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哥,这次可以不穿吗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电脑小小的屏幕像一张鬼脸,在幽幽地和白子袖对视。 白子袖恶狠狠敲着电脑,用力过猛,键盘受虐,发出啪啪啪的抗议。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眼看生活费又成问题了。 老家小妹要结婚了,等着他这当哥的送一份好礼给她呢。 母亲也盼着他能打点钱回去。 局面再不好转,下个月,肯定连一块钱一个的土豆包子都吃不起了。 耳机里,牛仔杰克声嘶力竭地吼着那首破烂的摇滚歌曲,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娘的,这叫什么跟什么啊,白子袖一把拔掉耳机,狠狠砸在键盘上。 接着捂住了脸,没眼泪,要是能像女人一样随便就能调动发达的泪腺,挤出那么多泪水就好了,要是能放开了大哭一场更好。 可哭不出来,心里在冒火,憋屈,无比无比的憋屈,说不出口的憋屈。 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汉字,一百万,整整一百万字,是他五个月时间敲出来的。 日均六千字以上。 这是最大限度了,他不是那种文思泉涌的人,打字也很慢,每日六千字需要花费五个小时才能完成。 “也许我真的不是当网络作家的材料——我还是安心当我的快递小哥算了——”白子袖喃喃自语。 “大哥,有气也不能总拿我撒吧,我成什么了,丢恶劣情绪的垃圾桶?” 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地问。 “谁?”白子袖抬起了瘦巴巴的脸。 没人,这间处在大学生创业园的快递小店,夜晚周围住宿的人不多,除了死一般的寂静,连个鬼都不闹,除了寂寞就是寂寞。 寂寞遍地流淌。 难耐的寂寞啊。 幸亏白子袖的心思全在码字上,所以再多的寂寞也无妨,反倒正适合他干这个。 正是因为想图这点便利,三年前,白子袖前后辞掉了酒店的传菜员、后厨配餐员、公司保安、粉刷公司油漆工等好多活儿,选择了收入贼低、活儿贼苦的快递工种,光荣又很没出息地成为了这座边城小市的一名快递小哥。 五年前,白子袖疯狂地阅读着网文,从唐家三少到我吃西红柿,到骷髅精灵到天下霸唱,到盗墓笔记到回到明朝当王爷到极品家丁……看得如痴如醉昏天黑地。 刚开始还追文,投票、订阅、评论天天坚持,看到兴奋处拍案叫好,情不自禁的时候像在青楼捧姑娘一样吆喝着也会很豪爽地出手打赏。 后来囊中实在羞涩,只能蹭着酒店的免费网看盗版。 白子袖这样痴迷网文的结果,就是谈了三年的女友跟着别人走了,临走还望着他担忧地提醒,“你就堕落吧,看书跟中了毒瘾一样,看在好过三年的情分上,我以前女友的身份再最后忠告你一次:再这么下去,你就是废人一枚!” 白子袖抬起头,悲壮地目送女友远去,傻傻说了一句话:“妞儿,哥的志向你不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呜呼,人家一个地摊买的假手镯就能把你哄走,你又怎么能明白哥的远大理想呢?” 妞儿走了,白子袖辞了最后一份工作,住进了快递小店。 快递生涯开始了,白大作家也在网文创作的道路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了。 妞儿你等着,等哥成神的那一天。 妞儿,你会后悔的,肠子悔断别来找哥诉苦。 网文深似海,一头扎进来才知道水深漫天,生死难料。 咕咚咕咚咕咚——白子袖在水里潜伏,这一坚持就是三年。 三年一共写了六部作品,加起来六百万字,年均比三少和番茄还高产呐。 可是,可是成绩却不以数量来衡量啊,他的成绩只能以一句话形容:惨不忍睹。真的是惨不忍睹,扑街了,扑到姥姥家后院去了。 试水之前,白子袖凭借自己丰富的阅读经验,慎重又慎重地考虑,筛选,最后决定写穿越。 武侠,目前是最不讨好的类型,不好写,难度高,仅仅是那些武术流派、打斗套路、动作名称……叫人眼花缭乱,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写出来了,读者聊聊,门庭冷落。 玄幻,太玄乎,脑洞无底,白子袖知道自己这脑子玩不转那些花花套套。 都市,提起这个白子袖就伤心,他一个农村娃,因为失学才进了城市扛活儿求生存,对真正的都市生活能有多少了解呢,还是不写也罢。 他选了穿越。 穿越,穿越就简单多了,纵观如今网文大世界,白大作家总结的穿越类型无非那几类,一,今穿古,当今的某个社会青年,在自己的生活里混得狼狈,苦哈哈正不知所措呢,忽然就穿了——车祸,电击,跳楼,淹死,中毒,或者吃饭时好好地被一口汤呛死——反正穿越的方式五花八门,只要有N种死亡的方式,就有N种穿越手段; 另一类,古穿今,就是古人穿到现在人身上来了。 第三类,人类穿越成了动物。 第四类,动物穿到了人身上。 第五类,外星人穿回到地球来了; 第六类,地球人穿到外星去了。 …… 还有好多。 白子袖只坚持写一个类型,就是今穿古,而且主人公总是姓白,和白子袖同姓,在第一部《穿到隋朝做炀帝》里叫白连,第二部《穿到唐朝做国忠》里叫白练,第三部《穿到宋朝做秦桧》里叫白帘……今晚刚刚完本的这一部《穿到明朝做朱棣》里主人公叫白脸。 没什么特殊原因,只因为他前女友的名字叫小莲。 而他白子袖姓白。 所以他所有的主人公都以自己的姓为姓,以女友的名字取个谐音。 白脸的故事终于写完了。 成绩还是惨淡,只有三五个读者勉勉强强跟读到最后,只有一个铁杆粉丝不咸不淡地留了句长书评。 十五张月票还是他以月票红包的方式换来的,一张就是五元呐,等于拿血汗钱换来的。 本月七个打赏,其中三笔是他自己穿着马甲打赏的。 最长最长的一个书评,也是他的马甲留下的。 呜呜,还有比这更无耻更无聊更悲催更没希望的事情吗? 接下来还写不写? 这个事儿还坚持不坚持? 大神级作家梦想究竟能不能成功? 他真是看不到希望啊。 白子袖像被人打断了腰的流浪狗,趴在键盘上直不起腰,每天久坐,吃得潦草,他感觉自己身体正在一天天下滑,弄不好可能真的要牺牲在这伟大的网文征程上了。 《穿到清朝做和珅》……他机械地麻木地敲下了一行字。 主人公自然雷打不动姓白,跟自己一样,就算是自己本家吧。 叫白什么呢? 白怜……对,叫白怜,又白又可怜。 白子袖一边写,一边呜呜地哭。 是真哭,男人有泪不轻弹,不是男儿有多坚强,是未到伤心处未到绝路尽头哇—— 白子袖越想越伤心,趴在键盘上迷迷糊糊想象着白怜猪脚的未来,和这部书的命运。 “哎,哥,又要我穿啊,这穿来穿去都多少回了啊,每次都被你弄到古代去,日子过得苦哈哈的,虽然伴随着隋炀帝杨国忠秦桧朱棣这些大名人一起闯荡过日子,可是你知道吗,小弟的日子并不好过,小弟压抑呀——” 谁在说话? 白子袖懒得抬头看。 这小屋子里除了一些明天发走的快件和派送的大小箱子,一张小床,一把椅子,一个台式电脑,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连个鬼都没有。 难道是有鬼在说话? “大哥,求你了,咱有事好商量,别再让小弟穿回去好吗?再说这次是清代啊,谁不知道清代是我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一个朝代,清政府丧权辱国闭关锁国落后挨打胆小如鼠,这些常识连小学生都知道啊,你还把我弄到和珅身边去,我难道要天天屁颠屁颠地围着一个贪官打转?不管是跟他做朋友还是做对头,我都不会轻松的——大哥我真的不想再穿越了——” 是白怜,他刚刚创造的猪脚,是他在白大作家的脑子里抗议呢。 不想穿回到清代?那想穿越到哪里?从隋唐开始到宋元明这几个朝代都写过了,不去清代你去哪里? 难道你要去一个虚无的朝代? 忽然,白子袖抬手狠狠拍了下自己脑袋。 对呀,为什么不去虚无的朝代? 白子袖吐一口臭气,眼前灵光在闪,这就是所谓的灵感吧,他得赶紧抓住这难得的灵感。 啪啪啪……键盘飞溅,文字流淌。 这回就给他架空了,咱天马行空地胡写吧,谁又能说什么呢,反正架空穿越是有的,古龙大师不也全是架空类型作品吗? 对,咱这回那个朝代都不去了,时代背景固定下来太难写,需要一边写一边查资料,真是累死狗没人偿命。 《穿到江湖做大侠》,对,就穿越到江湖去吧,自由自在的大江湖,做一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想杀谁杀谁想揍谁揍谁想调戏哪家妞儿随便调戏哪家妞儿…… 哎哎哎——这可有违大侠形象啊——我得塑造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有血有肉铮铮铁骨的真正的大侠,所以,所以……调戏妞儿之类的就免了吧,这大侠嘛,名字自然也得叫得响亮,白怜有点软,叫人一听就缺钙,还是叫……白莲吧。 对,白莲! 白莲,白莲啊,白莲,你可是哥最后的希望了,这次哥让你穿到一个大大的江湖去,不做苦逼兮兮被杀头的窝囊皇帝,不做万人唾弃的奸臣贼子,不做不顾廉耻夺人江山的厚颜皇帝,不做靠裙带关系拍马溜须遗臭万年的小人……做什么呢,做个大英雄,大豪杰,大好人,大大的大大的真正的好男儿,顶天立地,铮铮铁骨,做一番事业,娶一房娇妻,生几个娃儿,建一座宅子,种一院子花草,过一种清闲自在赛过神仙的好日子。 白子袖抹抹眼泪,胸中忽然豪气万丈,在作品简介一栏里一口气敲下一段话:这是最后一部作品,要么成神一步登天,要么大爷我从此封笔离开网文。呕血之作,倾心付出,支持与否,诸位看客裁夺。走过路过,闭着眼睛不要错过! 瞧瞧,这口气真大,简直要吓死谁呀? 白子袖知道这口气不对,不好,不讨巧,不惹人喜欢。 在网文界,谁不把读者当爹娘老子供着呀,巴结的词儿真是腻死人不偿命,连大神往往都打着滚儿撒着欢儿地打这张牌,新人作者就更是这样了,为了活下去,为了浮出水面,不得已而为之啊,有时候哭着喊着跪求着,什么脸面啊贞操啊统统不要不要滴。 白子袖前面几部作品里也是这样,焦灼的时候,真想趴下给那些看不见的读者磕头恳求他们呀,你们来呀,好歹支持我呀,就算是来喷喷粪也好啊踩几臭脚丫子也好啊——可是门户冷落,冷得长草,草都开花了,花都谢了,还是少有人来。 白子袖没少央求人,甚至厚着脸皮到那些大神的门户下打广告,被人当狗一样撵着跑。 现在白子袖不想那么做了,太丢人了,太贬低人的人格了,太伤害人脆弱的心灵了。 白子袖决定破釜沉舟,这是最后一战,背水而战,或者说破罐子破摔——好歹这是最后一部作品,能签约就签,能上榜就上榜,有读者支持更好,没人理睬那就拉倒,老子从此不写了你还能咋地? 白莲,我的好儿子,你放心穿吧,这回爹爹不给你限定活动背景了,你是自由的,你还是个大侠,你武功盖世,你身边不乏美女,你家世显赫有个泰山般牢实的靠山老子,你一路顺风成长顺顺利利的,你……总之你比我好多了……呜呜…… 夜很深很深了,白子袖迷迷糊糊从电脑上爬起来,《回到江湖做大侠》,定了,明天开新文。 爷拼了。 第二章 万花丛中一点白 晶莹如雪的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倒映出一圈人影。 那白玉石被裁成花瓣状,雪玲珑花的花瓣,七个花瓣围拢,拼凑出一朵朵大大的雪玲珑花。 从门口开始,一个一个少女紧紧挨坐成一圈儿,一张张花朵般的粉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大家鸦青色的脑袋凑在一起,原来是在评比各自戴在手上的腕串儿。 “哎呀,晴姐姐这个看着挺新奇,竟是我们没有见过的材质?那是什么做成的?”一个粉衣少女瞅着身边的红衣少女,忽然提高了调门喊,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点夸张的赞赏。 这声调里有点讨好巴结对方的意思,大家都听出这巴结了,但是没有人敢说什么。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凑到红衣姑娘身上,瞅着她雪白腕子上一串无色透明的圆珠,那圆珠透明无色已经极为难得,形状更是奇妙,一颗一颗的珠子圆润得就要浸出水来。 在这一串圆珠的映衬下,红衣少女的一段手腕越发显得雪白凝脂,简直赛过了天然的上好羊脂玉。 被称作晴姐姐的姑娘被众人瞩目,脸色有些得意,故意把袖子往起捋捋,让那玉串儿露出全貌来,叫姐妹们一次看个够,她自己呢,心思却好像全然不在眼前这帮姐妹身上,而是在另外的地方。她乘着大家看腕串儿,抬起目光,向着靠墙的那面床上望去。 白玉床,雪蚕丝被,雪凌棉的绣花枕,枕上直挺挺躺着一位男子。 从少女们这个方向看过去,男子刚刚长成,身材硕长,发丝乌黑,一根白色丝带松松挽住的乌发散开,随意披散枕上。 一位面容稚嫩的侍女在枕边替男子打扇,轻柔地扇着和风。 淡淡清清的天香徐徐从屋角的瑞兽嘴角溢出,室内空气清新松爽,令人身在其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心旷神怡,懒洋洋只想靠住软枕小憩一会儿。 “哎,晴姐姐你这是大舵主刚从南边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材质做成的呢?”粉衣少女再次巴结。 对面的一个蓝衣少女淡淡扫一眼红衣少女,她圆脸长眉,显得要比别的姐妹早熟一点,她目光顺着红衣少女悄然游走,逮住了红衣少女注目的地方,是白玉床上那个男子。 蓝衣少女嘴角悄然暗笑,却不动声色,轻启小小红唇,“大舵主带回来给最心爱女儿做礼物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的材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够认出是什么做成的呢,晴妹妹难道不打算说出来叫我们大家也开开眼界?” 床上男子依旧横躺,不见有丝毫动静,没有醒转来的迹象。 难道要一直沉睡下去? 红衣少女眉头暗皱,心思沉沉。 真睡着了,还是在装? “哟,晴妹妹,想什么呐那么出神?” 左边的玄衣少女抬手在她面前一晃,咯咯笑着推了一把。 红衣少女陡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失态,顿时羞红了脸,但是她反应极快,把手腕子软软一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恼意:“也不是什么名贵难得的好玉,南方甜玉,父亲说他喜欢这腕串儿上珠子琢磨得圆润才买了。” “啊,甜玉?”众人一起惊呼。看来大家不但知道甜玉是什么,而且知道这甜玉价值不菲。 少女们大惊小怪的同时,纷纷抬起手腕,每个人手腕上都带着一串亮闪闪的腕串儿。 在这里,腕串儿是每个女孩子必不可少的饰品,已经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但是每个人的腕串儿制作材质和造型,又是十分不同的。 看菜下饭,量体裁衣,自然是家境富裕的女孩儿佩戴上好的名贵腕串儿,贫寒人家的女儿只能勉勉强强置办一个千堆山上石头雕刻的腕串儿。 “姐姐,你这个果然是甜玉吗?我听爹爹说过,甜玉如今十分金贵难得,千金难求呐——”一位绿衣少女凑近说,一脸艳羡。 “我还以为自己这个是最好的呢,原来晴姐姐的才算最好的。”淡蓝色衣衫少女有些失落,同时举起手狠狠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上好珊瑚雕琢的腕串儿在雪白手腕上发出红艳艳的光,这光泽曾经耀红过姐妹们的眼,大家羡慕不过,想不到现在终于比一串甜玉腕串儿比了下去。 “我这个羊脂玉的也不值钱了——”有人噘着嘴巴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小鹿你那个翡翠石的也不算什么珍稀的了。” “还是大舵主疼爱晴姐姐,我们当中晴姐姐永远都是最受大人宠爱的。” 少女们像一群碎嘴麻雀,叽叽喳喳地浅浅淡淡地说着笑着评比着。 只有一个灰衣少女显得迟钝,不以为然地扭着头,“甜玉,那是什么玉?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比羊脂玉还名贵?” “你呀——”粉衣少女猛推了灰衣少女一把,“你真是孤陋寡闻,连甜玉都不知道,嘻嘻,这么孤陋寡闻也敢来白师哥的白玉堂凑热闹,不怕他醒了笑话你!” 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目光齐刷刷都投向白玉床。 其实大家来这里哪是为了比什么腕串儿啊,都是为了近距离接触一下白师哥。 这时候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 “呀,大少爷醒了——”侍女轻轻低呼,手里的扇子丢在一边,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要搀扶她家少爷。 白莲果然已经睁眼了,但是他一睁眼就赶紧冲侍女挤眼睛,一边挤眼,一边抬手要在嘴边做一个嘘声的动作。 他想示意侍女别嚷嚷,他不想让人知道他醒了。 但是大家待在同一间屋子里,那些女孩子早都用了心思留意他这里,侍女一出声她们早就听到了。 十多双目光,齐刷刷投向白玉床,十多个少女商量好了一样全部含情脉脉地望着白师哥。 侍女柔软玉手终于捉住了他肩膀,一手托着后背,吹气如兰,香喷喷扑到面上,声音柔润得初开的百合花,“大少爷,你终于醒啦?奴婢服侍你下床。” 气得白莲拿眼睛狠狠瞪她一眼。 他长得实在是英俊,就算是瞪人,那一对飞长的凤眼却给人抛媚眼的美好错觉。 小侍女咯咯笑。同时目光向地下一转,“各家小姐都等你好几个时辰了呢。” 白莲知道再没法装看不见了,只能双目看地下,果然,白得耀眼的地面上,清洁得一尘不染,雪白柔软的蒲团上挨个儿坐着一圈少女。 白莲有些疲惫地眨了下眼。 冲大家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又是她们。 对于这些女孩子,他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从声音中辨别出她们都是谁,是哪家的女儿。 千堆山虽然大,但是望天峰就这么大范围,大家都是凌云宗一派,朝夕在同一片地面上生活,可以说他和这些女孩子都是青梅竹马一起玩大的发小。 一群同龄的女孩子都来找白莲大师哥示好,不仅仅是白莲长得英俊,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是凌云宗宗主的长子,作为长子,按凌云宗几万年来的宗规,他这个长子天经地义就是本宗未来的继承人,也就说是,凌云宗以后的天下将是他一个人的,谁嫁了他做娘子,谁就是未来的宗主夫人。 白莲看着那一张张含笑的粉嫩娇脸花盘一样迎向自己,好像自己这一醒来,她们迎来了大红的太阳,她们从心里感到幸福。 白莲暗暗叫苦,好嘛,万花丛中一点白啊,我又被群花成功包围了——她们又来了,一个不落地都来了,又得陪她们,又得哄她们乐,又得跟她们开甜腻的玩笑,又得……苦不堪言呐。还没地方诉苦,别人会骂死他的。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白莲不死心,再瞪一眼侍女,“叫你告诉她们我去峰顶练剑了,不在白玉堂,为什么不挡着?” 侍女弯腰吃吃地偷笑,目光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个主人,还调皮地眨巴眨巴眼,噘着嘴,“是夫人叫我开门放进来的,夫人说了,大少爷也到了择亲的时候了,早早地相中哪家姑娘就定下来,等过些日子七月七赶仙会上正好办个大大的定亲仪式。” 白莲被这话气笑了,他望着小侍女吹胡子,其实他下巴上光秃秃哪里有胡子,他龇牙咧嘴做出一副要吃人肉的样子,“都是我好脾气宠坏了你,赶明儿我告诉娘亲把你调出去,送到别人屋里去。最好送给你家三少爷。” 谁不知道三少爷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年纪被白莲小了好几岁,但对男女之事比白莲这个大哥早开悟好几年,他屋里已经收着好几个侍女做侍妾了。 小侍女一呆,吓住了,再也不敢还嘴了。 第三章 择亲 黑沉沉的本宗大殿始终双门紧锁。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仙奴脚步迟缓地穿过本宗大殿门前,他眨巴着有些昏沉的眼睛,目光扫过常年紧闭的黑铁双扇大门,然后一路走向大殿左侧的偏殿飞云殿。 就在他擦身经过大殿的时候,忽然身子颤抖了一下,脚步有点踉跄,腿有点软,不过他很快就站稳了,回头看看,身后没人,左右看看,也没人,可是耳朵里真的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种哭声,细如丝缕,就在耳畔回旋。 哪里来的哭声? 是人是鬼?好好的为什么要哭? 他干脆揉揉昏花的老眼,又摇摇头,让自己脑袋清醒点。 耳畔一边空茫,哭声又没有了。 奇怪了,肯定是我听错了,人老了啊,就是这样,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感叹着,咬着苍老的脑袋,一步一步进了飞云殿。 “你们说说,莲儿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好好的,他又怎么去爬危峰呢?”飞云殿里,正面的的椅子上坐着凌云宗一代宗主白长风。 白长风身穿便服,胸口一大把白胡须,就算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是显得玉面俊朗,神采奕奕。 他身畔的雕花小椅子上坐着娇小玲珑的发妻宗主夫人杨氏。 一排三个小仙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儿砰砰砰磕响头。 一个仙奴大着胆子回禀:“回宗主大人,大少爷并没有贪玩,他说想找个高点的地势展示一下新学的飞云剑法,小的们也拦不住,他自己御剑飞上峰头去了,等小的们追上峰脚,就看到少爷已经咕噜噜滚了下来,幸好少爷功修深厚,没受别的伤,只是头部擦在了一块尖尖的山石上。” “胡闹——”白长风脸色黑沉,“头部是人身体中最柔软宝贵的部位,都已经被石头擦伤了,还说没事,等有事就麻烦了——” “是,小的们知错了,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大意了——”仙奴们齐声磕头。 “你们先下去吧,以后小心伺候着,再敢出这样的的事拿你们一个个是问。” 小仙奴们解脱一般飞快地退下。 杨氏看着丈夫,柔声问:“你不是试过了吗,说没事儿的,为什么又这样生气,难道真会伤到莲儿的脑子?” 白长风摇摇头,“不用担心,也许真没事,是我们多虑了,我乘这机会训诫一下这些小东西,一个个成天就知道贪玩,自己玩也就罢了,还怂恿着小主子到处乱跑胡闹,你说万一要是发现大殿里黑水池中的秘密,以莲儿的性格,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呢,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氏面色一紧,赶紧点头,“是啊,老爷考虑的对,莲儿是该好好管束了。也年纪不小了,要不我们赶紧把亲事定下来,等成了亲有了媳妇,叫媳妇管管,说不定这贪玩的性子还能收敛收敛呢。” 白长风深有同感,摸着胡须笑了,“夫人说的极是。只是这……定谁家的女孩儿为好呢?” 提到这个,杨氏顿时一脸的蜜意,欢喜得不得了,这是天下母亲的通病,儿子要说媳妇了,她要当婆婆了,似乎这件事才是天地间最大的好事。 “这个咱可得好好地挑挑——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婚事都可以马虎,唯有咱莲儿婚事万万不可草率,为妻想着,挑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来,要最美貌,最聪慧,最温柔,最贤惠,最懂事,最识大体,最知书达理,最……” 白长风被夫人逗得哈哈大笑。 “夫人啊夫人,你这是挑儿媳妇吗?天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孩儿供你选择呢?大凡一个女孩儿,美貌是天生的,学识是后天可以学到的,只是这聪慧呀温柔呀贤惠呀,那都是秉性里带来的东西,再说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美貌的女孩子肯定脾气要骄纵一些,温柔贤惠的大多又算不上绝色,我看这一回夫人真要好好操一番心啦。” 杨氏摸着自己圆润的下巴也甜甜地笑了,带着撒娇,“哎呀夫君,为妻也知道这样的女孩儿肯定不好找,只是咱莲儿身份不是一般孩子可比,这个儿媳可是关系重大呢,不仅仅关系到咱一家人将来,还影响到我们凌云宗一个宗派将来的大事呢,咱得百里挑一,哪怕是千里挑一,也要仔仔细细地挑上一回。” 白长风频频点头,“夫人思虑周全,只是这婚姻大事,有时候还真不是人力可以勉强的,这一个人的缘分在哪里,那是命里注定的,莲儿的姻缘究竟落在哪个女孩身上,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呢。” “那就先从身边的这帮女孩里找一找吧。”杨氏看着丈夫,“再说我们凌云宗内眼下这批适龄的女孩子都不错呢,不是舵主的千金,就是门主的掌上明珠,最差也是出自山人的门户,一个个的长得不错,更重要的是,家世不凡,出身高贵,从小读书识字针线女红样样出色,更重要的是,都是我们凌云宗的根苗,一出生便是仙家体质,习练的也是我们凌云宗正宗功修,身手自是不凡,以后除了是莲儿的贤内助,要紧关头还得是左膀右臂呢。” 白长风神色渐转严肃,“夫人思虑长远,说的太对了,这一房媳妇还真是得好好地挑选一番啊——只是眼看着赶仙会临近了,为夫这里又得忙碌起来——这事只能全权拜托夫人辛劳——” 杨氏娇嗔地笑了,看看室内没有别人,低声靠近丈夫“风哥何苦跟为妻这般客气,我们夫妇一心,何来辛苦。” 白长风抚掌大笑,望着娇妻满心都是柔情蜜意,只觉得此生娶妻如此,一生再无别求。 一时间夫妇对视,相望而笑。 “这是夫人叫婢子所列的名单——”一个中年仙婢轻轻从侧门走进,呈上一张葛麻纸张。 杨氏接了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大串名字。 “和大少爷年纪相若的女孩儿,咱千堆山望天峰上上上下下一共五十三名,除了十九名已经订了婆家,还有几位身体存在残缺,还有几位长相不好,几个天然愚笨的,最后就剩下这十七名算得上才色双全的。”仙婢轻轻在夫人耳畔回禀。 杨氏慢慢地看,沉吟出声:“大舵主东方共的小女儿东方晴,这孩子模样自然没得说,剑术也高,只是脾气好像骄横了点——三舵主夏再福的长女夏兰,悟性倒是第一的好,脾气也柔顺,可惜五官不够精致——东门主柳一言的女儿柳秧儿,性格不够沉稳,毛毛躁躁的,嫁个小家子也就罢了,配莲儿不合适——宣武门主刘安富的继女,刘青青,孩子倒是好孩子,只是不是刘门主亲生,毕竟是外面带来的血统……” “夫人,您这么挑下去啊,只怕早就花眼了——”仙婢含笑提醒。 “那该怎么挑?阿元你告诉我,你可有好法子是不是?” 叫阿元的仙婢沉稳地笑着,靠近一步,“这些女孩儿虽然都是我们看着出生长大的,但是她们个人真正的脾性儿为人儿女红才艺都如何呢,她们展示给我们看到的只是她们愿意让我们看到的,至于她们真正好与不好,婢子看夫人还是得设法考上一考,这样才能较出个高下来。” 杨氏想了想,叹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花里挑花,总会眼花,阿元你来设计考试办法吧。” 第四章 师哥挂在半空 流云殿是望天峰上凌云宗宴客的礼堂,平时不怎么开门使用,今天打开了,一大早仙婢仙奴们就忙里忙外洒扫洗尘,布置得一派整洁。 忙忙碌碌中,那些最爱叽叽喳喳说长道短的仙婢们忙里偷闲说着一些闲话儿。 “哎,今儿不是阴天吗?怎么阳光这么明媚?” “这你还不知道吗,为了办好今天这个女艺会,我们宗主夫人专门央求了大宗主,大宗主天没亮就不辞辛苦地飞上望天峰顶,施展无上仙术,驱散了笼罩在望天峰附近的所有云彩,这才换来了现在的万里晴空啊——” “呵呵,我们宗主真对夫人好得不能再好,只要夫人求他的事,准会答应——只是这女艺会真那么要紧吗,值得宗主亲自辛苦?” “我听阿元说,是夫人心血来潮,想带着女孩子们一起玩玩,坐坐,交流交流,也邀请了各家舵主、门主、山人的女眷呢,今儿我们可要热闹一整天呢。” 仙婢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还没被清晨的凉风吹散,就见各家夫人果然从各处山头、府邸、住宅赶来了,或脚踏祥云,或轻御宝剑,或乘坐瑞兽,或步行而来。 站在流云殿门口相迎的小仙婢们早就看呆了,但见这些夫人、小姐们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飞虹流彩,一时间钗环叮当,笑语暄然。大家笑吟吟在流云殿前落下脚来,早有阿元带着一班体面的仙婢迎在门口。 “各位夫人早安,各位小姐早安——宗主夫人早就恭候各位,请——” 东方共的夫人带头,带着众多女眷轻移莲步,依次迈入流云殿流云状的白玉门槛。 “昨儿宗主夫人亲自用飞云传信给我们,我和姐妹们一大早就梳洗出门了,夫人说要办女艺会,肯定热闹又好看,我们心里一个个都高兴坏了,能亲自陪着夫人乐呵一天,是我们的荣幸。” 还是东方共夫人带头,代表大家首先寒暄。 宗主夫人杨玲珑面含微笑,移步下榻,和每个人都打了照面,含笑问好,接受了众夫人小姐的行礼问候。 “各位姐妹,大家不必客气,不必拘束,也不必费神猜测,其实请大家来,女艺会也就是我找的一个借口,我想着自从去年赶仙会以后,山上姐妹们很久都没有好好聚在一起说说话儿了,眼看着今年的赶仙会又近在眼前,自然,大事儿有男人们去张罗,不过我想着我们女眷们也该提前聚在一起,把有些细微方面的事情商议一下,免得像往年一样总是出一些小小的差错。不知道各位姐妹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杨夫人粉面含笑,声音亲切,说得不急不缓,很是入耳入心。 众女眷本来以为宗主夫人忽然召集大家,除了女艺会还有什么大事儿,看到宗主夫人亲切随和的笑容,就知道真没什么事,可能真是她想完善一下往年赶仙会上细节差错的事情,所以大家顿时放松,气氛很快就一片暖暖融融,喜气洋洋。 流云殿原本装饰繁华绮丽,今天摆满了新开的奇花异草,徐徐燃着瑞香,更给人清新艳丽置身仙境的感觉。 女孩子们本来跟在自己母亲面前,被礼数拘着,一个个正襟危坐,很快就被这暖融融的气氛感染,一个个离开母亲,凑到一块儿去了,说说笑笑,赏花玩草。 宗主夫人历来和气,很善于和众姐妹打成一片,在她的笑语嫣然带动下,很快众夫人们就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了。 阿元把众姑娘组织起来,往旁边的摆好的桌子上走去。 小仙婢小凌怀里抱着一件雪白的长袍,出了白玉堂直奔花园。 花园里花儿开得如火如荼,小凌没心思赏花,在葳蕤如火的花丛里穿梭,一路分花拂柳,很快来到一棵白凤树下。 白枫树静悄悄站立,树下花儿开得茂盛,蝴蝶在花丛里蹁跹飞舞。 小凌抿嘴一笑,轻轻跑到树下,仰头看向半空,“少爷,大少爷,大家都在流云殿里聚会呢,好热闹,夫人叫人传你快去呢,难道你不去瞧瞧吗?” 白凤树枝干笔直,却在半空里凌空多出一棵横着的枝丫,就在那枝丫上,孤零零悬空挂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懒洋洋躺在一根细绳子一样的枝干上,躺着还不老实,轻轻地晃荡着,就像在荡秋千。 小凌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掉下来,她吐吐舌头,调皮地笑,“阿元姐姐说办什么女艺会呢,你不去看看——” 枝干继续荡漾,那个白衣男子不说话。 小凌不甘心,“你最喜欢的东方晴小姐也来了,她今天穿得好漂亮啊,发式也换了新的,那样子真的很好看,你——” 她还要继续喋喋不休。 可是一个声音轻飘飘打断了她,“你说我喜欢谁?哪家的小姐?” 小凌歪着脑袋笑了,“自然是东方晴啊,晴姐姐最漂亮最聪明家世又好,还是大舵主的女儿,和少爷自然是很配的——” “啪——”一片白凤叶子忽然落下,不偏不斜,正好封住了小凌的嘴巴。轻飘飘的一片叶子,却带着一股力气,疼得小凌只吸冷气。 她委屈地摘下叶子,不愿意就这样被少爷欺负,小嘴撅起来老高,“少爷有本事以后整治好你的小娘子就是,何苦来欺负我啦——哼,那个晴姐姐性子泼辣可不是吃素的,只怕有她整治得你哭不出来的时候——看你到时候还欺负婢子!” 白莲懒洋洋翻个身,真是奇怪,他躺着的时候那细绳一般的枝头一个劲儿晃荡,翻身的时候却忽然绷直成了一条线,看不到一丝荡悠。 小凌一直看着,她知道那是少爷暗运功力,控制了枝干。 “谁说本少爷要娶亲,而且是娶那个又娇气又刁蛮又好胜的东方晴——” 小凌忽然把怀里袍子向着半空抛来,“你还是快换了干净衣裳去见见众夫人吧,不然夫人回头又该责骂我们伺候不周,众夫人也会笑话你礼数不全。” 小凌力气小,袍子只飞到一半就重新下落,但是一股清风忽然从上面吹下,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托住了那衣袍,衣袍慢慢展开,像一片大大的树叶,慢慢地一点点飞上去,飞过白莲身边,斜斜地盖在他直挺挺的身子上。 “谁爱笑话就笑话去吧——”白莲还是懒洋洋的,“如果只是姐妹们我倒是愿意哄她们玩一会儿,怎么老婆子们都来了,一帮老娘们凑一块儿能有什么好玩的,没趣极了,我才不去呢。”说着又翻一个身,不但睡觉,还打起了鼾声。 随着鼾声长长短短层层叠叠传下来,竟有一片片的花瓣从衣袍中飞落而下,落到小凌头上脸上。 小凌知道少爷调皮,这是用凌空摘花的本事,摘取了地面上的各种花瓣儿逗她玩呢。 一个小仙奴跌跌撞撞赶来,老远就抱怨,“小凌姐姐,你怎么还不请少爷过去,宗主夫人连着催了好几次了呢。” 小凌委屈,却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少爷是因为那些小姐们的母亲来了他才不愿意去了,“少爷他,睡着了——” “那如何是好?”仙奴也没主意了。 仙奴忽然拉一把小凌胳膊,压低声音,“哎你知道吗,夫人在办女艺会,要选出女孩儿们中的翘楚呢,还要重重地奖赏呢,奖品就是夫人头上那只飞凤步摇,那可是夫人当年的嫁妆呢——现在众家姑娘都使出了浑身本事地比赛呢,谁不想拿第一呢!” 小凌只能去见夫人。 “你家少爷呢,怎么还不来?”杨氏含笑问。她就算是面对一个小小的仙婢,也是很客气的。 小凌屈身,“禀告夫人,我家少爷睡觉呢,挂在树上——” 噗嗤——众夫人都笑了,这个大少爷呀,还那么调皮吗,没事儿就把自己挂在树上,他这挂在树上的行为可是人尽皆知呀,小时候挂在树上玩玩闹闹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大了还这么淘气。 这时候阿元来了,手里举着一张大红的纸贴,“第一考,点心制作,柳秧儿胜出。” 众夫人拍手,柳秧儿的母亲咧着嘴笑。 一会儿阿元又带来一张红纸贴,“第二考,菜蔬搭配,兰梅胜出。” 夫人不说去,小凌不敢走,呆呆站着,心里却记挂着自己家少爷。 她看见阿元姐姐来了又走了,前前后后汇报了好几回,第三考是裁衣绣花,夏兰第一;第四考,古风长琴,东方晴夺了第一。 …… 小凌不知道这女艺考设了多少考呀,怎么像流水一样地往下进行呢,她都瞌睡了。 眼看着窗外的日影一点点移动,照上窗户,接着又挪开,夫人小姐们的中饭被端上来,吃完后又撤下去,接着喝清茶,边喝茶边闲谈,女孩们继续比赛。 一直考到了二十五考,阿元才宣布所有女艺考究结束。 女孩们像彩蝴蝶一般纷纷扑到自己母亲身边,撒娇的,擦汗的,爱抚的,大家都笑吟吟争论评说回味着这一整天的艺考。 阿元将所有红纸贴聚在一起,交给宗主夫人。 宗主夫人慢慢地看,阿元又递上一张汇总表。 夫人们一边说话,目光却还是开始关注宗主夫人手里的汇总表,哪个女孩会夺得所有女艺的综合头名呢? 杨夫人目光慢慢在汇总表上浏览。 看完了,从头上拔下飞凤步摇,满脸的笑,“还是东方夫人教女有方,晴儿二十五艺中十一样拔了头筹,统算下来,这女艺的头名非她莫属了——” 东方共夫人早就推一把女儿,东方晴含羞上前,跪在杨夫人面前低头双手接了飞凤步摇,然后磕头,谢礼。 开场时候阿元就宣布,今日的奖品是步摇,想不到还真的会兑现,众夫人看到那熟悉的步摇在宗主夫人发髻上摇摆了这些年,现在真的拔下来要奖赏给一个女孩子,大家呆呆,眼睛都看直了。 杨夫人向阿元示意,阿元早就备好了一个玉盘,大红绸子盖着,这会儿端了上来。 杨夫人徐徐揭去红绸,盘子里摆着两支发钗,“头名的姑娘奖了步摇,这二名三名也不能薄待,这是我珍藏的两枚发钗,虽然不算什么上好的玩意儿,难得的是用南边的甜玉雕刻,一支上面雕一只滴沥鸟儿,另一支雕的是雪雁,都是珍贵吉祥的图案,用来嘉奖姑娘们的精妙手艺,不知道还能入得了给位姐妹的脸?” 那得了二名三名的女孩子早由母亲带领,向着杨夫人款款行礼,表达谢意。 甜玉发钗,虽然比不上飞凤步摇珍贵,但也十分难得。 大家知道宗主夫人一想出手大方,但也没想到能这么大方。 夕阳将落时候,各家夫人带着女儿返回去了,小凌踩着满地晚霞的残红,兴冲冲跑向花园深处白凤树下,“少爷,大少爷,你知道今儿女艺考谁得了头筹吗?是东方晴,她果然厉害呀,样样拿第一。我听众仙婢姐姐悄悄议论,说夫人把那么珍贵的步摇赏给了晴姐姐,是不是预示着要定她做儿媳呀——那可是未来的宗主夫人!” 她唠唠叨叨半天,没听到树上动静,抬头看,白凤树空荡荡的,早晨横着托起一个大活人的枝杈也不见了,只有满树叶子在风里飒飒响动。 “唉,又去哪儿了呀,又要人家好找呀——这个大少爷,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淘气,也就东方晴那样的姑娘才能管束得了他吧——” “啪——”一枚白凤树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又一次严严实实糊住了小凌的嘴巴。 远处,东方共的夫人和女儿并肩踩着一朵红云向大舵主所属的山头飞去。 “晴儿,细想今天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奇怪呢?” “娘,那有什么奇怪的?宗主夫人不都说得很清楚了,请你们商议一下赶仙会的诸多细节,同时顺便考考我们这些女孩子的女艺,我们都很久没有考究女艺了,要是再不考,我都不知道自己把她们甩下有多远。” 东方共夫人摇摇头,看着女儿正满心得意地抚摸着手里的步摇,“孩子呀,只怕没这么简单,你知道这步摇是哪里来的吗,那可是宗主夫人的陪嫁呢,就这么一件,上好材质雕刻,价值连城呀。” 东方晴愣住了,想了想,忽然就双颊绯红,夫人将自己的陪嫁拿出来送了她,是不是有着更深的寓意呢……难道是……在预定未来的儿媳妇? 东方夫人赶在女儿前头一步,“走吧,回去我请你爹爹好好分析一下这件事。” 三天后,望天峰凌云宗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宗主白长风的大叔父,老人家腿脚不好,驾驭着一头同样年迈的白狮子摇摇晃晃落在了大舵主东方共居住的山头——“我是来说亲的——我侄子侄媳妇看上了你家姑娘,要说给我们的大侄子白莲,白莲那小子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虽然淘气,调皮,有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你们也都知道,那孩子心眼儿好,将来肯定是个好宗主——” 东方共夫妇大喜过望,当下拿出女儿的生辰庚帖呈给大媒带回去跟男方做交换。这一来,一门亲事有了初步的眉目,接下来只等七月初七,赶仙会上,凌云宗会把这门亲事当做本宗大事当众宣布,让普天下仙界皆知。 第五章 我不同意 望天峰是凌云宗的主峰,整座山峰高高地突出于千堆山之上。 不管是站在千堆山哪个山峰,抬头望,都能遥遥地望见云雾缭绕中最高的那个主峰。 望天峰主要分布着凌云宗宗主白长风一门数辈人,这里自然也是凌云宗全宗最核心的中枢区域。 白氏一门自从曾祖白夏年开始执掌宗主一职,已经前后传了三辈人二百多万年,自从白夏年开始,白家宗族就在望天峰上定居。 白莲公子在自己居住的白玉堂后一座小山上练剑,他从小就擅长剑术,这套飞羽剑法是母亲杨氏新近教给他的,本来是适合女孩子体质的一套剑法,杨氏看他身体轻盈灵活,从小练习的降龙剑法又太过古板沉重,为了让孩子刚柔并济,杨氏突发奇想,前段日子将飞羽剑法传给白莲。 想不到效果十分明显,白莲练习飞羽剑法后,再温习降龙剑法,那姿态、气势、韵度、步调无一不轻盈灵便了几分,白莲自己也感觉掌中长剑越舞越轻快,呼呼带风,飒飒如雨,凌空似羽,真正的有了轻如羽毛,御风而去的轻灵如仙之感。 白莲迎着初升的朝阳正练得如痴如醉通体舒泰,忽然眼前一花,白云之间分明掠过一个白白的小点——那不是云彩,而是有人驾驭着坐骑在云中路过。 白莲屏住呼吸,凝神一看,那不是五爷爷长乐散仙吗,老爷子不是最喜欢没事睡懒觉吗,怎么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起来还乘骑着他那心爱的白玉狮子出门了? “去打听一下,长乐散仙去哪了?他不是答应好今儿过午教我学习长乐谱吗,我知道他老人家上午一般睡懒觉所以不敢去打扰,他倒好,背着我偷偷出门溜达去了!” 跟班的小仙奴低头领命,快步跑走了。 一会儿人就来了,撒着步子跑着,但跑来的却不是小仙奴,而是小仙婢小凌。 白莲一看是她就眉头一皱,随即又笑了,这丫头片子有意思,伺候少爷尽心尽力,有时候很贴心,有时候又婆婆妈妈的,比白莲少爷的娘亲还啰嗦。 果然,她刚跑近就大惊小怪地嚷嚷,“谁叫你没喝早汤就练剑了,夫人吩咐过的养生诀窍你忘了吗,晨起一定先把汤喝了,那可是增进体质,延年益寿的好汤,是婢子亲自守着慢火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你怎么让它都放凉了也不喝?” 白莲悄然地撇嘴,想笑,又忍住,赶紧哄她:“对不起,是我晨起肚子疼赶紧跑茅厕,完了又想赶紧练剑,所以就给忘了,你别嚷嚷了,我回去喝了就是。” 小凌噗嗤一笑,“瞧你,都已经是定下亲事的人了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婢子看是该早早把晴姑娘娶来管束着你。” 白莲眼睛一瞪,“胡说什么呐,谁定亲了?” 小凌嘻嘻地笑,“跟婢子装什么糊涂?怕人家讨喜啊?五世祖都已经出发说媒去了,嘻嘻,七月七赶仙会上就要定亲了,阿元姐姐说只等东方大舵主那边一答应,我们就马上着手忙碌,裁剪新衣呀,轧制宫花呀,整理内室呀,培植新花草呀,需要准备的实在太多,我听说我们白玉堂内上上下下的仙婢仙奴都要发一身新衣呐,嘻嘻,我们可要跟着大少爷沾光呀!” 白莲望着那喜气洋洋的小丫头呆眼了——这,这,这都哪跟哪呀?难道这鬼精灵的小丫头又编出谎话逗自己玩? 白莲也就不在意,也跟着嘻嘻地笑,“一身新衣算什么,傻丫头就只贪吃爱新衣,既然是这样的大喜事的,到时候我做主赏你们每人一股金钗戴吧。” “真的呀——”小凌拍着手跳着脚笑,乐得眉花眼笑。“谢谢大少爷,小凌就知道大少爷不会亏待我们的——只是——”她忽然又不高兴了,神色间有了忧愁,迟疑着,“婢子听姐姐们说,只怕这新娘子娶进门,我们这几个跟着你的仙婢都要被派往别的地方了,再也不能伺候少爷了——只是,别人我不知道,婢子是从小跟着大少爷伺候的,这要是离了大少爷,婢子的心里……”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头抹泪,竟是在哭泣。 白莲看她真的哭了,笑着踏上前一步,塞一个柔软的丝帕子给她试泪,笑道:“傻丫头,好好地哭什么,舍不得我是不是?那就一辈子伺候我得了,我不愿意,谁能把你从我身边调走?” 小凌低低说道:“少爷难道不知道吗,你成亲后,自有晴姑娘带来一班好的仙婢来服侍你们——按照惯例,我们是要全部打发出去的。” 白莲看她哭得动情,说得真切,不由得心里一沉,一把抓住她单薄的肩膀摇晃,“你还胡说啊,谁要成亲了?谁要娶那个刁蛮的大小姐了?” 小凌抹着泪又笑了,“好我的大少爷呀,五世祖爷爷都已经去东方家为你提亲了,你还装不知道吗?” 白莲慌了,“五世祖,出门倒是真的,可是他……” “只要东方家答应,五世祖就会带回晴姑娘的生辰庚帖,然后你们交换,这事情就定下来了。” 白莲看着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顿时心里一紧,“开什么玩笑?给我定亲,我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谁跟我商量了?谁问过我的意见了?” 小凌擦完腮边的泪珠儿,“大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谁不知道你从小就跟晴姐姐好,你们可是青梅竹马呢,再说那天的女艺会,就是宗主夫人亲自为你挑选良配呢,你怎么又说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口,白莲完全跳了起来,手中长剑对着长空忽然劈了下去,空气发烫一般颤抖着呜呜鸣叫,三丈开外的一块大白石头哗啦,散出一堆粉末,纷纷飞扬。 “小丫头胡说八道!” 白莲一嗓子刚喊完,远处小仙奴裹着一股风狂奔而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好事儿呀大少爷,长乐五世祖回来了,东方家答应亲事了,晴姑娘的庚帖也带来了,宗主和夫人唤少爷快去呢,马上要准备给少爷定亲的大事呢——全山的人都欢动传颂呢,说真是一桩大喜事,要连同赶仙会一起办呢,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轰——”白莲忽然抬脚,对着一路欢奔而来,一边跑一边邀功一样说找个不停的小仙奴当胸就是一脚。踢个正着,仙奴没什么修为护体,顿时一个屁股墩儿扑通坐在地上。 “叫你胡说——”白莲瞪着眼睛,小凌看到少爷的眼珠子竟然都红了。 吓得小凌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多说半句——难道,少爷他不高兴定亲? 小仙奴揉着自己的心口爬起来,结结巴巴,“少爷,好我的大少爷,高兴糊涂了是吧,只要你高兴,再踢小的两脚也无妨,只要别耽误去见宗主就是——” 白莲也没想到自己一脚能踢个正着,一把扶住仙奴,替他揉揉心口,“对不起,我是气糊涂了,你们一个个的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可不要拿我寻开心啊——” 小仙奴瞪圆了眼睛,“好我的爷呀,都什么时候了谁敢开玩笑?快去吧——眼看着就要成家做大人了,还是这么淘气——” 白莲脚下起风,登登登冲进流云殿,向着白长风草草行礼,“爹,娘,这事儿你们怎么事先不问一下我的自己的意见呢,我还知道都不知道——” 他的话被打断了,“你来了就好,定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马虎不得半点,所以得好好地筹划一下,具体我都交给你三叔操办,但是你这段日子不许到处乱跑、淘气,也不许动不动把自己挂白凤树上去——七月七定亲,八月十五团圆节娶亲,那时候就是大人了,凌云宗还等着你有朝一日来挑大梁呢。” 白长风一口气交代过,就匆匆站起身,要去前面处理正事儿。 白莲彻底慌了神,恭送父亲离开,一下子扑进杨氏怀里,“娘,娘亲,你们真的给我定亲啊?我不同意,这事儿我坚决不答应——我年纪还小,不是娶妻的时候,我要好好地修炼功力,好好地孝敬你们二老,好好地跟着各位爷爷叔伯学习他们的本事,我不想……” 他的话被杨氏用温柔的话语截断了,“好孩子,可不许胡说呀,只有成了家才能立业,你总不能淘气一辈子吧——再说东方姑娘可是我们从上百个姑娘里费尽心思为你选定的,她模样标致,聪慧贤淑,又是大舵主的女儿,家世和我们家是最般配的,能娶这样的姑娘进门,可是我儿三世修来的好福气呢——” 母亲连哄带劝,白莲渐渐没主意了,母亲的理由一套一套的搬出来,什么凌云宗万年基业呀,白家世代名声呀,全是重大的理由,说得他没一点反驳的余地。 “再说,人家东方姑娘有什么不好?哪点配不上你?”母亲反问。 白莲傻傻,是啊,好像真的是个完美无缺的姑娘,虽然偶尔喜欢发点小脾气,但那都是针对下人的,似乎对他白莲,从来都是和气的。那,人家究竟有什么不好?他真的说不上来。 细细地想,似乎这姑娘还真的和自己是良配——东方共现在是凌云宗四大舵主中的大舵主,东方世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在这望天峰上,能和白家结成姻亲的,除了东方家还能有什么人家? “可是——”白莲还是觉得不甘心,想要为自己再找点理由辩解几句,但是杨氏摇摇头,“快回去换衣服吧——这几个跟着伺候的仙婢呢,越来越懒散了,瞧瞧你一身的土——” 白莲赶紧退出来,跑向自己的白玉堂。 “我不同意,这事情我真的不能就这么答应——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啊——一旦定下来我,我就得跟那个东方晴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呢,要跟她拜堂入洞房,要跟她生孩子过日子,要跟她永远永远在一起——可是我好像不够喜欢她啊——” 奔跑中,白莲心头乱纷纷的,他越跑越快,竟然没有回白玉堂,而是向着山后长乐散仙居住的地方跑去。 6 醉酒话人生 长乐散仙居住在无名谷。 长乐散仙性子古怪,别看挺随和一个人,什么都不计较,从不掺和各种飞短流长,其实他这随和的性子深处却有着一份固执和清高。 他不喜欢和大家一起住,说受不了那份红尘滚滚的热闹,所以从白莲记事起,这位五爷爷就住在远离众人的后山,群山谷中比较狭窄的一个小山谷,山谷口的歪脖子枣树杆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歪歪斜斜写着“无名谷”三字。 长乐既是以散仙自诩,对于身外名利概不计较,对于身处其中的生活也是很不在意,这山谷也不费心打理,到处长满了树木花草。白莲跑进山谷口的时候,已经是夕阳降落时分,他收住脚步,看到山谷里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野草长得碧绿遮天——身后的小仙奴本来跌跌撞撞跟着少爷,后来白莲挥手往后丢了几个土霹雳,炸得土雾四散,那小仙奴知道少爷不要自己再跟,便揉着眼睛悻悻地回去了,再说既然少爷去的方向是无名谷,那就叫他去吧,反正少爷从小时候起就爱没事儿往那里跑,他和那个胡子一大把的散仙爷爷挺投缘。 长乐正抱着一个树根雕出的巨大木碗吃饭,白莲一把推开门,大踏步冲进去,一把夺下了老头儿手中的饭碗,黑着脸质问:“人家都要被你给害死了,你倒有闲心情在这里大吃?亏你还是我最敬爱的五爷爷!” 长乐一愣,很快了然,摸一把大胡子,哈哈地笑了,“兔崽子,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反了你了?” “那有什么不敢?”白莲扭身,竟然一屁股挤过去坐在了长乐的圆木凳子上,这凳子是长乐用谷里的木头自己做出来的,长乐喜欢没事儿种花养草,不是什么名贵花草,最常见随意的野生草木,尽可以在他的地盘上肆意成长——树木长大了,他砍来做家具,什么桌子凳子柜子木床都是他自己的手艺;花草旺盛的季节,他采花拔草,做饭炒菜熬汤吃,居然也不怕毒死——秋后草木枯萎,他用大镰刀割来晒干了编制席子毯子毡子蒲团地毯……所以一踏进他的无名谷,满鼻子都能闻到草木的天然清香。 这个独腿的大圆木凳子,也是他的独创,好几次白莲要求送给自己带回去坐,偏偏长乐不答应,说这是山野之物,在这山野之地使用合适,白莲住的白玉堂哪里能使唤这样粗苯拙劣的家伙,没的煞了风景,白莲只能作罢。 白莲抢坐了长乐的木凳子,长乐被突然一屁股挤开,他没来得及躲闪,屁股下空了,哗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哗啦,手里的大碗翻了,粗糙的粳米粒儿顿时白花花翻了一堆。 “呜呜——谁家孩子这么淘气,跑来我这里撒野——抢了老头儿的凳子也就罢了,连老头儿的饭碗也给砸了——”长乐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哭得很认真,居然真有眼泪,亮晶晶的泪珠子在一张红彤彤的童颜面上扑簌簌滚落。 哭声引来一只狗,它在门口张望,一看是饭碗翻了,顿时高兴坏了,扑进来对着米饭哇呜哇呜就吞咽起来。 “哎哎哎,谁家的狗呀,也来欺负老头子——” 长乐哭得更欢了。 这祖孙俩历来这样,在一起就是嬉笑怒骂,互相掐架斗嘴,要是外人看了一定会觉得他们没大没小,老的为老不尊,小的不知深浅,其实只有他们俩知道,他们喜欢这样,他们的性格里有一种很相近的东西在这里交织,他们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事后谁都不生气。 白莲看地上很快被狗清理干净,这才俯身捡起饭碗,一只手在自己怀里去摸,却不急着拿出来,回头故意望着长乐看,长乐一看他摸衣兜,早就不哭了,正眼巴巴望着他看,就像贪吃的孩子在渴望大人从兜里摸出五彩的糖豆来。 果然,白莲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泥巴坛子,圆圆的小坛子很可爱,坛子口儿被封得严严实实。 长乐一看到这坛子顿时站起来,笑哈哈伸手就来抢,“好我的乖孙儿,还是你孝顺五爷爷,知道五爷爷今天亲自出面去为你说亲很辛苦,所以特地偷了最好的红泥醉来孝敬五爷爷是不是?” 白莲不再逗他,从身后木柜子里摸出一对大瓷碗,启开了小坛子的封泥,往碗里倒酒。那酒液亮晶晶的,拉成细细一条线,在眼前慢慢地流着,长乐歪着脖子看,早就闻到了空气里的醇香,馋得只直咽口水。 但是白莲不多倒,只倒出两半碗就重新盖上塞子,一屁股坐到长乐面前,一碗酒推给长乐,一碗酒白莲自己端了起来,“来,白莲陪五爷爷醉一回,好好地醉一回——” 长乐早就等不及了,双手端起碗美美地喝下一大口。 奇怪的是他刚咽了半口,忽然就后悔了,嘴一张,那酒液重新吐出来,滴回碗中,两个手搓着,哈哈大笑:“这等万年佳酿,怎能牛饮,还是慢慢地一点点地品味吧——” 白莲早就见惯他喝酒时候这种没有“节操”的行为,见怪不怪,只是端起碗,自己闷头喝一口,酒味醇香,入口绵柔。白莲又喝一口,用自己的碗对着长乐的碗碰撞一下,“白莲敬五爷爷——” “要不咱弄点下酒菜如何?”长乐说着,挥手向着空中乱乱地绕了一圈儿,那本来飞在傍晚空气里的一种肉白的小昆虫顿时乱纷纷掉落下来,长乐坐着不起身,右手挥舞,用纯元真气将虫子们汇聚起来,然后丢进旁边的一口小锅里,掌心运力,锅下起火,锅底里本来留有一层清油,火烧油滚,很快那些白白胖胖的虫子在清油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炸响。 白莲懒洋洋看着,“少弄点,你知道我才不吃呢,肉呼呼的看着都心里发潮。” “真不像男子汉——”长乐呵呵地笑,捏一撮青盐沫子撒进去,小锅里顿时香味扑鼻。 “起——”散仙笑着大喝,一口小锅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托着,缓缓起飞,在空中平平划过,落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吃吧——好吃,真好吃——红泥醉,配上油炸小飞龙,那个香啊,这美好的日子,神仙也不换——”他的嘴里已经有了醉意。 他一高兴就忘了自己也算得上神仙一个。 白莲苦笑着直摇头,这个五爷爷呀,真是奇人一枚,不管是为人行事的大格局,还是这生活起居的小事情,总是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哎,你去凌云宗最严密的地窖偷美酒,不怕你爹察觉了逮住狠狠揍你小子一顿?”长乐斜着醉眼,喜滋滋问白莲。 白莲苦笑,摇摇头,声音里没有往日的那一份自在和少年无忧无虑的洒脱,今晚的白莲有些郁闷,有些伤感,再喝一口酒,“五爷爷,你真是害了我你知道吗?” 长乐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酒坛子就要抢,白莲赶紧站起来护住,然后为两个人的碗里续满,“红泥醉后劲太大,我不能让你多喝——五爷爷,你说说看,一个男子,长大了,在天地间为什么非得成亲成家呢,像你老人家一样,一辈子不成家不生儿女,不受女人的牵绊和唠叨,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为什么非得要成亲呀?” 长乐美美喝一大口酒,摇晃着大了一圈儿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白苍苍的,像乱蓬蓬的稻草。 “你羡慕我?”他瞪圆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事情,“你小子羡慕我?你小子心智有问题是不是?没问题你羡慕我!” 白莲也觉得脑袋有些沉,有些大,舌头也大了,大着嗓门冲老头子吼:“谁不知道你是望天峰上活得最洒脱最自在的真正的散仙,你难道不值得大家羡慕?你知道背后有多少活得窝囊的男人在羡慕你吗?你个老家伙就不要再装深沉了,现在我都开始羡慕你了!” 白莲的眼里忽然流下泪来,他抹一把泪,端起碗一饮而尽,喝得猛了,呛得直咳嗽,这时候长乐乘机扑过来一把抢过酒坛子,抬手一掌就打飞了酒塞子,也不往碗里倒酒,端起坛子对着嘴巴咣咣咣就喝。 白莲哪肯轻饶,劈手打过去,哗啦,酒坛子碎了,瓦片乱纷纷飞,酒液四溅。长乐哀嚎一声,深吸一口气,蹲在地上,像癞蛤蟆一样运功,顿时所有的酒液像被旋风裹住的彩虹,形成一条线,向着长乐那白胡子乱蓬蓬的嘴里直飞射入。 白莲不再抢,傻傻看着,很快他一个跟头扑出去趴在那团碎片之上,“五爷爷你没有成过亲,没有跟一个女子生活过,所以你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有多烦人——我爹娘没有问过我半句就给我定下了亲事,定的是我最不喜欢的东方晴,哪怕是换个人我也许都能接受,可是五爷爷你不知道,他们哪容我说半句话呀,背着我就偷偷给我定下来了,这可怎么是好,等七月七赶仙会就要办定亲式,那时候弄得天下皆知,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和这个姑娘的关系了,我一辈子难道要和她捆在一起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呀五爷爷,我不喜欢她,你替我想想五爷爷,要你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在一起过一辈子,还要生一堆孩子还要装作恩爱的样子天天出双入对,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7 挚爱不可遇 白莲在哭,泪水在俊朗的脸上形成一道清亮的线。 “臭小子——女人嘛,和哪个成亲,还不都一样,那东方姑娘哪儿不好?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不是很早就互相喜欢吗,所以我老头子才去保的大媒嘛,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是身不由己的?” 红泥醉确实后劲足,夜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两个人被风一扫,都深深的醉了。 长乐嘴里咯吱咯吱嚼着油炸小飞龙,吃得满嘴流油。 白莲忽然也抬手,满满抓一把虫子尸体。 “哎哎,你不要丢掉,就算你不吃可你留给我吃嘛——”长乐梗着舌头阻拦。 但是白莲没有丢,而是抬手,张嘴,向着嘴里灌去,美美地灌了一大嘴,咯吱咯吱大嚼大咽,第一次吃,就算带着醉意,却还是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忽然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但是又忍住了,更响亮地嚼着。 同时大喊:“香——果然香——人间美味——” “好小子,果然是我长乐的孙子,豪爽,有男儿气概——”长乐大大赞扬,一开始白莲不吃小飞龙让他心里不痛快,觉得这小子有些女孩子一样的扭捏,想不到终究还是吃了,还吃得这么干脆豪放,长乐觉得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孙子,笑哈哈端起锅子吃光了最后一把虫子,摸一把老泪,“臭小子,你错了,你不能说我老头子这辈子没有女人没有家庭没有女子,就不懂得女人,不懂得男女之爱,不懂得人世间的那些情与爱、恩与怨,疯狂与痴嗔,孩子你错了,我老头子这辈子呀什么都明白……只是我遗憾呐……最遗憾的就是辜负了一个女人,一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她是那么爱我,是真心真意爱我,爱得那么真,那么深,可惜我不懂呀,我年少轻狂,我贪恋人间富贵,所以我辜负了她,娶了另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呜呜……” 夜风在窗外飒飒作响。 白莲感觉后脑勺子凉飕飕的,风一吹,他酒醒了大半,骤然听到长乐散仙说起自己的情感往事,他大吃一惊,这一惊,那余下的酒劲更是醒了大半。 长乐倒是烂醉如泥,身子撑不住,滑下桌子,趴在了地上的草垫子上。他还在坚持讲,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不说就心里憋得难受:“本来我以为我会幸福,可是成亲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幸福,我忘不了爱我的女子,她的面影日日夜夜在我心头萦绕……呜呜,等我回头去找她,她、她她已经不在了……呜呜,所以哇臭小子,五爷爷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人这辈子哇,什么都可以马虎凑合,唯独这情爱一关,是不应该违背自己本意的,要从真实的内心出发,才能一辈子算得上真正的自在幸福,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呜呜……” 哭着伴着呕吐,哇哇地进行。 白莲赶紧扶他起来,长乐偏偏不起来,甩开了白莲的手,手指头指着白莲的鼻子,“被女人爱的感觉,你小子也许这辈子都无缘体验了,因为要遇上这样的一个女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好多人一辈子都可能无缘得遇,因为这样的女子就是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物,她们看中的不是你的地位长相,不是你的家世财产,她爱的只是你这个人,单纯地爱你这个人——” 大口喘气。 “你说,这样的女子你小子怎么可能会遇上?你小子表面看上去活得不错,父母都是顶尖儿的人物,你以后肯定也是堂堂一代宗主,可你知道吗,这也是你最可怜的地方,你一出生就失去了遇上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子的机会。不信是吧?你看看你身边那些围着你的女孩子,你能知道哪个是真心爱你这个人的,有多少是盯着你拥有显赫身世而向你示好的?所以啊,你父母央求我去说亲,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老头子我觉得其实这个东方姑娘和别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也许她更适合你,毕竟她的家世最和你接近,所以你们在一起,要比什么门主的女儿山人的女儿更合适一些。” 白莲完全听傻了。 天哪,他其实心里有多少是真正的反对这门亲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父母背着他就这样做了决定,这让他觉得迷茫惶惑,觉得自己都长大了却还是没有得到该有的尊重——对于那个东方晴,他是有点不喜欢,和另外的姑娘比,他觉得他也许更愿意娶柳秧儿或者夏兰,所以他心里有一点郁闷,他到这里来只是想醉一醉,也许明天酒醒了,他还是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的,既然父母苦心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被安排吗,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再说,依照他有些优柔的性子,他也是不忍心真正的拒绝东方晴的。 没想到一坛子万年红泥醉却换来了长乐散仙的这番话。 原来五爷爷竟然成过亲,有过妻子,还有过另外一个相爱的姑娘,而且他把这姑娘装在心里一辈子难以忘记。 难道人这辈子,真的不能马马虎虎就娶一个女子过完一辈子吗? 那我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接受东方晴? 不知何时月亮悄然穿到窗前,透过窗洞幽幽地望着屋子里的一对醉鬼。 长乐摇摇晃晃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呕吐物,仰头望着窗外的月亮,踉踉跄跄奔向门外,“小月儿,小月儿妹子,你又来看哥哥了是吗?” 长乐大叫着奔出去。 笨笨的木头门槛磕了他一下,他软软地栽倒在地,却依旧爬起来,向着天空的月亮举起手,老脸上的泪水清亮亮流下来,“我知道你恨我,我辜负了你,我是个负心人啊——” 长乐身子单薄清瘦,但是烂醉如泥,白莲搀扶他几次都失败了,他干脆不扶了,看着他爬起来又栽倒,栽倒又爬起来,嘴里哭着喊着诉说着,跟个孩子一样地闹着。 长乐一头乱发如白雪,在夜风里乱乱地飞着,再加上这凄凉的哭声,令人心神动摇,禁不住十分难过。 白莲过去依靠在一棵老凤树下坐着,不想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心里空荡荡的,只想就这么傻傻地坐着,一夜坐到天明。 “小月儿,我知道你是拿生命里的全部在爱我,在等我,在守候我,可惜我傻啊,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贪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以为自己拥有了荣华再回头一样能寻找到你这样的真爱,可是我错了,等我真正的拥有了一切,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东西一但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就像少年时代的爱,那种纯粹的爱,那种无所欲求的爱,那种感天动地的爱啊……” 哭吼变成了低诉,那个苍老的身躯伏在地上,哀哀地哭着,忏悔着。 难道少年时候的爱,真的就那么重要那么值得难忘那么需要留在心里一辈子? 白莲觉得迷惑极了,他心里太乱了,乱得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 七月七。赶仙会。东方晴。定亲仪式……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了,七月初七迫在眼前,自己这辈子,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 他摇摇头,摇摇晃晃绕过长乐散仙身边,蹲下去用手心拍拍散仙火辣辣的脸蛋儿,俯身在他耳边笑嘻嘻说一句话:“你这个倒霉蛋啊,真够倒霉的——不过你放心,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既然有你这个倒霉蛋在前面做榜样,我可得乘着还年轻需要好好地谋划一下自己的一生——” “呸——”长乐张嘴,一口含着酒臭的口水直直射到白莲脸上。 白莲不擦,松开手,跨步走过老醉鬼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笑了笑,“五爷爷,您老好好纳福吧,孙子我还得回去呢,我要是一夜不归,那些小仙婢仙奴们自然也无法安睡了——好好想想你的小月儿吧,没人打搅你——” 夜风在树梢上呼啸,白莲醉步摇晃,一步一步离了无名谷,嘴里念叨着一句话,“小月儿——少年时的梦——少年时代少不更事,辜负了小月儿——” 走着走着,嘴里那句话竟然已经换了内容,只是他自己醉醺醺不知道,反反复复念叨着:“东方晴——东方晴,东方姑娘,你不是我爱的女子——就算你嫁了我我还是不爱你——没感觉,没一点点的感觉,想起你心静如水,没一点感觉——我爱的姑娘在哪里?我这辈子,会不会遇上一个小月儿一样痴爱我的女子……究竟会不会呢?会不会呢……五爷爷说我这辈子都难了,没机会去相遇,我就不信了……咱走着瞧……” 8 深夜闻哭声 月色恬静。 白莲深醉,脚步打着趔趄,出了无名谷沿着一条山路摇摇晃晃往出走,很快踏上主道,再往前走,远处一大片郁郁葱葱高楼低宇,那正是大家生活居住的地方。 白莲的脚步一迈上平坦的主道,就更随意了,心里迷迷糊糊想,反正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面尽头就是凌云宗的殿宇高堂,转过一大群主殿偏殿,就是自己和弟弟们居住的院落,那条路他从小走,烂熟于心,所以怎么走都不会迷路,只要这大半夜的别醉醺醺撞进父母休憩的飞云殿惹父亲大大地生气就是。 心里一宽,这醉意似乎更浓了几分,夜风凉凉,头上好像淋了一大壶山泉水,有些沉,有些痛,又觉得轻飘飘的很快活,他挥手,踢脚,舞手,蹈足,嘴里嘻嘻哈哈地笑,望住一块山石冲它吐一口唾沫,“你谁呀,好好地挡我的路,知道我是谁吗?凌云宗未来的宗主,白莲白大少爷!” 绕过石头再走,一棵大树立在路边。树自然不会来拦路,但是他偏偏要跑过去找树的麻烦,抬脚踢着树干,“嗨,干嘛也来拦路?欺负我是吧?告诉你吧,等我坐上宗主位子,第一个命令就是下令砍掉你们这些碍手碍脚的破树,什么万年老树,颇具灵性,舍不得砍!哼,我看都是迂腐的说辞,看本宗主到时候怎么砍了你们送给散仙爷爷当木料,做桌子,做凳子,做木床,做屏风……哎,你为什么咧着嘴笑?” 伸出拳头对着一大片葱郁的树叶狠狠擂过去,树叶哗啦啦摇摆、躲闪,这一拳头结结实实砸到了树干上。万年老树干,皮粗肉糙,拳头发出沉闷的砰一声,疼得入骨,白莲咧着嘴冷笑,好啊,好你个老树精,敢捉弄本少爷不是? 双掌发力,憋足一口气,再次向着树干斩去。 老树树龄高深,又长在这仙境之中,年代久远,自然也具备了几分仙家灵气,虽然没有成精,却也距离修炼成精的时间不远,老树沉默不语,树干却微微收缩,腰身向左躲去。白莲视线昏花,没看清楚,糊里糊涂就扑了上去。却双掌落空,一口气收不住,整个身子失重,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啃了满满一嘴泥。 附件那些花花草草树木山石,但凡有些灵性,颇通人性的,都望着这边笑。 白莲在地上趴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走,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通往哪里的路,但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面上似乎有石头,在月光下白花花的,他就踩着那白花花的石板走。 忽然,耳边听到了一个哭声。 有人在哭? 他收住脚步,这大半夜的,哪个小仙奴还是小仙婢,受了主子的气,躲到这没人处来排遣伤心? 哭声细细的,隐隐的,在耳边虚虚地飘着。 白莲虽然深醉,但本身攻修却在,凭借灵敏的感觉,他寻着哭声一直往前走,似乎是在石板路上转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弯儿,一时间路畔的草木越来越茂密,夜色里但见这些植物要比白天高大阴森得多,黑黢黢的影子斜逸出来像鬼魅一样横在路上,时不时吓人一跳。 白莲心里也有了隐隐的惧怕,不过转念一想,又不怕了,怕什么,我堂堂宗主的大少爷,未来的宗主,我连这点夜路都怕,以后宗主的大任如何担当得起? 这么一想,顿时心里添了豪气,跨着大步子走向哭声。 石板路消失了,眼前横着一圈墙。 什么墙这么高大? 白莲仰头望,这墙确实高大厚重,远远看着黑压压的,像城墙一样横在眼前。 他伸手去摸,坚固冰冷的石头堆砌,明显是千堆山独有的青山石,这种石头坚固异常,砌墙的时候需要工匠们一凿一斧地琢磨敲打,做出一块块巨大的方形石板,然后堆砌起山墙。 看墙的厚道,白莲断定这是凌云宗的本宗大殿。 只是,这又好像不是本宗大殿啊,本宗大殿的门不是开在墙的正中间吗,这里怎么没有门? 他觉得脑袋沉得厉害,身子靠住石墙歇了一会儿,山风吹醒了一半的酒,又站起来查看,确定这是本宗大殿的墙,却不是前面的正墙,而是……好像是后墙。 本宗大殿的后墙?他忽然出了一身汗。 我怎么跑到后墙这里来了? 他站起来赶紧回头,想沿着旧路返回去。 从小他就被人一遍遍警告,不许随便靠近本宗大殿,因为那里祭祀着本宗历代宗主牌位,是最神圣高贵的地方,一般人一辈子都可能进不到里面,更不许小孩子随便靠近,以免亵渎了先祖先宗。 大人一遍遍强调,小孩子却越来越好奇,有一天白莲和二弟背着大人偷偷靠近了本宗大殿,但是双扇黑门拦住了他们,他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好奇地望,望见一枚巨大无比的黑色门锁挂在那里,那门锁肯定很重很重,他们看得小儿手臂粗的铁绳索被门锁拽得紧紧绷直,几欲从中间断裂。 “为什么不能靠近本宗大殿?”二弟问白莲。 少年白莲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原因,但他是哥哥,在弟弟面前,哥哥哪能不知道呢,所以哥哥舔了舔嘴唇,挠着头,“肯定是里面关着什么大妖怪吧,怕跑出来吃了我们。你知道妖怪都是喜欢吃小孩子的,小孩子肉肉嫩嘛——” 二弟摇头,“你错啦,里面不是妖怪,是我们的祖先,上次祭祖节,爹爹不是带着一大帮子叔叔伯伯们进去祭拜了吗,遗憾我们是小孩子,他们大人不带我们小孩子进去玩。” “那我们自己想办法进去,瞧瞧里面究竟有什么好玩的,需要这么神秘兮兮地常年锁起来。”少年白莲提议。 二弟拍手,这一刻,哥俩的意见空前达到了一致。 够不到门锁怎么办? 当哥的蹲在地上,二弟踩着哥哥的肩膀爬上去,上手去碰门锁,试图能解开那黑沉沉的一团铁索。 但是二弟的手刚碰到门锁,不知道哪里忽然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叫声传染一样迅速传开,很快整个大门都在呼啸着报警声。 那次爹爹狠狠责罚了这一对不懂事的臭小子,警告他们成年之前敢再私自靠近本宗大殿,他将毫不手软斩断他们的双手。 斩断双手是很可怕的刑罚,他们这些年亲眼看到过被斩断双手的罪人,那种疼痛呀,施刑的在断口上撒了腐坏药粉,那断口就很久都不能痊愈,一直烂,烂得露出白森森的骨碴子,叫人看到毛骨悚然。 白莲哥俩从此再也不敢轻易靠近本宗大殿的门,因为他们不想失去双手。 想不到今晚无意中跑到本宗大殿的后面来了。 想不到这里这么荒僻,月光白苍苍照耀下,高大的墙形成一道椭圆形包围圈,把里面包围得严严实实,在外面看不到里面。 白莲施展纵身术,把身子陡然拔高,高过墙头,身子停在半空里,乘机打量里面。 他知道本宗大殿最顶部的墙是不敢靠近的,也不敢轻易去碰触,当日砌墙的时候,上万名凌云宗男子,集体施展本宗上乘仙术,对工匠们打磨好的方形白石施法,将一种无上攻修注入石体,并且封存起来。 由这些施过仙术的山石组成的墙体顶部盖子,在望天峰上日夜接受岁月淬炼,那些被封存的仙术不会损减,相反还在日渐地提升。 本宗大殿的墙体盖,就跟一道沉默的火山墙一样,修为浅薄的人,只要一碰到就会被巨大的拒力弹回,轻则受伤,重则吐血身亡,要么直接当场粉身碎骨。 这一点身处望天峰长大的白莲,自然早就了然于胸。 所以他不敢借助墙顶盖立足,只能凭空悬立。 里面黑沉沉的,竟然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沉甸甸的身子挂在半空里靠空气托着,实在坚持不了多久,他只能落回地面。 落下来又不甘心,深吸一口气,再次拔地而起,不等身子下沉,已经将里面看了一圈儿。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因为里面还是黑沉沉的,除了黑暗就是黑暗,看不到第二种东西。 这是为什么? 明明天上挂着明月啊——白莲抬头去看,月亮还是挂在那里,越发亮了,四周的树木花草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但是为什么本宗大殿的墙里却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 难道本宗大殿没有院子?没有花园?没有水池?没有走廊?没有大柱子……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啊—— 他明明听人说过,说那里面有很多的院子,每年父亲去里面祭祖,出来的时候回带来几枚好吃的甜果子,说本宗大殿院里的树上结出来的,既然有树木,树木能结果子,那还能没有院子?还有呢,有一年父亲祭祖出来显得面色忧愁,母亲问他怎么了。父亲说“池子,叫人不放心——” 当时少年白莲就坐在桌子前看一卷写在羊皮上的老经文。 那是他需要学习的本宗攻修第三重心法。 9 黑暗之中人 池子,为什么叫人不放心呢? 少年白莲好奇,抬头望向父母。 父母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就闭嘴不语了,而且母亲喊人带他出去练剑。 他走了,父母躲在屋子里很久。 那时候他没多想,但是他少年的心里从此知道本宗大殿的院子里有一个池子。肯定有的。 既然本宗大殿是一个院子和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水池等组成的,那么今晚他为何看不到一点点院子里的情景,眼前除了黑暗就是黑暗。 好奇心激发了白莲心中的不服,他一遍遍纵身拔高,飞在半空里查看,一遍遍失败落地,什么都没看到。 难道这里不是本宗大殿,是别的一个我从前不知道的地方? 那么这石板墙虽然看着很像本宗大殿,其实却不是。 白莲再次纵身跃起的时候,试着伸脚触碰墙体。 就在脚跟刚刚接触到墙顶的刹那,他觉得双脚陡然一阵酸麻,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脚下传来,像在排斥他,又像在深深地吸附他,要把他吸到墙上去。 幸好他早就防备,马上运力贯向双腿双足,一股巨大的内力反弹出去,那双脚顿时变得比一对尖利的刀刃还厉害,墙顶的力量终于被挣脱,他有些狼狈地踉跄着翻身下墙,等落在地上这才捂住心口大口喘气。 好厉害的力量。 既反弹,又吸附,这力量真是高深莫测,似乎就是一个旋转的无底泥潭,要不是他修为深厚,估计这会儿已经陷入那泥潭难以自拔了。 哭声又在耳边响。 细细的一缕,柔柔地钻进耳道。 白莲揉揉耳朵,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怎么会错呢,分明就是有人在哭。 对,是人,绝不是什么野兽在夜嚎,也不是夜鸟在叫,更不是风吹过古树发出的呜咽。 是有人在哭。 就在这高墙之内的院子里。 是谁在哭?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白莲的好奇心被充分调动起来了,他慢慢拔出腰间长剑,冷冷月色下,剑光灿烂地闪动,他忽然嘴里念念有词,将掌中长剑祭出,向着前方高墙内的黑暗里直直送了出去。 他是凌云宗未来的接班人,从小就受到了本宗之内数十位攻修最高前辈的调教,这把宝剑自然也是不凡之物。 那剑携带着一股伶俐之风,快速迅捷冲刺而出。 就算前面是铜墙铁壁,凭这把剑的锋利,也能劈开一道缝隙。 仓啷啷——一团火花在月色里飞溅,纯蓝的火花在黑夜里看上去像一团蓝色蝴蝶在翩迁起舞,绕成一大团,显得分外妖冶、怪异。 长剑连续翻了几个跟头,看看已经越过墙顶,就要刺破黑暗,忽地,铮然一声,但见眼前的宝剑在黑暗里翻了几个跟头,翻滚着一路仓啷啷滚了回来。 白莲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高墙之上的院子,其实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结界之下。 这结界法力难以估量,所以他的宝剑受挫了。 当啷——它终于翻下高墙,跌落在墙下的石板之上。 白莲跳开几步,惊诧地看着宝剑。 他和这宝剑伴随多年,彼此之间早就有了感应,他知道宝剑遭遇到了最大的劲敌,知难而退,只能退回来了。 白莲沮丧地捡起剑,对着剑身吹一口气,苦笑,“伙计,难为你了——都怪我修为太浅——看来以后得日夜勤修用功了。” 宝剑颤颤地抖动不停,似乎它真的听懂了主人的话,似乎它在为自己没能完成任务而愧疚不已。 白莲回头沿着旧路走,既然这里怪异,结界强大,他还是回去吧,这大半夜的似乎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太好。 当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害怕了——心里忽然有一点胆怯。 可那个哭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白莲听得明明白白,是个男人,一个嗓门有点尖细的男人。 男人哀哀地哭了三声,不哭了,嗓门压得低低的,“年轻人,碰了一回壁就想放弃了是吧,为什么不多试试几次呢?” 白莲回身,面前是那道高耸的墙,声音从墙里传出来,似乎墙里的那个人的目光能穿透这道墙看到站在月色地里的他。 难道院子里住着人?还是一个本领高强的人? 是这个人打了这个结界?那他的攻修也太高了吧? 白莲的嘴巴惊讶得都快咧到耳朵背后去了。 “你就这样走了也无妨——年轻人嘛,胆子小是难免的——所以我不会笑话的——你走吧,快回去找你娘亲去,说不定你娘这会儿正满世界找你找不到着急得失眠呢——” 那个声音说。 白莲的鼻子当时就歪了——气歪的。 这个人,分明在拿话嘲讽他,笑话他胆小如鼠,跟吃奶的小娃娃一样离不开大人的陪伴和庇护——得靠大人来壮胆。 白莲把剑慢慢送回腰间,冲着高墙抱抱拳——就算是黑夜中,就算有高墙隔着,他想既然这怪人能看到我是个年轻人,说明他真的能看透这道墙,那么我该有的礼数还是需要保持的,毕竟我是凌云宗未来的宗主嘛—— “请问,前辈您是谁?为什么要呆在里面的黑暗中,还要再弄一个结界把自己藏起来呢?” 沉默。 回应白莲的除了沉默,还有沉默。 似乎墙里的那个人一瞬间死去了。 白莲呆呆站着,耳边一片寂静,偶尔有小动物在草木丛里活动,刷拉刷拉,就跑去了。 也有黑夜里出没的各种灵异飞鸟虫兽,身体的不同部位发出或强或若的各种光线,它们似乎也预感到这里气氛不对,匆匆经过这里,很少逗留,来来去去摩擦得空气飕飕作响。 难道刚才真是我的幻觉?这里根本没什么人? 那哭声,是怎么回事……明明有人在哭啊…… 白莲抬手摸摸额头,发现不知何时额角竟然渗出厚厚一层汗,这一摸,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一股阴森森的冷意笼罩了全身。 快走—危险,离开这里为上——一个声音在心里提醒。 可是步子有些沉重,因为他害怕就在他转身逃跑之际,有一双手忽然从脑后伸出来硬生生地拽住他。 还是退着走安全一点吧,只是能有个防备。 他慢慢地开始退步。 “唉,自从白夏年死了以后,这凌云宗真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啊——如今不知道到了哪个王八蛋的手里,这儿孙们竟然一个个胆子比老鼠还小——看来凌云宗二百多万年的攻修也早就荒废了,留给子孙后代的,大概只是些三脚猫的逃跑功法吧。” 哪个声音又说话了,声音不再像哭泣的时候那么尖细,而是沉稳,浑厚,透着一股深沉的力道。 白莲刹住脚步,腿还在抖,但是他不走了,不着急倒退着逃命了。 对方在骂人,高喊着师祖爷爷的大名骂,不但把师祖爷爷骂了,还把师祖爷爷的后代也都骂了——白夏年就是凌云宗创始人,二百多万年前白家的师祖爷爷,据说当年师祖爷爷凭借着绝世神功和修为,在仙侠派别林立之中创下了凌云宗一派,再经过后来的爷爷,和现在的爹爹,几辈人的不懈努力,凌云宗在仙界终于打出了名堂,站稳了脚跟,成为数一数二的大门派。 印象里,自从白莲来到这世上以后,耳朵里看到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先辈如何勇敢创立基业,后辈如果励精图治,他从没听到谁敢这样对凌云宗表现得大不敬。 现在有人公然在亵渎凌云宗,还骂得这么难听。 自己作为凌云宗宗主之长子,不要说以后将是新的宗主,单单是白家子孙这一点,他就没有理由把这的辱骂当做耳旁风。 逃命,还是维护凌云宗尊严? 还是……逃命要紧吧……人这辈子可只有一条命,万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挂了,岂不是很吃亏? 可是……真的可以逃走吗? 蓦地,小时候的一幕在脑海里回旋:白嫩糯软得米团子一样的小白莲,被父亲抱在怀里,抱出母亲的卧室,一直抱到一个大厅里,那里面有好多好多的木头牌子,每一个牌子上都写着一串名字,后面挂一幅人像。像中人的眼睛都不动,眼珠子直直望着前方,小小的幼儿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眼珠子似乎都在眼不错珠的望着宗主怀里的幼儿看。 “这是曾师祖们,这是师祖爷爷——这是师祖爷爷的弟兄们,这是爷爷——这是爷爷的远亲们,这是姑姑们——等以后爹爹跟娘亲也要摆到这里来,你长大了就要跟爹爹一样,照顾、保护好这里,保护好先祖们,为凌云宗争光,将我们凌云宗发扬光大。”爹爹指着每一个牌位,一一地说给幼儿听。 那时候白莲太幼小,但是小小少年的心里,有一个种子已经朦朦胧胧的种下——他长大了要有本事,要像爹爹一样,照顾好保护好这里的一切,包括曾世祖、师祖。 一股热血陡然在心里暄腾,像忽然灌下了一大罐子的烈性酒,白莲一只本来要后退的脚狠狠踩住一块大石头,他不再拔剑,在这样的高手面前,他拔剑只能是自取其辱,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仅仅是那个结界就足以说明问题,但是他要告诉对方,少年不可欺,不可这欺辱,他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捍卫自己要想捍卫的。 “前辈,你错了,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想坐下来跟你聊聊。” 这话从白莲嘴里说出来,他已经不颤抖了,也不那么惧怕了,他想总归是一死,还不如死得漂亮点,叫这躲在黑暗里的男子看看,凌云宗年轻一辈并不都是怂*包蛋,也有不惧死的硬骨头。 说着,他盘膝落地,稳稳地坐到了一块大白石头之上。 10 交换秘密 “跟我聊聊?”黑暗里的人笑了,笑声磔磔作响,透着说不出的怪异,阴森。 白莲感觉到自己的心再次颤抖了起来。 但是他紧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身子下沉,在心里鄙视自己——怕什么,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王又如何,况且是个人。 “哈哈——居然有人愿意跟我聊聊!”黑暗里的人慢慢地笑,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最滑稽最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有人敢跟我聊聊?哈哈。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奇妙了,居然有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来跟我聊聊,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 白莲不断地做着深呼吸,在极力平稳自己的心,在跟内心的恐惧做斗争。 “小子哎,难道你不是凌云宗后代?”他忽然不笑了,问。 白莲鼻子里哼一声,懒得回答这没意义的问题。 小爷不但是凌云宗后代,还是白家的长房长孙呢,凌云宗未来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那你会是谁?”那个人似乎在自问,在思索,喃喃自语:“这望天峰上,除了凌云宗本宗的人口,难道还有外人?外人倒是有的,仙婢仙奴都是,还有干粗活的杂役,什么厨子马夫樵夫伙夫奶娘丫鬟……可那都是最下等的人呀,身份卑微,攻修浅薄,更有一些还属于凡胎肉体,更是不能和高层相比,这样的人群里难道会培养出这样有胆有识不怕死的硬骨头后人……” 白莲惭愧得偷偷摸头,悄悄吐舌头。 这人的话他听得清楚,那是在赞叹自己这个人呢,说自己有骨气,硬骨头,这可是他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的赞誉——要知道,他总是被人夸赞眉目如画,五官生动,身材俊美,悟性奇高,颇具灵性,长相恰如少女,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夸过他骨头硬有骨气,这可是只会出现在那些大英雄大豪杰身上的美誉啊,他白莲才多大,从小娇生惯养在温柔乡里,性格偏于阴柔,所以从小父亲就常常望着他禁不住地透露出一种担忧,担心他长大后不够男子汉气概,不能很好地掌管凌云宗全宗大事。 不过,这有骨气硬骨头的话,真要是被人真的用在自己身上,白莲感觉听起来还是挺受用的,心里美滋滋的。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个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灼,似乎白莲不回答,他就要从墙里伸出手一把捏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白莲学着他的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凭什么我得告诉你?” 对方似乎愣了。 可是他很快就笑了,“哈哈,我知道了,你不是这千堆山里的人,而是哪个仙派的人携来做客的年轻人!这就对了,凌云宗不可能出这样的有趣的孩子,那会是哪一派呢?千霞宗?不像啊,千霞宗那帮人历来古板,哪里能养得出这样灵性十足爱玩爱闹的小子!那么就是蜀山派了,嗨嗨,蜀山派那帮牛鼻子老道,一个个更是虚伪得不得了,也不会允许这样本真的孩子在眼皮底下成长;哈哈,我敢肯定你是终南派的后人了,只是……应该是哪一门出来的呢?” 白莲故意不说话,听这个人自言自语瞎猜测,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吃惊,听他的口气,他对仙侠门派和各派的历史源流、掌门人情况,甚至各家掌门的脾性、为人等都很熟稔,有些白莲早就听爹爹等讲过,有些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躲在这黑暗里,听口气好像是……是凌云宗的人吗? “敢问前辈,您是凌云宗哪位前辈?晚辈该如何称呼呢?” 白莲决定很有礼貌地和这个人攀谈了。 “呸呸呸,你小子真不会说话,我为什么非得是凌云宗的人呢?狗屁凌云宗,尽是一帮伪君子,整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其实一个个的都装着一肚子男盗女娼,我要是凌云宗的人,我早就羞愧得一头撞死了——只有那白夏年老儿倒是个磊落君子,可惜那只是早年的事,后来他就变了,也干出了丧尽天良的丑事,他甚至成了天字一号的卑鄙小人,无耻下流至极,叫我对他大大的失望,大大地鄙夷!” 白莲呆了,尽管他已经早就听出这位可能和白家关系不怎么好,但没想到他会张口就骂凌云宗的曾祖,还骂得这么难听。 师祖爷爷,怎么会是卑鄙小人呢? 他可是稳坐凌云宗宗祠里最高处那个牌位的人啊,年年接受着全宗后人的膜拜和敬仰。 一股怒气在白莲心中升腾,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听到这个人出言不逊辱骂他的师祖爷爷。 “哎,不过好在你小子不是凌云宗的,所以我有点喜欢你小子,告诉我,你究竟是终南派哪一门下?谁家孩子?来望天峰玩玩也就罢了,为什么三更半夜地跑到这忘世莲池畔来?难道你不害怕?” 黑暗里的人,口气已经没那么冲了,变得柔和下来,甚至还透出一点儿亲昵来。 白莲张大了嘴巴,年轻人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他怔怔地回味着一个词,忘世莲池,那是什么?他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究竟是哪里?难道不是望天峰上?他从小在望天峰长大,如果有这么个地方,为什么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听说过。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主动打破了沉默,“小子,我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可能你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是吧?想知道吗?” 他的声音竟然有几分魅惑。 白莲不由得点点头,他确实很想知道。 “这是秘密,我相信你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所以你明天就算回去打听,也不会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你这里究竟是哪里?因为这里是凌云宗的重地,因为这里是凌云宗的禁地,这里收藏着凌云宗最不愿让人知道的大秘密。” 白莲忽然打断了他,“我知道这是哪里,是凌云宗本宗大殿,这里是大殿后面的山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处的地方,就是本宗大殿里面最后面的位置。” 白莲知道的也就这点了,这也是他连蒙带猜才想出来的,对不对还不知道呢,因为他没有进过本宗大殿,能进入本宗大殿的,只有年满十八岁的成人男子。 这回轮到对方吃惊,“你小子不傻啊——居然把凌云宗前后山都摸清楚了,这些可是人家最严的禁地呀,你一个外人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那些层层守护的门人能允许你到处乱跑?” “我叫白莲。”白莲忽然不想让这个人再费神猜测,“我不是外人,我是这山里长大的。所以我出来一般没人管束我。” “白莲?”对方沉吟,“你姓白?” 忽然声音锐利起来:“快说,你是白夏年什么人?是白夏年这小人让你来的对不对?你要跟我敢说半句谎话我一把捏死你信不信!” 白莲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眼神紧张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生怕不注意黑暗里就已经探出一张大手,真的一把捏住了自己脖子。 对方却好半天不见动静。 11 引魂术 白莲觉得很好笑,我一个小辈儿,才几万年的岁数,我哪里能幸运到和师祖爷爷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更不要说受师祖爷爷的派遣出来为他老人家干事儿。 白莲想了想,笑了,“你这人可真是有意思,我为什么只要姓白就非得受白夏年老人派遣,即便我十分想让白夏年他老人家派遣我为他干点什么,可我也没这本事啊——再说,我压根就没见过他本人呀——” 他说的大实话,据说师祖爷爷死得早,他爹爹都没见过真人的面,更不要说自己这年轻小辈儿。 难道,这黑暗里的人竟然不知道白夏年师祖爷爷已经死去?他以为白夏年还活着,还能派遣一个孙子小辈儿出来? 黑暗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的时间观念还停留在数百万年之前? “呵呵,你姓白,但是没机会见到白夏年,我明白了,你不是白夏年那一宗的子孙,只是一个无名人家的小孩子是不是?那你自然没机会亲自看到白夏年了,这卑*鄙小人自从干出叛师卖友的丑事儿,肯定就再也不会轻易出来走动露面了,这一点倒是符合了他这个虚伪家伙的本性。” 白莲抬手摸摸鼻子,还好,鼻子长得还算牢,没有被活活地气歪。 这黑暗中的人真是奇怪,我师祖爷爷睡你家媳妇了还是偷你家救命粮了,需要你这么三番五次地问候,还什么卑*鄙小人,虚伪的家伙,嘴巴够损的啊。 白莲本来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这一气一时间更想不出妥当的话来反驳对方,只在心里狠狠地用一句难听的话反复问候着对方的老母亲。 “哎,孩子,既然你只是个外人,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那么我也有一个秘密要跟你分享,就当是我们交换了秘密。” 白莲有点意外,这人奇怪,好好地骂了人家的祖宗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交换什么秘密。 不过,既然是秘密,白莲还是很有兴致听一听的。 “你到千堆山下去一趟。”对方说,“替我找一个人。一个小姑娘,也就十六七岁吧,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黑头发,薄嘴唇,爱笑,一笑脸颊上就有一对深深的漩涡儿,她很爱说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会唱很多很多山歌儿——她叫作……” 白莲被这忽然温柔无比的声音牵引住了,这人一直恶声恶气粗着嗓门讲话,忽然换了声调,真让人觉得有点不适应,好像他提到这个小姑娘心里没有别的,只剩下全部的温情和爱意。 白莲见他迟疑着不说名字,不由得跟着问道:“她叫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的名字。”黑暗里的忽然叹了一口气,声音里似乎有了无尽的悲伤。 “那她住哪里?什么村庄?父母叫什么?你知道这千堆山很大的,山下四面遍布村庄,人口不少,没有确切的住址和名姓,我怎么去找她。” “呜呜,你欺负我老头子出不去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我困在这里几百万年都无法出去,所以你才拿这样的话来欺负我,我要是能出去,能知道她究竟住哪里,跟谁在一个生活,我还用的上来求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 白莲傻眼了,这哭声,怎么那么耳熟呢?分明,就是自己一路寻声跟过来的那个哭声啊。 原来这人不是在哭,而是在哀叹,哀叹声像有人在吹奏一种悲伤的乐器,吹出奇异的忧伤的调子,黑夜里听来,分明就是哭声了。 白莲听着这哀叹忽然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一股巨大的哀伤感像涨潮的大江,在心头翻江倒海地涌动,他有一种冲动,也想跟着这个人一起哀叹。 忽然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无意中已经被一种外力牵引,不知不觉就差点迷失了心智。 赶紧深呼吸,暗暗运气,定神安心,暗暗运行本宗无上心法来对抗。 再听那哀叹,渐渐失去了魔力,不像开始那么让人伤心欲绝了。 他捂住狂跳的心,庆幸自己察觉得早,不然只怕已经被这人完全迷惑了心智,同时也惊诧极了,这个人的攻修真是深不可测,比这夜晚的黑暗还叫人难以看清到底有多厉害。 他不由得反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被人困起来?几百万年,这怎么可能?你究竟是人是鬼?” 对方不回答,避开了所问,“呵呵——小子,我这引魂术威力如何?想不想学会它,把它据为你自己所有?” 引魂术? 白莲喃喃。 他隐隐觉得似乎从前在哪里听到过有人提及这门攻修,可是在哪里呢,什么场合,什么人提过……苦恼地摇摇头,他实在记不清了。 “引魂术,只要你学会了这门无上神功,你就能随随便便控制一个人的灵魂,让他灵魂出窍,为你所用,你想让他哭他就哭,你想让他笑他就笑,你想让他干什么,他都乖乖配合。以后你想教训凌云宗里哪个臭小子尽管动手。尤其白夏年那些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徒子徒孙,肯定从前没少欺负过你,你可以一一报仇雪恨。” 黑暗里的人缓缓地说,似乎在循循善诱地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怎么找到回家的路。 白莲刚才运动本身攻修和他引魂术对抗,很费精神,现在有些困,不由得疲倦地点点头,但是他倔强地摇摇头,“我不愿意跟你学,我觉得这门攻修好像没有你夸大的那么厉害,因为你既然身怀这么厉害的攻修,为什么还能被人困起来而不能自己跑出去找人呢?” 从小开始习练凌云宗攻修的时候,爹爹和师傅们就一再告诫他,本宗攻修才是真正光明正大的正派攻修,除此之外,大多都是邪门歪道,本派弟子严禁沾染,更不许私自偷练。 这引魂术,既然这么厉害这么阴毒,自然也属于邪门歪道一类了。 他是凌云宗最正宗的弟子,怎么能学这种邪功。 意外的是,黑暗中那人并不生气,呵呵一笑,“好小子,果然极聪明,有见识,跟你说实话吧,我这门攻修确实被凌云宗那些所谓的正大门牌定为邪门外道,视为洪水猛兽,不过那都是针对人家的子弟,像你这种默默无闻的穷小子,自然不存在什么正邪之分,你只要拿去属于你自己就是,再说了,这世上的攻修哪有什么正邪之分,你用去害人,自然是邪功,如果你拿去救人,比如帮我找到那个姑娘,你就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老天爷都看着高兴呢,你说这时候你用的还是邪功吗?” 白莲还是摇头,邪门歪道果然就是邪门歪道,狡辩的能力也这么高强,他可不能上当。 “你放心,并不是叫你两眼一抹黑地去找人,我手里有信物的,你带着信物去找,困难自然就少了许多。” 白莲心里一阵轻松,心说这人攻修这么高强,去愿意低声下气央求我帮助找人,想必是实在有困难,这算是小事一桩,那我就答应了吧,只要我拿了信物交给随便哪个仙奴去跑腿就是。对于自己是举手之劳的事,不算难。 问题是,我不认识你,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帮你?” 对方一怔,但是很快轻轻笑了,“你小子,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我也正在这么担心呢——我凭什么让一个年轻人白白地为我跑腿呢,人家又不想学我这歪门邪道的攻修——这样吧,你只要答应帮我,我再送你一个秘密。一个你小子这辈子都不可能从别的地方知道的秘密。” 白莲刚要说我不想听你再胡说八道了,满嘴除了骂我的师祖爷爷你还能说些什么好听的。 对方却已经说出来了,“这望天峰上凌云宗的那个大宗主,白夏年,他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也不姓白,因为他夫人给他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白莲差点气晕过去。 说来说去还是骂我们白家人呐,前面骂我师祖爷爷小人也就罢了,现在说我爷爷不是师祖爷爷的亲骨肉,那是什么意思,难道如今我们这些姓白的子孙们压根就不是白夏年的血脉? 这可是天大的玩笑。 这玩笑太过火了。 这玩笑太欺负人了。 白莲转身慢慢地走,越走越远,同时留心后面,生怕那人追上来。 等他走出几百步,转过一道山湾,踏上大道,才发现身后一直空空,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有那哭声一样的哀叹却一直在身后远远飘着。 他为什么不追上来,难道他真的是被困起来了,而且困了几百万年? “谁在那里?”忽然有人问。 同时一盏风灯亮了起来。 照出一片雪亮的光,光下站着一脸惊恐未安的白莲,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吃了一惊,不知何时,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枚硬硬的小物件,凑近灯光看,原来是一枚鸡心形状的小挂件。白莲是凌云宗大少爷,出世以来就受到无尽宠爱,什么宝贝饰品没见过,什么甜玉羊脂玉翡翠琥珀他都见过无数,可是这鸡心形状的小饰品是什么材质雕刻,他似乎认不出来。他试着捏了捏,硬硬的,凉凉的。什么时候手心里冒出来的这么个东西呢?他自己竟然不知道。 难道是……黑暗里那人不是说要送我一个信物,要我凭借这信物去找他女儿。 这就是信物! “快,带我去见爹爹,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问问父亲。” 12 杀人割草 飞云居里,白长风被值夜的仙奴惊醒,仙奴不依不饶地拍着门,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禀告。 白长风从被窝里披衣起来,有些郁闷地坐到了临时处理公务的小客厅。 “大少爷有急事见宗主——” 仙奴还没说完,一个身影摇摇晃晃一头闯了进来。 来的正是白莲。 他本来在山后感觉酒劲已经醒了大半,没想到一路奔到山前,又被众人簇拥着带到这里,冷风一吹,肚子里的热气上翻,一股后劲直接就上了头。 白长风借着灯光一瞧,看见儿子面色赤红,衣衫和发髻松松散散,竟然是吃了不少酒的样子,他陡然站立,气得乱颤,“白莲——你怎么成了这副德行?你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你小子,越大越不像话了!” 本来他以为这大半夜的被人叫醒,是哪个舵主哪个门主哪个山人或者宗下哪里有什么重大的事务需要连夜商议,却不想是儿子。 儿子大半夜把老子从娘亲的被窝里揪起来也就罢了,儿子自己还带着酒味,醉态明显,这,难道就是我白长风费尽心血培育出的儿子?这,难道能配做凌云宗未来宗主的人选? 白长风血气上头,刹那间已经火气直翻。 白莲在仙奴搀扶下勉强站直了,舌头却还是明显有些大,“爹爹,确实是急事,大急事——” 早有伺候白莲的小仙奴已经闻声赶来,一看少爷这个样子,他自己赶紧跪下,连连磕头,“禀告宗主,不是少爷一个人要喝酒的,是散仙五世祖要求他喝,他们两个人一起喝的,您知道我们少爷轻易是不会喝酒的,肯定是五世祖逼着他陪自己喝,我们少爷才喝了一点点——” 砰——仙奴被踢了一个大跟头。 白长风彻底火了,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 小仙奴痛得捂住心口,在地上打滚儿,但是死死咬着嘴,不敢出一点点声音。 “爹爹,您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为什么要打仙奴,要打您打儿子啊——喝酒的又不是仙奴——”白莲忽然踏上前一步,望着白长风说。 白长风也惊呆了,他实在想不出一向恭顺的儿子今夜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敢这么对着自己出言不逊了,这是在教训自己的老子吗? 小仙奴顾不得自己心口痛,连滚带爬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宗主饶命,宗主息怒啊——我们少爷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少爷他就是不胜酒力——他一向可是很守规矩的——” “逆子——都是叫你们这班人一向给娇惯坏了——”白长风冷声喝道,同时抬手,一个大巴掌就要落下来。 巴掌被人架住了,一个声音轻柔地在身后响起,“大半夜的何苦生这么大气呢,刚才还在枕上喊头疼呢,这一生气,回头那头痛的老病根儿又要给勾起来了——莲儿也是的,什么事儿等不到明儿慢慢来回呢,偏偏这大半夜的吵醒爹爹——” 随着语声,一个巴掌软软落在白长风肩头,带着娇嗔拍了拍,白长风满肚子的气忽然就撒不出来了,退开一步,冷哼道:“都是你娇惯坏了他,你还不好好乘早教导教导。” 白长风这个人脾气有点暴躁,但是只要娇妻出现,他多大的火气都能顿时蔫吧一半。 杨玲珑已经把儿子揽进怀里,心疼地爱抚着,软软的手摸着儿子的脸,忙不迭地吩咐人快去配醒酒汤来,又骂跟着伺候的小仙奴怎么伺候少爷的,怎么能醉成这样。 小仙奴有委屈不敢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筛糠。 “跟娘睡吧,今晚不用回白玉堂了——娘看着你醒酒——别回头又吐了,万一受了凉也不好——”杨氏摸着儿子的心口。 白莲却固执地推开娘,摇摇晃晃站起来,目光看向白长风,“爹爹,我们的本宗大殿之内,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人?一个很厉害的人,攻修深不可测,他和师祖爷爷是同辈人,他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不自由,在那里滞留有几百万年了——他会一门极为新奇的攻修,叫什来着……叫……引魂术……对,引魂术!” 白莲深醉,说话断断续续。 满屋子伺候的人听着这些醉话都有些茫然。 只有白长风和杨玲珑早就神色大变,夫妻俩傻眼了一般忽然看着彼此。 飞云居的屋角四下里挂着巨大的夜明珠,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雪白的光亮下,杨氏看到丈夫的脸刹那间变成了一片死灰色,同时两只眼眸之中腾起两团灼热的火焰。 夫妻多年,杨氏深知丈夫心思,骤然看到这面容和眼中的火色,她就已经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妙,她猛然移步抽身,窜上前堵在儿子面前,同时将白莲狠狠往后推去,“还不快跑——” 但是白长风早就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一对大手骤然暴长出数尺,一手揪住儿子的衣衫,另一只手呈鹰爪状,狰狞地举起来,就要对着白莲的天灵盖往下抓。 以他的攻修,这一把抓下去,哪里还有白莲性命。 “长风——不要啊——” 杨氏惊叫一声,这个一向沉稳优雅的女人,这一刻面色如土,娇小的身子筛糠一般,但是很固执地挡住白长风,眼里迸出惊恐的泪,“孩子不是有意的,饶了这一回吧——” 地下所有仙奴、仙婢更是被眼前这一幕全部吓傻了,一个个泥塑一般呆呆看着。 “啪——”清脆的掌声劈头而下,落在了白莲脸上。 那张雪白中泛红的玉面上,顿时红灿灿凸出一个巴掌印。 白长风自己的手也打疼了,他摔一下手腕子,眼里竟然有了泪光,叹息一声,“都是你养出的好儿子啊——好好的攻修不练,那么多本宗知识不学,却不听忠告,到处乱跑。那本宗大殿,我们从小就警告他多少遍,不可靠近,万万不可靠近,他却还是乘着这大半夜的去了,还听来这些混账话,你说他是不是已经……” 忽然停止,不说了。 似乎下面的话不能再说。 杨氏知道丈夫这一巴掌打下来,其实等于他的盛怒已经泄露了大半,不会再对儿子下狠手伤害性命,她松一口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了一个仙婢身上,“不会,他不会——我养出的儿子我最是知道,我的莲儿不会那么容易被蛊惑——” 白莲就算深醉,却也被父亲这剧烈反常的反应吓傻了,顿时出了满满一身冷汗,那剩下的酒劲也就彻底醒了。 他疑惑地看着父母,心里的疑惑更浓厚了,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可怕,似乎我提到的那个人,让他们惊恐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要降临一样,为什么?难道那人真那么可怕? 脸上火辣辣疼,这时候他感觉手心里那个鸡心石发出一股森森的凉意,直透掌心,一股清新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彻底清醒了。 我这是干什么啊?怎么大半夜的闯进父亲屋里,还把在后山所见说了出来,我是不是犯什么错了? 白莲忽然双膝跪地,磕头,嘴里喃喃,“爹爹,娘亲,孩儿糊涂,孩儿惹你们二老生气了,都是孩儿的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都退下吧——”白长风盛怒已过,现在要着手处理烂摊子了。 仙奴仙婢们这才如梦初醒,一个个颤抖着倒退出门。 “慢着——”白长风下令,“传黑镰刀来。” “长风——”杨氏忽然再次拉住了丈夫的胳膊。 “宗主饶命——”满地的仙奴仙婢们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地。 刚才他们还迷糊着,这会儿已经醒悟过来了,因为宗主传黑镰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 要杀谁? 肯定不会是宗主的长子,那就只能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了。 “少啰嗦——还不快传!”白长风狠狠跺脚。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口已经站立了一个瘦巴巴的人。 他身形干瘦矮小,那弯腰躬身的样子,真的很像一把单薄的镰刀。 他脸上笑嘻嘻的,“宗主,要割草吗?” 他就是替宗主执行杀人命令的那部机器?他叫黑镰刀?他是个男人?他把杀人叫割草。 白莲傻傻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