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宫夜雨帘栊 遥曳而悠远的箫声穿透昭德宫的层层屋脊,缓慢飘荡在夜雾笼罩下的宫城,让这无星无月的初夏之夜,透着一丝凉意。 万妃斜倚在金榻上,双眸微睁,云鬓斜垂,一派慵懒地打量着坐在门口石阶上的人儿,挥手退下了身后打扇的宫人,似乎是嫌扇子的风声惊扰这氤氲的氛围。 万妃觉得有点醉了,宫门外微微的雾气裹着那单薄的身影,看得不甚清明。此时他面朝外坐着,一头青丝也挽在纱冠下,虽然看不见那旷世俊美的容颜,然而那擎着玉箫的手,纤细修长,白得仿佛与玉同色。挺拔的身形,早脱了孩童的稚气,几年下来,一个小太监也出落得这般风华绝代,而自己毕竟是老了。 压制不住心里腾起的情绪,万妃不待一曲终了,就起身走到他身边,镂空镶着珊瑚石的尖长甲套堪堪划上他的脸颊,作势用力,恨不得在那白若凝脂的脸上划几道殷红出来。那人不敢躲开,只是微微转过脸,朗若黑曜星的眸子略带无辜地仰望着她,却不说话。 万妃叹了口气,凌厉的指甲终究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声带宠溺地说:“小雨儿,你吹这曲子似乎是瑶乡调式吧?虽然不错,可好端端的夏夜,你这一吹,倒弄得凄凄惨惨,鬼泣森森,罢了,别吹了。” 被唤作小雨的人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奴才只依稀记得童年耳边总能听到这个曲调,感觉很温暖,于是稍加演化,不想惹得娘娘不喜。奴才不再吹奏便是。” 万妃凝视着他一张无波无澜的俊脸,试探着问:“小雨儿,你随本宫多少年了?可还对故乡过往,父母双亲留有印象?” “奴才自五岁入宫就服侍娘娘左右,如今已有十年时光,故乡之事早已遥远,幼时光景难以回忆。唯今只愿侍奉娘娘如母。” 万贵妃凤目斜睨,声音稍冷:“哦,原来在你心中只待本宫如母吗?” 小雨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快,知道自己这比喻大约是冲撞了她对年纪的忌讳,赶紧跪下道:“娘娘培养奴才成人,恩重如山,奴才虽万死无以为报,故才以侍母作比以表仰慕侍奉之心。况娘娘宠冠六宫,母仪天下,普天之下又有哪人不敬仰娘娘如母?可惜世人无缘进得深宫,一睹娘娘沉鱼落雁之姿,否则定然无法相信这般青春韶华的佳人,就能指点大明江山十余载。” 万妃扑哧一笑,拉起跪得端端正正的小雨,“你这孩子,看着这般诚恳认真,怎么说起话来却不老实?” “奴才愚钝,却不知哪句肺腑之言令娘娘觉得有不实之处,娘娘若嫌弃,奴才就只有到外间洒扫思过,免得在娘娘面前碍眼。”说着转身便要退出。却被万妃一把拉住,似愠含嗔地抬起他低垂的面颊,忍不住便在那淡色的菱唇上啄了一下,只觉那微凉的触感又夹着丝许夜昙幽香,凭地让人亲近不够,广袖一舒,便揽过他头颈贴在胸前,带倒在黄锦软榻上。 “你啊,心眼多,嘴巴利,又最会拿捏人的心思,本宫怎么养大你这么个妖精。若你是个女儿身,本宫定要撕你的嘴,破你的相,免得哪天叫万岁爷揽了去,怕从今后才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集一身呢。” 小雨脸颊贴着万妃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所触只觉丰盈腻滑,粉香扑鼻,难受之极,不得旨意却不敢擅离软榻。略略支起身,纱冠歪落,一头青丝瀑布般地散开,被万妃捉在手中把玩,只得就着她的手俯低上身,却不敢压碰贵妃身体,姿态颇是尴尬,回答更是谦卑:“贵妃娘娘这么说真是折杀奴才了,奴才低贱,蒙娘娘不弃已是莫大造化,岂敢有丝许非分之想,心中只愿服侍娘娘一人。” 万妃扯着他的头发把他身子拉得更低,见他神情拘谨,越发觉得好笑,红唇贴着他的鬓边一路留下湿腻的亲吻,另一只手却沿着脊背抚摸下滑,轻笑道:“你虽年幼,进宫时间却着实不短了,难道没听说过,男人也可以靠这里侍寝?” 满意地看着那一张近在咫尺的俏脸瞬间飞红,戏弄之心更盛,“万岁爷也是本宫带大的孩子,这些年虽然敬我宠我,却终是血气方刚,少年心性。是男人都馋嘴,更何况是君王,虽然对我仍有几分顾及,还不是让几个嫔妃怀上了龙种?这是看得见的,那看不见的地方,爬上龙床的宫人大有人在,尤其是那些个下作的小太监,又不怕留了龙种,让万岁没事泻个火定是常有之事,可惜无甚姿容,却留不住皇上。” 万妃嘴上说着这些宫闱之事,却已动了心火,抬手扶上身前人那优美的头颈,扯着领口一阵抚摸亲吻,眼见白肌凝脂,忍不住将手抚过那习武多年练就的匀称背肌和腰线——这具身子虽然细瘦却不单薄,既比女人多了一份紧实,又比男人少了一份粗犷,环肥燕瘦尚余遗憾,这人却浑然天成,占尽了人间好处,若再稍加调教,退却了这分少年的青涩,不知出落得怎样一副旷古绝今的风流? 想及此处,语气也带上了三分妒意,“莫若明日本宫就奏请万岁,让他要了你可好?凭你这副皮囊,恐怕日后这昭德宫,也要仰仗你来留住皇上了。” 小雨知道贵妃这话却不是完全调笑,一翻身下了软榻,直直把光洁的前额贴上青砖冷地,“贵妃娘娘若怀疑奴才也有那样的心思,不若现在就砍了这颗颈上人头,免得娘娘担心,也成全奴才的清白!” 贵妃见他只是跪着不肯起身,答得也着实恳切,不禁心下软了,柔声道:“傻孩子,你怎么是这副拧脾气。你侍奉我这许多年,本宫至多让你当这昭德宫的主管,若想图个更好的晋身,还要那人钦点不是?本宫让你去侍寝,也是知你心高,怕囿于后宫委屈了你,帮你谋个好前程。罢了,你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快起来吧。” 小雨这才重新起身坐回软榻,贵妃端详那一双美目里竟是委屈得有点红了,知道他不是作假,心里也是疼爱,抱在怀里一阵心肝宝贝地安慰。 “奴才虽然仰慕外面那些安邦定国的文武大员,希望能报效朝廷,无奈身已残废,能助娘娘执掌后宫便是娘娘赐与的莫大晋升,岂敢再妄谈男儿之志?只求贵妃体谅奴才一丝尚存的男儿之心,莫要让奴才以色侍君,落得阉娈之名。” 这番话倒是真意,虽然心底深知万妃所言非虚,可这样抛弃尊严的荒唐事,小雨却做不出。仗着万妃的崇爱,虽处深宫却远较其他宫人优越许多,读书习武多年,内心澎湃的志向也与日俱增,当初遭灭族之祸,被俘入宫,已生生斩断了做男人的资格,若再抛弃这一点点男人的尊严,却不知还有何生趣。 万妃此时却无暇顾及小雨这番曲折心事…… 一场颠鸾倒凤,早忘了更深露重,夜深几许。紫金香炉里的檀香已不知在何时燃尽,只余袅袅烟雾,散在这清冷的深宫内院。万妃满足地卧在他胸口,轻轻抚摸着那披了一层薄汗的身体,无限喜爱。 “小雨儿,本宫就知道你是最贴心的,明早儿就替本宫办件事,除了三个人--宫女蔻儿,皇上身边的内监张敏,还有新封的淑妃纪氏。你能除了他们三个,便是除了我心头大患。” 小雨本已睡意朦胧,却被万妃的话惊得瞬间清醒。一番随随便便的口吻就是三条人命,更何况还有一人是眼下皇帝最宠幸的淑妃! “当年我命蔻儿除去纪氏怀上的龙种,不想她竟敢欺骗本宫,说纪氏是肚子里长了瘤而并非有孕,结果竟然让那个贱人在冷宫里都能生了皇子出来。那张敏更是胆大包天,非但忤逆本宫,还私通废后吴氏,帮着纪氏藏匿哺育婴孩,六年来倒真真把本宫瞒得滴水不漏。如今这张敏仗着亲近皇上,竟助那贱子册封立名,代替我那早夭的皇儿成了皇太子!而且皇帝近日宠幸淑妃,做出这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样子是要活活气死本宫吗?你说,本宫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那样来路不明的贱种坐拥东宫之位?早晚我也要使些手段将他一并除去。眼下,你先让那三个大逆不道之人食了报应,诛杀皇太子之事,日后再谋。” 第二章:叹重重(上) 小雨离开万妃寝殿之时天已泛白,虽是夏季,天色却阴霾不定,颇有一丝凉意。 自皇上认了纪氏之子归册,并将纪氏册封为淑妃,将那孩子立为皇太子,就料定万妃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却不想她这次竟是交代他直接取人性命。这些年来,自己秘密帮着她扫除一统后宫的障碍,手上已不知沾了多少皇族血腥,造下多少万死难赎的罪孽。而事到如今,除了执行任务,却不知还有什么退路? 深叹一口气,小雨敛了情绪,直奔西宫安喜堂。 安喜堂在西六宫中算是最冷落的小院,连着旁边的安乐堂一起,已被默认为冷宫。皇子佑樘自认父入册后,已与生母淑妃搬往永寿宫安置。这荒凉的小院落只剩废后吴氏居住。 不比昭德宫极尽奢华,奴婢众多,吴皇后当年只因一时口舌之争得罪了万妃,册封不到一个月就被废了后位,落得如此可悲下场,安喜堂小小院中只有三个太监宫女伺候,甚是凄凉。 扫院的太监见是他来,忙不迭地请安下拜。这位小雨公公年纪虽轻,却是昭德宫的主管,自然也就是整个后宫的红人,与这些侍奉洒扫的太监相比,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小雨并不通报,径直走入院中,不远就看见了正在树下绣花的蔻儿。这蔻儿与他年龄相若,本来也是在昭德宫伺候的,后来因为没有按贵妃旨意完成任务,已被万妃调来冷宫当差多年。二人此刻,却也算是故人相见了。 蔻儿面带愁容,见了小雨走近并不起身,淡淡说:“小雨公公此来,蔻儿已是明白贵妃旨意。当年奴婢只是可怜纪氏,没有如实回禀,后来被贵妃娘娘降职冷宫,也算得了报应,不想娘娘这番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奴婢……皇子认宗,奴婢就知道死期近在眼前。”语毕抬头望着小雨,泪珠已串串滚落脸颊,“小雨公公,你说这大内深宫之中,难道就容不得一丝心软吗?” 小雨望着蔻儿悲戚的脸庞,无非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只是当年一念之仁护下了龙种,本是功臣,却招杀身之祸。而自己此来,正是要当这了结她性命的刽子手。一时黯然,只有默不作声。 蔻儿见他不语,凄惨一笑:“小雨公公不要为难,你坐坐,蔻儿马上就将这绢帕绣好了,求你再宽限片刻。” 小雨知道蔻儿一向是玲珑心肠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万妃看中选在昭德宫。如今情势,却是多说无益,只是默默与她并肩坐在树下。眼望她巧手翻飞,白绢手帕上不一会儿便有一袭梨花淡雅绽放,身后梨树是晚开的品种,此时竟然犹存花期,头上不时飘落几片残蕊,竟是无比凄楚美艳。 转眼时间,蔻儿已将帕子绣好,愣愣望着上面梨花图案道:“小雨公公,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昭德宫的旧事吗?虽然贵妃娘娘对宫人要求严格,训练也最是残酷,但是我们这些小宫女都很高兴能够被留下,因为能暗地里偷偷瞧着你。小雨公公当年就出落得粉团子一样的相貌,才智武功又那么出众,恐怕从未留意过这么多年来,究竟有多少女儿对你怀有爱慕之意吧?”说着挽起衣袖,露出臂上一朵梨花纹身。“世人只道贵妃娘娘绣艺天下无双,只有我们这些昭德宫的人才知道她更擅长在人皮上刺绣。当年娘娘给我们每个宫人都以花朵刺了标识,若蔻儿没记错,小雨公公臂上也是一朵梨花吧?” 小雨不解蔻儿在这临死关头说起旧事的用意,撩起衣袖,果然自己臂上的纹身和蔻儿的一模一样。 蔻儿轻轻将手臂靠过去,让两朵梨花靠在一起,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其实蔻儿又怎会记错,当年大家被分成几组,每组绣同一种花朵,蔻儿因为能和小雨公公分在一组,绣同样的图案,偷偷在心里高兴了很久呢。”言毕将丝帕自绣框上取下,递到小雨面前,“这帕子上绣的是同样的梨花,不想今日却要这样和你惜别。知你喜欢素色,这帕子就送你做个纪念吧。真心祈愿小雨公公能在贵妃驾前一帆风顺。”说罢一串珠泪已是潸然滑落。 小雨接过手帕,却见蔻儿已闭紧了双眼,决绝地说:“蔻儿深知能死在你手上已是最好的结果。小雨公公武艺不凡,就请念在昔日情份赐蔻儿一个痛快吧。” 小雨心中情愫翻腾,终究只是默默拾起绣框上那枚绣针,气运掌尖,朝蔻儿头上一拍。抬手时,那枚绣针已是尽根没入颅骨。 蔻儿面色平静,只是身体软倒在小雨身上,既无声息,又无血痕。小雨将她尸身默默放在梨树下,凝视良久,终于揣起丝帕,轻叹道:“蔻儿,这样死法你可满意?若有来世,莫再托生宫中受苦了。” 步出跨院时,那扫地太监战战兢兢送他出门,对蔻儿之死哪敢多言,小雨眼角只瞥见吴皇后和另一个宫女远远躲在屋中看着自己,却是吓得魂不附体。丢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转身出门。 回去向万贵妃复命,万妃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末了还不忘挤兑他一番,“蔻儿那些个小丫头们好像还挺喜欢你的,从小将你们一处养大,亏你还真下得了手。” 小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只是垂眸应道:“奴才的心思全念着怎样为娘娘把事办妥,其他琐事概不入心”。 万妃喜他对答得体,加上初尝那暹罗奇趣之物的乐处,当晚不免又是一夜云雨。 除了蔻儿,下一个目标便是大太监张敏。只是这张敏因保护抚育皇子有功,已升迁在乾清宫当差,乃每日伺候皇上梳头穿衣之人,天天在驾前走动。他深知因皇子一事大大得罪了万妃,闻听蔻儿暴毙,更是料知自己身处险境,处处多加堤防,竟是出入不肯离开乾清宫半步。小雨连日加派人手对他多加监视,却不曾寻出机会下手。 眼看直接动手已非可行之举,小雨只得转行他策。好在他主管昭德宫日久,上下事务,里外关系,打理得头头是道,巨细无遗。皇子认宗之事既出,便算计到贵妃定是哪日便要拔了张敏这根眼中钉,因此早在得令之前,就有了相关的部署。这日小雨夜访宫正司,一番交代,隔天奏报有宫女敛财贪赃的彻查请示就递到了皇案前。 负责调查此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素来与小雨交好,这敛财贪赃的罪名三查两查,居然却被扣定在乾清宫门监张敏身上,证据是其“恃宠而骄,连身边一众下人也花费无度。” 张敏眼看着连身边亲近的小太监们也咬定银钱所来皆张公公所赐,只气的浑身乱颤。明知是早有人在这些孩子身上使了银子,却口说无凭。只得被人带离乾清宫接受彻查。 是夜,人静灯阑,张敏默坐在窗口,对身后不知何时潜入的黑影了然一笑道:“来者是万贵妃身边的小苏还是小李啊?”蓦地回头,见身后端坐之人一袭薄纱覆面,露出一弯轻簇的秀眉,白净的脸上黑曜星般的双目闪着冰冷的辉光。不禁莞尔,“贵妃这些年在昭德宫培养出不少身负绝顶武艺的宫人,不想今朝却是指派小雨公公亲临,如此重视老夫,却叫老夫受宠若惊了。” 小雨见自己不能骗过张敏的眼睛,一笑扯下薄纱,露出俊美的面庞,微微一揖道:“张公公不愧是万岁驾前之人,心明眼清,在下钦佩。” 张敏哈哈一笑,“小雨公公不需自谦,老夫千防万躲,仍是逃不出小雨公公的策谋,到底被拉出乾清宫,如今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待话落,突然反身一个倒纵,双掌闪电般击出,想攻小雨一个措手不及。 小雨见他发难赶忙向后跃出,哪想被张敏掌风扫到的腰带,瞬间便断成数截飘落地上,心下暗惊,万没料到这老太监居然身负武艺,深藏不露。 张敏去势未衰,毫不迟疑地翻手再攻,使出以命相搏的杀招,密集的拳掌迅猛如飞向小雨身上连续击落,招招阴狠致命。无奈对手那人年纪虽轻,武功却堪属大内一流,眼看那双素手幻出无数掌影,身形灵巧躲闪,防得滴水不漏。 第三章:叹重重(下) 张敏眼见久战不下,心中大为惶恐,一伸手拔下头上簪子,路数一转,已使出一套古怪的打穴功夫,原来他在皇上身边,伺候梳洗之余也替皇上松骨按摩,皆因其在在穴道经络上颇有造诣,并自创了这套打骨针的套路。 小雨望着老太监一头白发飘散,模样甚是可怖,簪子在月光下显出碧绿冷绝的色泽,不用想都知道上面喂有剧毒,不敢怠慢,收摄心神专心迎战。 两人在狭小室内缠斗了数十回合,仍是不分胜负。但张敏却暗暗发觉其实对方周旋于自己密集的攻势下,步伐灵巧,体态轻盈,论功夫自己还是输了一筹。平生得意的一套打骨针套路用尽,却始终没机会伤他毫发,更别说是戳破些许嫩皮,凭簪上剧毒取胜了。再斗数个回合,张敏已额头渐汗,眼见对方仍然游刃有余,心知大事不好,原来他迟迟没有猛下杀招,出手间刻意放轻放缓动作,避免带倒房内一件物件,惊动周围一个人,除了杀人灭口,却还有掩人耳目的目的!想不到这个后辈小儿心思如此细密歹毒,依他此番行事,自己若再不声张出声,只怕片刻便要不明不白死在此屋内。想到这里,心下骇然,赶紧拼尽余力,招招皆出重拳相击,打骨针的目标也从攻击小雨改为拨倒屋内器物,只盼赶快撞翻几个杯盏桌椅,引人注意。 小雨岂容他这般声张,知道必须尽速结束战斗,因此内力倾吐,出手再不留情。张敏毕竟武功不及,加上年老力衰,在小雨真气的压制下,更是不敌,转眼间已露出败势。小雨哪待迟疑,见张敏旧招用老,便拍出一掌取他面门,张敏矮身欲躲,小雨翻腕为切猛地在他颈后划过,身形一动,眨眼间人已翻到他身后,前臂猛收,便将张敏脖子锁在臂间,劲力顷吐,张敏被勒得张大了嘴巴,便想出声呼救,却不知小雨早准备好一块金条,趁他张口,在他喉间一勒一松,金条已被强行塞入腹中。 张敏再想惨叫,却发不出丝毫声响,金条在腹中急速坠胀,片刻间已痛得他面容扭曲,汗如雨下。只是那满含恨意的老眸,却死死盯住小雨。模糊间见他眼弯如月,笑意盈盈,一袭黑衣,身姿轻灵,哪像是索命阎罗,分明是下凡谪仙。 小雨伸手夺过张敏手中那根簪子,看着他干呕了几回,已是痛得捧腹在地,命在顷刻,不禁轻轻一叹,扶老太监起身躺在床上,又替他梳理了鬓发,束好簪子,道:“张公公也是前辈,如今畏罪吞金,在下自当侍奉周全。” 张敏知道他要营造出自己自杀假象,气愤难平,喘息道:“蔻儿和我当年都曾追随万贵妃当差,你……你却看看我们的下场!你纵然如今得宠,却不知天妒红颜,指不定下场比我们更加凄凉……”从牙间勉力挤出这几句断续的言语,却已是入气少,出气多,眼见是活不成了。 小雨听着张敏恶毒的诅咒,好似被那根淬毒的簪子扎在心口,一阵难受。见那具躯体已没了生气,便弯下身帮他脱下鞋子,拉平衣褶,哪想突然间,肋下一阵剧痛,宛若死人的张敏突然直起上身,一把抓住小雨衣领,另一只手运指如风,关节处嘎嘎作响,拼上垂死气力,戳在小雨章门穴上。小雨只觉得一股阴冷之气透入骨髓,待要掌毙张敏,却发现他已直挺挺倒下去,气绝身亡。 忍痛处理好张敏吞金自杀的假象,小雨只痛得冷汗森森,那一指的寒气竟似深入脏腑,化入百骸,让人遍体生寒。回到昭德宫自己房内解衣细察,肋下却无青无伤,试着自行运功,也逼不出那一袭寒气。无奈只有请了御医过来,仍是瞧不出毛病。养了几日,疼痛稍去,却不知伤了何处,只是炎炎夏日,竟常没由来地生出一阵冰寒。 万贵妃对小雨处死张敏的手段赞赏有加。本来皇上对张敏突然自杀之事尚有疑虑,命东厂的人追究查办。但一番调查下来,却是人赃俱在,坐实了敛财贪赃的罪名,因此畏罪吞金之事也在情理之中。贵妃见他此番办得如此妥贴干净,不免赏下许多珠宝美玉。 小雨对此却毫无快意,蔻儿和张敏两人不说权力大小,毕竟只是奴才,可贵妃最想要除去的淑妃,不但是主子,而且如今她所诞皇子也已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正值皇恩浩荡之时。皇上夜夜留宿永寿宫,大有一家三口的亲昵姿态,自己想要公然除掉身在帝侧的宠妃,岂止千难万难?思虑了多日,竟无万全之策。 这日忽闻万妃传召,说要去御花园侍奉,小雨十分纳闷,心说怎么消暑纳凉这等小事还要自己前去应承?却不敢推托,只得匆匆赶往。 却见此时偌大园内竟是热闹,除了聚集东西六宫好几宫的主子和宫女太监,还有十二监的不少役官,此外连乾清宫的各级管事、东厂的人马和御前的锦衣卫也都聚了不少,看这架势,便知皇上也驾临此处。 原来时值盛夏,宫人多在御花园消夏嘻闹,在大树上绑了三根牛筋扁带玩耍。扁带两根高一根低,两名对手用手扶着较高的两根带子,脚下蹬踩较低的那根,不管怎么腾挪移动,靠身躯摇晃或者手脚发力都好,只要能利用扁带的弹性,把对手晃到双脚落地就算获胜。以往小雨也知道这个游戏,却不屑与那些没有武功的宫女太监嬉戏,倒从未亲身参与过。不想今年皇上竟然对这个游戏产生了兴趣,此刻带领身边一众护卫前来,看架势是把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生生搞成了后宫的健体比试。 万贵妃见小雨前来,远远便差人相迎,小雨只得赶快归到昭德宫所在的罗伞下。万妃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原本不悦的神色略微松懈了些,却拿手恨恨地指了指黄罗伞的位置。 小雨一看,当今天子朱见深此刻望着扁带上正在比试的两位宫人龙颜喜悦,而他怀中正拥着淑妃娘娘纪氏,时不时还把小案上的瓜果亲自喂到她口中,新册封的小太子朱佑樘也靠在父皇母妃身边,边看比试边拍手叫好,这合乐一家的样子怎不让此刻坐在远处颇受冷落的万贵妃气闷?若在往日,这偌大后宫之内,独宠于帝的向来是大权独揽的“万姐姐”,王皇后和众多妃子岂有置喙的余地。没想到这新封的淑妃娘娘,倒有本事让十几年来沉迷姐弟恋的皇上一改本性,竟然冷落着万妃并未额外加以关心,倒显得昭德宫的地位与前来消夏的其他各宫无甚差别,这样的待遇以万妃的性子岂能甘心? 此刻天子兴致正高,见站在扁带上的太监或宫女竞技之心不盛,手段水平也十分有限,大不过瘾,干脆自己下场,打算到扁带上一试身手。那些原本以玩乐为目的的宫人哪想当今天子会亲自上场活络气氛,一个个战战兢兢,岂敢令天子落败?结果朱见深手上随便晃晃,或者脚下略微发力,便纷纷发挥精彩演技,从扁带上“败落”下来。 万妃见天子屡次把获胜后期待夸奖的眼神投向淑妃和皇子,竟然没有望向自己一回,心中恼恨,一扯小雨衣袖,道:“还愣着干什么,你现在就上场去,替本宫把皇上从绳索上晃下来,让咱们昭德宫出出风头。” 小雨自然知道万妃的想法,却好生为难。虽然以自己的功夫想要让天子落败易如反掌,但此刻有这么多位主子和宫人在旁观看,自己冒然上场与天子一争高下终觉不妥。 “贵妃娘娘何必让小雨公公出马,此事便让姝儿前去岂非更为妥当?” 正自为难,倒是有人主动请缨,小雨感激地抬头,见解围的正是昭德宫的主管侍女成姝。若说身为昭德宫主管的自己是贵妃身前的红人,那这位成姝姑娘便是宫中难得一位深受贵妃恩宠的侍女。这些年来,二人联手,明里共同主持昭德宫的上下事务,暗里便作为万贵妃的得力心腹,无论是疏通关系,打点应酬还是暗探刺杀,总是助她一统东西六宫。偌大皇宫万千宫人中,像她这样机敏睿智,做事周全妥帖,锋芒也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之人,竟是万里也挑不出一个。否则以她的青春年纪和娇好的姿容,照理绝无讨得万妃欢心之可能,又岂会成为她身边的得力帮手?因此对于这位姐姐,连小雨也是敬服几分。 万妃见成姝主动请战,倒也无甚意见,自己恼怒朱见深的冷淡,见他还有心思在扁带上玩得开心,只盼有人出头好好教训于他,遂笑道:“也好,以姝丫头的身手,足教皇上吃个败仗了。” 成姝朝万妃福了福,又朝小雨投去一个安抚的笑容,落落大方地走到扁带之下。此刻天子正为无人对垒深感无趣,见昭德宫的主事宫女赶来主动请战,喜笑颜开,赞道:“姝丫头上来陪朕玩耍一回,甚妙!” 皇子认宗前,昭德宫一直是天子朱见深日日下朝后的流连之所,因此成姝对万岁并无普通宫人的惧意,反倒多了一份家人般的亲熟。见天子邀约,婷婷一拜道:“贵妃娘娘挂念皇上,特命奴婢前来伴驾。”言毕纵身一跃,已轻盈地踏落在扁带上。 朱见深两手抓紧扁带,稳住身形,终于把目光朝万贵妃这边转过来,讨好地朝万姐姐招了招手。万贵妃似笑非笑地瞥了天子一眼,不露声色,显然是对成姝的行事作风颇为满意。 天子朱见深正值壮年,平时注重保养,体格颇是矫健,但论武艺终究也只是到达强身宜体的程度,却谈不上什么内功修为。成姝却是昭德宫一众习武宫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只见她娇小的身形站在晃动的扁带上轻盈得仿若舞蝶,虽然象征性地扶着两根搭手用的扁带,却不像朱见深那样紧紧抓着借力。任凭天子屡屡发难,故意大力摇摆手中两根扁带或者足下用力踩踏晃动,但成姝就像粘在扁带上一样,虽然身形被晃得夸张摇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朱见深却始终无法令她真的失足掉落。 小雨心中好笑,倒想看看成姝究竟要怎样在一众内廷侍卫高手面前掩藏武艺,不着痕迹地让天子落败。眼见两人坚持了十几回合,天子头上也见了细汗,成姝知道时侯差不多,突然纵身一跃,加重下坠之力,令足下扁带大力摇晃,天子立足不稳,赶忙将臂弯挂在一端扁带上想稳住平衡,成姝却手脚并用,故意将整个身体都挂靠在朱见深赖以借力的那根扁带上,重心瞬间偏斜,朱见深只感到倚重的扁带被她压得猛然下沉,无法继续借力,顿时慌了手脚,想去够另一根扁带,却不及转换重心,被成姝瞧准时机,足下一登,轻而易举便让天子从扁带上自己掉了下去。 成姝悠然地挂在一根扁带上,朝朱见深嫣然巧笑:“陛下承让了!” 朱见深对这位聪明伶俐的姝丫头向来宽容,掉下扁带也并不着恼,见万妃遥遥观战,笑赞道:“万姐姐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一样,厉害厉害!”遂朗声对御花园围观的众位宫人和跟在身边的一众锦衣卫道:“这本就是游戏,大家也不必有所顾忌,上来玩乐健身,但求开心,获胜者朕重重有赏。” 第四章:旧时今日残梦(上) 大家见天子兴趣高昂,氛围也热络起来,转眼又有太后和顺妃座下的宫人上来比试,却哪里是成姝的对手。 万妃见成姝替自己长了面子,心中欢喜,边观战边对身旁小雨道:“你看看,就算只是一个游戏,也少不得明里暗里的争斗。上场和姝丫头对阵的,都是咱们昭德宫的对头,周太后素来与本宫不睦,顺妃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货,给她几分颜色,倒想拿来开染坊了。嗯,你说,那个纪氏如今这么得宠,怎么不见她派个人上去露两手?” 小雨怎不知后宫里斗争的复杂性,心说这满场观赛的人里,大约真正冲着好玩的也就只有皇上一个人,其他各宫各院哪家不是怀着满满的心机。不过以自己对淑妃的观察,似乎她并不属于顺妃一类恃宠而骄的女子,虽然隔得远看得不甚清楚,但见她一直肃肃静静规规整整,眉宇间也不觉丝毫撩拨媚态,朱见深频繁向她大献殷勤,甚少见她回应,怎么看也不像是万妃所担心的那种一心争宠夺权的女子。可惜娘娘却偏要把她当做头号劲敌一心除之后快,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正思虑间,却见扁带上突然跳上一位白发老者前去迎战成姝,小雨当然认得那是乾清宫的主管大太监李公公。以李公公的身份,会亲自下场参与这样的游戏显然是不合常理,只见他上场也不做无谓的客套,施展内功,在扁带上腾挪纵跃,直接把游戏晋级为比武。成姝没料到李公公会如此认真,朝夕伴驾,他武艺高强在后宫并不是什么秘密,见他完全不加掩饰,一心求胜,也不敢继续顶撞,寻个机会,赶紧掉下扁带认输。那李公公见昭德宫落败,也无意继续,随便授意个后辈上场接替,便败下阵去。这边贵妃气得牙痒,说这老东西故意跟我宫人过不去,岂有此理。小雨却知道李公公此乃意气之举,显然自己设计陷害处死张敏,让乾清宫的几个老人颇为恼恨,借着这个机会发泄不满。 朱见深见李公公都亲自下场,竞技意味凭地升级,心念一转,索性拿出随身佩戴的一把黄金匕首,道:“朕增设这个彩头如何?谁能胜出,朕便将此御用宝刀赐予,得此物者,皇宫大内自由行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淑妃,又道:“第二名也有赏,让爱妃亲自佩戴东珠一颗。” 万妃一听朱见深口口声声说的爱妃竟然是指淑妃,瞬间又恼恨起来,朝小雨道:“这次你上,我就不信,昭德宫还怕了他们。” 话音不落,却见锦衣卫里一名好手已跳上扁带把乾清宫的小太监打下去,看来这把能够皇宫大内自由行走的钦赐匕首倒是激发了各派系之间争夺的欲望。很快的,由闫是举带领的东厂诸人也按捺不住,陆续上场比试。 这东厂如今势力雄厚,现任提督闫是举,为人阴险,其权势在宦官中已是通天,他一面在四司八局中尽速扩张权势,一面选拔高手,疯狂培植东厂势力,招揽在麾下的几名档头,各个武艺高强,出手狠辣。这几年,趁着司礼监掌印怀恩分身乏术,锦衣卫掌事都指挥使袁彬又年老体衰,东厂便大有倾轧之势,全权掌控了皇帝身边刑侦、稽查、监督百官等诸般大权,而原本负责此项职能的锦衣卫,倒像是被削弱了权力,除了负责保驾、仪仗和京畿护卫的职责,刑侦和监督的任务渐渐沦为听命于东厂调派的局面,闫是举更是时常摆出架子,动辄便以最高统领的姿态对锦衣卫肆意发号施令。锦衣卫一众热血青年虽然私心看不起以宦官为主的东厂,却在厂卫斗争中渐渐处于下风,一个个被东厂役使得苦不堪言。这会儿见闫是举派人上场,比拼的火药味马上浓烈起来。几个身在君侧的青年侍卫轮番上场,只盼在扁带比武上显示实力,为锦衣卫搬回一些颜面。 哪知闫是举看上了那把大内自由行走的黄金匕首,却是志在必得。眼见一个青年侍卫屡战屡胜,在扁带上守擂颇久,便丢一个眼色给大档头尚铭。尚铭是东厂的第二把交椅,作为闫是举的爪牙,素来仗势欺人,不得人心。那个青年护卫见他上来,不甘示弱,严阵以待,二人早已顾不得扁带摔跤的游戏性,拳来脚往,腾挪纵跃间已拼上了真功夫。 以万通为首的一众锦衣卫子弟围立在旁,吆喝助阵,都盼着自家弟兄能在皇上面前露脸,替锦衣卫出气。可惜锦衣卫中有为数众多的世家子弟,都是靠着家族荫庇才获得如此体面的差事,像万通便是靠着姐姐万贵妃才坐上这个锦衣卫千户的位子,身无长技,而那尚铭却是后宫中一等一的好手,此刻遇到这种硬碰硬的比试,除了干着急,却不敢上阵挑战。一群人围在树下观战,早已忘了交班时间,直到看到另一队前来换班的锦衣卫走进御花园,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拥而上,把领头一人拉住了。远远就看万通忙不迭解说当下战势,显然那人的到来对锦衣卫诸人而言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小雨觉出沸腾的气氛不仅来自锦衣卫一众青年,连各宫的主子丫鬟们也开始频使眼色,议论纷纷,心中纳闷,却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有此威望,朝站在身边的成姝求助地望了一眼,成姝笑道:“怎么小雨公公还不认识他吗?楚进良啊,今年锦衣卫武试选拔的第一名,据说他在京中并无根基,全凭一身本领,直接被皇上授予锦衣卫南镇抚使一职。这般年纪,却是如今宫中第一高手,恐怕东厂的闫是举和尚铭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呢。” 小雨闻言一愣,早知道锦衣卫当中多是像万通那样的亲眷子弟,挂了闲职白受俸禄,却不知何时竟选拔了如此人才,看来自己这些时日专心后宫事务,对这些人事调度倒还真是疏于了解了。透过人群,远远打量那人,只觉得他身长玉立,器宇轩昂,相貌着实出众,立在那里自透着一股清俊的威仪。大明朝的锦衣卫素来偏好选拔血气方刚的青年担当,那个人的容貌气质倒是颇能代表锦衣卫三字的荣耀与华丽。 成姝见小雨望着楚进良出神,忍不住笑出声来:“小雨公公生得如此俊俏,难道也会对其他英俊男子在意吗?不过说起来,你再不巩固一下地位,只怕后宫里那些倾慕你的女子,就要转投他的阵营了。因为比起第一高手的威名,大家似乎更在意他第一美男子的艳名呢。” 小雨被她赤裸裸地赞扬说得好生尴尬,叹气道:“姝姐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一个宫中侍奉洒扫的下人,和御前那些鲜衣怒马的佩剑侍卫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你倒不必妄自菲薄,凭你这副俏模样,只怕六宫粉黛千姿百艳也未必能比。不过楚进良呢,他身上透着的是男子英武刚健之美,与你相比倒是两种不同的感觉。”答话的却是在一旁倾听二人对话的万妃。成姝见主子也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致,忍不住笑问:“娘娘难道也对楚进良有好感吗?” 万妃表情暧昧地笑笑:“我在宫中大半辈子了,什么男人没见过。楚进良这样的相貌武功,的确不可多得,却也难怪宫人们要对他觊觎。怎么,姝丫头若是喜欢他,不妨趁早言明,说不定本宫在皇上面前为你保个媒,让你嫁了他如何?据说这楚进良尚未婚娶,你要配给他,倒也是段风光的姻缘了。” 一番话把一向伶牙俐齿的成姝也说了个大红脸,嗔道:“娘娘怎么说着说着倒说到我头上了,成姝地位卑微,从未奢望什么风光的姻缘,一颗心都铺在昭德宫,哪里也不去,谁人也不嫁,只要能追随侍奉娘娘便好。” 万妃欲言又止,瞥了她一眼,调笑道:“谁说我们昭德宫的姝丫头地位卑微?你看看偌大宫廷,便是万岁和本宫也未曾欺负过你吧?只不过你刚刚讲的这句漂亮话,本宫却只能相信一半。一心铺在昭德宫倒是不假,不过你想要追随侍奉的那人,只怕是他吧……”说着拿手点点小雨。 第五章:旧时今日残梦(下) 话音未落,却见树下的锦衣卫中已是一阵骚乱。原来那东厂的尚铭此时已把与之对阵的年轻护卫打落扁带,那护卫刚一着地,便喷出一口鲜血,锦衣卫的一众青年自然看得出是尚铭不守规矩,拆招之间竟暗地里用上了内力,分明是故意为之,一时间愤愤难平,叫嚷着要楚进良上场帮兄弟出气。 朱见深知道厂卫之间的宿怨,见身边一众侍卫都颇是倚重楚进良,也有意测试这位新晋入宫的南镇抚使除武艺之外,处事是否也能得体,遂发话道:“进良,既然你的弟兄们盼你上场,你便小试身手无妨,只是游戏毕竟是游戏,切不可鲁莽。” 楚进良行事素来淡薄,最不喜在人前卖弄,但看到卫中弟兄被无故打伤,也难免不悦,朝尚铭略略抱拳,便展开轻功,凌空一个翻跃,已稳稳落于扁带之上。 尚铭自负武艺,兼之东厂威名显赫,从来不把一众锦衣卫瞧在眼里,虽然早听说楚进良是新晋选拔的武试状元,却并不以为意,挑衅地朝他勾勾手指。 楚进良微微一笑,不为所动,只是规矩地站在扁带上,靠左右手各握着一根扁带朝尚铭缓缓行走,倘若不是看他脚下的那根扁带似乎没有承重般,纹丝不动,几乎就要觉得他此刻的表现与之前那些全然不懂武艺的宫人们一般无异。 但尚铭见他露了这一手绝顶轻功,能踏在弹性颇大的牛筋扁带上不引起丝毫震动,轻敌之心顿去,待楚进良走近,便抢先出手,双掌在空中各划了半圈,气沉丹田,一声呼喝,排山倒海般推了出去,竟是毫不留情使上了十足内力。那扁带上空间本就狭窄,二人对面而立,这一掌拍出对方根本是避无可避。然而令众人大出所料的是,楚进良却并没有接招的打算,忽的身子一歪,竟然悠然侧卧在右侧的扁带上,而那根扁带好似忽地有了灵性,带动他的身体上下颤动,不偏不倚正好躲过了尚铭的掌力。只听一声闷响,尚铭威猛无比的掌风竟然在楚进良身后的大树上击出两个白生生的掌印,倘若稍有差池,只怕被这劲力十足的“裂空掌”扫在身上,不要了性命也非得打成重伤。 锦衣卫众人见尚铭已伤一人,却继续使用这样的杀招不知收敛,气愤填膺,纷纷朝他发出嘘声。尚铭恼怒起来,不待收回掌力,下盘就已运足内力,猛然凌空而起,使出千斤坠便朝楚进良依身之处大力踹落。却见楚进良仍不闪避,竟然举腿上踢,二人足心相接,楚进良身下的扁带被尚铭的千钧之力几乎压到了地面,在旁人看来,这一招凶险无比,楚进良身在下方,明明处于劣势,只有尚铭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这一脚使出的劲力足有千斤,却不知如何被他化解于无形,仅仅只是压得扁带变形,劲力却仿佛泥牛入海,完全没有了杀伤力似的。正迟疑间,忽听得不远处观战的闫是举低呼一声“小心”,转瞬间,只见楚进良借助扁带回弹之势,整个人猛地荡到空中,带动身下三根扁带,像是有生命一样,闪电般地快速颤动。众人只看见尚铭被回弹的扁带夹了一下,却突然像个沉重布袋子一样一头栽了下来,而楚进良悠然落回到扁带之上,朝尚铭再次抱了抱拳,“承让了。” 朱见深看得目瞪口呆,根本无法分辨这火石电光的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原本轻狂骄纵的尚铭竟至突然落败,不仅如此,只见他竟然和前面败阵的年轻护卫一样,落地便喷出一口鲜血,显然也是受了内伤,被东厂诸人搀扶在一旁恨恨不语。小雨却看得明白,楚进良用高超内力巧妙转化了尚铭的攻击之力,利用扁带反弹,同时释放二人的内力,那三根扁带灌注了两大高手如此劲力,便似三根铁棍一样,重重打在尚铭身上,怎不叫他落下扁带,吐血败阵?看来楚进良的功夫,真不是浪得虚名。 锦衣卫众人见自己人露了一手好功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挫败了东厂的锐气,都高兴得大声拍掌叫好。楚进良只用区区两招,既未主动出拳,又没有违反游戏规则,便轻巧取胜,相形之下,尚铭却一直在使用武功招式咄咄逼人。因此这一场比试,显然锦衣卫赢得漂亮,东厂输得彻底。闫世举脸色铁青,尚铭面有愧色,属下一干人等都灭了气焰,却无言可辩。 小雨正在琢磨楚进良的武学渊源,却听身边万妃道:“挺有意思,这楚进良果然不是简单人物。他以一介平民出身入朝为官,不抓紧时间拉拢靠山,参与派系,扩展根基,却敢去与尚铭针锋相对,等于摆明了不与东厂为伍,倒是有些风骨。却不知他对本宫会是什么态度?小雨,你现在就上去和他比试,探探此人是否可为我昭德宫所用。” 小雨深知自己前去挑战并无胜算,但万妃几番发话要自己上场,再行忤逆,只怕要惹得她生气,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树下,纵身跃上扁带,朝楚进良抱拳施礼,却不开口。 朱见深见昭德宫的小太监明明见识了南镇抚使力挫尚铭,却还有胆量继续挑战,不免兴味盎然:平时出入昭德宫,倒也常见这孩子,只是他总爱低着头,从不显山露水,想不到今天会有这个气魄,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 楚进良未曾料想此刻还有人上来对阵,抱拳回礼的同时,不免将对手打量一番。四目相对,二人心头俱是一动:楚进良望着小雨清秀俊美的容颜,不过十几岁的模样,俏生生站在扁带上,显得身形单薄,惹人怜惜,却不识得是哪宫哪监的小宦官;而小雨近距离打量楚进良,只觉得对面的男人筋骨强健,挺拔高大,五官轮廓比远观时显得更加英挺俊逸,果然称得上一位美男子。而且他眉宇间透出的英气,不带有官场之人惯有的煞气和戾气,反倒透出温文儒雅,平和有礼的气息,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可惜有皇上、贵妃和众多侍卫宫人在旁观战,却没时间结交寒暄,也罢,只当是以武会友了。想毕低语一声:“镇抚使大人小心了!”,遂展开轻功,双足连点,身形借着扁带的弹力凌空而起,腰肢柔软,动作灵活,翻挪腾跃间,仿佛在三根扁带上展开一阵疾舞,姿态竟是前所未有的好看,顿时引得周遭一片喝彩声。 楚进良见小雨施展柔功,在三根扁带上不停变换姿态,然而这看似翩翩起舞的优美,却暗藏着深厚的内力,三根扁带随着他的动作剧烈起伏晃动,一波一波好似海啸般向自己立足之处翻涌而来,功力之强竟然不在尚铭之下。惊讶之余,不敢轻视,凝神运气,定住下盘,任小雨如何舞动扁带,却屹立如山,纹丝不动。 小雨见楚进良竟然不为所动,心知他内功修为毕竟在自己之上,想要获胜,只能智取。干脆一个纵身,踩在扶手的两根扁带上,紧接着便是一个漂亮的一字开,足尖各顶着一根扁带,姿势好看之极。只是这样一来,两根扶手扁带便被分开两大步的距离,逼得楚进良只能放弃扶手,站在唯一的一根扁带上稳住平衡。楚进良见对面少年竟然想出如此狡黠的一招,心知小家伙不好对付,但看他双腿修长,在柔软的扁带上能做出如此漂亮的动作还能保持平衡,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小雨被对方称赞,不免有些脸红,出手却毫不怠慢,一招不成,立刻变幻策略,足尖卷住两根扁带,双腿急收,两根扁带便似两根夹棍一般,朝中间猛袭而来。楚进良见他分明是把自己刚才攻击尚铭那招现学现用,钦佩他的机敏,见两根扁带夹到身侧,纵身一个空翻,躲过攻势,双手交叉握住两根扁带,一个大力翻腕,两根扁带迅速交叉。小雨只觉得缠住足尖的两根扁带突然交换方位,夹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劲力眼看就要把自己扭下地去,赶忙撤足放脱,在空中一个旋身,便想踩上第三跟扁带借力,哪知被直进良瞧准时机,身子倾斜足下发力扁带错位,小雨落地只觉身下一空,竟然无处踩踏,慌乱之中连忙缩腿。好在他身形并不高大,总算及时避免落地的厄运,双臂一收,勾住扶手的两根扁带,摇摇晃晃挂在半空中。楚进良见他反应灵活,惊魂初定之余一双黑亮的眸子水汪汪睁得老大,微微一怔,终究是不忍心乘胜追击下手晃动扁带。 小雨见对方手下留情,心中宽慰,双臂一荡,漂亮的旋身重新在扁带上站稳,却不给楚进良反应的时间,突然脚下一剪,踩踏的那根牛筋扁带应力而断,啪地朝楚进良猛抽过去。楚进良万没想到小雨会用出这样的招数,险些被那条迅猛回缩的牛筋抽到腿上,赶忙像小雨一样,双臂勾住两根扁带,双腿腾起,悬在半空,只是他身形高大,加上扁带悬挂两人又被压低几分,差一点足尖就碰到地面。按游戏的规则,只要脚落地便算输了,见对面小雨漂亮的脸孔上漾出一点狡黠的笑,知道他是吃准身高的优势故意为之,如此恩将仇报,但那份属于少年的顽皮却令人气不起来。楚进良臂上微微运力,身子腾空而起,调整身姿,双足在余下的两根扁带上站定,不再相让,展开功夫,几个漂亮的纵跳翻身,那两根扁带便势如排山倒海般大幅震颤,把小雨纤细的身躯直接甩向空中。 小雨却早已想好对策,借着下落之势足下又是一剪,第二根扁带再次崩断,两人各使出定身功夫,站在唯一的一根扁带上,一个身型潇洒自若,一个姿态动人心弦,只把一旁观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大声叫好。朱见深看着两人杂耍般站在唯一的扁带上,随着牛筋的弹性上下起伏晃动,完全像是在玩另一个游戏,但不可否认这番比试却让人大开眼界,堪称精彩,兴致高昂也忍不住站起身随众人喝彩。 小雨朝对面的楚进良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示意二人最后一招分胜负。楚进良望着对面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少年一脸自信,忍不住也回报一丝浅笑,做一个“有请”的姿态,想看他还能想出什么诡计。哪知就在这火石电光的一瞬,小雨却突然回头望着黄罗伞的方向,瞪大了双目,眼中竟然流露出一派惊慌之色。楚进良身为锦衣卫,最大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危,见小雨露出此等神情,下意识地便朝朱见深望去,深恐圣驾有失,哪知就在这分心的一瞬间,只觉得脚下一软,最后的那根扁带也已轰然崩断,小雨使出一个燕子钻云纵上高空,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楚进良知道上了这个小太监的当,眼看无处借力,必然会落地先输,可让对方凭借诡计轻易获胜,却又心中不甘,干脆运起内力,在千钧一发之时朝地面拍出重重一掌。只见草地上尘土暴起,竟被他一掌击出一个土坑,而直进良便借着巨大的反弹之力,扭身一个龙腾四海人已跃到半空。 这败中求生的一招,小雨显然也未曾料到,本来唯一可以立足的扁带崩断,一个上蹿一个下落,胜负已定,哪想到楚进良竟然还能隔空借力,再次腾身而起。而此刻小雨在空中却已力尽,竟然头朝下直挺挺栽了下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刚才运力过猛,竟像突然丧失了功夫一般眼见就要摔个倒栽葱。楚进良担心他头先着地摔成重伤,连忙扯下官服外罩的锦衣袍袖,一挥卷住小雨腰间,往上用力一甩。哪知小雨脸上原本惊惧的神情竟然再次换作计谋得逞的巧笑,借助楚进良袍袖的上托之力,身子又蹿高数丈,原本将要落地的颓势再度扭转,而且像是唯恐楚进良再次反转战局,干脆运指如风,隔空急点楚进良身前要穴,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模样。 楚进良已被他骗过一次,哪想到短短一瞬,竟然再次上当,心中微微有气,怎地这个小太监如此诡计多端!眼见他隔空点穴,也无处闪避,干脆运起护体罡气,硬生生将小雨的指风一一反弹回去。小雨万没料到楚进良还练过这样高深的内功,本来为了提高胜算方才出此一招,哪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本借力取得的微弱优势因这一出手反倒卸去大半,气息一滞,竟然先行落下来。 两人虽然前后脚着地,胜负却已分明。小雨面带愧色,朝楚进良抱拳行礼,低声道:“镇抚使大人雅量高致,武艺超群,我虽用了这些不齿手段,依然无法取胜,输得心服口服!” 楚进良本来有些着恼小雨的狡诈,但看他主动道歉,态度着实诚恳,也便宽下心来,抱拳回了一礼。 天子朱见深见胜负已分,三根扁带也被两人尽数踩断,哈哈一笑道:“今日扁带比赛果然精彩,不愧英雄出少年。宫中有进良和小雨这样的好身手,真乃幸事一桩,朕当大大地嘉奖。”言毕拿出黄金匕首,“楚进良,朕这柄贴身匕首便赏赐于你,往后你出入皇宫大内,便可不必通传盘查,行走自如。望你带领下属锦衣卫,共保社稷,为朕分忧。”见楚进良跪倒谢恩,伸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身将小雨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方才言道:“朕此番才知悉你非但身负武艺,而且如此不凡。小小年纪,可喜可贺,荣获第二,朕也同样有赏。这便过去请淑妃娘娘为你佩戴一颗东珠吧。” 小雨心道,贵妃交待诛杀淑妃,我却还不知道这位新册封的主子娘娘究竟长得怎生模样,倒正好借这个机会见见她。想毕躬身走到淑妃面前,跪倒谢赏,见眼前女子身形婀娜,为自己佩戴东珠的动作也着实轻柔,忍不住悄悄抬头,正对上淑妃一双美丽的眼眸。小雨看着这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心中大为惊奇,明明是初次相见,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一样,凭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亲熟感? 淑妃手停在小雨的发冠上,一时竟也像是愣住了,只是怔怔看着他的面庞不说话,眼中柔波涌动,好似充盈着隐隐的泪水,连佩戴东珠的双手竟然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小雨发觉异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淑妃率先撤开距离,朝朱见深盈盈下拜道:“臣妾日晒久坐,身有不适,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宫休息。” “爱妃哪里不适?朕这便随你一道回去,速传太医前来诊治。”朱见深见淑妃脸色欠佳,身体微微打颤,果然是生病的模样,心疼得赶紧传召护卫宫女起驾永寿宫。 等诸多宫人护着皇驾远去了,万贵妃才恨恨地走到小雨身边,咬牙切齿道:“淑妃这个贱人,拿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给谁看!你瞧瞧,皇上被她迷得魂都丢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务必想个办法,尽速将她除去。” 第六章:诉情衷(上) 自御花园碰面后,万妃对淑妃的记恨便又多了一重。据御医所言,淑妃自那日回宫后便染上了风寒,为此皇上夜夜留宿在永寿宫,更是许久不来昭德宫走动。万妃妒火中烧,诛杀淑妃一事夜间又咬着耳朵反复催促叮咛了几次。小雨心中自是千难万难,却不知这样艰巨的任务,到底要如何完成。想起那日淑妃看自己时的异样表现,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心想莫若借探病之由仔细探探她的底细再作道理,于是命人端了补品糕果,自往永寿宫来。 永寿宫门监见小雨前来,脸现警惕之色,急急往里通报,显然蔻儿和张敏之死,为昭德宫招来不少议论。小雨神色如常,行事也颇为客气,只是等在宫门外并不入内,看得出万岁皇恩正隆,永寿宫也添加了不少亲卫,戒备竟是森严。少顷,有宫女奉淑妃旨意出来引路,小雨跟着她一路进了永寿宫的寝殿。 午后阳光颇是暧昧,殿内淡淡熏着薄荷香,淑妃面朝里侧卧在榻上,门窗都关着,显然是病体虚弱,惧怕风寒。小雨跪拜见了礼,淑妃声音和气,给他让了座。 小雨早已调查过淑妃的背景,知道她曾经是藏书阁的女官,当年一个偶然机会被天子临幸,竟至有了身孕,产下皇子。之后朱见深大约是忘了那一场风流韵事,纪氏便长期简居在安乐堂,未得再见君颜,只靠着冷宫里的吴皇后、蔻儿,以及太监张敏的帮助才艰难地把孩子抚养长大。若不是张敏借皇上感叹膝下无子的机会大胆进言,朱见深根本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安乐堂的宫人,更别提那六岁大的儿子了。 身为昭德宫主管,小雨平日走动来往的都是权臣和各宫各监管事,与这新封的淑妃只有御花园那一面之缘,坐定身子,不免再次仔细打量榻上之人,淑妃此时也正巧转过身来:只见她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远较万贵妃年轻许多,虽然盖着薄被,仍看得出消瘦的身形。乌发逶迤,衬得肤色白皙静透,虽未佩戴许多簪环首饰,尖削的下巴和微微苍白的唇也透出一脸病容,仍不减素雅清丽的姿色,平心而论,竟是偌大后宫中难得一见的美人。看她眉宇间透露的气质和教养,颇有几分名门世家的风采,却着实记不起本朝有哪位姓纪的官员。实难想象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竟然会被好色的天子忘在脑后。 正自腹诽,却见淑妃一双美目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时隔几日,四目对视,小雨觉得那种莫名的熟识感再度涌上心头:面前这张秀丽的容颜定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回忆不出其中的缘故。 见淑妃并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面容出神,小雨寻思着这样两两相望也不妥当,既然是自己主动前来探视,主仆身份有别,理当出言问安。刚要起身施礼,却听淑妃言道:“小雨公公请恕妾身卧病体虚,不能起身。久闻你的大名,不想今日才终于有缘一叙。” 小雨感到淑妃言词虽然平静持重,客气有加,但就像上次一样,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眸中始终流露出难言说的复杂情绪。不敢怠慢,赶紧下拜施礼道:“淑妃娘娘说的是哪里话,奴才冒昧前来,岂敢劳动娘娘贵体?闻听娘娘身子有恙,万妃娘娘特命奴才备了些许滋补之物和奇鲜果品,愿娘娘凤体早愈。” 淑妃淡淡一笑,“妾身福浅之人,岂敢劳万妃娘娘挂念。小雨公公事务繁忙,这番能亲往永寿宫探望,妾身已是感激不尽。” 小雨心想门口太监侍卫对待自己尚且一副戒备敌对的神情,这位淑妃娘娘既然知道自己是万妃的心腹,怎么毫无防备,倒是一派淡定从容?寒暄了几句,见她应对自然,既无胆怯之心又无恃骄姿态,反倒是自己心中颇多算计,失了自然,正想就此告辞,不料淑妃竟出言挽留,还刻意屏退了身边服侍的侍女护卫,令人关紧房门。 寝殿的窗本就关着,此时密闭的殿堂显得出奇安静。 小雨不知淑妃所为何故,只得坐着不动。心道她若知道自己正是亲手了结蔻儿和张敏性命之人,不知还敢不敢做出此番举动?身处密室,好大的胆量,难道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身负武艺不成……却见淑妃此刻望着自己的神情与刚刚在人前竟是不同,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方才压抑的复杂情愫早已化作眸底掩不住的波光,一改先前的话题,开口便道:“小雨公公可是瑶乡异族人士?” 小雨一愣,自五岁那年进京入宫,别说旁人不知,自己对故乡旧事也从不曾回想提及,怎么这素不相识的淑妃竟会知晓此事?却听淑妃继续追问:“敢问小雨公公可还记得进宫之前的名字?” 小雨如实答道:“奴才进宫时年幼,早已不记得身世,万妃娘娘说我入宫那天下雨,因此这些年来,便只唤我小雨。” 淑妃闻言苦笑一声,斩钉截铁道:“真真胡说,哪里是因为下雨……你的名字,不是这样的缘故!”见小雨一脸迷茫,暗暗叹了口气,就在小雨以为她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却听她微启菱唇,唤出一个词,低低浅浅的读音,却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小雨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是用瑶语念出你的名字,雨儿,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淑妃见小雨愣在当地一脸错愕的神情,不用他回答,早已证实了心中的猜想。 “雨儿,你可还记得我们远在大藤峡的故乡,那片与世隔绝的雨瑶族圣地?那里有我们敬奉的雨神娘娘,我们全族人曾经一起过着何其祥乐幸福的日子!你忘了族母和母亲吗?还有雨神和瑶王夫妇,他们因为疼爱你是雨家最小的孩子,方才宠溺地唤你作雨儿啊……” 提起瑶族这个在宫中禁忌多年的话题,淑妃再也难以掩饰内心深处的触动,情绪激荡得不停咳嗽起来,额角白皙肌肤下的丝丝青色血脉也绽了出来。平复良久,见小雨仍是一脸难以接受的复杂神情,不甘心地续道:“纵然这些曾经的美好你都忘了,却总记得灭族惨祸那天的情景吧?那些该死的明朝官兵不知为何探知了大藤的方位,竟然偷偷渡过黔江天堑,攻进山来。他们烧杀劫掠,将我族人屠戮殆尽,连老弱妇孺也概不幸免。尤其是对瑶族王室贵族,或杀或捕,惨绝人寰!族母被他们一剑穿心,连雨神和瑶王,也力战不敌,跳崖而亡……” 听着淑妃言述的情境,小雨只觉得历历往事犹如千军万马向自己奔腾而来,轰然踏破多年垒筑起来的心防,连成一幅触目惊心的血红画卷。那些幼年封印在心底再也不敢触碰和提及的惨痛过往,彷若决堤洪水般,不顾一切地撞破记忆的闸门,瞬间将他灭顶吞没。痛苦地按紧眉心,却还是无法阻挡眼前闪过的画面,那纷飞的战火、亲人脖颈胸膛中飞溅出的热血,甚至还带着灼人的温度:族母抱着自己用躯体挡住刀剑后那尸身的重量;躲在身边却被发现的小伙伴那撕心裂肺的哭叫和把他小小身体穿刺在长矛上的官兵狂妄的笑声;与族里一群孩童被粗暴地绑缚在悬崖边,亲眼看着自己最敬爱的雨神娘娘那身永远美丽的金丝白纱衣被鲜血染红了前襟,她随瑶王飞身跳崖前望向自己那悲戚而眷恋的目光……为什么这一切一切的细节,明明藏得好好的,却随着淑妃的几句话,从瞬间被撕裂的创口中流淌而出。那些清晰的疼痛近在眼前,纵然跨越十多年的光阴,仍如噩梦般缠住心肺,让人无法呼吸!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再提了,你……你究竟是……” 淑妃悲悯地望着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因病弱无力又咳成一团,消瘦的手腕伸向小雨,颤声道:“押赴入京的路上,死了那么多孩子,你连日高烧不退,我担心不已,勉强偷了一点儿糕饼清水喂你。” 小雨惊讶地抬头,端详着淑妃早已满含热泪的双眸,良久,终于轻轻握上那无助的手,用瑶语唤了一声“姐姐”。 淑妃颤抖地用双手回握住他,似乎想要驱散那掌间冰凉的温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安慰的苦笑,眶中的泪水像是再也承不住般沉重地滑落满腮。 小雨乍见亲人,胸中涌起巨浪滔天,万语千言,百般心事,十年光阴,竟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多年来在宫中生存,早已练就了压抑情绪,多做少说的习惯。扶着淑妃坐起身子,帮她垫好背后靠枕,又重新温热了药茶,见淑妃眼中露出依恋的神色,便就近坐在塌边,轻轻帮她拍打后脊。 淑妃望着眼前出落得挺拔清秀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那张十年未见的脸颊。小雨望着近在咫尺渐渐与记忆中重合在一起的温柔面庞,猛然想起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心中一个激灵,不自然地偏开头,却见淑妃眼中立即显露出受伤的神情,终究不忍,只得将脸重新凑过去,贴上那只瘦弱却温暖的手。 淑妃布满泪痕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道:“雨儿,你小时候就比家里其他男孩女孩都生得漂亮,想不到长大了竟是如此出众,不愧是我们雨家最受宠的孩子。” 小雨叹道:“自从上次与娘娘见面,就一直觉得面熟,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们乃是亲姐弟,容貌相近,也是自然。我如今只是一个皇宫大内的奴才,又是个废人,美丑又有什么关系。” 淑妃痛苦地摇头,“雨儿,你不要这么说,不要总以什么皇家的奴才自称!我们雨瑶一支,因贵承雨神血脉,一直被奉为神族。而我们雨家,更被瑶人敬重,历代掌管族中祭祀要职。你要牢牢记住这个身份,切不可放弃希望!” 第七章:诉情衷(下) 小雨心中凄凉,姐姐大概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说什么雨瑶族的尊贵,却不想自己如今是何等身份——一个被阉割了的太监,连做男人的能力都丧失了,也不能再为家族生育一儿半女,还谈什么希望呢。但望着淑妃眼中殷切的神色,却不忍强调这个可悲的事实,只得转开话题道:“姐姐,我虽身处卑贱,姐姐却已贵为淑妃娘娘。凭借你的姿容无双,得浴圣恩,又诞下皇太子,若能以此固宠,也算是苦尽甘来,方堪为雨瑶族的希望。” 淑妃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恨意:“你不明白,若没有当年皇上的一纸诏书,右佥都御史韩雍又岂会帅兵入侵?我族千百年来,隐居在大藤峡,极少参与其他瑶族支派和周边民族的征战,可谓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竟不知缘何遭遇明军觊觎,惹来那样一场战祸!你当初年幼,或许不记得那是怎样一场灭族之恨,雨瑶七千壮丁惨遭杀戮,一应未遭毒手的王族妇幼也全被押解入京,绳捆索绑,风餐露宿,颠簸千里,到达京城还能保住性命的不过数十人!连母亲也在中途被他们不知押解到何处,从此再无音讯。我虽能保全性命,又岂愿做他们大明朝的嫔妃!” 小雨闻言一颤,道:“姐姐的意思,连母亲她也……” 淑妃叹道:“是啊,我们雨家承袭大祭司之职,遭遇的祸患竟比其他家族更甚一筹。尤其是族中女子,来京路上惨遭虐待,无端消失或死于非命者无数……这些惨状皆我亲眼所见,实不愿描述给你听。” 小雨望着淑妃微蹙的眉头,也能隐约忆起当初的零星片段,母亲故意拿泥土把自己的脸和衣服涂抹得肮脏不堪,并极力回避与自己相认,想来也是处于深切的保护之情吧。 淑妃深深吸了口气,续道:“我也是在母亲的保护下一路遮掩,才得以逃脱厄运。入京后,便取了名字中的谐音,谎称姓纪,因为略晓汉语诗书,有幸派在藏书阁办事,日子久了,便被人淡忘了瑶族的身世,反倒得以苟活。可惜却无力救助其余族人,只知道活下来的人都在京师为奴为仆,散落飘零,音讯难查。至于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设法追寻你的下落,直到前两年,才大致确定你就是昭德宫的小雨公公。” “原来姐姐早知我在昭德宫,既如此,何不遣人来寻我?”话一出口,小雨便知自己问的幼稚。淑妃美目中透出的那抹化不开的忧虑和哀伤,早已说明了一切苦衷。是啊,不论是她还是自己,沦落禁宫,无亲无靠,想在这充满血雨腥风的地方生存下去是何其艰难?若不幸被人探知身世底细,更不知招来怎样的祸患!她一介藏书阁女官,生了皇子都藏匿在冷宫里六年来不敢声张,即便如此低调行事,仍躲不开万妃的虎视眈眈,便是自己知道的,包括蔻儿在内的数名昭德宫宫人,都曾接受万妃旨意先后去调查情况和伺机下手毒害她。而自己此番终能与她会面,竟然也是因由贵妃的刺杀任务……倘若自己鲁莽行动,因此害了雨瑶族仅存的亲人性命,岂不要后悔一生?想到这里,只觉遍体生寒,冷汗森森。 淑妃似乎看透小雨的心事,轻轻抚摸他的手背,苦笑道:“你在万贵妃身边这么多年,此行原本的目的也必是加害于我。这些我都明白,你身不由己,不要自责。” “姐姐,我……” 淑妃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姐姐自诞了皇子后便患上虚症,之后护着孩子,日夜担惊受怕,又屡次遭人下毒,虽大难未死,身子却已是风中残柳,命必不久矣。万妃处心积虑要我性命其实大可不必,蔻儿和张敏死后,我便知死期将至。所幸这次贵妃派你前来执行任务,我千盼万盼,终于算是能见你一面!”言毕又禁不住一阵激烈的咳嗽,单薄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掩唇的丝帕上竟是殷红一片。 小雨闻言心中酸楚,轻轻帮她擦去嘴角血痕,蹙眉道:“姐姐莫作此言,你青春韶华又美貌高贵,皇上先前或许不查,如今既然认子归宗,还将孩子册立为当朝太子,足见对姐姐的宠爱。姐姐何必如此忧心?” 淑妃轻叹道:“你久处昭德宫,岂不知万贵妃的地位和手段?便是皇上又能奈她何?” 小雨低头不语,半晌方语带坚决地说:“所幸我正是昭德宫的奴才,便是废人一个别无所长,这件事上却一定会想办法保护姐姐。” 淑妃眼中又落下一串珠泪,疼惜道:“我不许你说自己是奴才、是废人!姐姐命不久矣,你不要冒险保护我。但此后雨家的重任,瑶族的希望,却通通要落在你肩上了!”言罢,伸手入怀,勉力从小衣中掏出一物。 小雨定睛看去,乃是一块雨滴型的琥珀,晶莹剔透的金黄色珀身散发着神秘的光泽。淑妃轻轻把这颗琥珀放在小雨掌心,小雨借光凝望,能看到这颗雨滴内似乎层层套叠着无数的雨滴,鸡卵大小的一颗,竟似蕴藏着无穷的空间,而空间的最深处,幻作一字,小雨虽不懂瑶文,对这个字却印象深刻,正是瑶文中的“雨”字。 淑妃低声道:“这枚神珀曾经镶在族母权杖之上,象征着雨家大祭司的身份和权力。你还记得吧?” 小雨幼时深受族母的疼爱,常在她怀中嘻闹,确实对这个无穷深远的琥珀雨滴印象深刻,不禁叹道:“难为姐姐这么多年竟能把此神物留下来!” 淑妃道:“灭族之祸,也不知领头的明军到底觊觎何物?族母遇刺后,母亲知道权杖那样的物件必然难以保存,才偷偷摘下这颗神珀贴身藏着,一路兵荒马乱,她出事前又叮嘱我务必存好。所幸这些年来,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叮嘱,如今是时候交托给你了。” 小雨道:“雨家向来是母系为本,族母的权力应由母亲接掌,如今母亲不在,继任人自当是姐姐。姐姐怎可把它交于我呢?” 淑妃言未出口,又激烈地咳了起来,小雨帮她拍了半天,却见她苍白的面颊咳出一抹红晕,额头上也渗出冷汗,情况甚是艰难。小雨心中着急,便想起身传唤太医,却被淑妃挽住手腕,虽是咳得无法言语,脸上竟是一番挽留之意。 正此时,门帘一动,却露出一个孩子的面庞,正是皇太子佑樘。 朱佑樘见母亲病容憔悴,唇角有血,勉强支着身子坐在榻上,却拉着一个外人的手臂,眼中泪光点点,心中满是疑惑,赶紧跑进屋,翻身上了软榻,依进母亲怀中,轻轻亲了亲她脸颊上的泪痕,却不忘防备地斜眼打量小雨一番。 “娘,你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小小孩童,脸上已敛了稚气,换上一副戒备神情。 淑妃勉强忍住咳,怜爱地拍拍孩子的头,柔声道:“皇儿乖,娘这里没事,有要事和这位小雨公公说,你先去玩吧。”言毕便召唤侍奉的宫女进来。朱佑樘一脸不放心地盯着小雨再三打量,才随着宫女出门。 淑妃再次屏退了众人,端起药汤喝了一口,又是一阵喘息咳嗽。小雨想扶她躺下休息,淑妃却只是摇头,许久才喘过气来,叹息道:“我心中万语千言,实乃紧要无比,今番见你,若不能倾吐,日后却不知是否仍有相见之期。” 小雨见淑妃连皇子进来都无暇照管,知道她必是极珍惜这难得的相处时间,也不多作无谓之言,静静坐在她身侧。 “我们雨家氏族以母系相传,与中原的父系传统文化大为不同。族母为尊,所有族中女儿和她们养育的子女都在娘家的大家庭中长大。雨家的女儿婚恋自由,可以随心与外姓男子交往,所育的子女,父亲为谁并不重要,他们都是雨家共同的孩子,由雨家的所有成年女性共同负责养育,而雨家的成年男性,虽然是孩子们的舅舅,却承担父亲的责任,与自己的姐妹们一起维持着一个同姓大家族的繁荣。” 小雨若有所思半晌,小时候的家族印象的确如此,但如今听淑妃解释起这样一套完全迥异与中原父权的家族制度,一时却也不甚明了。 淑妃叹息道:“姐姐没有时间与你解释更多。你只需谨记,对我们雨家而言,孩子并非秉承父业,而是母家的延续。世人只道我生下皇子,藏匿至今,如今终于母凭子贵,可以指望着皇儿有一天继承大统,无限荣华。可在我心里,樘儿他不是什么皇子,他是我们雨家的孩子,是我们雨瑶族的血脉!当初我隐姓埋名躲在藏书阁,从未盼望也从未料到会与当今天子有这一段荒唐的偶遇,更未想过要与他生下孩子。之后我百般推脱,刻意忽略帝王的注意,偷偷在冷宫抚养樘儿,便是不想让这个孩儿与大明皇室有任何牵连。” 小雨望着淑妃紧蹙的眉头,不禁叹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姐姐如此美貌,这些年来却未得皇宠,却原来是姐姐刻意躲避的缘故。可惜姐姐这一番想法只怕在这偌大的后宫中也无人能解,试问哪个妃子、哪位宫人不是想千方百计邀宠,又有哪个后宫的女人不希望为天子诞下龙种?若万贵妃知道姐姐竟然一心一意盼望皇上对你们母子冷落和淡忘,恐怕这些年来也不会处心积虑视姐姐为剪除对象,害你凭白蒙受这许多苦难。” 淑妃闻言忍不住潸然泪落:“是啊,这其中的委屈和无奈,牵扯着一段被掩埋的族仇家恨,岂可轻易与外人道也?真是千辛万险,有苦难诉……”言到辛酸处,又是猛烈地咳嗽数次。 小雨扶着她单薄的身躯,见淑妃掩口的绢帕上已被鲜血浸透,忍不住安慰道:“姐姐莫急,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哪知淑妃挣扎地摇头,握着小雨的手也更紧了几分,“雨儿,最艰难的时候才刚刚开始啊!以前我偷偷养着樘儿,只盼他平安长大,日后得了机会重返瑶乡,远离京城的血雨腥风和皇室争斗,一心做个雨家的后人,为修复残破的家乡尽些力量。哪曾料想如今皇上非但认了他,还一时冲动封他做了皇太子。他一个幼子,无依无靠,强敌环伺,朝不保夕,要我如何放得下心!我拖着这久病的身子苦苦挣扎至今,就是盼着能与你重逢,或许凭借小雨公公你在宫里的手段,樘儿还有一线生机。要知道,在雨家,你就是他的亲舅舅,是承担保护他,教养他重任的那个人!” 小雨闻言苦笑,心说我一个低微的太监,作皇太子的舅舅,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这样的责任,怎承得起呢?却见淑妃又咳出一口鲜血,眼中满是恳求之意,声音颤抖却语意坚定,“什么太子,我绝无半点奢望他日后能继承大明江山。倘若日后你有心远离宫闱,便带了我儿同去。大藤峡虽然破败,却是雨家千百年来守护的家园,他是雨家的后人,在那里平安度过一生,我已心满意足。”见小雨沉默不语,哽咽道:“姐姐明白你的艰难,只是樘儿年纪尚幼,瑶族之事我无法对他说起,只能拜托你日后慢慢教导,让他了解……” 话未说完,却听院中传来响动,似乎有人往殿中而来。小雨心下警觉,贴身收起琥珀,扶着淑妃躺下,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道:“请娘娘好好歇息将养,小雨改日再过来探望。” 淑妃领会,不再挽留,轻轻说:“小雨公公有空可以去藏书阁走走,妾身这些年整理了些许书卷,或许有用。” 第八章:血溅泪(上) 回了昭德宫,竟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小太监远远瞧见他便跑过来:“小雨公公,贵妃娘娘寻您多时,听说您下午去了永寿宫,正等着您回来呢。” 小雨摆手道:“告诉娘娘,我身子不适,今晚便不去请安了。”说罢,径直回到自己屋内。宫女端了晚饭过来,却也毫无食欲,只是不断回想着淑妃下午所言种种,一时心绪纷杂,难以平静。掏出那块晶莹的琥珀雨滴,摩挲着上面的沧桑,看来改日务必要往藏书阁走一趟了。 好不容易才睡下,却是浅眠,好似梦到一些幼年旧事,却事事恍惚,看不真切。 忽地门外一片灯火喧哗,小雨穿衣起床,把手中琥珀锁入暗格,却听宫女慌张来报,说东厂提督闫是举亲自带人进了昭德宫。再问何事,竟是永寿宫淑妃薨了。 小雨闻言大惊失色,飞奔出门,却见东厂的人马果然已经把昭德宫的大院围了个严实。闫是举脸色阴森,在通亮的火把下负手而立。提督东厂十几年,他的气势足以威慑满朝文武,一般缉捕查抄的场合自是不肯亲自前来。小雨见他此番兴师动众,亲自出马,已知情况不妙。赶紧以昭德宫主管身份上前见礼。 闫是举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却从身后拉出一个孩子。只见那孩子一脸悲切,满眼泪水,见了小雨,狠狠用手指着,“就是他,就是他下午来探望娘亲,欺负得娘一直落泪,晚上就咳血死了!”正是皇太子朱佑樘。虽是个幼童,却是一副上前拼命的架势,那眼中的仇恨和眼泪竟似熊熊业火,灼烧得小雨全身刺痛。 闫是举语气冰冷:“小雨公公,殿下所言你已听到了。如今淑妃娘娘薨了,皇上伤心过度,命本督务必彻查此事。你下午去过永寿宫,嫌疑最大,这就随本督到东厂走一趟吧。” 纵是小雨平素为人冷静,这时也已心乱如麻:家族往事尚未理淸头绪,淑妃又含泪托孤,如今好不容易姐弟重逢,她却突然撒手而去。自己与皇太子尚未有一丝一毫的相认时机,便被他误认为害死亲娘的凶手,这样的误会倒叫自己如何澄清?而淑妃所言之事,又涉及瑶族的往事和机密,岂可轻易对外人提起……一时看着朱佑樘失了娘亲伤心欲绝的小脸,痛惜得无法言语。 此时万贵妃也披衣出来。闫是举虽然权重,却不敢对她嚣张,一众东厂亲卫规规矩矩跪了满院。万贵妃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小雨,显然也没搞清情况,只是淡淡发话:“提督大人何事兴夜拿人,惊扰本宫休息?” 闫是举堆出一脸笑意,只把淑妃之死,皇上震怒之事仔细汇报了,见贵妃面色不悦,只得缓和口气说道:“因皇太子殿下亲口指认,奴才只得请小雨公公回去问话,协助查案。惊扰娘娘休息之处,万请恕罪。” 万贵妃晚上没见着小雨回报,心中已是气闷,这会儿见他一脸失神,垂着脸默不作声,只道他确实是去永寿宫动了手,心知此番不妙。皇上既是让东厂出面来昭德宫拿人,便是动了真怒,自己若强行阻拦,怕也落了口实,一时间也没了计较。 闫是举见贵妃踌躇,脸上虽仍是一派恭敬客气,却朝手下使了眼色。大档头尚铭得令,上前装作给小雨领路,暗中已扣住他腕间重穴。 小雨出门之时,见万妃谋虑的目光只是盯着皇太子朱佑樘,而那孩子早已哭哑了嗓子,抽咽不休,眼睛却旁若无人,只是将一腔仇怨都狠狠瞪向自己,一时无奈,心底苦笑。 出宫,闫是举立刻抹去了温和笑意,露出阴冷的表情,瞬间出手如电,连点了小雨周身大穴,封住他体内真气流转。手下诸人万分惊讶,却不解其意。 “你们别被他这副纤弱样子给骗了,他可是万贵妃的总管,上次扁带比武你们还没见识他的身手吗,倘若他想逃脱你们未必就能拦得住。” 一旁尚铭赶紧顺着闫是举的意,催促手下道,“都还愣着作甚,赶紧把人捆了带回厂子里。” 一路封住穴道绑出紫禁城,进了东厂大门,闫是举命人直接把小雨带进刑房,见他模样傲然,禁不住心中有气,道:“小雨公公倒是一副气定神闲。这些日子死了宫女蔻儿,又死了皇上驾前的内监张敏,怕都是小雨公公的好手段吧?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思虑周密,下手利索,倒让我们东厂多日苦于奔命,只在万岁面前无法交代。” 小雨微微冷笑:“厂公大人莫因抓不到人,就随便编排我的不是,死了宫女太监,却与我何干?” 闫是举怒喝:“你莫抵赖,谁不知道这两人是昭德宫下的手,这都是明镜般的事。” 小雨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是吗,倒要请教厂公大人证据何在?” 闫是举气结,知道这小太监绝非等闲人物,也不做多余的争论,道:“好,咱们旧事不提,且说今日淑妃之事。她身为皇太子之母,正得恩宠,你光天化日就敢到永寿宫下手,竟是胆大包天!” “厂公此言差矣,淑妃娘娘乃久病咳血,我日里只是奉命送些补品鲜果,你们大可查验,其中可有下毒?” 小雨提到淑妃,不禁想到她凄美的面容。自己孤苦十年,难得在深宫中得与姐姐相认,一番心事,尚未诉尽,就此阴阳两隔,真真造化弄人。想来姐姐死得突然,与整个下午的情绪激动,悲喜交加难脱干系,自己往永寿宫这一行,只怕真成了她的催命符。想至此,心中自责,只难过地低了头,不想再辩一言。 闫是举虽然不愿与万贵妃公然为敌,却妒恨小雨年纪轻轻便掌管昭德宫大权。自己熬到两鬓斑白方才做到今日的地位,他一个毛头后辈便已在后宫呼风唤雨,不消几年,只怕要踩在自己头上也未可知。见他如今落在东厂手里,仍没有半分惧怕求饶之意,还是一脸的冷漠与傲气,心中着实气恼,却知道这会儿根本拿不出他行凶的证据。那些补品糕果,自是早派人查验过了,何况淑妃根本未曾食用过。依如今这态势,想要尽速结案,倒不如逼供来得容易。想到此处,也不再废话,命人脱了小雨外袍,就往刑具上架。 小雨知他用意,冷冷道:“东厂不是只负责侦缉和拿人吗?厂公大人这会儿倒想动用私刑审讯不成?” 闫是举向来被人惧怕,连朝中百官皆屈服于东厂之威,哪曾受得这般挑衅,桌子一拍,“你这小娘皮竟敢看低我东厂,一会便看你怎么哭着向本督求饶!” 只见那刑具乃成人字形,为老船木所制,常年血污浸染,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架身通体黑黝黝还隐约透着一丝油光。小雨两手被架子上的牛皮环勒了个结实,双腿也被固定在人字两端。面颊不免贴上了那柱身,只是厌恶地皱了眉头。 闫是举瞧在眼里,冷笑一声:“你这小太监平日在后宫养尊处优,呼风唤雨,这会儿死到临头还敢嫌脏,看本督怎么收拾你!” 两个粗壮刑官推来了一个轮式木架,架上列着数根粗细不一的水火棒,俱是百年铁树所制,乌黑沉重,两人各自挑选了顺手的棍棒,站在小雨两侧。闫是举伸手拍了架边机括,只见那人字刑架咣当一声放倒,小雨摔得全身一麻,已变成俯卧其上。 “这么一个翘臀,真是用刑的好地方,给我狠狠打!” 两个刑官得令,抡圆了棍子,呼啸带风打在小雨臀部。 第九章:血溅泪(中) 小雨先前被闫是举点了身上大穴,此刻血脉不通,无法运起内力护身,他皮肤本就极薄,如何耐得住这样的重刑,几棍下去,臀上已是先肿后破,血染白衣。但他咬紧牙关,并不哼出一声。 闫是举看他如此倔强,心中更气,喝停刑官,阴笑道:“原念在同僚份上,给你留几分颜面,不想你这小娘皮如此顽抗,倒是本督小看了你”,转头对身后几个档头道:“宫内传闻小雨公公相貌俊俏,身体极美,今日莫不如让咱们东厂鉴识一番,看他究竟有何好处,竟能爬上贵妃绣床!” 众人闻此猥亵之言,俱是放声大笑,一人上前一把掀开小雨里衣后摆,只见那臀上已是血迹斑驳,一双长腿白玉似的,被分开捆在乌黑的刑架上,反差颇是刺激。 小雨这般姿势呈现于东厂诸人面前,再听他们一番猥亵之言,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气往上冲,差点昏了过去。 闫是举做个手势,那两名掌棍刑官精力百倍,又是噼噼啪啪朝那臀上打了百余棒,只打得皮开肉绽,血染刑具,但小雨硬是忍住屈辱,一声不响。 闫是举心中恼火,按机括重新立起刑架,手下人端过一只瓷碗,闫是举单手捏住小雨双颊,把碗中药汤直灌入他口中,反掌一拍胸口,小雨一呛,药汤全部滚落下肚。不消片刻,便觉腹中剧痛,头脑竟然恍惚起来,眼神也渐渐涣散,知道是东厂逼供犯人专用的迷药,服了便让人意志消退,加上腹中疼痛,用刑更无招架之力。 闫是举望着他迷离的神情,心中得意,问道:“小雨公公,你究竟去永寿宫做什么,与淑妃娘娘相谈许久,究竟所为何事?” 小雨轻轻仰头,斜眼打量了闫是举半晌,竟露出一个凄迷浅笑,语速刻意缓慢,“相谈许久,自然是为了禀明东厂诸人何其无能,不会办案,却只用下三滥手段逼供……” 闫是举不待他说完,已气得伸手一个掌掴,打得小雨俊脸侧在一边,嘴角已挂了血痕。小雨目光轻蔑,仍是冷笑不语。 “混账,这就用九尾鞭伺候你!” 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刑官把小雨从人字架上解下来,双手高举紧缚,吊在房梁正中的绳钩上。一桶盐水泼上去,小雨略清醒一分,只觉下身伤口如烈火般灼烧,痛得他几乎将牙咬碎,浑身颤抖。 那刑官望着他身上长衣尽已湿透,紧紧包裹在身上,露出优美的身形,便从大桶中抽出一根十尺长鞭。此鞭乃是野牛皮所制,共九个分叉,叉头做成蛇头状,通体黑红,在麻油里浸得乌亮。手中一抖,只听得呜呜生风,鞭鞘击在地上,竟抽出一道电光。 那刑官在小雨身前站定,憋足了力气,长鞭呼啸,狠狠抽在小雨身上。 小雨双手吊着,竟被这一鞭抽得整整旋转了一周,长长一道血痕便如一枝红梅,霎时绽放在贴身白衣上。小雨眉头一紧,终于痛得闷哼一声,连闫是举身边一众档头也被眼前景象惊得乍舌,看湿衣之下小人儿皮肤莹白娇细,如何禁得住这样重刑? 那刑官却不敢怜惜,见厂公一脸恨意,只得挥手又是数鞭,那九尾蛇信很快便将小雨一身白衣撕得千疮百孔,鲜血四溅,凭地惊心。 小雨此时手已吊脱了臼,浑身鞭痕,痛得无以复加。迷药的药力也越发强劲,腹痛难当,头晕目眩。闫是举的冷笑和刑官的呼喝变得模糊不清,眼前人影都幻化成怪相,但他不愿向闫是举低头,只是紧抿了双唇,抵死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冰水兜头而降,小雨模糊醒转,只觉得全身血液似已流尽,彻骨寒冷,耳听闫是举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招是不招?” 小雨深知东厂酷刑之厉,此刻了无生趣。模糊地想到淑妃托孤之言,心中苦笑,自己一个废人,如何尽得了舅舅的职责,管得了皇太子之事?再说雨家覆灭已久,又与自己何干……毒蛇似的鞭子啃噬着全身,疼痛也渐渐离体远去,无力地低垂着头,任凭鲜血顺着湿透的躯体在脚下滴滴跌落。 闫是举见此时天已大亮,心中着急,走上前一把揪住小雨的长发,迫他扬起脸来。“你到底肯不肯说?” 小雨自知无幸,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闫是举焦虑的神情,唇角稍动,出口仍是桀骜,“原来东厂……除了屈打成招,并无高明之处……” 一句话未完,鲜血已自口中大量喷出。原来闫是举气极,运起内力一掌打在他腹部。 小雨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腹中鲜血上涌,不待喘息,又挨了一拳,只听嘎啦一声,肋骨已被生生打断。 大档头尚铭见上司动了真气,这般出手,必是要了那人性命,赶忙上前劝阻:“提督住手,他是万贵妃身边红人,杀不得啊!” 闫是举气愤难消,只是不理不睬,又是一拳打出。小雨脸色苍白如纸,鲜血蜿蜒而下,染红了薄唇,已是了无声息。 就在此时,突听门外众人齐呼:“吾皇万岁!”屋内众人也连忙跪倒迎驾。 不一刻,天子朱见深缓步走进刑室。 闫是举见天子面色憔悴,心知淑妃之死令他着实伤心,这才亲临东厂查问,忙上前禀奏道:“万岁莫急,奴才昨晚已将疑凶缉拿归案,连夜拷问,只是此人抵死不认,奴才正在晓以利害。” 朱见深自从进门目光就锁定在大梁上吊着的身躯。这室内本来血腥至极,但这吊着的人一袭雪白长衣湿透,紧裹着身体显出清瘦的轮廓,白皙的肌肤上朱痕遍布,菱角似的唇瓣染血艳红,竟是没由来地生出七分可怜,三分娇艳。昭德宫的小雨?想起那日他在御花园的扁带上露了一手好功夫,身姿柔软,手脚灵活,颇具少年的灵动之气,哪想时隔几日,竟已被吊打得奄奄一息。以前在万妃处也经常见他,只是这孩子总规矩地低着头,除了对那官帽下衣领间露出的一段雪白颈子印象颇深,却第一次注意到他竟生得这般风骨。 “淑妃之死怎见得便是此人所为?” 闫是举见皇上打量着小雨了无生气的侧脸,不知是何思量,心中暗自担忧,莫不是用刑太重,这人已断了气?别是皇上慑于万贵妃雌威,再把罪怪到东厂头上……想到这,赶紧一副笃定口吻道:“永寿宫诸人皆见此人下午带了果物补品探试淑妃之病,皇太子殿下更是亲眼见到淑妃与此人谈话间一脸哀求,泪流不断。他走之后淑妃娘娘就咳喘不止,入夜竟至归天,若论凶手,只有他嫌疑最大。况且前几日陛下内监张敏吞金自杀,宫女蔻儿暴死,依奴才调查,皆与此人脱不了关系。” 朱见深一边听着闫是举的回禀,却只是在小雨身前负手而立,打量着他一袭里衣居然无一处完好,血迹斑斑,细腕被牛皮绳狠狠勒着,已是青紫一片,修长的双腿下,血水更是汇成小小一滩,虽然惨不忍睹,却难掩极好的身形,浴血下的嫩白皮肤更显得莹如美玉。发髻早被打散,一头青丝如黑瀑披在肩上,掩住了面容。心中难耐好奇,干脆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却见那张俊脸毫无血色,秀眉微蹙,似在昏厥间仍感到依稀的痛楚。双眸紧闭,长长的羽睫微弱翕动,菱唇微翘,唇角蜿蜒的血污,让人看得心生怜惜。没由来的一阵冲动,竟自从怀中掏出锦帕,去擦试他唇边血迹。 第十章:血溅泪(下) 没想到一动之下小雨似乎是清醒了几分,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涣散,平时朗若黑曜星般的明眸中掩了一层迷离雾气。见身前站着的人隐约穿着黄袍,虽已迷了清明,看不真切,料想便是当今天子,声音低微,却无比坚定地道:“皇上……请恕奴才不能见驾。望皇上明断淑妃一案,奴才无罪!” 闫是举闻言心叫不好,怎么都没想到,这小雨受了如此重刑,又连挨了自己三掌,居然还有气力说话,不禁大悔刚才下手不够重。 朱见深见小雨睁眼,心下也是一惊:怎么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双眼?而且这一副凄清的面容,分明便重叠着已故淑妃的影子,难道她魂灵不散,竟来此处伸冤?这样标致的人物倘若让东厂一干人如此鲁莽活活打死,倒真是可惜了!想到这,心下已有了计较,朝闫是举冷冷发话:“那些给淑妃送去的糕果拿来朕看。” 闫是举无奈,只得命尚铭取来。朱见深拿眼一瞥,问道:“是否查验有毒?” 尚铭见皇上面色低沉,心中慌张,望了闫世举一眼,见他一脸铁青,只得结巴道:“回陛下,无毒,只是……” 朱见深也不待他多言,便厉声道:“你们东厂都是如此愚蠢办案吗?无凭无据,岂能仅凭猜测便胡乱拷问?这些个鲜果糕点分明不是淑妃所食,她身体素来孱弱,近日更是身染风寒,岂会贪嘴?更何况果饼无毒,如何令淑妃致死?” 闫是举提督东厂多年,自然对朱见深的脾气了然于心,见皇上如此发落,已知其心乃有意为小雨开脱。本来淑妃之死便是皇上的家务事,东厂参与调查已是尴尬,这会儿他态度转变,非但没了先前一心为淑妃抱恨的急躁,举动言语间也透着对小雨的回护之意。自己再坚持原判,不但把万贵妃那边得罪尽了,恐怕皇上这边也讨不到好处,却又所谓何来?想毕赶紧跪下道:“陛下所言甚是,奴才一时糊涂,实在该死,实在该死!只因太子殿下亲自指认,奴才方才确信拿人。” “混账!太子年幼,失了娘亲难免会情绪激动。你们东厂向来深得朕的器重,此番岂可如何失察,任凭一个孩子的指认就妄下结论!” 闫是举闻言不敢辩驳,只得连连叩首,心想看来皇上还是惧怕万妃的雌威,又要偏袒昭德宫了。东厂诸人见皇上变脸,厂公受挫,也不敢多发一言,齐齐跪倒磕头。 朱见深微微哼了一声,道:“朕也并非有意责怪你们。只是淑妃之死确有疑点,何况此案乃后宫朕之家事,由你们这样打杀逼问,实不相宜。依朕看来,小雨就先放回昭德宫,择日朕自行审问于他。” 闫是举连声称是,虽然心中大恨小雨害东厂失了颜面,却敢忤逆圣旨,赶紧命人给小雨松绑,拿担架抬了送往昭德宫。恭恭敬敬送圣驾出门,见黄罗伞远去了,才一抹冷汗从地上爬起来,心想这下与小雨的梁子算是结大了,别是他这番非但不死,还从此得了皇上瞩目。不过这人一副弱样,居然也真是条硬汉,能活活熬过三法大刑,撑到皇上现身,堪堪时也命也。 这边万妃自东厂兴夜来要人,心中也自不安,东厂的手段凡人必不能熬,看小雨出门时那恍惚样,别是迷了心智,再说出什么。反复盘算着如何去见驾,如何派人到东厂打探,却听外间忽然来报接驾。出门一看,竟是皇上亲自前来,担架上小雨重伤不醒,却已被安置在昭德宫,相比昨天东厂气势汹汹来拿人,这一番已是格外开恩。 万妃巧笑逢迎,朱见深却面色阴沉,不苟言笑。只放下话说昭德宫嫌疑仍在,日后还要彻查,便起驾回宫。万妃心中疑虑更深,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自己还没出面,皇上倒是主动把人送回来了。多思无解,只有等小雨醒了再做计较。 小雨这番伤势极重,外伤多不胜数,闫是举那三掌更是如隔山震虎,虽不见伤,却重重挫伤了内脏元气,只把御医忙得人仰马翻,到夜里仍是发起高烧,昏迷不醒。 难得贵妃几番到床前探望,亲自督人换药送水,昭德宫各人自是竭尽心力服侍。小雨浑浑噩噩,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不见醒。 到第三日上,高烧方才稍微退了些,小雨恍惚睁眼,见万妃正坐在床头。试着微微一动,只痛得闷哼出声。 万妃怜惜地抚上他面颊,“你终于醒了!”说着竟然还落下几滴泪水。 小雨自然明白万妃所虑何事,勉强道:“娘娘不必挂心,淑妃一事实属巧合,不是奴才下手。至于东厂那边审讯,我自始至终俱不开口。” 万妃闻言,多日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剪除淑妃一事原是极难下手的任务,没想到竟然真被小雨办到了。心中宽慰,脸上神色也是欢喜,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小雨儿,你用的伤药都是大内最好的,御医保证本宫说不会留下任何疤痕,你安心养着吧。” 小雨早已疼得头昏眼花,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想到苦命的淑妃姐姐已然阴阳两隔,面前万妃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分外刺目,漠然道:“从此后宫之内再无人可与贵妃娘娘争宠,娘娘可以安心了。”迷离间,忽然发问:“皇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万妃见他忽然关心皇子,只道他忧己所忧,不免恨恨道:“死了娘的孩子,还能怎样,若不是他小小年纪就血口喷人,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周太后竟然担心孙儿遇险,把他接到仁寿宫亲自照管,看来以后想除去这个贱子倒是难了。” 小雨闻言,心口却是一松,嘴角扯出一丝淡笑,竟又晕阙过去。 如此又是数日,小雨时好时坏,昏迷居多,苏醒甚少。 期间皇上驾临昭德宫数次,却是神色冷漠,也摸不透是何心思。万妃屡次尝试探其心意,朱见深却不肯多言,也不愿在昭德宫中久留,往往小坐片刻便走。 这日,朱见深又来,仍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万妃知道他仍然怀疑淑妃之事乃自己授意,毕竟这些年来,对后宫中的嫔妃皇子们下手也不是一次两次,朱见深难得如此宠幸的妃子突然死于非命,他心中的不快,倒也非是一时三刻便能消解的事,看来这些日子还是要小心谨慎应对。 朱见深漠然半晌,问道:“小雨呢?” 万妃忙道:“小雨伤势沉重,仍然昏迷不醒。东厂那帮人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昭德宫的人下手也忒重了。” 朱见深不露痕迹地说:“如此朕去他房中看看他伤势如何。” 皇上既然发话,万妃只得头前引路。 小雨房中纱帐轻掩,微风拂过,飘散着一缕药香。朱见深倒似进了什么稀奇地方,只是四下不住打量。见小雨俯卧床上,身上均裹满了伤药,腰下盖着蚕丝薄被,长发乌黑披散,只露出一张小小的侧脸,轮廓优美,菱唇微启,呼吸稍促,却没有醒转迹象。 万妃在一旁看朱见深一副心疼模样,欲行又止,心下微一沉吟,便道:“这三伏酷暑,天热地干,妾身到外间关照一下,让他们煮些皇上喜欢的桂梨茶来。”见朱见深并未留意,便退出房门,却不远走,只隔了雕窗暗暗观察。果然,朱见深悄悄走到小雨床边,伸手抚摸那一头青丝,末了还轻轻刮了一下他小小的鼻尖。万妃心下了然,却不说破,只是借吃茶的缘由拉了朱见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