好端端地行这大礼,不怕折煞女儿么?” 荣国夫人依然恭谨:“皇后政事繁忙,我本不该进宫打扰。但事关重大,却不能不来。”她又是一礼,“望皇后见谅。” 武后望着荣国夫人:“母亲这是怨我了?” 荣国夫人垂眸道:“皇后言重,臣妇不敢。” 以前有顺娘在,荣国夫人进宫很是随意。这次心里有事儿,却递了几次贴子,女儿才宣她进宫,心里自然有气。 武后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 “前几日委实太忙,圣人的风眩之症又犯了,李懋公已经快到昭陵,献俘之事,虽然先例,繁文缛节却也马虎不得。还有弘儿的婚事,阿娘你也知道,做娘亲的,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真正是操碎了心。品貌、才情、性子、出身,桩桩件件都要考虑周全,就怕委屈了自己的孩儿。” 本不想解释的,但看着母亲的白发,到底有些不忍。 “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话说得真是不错。若我当娘不曾进宫,阿娘肯定也少不了这番操心。”她叹了一声,亲手为荣国夫人奉了茶。 荣国夫人见她说得真诚,对自己又还一如从前般恭敬,面色略微一松。 “这话可不假。男儿倒还罢了,娶妻娶德,先例在那里。纵不如意,多纳几房妾室,总有个合心合意的。再不济,停妻再娶的事儿也多。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才真正让人操心。当日你年级渐长,尚未入宫时,娘暗地里早为你寻思了数户人家……” 忆及旧事,荣国夫人眼里隐有泪光。她捧着茶盏,目光恋恋地望着女儿:“真正是白云苍狗,娘的心里,媚娘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没想到一转眼,也要开始操心儿女的婚事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娘四十多岁才生下你……娘……老了。” 武后抿嘴笑道:“女儿都四十好几了,阿娘要再不老,岂不成不老之身了?不过阿娘看上去真是不显年纪。我到阿娘这般年纪,若有阿娘这般模样,只怕喜得要念佛了。” 荣国夫人笑道:“娘知道媚娘不过是哄娘开心罢了。” 见荣国夫人笑了,武后心里舒了口气,转了话头:“弘儿的婚事,阿娘可有主意?” 荣国夫人惦记着自己的心事,哪有闲情听这个?不过皇后发问,却也不得不答。 她认真沉吟一刻,才道:“往日闲谈,听皇后意思,不是属意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么?那孩子,以前瞧着……倒是个好的。” 122 荣国夫人话中有话,既然杨氏已被圣人否了,武后便也不理会,只无奈笑道:“圣人原本颇中意杨氏女,近日不知怎么,却态度生硬地反对起来。【零↑九△小↓說△網】我能怎么办?惟有告诉圣人,从长计议罢了。” 太子选妃是大事儿,荣国夫人觉得,也应该从长计议。 况且,太子才十六岁,不急。 但她的心事,却等不得了。 “皇后真要让敏之为顺娘守陵三年?”她特地为了这事儿进宫的,陪着武后闲扯了这许多,早按捺不住了。怕武后还要就太子的婚事谈上半日,顾不得许多了,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阿娘,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想也知道,这是姊姊的遗愿。”武后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荣国夫人一听这话,眉头就蹙了起来。 顺娘的遗愿? 顺娘的遗愿是要和月娘一起回洛阳。 当然,由敏之护送。 但现在,顺娘已经落葬昭陵。 当日不顾顺娘,这时候又来谈顺娘的遗愿。 荣国夫人忍不住掏出绢帕揾了揾眼睛。 她老了,已是无用之人,自然不用顾忌了。 可正因为她老了,还有几年好活?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 已经违逆了顺娘的遗愿,一次也是违逆,在乎两次? 况且,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故去的人重要,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故去的人的遗愿重要,还是活着的人的心愿重要? 荣国夫人悲愤得浑身发抖。 武后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荣国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用帕子在眼睛上按了按,下了决心。 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 “媚娘,娘知道你操心的事儿多,本不想搅扰你,只是,从昭陵带回来的消息,委实让娘心里难安。”荣国夫人留心看了武后一眼,见她神情淡然无甚反应,只得直言,“媚娘一向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敏之如今的状况。他要跟着和尚们诵经念佛也就罢了,只是好端端地竟绝起食来……” 武后打断了荣国夫人的话:“阿娘,这是敏之的孝心……” 荣国夫人颤声道:“孝心?顺娘若知道他有这孝心,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得安心。分明就是糊涂,哪里是孝心。” 武后道:“兴许他是与和尚们学着辟几天谷罢了。阿娘,敏之并非三岁小儿,他知道轻重。到新鲜劲儿过了,肚子饿了,自然就知道进食了。【零↑九△小↓說△網】” 荣国夫人见武后一味避重就轻,急怒之下,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媚娘说得好是轻松,须知敏之已经连着四五日未进食,他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下去,能捱得了几时?娘知道,不该怨媚娘,敏之毕竟不是你的孩儿。” 她冷笑一声:“若是媚娘你的孩儿,媚娘还能如此这般置身事外吗?” 武后脸色微变,笑得却依然轻松:“若是我的孩儿,自然是我百年之后的事儿。那时我已神魂不知,管他作甚?说到这里,我倒想起崇俨说过的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阿娘这般年纪了,自己保重就好,敏之的事儿,还是由他自己去吧。他心里若想不开,阿娘再怎么着急,也是无用。” 荣国夫人也知自己情急失言,可是心中着实愤懑,却也不愿对女儿道歉。 她默然半日,沉声道:“娘不为难媚娘,娘去找圣人。”圣人一向待她不错,一则她年纪在这里了,二则,在圣人眼中,她可不止是皇后的娘。 便不看皇后,只看月娘和顺娘,这点薄面,她相信他会给。 武后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阿娘这又何必?” 荣国夫人突然激动得不能自持。 “何必?如今娘身边,就剩下一个敏之……”她突然伤感起来,“媚娘,娘今年,已经九十整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她已是这般年纪?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去了。 难道忍心让她死前都没个至亲之人陪在身边? “阿娘,你说的是哪里话?”武后笑道,“阿娘的身子,太医一直看着呢。前儿才说了,好着呢,长命百岁绝对没有问题。况且,阿娘不是有我吗?” 荣国夫人又低头拭泪。 武后也知道在母亲心中,自己不能跟武敏之比。 她又笑道:“阿娘如果愿意,不如到宫中和我作伴儿。”她抿嘴一笑,用嗔怪的语气道,“阿娘也太偏心了,只惦记着敏之。你别忘了,除了我这个女儿,五郎六郎,七郎八郎,还有月儿,可都是你的孙儿。” 荣国夫人的哭声一顿,从手帕后偷偷看了武后一眼,见她神情轻松,不由松了口气。 她的眼泪却更加汹涌。 “媚娘说这话,不如拿把刀在我心窝子戳算了。我倒想惦记五郎六郎七郎八郎,还有月儿,可他们是什么身份?哪容得我时常惦记?” 她说的倒是实话,虽说她是皇后之母,也不是想进宫就能进的。 这次不是递了几次帖子,皇后才宣她进宫的吗? 况且,皇子皇女们,自有人教养,哪里轮得到她惦记? 皇后身为生母,民间的骨肉亲情,对她都是奢侈,何况自己这个外祖母? 圣人仁孝,虽然对她不错。但若真动怒,别说她了,连皇后,也招惹不起。 她老了,但不糊涂,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说起来,她孙儿辈虽不少,却只有敏之,让她享受了天伦之乐。 现在,要让敏之离开她,她怎么舍得? 三年?这才几天,她已经不能忍了,若真守上三年,不如拿把刀,直接剜她心上的肉好。 “敏之是朝庭命官,既食朝庭俸禄,便该为朝廷出力。他既非陵令,大好年华,怎能在昭陵虚渡?”荣国夫人急急地道。 武后失笑道:“我知道阿娘心疼敏之,可阿娘情急之下似乎却忘了,按律,不止敏之,所有朝廷命官,遇上至亲丧事,都须得告丁忧,守孝三年。” 荣国夫人脸色一白。 武后笑微微地望了荣国夫人一眼,慢慢地道:“阿娘莫非要让敏之做那触犯律法的不孝子么?” 荣国夫人道:“媚娘明知娘不是这意思。媚娘也清楚,律法可没规定,告丁忧就非得在陵前守孝。” 武后叹道:“那是姊姊特意叮嘱过的,也是敏之的孝心。” 123 孝心? “父母在,不远游。” 讲孝心,也应该先对她这个祖母尽孝。难不成,顺娘还能越过她的秩序去? 天意弄人,她命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先是月娘,再是顺娘。 顺娘不能尽孝,敏之就应该替母尽孝。 顺娘病糊涂了,考虑不周。不过,若泉下有知,知道了原委,必定会欣慰的。 荣国夫人冷笑道:“若是月娘尚在,有她陪着,敏之要去他娘陵前尽孝,管他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哪怕一辈子呢,我也决不不拦着。可如今,我膝下独剩敏之一人……”她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荣国夫人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都要没见?生离死别早看开了,她一向淡然,这次却大失常态,明知月娘是大家心中的一根刺,平时避都避不及,此时却不管不顾地抬了她出来。 果然……疼敏之。 武后皱紧了眉头。 阿娘疼敏之,她知道。圣人知道。京中的贵族圈子,都知道。 不夸张地说,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幼时不用说了,如今,他已成年,有妻有妾有子,阿娘仍处处不放心。 当年阿娘待她们姊妹,何等严厉。两相比较,真正象换了一个人。 明崇俨说,这叫隔代亲。很多父母,对自己的子女百般苛责。做了祖父母,对孙子辈,却是百般溺爱。 一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二呢,也有弥补当年对子女的亏欠之意吧。 算起来,敏之是阿娘一手带大的,可以理解。 不止京中,放眼天下,这样的老祖母,多了去了,不独只阿娘一个。 可她还是觉得不妥。 别的祖母怎样,不关她的事儿。 她的娘亲,她不能不管。 况且,阿娘待敏之,也的确是……不太妥当。那么大的人了,还当他是三岁孩子似的宠着。 不过是祖孙亲情,阿娘自认行得正,坐得端。 但被有心人看到眼里,难免露出行迹。 “阿娘忘了蟮氏了么?”武后问道。 荣国夫人的脸又是一白。 蟮氏那张利嘴,无风也能掀起三层浪。 当日多少风言风语,都是因这贱妇那张利嘴而生。 一向冷静的荣国夫人,气得几乎要发疯。 她甚至找到武后,要她下诏书,彻查此事,并公告天下,为敏之正名。 阿娘说,她已经这把年纪了,声名都是身外之物,她无所谓。可敏之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名声对他很重要。 武后是第一次见阿娘如此失态。 这种流言,本来就是空穴来风,无根无据,如何彻查?如何正名? 若不予理会,时间长了也许就消散于无形了。 若真要摆上台面来查,不管结果如何,人们只会认为是作贼心虚,欲盖弥彰。 反而坐实了此事。 由这件事,她看清了阿娘有多疼武敏之。 那时倒也罢了,这么多年了,阿娘依然如此。 武后心里有些酸,也有些苦。 阿娘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敏之,可想过自己这个女儿? 自己虽是皇后,却也不能为所欲为。 声名对阿娘也许真的不重要了,但对她这个皇后,却是重要的。 不然,圣人为何要在立后诏书中,说他还是太子时,先帝就已经把她赐给了他? 说到底还是在意“声名”二字,想堵住悠悠众口。 何况如今,圣人待她已远不如从前,这几日更是时时处处与她闹别扭。 阿娘年老任性,除了敏之,什么都不在意。 哪怕牵扯出旧事,牵扯到她,也不在意。 武后端起茶盏,又浅啜了一口。 荣国夫人哭得不能自持,却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皇后。 武后的唇边,泛起一抹索然的笑意。 荣国夫人见武后微笑不语,感觉哭不下去了。 她的眼中,有怨意一闪。 百善孝为先,你是皇后,谁敢对你说个“不”字?做娘的都这份儿上了,就不能体恤一两分? 武后很捕捉到了阿娘眼中的怨意。 她忍不住又笑了。 凭什么啊? 她身为后宫妇人,却不得不步入朝堂,大唐的安定与繁盛,她不敢抢功,却也不能否认有她的付出。结果呢,圣人怨她。 异母兄长因她而平步青云,可他们公然说,他们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与她无关。 姊姊固然帮了自己,但自己待她一向不薄。自己不过希望她离开京都,她倒好,索性撒手去了。 还有敏之,自己待他不薄。这次姊姊在他府中病逝,他的反应倒算正常。 但月娘去世时,皇上悲痛过度以至胡言乱语,可没见他为自己这个姨母说一句话。 如今连阿娘也……阿娘可是一直以自己为荣,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一边的。 可阿娘也怨上她了。 他们一方面享受着她的好处,一方面对她心生怨怼。 果然崇俨说得对。利益当前,谁是可靠的? 武后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拿起一本折子,慢慢地翻开,凝神看了起来。 她似乎忘了荣国夫人还等在身边。 荣国夫人的恼怒,渐渐变成了不安。 “媚娘?”见各种小动作都引不来皇后的注意,她终于唤了一声。 武后笑了,却没有抬头:“阿娘可知道这是谁的折子吗?” 荣国夫人陪着笑。 “李绩啊。”武后叹道,“当初他对我有一言之恩。如今,又是平定高句丽的功臣。该怎么赏他呢?”她眉头紧皱,看上去是真的犯愁。 荣国夫人默然。 在皇后心里,与李绩比,敏之算不得什么。与平定高句丽比,自己的这点事儿,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难道真的就让敏之去守陵三年? 自己已是这般年纪,也许,哪一天在睡梦中就去了,连敏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况且,敏之如今情势危急,再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说三年了,只怕三天也捱不过去。 一念及此,荣国夫人只觉得心尖尖都痛得麻木了。 “媚娘。”她充满感情地唤道,跟着泪如雨下,“娘知道你不容易,轻易没求过你,但这一次……你要替娘想想。娘老了,还能活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今日回去,两眼一闭就殁了。娘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自己临终时,身边有个至亲的人陪着……” 荣国夫人这次是真的哭得心酸,武后也有些动容。 124 “就算不为自己,媚娘也要为顺娘想想。你姊姊命不好,幼年丧父,早年丧夫,中年丧女,所有的不幸,她都遇上了。如今她就留下了敏之一个,我不能不替她看着。若敏之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姊姊交代?我怎么能独活?”荣国夫人捶着胸口,哭得跟武敏之真有个三长两短一般。 武后叹了一声:“阿娘,敏之不过是去为姊姊守陵……这是姊姊的遗愿。”她唇一勾,“阿娘只知自己心疼敏之,难道姊姊不疼自己的儿子?姊姊为何作此安排,阿娘难道不明白?” 荣国夫人的哭声一顿。 “姊姊糊涂了一辈子,难得这一病,倒清醒了。”武后浅笑道。 哪个母亲,不在意儿子的声名? 风言风语之所以可怕,就因为它无凭无据却又无孔不入,如影随形而又历久弥新。 姊姊就这么一个儿子。 正如阿娘所言,她老了,不在意声名。但敏之还年轻,未来还长。 荣国夫人抬起泪眼望着武后,女儿眼中那奇怪的笑意,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荣国夫人心中一凛。 蟮氏也就罢了,别的人,也罢了,这可是她的女儿啊。 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女儿。 这许多年来,自己一直为她操心,不敢有一刻松懈。 为了她,她失去了月娘,又失去了顺娘。 可现在,她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荣国夫人慢慢地拭去了脸上的泪。 她抚了抚鬓角,整了整衣衫,慢慢站了起来。 如来时般,对武后施了个大礼。 “是我僭越,还请皇后恕罪。” 武后脸色一僵。 荣国夫人继续淡笑道:“可是皇后方才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后也许觉得娘可笑,待到了我这般年纪,大约就明白了。”顿了顿,她又道,“幼时的事儿,皇后也许不记得了。当初进宫时……” 她进宫时,自己流的眼泪,她总该记得。 她进宫后,自己出谋划策,她总该记得。 就算后来,她坐稳了后位,自己依然日夜悬心,她总该记得。 难道,她的付出,都是假的? 她的付出是假的,月娘和顺娘两条人命,总是真的。 荣国夫人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再施一礼,不待皇后说话,径直告辞走了。 武后望着阿娘的背影。 阿娘真的老了,虽然努力维持着仪态,腰背还是佝偻了。 毕竟,九十岁的人了,衰老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儿。 没有武敏之的陪伴,阿娘这段日子,可以想像有多么不如意。 阿娘这一生,委实不容易。 本是前朝宰相的贵女,谁知道,灭了国,换了朝。 最美好的年华,却在颠沛流离。 四十多岁,嫁给了阿耶,作了继室。 阿耶不过是个木柴商人,阿娘算是下嫁,谁知道继室难为,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 特别是阿耶逝世后,阿娘带着她们姊妹三人,饱受异母兄长及族兄的凌虐。 后来,她进了宫。再后来,终登后位。 母凭子贵,多少人羡慕阿娘。 可阿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很清楚。 每次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阿娘比她还着急。 阿娘总是自责,母族势微,帮不了她什么忙。 她笑着安慰阿娘:“谁说咱武家势微?” 的确势微,所以她修改《氏族志》,重新编订的《姓氏录》里,武姓是位列一等的大姓。 阿娘苦笑,这《姓氏录》,看着好看,实际上多大用处?谈婚论嫁,还不是首选那些氏族。 总之,阿娘为她悬了一世心,放不下。 圣人看上了姊姊,面对阿娘,她有些负疚,不知该如何对阿娘说。 阿娘却毫不犹豫。 “至亲骨肉,总好过旁的女人。”阿娘说。 “你不好开口,我去与顺娘说。”阿娘又说。 “阿娘……”武后唤了荣国夫人一声。 荣国夫人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阿娘,桑椹膏子可是用完了?”武后慢慢地道,“阿娘你等等,我让宫人取两瓶来,阿娘顺道带回去,得闲把头发染染吧。敏之终归是要回京,若见了你这般模样,只怕要伤心。” 顿了顿,她又道:“我不敢违逆姊姊,不过,这事儿……重要的还是看敏之的意思。” 敏之的意思? 荣国夫人攥紧了手。 蟮氏这贱婢! 荣国夫人委实恨毒了蟮氏。 蟮氏被她用荆条打得肉尽骨现,这么多年了,她犹觉不解恨。 就是因为那贱婢的一张贱嘴,敏之,与她疏远了。 同吃同睡,无话不谈,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一对祖孙。 现在呢?他对她,依然是恭敬有加,礼仪周到,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是他的眼神……温和而沉静,还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搂着她的脖子,凑了温热的小嘴在她的耳边,咭咭呱呱说笑不停的敏之了。 看敏之的意思? 荣国夫人心里一片苦涩,看他的意思,只怕他恨不能一辈子躲在昭陵。 “谢皇后。”她回转身,再次对武后施了个大礼。 武后知道荣国夫人仍心存芥蒂,却不计较,只道:“阿娘何须客气?” 她知道阿娘恨毒了蟮氏。 蟮氏固然可恶,可把因武敏之与她的疏离,算在蟮氏头上,也没什么道理。 武敏之长大了,懂事儿了,就算没有那些闲言闲语,也不可能与阿娘同吃同睡,在阿娘膝下承欢撒娇了。 六郎才十四岁,已经要出宫建府了。 八郎今年刚六岁,在她面前,已经是中规中矩的皇子模样了。 民间是没宫中那么多规矩,但武敏之,到底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若还跟小时候一般,别说蟮氏了,连她,看着都不象。 人老了,真是……武后摇头,微微一声叹息。 人生七十古来稀,想到阿娘毕竟九十高龄的人了,武后心里又是一软。 她转头吩咐宫人去取桑椹膏子,又对荣国夫人笑道,“虽然不远,总有一会儿耽搁,阿娘到底上了年纪,还是坐着等吧。咱们娘俩好久没在一处,正好再说一会儿话。” 荣国夫人不肯,淡淡地道:“皇后面前,老身哪里敢坐?站着便好。皇后有什么吩咐,老身竖着耳朵听着便是。” 武后叹了口气:“阿娘这是真的恼我了?” 荣国夫人倒也坦率:“不敢。” 125 武后劝道:“阿娘,昭陵虽在九山中,却是处处仿照皇城而建,并不比宫中差什么。敏之才刚经丧母之痛,青山绿水中,散散心也是好的。阿娘何苦非要将他拘在京中?” 荣国夫人冷笑一声:“何苦?皇后若到了老身这般年纪,却孤独一人,身边连个晨昏定省的人都没有,便知道何苦了。况且,容老身斗胆问一句,若敏之并非你的侄子,而是你的嫡亲儿子,辟如五郎六郎,你可舍得让他留在九山中受苦?” 荣国夫人一味蛮缠,武后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眉头一蹙,也冷笑了一声:“为人子女,为父母守陵,原是应尽的孝道,怎么到阿娘这里,就成了受苦了?身为子女若都这么说,让那些长年驻守昭陵的将士情何以堪?至于五郎六郎,更不劳阿娘挂念,他们总要在我百年之后,才去九山。到时候三月也好,三年也罢,甚或十年八年,都是他们的孝心。我既已闭了眼,哪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荣国夫人被武后一席话,呛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虽自知失言,然心中着实气恼,却也不愿道歉。 武后见荣国夫人虽没了语言,神情间却依然隐有不忿,跟个向大人讨要物什而不得的孩子似的,想起明崇俨说的老小孩,她反倒笑了。 “阿娘,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开些罢。况且,敏之到底只是你的孙子,中间隔了一辈儿了,却是姊姊的儿子。姊姊岂有不疼自己儿子的?她能留下这样的遗言,想必自有她的考虑。姊姊虽是阿娘的女儿,但逝者为大,这里却得以姊姊的意思为尊。” 她看了荣国夫人一眼,慢慢地道:“阿娘素日沉稳,却屡屡因敏之失态。旁的人瞧着,真是有些不象。蟮氏固然可恶,阿娘也要想想……” 荣国夫人驳然大怒,她拚命控制着自己,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皇后的话,老身都记得了。如今老身却有一事儿,要求皇后成全。皇后说得极是,为人子女,的确该尽孝道。琬儿进宫已经数日,当初原是因他身子不好,才留了下来。如今既已大好了,他也该去昭陵,与他父母一处,为他祖母尽尽孝心了。” 武后沉吟道:“说什么成全不成全的,阿娘说的极是在理,我岂会阻拦?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这一路只怕难行。琬儿到底年幼,身子骨娇嫩,经不得折腾。阿娘不如等上几日,让我好好安排安排,遣几个妥当人送琬儿去昭陵?” 荣国夫人毫不考虑地拒绝了武后的好意:“皇后请放心,老身虽一把年纪,身子骨倒还硬朗。我自会亲自送琬儿去昭陵。你姊姊辛苦一辈子,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嫡亲孙子,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武后望住荣国夫人,沉默了半日,缓缓地道:“阿娘既已打定主意,那便由你罢。”说完便命宫人去领琬儿过来。 公主与琬儿正玩儿得开心,听说荣国夫人要接琬儿出宫,公主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不行不行,你去告诉祖母,我不放琬儿走。”公主虽比琬儿年幼,却是公主身份,便单论辈份,琬儿也得唤她一声姑姑。因此,琬儿反倒处处听她的。 宫人很是为难:“公主,要不你亲自去和皇后说?”手上却没犹豫,牵了琬儿就走。 公主气得涨红了脸,撒开小腿跟在后面,一路上气咄咄地嚷着:“你敢不听我的话?仔细我告诉阿耶,看他怎么罚你。” 宫人陪罪不迭,走得却更快了。 “琬儿,你别跟她们走,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玩儿了。”见琬儿并未听她的,公主噘了嘴,握了拳头威胁道。 琬儿年纪虽小,却知道自己比不得公主,宫中也比不得国公府。宫中规矩多,公主的话他不能不听,皇后的话,公主可以不听,他却更不能不听。 因此,无论公主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琬儿被带到了武后和荣国夫人面前,礼仪周到地见过了皇后,又见过了荣国夫人。 荣国夫人一把搂住琬儿,满腹酸楚再也控制不住,颤巍巍唤了声“我可怜的儿”,眼泪便流了满脸。 公主“哇”地一声,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阿娘,我不让琬儿走,我要琬儿陪我。”公主抱着武后的腿,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 武后俯身抱起公主:“月儿乖。琬儿有比陪你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公主尖声道:“阿娘不是说,月儿是最重要的吗?莫非阿娘在说谎?” 武后道:“在阿娘的心里,月儿自然是最重要的……”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是比陪月儿更重要的?”公主再次打断了武后的话。 武后耐着性子解释:“在阿娘的心里,没有什么比陪月儿更重要,因为我是你阿娘。但是琬儿不是,琬儿是你表兄的儿子,是你姨母的嫡亲孙子。你姨母生前,待琬儿最好了。如今她不在了,琬儿最重要的事儿,是去送你姨母最后一程。不但琬儿,所有的后辈,都应该这样做。这是孝道,也是规矩。” 公主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道:“姨母待我也很好,我也要去送姨母最后一程。” 武后替公主拭着脸上的泪:“阿娘说的是嫡亲后辈,你又不是姨母的嫡亲……” “阿娘撒谎。”公主用力挣开了武后,“阿娘就是撒谎。说陪月儿最重要,几时陪过月儿了?刚才还说所有的后辈,如今又说是嫡亲。阿娘不让我去,我去找阿耶,阿耶最心疼我了,一定会答允我的。” 武后又好气又好笑:“好,你去找阿耶,快去快去。晚了琬儿可就随你祖母走了,到时若又赖我,我可是不依的。” 说完悄悄对两个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上前牵起公主的手,一阵风似的将挣扎叫嚷个不停的她带了下去。 武后望着公主离去的方向,默然半日,凉凉地对荣国夫人道:“月儿曾经最信任我,今日却说我撒谎。阿娘,你可满意了?” 荣国夫人的脸有些发白,她也默然了半日,却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携了琬儿一齐礼道:“老身告退。” 武后望着荣国夫人头上白发,叹了一声:“阿娘再等等,再心急,也不急这一时,领了桑椹膏子再走不迟。” 荣国夫人道:“谢皇后美意,只是我已这般年纪,到底又在顺娘孝中,这个时节,那桑椹膏子便在宫中想也是难得,何苦给我白白浪费?皇后留着赏得用的人罢。” 126、诵经 荣国夫人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回至府中,刚下马车,便一迭声便让人吩咐了下去:收拾收拾,赶紧上路。 好在几日前,她便有了这主意,婢仆收拾得已经差不多了。只不过,原以为守满三个月便可以回京,没料到武后居然真的要让敏之在昭陵守足三年,又传令下去,多备了几辆马车,又备下了春秋夏三季的得用物品。 这边还没收拾好,荣国夫人又改了主意。 “罢了罢了,还是派两辆车,带些随身物品先上路吧。这么多辆车,周全是周全了,顾头不顾尾的,却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一想到武敏之在昭陵吃苦,她是一刻都不敢耽搁,恨不能立时就飞到他身边。 岁月不饶人呐,可惜她上了年纪,若再年轻二三十岁,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兴许到黄昏时分,就能见到敏之了。 马车上,荣国夫人搂着琬儿,给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 每个人老了,都喜欢回忆。不过,年轻人却没有几个爱听的。更别说琬儿这样的孩子了。 荣国夫人讲得正兴起,琬儿已经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荣国夫人望着琬儿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琬儿你可知道,当年,你阿耶也是这般模样。”她含笑望着琬儿,这孩子,长得象敏之,可心性儿却一点儿不象。 也是,他生得富贵,又一向娇养着,不象敏之,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尝尽了人情冷暖,见多了世态炎凉。难得有个人真心对他,他便付出数倍真心。 敏之听她讲那些过往,可从来没有睡着过。 荣国夫人既满足又伤感。 天色渐晚,山路难行,在驿站歇息一宿后,第二日又一路颠簸,终于于午后抵达了昭陵。 杨氏带着陵令夫人及家中婢仆远远地便迎了上来,还未来得及问安,荣国夫人急急地先开口了:“敏之在哪里?如今可进了食了?” 杨氏原本想上前搀扶荣国夫人,见荣国夫人的四个贴身婢子紧随在她左右,自己哪里插得进手,只得罢了。 “回祖母,大郎仍在崇圣寺,尚未......进食。”杨氏低眉顺眼道。 荣国夫人眉头一拧,将琬儿送至杨氏身边:“你且带琬儿去歇着吧,另遣个人带我去见敏之。” “祖母一路奔波,想也累了……”被荣国夫人冷眼再一瞅,杨氏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 荣国夫人不再理她,径直往崇圣寺方向去了。陵令夫人见状,忙丢开杨氏,紧走几步跟上了荣国夫人,表明身份后,唤出早已备好的软轿,亲自扶着荣国夫人上轿坐好后,自己则跟在轿外,带起了路。 杨氏拉着琬儿站在那里,望着荣国夫人一行渐行渐远。虽然荣国夫人待她一贯如此,当着府中婢仆的面倒也罢了,陵令夫人毕竟是外人...... 杨氏只觉得脸上一阵凉又一阵烫。 她定定神,将琬儿交给婢仆,让她们带琬儿回房休息,自己则掏出绢帕揾了揾脸,又整整衣衫,忙忙地向着荣国夫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待她赶到时,荣国夫人已经守着着武敏之哭成了一团。和尚们面面相觑,诵经声也低了下来。相形之下,武敏之倒显得比和尚们修为更深。不管荣国夫人如何落泪,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诵经声也丝毫不变,似乎眼里根本就没荣国夫人这人。 荣国夫人哭得越发伤心,一边哭一边诉说,听得陵令夫人都湿了眼睛,武敏之却依然充耳不闻。 荣国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又一路奔波,耗不过武敏之。在杨氏与陵令夫人的劝说下,只得先回了寝殿。草草梳洗后,略用了些膳食,在榻上略靠了靠。 杨氏请她好生歇息,她心里担着事儿,哪里躺得住? 又觉得杨氏此刻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对敏之的情意,也有限得很。 荣国夫人心里不喜,脸上的神色就更淡了。 她觉得精神稍好了些,便又往崇圣寺赶。 没想到这次却连武敏之的面都没见着。住持说,她一走,武施主便将自己关进了禅房。 荣国夫人差点站不住,被几个贴身婢子搀扶着,踉踉跄跄行至禅房外,拍了半天门。 禅房中动静全无。 婢子中的几个扶着荣国夫人顺气,其中一个伸出指头,轻轻捅破了窗户纸,眯缝着眼睛往里张了一张。 “夫人放心,阿郎好好地在屋中念经呢。”婢子回到荣国夫人身边,轻声劝慰道。 荣国夫人贴着被捅破的窗纸往里看了看,非但没放心,哭得却更伤心了。 “这孩子,想亲自为他阿娘诵经念佛,原本是他的孝心,我自然不会反对。可他不该折磨自己,他这样不吃不喝的,我如何能放心?” 她一狠心,扬声对武敏之道:“好,好,你孝心可嘉,祖母便在这里陪着你。你一日不开门,祖母便守在门外一日。你不吃不喝一日,祖母便陪着你不吃不喝一日。若咱们两人有个好歹,正好一起与你那苦命的娘作伴去。我眼闭了,也就放心了,省得白白为你操心。” 屋里的武敏之连头都没有回,屋外的杨氏陵令夫人及婢仆们却吓坏了。 “祖母万万不可。”杨氏急得脸都白了。 荣国夫人一听她说话,就来了气:“都是你不贤,敏之才会闹得如此。当初你怎么和我说的?你说让我放心,你一定会好好地看着敏之。你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这话原本是荣国夫人命杨氏一定要做到的,杨氏不敢违逆,虽然为难,却也只能弱弱地应了。 她却不敢分辩,只含羞带愧俯首垂泪道:“是瑜娘无能,要打要罚,瑜娘甘愿领受,祖母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荣国夫人听了这话,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好一个要打要罚甘愿领受!我不过说了你一句,就打呀罚的嚷了起来,要真的打了罚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还敢打还敢罚罚?幸而陵令夫人明白事理,也瞧得清楚,若不然,不定以为我这个老婆子是个什么样的糊涂混帐人呢?” 一席话噎得杨氏满面赤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127、传闻 陵令夫人在京都长大,如今虽远离京都,却也听说过国公府的一些传闻。【零↑九△小↓說△網】 荣国夫人宠溺周国公,京都的世家无人不知。 宠溺晚辈的老祖母多了,加上周国公并未被荣国夫人宠坏,虽算不得惊才绝艳,却也是个可用之材。 这份宠溺,原本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儿。 坏就坏在,荣国夫人有蝮氏兄弟这对继子,这对继子中的一个,又娶了蟮氏这个不知死活的媳妇儿。 蟮氏那张嘴,真是……陵令夫人活到这般年纪,还真没见过比她更能说,更敢说的。 不独她,连比她长两辈的人,提起蟮氏,提起蟮氏那张利嘴,除了啧啧连声,都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据说蟮氏死得非常凄惨,可是同情她的人几乎没有,都觉得她该死。甚至有人觉得,荣国夫人能容忍她到现在,真是仁慈。 蟮氏这种毒妇的话,自然当不得真,也不敢当真。不过,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那就是荣国夫人对周国公,宠溺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别的不说,当初为了周国公的亲事,荣国夫人费了多少心思,那可是全京都的人都看在眼里的。 荣国夫人一直喜欢杨氏,也说过要把杨氏指给周国公的话,临到头了,不知怎么却又觉得杨氏怎么看都配不上周国公,于是改了主意,把京城条件相当的贵女挑了个遍。 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想通过荣国夫人攀附皇后的不在少数,但一想到,在荣国夫人心里,这个孙儿天上有地上无,凡间的女子,哪有人能配得上呢?真嫁作了他家妇,只怕日子难过。于是,但凡有两分疼女儿的,都打了退堂鼓。 好在荣国夫人也没看上这些贵女。 最后还是委委屈屈挑了杨氏。 婚后,周国公对杨氏很是不错,除了圣人赏的歌舞姬,这么多年了并未纳妾。 荣国夫人对自己挑的孙儿媳妇,却越看越不满意。人前人后,总忍不住露出一副一言倒尽的神情。 陵令夫人不由好生后悔,不该为了讨好武后,跟上来夹在这两人中间凑热闹。 一个是老国公夫人,皇后的亲娘,一个是国公夫人,皇后的外甥,不,人家现在可姓武,得算皇后的侄儿媳妇。 便没有皇后,两个人都不是她这个陵令夫人能得罪的人。 以前荣国夫人虽对杨氏不满,却也只是点到即止,措辞也很是讲究,就象所有对晚辈严格要求的长辈一样,都是为了晚辈好。 今日大约是气糊涂了,对杨氏可真是,毫不客气。 陵令夫人觉得,一个不小心,自己很可能就落个两头不讨好。 她迅速盘算了一番,以荣国夫人和杨氏的状况,还真想不出什么能两面讨好的话来。 不过,皇后一向讲究孝道,对荣国夫人更可说是百依百顺。与荣国夫人比,杨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她这国公夫人之位,多半还是荣国夫人的功劳。 而且,荣国夫人此时正在气头上,自己若帮了杨氏一句半句,起不了作用不说,只会让荣国夫人更加着恼。没准儿就会迁怒于自己,杨氏只怕也更加落不了好。 她打定了主意,还是先让荣国夫人气顺了最为要紧。自然,也不能全不顾忌杨氏。 她先故作为难地溜了杨氏一眼,再上前一步,对荣国夫人陪笑道:“少夫人说得对,夫人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如今国公这里,一家子还指着夫人拿主意呢,若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国公出来看见了,岂有不恼的?其实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几日我早寻了住持,细细地问了,远的不说,只这崇圣寺,僧人们中大多都会劈谷,少则几日,多的数月,并未出过什么事儿。” 见荣国夫人脸色稍缓,她接着又道:“听住持说,国公也曾向他请教劈谷一事儿。想来他是一片孝心,为了表示虔诚,故而才决定劈谷几日,为郑国夫人积德,并无他意。关心者乱,夫人千万莫要吓坏了自己。” 荣国夫人想起武后也曾说过劈谷这话,望着陵令夫人,疑惑道:“果真?” 陵令夫人道:“我哪敢哄骗夫人?夫人若不信,我这便让人去请住持过来,夫人一问便知。” 荣国夫人心中稍定,沉吟片刻,掏出绢帕仔细地揩了揩脸,对陵令夫人道:“夫人有心了。” 陵令夫人忙道:“不敢。” 荣国夫人望向杨氏的目光,就更是嫌弃了:“你看看你......说你年轻罢,也不年轻了,还是这么经不得事儿。陵令夫人又比你年长多少?你若能有她半分周全,我也不致吓得乱了阵脚。” 杨氏满面愧色,低低地道:“是瑜娘愚笨。” 荣国夫人蹙眉道:“应得倒是快,每回都这样。应得快有什么用?显见得并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过一过,不过是随口敷衍我这老婆子罢了。” 杨氏脸色都变了,颤声道:“瑜娘不敢。” 荣国夫人不再理她,望向陵令夫人摇头叹息道:“夫人你看看,这就是我为我那敏之孩儿挑的好妻子。说起来也是世家女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瞧着,明明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小家子起来?” 因为看杨氏不顺眼,荣国夫人觉得其他人都无比的顺眼。 她觉得,杨氏嫁给武敏之这些年来,自己为了保便她的面子,处处替她遮掩,受尽了委屈,真正是有一肚子不快郁结于心。 到如今,杨氏一点长进没有。若有半点长进,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敏之闹出这样的事儿。闹出了这样的事儿,自己急得茶饭不思,清减了不少。她倒好……荣国夫人恨恨地瞄了杨氏一眼,莫名地就觉得杨氏又胖了几斤,兼红润了几分,可见这几日也没少吃,没少喝。 亏她倒真吃得下去,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都这把年纪了,陵令夫人你看看,可是你说的,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指着我。离了我的眼,真是……不知道的,怕不要以为我霸着国公府不肯放手,我早就想交给她了。可是你问问,她能不能撑得起来?什么都要问我,起先我交代她一件两件小事儿,原想着,若办得妥当了,就让她主持中馈。谁知道,什么都要问我,一件两件小事儿都办不好,把国公府所有庶务交给她,怎么成?” 荣国夫人絮絮叨叨,真是无限烦恼。 陵令夫人叹了一声:“夫人打理国公府,京中谁人不夸谁人不赞?想是夫人太能干了,其他人办的事儿,多多少少便有些看不上。嗐,夫人能看上的人看上的事儿,能有多少?能被夫人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夫人你自己说,天大的福气,能有多少?夫人是个洪福齐天的,不觉得稀罕,寻常人,可不敢妄想。” 她飞快地瞄了杨氏一眼:“被夫人看不上,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不算丢人。” 杨氏很感激地回了她一眼。 荣国夫人只是发愁,她还能活多久?国公府迟早交给杨氏,到时候府中一团乱麻,丢的可是敏之的脸呐。一想到她那谪仙一般的孙儿,要因杨氏持家无方而被人非议,她就忍不住掏出绢帕揾起了眼睛。 128、犯难 连着几日阴气沉沉后,长安终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连着下了几天。 整个长安城一片银妆素裹,春宅地上的积雪,也积起了足足三尺。 这是娘子们枯燥的卖笑生涯中难得的乐趣。娘子们一改往常白日贪睡的习惯,一大早便起了床,草草用过早膳洗涮完毕后,穿上色彩艳丽的大氅,便拥至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追逐嬉戏,打闹成了一团。 笑闹声震得树上的积雪籁籁而落。 春玉娘露出慈祥的笑容,站在回廊上望着娘子们打闹。只偶尔劝诫一句:“仔细些,别摔坏了。” 娘子们玩得兴起,哪顾得上理她,她也并不计较。 春玉娘看了半日,依然不见春四娘的影子。 “四娘近日倒小心谨慎了许多,日日躲在屋中,不见客也就罢了,轻易连房门都不出。不知何故?”她身边的老婢子吴李氏道。 春玉娘笑笑:“好歹上国公府走了一趟,自然长了些见识,寻常郎君,瞧不上了罢。” 她笑得轻松,心里却很有些犯愁。 既然得了周国公青睐,四娘眼光自然就高了。若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可操心的,照原计划不变就是。 怕就怕周国公看上了四娘,只是不巧赶上郑国夫人新丧,周国公须丁忧三年,不能往府中迎人。 想到这一层,春玉娘虽然阅历丰富,却也有些感慨。 想那二娘,在周国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十数载的交情,也没能踏入国公府一步。原以为周国公是个冷面冷心逢场做戏的,谁想得到这四娘才来几日,与周国公连面都没见上两次,却能有这般际遇。 春玉娘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这样的事儿见得倒也不少。男女之间,无非缘份二字。缘分到了,一眼便是一世。若缘分未到,任你怎么折腾,也是于事无补。 四娘与周国公若真有这缘分,于她倒是意外之喜。养四娘三年本也算不得什么,周国公为人大一向大方,到时必不会让自己吃亏。 且他最是心高气傲,既看上了四娘,面具下的真颜如何,自然便与她无关了。 如此,省却她多少麻烦。 只是,她依然犯了难。 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周国公是否真对春四娘有意。 自吃了四娘一次哑巴亏后,春玉娘的胆子便变小了,轻易不敢再赌。 若猜错了心思,白白浪费自己三年好饭好菜不说,四娘这般情况,三年后行情是否还在,真是难说得很。 她千方百计想从四娘嘴里打探点消息,谁知这四娘委实可恶,笑得含羞带怯意味深长,偏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叫她的心更是七上八下。 这四娘如今倒真成了个烫手山芋,扔也扔不得,捧又捧不得。 饶是她从业多年,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两全齐美的主意。 春玉娘拧着眉头,正想心事呢。一个婢子沿着抄手回廊急急地走了过来,先行了礼,再禀道:“外面来了位夫人,有要事找玉娘。婢子已经请她在玉娘客室坐下了。” 平康坊是男子们的娱乐场所,有夫人上门,别的院儿不知道,在春宅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春玉娘随着婢子往外走,心里想着,莫不是因夫君流连春宅久不归家,寻上门来找她宅中的娘子晦气的? 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却来寻不相干的人的不是,春玉娘一向瞧不起这样的女子。 这平康坊,谁不知道,开门做的便是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向来认钱不认人,有钱的都是客,生意人哪有赶客的?便真有不识相的寻上门来,她倒也不怕。 天子脚下的合法营生,数十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儿,大清早的便赶了过来?不知道咱们平康坊的规矩还是怎么?”春玉娘有心挫挫来人的锐气,“好茶好点心伺侍着,先让她消消气罢。” 她站在那里又看了半天,才施施然回了房。 等在她房中的中年妇人,虽然穿着素净,头上甚少钗环,但端坐在那里,气度却很是不凡。 再看站在她身后的中年男子,简单的湖水色长衫,看着却也不象是普通人家的侍从。 春玉娘堆起满脸笑,赔了几个不是,在那妇人对面跪坐下来。 她对男客一向颇有手段,接待女客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那些手段自然都用不上了。 她一边装模作样的饮茶,一边等着那妇人先开口。 看对方模样,并不是逞凶斗狠之人,打砸伤人之事,料想做不出来。 春玉娘微微一笑。 中年妇人倒也直率:“我家夫人,想向玉娘要一个人。” 春玉娘心里说,果然,却又有些意外。 果然,是来寻她院中娘子的晦气的。 意外的是,原来这中年妇人,不过是个体面的仆妇。 春玉娘装作不解其意:“这话奴却有些不明白。” 中年仆妇也不多话,手一摆,身后的中年男子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张银票,递给了春玉娘。 春玉娘原本不以为然地轻笑着,待展开银票,一看上面的数字,唇角的肌肉不由一阵抽抽。 她将银票放入怀中,轻咳一声,又捧起茶盏,连饮了好几口,才慢慢地道:“不知是奴的哪个女儿,这么幸运,竟能入了贵府夫人的眼?” 中年仆妇淡淡地道:“春四娘。” 春玉娘虽然刻意端着自己,一口茶仍差点没喷出来。 “四......四娘?”她一边用绢帕揩拭唇角,一边问。 中年仆妇淡淡道:“春四娘。” 春玉娘借轻拍胸口之机,感受了一下怀中银票的存在,好一会儿才道:“果然是四娘,贵府夫人真是有眼光。不是奴夸口,奴这个女儿,真正是才貌双全,见识胆略更非常人能及,奴一直说,她是奴几个女儿中,最有造化的......” 她心里却想,四娘还是个清倌儿,怎会就招惹上了什么夫人?这倒是奇怪了。 春玉娘迅速盘算了一番,怀中的银票上的数字,实在惊人。四娘既志不在此道,强留于她,未必能为自己带来更大的收益,没准到最后,母女俩还要反目成仇。 重要的是,不知这位夫人是什么来头,与四娘反目事小,若得罪了京中的贵人,那可就不妙了。 至于周国公,纵然他权势滔天,也不能不讲道理。他既未发一语,她怎知他腹中主意? 129、 “贵府夫人真是有眼光。”春玉娘笑道,“这四娘来的时候虽然不长,却花费了奴不少心思。不说别的,只说她的吃穿用度......” 中年仆妇眉头一蹙,声音却很温和:“我家夫人待人宽厚,但最讨厌贪心之人。况且如今有要紧事儿,只想尽快带人走。假母若嫌钱少,这帐,不如连这银票一起交给帐房,留着与帐房慢慢算吧。我等却没心思听这些罗嗦话。若耽误了我家夫人的正事儿,我等自然要受责罚,你这宅子却也要小心了,怕不敢给你拆了还是怎地?” 春玉娘一向不怕恐吓,可一看这女子的神色,倒真不象是恐吓。 她忙笑道:“娘子说的哪里话,奴不过是怕两位娘子干坐着无聊,说几句闲话解闷罢了。两位既然不喜欢听,那就罢了,当奴没说。二位若不嫌奴这茶粗陋,好歹饮上几口罢。奴这就打发人去让四娘先收拾收拾。她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奴到底也替她置了好些衣饰……” 中年仆妇冷声道:“用不着收拾了,我家夫人等着要人,半刻也不敢耽搁。” 春玉娘眼珠子一转,忙站起身:“既如此,奴便失陪了,亲自去催催四娘。她做奴的女儿,时候虽然不长,但奴待她却真正是......哎。【零↑九△小↓說△網】”她掏出绢巾,不住地搵着眼睛,“二位稍候,奴这就去请四娘出来。” 她对两人一礼,便匆匆退了出去。 春四娘与绿珠正在窃窃的想主意,没想到春玉娘风一般闯了进来,倒唬了一跳。 “恭喜我儿!贺喜我儿!娘一直说,我儿是个好福气的,果然没看走眼。我儿终身有靠,为娘的这颗心也算落到了实处。说起来,我儿能有此奇遇,也算不枉我厚待你这一场。”春玉娘大约是担心春四娘忘恩负义,特地提醒道。 春四娘听得莫名其妙:“玉娘这话说得奇怪,听得我好生糊涂。近日玉娘看我,处处不顺眼,我正犯愁,要怎么才能讨好玉娘呢。不知,喜从何来?” 春玉娘一拍掌:“哎哟,瞧我儿这话说的,为娘的怎会看你不顺眼?从第一次见你,就欢喜得什么似的,以后更是越看越欢喜。为娘待你一片苦心,我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好不让人伤心。不过,娘不怪你,是为娘的高兴糊涂了,忘了告诉我儿。我儿以为娘不知道,娘有什么不知道的?娘知道,我儿早忘了当时的话,如今一心只想着想离开春宅。娘自认从未亏待我儿,却不知道我儿究竟为了何故......” 她用绢巾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儿真是负了娘的一片苦心啊。【零↑九△小↓說△網】” 春四娘哭笑不得:“玉娘,这里也没旁人,有话你就直说罢。”演戏给谁看呢? 春玉娘一甩绢巾,展颜笑道:“我儿就这么心急么?也罢,虽然你对不住我,我待你却是一如当日,从未变过的。恭喜我儿,今日有人上门,要为我儿赎身哩。” “玉娘开玩笑吧?”春四娘的心一阵狂跳,失望太多,只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奴不敢玩笑。”春玉娘面色一变,笑道,“我儿不是一直盼着有人为你赎身么,怎么事到临头却扭捏起来?说起来,娘倒真是不明白了,当日不是我儿自己上赶着要进娘这门的么,说了那么些话,我儿忘了,娘可记得清楚明白着哩。我儿花言巧语不打紧,却骗得娘真是好苦。这才几日,我儿怎么就变了口风,哭着闹着要脱离这苦海了?是娘短了你的吃穿,还是怕娘这地儿脏,污了你的清名?我儿既然要走了,不如说得清楚,也好让娘看得明白。” 春玉娘到底不忿,句句带刺。 春四娘怔在了那里,没心情去还嘴。 还是绿珠反应快,忙上前对春四娘道:“恭喜娘子。绿珠这就去替娘子收拾。” 春四娘呃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是慌还是喜。 “玉娘没有骗我,真有人为我赎身?”她犹豫地问。 “娘何时骗过你?”春玉娘笑道,“倒是我儿,唉,骗得娘好苦。”敢这样骗她,就这样让走了,真是便宜了她。不过,算了,何必和银子过不去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春四娘还是不能相信。 前辈们的自传中,最不缺的就是从天上掉下馅饼儿。在这之前,春玉娘也天天都在盼着天上掉馅饼,哪怕掉自己头上砸死自己,也是甘心。 谁想等了这么久,馅饼没掉下来一个,打击倒是接踵而至,她早就不相信前辈们的自传了。 偏在这个时候掉个馅饼下来,她难免要多想,怎会有这么碰巧的事儿? “哎呀,我儿怎么了?以前何等爽快的一个人,如今怎地竟如此婆妈起来?可是想起当初,觉得对不住娘,又念及娘对你的好,舍不得走了么?”春玉娘找机会就想刺春四娘一句。 这句话提醒了春四娘,以前瞧着春玉娘还好,如今真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透着老鸨子相, 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先离开了这里再说,免得看了春玉娘生厌。 “多谢玉娘。”她淡淡地笑着,“玉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定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照顾。” 春玉娘的眼睛一直粘在绿珠身上,明明怕绿珠收了她的东西让春四娘带走,嘴上却劝得分外殷勤:“我儿倒不带多两身衣物?还有这些首饰,尽可以拣喜欢的带几件走。咱们好歹母女一场,自然望你风风光光离开。你若这么素净着走了,别人不知道,定以为是奴悭吝哩。” 春四娘抿嘴笑道:“玉娘多虑了,玉娘的为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绿珠,不用收拾了,玉娘养了我这许久,哪能再让她破费?有两件换洗衣服便够了。其余的,统统全不要,留给后来的妹子吧。” 春玉娘眉开眼笑道:"我儿说得是,买你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娘虽然不知,但只看一个仆妇的穿着,已是不俗,比普通家庭的主妇还要强上几分。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我儿这一出去,可是掉福窝里了,哪里就差了你穿的戴的了。咱们这里的粗笨不堪,只配赏府上的下人罢了。" 都不知道买我去是干什么的,也许就是添个下人而已,说这些话干什么呢? 春四娘望住春玉娘,淡笑不语。 130、赌了 春玉娘却抹起泪来:“我儿好造化,为娘的本该高兴的。只是你我的缘份也忒浅了些,白让娘操了这许久的心。你这一走,娘真是舍不得啊。” 春四娘笑道:“罢了,玉娘,我还是早些走罢。若你哭坏了身子,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春玉娘转悲为喜,拍手笑道:“瞧我儿急的。不过,不怕我儿多心,有这样的际遇,原该早些走的。我虽舍不得你,却也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春四娘站起身,抱住了绿珠,绿珠眼泪花花的,却一直笑着:“娘子保重。” 春四娘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接你出去。只是现在,我自己也是前途未卜,虽有此心,却也无能为力,希望你能理解。” 绿珠点头笑道:“娘子勿须为绿珠操心。绿珠从小在这里长大,只怕离了这里,未必习惯。” 春四娘知她是为了安慰自己,紧紧地抱了抱她,也不多话,只说了两个字:“珍重。” 她去抱春玉娘的时候,春玉娘大约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待遇,身子不由一僵。 “谢谢你玉娘!我也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奇女子。没有你当日收留之恩,我哪有今日?你,珍重!”她松开春玉娘,退后两步,郑重地对她一礼。 其实春四娘很想问问春玉娘,到底将自己卖了多少银子,最好好好奚落她一番,出尽胸中这口恶气。 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春玉娘吃的就是这行饭,又不是慈善家,所做所为,原本再正常不过。 她还是要感谢春玉娘的。而且,今日一别,虽说是后会无期,但毕竟同在长安,还是好聚好散的好。 虽然她这一走,从此天高海阔,后会无期,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惹恼春玉娘。 前辈们的自传里,多的是快意恩仇。春四娘从职场上得来的经验,却是千万不要得罪前上司。 因为山不转水转,前上司很可能成为你的定时炸弹。 春玉娘望着春四娘,神情有些讪讪的。 春玉娘陪着春四娘来到自己的房间,绿珠抱着春四娘的小包袱跟在后面。 屋子里的中年妇人,见她们进来,先与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然后才站了起来。 她携住春四娘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知何故,眼睛突然就湿了。 却笑道:“你就是四娘?”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沉吟着含笑点头道,“果然是个标致孩子。” 戴着面具也能看出自己是个标致孩子,这妇人的眼光,春四娘真是好生佩服。 “娘子之恩,四娘没齿难忘。只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感激之色,同时对中年妇人一礼。 中年妇人脸上的笑更深了,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也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四娘要谢,就谢我家夫人罢。说起来,我家夫人一向扶贫惜弱......”她说得淡然,春四娘心中有鬼,听到“夫人”二字,一下子就想起了韩国夫人,心里一滞,脸上的笑容跟着便是一僵。 “奴姓杨,四娘唤奴八娘便好。”中年妇人注意到春四娘变了脸色,她握住春四娘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春四娘想起来,韩国夫人的母亲就是姓杨的。 莫非是韩国夫人的人么? “八娘稍等。”春四娘心中警惕,脸上却神色不变,转头若无其事地吩咐绿珠,“绿珠,月奴呢?” 绿珠此时有些昏头,一听春四娘提起月奴,忍不住低低地呀了一声。 “娘子请稍候。”绿珠匆匆地去了。 春四娘留心看着,杨八娘的眼睛在听到“月奴”两个字时,似乎又湿了。 她定下心来,不管是不是韩国夫人的人,是武家的人,显然是无疑了。 趁等绿珠,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 现在她的处境是,韩国夫人VS武敏之VS春玉娘。 选择了春玉娘,性命倒是无忧,逃不开春玉娘的黑手,贞洁不保却是一定的,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也是一定的。 选择了杨八娘,若她是武敏之的人,自己自然是安全的。就算她是韩国夫人的人...... 杨八娘看上去甚是和气,有没有可能,韩国夫人真是扶贫惜弱,不忍心见与自己女儿相似的人,流落青楼呢? 春四娘的目光,在杨八娘与那中年男人之间扫了数十个来回。 这两个人,一个弱柳扶风,一个文质彬彬,都不象是会对她拔刀相向的人。 但是,杀手脸上,都不会写着杀手两个字是不是? 外表文弱的才好,在你毫无戒备之时正好动手,保准一击即中。 象李寻欢,看上去不也是个文弱书生?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没有人知道他的可怕。因为知道他可怕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连百晓生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上官金虹,也不能例外。 她忍不住又想,若真要取自己性命,在春宅动手不是更合适? 当然不能明着动手。 比如让这中年男人冒充寻欢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 等绿珠发现自己气绝身亡时,他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这样,韩国夫人就能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毕竟人是在春宅死的,后面的麻烦事儿,就是春玉娘的了。 要知道,大唐律法严明,那个留下千古感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名妓鱼玄机,就因为打杀婢子送了命。 要自己的命前,先为自己赎身,韩国夫人这不是给自找麻烦吗? 当然,把自己接进府中,然后不拘安个什么罪名,再名正言顺地失手杖毙,也是很方便的事儿。 大户人家,婢仆成群,死个把丫头婢子,也许都算不得什么事儿。 要真这样......韩国夫人你才是穿越而来的吧,人都死了,要不要搞这么多花样? 春四娘想得头疼,索性不去想了,迅速决定:赌了。 赌了她还有一线生机,若留在这里,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从绿珠手中接过月奴,抱在怀中,亲热地抚摸着月奴雪白的毛,见杨八娘一双眼睛望着月奴不放,装作什么也不知,对她笑道:“八娘,月奴很可爱是不是?” 杨八娘的声音都有些哽了,直直地望着月奴:“是,很可爱。” 春四娘抱着月奴递地这去:“八娘要不要抱抱?” 月奴支起脑袋,看了杨八娘一眼,虽然没有大吼大叫,却也没有亲昵的表示,而是又缩回了春四娘怀里。 “哎呀,这是什么宝贝?从哪里来的?”春玉娘眼睛都直了,隐约猜到是周国公送的,狐疑地望了杨八娘一眼,对春四娘就更殷勤了。 132、出城 “敢问八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春四娘掀起帘子往外张了一张。 “醴泉。”杨八娘脸上的悲伤,更深了一层。 醴泉?难道是要去昭陵?春四娘的心一阵狂跳。 她想起了郑国夫人就葬在昭陵。 她们带自己去昭陵干什么,代替魏国夫人,与郑国夫人母女同葬? 一念及此,她的心好一阵怦怦乱跳。 手抖抖地接过杨八娘递过来的茶,啜了好几口,才平复了些。 见杨八娘面带关切望着自己,春四娘抿嘴对她笑了笑。 低眉垂眸,如又笑了笑。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想得美。 要知道,能陪葬昭陵,在这些古人眼里,可是件荣耀至极的事儿。 郑国夫人能葬在昭陵已是二圣格外开恩,除了因她是李治的小老婆外,武后的姊姊这重身份,应该也帮了大忙。 魏国夫人都没能葬在昭陵,自己不过是个小虾米,怎么可能? 为什么要带她去醴泉呢,山水迢迢,舟车劳顿,实在让人费解啊? 郑国夫人要自己的命,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完全可以一根绳子勒死,就地掩埋了事儿。 虽然,春四娘从心底里觉得,身为穿女,自己不应该死得这么卑微,但却不得不承认,事实很可能就是如此。 莫非是夫人对她心怀歉疚,给予她的临终关怀? 就象那些死刑犯,临死前问一声“你有什么心愿,我们尽量满足?” 郑国夫人既不是穿女,又不知道她是穿女,当然更不知道她是一个热爱大唐的穿女,怎么会想到送她一个昭陵游呢? 也许,是虑及在天子脚下取人性命太过惹眼,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倒真是个杀人灭迹的好地方。 无亲无故,人地生疏,若自己真死于非命,青山中随便找个地方一扔,还真是人神不知。 一念及此,春四娘的背上细细密密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若郑国夫人坐在她对面,她一定会象小鹿一样扑闪着大眼睛,望了她说:“夫人啊,你与我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呢?” 郑国夫人所担心的,不过是因自己与魏国夫人长相相似,怕触动二圣的心病,影响她儿子的前程罢了。 自己若离开了长安,与二圣永无碰面的机会,这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可惜,郑国夫人死了,春四娘将小鹿一样的目光转向了杨八娘。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八娘你看着就是心善之人,何必枉添杀孽呢? 这番意思自己一定要寻个时机,与她说个清楚明白。 郑国夫人的贴身婢子,自然应该是熟悉魏国夫人的。说不准,魏国夫人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好歹总有几分情份在吧? 杨八娘先时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此时回过神来,见春四娘紧盯着自己,脸色很是诡异,不觉一怔。 想起夫人与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突然明白过来。 “四娘放心。”她对春四娘一笑。 春四娘被看穿心事,却不肯承认,只哈哈笑道:“八娘这话好生奇怪,夫人救我脱离了苦海,我正感激不尽呢。就算夫人想要我的命,我也绝无怨言,哪里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杨八娘看她一眼,慢慢地道:“当日夫人因在病中,乍见四娘,受了惊吓,一时情急,方致失态,事后好生后悔。四娘……莫怪。” 春四娘紧盯着杨八娘,没有说话。 杨八娘叹了一声:“夫人不过是护子心切......临终前几日,夫人想见四娘,得知四娘已经离开了府中,想着四娘许是被吓住了,长吁短叹了好久。” 春四娘看了她半日,又问:“还请八娘告诉我,夫人让我去醴泉,究竟为了什么?” 杨八娘的眸色一黯,沉默许久,才道:“四娘年纪尚轻轻,自然不知,作娘亲的一片苦心。” 她望着春四娘,神色甚是恳切:“夫人不过是想请四娘,看在与大郎……这难得的情份的份儿上,帮她一个忙。” “什么忙?”春四娘不动声色地问。 杨八娘倒也坦率:“夫人不过是个寻常的母亲,怎知身后事?只是她实在放心不下大郎,留下了话说,四娘为人甚是伶俐,要四娘费心多看着大郎,见机行事便是。” 停了停,她又道:“我家老夫人说了,如果四娘办事妥当,定不会亏待于你。” 春四娘看了杨八娘半日,确定她不象虚言哄骗,悬了这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到了实处。 回过神来之后,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近日的表现,就是传说中的被害妄想症么? 也是,将来,她若写自传,也不过是一本历史穿越小说,而不是武侠小说。 哪里来的那么多武林高手? 况且,郑国夫人真要她的命,也用不了武林高手出马,杨八娘一人,顶多再加上坐在前面的中年男子,都不用车夫帮忙,一根绳子就足够了。 得知自己性命无虞,她暗自得意,果然赌对了。若不是碍于郑国夫人热孝中,她都要哼上一曲儿了。 马车出了城门,便停了下来。 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车的右左两侧,各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护卫,骑在高头大马上。一个素衣婢子立在车前,一见春四娘下车,便急急地迎了上来。 月奴一见婢子,激动得简直不行,在春四娘怀里探出身子,又是吐舌头又是摇尾巴,又是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看得春四娘都醋了,作势在它头上敲了一下。 婢子的目光从月奴身上移到了春四娘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初一见过娘子。”婢子对春四娘一礼,然后便殷勤地扶住了春四娘。 她的殷勤不似装出来的。 她的目光,既热切又惊讶,从看见春四娘始,便粘在了她的身上。 春四娘望望月奴,又望望初一,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 她的目光,让春四娘想起了绿珠。想起绿珠,心里便是一暖。想起初一可能的身份,心里又是一动。 春四娘对初一露出了万里他乡遇故知般,熟稔而亲近的笑容。 初一的眼睛更亮了。 春四娘又露出会心的表情,轻轻地握了握初一的手。 初一突然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133、心酸 春四娘觉得差不多了,望着初一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城门。 这一次她是真的叹息了。 她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开远门外。 她似乎看见了数月前的自己,遥遥地对现在的自己看了过来。 想起自己费尽心机,好容易进了城,担惊受怕了这许久,没想到,户口问题始终未能得到解决,武如日沓无踪迹,自己却又被逼着出了城。 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这特么真的不是玩她? 换了前辈们,穿越这么久,石榴群下的高富帅,只怕都要从开远门排到通远门了吧? 同为穿女,她与前辈们比,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头脑清醒四肢灵活,而且没想着傍谁靠谁,一心要自立更生奋发图强,可她这穿越之路,咋就这么难呢? 若苍天化作人形,她一定会化身咆哮马,拚命摇着他的双肩问上十万个为什么。 “娘子。”初一轻声提醒她,该上车了,“还要赶路呢。” 春四娘仰起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刚出城门,空气中,犹带着京都的气息。 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嗅得到这气息,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长安。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要由头来过,纵然有机会,她实在没了当初的勇气。 春四娘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若不是记得自己是身穿,她都有撞墙而亡,以结束这次穿越之旅的冲动了。【零↑九△小↓說△網】 “娘子!”初一被春四娘万念俱灰的样子吓住了。 春四娘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初一,而是欲哭无泪地向远处望去。 京郊一片银装素裹,是她的家乡渝州,难得一见的景象。 她记得那一年随乔之仪到西安,第一次遇上大雪,她欢呼雀跃地奔向雪中,天真烂漫得跟个七八岁的孩童似的,就差在雪地中打滚了。 当年想起的是《红楼梦》中,贾宝玉栊翠俺乞红梅,十二钗雪中吃鹿肉联诗。此时此刻,心情灰败,看不出这雪景有什么好不说。想的也是王熙凤的尸体被裹在破芦席中拖行,还有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贾宝玉,渐行渐远的背影。 真正是落了片茫茫大雪真干净! “你可曾去过昭陵吗?”在车上,她问初一。 初一摇了摇头。 她到过昭陵。 高速,西安到昭陵,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距离。 可这是古代,没有高速,官道虽不算难走,但下了雪,到底路滑难行,交通工具又是马车。 “这一路,只怕……”春四娘靠在车厢壁上,愁苦着脸,这一刻真正是跟斗败了的公鸡没两样。 “娘子放心。”初一替她倒了盏茶。 春四娘捧着茶盏,这不是她第一次乘坐国公府的马车,但有闲心四下打量,却是第一次。 这辆马车,不及武敏之常坐的那辆豪华,但车厢却宽敞得多,坐得舒服不说,便要四仰八叉地躺下来,也不成问题。 车厢中烧着炭炉子,炉子上煮着茶。不知道是炭还是茶,缭缭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里。 春四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香气入脾,她烦闷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脑子也清明了些。 这一轻松一清明,就想起了一些事儿。 她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借咳嗽掩住嘴,另一只手掀开一线窗帘,让冷风灌了些进来。 这些……“没见识的”四个字在心里打了个转,虽然初一听不见,仍觉得有些心虚。到如今,她身为穿女的优越感,已经约等于零了。 这些古人,没有化学知识,若取暖弄成了烧炭,可就不好玩儿了。 “娘子可是受不住这炭气?”初一见春四娘久久不肯放下车帘,不由关切地问道。 春四娘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事儿需要好好想想,所以想吹吹冷风,保持头脑清醒。不过这炭气……”她努力用初一能听懂的语言道,“的确有身子弱的禁不住这炭气。我听说过有人吸多了炭气,无声无息地就去了的。” 看初一变了脸色,她忙解释:“主要是空气不流通导致的,我是说,门窗关得太严实,炭气排不出去,积得太多……” 初一听懂了,便笑了:“娘子放心。”她拿起夹碳的钳子,轻轻敲了敲案几,“下面有烟道,早上出门前刚疏通过了,不会有事儿的。” 果然……没见识,不过好象是自己。 春四娘笑得有些尴尬。 “这炉子烧的可是瑞炭?”她将目光转向炭炉子。 初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回娘子,这炭是宫里赐的,叫什么名字,初一并不清楚。” 宫里赐的,便不是瑞炭,也是好炭。春四娘知道自己沾了武敏之的光,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武……周国公如今怎样?”她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了出来。 初一眉头紧蹙,想了半个日,才慢慢地道:“阿郎送了夫人的灵柩去昭陵,具体如何,初一并不知情。不过,再往前两日,老夫人匆匆去了昭陵,昨日八娘匆匆赶了回来,今日……”她望了春四娘一眼,底下的话,并没有说出来。 春四娘知她意思,无论如何,不会好就是了。只是,不好到什么程度……她却不敢去想。 她低着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武敏之待她,算不上好,与前辈们遇上的古代男人,更是比都不能比。但……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也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儿。可他若不出事儿,自己哪有机会? 也许,他出的事儿越大,自己的机会越大。若自己能救他一命…… 春四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呸,自己一五讲四美三热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大好青年,怎能为了一己私欲,便盼着别人去寻死觅活? 可她又忍不住要去想,若自己能救他一命……郑国夫人如此紧张这个儿子,老夫人,也就是皇后的娘,荣国夫人,都说隔代更亲,肯定也很宝贝他。 她不贪心,只是……他的命,应该能换得自己想要的那点东西吧?毕竟对他们来说,自己所求的,都算不得什么。 “老夫人,对国公可真是……”春四娘很鸡贼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初一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印证了春四娘的推测。 春四娘不由心花怒放。 亲爱的周国公,你就可着劲儿作吧,等你把自己作死了,不,可千万不能把自己作死,你死了我也完了,留一口气,等着我驾着五彩祥云来救你。 那些过往,一一浮上心头。 最后一次见面,他说,她帮了他,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 春四娘反反复复想着他的这句话,心里突然一酸。 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她抱紧了月奴。 月奴呜咽一声,想挣开她。仰起脸,怔怔地看了她又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它伸出舌头,舔去了她腮边的泪。 134、馅饼 杨八娘并未说谎,春四娘能有这际遇,的确是因为郑国夫人的一封信。【零↑九△小↓說△網】 当日郑国夫人郑重地交给杨八娘一封信,再三叮嘱她说,若她走后,大郎一切安好,便将这封信烧掉,万不可与任何人提起。若有任何不妥……郑国夫人紧紧地捏着那封信,似乎要捏出水来,犹豫再犹豫,又加了句,到了紧要关头…… 杨八娘不知道郑国夫人所说的紧要关头,与自己所想的是否一致。看郑国夫人形容枯槁一脸忧色,又不忍心追问。怕引起郑国夫人伤心,更添了病势。 正为难间,郑国夫人将信塞入了她手中,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说了最后一句:“到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便将这信交与老夫人。” 郑国夫人病逝后,杨八娘与武敏之一道,护送荣国夫人的灵柩去了昭陵。武敏之学着和尚辟谷以表孝心,开始她并未觉得不妥,只感叹大郎孝心可鉴,夫人泉下有知,必然欢喜。 及至荣国夫人来了昭陵,武敏之仍不肯进食,且对荣国夫人不理不睬不闻不问,杨八娘便不敢大意了。 思忖一夜后,便将信呈给了荣国夫人。 荣国夫人一听还有这事儿,先斥了杨八娘一句:“糊涂,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何拖到此时才说?” 转头又骂杨氏:“素日瞧着你是个聪明的,八娘上了年纪尚可理解,你年纪轻轻,谁想到你竟比八娘更糊涂。既知这事儿,为何不一早就告诉我?你与敏之成亲多年,他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狠心要他吃这般苦头?” 杨氏也是今日才知这事儿,心里委屈,却也不敢分辩。杨八娘有心为她辩解一句,陪着小心道:“是老奴愚钝……” 荣国夫人恨恨地道:“你不用替她说话,就算她不知情,却也脱不了干系。她本是敏之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么重要的信,顺娘偏交给了你,不交给她,总有个缘故。” 说完不再理二人,急急拆开信看了。奇怪的是,看完之后,她脸上神色非但未见轻松,反倒更为凝重了。 荣国夫人到底是荣国夫人,比郑国夫人爽快多了,很快便作了决定,找来魄渊问明情况后,便让杨八娘回了长安,要她务必将郑国夫人信中所说之人,以最快的迅速接至昭陵。 郑国夫人信中所说之人,自然就是春四娘了。 郑国夫人一片慈母心肠,怕自己走后儿子一时难以接受,做出糊涂事儿。想着儿子既能将春四娘领至自己面前冒充月娘,总有些情份在里面。【零↑九△小↓說△網】儿子一向疼月娘,他认了这个冒牌,她的话,或许儿子倒能听上几句。她又瞧着春四娘是个伶俐的,若能劝着儿子打开多年来的心结,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月娘不只是儿子的心结,也是二圣的心结,将春四娘领至儿子身边,后果如何,郑国夫人实在不敢去想。她虽爱子心切,不到万不得已,倒真希望春四娘永远消失,至少,从儿子身边消失。 现在,春四娘的任务是将武敏之诓出禅房。当然,要直着诓出去,还要他心甘情愿,永远打消以身殉母的念头。 若有什么不好,比如身上多了个疤,或者小心肝受了伤害留下了阴影,都是要唯她是问的。 不然倒简单了,照春四娘的意思,先砸开门,再抡张凳子或者一盏烛台,照武敏之后脑勺砸将下去,待他瘫软在地,死狗一样拖出去就是。 岂不天下太平大家省事? 可看武敏之老婆的样子,她若真敢这样做,只怕会让她先血溅当地。 春四娘暗叹一声,万恶的封建社会! 天上果然不会凭白掉馅饼,哪怕你是穿女。 古人讲究孝道,长者活着的时候规矩便多,死了就更多了。 比如长者登了极乐,活着的人却不能享乐,具体表现为:不能修面,不能着吉服,不能吃荤腥,不能娶亲,娶了亲的,夫妻也不能同房。 当然,家中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更不能去各种娱乐场所。 最好,连以前的房子都不要住,搭个茅草棚子守着长者的陵墓,再饿得个不人不鬼,饿死最好,也许可以为你赢得一块孝子的牌坊。 那可真是,牺牲你一个,幸福几代人,无尚的荣光啊! 春四娘觉得,这哪里是尽孝,完全是打着死者的名义玩活人好吧。可不是么,一边说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边却又擎着“孝”的大旗,鼓动世人可着劲儿地遭践父母给的这血肉之躯……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若泉下有知,棺材板都要按不住好吧? 武敏之这人看着挺聪明的,没想到在这件事儿上,偏就落入了俗套。 据说,郑国夫人入土为安后,前几日他还是挺正常的。每日随着和尚们诵经念佛,诵着念着,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绝起食来。 至今,他已经整整七日,未进饮食了。 不过她认了,接到这个差使时,便深知这是个苦差。一来从未做过临终看护,完全不知怎么做才好;二来,若不是苦差使,哪里就轮得到她头上了? 若是乔之仪在就好了,自己遇到难题时,都是他扮演知心姐姐。再大的难题,经他劝说都会觉得不值一提。可惜她习惯了享受他的照顾,而他似乎一向淡定从容,用不着她劝慰,所以她还真没机会学他这劝慰人的本事。 春四娘在禅房门外盘算良久,只不得主意。只恨武敏之藉藉无名,若是老李老杜老白这样的,死亡时间清清楚楚,时候未到,往这一杵任他闹去,反正死不了。 万一,万一历史上,武敏之的大限就是今日……春四娘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自己岂不是上赶着来送死的?这到底是馅饼还是陷阱啊! 春四娘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她恨恨地骂了武敏之好几句。 骂着骂着,又心软起来。 算了,这傻子听说已六七日滴水未进了,男饿三女饿七,他早超极限,再盘算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多想无益,还是行动起来吧。 留给她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春四娘忍不住在心里暴了句粗口:妈的又不是拍电视剧,为了所谓的戏剧效果,非要让观众洒泪三升,在主角快要咽气的最后关头才出现神转折,早点让我登场会死啊? 135、神经 春四娘又骂了句万恶的封建社会。【零↑九△小↓說△網】 她懒得拍门,反正也拍不开。 拍得开也轮不到她登场了。 她命魄渊去找把削铁如泥的宝剑,魄渊一脸疑惑,正要走开,她又叫住了他:“顺便找柱迷香一起带过来。” 看魄渊不明白,她不耐烦道:“就是让人嗅了立即就昏睡不醒的香。” “娘子说的可是安神香?可安神香并没有那么大的效用……”魄渊露出的没见识的模样,终于让春四娘找到了身为穿女的智商上的优越感。 “没见识,你去问问和尚有没有,没有就算了,把宝剑带过来。” 魄渊本想去寝殿找守陵的兵士借剑,又怕一来一回耽搁时间,结果直接找和尚借了把砍柴刀。 风流剑客变成了砍柴汉子,春四娘的唇角不由一抽。她接过砍柴刀,在手里掂了掂,甚沉。 她拔了根头发,迎着刀刃吹了口气。 头发依然完整。 这么笨重的砍柴刀,能吹发可断,也是奇葩了。 春四娘将刀还给魄渊,抄着双手,用下巴一点门:“砍。” 魄渊吓得后退了两步。 “这可是崇圣寺,况且,阿郎还在里面……” 春四娘冷冷地道:“若你拍得开门,就赶快拍。【零↑九△小↓說△網】若没那本事,就快点砍。若不然,误了我的事儿事小,带累你家阿郎枉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魄渊还是犹豫:“要不,容魄渊先禀明阿郎?” 春四娘嗤笑道:“你倒想想,禀明了你家阿郎会让你砍吗?”她侧耳听了听,“咦,没动静了,你家阿郎莫不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魄渊闻言急了,一咬牙,高高举起砍柴刀,闭着眼睛砍了下去。 皇家寺院的门果然坚固,几刀下去,魄渊累得直喘粗气,门上却只浅浅几道凹痕。 春四娘从魄渊手中接过砍柴刀,正欲动手,突听耳边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她转身一看,是慈眉善目颇有高僧气质的住持,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和尚。 “阿弥陀佛。”春四娘也念了声佛,“不好意思,我并非有意破坏贵寺的庙产,只是权且从急,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还望住持见谅。” 她犹豫了一下,本想安慰安慰老和尚,又不知道国公府赔不赔这门,没把握的事儿,她可不敢妄下保证。 不然,到时要她自掏腰包,她可没这闲钱。 想到钱,她很是心酸,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自己这几个月,白打工了,连个维权的地方都没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区区一扇门,算得了什么?”住持看了身后一个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上前一步,眼观鼻鼻观心,对春四娘一揖,“施主请让让。” 春四娘让到一边,小和尚掏出个薄薄的刃片,顺着门缝插进去,只捣鼓了两下,便听门内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是门栓脱落的声音。 “老衲这就告退,施主请便。”住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带着两个小和尚走了。 春四娘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采花贼夜闯闺房的狗血剧,不由暗道惭愧,这不是采花贼惯用的手段么,怎么就记得迷香,却忘了这一出了? 见魄渊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轻咳了一声。 “小和尚果然是撬门高手。这法子其实我也知道,只是,”春四娘将砍柴刀还给了魄渊,“你借的这刀太厚了。” “魄渊去还柴刀,娘子请便。”魄渊忙溜了。 春四娘暗骂一声:没义气。 她整整衣服,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怀着悲壮的心情,推开了门。 一灯如豆,映照着武敏之瘦削得变了形的脸。昔日的美男子,看上去跟地犾中的饿死鬼一般。 果然Nozuonodie。 春四娘很沉痛地叹了口气:“国公这又是何必?” 武敏之的反应让春四娘很是泄气。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反应。 春四娘心一横,壮着胆子,握住了武敏之转动佛珠的手。 他的手那么凉,凉得让春四娘的心,都跟着手一颤。 武敏之一怔,看了看春四娘的手,又顺着她的手往上,从胳膊一直看到了她的脸上。 春四娘适时揭开面具,缓缓抬眸,对他嫣然一笑。 更让她泄气的是,武敏之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他看到的自己,一直便是这般模样。 两个人对视半日,武敏之被针刺了般,猛地便甩开了春四娘的手。 让人抓狂的念经声又响了起来。 春四娘愁苦着脸,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摆出副“打死我也不说话”的死样子,她怎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来,郑国夫人也是玛丽苏小说看多了,所以以为儿子会对她另眼相看? 春四娘狠狠地看了武敏之半日。 好吧,你不说,我帮你说。 她在脑子里模拟出一个武敏之,与自己对话,自问自答。 问当然是在心里问,答却是要让武敏之听个清楚的。 感觉自己象个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总好过死人。 “你来干什么?” 轻咳一声,凄然道:“来吊唁夫人。打出生起,我就没见过爷娘,这一生,只叫过夫人一声娘……”说完抹起了眼睛。 仔细瞅了一眼,武敏之无反应。 “还要感谢国公救命之恩。”话是简单,眼睛里却透露出许多内容,等着武敏之露出好奇之色,好好解释一番。 武敏之还是无反应。 春四娘只好转移了话头,说了些逝者已已国公节哀顺便保重身体,多想想活着的人不要让去了的人走得不安心之类的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苦口婆心,直说得口干舌燥,武敏之却毫无反应。 看来好好说话是不行了。 春四娘咬着手指头,想了半日,突然问道:“国公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故而一心求死么?” 她故意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以身殉母,多么伟大的情操。不过在我看来,自己糊涂,何必拿死人作幌子?” 武敏之还是面无表情地念经。 春四娘仔细打量了武敏之一番,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听说国公已整整七日未进水米,能撑到现在,也是奇迹。不过看国公这样子,只怕也是活不成了。” 136、渴望 春四娘的神情突然变得很是轻松,似乎早就在盼着他死了:“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份。不如我陪你说说话,送你一程罢。” 她说起了上京路上的见闻,特别提起了利州,郑国夫人的出生地。后世更名为广元,以女帝故里闻名。那真是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然能出女帝这样的人物?依山傍水的地方,女子大多美貌…… 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若不是这般美貌,郑国夫人也许便没这遭遇。或者改嫁,或者就守着一双儿女,日子虽然清苦平淡,却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更不至短命。至今肯定仍好好地活着,跟所有慈祥的老祖母一样,儿孙绕膝、承欢膝下,享受着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 若不是这般美貌,魏国夫人或许已为人妻--名正言顺,名媒正娶的妻,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更或者已为人母,添了一男半女…… 她久久地望着武敏之的脸,虽然他已不成人形,但俊美无双的轮廓还在。武后她还没亲眼见过,不过史书中都说是美的。既是郑国夫人的妹子魏国夫人的姨母,基因摆在那里,准定不差,不然也进不了宫,身为先帝才人,还引起了当时的太子的注意。 这一家子都美,可这美貌,给武后带来了好运,却并未给郑国夫人与魏国夫人带来一样的好远,反而让她们丧了命,还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笔。 这美貌,在武敏之心中,应该不值得骄傲,反而更可能是一根刺吧? 春四娘心里有些堵。 她打住了话头,转而细细地说了些川渝两地的景致,末了感叹起了这江山温柔如画,有什么不能放下? 突然想起武敏之既与杨炯有交往,想来也是咸酸文人,又闲闲地吟了几首自己在路上所作的诗作——救人要紧,老李老杜请多包涵。 只可惜武敏之没什么名气,不然,若有他的诗作,想必更能直达他的内心,如杨炯般认自己作知音,后面的事儿也许就好办了。 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孤儿院里的孩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大多身有残疾,象她这样四肢健全且耳聪目明的,仅她一人。卑微如斯,可是大家都努力活着,不敢轻言放弃。 为什么呢?生命可贵,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春四娘不懂武敏之对赐姓的看法,只以衣锦还乡、落叶归根来推论,大约还是希望给自己原本的姓氏带来荣光的。 若武敏之现在死了,不但贺兰家族的这一支灭绝了,大约也应该是以武家后人的身份落葬吧,真不介意? 春四娘虽然说得平淡,怜及自身,心里却很是辛酸。 她还好,一直有乔之仪陪在她的身边。 “一直”两个字,让她一怔。 仔细想想,的确是“一直”。似乎从记事起,乔之仪就陪着她了。 关于乔之仪的记忆,似乎……更早过了武如日。 武如日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似乎……不太清楚了? 她偏着头想了又想,越想越糊涂。 她突然有些疑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可此时重任在身,兼情况紧急,却也没时间细想。 定定神,武敏之的诵经声似乎急促了些,仔细一听,似乎又没什么变化。 许是自己幻听了吧。 春四娘突然没耐性了。 纵然她有耐性,武敏之这油尽灯枯的身子,只怕也等不得。 好说不听,那就速战速决,来点狠的吧。 武敏之的诵经声一顿,身子跟着一晃,看样子是撑不住了。 春四娘冷眼看着他,眼看他就要倒在地上了,又睁开了眼睛,坐直身子,还整了整衣襟。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保持自己身为国公应该有的仪态。 “你何必呢?”春四娘抄起双手,国公也懒得喊了,很同情地道,“想躺就躺着吧。其实国公也好,乞丐也好,不管生前什么身份,一旦死了,都不过是一具尸体。对一具尸体来说,是象狗一样躺着,还是象人一样坐着,真没什么区别。”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我没死过,没什么经验,但也知道,躺着死,肯定比坐着死舒服些。” 春四娘当然清楚自己说这些话的后果,不过她要的就是这后果。 反正,这样下去也是个死。横竖是死,纵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也算出了口气。若窝窝囊囊地死了,怎对得起自己这穿女的身份? 从未有人敢这样对武敏之说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她说得对,躺着的确比坐着舒服。 况且,他已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坐了这几日。 他的心中虽抗拒,身体却充满了渴望。 渴望,一张暖暖的床,一碗热热的粥,一杯酽酽的茶…… 甚至,一双软软的手……他虚浮的目光,在春四娘那双莹白纤细的手上,停留了很久。 一个温暖的怀抱……象年幼时候,躺在阿娘的怀里。 他的目光往上,停留在了春四娘的胸前。 一道,可以依靠的肩…… 他的目光,停在了春四娘的肩上,哪怕,这肩并不宽厚,靠一靠……只要能让他靠一靠...... 他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了,内心的抗拒与身体的渴望在撕扯,在冲撞。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会儿内心的抗拒占了上风,一会儿,身体的渴望又占了上风。 这种感觉,很痛苦。 若非亲身体验,完全无法想象,有多痛苦。 他听见了自己的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呻*吟。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自律的人,再大的变故,人前总是不露声色。 可是今日,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呻*吟。 他觉得很丢人。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然而,没用。 他用力再用力,直至一丝腥甜在口中漫延。 恍若甘露,让他忘记了痛楚。 却更深地引起了他的身体,对水,对食物,对床,对一双手一个怀抱......一个人的渴望。 他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人。 第二声,第三声,不受控制地,一声声呻*吟从他的喉间,接连响起。 身体的渴望,最终完全占据了上风。 他的心只挣扎了一瞬,便放弃了抗拒。 绷得太久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脑子一片空白,意识也变得模糊。 眼前阵阵发黑,眼皮越来越重。 平日再正常不过的跪坐,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是一种煎熬。 他突然觉得很冷,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下雪了吗? 137、骚扰 是下雪了吗? 武敏之想起了那一年,长安下了场难得的大雪。 他和月娘一起堆了个雪人,想等阿娘从宫里回来后送给她。 然而等到天黑,阿娘都没有回来。 来的是宫里的人,带来了姨母的口谕,说从今往后,阿娘将长留宫中,因为姨母身体抱恙,需要阿娘照顾。 姨母还赏了他与月娘许多宝物。 许是与月娘玩得太疯,汗湿了他的衣裳,一阵风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挟裹了他一脸一身。经他的体温一暖,又化成了水。 雪水夹杂着汗水,他呆立在那里,突然觉得好冷,彻骨的冷。 风卷雪花的声音在耳边疯狂地呼啸,雪花大片大片向他脸上扑来,封住了口鼻,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摇摇欲坠。 一双手怯怯地扶住了他。 指尖上的温度,传递到了他的身上,激起了他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对温暖的渴望。 他抓住了那双手,严严实实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然后用力,将那双手的主人,拉入了自己怀中。 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抖。他如此地贪恋她身上的温度,一刻也舍不得放开。他紧紧地搂住了她,那么用力,恨不能将她捺入自己的身子里。 风雪声依然在耳边呼啸,他却没有先前般冷了。 他吐了口长气,用下巴在她的脸上摩娑着。她的脸光滑而滚烫,他觉得很舒服,也很满足。 春四娘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她还没被男人这样……过呢。后世,男女不再授受不亲,这也算得上性骚扰了吧? 这可是在古代好不好? 她想起那个被男人摸了一把,就自断胳膊的节妇,一时间很是发愁。 她当然不会这么想不开,大唐的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但是也没开放到可以这样……吧? 这个事儿,大唐的古人们会怎么看?会不会认定自己就是武敏之的人了?若他不死,自己就必须得给他作妾?若他死了,定要逼着自己守节呢,或者要自己殉葬? 她看了眼门,还好,自己将门掩上了。 嗯,守节或者殉葬应该都不至于,毕竟大唐的女性地位高,改嫁是很正常的事儿。 “月娘……”一声充满深情的呼唤,将春四娘拉回了现实。 她的脸阵阵滚烫,怎么就想到改嫁上了? 武敏之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春四娘的脸,连呼吸都屏住了。 是月娘,果然是月娘。 他的抚摸温柔而小心,怕稍一用力,这张脸就会象许多次在梦里的那样,在他的指尖下变成齑粉消失。 “月娘。”他的指尖从她的眉眼唇边一一划过,嘴里一直喃喃地低唤着月娘的名字。 春四娘先是悲叹,突然又是一喜。 武家人不敢用强,将武敏之拖出灵堂,一是因为他是主人,没人敢逆他的意。 当然,生死关头,古人也不致迂腐至此,只是这里是古代,不能输液,也不能注射营养液,拖他出了灵堂又如何? 若他自己没有求生意志,不愿意进食,还不是个死? 他们不能对武敏之用强,对春四娘用强么,是看得起她。 万恶的封建社会。 他一向疼月娘,春四娘的话不肯听,月娘的呢? 春四娘迅速打定主意,趁他神智不清认错了人,尽量多喂他吃点东西,先吊住这条命是正经。 她轻抚着他干裂的唇,撒娇道:“你弄疼我了。” 为了效果,原本很想唤一声阿兄的。 不过她很清醒,怕他事后算帐,反扣自己一顶亵渎月娘的大帽子,还是罢了。 反正叫与不叫,他都当自己是妹子了,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挖个坑? 武敏之有些惊慌,抿了抿嘴,想润润嘴唇,可是嘴里早干得冒烟了,哪有一丝唾沫? 春四娘笑了,柔声道:“我替你倒盏茶吧。”说着便想从他怀里挣开。 他舍不得,仍紧紧地搂住她不放。 “我也渴了,不但渴,还饿。”她可怜巴巴地道。 武敏之忙松开了手。 “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对他笑了笑。 打开门,初一端着食盘已经等在了外面。 见她出来,小丫头松了口气。 春四娘冲她竖起了大拇指:“配合默契,来得正好。” “阿郎……”初一满脸焦灼,想往里探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应该没什么问题。”春四娘接过托盘,“……可都准备好了?” 她说得不明不白,初一却听懂了:“大夫正候着呢。”又说,“娘子好生厉害。”初一很是佩服。 春四娘不敢居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 初一虽听不懂这话,猜也猜出来了,立即又堆上了满面忧色。 “你且候在外面吧。”春四娘端着食盘进了禅房。 武敏之的目光,从她进屋起便粘在了她的身上。 目光中的依恋,让她的心一颤。 她两步便小跑回了武敏之身边。 初一果然是个好丫头,熬的粥色香味俱全,别说武敏之这个饿了几天的人了,连春四娘都想吃上两碗了。 茶的温度也不烫不凉,刚刚好。 春四娘先让武敏之饮了盏茶。看他嘴唇润了些,才端起粥碗,舀了一银匙,对他微笑着,轻声道:“乖,快尝尝我做的粥合不合你的口味。” 武敏之一瞬不转地望着她的脸,乖乖地张开了嘴。 一盏茶,一碟粥下肚,武敏之的掌心有了温度,脸色也好了些,连眼睛里,也浮起了一层浅淡的笑意。 春四娘又借月娘之口,将方才说过的话重述了一遍。方才不敢说的,也说了出来:阿娘在天有灵,肯定不愿意看到伱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还有,咱们这一脉人丁单薄,家族的荣辱兴衰系于你一身,繁衍生息的重担也在你肩上,责任重大啊。 这一次武敏之陷入了沉思。 春四娘心里暗喜,怕他回过神来闹别扭,又特意加了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说完才想起令妃娘娘说这话,是向渣乾推销自己的,心里不由有些不自在。 不过看武敏之听得很认真,便把这不自在抛开了。 138、发威 “时辰已是不早,我困了,这里都是和尚,禅房又不甚干净,我住不惯。“春四娘悬着的心,渐渐落到了落到了实处,笑微微地望着武敏之,”咱们回寝殿吧。” 她扶住武敏之,想要把他拽起来。武敏之站直了身子,先还痴痴地笑着,粘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满是宠溺。谁知一个错眼,扫到了自己身上的孝衣,一怔之下,便僵在了那里。 他慢慢地抚摸着春四娘的脸,眼睛里已经流露出震惊和绝望,但仍舍不得放开手,象是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那情景,春四娘看了也觉得很是心酸。 看着他再次跌坐在地上,她不由悲叹了一声:倒霉,该拖戏的时候不拖,这次转折为何来得这么快,就不能等她出了这屋子么?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骂那些导演狗血了。 不过,这样反反复复的,你累不累啊? 春四娘捏紧拳头,一直提醒自己尊卑有别,自己的身份惹不起人家国公,好容易才控制住了胖揍他一顿的冲动。 其实她误会武敏之了,他的身子到底虚弱,兼之刺激过大,一时没站稳罢了。可是跌坐下去之后,倒真是不想再起来了。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想着要努力理出个头绪来才是。 春四娘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解释道:“不是我想来的,是令慈,托人送了封信给我。”怕武敏之不信,她掏出韩国夫人的信,举在他眼前晃了晃。 “令慈的字,你必然是认得的。知子莫若母,令慈大约料到了你会如此,故而……”武敏之肚子里有货,春四娘不那么急了。可又不能不急。吃饱喝足,神智清明,只怕他比先前更难缠了。 再说好的歹的,她既动之以情也晓之以理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难道要把刚才的话又重述一遍?写小说的话,读者都要骂作者水文了。 再说了,他愿意听,她还没这么无聊。 春四娘气咄咄地想了半天,只不得主意。 一时火起,索性将脸明白无误地一沉。 穿女不发威,你以为是病猫? 掩藏数月的本质终于显露出来,那就来得更猛烈些,把心里那里话都明说出来吧。 “本来呢,你的死与活,与我毫无关系。我一向看不起自轻自贱的人,女人尚且如此,更别说男人了。要我身边有这样的人,莫说劝了,只怕我还会上前补上两刀,帮他快些了断。可是我唤令慈一声阿娘在先,令慈救我脱离火坑在后,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我却断不是那样的人儿。她嘱咐的事儿,虽然艰难,我却不能不照办。” 忘恩负义的人中,你算出类拔萃的一个了。这话虽没出口,轻蔑的眼神却表露无余。 春四娘再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宝贵,咱们长话短说吧。” 她冷笑一声:“你不是要绝食么,怎么又吃喝起来?嘴里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父母在世的时候,各种忤逆不孝,各种格格不入。待父母去了,又各种后悔莫及,各种寻死觅活。你以为那是孝顺?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不过是心里愧疚,做样子给活着的人看,以期别人夸一句孝子,想求得良心上的安宁罢了。如此作践父母给的血肉之躯,孝顺?呵呵,心里哪里还有死去的人?” “也是,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死了还能指望什么?都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只可怜令慈,到死都不明白。” “你究竟是想以身殉母呢,还是惺惺作态给人看呢?若是想给人看呢,这几日不吃不喝,也差不多了,再玩下去,没准要弄假成真呜呼哀哉了。若是要殉母呢,多简单的事儿啊,要不我教你?我保证教你八十种死法,干净利落而且毫无痛苦。绝食算什么?不过是最愚蠢的法子,不但精神上痛苦,而且死相难看,但凡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死法。” “那日令慈一直与我念叨,她的儿子相貌如何英俊,文才如何风流,在狩猎场上如何英勇,在马球场上又如何厉害,从小到大,又是如何孝顺贴心,从来没让她操心过。说得我都好生仰慕。谁知道今日一见,唉,不知你是否另有兄弟?我怎么觉得,令慈说的,与你并不是同一个人?或者令慈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武敏之被她说得脸都白了。 他终于冷冷地横了春四娘一眼。 “令慈还说,她曾经替你算命,说你命犯桃花。我看得出来,作为母亲,她其实是很得意的。因她觉得贺兰家至你一脉人丁单薄,怕九泉之下,见了令尊无法交代,故而一心盼着多几朵桃花为你开枝散叶。放以前呢,我倒是不怀疑令慈的话。可是现在……” 她伸出手,抚摸着武敏之的脸:“别说桃花了,只怕桃树都要被你吓得枯死,还开枝散叶咧。” 武敏之拂开了她的手。 她抿嘴笑道:“怎么,你不信?我知道以前你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可你也知道那是以前。你自己看看,你那些歌姬舞姬现如今在哪里?只怕睡得正香,没睡的恐怕正在自谋前程,你自己糊涂,莫非还要她们为你守一辈子不成?你还是不信?要不,你列个清单,在你死后,我去通知你的女人们,人前她们自然要做做样子,至于人后,你不妨看看,她们会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你瞪我干什么?没听说过么,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春四娘上上下下打量了武敏之好一会儿,生怕他看不出自己的嫌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当爱惜。可是你……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看看把父母给的这具好皮囊折腾成了什么鬼样子?你对得起他们么?要想死还不容易吗?最简单的烧碳啊,一点痛苦都没有,而且死后面若桃花,还可以做个风流鬼。可你看看你现在这怂样,阎王见了你都要吓跑好吧?你玩什么不好要玩绝食?令慈这么聪明,怎会有你这么蠢笨的儿子?” 139、笑话 武敏之眼里有寒光一闪。 春四娘看在眼里,却恍如未见,只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不说话算了,我不陪你玩了,你可有遗言,要我捎给什么人?” “放肆!”武敏之终于迸出了两个字。 春四娘头一点一点地笑得甚是开心:“你不过是将死之人,我便再放肆,你又能奈我如何?” 见武敏之气得脸色铁青,却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将脸一沉:”没有就算了。不管你是惺惺作态也罢,想以身殉母也罢,我都会告诉世人,你本是想惺惺作态,以博个孝子的美名,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但没博得美名,反枉送了卿卿性命。” 武敏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在春四娘眼里,却灿若春花,真是好看极了。可惜没有手机,若不然拍上几张发条微博,一定会在长安名媛中间引起轰动,没准儿还能送上热搜……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如此,也好警醒世人,不要再做这种沽名钓誉的傻事。” “你敢。”武敏之又迸出了两个字。 春四娘眉毛一挑:“你不过是将死之人,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你你……跪下。”武敏之指着她,也不知是虚弱还是生气,连指尖都在颤抖。【零↑九△小↓說△網】 “我为什么要跪下?”春四娘指着自己的鼻子,很诧异的样子。 她站在那里,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哈哈大笑道:“放在以前,你身为国公,要我跪,我自然不敢不跪。可是现在,一个将死之人,我怕什么?我还要赶着去通知人来为你收尸哩。依我说,你莫要浪费时间了,到阎王那里去摆国公的架子吧。”春四娘很刻意地露出一副刻毒的样子,一席话说得又傲慢又无礼。 “不过我听说阎王那里有本生死簿,每个人的寿数都写得清清楚楚。阎王忙得很,照顾那些寿终正寝的都忙不过来,象你这种不请自来的,阎王最烦了,估计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也许一脚就踢入十八层地狱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投胎转世。好了好了,我也是糊涂了,与你这糊涂之人罗嗦什么?” 放以前,武敏之早一顿马鞭照春四娘劈头盖脸狠抽过去了。可如今,他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武敏之的心里不由很是悲凉。 春四娘偏还可恶地轻描淡写道:“你已经绝食整整数日,大限将至。兴许黑白无常已经在门外晃荡了。说起来,你今日死了,令慈高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是这崇圣寺的人,一定会松口气。这几日他们一定被你折磨得烦死了,你这一走,省却了他们多少事儿。你呢,也正好陪着令慈一起上路,只是隔了这十数天,不知道你追不追得上她。纵然追上了,令慈是高兴还是生气,是夸你乖儿子,还是骂你不孝……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一碗孟婆汤下肚,你们就是陌路人,从此谁也不认识谁了。唉,如此看来,你这殉母之举真是毫无意义。死了的人一无所知,活着的只会说你糊涂。唉,你以为是佳话,其实不过是个笑话罢了!真正是可笑至极。” 武敏之气得差点没晕死过去,他狠命掐着自己的掌心,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中,挤出声冷笑:“你休要……激我。” 春四娘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激你?我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国公竟以为我在激你?我为何要激你?你与我什么关系?我激你予我有何益处?” 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哈哈笑道:“莫非国公以为我舍不得你死?其实你死与不死,关我何事?令慈呢,的确是让我劝你要你好好活着。令慈对我有恩,我不能不照办。但我已经说过了,我向来最烦你这种寻死觅活的人,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平日看着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所以我才来了。早知你如此糊涂,我倒宁愿背个知恩不报的恶名,也胜过在这里看你的这副比无知妇人更不如的嘴脸。” 武敏之的反应让她很是满意。 “如今我该做的也做了,早问心无愧了。你自己要寻死,关我什么事?莫非令慈是不讲理的人,你若死了,定要怪到我头上来?”她很可恶地扑闪着眼睛,很认真地问武敏之。 武敏之好一会儿,才冷笑出声:“敢这样对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他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你……不怕我杀了你?” 春四娘抬高了下巴,斜睨着他:“你不是要做以身殉母的孝子么,若连令慈的遗愿都要违逆,算什么孝子?既然不是孝子,又何必要死要活装腔作势?再说,你要杀我,也得有命来杀啊。也不瞧瞧你现在这样子,自身难保,还想杀我?” 武敏之瞪着春四娘,春四娘更不客气地回瞪着他。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今日才知道,也不尽然。”春四娘长叹一声这话,冷笑着移开了目光,“令慈一片苦心,自然当得起这话。只是,有令慈这样的娘,偏偏却生出了眼前这个,只顾自己痛快不管自己儿子的人。你既是人子,又是人父。先对令慈不孝,又丢下自己的儿子不顾……唉,令慈已仙逝,即将往生,倒也罢了。只可怜活着的人……孤儿寡母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啊。”最后这一句,却说得发自肺腑。 “孤儿寡母”几个字,如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了武敏之的心上,绞得他的心生疼。 许多往事,纷至沓来。 是灵堂,不过是他阿耶的灵堂。阿娘一只手搂着年少的他,另一只手搂着幼时的月娘,母子三人哭成一团。族人们明显心不在焉地说着节哀顺便的话,私底下交换着各种眼色。 若不是阿耶早逝,失了庇护,阿娘何至于此? 月娘又何至于此? 他眼前一花,抱在一起的母子,变成了他的妻与小大郎。 春四娘还在絮叨:“寡母倒不打紧,世上男子多的是,嫁谁不是嫁?难不成还要为个从未顾及自己的男人守一辈子?只是苦了孩子,也不知日后是姓张还是姓李。可怜啊。更可怜的是,我们家乡有句话,捡来的娃当球踢。自己阿耶都不疼,这不是自己的血脉,谁会心疼啊?” 140、咬舌 想起丧父后的遭遇,想起月娘想起娘,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武敏之心里的那把刀,又狠狠地绞了几下。【零↑九△小↓說△網】 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惜春四娘此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半日,她回过神来,定定神,大声道:“你以为令慈活得多开心,要我说,她这一生根本也是个笑话……” 说他也就罢了,她居然敢说阿娘!居然敢这样说阿娘! 武敏之掐破了掌心,心在一瞬间变得坚硬无比。 “你过来。”他对她招手,声音很是温柔。 春四娘咽下了后面的话,不解地望向他。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过来。 武敏之用眼神示意她蹲下身来。 她很是不耐烦,到底还是蹲了下来。 武敏之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将春四娘扑倒在了身下,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喉咙。 他毕竟虚弱,力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春四娘的表情虽然变了,却仍然可以说话。 她挣扎着笑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因令慈而死,想必能得个美名。你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你是怎么报答的?听说令慈生前,你处处与她闹别扭,未曾尽过孝道,她死后,你又杀死了她的儿子。呵呵,黄泉之下见了令慈,你想好怎么说了么?哈哈,令慈生前是个笑话,没想到死后,更是个笑话。”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武敏之眼中怒火狂炽,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待他,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阿娘。 她不但羞辱他,还羞辱阿娘。 可恶!可恶!该死!该死! 真以为他要死了!真以为他拿她没办法!真以为他可以任她羞辱! 他死死地压着她,将全身的力气都凝注在了手上。 掐死你,掐死你。 他掐着她狠命地往地下推去,似乎恨不得把她捺入地底深处。 春四娘先还能故作不屑地笑,随着他的眼神越来越疯狂,手上的劲儿也越来越大,她只觉得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只能呼呼往外喘气。 武敏之看着她渐渐紫涨的脸,更为兴奋了。她终于不说了话了,非但如此,她连舌头都伸了出来。一截小小的舌尖,在她失去了血色的唇间瑟缩。 长舌妇,为何如此多话?为何如此恶毒? 她一定会进拔舌地狱。 不,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他现在就要拔掉它,一定要拔掉它。 他转头四顾,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割舌刀具。但是,他不能放过她,绝不能放过她。 想也没想,他头一低,张开嘴,很准确地咬住了那截舌头。 放以前,他都不敢想像自己会做这种事。可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的话太多,她太过恶毒,他不能放过她,做鬼也不能放过她。 他若活不了,也定要拉上她一同上路。对,拉上她一同上路。拉上她,让她给娘道歉。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很是兴奋。 那截舌尖在他的唇齿间挣扎。她终是怕了。淡淡的血腥味在他的唇齿间弥漫,他觉得很痛快。 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啊,你说啊。他抬起眼,春四娘的眼神开始焕散,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不是不死怕么?嗯,她怎么说的,嘴上说不,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可惜他不能说话,不然把这句话还给她,倒真是有趣。 也对,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蝼蚁尚且偷生……这话好生耳熟,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是阿娘,阿娘曾经说过这话。 “孩儿,蝼蚁尚且偷生,阿娘不想死。阿娘还想看着孩儿为贺兰家开枝散叶,还想看着琬儿长大。可是阿娘寿数已尽……日后,孩儿要代阿娘好好活着……” 阿娘要他代她送月娘回洛阳;阿娘要他代她回一趟利州老家;阿娘要他代她巡游天下,看尽大唐的大好河山——那是她一直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儿;阿娘要他好好照顾琬儿大,看着琬儿娶妻生子…… 月娘……身下的脸分明是月娘。月娘努力地浅笑着,眼神中却有掩饰不了的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生的渴望。她还那么年轻,正是双十年华…… 月娘笑得似乎很开心,珠泪却成串至眼角滚落:“阿兄休要悲伤,月娘不过是去了想去的地方……月娘累了……求阿兄善待自己,善待身边人。” “阿兄,阿娘不容易。姨母,也不容易。不过是身为女子,命若飘萍,由不得自己……”月娘说,阿娘的苦,姨母的难,她也是入宫后才懂得。 月娘要他善待母亲,善待姨母,善待身边所有女子。 月娘那么年轻,那么善良……她要他善待别人,可谁又善待她了? 不公!不公! 月娘依然笑,的确不公。 可是,她不怨,不恨。 她只是希望,她没得到的,别的女子能得到;她末能拥有的,别的女子能拥有。 月娘…… 她想得到的是什么?她未能拥有的是什么? 她只是笑,笑得眼泪大颗大颗顺腮滚落。 她不肯告诉他。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她想得到的是什么?她未能拥有的,又是什么? 没有答案。 也许,她知道?她能告诉他真相? 春四娘那张脸,因紧贴着武敏之的脸,在武敏之看来,便扩大了无数倍。加上此时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看上去真是…… 武敏之突然怔在了那里,牙齿不由一松。 春四娘趁这难得的机会,赶紧缩回了舌头。 她象月奴一样,呜呜地伸着舌头。下意识地想推开他,逃得离他远远的。然而拚了一口气撑到现在,她早已力竭。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幸而武敏之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更是直接瘫倒在了春四娘的身上。一时间,耳边全是彼此的粗重的喘息声。 春四娘毕竟底子在那里,倒比武敏之先缓过气来。这一缓过气来,便感觉到了舌尖上的刺痛。她咝咝地吸着气,想起武敏之方才的无理之举,恨得牙都痒了。 这个恶心的家伙,还国公哩,一个大男人,居然跟个市井泼妇一般,做出这种缺德事。疼痛她倒还能忍受,可是一想到满嘴都是他的口水,她不由在心里呸了数声。她这趟倒真是没白来,真是长见识了。 待能说话了,她一定再狠狠地埋汰他几句,以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141、佛堂 “别忘了你如今可是姓武。【零↑九△小↓說△網】你若死了,想必是以武氏后嗣的身份下葬。说起来武氏族人众多,不差你一个,但多你一个也无所谓,没人会为这个花费心思。可是贺兰氏到你这一脉,可就惨了。到时,小大郎随母再嫁改姓,贺兰一族你家这一支,从此绝矣。” 她的话虽然含混,勉强却也能听懂。 “我为国公作了首词,国公你看看贴不贴切: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她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能想到这首再贴切不过的妙词。得意之余,更为了刺激武敏之,她呵呵笑了起来。 本来觉得哈哈仰天大笑才有声势,只是舌尖实在太痛,想像中的气势做不出来。 武敏之努力想抬起头来,抬至一半,又颓然地垂了下去,一张脸正好埋在了春四娘的颈窝里。口鼻里呼出的温热气息,刺激得春四娘浑身不自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拚尽全力推开了他。看他毫无抵抗地滚落在地上,她懒得再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神,一步一挪转身向屋外走去。走了两步,到底气不过,又回过身来,站在他身边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她虽然知道这是个苦差,但人命关天,而且为了长安户口,她豁出去了。 以前他虽然难以捉摸了些,却一直温文尔雅算是个谦谦君子。再加上饿了这么多天,原以为是个只剩半条命的病猫,没能想到竟然会秒变霸道总裁。 人家霸道总裁要的都是人,你特么倒好,居然想要我的命。 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春四娘提起裙子,在武敏之身上踢了两脚,保险起见,不敢太放肆,意思意思而已。 武敏之一动不动。 不会是死了吧?她小心地看了看他,双手合什作了几个揖。想解释几句,可是舌头太疼,只能在心里说:“夫人,你都看见了,我尽力了,对得起你了。是你儿子冥顽不化,自己想不开,你可千万别找我啊。” 春四娘想走,犹豫了一下,又俯下身子,凑近武敏之的脸,仔细地看了起来。 刚才他的脸就象死人脸,折腾了这许久,也不知道是更象了,还是已经是死人脸了。 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正要去探他的鼻息,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说里四目相对是很浪漫的事儿,接下来必然会有奸情发生。【零↑九△小↓說△網】可她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是这般吓人,满脑子都是“诈尸”两个字。 她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 她这一叫,门外立马响起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一阵忙乱后,禅房的门呯地一声被推开了,杨氏在两个婢子的掺扶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主仆三人都以为武敏之归西了,一个个面色如纸。杨氏更是早已经握着帕子痛哭起来,站都站不稳,全靠两个婢子架着才没有倒下去。 杨氏的哭声突然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看到武敏之并不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而是与春四娘相对而立,更埋了头在春四娘肩上,好好儿地站在那里。 杨氏的目光一滞,春四娘看了她一眼,心里却舒了口气。 她知道杨氏应该误会了,却懒得解释。 满心想着,只待交武敏之交给杨氏,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 见杨氏主仆三人只是怔在那里,春四娘指了指武敏之,又用力扶着他,想将他递入杨氏手里。 杨氏终于回过神来,用绢帕揾了揾脸,挺直了腰身,脸上挂着拒春四娘于千里之外的笑容,对两个婢子道:“还不赶紧着上前扶着阿郎?” 两个婢子赶紧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就要去扶武敏之。武敏之靠在左边婢子身上,右手却紧紧地抓着春四娘的手不放。 杨氏的目光,顺着武敏之的胳膊往下,在他紧握着春四娘的手上停了一瞬。马上便似被灼伤了一般,忙忙地转开了头。 春四娘“呃”了一声,想挣开武敏之,武敏之却握得她更紧了。 杨氏望了春四娘一眼,脸上浅浅地浮起了一层笑。 “多谢四娘。瑜娘有个不情之请,大郎既然离不开四娘,四娘不如就陪着他吧。”不待春四娘回话,她扬起嗓子,直接命候在外面的仆从,赶紧把软轿抬进来,送国公回寝殿。 她的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容,声音却有些尖利。 安顿好武敏之后,杨氏呆坐了半夜。 “娘子,卯时了,快些去歇会儿吧。身子本就弱,这几天又不眠不休的,再熬下去,可怎么禁得住?”阿福是杨氏从杨家带来的婢子,很是心疼杨氏。 “卯时了吗?”杨氏一惊,荣国夫人还等着她的消息呢,可不能再拖了。 行至寝殿西北角的佛堂门口,杨氏的脚步越发沉重。 迟疑半日,她让阿福和另两个婢子候在门外,到底不敢不进去。 佛堂里烛火明亮,数盏长明灯更是从未熄灭。 杨氏先看了眼伺候在夫人身侧的四个婢子,春草夏荷秋菊冬梅,个个年轻貌美。 四个婢子见了杨氏,春草迎了上来,另三个仍站在原地,虽只遥遥地对杨氏一礼,态度却很是恭敬。 荣国夫人正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数着佛珠念经。 春草悄声道:“夫人担心阿郎,念了一夜佛。寅时才合了会儿眼。这一睁开眼睛,便又来了……” 杨氏感激地望了春草一眼。 她小心地走近荣国夫人身侧,悄悄地在她身后跪了下来。也不敢说话,静等着荣国夫人发现自己。 待荣国夫人的木鱼声小了些,她忙回道:“回祖母,大郎已经没事儿了。” 荣国夫人瞬时老泪纵横,念了声“阿弥托佛。” 木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比先时急促了许多。 杨氏不敢吭声。 荣国夫人等了好一会儿,不悦道:“大夫怎么说?” 杨氏道:“饮了人参汤,已经睡下了,睡得还算安稳。大夫开了方子,说照单用药,多静养几日便无碍了。” 荣国夫人敲了一会儿木鱼,又问道:“什么时辰的事儿?” 142、敬畏 杨氏垂眸道:“回祖母,子时回房,寅时睡下的。” 荣国夫人喔了一声。 杨氏忙道:“当时便要来回祖母的,可瑜娘忙着照顾大郎,遣婢子们过来看了。婢子们回说,祖母担心了一晚,刚睡下了。瑜娘怕打搅祖母,故而不敢前来,拖到了现在。原以为祖母还没醒,没想到......” 荣国夫人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瑜娘真是体贴入微。” 杨氏低声道:“大郎已经没事儿了,祖母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荣国夫人冷笑了一声:“糊涂!敏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以为我能睡得着吗?我不过是阖了阖眼,可这心里,全是敏之......” 杨氏忙赔礼道:“是瑜娘考虑不周。” 荣国夫人似乎没听见,转头又去敲木鱼了。 不知道敲了多久,她的手轻了轻,问道:“那人……” 杨氏的心里有些酸涩,却不敢表露出来:“在大郎榻前守着哩。因大郎睡前吩咐了,说有事儿要问她,瑜娘不敢让她走开。” 荣国夫人倒好奇起来。她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难得敏之倒听她的,看来倒有些手段。” 杨氏赔笑道:“可不是么。” 心里却一撇嘴,那样地方出来的人,能没些手段? 荣国夫人心里也说,那种地方出来的,有些手段原不足为奇。不过,既然敏之能听她一句半句,什么地方出来的,也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荣国夫人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 见杨氏不说话,她又问道:“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杨氏想了想,道:“戴着个奇奇怪怪的面具,不肯摘下来,说是怕吓着了人。” 荣国夫人没有说话。 杨氏觉着那人瞧着很象一个人,家婆临走时既然留下了这么封信,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到她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看大郎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她的这种想法。 只是这话,却不是随便说得的。 家婆既然没明说,她自然也只能装不知道。 况且戴着面具,只露出半张脸,祖母日后责怪下来,她也有话可说。 如今她只能说,身形......有八*九分相象吧。不过,但凡女子,身形相象的人多了,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一提。 她是大家女子,自恃身份,虽然那人就站在面前,却不肯正眼看她。只以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 让她着恼的是,那人倒是落落大方,微微笑着,目光平视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零↑九△小↓說△網】 荣国夫人没有说话,想了半日,将木鱼和佛豆递给了春草。待杨氏意识到她要起身,欲伸手去扶时,另三个婢子早已抢先一步,七手八脚将荣国夫人扶了起来。 杨氏讪讪地收回了手,为掩饰尴尬,顺手整了整衣襟。 荣国夫人打量着杨氏,先前她还觉得杨氏胖了些,如今武敏之没事儿了,心情松快了些,又觉得杨氏不但清减了好些,连眼神似乎都有些恍惚,可见,这几日也吃了些苦头。 但荣国夫人并不怜惜她,反而很是着恼。 许久,荣国夫人摇头道:“你呀,别光顾着拈酸吃醋了,多学着点吧。若你是个伶俐的,敏之怎会白白受这几日罪?” 因心痛武敏之,不由更恼起杨氏来。 杨氏脸色煞白,笑容僵在了唇边,好久才回了句:“祖母教训得是。” “瑜娘不曾拈酸吃醋”几个字,哪里敢说?不但不敢说,面上还不能表露出分毫。若露出了情绪,少不了又是一顿说嘴:祖母还能冤枉你不成? “祖母可是要见她,瑜娘这就差人去传她过来?”她的语气里,满是讨好。 荣国夫人皱眉道:“此刻传她作甚?难得敏之肯听她一两句,若醒来不见了她,又发起脾气来怎办?况且,我如今只想去见敏之,哪有工夫去理别人?想起我那可怜的孙儿,这几日所受的苦楚,我这心呐……”荣国夫人以帕拭泪,哭得哽咽难抑。 杨氏知道自己又说错话,再也不敢吭声了。 她的局促荣国夫人都看在眼里,虽不说破,私底下却不免慨叹:当初看着杨氏还好,故而指给了敏之。谁曾想如今竟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真是委屈了敏之了。 他这样的品貌,放眼整个京都,哪个女子不爱?哪个女子不想嫁?唉,是她误了他,千挑万拣,替他挑了个这么不合心意的妻。 难怪他不好。 杨氏知道荣国夫人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伶俐?当初不就看中了她老实本份么?若她真是个伶俐的,如何能入得了荣国夫人的眼? 不过,这话却更是万万不敢说。 别人都是敬畏家婆,家婆倒罢了,郑国夫人留在国公府的时间不多,而且性子和软,对她还好。 可荣国夫人,看着再慈善不过的一个人,对她以外的人,包括婢仆都是是和言悦色,独对她……想起未与大郎成亲前,荣国夫人对她的种种好,杨氏几乎要怀疑,如今的祖母,并不是从前的荣国夫人。 初时,她还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她,私底下找春夏秋冬打听了半日。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正是可笑。 时间久了,在荣国夫人面前,杨氏轻易连话都不敢说了。 因为无论怎么说,听在荣国夫人耳里,都是一个错字。偏偏她又不明着指出来,那含笑带讽的神情,那语重心长一切为了你好的话语……当了婢仆的面也毫不掩饰…… 杨氏浑身的血直往头顶上冲,脸上却早有本事做到若无其事。 荣国夫人惦记武敏之,上了屋外的软轿,在一群婢子们的簇拥下,一径向武敏之的住处奔去。 下了轿,行至武敏之的寝房门口,婢子们停了下来,伺候在门边的婢子们打起了帘子。 杨氏赶紧上前几步,殷勤地去搀荣国夫人。荣国夫人斜了她一眼,她心里一突,顺手理了理鬓角,挣扎着笑道:“恐祖母有事吩咐,瑜娘这就在外间守着……” 荣国夫人身心全在武敏之身上,哪有闲暇听她说完?转身便进去了。 荣国夫人牵挂武敏之心切,恨不得一步跨至他床前,搂着他仔仔细细看一遍,再痛痛快快哭一场。 为了让武敏之睡得安稳,寝房里没有点灯。 荣国夫人急急地行了好几步,才适应了房中的昏暗。 待看清房中情景,她的眼睛一瓷,心跟着一滞,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 143、儿子 武敏之的床头,此刻,端坐着一人。 荣国夫人自然知道那人是谁,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坐在那里。 荣国夫人紧紧地望了那背影半日,终于转身,拖着步子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杨氏早将荣国夫人灰败的脸色看在了眼中,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次,她成功地抢在春夏秋冬之前扶住了荣国夫人。 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在春四娘的背影上一扫,眸中浅浅地闪过一丝笑意。 春四娘并不知身后这一切,她正一瞬不转地望着熟睡中的武敏之。 他的呼吸虽平稳,眉心却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显见得,他睡得并不踏实。 春四娘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眉心,心里火烧火辣的,恨不能伸出手去,将那个“川”字抚平。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 不敢是怕惊醒武敏之。 不能,是因为她的双手,仍被武敏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他的掌心仍有些凉,也不知怎么了,她的心里却觉得异常地温暖,而且,很踏实。 一夜未眠,她却毫无困意。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也同样清楚地感觉到了脑子的亢奋。 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可似乎又有几百个念头在急转。【零↑九△小↓說△網】 只是几百个念头纠缠成一团,理不出什么头绪。 她的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着异样的光。 数日后。 天亮了。 金色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郑国夫人新丧,婢仆们的脸上仍难掩哀戚。但远远地看着自家阿郎,面色平静地斜倚在胡床上,精神气色都比前几日好了很多,眉目间仍然忍不住露出了些许喜色。 琬儿年幼,少不更事,加上郑国夫人长居宫中,见面不多,感情算不上深厚。又拘了半月,早按捺不住了。此时正甩着小胳膊小腿,追着风中的纸鸢的影子,一边跑一边咯咯咯地笑。 追几步他又跑回来,扑入武敏之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仰起粉嫩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毫无保留的依恋。 “耶耶耶耶!”也没别的话可说,一迭声地叫着。 待武敏之应了,又心满意足地跑去追纸鸢的影子了。 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叫上几声。 武敏之的目光紧随着儿子的小身影,苍白憔悴的脸上,不由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的确,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起了说这话的女子。 那女子又戴上了她的银色面具,遮挡住了半张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静。 与月娘不一样。 月娘从来没有这样的眼神。 进宫前,月娘的眼神,灵动而俏皮。 进宫后……. 武敏之收回了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进宫后,月娘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木然,还有淡得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曾经不止一次,悄悄问她,月娘你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对阿兄也不能说? 月娘总是淡笑着否认。 “阿兄莫非忘了,我现在拥有的,可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的宠爱。要什么有什么,不想要的,也自会有人送过来。多少人羡慕不及,哪里会有心事?”月娘似乎笑得很开心。 可他知道,她真正开心的时候,不是这样笑的。 月娘坚持是他想多了。 “即便有心事……”她思忖片刻,“或许是,从小习惯了阿兄在身边,如今却宫深似海,难得见阿兄一面,因为……思念阿兄吧。” 的确,她虽然是他的亲妹子,到底是皇上的女人了。虽然无名无份,却一样地要谨守宫规。他想见她,并不容易。 果然如此吗?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娇笑着,拾起披帛向他的脸上轻甩过来。 披帛拂过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她已经行至一边,离得他远远地。 她佯装羞恼说,阿兄的眼神让她害怕,定是她丑了,所以他才这么看着她。 无论他如何哄劝,她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她,的确有心事。 他先还只是怀疑,此情此景,却确信无误了。 可是,月娘不肯告诉他。 从小,月娘没瞒过他什么。 阿娘长住宫中,祖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对月娘疏于照顾。 月娘只有他。 连来了葵水,她也是惊慌失措地来找他。 可她有了心事,却不愿意告诉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事? 武敏之想得头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想明白。 一边的杨氏,担忧地望了武敏之一眼,也没说什么。 她看了眼侍立在侧的舞姬,那舞姬倒了盏热茶,双手捧着送至了武敏之的嘴边。 武敏之并未看那舞姬,头微微一低,就着她的手浅啜了一囗。 那舞姬的眼睛,一下子迸出了异样的神彩。 杨氏端起茶盏,捧在手心里轻轻转动着。 郑国夫人丧期,府里所有人都一身素服。见惯了那舞姬平日的浓妆,没想到无妆素服的她,倒更添了楚楚可怜的韵致。 这些舞姬是圣人按例赏的,身份虽卑贱,却说不得动不得。 杨氏贤良,一向与舞姬们相处甚好。 她望着那舞姬,唇边泛起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眼中的赞叹欣慰却很明显。 “耶耶耶耶!”琬儿又过来了。 杨氏拉过琬儿,掏出绢巾,轻轻地替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琬儿,自个儿玩儿去,耶耶身子才见好,别烦着他,啊?”她柔声对琬儿道 圣人赏的又如何?献媚又如何? 无论怎么使手段,她才是他的妻,名正言顺、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府的。 又养了琬儿,武家的嫡长子,她有什么可怕的? 况且,大郎待她们,怎么说呢,不远也不近,不亲也不疏,也就是圣人的赏赐罢了。 荣国夫人总斥她糊涂,不该一味拈酸吃醋。又说国公府人丁单薄,大郎应该多纳妻妾,开枝散叶才是正途。 她是糊涂,却也没有荣国夫人想象中那般糊涂。 更难忍的事儿,她都忍了。 144、套路 再难忍的人,她都忍了。 犯不着与这些不值一提的舞姬计较。 杨氏笑着放下茶盏,对琬儿招了招手:“琬儿过来。” 琬儿看了阿娘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阿耶。 他觉得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他没理阿娘,而是走到武敏之面前,歪头望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的,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耶耶嫌琬儿烦了?”他噘着嘴,奶声奶气的,问得却很是认真。 “琬儿!”杨氏哭笑不得,伸手想拉开琬儿。 武敏之却笑了,他坐直身子,将琬儿揽入怀中,伸手揉了揉琬儿的头发,又拧了拧他粉嫩的小脸蛋,不知怎么了,心里突然就是一酸。 他将儿子搂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柔声道:“琬儿,耶耶爱你都不够,怎会嫌你烦?” 也许,这个小小的少年郎,最大的烦恼,就是耶耶嫌他烦。 武敏之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如琬儿这般大,也是这么一身素缟。 他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小小的月娘,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阿娘的腿,望着那些目光莫测的族人,满眼惊慌。 他的耶耶去世了,不会再搂着他,也不会再护着他了。 他搂着琬儿的手一紧。 他的确糊涂,差一点儿,就让他的琬儿成了当年的自己。 他很庆幸,差了那么一点儿。 有多庆幸,就有多感激。 他搂着琬儿出了会儿神。 “琬儿,乖,去玩儿吧,耶耶在这里看着你。”回过神来后,他长舒了口气,轻轻地捏了捏琬儿的鼻子。 琬儿飞快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口,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孩子……”杨氏嗔了一声,又忐忑又骄傲。 武敏之躺回榻上,支着额头沉吟半日。 “那人……”他迟疑着问。 杨氏笑道:“就住在隔壁院子,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出入自由,并不敢难她。”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大郎,可要去……看看?” 武敏之沉吟不语。 这段日子,他一直避免去想她,说不清为什么,他对她似乎又期待又害怕。 至于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杨氏见他不说话,脸上不由露出两分忧色。 她轻咬下唇,犹豫又犹豫,终于鼓足勇气,怯怯地道:“大郎,有一句话,瑜娘……憋了几日,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敏之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慢慢地端起茶盏,举至唇边,浅啜了一口。 武敏之没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多年夫妻,杨氏早习惯了这样的交流。 她无不担忧地道:“晨起瑜娘去请安,祖母今儿倒睡了个好觉,还未醒呢。瑜娘候了半日,怕惊扰了她的清梦,只得退了出来。” 她仔细地看了武敏之一眼,转头对侍立在身后的婢子吩咐道,“找个人跑一趟,看看祖母可醒了。若祖母醒了了,瑜娘少不得再亲自过去一趟。” 武敏之还是不说话。 杨氏小心地问道:“大郎……可要去看看祖母?这几日她为你日夜悬心……” 武敏之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惊,涨红了脸,陪笑道:“并非瑜娘多嘴,瑜娘只是担心,祖母,祖母还未见过她。瑜娘却见过……”她的脸红了又白,眼睛里满是惊慌。 成亲数年,杨氏最初的天真烂漫,迅速变成了惊慌无措。 武敏之都看在眼中。 但杨氏既是荣国夫人的远亲,又是她为他定下的好姻缘,他对她,一直相敬如宾,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他默然良久,终于开了口:“我自有主意。” 杨氏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大郎不怪瑜娘便好。” 武敏之饮了一盏茶,又逗了会儿琬儿。看他跑开了,隐入了远处的花木丛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对杨氏道:“若琬儿问起我,告诉他我去去就来。” 杨氏点头:“大郎放心,我会好好的陪着琬儿,他一向很乖,不会闹的。” 她目送着武敏之远去,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才回过头来,眉头微拧,自语了一句:“我瞧着,那位娘子来得匆忙,也不知可带够了过冬的衣裳?” 那舞姬转着眼珠,望着武敏之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武敏之说的那人,正是春四娘,此时她也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很好,空气清新,少狗不知愁滋味,没心没肺胖成了雪团的月奴,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得正欢,初一唇边挂着娴静的笑,象个慈母一样做着针线。 多么美好的画面。 惟一不美好的是春四娘。 春四娘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长霉了。 本以为救武敏之有功,接下来,自己的人生,就可以象照前辈们的自传所写的那样,走上人生巅峰了:武敏之的老祖母,也就是武后的娘,手一挥:赏黄金千两;武敏之的老婆则应该求着她姐妹相称;武敏之呢,自然是眼冒红心以身相许——虽然她不需要。 但在她义正辞严拒绝了三人之后,这三人更加觉得她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然后,她的一言一行就有了特殊的含义。 她要个良民的身份,还是问题吗? 再狗血一点,武后感谢她救了自己的侄子,又觉得自己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于是一道圣旨,封自己一个县主郡主什么的,也不是不敢想的事儿。 昏睡中的武敏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不放的时候,她就开始在脑海里放飞自我了,越想越美好,只乐得差点没笑出声来。 谁知道,她遇上的这些古人,还真的是全都不按前辈们自传中的套路出牌。 武敏之的老祖母没赏赐她;武敏之的老婆没有感谢她;连武敏之,神清气爽之后,也忙不迭地松开了她的手。 然后,三个人似乎,居然,便一起把她这个救命恩人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三个人,这几天,连面都没有露。 武后远在长安,自然更不用想了。 春四娘很是怀疑,他们是否集体失忆了,忘记了府上还有她这号人了。 这也太不科学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韩国夫人,不,郑国夫人手下的人,有没有跟着失忆呢? 春四娘想了几天,想不出答案。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这三个人真的失忆了,郑国夫人可能派出的杀手还没失忆,这下可好了,瓮中捉鳖,自己的小命难保啊! 145、坦诚 春四娘将目光转向了初一。 虽然知道初一的身份,但前几日只顾着畅想未来,这几日又忙着担忧自己的性命,倒忘了与这么重要的人物进行深入的沟通交流了。 真是失误。 好在她这几日对小丫头客气有加,并未因得意而忘了形。两个人的感情基础,还是建立起来了的。 她对初一招手笑道:“你过来。” 初一忙行至她身边,恭敬地道:“娘子有何吩咐?” 春四娘指了指身边的石头小凳:“你坐。” 初一连忙摇头:“初一站着回话就好。娘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初一一定据实相告,决不隐瞒。” 春四娘也不勉强她,端起茶盏,揭开盖子,在缭绕的水气中含笑望着她:“初一?” 初一回道:“是。” 春四娘抿嘴笑道:“好奇怪的名字。” 初一垂眸不语。 春四娘沉吟道:“我猜,你是初一那日生的?” 初一抬头望了春四娘一眼,忍不住笑了:“是,娘子,初一的确是初一那日生的。” 春四娘忍不住笑,这有什么难猜的。 她观察了这丫头好几日,这丫头身为国公府的婢上,待人接物很是老练。有时候却又有些呆。当然,并不是智商有问题。准确说,年少单纯,不是个能藏奸的。 这丫头望向自己的眼神,让春四娘觉得她是个可堪当大用的人才。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春四娘笑微微地柔声问道。 初一有些惊慌又有些神伤地垂下了眼睑。 春四娘笑着继续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奇怪。瞧你的样子,似乎很是…..惊喜,还是久别重逢的惊喜。” 她低头浅啜了一口茶,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盯着初一:“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也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当然,我记得很清楚,在这之前,你我并不相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冥冥之中,你我有缘?” 春四娘当然知道其中缘故,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与这丫头套近乎罢了。 这么明显的鬼话,初一却信了。只见她眼中泪光闪闪,喃喃地重复道:“冥冥之中,你我有缘?” 娘子虽然并不确定,她却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娘子并未记错,初一之前,的确并未见过娘子。”她急急地道,“初一不敢瞒娘子,初一以前,是在小娘子身边伺候的人。小娘子去后,初一一直奉阿郎之命,守着小娘子从前的住处,别的事儿再不管的。【零↑九△小↓說△網】这次阿郎突然吩咐初一前来伺候娘子,初一虽不知缘故,却也猜得到,娘子必定不是寻常人。及至见了娘子,见娘子,见娘子……” 她先是低声啜泣,到最后,竟大声哭了起来。 春四娘静静地望着她,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再次开口。 初一哭了半日,终于平静了些。 “娘子请恕初一唐突,可是初一甫看到娘子……”小娘子何等尊贵,眼前的娘子却身份不明,初一不敢明着说她的身段儿与小娘子相似,而是采用了另一种委婉的说法,“初一看着娘子,由不得便想起了我家小娘子……” 说到最后,初一又哭了起来,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呢? 这丫头挺诚实,虽然有些呆,却很会说话,的确是个可以利用之人。 春十二娘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声:“你家小娘子的事儿,我都听说了,红颜薄命呐。” 一句话引得初一又哭了。 我既与她相似,想来也是个薄命的,这话却也不能明说。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与月娘比。 “也不知道我……此来是吉是凶……”她也抹起了眼睛。 初一抬起一双泪眼,惊讶地望着春四娘。见春四娘不象开玩笑,不由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见春四娘满脸忧惧,沉默不答。初一忙安慰道:“娘子放心,有阿郎在,娘子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看小丫头神情,对武敏之倒是相信得很。她现在,也只能向小丫头学习,无条件地选择相信武敏之了。 春四娘又叹了一声:“那你莫要再哭,你虽是哭你家小娘子,却难免让我怜及自身。” 初一忙赔礼道:“是初一失仪,求娘子莫怪。” 春四娘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我怎会怪你?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莫说你,我与你家小娘子素未谋面,听人说起她,却也是心有戚戚。只是逝者已逝,她若泉下有知,只怕也不愿看你如此。” 初一羞赦地一笑:“娘子教训的是,是初一忘情了。” 春四娘道:“初一,这名字虽然奇怪,倒也有趣儿。不知是是谁起的,你家阿郎还是你家小娘子? “回娘子,是阿郎。”初一道。 春四娘点了点头,初一,魄渊,月奴。 月娘。 他对这妹子,的确是用心良苦。 “看你年轻尚幼,不知伺候你家小娘子几年了?”她又问。 初脸上又现出悲伤之色:“初一今年一十七岁了,自五岁始,便在小娘子身边伺候。” “五岁?”春十二娘惊讶道。 “初一原本是流落街头的乞索儿,小娘子见我可怜,央阿郎收留了我。最初的几年,初一什么都不会做,反倒要小娘子处处为我操心。小娘子待我……”她咬住下唇,红着眼圈低下了头。 春四娘抱住初一:“我知道,你家小娘子是好人,待你必定是情同姊妹。唉,只恨我晚来了两年,竟不能认识你家小娘子。”她遗憾得几乎要顿足。 初一又哭了。 “原来你我身世一样可怜。”春四娘含泪笑道:“我跟你一样,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你可知道,我在这世上,也是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我不知你是否知道,若不知道,我也不想瞒你……” “只可惜,我没你那样好命,你遇到了你家小娘子,我却不幸沦落平康……”她对初一坦诚了自己是盲流之事,要小丫头知道自己对她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初一忙安慰她:“娘子休得伤心,娘子既遇到了阿郎,阿郎一定会善待娘子的。” 春四娘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道你家阿郎,现在究竟如何了?” 初一显然也是想知道的,目光一闪,却没有说话。 146、缘分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也有一位兄长。与你家阿郎初见时,我便将他误认成了我家兄长。”春四娘留意到初一瞪大了眼睛,摇头苦笑道,“后来知道了你家阿郎是什么人……我兄长虽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却没这般身份地位。我只是想不明白,明明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何会长得如此肖象呢?” “娘子说的,阿郎可知道?”初一很谨慎地问。春四娘笑道:“自然知道。他说我认错了人。不过念我思兄心切,倒也并未怪罪。”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初一若有所思,“若小娘子还在,阿郎必定不至如此。小娘子不在了,娘子错认了兄长,偏就救了阿郎……” 春四娘谦虚道:“我并未做什么,哪里当得起一个救字?”说完突然意识到,荣国夫人及武敏之的老婆这些权贵阶层,没准儿还真是这么想的。 他们买了自己,自己便是府中下人。下人便为主人送命,在这些古人眼中,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几天人影不见,多半便是如此。 她的心便是一沉。 武敏之呢?自己的命在自己眼里,总要比别人看来值钱些吧?可他到底是封建社会的权贵阶层……这几天按说也休养好了,不也未露面么? 春四娘有些傻眼,笼络初一的心思就更强烈了。【零↑九△小↓說△網】 “我看着你便觉得亲近,我虽并无妹子,却是将你当作妹子看待的。”她对初一微笑道,“不过你若嫌弃我,唉,我也不能勉强。” 初一忙道:“娘子不嫌弃初一,已是初一的造化,初一哪里敢说嫌弃二字?” “如此便好,以后咱们两个,便姊妹相称如何?当然,若你不愿意,那便罢了。我只是想着,咱们都是一样无父无母的可怜人,既然聚在了一处,缘分难得,该如亲生姊妹般,互相照应。”春四娘一席话,说得初一眼圈又红了。 ”当然,我也知道,国公府规矩大,姊姊妹妹,想来不是可以浑叫的。若犯了规矩,那便当我没提。总之我内心深处,不管你如何,我是把你当妹子看待的。”春四娘眼巴巴地看着初一,看得初一觉得,自己若不叫她一声阿姊,都是对她不起。 她很是犯难,涨红了脸,犹豫半日,终于扭捏地唤了声:“阿姊。” “好妹子。”春四娘心花怒放,本想趁热打铁,再送初一一件见面礼。拿起那支金钗,正要送给初一,突然想到,武敏之是聪明人,若让他看出她在笼络他的婢子,只怕不妙。 罢了,用金钱收买人心,原本就是最笨的法子。 能被你用金钱收买的人,背叛你的时候一定比别人更快些。 她金钗插入自己发间,想了想,脸色凝重地望着初一,很神秘地道:“你附耳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件极机密的事儿。” 见她说得郑重,初一又兴奋又激动地凑了过来。。 “我原本姓武,真名如月。你记住,这是我们的秘密。除了你……”突然想起,武敏之也是知道的。至于李四郎,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问,此时只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自动抹去吧。“还有你家阿郎,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初一没想到,春四娘居然如此信任自己,顿时激动得眼泪花花的。 到春四娘揭开了面具,并且告诉初一,只有武敏之见过她的真面目,她是第二个的时候,初一更是呆在了那里。待醒过神来之后,顿时觉得不把自己的心掏给春四娘,都对不起她这份信任。 春四娘对此表示很满意,她继续加了一把火道:“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初一你看,月娘,魄渊,初一,月奴,如月。我们,还真是有缘呐。”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无耻,初一却拚命点头,眼泪唰地流了满脸。 春四娘捺着性子,熬了两天,才装作闲极无聊,借了解魏国夫人的旧事儿,顺带问起了国公府的如今的人事状况。 武敏之已经娶妻,由荣国夫人作主,娶的是荣国夫人的同姓亲戚之女,也就是春四娘先前见过的杨氏。杨氏从小便随着其母杨夫人常来老国公府走动,与武敏之算是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春四娘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初一望了春四娘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意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呵呵,青梅竹马能终成眷属,最有爱了。佳话!佳话!” 她想起前辈自传中那些年纪一大把,却未曾娶亲,单等着穿越女主一起,谱写感天动地的爱情佳话的古代高富帅,不知怎么,心里竟生出了丝丝遗憾。 她这次的穿越质量,委实有些差。 感觉写自传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如实下笔。 初一怔了怔,又望了春四娘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春四娘很兴奋地坐直了身子:“莫非,周国公与杨娘子……” 初一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主人的事儿,初一身为婢子,不敢揣测。” 春四娘很失望地坐了回去,将月奴抱入怀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初一若有所思望着她,一直望一直望,望得她不自在起来。 “你这丫头,眼神莫名其妙的,在想什么?”她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初一。 初一依然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阿姊虽姓武,看着与阿郎同姓,可阿郎其实并非武姓,而是原姓贺兰……” 春四娘突然回过神来,吓得脸都红了,这丫头这脑洞……开得也太大了。 她忙解释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可千万别乱想,我没那意思,我啥意思都没有。真的,你可别乱想。你才多大呀,都不懂爱……”情字生生地咽了下去,“男女之间的事儿,你不懂,可别揣测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古人能知道什么是爱情么?这个词儿听说过么?武敏之与杨氏这样的,青梅竹马,大约便是难得的了,可最后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武敏之成亲多年,或许都不懂什么是爱情,何况初一这个男人都没见过两个的小丫头? 春四娘很不满意地斜了初一一眼,在她心里,她家阿郎大约便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天下女子见了他,都会生出恨嫁之心。 别的人春四娘不敢保证,她可绝对没这心思。单凭他顶着张武如日的脸这一条,她就不可能对他动心思。他呢?都不用想,同理,自然也是…… 147、诡异 初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春四娘的反应却让她心中一动,眼睛跟着一亮,眉梢眼角不由得就带出了几分笑意。【零↑九△小↓說△網】 “阿姊别急,初一并未揣测什么,也并未多想。”她紧盯着春四娘,细声慢语道。 春四娘红了脸,嘿了一声,想笑又没笑出来。她躲闪着初一的目光,又觉得这躲闪实在莫名其妙,索性瞪了初一,语气颇为不善道:“没有就好。” 初一认真点头:“阿姊说好,初一自然也觉得好。” 春四娘继续瞪着她,语气更不善了:“好什么好,这些事儿,是能揣测能想的么?” 初一更为认真地点头:“阿姊说不好,那就不好。” 春四娘顿了顿道:“本就没影儿的事儿……况且,若不是他……你家阿郎正好与我家兄长有几分相似,我又正好与你家小娘子有几相似,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同样,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这丫头实在太狗血了,春四娘试着顺她的方向想了想,虽然他与她并非兄妹,可顶着这样的脸,根本就想不下去好吧? 初一抿了抿嘴,眼睛弯弯地应了声“是。”将目光移向远处,不说话了。 春四娘等了半日,见初一久不开口,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初一“啊”了一声,慢吞吞地反问道:“什么然后?然后什么?” 春四娘恨不得掐她一把。 “你家阿郎娶了青梅竹马的杨娘子,然后呢,是不是从此就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她自己也觉得问得有些无聊。 古时候的夫妻,再幸福美满,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况且,生活又不是童话故事。童话故事写到这里,统统都戛然而止。后面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你愿想就想去,不愿想也没关系,反正与这个故事没有关系了。 生活却还在继续。 初一认真地想了想。 “老夫人体贴少夫人年轻,带孩子又辛苦,所以,国公府一直是老夫人主持中馈……少夫人既无庶务烦恼,阿郎又……幸不幸福,美不美满,初一不敢妄言。不过,这么多年,阿郎未曾纳妾。” 虽然常常夜宿平康坊,不过,对古人来说,那是正常的娱乐活动,算不得什么。 还真是幸福美满的一对。 春四娘突然没了兴致。 怀中的月奴突然直起了身子,对着月亮门的方向,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春四娘在它的头上敲了一下,月奴呜了一声,挣开了她,屁颠屁颠跑远了。 没一会儿,它又跑了回来,还带来了一个人。 武敏之跟在摇头摆尾的月奴身后,在春四娘与初一的注目礼中,施施然走了进来。 初一到底是国公府长大的,训练有素,先回过神来,一礼道:“阿郎。” 武敏之一摆手:“下去罢。” 初一退了下去。 快退到院门处时,趁阿郎背对着自己,她抬眸飞快地扫了春四娘一眼。 只见春四娘仍怔怔地望着武敏之,一双与小娘子极其酷似的眼睛,波光潋滟,泪光盈盈,仓促中辩不出是喜是悲。 武敏之轻咳一声,大模大样地在春四娘旁边坐了下来。 月奴看看武敏之又看看春四娘,似乎拿不定主意该跳上谁的膝头。 它索性伸出舌头,先舔了春四娘的手,又舔武敏之的手,然后又去追自己的影子玩儿了。 春四娘觉得这小家伙都成精了,很是怀疑它的身体下,深藏着一个不羁的穿越者的不幸灵魂。 见武敏之久不说话,她将目光从月奴身上收回来,移到了武敏之脸上。 他没有看她。 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天空下是连绵的群山,山顶上履着薄薄一层积雪,积雪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便是九嵕山。”他慢慢地道。 春四娘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泪水突然流了满脸。 她用手捧住脸,泪水比银质面具还凉,半边脸颊却滚烫。 自己也觉得很是丢人。 悄悄溜了武敏之一眼,幸喜他仍望着远处,并没有看她。 还是觉得很丢人。 更丢人的是,眼泪似水坏了闸的水笼头,怎么样都关不住。穿越以来,不,她这一生,流的泪加起来也没此时多。 他终于来了!他终于来了! 她久悬着的心,莫名地一下子便落到了实处,竟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那是太白峰,那是终南峰。”武敏之伸出食指,虚虚地往远处指点着。 春四娘并未看出哪里是太白峰哪里是终南峰,却一直嗯嗯连声。 “那九道山梁看到了吗?就是九嵕山周围的那九道,高高拱举着的,看到了吗?九嵕山的名字就是因这九道山梁得来的。”武敏之象个最喜欢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解释得很认真。 春四娘嗯了一声,在心里数了起来:“一、二、三……”她数得也很认真。 武敏之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数出了声。 年纪也不小了,竟做出这等天真幼稚的事儿来,感觉好羞耻。 比蹲在地上数蚂蚁更让人觉得羞耻。 “七,不对,六,是六吧?也许八?七还是八?”嘴却不受控制,语无伦次地继续道。 “七。”武敏之将目光又投向了远处。 春四娘嗯了一声。武敏之竖着耳朵听着,等着她继续数下去。她却没了动静。 武敏之没想到她会突然沉默下来,他想要接着继续介绍九嵕山,经过了方才的停顿,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春四娘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春四娘的影响,武敏之也不自在了。 其实,武敏之的不自在,从走近这个院子的时候就有了。 这两天,他数次拚着一口气,冲到这个了院子外。 犹豫又犹豫,徘徊复徘徊,数次想离去,又数次停了下来。 最终,他还是离去了。 今天可能是走得近了些,让月奴闻到了他的气息,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 月奴叼着他的袍摆,领着他往院子里走。他有些恼怒,却又暗地舒了口气。 他只是没想好,见了她要说些什么,并未想过,自己会这般不自在。 不自在的感觉,年少时候的他,并不陌生。 阿耶尸骨未寒,族人便让他不自在。初至京都,人地生疏,对未来的担忧,让他不自在。姨母坐上了后位,那些谄媚与讨好的笑脸,让他不自在。 年岁渐长,经的事儿多了,就只有他让人不自在,而没有人会让他不自在了。 今日,他是怎么了? 148、机会 武敏之既诧异,又有些恼怒。 这十多年来,他什么人没遇到过?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蟮氏何等嚣张,皇后何等厉害,朝堂下的风言风语,朝堂上的明枪暗箭,甚至,蝮氏兄弟借着醉酒,直取笑到他脸上来,他可有不自在过? 一个连兄长都会认错,如今更只会偷偷流泪,却自以为他没看见的小娘子,怎么就令他不自在起来? 想了半日,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是因为春四娘见过他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 那些过往,鲜活而又清晰,一幕一幕从他的心上划过。最后停在了崇圣寺…… 他觉得更不自在了 他斜了春四娘一眼,正好发现春四娘也在偷眼看他。 两个人急急地转开了脸,又同时轻咳了一声。 “我……”又同时开了口。 他顿住了话头,虽未明言,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你先说。 她却尴尬地笑了:“你先请。” 武敏之犹豫了一瞬,鬼使神差般又指向了对九嵕山:“那处,可看见了,那是玄宫,文德皇后就葬在那里。那里原本有通往文德皇后陵寝的栈道,供侍奉的宫人们出入的……” 耳边突闻春四娘噗嗤一声笑,武敏之一怔,只见春四娘抿嘴道:“九九嵕山的一草一木,你都要讲一遍么?” 回过神来后,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也不看对方,遇上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儿一般,乐不可支笑了好半日。 春四娘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其实,我不过是和僧人们学着辟谷罢了。”到彼此笑声停了,武敏之慢慢地来了句。 春四娘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便好。”武敏之也点头。 他自己却有些不明白,未对荣国夫人解释,未对杨氏解释,为什么偏要对春四娘说上这么一句。 她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两个人又沉默了。 “虽如此,到底还是要谢你。”武敏之慢慢地又开了口,“我阿娘……走得并无遗憾。” 春四娘叹了一声:“我到底叫了夫人一声阿娘……我说的那些话,其他的不过是情势所迫,想激你一激,有一句却是真的,我自小没见过自己的阿耶阿娘。” 武敏之望着春四娘,春四娘也望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武敏之沉吟不语,春四娘突然冒出了一句:“我其实也辟过谷。” 武敏之一愕,跟着“喔了一声。 “我是为了减肥。”春四娘很认真地解释道。 “减肥?”武敏之不解。 春四娘用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就是想瘦些。” 大唐以肥为美,她却要减肥,武敏之更不解了。 春四娘不解释了,要解释清楚,话可就长了,没准儿得说到后世那畸形的审美观上去。 她摊了摊双手,长长地叹了一声:“辟谷的滋味,对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来说,太难受了。” 武敏之抿紧了嘴唇,虽未说话,看神情,显然是赞同的。 “结束辟谷的第一天,我就狠狠地大吃了一顿,吃得眼泪都下来了。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发誓,以后就算胖成球,我也绝不辟谷了。不但如此,我还要天天大鱼大肉,不,顿顿都大鱼大肉。我真那么做了,连着一个星……七天,顿顿大鱼大肉,辟谷减掉的肉,全长回来了不说,胃还给撑坏了……” 武敏之看着她捂着腹部,一脸痛苦的表情,本想安慰她几句的,话没出口,一个没忍住,先哈哈大笑了起来。 春四娘瞪了他一眼:“你有太医守着,自然知道辟谷后该怎么调养,我……”其实她也有乔之仪守着,不过乔之仪这人,对她要做的事儿,从来只分析利弊及可行性,却从不过度干涉她的决定。 事实证明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后,她有时也会抱怨乔之仪一开始为什么不拦着她。乔之仪是怎么说的?乔之仪说:“有的事儿,做了,只后悔一次。若不做,很可能后悔一辈子。” 为了避免她后悔一辈子,所以,他不拦她。就象她想要穿越,本以为乔之仪会认为她疯了。没想到,乔之仪仔细分析了她穿越后可能遇到的困境后,见她仍意志坚决,便转而问她想要去的是哪个朝代,然后便为她恶补相关知识。 春四娘望了武敏之一眼,又想起了纠结于心的老问题,不知道乔之仪的大唐三百年里,有没有武敏之的名字? 武敏之见她怔怔地,不笑了,问了句:“你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很悲催……就是很倒霉。”春四娘摇了摇头,想了又想,忍不住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就叫nozuonodie。”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自找苦吃。”春四娘笑得喘不过气来,咬牙解释了一句。 “还真是……”武敏之想了想,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比刚才,笑得更开心了。 初一在外面,听得又是开心,又是担心。 开心的是,好多年未见阿郎笑得如此开怀了。 担心的是,这里毕竟是昭陵,郑国夫人又刚刚才落葬,阿郎与阿姊笑成这样,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会怎会想? 月奴被他们的笑声所吸引,不追自己的影子了,跑到春四娘面前,竖起身子,两只爪子合在一起,不停地对她作揖。 那是月娘教它的。 武敏之很是感慨。 月奴好久未做这动作了,他也,好多年未曾笑得如此痛快了。 春四娘握着月奴的一只爪子,轻轻摇了摇:“这小家伙,真成精了。”她对武敏之道。 武敏之的目光在月奴与春四娘之间转了数个来回了。 “今后,你有何打算?”他突然问。 他表面平静,心里却很是紧张。 只是不知道,为何紧张?又在紧张什么? 她的机会终于来了吗?春四娘的心也是一阵狂跳。 也不知道怎么了,在脑子里盘旋了几天的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我曾经应允过你的,若有需要,你尽管开口。”武敏之等了半日,不见她开口,慢慢地又道。 春四娘低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从拇指到小指,一根一根看了过去。又从小指到食指,一根一根看了回来。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武敏之心痒痒的,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握住她的手,也象她那样看上一遍。 “我曾经说过,我原姓武……”在他快要按捺不住自己时,春四娘终于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比武敏之更慢。 149、寻兄 “我虽然无父无母,只有兄长武如日一个……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祖籍渝洲,这次进京原是为了寻找兄长,只是不巧没了过所,既回不了乡,又进不了京,无奈之下,不得已才冒用了那柳七娘的身份。那真正的柳七娘,早已因病死在了长安城外的客栈中。她正好与我同乡,也是个苦命的人。我委身平康坊,原想的是,等到圣人大赦天下之日,设法得一个良民身法,若实在寻不到阿兄,也好方便回乡。” 春四娘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却一口气说了下去,并未作任何停顿。 她说完了,武敏之并没有接话,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记得,你的闺名是……如月。”终于,武敏之开了口。 春四娘嗯了一声。 武敏之沉默了半日,才接着道:“让你做回武如月,并不是什么难事。” 春四娘抬眸看了他一眼,想道声谢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武敏之又沉默了半日。 “至于回乡……”短短四个字,他说得很慢,慢得象初说话的孩童,似乎每个字都要想上半天,“你且听我一言……” 春四娘低垂着头,耳朵却竖了起来,心慌意乱地等着他的下文。【零↑九△小↓說△網】 他却再次沉默了。 她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认真地数着指尖上的纹路。 “你……”武敏之终于又开口了,这个“你”字说得艰涩无比,不过后面的话,就顺畅了,“你既为寻找兄长而来,受了这许多苦,若无功而返,日后想起岂不遗憾?依我看,回乡的话,不如暂且不提。你放心,令兄只要在京都,我自会全力帮你,迟早总能寻到他的。” 似乎怕春四娘打断他,他说得又急又快。 春四娘抿嘴看了他一眼。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慌乱。 跟记忆中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春四张牵起唇南,原本想对他笑笑的,笑到一半,眼泪再次淌了满脸。 这次比前一次更为汹涌。 武敏之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半日,默默地掏出绢帕,犹豫了一下,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案几上,轻轻推至春四娘面前。 春四娘抓起那帕子,展开来捂住了脸。 帕子上有淡淡的馨香,还有他的体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好容易平静了些,想将绢帕还给武敏之,又想到已被自己弄脏了,就这样还回去似乎有些无礼。 她犹豫了一下,将帕子握在了手中,看着上面绣着的几枝寒梅,半日才低声道:“多谢……国公。” “你与我之间,何须言谢?”武敏之这话一出口,两个人不自禁地又对视了一眼。 “还是要谢谢……国公。”春四娘垂眸道。 武敏之端起茶盏,举至唇边,才想起这是春四娘的茶。他放了下来,四处望了望,略带歉意道:“此处比不得京都,处处简陋,人手也不如国公府充裕,你且先忍耐几日……” 春四娘笑着打断了他:“国公休要客气,对我来说,这里又清静又宽敞,已经很好了。” 方才她并未唤他国公,此时却一口一声,武敏之莫名地有些气闷。 “咱们在此处,至少总要待上三两月,还望你不要心急。若你实在担心令兄,不如我先修书一封,让魄渊亲自送回京中。京兆尹与我有些交情,我若开口托他寻找令兄,想来他不会推托。” 春四娘再次道了谢。 武敏之忍不住蹙眉道:“四娘何故如此客气?” 春四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客气。 明明受的教育是“人人生而平等”,先前也还好好的,更早之前,气恼之中甚至想过,要把这个特权阶级的代表打倒在地,并踩上一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扭捏起来。只能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指尖。 “哎呀。”看着看着,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猛地摇头道,“不妥不妥,不可不可。” 武敏之不解地望着她。 话到嘴边,她却犹豫起来,意思虽明白,只不知怎样表述才好。 “寻找我阿兄之事,依我看,不宜大肆宣扬,连官府都不敢劳动,更不能劳动京兆尹。”她慢吞吞地道。 武敏之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春四娘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能够相信我,并且愿意帮我,我很高兴。可高兴归高兴,高兴之余,又觉得很是不妥。” 武敏之等了半日,见她不再往下说,有些不高兴了:“四娘莫非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么?” 春四娘心里说,并非不能对你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可知当初你娘差点杀了我,为的是什么? 这话却万万不能问出来。 似乎也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知道他那妹子魏国夫人的一段秘辛。毕竟,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而且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儿。 她绞了半天手帕子,突然笑了起来:“京兆尹可不认识我。就算认识我,也未必就能如你一般相信我。你怎不想想,你让他帮我寻找我的兄长,少不得要让他知道我兄长的长相。你准备如何让他知道呢?画一幅我兄长的画像?还是告诉他,就照你的模样找人?京兆尹会不会认为你在与他开玩笑?” 武敏之“喔”了一声,这倒的确是个问题,他一时情急,倒忽略了。 “你那兄长,真的与我如此相像?”他忍不住问道。不待春四娘回答,他又笑了。既然她能与月娘如此相像,他那兄长与他如此相像,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春四娘飞快地望了他一眼:“的确……相像。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怀疑……” 她突然红了脸,坐直身子移开了目光:“若京兆尹认为你在开玩笑,想来倒也不怕。我怕的是,若他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怎么看?若……别的人,知道京中有个我,我偏又有个长你与你一般无二的兄长,会怎么看?是认为不过是巧合,一笑置之,还是……” 她是真的担心,与李三郎一番长谈后,她便明白了郑国夫人的一片苦心。若非郑国夫人想杀的是自己,没准她也会认为,这个人虽不该杀,但的确不能留她活在京中。 150、干系 如今武敏之却要大张其鼓地去替她寻人,怕宫中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偏还要找上京兆尹。 京兆尹是什么人?放后世,就是帝都市长。 她一介平民,何德何能,自己的私事儿,竟要劳动帝都市长帮忙? 就算京兆尹看的是武敏之的面子,就算自己与魏国夫人完全两样,到底是公权私用,看在有心人眼里,终归不好。 况且,武如日与武敏之,自己与魏国夫人……明明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偏偏长了几乎同样的一张脸,真正是说不清道不明,诡异至极。 要让人不多想,都难。 若真惊动了京兆尹,只怕第二天,武如日的画像便到了武后案头,再顺着武如日这根藤摸到自己这根瓜。有武敏之与魏国夫人,偏又有武如日与自己。武如日全无踪影,武敏之却的的确确与自己攀扯上了关系。 京兆尹会怎么想?武后会怎么想? 武后会怎么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微妙,可大可小,小可一笑置之,却也可能大到掀起惊涛骇浪。 真正的武后,究竟是玛丽苏还是阴谋家?她一无所知,怎敢冒险? 她没有看武敏之,武敏之却清楚地看见,她的唇有些发白。 “你在担心什么?”他意识到了什么,淡然一笑,沉声问道。 春四娘拧着眉头想了半日。 “若不然,我还是隐姓埋名罢。横竖我孤身一人,姓甚名谁其实并不重要,能恢复良民的身份便足够了。至于我那兄长,方便的话,还是悄悄地找罢。若不方便……”她一咬牙,“当日他既弃我而去……便不找了,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罢。” 巧合太多,看在有心人眼里,便不再是巧合,很可能就成了……别有用心。 想起看过的狗血故事中,容貌相同的人,背后往往是一个志在必得的复仇故事……春四娘犹豫了。 武家人隐身不见的这几日,她从兴奋,到期盼,到紧张,再到失望,以致绝望,最后只剩下了满腔愤懑。 愤懑中,她打定了主意,等见了武敏之,无论如何,撒娇撒痴也罢,死缠不放也罢,甚至不惜威胁利诱,总之,务必要通过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的目的很简单,一,良民户口,二,寻找武如日。 至于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既无情,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若有人觉得她的出现,是精心谋划别有用心更好。这样的话,她与武敏之就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了。他帮她,就是帮自己。若不帮,嘿嘿,可得好好掂量掂量,惹急了她…… 惹急了她,她虽没想好具体应该怎么做,但却打定了主意,定要让他好好地见识见识穿女的杀伤力。 说到穿女的杀伤力,从前辈们的自传中看,那可是连她都会害怕的。简单说吧,轻则败家,中间灭族,重则……亡国。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谁知道,武敏之一现身,看着那张与武如日相差无几的脸,她的心便是一软。 再听他便处处为她着想,考虑得甚是周到,而且,更超出了她的预期。 春四娘的心,便软成了一汪春水。 她一向恩怨分明。 他为了她好,她自然,更不能带累他。 想到他可能因此而被武后怀疑,甚至有可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她的心里便阵阵发堵。 况且,不管内里如何,在外人看来,她已经上了武敏之这条船,两个人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了。 带累了他,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她还是为了自己考虑。 她重重地望了武敏之一眼,很是烦躁,也不知道历史上,他究竟是什么结局。 女帝,不,整个武后掌政时期,人的命运真是莫测,今日还是朝中重臣,明日便成了阶下之囚,甚至枉送性命的人,不要太多。 已经结局悲惨的有长孙无忌上官仪,将要结局悲惨的有几位皇子。 这几位还算有因可循,要么站错了队,要么挡了武后的道,武后自然容不得他们。 周兴来俊臣之流呢? 她所知道的,武后的重臣,能得善终的,不过三人。 一是狄仁杰,二是娄师德,三是徐有功。 文武百官,区区三人。 武后行事真是……出人意料。 也是,毕竟惟一的女帝,寻常人,谁能知道她的心思? 以前看宫斗小说的时候,春四娘一直感慨,觉得自己头脑简单,绞破脑汁也想不出那些阴谋诡计。 当时她未必没庆幸自己头脑简单。 此刻却有些懊恼。 “我想了这几日,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他当日不告而别,也许是不得已的原因,显然却也没有……总之,我如今这样,也挺好的。”她迟疑了。 武敏之见她欲言又止,不由轻笑了一声:“原来姓甚名谁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当日在禅房,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春四娘被他问得脸一红,低了头道:“你是男子,我是女子,男女有别,姓氏的意义自然也就不一样……” 女权主义者若听了她这话,定然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问到她脸上来。不过她一向对女权运动不感兴趣。她所了解的女权运动,大多是鼓励女人一定要干得好。干得好的目的是什么呢?自然是为了嫁得好。 仔细想想,真是让人无语。 况且这是古代,古代女子一旦嫁了人,便成了某某氏。高门氏族的联姻,讲究个门当户对,姓氏自然重要。象她这样漂泊无根的,真要谈婚论嫁,可能的配偶,也不过是与她差不多的中下层人士,姓甚名谁,有什么重要的呢? 武敏之微叹一声:“先前你一门心思想要找寻兄长,不惜千里迢迢孤身进京,甚至为此沦落平康,如今为何却又犹豫起来?” 春四娘默然。 她的确是一门心思想要找寻武如日。 而且,不是千里迢迢,而是跨越了千年。 可是,武如日究竟在不在这个时空,在不在长安,她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若他不在,自己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费工夫? 纵然他在,如此大费周章,倘若最后真如自己所料,岂不是害了武敏之也害了自己? 到时候,武如日大约也脱不了干系。 131、判断 春玉娘伸手想去抚摸月奴,月奴对她可就不客气了。【零↑九△小↓說△網】竖起身子,怒气冲冲地冲她汪了一声,吓得春玉娘缩手不迭。 “玉娘小心,月奴认生。”这几个字,春四娘说得特别重,说完不动声色地瞄了杨八娘一眼。 杨八娘正看着月奴出神,闻言回过神来。 “四娘如若无事,咱们不如,这就走吧,夫人还等着呢。”语气比先前更客气了。 春四娘倒又狐疑起来,夫人还等着,死了的人怎么等?难道不是郑国夫人? 行至外院,春四娘抬头看了看天。 雪已经停了,天空湛蓝湛蓝的。 寒冷的空气中带着凛冽的梅花香,耳边还听得见姊妹们隐约的笑闹声。 真的就要离开这里了吗?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辆青色的马车孤伶伶的停在那里,车顶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车夫倒是皮肤黝黑,身材粗壮,一双手骨节粗大,青筋暴绽。 武侠小说中,这样的人有些本事,却通常算不得高手。不过,对付自己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非江湖人士,倒也绰绰有余。 春四娘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悄悄地往春玉娘身边靠了靠:“还没问八娘,你家夫人是......” 杨八娘笑了笑:“我家夫人是谁,原不怕告诉四娘。【零↑九△小↓說△網】只是,四娘想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家夫人何等尊贵,她的名讳,却不能在此处提起。四娘放心,待上了车,出了平康坊,自然会告诉你的。” 她有意无意看了春玉娘一眼,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四娘你并非外人,但春玉娘却是。 春玉娘有些着恼,想到袖中的银票,又笑了起来。 “四娘请。”杨八娘抬手示意春四娘上车。 春四娘望了春玉娘一眼。 春玉娘知她意思,却很可恶地笑道:“这倒是我儿不懂事儿了。干咱们这营生的,向来只认钱不认人。我儿不是一心想脱离了这苦海,去攀高枝么?如今,有这么尊贵的夫人买了你,你怎地却又挑三拣四起来了?儿呐,娘虽然是操持这下贱营生的,却也知道,为人最是要知足,要感恩......” 这春玉娘敢是插刀教的么?自己也没少给她赚钱,怎么临别还不忘插自己一刀? 春四娘恨得牙痒,笑得却也开心,对春玉娘一礼:“自然还要感谢玉娘教导得好。” 她再看了杨八娘一眼,又望了望那中年男人,最后又望了那车夫一眼。 若真是要她命的,横竖都逃不过,不如痛痛快快跟了他们走,麻痹了他们,也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若真是自己吓自己,白白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日后岂不是要后悔死? 主意既定,春四娘单手抱着月奴,另一只装作整理头发,飞快地取下发上的金钗,藏在了月奴的肚子下面。 月奴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春四娘摸了摸月奴的头,想起月奴在郑国夫人寝房中的表现,她不由对它笑了笑。 月奴护主,紧要关头,好歹还能叫上几声,没准儿还能咬上两口不是? 上了马车坐下,她便低下了头,一直注意着坐在对面的杨八娘的手。 那双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没沾过阳春水,更不象是武林高手的手。 可是,真正的武林高手,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太阳穴象个鸡蛋一个高凸,双手长满老茧? 林仙儿的手就一点暇疵都没有,可是她何等无情。 “四娘请坐好。”杨八娘纵是涵养再好,也被春四娘盯得有些不自在了。 这份不自在看在春四娘的眼里,莫名地让她的心安定了些。 武林高手可不是这样的。 “四娘且请歇着吧,要赶好久的路呢。”杨八娘转开目光,提醒了春四娘一句。 春四娘笑道:“八娘还未告诉我,你家夫人是谁呢?” 以前看古人写的章回体小说,敌我双方狭路相逢,一方吠一声喝问:“来者何人,还不报上名来,速速送死?”另一方便乖乖地报上名来,然后速速送死。 每次看到这样的剧情,春四娘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是不相信古人会这么老实的,本也没指望杨八娘回答。谁知杨八娘看了她一眼,眼光一黯,叹了口气。 “不瞒四娘,我家夫人,便是新丧的郑国夫人。”她虽然哀伤,说得倒是坦然。 坦然得让春四娘惊愕地“呃”了一声。 原来真是郑国夫人。 杨八娘如此坦然,是算准了自己必死无疑,不必隐瞒,还是,郑国夫人根本就无心谋害自己? 春四娘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作出了有利出自己的判断。 自己在她眼里,当然不值得考虑。但身为娘亲,她好歹总要想想,魏国夫人这个妹子,在儿子心中的份量。自己这个与魏国夫人有几分相似的人,大约,也许,或者,在武敏之心中,也是有些份量的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与夫人曾有一面之缘。听闻夫人不幸仙逝,真是好生难过。只是,我是什么身份,况且又身不由己,不能前去吊唁。唉,人生无常,八娘千万节哀。” 春四娘留心观察着杨八娘,只见她脸上的悲伤更甚,却并无惊诧之色。显然,上次与郑国夫人的会面,她是知道的。 也是,郑国夫人当日恨不得她消失,今日却能让杨八娘来接她,显见得杨八娘是郑国夫人身边极亲近极信任之人。 只是不知,郑国夫人究竟对杨八娘说了些什么。春四娘眼珠子一转,也挤出一脸悲伤:“不知八娘是如何找到我的?” 杨八娘道:“大郎的长随魄渊,四娘想必是知道的。” 春四娘没想到答案原来这么简单,想起自己当日逃离国公府后,一路鬼鬼崇崇,兜了无数个圈子,就怕有人跟踪。结果,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只拉着魄渊一问,便知晓了自己的下落。 若不是顾及郑国夫人新丧,她只怕会笑出声来。 原来是魄渊,倒忘了他了。 可是也不能怪她,她从影视剧中所知道的下人形象,大多都是一日为仆终身为仆忠贞不渝的。 哪怕是半路冒出来的主子,比如说宫中新选的嫔妃,既然拨了她们去伺候,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绝不会回头的。 为了这个半路主子,连正经主子皇上都可以背叛的。 她哪里想得到,魄渊居然是个这么没骨气的角色。 武敏之驭下无方啊。 151、有靠 春四娘绞着手中的帕子,与其为了心中执念,拉相干不相干的人死在一处,倒不如…… 她闭上了眼睛,在眼泪涌出来之前,将帕子盖住了脸。 倒不如……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那兄长,找是要找的。只是,不用太过费心,随缘吧。若能找到,当然更好。若找不到,只要他过得好好的,我……”她想得虽通透,声音仍有些哑,“我也……无憾。” 武敏之一直沉默地望着她。 话既出口,她便下定了决心,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她变了,他……肯定也变了。 他的年纪,与武敏之差不多,想来也已成亲生子了。嫂子能否容得下她?嫂子就算是好的,后面还有个家族呢。 武如日若跟她一样是身穿,不也跟她一样,浮萍无根,一切都得仰仗嫂子的娘家…… 她不能这么自私,为了所谓的兄妹之情,不管不顾地找上门去。 她揭开帕子,细细地在脸上揾了一遍,自觉差不多了,才抬眼望着他,眼睛微红地对他笑道:“他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与他各自过得好好的,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武敏之望着她,望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道:“你放心。” 春四娘微笑道:“能得国公今日这席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这嘴硬的样子,倒讧武敏之想起了月娘,他不由冷笑了一声。 他站了起来:“从今往后,你便是武如月。” 不待春四娘说话,他便举步离开了。走了两步,又顿住了步子,并未回头,一个字一个字却说得很是清楚:“脸上这面具,你若愿意戴着,便继续戴着。若觉得戴着碍事儿,也毋需多虑,放心摘了便是。” 春四娘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说什么,嗫嚅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敏之稳步走了出去。 武敏之前脚刚走,初一后脚就进来了。 看见春四娘哭得不能自抑,不由大吃了一惊。 “阿姊这是怎么了?”方才阿郎的脸色也不太好,初一担心娘子与阿郎起了争执。不由又是担心又是犯难,阿郎待自己恩重如山,阿姊待自己却也不薄,若真是起了争执,自己究竟该帮谁说话呢? 春四娘只是哭。 “阿姊且听初一说一句,阿郎刚历经丧母之痛,又折腾了这数日,才未缓和过来,脾气不好也是有的。阿郎不是阿姊劝回来的么?他才刚好了,就急着来看阿姊,可见是惦记着阿姊,知道阿姊的好的。就冲这一点,阿姊好歹担待着阿郎些。” “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武如月了。”春四娘终于抬起了脸,虽满脸泪水,笑得却很是开心,“他还说,我脸上这面具,若愿意戴着,便继续戴着。若觉得戴着碍事儿,也毋需多虑,放心摘了便是。” 此时想起他的这番话,说这话时的样子,真是十足的霸气。 初一怔了怔,马上便笑了:“恭喜阿姊,贺喜阿姊。初一正奇怪呢,先前还听阿郎和阿姊笑得挺开心的……”初一笑着笑着,也哭了起来。 “好好地你哭什么?”春四娘,不,她现在是武如月了,有合法身份的良民,武如月。 武如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还有乔之仪,也会佩服自己,不,是羡慕自己吧? “初一是为阿姊感到开心,还有阿郎……”初一咬着嘴唇。 武如月伸展了双腿,舒舒服服地往后一躺。阳光有些刺眼,她将武敏之的绢帕搭在了脸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绢帕上的数枝红梅,在眼前开得如火如荼,热烈奔放,鼻端似乎还能嗅到梅花的清香。 想到自己在这里各种谋算,连初一这心思单纯的小丫头都想利用一把,结果,所有的心思与手段,却全都没用上。她不由好生感慨。 武敏之最后的那句话,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又感动又惭愧,偏偏却又生出一种终生有靠的感觉来。 她一边暗骂自己没骨气,一边又在绢帕下落下泪来。 初一默默地替她倒了盏茶。 见她哭个不住,初一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阿姊,虽然铺着地衣,雪后初晴,地上到底凉,仔细冻坏了身子。起来吃盏热茶暖暖吧。” 顿了顿,小丫头低低地喟叹了一声:“初一早说过,有阿郎在,阿姊不用担心。”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嗔怪,似乎对武如月不能信任阿郎有些不满。 武如月忍不住笑了。 “你看过霸道总裁文么?”她心情很好地问初一。 初一脸上的茫然,让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不看霸道总裁文,倒是看过一些关于霸道总裁的段子。 他那句话,在霸道总裁文里,大概就是:“女人,跟着我,有肉吃。” 以前觉得挺脑残的一句话,如今怎么就觉得这么踏实,这么满足呢? 武如月坐直身子,将绢帕小心地叠好,收入了袖中。她接过初一递过来的茶,心满意足地啜了数口。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你在一处久了,我也沾染上了动不动就落泪的毛病。” 初一笑了笑,并不反驳。 她的目光从武如月袖中移到了脸上。 “敢问阿姊是如何打算的?” 武如月眉头一蹙,放下茶盏,双手托腮想了半日。 “我还真没想好。”她沉吟道,“虽然他……你家阿郎有话在先,但这里毕竟是昭陵,人多口杂。我又听说,守陵兵士俱都是京中的世家……” 初一不以为然道:“人多口杂,阿姊既然得了阿郎庇佑,谁还敢说什么不成?况且这几重院子,如今既由老夫人阿郎住着,等闲人哪里进得来?依初一看,阿郎既然发了话,阿姊只管放心照着自己心思行事便是。” 顿了顿,她笑道:“阿姊请恕初一斗胆,小娘子以前也喜欢那些异邦传来的奇奇怪怪的面具,不过是上元仲秋之类佳节偶尔戴戴,图个应情应景新鲜有趣罢了。象阿姊这样,日日时时都戴着,以前是不得已,如今阿郎发了话,却又是何必?不知道阿姊怎么想,横竖初一看了,总觉着怪累的。” 152、姨母 见武如月低头不语,初一一边替她倒茶,一边自语:“这么冷的天,戴着这么个面具,纵然精巧细致,到底……也不知道,阿姊的脸究竟凉还是不凉。” 武如月被她逗乐了:“看着你小小年纪,偏这么絮絮叨叨的,怎么跟个上了七老八十的婆子似的?” 初一将茶递至武如月手中,又将自己的手捧在嘴边呵了口气,觉得暖和了些,才道:“阿姊真觉得初一啰嗦,初一不说话便是。” 初一说到做到,果然不再说话,而是坐在一边,做起了针线。 武如月侧头看了她一眼:“你做的这是什么?” 初一没抬头:“初一想给阿姊做个风帽。这可是雪风,直灌在脸上,倘若面具被冻住了,初一怕阿姊的脸受不住。初一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块银貂皮,是小娘子从前赏的,一根杂毛都没有,勉强倒算得上是好的。阿姊莫嫌弃就好。” 不过相识数天,虽然自己刻意笼络在先,武如月却没想到小丫头竟有这份心思。自己待小丫头的好,有怜她弱小在里面,更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丫头待自己,看得出来却是真心实意。 武如月心里一热,鼻子跟着一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的手真巧。【零↑九△小↓說△網】”她凑近初一的手看了看,讪讪地没话找话,“针脚平整,又细密……”比机器织出来的,也差不了什么。 “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她叹了口气,别说象初一这么大的时候了,到现在,她都拿不动针拈不得线。毕竟,乔之仪是男人,还是正常的男人,又不是东方不败,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女红就难如登天了。 何况,她对女红也不敢兴趣。 琴棋书画,还是乔之仪说高考可以加分,才被逼着学的。 虽然有乔之仪护着,她也知道,她这样的人,高考是惟一的出路。 高考又不考女红。 应试教育,考的都是生活中基本用不着的东西。 通过了高考又如何?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十年寒窗,有时候想想,武如月觉得挺没意思的,还不如古时候,科举对寒门学子来说,是真正的出路。 乔之仪曾经笑她,说她典型的叶公好龙,既享受了科学技术的便利,又总说现代社会不好,本质跟那些所谓的公知一样,是换汤不换药。 还说真应该让她回古代去看看。 看看怎么了?她就觉得现在挺好的。 武如月的唇角不由一勾。 初一望了她一眼,故作诧异道:“阿姊这话好生奇怪,阿姊又比初一大得了多少?方才阿姊说初一象个七老八十的婆子,阿姊这语气,依初一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初一平日并非话多之人,只是她年纪尚小,原本活泼可爱的年纪,却独守望月阁,除了与月奴说说话,便只能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下来委实憋坏了。武如月待她和蔼可亲,又是快言快语之人,她的话自然就多了些。 加上她觉得自己今日窥破了一些事儿,心中高兴,难免就放肆了。 生理年龄与心理年龄严重不符,原本就是每个穿越者都会面临的问题,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竟也能一语道破天机。虽然是自己说话在先,武如月仍有些无语。 她打了个哈哈。 好端端地戴着个面具,的确是不方便,重要的是,反而更引人注意。 古时的匠人虽然凭良心做事儿,纯银中并不掺假,但肌肤上覆着个这么个密不透气的东西,不适感依然如影随形。 而且,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武如月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尽早揭下这面具为好。 不过,稳妥起见,她觉得先应该了解下,武后与魏国夫人关系究竟如何。 她斟酌着问初一:“你可曾见过你家小娘子的姨母?” 她虽未明说,初一却也知道说的是当今皇后,也不隐瞒:“以前跟着小娘子进宫,见过数次。” 武如月看她神情淡然,倒暗暗生奇。 若魏国夫人真是武后毒杀的,以初一对魏国夫人的感情,就算敢怒不敢言,至少也不该这么平静吧? “你进过宫?”武如月故意露出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惊奇表情,羡慕嫉妒赤裸裸地全写在了脸上。 初一笑了笑:“好多年前了。” “你觉得皇后怎样?是不是真的凤睛龙颈,不怒自威?”武如月问。 初一拈针的手停了下来,仔细想了想,无不遗憾地道:“初次进宫,初一不过六七岁,头天晚上听夫人说宫中规矩多,紧张得不行,战战兢兢跟在小娘子身后,吓得只敢看自己的足尖,哪里敢看皇后一眼?” 武如月似乎也无不遗憾,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独初一,初次进宫,连小娘子也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初一微微笑开了,“后来,因见皇后和蔼可亲,又将她搂在怀里,温言细语劝慰了半日,好容易才轻松了些。” 她看了武如月一眼,慢慢地道:“后来进宫次数多了,小娘子与皇后感情渐深,与皇子们也都熟悉了……” “等等,你说,你家小娘子与皇后感情渐深?”没听错吧? 初一又看了武如月一眼:“阿姊也知道,皇后是小娘子的姨母。小娘子当时不过八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眼里只有姨母,没有皇后。姨母待她好,她自然也待姨母好。初一觉着,这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武如月心里说,如果你看了史书的记载,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从来没进过宫,”她嘿嘿一笑,“只在戏文中见过皇后。你知道戏文中的皇后,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所以没想到,皇后也会跟普通人一样,有骨肉亲情。” 初一道:“初一那时候,却也跟阿姊一般,瞧着皇后对小娘子各种好,感觉夫人待小娘子也不过如此,不,比夫人更甚,因夫人对小娘子有些严苛,做得不对定要罚的。皇后对小娘子却是千依百顺,就怕她受了委屈。有时候夫人说小娘子几句,皇后也总是劝着。小娘子若被夫人说哭了,皇后便搂着她,心肝宝贝地哄个不停。初一也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武如月沉吟道:“若不是听你说,我只怕不会相信。” 153、真相 初一说起兴起,索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阿姊可别不信,初一可没撒谎。【零↑九△小↓說△網】那时候太子年幼,可皇后对太子也是严苛的。夫人有时不免劝她,你猜皇后怎么说的?” 武如月沉吟道:“太子是男儿郎而且是未来的国君,自然要严格要求。你家小娘子是女儿家,就该捧在手心里娇养着。” 初一瞪大了眼睛,很崇拜地望着武如月:“阿姊如何知道的?皇后果然是这么说的。” 武如月笑了笑:“生在帝王家,皇子们得到的太多,背负的自然也就多。”想起武后几个儿子,再想想太平公主,她长叹道,“反倒是女儿家,倒还能活得恣意张扬”。 初一仔细看了武如月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武如月捧起茶盏,佯作不在意的样子笑道:“莫非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么?也罢,说了这许多话,我也累了,正想歇歇。” 初一犹豫了一瞬,慢慢地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儿,只是听了阿姊这话,想起了早夭的大公主……” 她压低了声音:“阿姊想也知道,皇后之前还有个公主。” 对于大公主的早夭,后世的影视剧中,意见有两种。 一说武后阴狠毒辣,为了谋取后位,不惜扼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并转嫁给了王皇后,从而导致王皇后被废。 一说武后纯真无害,是圣母白莲花一般的存在。阴狠毒辣的成了王皇后,或者妃子甲乙丙。女儿不是被王皇后所杀,就是被妃子甲乙丙所杀。 专业们又有一种意见,认为史书中加诸于武后身上的恶名,是直男癌们不能忍受女人当政,而且政绩偏还不错,别有用心的结果。他们认为,以当时的医疗条件,婴儿早夭率很高,所以,大公主是正常死亡。 历史的真相到底如何? 可惜她没选择魂穿,若不然,穿到影视刷中的神探狄仁杰身上,倒有可能破了这个千古谜案。 “你的意思,皇后之所以对你家小娘子这么好,有大公主的缘故?”武如月眼睛一亮。 初一道:“初一不敢妄揣圣意,只是亲耳听皇后数次与夫人感叹,说若大公主还活着,想必也快有我家小娘子这么高了。还说,要夫人别怨她总是护着我家小娘子,实是看到我家小娘子,就想起了她那可怜的女儿,由不得她不疼。还说,她是将小娘子当作女儿来疼的。” 原来如此。 由此可见,武后对魏国夫人,至少年幼时的魏国夫人的感情,并非虚情假意。 这也不难理解,武后再铁血,也是人。 是人,就有软肋,更别说还是个女人。 早夭的大公主,就是武后的软肋。 “阿姊,你与小娘子虽然长得相似,初看或许有些恍惚,但到底,小娘子是小娘子,阿姊是阿姊,不会认混的。况且,阿郎既然发了话,阿郎都不担心,你还在担心什么呢?”初一很是不解。 这丫头这洞察力,这谈话技巧,她这个穿越阿姊真是自愧不如啊。 古人在穿越者面前都形如白痴,这话最初是谁传出来的,又是谁在以讹传讹,及至三人成虎成了共识的?统统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也不想想,穿越的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应试教育下的书呆子,见了老师兴许都要躲着走,人情世故可说一窍不通,拿什么跟训练有素的古人比? 武如月真是想不明白,前辈们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哪里来的。 带着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们又是如何在古人中间混得顺风顺水的。 反正她这个心胸狭窄,绝对容不得一个将自己当作白痴的人,好好地活在自己身边的。 “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武如月若有所思。 月奴玩累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大模大样地跳到武如月的腿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然后翻了个身,换了个四脚朝天的姿势,并用前爪去挠武如月的手,想要她替它挠痒痒。 武如月伸手在它肚子上挠了几下,乐得它浑身乱颤。 这是月奴曾经最喜欢的游戏。 怕阳光刺伤月奴的眼睛,武如月取下了面具,扣在了月奴的脸上。 月奴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滑稽。 初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泪便湿了腮。 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误。 因为恍惚间,她也分不清眼前与月奴嬉戏的,究竟是小娘子还是阿姊。 她心里好生纳闷。 阿郎说,人心中杂念太多,失去了纯粹,故而总是容易被外在迷惑。看见个身形相似长相相似,甚至只是衣着相似,都常有认错。 都说犬类忠心,最是认主。而且它们的嗅觉最为灵敏,能察觉到人所察觉不到的气息。听说它们即使离家千里,眼睛瞎了,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旧主。 月奴的性子初一很清楚,不是几根肉骨头几句温言细语就能收买的。 为什么它会如此依恋阿姊,是将她认作了小娘子,还是认了她作新的主人? 初一怔怔地只是出神。 “后来呢?”耳边突听武如月问道。 “后来?”初一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说幼时随小娘子进过宫,后来呢?是你未随行,还是你家小娘子再未进宫?”后来的故事武如月自然知道。 后来,魏国夫人长大了,出落得美丽动人,而且有上了年纪的武后,永远不可能再拥有的年轻鲜活。 她吸引了李治的目光,同时也招来了武后的嫉恨? 曾经亲如母女的两人,为了同一个男人,从此反目? 外甥女做了姨父的三儿,在后世的确是过街老鼠,活该人人喊打。 《姨父的诱惑》,放后世,是多么狗血而又滥俗的剧情。 问题是在封建社会,又是帝王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武后是未来的女帝,历史上惟一的女皇没错,可她到底是活在封建制度下的女人。 她后来登上了帝位,建控鹤府,广纳男宠,行的不也是封建帝王那一套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的女人,就算有这憧憬,想也不会强求。 更不会强求到本就该后宫三千的帝王身上。 她可以忍受郑国夫人,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忍受魏国夫人呢? 她想知道的,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154、主意 初一眸子一黯:“后来,小娘子年纪渐长,阿郎就不让她进宫了。小娘子向来听阿郎的话……初一留心看着,小娘子自己似乎也有这意思……”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奇怪,却没有再说下去。 武如月心里暗道,好好地,一个突然不让进宫,另一个也不想进宫,是因为发现了郑国夫人与李治的隐情吗? 这种事儿,即便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也许没有什么,但发生在自己的亲娘身上,想必还是很难接受的吧? “再进宫时,是好几年后了吧?”武如月突然问。 初一默然。 再进宫时……若小娘子不再进宫,该有多好。 此刻,也许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可小娘子若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阿姊呢,还能坐在这里吗? 初一觉得很是为难。 “为什么还要进宫呢?”武如月似在问初一,又似在自语。 “夫人说,小娘子大了,阿郎又娶了亲,再跟在阿郎身边,怕不合适。”初一低声道。 武如月冷笑了一声,这么个美貌如花的大姑娘,天天在皇帝老儿面前晃就合适了? 这郑国夫人,若真是这么想的,真是……天真得可耻。 可若这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武如月与郑国夫人不过一面之缘,郑国夫人又在病中,糊里糊涂的,所作所为,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看不出她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说她是故意让女儿接近李治,武如月却是想都不用想,绝对不会相信的。 郑国夫人作为女人,也许有污点,但作为母亲,却是合格的。 她为武敏之考虑得如此周全,对魏国夫人的思念也不是装出来的。 况且,她让女儿接近李治的目的是什么呢? 母女齐上阵与武后争宠吗? 若她真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武后能容得了她? 她又何必等到现在? 武如月暗自感叹,自己还是头脑过于简单,同时宫斗剧也看得太少了。 想了半日,想不出头绪,她索性不去想了。 她揉着面颊,无拘无束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每一寸肌肤都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她真想振臂……不,坐在这里振臂不过瘾,应该去九嵕山中,一边狂奔一边高呼:“我是武如月!我来了!” 想想都爽快。【零↑九△小↓說△網】 这桩历史谜案,她懒得去操心了。 武后既然曾经将魏国夫人视作亲生女儿,就算魏国夫人后来伤了她的心,感情基础还是有的。 若武后真把自己与魏国夫人牵扯到一起,往好了想,没准儿还能善待自己两分。 就算武后仍心有芥蒂,自己毕竟不是魏国夫人,对李治也不感兴趣,努力转園就是。 自己虽然笨了些,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用人识人上,可以利用史书,投个机取个巧。 比如让狄仁杰、娄师德、程有功等人提前登上历史舞台。 她仔细地想了想这件事的可行性,结果很沮丧地发现,对这三人,除了名气,其他的,其实知之甚少。 比如,他们今年多大,身在何处,有没有一官半职,是否婚配什么的,她便一无所知。 怎么向武后引荐呢? 说昨夜我夜观天象,这几人都是栋梁之材,还是我掐指一算,这几人都是皇后你的肱股之臣? 武后的反应会如何? 武如月想不出来。 “初一,替我拿面镜子来。”以后的事儿,以后再去想。 现在还是先仔细看看自己这半张久不见天日的脸比较好。 还好,她皮肤原本就白,戴面具的时间也不算长,又长期待在内室,未经风吹日晒,不仔细看,左右脸的区别并不是很显。 若不然,黑白分明的一张阴阳脸,岂不吓人? 倒不如戴上面具的好。 “还是有区别的,这边是健康润泽的白,这边是病态的苍白,跟冰冻猪肉似的。对了,你见过冰冻猪肉么?”话是这么说,她其实是高兴的。 重见天日的感觉不要太好。 初一劝她道:“阿姊急什么,养上几日,自然就好了。再说了,这院子除了阿郎,也没第二个人来。纵有人来了,谁还敢盯着阿姊细看不成?” “言之有理。”武如月笑眯眯的。 月奴终于摆脱了脸上的面具,扒过来划过去看了半日,叼在嘴上跑一边玩儿去了。 “够它玩半年了。”武如月忍不住哈哈大笑。 初一忙压低声音唤了一声:“阿姊。” 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又指了指身上的素服,提醒武如月这里是昭陵,又在郑国夫人的孝期,如此大笑恐有不妥。 武如月忙坐直了身子,端正了容色。 初一拿起针线缝了两针,到底没忍住好奇:“阿姊方才与阿郎说什么呢,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有阿郎在,她却是不怕的。横竖阿郎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武如月很是佩服初一的心态,当即决定以后要向她学习。 “并未说什么。”起当时情景,武如月笑得眼睛都弯了。 不过记着初一的话,紧抿着嘴唇,并未发出声音。 见初一疑惑,她又道:“正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才觉着好笑。” 她的记忆里,武敏之一直是优雅从容的,即便郑国夫人病重时,满面憔悴,亦未曾失态。禅房中神志不清,仍有他的气度。 难得见他扭扭捏捏。 其实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挺……可爱的。 武如月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阿呆拜寿》的经典台词:少爷活泼可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初一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盯着武如月看了又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武如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我脸上长了朵花不成,值得你这样看?”她佯装不悦。 初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久未见阿郎如此开怀了。”她低声道。 说完又轻叹了一声,然后又状似欣慰地笑了笑。 武如月忍不住“啧”了一声:“好个忠心的婢子,怎么遇上你家阿郎,便是开怀而不是不妥了?” 155、刺耳 初一淡淡道:“作婢子的若不忠心,如何能留?不只阿郎,便是其他主人,辟如夫人老夫人,自然都是说什么便是什么,做什么便是什么,断没有身为婢子,却对主人说嘴议论的理。” 武如月竖起大拇指赞道:“好丫头,好觉悟。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仅遵本份罢了。”她看了武如月一眼,阿姊虽然知道些深宅大院的规矩,似乎却是散漫惯了的,时不时便流露出天真烂漫的本态来。 她有心提点几句,却又很是犯难。 阿姊的身份特殊,非主非仆,非奴非婢,却如何提点呢? 可若不注意,有阿郎护着还好,倘若阿郎一个照顾不到,不慎惹出什么事端来,又如何是好? “阿姊想也知道了,阿郎的祖母,便是当今皇后的亲娘,圣人亲封的荣国夫人。如今已九十高寿了,精神头却十足,寻常人比不上。阿郎虽已成亲多年,国公府却仍是老夫人主持中馈。”初一心里担忧,却只是闲闲地道。 武如月一挑眉毛,诧异道:“这些话,之前不是说过了,好好地又提它作甚?” 前次谈的时候还好,“成亲多年”四个字,此时听来,却真是……刺耳。 想起前辈们追求的双C,1v1,he,她在心里长叹一声,历史穿越中根本不可能好吧。【零↑九△小↓說△網】 古人合法的婚龄是多少?十五,放现代根本还是个中学生。 到了合法婚龄,娶的是正妻。第一个女人便是正妻的古人,能有几人?在古代,这正妻便是颁奖典礼上的压轴嘉宾,最后关头才会出场的。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穿越女遇上的古代高富帅,年纪纵然不大,却也早已妻妾成群,动作快的,更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 双C?做梦罢咧。 如果你穿到个婴幼儿身上,他也正好在襁褓中对你笑,倒可以玩一段青梅竹马的养成游戏。 如不顾礼义廉耻,偷偷摸摸地先下手为强,双C倒有可能得以实现。 但要1V1,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若他真正是世家子弟,基本上约等于0。 他就算被雷劈傻了,或者被穿越者附了体,起了这混帐念头,父母族人能让? 父母族人集体被雷劈傻了,或者集体被穿越者附了体,同意了这混帐行径,皇帝老儿看不下去了,赏你几个姬妾,你很有骨气地拒绝了。1v1倒是实现了,he又不可能了。 抗旨不遵的后果,你懂的。 唉,在这个有三斗余粮就想娶个小老婆的年代,能满足以上三个要求的,应该只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寒门子弟了。 可身为穿女,怀着嫖尽古代高富帅的美好梦想而来,寒门子弟能看得上? 再说了,寒门子弟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一旦有了三斗余粮,变起脸来比世家子弟只会更快。 “爱她就让她做小三儿。”莫非真的只有这一条出路么? 可身为受过高等教育,自立自强的现代女性,怎么可能接受这样沉痛而又让人绝望的现实? 穿越千年就为了做三儿?武如月噗嗤一笑,脑袋被驴踢了吧? 想起自己当日为了李隆基而来的那些鬼话,虽是诓乔之仪的,犹觉得有些脸红。 “阿姊。”初一说了半日,见武如月全没听进去,反而一副神游天外状,轻轻唤了她一声。 “你说,你接着说。”武如月忙道。 初一看了她一眼,都有些语重心长了:“前次初一便想说这话的,只是见阿姊精力不济,便搁下了。可这话却不能不说。阿姊,老夫人待下人虽然仁厚,但却最讲规矩。怎么站,怎么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武如月顿觉头大。 “我可不可以不见她?”她可怜巴巴地问。 初一没有回答,只用眼神反问她:“阿姊你觉得呢?” 武如月双手托腮,愁苦着脸道:“当日八娘的确说过,若我事情办得好,老夫人重重有赏。可事到如今,你家阿郎早没事儿了,不但没事儿,还活蹦乱跳的。她交代的事儿我已办妥,我想要的你家阿郎已给了我,也不想要什么别的赏赐。我又不是什么非见不可的人物,老夫人至今没有露面,大约是不会见我了吧?” 初一沉吟道:“老夫人最是恩怨分明,又待阿郎如珍似宝,你予阿郎有恩,见,总是会见的,早迟而已。” 武如月叹气连连。 “初一你不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有多么不讲理。以前我……” 以前她乘火车的时候,见过一个老人,放着自己的座位不坐,非要坐别人的。在那吵闹了半天,儿女都劝不住。最后,到底在别人的座位上坐下了,周围的人都为之侧目,儿女面红耳赤,他却大马金刀洋洋得意的。 武如月当时看得都有心理阴影了,想着自己老了可千万不能象这样。 后来才发现,这还不算什么,还有很多老人,乖公交车,因别人没让座,就破口大骂甚至大打么出手的。 尊老爱幼的确应当,可当年纪成了肆行无碍的通行证,就让人头疼了。 古时候没有公交车,不用担心因是否证座与老人发生纠纷。但是古时候提倡孝道,百善孝为先,那就更不得了的,感觉人上了年纪,完全可以横着走。 老人不可理喻,老女人就更是一言难尽了。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熬成婆了干啥呢?收拾年轻媳妇子呗。看看焦仲卿他妈,陆游他妈……拆散了多少有情人呐。 荣国夫人可是武敏之他妈的妈,不是婆,完全是精了好吧 “贾宝玉说得好啊,女人做姑娘时,是珍珠。出了嫁,珍珠就蒙了尘。上了年纪,就不是珍珠,而是死鱼眼睛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武如月虽未见过荣国夫人,从影视剧了解得也不多,却对她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毕竟,武后是她的嫡亲女儿。都说虎父无犬子,从遗传学上来看,母亲的基本其实更重要。要不能有“父熊熊一个,母熊熊一窝”的说法? 好象用错了,反正初一也不懂,总之就这意思。 初一不知道贾宝玉是谁,武如月话中的意思,却听得很是明白。 “阿姊!”她低低地唤了武如月一声,“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老夫人是再和气不过的一个人……”她突然想起了蟮氏,心里一凛,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156、美人 武如月将初一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荣国夫人的确不好惹。 不过,初一不开口,她也没有追问。 因武敏之一席话而雀跃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初一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方才说什么了?喔,老夫人最是恩怨分明……这几日,老夫人为了阿郎,日夜悬心。她到底上了年纪,想是累着了,还未休整过来,故而无暇见阿姊。不过日子长了,终归是要见的。” 武如月很是泄气,她又不是国公府的人,早迟要出去的,谈什么日子长不长的。 以前她最担心的是户口。 眼看户口不成问题了,武敏之又说了那样一席话,真是让人......无限暇思啊。 听武敏之意思,要留自己在国公府长住,直至找到武如日为止。 穿越前就渴望的,作米虫的机会,真就这样送到了眼前? 刚才她还很是犹豫了一番,要,还是不要呢? 嘴上与初一闲聊,心里却一直在斗争,是赖在国公府混吃等死,还是去长安的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 赖在国公府混吃等死,虽然很美好,但滴水之恩而已,怪不好意思的,似乎也有愧于穿越者的身份。 况且,他可是有妻室的人…… 所以,留在国公府,她虽无心,但她的人生,却很可能从此便开启了宅斗模式。【零↑九△小↓說△網】 宅斗中那些阴损的手般,以她的脑子,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那就到广阔天地中去大有作为? 似乎也没那么容易。 穿越前,社会主义社会,人人平等,能者居上,她仍被烟熏排骨和健身会所老板所算计。 在这封建社会,孤独一人,无依无靠,事实证明,穿越光环又实在有限,离开了国公府,未来会如何? 从国公府得到的赏银能有多少?杨氏会不会吞山河地拍出黄金千两:“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千金散尽后呢? 武如月一时只觉既激动又茫然,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就被初一这番话,兜头泼了盆冰水。 有荣国夫人在,国公府可不是好待的。 她还是找准时机,麻利地走吧。 走了之后呢? 一时之间,哪有什么好主意?不得不仔细地想了想前辈们的路子。 前辈们发家致富,说到底,无非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自己在台前各种作死,But,幕后自有各种高富帅争着撑腰。 武敏之这个高富帅,她显然是傍不上了。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本来就有违她的初衷,她也没有作小三的大无畏精神。 还是挽衣撸袖,自立更生奋发图强吧。 干什么好呢? 兴邦定国还是发家致富? 对前辈们来说,兴邦定国或者是发家致富,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儿,她却越想越觉得悲观。 身为女子,要兴邦定国,惟一可行的是走武后的路子。先不说行不行得通,就算成功接近了武后,并且得到了她的信任,历史上武后身边的权臣,有几个是善终的? 她所知道的,娄师德算一个,徐有功算一个,狄仁杰算一个。 区区三人而已。 伴君如伴虎。 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或许有娄师德的忍,却并无徐有功的勇与狄仁杰的智,还是不要去趟未来女帝的这趟浑水了。 发家致富这条路子么,无非衣食住行而已。她财力有限,当不了房地产商与车行老板,惟有在衣与食上动脑筋。 可之前的经验已经证明,后世的衣与食,古人们并不是想像中的趋之如狂。 她的玫瑰露胸裙,不就被绿珠狠狠的嫌弃了么?她的烹饪之术,不是至今仍未被春宅诸人接受么? 况且,衣与食虽然相对地产车行来说,是小本生意,但也需要本钱。 黄金千两?她被初一浇醒了,不敢去想了。 武敏之就算是荣国夫人的心头肉,自己的身份却摆在这里。卖身契握在手中,对荣国夫人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婢女而已,命都是她的。救主人,本份而已。救主有恩,赏应该是有的,但肯定不多,应该是与身份相符的。 黄金千两对荣国夫人也许算不得什么。但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一个月的月钱只几钱银子,买你也不过百十两银子,凭什么要给你这么多呢? 这不坏了规矩么? 以前看前辈们自传的时候,但凡有这一幕的,武如月就忍不住要吐槽几句。 如今应到了自己身上,倒有些恨自己的清醒了。 唉,还是等赏赐到手,再视其多少从长计议吧。 初一见武如月沉吟不语,担心自己的话吓着了她,又温声细语劝道:“阿姊也不用太过担心,老夫人最疼阿郎,有阿郎在,总会担待着你两分的。况且,你对阿郎有恩,老夫人最是知恩必报,定会对你好的。初一说这些,并非要吓阿姊,只是希望阿姊注意着些。” 武如月懒懒地应了声:“知道了。” “初一知道阿姊待我好,不过,姊妹相称这话,人后说说也就罢了。”她郑重道,“当了人的面……” “我知道了。”武如月依然懒懒地应了一声,这次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她什么身份?又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娘子。武敏之能如此待她,多半还是因为月娘。老夫人即便感念她救了武敏之,好吃好喝招待几日是可能的,给点打赏也是可能的,因武敏之坚持,留下自己也是可能的。 其他的,还是不用去想了。 真以为老夫人会把她当自家孩子,让下人们以主人的礼仪相待不成? 嘿嘿,该起床了,工头还等着你搬砖呢。 武如月忍不住苦笑出声。 初一无奈地唤了声“阿姊”,正要说话,守在外院的小婢进低眉顺眼走了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人要见武娘子,想请娘子示下,见还是不见。 武如月与初一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疑。 看武如月坐直了身子,端正了容色,初一不慌不忙迎了出去。 门外站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美人儿左右各站了个婢子。左边的婢子扶着美人儿,右边的双手捧着个托盘。初一迅速扫了一眼,是几样簇新的素色衣饰。 “问姊姊好。”扶着美人儿的婢子对初一一礼,“我家娘子想着你家娘子来得仓促,或者未带合宜的衣饰。这里比不得府中方便,若要等到裁制新衣,不知要几时。这几身是我家娘子离京前新做的,还未上身,若你家娘子不嫌弃,不如先凑合着穿几日吧。” 157、舞姬 初一已经将美人儿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客气地道了谢,却并未去接另一个婢子手中的托盘。 “劳娘子费心了,初一代我家娘子谢谢娘子。只是阿郎特地叮嘱过了,娘子的吃穿用度,他自有安排,要初一只听他的吩咐行事儿。初一不敢擅作主张,还望娘子见谅。” 美人儿慢慢地望了初一一眼,淡淡地道:“这么说,我今日若是想见你家娘子,也是不能的了?” 初一不卑不亢道:“阿郎发话在先,初一不敢违逆。” 美人儿碰了个软钉子,非但不恼,反而掀眉赞道:“好个忠心的婢子。罢了,我原来是一片好意,没成想倒成了多事儿。今日之事儿,你也不必告诉阿郎。若知道他发了话,我断不会来讨这没趣儿的。” 初一应了。 美人道了声扰,便领着两个婢子走了。 初一望着美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一个与兄长感情深厚的妹子,对兄长身边的莺莺燕燕,似乎都没什么好感。 小娘子当日便是如此。 杨氏身为长嫂,出身世家,又是名媒正娶,小娘子对她,虽然内心并不亲近,表面上却还是礼仪周到。 对那些圣人赏赐的舞姬,她的态度便不一样了。 这些舞姬在府中的地位其实很尴尬。 因是圣人赏的,她们的待遇还好。不用从事洒扫等杂务,出入也有婢仆伺候。 但说到底,她们的身份,还是低贱的婢子。 主人要打要骂,或者要卖要送,她们一样只能乖乖受着,并不能说一个“不”字。 圣人既能把她们赏人,显见得,是在宫中不受宠的。赏了就赏了,国事繁忙,妃嫔众多,圣人哪里还记得她们?更没有为她们的去留说话的道理。 同为婢子,正经婢子眼里,却又哪里看得起她们这样以色侍人的? 更别说小娘子这样的闺阁千金了。 以前小娘子远远地见了她们,就要躲开。不但如此,还吩咐初一,不许和她们有任何来往。 好在小娘子长居望月阁,寻常碰不上那些舞姬。 先时,还有那自以为伶俐的舞姬,知道小娘子在阿郎心中的份量,想方设法想在小娘子面前卖个方,以讨阿郎欢心。 她们自知身份,倒也不敢在小娘子面前招摇。只是偷偷拿了在宫中赏的稀罕物件,托了婢子转送小娘子,还说不值什么钱,不过看着新奇,望小娘子不嫌弃,留着解闷吧。 也不想想,小娘子什么值钱的没见过?什么新奇的没见过? 第二天,那舞姬和帮忙传送物件的婢子就从府中消失了。 那以后,舞姬们再也不敢打小娘子的主意了。 初一气得咬牙,小娘子面前不敢,换了阿姊就敢了,大摇大摆不请自来,这不摆明了不把阿姊放在眼里么? 可是又想起,小娘子被封为魏国夫人后,有次回望月阁,与她说了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过是身不由己,到如今,她终于知道了那些舞姬的难处...... 后面的话小娘子没说,神情却很是凄然。 初一深吸了口气,按捺下了心中翻滚的情绪。 武如月见她独自走了进来,不由诧异道:“来的是谁,怎不请进来坐坐?” 初一低声道:“是府中的舞姬。” 武如月蓦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恢复了平静,笑了笑,淡淡地“喔”了一声。 心里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未曾纳妾,但是有舞姬,既享了艳福,又得了美名,古人就是这么可笑。 初一解释道:“是圣人......按例赏的。” 武如月又“喔”了一声。 见初一没了下文,她笑着问道:“来的都是客,人家能来看我,也是一片好意。况且我这几日闲得发慌,正想找个人聊聊,你怎不请她进来坐坐?“ 她替自己倒了盏茶,慢慢地问道:“那舞姬,可有什么事儿?” 初一的神情很是复杂:”说是担心阿姊没有冬衣,送了两身未上身的新衣过来。“ 武如月笑道:”难为她了,倒是一片好心。“ 初一慢吞吞地道:”阿郎方才走时,特意交代了。咱们只管听阿郎吩咐,别的人,一概不用理。“ 武如月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考虑,大约怕自己不自在,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发苦。 她抿嘴笑道:“别的人一概不理?” 舞姬她当然可以不理。他老婆来了呢?荣国夫人来了呢?是初一敢拦,还是自己敢推? 初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阿姊不用多想,阿郎既然交代了,自然会有安排,绝不会让咱们为难的。” 她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又道:“少夫人虽然不理庶务,但这几日,老夫人身子不好,阿姊的一切,却是少夫人安排的。就说这院子,不知道阿姊觉着怎样?初一看着,真是非常好。紧邻阿郎的院子,又独门独院的。” 既方便阿郎照应,阿姊又不用每日去向老夫人请安问好。——虽然最终是要去的,但目前,老夫人既然装作不知道阿姊的存在,阿姊当然就可以托懒了。若住在一个院子里,却显然是不行的。 初一心里感激杨氏,忍不住为她说了句话:“少夫人性子和软,待人最好,只看她怎么待那些圣人赏的舞姬便知道了。为了这个,老夫人没少......“她自知口快,后面的话忙咽下了下去,改口道,”老夫人也是个慈善的,她待身边人的好,阿姊你不知道,比少夫人更甚。“ 武如月似笑非笑地望着初一:”方才是谁说,身为婢子,不该议论主人的?“ 初一道:”初一不是怕阿姊担心么,所以多说了几句。总之,阿姊放心就是了。“ 武如月故作不以为然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初一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阿姊说得对,有阿郎在,有什么不放心的?” 武如月忍不住逗她:“听你这么说,莫非这世上,就没有你家阿郎解决不了的事儿?” 初一神色一黯,却又马上笑道:“阿郎解决不了的事儿,也许阿姊能想出办法来?初一却是不能。既然不能,想它干什么?” 武如月笑道:“你难是想得开。“初一刚想解释,她又点头赞道,”不过,如此甚好。” 初一的神色依然黯淡:“想不开又有怎样?” 当初小娘子去了,她连随小娘子而去的心思都有。可是小娘子早就留了话,要她替她看着阿郎和月奴......月奴还好,可阿郎,哪里是她看得住的? 初一看了武如月一眼,如今有阿姊在,看上去阿郎也肯听阿姊的话,阿弥托佛,她这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158、多事 舞姬让婢子将盛着衣饰的托盘捧回了房中,自己则去院子里的小佛堂找杨氏。 进了佛堂,看见杨氏正埋头为郑国夫人抄经书。她也不打扰,四下转了一圈,见并无旁人,便放下心来,回到杨氏身边,静静地看她抄经。 看了好一会儿,见杨氏不理她,舞姬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夫人。” 杨氏运笔如飞,并未抬头:“何事?” 舞姬道:“夫人不是担心那……” 杨氏道:“大郎问清楚了,她原本姓武,在家时排行第二。” 舞姬一怔:“武?” 杨氏终于抬头看了舞姬一眼:“很巧是不是?我也觉得巧。”她微微一笑,“这便是缘分吧。” 舞姬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杨氏揭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舞姬抢在婢子之前,殷勤地铺好了另一张,用墨玉镇尺压好,退后两步,站定后又道:“夫人不是担心那武娘子未带够冬衣吗?” 杨氏道:“我不过顺嘴一句罢了。横竖她自有人照顾,担心不担心的,倒说不上。” 舞姬也未多想,接着道:“萱娘正好有几身新添的冬衣,还未上身,便替夫人跑了一趟。” 杨氏摇头道:“你也太多事儿了。大郎待她,你也看见了。她的事儿,哪里就轮到你操心了?” 舞姬很是愤然:“可是夫人说的,萱娘的确是多事儿了。夫人你猜怎么着?萱娘一片好心,巴巴地跑过去,连院门都没让进,更别说见上一面了。这也罢了。她那婢子,说的那话,夫人你听听,说什么阿郎吩咐了,让她只听阿郎吩咐。夫人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杨氏气定神闲,与在荣国夫人面前跟换了个人似的:“什么话?实话罢了。” “实话!”舞姬尖叫起来,“萱娘倒也罢了,难不成,夫人的话也不听?老夫人……” 听到“老夫人”三个字,杨氏脸色微变,她横了舞姬一眼,凉凉地道:“萱娘操心的,实在太多了些。第一,你不用为我操心。大郎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一贯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夫人那里,更不用你操心。你只想想,老夫人身边的人,只春夏秋冬四个,哪个不比你强?轮得到你操心?” 舞姬怔了怔,脸色白了又红:“萱娘只是为夫人不平,武娘子倒也罢了,一个婢子……” 杨氏缓和了语气:“那婢子可不是寻常婢子。她年纪虽轻,却是自小伺侍月娘的老人了。往日月娘待她,可不差。再说了,她身为婢子,听大郎的吩咐做事儿,有什么错?为我鸣不平?合着听了大郎吩咐,就委屈我了?罢罢罢,这话休得再提,我可当不起。” 舞姬被杨氏一席话,说得回过神来,不由又是惶恐又是害怕。 “夫人,萱娘糊涂……”她急得出了身冷汗。 杨氏拧眉道:“你急什么,我素日如何待你的,莫非忘了?” 舞姬忙道:“夫人待萱娘自是极好,只是……” 杨氏道:“这话你知我知。你放心,初一也不是那喜欢生事儿的,不然,月娘走了两年了,也不会让她守了两年望月阁。”顿了顿,她的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笑意,“她那些话,我倒有些想知道……” 她没有说下去,转而向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想什么的舞姬话起了从前:“你进府时间不长,原不知道府中规矩。你去问问先你进府的秋娘,当时是什么规矩。月娘在时,她所住的望月阁,便自成天地。莫说你们了,便是我这个嫂子,轻易也不得踏足半步。虽说是大郎宠爱月娘,却也有他的道理。月娘到底是闺阁千金,你们是什么身份,若混在一处,成什么话?” 舞姬应了声:“夫人说得是。” 心里却颇不服气,小娘子是阿郎的嫡亲妹子,她自然无话可说。可眼下这个,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她问过夫人,夫人支支吾吾的。问八娘,八娘也含含糊糊,可见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来头。虽说救了阿郎,到底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凭什么跟小娘子比? 耳边只听杨氏又道:“不过老夫人,却是谁也不敢拦,也拦不住的。” 舞姬笑道:“敢拦老夫人,那不是忤逆么,谁敢?” 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老夫人要见那武娘子,那婢子怎么办,那番话是不是还能说得出口。 “老夫人一颗心都在大郎身上,哪有那么闲去管别的人。”杨氏搁了笔,对舞姬道,“横竖无事,与其乱跑惹事儿,你不如也替郑国夫人抄抄经书,倒是正经。” 舞姬只得应了。 唤了婢子进来,伺候杨氏净了手。杨氏捧了盏热茶,闲闲地坐在一边,看萱娘埋首抄经。 这许多年来,圣人赏了府上多少舞姬,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到如今,留下来的,不过秋娘、萱娘、蕊娘和薛娘四个。 老夫人总说她容不得人,是拈酸吃醋之辈。 她容不得人? 她浅浅地啜了口茶,容不得人就容不得人吧,老夫人说她容不得人,她便容不得人。 老夫人怎么会错呢? 老夫人对她百般挑剔,对舞姬们,倒是真好。 对婢仆们,也是真好。 要不怎么,京中人人都夸,老夫人是菩萨心肠? 她以前也觉得老夫人是菩萨心肠。 想起幼时,常随阿娘到国公府中陪伴老夫人,老夫人携了她的手,慈眉善目的,不住地夸赞她长得好,性子也好,不住地往她手中塞好吃的...... 杨氏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扶着婢子的手站了起来。 “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好,早上只浅浅吃了碗粥,连句话都没和我说,我得再去看看。”虽然怕老夫人,杨氏却不敢躲着她,躲也躲不过,到时又是一场事儿。 她转头吩咐萱娘:“差不多了就歇着吧。夫人一向仁厚,不会计较的。” 萱娘应了声“是”,目送杨氏走了出来,回眸时下意识地扫了眼杨氏抄好的那撂经书,心里想着,再怎么样,不能比杨氏少。 她是什么身份,能跟杨氏比?身份不能比,用心上,就得更下功夫。 这是她从老夫人身边的婢子冬梅身上学到的。 159、大小 萱娘正想着冬梅,冬梅便进来了。 “正想着怎么没见你,”萱娘停住笔,望了她微笑道,“这么冷的天,你方才去哪里了?” 冬梅将手捧在嘴边,呵了好几口气,道:“的确冷,比京都冷多了。抄经久了,眼睛花,出去转了转,顺便去了趟净房。” 萱娘知道她是怕打扰杨氏与自己说话,算着时间提前躲了出去,也不点破,只对她点了点头。 心里止不住暗想,难怪夫人总说,老夫人身边四个婢子,都是好的,冬梅更是妥当。要她们几个多与她亲近,多学着些。 学自然是要学的。 亲近?萱娘翻了页经书,心里冷笑了一声。 夫人性子好,她可不是糊涂的。 不只冬梅,春草夏荷秋菊,心里都打的什么主意,她可是清清楚楚。 碍于她们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子,从前她见了她们,明面上固然亲近得不得了,心里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再是春夏秋冬四个人。外敌当前,到底是自家姊妹,以前那些小心思,先搁一边儿再说。 萱娘很亲热地唤了冬梅一声“姊姊”:“姊姊的字写得好,连老夫人与阿郎都赞的。听说当年姊姊与阿郎师从同一人,更得阿郎指点……” 她是真的羡慕春夏秋冬四人有这际遇,可惜自己进府太晚,若不然,以她的容貌手段,必能得阿郎亲眼。【零↑九△小↓說△網】 想到这里不免又有些瞧不上春夏秋冬四人,进府近二十年了,依然没个着落,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般际遇。 她脸上的笑更为亲热,挽了冬梅的手:“姊姊快看看萱娘这字,如何?可见得人?萱娘不管,今日姊姊一定要指点一二。” 冬梅连忙谦虚道:“姊姊太抬举冬梅了,因夫人心善,担心冬梅身无长物,倘若出了府,恐不能立足。正好阿郎请了先生授课,便吩咐下来,让冬梅几人与阿郎一起习艺。夫人愚笨一片苦心,可惜冬梅最是愚笨,学了这许多年,及不上阿郎万中之一。姊姊不笑话冬梅便罢,冬梅多厚的脸皮,如何敢指点姊姊?”她口中的夫人,却是荣国夫人。 萱娘心里说,出府这话,骗鬼罢咧。谁不知道,你们四个,有老夫人撑腰,进府的时候,就没打算出府。 两个人虚情假意客套了好一会儿。冬梅扭不过萱娘,到底指点了几句。 然后自去抄经。 萱娘站在冬梅身边,看她抄了半日经,一边看一边感叹:“到底是得阿郎亲自指点过的。在宫中的时候,便宜听说阿郎的字,圣人很是赞赏。萱娘若能得阿郎指点一二,想来虽不如姊姊,也不会差太多。” 冬梅运笔如飞,气定神闲道:“姊姊聪颖,只会比冬天梅强上百倍,冬梅拿什么与姊姊比?” 杨氏坐在外间,掏出绢巾对着铜镜仔细地理了一遍妆容,得以将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的眼中浮起一抹笑影。 出了佛堂,不知道是不是冷风吹的,她又变得有些瑟缩。 在冷风中疾走数十步,灌了一肚子风,她总算平静了些。 想到老夫人,她心里只是打鼓。 婢子要传软轿,杨氏摆手制止道:“虽然远了些,到底也没多远,方才在佛堂站了半日,腿脚都酸软了,正要走动走动。老夫人那边,也没什么急事儿,还是......慢慢走着去吧。” 婢子应了声是,虚扶着杨氏,一步一停地往老夫人的住处挪了过去。 杨老夫人此刻正躺在床上,望着帐底想心事儿。 杨八娘在她耳边,嘁嘁喳喳的。 ”他真这么说?“杨老夫人霍地直起身子,杨八娘忙扶住了她。 得到肯定答复后,杨老夫人又躺了回去。 ”这孩子,到底是我一手带大的,心地善良,知恩图报。“杨老夫人点头道,似在对杨八娘说,又似在自语,”我带大的,哪有不好的。“ 杨八娘陪笑道:”可不是。到底是老夫人带大的。“ ”按理说,倒也应当。“杨老夫人又点头,”虽然不过是尽了点儿本份,不过求的就这么点子事儿,倒也不算什么。那孩子,倒也是个心实的,并没有挟恩图报,漫天要价。“ 这次杨八娘没有说话。 “人是你找到的,这一路上,你与她又同乘一辆车,总算有些了解。依你看,那孩子到底如何?”杨老夫人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话了。 杨八娘先欠了欠身子,坐回去后,才道:“夫人恕罪,老奴一路上,只是惦记着夫人......”她沉吟道,“老夫人又吩咐了,只捡要紧的说,别的没必要告诉她。故而老奴并未与她多说什么话。老奴看着,是个不多言不多语,心细谨慎的。”这话,她也答了很多遍了。 杨老夫人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就好。”她叹了一声,“你在府中几十年了,想也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万可不敢掉以轻心。” 杨八娘屏息不语。 杨老夫人蹙眉道:“敏之如何与她认识的,可真打听清楚了?” 杨八娘回道:“回老夫人,一再打听过了,错不了。大郎与她,平时并无交情。只不过,上次夫人病重,情急之下,大郎带了她去见夫人……”她小心地看了杨老夫人一眼,“老夫人你都知道的。” 杨老夫人面无表情,只简单吐了一个字:“让你说你便说。我总觉着有些不妥,却又说不上来,不妥在何处。多说几遍,多听几遍,也许就知道了。” 杨八娘掩住嘴,轻咳一声:“就上次,大郎许了她,若她日后有求,只管开口。” 杨老夫人拈起绢帕揾了揾眼睛:“这孩子,到底心善,也是急晕了头,他一向孝顺,怪不得他。唉,只是他怎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咱们是什么人家?能寻上她,是她的福气。” 道理是这样,可敏之既然发了话,却也不能不听。 杨老夫人沉默半日,才道:“这般模样,偏偏又姓武......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事儿,还是那句话……可大可小。” 杨八娘不说话了。 杨老夫人拧着眉头,只是犯愁。 这事儿本身并不难,真不难。圣人的身体状况摆在那里,就算月娘再生,又能如何?何况,不过是个有些相似的。 可说不难,却又让人犯难。 难就难在,可大可小四个字上。 她究竟让它大呢,还是小呢? 160、软肋 那人坐在敏之床头那一幕,这么几日了,依然刺在在她的心里。【零↑九△小↓說△網】 那是她独占多年的位子,虽说不知者不为罪,她本想一笑置之的,却哪里笑得出来?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坐在那里,望着床上的敏之。从垂笤稚子,望至弱冠,从弱冠望至他娶妻生子。 多年以前,她将那个小小的人儿温软的身子搂在怀里,他的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外祖母,不要走。”他的眼睛清亮如水,花瓣一样的薄唇在她耳畔软声哀求。 她不走。她要陪着他。他是她的,永远都是。没有人能把他从她的身边夺走…… 杨老夫人安慰自己:不过一个位子而已……马上又有个声音反对,可是,那是她的位子,顺娘,月娘,杨氏,谁都不曾动过的位子。 许是老了吧,杨老夫人夫人觉得自己少了从前的杀伐决断。这几日,她一直躺在那里,心里起了无数个念头,只是拿不定主意。 杨八娘今日带来的消息,更让她拿不定主意了。 “咱们国公府,一向讲究的便是知恩图报。”杨老夫人叹气道,“无论如何,她也算是对敏之有恩。只求脱去贱籍,算不得什么。【零↑九△小↓說△網】” 杨八娘还未来得及应声,杨老夫人又叹气了:“只是敏之……照我的意思,替她脱了贱籍,再打发几个钱,也就仁至义尽了。这孩子……”她用帕子掩了脸,“到底是我一手带大的。” 杨八娘最擅察言观色,此时却拿不定主意了,老夫人这话,到底是赞大郎做得好,还是怨他多事儿呢? 做得好也罢,多事儿也罢,大郎是老夫人的心尖子肉,可轮不到她说话。 “我那日远远瞧着,那孩子坐在那里,单看背影,的确......”后面的话杨老夫人没说,杨八娘心知肚明,看了杨老夫人一眼,附和道:“的确。” 杨老夫人望着帐顶,出了半日神。 “敏之对月娘……唉,月娘是他的软肋。这孩子平日最有主意,可一碰上与月娘沾边不沾边儿的事儿,就乱了方寸。这孩子真是糊涂,月娘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怎么能拿她与月娘比呢?我老了,管不了他了。”想到这一点,她是真的伤心,一手带大的孩子,没想到最后,成了这般状况。 “由着他闹去罢。”杨老夫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可大可小的事儿,有什么可担心的?若闹大了倒好,真闹大了…… 小时候,敏之事事找她讨主意。【零↑九△小↓說△網】这些年,却是事事不肯找她讨主意。别说讨主意了,她若不问,都不愿意与她提及。她问了,也不过是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杨老夫人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回蟮氏。 闹大了,敏之也许便会找自己了吧?这事儿,牵涉到皇后。若皇后真要过问,他怎么应付得过去?可不就得自己出面了?那时候,他便又知道她的好处了。 杨八娘替杨老夫人掖了掖被子:“可不是这话,到底老夫人身子要紧。再说,大郎行事,向来稳妥……” 杨老夫人轻笑了一声:“稳妥?从前说这话倒也没错,你看看近日,你倒看看近日……”她瞅了杨八娘一眼,却并不着恼,“亏你还是府中老人,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来?” 杨八娘自知失言,讪笑一声:“老夫人说的是,是老奴糊涂了。” 杨老夫人体恤道:“这几日你也累了,要说糊涂也是累糊涂的。好了,我这里不用伺侍了,且去歇着吧,我也累了,想一闭一闭。这几日,就没合过眼。唉。” 杨八娘应了声是,刚站起身子,便听伺侍在外面的婢子传话,说杨氏来看老夫人了。 杨老夫人刚畅快起来的心情,又沉到了谷底。 那人初进府,不知道规矩也是有的,算是无心之过。杨氏一向糊涂,做事素来顾头不顾尾,当时忙着操心敏之,来不及忙代府中规矩,也是有的。 她大量,不与她计较。 只是这几日,杨氏种种行事,却实在可恶。 杨八娘见杨老夫人眉头拧得紧紧的,一脸不善,忙陪笑询问:“虽说少夫人一片孝心,到底老夫人休息要紧。要不,老奴出去问问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没有,就让她改个时辰再来吧。” 杨老夫人正要点头,又改变了主意。 她先让杨八娘退了出去,春草和夏荷走上前来,一个扶了她起来,另一个在她腰后垫了个靠枕。待坐定了,才传了杨氏进来。 杨氏规规矩矩见过了杨老夫人,见杨老夫人久久地不说话,定定神,小心地问道:“外祖母可觉得好些了?” 杨老夫人不答她的话,反问道:“经书可抄完了?” 杨氏忙道:“抄完了。” 杨老夫人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快。” 杨氏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她倒想慢些,最好抄上整日整夜,佛堂再阴冷,也胜过在杨老夫人面前侍候。 “瑜娘惦记着外祖母,不敢停笔,故而……快了些。”杨氏低声解释。 杨老夫人道:“罢了,不敢劳你惦记。你那字,要我说,也该多练练。到底是书香世家出身,如今又嫁入了国公府。敏之的字你也知道,圣人都夸的。你既是他的妻,便不该让他丢脸。眼前现放着个大家,何苦再与那些后宅妇人比?我知道,与后宅妇人比,你的字算是不错的,也少不了人奉承。” 她望着杨氏一扬眉毛:“你真以为她们奉承的是你?你若不是嫁给了敏之……”算得了什么! 杨氏道:“外祖母教训得是,瑜娘一定勤加练习。” 杨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你又没主持中馈,多的是时间……”说到主持中馈,她又烦恼起来。她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得不拼着这把老骨头,替敏之管理后宅。 都是杨氏不贤。 杨氏不说话了,老夫人说她不贤,那就是不贤。 老夫人怎么会错呢? 她心里冷笑,不过看神情,却惭愧得很。 成亲这么多年了,还要靠她支撑后宅,的确应该惭愧。 从前看着,挺伶俐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成亲后变得这么蠢了? 杨老夫人看人从未走眼,所以越想越不明白。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敏之? 161、不满 杨老夫人上下打量着杨氏,直打量得杨氏恨不能身上长个壳子,再把整个身子缩回壳子里去。【零↑九△小↓說△網】 杨氏的瑟缩让杨老夫人更是气闷。 看看,这浑身上下,哪里有世家女子的样子?哪里有国公夫人的气度?连春夏秋冬四个,都不象她这般小家子气。 从前明明看着挺好的。 “下去吧。”杨老夫人没好气道,“我已经大好了,没事儿不用往我这儿跑,省得我看了生气。闲时多给你家婆抄几页经书,倒是正经。” 看杨氏低眉顺目、屏息敛气退了出去,杨老夫人接过春草奉上来的安神茶,长长地啜了一口,把茶盏还回春草手中,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慢慢地道:“也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糊涂。” 春草笑道:“谁敢在夫人面前装糊涂呢?便有那胆儿,夫人火眼金睛,岂有看不出来的?” 杨老夫人不肯服老,几个婢子当了她的面,都称夫人。人后怕与郑国夫人,杨氏搅混,才称一声老夫人。 青草也不能说杨氏蠢,杨老夫人再看不上杨氏,到底是国公夫人,不是她这样的婢子能议论的。 “少夫人年少,没经过事儿,难免入不了夫人的意。【零↑九△小↓說△網】要婢子说,要怪只能怪夫人,都怪夫人对晚辈太过爱护。夫人想想,若不是你素日对少夫人照顾得太过周到,少夫人或许就历练出来了。再说了,莫说少夫人了,放眼这世上的人,再精明,能精明得过夫人?夫人眼里的聪明人,能有几个?” 杨老夫人被春草一席话,拍得通体舒泰。 春草见状,忙扶住杨老夫人,让夏荷抽去了她身后的靠枕,小心地扶着她躺了下来。 “夫人早就说要寐一会儿了,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躺下来。”春草皱眉嗔道,“虽说都是关心夫人,可总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夫人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婢子就斗胆作一回主,再有人来,婢子可就不禀夫人,直接拦回去了。” 春草这番看似僭越的话,却听得杨老夫人笑眯眯的。 “这府里,也就你们几个丫头称心些。”她看着春草放下帐子,在香炉里添了把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夏荷秋菊则留了下来,一个守在床头,一个守在床尾,做起了针线。 这四个丫头,长得俊,心又细,又敢担当,虑事周到,又忠心耿耿,真是怎么看怎么好。【零↑九△小↓說△網】 杨氏要有这几个婢子一分半分,她何至于如此操劳?她的身子又何至于此? “说她蠢吧,为那……安排的住处,倒是费了不少心思。”杨老夫人冷笑一声。 夏荷秋菊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杨老夫人。隔着帐子,杨老夫人的脸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真以为我糊涂了,信了她那番鬼话?”杨老夫人翻了个身,面对着两个婢子,却又闭上了眼睛,“我不过想着,难为她编了这些话来哄我,总算知道顾忌。这人呐,哪有个随心遂意的,有顾忌就好……” 夏荷忙劝道:“夫人有什么看不破的?不过心慈,不愿点破而已。少夫人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儿,或许虑事不周,也是有的。要说耍心眼子,依婢子看倒不至于。不怕夫人着恼,这事儿,婢子想了几日,只是头疼,还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正想着要向夫人讨教,只是夫人的身子......夫人还是快些歇着吧,身子要紧,这国公府上上下下,可都指着夫人呢。有什么要料理的,等身子好了,再料理不迟。”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她到底上了年纪,虽然心事重重,却精力不济,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夏荷和秋菊对视了一眼,夫人一向看杨氏不顺眼,明着暗着总给她脸看,却都是摆出爱之深责之切的姿态。象今天这样,直言不讳言辞激烈,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夏荷和秋菊的脸上添了几分忧色。 两个人轻轻摇了摇头,心里都感叹了一声,夫人真的老了。 又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问题,夫人百年之后,她们四个,该何去何从? 夫人待她们四个不薄,买她们四个入府时,便有了主意。 往后几年,更是一心为她们打算。 她们身为婢子,夫人说什么,自然便是什么。 何况,阿郎又是那般品貌…… 两个人拈针的手,突然都有些抖。 可惜…… 夏荷秋菊相视苦笑。 夏荷探过身子,隔着帐子仔细看了看杨老夫人。 杨老夫人已经发出了沉稳的鼾声。 她放下针线,悄悄站起身子,对秋菊招了招手。 两个人提着裙角,轻手轻脚出了杨老夫人的寝房。 春草守在外间,难得的是冬梅也在,见她们出来,春草低低地问了声:“夫人可睡熟了?” 夏荷与秋菊一起点头。 春草不放心,站起身子,蹑手蹑脚行至寝房门口,往里张了张。回头对夏荷秋菊冬梅摆了摆手,又蹑手蹑脚回到了她们中间。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不抄经了?今儿怎么有空回来?”秋菊低声问冬梅,语气中隐有两分不满。 冬梅不以为忤:“夫人交代的都抄好了,赶着送过来,谁想夫人又歇下了。”她用下巴指了指夫人的寝房。 “你倒真是活成了不问世事的活菩萨了。”秋菊讽了她一句。 “这话可不能乱说。”冬梅忙正色道,都知道夫人是活菩萨,她可当不起这个名。 秋菊还要还嘴,被春草一个眼色止住了。 “日日念着想见冬梅,怎么一见面就掐上了?你们两个呀,从小就是这般模样,没在一处想得什么似的,在一起就磨牙抬杠。” 冬梅笑眯眯地不说话,秋菊则气咄咄地转开了脸:“谁想她了?” “我和夏荷想她了。”春草一手拉着冬梅,一手拉着秋菊,将两人的手上下重合在一起。秋菊挣了挣,没挣开,瞪了冬梅一眼,想让她知道自己很生气,却没忍住,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162、私心 “咱们四个,当初可是一同进府的。”春草握紧秋菊冬梅的手,不紧不慢地道,“自进府那日始,咱们四个从来便同进同出,同吃同睡。真可以说,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胜似亲生姊妹。夫人看咱们要好,也一力成全,这么多年了,从来未动过将咱们分开的心思。平日吃穿用度,也都是一模一样。” 她默了一默,喟叹道:“夫人待咱们,真是不薄。” 其他三人俱都点头。 “这许多年下来,不止咱们心里,连夫人、阿郎、少夫人,甚至其他婢仆眼中,咱们四人早已是一体。”春草又叹了一声,“若好,自然咱们四个都好,若不好……”她的目光逐一从夏荷秋菊冬梅脸上扫过,余下的话,她纵然不说,其他三人哪有不明白的。 “所以我想着,咱们四个,须得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才是正理。谁若存了私心,想要撇清自己,咱们自己姊妹,虽然不痛快,却也不能怎样。只是,夫人,阿郎,少夫人,还有其他婢仆那里,怕是不成。” 春草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没去看冬梅。夏荷秋菊则迅速溜了冬梅一眼。 冬梅知她们的意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抿嘴一笑。 春草转开了话题。 “入冬以来,夫人的身子……”说到这里,又摆手又摇头,代替了余下的话。 “十日倒有五六日……”夏荷接着道,也是用摆手摇头代替了余下的话。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夫人今年可是整九十了。”秋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见冬梅仍不开口,三个人一起看向了她。 冬梅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跟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春草急得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夏荷更是恨得在冬梅腿上掐了一把。秋菊怕冬梅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赶紧拉开了夏荷,随手在冬梅被掐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冬梅听了这让人难堪的话,却并不恼,只微微一笑:“姊姊说得好。姊姊的意思,冬梅全明白,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说到私心,当日夫人为何买了咱们四个,咱们四个清清楚楚。当初谁没有私心。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她望了春草,又望了夏荷秋菊,最后将目光虚虚地投向了远处,“到如今,不知三位姊姊如何设想。冬梅却早已看破,没了……私心。” “私心”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似嘲讽似戏谑,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味道。 春草夏荷秋菊神色不由一黯。 冬梅又道:“冬梅知道姊姊们在担心什么。”她微叹一声,“这些年,冬梅跟着夫人念了几年佛,得菩萨指点,反倒看得开了。夫人是京中出了名的活菩萨,正如姊姊方才所以,夫人一向待咱们不薄。别的不说,姊姊只看咱们吃的穿的用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差了什么?”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只怕……尚不能与咱们比。”秋菊看看春草,又看了看夏荷,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冬梅。 冬梅笑了笑:“咱们当初,在人牙子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能进入国公府,初始固然忐忑,到后来,夫人对咱们和和气气,从打过没骂过,吃得又好穿得又好,咱们谁不庆幸?冬梅记得清楚,那时候咱们私下议论,敢是前世修了福,所以掉进了这福窝里。足足半年,每天晚上,咱们四个挤在一个被窝里,嘁嘁喳喳不敢睡觉,怕不是前世修了福,而是自己做了个梦。若闭上眼睛睡了,一觉醒来,这福窝便没了,又回到了从前那牢坑。” 忆及从前,冬梅倒是面色如常,其他三人对视一眼,却都很是感叹。 “后来夫人更让咱们四个,跟着阿郎一起,习琴棋书画……”冬梅默了一瞬,“当时年幼,夫人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并未多想,如今想来,夫人未必没有她的私心……” 看其他三人脸上变了颜色,冬梅忍不住笑了起来:“姊姊们既然认为冬梅有私心,冬梅今日便大着胆子敞开了说,正好把心剖开,让姊姊们看看冬梅的私心。” 其他三人红了脸,正要解释一句,冬梅先说话了:“姊姊们不必多想,咱们四人,在所有人眼中,的确是一体的。在冬梅的心里,更是如此。咱们四人原该同声共气,同进同退。姊姊们所担心,也是冬梅所担心的。姊姊们所求,也正是冬梅所求的。” 得了她这句话,其他三人暗自松了口气。 冬梅的唇边,抿些丝戏谑的笑:“若连这点默契都没有,谈什么亲如姊妹,不是让人笑话么?” 另三人对视一眼,不由面露羞赦之色。 冬梅看在眼里,不待她们有所表示,又道,“这些年,冬梅潜心向佛,懒问俗世,看着与姊姊们生疏了些,难怪姊姊们有所误会。是冬梅的不是,冬梅在这里,向姊姊们赔个不是。”冬梅站了起来,向三个人一一行了个礼。 “不是咱们不相信妹妹,只是,情势看着,让人心焦……”春草扶起冬梅,心虽安定了不少,脸色却有些发白。 冬梅点了点头:“夫人如今身子大不如前,夫人为咱们谋算了这许多年,咱们四个却依然没个着落,难怪姊姊们心里难安。便是冬梅,虽念了这么多年佛,每每思及未来……” 她没有往下说,而是垂眸念了声佛。 “妹妹一直比咱们三个有见识,依妹妹看,如今咱们该如何是好?”春草抓紧了冬梅的手,急急地问。 冬梅摇头苦笑:“姊姊太瞧得起冬梅了。冬梅若有法子,大好青春,又何必只是念佛?”她停了停,笑道,“佛家讲究因果,既种前世因,方有今日果。有因才有果,无因自然无果,多想无益。这么多年,夫人待咱们如何,你我都清楚。夫人一向思虑周祥,咱们几个的去处,大约早就安排好了。若真到了那一日……” 若真到了那一日…… 163、利敝 也不知道怎么了,四个人都忍不住要去想,不知为何,又都有些不敢去想。 沉默半日,还是冬梅先反应过来,念了声佛,才道:“夫人待咱们,自然不必说。便是……”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地顿住了话头,其他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冬梅自然知道三人想听到什么,只是,阿郎的心思,她可不敢妄加揣测,也无从揣测。想起年少时,四个人伴在阿郎身侧,习艺虽苦,可阿郎一笑……阿郎有多久未对她那样笑了?冬梅心中的苦涩,顿时翻江倒海,无边无际。 她努力咽了口口水,接着又道:“便是少夫人……幸好咱们平日谨守本份,明里对少夫人恭敬有加,在夫人面前也没少帮她说话……” 夫人虽对杨氏不满意,但她既是公认的活菩萨,素日又教导她们要一心向善,加上她们说得巧妙,倒并未因她们偏帮杨氏而怪罪她们。 但她们到底是担了得罪夫人的风险的,严重了说,夫人若有心,要治她们一个背主的罪,她们也无话可说。 “咱们不敢指望少夫人承情,只是这府里,婢仆成群,总不致,偏就留不得咱们四个吧?”冬梅定定地望着年纪最长的春草,既是问春草也是问自己,既是想说服春草,也是想说服自己。【零↑九△小↓說△網】 春草也定定地回望着冬梅,喃喃道:“是啊,少夫人性子和软,真到她掌家的那一日,怎么也应该能指条路给咱们走吧?” 秋菊望了冬梅又望春草,她二人嘴上虽说得乐观,脸上的表情,却让人看了只觉得心冷。 秋菊咬了半天嘴唇,终于没忍住,绞着绢帕,凉凉地笑了:“不怕妹妹恼,这话,怕也只有你这吃斋念佛的人,才能说得出来。妹妹刚才不是说,夫人存有私心么?莫非倒忘了,夫人的私心是什么了?” 见冬梅低头不语,秋菊微叹了一声:“姐姐和妹妹不愿去深想,或者想到了,只是却不愿明说。秋菊一向愚笨,虑事不如你们周祥,顾虑也没有你们多……”她又一咬牙,“你们不愿说的话,就让秋菊替你们说了罢。” 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都是自家姊妹,又这般时候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还藏着掖着、吞吞吐吐的,有什么意思?” 春草和冬梅还没说话,夏荷抢先开了口:“瞧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四个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彼此还不清楚?正如你所说,都这般时候了,谁还敢藏着掖着?夏荷想着,凡事皆有利敝,不同的人,看到的自然也不一样。春草与冬梅的性子一向乐观,遇事自然多往好的方面想。妹妹你一向谨慎,自然多向敝处考虑。依夏荷看,咱们不能只看到敝,自己吓自己。却也不能眼里只有利,那不成了自己骗自己了么?所以要咱们四个聚在一处商议,不就因为怕人少思虑不周,错了漏了什么吗?利也好敝也罢,如今什么事儿没发生,咱们四个倒先乱了阵脚,闹起内讧来……” 她又叹气又摇头,底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春草秋菊冬梅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笑了起来。 夏荷心里一松,却又提了起来,急得直摆手:“小声点儿。夫人好容易才睡个安稳觉,仔细吵醒了她。”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行至寝房门口,往里张了一张。见杨老夫人睡得正香,才放下心来,对另三人使了个眼色,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 四个人围坐得更紧,声音压得更低:“对咱们有利的,春草冬梅已经说了。不利的,也该说出来议一议。秋菊……” 秋菊已经冷静了些,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开口道:“那秋菊就说了,若有不当之处……” 春草推了她一把:“咱们姊妹客套作甚?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什么当不当的。快些说吧。” 秋菊慢慢沉吟着道:“少夫人的确性子和软,夫人也的确是活菩萨。从前,夫人有多喜欢少夫人,咱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可以说,便是与小娘子比,也差不了什么。” 记得那时候,杨老夫人就常与杨夫人玩笑,说杨氏这品貌,配阿郎正好。她等不及阿郎与杨氏长大了,不如直接替他们作主,先订下了吧。 能与皇后攀亲,杨夫人哪有不愿意的?况且,武敏之又确实人才出众,杨夫人也是越看越喜欢。听了杨老夫人这话,笑得眉眼不见,嘴里却谦虚,只说瑜娘愚笨,怕配不上大郎。 春夏秋冬四人,也是暗自欢喜。 因夫人明里暗里早说了不知多少回了,她如此用心地栽培她们几个,固然是为了她们打算,却也是为了阿郎考虑。 夫人说,她们虽名为婢子,在她心里,却也跟小娘子差不多,是将她们当孙女儿看待的。 况且,她们只是出身寒微,单看品貌,与那些世家女子差不了什么。若胡乱配个小厮,实在委屈了她们。她们从几岁始,就跟在她身边,竭心尽力伺侍了一辈子,没出半点差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能不为她们考虑。 夫人又说,她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她们四个,就是阿郎。她年纪已长,不可能守阿郎一辈子,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揪心,真正是死了都不能瞑目。 好在有了她们四个。 她们四个,是她一手精心栽培出来的,与阿郎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她们四个人各有长短,单个看呢,算不得什么。但若能聚在一起,互相帮衬,再没有做不到的事儿。 夫人要她们代替她,永远陪在阿郎身边,看着他,照顾他,陪伴他。她们四个在他身边,她放心。 这放心,是两重放心。 既放心她们,也放心阿郎。 两全其美,再也找不到的好事儿。 她们这样的人,能作阿郎的房中人,真是意想不到当然也是最好的归宿,的确是再也找不到的好事儿。当了夫人的面,虽满面通红不发一语,心里却很是欢喜,私底下厚着脸皮议论了好几次。她们四个自然没私心,能一辈子不分开,原本也是她们的愿望。担心的,只是未来的主母,能不能容人。 164、高看 杨氏性子和软,知根知低,最关键是,因她们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子,杨氏对她们一直姊姊长姊姊短的,多年来不曾轻看一分。【零↑九△小↓說△網】 有这样的主母,当是她们的幸事。 自那以后,她们对杨氏,比从前更殷勤亲厚。杨氏对她们,也更加客气有礼。 只是再没想到,阿郎开始议亲时,夫人却对杨氏不满起来。京城的贵女挑了个遍后,虽然最终还是定了杨氏,却很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委屈在里面。 杨氏进门后,夫人对她越发挑剔起来。 一个是现在的主人,一个是未来的主母,她们几个夹在两人中间,小心翼翼左右斡旋,很是费了些心思。 私底下议论起来,都很是担心。杨氏只是性子和软,又不是面捏的人儿,世家女子,在家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惯着长大的,能没个脾气? 想当前,杨氏也是爱说爱笑,爱吵爱闹的性子。如今一味的沉默隐忍,让她们捉摸不透,也很是不安。 “妹妹们可还记得,当初少夫人未与阿郎订亲时,夫人是如何夸赞少夫人的?”春草叹了口气。 怎么会不记得,当时杨老夫人将杨氏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还说不愧是她们杨家的人。 杨氏及笄前,时常随杨夫人往来老国公府。春夏秋冬四人也算是与她一同长大的。 那时候几个人私底下议论,都认为杨氏温柔贤淑,很是不错。日后能伺候这样的主母,是她们的福气。 但是杨老夫人将她赞成这样,四个人虽嘴上附和,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年她们跟着阿郎习艺,自己学术虽不精,却很长了些见识。别的不说,只说字,杨氏便不及冬梅。冬梅的字,可是阿郎亲口赞过的。 其实也不怪杨氏,她出身世家,家世便是最好的嫁妆,琴棋书画不过是点缀罢了。 于春夏秋冬四人,这却是她们惟一的机会。她们卯足了劲儿,拚了命的学,一方面是为了夫人面前有所交代,更重要的,却是希望阿郎能高看她们一眼。 若是从前,有夫人作主,有杨氏这样的主母,她们定会认为自己终生有靠。 但得夫人多年来悉心教导,见识不一样,想法自然也就变了。 她们都认为,阿郎的这一眼,对她们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 夫人就说过,女人再厉害,最终,靠的还不是男人。 男人要怎么靠,可是门大学问。 世上男子,哪个没个姬妾?想在姬妾中胜出,靠的是什么? 女人靠得住的是什么? 家世?年轻?美貌?才情?孩子? 其实靠的是什么不重要,能让男人高看一眼,才是真正的厉害,或许倒能博个一生一世。【零↑九△小↓說△網】 这是杨老夫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在她们年纪尚幼时,杨老夫人便拿皇后的经历来教导她们。 身为太宗文皇帝身边的才人时,皇后青春正盛,貌美如花,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她人又聪明伶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只知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 皇后替太宗文皇帝出主意,驯服烈马狮子骢的故事,春夏秋冬也听过,当真是又佩服又心惊。 可结果如何?太宗文皇帝眼里只有以才著称的徐充容,皇后在他眼里……杨老夫人摇头叹息,所以到太宗文皇帝驾崩时,皇后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 “圣人眼里的皇后,可就不一样了。”说这话时,杨老夫人又是欣慰又是得意。 皇后再次入宫,已经二十有六,真算不得年轻了。 蟒氏和枭氏就比她年轻,蟒氏出身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枭氏有圣人最倚重的儿子李素节。说到美貌与才情,太宗文皇帝时,皇后容貌更甚。至于才情嘛,十年磋磨,倒的确长了见识阅历。不过,人还是那个人,当年也不差,如今又能相差多少? 这男人呀,眼里有你,更重要的是,若能高看你一眼两眼的,那结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杨老夫人觉得,她们这样的身份,若只想着讨好当家主母,是最最愚蠢的。 当年蟒氏为了与枭氏争宠,初始未尝不是竭力笼络皇后,皇后也不是不知感恩的,能回宫已是大幸,能被封为四妃之首的昭仪,更是心满意足。可见皇后渐得圣心,又接连诞下了一子一女,蟒氏不甘心了。不但转头联手枭首对付皇后,还害死了大公主。 “女人心,比男人更难测。你们这样的身份,唉,可千万不能眼皮子太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遇上个好相与的当家主母身上。” 杨老夫人说得明白,当家主母,当的是谁的家?取悦当家主母,为的又是什么?所以呀,与其寄望于当家主母,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让男人高看自己一眼。到时候,有男人护着,当家主母能怎样?敢轻看你? 初见阿郎,那阳光般灿烂,雪玉般剔透的少年郎,让年幼的她们没来由地红了脸。 忍不住想看他,却又不敢看。 谁想杨老夫人并不介意,反倒搂住阿郎,指了她们让阿郎看,还问阿郎她们四个好不好看。 阿郎见她们四个,年纪相仿,身量差不多,又打扮得一模一样,也很是好奇。偎在杨老夫人怀里,瞪大了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她们,犹豫半日,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阿郎眼里,她们四个齐齐地站在那里,自然是好看的。可若如实说了,恐怕小娘子会不高兴。 况且,她们到底也没有月娘好看。 她们四个听了他这番话,都低了头,无端地难过起来。 阿郎跟着又苦恼起来,因为分不清她们谁是谁。 杨老夫人哈哈大笑。 “让她们陪着你一起习艺可好?” 阿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怕小娘子不高兴。 阿郞心里眼里,只有小娘子。 好在杨老夫人当初买她们,就是为了让她们给阿郎作伴;小娘子见了她们,也是满脸惊奇。与阿郎一起从师习艺的事儿,就定了下来。 她们本就不如阿郎有天赋,杨老夫人怕她们偷懒,更怕她们因技不如人而心生退意,便时常敲打她们,说她们将来也是是要陪在阿郎身边的,有她作主,阿郎不敢不收她们。收了之后呢?要她们自己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让阿郎高看一眼。 165、主意 她们能想到的,只有埋头学艺。 自知不能超过阿郎,能得他一个回顾或者一个驻足,便算圆满了。 原本想与阿郎一样,琴棋书画样样俱精的。学了几年,看阿郎云淡风轻,她们几个却是顾了头顾不了尾,很是吃力。经杨老夫人同意,便各自拣了自己最擅长的勤学苦练。 这许多年来卯足了劲儿,虽然不尽如人意,也算学有所成。 阿郎就曾经赞过冬梅的字。 听阿郎赞她们,杨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 迟早会将她们指给阿郎这话,也是说了又说。 其实以她们的身份,由杨老夫人作主,开了脸送入阿郎房中,也就成了。 但杨老夫人不肯。 说是为了她们考虑。 就这样给了阿郎,一是得到太容易,怕阿郎不知珍惜。二是怕未来的主母,轻看她们 虽然国公府由她主持中馈,但阿郎既已娶妻,房中的事儿,自有杨氏处理,轮不到她插手了。 她们若好,倒也罢了。 倘若不好呢? 杨老夫人心痛得都不敢去想。 杨老夫人一心要为春夏秋冬四人想个周全之策,杨氏从前看着处处都好,她们与杨氏,也算有多年情份在。原想着,待杨氏进了门,再让她们堂堂正正地过去,日后大家也好相处。她替她们操了十几年的心,便能真正放下心来了。 哪里知道,婚前婚后,杨氏跟变了个似的。既然杨氏处处不如意,春夏秋冬四人的大事儿,杨老夫人轻易便不愿开口了。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拖了下来。拖至如今,她们中年纪最轻的冬梅,也是二十有五了。 虽然跟着杨老夫人,因杨老夫人最重保养,她们这么多年也是保养得宜,容颜依旧不输当年,但年纪到底摆在那里了。 春夏秋冬心里苦涩,脸上却是若无其事。非但如此,见杨老夫人时常感叹,说自己一片好心,没想到反倒害了她们。她们还得强笑着安慰杨老夫人,违心地说自己只想陪着杨老夫人一辈子。 夫人在时,说这话自然没问题。夫人百年之后呢? 谁来为她们作主? 冬梅一听这话,便知春夏秋三人仍对阿郎抱有幻想。 也不怪她们,做了十数年的一个梦,看着触手可及,却始终未能实现,眼看要成泡影,任谁都会遗憾,都会不甘。她若不是抄了这几年经书,只怕也会耿耿于心。 冬梅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姊姊们好糊涂。虽然夫人有话在先,但阿郎……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宵想的么?“ ”妹妹说的,咱们何尝不明白,只是......”阿郎这样的人才,以前她们想都不敢想。【零↑九△小↓說△網】是夫人让她们想了十数年,十数年,那是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们的妄念,追根溯源,是夫人亲自种下的。若非夫人日日提点,阿郎再丰神俊秀,然而主仆有别,她们又怎敢妄想? 最初听夫人提起这话头,她们哪个不是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夫人不过是借机敲打她们。 待明白夫人确是出自真心后,她们涨红了脸,一齐跪在夫人面前,心志坚定齐声起誓:“此生只愿伺侍夫人左右,绝无二心,望夫人成全。” 夫人笑微微地,让人扶起了她们。 ”咱们身为婢子,夫人愿意让咱们想,咱们也不敢怎么样,不过私底下议论几句罢了。更何况,夫人愿意让咱们想,要的是咱们照她希望的那样想,可不是让咱们夹带私货,自作主张。” 冬梅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 “姊姊们别怪冬梅说话难听,正因为咱们四人一体,一个人不好,便是大家不好,所以冬梅才冒着姊姊们着恼的风险,说上这些话。” 见三人仍犹犹豫豫的,冬梅冷笑了一声,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夫人虽然是活菩萨,却一向恩怨分明。大约因夫人对咱们好,姊姊们就忘了......“她本就压得极低的声音,此时更近乎耳语了,”姊姊们可是忘了蟮氏了?” 想起蟮氏,不但春夏秋,连冬梅,脸都是一白。 当日她们护主心切,都觉得蟮氏龌龊刻毒,真正是死有余辜。 可是此刻,蟮氏的那些话,从前觉得听了都污了耳朵的,却一个劲儿地往脑子钻。 屋子里一瞬间静得吓人,只听见沙漏中的细沙,籁籁掉落的声音。 四个人俱都心神恍惚,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却又模糊成一片,怎么都理不清都是些什么念头。 ”蟮氏说的那些话......“春草似乎被厣住了,喃喃地道。 “姊姊!”冬梅念佛多年,心性比其他三人更为沉稳,此时率先回过神来,一声低喝,截断了春草的话。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蟮氏的话,也是信得的?当日她若不是只知逞口舌之利,又怎会有如此结局?蟮氏当日惨状,姊姊们莫非竟忘了么?” 春草夏荷秋菊也回过神来,蟮氏肉尽骨现的身子,最初的几年,一直是她们的噩梦。 只是时间长了,夫人待她们又一如从前般宽厚,渐渐地就忘了这个人,这桩事儿。 听了冬梅这句提醒,蟮氏已不成形状的身子,似乎又血糊糊地横在眼前。 她们终于感觉到了害怕,谈兴顿时少了大半。本想就此打住,可又有些不甘心。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夫人已是九十高龄。”春草忧心如焚,急急地抓住冬梅又道,“妹妹,咱们当初,听了夫人的话,虽是身为婢子不能自主,焉知无形中有无得罪少夫人?倘若夫人有个好歹,咱们到底该怎么办?趁今日开了头,咱们总得拿个主意……” 冬梅反问春草:“姊姊可有好主意?” 春草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何至于此?”冬梅又望向夏荷秋菊,二人皆摇头苦笑。 冬梅顿时啼笑皆非:“冬梅虽是与姊姊们一同进府的,却最是年幼。因夫人总说冬梅愚笨,故而一直以来,凡能躲得开的,冬梅便并不往夫人跟前凑。近些年来,冬梅更是一心向佛,之外的事儿一概不问。夫人什么心思,少夫人什么心思,冬梅真正是从未关心,也无从得知。方才姊姊不是还笑话冬梅,只冬梅这念佛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冬梅说话,姊姊都看不上,如今偏又一本正经向冬梅讨主意……” 她连连摇头叹息,似乎真的想不通这中间的道理。 166、发誓 “冬梅无知,能有什么法子?惟有吃斋念佛而已。或许菩萨念我心诚,到时候能指冬梅一条明路,也未可知。实在无法,冬梅便剪了头发,做那姑子去。冬梅早已想得清楚明白。姊姊们既问,冬梅也只能送上这个法子。只不知姊姊们可满意?” 春草犹豫一瞬,在夏荷及秋菊的目光鼓励下,吞吞吐吐道:“妹妹这几日不是在佛堂为郑国夫人抄写经书么?少夫人不也在佛堂为郑国夫人抄写经书么?咱们几个私下商量,妹妹可能…...设法探探少夫人的口风,,或者,借机递上几句话......” 春草夏荷秋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与冬梅说了。 冬梅定定地望着春草,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并无下文,才微微一笑,慢慢地开了口:“姊姊们想让冬梅递几句什么话?” 春草三人对视一眼,脸上不由一红。忸怩了半日,心里的话,虽你知我知,却哪里说得出来? 冬梅长长地叹了一声:“姊姊们想说什么,冬梅自然清楚。问上这么一句,并非想让姊姊们为难。只是,姊姊们也看见了,在冬梅面前,姊姊们尚且说不出口的话,在少夫人面前,让冬梅如何开口?” 春夏秋三人脸色更红。【零↑九△小↓說△網】秋菊挣扎着说了句:“咱们……从小到现在,夫人哪一日不念叨几回?虽然……也算是过了明路的,算不得非份之想。故而才敢……” 冬梅蹙眉道:“就是这算过了明路,才让人尴尬。否则倒简单了。夫人这般年纪,只说一句,将来愿意伺候少夫人到老。夫人,少夫人,便是阿郎,想来都不会说什么。可如今去说这话,夫人倒也罢了,少夫人会怎么想?” 难免不会想,愿意伺候她是假,觊觎阿郎才是真。 夫人出面,少夫人自然不能拒绝。她们几个算什么?夫人都不开口,她们又能怎样? 况且,夫人尚且健在,身为婢子,不想着好好伺候夫人,反倒打起自己的小九九来,遇上个心狠手辣的主人,一顿乱棍打死,都是活该。 夫人与少夫人做不出这样的事儿,却未必不会因心寒,发卖了她们。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正经人家谁敢买她们?纵有人买,想遇上这样的人家,却也难上加难了。 冬梅想到的,春夏秋三人未必便没有想到。三人平时虑事儿,原也极为周到,行事更是小心谨慎,只是这两日,眼看着夫人一日更比一日不济,心里焦急,以致乱了分寸罢了。冬梅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击在三人心上。三人不由暗悔自己心太急,未能沉下心来。再一想眼前形势,却也容不得她们沉下心来。一时不由得面色灰败。 冬梅又道:“冬梅知道姊姊们心里着急,冬梅也……事关紧急,若有机可趁,冬梅倒也愿意豁出脸面,试上一试。只是,姊姊们凭什么不以为,冬梅能在少夫人面前说话?就因为冬梅与少夫人同在佛堂为郑国夫人抄经?姊姊们是觉得这事儿简单呢,还是少夫人简单?若这事儿简单,姊姊们何不也去抄几日经?若觉得少夫人简单,姊姊们还担心什么呢?若这事儿不简单,姊姊们都无法,冬梅又能如何?若少夫人不简单,姊姊们又何必多想?” 温言细语的一番话,说得春夏秋三人哑口无言。 冬梅叹了一声,又温言细语地问道:“姊姊们自己想想,冬梅所言,是与不是?” 春夏秋三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本不该劳烦妹妹,只是想着,妹妹帮咱们,也是帮了自己……”终于,秋菊迸出了一句。 冬梅一正脸色:“冬梅何尝不知这道理?不用姊姊提醒,冬梅自己也存了心。只是,这几日留心瞧着,少夫人虽不言不语,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咱们这个时候赶上去,少夫人有什么不明白的?若少夫人认为咱们别有用心,只怕连以前的那点好,都会一笔勾销掉。到时候,可千万别少夫人这边咱们没讨着好,反倒得罪了夫人……那蟮氏,一向对夫人不敬不服,夫人忍了多年,最后尚且不能忍。可你我,夫人一向待咱们不薄,一向又最是痛恨忘恩负义之人,若知道咱们背地里的小心思,岂不是更恼?” 这话一出,四个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春草猛起站了起来,踮着脚尖快步行至夫人寝房门口,往里张了一张。见杨老夫人仍然睡得香甜,才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冬梅一连念了好几声佛,心头才稍稍安定了些,“近日先是忙着操持郑国夫人的丧事,接着阿郎又闹了一场,好容易阿郎没事儿了,夫人又病了,大家都忙晕了头,所以才失了分寸,胡言乱语了几句。” 春草笑得有些勉强:“今日之事,的确是咱们太心急了。不过,也不怨咱们......好了好了,闲话不多说,咱们自家姊妹,并非不相信谁。只是事关重大,咱们须得在这里起个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出了这个屋子,就忘了吧。今日大家所说的话,更是谁也不能往外传一个字。” 话音刚落,四个人便一起跪了下来,举起右掌,低声郑重起誓道:“今日之话,切不可再提。今日之事,惟你知我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语毕,四个人击了掌。本想重重一击以示郑重的,怕惊扰夫人,只用眼神表示郑重,击掌声却轻不可闻。 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身子,今日之事揭过去了,自然松了一口气。但想到未来依然无着,却仍不免面有忧色。 冬梅便劝道:“咱们这样的人,身份低贱,地位卑微。这十数年来,得夫人照顾,能过上这样的体面日子,已是造化。如今多想无益,但等夫人安排吧。姊姊们与其担心,不如与冬梅一起,潜心拜佛,多抄几页经书的好,也算为夫人为自己积福。冬梅经菩萨点化,倒想得开了。夫人在一日,便靠夫人一日。夫人百年之后,便将自己的后半生,交菩萨保佑吧。” 167、酸恼 春夏秋三人虽然无奈,却也无话可说。 “妹妹说的好一口现成话。”秋菊忍不住笑道,“咱们倒也想去抄经书,只是字不如你。虽说心诚则灵,不过有妹妹珠玉在前,咱们的字,只怕菩萨看不上。” 她这话虽是实情,却也带着两分酸两分恼。 春草夏荷不约而同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冬梅。都有些担心,两人一言不合又杠上。可也不想劝说,毕竟秋菊说的,正是她们心中所想。 冬梅微微抿嘴,依然温声细语:“佛说众生平等,何况只是几个字罢了。今日看来,冬梅的确是讨了个巧宗。可当日咱们跟着阿郎习艺之时,谁有那等眼光,竟能知道今日之事儿?若真有这般远见,早就为自己谋算好了,何致虚度这么多年,落得今日这么个不上不下、既不能进又不能退的尴尬局面?” 她脸上虽无笌意,眼中却笑意宴宴。春草与夏荷秋菊被说破心思,本就有些讪然。她偏又很诚挚地问了句:“姊姊们,你们说,是也不是?” 春草与夏荷望着秋菊,秋菊抬头望天,三个人都不答话。 冬梅也不介意,掏出绢巾掩住嘴,轻咳一声,继续又道:“姊姊们如今只说冬梅得了个巧宗,往常,冬梅未尝没羡慕姊姊们。羡慕冬梅在屋中苦苦练字的时候,姊姊们可以在阿郎的宴席上出尽风头。春草姊姊的琴,若不好,阿郎怎会与你合奏?”她突然不想说了。 “冬梅不过与少夫人同在佛堂抄了几天经,正经话都没说上两句,姊姊们就恼怒起来……还说什么自家姊妹……”她觉得很是无奈。 秋菊冷笑道:“谁又恼了谁又怒了?我说的不过是实话,实话自然不好听。妹妹觉着我说话难听,还有更难听的哩。我也不怕你恼,既开了头,便一并说了吧。夫人的身子,不比去年,身边如今正需要人。夫人身边的小婢子虽多,这次带过来的,却没两个。况且,便是在府中,婢仆成群,夫人也常感叹,得用的却只咱们四个。如今走了你一个,咱们三人已是吃力。若再走一个两个,只怕就要应付不过来了。更别说,都跑去抄经书了。夫人倘若要起人来,咱们一个不在,这不是笑话么?” 春草死劲儿看了秋菊一眼,秋菊只当不知,站起身子笑道:“你们慢聊,我却要去守着夫人了。若夫人醒来,眼前一个人都没有,成什么话呢?夫人仁厚,虽然不致责罚咱们,咱们却不能仗着夫人纵容,便没个眼色。”说完径自进去了。 “这丫头,近日火气大得很。也不知这气,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对谁撒的。我和夏荷天天与她在一处,初时也觉得诧异,日子长了倒也习惯了。倒是你,最近与她见面不多,都是自家姊妹,多担待着点儿,千万别介意才好。”春草携着冬梅的手,解释道。 冬梅道:“想是近日烦心事儿太多,既担心阿郎,又惦记着夫人,唉,也是苦了她了。她说得对,与三位姊姊比,冬梅的确是偷懒了。只是,冬梅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手字,还算拿得出手。夫人又交代了,要为郑国夫人多抄几页经书,也好让她能够早日往生,还望姊姊们多担待些。姊姊们不怨冬梅,已是谢天谢地了,冬梅怎敢介意?” 她惦记着郑国夫人四七要用的经书,忙辞了春草夏荷,行至门口,又犹豫着停下了步子。 她与少夫人日渐亲近,可在夫人身边却越来越少。几个人中,秋菊素来最是可恶。她若真恼了,在夫人面前说几句自己不好,说多了,春草夏荷再帮几句腔,夫人没准儿就行了。不行,别说少夫人这边,并未妥当。便是妥当了,夫人在一日,国公宅的后宅便在她手里一日。少夫人自己都难做,哪有为了她得罪夫人的理? “姊姊们放心,少夫人那里,冬梅定会留心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含混道,“冬梅不敢说什么,惟有……记着姊姊们的话,见机行事罢。” 听了她这话,春草与夏荷脸上,不由浮上了两分喜色。 “劳妹妹费心了。”原本只想送冬梅到门口的,结果一直送到了院门外。 冬梅对她们挥了挥手,正要离开,春草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她。 “你与少夫人同在佛堂,可有听说过,那人究竟……”春草很是好奇。 冬梅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了春草与夏荷。 春草与夏荷惊得脸都白了:“阿郎竟……如此待她?” 她们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直沉一直沉,最后沉到了谷底,在冰封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今日萱娘好心,想送几件冬衣过去,姊姊们猜怎样,让初一那婢子给拦回来了。说是阿郎说了,她们只听阿郎吩咐。” “少夫人可知道?”春草哑着声音道。 冬梅点点头:“萱娘那性子,姊姊们不是下知道,碰了个钉子回来,一肚子气,哪有不说的?源源本本,一字不漏全告诉了少夫人。” “少夫人……怎么说?”春草又害怕又紧张,脸更白了。 “少夫人怨萱娘多事儿。”冬梅蹙眉道。 春草与夏荷面面相觑。 “少夫人,也太……能容人了。”许久,夏荷勉强笑道。 “少夫人的性子,姊姊们又不是不知道。况且,阿郎发了话,她怎敢不听?” 春草数了半天手指头,突然笑了一声:“初一自小跟在小娘子身边伺候,阿郎独宠小娘子,她的地位,自然比咱们高。如今小娘子也走了两年了,年纪也大了,又在望月阁闷了两年,没想到,她倒不见收敛,反倒越来越有气势了。” “她一个婢子,能有什么气势?不过是仗着有人撑腰罢了。”夏荷也笑了一声。 两个人不知道冬梅怎么想,彼此心里却很是不忿。她们是夫人的婢子,初一是小娘子的婢子,照理说,只有她们的地位比初一高。谁想到,竟调了个个儿。更何况,如今她伺候的,可不是小娘子。 “狗仗人势。我倒要看看,若是夫人亲自过去了,初一是拦,还是不拦?”春草恨恨地道。 168、夜掳 昭陵的夜,在武如月看来,很有些瘆人。【零↑九△小↓說△網】 因为在她眼里,昭陵再怎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究其实质,不过是一个坟场罢了。 白天还好,随着夜幕降临,触目所及,整个九山陷入了一黑暗与幽寂中。院中的惨白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明灭不定,连风声也变得凄厉起来。 武如月是无鬼神论者,清天白日下,看着昭陵的山山水水,想着这里是后世的旅游胜地,花几百个大洋的门票才能进来到此一游。而且许多古建筑早已损毁,看到的要么是断垣残壁,要么是后世的仿建。自己能免费观赏千多年前的胜景,实在是一桩幸事。倒并不害怕,甚至为不能四处走动尽情游览而遗憾。 可是到了晚上,因为没有电,自然就没有灯,一盏盏白纱灯笼自带阴森森的特效。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她的神经不由变得紧张起来。曾经看过的恐怖片中的场景,争先恐后地从脑子里涌了出来。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鬼魂从墓道中飘出来,龇着牙花子阴恻恻地对她笑。 她被自己吓得连房门都不敢出。 初一倒是坦然。 因为她与其他古人一样,坚信灵魂不灭。况且,能入葬昭陵的,都是什么人? 能在昭陵侍奉,那可是难得的荣耀。【零↑九△小↓說△網】 初一不但不怕,反而很是羡慕那些能在太宗文皇帝的寝宫里伺候的宫人。 待为夫人守灵满三个月,阿郎大约便要送小娘子回洛阳了。若她有幸,能随阿郎一起前往洛阳,然后长伴在小娘子左右,这一生便再无憾事了。 武如月听得心里酸酸的。 “那我呢?”她在被子里探出头来,闷闷地问了句。 初一叹了口气:“这几日,初一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不过,初一想着,阿姊有阿郎照顾,小娘子却是孤身一人。”言下之意,她还是去陪小娘子的好。 武如月缩回了被窝里。月奴蜷缩在她的枕头上,不停地摇头尾巴。她伸出手,将月奴也捞了进来。 “还好我有月奴陪着。”她自嘲了一句。初一与魏国夫人多年感情,她的确比不了。 初一吹熄了烛火,紧挨着她躺了下来。 ”阿姊怕黑,有月奴陪着,初一也放心些。可月奴到底是个畜生......“ 武如月打断了她:”蓄生怎么了?蓄生比人可靠。“ 初一也不争辩,只说了句:“初一走了,阿郎自会拨人来陪阿姊。”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阿姊赶紧着睡吧。初一今儿听说,李懋公的大军,过两日就要到了。圣人派来主持献俘仪式的人,应该会先到。阿姊不说整日无所事事,闲得要发霉了?没准儿明日,就有热闹瞧了。” 武如月没有说话。 初一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只不知道京中,来的会是谁?” 初一很快进入了梦乡,月奴在被窝里钻进钻出,几个来回后,还是趴在武如月的枕头上睡了。 武如月睡不着,却又不敢辗转,只能大睁着眼睛,在一片漆黑里,哆哆嗦嗦地地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也是躺在这张床上。黑暗中有人进来了,站在床头沉默地看着她。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认定了是武敏之,所以并不惊慌,只是有些紧张。 不,是非常紧张,紧张得全身僵直,大气都不敢出。同时在心里祈祷,初一和月奴可千万别醒。若醒过来了,看见了这一幕,会怎么想呢? 她眼珠子都不敢转,只竖起耳朵仔细凝听。还好,初一和月奴都睡得很沉。一人一狗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清晰可闻。 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开始想,他半夜三更摸进她的房间,想干什么呢? 学那采花大盗……呸,他怎会是那样的人。 她还没想明白,突然便觉得眼前更黑了,身上更是一紧。 接着,身体似乎悬了空。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是武敏之用被子将她裹了起来,然后扛在了肩上……她听见了房门发出的吱哑声。 他想干什么?想要带她去哪里? 是梦游?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武敏之,她突然觉得很是刺激。 万一不是他呢?万一是郑国夫人安排的杀手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用力闭上了眼睛,反正是做梦,别想那些扫兴的。 她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 “失礼了。”怎么听声音,似乎不是武敏之? 不过做梦嘛,向来如此。 说来不好意思,她之前也梦到过武敏之几次。有时候,连他的面容,都是虚浮一片。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她却在心里坚持:是他是他就是他。 醒来后,她总是有些怔忡。 今日她不管,她要把这个梦做完,难得梦境这么真实。 见她缩在被子里不肯探出头来,带她来到这里的人无奈地笑了,伸手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让她的头露了出来。 “四娘……” 一听到这两个字,武如月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眼睛还没睁开,人先跳了起来。 “请恕李某唐突,李某有话要与四娘说,昭陵人多口杂,实在不便。故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四娘海涵。”那人倒是不慌不忙,慢慢地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并顺手替武如月裹紧了滑落至腰间的被子。 “更深露重,当心夜凉。”他温柔道。 “是你!”武如月惊呼出声。 她都快忘了他了,他居然又出现在她的梦里。 猝不及防之下,她惊得梦都差点醒了。 “正是李某。”凄冷的月色下,李三郎在银质面具下笑得暖如春风。 武如月抓紧被子,趁势掐了自己一把,生疼。 似乎……不象在做梦? 她四下看了看,近处树影婆娑,远处黑影幢幢,不知道身处何处。 这样的夜,这样的景,拍鬼片都不用布景了。 武如月头皮发麻,不动声色地向李三郎靠近了些。因为委实气恼,并且觉得应该让他知道自己的气恼,又气咄咄地退开了两步。 她将目光转向李三郎脸上,有些气急败坏:“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169、吃醋 李三郎微笑欠身:“李某方才已经说了,有话要与四娘说,并无搞鬼之心。” 武如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突然很是恼怒:“还说不是搞鬼?有你这样与人说话的吗?” 李三郎致歉道:“情非得已,再说了,四娘乃女中豪杰……” 武如月更怒:“我不是你所说的四娘,也不知道你口中的四娘是谁……” 见李三郎又露出“你又调皮了”的可恶表情,武如月恨不能踢他两脚:“就算我是那什么四娘,你也不该如此待我。况且,我现在是武如月,良家女子武如月。” 若她真是古代女子,被他这样掳出来,除了嫁给他,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可恶!实在可恶! 她气得眼泪都下来了。 以前她总觉得,她是迫于无奈,而且又做到了入淤泥而不染,所以春四娘这一段,算不得什么。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却越想越觉得心虚。 特别是面对武敏之的时候,心里总有些难言的滋味。 总忍不住会去想,如果他们的相遇,能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自己是另一重身份,最好矜贵些,就好了。 李三郎见她哭得伤心,慌了。 “你别哭呀。”他有些无措。 “我不认识你。”武如月恨恨地瞪了他道。 李三郎苦笑:“好。” “我并非什么四娘,你记好了,我姓武名……”他这么可恶,她凭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闺名? 虽然先前口快,已经让他知道了,不过那不算。 李三郎等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下文,目光往她脸上一扫,便明白了过来。 “武娘子可还有话要说?”他脾气很好地问。 武如月又看了看四周。 冷风一吹,加上说了这半日话,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上下打量着李三郎,这家伙能在守陵将士及宫人们眼皮下将自己掳出来,看来是个会功夫的。 武林高手?原来真有武林高手。 “你不说自己一介布衣吗?怎么跑昭陵来了?”若他真是武林高手,对自己有益无害,她心里大定,嘴上却毫不客气地问。 李三郎道:“李某有些事儿,故而来了。”见武如月横了他一眼,他笑笑,又解释了一句,“谁说布衣便不能来昭陵了?你在昭陵也待了好几日了,可见过有人哭昭陵?” “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积愤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唐朝有规定,臣民有了冤屈,可向昭陵哭诉。【零↑九△小↓說△網】 武如月知道这习俗,只是天天闷在这院子里,除了望着九嵕山发呆,便是与初一大眼瞪小眼,再者逗逗月奴,武敏之来了闲聊几句,如此而已,哪见过什么哭昭陵? 她又横了他一眼,气咄咄地道:“没见过。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有什么冤屈,是到昭陵来哭诉的。” 李三郎道:“不是。” 武如月冷笑:“莫非你的事儿,就是为了偷偷摸摸找我说几句话?” 李三郎倒也坦诚:“的确不是。但李某确有几句紧要话,要与武娘子说。” 武如月想起上次,他不告而别,且绝了踪迹,心里不由发恨,又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紧要话要说?可又是来为我指点迷津的?若只是如此,多谢你,只是我并不需要。我目前的困境,自己非常清楚,不劳你费心。若有什么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倒不妨说来听听,也不枉我夜黑风高,被你掳出来一趟。” 李三郎苦笑:“上次之事,并非李某想要袖手,实是……” 武如月倒忍不住笑了:“罢了罢了,你又没欠我什么。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出手帮我,我很是感激。我只是气恼,你们一个二个,怎么都跟约好了似的,俱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给了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更何况,你将我吓了半死,自己却一拍屁股跑了个没影儿。你可知道,这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李三郎笑道:“李某知道武娘子并非甘心等死之人。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连恐带吓,她最终还是与武敏之走到了一起。 这就是缘分么?想到武敏之……他有点笑不出来了。 武如月心情大好,却懒得去想他咽下的是什么话。她再次望了望四周,裹紧被子,对李三郎道:“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近点儿?” 李三郎虽不解,却依言往她身边靠了靠。 “下次你有什么话,能不能挑个大白天……”想起武敏之的禁令,倒也不能怪他,“唉,我胆儿小,一想到文德皇后,或者太宗文皇帝可能在黑暗里瞪着我,就觉得害怕。” 李三郎被她的话逗笑了。 “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万一初一或者月奴醒来,发现我不见了,初一谨慎,月奴可不懂人情世故,大叫起来,惊动了旁人,可就糟糕了。”她又裹了裹被子,“你也真是,什么了不得的话,非要弄成这样。倘若让人发现咱们半夜私会……” 她一个穿女,只求行得正坐得端,自然问心无愧,可那些古人呢?比如武敏之,会怎么看她? 李三郎在月色中静静地望着她。 “你怕谁发现咱们半夜私会?”他突然问。 武如月莫名地有些心虚:“自然是荣国夫人,杨夫人,初一……”感觉到李三郎仍不依不饶地望着她,她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低了下去,“还有那些守陵将士。” 李三郎笑了一声。 “周国公呢?李某本以为,你会比较在意他的看法。”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声音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倦怠。 武如月被说中了心事,心里不由一惊。 “周国公么?我现在须仰仗他,他的看法,我自然是在意的。嘿嘿,能不在意么?若你当初赎了我,再设法给我一个良民身份,又收留了我,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你的一言一行,我也会在意的。” 李三郎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的确应该……在意。” 武如月这才意识到李三郎似乎不太对劲儿,更惊了。 这家伙怎么了?吃醋了? 没理由啊,第二次见面而已。 莫非自己的桃花终于开了? 他被我身上的穿女气质深深地吸引了? 169、费心 真这样的话,他虽然有些迟钝,倒也独具慧眼,嘿嘿。 李三郎看着她,她已揭了面具,面具下的脸,果然与他想象中的分毫不差。 除了眼神。 魏国夫人的眼神,平静无波,带着种生无可恋的倦意。 而她的眼神,是灵动而热烈的,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感染力。 说起来,她的经历,实在也算不得好。 也许,她这类人,都是这样,只知一味向前,哪怕身处绝境,也不会退缩放弃。 以前李三郎觉得,这是很可贵的品质,人类之所以不断进步,依赖的就是这种品质。 此时,他却犹豫了,突然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他忍不住去想,周国公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他一边想,一边是冷眼看她。她如墨玉般的眼珠,滴溜溜地在他身上乱转,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不过,一看就知道没想什么好事儿。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武如月笑着问。 李三郎突然不想说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问道:“周国公待你可好?” 就见武如月眉头一蹙。 武如月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缘于初一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总说武敏之待她如何如何好。她仔细想了又想,不过是每日闲极无聊,到她这里坐坐,天南海北瞎聊罢了。 说不上不好,似乎也没什么好。 她慢慢地道:“我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你知道国公府的富贵,留着我不费什么,一口饭而已。没什么好与不好。“ 李三郎顾不得失仪,凑近武如月,凝神望着武如月的脸。 望得武如月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直起身子淡笑着问道:“怎么,有些失落?” 武如月顿时恼羞成怒。 “深更半夜你将我掳来,就为了打探这个?” 李三郎笑了笑:“原本有很重要的话,急着要与你说,到现在突然又觉得不想说了。” 武如月瞪着他,李三郎神情很是淡然。 她瞪着瞪着,怒极反笑。 “不说拉倒。反正你这嘴里,也吐不出好话。”好奇害死猫,倘若再象上次,危言耸听,吓得她半死后,他又一拍屁股跑了,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李三郎很认真地叹了一声:“不过是忠言逆耳罢了。” 武如月不以为然:“姑且当你是忠言吧,那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李三郎看上去颇为踌躇:“不说吧,相识一场,李某于心不忍。说吧,交浅言深,又恐你心生恼怒。说还是不说,李某其实也很为难。” 武如月终于没忍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踢了他两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可就由不得他了。 “粗僻!粗僻!”武如月没穿鞋,踢着并不痛,李三郎只是摇头叹息。 “你刚刚不才说过我是女中豪杰吗?女中豪杰粗僻一些又有何妨?况且,你不放屁吗?放屁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生理现象,有什么不可说的?喔,我明白了,你定是那种伪君子,嘴上说不,身体却很诚实,可做不可说?”不知为何,武如月心里突然有些慌。胡言乱语洗涮了李三郎几句,似乎好受了些。 李三郎想了想:“好吧。其实也就前次那些话。只是前次你我不过是初识,况且你又滴水不漏,李某不好说得太过明白。” “前次哪些话?”武如月皱眉道,“我有性命之忧,还是魏国夫人的往事?我明明对你坦诚以待,何来的滴水不漏?倒是你,”她瞪了他一眼,“的确是说得不明不白。” 李三郎叫起屈来:“李某说得清清楚楚,周国公有妻有子,还有姬妾成群……” 就这句话? 武如月一愕,回过神来后,突然生气了:“他有妻有子姬妾成群,与我何干?何况他又没纳妾,那几个舞姬,不过是圣人按例赏的。你且说说,圣人按例赏几个美女给你,你敢不要么?” 李三郎沉沉地看了武如月一眼,慢慢吞吞地道:“李某大约不敢不要。” 武如月冷笑一声:“嘴上说不敢,心里指不定多么欢喜哩。” 李三郎并不否认:“李某是男人,男人见了美人儿,总是欢喜的。” “己之不欲勿施于人,”武如月的心情,并未因李三郎的好态度而变好,“都是男人,你自己能喜欢美女,凭什么他就不能?” 李三郎摊手:“既然武娘子不介意,李某再多嘴,岂不是自讨没趣儿了?唉,李某就说,交浅言深,你听了定会恼怒。”他望着她,突然微微一笑,“李某以为,你会介意的。” 武如月一下一跳了起来,被子滑落在地上也顾不上了。 “你以为?你凭什么以为?我哪里恼了?又哪里怒了?我不介意,你怎么知道我不……我为什么要介意?他是我什么人我要介意?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以为我会介意?”她又气又冷,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三郎忙弯腰拾起了被子,紧紧地裹住了她。 “是李某多管闲事。”他心里很是沉痛。看吧,还想改变世界,改变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总之还不是寻常人,都这么难。那些寻常人呢?那些寻常人组成的世界呢? “本来就是你多管闲事。”武如月眼泪又下来了,“你要管就管到底呀,你这样突然冒出来,放个屁就跑,算什么呢?上次你主动来找我,说是来为我指点迷津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吗?我在心里感叹,人间自有真情在,我不是一个人。可结果呢?等我一觉醒来,你连影儿都没了,并且,再也没有露面。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要来?既然走了,又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我贪图国公府的富贵,又不肯坦坦白白地说出来。一个大男人,偏要转弯抹角吞吞吐吐的。你看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李三郎忙道:“李某可没有瞧不起武娘子。不然,李某何苦如此费心?” 171、不祥 武如月冷笑:“你瞧得起我,还是瞧不起我,有什么关系?别说我没那心思,就算我真的贪图国公府的富贵,你也不能说我什么。【零↑九△小↓說△網】你可知道,自你走后,我既要提防春玉娘,又要担心郑国夫人。想不出脱身的法子,只好日日借酒消愁。我甚至想过,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帮了我,只要他开口,我都跟他一辈子。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李三郎呆了半晌:“不是李某不肯帮忙,只是……” 武如月道:“你不用解释,萍水相逢而已,你本就没有帮我的义务。” 李三郎还是解释了:“李某确实有苦衷。” 武如月望了他半日。 “你只知自己有苦衷,我呢?的确,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国公府富贵,是个容身的好地方。”她拧紧了眉头,很是苦恼,“刚来的时候,我的确踌躇满志,想着要自立更生奋发图强,在长安的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可……唉,如今却是斗志全无,连武如日也不想找了。” 说不清为什么,在李三郎面前,她很是放松,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武敏之面前说话,她却要先考虑考虑。 因为武敏之是国公,李三郎是江湖中人? 李三郎承认她说得有理,仍觉得嘴里阵阵发苦。 “除了他,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虽然有妻有子,却也有美色,看着也舒心些,你说是不是?”武如月觉得似乎说服了自己,表情不由轻松了些。 看李三郎眼神异样,她忍不住又踢了他一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不关风与月。你可别乱想。” 李三郎眸子一黯。 “并非我不愿意帮你。第一次见到你的诗,我就觉得很是亲切,总觉得咱们两个……是一样的人。到见了你,这种感觉就更笃定了。看到你就象看到我自己。我不忍你困苦,可……我又想着,与其你日后被我拖累,倒不如留在春宅。” 见武如月-副见鬼的样子,他苦笑一声:“相师说,我的命不好,也许活不过几年了。” 他默然半日,一字一句道:“是凶死。” 李三郎很是懊恼,早知道她最终还是投靠了武敏之,倒不如自己出手帮她一把。 武如月想的却是,如此清新脱俗的理由,真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说对了。 她第一次见他,也觉得很亲近。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如此轻松了。 她甚至想过,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他不承认罢了。 他到底是不是呢? “真是相师说的?”她紧盯了李三郎问。 李三郎没有回答,而是略带愁苦地叹了一声。 武如月继续问:“相师的话你也信?” 李三郎没有回答,而是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了,必定是个很有名气的相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五千年的事儿,没有他不清楚的。他之前相过的人,就没有不准的。是也不是?”武如月问。 李三郎道:“虽没这么神奇,也差不多吧。” 武如月道:“这个相师在京都?等回京之后,你带我去找他吧。我也想算算自己的前程。” 李三郎答得认真:“相师行踪不定,且只相有缘之人。” “是否有缘,你说了可不算。”武如月努力想着高宗时期善于装神弄鬼的人物:“这么有名的相师,是袁天罡?还是明崇俨?多智近妖的裴行俭算不算?” 他们若能算出她的真实身份,她就信了史书上的记载。 李三郎莫测地一笑。 武如月看了他半日,突然凑近他身边,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会看相算命。” 李三郎没说话,不过看表情显然是不信的。 “不然我帮你算算?”武如月兴致勃勃地。 “怎么算?”李三郎想了想。 “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生辰八字不重要,知道真实姓名就够了。万一正好是她所知道的历史名人,还用算吗? 李三郎哭笑不得:“你若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直接问便是,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 武如月正色道:“谁想知道你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了?我又不想为你保媒,干嘛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对了,你成亲了吗?不说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我是真的想为你算命,也许那个相师是骗你的呢?就算他没骗你,没准儿我还能替你逆天改命……” 李三郎叹道:“逆天改命,何等凶险,指不定还会反噬自己,武娘子何必为了李某犯险?” 武如月见套不出他的话,索性道:“你说了,想知道你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直接问便是,那现在我就直接问了,你姓甚名谁?” 李三郎很无耻地道:“时机未到……” 见武如月变了脸色,他忙退开了一步:“李某只说你不必绕圈子,可没说一定会告诉你。” 武如月差点没被他气疯。 “我的真实姓名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脸你也看了,我……我衣衫不整的样子你也看了,放古……以前,你这就是毁人清誉。我若非要你负责,你便不能不娶……你放心,你这么可恶,我才不要嫁给你。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八字我不要了,这都不可以?” 李三郎道:“李某是不祥之人……” 武如月听了这话,怔了怔。 似乎有些耳熟。 在哪里听谁说过? 李某…… 她跳了起来。 “你原本便姓李,对不对?你的确姓李排行第三。对不对?李四郎是你嫡亲弟弟,对不对?他让你来找我的,对不对?”她又惊又喜,瞬间咆哮马上身,紧紧地抓住李三郎的胳膊,摇晃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这下轮到李三郎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揭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武如月踮起脚,就要去揭李三郎脸上的面具。 “唉,时候未到,当心着凉。”李三郎顾了脸,顾不了武如月的被子,顾了武如月的被子,又顾不了脸,一时很是狼狈。 172、禁忌 情急之下,他索性连着被子,将武如月将怀里紧紧一拥,看她动弹不得,才搁了下巴在她头顶,问道:“看来你在认识周国公之前,还发生过一些故事。敢问,那李四郎又是谁?李某可没什么弟弟。” “真没有?”武如月挣不开李三郎,只能在他怀里闷闷地问。 “千真万确,没有。”李三郎很肯定。 武如月恨道:“我想也没有。四郎人又帅,心地又好,又大方又坦荡,怎会有你这么个鬼头鬼脑、藏头露尾的兄长?” “李某鬼头鬼脑、藏头露尾?”李三郎忍不住想笑。果然这个群体,都是不讲理的。本以为她会是个例外,唉,哪有什么例外。意外倒不少。 他还是没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儿,毕竟,难得遇到个一样的人,而且,生活实在太无趣了。 “李某好心为你解惑,虽未帮上大忙,武娘子不谢倒也罢了,也不至于得个鬼头鬼脑、藏头露尾的评价吧?” 武如月道:“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再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收回刚才的话。我的名字你都知道了,我的脸你也看了,祥不祥的我也不在乎,你若真短命凶死,没准儿我看在今晚……” 今晚的事儿若传扬出去,可不得了。若这家伙又消失了,别人会不会认为自己已失贞,还被始乱终弃?自己会不会被浸猪笼? “你先放开我,我不看你就是了。你这样,你这样……我可要叫非礼了。”武如月恨得在李三郎腰上狠掐了一把。 李三郎终于放开了她。 “我并非对你感兴趣,而是觉得,来而不往,不公平。”武如月眼见李三郎油盐不进,只得抬高了下巴,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武娘子此言差矣。”李三郎整了整面具,“其一,你的真实姓名,先告诉的周国公。其二,你的面具,也是因为周国公摘下来的。本已不是秘密,且都与李某无关,谈何公平或者不公平呢?” 武如月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你丑,你说了算。”她脸都憋红了,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李三郎整整衣襟:“有周国公珠玉在前,李某的确算不得美。不过,败在周国公手下的人多了,李某不如他,也算不得丢人。” 武如月恼了:“你没事儿老提他干什么?你这样把我掳来,难道是君子所为?对我就公平了?本以为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结果呢?一堆屁话。不与你罗嗦了,麻请你想法子送我回去吧。” 能想什么法子?李三郎照旧用被子把武如月一裹,正要往肩上放,武如月急道:“等等,我要尿尿。” 趁李三郎愣神,她迅速踮起脚尖,在李三郎嘴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待血腥气在嘴里漫开了,又用力咬了一口,才松开了他。 “你疯了。”李三郎又惊又痛,兼之心跳如雷,连声音都变调了。 哪还有半分平日的从容优雅? 武如月在他耳边低笑道:“你不揭面具又怎样?只要你还在昭陵,就凭这记号,我总能找出你是谁。” 到时候,他的真实姓名,生辰八字,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问他?武如月很是得意。 若李三郎真是江湖中人,走了便走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这一口,总要让他痛上好几天,只怕饮食也会大受影响。 想着他茶饭困难的样子,武如月便忍不住想笑。 一介布衣,偏这个时候跑来昭陵,骗鬼吧他。 武如月觉得他多半是朝廷命官,为了献俘仪式来的。 看他捂着嘴只顾咝咝喘气,想到自己曾被他戏弄得团团转,武如月觉得很是解气。 仔细想来,这一招她还是跟武敏之学的。 想到这里,武如月忍不住也咝了一声。 武敏之可比她狠多了。 李三郎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象扛木头桩子般,重重地将武如月甩上了肩头。 他原本还有句顶重要的话,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对武如月说的。 虽然交浅言深,她们都喜欢作死,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提点她一两句。 不过,一怒之下,忘了个干净。 武如月被李三郎倒挂在背上,只觉得头晕目眩,很是难受,忍不住就手脚乱蹬起来。 这次李三郎可没客气,反手一掌劈在她的劲间。她眼前一黑,只来得及想了句“卧槽!果然是武林高手”,便昏了过去。 李三郎熟门熟路地回到武如月住的院子,进了寝房,心中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他本想将她重重地扔地上的,双手都托举出去了,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他轻轻地将她放在了床上,月奴与初一之间。 初一酣睡如故,月奴却醒了。 月奴竖起耳朵,警觉地左嗅右嗅。然后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拚命地摇着尾巴。 在月奴吠叫出声之前,他伸出手,摸了月奴的头,又顺着脖子往下,摸上了它的背。 月奴呜了一声,在他的掌心中安静下来。 李三郎出了院子,冷风一吹,冷静下来,突然觉得自己的怒火燃得实在莫名其妙。 她不过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而已。 是自己招惹她在先,她耍了个小聪明罢了,有什么错。 其实,他并不怕她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担心,知道自己是谁后,她会害怕。 李三郎望着天上的残月,出了半日神。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呢?他拿不定主意。 他倒还罢了,要紧的是周国公…… 知道她被国公府的人接走后,他便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命运不济,可武敏之与他比…… 他因为知道自己日后会凶死,而她的未来却有无限可能,本是为了她好,谁知道反倒却害了她。 当初若不想那么多,坦白地将一切告诉她就好了。至少,给她选择的机会? 如今……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李三郎懊悔得低吼了一声:“靠!” 嘴唇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吼了声:“靠!” 他不去操心武如月了。捂着嘴只是发愁,他这次来昭陵,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可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明日怎么见人?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这个疯女人,她真能找出自己?她必定不便出面,通过武敏之? 她与他之间,竟已进展至此了吗? 不过也不奇怪,她那个群体,向来是百无禁忌,只争朝夕的。 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她们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这几个字。 李三郎轻抚着自己肿胀的嘴唇,虽然努力紧绷着脸,唇边却不自禁地泛起了一抹笑意。 173、补偿 李三郎一夜辗转,武如月则一觉睡到了天亮。 天亮的时候,初一先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一看床头的刻漏,她不由“哎呀”了一声。 她一边穿衣一边去推武如月,手刚碰上武如月的肩,又是一声“哎呀。” 武如月的身子滚烫灼人。 初一一边急唤“阿姊”,一边伸手探了探武如月的额头。武如月全无回应,再看她满面赤红,唇干舌裂的样子,初一一下子慌了。 顾不上穿好衣服,一迭声唤门外的小婢子打水来,又让人赶紧去找阿郎。 月奴被闹醒了,竖起身子瞪着狗眼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慌成一团。瞪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武如月还没醒,伸出小瓜子拨了拨她的肩。一拨之下,它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 它们俯下小脑袋,不停地在武如月脸上拱着嗅着,一边呜呜地低吠。 初一接过小婢子送进来的水,定了定神。 她将帕子浸入水中,再绞干,轻轻地擦拭着武如月的脸。 虽然心中焦灼,手上动作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还好,武敏之比她想象中的来得更早。刚换了第二盆清水,他便匆匆地赶了过来。 身后跟着府中的田大夫。 初一站起来欲行礼,武敏之摆手止住了她:“你忙你的。” 初一搬了张小矮几放至床榻前,田大夫坐下来,拈着胡须开始把脉。把了左手把右手,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初一看在眼里,几乎站立不住。她下意识地看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倒是神色平静,只是,嘴唇紧抿,眼睛定定地望着田大夫。 “不妨事。”田大夫终于开了口,“不过是昨夜受了些风寒……” 武敏之看了初一一眼,初一也望着他,呆在了那里。 昨夜受了风寒?难道是阿姊睡着了,蹬开了被子?可阿姊睡觉一向踏实……不过,昨晚她睡得实在太死…… “是初一照顾不周……”初一都快哭了。 武敏之无心理她,转头望向田大夫。田大夫沉吟道:“虽然不妨事,但这体热,却要尽快发散出来。待老夫开剂疏散的方子,煎了药让这位娘子尽快服下去。” 武敏之与初一一起,望向沉睡不醒的武如月。 她这般模样,如何服药? “实在不行,只能硬灌。若不然……”田大夫小心地提议道。 武敏之喃喃道:“开方子吧。” 田大夫一边开方子,一边叮嘱:“国公放心。服了药,再加两床被子,好好地焐上一焐,出两身汗,便无甚要紧了。再好好调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武敏之问初一:“可记得了?” 初一连连点头。 武敏之接过田大夫开的方子,匆匆扫了一眼,便让初一命小婢子拿给了侍在院子外的魄渊,让他赶紧去抓药,并速速送回来。 初一将田大夫领至外间,让小婢子煮茶伺候着,以防阿郎传唤。自己则回到房中,见武敏之仍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正望着武如月出神。 她禀了武敏之一声,武敏之恍若未闻。她替武如月加了两床厚厚的被子,小心地掖得严严实实的,看了武如月一眼,又看了武敏一眼,无不担忧地退了出去。 武敏之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一瞬不转望着床榻上的武如月。 那张床榻,明明距他不过四五步,他眼前一黑,床榻连带武如月,似乎全都后退了几百米,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很是恍惚,一时竟不明白,那是谁的床榻,床榻上躺着的又是谁。 是阿娘吗? 想到阿娘,就看见了阿娘那张病重的脸。 “孩儿!”阿娘面无人色,颤颤地对他伸出一只与脸色一样惨白的手。 “阿娘!”他似乎靥住了,想上前握住阿娘的手,却动弹不得,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象有人在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水波荡漾中,阿娘的脸,碎成了点点涟漪,终于,消失不见了。 水面渐趋平静。 他看见了月娘。 月娘躺在圣人的怀里,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是那双哀怨的眼睛,依然圆睁着,直直地看着他。 水面再无波,平静得象一片镜子。月娘不肯离去。月娘就那样,一直一直望着他。 武敏之指尖微颤,他努力定了定神。 月娘的脸终于消失了,望着他的,变成了武如月。 那些过往,纷至沓来,模糊而又清晰。 在他的记忆里,武如月一直是张扬鲜活的,即使软弱哭泣的时候,也象一朵勃勃绽放的花,充满了生命的感染力。 这朵花也要萎谢凋零了吗? 武敏之痛苦地阖上了眼睛。 最初的时候,他未尝没有幻想过她是月娘。 幻想破灭后,他又幻想着,也许,这是上天可怜他,不能让月娘起死回生,却以另一种方式,给了他补偿。 这补偿也要失去了吗? 他这半生,似乎总在失去。 先是阿耶,再是月娘,然后是阿娘。 他还去失去什么?还会失去多少? 他定定地望着武如月,额头上密密地沁出了一层凉凉的细汗。 他慌慌地掏出帕子,胡乱地在额头上擦拭着。 突然想起了田大夫的话,心里顿时象生了盆火,烧得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出了汗。 武如月的脸红得象要滴出血来,可是却一滴汗都没有。 武敏之的心颤颤的,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不敢去想这意味着什么。 额头上的汗怎么也揩不干净,他烦闷得恨不能将手中的帕子撕碎。 恍恍惚惚中,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坐在了武如月的床头。 犹豫又犹豫,他终于伸出手,隔着用帕子,颤颤地贴上了她的脸。 她的脸烫得灼人。 武敏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 “来人!来人!快来人!”他地冲向门外,高声叫道,慌得声音都变了。 武敏之一向沉稳,难得失态。前次失态,还是郑国夫人病逝时。初一正守着炉子煎药,听得他的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她放下扇火的羽扇,想站起来,却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174、活着 小婢子要去扶她,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嗫嚅了半日,才迸出两个字:“快去,阿郎……” 小婢子忙丢下初一,几步跑到武敏之跟前,见武敏之脸色不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垂眸看着自己的足尖,低声道:“敢问阿郎有何吩咐?” 武敏之见来的不是初一,心里更烦闷了:“初一呢?”不待小婢子回答,又道,“药熬好了吗?为何还不赶紧端进来?田大夫可还在?传我的话,赶紧叫让他过来看看。” 小婢子应了声是,慌慌地去了。 武敏之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又挪回床头,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武如月出神。 也许,是焐的时辰不够。也许,过了这么一会子,已经焐出汗了呢?出了汗,体热应该便散了吧?她一向出人意料,也许,此时已经好了…… 他满心期待,又怕失望。想去看她,又怕去看。 犹豫中,田大夫进来了,后面跟着端着药碗的初一。 见了田大夫,武敏之的心安定了些。 田大夫要见礼,武敏之赶紧拦住了他。 “大夫你快看看……” 田大夫隔着帐子,远远地看了武如月一眼,眉头便是一蹙。却不动声色,走近床前,在矮几上坐了下来。武敏之和初一均知他要把脉,初一忙走到桌旁,放下了药碗。回过头来,武敏之已经把武如月的手牵了出来。 田大夫安慰武敏之:“无妨,无妨。娘子未见好转,却也并未恶化。待服完药,再加床被子焐焐。只要出了汗……”他心里却好一阵嘀咕,这风寒发热,并不是重症。寻常情况,焐上小半个时辰,便会出汗。汗一出,体热便降下来了。再服上两剂药,再没有治不好的。 总之,焐汗是关键。 他以前在太医院任职,医术算不上最精湛,这等小病,却也没有治不好的。 发热是寻常病症,见得最多,经手的病患成百上千,照这法子治疗,从没出过差错。 今日怎么就无效了呢?这汗怎么就出不来呢? 幸好武敏之并未追问若出不了汗呢?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田大夫让到了一边,已经出了一身汗,想马上去找昔日同僚讨教一二,看武敏之脸色,此时却也不敢走开。 初一端了药过来,正要叫小婢进来帮忙,武敏之已经扶起了武如月。只觉得她的身子跟个火炉似的,却一丝儿气力没有。再看她眉头紧蹙呼吸急促,软软地靠在自己身上,武敏之几乎坐不稳。想起喂药要紧,他狠狠地一咬牙,硬撑住了。 初一见了武如月这般模样,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怕武敏之见了更加伤心,她偏了偏脸,抬起胳膊在衣袖上拭去了腮边的泪。 初一舀了一匙药汁,抖抖地送至武如月唇边。武如月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唇角全流了出来。初一看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的脸色很是吓大,她本想讨个示下便又不敢了。又舀了一匙药送至武如月唇边,还是一滴不剩地流了出来。 “阿郎……”怕白白浪费药汁,重新熬药总得小半个时辰,更耽搁武如月的病,初一不敢喂了,哭着叫了武敏之一声。 武敏之脸色铁青,更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初一叫他。 初一转头望向田大夫。 田大夫眉头紧锁,行至武敏之面前,拱手道:“国公……” 武敏之横了田大夫一眼。 “娘子神智不清,要她配合喝药,恐怕太难。以我多年行医经验,为今之计,惟有硬灌……” 武敏之又横了田大夫一眼。 田大夫心里发怵,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要知道,这高热虽不是重症,但若散不了热,却极有可能要人的命。 “国公你看……” 武敏之突然暴怒了。 “灌。”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武如月的头往肩上一搁,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捏开了她的嘴。 一碗药灌完,武敏之和初一都累出了满头汗,田大夫站在一边,也不停地抬起袖子在额头揩拭。 武如月却依然滴汗未出。 其间武如月微微睁了睁眼,怔怔地看了武敏之一眼。 看得武敏之心里发颤。 他的笑容在唇边,还未绽开,她便头一偏,又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武敏之的笑便僵住了,脸上的神情,很是可观。 初一抬起手,用手背在脸上揩了揩。田大夫紧绷着脸,端坐在一边,看上去稳如泰山,心里却直打鼓。 看初一替武如月擦干净了嘴角的药汁,武敏之小心地放武如月躺了下来。 遵田大夫的嘱咐,初一又替武如月加了床被子。 “不是说并无大碍吗?”武敏之双拳紧握,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仍有些森然。 田大夫想抬袖擦汗,手举到一半忍住了,改向武敏之拱了拱手:“回国公,只要出了汗,便无大碍。”他自己也有些心虚,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汗这么难出呢? 武敏之望着武如月的脸:“究竟要怎样才能出汗?一直加被褥?”话中已有责怪之意了。 她病,本就痛苦,这么多床被褥压在身上,似乎呼吸都更急促了些。 不过,急促些也好,至少,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 田大夫终于用手在额头上枺了一把。 “国公……”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已能说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见武敏之冰冷如刀的视线扫了过来,心里一惊,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直说道,“老夫行医多年,这高热的确不是疑难重症。可若出不了汗,体热发散不出来,却也很是凶险……” “具体怎么个凶险法?”武敏之冷声问道。 “恐……恐有性命之……虞。”田大夫吞吞吐吐道。 田大夫屏息凝神,低眉垂眸等着武敏之斥责。谁知道,等了半天,武敏之却入定了般,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一个字都没有说。 “不过,焐只是辅助手段,关键还得看药。国公不用太过担心,娘子刚服了疏散的药,总要过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见药效。” 175、请教 “半个时辰后,若不能见药效呢?”武敏之淡淡地问。 他一直害怕,却又不敢去想的事儿,终于被田大夫说了出来,原本忐忑的心,反而感觉到了一种很奇异的平静。 田大夫忙道:“禀国公,老夫才学疏漏,但昭陵好几位现职太医,不如……”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小心地以探询的眼光看着武敏之。 武敏之的眉头不由一蹙。 武如月的事儿,他没想过要刻意隐瞒,却也没想要大肆宣扬。 他看了武如月一眼,又一眼。 田大夫察言观色,改了口:“这药一向是极有效的,要么,不如……等上小半个时辰……” 他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武敏之便冷哼了一声:“还不快去!” 田大夫心里舒了一口气,交代了几句,便忙忙地去了。 武敏之仍在望着武如月。 一直以来,他对她的感情很是复杂。 明知她不可能是月娘,却又心存幻想。 存了幻想,又很是恼怒。 想见她,又怕见她。 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偏又忍不住要去想。 他这一生,从未这样纠结挣扎过。 谁想到,后来她骂醒了他,也救了他。 他发现他对她的感情更复杂了。 复杂到不敢想,也想不清楚。 不过此时,他脑子里的念头却很清楚。 她不能有事!更不能…… 她于他有救命之恩。 他失去得太多,实在不想再失去……哪怕,这只是他的幻想,也不想失去。 武敏之握紧了拳头。 他突然眼前一黑,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武如月的床头。 恍惚间,又回到了前几日,又回到了崇明寺的那间禅房。 当时她是怎么劝说自己的? 若用她的原话,会骂醒她吗? 该死,明明每日都会回味一遍的,此时的他,居然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又感觉到了冷,彻骨的冷。 又下雪了吗? 当日,他走在冰天雪地里,她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 她会不会,也走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 她会不会,也感觉到彻骨的冷? 她有没有,也渴望抓住一双温暖的手? 武敏之定定地望着武如月的手。 她的手却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因为太过用力,与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的脸比较起来,显得有些苍白。 他很想探探她的手冷不冷。 然而他没有动。 男女授受不亲。 毕竟,她是武如月,不是月娘。 昭陵仿照长安的皇城而建。 昭陵的太医院,规模虽比不上长安皇城的,却也有十数位太医。 大唐出征高句丽的大部队,距昭陵尚有两三日行程,先头军却已提前到达了。 圣人身体不好,二圣另派了沛王贤为代表的一行人,前往昭陵参加献俘仪式。 沛王此时正在太医院,为大部队抵不达后救治伤病作安排。 田大夫一看这阵势,心里便是一沉,不过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 虽然说人命关天,但患病的既不是荣国夫人,也不是国公夫人,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怎么能与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比? 见过沛王后,他便悄悄退到了一边。 待沛王一行走后,太医们便忙碌起来。一边讨论将士们的伤病情况,推敲可能用到的方子,又忙着去检查药材是否齐全。 田大夫连着叫了两个相熟的太医,见对方连敷衍的工夫都没有,暗叹一声,忧心忡忡地甩手走了。 他满怀心事,一边低头疾走一边擦汗,突听一声招呼:“田大夫为何满面忧色” 他冷不丁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是沛王和明文学,在陵令及一群将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明文学的样子着实有些奇怪,田大夫虽然忧心如焚,仍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然后才想起来,再次给沛王明文学及陵令见了礼。 沛王说了声“免礼。” 明文学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了句:“刚才便看田大夫面有忧色,如今又是这般模样,可是国公府上出了什么事儿?” 田大夫愁眉苦脸地“嗐”了一声。 沛王闻言,上下看了田大夫两眼,也关心起来:“可是有谁病了?看样子病得不轻?是谁?可是外祖母?还是表兄?” 田大夫不知道该不该说,支吾了半天,含糊道:“是女眷,但不是老夫人,也不是少夫人。” 沛王以为是哪个婢子,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忙你的去吧。” 明文学对沛王笑道:“沛王且先行一步,属下这伤,虽无大碍,到底不太好看。太医们正忙着,刚才属下并不敢劳烦他们,既然遇上了田大夫,正好请田大夫帮忙看看。” 沛王诧异道:“明文学不是说,你这伤并无大碍么?明知表兄府上有病人……” 田大夫看了明文学一眼,突然想起他不但擅鬼神之术,医术也相当了得。圣人的病,虽有御医负责,却也很信赖他。据说他懂很多奇奇怪怪的偏方,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比御医的方子还管用。 田心里一动,忙道:“不劳烦不劳烦,在下正好,有事儿要请教明文学。” 沛王看看明文学又看看田大夫,点道:“也好,过两日便是献俘仪式了,明文学这伤,到底有碍观瞻。”他一见明文学的脸,便忍不住想笑,“田大夫,明文学这伤就交给你了。献俘仪式上,他可不能再是这般模样。” 田大夫并不擅长治外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沛王又吩咐田大夫:“我先去向外祖母请安,再去祭拜姨母,完了再去看望表兄。明文学若妥当了,便去表兄处寻我吧。” 明文学与田大夫躬身行礼,待沛王一行走远了,才直起了身子。 “在下并不擅治外伤,敢问明文学这伤……”田大夫虽忧心如焚,但答应为明崇俨诊治在先,只得按捺住心情,先关心他的伤势。 明文学却主动转移了话题。 “不知国公府,患病的是何人?患的是什么疑难杂症?”女眷,不是老夫人也不是少夫人,婢女仆妇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田大夫偏要吞吞吐吐,明文学早将患者的身份猜了个准。 田大夫脸上又堆出了愁容,也顾不得客套了,直接向明文学拱手道:“正要向明文学请教。”他急急地将病患的情况说了一遍。 听到患者裹了三层被子,正在焐汗,可是这汗却怎么也出不来,明文学顿时脸色大变。 176、关切 “边走边说。”明文学抬步疾走,田大夫怔了怔,只得返身跟上了他。 “明文学可是觉得有所不妥?是老夫开的方子有问题?还是……”田大夫一路上早想了百八十遍了,没问题啊,以前都是这么诊治的啊。 明文学没有回答,反而状似闲聊般问道:“明某记得,田大夫曾经在太医院任职?”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古怪。 他虽未明着指出不妥,田大夫哪有听不出来的?他不觉有些汗颜:“老夫已经卸职近二十载。” 到底不甘心,忍不住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高热本是常见之症,并不难治,只是,这位娘子……唉,不瞒明文学,这种情况,老夫虽不是第一次遇到,从医数十年,遇到的却也不多。” 明文学笑了笑:“是吗?”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些古人被这样治,居然没被多治死几个,也是命大。 他知道不怪这些老朽不堪的前辈,别说他们了,一千多年后,民间,不,甚至乡村医生,依然有用焐汗的老法子治发烧的。也有人命大,出了一身汗,温度真降下来了。也有人运气不好,原本只是低热,活活地给焐成了一个碳圆,甚至抽搐惊厥。 想到这里,明文学不由更加快了步子。 大唐没有急救设备,若真抽搐惊厥了,恐怕就棘手了。运气好落个残疾智障。运气不好,大约便只能一命呜呼了。 行至武如月所住的院子外,明文学对田大夫道:“情况紧急,明某便长话短说。明某拜托田大夫两件事,一、即刻进去,揭开病患的所有被子,打开所有窗户……” “所有?”田大夫瞪大了眼睛,“开窗通风换气,老夫尚能理解,也不用明文学吩咐。只是这被子,明文学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天气。揭了被子,倘若高热未降,又冻出新的病症来,国公怪罪下来……”他不由暗自后海,早知道便直接去找御医了,这一趟耽搁,再去找御医,唉,只怕晚了。 田大夫的态度,在明文学意料之中。救人要紧,他懒得与田大夫纠缠了,直接道:“多说无益,田大夫不如先带明某去面见周国公,明某自会向周国公说明一切,交由周国公定夺,你看如何?另一面,你正好可以去找御医磋商。咱们两不耽误,岂不更好?” 田大夫略一思索,自己正好急着去找御医,周国公这里有明文学顶着,若真出了什么事儿,自己也好开脱。当下便答应下来。 “只是,此事老夫却作不了主,明文学请在此处稍等,容老夫进去禀告一声。见与不见,还请明文学等国公示下。”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竭力说服周国公同意见明文学。 明文学的医术,武敏之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听了田大夫的话,他将目光投向武如月,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道:“让他进来。” 田大夫觉得自己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明文学匆匆与武敏之见了礼,转头一看被裹得象个蚕蛹一样的武如月,心里便忍不住骂了声:“shit!” 他伸手就要去揭纱帐。 武敏之眼疾手快,架住了他的手。 “你真有……把握?”“把握”两个字,武敏之说得很是艰涩。 明文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国公不必惊慌,诚如田大夫所言,高热并非重症,不过……” 武敏之好容易放下一半的心,因这句“不过”,又吊到了嗓子眼儿。 明文学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 “若体温降不下来,产生惊厥抽搐等症状,就万分凶险了。故而,治疗高热之症,首要是要降温。”他和武敏之一起望向武如月,“国公认为,这是降温还是升温?当然,通过排汗的确能达到降低体温的目的,故而大夫通常情况下会建议患者多喝水。至于焐汗……” 他犹豫了一下,他虽然学的是西医,却也不想把中医一棍子打死:“也是有一定效果的。但这样焐下去,明某担心,汗没焐出来,人可能倒焐熟了。” 见武敏之表情松动了些,他又道:“明某医术虽不精,比不上御医,但对治疗高热却颇有心得。敝府上下几十口人,历年来,患过高热之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起。经明某诊治,断没有不好的。国公可愿信我?” 武敏之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 明文学舒了口气,推开了武敏之的手,又要去揭纱帐。 “不敢劳烦文学亲自动手,还是让府上的婢女们来吧。”武敏之又架住了明文学的手。 初一赶紧走到了床前,愁容满面地候在那里。 武敏之携着明文学的手,行至一边坐下:“该如何做,明文学只管吩咐便是。虽然府上的婢女跟过来的不算多,却也够使唤了。” 小婢为明文学上了茶。 明文学此时哪有闲心饮茶?他先吩咐小婢赶紧下去准备一浴桶,另让人送坛白酒和绢帕来。小婢一双眼睛,只顾望着武敏之。见武敏之点了头,才地应了声“是”,忙忙地退了下去。 明文学又转头吩咐初一:“揭开身上的所有被子。” 初一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武敏之。 “所有?”武敏之狐疑地问道。 “所有。”明文学回答得很笃定,又解释道,“地龙烧得这么旺,国公不必担心。” 初一再望了武敏之一眼,见他犹豫不决,便慢慢地伸出手,先慢慢地揭开了一床被子。望武敏之一眼,又慢慢地揭开了第二床。然后,她似乎没想好该怎么办,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明文学看得心急,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一把掀开了武如月身上的最后一床被子,看见被窝里还藏着几个汤婆子,他真是……连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都撤了。”他一手拎起一个汤婆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初一。 初一看了武敏之一眼,心一横,阿郎虽没同意,也没出声反对,就当他默认了吧。 她飞快地撤下了所有汤婆子。 明文学用手贴了贴武如月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手掌和脚心。 武如月的身体滚烫,手掌脚心却冷得象冰。 177、狂犬 明文学眉头紧皱,吩咐初一留了四个汤婆子,放在武如月的手脚边。 他突然感觉到了武敏之如刀刃般锋利的眼光。 “医者父母心,救人要紧,还望国公海涵。”他的目光很是坦荡。 武敏之揭开茶盏盖子,缭缭的水汽中,表情莫辩,淡淡地说了句:“明文学客气了。” 小婢送来了酒和绢帕。 纵然有医者父母心这一说法,接下来的事儿,明崇俨也无法亲自动手了。 好在操作也简单,只说了一遍,初一便点头表示懂了。他不放心,重复了一遍,然后让初一又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转向武敏之:“国公,请……”他作了个去外面的手势。 武敏之哼了一声,起身的同时,迅速地往武如月的方向看了一眼。 关切之情,非常明显。 明文学也往武如月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想,古代男子,果然对她们没抵抗力啊! 武敏之与明文学在外面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两个人捧着茶盏,沉默地饮着茶。 武敏之心里很是忐忑,明文学没那么担心,不过见武如月病成这样,心情也很是沉重。 她这病,只怕是昨晚受了风寒引起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望了武敏之一眼。 武敏之虽然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忧色却仍清晰可见。 他看着她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谁? 心里想的又是谁? 魏国夫人,还是武如月? “你不想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武敏之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心绪繁乱,本不想开口的。可是若不说些什么,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怕自己会失态。 明文学浅啜了一口茶。 “对明某来说,患病的都是病人,也只是病人。至于姓什名谁,男女老幼,并不在明某关注的范围内。”他有些心虚,所以画蛇添足般加了后面这一句,不过声音里却也听不出情绪。 武敏之突然笑了。 “医者父母心?”这一次,他的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若病的真是你的孩子,你会安然地坐在这里与我一起饮茶?”他的目光如刀,却并没有望明文学,而是望向了远处。 明文学依然平静:“医者,只能治病,治不了命。” 武敏之又笑了一声。 “这话……”他将茶盏往案几上一顿,“明文学还是留着哄鬼去罢,我却是不信的。劈如今日患病的,若是宫中那二位,”他望了明文学微微一笑,“别的不敢保证,只这句话,明文学敢说么?” 明文学苦笑,却也很是坦率:“明某不敢。” 武敏之冷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明文学知道他的心病,他素来不是多事之人。本不想管闲事儿,想起武如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多几句嘴。 他转着茶盏,斟酌着慢慢地道:“医者也是人,或许因为见多了生命无常,故而反倒比普通人更为惜命。” 武敏之呵了一声:“明文学倒真是坦率。” 明文学坦然地望着武敏之道:“明某素来谨慎,偶尔坦率一两次,却是要看对象的。” 武敏之与他对视片刻,移开了目光:“我应该荣幸么?” 明文学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武敏之听他叹气,仍然只是呵了一声。 “在宫中那两位面前,明文学也是这么坦率吗?”他神情平静,问得却很不客气。 明文学的目光有些闪烁。 “明某不敢。”他承认得很爽快。 “可世人都说……不止世人,据我所知,宫中那两位,一向明文学的敢言赞赏有加。”他这话似乎在夸明文学,唇边的笑,却怎么也不象在夸。 "敢言?”明文学自己也觉得可笑,“你也知道,只要愿意,要做到敢言,其实很简单。” 不过投其所好而已。 伴君如伴虎,谁是真正敢言的? 那些在自传中各种牛B轰轰的同类?若他们真的走上了人生巅峰,他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不过在臆想中,假穿越了一把。 武敏之端起茶盏,沉默不语。 “圣人喜欢听他想听的话,皇后倒是喜欢听几句实话。”明文学似在自语。 “没有人喜欢听实话。”武敏之一扬眉毛。 明文学并不否认,他点头道:“的确,没有人喜欢听实话。”皇后也不倒外。 不过皇后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你不愿说违心的话时,她会允许你保持沉默。 仅凭这一点,明文学认为,她就比其他封建统治者强很多。 “只是,皇后身为女子,有人说可惜皇后是女子,依明某看,幸亏皇后是女子。她有不输男子的果敢,也有女子独有的敏锐。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在她面前虚言敷衍……”他摇摇头,“倒不如实话实说。” 听明文学毫不避讳地夸赞皇后,武敏之不由皱紧了眉头。 “你的话太多了。”他淡淡地道。 明文学沉默一瞬。 “一直想与你好好谈一谈,可……” 武敏之截断了他的话:“惜命?我还以为,你们医者见多了生死,早已经麻木了。” 明文学叹了一声:“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明某也算不得正经的医者。” 武敏之哼了一声。 “你一向谨慎,为何今日偏不请自来?”他知道自己可能想多了,但那些往事梗在心里,由不得他不去想。 明文学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京中太医院那些……正经的医者,总看不惯明某这个旁门左道。故而,我最喜欢做的,就是医治那些他们医治不了的病患。” 武敏之听他这么说话,再看他一脸轻松,便知武如月应该无碍了。 他心里一松,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明文学道:“若不然,明某怎会安然在此地饮茶?” 武敏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彻底地放下心来。 “你的脸怎么了?”他终于有心情关心他了。 明文学轻笑一声,听声音甚是愉快:“不小心被一只狂犬咬了一口。” 昭陵除了月奴,还有巡逻守夜的犬,但这些犬只很有灵性,对能够正常进出昭陵的人很温顺,从未发生伤人事件。 武敏之心里疑惑,却只是“喔”了一声。 明文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解释了一句:“是明某大意了。” 武敏之笑道:“没想到这昭陵竟有狂犬出没,更没想到,明文学刚到昭陵,就被狂犬所伤。陵令可知此事?” 明文学被他笑得有些气短:“既是明某大意,何必惊动陵令?到时引起女眷们的恐慌,就不美了。” 武敏之点头道:“明文学果然……不过明文学这伤……狂犬果然是狂犬。” 178、麻烦 经过酒精擦拭、又泡了两次温水澡后,武如月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武敏之明显地舒了口气,初一更是激动得不住拭泪。 明文学倒很淡定。 “切莫大意,依明某的经验,体温只是暂时降了下来,还会有三五日反复。不过,只要照着今日的法子处理,便不会出什么差池。”他特意又叮嘱了一句,“体温降下来了,可适当加床被子,切记千万不能加得过多。同时注意手脚保暖。” 他又交代了些饮食上的禁忌,食物以清淡为主,多饮水之类的。武敏之听得认真,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初一。 初一一一应了。 “还有好几日呢,要辛苦你了。”明文学对初一道。 初一含泪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初一的本份罢了。别说三五日,便是十数日,初一都扛得住。”她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初一只求菩萨保佑,娘子能早日好起来。” 武敏之看武如日睡得甚是安稳,便吩咐初一道:“此时无事儿,你也歇会儿吧。” 初一应了,却没有走开:“谢阿郎,初一就在娘子床头靠靠就好。” 武敏之没说什么,又看了武如月一眼,便与明文学一起走了出去。 ”我总觉得,她这病有些蹊跷。”武敏之沉吟道,“诚如明文学所言,地龙烧得这般旺,好好地怎么就受了风寒呢?” 明文学有些心虚,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国公所出此言?” 武敏之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道:“琬儿睡觉极不安稳,总是蹬开被子,虽然乳娘婢仆照顾得周到,却也有疏忽的时候。一个黄口小儿,年幼体弱,尚且好好的 ...... ” 若对方不是明文学,他断不会揣测别人闺房中的事儿。就算如此,仍觉得有失君子之风。 可心中实在疑惑,不吐不快:“据我所知,她一向不是娇弱之人 ...... ” 明文学想起了魏国夫人。 见多了阴谋诡计的人,难免杯弓蛇影。可这次,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他干笑一声:“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好在并无大碍,国公不必太在意。” 武敏之眉头紧蹙:“话虽如此,但若不是赶巧遇上了你 ......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到昭陵来,为的可是献俘一事?不知与你同来的,都有何人?” 明文学听了他这话,”哎呀“了一声,将刚才与沛王分手时,沛王说的那些话,细细地与武敏之说了。 他算了下时间,沛王大约已经祭拜过郑国夫人了,就要去寻武敏之了。 武敏之哪有心情去应付沛王,他有些不耐烦:“还请明文学转告沛王,他既是为了献俘来的,我有重孝在身,自然不会参加这仪式。大军将至,这几日他也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待仪式之后,我再去向他请罪吧。” 明文学心知武敏之是在担心武如月,他的心情不由有些复杂,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好一会儿,他才笑着劝道:“国公这是何苦?一则沛王千里迢迢而来,二则,他一向 ...... ”他本想说,沛王与国公感情颇深,虽只是姨表兄弟,却与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话到嘴边,想起这话很是不妥,忙改了口,“二则,病患已无大碍。三则,沛王的确很忙,想来也只是想依亲戚之礼,见见国公,定不会耽搁太多时间。请国公恕明某多嘴,国公还是去见见的好。” 见武敏之依然犹豫,他又道:“国公放心,明某会一直在这里守着。“ 武敏之看了明文学一眼,低头想了想,勉强道:“也好。你是大夫,守在这里,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 ...... ”后面的话,他还没想好怎么说,门外便有小婢子进来禀报,少夫人着了人来请阿郎,说是沛王要见阿郎,已经等了好一会子了。少夫人交代了,阿郎若无事儿,便请尽快回去一趟。 武敏之对明文学拱了拱手,明文学笑道:“国公放心,明某守在这里,绝不让任何人打扰病人。拦不了了的,总也要拖到国公回来再说。” 武敏之又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道声费心,转身走了。 明文学一向认为自己运气不错,认识武如月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觉得,他不去找别人麻烦,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 找他麻烦的人,还没有……呃,准确说,已经生下来了,虽未成年,勉强也算个大人了。 只不过,目前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对于未来,他与他是如何走到势同水火那一步的,他很是好奇,却不太愿意去想。 因为想也是白想。 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反目的,除非其中一个人突然发了疯。 明文学觉得这个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而对方,年少老成,行事沉稳,也不象会突然发疯的人。 不过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对方也会如武敏之一般,遇到个武如月这样的女子…… 武如月还知道入乡随俗,与正常的大唐女子没什么两样。 但与她的同类比,她简直就太不正常了,所以武敏之目前来看,还算正常。 若对方遇上的,是个典型纯正的穿女,发疯就是很正常的事儿了。 那又如何? 该来的总归会来。与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如趁现在,多饮两盏茶。 明文学慢慢地为自己倒了盏茶。 “见过明文学。明文学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跟前也没个人伺候?”一听这声音,再看说话这人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子,明文学就知道,麻烦来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对杨八娘微一点头:“好久不见,八娘一向可好?” 杨八娘叹道:“不瞒明文学,老奴这一向,可真不怎么好。你也看到了,老夫人来得仓促,随行不多,人手实在不够。让明文学守在这里,还要自己倒盏,实在失礼。若传回京中,嗐,真是……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明文学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跟在杨八娘身后的两个婢子身上一扫,笑道:“京中谁人不知,老夫人驭下有方。国公府待客,一向最是周到。况且,这里并非国公府,八娘何必客气?” 179、看重 杨八娘笑道:“明文学是难得的明白人。只是,这里虽不是国公府,别人看到的,到底是国公府的颜面。” 她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子:“夏荷子矜,还不赶紧上前伺候。” 夏荷与子矜异口同声应了声“是”,一个便上前执起了茶盏,为明文学斟了盏茶,另一个跪坐在一边,煮起了茶来。 明文学看她们这样子,显然是不打算走了。子矜他不认识,夏荷是杨老夫人身边的什么人,却是清楚的。 他心里暗暗叹气,杨老夫人竟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过来伺候武如月,看样子是极看重她的。只是这份看重,不知道武如月是否消受得了。 又想,这来得未免也太是时候了。面上却很客气地推辞道:“不敢不敢,明某有个怪脾气,总觉着这茶,要自己煮的饮着才香。望八娘见谅。” 杨八娘也不坚持,转头对夏荷与子矜道:“明文学既这么说了,这里用不着你们了。不如去里面,找初一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明文学笑得:“八娘来得不巧,初一那丫头累了一宿兼半日。方才国公离开时,明某听他吩咐初一,趁病患睡着了,正好去歇息一会子。八娘也知道,国公一向怜下,只怕此时,初一那丫头与病患,都睡得正香。八娘不如自去寻国公的好。” 杨八娘望着明文学,抿嘴笑道:“明文学说得对,是老奴糊涂了。正要问明文学,不知那位武娘子如何了?” 不待明文学回答,她又道:“明文学有所不知,这位武娘子予老夫人有大恩。听说她罹患风寒高热不退,老夫人急得什么似的。若不是老奴死命拦着,立马便要赶过来看望武娘子。老夫人的身子,明文学你也知道,自夫人走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大夫说要静养,偏国公前几日又出了些事儿。好容易国公好了,这武娘子又病了。唉,老夫人心善,武娘子虽然不是老夫人的什么人,到底于老夫人有恩。老夫人……哪里静养得了?” 明文学由衷地感叹道:“老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请八娘转告老夫人,病人……那位武娘子,体温已经正常,并无大碍了。静养两三日,便会痊愈了。还请老夫少人不要担心,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理。” 杨八娘含笑问明文学:“老奴可以进去看看武娘子吗?老奴受夫人所托,总要看上一眼,才好回去交差。再说了,武娘子是老奴亲自接到昭陵来的,不瞒明文学,老奴一见她,便很是喜欢。听说她病了,老奴心里急得呀,只可惜脱不开身。不过,便不是老夫人安排,今日老奴也会走这一趟。不亲眼看看她,老奴这心,无论如何放不下来。” 明文学点头道:“难得八娘待这位武娘子一片真心,明某怎敢阻拦?只是武娘子确是需要静养,况且闹了一宿并好几个时辰,才刚闭上眼……” 杨八娘涵养再好,再明文学一味推托,也有些恼了。 “明文学放心,”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老奴不让明文学为难,还希望明文学也不要让老奴为难。老奴年纪一大把了,虽然愚笨,先后跟着夫人老夫人,也学了些眉高眼低,不是那不知轻重之人。老奴只是看两眼就走,绝不打扰武娘子休息。不然老夫人若细问起来,老奴怎么说呢?难不成还要请明文学去老夫人面前回话么?” 明文学倒不恼:“多年不见,没想到八娘还是这爽利脾气,竟不能等到明某把话说完么?明某并非不让八娘见武娘子,武娘子虽要静养,但只八娘一人,倒也无碍。只是,人若多了,只怕便有影响了。”他望了一眼夏荷与子矜。 扬八娘果然爽利:“老夫人听说武娘子病了,身边除了初一,又没什么得力的人。老夫人担心人手不够,误了武娘子,故而拨了夏荷与子矜过来照顾。明文学说得对,这事儿还得等国公回来再说。不过国公一向孝顺,定不会逆了老夫人的一片好意。” 她转头便吩咐夏荷与子矜:“你们便留在这里,国公回来之前,只管听明文学吩咐。” 在明文学的不敢声中,夏荷与子矜应了声“是”。 杨八娘起身,自去看望武如月。 虽然武敏之吩咐了,让初一趁武如月睡着了赶紧休息。初一惦记武如月,哪里敢闭眼? 她坐在武如月床头,睁大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武如月,不时伸手贴贴她的额头,又探探她的鼻息。见她一直体温正常,呼吸平稳,终于放下心来。 听到脚步声,她忙站了起来。回头见是杨八娘,礼了一礼,正要解释两句,杨八娘摆手止住了她。 见武如月仅盖了薄薄一层被子,杨八娘眉头不由一皱。 初一忙压低声音道:“明文学吩咐了,高热之人重要的是降温,千万不能焐。先前盖了三床被子,非但没焐出汗,反而烫得跟个火球似的。” 想起当时情景,初一仍心有余悸。 “还好明文学来了……” 杨八娘看了初一一眼。 初一垂了眼眸,不敢说话了。 “明文学的医术,自然是好的,不然二圣怎会如此信赖于他?”杨八娘慢慢地道,“只可惜,医术再好,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她俯身用手贴了贴武如月的额头,又放至鼻端探了探她的鼻息。 “看样子大好了。”杨八娘道,“明文学怎么说的?” 初一有些担忧:“明文学说,还会有三五日反复……”这话一出口,初一就后悔了,忙加了句,“不过只要处理得当,并无大碍。” “辛苦你了。”杨八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初一好几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伸手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你看看你,双颊都凹陷了,眼眶都乌青了,这才一天,就熬成了这般模样,若再熬上三五日,可不得把你熬坏了。” 初一笑道:“谢八娘关心,初一自己觉着还好。” 180、清誉 “好什么好?”杨八娘脸一沉,无不关切地佯怒道,“你年轻不知事儿,不过仗着身子好一味逞强罢了。我活了这把年纪,知道的可比你多不少。我知道你与小娘子感情深厚,见了这武娘子,大约便想起了一些不该想的。莫说你,我也……”她眼睛有些湿润,显见得是真的伤感。 初一不敢吱声。 “可这武娘子是什么人?你大约不知道,我去接的她,却很是清楚。说起来,她倒真是个好女子,老夫人也赞她知分寸懂进退,只可惜出身委实太低微了些。你年纪轻,我不便告诉你。况且老夫人既看重她,出身便算不得什么。只是,你要清楚,再怎么样,她毕竟……便是小娘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是个好孩子,我才敢说这话。便是小娘子,你关心她着紧她,也不能完全不顾自己。你且想想,若是在国公府,婢仆众多倒也罢了。在这里,武娘子身边,连你在内,统共就没几个人,得力的更是仅你一人。你若不顾惜着自己,先熬坏了自己,谁来照顾她呢?” 初一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地道:“八娘说的很是,是初一虑事儿不周。可初一真的不觉得累。武娘子虽在病中,却一直安安稳稳地躺着,不过是按时辰吃药罢了,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儿。再说如今她又好了好些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杨八娘叹道,“你知道什么,依我看,后面更熬人。”她四处转了转,一边转一边感叹,“人手实在少了些。便不与小娘子比,只想想,当初小娘子在时,初一你何曾做过这些粗重活儿?若在京中便好了,在这里,唉,实在委屈武娘子了,老夫人本就不安,常念叨说武娘子对武家有大恩,她却拨不出多的人伺候着,委屈了她。平时倒也罢了,武娘子如今在病中,病中的人,总是想得特别多些。她若以为咱们府上故意怠慢……” 初一对杨八娘的来意清清楚楚,她话中的意思也明明白白,却也不能说什么。让老夫人心里不安的事儿,别说她身为婢子,便是阿郎,也不该做的。 她拦得住阿郎的舞姬,老夫人身边的人,就是个寻常小婢,她也不敢明着说不。 更别说杨八娘这样有脸面,连阿郎也要客气相待的老人了。 初一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盼着阿郎能赶紧回来。 听到这里,她终于笑着大着胆子插了句嘴:“武娘子再不会……” 杨八娘很严肃地睕了初一一眼,对初一打断自己很是不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丫头可是一个人在望月阁待久了,连老夫人的教导都忘了么?老夫人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为人行事要的是心安,可不是做给谁看的。且不说武娘子究竟会不会这般想,纵然不会,咱们就该怠慢于她么?” 初一再不敢说话了。 杨八娘缓和了面色,语气却是不容质疑:“老夫人命我领了夏荷与子矜过来,供武娘子使唤。大郎既不在,人先留下,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吩咐她们去做。老夫人还等着我回话呢,我就不等大郎了。” 初一能说什么呢?只能强笑道:“多谢老夫人,八娘请走好。” 扬八娘等着她说几句“等武娘子大好了,再来向老夫人问安谢恩”之类的客套话,谁知道等了好一会儿,初一只是殷勤地陪着笑,并不开口。她心里明白,却也不恼,只又交代了一句:“待武娘子大好了,记得转告她:老夫人甚是关心武娘子,若不是身子不适,早就亲自过来看她了。” 初一应了声“是”,仍无别的话。 杨八娘望了武如月一眼,又望了初一一眼,再望了武如月一眼。 那张沉睡的脸,让她的心忍不住一软。 “你这丫头,也是个痴的。”她牵起初一的手,放在左手掌心中,右上在初一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一心为了她好,可她能在这床榻上躺多久?她这病,要我说还生得真不是时候。唉,咱们身为下人,说这些无益的话做甚?不过是主人怎么吩咐,便怎么做。你听大郎的原也没错,可若只听大郎的,你自己想想,内宅的事儿,哪有男人插手的?大郎既便有心要管,老夫人能答应?老夫人答应了,还有少夫人呢。若是小娘子倒也罢了,便是小娘子当日在时,大郎也不曾为了她违逆老夫人。你是个聪明的,无须我多言。若真为了她好,待她好些了,赶紧着劝她去给老夫人请个安赔个罪才好。她不懂规矩,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却是懂的。难不成真要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她不成?” 初一脸色有些发白:“八娘教训得是。只是其中有个缘故,武娘子是极懂规矩的,早就说要去拜见老夫人了。是初一想岔了,给拦了下来。一则初一听说老夫人身体欠安,想着恐不便打扰。二则,独独安排了武娘子住在这里,初一想着,恐也是担心打扰老夫人的意思。” 杨八娘蹙眉道:“你这丫头……想这么多做甚。要知道礼多人不怪,纵然有这两层意思,她也该殷勤些。老夫人见不见她,是一回事儿。她有没有这个心,则是另一回事儿。就算老夫人身子不适夫人,没有见她,她不过多走了几步路而已,有什么损失?若老夫人看她心诚,心里欢喜,入了老夫人的眼,对她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初一说不清是与不是。 “大郎为什么对武娘子好?除了武娘子于他有恩,更重要的原因,相信你也清楚。这也正是武娘子的尴尬之处。小娘子与大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没人能说什么。武娘子却与大郎非亲非故,一个闺阁女子,与一个并无血亲关系的年轻男子走得这般亲近?算什么呢?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武娘子的清誉?” 181、苦心 见初一垂头不语,杨八娘悄声道:“武娘子若能得老夫人亲自照顾,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其中利害,你且仔细想想去。” 初一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一向只认小娘子与大郎。唉,你呀,该怎么说你呢?好听了说叫忠心,难听了说,不过是死心眼儿罢了。小娘子与大郎,对老夫人何等孝顺,你也是知道的。偏偏你就转不过这道弯来。也就是老夫人仁厚,竟能容得下你,换了人,可就难说得很了。我知道你为难,也理解你的为难。这样罢,你悄悄把我这话告诉武娘子,由她自己定夺吧。这些可都是是我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大郎虽然有心,到底是男子。加上思念小娘子,想不到那么多也是有的。我却想了好几日了,那日在京中,一见武娘子,就开始琢磨这事儿。” 杨八娘握着绢巾揾了揾眼睛:“我原本不用说这么多的,老夫人要做什么,谁敢违逆?更轮不到咱们这些作下人的说长道短。只是,小娘子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武娘子也是我接来的。如今小娘子不在了,我只希望武娘子万事顺遂。” 初一终于抬头看了杨八娘一眼。 “还有你,伺候了小娘子这许多年……”杨八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对小娘子一片痴心,我看着也很是感动。可……总之,武娘子是武娘子,她并非咱们府上的人,过上三五个月,她怎么来怎么走了,你又该如何?难不成还能跟了她去?纵然她长留府中,以她的身份,哪里能顾及到你?你好歹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初一望着杨八娘,沉默了半日才道:“多谢八娘指点。八娘的话,初一一定转告武娘子。” 杨八娘又叹了口气:“今日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唉,武娘子能明白我的苦心便好。你记得告诉她,少夫人虽然性子和柔,却也不能失了礼数。” 初一应了。 杨八娘惦记着杨老夫人,不敢耽搁。初一要送她,被她止住了:“武娘子这里离不得你,你还是好好守着她罢。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夏荷与子矜去做。” 初一送杨八娘到门外,远远地看她叮嘱了夏荷子矜几句,转头便匆匆地走了。 她与明文学隔着夏荷与子矜,对视了一眼。然后才远远地对夏荷子矜微一点头,礼了一礼,夏荷子矜也回了礼。 夏荷正要与初一说两句客套话,明文学抢在她之前,扬声问初一:“武娘子如何了?” 初一略显愁苦道:“看着倒是睡得挺安稳,只是一直这般昏睡不醒,初一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请明文学进来看看。” 明文学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头:“差不多应该醒了。” 子矜倒也罢了,夏荷对武娘子的好奇心早已按捺不住了。见明文学抬步,忙跟在了他身后。子矜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行至台阶下,明文学突然止住了步子,转身对她二人客气至极地道:“国公不在,明某身为医者,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望二位千万莫要介意。” 夏荷只得顿住了步子,心知不是什么好话,却也只能道:“明文学客气。明文学有什么话,只管直说,婢子们听着便是。若能作主的,莫敢不从。若作不了主的,自会请老夫人示下。” 明文学笑道:“切莫误会,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惊动老夫人。武娘子现在病中,身子虚弱,抵抗力极差。明某以为,除了初一,她还是莫见生人为宜。” 夏荷面色微变,本不想说什么,到底不甘心,勉强笑着问了句:“老夫人交代,因武娘子在病中,正需要用人,故而拨了夏荷与子矜过来伺候。明文学这话……夏荷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 明文学道:“老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武娘子最凶险的时候已过,静养几日便可痊愈。既然要静养,自然不能人多口杂。再者,病后初愈这段时日,身体的抵抗力最差。对正常人无碍的感染源,却极可能让病人再次患病。” 见夏荷不明白,他又解释了一句:“比如你打了个喷嚏,喷出的飞沫中,就有不少致病的病毒。对明某初一这样身体健康的人,自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什么。但对武娘子来说,却极有可能让她再次病倒。” 明文学虽不是正经名义上的大夫,但却深得二圣信任,曾经与阿郎也很有交情,自然他说了算。 夏荷虽不服气,却也不能说什么。 “夏荷受教了。”她抿嘴道。 “更重要的,这样的天气,房中门窗紧闭,又烧着地龙,空气本就不流通。人若多了,只怕空气更为污浊,对病人实在不利。” 絮絮叨叨解释了半天,明文学的结束语却很是干净利落,“两位请留步。” 夏荷眼睁睁地看着明文学拾级而上,守在门口的小婢子拉开厚重的门帘子,明文学与初一一起进了房间。 夏荷跟在老夫人身边十数年,看老夫人的面子,国公府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待她。尤其还当了子矜这样的婢子的面。可明文学并不是府上的人,这个软丁子,老夫人只怕也不能说什么。 她是老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涵养自然极好。虽然有些讪然,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她也不走开,招呼子矜伺立在台阶两边,压低声音,含笑对子矜道:“夫人总说,这明文学有些古怪,今日一见,果然与别人不同。” 子矜陪着笑道:“子矜听说,明文学能拘鬼神,这样的人,自然是极少的。能拘鬼神的人,咱们这样的寻常人瞧着,自然古怪些。” 夏荷翻了翻眼睛:“他能拘鬼神,传得厉害罢了,你我谁又亲眼瞧见了?” 子矜知她心里不忿,存心要数落明文学几句,笑了笑,并不反驳她的话,只说了句:“子矜是什么人?除了这次,之前连内院都没出过。倒是姊姊,跟着老夫人进过宫,姊姊都没见过,何况子矜?不过,子矜想着,二圣总见过的吧?” 不然能如此信任他? 夏荷无话了。 沉默一瞬,不甘心地又问:“他说的话,你可听得懂?” 子矜叹道:“子矜愚笨,听着似乎能懂,细想又全不懂。” 182、心慌 “正是这话。”夏荷道,“田大夫从前可是太医,养在府中也近二十年了,咱们有个头痛脑热的,不都是他治好的?可没见他说过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子矜轻咳一声:“奇怪不奇怪,子矜见识少,也说不上来。不过,既然阿郎相信他,咱们身为婢子,又何必议论?” 夏荷被子矜说得呆了一呆。 “妹妹说得是。”她忙堆上了满脸笑,“我只是太过关心武娘子,一时失仪,让妹妹见笑了。” 自从听冬梅说阿郎很是看重这武娘子后,她的心就没平静过。迫不及待就想来看看,这武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到底有什么手段。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罢了。好容易有了这机会,却又被明文学拦在了外面。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了。她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伺候武娘子的,阿郎纵然不情不愿,又能怎样?还能赶她走不成? 阿郎与老夫人如今虽比不得从前,这样忤逆的事儿,却做不出来。 她有的是时间。 不但可以慢慢看武娘子,还能与阿郎朝夕相对。听说阿郎除了为夫人诵经祈福,陪伴小郎君外,就耽搁在这个院里的时候多。 侍疾本是苦差,可这一次,却不一样。 想起自己领了差事后,春草与秋菊那满是羡慕嫉妒的眼神,夏荷将目光投向月亮门,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子矜将夏荷的表情看在眼中,却当没看见一般,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对于春夏秋冬四人,年轻婢子们早已从当初的嫉恨,变成了如今的暗笑。聪明的,更是早早就绝了曾经对阿郎动过的那么一点点小心思。 也是,与春夏秋冬年纪一般大的,没什么心性的,早早配了小厮的婢子,如今孩子都满地爬了。春夏秋冬四人再得老夫人看重又如何?阿郎可没多看她们一眼。 若老夫人真为她们打算,有什么是做不成的?大不了就象今天这般,硬把她们塞进这院里。阿郎纵不愿意,还不是只能对老夫人道谢? 老夫人与阿郎,以前明明…… 一阵风过,子矜打了个寒噤,同时也回过神来。 她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主人的事儿,轮得到你腹诽么?虽同是婢子,春夏秋冬是什么等级?她们的事儿,轮得到你一个小婢子操心么? 她将双手合在嘴边,呵了几口气,对夏荷笑道:“好冷。这个天儿也是奇怪,看着日头明晃晃的,没想到竟这么冷。风吹在身上,跟刀刮似的。” 此时夏荷心情甚好,听了这话,再看她那寒瑟相,不由挺直了腰背,笑吟吟地道:“你也太娇气了,仔细阿郎回来瞧见。” 子矜吐了吐舌头,马上放下手,规规矩矩地站好。 “子矜守在这里倒也罢了,姊姊是什么人,怎么能守在这里呢?老夫人面前也没这道理。”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理,子矜为夏荷鸣了句不平。 夏荷倒是看得开:“阿郎不在,武娘子又病着,明文学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初一不过是个小婢子,能怎么样呢?” 守在这里也好,阿郎一进院门,就能看见她。没准儿阿郎还会念她勤谨。听说阿郎常在这院里吃茶……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灼人,夏荷的脸有些烫。 明文学替武如月检查了一遍,对初一点点头:“不用担心,武娘子并无大碍,很快就会醒了。厨下可备有稀粥?她睡了这许久,肯定饿了。不过,以她的身体状况,暂时只能吃粥。” 初一回道:“粥早就吩咐熬上了,小炉子上温着呢。” 明文学不由赞了句:“明某就知道,初一年纪虽小,行事却一向妥当。” 得了他这句赞,初一并无高兴之色。她抬眸看了明文学一眼,神色甚是悲伤。 “初一担心的,不是这个……”看明文学神色微动,初一转开目光,望着武如月,“明……文学既说武娘子无碍,初一自然便相信武娘子无碍。初一担心的,是……” 她望了一眼门外,底下的话并没有说出来,明文学却懂得她的意思。 “老夫人一向仁厚,武娘子能得她看重,拨了她身边最得用的人过来伺候,初一本该为武娘子感到高兴的。初一的确也是高兴的。可是不知怎么了,初一总觉得心里有些慌。”在明文学面前,初一很坦率。 明文学望着她,沉吟着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初一犹豫着摇了摇头:“初一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觉得心慌……”她仔细想了想,脸色突然有些发白,“当年,小娘子进宫时,初一也是这般,莫名地就觉得心慌。” 然后,小娘子成了魏国夫人。再然后,命丧大明宫。 初一提起魏国夫人,不但湿了眼睛,声音也变了。 明文学的神情,也很是黯然。 “世人都骂小娘子贪慕权势富贵,”初一的悲伤中带着忿然,“初一不知道明文学怎么看小娘子,但初一知道,小娘子绝不是那样的人。” 明文学叹了口气:“她是什么样的人,明某自然也知道。” 初一反倒一惊:“你知道?那,那……”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什么,她“那”了半天。 明文学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多少男儿,尚且不敢对圣人说不。她不过一个弱女子罢了,又能怎样?” 说来惭愧,他也曾经骂过她。那时候,她对于他,不过是史书上一个一笔带过的毫无温度的名字。后来她鲜活在了影视剧中,或天真,或愚蠢,或野心勃勃,或楚楚可怜,无一例外的是,都很不讨喜。 与后世那些“婊”“三”“不知廉耻”“母女共侍一夫”等字眼儿比起来,贪慕权势富贵也算骂?他也曾噼哩吧啦狂敲键盘,大骂这对母女是变态是奇葩,是荡妇 ** 女界耻辱。 当然,平时他没这么无聊,平时他看史书或者历史剧,只会为秦皇汉武热血沸腾,后宫女子从来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 只是那时,他失恋了。相爱多年的女友,做了年纪足以当她爹的有钱男人的三儿。 酒精的刺激下,他愤怒得无以复加。正好看到有人开贴骂这对臭名昭著的母女。嗐,女人果然是没有最贱,只有更贱。 还等什么?骂! 183、仲秋 隔着一千多年的历史,抛开当时的价值观,以后世的眼光去骂一个古时的女子,当真是毫无压力。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来到她所处的时代。 更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一天,他就遇上了她。 明文学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最初的时候,谁不是天真烂漫?”某部宫斗剧里,似乎有这么句台词。 是啊,最初的时候,谁不是天真烂漫? 初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小娘子若知道明……你有这句话……”她激动得泣不成声。 明文学一愕,他与她,是有些交情不假。然而,他的话,对她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他看着初一,她可是误会了什么? 他有心解释两句,转念又想,这一解释,只怕就说来话长了。 唉,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些,逝者已逝,何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身为女子,在这个男权社会,更是身不由己。”明文学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他只对史实感兴趣,不过穿越者的自传,也看过一两本。 那些牛B轰轰的前辈,不遗余力地渲染古代人多钱傻,穿越之后便可以日天日地。 他当时虽然只是一笑置之,在接受了穿越这个事实后,却未必没有心存幻想。 只是,事实很快让他认清了现实。 男子尚且身不由己,那些女子……明文学望着武如月,只怕这就是她们的真实境遇。 承认自己的不如意,需要很大的勇气。 承认自己不如人,比承认自己不如意,需要更大的勇气。 自己选的路,打落牙齿和血吞,至少在别人眼中,必须要风风光光地走完。 明文学想起了那些穷游女子。 穿越者有男有女,穷游者也有男有女,为什么他想起的,只是穷游的女子? 不是他性别歧视,而是因为,穷游的男子,遭遇基本上都很悲惨。比如搭顺风车,就经常被拒。 但在女子的笔下,穷游却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儿。 看不够的人间美景,遇不完的好心人。 在她们的文章中,她们只须计划行程,然后带上相机和华服,便可以上路了。 至于吃住行,自有活雷锋主动为她们考虑。 坑得多少女子前赴后继踏上了穷游之旅。 然后,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说实话了。 实话常常很难听。 简单说,穷游的路上,哪有那么多活雷锋。 同样,古代也没有那么多傻子。 不过是每个人,都穿着皇帝的新衣,骗人骗己而已。 “那年仲秋,小娘子在望月阁醉了酒,月光下,对着自己的影子跳了半日舞。后来小娘子哭了,说明……”她小心地望了明文学一眼,那时候他还不是翼王府学,小娘子称他为明家郎君,“说明文学你曾劝她,远离京都。” 这么多年过去了,初一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日的情景。 那晚的月亮又圆又白,是八月十五日。 她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不只因为是仲秋佳节,更重要的,之后第二日便是小娘子的生辰。 因为皇后早就说了,要在宫中为小娘子庆生,所以,阿郎提前,在仲秋这一日,为小娘子准备了生辰宴。 仲秋佳节,人圆月团圆,再上小娘子生辰,难得久居宫中的夫人也回来了,一家子难得聚在一起,本该欢欢喜喜地过节。不知道为什么,初一留心看着,却觉得从老夫人到夫人,阿郎到小娘子,个个神情古怪。 她当时天真,以为是因为阿郎与夫人闹别扭,母子俩尴尬,影响了其他人。 后来小娘子在望月阁醉了酒,跳了半日胡旋舞。 小娘子的舞姿极美,一袭红衣,在如水的月光下,如红莲般绽放。 她忍不住拍掌欢呼。 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愚蠢。 小娘子在她的拍掌欢呼声中,无力倒在了地上。 小娘子就那样倒在地上,死过去了一般,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依然一动不动。 她吓坏了,一边哭喊着一边跪了下来,想扶小娘子起来。小娘子仰起脸,对她笑了笑。 小娘子的眼泪,却瞬间湿了腮。 “明家郎君曾经劝我,要我远离京都……”小娘子笑着,泪水横流。 就这一句话,没头没尾的。 初一当时不明白小娘子为什么伤心。 是后悔没答应明家郎君吗?可明家郎君不是还在京都吗? 小娘子若真愿意跟他走,阿郎与明家郎君交好,又一向疼小娘子,小娘子若开口,他肯定会答允她的。至于夫人,夫人与明家郎君接触不多,不过以明家郎君那样的人才,若寻了媒人上门提亲,夫人未必便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可这话她不敢与小娘子说,毕竟只是她的揣测。若会错了意,小娘子恼了可怎么办? 小娘子哭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小娘子便随夫人进了宫。 据说,二圣为小娘子举办的生辰宴,极尽排场。 第三日,小娘子被赐封为魏国夫人。 那以后,小娘子便与夫人一样,长住在了宫中。 小娘子在宫中的日子如何,初一无从知道。但是阿郎却在府中发了狂。小娘子被赐封为魏国夫人那日,阿郎也醉了酒。醉了酒的阿郎冲进老夫人的房间大吵大闹。老夫人说什么他都不听,反而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 老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少夫人吓得瑟瑟发抖,下人们早躲得不见影子,最后,阿郎被一向最疼他的老夫人,一记耳光扇了出来。 出来后,他提着剑,血红着眼睛冲进了望月阁,见什么砍什么,总之一阵乱砍。 “若小娘子当初听了明文学的话,离开了京都……”这个问题,自小娘子去世后,每个寂寂的夜里,辗转反侧中,初一都会想上好几遍。 也许,小娘子与明文学,如今会在某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初一热切的目光,让明文学很有些不自在。 他的确劝过贺兰氏远离京都,却从来没有想过,是他和她一起离开。 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本就是不祥之人,何苦去招惹别人? 就算能够逆天改命,在结局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他很清楚,历史根本不可改变,他能做的,也许只有一件事:在命定的结局到来之前,假死遁世。 前人都是这么做的。 据他所知,没有例外。 184、鞭挞 假死遁世,从此天高海阔,世外桃源,一生一世一双人,在穿越者眼中很是浪漫。 可是抛家去国,隐姓埋名,这样的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 明文学想了十几年,仍然不知道答案。 “明某……很抱歉。”“你可能有所误会这句话”,在明文学的舌间打了个转,终于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事实上,初一的确误会了。 他没带月娘走的意思,月娘若真要走,也不是跟他走。 “往事已矣!”明文学长长地叹了口气。 初一望向明文学的眼光里,多了层幽怨。 小娘子在明家郎君心里,已矣了吗? 她咬了咬下唇,颤声道:“初一明白。”垂了眼眸,默然一瞬,又道,“初一失礼,明文学莫怪。” 明文学叹了一声,他知道她在怨他,却也无话可说。 初一将目光转向武如月。 “初一愚钝,还要请教明文学,娘子生得这般模样,于她,究竟是福是祸?”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相依,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是福还是祸。”明文学也将目光转向了武如月。 他的心里,其实也是忐忑的。不过,据他观察,武如月虽无过人之处,却是个难得的清醒谨慎之人。 这样的人,运气一般都应该很不错。 “杨老夫人一向仁厚,多年来对国公兄妹二人又照顾有加,对国公更是感情甚笃。便不看逝去的月娘,只看国公的份上,相信她也会善待武娘子的。”明文学安慰初一,“况且,武娘子也不是那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之人。老夫人待她好,她必定会铭记于心,知道怎么报答的。你放心,老夫人最是恩怨分明,想来不会亏待武娘子的。” 初一听了明文学这番话,不但没有放心,反而脸色一白。 她装作为武如月掖被子,背对着明文学俯下了身子,心里却一阵惊骇:明文学莫非知道了什么? 身为下人,主人做什么,自然都是对的,容不得有半句议论。 可心里怎么想,却没有人管得了的。 初一与春夏秋冬不一样,她是小娘子与阿郎买进府的。在她心里,老夫人夫人,阿郎小娘子,包括阿郎后来娶过门的杨氏,五个人都是主人。但同是主人,地位一样,份量上却有轻重,感情上也有远近。 小娘子与阿郎,在她心中,最重,也最亲近,且永远不变。 夫人常居宫中,见面不多,初一一直觉得她是个美丽可亲的妇人。 老夫人的形象,却是随着她与小娘子和阿郎的亲疏而变化的。 年少时,小娘子和阿郎与老夫人感情甚笃。初一自然就觉得老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人。 后来小娘子与阿郎年纪渐长,加上蟮氏的风言风语,与老夫人的感情便淡了许多。但初一觉得,小娘子是为阿郎不平,阿郎则是为了避嫌,内心深处,小娘子与阿郎对老夫人还是很有感情的。 小娘子被赐封为魏国夫人后,便再没回府了。而阿郎与老夫人的真正疏离,始于老夫人的那记耳光。 从前的老夫人,在初一心里,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这件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了。 表面上看,她依然那么慈祥善良,无管阿郎对她如何客套,她对对阿郎仍是一如从前。 可说不清为什么,初一总觉得老夫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直到后来发生了蟮氏的事儿… 那件事儿后,初一虽努力让自己去想老夫人慈祥善良的样子,蟮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身体,却总是争着抢着就先冒了出来。 老夫人用荆蕀编织的藤条鞭挞蟮氏那日,阿郎并不在府中,没看见那血腥残忍的一幕。 但是初一看见了。不但初一,二门以内的婢仆,都被叫了去围观。 老夫人不顾自己年迈,亲自动的手。 怕蟮氏狗急跳墙,说出更不堪的话来。老夫人早就割去了她的舌头。蟮氏自知生还无望,也豁出去了,跪得直直的,不哭不闹也不求饶,只是怨毒至极地瞪着老夫人。 老夫人冷笑一声,一鞭子挥下去,蟮氏的眼睛,便成了两个血窟窿…… 事隔多年,初一仍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不知道过了多久,蟮氏终于肉尽骨现,成了一滩烂肉泥。 所有婢仆都被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怕老夫注意,却又不得不咬牙硬撑着,努力站直了身子。 初一躲在人群里,低垂着头,浑身冷汗直冒,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阵阵发紧,想吐,又不敢吐。咬破了唇,才将喉间的不适强行压了下去。 春夏秋冬不愧是老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在一片瘆人的死寂中,惟有四人神色如常。不时与老夫人擦檫汗,递递茶,或者劝她别气坏了身子,再关切地问一句要不要歇歇。 初一在佩服春夏秋冬四人的胆色同时,心里也别扭起来。以致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看着她们如花的笑靥,心里就直打鼓。 老夫人累得气喘吁吁,被春夏秋四人扶着在一边坐了下来,吃了半盏茶后,老夫人甚是和蔼的笑问众人:“我平日待她如何?” 哪有人敢答话? “我素日待你们又如何?”老夫人依然和蔼可亲。 依然无人答话。 春夏秋冬眼睛一扫,见众人均低头不语,忙笑着回道:“谁人不知,夫人待咱们恩重如山。” 老夫人依次拍了拍春夏秋冬四人的手,笑眯眯地道:“我就知道,你们四个是好孩子,不是那不知好歹的。” 转向其他人,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人人都说我是活菩萨。我虽仁厚,却也不是那泥塑的,任人揉捏却没个脾气。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以德报怨的事儿,却是做不出来的。你们若知道好歹,我自然会疼你们。若不知好歹,生有异心,甚至忘恩背主……” 老夫人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指着远处的蟮氏,眉目间一片狠厉:“这就是下场。” 老夫人扇阿郎耳光,初一并未亲眼看见。这么多年了,她见惯了老夫人笑眯眯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另一张脸孔。 截然不同的两张脸,变换得太过自如,初一只那时还小,之前又终日跟着小娘子,并未见识这些手段。 当下目瞪口呆,遍体生寒。 185、罪名 初一的担忧被明文学看在眼里,他不由得对这个小丫头的觉悟点了个赞。 初一的忠心他是知道的,不过那算不得什么。封建社会的婢仆,最不缺的就是忠心。 难得的是,她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思考,心里还有是非曲直,并不是一味愚忠。 在眼文学以前的认知里,古时候的婢仆,都是惟主人之命是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种的。 更甚的是,《甄嬛传》中,槿汐姑姑为了甄嬛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直属上司,就背弃了皇上这个顶级大Boss。 其实这是很混帐的一件事儿。 要知道,顶级大Boss才是你的衣食父母。直属上司跟你一样,拿着顶级大Boss的薪资,却干着插刀顶级大Boss的事儿,实在是……算个屁。你居然跟着这个屁插刀顶级大Boss,简直屁都不是。 不过,女人的心思,一向有违常理。 明文学很大度地决定,咱不计较。 他刚点完赞,突然又意识到,初一算不算为了直属上司背弃顶级大Boss呢? 结论是:不算。当然不算 初一只是担心武如月,并无背叛杨老夫人之意,怎么能算呢? 况且,她一直跟在魏国夫人身边,对魏国夫人的感情自然深过杨老夫人。武如月与魏国夫人长相相似,而魏国夫人又结局悲惨,爱屋及乌,本能地担心武如月,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可以理解。 杨老夫人与继子蝮氏兄弟,及继子媳妇儿蟮氏的故事,明文学确实知道得很清楚。 说起来,杨老夫人的手段,雍正,至少《甄嬛传》中的那蠢货,望尘莫及。 雍正若有杨老夫人一半厉害,何至于被自己的妃子与兄弟送顶绿帽,还帮着养了几年私生子,最后还死在了红杏出墙的妃子手里? 早在甄嬛与自己冒充的兄弟勾搭的时候,就赏一丈红了好吧? 虽然明文学对大清无感,却也不得不感叹,这女人笔下的雍正的脑回路,实在是异于常人。 甄嬛明明自己不守妇道,却一副受尽屈辱,替天行道的样子,呵呵,还铁血帝王呢,比个大唐的内宅妇人都不如。 要知道,杨老夫人留在史书上的,“肉尽骨现”这几个字,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也曾经让明文学打了个寒颤。 那时候,明文学只知道蟮氏对杨老夫人不敬,具体怎么个不敬,却无从得知。 难免就觉得杨老夫人手段太过毒辣了些。 后来到了大唐,又到了长安,与武敏之结了缘,也有幸见识了蟮氏的那张嘴。 他认识的武敏之,是个翩翩君子,很难想象,日后他会在史书上留下那样不堪的一笔。 明文学曾经以为,武敏之变态的根源,是因魏国夫人或者郑国夫人的死。 可如今魏国夫人郑国夫人已相继去世,他虽然悲痛,目前为止,却也没什么出格之举。 如果史书所载属实,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癫狂至此? 武敏之的五宗罪名,其他四宗,明文学没有异议。但与荣国夫人有关的这一宗,因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却很是怀疑。 与蟮氏打过几次交道后,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宗罪,多半便由蟮氏这张嘴上起。 杨老夫人如此痛恨蟮氏,便不难理解了。 武敏之生长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又经历了接连失去亲人之痛,能坚持到现在还没变态,也算是个心智坚定的。 可惜,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连自己,也……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 “你放心,武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他安慰初一,“若有她不知道的,你私底记得提点她两句,别无心犯错,无意中冒犯了老夫人便是。” 初一点了头。 沉默半日,她突然问:“明文学之前可是认识武娘子?” 明文学没打算瞒她:“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她还戴着个奇怪的面具。” 他这么一说,初一便知道“那时”是什么时候了,她不再问了。 明文学望着武如月,有时候他很羡慕她和武敏之。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说能知晓未来,便占尽了先机。 以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现在,他的看法变了。 还是武如月与武敏之这样的好。 一个刚好不知道这段历史,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无知无畏,也许反倒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像他这样,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内心索然却佯装无谓,有什么意思? 他也很佩服自己,他也算是个心智坚定的,到现在,依然,至少表面上看,他依然活得从容不迫云淡风轻。 武如月动了动。 “她醒了。”明文学提醒初一,同时退开了两步。 “我这是在哪里?”武如月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大约是病糊涂了,看上去怔怔地。 初一早已扑上去,抱住武如月哭了起来。 “阿……娘子你终于醒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你病了,发热,昏睡不醒。”明文学隔着初一,对武如月道,“现在觉得怎样?” 武如月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开目光,蹙紧了眉头道:“我口渴得厉害,想喝水。” 初一这才回过神来,她抺了把眼睛,一边起身一边道:“娘子请稍等,初一这就去倒茶。” “要白开水。” “我要白开水。” 明文学几乎与武如月同时开口。 目送初一消失在门外,武如月转头看着明文学,看了半天,低声问道:“是你?”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虚弱。 “是我。”明文学答。 武如月看了他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你生病了,高热。”明文学感叹道,“田大夫,就是国公府养着的大夫,开的药方子倒是没问题,可他为了焐汗,居然把你裹成了一个大粽子。还好遇上了我,不然再焐小半个时辰,你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万一烧坏了脑子,痴了傻了,可就罪过了。” 见武加月望着他不说话,他轻咳了一声:“你现在感觉如何?” 186、演技 武如月动了动,想坐起来,却只觉得浑身酸软。 “你别动。”明文学上前两步,正想要伸手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在这个时空并不妥当,便收回了手。 “你这里,人手是少了些。平时还好,遇上生病什么的,唉!”明文学叹了口气,“就这么几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 武如月眉头微皱,正要说话,明文学抢先道:“所以老夫人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拨了过来伺候你。”他压低声音,“一个一等丫头,一个二等丫头。老夫人待你,可真是不薄。” 武如月望着他,想了想才问:“因为我救了武敏之?还是因为我长得象魏国夫人?” 明文学也想了想:“也许两者皆有,也许,只是因为老夫人一向仁厚。活菩萨,可不是浪得虚名。” 武如月虚弱地笑了:“也许,古人都这么讲究?”她加重了古人两个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明文学不放。 明文学轻咳一声,将声音压得更低,正色道:“你可听说过蟮氏?” 武如月先哈了一声:“蟮氏?”都不用想,肯定又是得罪了未来女帝,被女帝改了姓的。 她突然觉得武则天这个人很有趣,天威难测下,似乎有一颗粉红的少女心。 “蟮氏是谁?”她知道王皇后被改姓蟒,萧淑妃姓了枭。蟮氏却没什么名气,至少她就没听说过。 “蟮氏算不得什么人物,只不过是皇后的嫂子而已。她能在史书上留名,一是因为太过毒舌,二是,死得太过悲惨。”明文学简单道。 “因为毒舌得罪了皇后,所以死得悲惨?”武如月问。 “准确说,是得罪了杨老夫人,也是死于杨老夫人之手。”明文学望了武如月一眼,怕自己下面的话会将重病虚弱的她击晕。可若不说,万一让她误以为杨老夫人是个慈祥善良的老太太,从而丧失了警惕,在未来可能的宅斗中一味傻白甜,却也很是不妙。 “肉尽骨现。”他轻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看过《满清十大酷刑》的武如月反应很平静。 “凌迟?”她很好奇地问。 “鞭挞!”明文学答。 武如月终于吸了口凉气:“好手段。这蟮氏……” 听门外传来了初一的声音,两个人及时住了嘴。 武如月转头看见初一端着个小银盏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陌生婢子。 其中一个生得十分美艳,且穿着不凡。 这就是杨老夫人身边的那个一等丫头?这样的美人儿,居然只是一个婢子,真是可惜了。 武如月在这边打量夏荷,夏荷也在偷偷打量武如月。 只一眼,夏荷便呆在了那里。 所有的不甘、嫉恨、委屈、愤懑,在见到武如月的那一刻,全化作了震惊。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她悄悄地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 生疼。 原来不是在做梦,的确是……的确是……天! 想到这几日,她与春草秋菊三个,得闲就聚在一处,各种猜测,几乎想破了脑子,只是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回事儿。 怪道夫人会找了她来,怪道阿郎肯听她的。 夏荷到底是老夫人亲自调教出来的,很快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迎着武如月嫣然一笑,紧走两步,抢在初一之前,站在了武如月床头。 “婢子夏荷,见过武娘子。”她恭恭敬敬地对武如月行了礼。 “你是……”武如月一脸茫然,佯装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样子。 明文学暗道,果然,女人都自带演技。 “婢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听说武娘子病了,很是担心。只是身体不适,不能亲自过来看望。老夫人见武娘子身边人少,年纪又轻,怕照顾不周,故而特意遣了婢子与子矜,前来伺候武娘子。以后有什么事儿,若有夏荷没想到的,还请武娘子只管吩咐便是。” 武如月谢了老夫人,又道了声“有劳姊姊。”客套完了,她含羞带愧道,“按理,我早就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只是……”只是什么,她也没想好。好在这病生得正是时候,一阵猛咳混了过去。 “武娘子莫急,老夫人仁厚,从不在意这些虚礼。婢子来之前,老夫人再三交代了,要武娘子安心养病,其他的,老夫人自会安排。” 夏荷很自如地进入了角色,先请了明文学回避,然后在床头上坐了下来,扶了武如月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靠枕,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伺候她坐好了,伸手从初一手中接过银盏,亲自用银匙喂她饮了几口水。 饮了水,吃了小半碗粥,武如月又躺了下来。 “你们出去守着,明文学说武娘子需要静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行了。”夏荷站起身子,反客为主下令道。 初一虽然郁闷,却也只能应了声“是”。 她飞快地看了武如月一眼,武如月不动声色地对她睐了睐眼睛,她便与子矜一起退了出去。 武如月见夏荷站在床头不动,含笑招呼她道:“你别站着,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夏荷稍作推辞,便依言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方才听你说,老夫人身子不适,可找大夫看过了?”她很是关切地问道。 夏荷道:“娘子不用担心,大夫说了,老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前几日,武娘子想也知道,舟车劳顿兼身心劳累,故而一时没撑住。不过静养了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替武如月掖了掖被子:“倒是娘子,夏荷来的时候,老夫人还说,如今天气虽渐冷,但房中烧着地龙,跟春天似的,她这把年纪了,尚不觉得冷,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受了风寒呢?许是夜里睡不踏实,蹬了被子。老夫人说,若果然如此,让夏荷问问,夜里伺候的婢子是哪些。还说这里虽比不得府中,人手少些,更应该勤谨着,断不该如此惫懒大意。” 武如月知道自己这病,是因为昨夜跟着李三郎出去吹了风。听了这话,忙解释道:“不关婢子们的事儿,她们很是尽心。是我自己不小心,昨日见日头正好,在院儿多吹了会儿风。她们也劝我了,是我固执不肯听,没想到就病了。我这一病,她们想也累坏了。还望姊姊有机会,在老夫人面前解释一两句。” 187、凌迟 夏荷闻言,看了武如月一眼:“娘子真是宽待下人。怪道老夫人虽未见你,便满心喜欢。老夫人待人,真是不必说。” 武如月忙笑道:“老夫人厚爱,愧不敢当。我如何能与老夫人比?说的不过是实话罢了。婢子们尽心尽力,辛苦一场,虽是本份,我也不能把自己的过失,推到她们头上。” 夏荷也笑了:“娘子别急,老夫人只是心疼你,并无责怪婢子们的意思。夏荷也不是乱嚼舌根之人,之所以多嘴,不过是想告诉娘子,老夫人为何让婢子过来伺候娘子。老夫人实是一片好心。” “老夫人待我……实在太好了。”武如月感动得眼泪花花的。 “娘子明白便好。”夏荷说着,叹了一声,“夏荷就怕娘子不明白。” 武如月哪有不明白的? “姊姊若得闲,烦请帮我传个话,待我好些了,便去向老夫人问安。前几日,唉,是我考虑太多,失礼了。”她很是诚恳地道歉。 前几日她就算去向老夫人问安,老夫人也未必肯见。见她说考虑太多,想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夏荷笑了笑:“不急,娘子且安心养病。老夫人向来不拘这些虚礼。她总说,有心就好。” 武如月又道了一声惭愧,转了话头问:“我这病,不知方才那大夫怎么说的?” 夏荷道:“明文学说了,娘子的病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风寒,静养几日就好了。” “明大夫……”武如月仔细看着夏荷,“这个姓倒是少见。”姓明的大唐名人,她能想起的,只有一个。 夏荷笑道:“的确不多。” “他看着甚是年轻,医术……”武如月似乎很是担心。 “娘子放心,明文学虽不是太医,但他的医术,连圣人都夸呢。听说他还会拘鬼神,厉害着呢。”夏荷想起那些传闻,有些兴奋。 武如月也很感兴趣:“拘鬼神?果然厉害,姊姊可曾见过?” 夏荷很遗憾地摇头,怕武如月不信,又道:“都说圣人亲眼见过。圣人见过,还能有假?” 武如月很神往地不说话了。 能拘鬼神的明文学,不是明崇俨,还会是谁? 武如月的心情很是复杂。 《大明宫词》中,明清远的原型,据说就是明崇俨。 明清远治好了李治的眼睛,深受武后信任,最后却因武后与当时的太子贤之间的争斗,死于武后之手。 当然,这只是戏说。 历史上的明崇俨,同样也深受武后信任,后人甚至猜测,二人之间有不可说的关系。 明崇俨死于贤之手。 据说,武后之所以对贤痛下杀手,就是因为明崇俨。从而佐证了,二人之间有不可说的关系。 武如月有些怀疑,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武后虽是千古一帝,到底是个母亲。 在母亲的心里,情人会比儿子更重要? 还不如说她是为了权势。 不过,蛇蝎母亲,似乎也多。 史书中的不说了,活在新闻中,武如月便见识过不少。 反正,弘是武后害死的,再多个贤,也没什么。 弘真的是武后害死的吗? 怀疑的不是武如月,是史学家们。 武如月不信任那些穿越前辈。 跟武如月一样,史学家们对自己的前辈,似乎也不够信任。 古人重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过,在后世,有诗人似乎说了,不要太相信承诺,承诺是时间结下的松果。松果尽管美妙,总会被风打风吹落。 人心不古,信任于是成了稀缺资源。 老人倒地不敢扶,因为扶了就可能是你撞倒的。 好心送孕妇回家,却被孕妇谋害,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 …… 武如月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明崇俨的古人壳子下,也是一个现代人,自己要不要信任他? 她只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他现在可是明文学,以后还会是明大夫,不是明大夫,是大夫。 她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她算计他还差不多。 想起他说的,他是不祥之人,凶死。 武如月心里堵得什么似的。 历史真的不可改变吗?到时候他怎么办?假死? 这一刻,武如月真心觉得,还是身穿好。 未来不可测,总好过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史书上记载的,悲惨的命运…… 比凌迟还残忍好吧? 这分明就是另一种凌迟。 明崇俨死于哪一年? 武如月想不起来。 不过,现在的太子是弘,到贤当上太子,总还有好几年。 不行,她得告诉他,不能因为历史不可改变,就坐以待毙。 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的…… 比如,和贤搞好关系。还有贤的那个基友,好像叫……对,赵道生。明崇俨遇刺,原本是桩谜案。真相记得是赵道生供出来的。赵道生虽是个下人,但和贤有不可说的关系,也要搞好关系。 反正他们这些现代人眼里,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与一个下人搞好关系,这个人还是太子的好基友,算不得什么。 明崇俨似乎死于盗贼之手,当时的情景是……他在自己家里,突然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顺嘴应了一声,然后,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得提醒他,在家里,若有人唤他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不但家里,其他任何地方有人唤他的名字,都千万不能答应。 他家里的护卫也要加强,怎么就让一个盗贼轻易进了门呢? 他不是有武功吗?还要广拜名师,勤学苦练,成为顶尖高手,盗贼就伤不了他了。 自己也要跟他学几招,一可以防身,二没准还能帮帮他。 实在不行,他也假死。虽然她很相信古代法医的专业素养与职业揉守,但有自己帮他,而且他只是骗盗贼,不是为了骗朝廷,应该,不,绝对是可行的。 没准儿武后知道了,也会赞成这个好主意。 武如月终于出了密密麻麻一身细汗。 他与她素不相识,不过是因为同为穿越者,看她身陷困境,便跑来指点迷津。 不愿帮她到底,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结局,怕连累她而已。 武如月看过不少穿越者互相倾轧互相算计的故事,没想到,他竟能这样待她。 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他能待她如此,她怎么能弃他于不顾? 188、高尚 夏荷一边轻轻地为武如月拭擦脸上的汗,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变幻莫测的脸。 “田大夫说,娘子这病,能出汗便无碍了。看娘子这一头一脸的汗,想是大好了。”她心中嘀咕,脸上神情却甚是欣喜。 武如月看上去也很是欣喜:“是吗?我也觉得大好了。烦请姊姊将明文学请进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他。”她又解释了一句,“急着去向老夫人赔礼并道谢,想问问何时可以下地,何时可以出门。” 夏荷嘴里说:“身子要紧,娘子不必急于一时。”身子却站了起来,也不出去,扬声唤了门外的子矜一声。 子矜刚探进个头,夏荷便将武如月的意思转述了一遍。子矜听说武如月大好了,也很是欢喜。朗声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很快就领了明崇俨进来。 “多谢……明文学。”武如月微微欠起身子,对明崇俨道了谢。“明文学”三个字,她咬得很重。 明崇俨知她猜出了自己身份,也不介意,只对她点点头:“武娘子客气。” 武如月望着他道:“我来了这几日,还未去拜见过老夫人,实在有些失礼。烦请明文学替我看看,何时我可以下地?何时又可以出门?” 明文学替武如月把了脉,沉吟道:“武娘子脉相平稳,已无大碍,不过还须休养三五日。只因后三五日,很有可能还会反复发热。而且,老夫人虽然身体康健,到底上了年纪,抗感染能力总要弱些。娘子看着虽好了,体内的病毒却并未除尽。这个时候去拜见老夫人,将病气过给了老夫人,老夫人万一扛不住,因此而抱恙,娘子岂不是好心办了错事?” 武如月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依明某看,娘子三日后可下地,在院子里多走动走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很有好处。但要出门……”他又沉吟了片刻,“五日后吧。若要拜见夫人,稳妥起见,还是十日后再说吧。” 武如月满面愧色,另加满面遗憾,对夏荷摊手道:“怪不得人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谁想得到,一个小小的风寒之症,竟要拖上十日。”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失礼,到最后一刻也等不得了,叫夏荷马上去找老夫人先传个话。夏荷连忙劝阻不必急于一时,到底拗不过她,只得叮嘱了子矜几句,忙忙地去了。 夏荷走了没多久,她又想起,为表诚意,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只是她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有,老夫人应该也看不上。最后想起自己前几日抄了几页经书,字虽然见不得人,抄的时候非常虔诚,抄一个字念一声佛。这份虔诚,她自认倒还可以聊表寸心。 于是让子矜找了出来,吩咐她送了过去。 明崇俨待子矜走远,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手段?宫斗剧?” 武如月坐了起来,斜着他道:“怎么不装了?你接着装啊!” 明崇俨无奈苦笑:“我这不是……” “我知道,你有苦衷。”武如月的怨气烟消云散,转而为他担忧起来,“你的运气可真是……我都不忍心说你了,怎么就穿到他身上了呢?” 明崇俨笑道:“你别整得跟世界末日似的好不好?我觉得穿成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具皮囊,非常帅。也享受过荣华富贵。最重要的,你看看,除了李治与皇子们,还有那些内侍,还有哪个男人能与未来的女皇如此接近?就凭这一点,将来我写自传,肯定比前辈们的都畅销。” 武如月重重地看了他一眼,八卦之心顿起,不过,她知道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只笑着调侃了一句:“书名我都替你想好了,穿越大唐,我与女皇不得不说的故事。” 明崇俨看上去很是坦然,只回了一个字:“俗。” “没文化,这叫《知音体》。”武如月知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所以故作潇洒。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有何打算?” “你不用担心我。”明崇俨道,“倒是你,刚才的事儿,怎么说呢,宫斗剧看多了吧,自以为手段高明,不露声色。其实你那点小心思,在别人看来,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以后老老实实的,别玩儿这些手段了。” 武如月道:“宫斗,喔不,这顶多叫宅斗,一向不是我的强项,我也没去想。谁说我玩儿手段了?我不过的确是想向老夫人示好罢了。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老夫人怎么想,我勤谨小心些,难道不好?我的确也想支开她们,因为有些话要和你说。这不正好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哪有什么手段?你觉得不好,你告诉我怎么说。难不成我要告诉她们,我有悄悄话要和明文学说,你们两个出去把门放风?” 明崇俨点头道:“老夫人甚是精明,她身边的人也没有笨的。若没有绝对的把握能瞒过她,实话实说最好。当然,紧要的话,可以选择不说。” 武如月点头:“先不管老夫人,先说你。你的事儿虽不急,却须得要从长计议,所以不能拖。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倒有了几个主意。” 明崇俨含笑听完了,不觉大为感动。 他果然,没帮错人。 虽然决定帮她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要回报,但此时仍觉得非常欣慰。 “我能想到的,估计你早想到了。”武如月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你觉得怎样?” 明崇俨道:“甚好。” 武如月舒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你会说,我小言看多了。对了,你来了多久了?” 明崇俨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来的时候,还是个黄口小儿,到如今,差不多二十年了。”他突然很是感慨。 二十年?武如月有些不敢想。 也就是说,这二十年来,他日日遭受着凌迟。 那是怎样一种煎熬? 换了自己,早崩溃了吧? 既便没崩溃,也变态了吧? 可他,却依然活得优雅从容,云淡风轻,甚至还有心情来管她的闲事。 他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用这句话形容他了。 她不让自己想下去了,虽然她是情不自禁,但到底太啰嗦了。 若是写自传的时候,如实写的话,读者要骂她水文了。 189、历史 武如月偏了偏头,在枕头上贴了贴脸,不着痕迹地拭去了眼角的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问:“还有多久?” 她虽然问得没头没尾,明崇俨却听明白了。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只说:”你安心养病,别的不用多想。” 见武如月有些不满地瞪着他,他又笑了,也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这次,是与沛王一起来的。“ ”李贤?“武如月不太确定。 明崇俨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与李贤关系不错?她想到的,他确实都想到了,并且走在了前面? 武如月喔了一声,心里稍安。 ”李贤,沛王,如何?“她忍不住问了句。 明崇俨很轻松地道:”很好。虽是皇子,却并无骄矜之气。年轻气盛倒是有几分,不过在他这个年纪,也是难免。“ 武如月仔细地想了想明崇俨与沛王贤的过节,她欠起身子,招手让明崇俨俯下身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真的要告诉武后......象史书上说的那样?“ 明崇俨忍不住笑了:“你觉得我会么?“ 武如月躺了下去:”自然不会。别说你知道历史,就是不知道的,但凡聪明一些,也不该对天子的家事指手划脚。” 历史上的明崇俨,为什么会这样做?是真的与武后有不可说的关系,恃宠生骄?还是因为一直与太子贤关系不好,怕太子上位后会对他不利?或者,是他知道武后的心思,所以投其所好,为她搬开贤这块绊脚石? 明崇俨摊手:“我也很想知道。” 武如月叹了口气,不去想了。 ”你来了这么久,可有发现,有什么是被改变了的?”若历史真的不能改变,明崇俨是不是就必须说出那句为自己招来杀生之祸的话? 明崇俨一扬眉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嘲讽与无奈之色。 接受穿越这个事实后,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个肉身结局悲惨而沮丧。 他是穿男他怕谁? 与其他前辈们一样,最初的时候,他也是牛B轰轰的。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 历史? 呵呵,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而这个胜利者,就是我。 他踌躇满志开始了改写历史之旅。 但他很快就受到了打击。 ”我给几个小厮改了名字算不算?“明崇俨哈哈大笑。 武如月觉得的确是很好笑。 这么幼稚的事儿,她都不屑于做,没想到他居然做了。 “他们呢?欣然接受并感激不尽了?”前辈们的自传中,都是这样的。不过,武如月实在有些怀疑。 明崇俨叹了口气:“他们虽然接受了,但是否欣然是否感激,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最后我被便宜爹捆起来抽了一顿,还在祠堂里跪了两天。若不是我那便宜娘心疼我,悄悄着人送了被子和吃食进来,估计,历史上就没明崇俨这个人了。“ 武如月又想笑又是惊讶:”你那爹也太彪悍了吧?改个名字,又不是多大的事儿。况且,在他们这些古人眼中,那些婢仆都是贱民,你这个小主人想改个名字,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道你爹才是穿越来的?“ 明崇俨叹道:”只是改个名字,自然没什么。只是,我解放不了他们的肉体,就想解放他们的思想。“ 武如月点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告诉他们人人生而平等了。“ 明崇俨并没有否认。 ”穿越前你多大?“武如月很是怀疑,他一定是个未成年穿越,不然咋这么中二呢? 明崇俨斜了武如月一眼:”比你大。“ 看武如月还要说话,他抢先道:”闲话少说,初一被夏荷挤了出去,如今心头正不自在,你要不要让她进来,交代几句?“ 武如月点了点头,见明崇俨转身要走,她又叫住了他:”等等,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要骗我没关系,为什么偏要化名叫做李三郎?若不是知道现在是高宗时期,我没准儿会以为你是李隆基。“ 明崇俨看了她一眼,刚刚还取笑他,自己不也一样? ”狗血电视剧看多了吧?李三郎多了,怎么你偏就想到李隆基了?以为是玄宗微服私访呢。” 看武如月翻了翻眼睛,他丢下句:“我原本姓李,的确是老三,就这么简单。“说完便出去唤初一了。 初一站在武如月床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硬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武如月也有些心酸,不过却笑着劝她:”好了,伺候病人又不是什么好差使,有人抢就让她抢呗,也值得伤心?“ 初一低头道:”我是担心阿姊。“ 武如月不以为意:”有什么可担心的?老夫人关心我,是好事儿。我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过,你可千万别想岔了,自己吓自己。“ 她虽是个现代人,眼见着武敏之一个大男人,天天在自己这院子里进进出出,也觉得有些不妥。杨氏不肯露面,有老夫人这层关系,武敏之以后进进出出,面子上好看,闲话也少些。 她都知道的道理,初一怎么就不懂呢? 小丫头还是经事太少,心眼子太实。只知道担心,担心也改变不了现实,不如坦然接受的好。 ”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武如月安慰她,”夏荷到底是老夫人的人,你这委委屈屈的样子,让她看在了眼里,算什么呢?倘若传到了老夫人耳中,又算什么呢?既然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婢子,老夫人想也离不开她,她能在这里待多久?“ 初一望着武如月,欲言又止:”阿姊你不知道......“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说了,说出来,只能给阿姊增烦恼。 ”初一明白了。“她对武如月挤出了一丝笑意。 武如月点了点头:”明白就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也没必要自寻烦恼。“ 她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低声问道:”你家阿郎呢?“ 初一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沛王找阿郎有事儿,阿郎去了好一会儿了。阿郎担心阿姊,本不想去的。是明文学劝阿郎说,他会守在这里......“初一知道不能怪明文学,就算阿郎在这里,老夫人要做的事儿,能拦得回去吗? 190、绯闻 提到武敏之,武如月突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只顾着关心明崇俨,居然忘了武敏之。 明崇俨的事儿,她知道得还不少。至少,结局是清楚的。 对武敏之却是一无所知。 她坐了起来:“快去看看,明文学是否还在?若还没走,赶紧把他请进来,我有顶要紧的事儿要问他。” 明崇俨已经走了,经小婢子留了话,说是与沛王有约。 武如月呆坐了半日,在初一的再三劝说下,才心事重重地躺了下去。 她大睁着眼睛,仔细回想着与明崇俨的几次相见。 是她的错觉吗?似乎,明崇俨一直在阻止她与武敏之在一起? 在一起太容易让人误解,严格说,是希望她远离武敏之。 因为他喜欢她?还是...... 武如月很想说服自己,是因为他喜欢她。毕竟,他们是同类,异世他乡,惺惺相惜,进而相爱相知,是很自然的事儿。 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他都不愿意拖累她,会爱上她? 再说了,穿女虽然魅力无敌,那是对没见过世面的古人而言。 而她,在没见过世面的古人面前,魅力都极其有限,何况同为穿越者的明崇俨? 武如月又坐了起来。 “初一,快伺候我换衣,我要去见明文学,马上就去。”她说着就要下床。 初一赶紧扶住了她。 ”阿姊,“初一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看武如月一脸焦急,也跟着急了起来。不过,急归急,从小在封建礼教下长大,该受的规矩,她还是比武如月记得清楚些。 “阿姊,你方才还说我,怎么自己也沉不住气了?这里可是昭陵,在这院儿里,有阿郎在,随意一些不要紧。但出了这院子,人多眼杂,一言一行务必要小心。再说了,明文学是深得皇后信任的人,而你与他,不过初识,你以什么理由去见他?” 初一说得委婉,武如月却听得眉头一皱。 连初一都知道,明崇俨深得皇后信任,看来他与皇后,关系的确不一般。 只是,”深得信任“这几个字,究竟是几个意思? 这古人说话一向委婉,“可不象现代人,直白爽利。现代人说“深得信任”,必然就是“深得信任。”古人说“深得信任”,却很可能有多种意思。” 毕竟,“有一腿”或者“关系暧昧”这样的话,连春玉娘这样的人,都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很可能会用“深得信任”几个冠冕堂皇的字来代替。 武如月很想问问初一,明文学与皇后是否传出过什么绯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问初一,还不如直接问明崇俨。 再一想,这些八卦,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又再一想,好奇害死猫,这可是未来女帝的八卦,还是少打听为妙。 也不必问明崇俨了,问了于事无补,反而让大家尴尬。 况且,他对这一段历史的了解,比自己只多不少。又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若他真被女皇吸引从而情不自禁……也算不枉此穿吧。反正,是命运的孽缘,谁也怨不得他。 “阿姊别急,真有等不得的事儿,咱们也得等着。估摸着明文学与沛王那边的事儿了了,不如初一遣个婢子走一趟,就说阿姊的身子,又不好了,让明文学过来看看。只是委屈阿姊了。” 初一一心只希望阿姊早些好,如今却要平白地咒她,不由有些愧疚:“阿姊你看可好?“ 武如月点了点头,躺下去之后,忍不住又问了句:”你家阿郎怎么还不回来?“ 初一一时倒糊涂了,阿姊到底是要见阿郎还是明文学? 她替武如月掖了掖被子,慢慢地解释道:“阿姊你也知道,阿郎与几位皇子是什么关系。几位皇子中,独沛王与阿郎感情最深。许是因为,沛王是夫人一手带大的吧。说也奇怪,沛王与阿郎,长得也很是相似。连夫人自己也说,不知道的见了,定然会认为他们是亲兄弟。“ 李贤的故事,武如月知道的,倒也不少。 李贤的故事中,没有武敏之的事儿。但与郑国夫人,却有一段传闻。 有流言说,李贤其实是郑国夫人与李治的儿子。 流言向来是这样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却又查无实据,难以置信。 不过史书上的李贤似乎是信了。 他当上太子后,与武后关系紧张,据说便有这个原因。 当然,与明崇俨作死也有关系。 没想到,还有个武敏之。李贤既相信自己是郑国夫人的儿子,武敏之在他眼里,不就成了他的亲兄长? 细究起来,这李贤与史书上的明崇俨一样,也是个No zuo no die的。 他若肯好好地当他的太子,不为赵道生昏头,不私藏兵械,武后真想除掉他,也没那么容易。 完全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把柄送到武后手中的。 这样一个……用明崇俨的话说,年少气盛的人,结局又不好,视武敏之为亲兄长,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明宫词》里,李贤被流放巴州后,他作太子时的好友,全都在他坟前自刎了。 虽然明知《大明宫词》比前辈们的自传还要不靠谱,武如月仍忍不住去想,万一,就这一幕是真的呢? 自刎的人里,有没有武敏之? “你见过沛王?”武如月眉心都拧成了“川”字型。 “少时沛王常来府中。”初一不明白武如月为什么是这般表情。 “他与你家阿郎,真的象……” “夫人总说,阿郎象沛王这么大时,便是这般模样。看到沛王,便想到了曾经的阿郎。” 武如月坐了起来,又重重地躺了下去。 “初一,我真的不好了,你快让人去请明文学。”她一脸痛苦,有气无力地道。 初一伸手贴了贴武如月的额头,“哎呀”一声,虽然明文学走前再次叮嘱过她,武如月体温反复是正常现象,不必惊慌,照他教的法子处理便是。她与武如月对视一眼,仍惊慌得跳了起来。 刚行至屋外的武敏之,听到初一的“哎呀”声,心里一惊,顾不得许多,抢在夏荷之前,一把掀开了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191、装聋 武敏之的惶急被武如月看在眼中,心里不由一突。 她看着他几步就走了过来,有很多话想说的,最后却只是微微一笑。 “醒了?”不自在的感觉又来了,武敏之原本也觉得有许多话要说的,最后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武如月望住他,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对着帐子顶点了点头。 武敏之也移开了目光。 夏荷将二人的来往看在眼中,只觉得心里一阵泛酸。 武敏之行至一边坐下,接过子矜奉上的茶,并没有饮上一囗,只是转着茶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问道:“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武如月还没回话,初一抢着回道:“娘子看着还好,但初一刚才用手贴了贴额头,似乎又开始发热了。” 武敏之的眉头便是一皱。 “虽然明文学说了,体温反复不过是正常现象,但初一想着,娘子先前委实凶险,故而惊慌失措,叫出了声。没想到惊扰了阿郎。”初一担心地看了眼武如月,又小心地看了眼武敏之,“阿郎你看,要不要再请明文学过来看看?” 武敏之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初一得了吩咐,就要出去传话。武敏之道:“武娘子身边离不得人,你还是守在这里罢。” 他这话,无疑是告诉众人,初一才是武如月的贴身婢子。夏荷与子矜虽是老夫人的人,“长者赐,不敢辞,”他虽不能撵她们回去,但她们在这里却也只能靠边站。 夏荷望了子矜一眼,嘴里却道:“不如婢子去走一趟吧。” 子矜忙道:“还是婢子去吧。” 武敏之放下茶盏:“两位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这等小事儿,怎敢劳烦?”对夏荷与子矜,他的客气中带着疏离。 他转头吩咐初一:“魄渊候在院门外,让他跑一趟。你去寻夫人,就说因武娘子身体抱恙,这里差人手,老夫人拨了人过来,让夫人也拨两个人过来伺侍。” 初一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很抱歉地对夏荷与子矜一礼:“初一去去就回,暂时辛苦两位姊姊了。” 收复失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能陪在阿姊身边,她就放心了。 夏荷与子矜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复杂。 武如月的脸色倒是正常,心情却有些复杂。 一下子多了四个人,可以搓一桌麻将了。 她是平民出身,不习惯有人伺候。如今这么多人挤在身边,八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别说说悄悄话了,连喝口水都不自在好不好? 武敏之又问了武如月感觉如何,武如月掩住嘴打了个呵欠:“还好,头有些晕,还有......就是有些困了。”她似乎很不好意思。 困了自然就要好好休息,武敏之淡淡地斜了夏荷子矜一眼,子矜便垂首退了出去。夏荷想留在房中守着,武敏之不置可否。武如月却说,先前是自己不知规矩,听了国公的话,无论如何不敢劳烦她了。 还说她睡得一向沉,不用守,平时初一也没守着。 夏荷小心地看了武敏之一眼,武敏之只是看着手中的茶盏,她只得一礼,退了出去。 武如月觉得武敏之与夏荷的态度,都很值得玩味。 “你也去歇着吧,不用守着我。”见武敏之久不说话,武如月忍不住道。 可是他自己说的,连夏荷都不敢劳烦,她怎么敢劳烦他? 武敏之看了她一眼。 “你放心。”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三个字。 武如月笑了:“好。” 武敏之浅浅地啜了口茶,还是怕她担心,又解释了一句:“老夫人一片好心,我是怕你拘束......“ 武如月点头:“我明白。” 武敏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吁了口气:“明白就好。” 停了停,他又道:“明文学曾经,和我有些交情,他是个信得过的。你有什么不适,尽可以找他。” 武如月应了一声,心里忍不住想,意思夏荷与子矜,是信不过的?夏荷与子矜后面,是老夫人。那么,老夫人...... 宅斗要开始了吗? 她有些小激动,又有些害怕。 毕竟很清楚,以自己的脑子,在宅斗剧中,很可能是个一出场就领便当的炮灰。 她悄悄看了武敏之一眼,还好,有他的大腿可以抱。 只是,他的大腿能抱多久呢? 不行,一定要问问明崇俨,历史上的武敏之,结局如何。还有老夫人,还能活几年。 她迅速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以不变应万变。照明崇俨说的,要么说实话,要么不说话。 反正老夫人年纪一大把了,而自己还年轻。耗吧,耗到老夫人归西,自己就赢了。 “等我好些了,我想去拜见老夫人。“她与武敏之商量道。 武敏之沉吟不语。 ”先前我是担心......“她想说担心自己的身份,怕老夫人看不上,所以只能装聋作哑。 可这话,在武敏之面前,实在难以出口。 她忍不住又开始懊悔,怎么当初就鬼迷心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呢?唉,真是一生的污点啊。 想来想去,还是受了前辈们那些自传的影响,青楼皇后,青楼王妃,青楼女巨富......青楼走出来的成功人士,不要太多。皇上不计较,王爷不计较,前辈们自己,也坦然得很,牛B得不行。 比较起来,自己的心理素质,就太差了点。 “如今老夫人这般待我,我若再不去,未免太失礼了。“武如月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你老婆,我要不要也去拜见拜见呢? 这话就更说不出口,怎么都觉得象小三见大婆,虽然她并没有这心思,但是他老婆呢? 在古代女子眼里,自己与他老公非亲非故,却天天混在一起......她与杨氏接触不多,感觉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打上门来的儿事,应该是做不出来的。但是,似乎也不象前辈们自传中的大婆那样大度。至少,目前为止,她并没有主动上门为自己的老公拉皮条...... 武如月暗骂了自己一声,自己真是病糊涂了,这样的话也想得出来,这是骂那些前辈呢,还是骂自己呢? 算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当他老婆不存在罢。 192、经验 武敏之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也好。”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到时候,让瑜娘陪着你去吧。” 他没说瑜娘是谁,不过武如月猜到了。 武如月的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不是因为他提到了他老婆,而是因为他提到老婆时,那坦然的样子。 象一根针,在武如月的心上刺了一下。 她也知道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道:“多谢……国公。”突然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武敏之很是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唤他国公了。但看她情绪低落,想起她在病中,看上去的确也一脸困倦,大约是受病痛折磨,导致心情不好。他也没多想。 武如月在被子底下玩着自己的手指,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是烦乱,鬼使神差就冒出了一句:“我与明文学,是旧识。” 武敏之又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是吗?” 武如月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沉默着没有回话。 “我困了,想靠一会儿,国公请自便。”她闭上了眼睛。 武敏之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武如月对候在门口的小婢道:“替我送国公出去。” 望着武敏之离去的背影,她的心里更烦乱了。 送?明明是自己寄人篱下。 她觉得自己这话不伦不类,自己的身份不伦不类,连处境也是不伦不类。 明崇俨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烦乱得把自己找他的目的都忘了。 明崇俨看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哀声叹气,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心事了?”他问。 “我的病反复了。”武如月没好气地道,“浑身发热,头疼,心里也很烦燥。” “是不是觉得快要窒息了?”明崇俨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问道。 武如月正要答“是”,突然想起来了咆哮马的表情包,再一看明崇俨的表情,果然是在调侃她。 她愤怒了。 “我今天有两次觉得,你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她瞪着他,“身为医者,面对病人的痛苦,不同情不关心,不想着努力医治,居然还有心情取笑,你实在太……恶趣味了。” 明崇俨见她真生气了,忙道:“对不起,但是我真的不是取笑你,我只是在问诊。望闻问切,对吧?”为了表明自己所言属实,他开始给武如月把脉,“你的脸色,一看就知道很不好。不止脸色,还有你的肢体语言,都看得出来,你的确是很不好。” 武如月拂开了他的手:“你真的会把脉?” 明崇俨露出受伤的表情:“二圣都未曾质疑过我的医术。” 武如月反唇相讥:“那是他们不知道……中医不是越老越值钱么?你这样的中医,有病人么?若你是西医,离了各种仪器,能诊病么?” 明崇俨俯身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怨气冲天啊。不知你是对我有不满呢,还是对西医有不满?” “没什么满不满的,实话实说而已。”武如月眼睛一翻,“之前不幸得了结膜炎,我自己一照镜子,就知道是结膜炎。到了医院,各种检查,最后医生终于告诉我,是结膜炎。” 之前她从来不会因这类事儿而怨上医生,觉得医生不过是背了制度的锅而已。只是现在心情极度不爽,明崇俨身为医生代表,偏还要来打趣她,不怨他怨谁? 明崇俨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真恼了?” 武如月翻了个身,给了他一个脊背。 “你放心,我肯定是会把脉的,之前虽然学的西医,在大唐近二十年,却一直在刻苦钻研中医。都说中西医结合疗效好,果然,不然二圣能如此信任我?所以,你这小小的感冒之症,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得很认真。 武如月差点被他逗笑了,却又被他一句:“只可惜,我学的不是心理学。这心病,我就束手无策了。”气得拉上被子捂住了头。 明崇俨用力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让她的头露了出来:“生气可以,别把自己闷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穿女的自传,我虽然看得不多,却也知道,她们遇上的古代男人,都是极品好男人。不但英俊多金,而且知情识趣。更难得的是,个个都是宁负江山不负红颜的主。 他叹了一声:“多少小姑娘受她们蛊惑,哭着叫着要去古代找哥哥……” 武如月撇了撇嘴:“我可没这么脑残。”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宠文,360无死角各种宠。 穿女要出墙,土著男主——哪怕是皇帝,绝对连九王之尊都不顾,赶紧架梯。穿女要当皇太后,皇上就赶紧装死,让儿子登基。穿女要……总之,穿女要风,土著男主就给风,要雨就给雨,要江山,没关系,嗟,拿去。 喵的这是受虐狂还是精神病? 虽说yy无罪,yy有理,yy更健康,但你得有个度是不是? 正常人能干出这种事? 明崇俨对武如月的觉悟表示满意:“你能认识到这一点,非常不错。” 他那语气,让武如月又翻了翻眼睛:“你在夸幼儿园的小朋友呢?正常人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好不好?” 明崇俨貌似很困惑:“为什么穿女就这么不正常呢,当然,你例外,目前来看,你还是正常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以后就很难说了。并且,照她今天的反应看,她离不正常越来越近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趁她现在还没心思去想,她对武敏之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明崇俨决定点醒她。 “其实,有脑子的人应该都能想到,古代男人怎么可能会知情识趣?他们的时代,男女授受不亲,在大唐,男女大防虽没后来的宋朝明朝严,最好的婚姻,大约便是青梅竹马,但也不可能谈情说爱。更多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相敬如宾,平淡如水。他们对女人的经验,虽然丰富,但对良家女子的经验,却基本为零。” 最后一句话,明崇俨说得含糊,武如月却听懂了。 她气得脸都红了。 193、短命 不过,看他神色,再想他的为人,便知他并无奚落之茭意。 武如月默然半日,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明崇俨说得很有道理。 她努力按捺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武敏之在历史上的结局是什么?” 她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 这句话问了出来,她才发现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答案。 籍籍无名的人多了,也许,武敏之也是其中之一? 明崇俨叹了口气。 武如月便知道,他在历史上,留下过一笔。 看样子,这一笔,真的如她所想,并不怎么好。 武如月虽有准备,一颗心仍沉了下去。 “你一直想让我远离国公府,就是因为这个?”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崇俨没有说话。 武如月望着帐顶,想了半日,突然笑了起来。 “他比你还短命?”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却希望明崇俨能否认。 可明崇俨没有否认。 “还有多久?”武如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明崇俨犹豫了一瞬。 “两年。”他紧盯着她,慢慢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很担心武如月会反应过激,武如月却只是“喔”了一声。 “杨老夫人呢?”默然半日,她又问了句,声音依然平静。 “杨老夫人走在他之前。”明崇俨道。 “杨老夫人这般年纪了,走在他之前,实属正常。”武如月自己也奇怪,她居然有心情评价这个。 “杨老夫人已经整九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莫说现在,放后世,也算是高寿了。”明崇俨也评论了一句。 武如月点头:“皇后似乎继?了杨老夫人的长寿基因。”她到底有些黯然,可惜,杨老夫人的其他晚辈,无论是郑国夫人,还是魏国夫人,都是短命的。 没想到武敏之也…… “杨老夫人比周国公年长近七十岁。”明崇俨突然道。 他话中有话,武敏之十来岁的时候,杨老夫人已经八十多了,武敏之真会如史书上记载的,“蒸”于荣国夫人? 他是持怀疑态度的。 武如月不了解这段公案,自然听不出他话中另有深意。 “他怎么……去的?”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流放途中,自缢身亡。”明崇俨的脸上没有表情。 “流放?”自然是得罪了统治者,只不知是李治,还是武后,或者太子弘。 “史书记载,是武后。” “原因呢,可有记载?” 明崇俨的表情很是奇怪。 武如月突然怕了,她躲开明崇俨的目光,有些慌乱:“算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史书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真实的。既然上天给了我参与这段历史的机会,还是等我自己慢慢去发现真相吧。” 武敏之获罪的原因,太过惊世骇俗,明崇俨觉得,面对武如月,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听了这话,他不由松了口气。 “如今杨老夫人掺了进来,你就算想与国公府撇清关系,也须得从长计议才好。不过你放心,记得一点就好,你我均不属于这里,不过也只能是历史的旁观者。”明崇俨说得委婉却明白。 武如月这次是真的累了。 明崇俨见状,站起身告辞。 “后几天我会比较忙,你也知道,我是陪着沛王为了献俘仪式来的。”他原本想逗她开心,问她要不要混进去看热闹,看她恹恹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好好躲在屋子里养病吧。这几日,不会有人来打搅你的。你也别想太多,以不变应万变,顺其自然罢。”明崇俨安慰她道。 武如月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原本对献俘仪式充满了期待,好长一段时间都想着,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一定要男扮女装去看个热闹。 但真到了那一日,她的身体虽然已经大好了,却依然托病,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 听初一催她洗漱,不然阿郎又该过来了,她才坐了起来。 “你家阿郎怎么不去看热闹?”武如月忍不住抱怨道。 “娘子忘了,阿郎是重孝之人。”所有热闹,他都不能参与,所以只能往她这里跑。 如今武如月对武敏之的感情很是复杂,一方面觉得他是将死之人,应该与他保持距离。另一方面,还是觉得他是将死之人,不该待他这么残忍。 她这才知道,自己跟前辈们一样,都是个利己主义者。 高尚的,大约只有明崇俨了。 古人的确对女人没经验,至少,武敏之对武如月的心理变化就浑然不觉。他依然象以前一样,每日都要过来坐上一两个时辰,吃两盏茶,说几句闲话,再心满意足地离去。 武如月不能拒绝他,态度却生疏了许多。比如,她一定会在他到来之前打扮整齐,也再没在寝房里接待过他。而是将待客地点,改在了正厅。天气好的时候,则是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话却少了许多。更多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听武敏之说话,听着听着,眼情就变得恍惚起来。 武敏之只当她在病中,精力不济的缘故,倒也并不计较。 梳洗完毕,刚上好妆,婢子就报:“阿郎到。” 武如月与初一在镜子里对视了一眼。 初一偷笑:“阿郎可真准时。” 武如月则轻哼了一声。 她出了房门,发现今日阳光甚好。 武敏之坐在院子里的胡床上,捧着茶盏,阳光在他的全身上下,镀上了一层浅金色。 远远地看过去,他整个人,都泛着温暖的光。 武如月按住不受控制乱跳的心,悄悄吁了一口气,古代美男,美而不娘,果然…… 还好自己定力好。 她走上前去,含笑与武敏之见了礼。 “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武敏之打量着她。 “托国公的福。”武如月在他对面跪坐下来,“今日确实觉着好些了。” 武敏之亲手倒了盏茶,推至她的面前。她道了谢,捧在手里,喝了一口。 远处,有雄浑苍凉的号角声传来。 一时接着一声,听得人热血沸腾,又忍不住想落泪。 “是献殿。”武敏之肃然解释。 “献俘仪式开始了?”武如月的心跳,随着越来越激昂的号角声,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194、登山 武敏之望了望天,这样好的天气,出去走走,对患病之人是益处的吧? 明崇俨不是说过,病人应该适当进行户外运动么? 他望向武如月:“想不想去看看?” 武如月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以吗?若可以的话,看看也无妨。” 武敏之笑着站了起来:“这可是难得的盛事,我也正好想去看看。横竖人多,咱们悄悄挤在最后面,大家都忙着看热闹,人神不知,想也不碍事。” 武如月有些扫兴:“挤在最后面,能看见什么?不过是一片乌鸦鸦的脑袋。倘若让人发现了,热闹没看成,反倒惹人非议。我倒有个主意,献殿不能去,咱们不如爬到山上去,从高处往下看,既看得清楚,又清净,而且也不算逾矩。” 她以前与乔之仪一起登过九山,在山顶上往下看,献殿遗址可是清清楚楚。 武敏之也动了心。 “只是……”他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你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武如月忙站了起来,兴奋得一拍胸脯:“吃得消吃得消,生命在于运动,你放心,我的身体绝对没问题。” 几个婢子也很兴奋,要知道她们除了夏荷子矜,偶尔会去老夫人院中,其他人可是整日守在这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早闷坏了。能出门逛逛,对她们已是求之不得的事儿。更何况献俘这样的大事儿,她们这一辈子,很可能就能遇上这一次。 武敏之一边让人出去传话给魄渊,要他作好出行准备,一边让初一领着婢子们准备路上的茶水点心,歇息用的胡床软榻。 果然是贵公子出行,好大的气派。 武如月听得笑起来:“照这样准备下去,献俘仪式早结束了,倒不是去看献俘,而是赏月了。” 武敏之一想,也忍不住笑起来。 “依你的意思,该如何?”他问道。 “依我的意思,什么也不用带。”她看了看远处,以前她与乔之仪一起登过九山,海拔不到三千米,算不得什么,“这山并不高,比我以前登过的差多了。况且咱们只是想看献俘,半山腰应该就能看见献殿全景,不一定非要登顶。顺利的话,一个时代辰应该可以一个来回。带上这些东西,用处不大不说,反而累赘,只会耽误大家的时间。” 武敏之微一沉吟,果断道:“便依你。” 武如月看了看身上的宽袍大袖,美则美矣,登山却实在不便。冲锋衣牛仔裤登山鞋是奢望,有一套胡服也好。可是这是是昭陵,胡服只怕也是奢望。她叹了口气,跟在武敏之身后出了院子。 一路几乎没遇上什么人,除了值守的宫女内侍,及巡逻的守陵将士,其他人大约都到献殿看热闹去了。 九山海拔虽不高,山势却很是险峻。婢子们难得放纵一次,先还嘻嘻哈哈,你说踩着了我的裙脚,我说撞了我的头。没一会儿,便说不出话了。再过了一会儿,已经个个气喘如牛。 武如月虽出了层薄汗,精神却很好,兴头更是十足。 “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啊。”她推了初一一把,看热闹心切,也顾不得什么仗义不仗义了,姊妹不姊妹了。 初一也顾不得许多了,一边擦汗一边张着嘴喘气,好半天才迸出句:“不行,娘子,初一真走不动了。不如咱们回去吧?” “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盛事,我可不会半途而废。就算累死,我也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眼。”她握紧拳头,为自己打气。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穿越以来,一直憋着,最痛快的大约就是今天了。 见武敏之站在一边对她微笑,她问道:“你呢?是回去,还是在这里等我,或者……” “我也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盛事。”武敏之面不改色气不喘,依然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武如月很是佩服。 “我与你一起往前。”他便命魄渊陪着婢子们,回去或者等在这里请便,自己则带着武如月继续向上攀登。 没多久,武如月便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 她的头发已经乱了,汗水涔涔而下,喘气声,粗得连自己都有些难为情。 “不行,我不行了。”她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武敏之的呼吸声也比平时粗了些。 他掏出绢巾,轻轻地拭着额头上的汗:“你不是想去看热闹么?要不要再坚持一会儿?” “我真坚持不了了。”武如月摇头,“我真是出了个馊主意。”见过坑爹坑娘的,她却把自己坑了,真是丢人,传出去没法在江湖上混了。 献殿的方向,传来了慷慨激昂的擂鼓声,将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这可不是后世的商业演出,而是真正的大唐将士们在操练,错过一次,后悔终生。 武如月的心又痒了。 “不行,我得赶快爬到山顶上去。”武如月想站起来,双腿却一阵发软。 她想起自己以前健步如飞的英姿,唉,富贵的生活真是让人堕落。 武敏之将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怔了怔,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武敏之连拖带拉,终于带着她登上了山顶。 她的确出了个馊主意。 她忘了,现在的昭陵,所有建筑完整无缺,而不是象后世,只剩下断井残垣,所以站在山顶上,可以将献殿遗址看个清清楚楚。 “我真是……抱歉。”她对武敏之苦笑。 武敏之望着山脚下:“你很失望?” 武如月道:“有一点点。”想了想,似乎也没太失望。反而,有种莫名的亢奋。 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牵在手里,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抽了出来。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装模作样地用那只手理了下头发。 “你呢,可有失望?”她问武敏之。 武敏之的目光,从山下慢慢往上移,最后移到了天上。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并非第一次来昭陵,可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站在山顶上看昭陵,竟是这样的……”他形容不出心中的感觉,似乎有些激动,有些亢奋,又有些紧张,还有些心慌。 “我很少,做这样的事儿。”他喃喃地道。 195、遇狼 多久了? 久到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也曾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了。 趁他闭着眼睛,武如月看了他好一会儿。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东成西就》中的一句话:天妒英才! 只是,洪七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差点没背气。 此时,眼睛却控制不住地有些湿了。 她转开了目光。 此时的九嵕山,林木葱笼,山脚下的昭陵,重重宫墙,巍峨雄伟。 献殿更是高达数丈,坑爹的是,它背依着九嵕山,武如月只能看见层层重檐。 不过,也不是太沮丧。 因为站在山顶往下俯瞰,很自然地便会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之情。 忍不住便会想,与这天地比,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 个人的命运,在这历史长河中,又算得了什么? 武如月想起自己曾经劝武敏之的:“你看这江山的温柔如画,有什么不能放下?” 是啊,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有什么不能放下? 她张开双臂,迎着凛冽的寒风,突然就想放肆一把。 她没有多想,将双手合在嘴边,扯起嗓子,高声大吼起来:“我来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我来了!来了!了!” 武敏之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武如月一眼。 武如月对他嫣然一笑。 “痛快,感觉心中的郁闷和浊气,都排空了。“她很诚恳地建议他,”你也试试?” 武敏之有些犹豫。 武如月没再理他,而是又叫了起来:“我是武如月!我来了!” 山谷回音:“我是武如月!我来了!“ 武如月听着自己的声音,看着脚下的昭陵,再看向远处的山水。 是的,她来了!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了! 她看向武敏之,目光坦然了许多。 “你喊啊,象我这样,喊出来。”她鼓动他,“人总要有些改变,对不对?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就简单了。” 武敏之握住嘴,微红了脸,却并没有喊出来。 武如月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很难吗?”她又捧着嘴,叫了起来,“嗷~呜~。” “嗷~呜~呜~。” “这是狼的叫声。”武如月听着连绵的回声,对武敏之介绍。 武敏之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脸色看上去很是凝重。 “嗷~呜~嗷~呜~” “是我的回声。”武如月说完后,才觉得不对。 她早就没叫了,为什么还有回声? “难道你以为是狼?”她虽然笑着,声音却变了。 “嗷~呜~”声仍在回响,而且,似乎越来越近了。 “狼不冬眠的吗?”明知道武敏之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仍问了句。 好像,不会? 武敏之将她往身后一拉。 “你站在这里别动。”他冷声道。 可惜没带剑,不然,几头恶狼,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他用力折断了身边的一棵手臂粗细的小树,两三下掰掉了枝叶,只留下了树干,紧紧地握在了手里,权当武器。 “真有狼?”武如月紧张得几乎站立不稳。 武敏之眼睛仍望着远处,嗯了一声。 “狼是群居动物,一出现就是一大群,咱们……还是跑吧。”武如月提起了裙摆,作好了逃跑的准备。 武敏之没有回头:“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守在这里。你放心,只有两只,而且应该是饿狼,不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两只饿狼,我对付得了。” 武如月一怔,心里一热,望了望他,松了裙摆,弯腰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我不走,万一我一个人的时候,遇上了狼怎么办?还是与你在一处安全些。”她上前-步,与他并肩而立。 “我听说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记得打它的腰。”武如月往武敏之身边靠了靠。 两只狼并排进入了她的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在动物园之外的地方看见狼,与眼前的两只野狼比,动物园驯养出来的狼,温顺得跟看家狗似的。 武如月情不自禁又往武敏之身上靠了靠。 她感觉得到,武敏之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显然,他也是紧张的。 196、心乱 “是我的错,我没想到......”武如月没想到,后世的九嵕山,与一千多年前的九嵕山并不一样。 因为人为的破坏,后世的山和野生动物,都已不复一千多年前的模样。 “闭嘴。”武敏之喝道。 武如月闭上了嘴。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武敏之加了句。 武如月心里说,我不是怕你紧张,想舒缓下你的情绪么? 她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我听你的,你说,是你我集中火气先对付一只狼,还是一人一只?” “你站在这里别动。”武敏之声音虽低,却不容质疑。 “人多力量大,我......“ ”闭嘴。“武如月的话还没完,就被武敏之打断了。 ”站在这里别动,不要给我添乱。“他举起树棍,屏住呼吸,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两只饿狼。 两只狼一大一小,看样子应该是母子,因为天寒地冻,缺少食物,都很瘦小。与动物园那些圈养得肥胖头散的狼相比,象是两个物种。 不过它们眼中的凶光,却也是动物园中长大的同类,所不能比的。 武敏之的观注力,与武如月却不一样。 作为皇家狩猎队的前三甲,他对狼的习性,非常了解。 此时,两只狼弓着身子,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嘴唇紧皱,露出了两排阴森的牙。 他知道,它们也在等待进攻的时机。 若他手里有弓箭,百步开外,这两只狼已经被贯穿了咽喉。 若他手里有剑,这两只狼定然早已被他斩于剑下。 可惜,他手里只有一根树棍。 但是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记住,别动。”他对武如月喝道,话音未落,便高举着树棍,对着两只狼冲了过去。 武如月说得没错,狼的确是铜头铁背豆腐腰。 武敏之抡起树棍,狠狠地击在了母狼的腰上。用力之大,让母狼直直地飞了出去。 他毫不迟疑,下一棍,狠狠地打在了小狼的腰上。 先前一棍用尽了力气,这一棍,气力就小了些。小狼并没有飞出去,而是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武敏之没有停留,向着母狼飞奔过去。 他知道刚才那一棍,并不能要母狼的命,最多,只是让它晕了过去。 他不能让它醒过来。 不然,它一声号叫,有可能引来更多的狼。那时候,他与武如月,两个人面对群狼,只怕插翅难逃。 武如月也想到了这一点。 见武敏之对付母狼去了,她壮起胆子,鼓足勇气,抱起手中的石头,小心地走到了小狼崽子的身边。 小狼崽子眼中的凶光已经没有了,也许是被打懵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它现在的样子,看上去跟只失去了娘的小狗一样,很是可怜。 武如月虽然心中不忍,却闭上了眼睛,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圣母,想想东郭先生。 本来么,这母子俩就是拿她和武敏之当过冬的食物的。 她对小狼说了声,SORRY,一咬牙,举起石头,闭着眼睛对着小狼的头一阵猛砸。 充满腥气的温热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手上。 她不由得一个哆嗦。 只觉得全身发软,差点就瘫倒在地上。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又是一顿猛砸。 小狼先还哼哼呜呜,到后来便没了声息。 武如月喘着气,正想睁眼看看情况,武敏之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他拥着她疾走了数十步,才停了下来。 覆在她眼睛上的手并没拿开,他掏出绢巾,细细地将她的脸手擦拭干浄,才放开了手。 “没事儿了。”他温柔地道,顺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武如月睁开眼睛,看到他微笑着的脸,突然便生出劫后余生的感慨来。 “刚才吓死我了。”她拍了好一会儿胸口,再望向他时,眼中充满了崇拜,“你真厉害。” 武敏之整了整衣服:“你也不错。”他的眼中,也有赞赏之色。 “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武如月问。 武敏之的神色有些复杂,顿了顿,才道:“算。”又顿了顿,“早就……”后面的话,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咱们得赶紧下山。”他转开了话头。 武如月看了看四周,连连点头:“刚才我吓得腿都软了,再来两只狼,我可没力气了对付了。” “若我带了剑或者弓,莫说两只狼了,便是十只,也近不了咱们身前。”武敏之并不喜欢自夸,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就来了这么一句。 见武如月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说话,他莫名地有些不悦,闷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不相信?” 武如月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这么想? 她连忙摇头:“我早就听说,大唐男儿,俱都能文能武……”果然。 武敏之笑了,欣然接受了这赞美。 不但能文能武,还英俊潇洒,气度不凡。 这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当面这样夸赞一个古代男子,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她在撩他? 他一向好看,笑的时候更好看,但笑得这么好看,却是第一次。 他的眼里,似乎有漫天星光在闪烁,晃得武如月的心都乱了。 武如月的目光,一时竟不能从他的眼睛上移开。 她控制不住地有些心荡神驰,有那么一瞬间,倒真生出了撩他之心。 人生苦短,有这样的一个人,也算不枉此行了吧? 两年的时光…… 想到他只余下两年的时光,她的心里一阵绞痛。 武敏之见她突然停下了步子,虽然不解,却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 武如月看了他好一会儿。 “没什么,只是想起,刚登上山顶时,你说,好久没做这样的事儿了……”她低了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我在想,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开心?” 武敏之的唇边泛起一抹淡笑:“开心啊,怎么会不开心呢?世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姨母,年纪轻轻,便有了今日的一切,怎么会不开心呢?” 武如月又看了他好一会儿。 “既然如此,是我多事儿了,刚才的笑,当我没说。”她觉得有些受伤。 刚才还说,早就算生死之交了,连一句实话都不愿意给她,算什么生死之交? 原来,在他心里,她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197、坦然 武如月举着块石头,与小狼崽子近身博斗,身上溅了不少血迹以及粘糊糊的不明液体。 武敏之的树棍长,全身上下,倒是干干净净。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了武如月。 武如月客气地道了谢,毫不客气地披上了。 下山的路上,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遇到道路难行,武敏之也伸手拉武如月一把,或者掺她一下。一个小陡坡,甚至是他先跳下去,再抱她下来的。 他的好意,武如月全都没有拒绝,而是坦然地接受了。 然而,这份坦然,却让武敏之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魄渊与婢子们仍等在原处,见二人现身,远远地便迎了上来。 魄渊长期随着武敏之出门,倒还镇定,只规规矩矩见了礼。 初一却是一头扎进了武如月怀里,抱着她手又是笑又是哭:“娘子你可回来了。娘子你没事儿吧?初一担心死了,早知道宁愿与娘子一起上山,胜过留在这里担惊受怕。” 武如月轻拍着她的背,微笑道:“你也太禁不得事儿了,这才多大会儿?哪天……”她望了武敏之一眼,咽下了后面的话。 夏荷微笑着,眼睛一直粘在武如月身上披着的外袍上。明眼人都识得那是阿郎的外袍,阿郎与她,竟是如此亲近,且毫不避讳了么?夏荷心里如有只猫在抓,脸上却一直笑着,直笑得牙都酸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回到房间里,武如月梳妆打扮好后,换上了干净衣裳,一边吃茶一边取笑初一,“我这才走多久?你就急成这样?哪天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初一正查看武如月换下来的衣裳,没注意听她的话:“这是什么?阿姊可是……” 武如月瞪了她一眼:“想哪里去了?这么丢人的事儿,亏你想得出来。” 初一脸微微一红,吐了吐舌头:“初一记得清楚,上个月并不是这几天。”她举起衣裳迎着光看了看,又凑上去嗅了嗅,狐疑道,“看着是血迹,闻着也是,”她一下子慌了,“阿姊你可是受伤了?” “我象受伤的人吗?”武如月答完了,才觉得有些黯然。 也许,她是受伤了。 只是,受伤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心。 “莫非是阿郎?”初一惊道。 “你家阿郎受伤了,血迹怎么溅在我的衣裳上?”武如月听初一提武敏之,就觉得不自在。 她又瞪了初一一眼:“你放心,这血是狼的,不是你家阿郎的。” “那便好。”初一说完之后,猛地回过神来,“狼?阿姊你说山上有狼?” 见武如月点头,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都白了。 她听说过,狼都是逐群而居……天呐,阿郎与阿姊两个人,遇上一群狼…… 虽然阿郎与阿姊已经平安回来了,初一仍觉得后怕不已。 “只有两只,你家阿狼说,是饿狼。这个季节,不是饿狼,也不会出来觅食了。两只饿得奄奄一息的饿狼,有什么可怕的?”武如月很轻松地道。 “况且,你家阿郎身手不凡……”她当时太紧张了,都没注意看他。应该是身手不凡的吧,西门吹雪一样的人物? 她一直觉得西门吹雪这人挺装B的。 那么,陆小凤?楚留香? 古龙笔下的男人,对女人都算不得好。算了算了,管他象谁,与她有什么关系? “阿郎的确厉害。”初一笑道,“有阿郎在,别说两只饿狼了,十只八只,想也不在话下。” 武如月将茶盏一顿,带着两分赌气道:“小狼崽子可是我砸死的。” “啊?!”初一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合上嘴,“阿姊真……厉害。” 她的吹捧并未让武如月心情好受些,她觉得很是烦闷:“幸亏你没跟着我,我好容易爬上了山顶,你猜怎么着?”她问初一。 初一诧异道:“阿姊刚才不是说了,遇见了两只狼?” 武如月一撇嘴:“遇到两只狼倒也罢了,关键我是为了看献俘,才辛辛苦苦去爬山的。原以为站在高处,能看得清楚些。结果真是坑……倒霉,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一重又一重宫墙。” 初一叹了一声,难得出趟门,没想到竟碰到了这等盛事,都没能看上一眼,的确是很遗憾。 她安慰了武如月一番。 武如月沉默地望着初一,好一会儿才道:“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若我哪天走了,你怎么办?你会不会想我?” “走?”初一一怔,“阿姊要去哪里?”不待武如月回答,她自作聪明道,“阿姊说的可是要回京都?咱们一起来的,自然是一起回去。回去后,在国公府,自然仍在一处,有什么想不想的?” 武如月笑了一声:“我与你不一样,你是国公府的人,我却不是。我就算真要回京,也没有去国公府的道理,自然是自己找去处。” 初一呆了,她从来就没去想这问题。 “阿郎知道么?”她抿着嘴唇问道。 “他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武如月淡淡地道,“我也不准备回京了,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罢。我只问你,到时我返乡回家,再也不能见,你怎么办?” “好端端的,阿姊为何要这样说?”初一差点就哭了。 武如月看了她这模样,倒忍不住真的笑了起来:“这倒奇怪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去洛阳陪着你家小娘子。怎么,你离开我就行,我要先离开你,你就不能接受了?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初一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未遇见阿姊之前,初一一直想着,若小娘子离开京都,初一定要陪着。后来遇上了阿姊,初一也曾动摇过,可阿姊有阿郎照顾,而小娘子一个人却是孤苦无依……阿姊不是说,除了你家兄长,并无其他亲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返乡呢?你家兄长不是在京中么?你不找他了?” 武如月被初一问得一怔。 她突然发现,武如日在她心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了。 她似乎……都快忘了他了。 198、奇怪 魄渊听说阿郎在山上遇到了两只狼,也吓了一跳。 “阿郎,你没事儿吧?”魄渊当然知道阿郎的身手,但今日阿郎未带武器,又有武如月…… 魄渊止不住腹诽,看献俘便看献俘,好好地非要到山顶上去看,武娘子也太……淘气了。 正常人哪里生得出这主意? 关键是,阿郎居然会同意…… “两只饿狼而已。”武敏之淡然一笑,“而且,小狼崽子并不是我打死的。” 魄渊张大了嘴,那声“啊”在即将出口之前,生生地咽了下去。 武敏之笑微微地看了魄渊一眼。 魄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才他的确认为,武如月是个拖累。 “登高望远,挺好的,能看到许多平日看不到的景致。”武敏之若有所思。 魄渊应了声“是”,阿郎你说好就好吧。等等,“阿郎,有狼……”以后还是别去了吧? 看阿郎神情,似乎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话。 魄渊忍不住又腹诽了一句:阿郎最近,神游的时候似乎有些多。 算了算了,这不是自己该关心的。 阿郎纵然真要……陪着那武娘子再去登高望,自己也管不了,带上刀剑,紧紧跟着便是。 武敏之仍在回味着,武如月举起石块狠砸小狼崽子的一幕。 武如月身上的狠劲儿,让他惊讶,也让他欣赏。 狩猎的时候,总会有些贵女,闲着无聊跟来看热闹。 这些贵女,真正是……各种矫情。 老实说,他当时很怕武如月会象那些贵女一样,无论什么幼崽,见长得可爱,便一味护在身后,泪水涟涟地向他求情,要他放了它们。 不合适宜的心软,只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月娘曾经便做过这样的事儿。 还好,当时他们遇上的并不是狼,而是一只狐狸。 不好的是,狐狸的叫声,却引来了狼群。 好在他当时骑在马上,又有刀剑在手,又有其他人及时赶过来增援。 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到底不是月娘。 武敏之的唇边,浮起一抹既苦涩又安慰的笑意。 魄渊眼里,阿郎这表情,实在有些奇怪。 阿郎真是……越来越奇怪了,魄渊将目光移向了天上。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杨老夫人也听说了武敏之遇狼袭的事儿。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心都差点跳出了嗓子眼儿。 这下子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 “夫人别急,阿郎没事儿,早就好好地回来了。听说是两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狼。阿郎的身手,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两只饿狼了,十只八只膘肥体壮的,又算得了什么?上次随圣人一起狩猎,夫人可还记得,阿郎还猎了只虎呢。”春草秋菊一边手脚麻利地伺侯杨老夫人起床,一边温声细语劝道。 “可别提。”杨老夫人只觉得心烦气躁,皇家狩猎是怎么回事儿,她心知肚明。今日敏之却是真真正正地孤身涉险,不,不是孤身,还有那什么武娘子跟着。不是武娘子跟着,分明就是那武娘子教唆的。 杨老夫人恨得咬牙:“快传敏之过来见我。”婢子领了命,正要出去,她又改了主意,“不用传敏之了,传那武娘子。” 春草与秋菊,一个替杨老夫人抚着前胸,一个替她抚着后背,听了这话便道:“阿郎不是没事儿吗?夫人快请消消气。这身子刚好,倘若又气得不好了,可如何是好?” 杨老夫人接过婢子递过来的茶,长长地喝了一口,才压下了胸中这口恶气。 “这许久了,也该见见了。”杨老夫人出了会儿神,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扬眉毛,轻哼一声,堆出了满脸慈祥可亲的笑容。 秋菊替杨老夫人插上一只嵌珍珠的银质发梳,低声道:“前几日推说身子不好,今日可显眼了,有精神爬山,倒没精神来向夫人请安。” 杨老夫人理着自己的鬓发,淡淡地道:“谁是生来就懂规矩的?好在年轻,算不得什么。有心学,知道好歹就好。” “夫人就是太仁慈了。”秋菊有些不平。 杨老夫人笑道:“她有敏之护着,来有来的理,不来有不来的理,谁能拿她怎样?敏之若有心,早就领着她过来了。我原本想着,由着他吧,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伤了自家人的感情。只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却不能不见见她了。” 正说着话,外面有婢子禀道:“回夫人,武娘子来了。” 春草秋菊对视一眼,忍不住道:“来得好快。” 杨老夫人坐直了身子,看了春草一眼:“你去领她进来。” 虽然夏荷早传了消息回来,春草见了武如月,仍吃了一惊。 “武娘子请。”她很是殷勤。 武如月也很客气:“有劳姊姊带路。” 武如月原本以为,杨老夫人是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见之下也吃了一惊。 杨老夫人一看就不年轻了,但与她的年纪比,却又太年轻了些。 她的高髻漆黑浓密,额头眼角虽有几道皱纹,皮肤却白皙细腻,显得很是年轻。 尤其一双眼睛,真不象九十岁老人的眼睛。 发现杨老夫人也在打量自己,武如月忙垂下了眼睑。 “如月见过夫人,祝夫人身体康健,万事如意。”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 杨老夫人待她施礼完毕,才对她招手道:“免礼。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 武如月谢了杨老夫人,上前走了几步,在她身前两步停住了步子。 杨老夫人拉起武如月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笑吟吟地道:“好孩子,快别拘礼,咱们坐下说话。” 武如月再次道了谢,依言坐了下来。 杨老夫人轻拍着武如月的手:“好孩子,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武如月抬起了头。 杨老夫人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眼睛便湿了。 “好孩子,好孩子。”杨老夫人一下又一下摩裟着武如月的手,声音有些颤抖,“早就想见见你了,只是我这身子,一到冬天便不好,今年尤其……”杨老夫人蹙紧了眉头。 “夫人的身子不要紧吧?可找大夫看过了?”武如月看上去是真的担心。 “不要紧。”杨老夫人苦笑,“这人啊,一上了年纪,毛病就多了。找大夫也没有用,不过是让调养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199、埋怨 武如月忙为自己未来向杨老夫人请安道歉。 ”听闻夫人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故而不敢前来打扰,还望夫人见谅。“她实在不喜欢宅斗,虽然面色真诚,心里却别扭得很,感觉自己象个蹩脚的演员,一看就是在演戏。 还好,杨老夫人并不计较。 “我这是老毛病,没关系。倒是你,听说前几日病了一场,在榻上躺了好几日。唉,我这心里啊,急得哟。本想赶过来看看,可惜我这身子......“杨老夫人感叹连连。 春草在一边插话道:”夫人当时急得什么似的,大夫的话也不听了,要不是婢子们拦着,早就过来了。“ 武如月忙道不敢当,又说幸而姊姊们拦着了。 杨老夫人显然是因为自己怂恿武敏之登山遇险一事儿找自己说聊斋的,东拉西扯了半天,也该切入正题了吧? 想到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曾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成了肉泥,这情深深雨濛濛的戏码,武如月实在有点演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没办法,只好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吃了起来。 以前不明白,小说里,为什么总要不惜笔墨写茶。 现在懂了,这喝茶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掩饰尴尬的必备良药啊。 杨老夫人笑咪咪地看着武如月吃茶,那眼神,慈祥的得让人会因对她怀有异心而内疚。 武如月这茶,就吃不下去了。 她放下茶盏,轻咳一声,掏出绢帕拭了拭唇角,正要开口,杨老夫人先开口了:“武娘子觉得这茶如何?” 武如月心里说,我可以如实说难吃至极么? 她也知道不能,只能笑着赞道:“如月不会品茶,不过觉着味儿极好。” 说完又端起来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 杨老夫人笑得越发开心了:“这茶是秋菊煮的,既然喜欢,以后便常来陪我坐坐,我让她天天煮给你吃。” 果然是个坑,武如月暗暗叫苦,但已经跳了进来,却也只能惊喜万分:“多谢夫人,如月只怕,会打扰夫人静养。” 杨老夫人不以为然道:”别听那些大夫的,他们遇上不会治的病,都是两个字:静养。这许多年来,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说是静养,其实就是一个人躺在榻上发呆,没病也养出病来了。有你陪着说说话,我这心里畅快,这身子只怕还好得快些,兴许倒能多活两年。” 武如月道:“夫人既如此说,如月恭敬不如从命,以后得闲,可是就要来讨夫人的茶吃的。夫人到时别嫌我聒噪才好。” 杨老夫人哈哈大笑:“怎么会嫌你聒噪?你年轻不知道,人老了就怕冷清。虽然有这些婢子们陪着,她们一个个的,跟个闷嘴葫芦似的。大夫的话句句都听,我的话偏不听。唉,哪里是来伺候我的,分明是大夫派来拘着我的。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可恶,想多吃点,大夫说了不能。想出去走走,大夫说了不能。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我见了她们就生气。“ 武如月看了春草和秋菊一眼,别的婢子她不知道,这两个可不象闷嘴葫芦。虽然话说得不多,但看神情举止,却是再伶俐不过。再说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夏荷,便知道她们如何了。 她微微一笑道:“她们也是为了夫人好。” 杨老夫人撇嘴道:“为了我好?这句话我可不爱听。真要为了我好,我这般年纪了,就该由着我去才是。大夫是太了我好,敏之是为了我好,婢子们也是为了我好,唉,都是为了我好,可我怎么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痛快呢?” 这话武如月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得低头继续吃茶。 “到了我这把年纪,日子都是倒着数了,倘若还要拘着性子处处小心,有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拘着自己处处小心,就真能长命百岁了?”杨老夫人大不以然。 “夫人是有福之人,定能长命百岁。”武如月恭维了一句。 “你的话我收下了,只是人的寿数,是一定的。阎王有本生死簿,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大限到了,药石无改,哪是小心静养便能改变的?我是个想得开的,活了九十岁,该吃的不该吃的都吃了,该穿的不该穿的都穿了,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这辈子不亏,便是立马闭眼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倒是你们,年纪轻,一辈子还很长,可不能由着性子,遇事儿,得多想想。“杨老夫人关切地望着武如月。 武如月笑道:“夫人说得是。”心里松了口气,终于来了。 杨老夫人正要继续往下说,外面婢子报:“阿郎来了。” 杨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忙道:“快快传进来。” 武如月暗自松了口气,忙站了起来,就要告辞。 杨老夫人拉着她不放:“你与敏之的事儿,我已经听说了。你与他既相处和睦,在我这里,也不用避着了。” 杨老夫人的话让武如月略有些不自在,却也只能应了声“是”,便低眉垂首站在了杨老夫人身侧。 杨老夫人将脸一沉,本想佯装生气,一见了武敏之,眼睛一亮,笑容便不由自主地堆了满脸。 “难得你今日倒有闲,这个时辰竟还惦记着来看我。”杨老夫人斜着武敏之嗔道。 每日晨昏定省,武敏之一向准时,但也仅限于此了。今日为什么破例,杨老夫人虽然心知肚明,却仍然很高兴。 武敏之对杨老夫人恭恭敬敬地一礼:“今日敏之闲来无事,突然起兴,去登了九嵕山,顺便杀了两只狼。怕祖母听了消息担心,故而特意过来,与祖母解释两句。” 杨老夫人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你说得轻松,可我听闻这事儿的时候,倒真是吓了一大跳。顺便?那狼最是凶残,又不是野兔小鸡,是顺便就能杀死的?快过来我看看,可有受伤?” 武敏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杨老夫人面前:“祖母放心,敏之很好,未曾受伤。” 杨老夫人拉着武敏之的手,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松了口气,却仍忍不住埋怨道:“你这孩子,素日也不是这般淘气的,今儿倒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生出了这糊涂主意?这个季节怎么想起要登山的?要登山也就罢了,怎不多带几个人伺候?” 200、感人 武敏之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在屋子里待久了,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罢了。” 杨老夫人蹙眉道:“想透气?昭陵这么大的地方,哪里去不得,偏要去山上?” 看武敏之脸上浮起浅浅一层不耐烦,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没事儿就好,以后可不许再这么淘气了。我年纪大了,禁不住吓。” 武敏之懒懒地应了声是。 见武敏之乖乖听话,杨老夫人的心情不由畅快起来。她笑容满面地望着武敏之:“要说呢,没日没夜地待在这屋子里,确实闷得慌。连我这样的老婆子都觉得闷,何况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便是闷,你也千万不能淘气任性,须记得你如今是在孝中……当然,出去走走散散心,算不得什么。但登山这样危险的事儿,断不能再做了。虽然如今比不得在家里人手充裕,但左右伺侍的人,也不能少,出了院子更不用说了。一个人跑出去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再做了。这魄渊一向勤谨,今日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让人传魄渊进来训话,被武敏之拦了下来:“他原本要跟着的,是敏之嫌他累赘。” 杨老夫人不满道:“魄渊跟了你多少年?他的身手虽不如你,却也不输什么人。你嫌他累赘?“ 武如月在心里,将杨老夫人的话补完了:“他再怎么样,也比一个女人强。” “往日也没见你嫌他累赘,今日怎么就嫌弃起来了?”杨老夫人絮絮地说了半天,武敏之漫不经心地听着。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自动忽略了在这件事儿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武如月,武如月也就当没自己的事儿。 杨老夫人终于说完了,叹了一声:“你也觉得闷,武娘子也觉得闷,正好我也觉得闷。我方才与武娘子说了,不如得闲,就到我这里来吃茶。秋菊煮的茶,难得她倒喜欢。横竖你也无事儿,你也来。咱们几个,说说话,也好打发日子。” 武敏之正在吃茶,没来得应声。 杨老夫人侧身拉过武如月,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对武敏之笑道:“你来与不来,我不勉强,只是这武娘子,可是答应了我的。以前有她陪着,听说你过得很是自在。往后,有她陪着我,我也过几天自在日子。只是倒要看看你,找谁说话去。” 武如月悄悄地抿了抿嘴,正要回话,武敏之先说了:“祖母教训得是,敏之的确不该只顾自己自在。只是祖母却是错怪武娘子了她曾经提过多次,想要来向祖母问安。敏之想着,一则祖母身子不好,二则不知祖母意思,不敢自作主张。便对她说了,待祖母身子好些了,让瑜娘领着她来拜见祖母。没想到祖母的身子,今日便好了。若虽知道,敏之一早便让瑜娘领着她过来了。” 春草在一边笑道:“夫人哪里是好了?不过是担心阿郎罢了。”她看了杨老夫人一眼,又道,“不过大夫也说了,夫人需要静养,只是不能烦扰与劳累,并非不能见人。还说若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是再好不过的事儿。只因心情好了,精神头自然就好了,这精神头一好,身子自然就好了。” 武敏之默了一默,对杨老夫人欠身道:“敏之知道了。” 杨老夫人知道他是应下了,不由得欢喜不已,拉着他的手,仔细地望着他的脸,望着望着,眼睛便湿了。 春草行至杨老夫人身后,一边替她揉肩,一边劝道:“夫人最是担心阿郎,恨不得时时看着才肯放心。如今阿郎来了,且又答应常来陪着夫人,多大的喜事儿,夫人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了?” 杨老夫人轻拍着武敏之的手,感慨万分:“我这是高兴,敏之懂事儿了,我自然高兴。” 武如月心中感叹:太感人了。 她很应景地掏出绢巾,揾了揾眼睛。 武敏之神色倒是平静,只将唇角一掀:“是敏之不孝。” 他看也没看春草一眼,春草的脸色却一白。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不由有些后悔,不该只顾顺着夫人的心思说话,自己又心急了些,无意中却得罪了阿郎。 她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当着杨老夫人的面,却又不敢太过露骨。 踌躇间,只听杨老夫人斥道:“胡说,你最是个孝顺孩子,你的心我都知道。”她拍了拍春草的手,“都是你这丫头口快,说错了话,惹得敏之不快,还不快快道歉。” 春草忙闪身出来,对武敏之一礼:“春草惦记着夫人,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望阿郎莫怪。” 武敏之淡淡地道:“祖母不怪敏之便好。” 杨老夫人很大度地道:“好孩子,以前你有公务在身,我知道你忙。后来又遇上你娘去世,你是个孝顺孩子,为了你娘病了一场。如今好容易得了闲,能想着我,我已经知足了。” 一想到这闲,是因女儿的死得来的,她的神情便黯淡了。 “三个女儿,独你娘最听话,我虽未明言,心里却最疼她。当初给她取名顺,便是希望她一生顺顺当当。谁想到……”杨老夫人用帕子捂着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春草偷偷看了武敏之一眼,劝杨老夫人的时候,就谨慎多了。 “夫人节哀。”她只简单地说了这四个字。 杨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见老天爷不长眼睛,我这般年纪了,偏老而不死。顺娘正当盛年,偏偏便去了。”杨老夫人又哭了起来,“老天若有眼,怎不收了我?便让我替顺娘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夫人,这样伤心,阿郎看了岂有不难过的?大夫说了,夫人你需要静养,切忌大悲大恸。你便不顾自己,也该为阿郎想想,阿郎才好……夫人你想想。”春草见状,只得硬着头皮劝道。 武敏之终于看了春草一眼:“春草说得很对,祖母千万要保重身体。” 杨老夫人又哭了几声,好容易止住了悲泣,转头先吩咐武如月:“你先退下吧,我与敏之说几句话。” 201、亢奋 “也别忙着回去了,闷了这几日,趁今日天气好,四处逛逛去吧。”杨老夫人叮嘱了武如月一句。 武如月应了,与杨老夫人及武敏之见了礼,便与初一一起退了出来。 “老夫人看上去可真年轻,一点儿也不象九十高龄的人。”出了杨老夫人的院子,武如月悄声对初一道。 若不是这是大唐,她一定会怀疑夫人拉了皮动了刀或者打了肉毒杆菌。 虽然她一直觉得那些仅凭肉眼就能看出别人整容了的人很神奇。 初一笑了笑,没有说话。 “的确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武如月又道。 初一看了武如月一眼,笑容没了,不过还是没说话。 “先前我还忐忑,见夫人如此和蔼有趣,所有的担心,就都没了。”武如月继续感叹,“夫人真是年轻,若我活到九十岁,有夫人这般模样,死也瞑目了。” “阿姊。”初一慢吞吞地叫了一声。 武如月望向她,她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武如月冲她睐了睐眼睛。 初一看了武如月一眼,又看了一眼。 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武如月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说。谁知她支吾了半天,说出来却是:“夫人一向注重保养。” 武如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拍了拍初一的手,又捏了捏。 “走吧,想太多是没有用的。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门,不如咱们走走逛逛?”虽然以前来过昭陵,她还是很兴奋。 仿古遗址与原建筑,能比么? 初一有些犹豫:“不太好吧,如今,阿姊可是连老夫人都看重的人,多少眼睛看着呢,比不得从前。” 武如月一扬眉毛:“我可是奉命闲逛,老夫人才说的话,难道你忘了?” 见初一仍犹豫,武如月推了她一把:“走吧,也许这是咱们这辈子惟一的一次参观昭陵的机会,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初一心动了:“可是……”老夫人不过顺嘴一说而已,怎么能当真呢? “别可是了,就当咱们迷路了好不好?”武如月丢下初一,径直往前走了。 初一忙跟了上去。 武如月一路走一路用手摸着宫墙,嘴里啧啧连声:“初一你知道吗,这每一块砖头,看上去平平无奇,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可都是文物哎。” 在她这个外行的眼里,这些堪称文物的青砖,其实与后世的青砖也没什么不同。 她眼拙,在上面看不到历史的厚重与沧桑。 相反,她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亢奋。 久悬于心的事儿终于落到了实处,未来会怎样暂且不去想,此刻她觉得很踏实。 杨老夫人想利用她,她未必不能利用杨老夫人。 杨老夫人想利用她做什么,她很清楚。 至于她要利用杨老夫人做什么,她得好好想想。 杨老夫人可是皇后的亲娘。 也许,沾她的光,来个大明宫数据日游? 巍巍大明宫,毁于黄巢的一把火,留给后人的,只是几段残破的宫墙,却依然让人觉得震撼。 一千年前的大明宫,该是怎样的瑰丽辉煌? 武如月背靠宫墙,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大明宫中…… 真想象在九嵕山上一样,吼一嗓子:“我来了!” 武如月正陶醉,沛王与明崇俨一行转了出来。 初一一惊,忙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对着沛王一礼:“初一见过沛王。” 待沛王说了“免礼”,她又对明崇俨行了礼。 武如月被初一的声音打断了暇想,她睁开眼睛,跟着初一对沛王及明崇俨行了礼。 武如月迅速打量了沛王一眼。 似乎真的与武敏之有些相像。 不过,她没见过武后与李治,不能妄下判断。 武后与郑国夫人是同胞姊妹,长相自然是相似的。 也许,沛王象的是武后呢? 沛王望着武如月,神情则跟见了鬼一样。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影子。看了看明崇俨,又望了望初一。 最后又把目光投向了武如月脸上。 “你是何人?”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武如月垂眸道:“回沛王,小女子姓武。” “武?”沛王一愕,随即一扬眉毛,“哪个武?” 武如月不敢说与你娘同姓,虽然她很想这么说。 “武器的武。”她解释道。 沛王仔细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明崇俨对沛王道:“这就是田大夫说的那个病患。” 沛王拧着眉头问:“表兄府上的?” 明崇俨应了声“是。” 沛王有些不满:“为何未曾听你提及……”他的目光落在了武如月的脸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明崇俨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崇俨心里,不过是个寻常的病人,没什么可提的。再说了,有老夫人与国公在便是提,也轮不到崇俨这个不相干的人。” 沛王的眉头拧得更紧:“外祖母说的,于表兄有恩的,就是她?” 明崇俨道:“这个,祟俨并不知情。” 沛王出了会儿神,转头问武如月:“你是哪里人氏?什么时候来的京都?来京都所为何事?又是如何与表兄……与国公府攀上关系的?”他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语气很是咄咄逼人。 不待武如月回答,面色一沉,厉声道:“回答之前你可想好了,若有半字不属实……”沛王本想恐吓她几句,话到嘴边,想起她到底是外祖母及表兄的人,又咽了下去,换成了一个语焉不祥却声色俱厉的“哼”字。 初一暗暗心惊,武如月飞快地与明崇俨对了个眼色,却是不慌不忙:“沛王问话,小女子不敢撒谎,也没想过要撒谎。小女子虽然出身贫寒,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出身,并无见不得人需要隐瞒之处。” “既然如此,何必啰嗦。”沛王又哼了一声。 武如月笑了笑:“小女子本是渝州人氏,数月之前进的京,原为了寻找兄长而来。至于怎么进的国公府,请沛王恕罪,小女子可能要问了老夫人的意思,才能决定是否作答。” 沛王哼了一声:“既如此,我自去问外祖母去,哪里就用你作答了?” 202、较劲 若说沛王先前还象个气势十足的皇子,最后这一句话,却十足象个因要求未得到满足而与人赌气的孩子。 武如月想起明崇俨说过他难免年少气盛,忍不住就想笑。 望望沛王又望望明崇俨,想起他们二人在历史上的结局,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她以袖掩面,轻咳了一声。 “沛王若无事,小女子这便告退。”武如月对沛王行了礼,又对明崇俨行了礼。 沛王一直看着她与初一走远。 “明文学你说,我是不是见鬼了?”待她们的身影一消失,沛王便忍不住了。他顾不得失仪,抓住明崇俨的胳膊一阵摇晃,“怎么会?我差点以为……”他呆了一呆,没有往下说。 “沛王以为什么?”相比沛王,明崇俨则很是镇定。 沛王狐疑地看了看明崇俨的眼睛,这么明显的事儿,明文学居然没看出来,沛王怀疑他是不是眼瞎。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嚷了起来,不待明崇俨回答,又转向了赵道生,“道生你说,你看出来没有?” 赵道生当然看出来了,他心里也是惊骇不已,不过看了明崇俨一眼,却很谨慎地道:“回沛王,道生只想着好好伺候沛王,并未看见什么。” 沛王横了赵道生一眼,赵道生忙堆出满脸人畜无害的笑,他用手指点了点赵道生,心中的不满便没了。 “你真没看出来?”沛王不甘心地又问明崇俨,“道生隔得远,你可是就站在我身边。对了,她还向你行了礼,你不也回了礼吗?真没看出来?” 明崇俨慢条斯理道:“崇俨自然看出来了。” “那你……”沛王差点没跳起来。 “沛王忘了,崇俨与她并非初次相见。她在患病之时,崇俨受田大夫之邀,曾为她诊治过数日。若不然,崇俨如何知道,她便是田大夫所说的病患。” 沛王一拍额头:“是我糊涂了。只是这也太……若是个寻常病患,倒也罢了。这样的……你怎么也应该告诉我一声才是。” “那又如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偶尔遇上一两个长得相似的人,想来也是极正常的事。”明崇俨看了沛王一眼,似乎对他的沉不住气很是奇怪。“崇俨曾听师父说过,他曾经到过一些地方,还有专门举办模仿秀比赛的。参加比赛的人,虽无血亲关系,却个个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最多的时候,长相相似的人,有七八个之多。” 听明崇俨这么一说,沛王不觉很是惭愧。 怪不得阿娘总说他性子不够稳重。 “这比赛有意思。”怕明崇俨看出自己的尴尬,沛王打了个哈哈,“有机会咱们也举行一次这样的比赛,看有没有长得象我的人。”他越想越觉得有趣,“若真找出七八个与我长相相似的人,整整齐齐往阿耶阿娘面前一站,哈哈!” 赵道生蹙紧了眉头:“道生觉得,这样的比赛还是不举行为妙。这种事儿对寻常百姓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图个乐子。可沛王你是什么身份?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做出混淆皇室血脉之事儿……沛王你自己想想。” 沛王变了脸色:“道生言之有理。” 明崇俨暗道,赵道生可惜错生了年代,不能做个网络作家,真是浪费了。不然以他的想象力,什么样的狗血故事写不出来?只怕李唐皇室,全被穿越者代替了的故事,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 “沛王多虑了。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说相似,不过是大体而言,细微之处总有不同的。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罢了,至亲之人却是瞒不过的。”明崇俨解释道。 沛王顿时轻松了:“明文学说得有道理。”又想起外祖母与表兄均未提及此事,显然与明文学一样,觉得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不值一提。对比之下,自己的确是沉不住气了些。 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转而又想,兄长只不过年长自己三岁,阿耶阿娘却一直对他赞赏有加,更已让他处理政事…… 沛王的脸上不由浮上了一层阴郁。 “沛王可要去见老夫人?”明崇俨见沛王呆站着不动,提醒了一句。 “不去。”沛王改变了主意,“无关之人罢了,外祖母与表兄既然不在意,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明崇俨应了声“是”,又试探地问道:“不知现下,沛王想去哪里?” 沛王闷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道:“你陪我着我去吧先皇的陵寝看看吧。” 他一向敬慕祖父,从懂事起便想做他那样的男儿。 可惜,阿耶阿娘压根就没想过要给他机会。 自己真不如太子么? “明文学你说,若是太子今日见了那位武娘子,会是什么反应?”他忍不住问道。 明崇俨道:“崇俨与太子接触不多,不敢妄自揣测,还请沛王见谅。” 沛王也不怪他,沉吟道:“我记得,太子与表姊的关系不错。表姊去世后,他因为伤心,还病了一场。猛然见到那武娘子,他也会大吃一惊的吧?” 明崇俨知道他一直在心中与太子较劲儿,生长帝王家,这原本就是难免的事儿。身为皇子,谁愿意居于人长?何况李贤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李弘也不差。 不过论综合素质,李贤似乎更胜一筹。毕竟李弘孱弱的身体是硬伤。 可惜,他们有一个太过强悍的母亲。与武后比,李贤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李贤,明崇俨的感情非常复杂。 毕竟历史上的自己,是死于他之手。他之所以接近他,固然存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却更是想知己知彼。若自己能力挽狂澜自然更好。若历史真的不可改变,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到现在为止,沛王对他,倒是毫无异心。一个热情略带些莽撞的美貌少年,将他当作兄长一般亲近,即使明知日后会对他不利,他也厌恶不起来。 “沛王不必介怀。不怕你笑话,崇俨初见武娘子,可是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跳起来。事后想起来,自己也觉得丢人。不过,这应是人之常情。这种情况,能无动于衷的人,只怕没有。” 203、六骏 明崇俨的话让沛王的心情好受了些。 “罢了,不相干的人。”话虽如此,他一向与姨母感情深厚,与表姊的感情自然也不差,心中难免好奇。 “若是姨母尚在……”姨母会高兴还是伤心? “还是先去找外祖母吧。”他犹豫半刻后,作了决定。 明崇俨陪着他走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沛王与老夫人想必有些话要说,崇俨若在场,只怕不能尽兴。正好崇俨有些私事儿要处理,请容崇俨先行告退。” 沛王想了想,允了。 明崇俨目送沛王一行走远,整了整衣服,慢慢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武如月果然在前面等着他。 他赶上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宫墙下数蚂蚁。 “初一见过明文学。”初一先看见明文学。 “不必多礼。”明崇俨摆手止住了初一,又俯身看向武如月,“武娘子看什么呢?” 武如月这才抬起头来,几乎算是天真烂漫地冲明崇俨一笑:“数蚂蚁呢,好多蚂蚁。” 明崇俨掩住嘴,轻咳了一声。 “武娘子好兴致。”趁初一垂眸,他横了武如月一眼。 “我才没那么无聊。只是看它们都往高处跑,估计要下雨了,为了验证,就多看了一会儿。”她扶着初一的手站了起来,“没想到竟然又遇上了明文学。” 初一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阿姊这是当她傻么? 武如月靠近初一,在她耳边说了句:“隔墙有耳。” 初一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武如月轻轻推了她一把,她忙恢复了低眉垂目状。 “既然要下雨了,武娘子为何不赶紧回屋?倘若淋了雨,又病了该怎么办?“明崇俨装没看见她们之间的小动作,一本正经地问道。 “明文学不是说,我大病初愈,需要多运动多呼吸新鲜空气么?”武如月对明崇俨眨了眨眼睛,笑得是真的开心,“刚好老夫人发了话,让我别老闷在屋子里,有空出来四处走走。可是我与初一都是初次到昭陵,不认得路,怕乱走万闯,万一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明文学若得闲,可否带我们逛逛?” 明崇俨想了想:“多走动的确对你的康复有益。既然老夫人发了话,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崇俨便领着武娘子四处看看吧。” 武如月大喜,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就要抱住明崇俨欢呼起来:“我要去看昭陵六骏,还有哭陵。” 明崇俨看了武如月一眼,慢慢地揺头道:“陵区虽然不能随便出入,不过去北司马门看昭陵六骏倒是没问题。哭陵却要凭运气了,大唐盛世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哪有那么多冤屈,随时都有人哭陵不成?” 武如月冲明崇俨拱了拱手:“能亲眼看到完整无缺的昭陵六骏,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哭陵,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她装模作样地掐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了一番,“昨夜我夜观星相,刚才又掐指一算,今日绝对有人哭陵。” 明崇俨知道她捣鬼,并不以为然。连初一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武如月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若真没人哭,我自己去哭,难道不算?”她白了初一一眼。 初一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该不该算,只能望向明崇俨。 明崇俨认真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算的。武娘子这夜观星相,掐指一算的本事,崇俨真是佩服。” 武如月得意地抬高了下巴,初一又想笑,在笑出声来之前,抬起袖子掩住了嘴。 “稳重些罢。”明崇俨紧走两步,靠武如月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老夫人撑腰,更应该小心谨慎。老夫人何等精明,她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再说了,老夫人有多看重你,就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你可不能给老夫人丢脸。” 武如月微笑着道了谢,也压低了声音:“我刚才想了半日,再小心谨慎,我能小心谨慎得过老夫人?倒不如走天真烂漫的路线。也许看我傻,就没人挑我的眼了呢。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明崇俨又咳了一声。 “甚好。”好到他几乎以为她又被人穿越了。 被傻白甜抢了肉身。 不过看她神情,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那就好。 初一虽是大唐土著,对太宗文皇帝及昭陵的了解,却不如武如月多。 一路上,武如月都在对她进行科普。 “小心,陵区的一草一本,均不能破坏。不然,”她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初一紧张地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四周,几乎不敢走了。 可机会难得,又舍不得不走。 武如月还在继续吓唬她:“你别不信啊,我听说有一年有个什么人砍了几颗柏树,就差点被高……圣人砍了头。” 明崇俨咳了数声。 武如月看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踏上北司马门,武如月便径直去找六骏。 其他四骏她看过,所以先去找了“飒露紫”和“拳毛騧”。 这两匹骏马被盗运到了国外,乔之仪带她参观昭陵的时候,一直深以为憾。 武如月学着丘行恭的样子,摆出一手牵战马一手拔一箭的pose。 可惜没有相机,不然,把这张照片传给乔之仪,他一定会热泪盈眶,死而无憾的。 乔之仪对大唐,似乎有一种变态的热爱。 武如月虽然也很喜欢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但对乔之仪这种狂热的感情,但是有些难以理解。 此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了。 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乔之仪为什么不索性自己穿过来呢? 武如月想不明白。 她望了一眼背负双手含笑而立的明崇俨。 明崇俨很好。 可她还是有些想念乔之仪了。 武如月抹了把眼睛。 “这六匹骏马,都是太宗文皇帝征战时的坐骑。”她笑了笑,为初一作起了解说。 初一满脸崇敬,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这是飒露紫,是太宗文皇帝平定东都击败王世充时所乘。太宗文皇帝给它的赞语是: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武如月吸了口气,可以想像,这匹马在战场上,是何等英姿。也可以想象,骑在这匹马上的太宗文皇帝,是何等英姿。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热血澎湃的朝代。 问题又来了,乔之仪为什么不自己穿越过来呢? 204、哭陵 武如月没想到,她还真遇上了哭陵。 哭陵的人一袭青衫,面对太宗文皇帝陵寝方向长跪不起。 武如月得意地对明崇俨和初一使了个眼色,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初一望着武如月,满目崇拜,明崇俨则只是笑了笑。 三个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了哭陵的那人。 武如月开始时尚觉得有趣,半日过去了,见那人仍如泥塑一般,只是跪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不觉狐疑起来。 她眼睛紧盯着那人,却向明崇俨的方向挪了几步。 “怎么回事儿,哭陵的仪式?还是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她悄声问明崇俨。 明崇俨的脸色渐趋凝重,他一瞬不转地望着那人,并没有回答武如月的问题。 武如月掩住嘴,轻咳了两声。 “不会真晕过去了吧?”见那人仍没动静,她不由担心起来。 见明崇俨仍一脸高深,并不理她,她也懒得等他回答了。 她上前几步,在那哭陵人身侧蹲了下来。 “这位郎君,请听小女子一言。”见这位郎君跟没听见一般,仍全无反应,武如月也不客气了,伸手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喂!” 哭陵人似乎吃了一惊,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武如月脑子里空白了数十秒后,终于回过神来。 这哭陵的,不是那李四郎还能是谁? “是你……”武如月面色平静,微笑着说出了这两个字后,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李四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是……”他颤抖着嘴唇,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我。”武如月抹了把眼睛,“四郎别来无恙?” 看上去,李四郎的神情,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反而是受了惊吓。 他脸色惨白,摇摇晃晃想站起来,还没站直,身子一歪,又跌坐在地上。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看了远处的陵寝,又将目光投向了武如月的脸。 “是你……”他喃喃地道,神情说不出是悲是喜。 “四郎,你……”武如月有些发懵,李四郎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 “真的是你……”李四郎想哭又想笑。 “四郎,你怎么了?”武如月也是糊涂了,并未想太多。 她有些害怕地看了看四周,昭陵不过是个大的墓群,阴气自然是极重的,难不成,李四郎中邪了? “你怨我是不是,所以才来找我?我知道你怨我……”李四郎突然落下泪来,“不怨你,怨我。你的确应该怨我。即使你不怨我,我也原谅不了自己。也许你不相信,这些年来,我的心一刻也未曾安宁。” 糊里糊涂的一席话,信息量太大,武如月听傻了。 “月……”李四郎的目光,看上去深情而又痛苦。 “我是武如月。”武如月回过神来,急急地打断了李四郎的话,“四郎,你终于认出我了?长安城外,悦来客栈,咱们曾有一面之缘。若不是四郎倾囊相助,如月可能尚且流落在长安城外。四郎大恩,如月没齿难忘。四郎请受如月一拜。” 她伸出双手,将李四郎扶了起来,待他站稳了,才对他深深一礼。 “如月?”李四郎呆了一呆。 武如月对他一笑:“好久不见,四郎可好?” 李四郎似乎还不是很明白:“武……如月?” “长安怎么没随你一起来?”武如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让他在山脚等候。”李四郎望了武如月一眼,又呆了一呆,“武家二娘?”他终于清醒过来。 武如月嫣然一笑:“是我。” 李四郎望了望远处,武如月顺着他的目光望了出去。 “二娘怎会在这里?”李四郎刚问出这话,又恍然点头道,“二娘也是来哭陵的?” 武如月想起当日分别时,自己曾说过,定要设法帮李四郎进城的话,虽然目前她自己也立足未稳,并非忘恩负义,不知为什么,仍有些羞愧。 “此事一言难尽。”武如月忘了明崇俨一眼,又望了望初一。明崇俨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初一却又惊讶又担心。不过看明崇俨没什么反应,便也低眉垂眸,眼观鼻鼻观心了。 武如月将明崇俨拉开几步,悄声道:“四郎予我有恩,没想到今日竟能遇见。我有几句话想和他说,你看……”她陪上了满脸笑。 “四郎?李四郎?”明崇俨笑了一声,“你可知他身份?” 武如月迅速望了李四郎一眼:“我只知他是个好心人,至于身份,应该不是什么显贵之人。当初,我因为没有过所进不了长安城,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困在了城外。若非他好心相助,既替我安排住宿,又赠我银两,只怕我早已沦为了乞丐。” 明崇俨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心人。” “我曾经答应,若我能设法,一定尽力帮他达成进城的心愿。如今我虽没这能力,但好容易重聚,总要问问他的近况。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看明崇俨点了头,她又道:“我倒没什么要瞒着你的,只是四郎与你不过是初次见面,我担心因你在场,他有所顾忌……” “我明白,你希望我带着初一暂行回避,好让你二人畅所欲言?”明崇俨笑问。 武如月殷勤地道:“知我者,明兄也。” 明崇俨望了李四郎一眼,李四郎没看他们,正望着远处出神:“依我看,这李四郎衣着虽普通,气度却颇为不凡。只怕并非你所说的,不是什么显贵之人。” 武如月心里一动,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也是这么想的?” 明崇俨意味深长地一笑:“别忘了,他与圣人同姓。” 武如月横了他一眼:“当初说自己姓李,排行第三的又是谁?” 明崇俨笑了笑:“我不是说了,我本就姓李,是家里的老三么?你也知道,我们那时候,李姓早已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了。但在大唐,却大不一样。而且,萍水相逢而已,他恐怕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你重逢,改名换姓敷衍你的可能性极小。” 武如月蹙眉道:“可是他若是显贵之人,为什么却进不了城?我问过他,他虽未明确回答,却也不象是丢了过所。” 205、带话 明崇俨望了眼不远处的李四郎。 李四郎仍望着远处,他的背影在风中,很是萧索。 明崇俨眉头微蹙,马上又舒展开来。 “他对你有恩,你如今想报恩,只怕是有心无力。不过久别重逢,叙叙旧也是应该的。”他想了想,郑重叮嘱道,“长话短说罢。这里是昭陵,虽然与京都相距遥远,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天子脚下。二圣若有心,这里发生的事儿,断没有不知道的。” 武如月心里一动:“你可是知道什么,四郎……” 明崇俨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打断她道:“快去吧,记得长话短说。出来了这许久,也该回去了。” 说完,他招呼初一与他一起,走到了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武如月望着明崇俨的背影,心里只是犯疑。不过,明崇俨说得对,时间宝贵,还是先与李四郎叙旧要紧。 她行至李四郎身边,先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李四郎的眼神,茫然得很。似乎在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 她想起他方才见自己时的反应,心中不由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他与魏国夫人,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一想明崇俨的一席话,这李四郎的身份,就更可疑了。 “如月见过四郎。”武如月按捺住心中情绪,再次对李四郎一礼。 李四郎慢慢地回过头来,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武…如……月,”他看了她半日,唇边浮起一抺恍惚而又奇怪的笑意,“当时我就奇怪……没想到果然……” 他的话断断续续,且语焉不详,武如月却听懂了。 她默然了好一会儿。 “四郎如今可好?”她故作轻松地问。 “我……”李四郎声音一哽,很快又笑了起来,“很好。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让武如月觉得很难受。 武如月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他一直对她笑着。可是那笑,又凄凉又沧桑,只会让人觉得心酸。 武如月转开了目光。 “我很好,如愿进了京,也有了落脚之处。说起来,多亏四郎当日仗义相助,我才能有今日。”她又深深一礼。 李四郎先是一惊,又为武如月感到欣喜:“恭喜二娘。不过不必谢我。”想起自己依然进京无望,他不觉又很是黯然,“二娘能有今日,是你的运气。我自顾尚且不暇,谈什么相助于你?” 武如月犹豫片刻,终于:“当日我曾许诺,若我能设法,一定帮四郎进京。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我现在立足未稳,未来不明……” 李四郎摇头摆手道:“这话我从未在心上,二娘休得再提。”怕武如月难堪,他又解释了一句,“我的事儿,不独二娘,普天之下,只怕无人能相助。不过二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武如月犹豫又犹豫,还是问了出来:“四郎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李四郎苦笑摇头:“二娘何必自寻烦恼?” 武如月垂头想了半日:“我现在虽然无能为力,不过……”也许以后可以求求杨老夫人?不过,她不能保证杨老夫人会答应帮忙,而且李四郎身份不明,她不敢轻易说什么,只含糊了一句,“四郎若信得过我,日后若有机会,也许……” 李四郎依然摇头道:“我并非不相信二娘,只是不想牵累二娘罢了。”他转开了话头,“对了,二娘不是如愿进了京,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武如月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不瞒四郎,我是随杨老夫人到这里的。” “杨老夫人?”李四郎若有所思,“可是……”他没有往下说。 “正是荣国夫人。”武如日留心着他的反应。 李四郎似乎很是意外,脱口道:“为何?”目光却落在了武如月脸上。 武如月点了点头:“的确是……但又不完全是……”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郑国夫人……”李四郎喃喃道,“可惜,我却不能在她灵前上柱香。” 他的表情很是复杂。 武如月安慰他道:“四郎能有这份心意,郑国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是吗?”李四郎苦笑,马上又摇头,“不会的。她……”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二娘能否帮我一个忙?” 武如月突然有些紧张,却只是微笑点头:“四郎请讲,如月定当尽力而为。” “烦请二娘替我捎句话给周国公,就说李素节想见他一面。”李四郎对武如月一礼。 李素节?武如月仔细想了又想,不记得有这个人。 “四郎放心,我定会将话带到。不过,周国公来与不来,却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李四郎也不多言,只道:“多谢二娘。” 两人约定了时间,又互道了珍重,便分手告辞了。 武如月站在原处,看李四郎在无人的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落下泪来。 明崇俨来到她身边,与她一起目送着李四郎走远。 “他叫李素节。”武如月慢慢地道。 明崇俨望着李四郎走远的方向,没有说话。 “李素节是谁?”武如月心里已猜了个大概,只是不愿意去想。 “他还与你说了什么?”明崇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道。 “他想见武敏之。”武如月突然有些烦闷,“我要不要替他带话?”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脸红,忙解释道,“我是真的想帮他,只是我原本觉得,也许杨老夫人更能帮到他,毕竟她是皇后的亲娘。” 明崇俨望着她,突然笑了。 武如月的脸更红了,同时有些气恼,她瞪了明崇俨一眼,没好气地道:“武敏之的结局够惨了,我这人一向同情弱小,所以不忍心替他找麻烦。况且,他的命这么不好,李四郎与他攀扯上关系,只怕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明崇俨不笑了,正色道:“难为你为别人想得周到,我是真心希望你也能为自己想一想。要知道,李四郎与武敏之攀扯上关系,的确对他没好处,你可想过,对你而言也一样。” 武如月冷哼了一声:“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没看见我正努力抱荣国夫人的大腿么?你还没告诉我,李素节是谁?他的结局又是怎样?”不待明崇俨回答,她又追问了一句,“他是李姓皇亲,对吧?” 在武后的阴影下,李姓皇亲的悲剧气质,真是由内而外,藏都藏不住啊。 “李素节!姓李,排行第四。”明崇俨笑了笑,神情却很是复杂,“他的母亲,是……萧淑妃。” 206、短命 武如月早已隐约猜到李四郎应该是位皇子,仍被明崇俨抛出的答案吓了一大跳。 “萧淑妃?”她惊得脸色都变了,不敢质信地明知故问,“哪个萧淑妃?” 明崇俨叹了口气:“还能是哪个?” 武如月停住了步子。 “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个儿子?”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明崇俨有些哭笑不得:“因为《大明宫词》里没有他?” 武如月咬了咬下唇:“《大明宫词》里,太子弘为萧淑妃的两个女儿求情,好像是宣城和义阳,太子弘不忍心她们三十好几了仍幽居宫中,请求武后为她们赐婚。结果武后将她们下嫁给了两个地位低下、粗俗无礼的武夫……当然我知道这是杜撰……” 她突然觉得心乱如麻,没心情去关心这两位素未谋面的公主了:“历史上的李素节,如何?” 明崇俨道:“还能如何?李治的儿子,有几个是善终的?连武后亲生的弘、贤、显尚且如此,更何况萧淑妃的儿子?” 武如月低头想了好一会儿,颤声道:“他……还有多久?” “你放心,李四郎再不济,也比我多活了十多年。”明崇俨玩笑道。 武如月心里一紧。 死因她懒得去问了,反正真相只有一个,武后不高兴。 “你不会有事的,我之前与你说过……如今你与李贤的关系又不错……无论如何,到了那天,我会守在你身边……记住我先前说的,有人叫你,你千万不要答应。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她的语气又急又乱,却非常肯定。 明崇俨有些感动,他伸出手,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顶,看了眼不远处的初一,又将手收了回来。 “照顾好你自己罢。”他笑道。 武如月出了会儿神,心里虽然悲伤,却只能强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说我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好吧,遇上的人,你,武敏之,还有李素节,都算得上是高富帅。说好吧,你们对我,虽然不错,与前辈们遇上的那些若为穿女故,一切皆可抛的高富帅可差远了。更让人没想法的是,你们一个个的,还都是短命鬼。” 明崇俨很配合地笑道:“实在对不住。我代另两个短命的,也说声说不住。” 武如月瞪了他一眼。 “你也不劝劝武后。”她实在没忍住。 明崇俨苦笑:“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劝?牛B轰轰地告诉她我是穿越来的,知道她终将为帝,没必要与这些成不了气候的人计较?” 武如月一直觉得这是脑残行为,听了明崇俨这话,不觉叹了口气。 “武后是后妈,这样做我能理解。可李治是四郎的亲爹呀,四郎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怎么能忍心?”武如月想不明白。 见明崇俨望了她一眼,她很敏感地瞪了回去:“我的父母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们可能很穷,养不活我。可李治不一样,他是一国之君,他能有什么苦衷?” 以前她看《白雪公主》的故事,就觉得恶毒的不是后母,而是白雪公主的父王。若他心里有女儿,后母怎敢虐待白雪公主?同样,武后再强势,若李治的态度在,武后又能怎样?至少,目前应该不敢怎样。 “你是武后身边的人,你说说,李治究竟是不是史书上写的那样,懦弱无常?”武如月很好奇。 明崇俨沉吟良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李治身体不好,久病之人,脾气自然古怪些。他与武后多年夫妻,武后又确实有治国之才,他对她,的确信任有加。不让李素节进京,是因为考虑到他身体不好。你别瞪我,我知道这未尝不是借口。不过以李素节的身份,远离京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也许,这是作父亲的,对他的一种保护。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都想见见这二人了。”武如月说完这话,马上又摇头,“算了,宅斗我都不会,宫斗更不是我的强项……”她的强项是什么?言情?可言情需要男主男配…… 三个男人,数量不多,质量也不好,她的运气真是……相当地不好。 “历史上,武敏之与李四郎是否有这次会面?”她很怕,武敏之走向历史上的结局,因为自己的这次多事而引起的。 明崇俨忍不住笑了:“你以为史书是什么,皇上的起居注?” 武如月笑不出来。 “那你告诉我,我要不要替四郎代话?”她很是发愁。 “你既然作了决定,又何必问我?”明崇俨知她在纠结什么,又劝了一句,“别想太多,历史不会因你的一句话,或者一个举动而改变的。前辈们总觉得自己是那只蝴蝶,一扇翅膀,便引起了海啸,不过是自我膨胀的yy罢了。” 武如月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也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我只负责把话带到,至于见与不见,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她不再去想了。 若武敏之不愿赴约,她决定再去见李四郎一面。 至于见了又如何,她还真没主意。也许,劝他死了回京的心? 有一点倒是清楚了,想帮李四郎,杨老夫人这条路是肯定行不通的。 当初萧淑妃与武后,可是斗得你死我活。 身为武后的亲娘,杨老夫人怎么可能帮萧淑妃的儿子?除非她是圣母白莲花。 事实是她既不是圣母,也不是白莲花。 从她对待蟮氏,便知其心狠手辣。 207、内情 “他与魏国夫人……”斯人已逝,武如月本不想妄加揣测,可是李四郎的表现实在太过明显。 若说他二人之间没有故事,只怕连初一也不会相信。 武如月望了初一一眼,初一的神情,很是有些奇怪。 也是,这么明显,初一若能无动于衷,除非是傻子。 无动于衷的似乎是明崇俨。 他自然不是傻子。 所以,他早就知道内情? 明崇俨平静地反对:“正史野史均无记载,我也没听说过类似传闻。不过,若真有什么,想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毕竟以魏国夫人的身份,能接触到的男子,首当其冲便是几位皇子。李素节又与她年纪相仿……她初进京的时候,武后与萧淑妃之间的,明面上应该还是很友好的。” 他有些感伤:“李素节聪明好学,曾经是李治最喜欢的皇子。”若萧淑妃有武后的手段,也许,这太子之位,早已是李素节的。 武如月也很伤感。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也许只是一个眼风,便被情窦初开的天真少女看在了心里? “先有萧淑妃与武后,后有李素节与李弘,李治到底有有情,还是无情?”武如月虽早就看清了,帝王爱的不过是自己与这江山,此时却仍忍不住感叹连连。 明崇俨难得地冷笑了一声:“与帝王谈情?果然是穿越来的。” 武如月本就不痛快,明崇俨的语气让她更不痛快了。她笑了一声:“我本来就是穿越来的,你也一样。那么我问你,武后待你不薄,她是有情,还是无情?你自己呢,有情还是无情?” 明崇俨眼神微黯,马上大声道:“我早打定了主意,既然我并不属于这里,身为过客,自然要有过客的觉悟。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便是我的觉悟。” 他定定神,意味深长地看了武如月一眼:“我曾经说过,你我只能做历史的旁观者。我真心地希望你能记得我的话。” 他难得的失态让武如月觉得很有趣,她久久地望着明崇俨笑而不语。明崇俨再稳重,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里有些虚,却玩笑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不成我脸上有花?” 武如月点了点头道:“对,有花,有桃花。别不承认,我刚才可是看出了你的犹豫。”看明崇俨要反驳,她拍了拍他的手,“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无论如何,我支持你。虽然我还没想清楚,这样做对你是好,还是不好。不过,你若有想法,就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学学前辈们,告诉自己,历史果然不可改变,不就完了?” 明崇俨木然道:“我没想法。” 武如月认真地道:“我是真心的,见了李四郎,之前的许多想法突然变了。人固有一死,穿越不易,不如遵从内心。记住兄弟,你与我不一样,没必要苦了自己。” 她面色沉重地又拍了拍明崇俨的手:“珍惜当下。”不待明崇俨说话,她扬声叫道:“初一,回吧。” 明崇俨气得咬牙,见初一走了过来,也只得罢了。 一路无话。 明崇俨送了武如月到院门口,他心里不痛快,与武如月拱手行礼后,一言不发便想离开。 武如月却低声叫住了他。 “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你,你们三个……”她努力撑到现在,眼圈终于控制不住地红了。 一个倒也罢了,三个都这么短命,她越想越受不了。 明崇俨心里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傻丫头,瞎琢磨什么呢。”他对她笑了笑,“回去吧。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武如月还想说什么,夏荷一阵风似地跑了出来,先对明崇俨一礼,待明崇俨走远了,一边殷勤地扶着武如月往里走,一边道:“娘子可回来了。先前阿郎来过了,等了娘子半日。见娘子久不回来,才刚走的。” 她凑近武如月,压低了声音,显得很亲近的样子:“阿郎走的时候,瞧着脸色不太好。”她迅速望了望明崇俨离去的方向,又收回了目光,“娘子怎么去了这么久?” 武如月步子一顿,马上又笑了:“夫人命我多去走走逛逛,谁知没逛两步,正好遇上了明文学。他也说,多走走逛逛于我的身子有益。正好他又无事儿,所以我求着,让他领着我去看了看昭陵六骏。姊姊可能不知道,自从听了六骏随太宗文皇帝征战四方的故事后,如月就存下了这心思。” 她转了话头:“国公可留下什么话了?” 夏荷揺了摇头:“那倒没有。”跟着很热心地出主意道:“婢子这就去请阿郎可好?” 武如月想了想,摇头道:“国公既未留话,想来并无紧要之事。况且你也说了,他离去之时瞧着脸色不太好,何苦去讨没趣。” 夏荷掩下了心中的失望,嫣然笑道:“可不是,平日阿郎有事无事,都会过来坐坐。想来今日也是如此。” 武如月看了夏荷一眼,悄悄与初一对了个眼色。 回屋坐下后,武如月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托腮,目光在里外间的几个婢子身上扫了一遍。 以前当小职员的时候,事事亲历亲为,很是向往婢仆成群的富贵生活。如今沾了魏国夫人的光,梦想成真了,才觉得这样的日子,呃,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虽然国公府的婢子们都很有职业素养,在你不需要的时候,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但武如月没办法当她们是木头。 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就觉得有些不自在。特别是想到在你有需要的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她们便能适时地上前。呵呵,木头?木头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么? 就象现在,她心里烦闷,怕她们看在眼里,却也只能端着,装作苦无其事的样子。 她看过的狗血电视剧里,深宫或者深闺中的男女相会,常常摒退丫头婢子,然后关门闭户,留下孤男寡女躲在房中说悄悄话。 这样的事儿,在她的眼里,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非奸即盗之嫌,她可没那么脑残。 208、烦闷 武敏之,明崇俨,李素节。 个个都是高富帅。 若不知历史,她也会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武如月一口气吃了两盏茶,越吃越烦闷。 三个短命高富帅,有什么用? 还不如当初不相识。 明崇俨的死,是李贤授意,盗贼所为。 还有假死的可能。 武敏之与李素节,却是武后要他们死,不得不死啊。 初一又替武如月斟满了茶。 武如月定定地望着初一。 还好,她这样的小丫头,命如草芥,入不了史官的眼。 应该也入不了其他什么人的眼。 不然,若再来个结局不好的,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 就算最后,国公府败了,她最多也不过是被发卖,在其他府邸,继续做婢子。 也许还可以设法,提前为她配个小厮。 比如魄渊? 若武敏之愿意让他们脱除奴籍,那就更好了…… 武如月在心里默默盘算,初一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娘子可是有心事?”初一借倒茶之机,低声问武如月。 初一不只一次听武如月提起过李四郎。 武如月对李四郎充满感激,因为觉得萍水相逢,恐再不能见面,每次提及都遗憾不已。 初一除了陪着感叹几句,并无其他想法。 今天初一将李四郎见了武如月的反应全瞧在了眼里,越想越觉得惊心。 她也有一肚子话想说。 与武如月一样,望着屋子里的另几个婢子,她也只能将所有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武如月出了半日神。 武后容不得李素节,武如月倒能理解,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用那样的血胸残忍的手段,害死了李素节的娘,自然要他也死了才能安心。 她对自己的儿子都下得了手,对宿敌之子,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可是武敏之是她的亲侄子,目前看来关系还很不错。如今武敏之又在孝中,三年丁忧,远离朝堂不问政事,怎么会得罪武后呢? 她实在想不明白。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这个穿女的介入,让武敏之发了神经,做出了令武后不能容忍之事儿? 或者,还有明崇俨的原因,明崇俨同时让武后也发了神经,所以处处看武敏之不顺眼,所以要除之而后快? 就象前辈们自传中的那样,穿越者改变了一切。所以,她和明崇俨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武如月推开了茶盏,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酒。 一醉解千愁啊。 只是,万一喝醉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不是开玩笑的。 很可能她会死在他们三个人前面。 武如月捧着脑袋想了又想,倒真想起来一件事儿。 她精神一振,微笑着问初一:“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去洛阳陪伴你家小娘子?” 初一低了头,好一会儿才道:“是。” 那时候她了无牵挂,如今却有些舍不得武如月。 她以为武如月也会象上次谈及这个话题时一样,流露出不舍,谁知道武如月点了点头,眼睛都亮了,大笑道:“这主意很好。”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 “到时候,我也向老夫人讨个恩典,与你作伴儿去。”反正武敏之也要去,不如设法把他留在洛阳。 三年不回京,也许就躲过两年后的这一生死劫了呢? 回头得与明崇俨商量商量,明崇俨一定会夸她聪明。 武如月舒了口气。 三个短命的,两个人的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至于李四郎,明崇俨说他命最长,待弄清楚了他是怎么死的,再慢慢想办法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