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林府 年前才刚落了一场小雪,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呼出气来便是一团白雾。林锦齐拢了拢衣袍,脚步匆匆,跟着小厮一路穿过西边的穿堂,至后廊,又往南去,便到了一处房室。 那引路的小厮笑道:“这便是我们老爷的书房了,公子快请进吧。” 林锦齐点了点头,候在门口的小厮给他打了石青色绣福纹的厚帘子,他微一侧身而入,进了屋里,里面笼着火盆,很是暖和,一清癯男子立在书案旁,正执笔写字。 这人面容消瘦,显得有些憔悴,间或便要咳嗽两声,一看便是病中的模样,只是周身气质清贵沉稳,想必就是红楼梦里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了。 林锦齐是个穿越人士。 某日,一觉醒来,他穿成了个五岁的稚童林锦齐,也并非王孙公子之类的人物,不过出身于平民百姓之家,自幼丧了父亲,由寡母带大,娘儿俩守着一份微薄家产相依为命。 只是长到十岁时,他母亲也不幸感染风寒病逝了,自此,林锦齐便被托付给他堂伯家。 到如今,他穿越到古代也有七年了,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架空时代,直到有一天,堂伯告诉他,扬州的御史大人林如海因一直无子,想从五服之外过继一子,让他也做个准备,又在一番打听下,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他这才知道,自己穿越到了红楼世界。 他本就过着平民百姓的日子,又身在扬州,并非红楼梦的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就算偶尔听到一些消息,也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以致如今才反应过来。 这次林如海挑选继子,若能选中了他,自然是对他大有好处。他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若想出人头地,比起那些官家子弟来不知难了多少倍。如果能成为巡盐御史家的继子,有了这样一层身份,无疑要方便许多。 念及此,林锦齐恭敬地行礼道:“晚辈林锦齐,拜见林大人。” 他们的关系乃在五服之外,林锦齐此番见他,虽然有一层相认继子的缘由,却也不能失礼。 “不必多礼。”林如海温和地笑道,伸手虚扶了一把。 林锦齐这才直起身来,规矩地垂着手。 “无须拘谨,你且坐下吧。”林如海挥挥手,便有小厮搬了椅子来,其上铺着一层福缎靠背坐褥,林锦齐道了一声谢,便坐下了。 林如海笑意温和,“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十二了。” 林如海见他年纪虽轻,言行却稳重,态度不卑不亢,心下略为满意,点了点头,又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却是才兼文雅,当真是后生可畏了。本官虽然不才,今日也托大一回,考考贤侄的才学罢。” 林锦齐忙道不敢。林如海出身探花,才学超群,若能得他指点,自是大有裨益。 林如海笑问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两句话单独来看,你如何理解?若联至一处,你又有何看法呢?” 林锦齐略一沉吟,便道:“第一句话是说,上位当权者有何爱好,下面的人必会爱好得更甚,是指上行下效之意。第二句话是说,君主行仁政者,助他的人便多。若将两句联至一处来看,大人是在说,上位者应多行仁政,而下面的人纷纷仿效,便能形成良性循环,亦能得更多人拥护。” 闻言,林如海慢慢直起了本还倦怠的身子,夸赞道:“不错,不错。” 林家几代单传,传到他这一代时,已是子嗣不丰,后继无人了。他总以为自己命中无子,此次往五服之外挑选继子,实是想着不能断了林家的香火,只是也没抱过多的期望。 他这段时日以来,也见过不少五服以外的青年才俊了,只是终究难合他的心意。像他这样的人家,挑选继子要慎之又慎,无论是人品才学,皆要上乘为好。若不然,倒不如不过继罢了。 林如海又问了几个才学上的问题,皆是十分满意,这少年年纪虽轻,悟性却高,又兼才思敏捷,见识独到,言辞之间又能看出心性之豁达纯正。 只是,考察人品才是最为重要的,只凭几句话断不可确定。林如海思量之下,说道:“贤侄才学过人,我心甚慰。如此,便暂居我林府一段日子罢,不知贤侄可否愿意?” 林锦齐闻言,心知此事有望,忙道:“大人厚爱,小侄喜不自胜。” 在此之前,林如海也是知晓一些状况的,知道他父母双亡,寄住堂伯家中,却也不提此事,只是笑道:“你今日便家去一趟,将一应必需之物自家中带过来。” 林锦齐点点头,恭敬地行礼告退。 —————————— 林锦齐先回了原本他与母亲居住的老宅里收拾了一些东西,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整理好包袱后,走到了院子里。 “咻——”一个碧玉酒壶直直地朝着他扔过来,林锦齐反应极快,侧身往旁边避了避,伸出手接过,轻声笑道:“梁世子,你今日挺闲的嘛。” “哼。” 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他约摸十一二岁的年纪,面容清秀,金冠束发,足蹬锦靴,脸上却仿佛带着十二分的不满,“烦,真是烦!” 林锦齐掂了掂手中的碧玉酒壶,壶身还是热的,应该是刚温过,便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闲闲地问道:“怎么?你家里那位继母和你继母兄弟又惹你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安庆王爷世子梁誉,因出身十分高贵,向来骄横跋扈惯了的,他又甚喜拳脚功夫,在京城时便有小霸王之名。此次安庆王爷因公务前来扬州暂居,而梁誉来这里短短几月,便到处惹事生非,因他身份高贵,无人敢得罪了他,一时之间,小恶霸之名传遍扬州。 而林锦齐这样的出身,又是如何结识了梁誉的,还是因为不打不相识之故。 见梁誉沉着脸不说话,林锦齐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晃了晃酒杯,笑道:“有什么好烦的?左右你才是正经的世子,但凡王爷还不糊涂,便是你那继母和兄弟闹翻了天去,也是越不过你的。” 梁誉手里还拿着一壶酒,走过来不满地嘟囔道:“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林锦齐笑了笑,也不再多说,话题一转道:“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儿?”梁誉抬眼瞧过来,林锦齐便将林如海选认继子一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末了补充道:“我要去林府里住一段日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梁誉听完后,忽然大笑道:“若这事成了,那你可是有一个妹妹了,哎呀,真是恭喜了。” 梁誉自己家中便有一个继母妹妹,刁蛮任性不说,还最喜欢哭哭啼啼的,平时又喜欢缠着他,一言不合就哭着跑去父亲那儿告状,让他不胜头疼,认为妹妹简直是世上最麻烦的存在,此时便颇为幸灾乐祸。 林锦齐自然是知道黛玉的,挑了挑眉道:“怎么?” “你不知道,三年前,这林御史家的独女进京,我可是瞧见过一面的,看着就娇娇弱弱的,肯定是个爱哭包。”梁誉得意洋洋。 林锦齐失笑,梁誉还真说对了,黛玉是喜欢哭不假,可那般的钟灵毓秀、旷世诗才,只怕世上再无二人。若他能得了这么一个妹妹,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是一切还未成定数,林锦齐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喝完了壶中的温酒。 第2章 坐船上京 林锦齐又回了一趟他堂伯家,屋内烧了炭火,暖融融的,只是这煤炭质量不佳,闻着有股子刺鼻的味道。林锦齐的堂伯正半躺在暖炕上,抽着旱烟,弄得气味更加难闻,林锦齐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母亲尚在世时,吃穿用度处处节省,偏在他读书上不吝花上大笔的银钱,总是念叨着让他科举中第,能够光耀门楣。哪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要省出一笔银子供他读书。 如此,林锦齐也不太好意思辜负了这一番苦心,每日在私塾里也用心念书,也不枉花费了那许多银子。他出身平民之家,若非他不忍辜负母亲的苦心,用了心在课业上,顺利通过了院试,成了一名生员,如今林如海挑选继子,他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 他母亲过世后,他便被托付给了堂伯家。可惜他这堂伯堂婶都十分悭吝,别说供他读书了,每日里连吃食都处处紧着,又喜欢在他面前说些挖苦讽刺之类的话。林锦齐虽不耐烦待在他们家里,可他年纪尚幼,又是在讲究礼法的古代,他一个人搬出去住也不现实。等他年岁再大一些,有了自立的本事,便能光明正大的搬出去。 “齐哥儿,今日去林府可还顺利么?”林堂伯抽了一口烟,将目光略略的移了过来。 林锦齐也不言其他,只说林如海让自己去巡盐御史府里暂住一段日子。 “也就是说,你很有可能被林大人选中?”林堂伯搁下烟锅,满脸的激动之色,“乖侄儿啊,你可不要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事儿,你才能有现下的机会,啊?你日后若是发达了,可要知恩图报啊。” 平时刻薄悭吝,现在见着能从他身上捞到好处就不要脸皮了,林锦齐心中只觉讽刺,面上却轻笑道:“还是个没影儿的事呢,过继儿子是大事,林大人岂有这么随便的?” 林堂伯闻言,也点点头,抽了一口旱烟道:“也是,这事儿是没这么容易。” “林大人让侄儿早些收拾好了过去,伯父无事的话,那侄儿先去收拾东西了。侄儿告退。” 林堂伯随意的挥了挥手,继续抽烟了。 门外林府的下人已备好了厚帘马车,林锦齐倾身坐上马车,往林府去了。 ———————— 自此,林锦齐便在林府里住了下来,林如海每日里都带着他,表面上是教他处事之术及学问之道,暗地里也一直观察着他的人品心性到底如何,而近一年的相看下来,也终于放下了心。 那晚,林如海彻夜站在书房里,一夜未眠,终于做出了决定。 次日,林如海便把林锦齐叫过来,闲聊了几句,忽然笑道:“择一吉日,便举行过继仪式罢。” 林锦齐闻言一愣,马上便反应过来,下跪磕头道:“多谢父亲。” 林如海抚掌大笑,亲自扶了他起来,“好孩子,好孩子。今后,你便是我林家的子孙了,要更加用功才是。” 林锦齐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谨遵父亲教诲。” 三日后便是吉日,林如海开宗祠、摆香案,向老祖宗燃香祷告,将此事告知,又让林锦齐向列祖列宗磕头跪拜,将林锦齐的名字记入族谱,中午又吃了一顿团圆饭,如此,便是真正的将林锦齐过继为子了。 转眼便到了四月,近日以来,林如海身上越发的不好了,心中十分挂念起寄住在外祖家的女儿黛玉,修书一封,想要将女儿接回扬州一叙。 林锦齐主动提出上京去接妹妹,林如海也甚感宽慰,允了此事。 他过继儿子,也未尝不是想着在他逝世后,黛玉也能有个依靠。若是兄妹二人能友爱和睦,互相扶持,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 得到准可后,林锦齐收拾一番,便踏上了上京之路。 他曾经读红楼梦,便十分唏嘘林黛玉的身世及结局,好好的一个女孩儿,生生被那乌烟瘴气的一群贾家人给糟蹋了,不仅侵吞了林妹妹的家产,而且处处刻薄以待,毫无顾忌,不就是欺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么? 此番,他穿越成了林妹妹的兄长,势要尽力改变原著中林妹妹的结局。如今,红楼的故事也还不曾展开,想必林妹妹和那块假宝玉情分尚浅,正好将黛玉接回扬州,再不回去,以免日后诸多纠葛。 他可不愿意黛玉最后跟了宝玉,看红楼梦时,便觉得这么一个只知道厮混闺阁、毫无担当的男人,根本就配不上林妹妹。现下两人都还小,也没有日后同看西厢时生出的别样心思,最好在此就分开两人。 从扬州渡口坐船上京,因路途遥远,林锦齐在船上几乎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每日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晕船不已,这一路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儿。 好不容易到了贾府,林如海早已修书一封说明情由,林锦齐如今便可算作林家正经的嫡子了,贾府下人不敢怠慢,殷勤将他迎入府中。 林锦齐也见到了红楼里的贾母、王夫人、凤姐儿等人,不过她们如今也是他的外祖母、舅母、嫂子了,他一一地拜见行礼。 林锦齐此番身着墨色长衫,腰间系着月白祥纹带,身形颀长,气质文雅,头上戴红石宝冠,愈发显得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举手投足之间一派俊逸风流。凤姐儿因笑道:“好俊的哥儿,到底林姑父是有福气的。” 林锦齐笑道:“琏二嫂子抬举了,我原是愚笨之人,概因父亲不嫌弃罢了。” 贾母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慈爱地道:“真是个好孩子,却不知怎么瘦的至此?看着怪教人心疼的。” “多谢外祖母关怀。”林锦齐忙道,“原是我晕船了,在船上过了两个月,不思饮食,才瘦了这么些,多调养一阵子便好了。” 贾母劝道:“既如此,你便在府里多歇息几日罢,别急着回去,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倒也不急这一两日。” 林锦齐想了想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略一沉吟,点头称是。 第3章 及笄而字 拜见过长辈后,便由李纨带着姑娘们进来了。 饶是林锦齐在此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黛玉时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进来了五位姿容各有不同的姑娘,可林锦齐一眼就看见了黛玉,并且肯定那位姑娘就是黛玉,他如今的妹妹。 何谓仙姿佚貌?何谓铅华弗御?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唯世外仙姝一人也。 贾母朝黛玉招了招手,爱怜地搂在怀中,又指了指林锦齐道:“玉儿,这就是你哥哥了。” 黛玉的目光缓缓投过来,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眼,黛玉又垂下头去,缓步走过来,朝着林锦齐盈盈一拜,“见过哥哥。” “妹妹。”林锦齐也抱着手一拜,和她见了礼。 黛玉再抬起头时,面上仍是有些拘谨羞赧,却见林锦齐悄悄朝她挤了挤眼,狡黠地笑了一笑,却又很快恢复成了一副正经模样。 黛玉呆了一呆,堪堪忍住笑意,心中不由得一暖,却是无形间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消除了初见的拘谨。 三春亦与林锦齐互相见了礼,而薛宝钗与林锦齐并无亲戚关系,两人便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薛宝钗确实生得丰姿妍丽,雍容富贵,只是这样的姑娘却是城府深沉,冷心冷情。林锦齐心中微微一叹。 姑娘们各自落座,宝钗拿着贵妃团扇给自己扇风,笑着打趣黛玉道:“颦丫头,你这下可不必天天说自己没个兄弟了,只怕我们原都是不及你的。” 黛玉面上一红,作势去挠她,“你这个没正形的!” 林锦齐却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心中一凝,忽然问道:“不知薛姑娘为何以‘颦’字唤妹妹,这其中可有什么典故?” 薛宝钗拿着团扇掩嘴一笑,“这原是宝兄弟给颦儿起的表字,故而唤之。” 林锦齐心中冷笑,他穿越到古代来也有数年了,书也读得不少,如何不知道“女子许嫁,笄而字之”的道理?古代女子出嫁时才能有字,“待字闺中”便是这个道理,薛宝钗一口一个“颦儿”是什么意思?而宝玉给黛玉取字原本就是越界了的,更何况,古人的表字非常重要,女子的表字大多是在笄礼由父兄取之,偏由宝玉随便一杜撰就确定了不成?当真可笑。 既然他们如此不在乎规矩,红楼里又属宝钗最喜欢这般称呼,也就休怪他失礼越界了。林锦齐笑道:“原来如此。不知薛姑娘可有字否?” 薛宝钗一愣,暗道此人好生无礼,自己与他并无亲戚关系,原本不该多言,何况这样亲近的话题?她皱了皱眉,摇头道:“我自是无字的。” 林锦齐玩笑般地说道:“我赠姑娘一字如何?《后汉书》上有一句:‘娴雅,犹沉静也。’不若‘娴’字可好?” 林锦齐一个外男,说出这话是很失礼的,可他却并不在乎,也并不怕得罪了贾家,本就是他们毫无礼法在先,既然他们敢这样对待黛玉,欺负黛玉无依无靠,今日便由他这个兄长为她出一回头。 林锦齐的话音刚落,宝玉便忍不住拍着手笑道:“这个字好,这个字好!这个字取得妙极!以后我便不叫你宝姐姐了,就叫娴姐姐!” 宝钗脸色一变,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以她的修养,万不至于在这个场合失态,却又不能怪罪林锦齐无礼,讲出“女子及笄而字”的道理,若不然,自己之前唤“颦儿”成了什么了,这可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探春细细想了想,也笑道:“这个字不错,可谓是实至名归了。” 宝钗只觉得头晕,黛玉看出了她的异状,忙问道:“宝姐姐这是怎么了?” 宝钗勉强笑了笑,说道:“可能是我那病又犯了,觉得心悸头晕的。” 黛玉忙问道:“姐姐可带了冷香丸?” “不曾带着,放在屋里呢。”宝钗摇了摇头。 王夫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见宝钗脸色不佳,连忙关切地说道:“宝丫头,可是身子不适?若是不舒服了,可别硬撑着,快去歇着吧。” 贾母和凤姐儿也都劝宝钗回去歇息,宝钗便站起身来,与众人告了一回罪,便自去回房了。宝玉见了,又在后头喊道:“娴姐姐且好生歇息罢。” 宝钗的身形微微一顿,很快便离开了。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注意到了林锦齐渐显疲惫的脸色,笑道:“齐哥儿一路赶来也辛苦了,你们都别扰他了,还是快让他下去歇息罢。” 林锦齐忙起身告罪,众人见此,也笑着各自散了,唯有黛玉,三步一回头的看着林锦齐。 林锦齐知道她是担忧林如海的病情,朝着她眨了眨眼,黛玉便知道他会意了,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林锦齐一路而来确实疲惫不堪,贾家一早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他自去房中歇了一个午晌,起身后便往黛玉处去了。 黛玉居于贾母的碧纱橱内,与宝玉相邻,也正是因此,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一向同吃同睡,感情非同寻常。林锦齐原先读书时便诧异,怎么有表兄妹居于一室的,哪怕两人年纪尚小,却也不应如此没规矩。古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现如今,黛玉也有九岁了,还这样住着,只怕是于理不合吧? 黛玉正在房里看书,莹润葱白的手微托着腮,静美得仿佛画中的仕女。她年纪尚小,体态自有一种怯弱风流,而林锦齐看着却是有些心疼,黛玉原是有先天不足之症,在贾家里又忧思过度,最终导致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此番把妹妹接回扬州,最好能别送回贾家了,也能在家里好好地调养她的身子。 第4章 出言提点 见林锦齐过来,黛玉忙放下书卷,起身让座。 林锦齐乃是黛玉的兄长,自然要坐在上首,他笑着朝着黛玉点点头,坐了下来。 待林锦齐坐下后,黛玉也往下首坐了,问道:“哥哥,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 见黛玉这般殷勤询问的模样,林锦齐也不忍将事实真相告诉她,只是柔声道:“自开春以来,父亲身上好些了,以前总有咳嗽,现下也好了些。” 黛玉闻言,长舒出一口气。 林锦齐心中叹气,面上却笑眯眯问道:“妹妹在外祖母家住了这几年,住得可舒心么?” 黛玉一愣,垂眸笑道:“多谢哥哥关心……自入府以来,外祖母待我如同亲生孙女一般,舅舅、舅母等人亦对我关怀备至,府中众人待我也没有不好的。” 林锦齐心中微微一叹,他读过红楼梦,又怎会不知林妹妹寄住在荣国府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黛玉初至荣国府,贾赦、贾政两位舅老爷都不曾见她;一个几岁的女孩儿,也无人教她礼数规矩,只得自己时时留心,以免行差踏错;下人们欺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暗地里短缺了物资,乱嚼些舌头,而黛玉到底是寄人篱下,又不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屡次去贾母处告状,难免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妹妹作《葬花吟》一诗,感叹落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又何尝不是她自个儿的真实写照?王夫人、以及底下的丫鬟婆子们,没一个是好惹的,而她一个小姑娘,又孤身一人,过得何尝容易? 甚至有一次,宝钗因林妹妹行酒令时用到了西厢里的词,“良辰美景奈何天”,便去劝诫了她一番,让她少看些杂书,以免移了性情。而林妹妹却只因宝钗此举大受感动,说道:“细细算来,我父母去世的早,又无兄弟姐妹,我长了这么大,竟没一个人像你前几天那样教导我。” 这一番话,听来、想来何其心酸?原本林府将黛玉托付给贾家,便是觉得黛玉丧了母亲,贾母能教她一些闺阁女儿之事,可整本红楼梦里又何曾提过这个?林锦齐心中唏嘘,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淡淡的笑道:“外府纵是再好,到底也比不上自己家里遂心顺意的。” 黛玉笑了笑道:“也是这么个理儿。” 林锦齐又问道:“我观妹妹之气色,似有不足之症,可有好好调养了一番呢?” “哥哥不知,我这病原是胎里带来的,也不管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黛玉叹气道,“如今我也没法子了,凭它去吧。” “妹妹这话便没有道理了,要说到人的病势,虽说有时吃药无用,却是与心情相关。若是长期郁结于心,不思饮食,哪怕吃再多的药也是无用,若是心怀开阔,不拘一格,便是不吃药,却也能渐渐好转。” 黛玉一愣,她又如何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不料与这哥哥才见了两面,他便能一语说到关键之处。 早先听闻父亲从五服之外过继了一子,她虽然惊讶,却也能够理解,毕竟林家不能在这一脉上便断了香火,再者,她也是能相信父亲的眼光的,想必挑选的那位哥哥亦是人品才学超群之辈,而今日一见,更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林锦齐又道:“妹妹可知,我今日为何做了那一出,毫无情由的便去给薛姑娘赠字?你可是觉得我失礼了?”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她心中确实是这样想的。 “宝兄弟不过是玩闹,特特的给你取了一个表字,可又怎知这表字不是随便乱取的?常言道,女子许嫁,笄而字之。你一个女孩儿,尚未出阁,何苦取一字来?退一步说,他的玩笑之言,又哪能真的做表字了?可知这表字是极为重要的,定要至亲之人才能取。你年纪还小,不知其中轻重,只是那薛姑娘未必不知,却一口一个‘颦儿’,不知是何居心?我今日此举,便是自己脸面不要了,实际上是在劝告薛姑娘。纵是你不当一回事,就怕被有心人听去了,用之大做文章,说严重一些,此事甚至于你日后的名声有碍。” 黛玉呆了一呆,她虽然知道这事有些不合适,却不曾深思过。 又想到宝钗今日的脸色,心下悟出几分来,但终究不忍以恶意揣度,叹道:“哥哥既然如此说,以后便再也不如此了。想来宝姐姐也并非故意为之,只是这样叫着更显亲密。” 林锦齐心中一叹,却并不明说,只是道:“也有可能,只是你日后注意一些,也别让他们这样浑叫了。” 黛玉点点头,不料这位哥哥这般的关怀自己,心中感动,起身拜了一拜,道:“哥哥苦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 林锦齐连忙伸手扶起她,叹道:“说来,这也是缘分了,我今日便与妹妹说些掏心的话。我原是平民出身,幸而父亲能够赏识,认我为子,这也是我的造化了,父亲于我之恩,犹如再造,我心里岂有不感念之理?在家中时,父亲常与我念叨起妹妹,一腔爱女之心昭然若揭,我如今又身为妹妹的兄长,自然尽我所能护佑妹妹。父亲常说,若是日后你我兄妹能相互扶持,也就不枉他一番苦心了。” 黛玉听完这一番话,又是感概,又是触动,更是想起许久未见的父亲,思及往年里父亲待自己的一番苦心,不觉怔然落下泪来。 林锦齐见黛玉落泪,连忙拿出帕子,亲自给黛玉擦了眼泪,柔声道:“妹妹这是哭什么呢?快别哭了,倒像个花猫儿似的。” 黛玉听了,破涕为笑,又有些羞涩于自己又哭又笑的模样,垂了头道:“也不怕哥哥笑话,我向来可叹自己竟无一个兄弟姐妹的,从前也有个弟弟,只不过长到三岁便去了,每每念起此事,心中伤怀。如今,竟能与哥哥有这样一番缘分,心中实是欢喜。” 林锦齐笑道:“只要妹妹不嫌弃我愚笨就好。” 黛玉忙道:“哥哥这是说的哪里话,哥哥之聪慧,常人难及,又何必自谦至此。” 闻言,林锦齐笑眯眯地道:“妹妹这话可是哄我了,只是我明知你是哄我,心里却也高兴。”说着,林锦齐还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黛玉把头一歪,抿出一个笑来,“本就是真心话,我哪里是哄哥哥呢?” 林锦齐大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黛玉的头发,说道:“妹妹既然这么说,那为兄就受之不恭了,只是这事,还要多与妹妹说一说。” “哥哥请说。” “这‘颦儿’之称有所不妥,你们年纪尚小,不知轻重也是有的,只是为何外祖母她们也不曾说过这事呢,你可曾想过?难道她们竟也不知这其中的道理?” 黛玉也蹙了眉,思索起来。 第5章 踏上归途 “女子待字闺中,你如今取了表字,居于贾府内,是个什么道理?更兼之,我竟发现你是与宝玉同居一屋的,岂非于理不合?可外祖母做此安排,又是怎样的心思?”林锦齐隐晦地提醒道,“难不成父亲与外祖母早就有过口头之约?只是就算如此,在事情不曾定下来之前,也不能这样失了礼数,以免日后生变,于你名声有碍。” 黛玉不过九岁,仍是小孩子心性,还不曾认真地想过日后的婚嫁之事,如今听得林锦齐这样的一番话,羞赧的同时,又不觉暗暗心惊,摇了摇头道:“我与宝哥哥……不过是兄妹之情。更何况,父亲若有此意,也应早些告诉我才是……恐怕此事并非如此。” 林锦齐的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不错,父亲可能是有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未曾定下,否则你我二人怎会丝毫不知?贾家如此行事,实在不妥。你日后与宝玉相处,还要多注意些才是。” 黛玉一惊,连忙点了点头。 兄妹俩本在里间说话儿,并未留人伺候,此时紫鹃端了茶水上来,搁到桌案上,“林公子,姑娘,说了这么久的话儿,用些茶吧。” 说完,紫鹃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林锦齐端过一杯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 红楼里面,紫鹃对黛玉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黛玉原本从林家带来的雪雁,在红楼里的存在感完全比不上紫鹃。 可这次接黛玉回林家,他并不想让黛玉带紫鹃回去。 紫鹃到底是贾家的丫鬟,他并不愿意黛玉再和贾家有任何牵连,哪怕紫鹃再忠心,也是留不得的。 念及此,林锦齐放下茶杯,问道:“妹妹来外祖母家原只从家里带了一个嬷嬷和丫鬟,外祖母定然是给妹妹又指了人的,此次回去,妹妹打算带上她们么?” 黛玉想了一想,说道:“别人也就罢了,只是刚刚的那个丫头,名叫紫鹃的,我平时一应诸事都是她伺候,已是习惯了。” “我瞧着那紫鹃是妹妹房里管事的大丫鬟罢?不若这样,还是就带上我们林家的人回去。至于紫鹃,就让她留下来照顾房里,也好放心些,这样可好?” 黛玉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应下了。 林锦齐又与黛玉说了一会儿话,嘱咐了一些关于行程上的安排,黛玉也都一一应了下来。 ———————— 此番林锦齐因在船上着实损了一番身子,便在贾府内多歇了几日,见了府内众人。只是林如海的病情经不起拖延了,而他们在路上还要很是耗些日子,在贾府歇了三日,林锦齐便准备启程回扬州了。 一大早,黛玉披上披风,一一拜别外祖家众人,贾母搂着她“心肝儿”的叫着,宝玉更是满脸的不舍之色,揪着贾母的衣角问道:“老祖宗,林妹妹只是暂时回去一趟吧?还会回来的吧?” 贾母拍了拍宝玉的手道:“傻孩子,你妹妹只不过暂时回家一趟儿罢了。” 宝玉又跑过来抓住黛玉的手,黛玉因此前林锦齐的一番言语,已觉不妥,微微皱了眉,到底也没挣脱开,只听得宝玉说道:“妹妹可要早些回来,我等着妹妹。” 黛玉看了一眼林锦齐,也不直接作答,只是道:“你且宽心罢。” 宝玉闻言,以为是林妹妹答应了自己早些回来,放下了心,仍旧是依依不舍的道:“妹妹路上可要小心,千万保重身体,我心中会挂念妹妹的。” 林锦齐见此情景,虽不言语,心中却在盘算,他是决不可能再将妹妹送回贾家了,贾宝玉注定只能失望了。 黛玉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手,温声道:“宝哥哥不用送了,风大,快些回去吧。” 宝玉固执的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回去,我要看着妹妹。” 黛玉亦觉无可奈何,叹一口气,转身离去,风将她的披风刮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而宝玉就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这背影。 林锦齐将黛玉扶上软轿,黛玉倾身进入轿中。直到轿子渐行渐远,连个影儿都不见了,众人皆在劝他回去,宝玉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了府内。 ———————————— 兄妹二人坐上了船,此番回程上,黛玉一心挂念家中父亲,自是归心似箭,只是京城至扬州水路遥远,纵使再怎么心急,也得在船上颠个许久。 想到自己与父亲已有几年未见,黛玉不由得心中酸楚,双目含泪,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江水。 林锦齐缓步走至黛玉所在的船舱内,便看见了黛玉暗自垂泪的情景,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黛玉身后。 黛玉犹自出神,未曾发觉,直至回过神来看见林锦齐,吃了一惊,忙问道:“哥哥何时过来的?” “刚刚过来的,想着来看看妹妹,不成想却看见了妹妹在哭。”林锦齐温和地笑了笑,理了理衣袍坐下来,开口问道:“妹妹何事伤怀?” 黛玉有些羞赧,垂了头道:“思念父亲……故而伤怀。” “妹妹心思细腻,多思多虑。”林锦齐感叹道,“这也并无不好,只是容易伤身啊。” 黛玉自懂事以来,也知道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容易思虑过重,母亲因病身亡、入贾府后更甚,旁人也经常劝着自己,只是自己寄人篱下,处处不便,难免便多思多想,心中常常伤怀不已。 林锦齐柔声道:“妹妹原是至情至性之人,多愁善感也是难免。只是有一点,我须提醒妹妹,落泪除了伤及自身外,竟是毫无用处的,又何苦来哉?” 黛玉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轻抿出一个羞涩的笑,“这道理我也明白,知易行难罢了,倒是让哥哥费心了。” 林锦齐微微一笑,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毕竟红楼里的林妹妹标志性的东西就是眼泪,一时半会儿也是改不了的。如今最要紧的,是将黛玉先接回家,远离了那乌烟瘴气的贾家,想必黛玉的眼泪也会少很多。 只要黛玉不再因为自身处境而时常伤怀落泪,再请名医过来好好调养一番,一定能养好黛玉的身体。 至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说的让黛玉一生不见外人,不听哭声,林锦齐全然不放在心上。红楼里有了他这样大的不确定因素,早已不是原来的红楼了。管他什么木石前盟,只要黛玉今生不再与宝玉纠葛,又如何用一生的泪来偿还前世的情?绛珠仙草也不会泪尽而亡。 第6章 一番陈情 又过了两月时间,这艘船终于行驶到了扬州渡口。 渡口风大,林锦齐嘱咐黛玉披件披风再出来。两人弃舟登岸,渡口早有林家的马车来接,归去家中,林如海一早得了信,知道他们会在今日到达,早已等候多时。 黛玉先前离家时,林如海虽然因亡妻之故多有伤感,却毕竟还是身体健朗的。可数年不见,乍然归家,只见父亲形容消瘦,面色憔悴,不由心中悲戚,声音哽咽,唤道:“父亲!” 看见愈发清瘦的女儿,林如海也眼中含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我的玉儿。” 林锦齐见这两人伤感过甚,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劝解道:“父亲妹妹纵是久别重见,也要当心着身子,相见原是喜事,该高兴些才好。”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伸手拭去黛玉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我儿长大了,在外祖母家这么多年过得可还好?” 黛玉不愿让父亲伤心,便只道:“外祖母一向疼爱我,哪会过得不好呢?” 林如海点点头,看向黛玉的眼中充满了疼爱之情。林锦齐却不愿意让林如海再次将黛玉送回贾家,便对着黛玉道:“妹妹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换了衣裳过来。” 黛玉看着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点点头,自回房里了。 林如海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出来林锦齐是故意将黛玉支走,便温声问道:“何事?” 林锦齐撩了衣摆,跪下道:“但求父亲一事,不要再把妹妹送回贾家了。” 林如海一惊,问道:“为何?” “妹妹在贾家过得实在不易。”林锦齐叹道,“贾家虽是妹妹外祖家,到底也是寄人篱下,多有不便,我见妹妹在贾家多受欺凌。另外……儿子因晕船之故,在贾家小住了三日,这三日下来,心中暗惊,贾家气象已是不足也。” 林如海听他之前的一番话,犹在沉吟,听到这后面一番话时,已是变了脸色,“贾家气象不足?此话当真?” 他煞费苦心挑选的继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林锦齐这话绝不是胡言乱语,再者,林锦齐原是初入贾府,便能说出此话,可见问题有多么严重。 林锦齐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若非这事与妹妹关联甚大,儿子也不愿意妄言。贾家宁荣二府中,本以宁府为长,如今竟似处处以荣府为先。儿子只不过在京城呆了几日,便多次听到宁府之中荒乱无度的传言,可无风不起浪,想必宁府里的作风确有问题。荣府中,老太君偏爱幼子,大房处处被二房压制,那宝玉竟是越过了兄长,隐隐有成为荣府继承人的兆头。儿子愚钝,却也知道长幼有序的道理。高门大院中,若是长幼嫡庶不分,最易生祸乱。” 顿了顿,林锦齐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贾家空有爵位之封,如今入朝为官者皆无业绩,小辈中更无才干出众之辈,只有一个宝玉颇有诗才,却终日在闺阁厮混,贾家只怕是后继无人。贾家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府中奴仆成群,主子们养尊处优,每日里的开支十分庞大,却无甚进项。如今,出多进少,恐怕只剩了一个空架子。若父亲身体无恙,能去京城一窥,便知道儿子并非胡诌了。” 说完这些,林锦齐沉痛道:“若不是我眼瞧着妹妹在贾府里多受欺凌,儿子也不愿意说这些大不敬之话,只望父亲多多考虑,别再将妹妹送入那虎狼之地。” 林如海这一惊非同小可,林锦齐口口声声都在说黛玉在贾家受人欺凌,甚至说那地方是“虎狼之地”,便可见一斑。只是黛玉对着自己却什么也不说,林如海又如何不知自己女儿的性子?想必是怕自己忧心罢了。 “还有一事。”林锦齐犹豫着道,“父亲可有将妹妹许给宝玉表弟的念头?” 林如海闻言,皱了皱眉。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的,毕竟贾宝玉系贾府玉字辈嫡孙,又深受长辈喜爱,身份地位尊贵。更兼之贾府乃是黛玉外祖家,贾母一向疼爱黛玉,黛玉若是嫁过去,也是能得贾母照拂的。 只是他也是有过这个念头而已,事实上,林如海也不是很满意贾宝玉。 这么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公子哥儿,生于闺阁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听说最是喜欢和家中姐姐妹妹在内阁厮混,形容举止都有些女气,这一点让林如海很是不喜。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护佑妻儿,这么一个满是脂粉气的公子哥儿,他如何放心将爱女交付给他? 林如海板了脸道:“休得浑说,你妹妹年纪还小,女儿家的名声又最是要紧,禁不得胡言乱语。” 林锦齐却道:“可父亲不知,妹妹在贾家与宝玉一向同吃同住,同起同卧。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又只是表兄妹,贾家竟然这么不避讳,不知是何居心?我见妹妹住在贾家里,婆子下人们多有不敬,我不过是小住了几日,便听到那背后有人嚼舌根的,说妹妹本不是贾家正经的小姐,却是刁钻刻薄,爱使小性儿。我听着尚且气愤,何况妹妹?父亲明鉴,下人奴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一个个的看主子眼色行事。若是贾家真的看重妹妹,他们又岂敢胡言乱语?” “荒唐!”林如海闻言一愣,顿时大怒,“好一个贾家,好一个贾家!” 他背着手来回地踱步,满目怒容,想到自己疼到心坎里的女儿,自己当时千般万般的不舍,将黛玉托付给贾家,可贾家就是这么照顾黛玉的! 林锦齐没有说话,默然地跪在地上。 “快起,好孩子,你能这般挂念你妹妹,我很放心。”林如海将林锦齐扶起,却不再多说贾家之事,而是径直往书房去了。 第7章 父女相叙 黛玉回到房里换好了衣服,便听到了下人传报,父亲正在书房里,说是要见自己。 收拾了一番后,黛玉便往父亲的书房处去了。林如海正坐在书桌内侧,身体明显有些不虞,却强撑着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眉头紧锁,间或便要咳嗽两声。 “父亲。”黛玉盈盈一拜。 林如海见到女儿,眉头舒展,连忙过来扶她起身,又携着她一起坐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髻,温声道:“这一路上路途遥远,可累着了么?” 黛玉歪了歪头,抿出一个笑来:“不累,想到要回家,要见到父亲,又怎会觉得累呢?” “好孩子。”林如海的脸上满是疼爱之色,又叹息道,“原是我想差了,总是觉得我平日里要忙于公务,你留在家里无人照料,便想着将你送去外祖家,好歹你外祖母还能照顾你一二,也有姐妹能陪你一同玩耍。只是在别家里到底比不上自家遂心顺意的。” 黛玉叹了一叹:“父亲……” 林如海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怕我忧心,故而不肯告诉我实情。可我细心想想,以你的性子,肯定会觉得有寄人篱下之不便,继而多思多愁。可到底你是我女儿,我又怎会不知呢?” 黛玉没有说话,垂下了头。 “傻孩子。”林如海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是父亲没有思虑周全,却苦了你了。” 黛玉连忙摇头,看着林如海如今清瘦的脸庞,心中悲戚:“父亲别说这话,父亲的心里自然是为女儿好的。”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事,转而问道:“玉儿,你跟你哥哥可相处得好么?” 他们父女俩原本亲密,自然是不拘任何话题。在林如海的心目中,黛玉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林锦齐是他相看了一年的继子,心中对他也很满意,只是到底也比不上黛玉在他心中的分量。 说到林锦齐,黛玉的脸上便带了一丝笑意:“哥哥很好,待我也很好。” 见黛玉这幅模样,林如海的心中哪有不明白的,心中十分宽慰。林锦齐是很优秀,他可以放心将林家交给他,可最重要的,还是他对黛玉如何。若是他们兄妹俩能和睦相处,他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哥哥见识过人,处事周到。你以后遇事,若有拿不准的,便多去问问他,多听听他的意见。往后将林家交付给他,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起这个继子,林如海的脸上亦有骄傲之色。 林如海顿了顿,慈爱地看着黛玉,继续说道:“只是我的身体一日不比一日了,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你生来便体弱多病,我和你母亲不知寻了多少名医,给你吃了多少药,总不见效,此番你去了外祖母家,住了三年,身体却见着更弱了些,叫为父如何不心疼?我终是不能护你一世,若有一天我也去了,谁给你作主?” 听得林如海如此说,黛玉的心中大痛。她本有个聪慧清秀的幼弟,可惜养到三岁便没了。后来,她又丧了母亲,已是让她有些承受不住了。若是父亲去世,林家也无亲支堂族了,当真要只剩她孤伶伶一个人了么! “当初母亲和弟弟还在时,就在这儿,母亲给父亲磨墨,父亲便教我和弟弟写字。”黛玉泪眼迷蒙地看了看书房,“父亲总说,希望我们将来为人正直、明辨是非。而母亲总说,不求我和弟弟能有什么大造化,只望我们能平安顺遂长大。” 林如海呆了一呆,看了看书房。仿佛多年前的情景重现一般,书房里的四个人影温馨和睦,款款细语的爱妻,欢笑无忌的稚子,一家四人其乐融融。 黛玉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缓缓地道:“那年冬天里,弟弟跟我说,开春后便一起去放风筝。可恨的是那年的天儿反复无常,骤冷骤热的,弟弟还年幼,便染了风寒,他才三岁,脸烧得通红,却撑着不肯哭出来,最后就这么去了。还有母亲,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不能看着我长大嫁人了,她实在放心不下我……”说到此处,黛玉已是泣不成声,“父亲,我求求您,您不要再抛下女儿了。” “玉儿,我的玉儿……”饶是林如海,也不由得在女儿面前落了泪。 多年来,他只顾着自己的丧爱妻幼子之痛,日复一日的消沉。 那时一连失去了两个至亲,他的心中尚且痛不能抑,而当时的黛玉只有六岁,心中又该是何等痛楚?那时,他决定将她送至外祖贾家,却未曾想过黛玉的处境,毕竟是寄人篱下,而那荣国府又不比林府家风清正,人口简单,反而人数庞大,关系复杂,哪怕黛玉有史老太君护着,可那史老太君毕竟年纪大了,黛玉又只是外孙女,哪能顾及到每个细节?黛玉的年纪又小,不懂人情世故之复杂,这三年来,想必黛玉过得并不容易。 念及此,林如海的心中更是愧疚,柔声问道:“玉儿,你跟父亲说实话,你还想回外祖母家吗?” 黛玉不料父亲会这么问自己,不由得怔了怔。 还想回贾家吗? 平心而论,虽然贾家是她外祖家,外祖母也很疼爱自己,可那毕竟是寄人篱下,比不得在自己家中顺心遂意。而且,她并不傻,她能感觉得到,二舅母还有府中的一干婆子丫鬟,并不喜欢她。 她自幼患有不足之症,有时想要个燕窝之类的滋补药膳,那些婆子们总爱在背后碎嘴,嫌她麻烦。而二舅母对待自己和宝钗的态度非常分明,虽然宝钗是她嫡亲的娘家侄女不假,可她也是二舅母正经的侄女,却总能感觉到二舅母对自己隐隐的排斥,对待宝钗和自己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让人心寒。 府里的姐姐妹妹表面上总是一团和气,可这背后的真心又有多少?她往日里总当宝钗是个好的,可那“颦儿”之称,多少让她心里有了芥蒂。 还有宝玉,他们自幼的情分非同一般,可她心中一直还是拿他当兄长的,若是贾家果有此意,那他们从小同吃同住的情分便成什么了?她以后又应该如何面对宝玉? 在贾家住了三年,若说没有半分感情,那是假的。可真的让她在贾家和自己家中选择,她还是宁愿住在自己家里。 第8章 扬州沈府 林如海看着黛玉犹豫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心中已有了计较。 林如海疼爱地为黛玉擦去眼泪,问道:“玉儿,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父亲常带你去的沈家么?” 黛玉点点头,她自然是记得的,还在扬州时,她便与沈家的三小姐沈明芷十分要好,只是后来她去了京城,如今与明芷也三年未见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如海笑道:“你幼时便爱去沈家顽,如今在京城呆了三年,回来了也要与昔日的好友多多来往,方才不会生疏。我已给沈家下了帖子,三日后便登门拜访。” 黛玉乖巧地称是,要见到昔日的闺阁好友,她心里也是十分欢喜的,可她总觉得父亲这次去拜访沈家应该有其他的用意。只是父亲既然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黛玉的猜想没错,林如海此次携黛玉去沈家并非单纯的拜访之意,而是为了另一桩事。 林如海如今最大的担忧便是自己过世后,黛玉无人照拂,纵然有个兄长,却毕竟不是女性长辈,诸事不便。 世人常说,丧妇长女在五不娶之列。“丧妇长女,无教戒也。”一般的世家大族,在聘媳时,是不会考虑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姑娘家的。未出阁的小姐,若无母亲长嫂教导,便不通礼仪规矩,不懂掌管中馈,不会应酬交际,若是娶进家里,如何能当好一家主母? 林如海将黛玉托付给贾家,也是希望贾母能在这些事上提点黛玉一二,这样说来,黛玉也不算是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小姐,往后说亲事时能更方便一些。 如今的林如海不打算将黛玉托付给贾家了,自然要做另一番打算。 现任的扬州知府沈筠,品性纯直厚道,与他是多年的交情了,他们少时便是同窗,情谊深厚,如今又同在扬州为官,常有来往。若他过世了,看在两人的交情上,沈筠少不得要照拂黛玉一二的。 如今沈家的主母便是出身高门大族,说话行事细心周到,举止做派落落大方,在扬州城内素有贤名。 故而,林如海想带着黛玉去沈家认干亲。看在他们两家的交情上,让黛玉认了沈夫人为干娘,也可充作女性长辈教导之意。 其时扬州城有认干亲的风俗,必定是两家的交情匪浅,便由小儿女们认了干亲。这干亲也不是随便认的,若是认了干亲,便也可算得正经长辈了,亦有教养之责。 只盼沈家念在昔日情分上能应下此事……林如海微微一叹。 ———————— 自入冬来,天儿渐渐转冷了,只是扬州本不比京城寒冷,如今仍有许多人穿着秋衫,而黛玉素来体弱怕冷,仍是穿了件浅杏色浣花云缎薄袄。 雪雁正在妆奁里给黛玉挑选钗环,黛玉看了看,不在意地道:“便用那支和田玉的如意钗吧。” “那个太素了些,老爷说了,今日是去作客,姑娘打扮得鲜亮些才好呢。”雪雁摇摇头,挑了个金玉攒珠并蒂海棠修翅钗,斜斜地插在黛玉的发髻上,又拿了铜镜照着后面给黛玉看,“姑娘,这支钗子如何?” 黛玉看了看,这钗子虽用料奢贵,配制却低调清雅,便点了点头。 妆饰后的黛玉虽然体态怯弱风流,眉目间却端的细致动人。雪雁看得心里高兴,言语间也轻快许多:“姑娘原本就生得标致,正该多打扮打扮的。” 黛玉笑了笑,她原本在贾府里身带母孝,自然要穿得素净些,如今出了孝期,也就没有这般的顾忌了。因畏惧寒冷,黛玉又捧了个八珍的小手炉,便跟随着父兄一起出门了。 林如海等人本就只是寻常拜访,便只从侧门入,沈筠携着妻儿在门口等着,两方人相互见了礼,便往正屋里坐了。 “听闻林兄喜得爱子,一直未有机会恭贺,在这里先予赔罪了。”沈筠先是客气了几句,又细细看了看林锦齐,称赞道,“令公子果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林兄是有福气的。” 林如海笑着回礼道:“沈兄过誉了,犬子愚钝,当不得这般赞誉,倒是沈公子少年有成,令我着实羡慕啊。” 这边厢,长辈们正说着场面话,小儿女们皆静声敛气,规规矩矩地垂手立着。 沈家共有三女一子,黛玉是都认识的。沈家长女沈明华,黛玉幼时也见过几面,模糊留下了个温婉端和的印象。再然后便是沈家的嫡子沈嘉柏,黛玉只知父亲常夸他读书上进。还有沈家的二小姐沈明琴,容貌生得极好,见之难忘。 其中和她最为要好的便是沈家的三小姐沈明芷,性子素是活泼外向,此时正偷偷地抬眼看着黛玉,朝着黛玉眨了眨眼。 黛玉也悄悄地回以一笑。她们虽是三年未见了,但小时候的情分尚在。 说话间到了午膳时分,沈家设了两桌席面,外间男眷一桌,而女眷们都坐在内间,围着一个大圆桌子,中间摆了个别致的小圆锅儿,正氤氲冒着雾气。 沈夫人从小也是瞧着黛玉长大的,如今好不容易见她一回,心里也十分欢喜:“许久不见林丫头,我瞧着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相比之下,我们家的这几个竟都是猴儿了。” 明芷知道母亲打趣自己姊妹,故意嘟囔道:“母亲好偏心,黛玉一来,心里眼里便只有黛玉了,倒像和黛玉才是亲母女似的。” “我瞧着这样倒好,这么个丫头竟能给我做女儿,可见是我的福气。”沈夫人热情地揽过黛玉,“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若真是我女儿,我可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明芷假作生气模样,拉了她大姐的手道:“大姐,你看看母亲,竟偏心到了这地步。” 明华嗔道:“就你喜欢胡闹,快别闹了,黛玉妹妹可是难得来一趟的。” 黛玉掩嘴而笑:“华姐姐这话却说得不对,我原先是去外祖家住了三年,才不常来作客。如今我回了扬州,可见是要天天叨扰的,怎么能算是难得呢?只当我是个常来打秋风的才好。” 沈夫人笑道:“你这丫头,我倒巴不得你常来呢,便只当是我沈家的女儿,你们姊妹间也更和睦些。” 第9章 教养之名 众人笑闹了一回,吃过午膳,明芷便携着黛玉往自己的暖阁里去了,她们几年不见,自然有小女儿家的一肚子话要说,沈夫人便也由得她们去了。 明芷回了自己房里便不拘了,先是卸下了头上戴着的沉重金钗,活动了一下脖子,这才轻松地坐了下来:“黛玉,你去京城三年,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么?” 黛玉想了一想,捡了几件京城与扬州不同的风俗事件讲给她听了,明芷先时还听得认真,渐渐便有些心不在焉了,黛玉颇觉奇怪,问道:“明芷,你可有什么心事?” “唉,还不是为着我大姐的亲事,我知道你并非碎嘴的,这事堵在我心里也难受,便与你说了。”明芷犹豫了会儿,忍不住道,“我们家原先与扬州孙家乃是世交,两家定了娃娃亲,就是定的我大姐与那孙公子的婚事。只是后来,这孙家不知因何事惹了圣上不快,渐渐败落了,如今的孙家只剩了孙公子与他母亲二人,庄子田产也被族人分得所剩无几了。孙家成了这样,我们家原该退亲,只是我父亲念着祖辈的交情,终究不忍,还是应下了这桩婚事。我母亲原本不肯,但想着如今孙家如此,我大姐嫁过去后也不致受欺负,到时候多给些嫁妆也就罢了,足以让我大姐一辈子衣食无忧。大姐前些日子满十五行了笄礼,两家也过了文定,可你猜怎么着?” 黛玉听得有些面热,她们未出阁的女子本不应谈论这些婚嫁之事,只是明芷的性子一向爽利不拘,如今看着是憋得狠了,说起来滔滔不绝,黛玉也就忍了心头的羞涩,听了下去。 明芷恨恨地道:“那姓孙的可真不是个好的,两家才过了定,我们家派到孙家的人却听了些不好的风声,再去查探,他房里已有了好些的人了,其中一个连儿子都生了!我大姐还没过门呢,那姓孙的就敢这样,以后不知要怎样荒唐!” 黛玉也忍不住蹙眉道:“这样的婚事,不要也罢。” 明芷冷哼了一声:“我们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如今两家过了定,满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了,皆称赞我们家不嫌贫爱富,如今贸然退婚,纵然过错是孙家的,可我们家脸面还要不要了?我大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不管怎么样,最后也是女儿家吃亏。我们家只得先压下此事,让孙家先将那房妾子送走,可孙家竟然说什么也不肯,如今我母亲正为了此事发愁呢。” 黛玉听了,既觉愤怒,又觉惶然。 明明是男方那边的过错,可最后的恶果却是女儿家的名声受损。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家的名声最是重要,蒙不得半点瑕疵,想也知道如今的沈家是何等为难了。 本想念着旧时的情分,希望那家人得了沈家的恩惠,能对沈家的女儿好些,可如今看来,那户人家实在要不得,将女儿嫁过去便是往火坑里推。 难怪之前黛玉瞧着沈家大小姐的眉宇间有些愁色,摊上了这样的事情,她又何其无辜。 明芷说完了这些,觉得心中的堵塞稍稍好了些,叹气道:“真真可怜了我大姐。” 两人又闲叙了一些别话,黛玉的父兄便过来接她回家了。与明芷告辞后,黛玉便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林锦齐瞧见黛玉神色,有心过来陪她,便与她坐在一辆马车内。 林锦齐问道:“妹妹所忧何事?” 黛玉想了一想,便简单地将此事告诉了林锦齐。林锦齐听后,皱了眉道:“说来可巧,我原先的堂伯家隔壁便住着一户姓孙的人家,也是没落了的,家里只有寡母孤儿,说不得便是这户人家。” 林锦齐知道林如海心中的打算,想让黛玉认沈家为干亲,以充作教养之名。因此,在沈家的事上,他少不得要用一番心思的。 “妹妹不必忧心,此事并非全无转机。虽则沈姑娘的名声少不得要受些损碍,可到底也比嫁进孙家要好。”林锦齐安慰道。 黛玉说道:“哥哥若有法子,亦可找父亲商量,想必沈伯父如今正为了此事忧心,能得些主意也好。” 林锦齐点了点头,又道:“这便是我之前与你说的了,如今这世道,男子若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最多受些鄙夷也就过去了,最后还是女儿家名声受损。你原先在贾家时,若是与宝玉真有个好歹,最后这婚事又不成了,人言可畏,竟还不是妹妹吃亏,谁又会去责难宝玉?” 林锦齐苦口婆心,他要在根源上彻底掐灭宝黛之恋的苗头。 黛玉听了,亦觉得有道理。这般的事例就摆在她面前,她自然引以为戒。这些事情原先是无人教她,她母亲去得早,她那时又还小,母亲便不曾教过她男女之防,在贾府里更是无甚规矩,也无人提点一下她。 这些日子林锦齐已对她说了许多,她心中感激的同时,也细细记在心里。 ———————— 林如海已将认干亲之意委婉地与沈筠提起,沈筠只道自己回去与夫人商量。当夜,沈筠便来了沈夫人的院子里,与她提起了此事。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今天白日里我还在打趣要认林丫头做女儿,林丫头确实是个好的,可老爷也知道,这亲也不是随便认的。她母亲偏偏早去了,林老爷的身子瞧着也是不行了,若是他也去了,教养林丫头的责任便全在我身上了。” 若是黛玉父母健在,沈夫人倒是十分乐意认这门干亲的。 沈筠也知道其中的关系,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想的,此事确实不能等闲视之。只是我瞧着那丫头确实不错,想来也无大碍的。” “老爷不明白,我心里也着实喜欢林丫头,可这般的责任却大了些。”沈夫人的面上有些为难,“若是今后林丫头性子略偏了些,或出了什么事,人人只会怨我没有尽到教养之责,认为我这个干娘偏心,本就不是她嫡亲的父母,这教养之度也难把握。我们从小是看着林丫头长大的,可如今正是三年未见了,今日才见了一面,我也不敢肯定。事关重大,我实在不能轻易应下。” 第10章 识人不清 “林兄也是一腔爱女之心。”沈筠感叹了一句,却不再提起此事,反而说起了另一桩事情,“这几日华儿没在暗地了哭了吧?那孙家着实可恨,说什么子嗣难得,竟死活不肯送走那一房人。” 沈夫人冷笑道:“早与老爷说了,何必念往昔的情分?孙家没落成了那样,华儿原是我们千娇万宠长大的,却是难得的懂事,如今却要嫁到那腌臜的一家里去,叫我如何忍心?那孙定恒竟是这么个东西,只怪我早年不曾积福,倒苦了我们家华儿。” 沈筠也恨声道:“原先我们定下了亲事,孙家便大肆宣扬,整个扬州城都称赞我们沈家厚道,我那时还以为他们是知道感恩的,原来是打这样的主意!打量我们家不愿意让女儿名声受损,便不敢退亲了!这孙家着实可恶!” 沈夫人忍不住抹泪道:“谁让我们家是嫁女儿呢,如今拼着名声不要了,真下了狠心退亲,我们家可还有两个女儿呢,往后还如何说亲事?孙家早已没落成这样了,便做出一副泼皮无赖模样,他们反正也不在乎脸面,可我们家是何等人家,又怎么能和他们比?” “真真我当时识人不清。”沈筠长叹了一口气。 他原先见孙定恒时,那也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的便中了秀才,想来也是有一份前途的。念着昔日情分,又觉得将女儿嫁过去后,看在沈家的恩情上,他们家也会善待明华,可要不是他们家不慎走了风声出来,他派人过去打听,否则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那孙定恒真真斯文败类。 “眼下这情况,我们华儿嫁过去便要当娘。正经人家里,哪有正房还没娶回家,便有了庶长子的?还有她那婆婆,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华儿嫁过去不知要受多少气。若没有这门亲事,华儿是我们家嫡长女,又出落得这幅模样,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整个扬州城内的青年才俊,哪个嫁不得?”沈夫人愈说愈是伤心,“如今却为了这事,不知暗地里偷偷哭了多少回,我实在心疼我儿。” “华儿是我头生女,这几个子女里,数华儿最懂事乖巧,如今你当我不心疼么?”沈筠的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又揽过妻子安慰了一会儿,只说自己一定会想办法。两夫妻忧心之下,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 而林家那边,为着此事,林锦齐特特去找了梁誉和周晟。 这两人一向与他交好,都是无法无天的性子,梁誉贵为世子,而周晟之父任职布政使司,其母乃是宣平郡主,两人皆因着出身高贵,素来骄横跋扈惯了。 他们二人在扬州几乎是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平日里都无所事事,此时见林锦齐找他们出来,皆来了兴致:“去干什么?” 林锦齐微微一笑道:“去找人麻烦。” 周晟原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得林锦齐如此说,便兴冲冲地跟上来了。 三人一起去了孙家,林锦齐也没惊动他堂伯。自从他被林如海正式立为嗣子后,立时便上京了一趟,来来回回折腾了快半年。后来他堂伯便时常来找他,林锦齐都让人推掉了。 他们三人都不是那等在乎礼法之辈,身手又相当不错,直接跃上了屋顶,便能看到里面之人的一举一动及谈话。 孙母指着孙定恒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为了个女人,还特意买了只鸡来熬汤喝?沈家上次给的礼钱早就花光了。如今那沈家女还未嫁进门,我们家正短了银钱,做什么还特意照顾那婢子?” 孙家早年败落,可还是留了些家产的,也不至于穷困至此,只是孙母独自将孙定恒抚养长大,她一向视钱财如性命,刻薄悭吝惯了。孙定恒也不反驳,只是皱眉道:“娘,翠娘她正在月子里,需要鸡汤来补补身体,一只鸡而已,能花几个钱?到时候那沈大小姐嫁进来,沈家给的嫁妆必定不会少,我们家还差这点钱?” 孙母见儿子竟为了一个婢子顶撞自己,心中十分不喜,语气便冲了几分:“月子怎么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有鸡汤喝,你不想着来端给你老娘,却端给那贱婢?你如今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孙定恒有些不自在地道:“娘,我熬了两碗鸡汤,自然一碗是孝敬您的,另一碗就留给翠娘吧。” 翠娘是从小伺候他的奴婢,与他有些情分,如今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孙定恒正是喜欢的时候,才会为了她反驳自己母亲。 “不行!”孙母冷笑一声,“一个贱婢还想喝鸡汤?做梦吧!那鸡汤我一口都不会给她留!” “娘,翠娘生产的时候受了风,如今正需要这鸡汤补补身体,您别不通情理。”孙定恒也有了几分不满,但还是谦恭地道,“平时若有什么好东西,我自然都先孝敬给您。” 孙母此时听到这句话,心中的气便消了几分,又怕真把孙定恒惹恼了,自己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无人依靠,便放缓了语气道:“定恒,你就是太心善了,一个贱婢而已,能给孙家生下长子,已经是她的福气了,不必好吃好喝的待着。” 孙定恒垂着头没说话。 孙母又道:“往后那沈家小姐嫁进门了,你可一定要拿捏住她,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媳妇,我本是不喜的,看在她嫁妆丰厚的份儿上,也就让她嫁进我们孙家吧。只是往后她若是嫁进来了,可由不得她使大小姐脾气了,你千万别惯着她。最紧要的,让她给你多纳几房妾室,毕竟为我孙家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是不肯,你也不必给她好脸子瞧,既嫁进我们孙家了,生是我们孙家的人,死是我们孙家的鬼,要打要骂都是使得的。” 孙定恒亦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娘说的是。” 第11章 打探虚实 孙母的脸上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笑道:“正是了,我们家已和沈家正经定了亲,扬州城无人不知。往后无论怎样,但凡沈家还顾念他们家小姐的名声,是断断不敢退亲的。你们成了婚后,她便是我孙家媳妇,自当伺候夫君,侍奉婆婆,再摆不了千金大小姐的谱,若是不然,不贤不孝的罪名压上去,够她吃不了兜着走了,再不然一纸休书遣了她回娘家,保管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可……沈家毕竟任扬州知府,在扬州既有人脉,根基也深,终究不是好惹的……”孙定恒仍是有些踌躇,“翠娘有了身孕,我们都是瞒着外面的,如今却被沈家查了出来,儿子担忧会惹怒沈家。” “哼,就算惹怒了沈家,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如今还不是巴巴地压下了消息,求着我们送走翠娘母子,只要我们不松口,他们能怎么办!呵,权大势大又如何,还不是被我拿捏住了?如此正好,先借此事给那沈家小姐一个下马威,免得嫁进我们家后没个规矩。”孙母言语间尽是洋洋得意。 林锦齐听到这里,面上已全是冷笑。 看来这孙家果真是白眼狼,得了沈家的恩惠,还如此作践沈家女儿,不是白眼狼是什么?林锦齐又想到了红楼里的迎春,可不正是同样的命运?也是嫁给了孙绍祖后被百般作践,最后被虐待致死。 贾家一些人确实有诸多过错,可这些冰清玉洁的女儿,命运着实可叹。 三人听了一回墙角,梁誉本不耐烦听这些市井琐事,此时听完后也默然。但他瞧见了周晟眉头紧锁的模样,又起了打趣之心:“这下可有人恼了。” 林锦齐颇觉好奇,问道:“此话何解?” 周晟的脸色一变,警告地看了梁誉一眼。梁誉却不管他,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轻笑道:“你不知道,周晟心里一直记挂着沈家的二小姐呢。” 梁誉面带揶揄之色,他如今正是十二岁年纪,平日里只愿意和各家的公子哥儿往来,从不肯多跟女孩子说一句话,认为女孩子最是娇气麻烦。他身边唯有一个继母妹妹,十分的刁蛮不讲理,让他烦不胜烦,对女孩子的印象也全来自于此。 故而,周晟心系沈二小姐,在他看来便十分难以理解,时不时地就要以此打趣周晟一番。 林锦齐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依稀记起,那沈府的二小姐便是当日那个容貌极明艳却一直未出声的姑娘。 他便也生出了打趣之意,笑道:“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既看上了人家,只等年岁再大些,便可上门提亲。” 周晟的一张俊脸微红,眉目间似有喜色,却又犹豫道:“可……可二姑娘是庶出……”又连忙补充道,“我自然是不介意的,只是我娘……” 林锦齐默然。他知道周晟的未尽之言,周晟之身份高贵,而沈筠只不过任职扬州知府,且那沈二姑娘还是庶出,依周晟的郡主母亲性格,断断不会给儿子娶这么个媳妇。 周晟咬了咬牙,也不再提起此事,反而迁怒了孙家道:“这户人家当真忘恩负义,我去找人把这男的打一顿!” 林锦齐失笑。如今的沈家为了此事焦头烂额,一心担忧女儿的名声,对孙家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晟倒是不管那么多,先把孙定恒打一顿出了气再说。 ———————— 林锦齐回到府中,已是确定了孙家的用心,也不欲一个好好的女儿家被糟蹋了。回到家中,便简单将此事说与黛玉听了,只说自己无意听到了他们母子的对话,又捡了几句“要打要骂都是使得的”这类的话说。 黛玉叹道:“那孙家果真忘恩负义。凭明华姐姐这样的人儿,能嫁到孙家已是他们的福气,竟还这么不知道珍惜。” 林锦齐摇了摇头道:“瞧他们家那模样,恐怕连公主嫁进去都讨不了好,那孙夫人只当自己儿子是天底下第一的人物呢,凭谁都配不上她家儿子。” “如今只怕沈府为了名声着想,最后还是要将女儿嫁给孙家。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可去沈府一趟,说与沈夫人听。”林锦齐又低声在黛玉耳边嘱咐了一回,说了主意。 黛玉回扬州后便经常与明芷往来,又去了沈府一回,便同明芷说起了此事。 “……可巧那孙家就住在我哥哥堂伯家的隔壁,哥哥便听到了这些话。想那孙家实在猖狂,话里话外的竟丝毫不将明华姐姐放在眼里。” 明芷听了,又急又气,她的性子一向冲动,当下便拉着黛玉的手要去找沈夫人。 此时,沈夫人正将明华叫到了自己院子里,同她说些知心的话,又见她这些日子以来瘦了不少,心中十分疼惜,说道:“可怜我的华儿,都是我与你父亲识人不清,如今竟将你推至如此地步。” 明华抹泪道:“母亲别这样说,这都是天意,也是我福薄,注定要遇到这么个婆家。” 沈夫人将她搂进怀里,心痛道:“傻孩子,这都是傻话,谁竟料得到孙家人那么不成样子呢?原先也算是个世家大族,我总想着就算如今没落了,也不致成了这样。况那孙定恒你父亲也是见过的,模样儿也斯文俊秀,年轻轻的便考了个秀才,也不是没有前程的。孙家如今没落了,若将你风光大嫁进孙家,料想孙家必定感念在心,能善待与你,可谁竟料得到?谁竟料得到?” 后面的话沈夫人没有明说,可明华心里却十分清楚。 此事事关她终生,若说她不后悔难过,那是假的,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她心中纵使再委屈不甘,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能做些什么? 第12章 慈母之心 “你是我的头生女,怀你那会儿,你祖母便给你父亲又赐了几个房里人,那时我虽然表面不说,日子也总是难捱的。后来你又是个女孩,你祖母便十分不喜。直到后来有了柏哥儿,情况才渐渐好些。”沈夫人絮絮地说着,“我当时就想着,往后一定要给你嫁个好人家,不拘贫富,只要婆婆好相与,丈夫懂得疼人,那便好了。你那时才一点点大,却懂事得不得了,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哭闹,真真叫人疼到心坎儿里。说句诛心的,这几个子女里,我最疼的便是你,柏哥儿一向是老爷教导的,又寡言少语,我们娘儿俩也说不了几句贴心话。明芷又生来顽皮,我不知为她操了多少心,做女孩儿的,全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往后也不知如何给她说人家。” 沈夫人并未提庶出的二小姐沈明琴,虽则明琴从小被抱到她身边养,沈夫人待她也宽厚,却毕竟不是亲生的,她那性子又并不十分活泼讨喜,故而沈夫人对这个庶女也没有多少真心的疼惜。 明华是家中长女,一向乖巧懂事,此时听母亲说妹妹,便开口劝道:“明芷年纪还小,爱闹些也是正常,等她年岁大了,自然就有女儿家模样了。” 沈夫人见她这幅懂事模样,愈发心疼,说道:“华儿,你放心。不论如何,我决计不让你嫁进孙家的。” 明华闻言,叹了口气,她实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此时便正色道:“母亲又何必说这些?我们与孙家文定都过了,如今退婚,沈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便是我不要名声,不嫁人了,那明芷呢?明芷如今才十岁,以后还如何说亲事?母亲不必忧心了,到时候我嫁进孙家便是了,多给我找些身强力壮的婆子陪嫁,到时不冷不热的守着过日子即可,我就不信孙家人还能对我如何了。” 沈夫人心中大恸,若真是这样,明华的终身幸福岂非全毁了? 这边厢两母女说着私房话,门口派了些婆子守着。明芷拉着黛玉直接冲了过来,婆子竟也拦她不住,只慌忙劝道:“二小姐,太太和大小姐在里面说话呢,到时太太恼了,又要罚小姐了。” 明芷并不理睬,推开了那婆子,正巧听见明华说的话,顿时,冲了进去,大声便道:“姐姐不必管我!姐姐千万不能嫁给那孙家,名声坏了就坏了,不嫁就不嫁了。我们沈家又不是养不起,我也陪着姐姐,一辈子不嫁!” 明芷突然便冲进来,吓了房中二人一跳,黛玉也略为尴尬的立在她旁边。 沈夫人见小女儿这幅模样,十分头疼地说道:“明芷,休得胡闹!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一个小姑娘家,满口嫁不嫁的,也不知耻!我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全忘了不成?” 明芷此时只凭着一腔冲动在说话,全然不顾后果,直接便道:“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母亲不知?姐姐嫁过去能讨得了好?过了今日,母亲要打要罚我全认了,只求母亲不要将姐姐嫁给孙家!若不然,我将来宁愿削了头发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人!” 沈夫人气急,只是碍于黛玉在场不好发作,强压了心中的怒气道:“胡闹!胡闹!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女儿,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事情发展至此,黛玉也不好眼睁睁看着,开口劝道:“伯母消消气,原是我方才与明芷说了些话,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的。”说着,黛玉又把从林锦齐那儿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沈夫人听。 听到那句“要打要骂都使得”,沈夫人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沈家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女儿,自己动一根手指都不舍得,如今将她嫁人,可不是让别人又打又骂的。 “孙家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若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哪怕拼了命也要出了这口气!” 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沈夫人一向疼女儿疼到了心坎里,乍然听到这些话,哪怕她原本出身大家,修养极好,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明华听后也呆了一呆,她从小接受的便是大家闺秀的教育,觉得哪怕孙家再不厚道,他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也就是了,却万万没想到孙家竟会不仁至此。 自己好歹也是知府嫡女,往后也是他孙家明媒正娶的嫡妻,并非那等随意打骂的妾室! 沈夫人说了几句后,又忍不住揽过女儿的肩,凄声道:“我苦命的儿。” 明芷恨恨道:“婚期就在今年九月,母亲可要早些拿好主意,万万不能让姐姐嫁进孙家!” 黛玉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不若让明华姐姐先装病,延了婚期,也好做打算。” 沈夫人从刚才的愤怒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听到黛玉这话,叹道:“拖得了一时,也拖不了一世啊。” 黛玉想起出门前林锦齐的嘱托,说道:“伯母,我哥哥倒是想了个浑主意,若是伯母不嫌弃我兄妹二人多事,尚可听一听。” 沈夫人如今正是束手无策,几乎快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又哪有不听的道理?忙让黛玉说说法子。 如今沈家苦恼的便是女儿已与孙家定了亲,且这亲事人尽皆知,不论何故退了亲,明华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影响到沈家其他的女儿。 出门前林锦齐曾与黛玉细细交代过,此时黛玉行了一礼,便道:“我哥哥说,退亲一事,无论哪方先提出来,最后必定是女方名声受损,所以正经走退亲的路子是行不通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朝律法有规定,男女若是不经父母之命,私自成婚,那这婚约便是不被承认的。那孙家的老夫人是极爱财之人,又并不满意明华姐姐做媳妇,实则是担忧明华姐姐出身高贵,进了门后压自己一头。只要孙老夫人出面,言明之前的订婚之事并未经过她的同意,那这亲事便是无效用的,只是沈家须出一笔银钱促成此事。” 第13章 事有转机 这个主意的思路很是不同,并非直接走退亲的路子,而是直接让这定亲文书失去效用。 若是沈家长辈不承认婚事,则断断不可,这比退亲还要伤及女儿家的名声。这法子其中的难处便是如何让孙母出面,恰巧林锦齐听到了孙母与孙定恒的对话,知晓孙母的性子,此事便也不难了。 黛玉继续说道:“只让孙老夫人出面说之前定亲的时候卧病在床,并不知晓此事,孙公子也只是遵循长辈定下的亲事罢了,而孙老夫人如今病愈,深觉两家差距过大,不愿连累沈家,这亲事便可退了,甚至两家都能得个好名声。虽然孙公子的名声会受些影响,可男儿家到底不在乎这些,只要沈家给的银子足够,想必孙家也是不介意的。” 沈夫人听了这一番话,细细想通了后,欢喜地拉着黛玉的手道:“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哥哥竟想得出这样的主意,真真是我沈家的大恩人!” 黛玉略带羞赧地笑道:“伯母过誉了,我两家时常往来,我幼时便常得伯父伯母照拂,一向感念在心。如今伯父伯母既有难处,我们家出些主意也是应当的。” 明芷也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依不饶地道:“只是便宜了那孙家,白得了银子不说,还落了个好名声。” 沈夫人心情松快了些,也不计较明芷先前的荒唐之语了,用手指戳了小女儿的额头,口中说道:“傻孩子,若真的将孙家逼得太紧,此事也无转圜余地了。我心里自然也不愿意给孙家任何好处的,可凡事给人留一线,若我们强逼得孙家退亲,他们表面应下,背地里却闹到衙门上去,我们家虽然能动用权势压下此事,终究也讨不了好。如今只要费些银子,便可解决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明芷先前说那句话也不过是为了出气,心里还是高兴的,笑嘻嘻地捂着额头道:“娘说的是。” 明华一早做好了嫁进孙家吃苦的准备,如今事有转机,当真喜不自禁,又想起自己近来的心酸种种,自不赘言,含泪拉了黛玉的手道:“好妹妹,我自当永远记着你们的这份恩情。” 黛玉忙道:“姐姐这话却说得不对了,只是出了个浑主意罢了,怎么能算作恩情呢?姐姐快别说这话了,我实在愧不敢当。” 明华只笑着摇了摇头:“妹妹不必自谦了,我心中自是有数的。” 如今沈家既得了主意,沈夫人也不愿意再做耽搁了。当夜沈筠忙完公务后回家,沈夫人便将此事说与沈筠听了,沈筠听完后,又是欢喜,又是感概:“真真难为他们兄妹了,这样的法子也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 “唉,先前老爷同我说起林家欲认干亲之意,我还踌躇不肯。”沈夫人叹气道,“如今可真是我心胸狭隘了,那两个孩子竟为了我家的事如此费心,我却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尚不肯认了黛玉做干女儿,可见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比不得两个孩子。” 沈筠叹道:“他家子嗣不盛,过继了这么个儿子,原本我还诧异,只是这几日我见了那林家的大公子,才知道实在是个好的,谈吐行事,皆是不俗,往后定然大有可为。还有他家的千金,也是极难得的。说不得,这兄妹二人往后能有怎样的机缘造化。” 沈筠感概完后,又笑着揽过了妻子,“你如今既想通了,我去回了林兄便是,也不必多想了。”夫妻俩这几日一直悬着的心终究略放下了些,睡了个安稳觉。 而当天夜里,孙定恒外出归家途中,不知何故,被人装在麻袋里痛打了一顿,无论怎么求饶都没用,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定恒被打得惨了,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回了家,孙母见到儿子的凄惨模样,尖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 三日后,沈筠携了夫人亲自去拜访孙家。 那孙定恒尚在床上养伤,孙母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家怕是得罪了沈家,引来了报复,便有些战战兢兢的,听得沈家人来了,面上带了些惧色。 哪料沈老爷沈夫人来时皆笑得亲热和气,孙母不解的同时,又有些惊疑不定。 沈夫人听孙母说孙定恒外出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正躺在床上养伤,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可面上还是装作关切和气模样道:“怎么竟这么不小心呢?你们家如今是这么个境况,往后你也只得靠着儿子过活,还是要仔细照料着才是。” 孙母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沈筠说明了来意,孙母认认真真听完,心里立刻有了一番计较。 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沈家的小姐若是嫁到了他们孙家后,凭借沈家这般的权大势大,他们娘儿俩说不定也讨不了好,要想弄到那份嫁妆也不容易。而且她一直不想要个出身高贵的媳妇,生怕媳妇一来就压了自己一头。更何况那沈大小姐也是名门闺秀,不同于往日的那些小婢子,想必模样性子都不差的,万一儿子真被她迷住了可怎么办?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那她在孙家可就真无半分地位了。 此时能顺顺当当的退掉这门亲事,而且沈家还承诺给他们家三千两银子! 那可是三千两银子啊!足够他们娘儿俩买个大宅子,买一群奴仆伺候,而且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孙母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毕竟沈家的小姐能嫁到他们家,也是有诸多好处的。可此时听到了这个数目,她激动得不能自抑,忙不迭的就点头答应了。 沈夫人心中冷笑,面上仍是和气道:“那就多谢孙夫人了,晚些时候我会请县衙大人来主持此事,还请孙夫人与令公子如约前来。” 孙母此时也不同于刚才的冷淡神色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一定,一定的。” 谈妥后,沈筠便携着夫人离开了,两人的面上皆带着讽刺之意。 这样的人家,幸好他们未将女儿嫁过去,否则真真是害苦了女儿。 第14章 顺利退亲 待到孙定恒身上的伤好些了,沈家便请了县衙过来,沈筠原是知府,本就是这位县衙的顶头上司,他自然不敢慢待,坐堂会审时,坚持让沈筠坐在上首。可沈筠只言此事事关沈家,仍是往下首坐了。 沈家早已派人去孙家,让他们准备好说辞。事关三千两银子,孙母演得很是卖力。 “……那时我正卧病在床,并不知此事。如今身上好些了,才知道两家已过了文定,我心中颇感不安,我孙家与沈家实是天壤之别,民妇惶恐,不敢拖累了沈家,更不敢娶沈家小姐过门,还请大人明鉴。” 孙定恒原本对于孙母擅作主张有些不满,可在三千两银子的面前,他也心动了,此时含泪道:“原是我顾念着祖辈的吩咐,不敢违背。那时母亲还在卧病之中,不知此事,终究是我擅作主张,与沈家过了文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大人责罚。” 这事原本在扬州城便颇为有名,当今扬州知府沈家与没落的孙家定过娃娃亲,沈家顾念旧时情分,哪怕孙家没落了,仍然不曾退亲,沈大小姐及笄后两家便真正定下了亲事。老百姓们对此津津乐道,更对沈家百般赞誉。 只是没料到事情又会发展成今日这模样,看来这孙家虽然没落了,却还是厚道的。 县衙沉声问孙定恒道:“也就是说,是你私自与沈家定下的亲事,并未经过家中父母长辈同意?” 孙定恒顿了顿,他知道这事会对他的名誉造成影响,但在三千两银子的面前,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且他与孙母一早就商量好了主意,二人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后,孙定恒心中有了底气,说道:“确是如此,我只想着遵从先辈之吩咐,私自与沈家结了亲事,并未经过母亲首肯。” 那县衙原本对于坐在上司的上首就很有压力,此时看到事情这样圆满解决,也松了一口气,肃道:“按我朝律令,无父母长辈首肯之婚姻,皆无效用。再则,孙家既如此明白事理,自愿退亲,本官便在此宣布,孙家与沈家之间的婚事取消。” 如此,事情便可算真正解决了。沈夫人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事后,沈家自然按照先前的约定,给了孙家三千两银子。孙家得到这笔银子后,喜不自胜,又觉得先前得罪过沈家,母子二人先前就商议了此事,以防沈家仗势欺人,又怕孙定恒名誉受损,往后在扬州聘妻困难,便连夜拿了钱悄悄迁往临安,重新买宅置地。 他们的算盘打的是好,只是见识终究短浅,以为他们偷偷迁居沈家便会不知,又认为沈筠只是扬州知府,管不到别地,他们便可高枕无忧了。孰知沈筠原是正经的科举路子出身,交游满天下,人脉甚广,沈家又权大势大,多的是人愿意帮沈家这个忙。 孙家如今得了这样大的一笔钱财,母子二人再也不必为了生计发愁,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沈家的掌控之中。 “……那孙母成日里打牌吃酒,孙定恒也不读书了,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混迹,他们二人也无别的进项,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 沈夫人听到了管家的传话,冷笑了一声道:“三千两银子也够他们花许久了。你去找几个人,让他们接近孙定恒,带他去赌坊和风月场。” 管家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只要孙家与沈家的女儿再无关联,沈家没了顾忌,哪还容得了他们家蹦跶?迁往别地又如何,沈家想收拾他们简直易如反掌。那孙家人果真是傻的,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后果一概不管。 而且沈家也并未做什么真正的报复之事,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若是孙定恒原本就是个心志坚定的,自然不会受到影响。沈家所做的,至多是让他们将那三千两银子提前花完罢了。 此时沈筠忙完公务归至家中,沈夫人便将此事告知于他。沈筠笑了一声道:“如今的孙家任凭夫人处置,等他们银子花光了,有他们吃苦的地方。” 孙家原本过的就是一穷二白的日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他们过一段奢靡的日子,往后银子没了,他们才懂得其中的苦楚。 沈夫人也不再说这个,没的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人徒费心思,转而道:“前儿个我二嫂来了一封信,她是知道我们家情况的,如今正是恭贺我们呢。” “先前那事闹成那样,你写了信找二哥二嫂他们哭诉,如今可是解决了,倒是让他们也担了一回心。”沈筠摸了一把胡子。 沈夫人笑了笑,又道:“如今华儿的事算是解决了,可华儿及笄已有数月,这往后的亲事也要打算起来了,免得日后成了个老姑娘。今日我便是想与老爷说一说的,我瞧着二嫂家的彬哥儿实在是个好的。往日二嫂来我们家,每每拉着华儿的手不放,可见是极喜欢的,若是华儿嫁过去,婆媳关系便不必烦恼了,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筠沉吟道:“这样也无不可。我原是想着在扬州给华儿找一户人家,我们也能近些照顾,若要嫁到二嫂家中,便得远嫁京城了。只是发生了这样一桩事,华儿的名声虽未受到影响,可到底事情传扬出去了,女儿家的被人茶余饭后闲话总是不好,华儿远嫁说不得更好些。且那彬哥儿确实是个好的,我们华儿嫁过去也不致受了委屈。” 沈夫人心中有了底,面色便松快了许多,点头称是。 沈筠又道:“还有一事,三日后便是吉日,到时候便宴请亲朋,正经认了林丫头做干女儿罢,你这几日便要拟好帖子,安排好诸事。” “是不是太赶了些?”沈夫人蹙眉道。 沈筠叹了一口气:“只怕林兄的身体是等不得了,还是快些办好此事吧,也免得日后生变。” 沈夫人一愣,叹着气应了。 第15章 认亲之宴 这三日中,沈家广发帖子宴请亲朋,是为认干女儿之喜,林如海亦请了许多知交故友,两家原都在扬州定居已久,颇有人脉,身份地位又高,是以这日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半都来了,皆恭贺两家认干亲之喜。 这日,黛玉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处处细致,上身紫堇团花的对襟褙子,下着品素色云缎长裙,极显清雅标致。又薄施了粉黛,原本看上去有些气色不足的模样,也被略掩了过去。 黛玉与林锦齐坐在一辆马车中,从林家到沈家约摸要半个时辰,兄妹二人捧卷而读,用以打发时间。林锦齐瞧见黛玉发髻上一绺发丝稍乱,便抬手替她整理了一下。 “多谢哥哥。”黛玉抬起头来,扶了扶发髻,似有些羞怯地弯唇一笑。 这幅模样儿实在讨喜,林锦齐瞧着颇为心痒,伸出手拧了拧黛玉的脸颊,入手温软细腻,手感极好。黛玉不明所以,呆了一呆。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忍了笑意,面上却严肃道:“今日便是正经认了干亲,妹妹从今往后,还要与沈家多多走动才是。” 黛玉见哥哥面容严肃,也正色应下了。 林锦齐又道:“你可知,今日此事也是父亲费了一番心思的。闺阁女儿家若无女性长辈教导,外人便只当是个不懂规矩、不通世事的,传出去名声到底不好。当年父亲将你送至京城荣国府,心里也多有不舍,只是苦于母亲过世,你无人照料教导,到了京城,外祖母终究能教导一二。如今既不打算再将你送回外祖家了,自然另作打算,才意欲认沈家这门干亲。” 黛玉怔了怔,念起自己在贾府的光景,外祖母虽然也对自己诸多照顾,却是多带着自己玩乐,可若说教导,几乎是不曾有的。 林锦齐温声道:“我如今既身为兄长,许多事上,我若方便说的,少不得要提点妹妹几句。只是于一些闺阁女儿之事上,我也不懂那许多,你往后也须跟着沈夫人多学学才是。” 黛玉心中一暖,展颜道:“父亲与兄长的教导,我自当铭记在心。” 如今黛玉不过九岁,而这般稚嫩懵懂的模样着实太可爱了些。林锦齐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黛玉的脸颊,迎上黛玉疑惑的目光,咳嗽了一声,仍然是一本正经地道:“看来妹妹回扬州后的饮食起居不错,脸上倒长了些肉。” 黛玉只当哥哥是关心自己,点头笑道:“自回扬州后,饮食起居并无不惯,哥哥费心了。” 林锦齐远目,面色不改地道:“正是了,妹妹年岁尚小,身体底子又弱,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的膳食起居上要多多注意,万不可轻怠了,凡事都要以身体为重。” 兄妹二人言谈之间,马车已行至沈府,一早有了婆子候在门口,接黛玉前往前厅。沈筠及沈夫人坐在上首,黛玉走了过去,便有人拿了圆垫过来,黛玉跪在软垫之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女儿见过干爹、干娘。” 这原是礼数,是为磕头认亲之意,黛玉磕完头后,沈筠和沈夫人各封了红包,作为见礼,沈夫人又亲自去扶了黛玉起来,携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明华一事让沈夫人对黛玉印象极好,如今认了干女儿,倒也有了几分真心的疼爱。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各府女眷已陆陆续续到了,沈夫人便将黛玉带在身边认人,原先黛玉在扬州时年纪尚小,母亲也不曾带着她露面交际,而她母亲去世后更无可能了,未出阁的小姐们若无母嫂等长者带着,便不能出门应酬。如今亦算是黛玉第一次在扬州的交际圈露面。 林如海极力促成此事,实是一番苦心,为着女儿细细打算。 “真真好标致的一个丫头,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家里已有了三个水灵灵的姑娘,如今又添了这么个姣花软玉似的女儿,当真叫人眼热。”说这话的正是宣平郡主,她穿了件撒桃红底簇金线的褙子,头戴明蓝孔雀宝石步摇,端的神采飞扬,此时正细细打量着黛玉。 宣平郡主原出身永平侯府,永平侯因战事殉国,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皇上便封了郡主以示仁德。宣平郡主自幼在宫中长大,交际手段无一不精,历来便与扬州诸位夫人交好,只是她出身高贵,一向心高气傲,虽则表面谦和,行事上却难免带了几分傲气。 郡主家中只得周晟一个独子,她倒颇想要个女儿,无奈一直不能如愿,才有了上面的话。 沈夫人客气笑道:“我家的三个不过是猴儿罢了,既不懂事,也不知礼的,如今得了这个女儿,入得了郡主的眼,却是有福气的。”又向着黛玉道,“玉儿,这是宣平郡主。” 黛玉敛容行礼道:“见过郡主娘娘。” 宣平郡主塞了个荷包给黛玉,作为见面礼,又拉了她的手笑道:“好孩子,快别多礼。我竟一见着你便觉得心喜,看来是有缘分的,往后该多见见才是。” 宣平郡主这般的热情,黛玉也只得抿嘴而笑道:“郡主娘娘抬爱了,我这样的粗笨人,郡主娘娘不嫌弃就好了。” “若你是粗笨人,那世上竟无标致伶俐的姑娘了。”郡主携着黛玉的手坐下,又问了一些平常问题,诸如读了什么书,平日里做什么消遣之类的,黛玉都规矩地一一答了。 沈夫人在扬州交际圈混迹已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宣平郡主对哪家的小姐这般热情的。宣平郡主家只有个独子,郡主一向将这个儿子视如珍宝,如今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扬州城里也有几家人有意,只是宣平郡主一直不冷不热的,显是看不上人家。 宣平郡主身份高贵,自幼在京城长大,看不上扬州的这几家人也无可厚非。况且黛玉生得这般品貌,确实极难得。林家祖上袭侯,如今已有五代,底蕴丰厚,家风清贵,林如海又任巡盐御史,这职位实在不是一般的人可得的,哪怕是同级为官,也无法可比。宣平郡主若是看上了黛玉,也未可知。 只是她如今虽是黛玉的干娘,可黛玉的婚事上,还是要看林家的意思。 第16章 郡主心意 宣平郡主正与黛玉说话,一旁还坐着一位珠翠环绕的夫人,见状便朝着沈夫人笑道:“你快瞧瞧,郡主怕是看上了你家新认的干闺女了,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这位夫人正是扬州宣慰使司副使李大人家的太太,与沈夫人关系颇好,两家又往来甚密,此时李夫人便笑着凑趣儿。 宣平郡主假意嗔道:“你可别说这话,你却是有女儿的人,又哪里懂得我心里的稀罕?”说完,又朝着李夫人身边的女孩子招手道,“歆姐儿,快过来。有段日子未见了,倒瞧着更长高了些。” 李夫人身旁坐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绯罗色绣长枝花卉的对襟褙子,腰间系一块缠丝玲珑玉佩,明眸皓齿,仪态端方。此时听到了宣平郡主唤她,便立起身来,缓步走过去行了一礼笑道:“见过郡主娘娘。” 宣平郡主携了她坐下,口中道:“你们当真是有福气的,家里的女儿一个个出落得这般标致,又知礼又懂事的,哪像我家,只有个不成器的哥儿,成日里尽知道胡闹。” 两个女孩儿坐至了一处,因从前不曾见过,模样儿有些拘束。李夫人见了,笑着朝自家女儿道:“文歆,这是你林家的妹妹,还不快些见过。” 李文歆起身与黛玉见了礼,黛玉也忙站了起来,回礼道:“李姐姐。” 沈夫人笑道:“你们小姑娘家的,正该多亲近亲近才是,往后也可时常一块儿顽笑做伴,都是一家姊妹,不必拘束。” 黛玉口中称是,李文歆年纪稍长些,便笑着先与黛玉说起了话儿。 “听闻妹妹五六岁时便离家去了京城居住,至如今才回扬州,既知晓京城之地土风貌,亦有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而我自出生起便长在扬州,未曾去过别地,恐不及妹妹见多识广,妹妹若是知道几桩奇闻轶事,正该说给我听听。” 黛玉忙道:“若论起见识,姐姐长我几岁,知道见闻自然更多些,又何必自谦。” 两人这般客气了几句,才开始交谈起来,黛玉捡了几桩京城的时兴事儿说了,李文歆含笑听着,间或也说上几句。 说话间到了午膳时分,各府夫人按品级依序坐了一桌,各府的小姐们也坐了一桌,由身边伺候的丫鬟挟箸夹菜,饮了几杯温酒,又说上几句吉利讨喜话。 吃过午膳,沈夫人又道:“今日请了一班戏子来唱戏,倒不是咱们以往听的那些,是扬州城里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一班,听说有个花旦唱的极好,才带动了整个戏班子的名气。我想着,我们也正该听听,看看有什么新鲜之处。” 众人自然都笑着说好,听了一回戏,又笑闹了一会儿,至宴罢更衣,便各自归家了。 如今既是冬日里,戍时刚过,天色便渐渐暗了下去,各府里陆陆续续燃起了灯火。 而沈夫人先前的猜测未错,宣平郡主今日在认亲宴上的表现,心里确实是有看上了黛玉的意思。 周府正房卧室里,宣平郡主边由人伺候着拆卸头上的钗环,边与丈夫说起了此事:“今日沈家认亲宴上,我倒见着了林家的那丫头,真真生得一副好模样,性子也极得我意,便想着回来与老爷商量商量,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宣平郡主只得周晟一个独子,看得珍宝似的,如今周晟年已十三,宣平郡主便开始相看人家了。其时,世家大族都会早早地给儿女们相看好人家,两家交流好意见后,此事便算成了一半,只待日后到了年纪再行提亲嫁娶之事。 他们家身份地位高贵,宣平郡主又一向心高气傲,选媳妇一事上更是如此,瞧不上扬州城的一般人家。只是周晟自小被宠得厉害,性子便有些无法无天,传出了骄纵跋扈的名声。虽则宣平郡主是选媳妇,可别人家也在挑女婿,周晟虽然出身极高贵,可到底是无爵位承袭的,看着也似无甚前程。如此,这事上便一直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 周大人听了宣平郡主的话,略一沉吟道:“便是那林御史家的千金么?林御史为人忠直纯厚,极得圣上赏识,想必教出来的女儿亦是不差的。只是林家终究子嗣难继,林御史只能在五服外过继了一子,如今瞧着身体更是不行了,你也愿意?” 宣平郡主怔了怔,叹道:“是了,那林丫头却是无福,早年丧了母亲,只怕如今又……唉,不提也罢。只是老爷且想想,若是他家父母皆在,何等勋贵人家嫁不得?便是皇家,也最喜欢这般家风清贵的媳妇。林老爷当了那么久的巡盐御史,这盐差有多肥,老爷也清楚罢?林家五代单传,人口简单,这世世代代攒下的家业,林老爷哪会全交给一个继子?只怕大头都该是林丫头的。再说了,我们家何必在意这些个?晟儿到底年纪小,骄纵了些,我是打算早些给他娶个媳妇,也好让他收收性子。林家丫头那般的容貌品性,我瞧着就挺好。” “晟儿是愈发让人操心了,成日里不归家,也不干些正事,都是你太纵着了。”说到这个独子,周大人也忍不住叹气,捋了一把胡子道,“恐怕倒是我们家晟儿配不上林家小姐。” 宣平郡主听到此话,眉头一皱,正要反驳,却又忍住了,只道:“还有一事,你不知道,晟儿与那林家过继的儿子关系甚好,这也是有缘罢。” “哦?”周大人来了兴趣,“林家过继儿子还未多久,我听说那原本是个平民出身的,晟儿如何与他交好的?” “我也不知那具体的,只知道他们竟是许久前就有了来往,想必那林家的公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一介平民出身,竟同时与我们家晟儿和安庆王府的世子交好,如今更成了林家的嗣子。”宣平郡主感概了一句,又思索道,“恐怕是因那梁世子的缘故,我们家晟儿向来喜欢与那梁世子往来。” 周大人捋了一把胡子,缓缓地道:“只怕这小辈……日后大有可为。” 第17章 定下亲事 宣平郡主对此不感兴趣,反而皱了眉道:“你且管管晟儿罢,别天天的和那梁世子在一起,安庆王府是个什么样子,老爷也知道。先王妃早逝后,王爷也不管这个儿子,是个极没规矩的,偏他是王府世子,又得圣上宠爱,无人敢说他,倒是带坏了我家晟儿。” 周大人忍不住道:“早年我要管他的时候,你处处护着,便是动了他一根指头,你也是不依的,如今你也觉得宠过头了不是?再是想管,性子也已养成了。” “我们只得晟儿这一个独子,纵是顽皮些,老爷也不该动手,说两句也就是了,老爷下手又没个轻重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就不心疼?”宣平郡主又卸下了手环戒指等物,端了茶杯漱了漱口,“老爷只说说先前那桩事罢,老爷若是同意了,我便找个机会与沈夫人说一说。” “夫人既然已拿好了主意,自去说项便是了,又何必问我?”周大人只回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谈话素来如此。宣平郡主性子强势,虽说是和他商量,最后却一定要按着她的想法来。他从前也跟她争论过,夫妻二人也置过气,可最后的结果仍是如此,如今他也不愿意多费这口舌了。 ———————— 此时的沈府里,沈夫人却是携着明华在谈论她的婚嫁之事。虽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由父母定下即可,可沈夫人疼爱女儿,少不得要过问一下女儿的意见。 “……你二舅母家的彬哥儿,早年你也是见过的。不但样貌生得俊秀,品行也是挑不出错儿的,年轻轻的就谋了个七品营卫的差事,往后大有前途。况且又是你表哥,与你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你二舅母又那般疼你,你若是嫁过去了,定受不了委屈。” 明华早已羞红了脸,低声地道:“母亲拿主意便是了,不必问我。” 沈夫人笑道:“傻孩子,我只一心盼着你好,在娘面前,又何必害羞?我只问你,这桩婚事,你心里可满意么?” 先前能圆满解决孙定恒一事,明华已认为是万幸了,如今说的亲事,再差还能差过与孙家的亲事么?二舅母家的表哥她也是见过的,生得稳重端方,气宇轩昂……想到此处,明华将头又低了些,心中尽是女儿家的缱绻之意,面上却不置一词。 沈夫人见女儿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底,搂过女儿笑道:“如此,我这便给你二舅母家回信了。我从前便觉得你二舅母家的彬哥儿是个好的,你二舅母又极疼爱你,只可惜你早已定下了亲事。幸而老天有眼,能在婚事未成之前发现了孙家的狼子野心,后来又顺顺当当地退了亲事。说不得,你与彬哥儿是有缘分的。”说到此处,沈夫人想起之前明华为此事偷偷掉的泪,不由得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髻,柔声道,“到底我女儿是有福气的。” 闻言,明华哽咽道:“女儿的福气全缘自父母,若非您与父亲事事为着女儿打算,为女儿考虑得细致周全,女儿岂能有今日的福气?” “傻孩子,福气是自个儿的,旁人求也求不来。”沈夫人拿出帕子给女儿拭了拭泪,自个儿眼中却也泛着泪光,“我知道,你一向觉得自己是家中的长女,要在弟妹面前稳重自持,自小便懂事,几乎不曾让我操心过,家里有什么事,你还能来劝解我,这几个子女里,你是最让我窝心的,我与你父亲如何不疼你?只是我们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份儿上了,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往后你嫁了人,在夫家过得如何,就全凭自己的本事了。” “母亲的教导,明华不敢忘。到了夫家,定当侍奉夫君,服侍婆婆,凡事以婆家为重。” 沈夫人欣慰道:“是了,嫁人以后便不比在自己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了,家里是我与你父亲作主,是你嫡亲的父母,自会纵着你。可你嫁人后,便是嫁到别人家做媳妇的,你婆婆虽然是你二舅母,你也万不可骄纵,嘴巴要甜,做事要乖巧些,在夫君面前更要体贴柔顺,才能讨婆家人的欢心……” 明华忍着眼泪听完,才点头道:“女儿受教了。” 沈夫人眼中含泪,搂紧了怀中的女儿,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既已拿好了主意,沈夫人便动手执笔给娘家回信,说起了此事,两家人的意思都是尽早办了,一则那边的祖父母年辈已高,大约就在这两年了,恐日后一个不测便要守孝,婚事就得拖个三年;二则明华也快十六了,京城与扬州又相距得远,不能再拖了。 两家本是相熟的亲戚,迅速过了六礼,纳征后一个月就行嫁娶之事。沈夫人为着此事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时间仓促,但她是绝不肯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的,备下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古代的世家大族一般是从女儿出生时便开始准备嫁妆,压箱银子、古董字画、药材、四季之衣物首饰等等,甚至连棺材都会备下,意思即是说,女儿虽然嫁到了夫家,可吃穿用度一概都是自己家的,并不用花夫家的一分一毫。嫁妆的丰厚程度,直接关系到了女子在夫家的地位及底气。 沈夫人疼爱女儿,虽一早备好了嫁妆,可这段时间仍是让人将嫁妆中的紫檀木等贵重家具又过了一遍漆,用上好的红木箱来装填嫁妆,整整装了一百二十八抬。 婚期就定在十月底,不仅嫁妆丰厚,沈家还安排了许多送妆的亲友,皆是一腔爱女之心。 明华出嫁的前一日,黛玉作为明华的干妹妹,自然是要过去添妆的。扬州与沈家交好的人家也都前来送添箱之礼,以示恭贺之意,沈家自然也摆了宴席招待。 沈夫人逢嫁女之喜,气色颇好,宣平郡主也借着这个机会,向沈夫人委婉表达了自己之意,沈夫人笑着应下了,只说自己回头便与林家商量。 第18章 远嫁京城 翌日,明华远嫁京城,从扬州渡口出发,身着大红嫁袍,立于船头,含泪与父母亲人拜别。 明芷自幼与嫡姐感情深厚,此番明华远嫁,两姐妹便再不能日日相见,甚至于往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念及此,明芷心中酸涩,忍不住落下泪来。 黛玉就站在明芷旁边,见状便劝道:“明芷,今日是华姐姐大喜之日,快别哭了,仔细干娘看见了,又要说你。” 明芷掏出手绢拭泪,眼睛却仍是红红的,哽咽着道:“娘哪会说我,她自个儿都要哭出来了,不过是忍着罢了。” 黛玉看向沈夫人,见她果然眼中含泪,不由得叹了口气。 自古嫁女儿皆是如此,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一朝便要嫁到别人家,往后再难以相见,叫人心中如何不酸涩? 不多时,船便缓缓离了岸,往远处驶去,沈夫人再也忍不住,往前一个踉跄,眼泪便流了出来。还好沈筠扶住了妻子,搂在怀中柔声安慰。 “好了,今日是华儿出嫁,原是大喜的日子,你这般掉泪失态,岂不惹人笑话?快别哭了,哪家的女儿都要走这么一遭的,又不是独我们家如此。” “我的华儿,原本才一点点大,又乖巧又懂事的,怎么一晃眼就到了嫁人的年纪?”沈夫人抹泪道,“她自小养在我身边,一日不曾分离的,如今这一走,我们母女俩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京城与扬州又相距得远,往后怕是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面。” 船渐行渐远,那袭红衣也化为远处的一个小点,沈家却无人离去。明芷已哭成了个泪人儿,黛玉亦觉十分伤感,林锦齐却走了过来,稍稍用力握了握黛玉的手。 黛玉抬头望了望林锦齐,只见他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压下了心头的伤感。 ———————— 长女已然远嫁京城,沈夫人回来后很是伤感了几日,而京城与扬州路途遥远,回门之期恐在几月之后。 念及宣平郡主嘱咐自己之事,沈夫人便与沈筠说了,让他去与林如海相谈。 林如海得知后,沉吟了许久。 周晟之父任职从二品的布政使司,其母乃是宣平郡主,出身已是极高了。沈家那边的意思是宣平郡主很中意黛玉,郡主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识眼界都不凡,如此也可算得黛玉的福气了。林如海总觉得自己逝世后,因父母皆不在之缘故,到时候恐黛玉难以说亲事,只是他原本是不愿意这么早就给黛玉定下亲事的,而且亦不确定那周晟人品心性如何。 林如海犹豫不定,又知道林锦齐识得周晟,遂唤来了林锦齐商量此事。 林锦齐实在不料宣平郡主竟然看上了黛玉,欲与林家结亲,想起周晟与黛玉二人相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遂委婉地道:“这事……恐怕不妥。父亲原是不知,儿子与周晟私交甚密,周晟之脾性,恐与妹妹不太相合,且周晟……怕是已有了心上人,与妹妹并无缘分。” 林如海听了,也不由得微微笑了,抚了抚须道:“你们这般的年纪,竟也知晓了感情之事?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罢,只觉得一时新鲜有趣,怎懂其中之责?罢了罢了,也是他们二人无缘。” 林锦齐本来还担心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林如海,毕竟古代人一向信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林如海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家长,只怕儿女的心意在他看来不值一提,没想到林如海在这方面很是通情达理。 林如海又叹道:“齐儿,你如今也有十三了,按理我也该给你定个人家才是,只是我知道,你自己却是个有大主意的。我现下的身子又是这样的状况,便是想给你认真地相看一户人家,恐怕也有心无力。毕竟这是终身大事,不可轻易许之,但凡有个不妥便是耽误了你。说不得,往后你自己作主,聘求妻室,倒来得更好些。” 林锦齐听了,又惊且叹。林如海这是将终身大事的权利交给了自己,实在是极难得的事情,古代有几个人可以不经过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便能自己决定终生大事? 林锦齐恭敬地行了一礼:“儿子谢过父亲信任。” “快起。”林如海亲自扶了林锦齐起身,笑道,“以你的见识才能,足够独当一面,这便是我放心将林家交给你的原因,也是任由你自己作主终身大事的原因。” 林锦齐又是一拜:“父亲厚爱,儿子不敢辜负。” 父子二人又闲话了几句,林锦齐行礼告退。走出林如海的书房,林锦齐正巧遇着了前来侍奉汤药的黛玉。黛玉披了件云雁细锦绣海棠的披风,双手拢在锦裘筒里,雍容雅步,怯弱风流,身后的丫鬟婆子端着汤水,规矩地垂头而行。 想起周晟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林锦齐不由得感叹一声,幸好他刚才为黛玉避过了这桩姻缘。 也并非周晟不好,周晟为人重情重义,也有担当,只是到底年纪轻了些,性子骄纵跋扈,总爱闯祸,他母亲又是宣平郡主,性子强势,说一不二。林锦齐作为黛玉兄长,私心里确实是不愿意将黛玉许给周家的。最重要的,周晟心系沈家二小姐,而且用情至深,并非黛玉之良人。 其实他能理解林如海的想法,林如海自知病重,十分放心不下黛玉,也颇担心黛玉往后的婚事,便想着自己在世时便能为黛玉定下亲事,也好放心的离去。 黛玉见林锦齐穿得颇为单薄,便温声地道:“眼见天儿愈发冷了,哥哥也该多穿些衣物以御寒冷,可别着了风寒。” “多谢妹妹关怀。”林锦齐笑眯眯地摸了摸黛玉的发髻,“不过你哥哥火气旺,不妨事,倒是妹妹要注意防寒。” 林锦齐刚从书房里出来,房里是笼了炭火的,只在门口立了这么会儿,眉毛头发上便化了一层细小的水珠。黛玉见了,便拿了帕子替他拭去,又道:“这一暖一冷的,最易着凉,哥哥还是勿要久立在屋外了,快些回了屋里去罢。” 林锦齐笑了笑,侧身而过:“妹妹也是,快些进去吧。” 第19章 一别经年 黛玉进了书房,便亲自端了汤药侍奉林如海。林如海微笑着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怜爱地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了,你又何苦亲力亲为呢?” 黛玉道:“侍奉父母本就是为人儿女的本分,女儿不过是想尽些孝道罢了。父亲如今身体有恙,女儿侍奉汤药也是应当的。” 林如海面带欣慰,又温声道:“我前日给京城盛家去了一封信,他们家世代行医,盛家老夫人最是擅长制药膳方子,调养女儿家的身子,但凡宫里的贵人娘娘们身体有个什么不适,都要请了盛老夫人来相看的。我们家与盛家乃是世交,若能请动盛老夫人为你调理身子,说不得,你身上的体弱之势便皆可去了。” 黛玉涩然道:“父亲一心只为女儿着想,怎地不顾惜一下自个儿的身子?父亲也该多请些名医妙手来看看才是。” 林如海微微一叹,并不言语。 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是病体沉疴,药石无用了,又何苦再去折腾?可黛玉不同,她年纪还小,只要细心调养一番,药理使用得当,总有一日能养好身子的。 只是林如海终究也不忍拂了黛玉的一番孝心,笑了笑道:“正是这么个理儿,为父也该再请些名医来看看。” 待黛玉行礼告退后,林如海叹了一口气,命人摆砚磨墨,开始执笔写字,交代自己的身后事。 次日,他托了沈筠婉言谢绝周家的结亲之意,只说黛玉年纪还小,尚不用这么早定下亲事。 周家听了,也只好作罢。 ———————— 这段时日以来,扬州的天气反复无常,乍暖乍寒的,林如海的身上愈发沉重了些,每日里的咳嗽不断。林锦齐请了大夫来,大夫也只摇摇头说无能为力。 林锦齐心中喟叹,红楼里的林如海便大约病逝于此时,如今他就算穿越了过来,能改变林妹妹的命运,可林如海的病情却是无可挽回了。 黛玉的心中亦有所感,虽则面上不曾表露,暗地里也掉了不少眼泪。 林如海自知大限将至,好在如今他已为子女安排好了后路,便不觉十分遗憾了。至后来,他的病愈发的严重,已是渐渐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重病弥留之际,林如海让人唤来了林锦齐与黛玉。 这段时日,林如海又消瘦了许多,黛玉一见父亲,便忍不住偷偷拭泪。 “好孩子,别哭。”林如海勉强支起了病体,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温声道,“这是早晚的事情罢了,何苦为此伤身落泪呢?你自小便心思重,又有先天不足之症,身体才一直这般的弱。今后正该少落些泪,心思豁达一些,说不得病就能好了,如此也好让我放心。” 黛玉强忍了眼泪道:“父亲说的是,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林如海微微叹道:“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多愁善感的性子,你总又不肯听我的劝,事事皆爱往心中去,极易伤身。且记得往后勿要如此,不论如何,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走后,你与你哥哥正当和睦相处,互相扶持,才不枉我一番苦心。” 黛玉含泪称是,林锦齐正色道:“我既身为妹妹的兄长,自当尽我所能护佑妹妹平安顺遂。我这样的出身,能得父亲赏识,已是万幸,又岂敢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妹妹年纪尚小,身体又弱,我自当万事以妹妹为重,请父亲放心。” “好孩子,你的心我如何不知?也是你我有缘,才能有如今的父子情分。”林如海含笑看着林锦齐道,“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命中无子的,哪料上天终究眷顾我林家,如今能得了你这么个优秀的儿子,我心甚慰。将林家交付给你,我很放心,万望你能将林家发扬光大,传承香火。凭你的才华见识,走科举的路子再合适不过了,我已托了昔日的同窗,正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余大人,定会照拂你一二。” 林锦齐心中感动,认真行了一礼,叹道:“父亲竟替儿子想得如此周到,儿子虽然不才,却也不敢轻易辜负父亲的苦心。” 林如海又道:“还有一事,虽然你们如今年纪还小,暂时不必考虑这些。可事关终身,我既是你们的父亲,少不得要说几句。齐儿日后若要娶妻,定要认真相看人家,娶妻不在于容貌,而在于品性。娶妻当娶贤,一家主母要掌管中馈,应酬交际,没有几分见识手段,是做不来这些的。后宅不安,则家府不宁,你可记住了。”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林如海点了点头,又看着黛玉道:“还有玉儿,日后也要嫁到别人家的,须知女子出嫁乃终生大事,一定要选那家风清正的人家。那等侯爵高门人家,看着显贵,规矩却极重,子孙里也多有不成器的,你以后定要择良婿而嫁,也不必看重出身,只要是那懂得上进、品性正直之人即可。齐儿,往后玉儿许亲,你是她唯一的兄长,少不得要替她多费些心思。” 黛玉面有羞色,却仍是同林锦齐一起应下了。 林如海又看着林锦齐,面色殷殷:“从今往后,我便将黛玉交付于你了。” 林锦齐面色一肃,一字一字地道:“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托。” 林如海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又将他兄妹二人的手交叠于一处,认真嘱托道:“林家已无别的亲支嫡派,我走后,你们兄妹二人即是一体,定要互相扶持,和睦友爱,方能发扬我林家门楣,不堕我林家之名。” 看他二人都正色应下了,林如海心头一松,说道:“如此,我便心无遗憾了。你们退下吧。” 黛玉强忍了眼泪,与林锦齐一同行了礼退下了。 待他兄妹二人皆走后,林如海唤来小厮替自己取出箱底的一副寒梅冷香图,那是他昔年与贾敏一同画成的,如今画卷渐渐展开,亡妻之音容笑貌亦浮现在眼前,林如海面色渐柔,只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画。 一别经年久,世事两茫茫。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大约寅时三刻时分,林如海含笑而逝。 第20章 风雪夜归 自入冬后,昨夜里便落了一场小雪,一直下到天将明时才止,在地上倒也积下了一层,一早便有粗使的婆子清扫着院内的积雪。 林如海逝世后,林家便着手办白事了,林锦齐作为林如海唯一的儿子,自然由他主丧。府门上挂上了白色灯笼,下人们皆身缠麻绳,穿着白衣,停了平日的喝酒玩乐。此外还有入殓、请和尚道士来办丧事、设灵堂哭灵诸事,林家如今只有林锦齐这么一个可以主事之人,这几日来几乎忙得不曾合眼。 送走前来吊唁的亲友后,林锦齐面露疲惫之色,折返回灵堂里,只见黛玉仍然跪在蒲团之上,一身极素净的孝服,背影显得十分单薄瘦弱。 林锦齐默然站了一会儿,并未出声。黛玉因林如海亡逝之故,恸哭了好几日,几乎不曾合眼,甚至也没吃下什么东西,不仅脸色愈发苍白,人也消瘦了一圈儿。 他见了着实心疼,也想出言劝解一番,以遣她心中哀恸,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是丧父之痛,并非三言两语就可消解了的。 不料,只见黛玉渐渐体力不支,身形晃了晃,竟是支撑不住,缓缓倒了下去。 “姑娘!”一旁伺候的雪雁惊呼出声,立时便过去扶起黛玉,急切地唤着。 林锦齐忙走过去,将手搭在黛玉腕上,松了一口气。他穿越之前也通晓几分中医之术,此时见黛玉脉象,原是疲惫过度才导致了晕倒,并无大碍。 黛玉双目紧闭,脸上失了血色,面颊犹带泪痕。一头长发只用了一个霜花绾着,便有几绺发丝落在脸颊两侧,越发显得一张小脸苍白消瘦,那眼睛下方还蒙着一层青影,是多日不曾睡好所致。 见黛玉这幅模样,林锦齐心中叹气,黛玉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了,否则身体真要熬不住了。 林锦齐朝着雪雁道:“无妨,只是忧思过度罢了。”又示意她将黛玉扶起,林锦齐略俯下身,便将黛玉背在背上。 ———————— 黛玉混混沌沌间,似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父亲亡故后,自己又被送至贾家,更与原先的做客不同,这次她是真的只能寄住在贾家了,她已无别的亲人,除了贾家,再无处可去。 她年纪虽幼,却也能分辨出来别人对自己的真心与否。因此,在贾家,她只肯信任三人,外祖母、宝玉还有紫鹃,旁的人一概不信。 那般的日子才是真的寄人篱下,一草一纸皆要按着份例来,府里处处勾心斗角,百般算计。而她一介孤女,又无嫡亲的长辈,无处可去,无人可靠,孤苦伶仃,只能自己时刻谨慎,步步小心,生怕惹了他人不快,每每暗自伤怀不已。 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宝玉对她的好便显得犹为可贵。她渐渐地一门心思都用在宝玉身上,他们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一向都比别的兄弟姊妹要好。偌大的贾府里,除了外祖母与紫鹃,也只有宝玉真心待她,唯有一个宝玉,能让她全心依赖与信任。 后来他们的年纪渐渐大了,竟也生出了几分别样情愫,她更是将宝玉视为唯一的知己。两人虽不曾言明,可她总觉得,彼此心底里该是明白的。 可宝玉的好,并非只对着她一人。宝玉之情,也并非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大观园里的这些女孩子们,宝钗、湘云,甚至袭人、晴雯,各有特色,各有风采,宝玉对谁都这般的好,又岂是她一人? 她只有一个宝玉,可宝玉却并非如此。 后来她时常为此伤感落泪,宝玉却全然不知。长此以往,竟渐渐郁结于心,身体一日差似一日。 最终仍是成就了金玉良缘,宝钗的金锁,宝玉的玉,本是一对儿,他们俩自然也喜结良缘。 当真可笑,她与宝玉的情分,府内上下谁人不知?外祖母总说要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儿,可最后仍是为了贾家之前途,宝玉之前程,放弃了自己。是了,自己不过一介孤女,无权无势,只能寄住在贾府。而那薛家乃是皇商之家,有泼天的富贵,宝钗又生得雍容富丽,大方端和,处事更是细致周到,不似自己,只是刁钻爱使小性儿罢了。 “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你是我亲外孙女,已是很亲了,可宝玉却是我嫡亲的孙子,比你更亲些,终究有个亲疏之分……是我害苦了你……” 听见这话,她心中蓦然生出几分苍凉来。她原以为真心疼爱她的外祖母,有几分是真心替她着想的?她视为知己的宝玉,又为着他们之间的情分真真切切地做过哪桩事? 她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原本以为自己终究有个疼爱自己的外祖母,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宝玉。孰料,自己竟是孤苦无依至此!往日里最亲的人,视若知己的人,却并不值得自己全心的信赖与依靠。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她只觉心中一片孤苦凄惶。 …… 黛玉微微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正伏在林锦齐的背上,身上披了件青色底竹叶纹滚白绒的大氅。此时天色已暗,约摸已是戍时,尚有月色,月光很明朗,地面落了一层积雪,四周静默无声,唯有小雪静静地飘落,落在大氅上,很快便隐没了。 “醒了?”林锦齐察觉到动静,温声而问,声音清冽柔和。 黛玉呆怔了一会儿,心绪犹自沉浸在梦里,心口处痛难自抑,好半晌才缓了过来,忍不住趴在林锦齐的背上,捂着嘴低声地哭了。 林锦齐感受到后背的湿意,只当黛玉仍是因林如海逝世之故伤心落泪,叹了一口气,并不出声。 黛玉哭了许久,才渐渐从那梦里的凄惶无依中走了出来。 林锦齐柔声道:“快别哭了,好妹妹,你再哭下去,身体真要受不住了。” 黛玉哽咽着道:“无事、我无事……哥哥不必忧心我……”由于刚才哭得太厉害,此时便有些匀不上气。 “傻妹妹。”林锦齐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几日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教我如何不担心?好容易才将面色养红润了些,只这几日便苍白憔悴至此,我怎能不心疼?” 黛玉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林锦齐背着黛玉又默然行了一段路,行至一条回廊间,月华如水,小雪悠然。林锦齐忽然道:“妹妹,且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哥哥请说。” “父亲去了,你哀恸也是应当,大哭了这几日,自是你一片孝心,我也不曾劝过你。只是你答应我,从此往后,无论遇见何事,不可动辄落泪。不管大事小事,皆勿放在心中,思虑过度,平白伤了身子。” 黛玉闻言,自然知道林锦齐是一番苦心,只是想起自己素日爱多思多虑的脾性,一时竟不敢轻易应下来。 林锦齐轻轻握住了黛玉的手,黛玉原本气血不足,雪夜里双手冻得冰凉,却被林锦齐暖和的手握住,黛玉只觉心中亦是一暖。林锦齐柔声道:“答应我,妹妹。从今往后,不可动辄落泪。” 黛玉又想起方才的那个梦,梦里的自己被托付与贾家,何等孤苦无依。如今自己却有这么个兄长,虽非同胞所出,可他一片真情厚意,自己岂能无感?至少自己如今还有个兄长可以依靠,又何必仍如那梦里一般,成日作那伤怀之状?最后只不过是平白损了自己的身子。且父亲临终前,亦是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劝诫自己,让自己遇事心怀阔朗一些。 念及此,黛玉轻声道:“是……我往后无论遇见何事,皆看开些,少往心中去,再不轻易落泪的。” 林锦齐微微一笑:“妹妹可要记得今日说的这话。” 雪下得更大了些,纷纷扬扬地飘落,转角处有一株梅树盛放,白雪映红梅,月华照雪景,说不出的清冷雅致。四下里依然静默无声,黛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一些。 林锦齐背着黛玉绕过后廊,往她的院子里去了,又道:“外祖母家来信了,知道父亲过世,恐妹妹无人照料,想接妹妹回京城。我倒觉得路途遥远,免得折腾了身子,还是不去为好。妹妹的意思呢?” 黛玉毫不犹豫地道:“我不去。” 林锦齐微觉诧异,问道:“妹妹在家里倒时常惦念外祖母和外祖家的姊妹兄弟,如今怎么竟是不愿意回去了?” 黛玉知道自己不该因为一个梦便疏远了外祖母家,只是想起那个梦仍是心有芥蒂,忍不住赌气地小声道:“纵我去了,也不过受人欺凌罢了。” 林锦齐的身形微微一顿,声音温柔而坚定:“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叫你受人欺凌。” 黛玉一愣,抿了抿嘴,却轻声地道:“这可是假话,往后你我兄妹二人总要分开的,到时哥哥哪里还愿意管我?” 林锦齐淡淡地道:“你在家中一日,我便护你一日。往后纵然你嫁了人,但凡你夫君婆婆有半点不好,我必当为你出头,定不叫你受了委屈。” 黛玉眼眶一热,又想起方才之语,强忍了眼泪,低声道:“我向来可叹自己无兄弟姊妹之福,如今却有了哥哥,实是上天眷顾于我。” “如今有了妹妹,又何尝不是我之福气?”林锦齐轻轻一笑,又认真地说道,“父亲临终前,便让我兄妹二人相互扶持,我时刻谨记在心。如今你我要守孝三年,我遵从父亲的意思,认真读书,将来走科举的路子,挣个功名回来,万不可叫人看轻了我们去。你既不愿意回贾家,便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细心调养身子。” 小雪轻轻地飘落在两人的发上。黛玉应了一声,将头轻靠在林锦齐的肩上,闻到熟悉的清冽味道,只觉十分安心。 行至黛玉的院门前,林锦齐才将黛玉放了下来。黛玉因恸哭了这么些日子,身子十分虚弱,林锦齐便携着她走进了内室,又扶她坐了下来。 雪雁端来了一碗热乎乎的碧粳粥,林锦齐接了过来,舀起了一勺,稍稍吹凉了些,亲自喂到黛玉的嘴边,说道:“你不思饮食了这么些日子,又整日哭泣,才导致了今天晕倒。好歹用些粥吧,来,我喂你。” 黛玉点点头,小口抿下了一勺粥。 林锦齐一勺一勺地喂着黛玉,黛玉就这样用了大半碗,只觉腹中渐渐暖和了,身上的气力终于也恢复了些。 林锦齐取了干净帕子给黛玉擦了擦嘴,柔声道:“今日便早些歇下罢,不可再哭了。” 黛玉点头应下了,林锦齐又怕她吃了东西后贪睡,反而容易积食,便继续同她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去。 又细细地嘱咐了雪雁道:“你服侍小姐歇下,多灌几个汤婆子放在被子里,屋里的火盆笼得旺些,但记得要开一线的风,免得过于憋闷。夜间小姐若要吃茶,一定记得续热茶,不可贪轻便……” 待雪雁一一应下,林锦齐这才披上了斗篷,迎着风雪回了自己的院子。 彼时已经二更天了,月色皎然,雪景漫漫。 第21章 锦衣少年 因林如海祖籍在姑苏,林锦齐须迁柩姑苏下葬,入祖庙停放。此番路途遥远,天寒地冻,顾及到黛玉的身子,林锦齐并未让黛玉随行,只让她在家中候着。 林锦齐这一番来回大约要七、八日之久,沈夫人恐黛玉无人照料,便提出接她往沈府小住几日。林锦齐托了沈夫人好生照料黛玉,一早便启程出发了。 黛玉被接至沈府里,沈夫人又特特收拾出了一间院子出来,方便她住下。沈家原有三位小姐,自明华远嫁京城后,明芷又与庶出的二姐明琴不甚亲近,常觉孤寂,如今见黛玉来住,便时常过去寻黛玉玩笑和乐,一则姊妹相伴之意,二则略遣黛玉心中丧父之痛。 这日明芷又过来寻黛玉,只见她正坐在内间拨弄古琴,手如柔荑,莹白细润,不紧不慢地在琴弦上拨动,颇为赏心悦目。 明芷并未出声打扰,而是坐在一旁,耐心地听黛玉奏完了一曲,捧着腮道:“黛玉,你喜欢古琴?” 黛玉抬头一看,见是明芷,笑道:“你何时过来的?我竟是不知,你也不出个声儿。”一面用清水净了手,取了帕子擦干,一面说道,“不过是闲时无事,聊以遣怀罢了。” 明芷撅了撅嘴道:“唉,我却是对这些针线女红、琴棋书画的不感兴趣,母亲可没少说我。我大姐的性子最是端和柔婉,不止做得一手好针线,琴棋书画也样样不差的。我二姐呢,一门心思扑在古琴上,也不知是不是名字里带了一个‘琴’字,几乎魔怔了似的,整日里便只与古琴为伴。不过,二姐姐的琴艺也是极佳。早年里因二姐姐对此感兴趣,我家便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女琴师来教,师傅连连夸她悟性好,最后来,师傅竟说已教不了我二姐了,你猜为何?师傅竟然说她已不够格了。”说到此处,明芷小声地嘟哝道,“那可是我们扬州城里最有名的琴师啊,我二姐姐才多大?如今,似乎是又请了一位师傅罢?但好像没什么名气……” 黛玉听着明芷絮絮叨叨,听到扬州最有名的女琴师都说自己不够格教沈明琴一事,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感兴趣之色。 明芷见状,又想起黛玉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有意引她忘怀心中愁绪,便道:“不若我带你去寻我二姐罢?你既喜欢古琴,也可与她说上一二。” 黛玉想了一想,心中确是颇为好奇,便点了点头。 明芷便携着黛玉往沈明琴的院子里去了,因沈明琴极痴迷古琴,平日里不愿别人打扰,又觉自己整日的奏琴之声会扰及别人,故而所居之处甚是偏僻,已在沈府的边缘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走近明琴所居的院子,便隐隐传来了古琴之声。两人携手而进,只见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坐在院子里弹奏古琴,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正是沈家三小姐沈明琴。她弹奏古琴时十分专注,面容平和淡然,那琴声清越泠泠,行云流水般流畅,浑若天成。 琴桌上摆着一个汝窑花瓶,里面插了几支红梅,映着白雪,极是雅致。 黛玉先前也见过明琴,只留下了个容貌明妍的印象,如今见到她弹琴的模样,才是真正的惊为天人,令人见之忘俗。 两人都不曾出声打扰,而明琴沉浸在古琴里,全然不觉,还是她身边的徐妈妈出声提醒道:“二姑娘,三姑娘和林姑娘过来了。” 明琴停下了弹奏,抬起头来,看见了明芷和黛玉,站起身微微一笑道:“三妹妹,林妹妹,既来了,便去屋内喝杯茶罢。我昨日里烹雪煮茶,茶里便有一股子清冽雪香,你们可要尝尝?” 这一笑真真如柳摇花笑润初妍,容颜绝丽,令人不可逼视。 明芷摆了摆手,笑道:“二姐姐,喝茶就不必了。这次我们过来,原是我见着黛玉对古琴感兴趣,便想着可以让她来找姐姐。” 黛玉忙道:“是了,我想过来找姐姐讨教一二,还请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怎会?妹妹来了,我欢喜都来不及。”明琴起身离了座,朝着黛玉道,“林妹妹既对古琴感兴趣,不若过来弹奏一曲。” 黛玉抿嘴而笑,过去坐了,面前摆放着一把古琴,观其材质、工艺,质量应属上乘。黛玉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试好音后,便开始弹奏了起来。 明琴敛容静色听完后,轻声地道;“妹妹弹得很好,只是左手用绰、注技法时,其运指速度是不同的,此曲拨内弦时应出轻脆明亮之声,用抹挑最好……” 黛玉认真听着,连连点头,若有疑惑之处,便提出来问明琴。明芷愁眉苦脸地听了一会儿,渐渐地便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此时两人说的她根本听不懂,她又是个急性子,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二姐姐,黛玉,母亲吩咐过让我这个时候过去一趟,你们便一起练琴罢,我先走了。” 明芷走后,明琴继续给黛玉指点古琴技艺,两人沉浸其中,不知其他。 明琴身边的妈妈又听得有小丫头低声来报:“妈妈,不好了,有人不小心落水了……” 落水之人不过是院里的三等粗使丫头,然此事却需要自己出面一趟。明琴身边的妈妈看了看两位认真钻研琴艺的小姐,决定不打扰她们,只自己快去快回,将此事处理好,也未留下别人伺候。因二姑娘弹琴时一向不喜别人打扰,除了自己,从不留人。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颇觉志趣相投,明琴笑问道:“林妹妹大约喜欢《阳关三叠》罢?” 黛玉还来不及回答,便只听得“扑通”一声,院墙上忽然掉下了两个身穿锦袍的少年,以十分难看的姿态栽在地上,看上去极为狼狈。而而黛玉和明琴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呆住了,皆有些不知所措。 那两个锦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梁誉和周晟。两人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梁誉抬头看时,未曾料到面前有两位小姐,今日他们以这种方式过来,就是为了周晟能单独见上沈明琴一面。那小丫头掉水正是他们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引开明琴身边的妈妈。这另一位小姐他瞧着亦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为着这个机会,周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他们二人亦是筹划了许久,现下时间紧迫,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梁誉看了一眼周晟,只见周晟失了魂儿一般地呆呆看着明琴,心里很是鄙视了一番他这般行径,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走过去朝着黛玉道:“你……跟我走。” 黛玉僵了一僵,往后退了一步,连忙喊道:“来人,快来人!” 梁誉心中一急,忙道:“这位姑娘,我没有恶意。” 黛玉根本不理睬他,又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欲走。梁誉也知道自己今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人家的后院中,无论如何是解释不清楚的,他怕黛玉引来沈家的下人,连忙伸手扣住了黛玉的手腕,制止了她离开。 他拉着黛玉的手便往偏院里走,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通红着脸放开了手,转而扯住了黛玉的衣袖,小声嘟囔道:“冒犯了。” 黛玉平白无故的受此轻薄,心中又惊又怒,面上带着愠色,越发显得容貌妩丽风流,眉目几可入画。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见到这幅模样,梁誉倒是想了起来,眼前这位姑娘便是已故林御史的千金,林锦齐的妹妹林黛玉。难怪他瞧着面善,三年前,他在京城时是见过一面的。 “你且放开我……”黛玉又惊又怒,作势扳开梁誉扯着她衣袖的手。 梁誉憋红了脸,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解释道:“这位姑娘,我并非恶徒……” 他虽然素日里无视礼法,嚣张蛮横,却也知道自己的这番做法多有不妥。他们今日私闯人家后院,唐突了两位姑娘,实在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 “你这般下流无礼、做出如此卑劣行径之人,若还不算恶徒,那全天下便没个恶人了。依我看,倒真真是个诞皮赖脸的!”黛玉原本就口角伶俐,此时心中有怒,说出来的话便不饶人了。 梁誉出身尊贵,哪怕做了再荒唐的事,也从未被人当着面这样说过。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黛玉眼中带泪的样子,三分愤怒也成了七分心虚,有些不自在地道:“……今日的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不得已?有何不得已?莫非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胁迫于我?” 梁誉无奈,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君子成人之美。” 那厢前院之中,明琴亦是吓得脸色苍白,饶是她平素再淡然从容,终究只是个闺阁千金罢了。此刻看到院墙上跳下两个不认识的男子,其中一个还直接带走了黛玉,而她身边竟无一个妈妈丫鬟,也不由得有些慌乱了。 “来人……来人……”明琴的身子微微抖索着,往后退了一步。 周晟急忙道:“沈二姑娘……在下周晟,对姑娘并无恶意。今日以此法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想问姑娘——你可还记得,一年前在扬州护城河畔,沉棠亭中,我们曾见过一面?” 明琴咬着唇半晌不曾出声,只摇了摇头。 周晟心中有些许失望,又念及今日这机会的难得,心中一横,磕磕巴巴地说道:“沈姑娘,纵使你不记得我了,可、可我心中却一直记挂着姑娘……” 这话实在已经算得轻薄了,明琴面色一白,忍不住掩面而泣。她自幼长在深闺之中,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不仅平白无故地被外男看了去,甚至这人言语之间还毁及自己的名誉。 周晟见状,又是心急,又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沈姑娘……你、你别哭……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你忘了么,那日正是上元节,扬州城花灯无数,姑娘在护城河畔沉棠亭中抚琴,在下有幸得之见了一面,从此再不敢忘。姑娘那日对我说过一句话,‘高山流水,不遇知己’,姑娘全不记得了?” 明琴愣了愣,蹙起了眉,似在思索。 周晟见状,继续道:“在下为姑娘寻到了鸣凤琴,若姑娘不嫌弃的话,今年上元节,沉棠亭中,在下愿以琴相赠。” 明琴的面上有些动容,鸣凤琴乃是绝世名琴,世间难寻,她爱琴成痴,自然是想一睹真容的。 见明琴仍是垂头不语,周晟有些心急地道:“沈姑娘……” 明琴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轻声地道:“周公子,我实是不记得我们何时见过了,更何况无论如何,今日你不该私闯进来。” 周晟还想开口,明琴却道:“且你先前所说之话实在不妥,若当真这样做了,岂不是你我二人私下偷偷会面,甚至私相授受?” 周晟心中一急,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沈姑娘!” 明琴面色一白,后退了几步,转过头求救似的看着院门口。 “二小姐!”明琴身边的妈妈终于处理完了小丫头落水之事,看见院中的状况不对,急急地赶了过来,将明琴护在身后,朝着周晟厉声喝道,“哪来的登徒子,竟敢在我沈府内放肆!” 紧跟着又有一群丫鬟仆人赶了过来,周晟也不好再多做纠缠,只好最后深深地看了明琴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此处,前去偏院寻找梁誉。 “快走,沈府的人来了。” 梁誉听了,皱眉斥道:“你怎地拖到了沈府的人赶来?如今事情可是闹大了。” 他松开了扯住黛玉衣袖的手,跟着周晟一起离开,行至半路,却又突兀地停下了,转身朝着黛玉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来日……再给姑娘、赔罪。” 周晟不免有些讶异地看了梁誉一眼,梁誉贵为王府世子,骄横跋扈惯了的,何曾与人赔罪过?今日竟说了这般的话,恐怕还是头一遭。 为防事情闹大,二人翻过了偏院的院墙,匆忙离去。 第22章 家法伺候 沈夫人闻得消息,匆忙赶来了明琴的院子。 暖阁内室中,黛玉双眼通红,一旁有妈妈柔声劝解着。明琴的脸上泪痕未干,脸色略显苍白,正是受了惊吓所致。 沈夫人忙过去搂了黛玉道:“玉儿,你没事罢?” 毕竟黛玉是来沈府作客,还是她特意去接了来的,林锦齐临行前多次托她好好照顾黛玉,若是黛玉有个不妥,她真不知要如何向林锦齐交代了。 “我无事,干娘去看看二姐姐罢。”黛玉轻声地道。 沈夫人略放下了心,又朝着一旁地明琴皱眉问道:“二丫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二人可有动手动脚的?” 明琴一张苍白的小脸素丽之极,她将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其中一人,他言及自己的名字唤作周晟。” “周晟?”沈夫人脸色一变。 宣平郡主与周大人之独子周晟?她原先只以为是两个胆大包天的贼盗之人,竟然摸到了她沈府的后院来了,却实在不曾料到,这胆大包天的盗贼会是扬州城里的名门贵公子。 沈夫人不敢置信,又问了后来赶过去的刘妈妈,刘妈妈是沈夫人的陪房,跟着沈夫人出席宴会时也是见过周晟的。她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道:“确实是周家公子。” “好个宣平郡主,平时是怎么教养儿子的,偏生教他做了个轻浮浪荡子!”确定了人后,沈夫人心中大怒,忍不住啐了一口。 此事可大可小,若闹大了,恐会毁及两个女孩儿的名誉,所以当下之策,还是要迅速压下此事,以免流言传出。沈夫人气愤过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心中有些狐疑,又朝着明琴问道:“他如何寻到你院子里来了?莫非……你们竟是认识?” 好歹周晟也是名门出身,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便闯入人家的后宅内院之中。 明琴面色一白,连忙摇头道:“女儿实在不知。他说曾在上元节见过女儿一面,可女儿确实不认识他。” 沈夫人面色不虞,沉声问道:“只是见过一面?再没有别的了?” 她看着明琴妍姿艳质的面庞,心中不免有些疑窦。若只是有过一面之缘,那周晟何苦巴巴地寻了来?不仅引开了沈家的护院,甚至用计支使了明琴身旁的妈妈,可见其用心良苦。 这句问话当即让明琴变了脸色,她从塌上直起身来,朝着沈夫人便跪了下去:“母亲明鉴,女儿自幼由母亲教养长大。母亲教导女儿,姑娘家要端庄骄矜、修身自持,女儿虽然愚笨,却也时时刻刻谨记在心,以此自勉,不敢有背,女儿与周公子实是素不相识,更无任何瓜葛。” 黛玉见事情发展至此,正欲开口为明琴说几句话,沈夫人却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玉儿,你先下去,我与你二姐姐说些话儿。” 黛玉担忧地看了一眼明琴,只得先行告退了。 沈夫人又遣走了房内的丫鬟婆子,只剩下了她和明琴二人。沈夫人叹道:“你的性子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一门心思皆在古琴上,从不过问其他。可你生得这般颜色,也不知是福是祸,你虽无心,却经不住别人有意。那周家公子确实是个无礼放诞的,可你也逃不了错儿,这样罢,我暂且罚你在院里禁闭三个月,好好反省。” 明琴脸色苍白,怔怔地跪在地上,好半晌才低声地道:“是,女儿领罚。” 沈夫人轻叹一声,离开了院子。当夜沈筠归至家中,沈夫人将此事告知与他,沈筠怒不可遏地道:“这是什么人,竟私自闯我沈家后院?真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教他儿子的,我明日便将此事明明白白告诉他,看他究竟管不管他那逆子!” “老爷消消气,到底也是哥儿年少气盛。”沈夫人劝道,“此事万万不可闹大了,否则二丫头和林丫头的闺誉少不得要受到影响的,我沈周两家也会面上无光,你只须私下告知了周大人便可。” “两个丫头没事罢?”沈筠冷静下来,便开始过问两个女儿的情况。 “左右都是受了惊吓,我问清了事情始末,那两个哥儿倒也不曾动手动脚的,只不过是见了面,说了几句话罢了,倒也无甚大碍。且林丫头年纪尚小,也算不得什么。” 沈筠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 今年扬州的雪下得甚大,较之以往象征性地落一场小雪,今年的雪一连下了数日,除了行走之道上有人定时打扫,其他无人顾及的地方倒也累下了厚重的积雪。 此时,周府里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门口守着不少下人,里面时不时地传来斥责怒骂之声,守在一旁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孽障,孽障!”因暴怒的缘故,周大人脸庞涨得通红,他手执一把戒尺,狠狠地抽打在周晟的身上。 房间里并未燃炭火,周晟跪在冰冷的地上,手脚几近麻木,那戒尺抽在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但他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平日里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跑到了人家的后院里去,害得人家小姐无缘无故的受了惊吓!知道的,当你是周家的公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那等不要脸的登徒子呢!我看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半点不知礼义廉耻,沈大人直接告状告到了我这,我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周大人越说越气,戒尺接二连三的抽打在周晟的背上。 “跟你一块去的那人是谁?你们私闯沈府后宅意欲何为?你今天若不给我说清楚,我打断你的腿!” 周晟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好,好,好!你倒是讲义气!”周大人怒极反笑,“便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你是和那安庆世子一处去的罢?原先我瞧着你和安庆世子交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那安庆世子在京城的时候,便有个小霸王的诨名,无人敢惹。那可是天子脚下,他便视礼法为无物,闹了这许多事情出来。如今小小的一个扬州,够他放在眼里的?况且他是世子,你当你又是谁?我警告你,以后休得与安庆世子再来往!”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那戒尺抽在身上只如火烧火燎一般,周晟被打得头晕目眩,却一直只咬着牙不说话,听到此处,才开口道:“这件事全是儿子的主意,与世子无关。” 第23章 一番争执 周大人怒道:“全是你的主意?你可知道此事的严重?人家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如今被你这么一闹,名誉都要毁了!” 周晟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若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害得沈二小姐名誉受损,儿子……儿子愿意……” “你想得倒美!”周大人气得狠了,毫不留情地重重打了一下,“谁不知道你打着什么主意?小小年纪,便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竟与色狼无异!早知今日,从前你一生下来,我便将你掐死!” 周晟挨了这一下,只觉眼前发黑,一时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前倒去。 “晟儿!” 宣平郡主听得下人来报,周大人正将周晟关在房里行家法,一路急急地赶来,推开门便见到了这一幕,发出一声惊呼,连忙赶过去将周晟搂进怀里。 “老爷,晟儿是您亲子,纵是犯了再大的过错,您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啊!”宣平郡主搂着儿子,看见他背部一条条的血痕,心疼得直掉泪。 周大人原先在气头上,下手便没个轻重,如今发泄了一顿,又见到儿子这般人事不省的模样,气也消了大半,但言语间仍是意难平:“你到现在还护着他!小小年纪便闯人家后院,再大些岂非要当那采花贼了?这样的儿子,就当我从没生过!” 宣平郡主拿了帕子抹泪道:“晟儿哪有老爷说的那般难堪?那事儿我也打听清楚了,晟儿不过是和那沈家小姐说了几句话罢了,再没有别的,哪里就值得如此了?况且晟儿的性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两人从未见过,晟儿何以平白无故的便寻到了人家后院里去?此事晟儿是有错,可若说那沈家小姐是个端庄矜持的,我也是不信的。” 周大人气得拿了戒尺敲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是人家小姐存了心勾引?真真是我见识短浅,从不知还能有人将黑的说成白的,错的说成对的!你别以为你瞧着晟儿哪里都好,人家小姐还未必瞧得上晟儿!” 宣平郡主原只是委婉说了此意,周大人却是直接说了出来,她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又因为儿子被打成这样而迁怒了沈明琴,直接便冷笑道:“那也未可知!老爷是不知道,沈家的那位二小姐是个庶出的,生母只是个丫头!这样的出身,将来能有什么大的造化?这些年我们家和沈家也有来往,沈家的几个嫡小姐我都见过,也有些了解,只有这位二姑娘,站在那儿从不吭声,说不得便是个心思不正的!我们家是何等人家,晟儿又是我们家独子,没准人家就是想攀上我们家晟儿呢,先是存了心勾引,再作出一副名誉被毁的样子,不仅占了理,还逼得我们家不得不娶了!若不然,这般出身的儿媳妇,我是断断不会要的!” 周大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宣平郡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宣平郡主却不理他,说完这些,又看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儿子,朝着一旁战战兢兢的下人厉喝道:“一个个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又命人将周晟抬到暖阁里去,府里的大夫被请了来,替周晟细心地上了金疮药,又开了几幅方子,令好生调养着。 一直折腾到傍晚时分,周晟才醒转过来,宣平郡主一直守在床边抹泪,此时见儿子醒过来,又惊又喜,忙道:“晟儿,你总算醒了,身上可还有不舒服?” 周晟只是稍微动了动,全身便疼得如同散架一般,疼得他呲牙咧嘴的。他自幼被宣平郡主宠溺着长大,母子关系和睦亲近,此时便笑着道:“母亲,我没事,不过皮肉之伤,将养几日便好了,您也别生父亲的气,他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 宣平郡主听他说没事,这才稍放心了些,又想起他之前做的荒唐事,也忍不住道:“你也是,好端端的,闯到人家的后院去干什么?出了这事,沈大人自然生气,你父亲觉得没面子,必定要打你一顿的。” “这事我知道错了,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对着宣平郡主,周晟也不似在周大人面前的那般战战兢兢,而是亲昵地扯着母亲的衣袖,又踌躇着问道,“母亲……不知沈二小姐怎么样了?” 宣平郡主听到他问起沈明琴,脸色便沉了沉,她原本就因为此事对明琴没什么好印象,此时儿子刚醒,便巴巴地问她的情况,心下更多了几分不喜,便道:“这是沈家的家事,我如何知道。” 周晟的面上露出些许失望,又踌躇着道:“不若母亲去打听打听罢?母亲和那沈家的夫人相识,一问便知。” 宣平郡主冷声道:“你闯下这样大的祸事,我如今去问沈夫人,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你瞧瞧你自个儿,就为了个沈家的庶出小姐,要闯出多少祸事才罢。” 周晟忙道:“母亲,沈二姑娘虽是庶出,但除了身份外,其他样样不差的。她的古琴弹得极好,当年扬州最有名的琴师都说过自己不够格教沈二小姐。” “晟儿,那沈家小姐与你毫无干系,如何轮得到你说话?”宣平郡主皱了眉轻斥一句,心下对沈明琴更为不满,冷笑道,“你又懂什么?说得难听些,正经嫡出的小姐,跟随母亲学管家理事,应酬交际,女红针线也要拿得出手,至于琴棋书画,只要略懂即可,以后是要做正头太太的,又不靠这些讨人欢心。古琴弹得好?呵,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庶女罢了。” “母亲,她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庶女!”听到宣平郡主这样说明琴,周晟急急地反驳。 宣平郡主性子要强,一向说一不二,此时见儿子竟为了沈明琴而顶撞自己,当下便拉了脸道:“我说的话是不好听,可句句在理。你年纪小不知事,我今天就是说个明明白白,让你也晓些事!” 周晟咬着牙从床上爬了起来,艰难地下了床,直直地跪在地上,朝着宣平郡主道:“我知道,母亲前些日子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可我的心意,母亲如今也知道了……求母亲成全。” 若不是周晟偷偷听到了宣平郡主与周大人的谈话,知道他们在给自己说亲事,想向林家提亲,他也不会费尽心思地闯到沈家后宅去,去见沈明琴一面,问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宣平郡主眼看着儿子竟为了沈明琴跪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就为了这么个女人,你、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往日都是我太纵着你了,什么都依着你,可今天这事,我告诉你,绝无可能!否则,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宣平郡主已放出了这样的狠话,周晟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母亲。 “你给我好好回床上躺着,以后休提此事!”宣平郡主吩咐了下人仔细照看周晟,拂袖而去。 第24章 亲戚来访 沈家为了压下消息,以防风声走漏后有损府上名声,将当日知道此事的一干丫鬟婆子远远地发卖了,只留下了沈夫人的两个心腹妈妈。 这些人都是自小伺候明琴的,其中还有明琴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与她情分很深,只是沈夫人已经作主发卖了,明琴根本说不上话。她的身边换了一批新面孔的丫鬟妈妈,又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知道因为此事沈夫人对她已有嫌隙,心中顿生苦闷。她原本是庶出之身,自幼被抱到嫡母身边教养,只是嫡母本就不见得对她有多疼爱,父亲的子女众多,更偏疼嫡子女一些,家中兄弟姊妹又非同胞所出,不甚亲密。 她在家中本就谨慎度日,如今闹了这么一出,更是处境尴尬。她愈发将一腔心思用在古琴上,聊以寄情。 琴声泠泠,丝丝清越。明琴虽被禁足,每日里仍是有琴师过来教琴,此时到了每日学琴的时候,幔帐外人影攒动,琴师已至,在帘外坐了下来。 二人相对帘帐而坐,并未出声。明琴一曲终了,方停下手,唤了一声:“裴先生。” “小姐心中何忧?”那声音温润清朗,仿若山中涧泉涓涓细流,仿若古琴之弦缓缓拨动,如玉之温润,又如珠之圆朗。 闻琴而知意,明琴知道他已是从琴声中觉察出了自己心中的苦闷之意,低声地道:“我无事,先生不必担心。” 帘外的人没有说话,而是轻抚了一曲古琴。 正是高山流水的曲调。明琴愣了愣,而后微微一笑,拨动琴弦,与他相和。 ———————— 却说林锦齐迁柩姑苏祖庙后,因林家在姑苏已无旁的亲友,林锦齐在姑苏只停留了两三日,办完了丧礼诸事,待一切得当后,林锦齐便赶回了扬州,将黛玉自沈府接回家中。 林锦齐接回了黛玉,兄妹二人才往偏厅坐了,正在叙话间,却有下人来报:“少爷,府门口来了几个不曾见过的人,自称是您的亲戚,说要见您。” 定是他那堂伯堂婶又过来寻他了,林锦齐眉头一皱,心下生出几分不耐烦,却听得黛玉问道:“哥哥,是你原来家中的亲戚么?” 林锦齐被过继为林如海之子后,便唤自己原来的父母为叔婶,此时只淡淡道:“原是我叔叔的堂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我叔叔婶婶皆过世后,我便被托付给他们家,我婶婶将家中积蓄一应都给了他们,以作我平日的用度花销,可他们家却处处刻薄以待,少说也贪了几十两银子,如今见我成了林家的嗣子,便想着来套近乎罢了。” 黛玉原本年岁尚幼,不甚通晓人情世故,可此时听得林锦齐这一番话,她又一向聪颖,心中也悟了几分,说道:“如此,哥哥也不必见他们。” 林锦齐本想命人过去推说自己不在,可转念一想,他们屡次来寻他,此事一直拖着,终究也是麻烦,便叫人领了他们过来。 黛玉要避忌外人,林锦齐便让她隐在屏风后头。 不多时,小厮引着林堂伯、林堂婶二人过来了侧厅,两人的模样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手脚也不知如何放了。 虽则林锦齐如今已被过继,与他们再无半点关系,可这二人毕竟是他的长辈,林锦齐还是站起了身来,朝着他们二人道:“伯父,伯母,请坐。” 林堂伯见状,满意地笑了笑,一改本来还有些畏缩的模样,昂首挺胸,往上首坐了。 “齐哥儿,早先听说你往京城去了一趟,好不容易回来了,前些日子偏你父亲又过世了,你又去了一趟扬州,这来来去去的,倒是折腾得你我伯侄二人许久都不曾见上一面,倒不要生疏了才好。这算算日子,大概也有一年不见了罢,可我与你婶子倒是时刻牵心着你的消息。” 林锦齐微笑道:“伯父费心了。” 他语带讽刺,可那二人却并未听出来,林堂婶笑着道:“毕竟你是我们亲堂侄儿,我们自然要挂心些。” 林锦齐立刻便道:“请伯母慎言,我如今是御史林大人家的儿子,与你们并无干系,何来的亲?” 他这话一说,林堂伯二人的脸色便僵了僵,林堂婶却是反应得快,脸上仍是堆了笑道:“齐哥儿,你这话可是不近人情了。你七岁起至我们家,饮食起居,都是我照料着的,虽然有时候难免照料不周,只是确实是家境艰难,你也应该多多谅解才是。如今你也是官家的公子哥儿了,往后自然是大好的前程。法理上,你是林大人的儿子,可这情理上,到底是你父母生了你的,这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现下也没有旁人在,你便是唤我们一声堂伯堂婶又如何了?但且念在往昔的一点情分上,照应我们些,我们便是感激不尽了。” 这番话是他们出门前便准备好了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料着必定能说动林锦齐,从他身上捞些好处,却见林锦齐只是在那慢慢地喝着茶,一言不发。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尴尬之下,林堂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也不要别的,齐哥儿,我们这一路上是瞧见了的,这林家的宅邸又大又气派,而林家只有一个女儿,这万贯家产以后都是你的。你原先的老宅子,你怕是瞧不上了罢?不若让给我们?” 林堂婶立刻接声道:“是啊,齐哥儿,你如今有这么气派的大宅子,还看得上那老宅么?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又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不如就给了我们罢?你也知道,我们家如今住的地方狭窄,一到雨天还漏雨的。我们又只得你堂姐一个女儿,今年便要及笄嫁人了,你也是我们的堂侄儿,好歹也帮扶一二。” 林堂婶的算盘打得极好,他们夫妻二人多年来只得一个女儿,将来恐无儿子养老送终,这唯一的女儿又被他们宠得骄纵了些,怕是不好说亲事,最好能卖掉了他们原来的宅子,招个上门女婿,然后一家人再搬到新家去。 林锦齐微微笑了笑,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我叔叔婶婶也并未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套宅子,不敢轻易与人。” “齐哥儿,你父亲也没旁的亲人了,只有我这个堂兄,他必定是愿意将房子给我的。”林堂伯急急地道,“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地方住,那老宅想必你也看不上,我们家境况艰难,你也不是不知,你如今成了公子哥儿了,我们也不要别的,只要你让一套老宅即可。” 第25章 意指贾家 闻得林堂伯林堂婶的来意,林锦齐心中冷笑。 他们不是第一次打他家老宅的主意了,当年他父母皆亡,被托付给堂伯家,那时他们便欺他年弱无知,诓他将地契拿出来给他们保管。幸好他并非真正的十岁稚童,没有轻易答应。而他们见诓骗不成,竟趁他不在时悄悄地摸进他房间里偷地契,好在他足够警惕,没有放在他们家,而是妥善藏在了老宅里。 “家境艰难?婶婶病重时,将我托付给你们,你们不肯白白抚养我,婶婶当时便将家中的四十两积蓄全交给你们,供我吃住所用。我在你们家住了二年多,你们平日里如何待我的,可还记得?就算说破天了,至多也才用了十两银子,不知剩下的三十两哪里去了?” 林锦齐语调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哪、哪有四十两银子,怕是你记差了罢……”林堂婶吞吞吐吐,目光闪烁,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林锦齐那会才十岁,怎会知道这四十两银子的?他们夫妻这两年来,没少在林锦齐面前风言风语,说他们是白白养了他的。 那年林锦齐不过十岁大,来了他们家中住,她想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又只剩了他们一家亲戚,便有意苛待他,料定他也不敢如何。可林锦齐虽然年纪小,却从未吃过亏,每每寡言少语的,最后却都是他们夫妻二人讨不了好。 她的心中暗暗心惊,又十分后悔,生怕这趟过来没要到宅子,林锦齐还开口将这剩下的三十两银子也讨了去。 “有没有这事,你们心中知道。我叔叔从前是个秀才,虽后来一直未中举,却也积攒了四十两银子,婶婶平日里不肯动用,临终时实在放心不下我,才将这些全给了你们,只盼你们能照拂我一二,供我读书,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林锦齐目光渐冷,手指一下下地叩着桌面,“你们贪下了这许多银子,如今还妄想白白得一所宅子?我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念在你们与我叔叔亲戚一场的份上,银子的事我便不追究了,只是你们若还想要别的,绝无可能。” 林堂伯一时恼羞成怒,张口反驳道:“什么银子,你母亲何时给过我们银子?就你们家那寒酸样,除了有套像样的老宅子,哪里还有四十两的银子?只怕是做梦吧!你如今成了富贵人了,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可满扬州的人谁不知道,你是林大人家过继的儿子,原是我正正经经的堂侄儿?”说到此处,林堂伯冷笑着威胁道,“我今日也明明白白说了,你若不肯给地契,我便闹到县太爷那儿,我也是有理的!我朝以孝治天下,你这么个发达了便不念旧情的白眼狼,谁都会戳你的脊梁骨骂一声不孝!” “伯父说这话可真有底气。”林锦齐轻声笑了起来,说道,“当年婶婶交给你们四十两银子时,曾立下字据,你们须负责我的吃穿用度,供我读书。你们曾经摸进我房里去,虽然未偷到地契,却拿到了这字据,想必是马上毁掉了罢?可惜,那字据是一式两份的,我如今还有一份,伯父不如将剩下的三十两还给我。” 林堂伯的脸红白交错,怔怔地看着林锦齐,抖索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锦齐也不耐烦再和他们纠缠,放下了茶杯道:“我正是看在叔叔的份上,不愿计较从前的事,也不追究银子了,若伯父无事的话,还是快些回去吧,以后便不要来找我了。” 林堂婶怕林堂伯再说出什么话真的惹了林锦齐发怒,宅子讨要不成,反而还要赔上三十两银子。她急忙地拉了丈夫道:“走了,我们快走。” 待林堂伯林堂婶二人走后,黛玉才缓缓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心绪有些复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般粗俗无礼之人,往日她接触的人,说话行事无不文雅和气,哪怕暗地里使绊子,表面也不会露出一丝一毫,更不用说这般的明着撒泼使赖了。只是这两人原本是她哥哥的亲人,刻薄寡义不说,一见讨不到宅子,竟威胁要告到官府里去,想败坏她哥哥的名声。 “他们原也是哥哥的亲戚,为何……”黛玉的神色有些不解。 林锦齐摸了摸黛玉的头发,微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并非亲人就全然可信了,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念亲情之人比比皆是。哪怕关系再亲近又如何?你原是不知,有些人为了几两银子便卖掉自己的亲生儿女,亲生的尚且如此,更何况别的亲戚?再者,亲疏终有远近之分,表亲不比侄亲,侄亲不比嫡亲,就算一时的疼爱,又有几分真心?” 林锦齐表面上在说此事,实则意指贾家,黛玉也听出了几分,蹙眉细想着他这番话,又想起他素日里对自己的关怀,踌躇着问道:“说到底,哥哥与我并无血缘之亲,又何以为着我的事费尽心思?只怕这世上能做到如此的除却父母,再没有旁人的。” “利欲驱人,可世上最难得的不是财物,而是情义。父亲于我有大恩,他在临终前郑重地托付我好好照顾你,我又身为你的兄长,自当尽我所能护佑你平安顺遂。” 林锦齐先是说亲情并不可靠,天下熙熙攘攘皆为了一个“利”字,却又说世间最为可贵的仍是情义。这明明是互相矛盾的,细细说来却又似乎合情合理。黛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林锦齐微微一笑,摸了摸黛玉的头发,说道:“往后你就明白了。” ———————— 此时天色已暗,林锦齐从厚帘马车上跃下来,又小心地扶了黛玉下马车。 林锦齐已有年余没来这祖宅了,只是他上次并未带走地契房契,此番便是特意过来拿的。府门上落了钥,他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大门,携着黛玉走了进去。 黛玉穿了件雪锦滚花镶狸毛的冬袄,捧了个小手炉,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是哥哥原来住的地方?” 林锦齐点点头,笑道:“原先我便是住在这里的,只怕你从小到大,未曾见过这么小的院宅罢?” 黛玉摇了摇头道:“此处地方虽小,布置却独具匠心,可见是另有妙处的。” 林锦齐笑了笑,从马车上拿了织锦软垫,铺在院内的石椅上,说道:“许久没来了,屋内都蒙了尘,倒是外面更干净些,将就着略坐一会儿罢。” 偶有凉风吹过,黛玉咳嗽了声,林锦齐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冷?还是回了房里笼个火盆更暖和些。” “不妨事。”黛玉朝着林锦齐笑了笑,拿帕子掩了嘴,坐了下来。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儿,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今日怎的回这里了?还是我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才寻了来。” 第26章 京城来信 只见梁誉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仍是一身的锦袍,头发以金冠束起,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端的俊朗逸致,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黛玉时便僵住了。他原是来寻林锦齐的,不料黛玉竟也在这儿,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愕然。 林锦齐见梁誉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连忙起身将黛玉护在身后,朝着梁誉轻斥道:“冒冒失失,谁给你惯的乱翻墙的毛病?” “是你!”黛玉蓦然站了起来,满脸怒容。 梁誉颇觉尴尬,不自在地看了一眼黛玉。林锦齐见到这二人的反应,有些疑惑,皱眉朝黛玉问道:“妹妹,你认识他?” 黛玉因愤怒之故,小脸上微微泛着红晕:“这人是个登徒子!那日我在沈家时,他曾私闯沈家后宅,轻薄于我。” 林锦齐顿时黑了脸,咬牙切齿地问道:“梁誉,这事可是真的?” 他的模样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梁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那事儿原是周晟……” 不等梁誉说完,林锦齐确认了此事,眯着眼看向梁誉,一字一字冷声道:“你竟敢轻薄我妹妹?” 梁誉百口莫辩,又朝黛玉看过去,黛玉轻哼一声,别过头不理睬他。而林锦齐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黛玉微微一笑:“妹妹,你放心,我帮你教训他。”他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衣摆,忽然出手,直接朝梁誉攻去。 林锦齐招招连出,毫不留情。梁誉也自知理亏,只守不攻,他的武功虽然也不弱,只是到底不是林锦齐的对手,渐渐地便处于下风,腹上挨了林锦齐几拳。 黛玉看得呆了一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家哥哥除了见识过人外,还有这般的拳脚功夫。 梁誉一边吃力地防守着,一边说道:“我那时也不知是你妹妹……她与沈二姑娘在一处,周晟费尽了心思想见沈二姑娘一面,求我帮忙,我也是不得已,才带着你妹妹避开的……” 林锦齐揍了他几拳替黛玉出气,又听了他的解释,这才停下了手,冷声道:“真真是胡闹,周晟想见沈二姑娘,便去私闯人家内宅?他也不想想,这置沈二姑娘于何地?” 梁誉捂着腹部,额上已然冒出了冷汗,却仍是咬牙强撑着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挨了今日的这几下,权当是给你妹妹赔罪了。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周晟的事,只是现下你妹妹在,也不方便,我们改日再说。走了。” 说完这话,梁誉便又纵身跳出了院墙。 这边厢他们说着话,黛玉并未听到,只见那陌生的公子走了,便走了过来,急急地问道:“哥哥,你没事吧?” 林锦齐笑道:“我无事,倒是替你教训了他几下,出气没有?” “那是自然。”黛玉歪了歪头,抿嘴而笑,又问道,“我见哥哥模样,与那人倒像是认识的?” 林锦齐点点头道:“没错,刚才那人乃是安庆王府的世子,名叫梁誉。” 黛玉一愣,忙道:“世子?可哥哥刚才出手伤了他,若是为此惹怒了安庆王府……” “无妨。我与他相识已久,也算知晓他的脾性。”林锦齐笑着摇了摇头,又摸了摸黛玉的头发,“他虽然贵为世子,骄纵跋扈了些,却也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之辈。此前他冒犯了你,也算是无心为之,我已替你教训了他,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黛玉捧着手炉点了点头,又道:“听闻那安庆世子最是个目中无人,无视礼法的,也难怪会私闯后宅,做出如此无礼之事了。” 林锦齐摸了摸黛玉的头发,笑道:“有些事情不可只听外人传言。” 黛玉有些不解,却也不再提起此事,转而叹道:“我倒是无事,只是沈家姐姐那日受了惊吓,又被|干娘训斥禁足。唉,也不知他们是因何寻来的,真真是冤债。” 林锦齐心中亦是喟叹。 周晟心系沈家二小姐,偏偏两人的身份不甚般配,古代又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的心意实在算不得什么。如今又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两人今后是并无缘分了。 ———————— 距林如海离世已二月有余,林锦齐却又收到了贾家的来信。 “妹妹,外祖母还是想着接你回京城,上次虽已婉言谢绝,今儿却是又来了一封信,说是心中实在挂念得紧。” 黛玉正坐在书房里捧着书看,闻言,头也未抬地道:“我不去。况我身带父孝,没的冲撞了亲戚。” 林锦齐笑了一声,将信搁下,说道:“信上说,你与宝玉自幼情分深厚,两人自认识起便不曾分离这么久。你回扬州数月,宝兄弟心中牵挂,竟是不思饮食,不喜走动了,每日里恹恹的,只盯着一艘船具看,竟似得了痴病一般。外祖母这是请你回去,治一治宝兄弟的痴病呢。” 黛玉这才抬起头来,蹙了眉道:“他何必如此?我原只是他家的表亲,不能常住也是有的,若只因如此,他便要犯痴病,这竟是什么道理?” 黛玉口中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到底放心不下,又叹道:“若要我回京城是不可能的,这样罢,我亲自给他回一封信,也可劝劝他。” 林锦齐点点头,黛玉便走至书桌前,提笔写了回信。 大意即是劝他想开一些,他们二人原只是表亲,她从前只是暂居在贾府内,虽然自小情谊深厚,却也不可能长长久久地相守,终有离别之日。又劝他不要太过惦念,转些心思于其他事情上,以免心思沉重,损及身体。 黛玉也是一番苦心,念着二人的旧时情分才会亲自回信劝解宝玉。只是不成想,京城贾府里,宝玉收到此信后,竟是又哭又笑,状若痴狂。 “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贾母听到消息后便急急地赶来了,“你妹妹不能来,那也是有原因的,她父亲才去了,自然要留在家里为父亲守孝的。虽然你们暂时不能相见,日后总有机会的,快别闹了,啊?” 宝玉紧捏着信,只觉悲从中来,泣声道:“若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从未见过,倒也罢了。偏我二人又见了面,既见了面,又觉知心;既觉知心,又终日相守。如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天底下惟有这么一个林妹妹,却要离了我去……” 第27章 还泪之债 宝玉坐在床上,涕哭不止。贾母又是焦急,又是心疼,说道:“可别胡言乱语,你妹妹怎么离了你了?不过是为父守孝,以后终要回来的,你们是亲表兄妹,还怕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 宝玉抓住了贾母的手,急切地问道:“林妹妹还会回来的?老祖宗,您可不能骗我。” “她自然会回来的,你且歇下罢,睡一觉起来,你妹妹就回来了。”贾母连说带哄,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将宝玉哄得睡下了。 待宝玉睡下后,贾母只觉疲倦之极,自去歇下了。王夫人守在床边,拿了帕子拭泪,凤姐儿陪着她,见状便道:“太太这是做什么,怎么好好儿的竟是哭起来了?” “我怎能不哭?”王夫人抹泪道,“我通共只有这么一个宝玉,这一连好几个月了,宝玉为了他林妹妹,一直茶饭不思的,嘴里尽说些胡话,瞧着人都瘦了一圈儿。我当娘的,怎能不心疼?” 凤姐儿劝道:“宝兄弟和林妹妹从小感情就好,如今乍然要分开,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也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 王夫人叹道:“往日他妹妹在时,他们三天两头的就要闹一场,最后还得他费心劳神地去哄他妹妹,如今林丫头不回来也好,他们年纪还小,这几年的情分虽深,可再过一二年,也就撂开了。” “正是这么个理儿,太太不必过于忧心了。”凤姐儿点点头。 王夫人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宝玉,同凤姐儿一道离开了。二人行至走廊上,王夫人叹道:“真真不知这冤孽何时能晓事一些,没的一天到晚在内阁与姐妹厮混的,但凡他多用些心在读书上,我与他父亲也不必这么操心了。” 凤姐儿只附和了一句,却并不多说。 从前贾政与王夫人之嫡长子贾珠,既聪慧又知礼,于读书上更是天赋过人,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妻生子,其才华能力实是大有前途,贾政王夫人也对其寄予厚望,极力督促他用功读书。 只是贾珠寿数不长,年纪轻轻的一病去了,焉知不是读书太过劳神费思之故?因此,宝玉虽然不喜读书,有了贾珠的前车之鉴,贾政与王夫人也不敢逼得太紧。 难道全是因为老祖宗太过宠溺宝玉,贾政王夫人才会这般的纵着他?他们既作为宝玉父母,最有管教的权利,却对他事事不敢约束太过,还不是生怕悲剧重演。 于此事上,她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 ———————— 再说扬州林家那边,转眼便到了林如海亡故百日之期。黛玉心中记挂亡父,想去寺中为父烧香祈福,便与林锦齐商量此事。林锦齐略一沉吟,便道:“我倒知道一处极好的所在,名叫广游寺。虽然地处山水偏僻之地,又是一座小庙,却是难得的清净自在。早年我婶婶常带着我去,与主持也有过几面之缘,我陪着妹妹一起去便是。” 林锦齐为了准备科举,近日来一门心思地用功读书,黛玉也看在眼里,此时便摇了摇头道:“我此去为父亲烧香祈福,自当斋戒苦修,须在庙中住满七七四十九日。哥哥读书要紧,不必陪着我了。” 林锦齐正欲坚持,黛玉却道:“佛门苦修之地,我若还让哥哥陪着,岂不在菩萨面前失了诚意?哥哥也不必挂念于我,寺中虽是斋戒苦修,却也清净自在,亦有休养之效。” 林锦齐叹道:“既然你心意如此,便也罢了。到时我将你送至寺中,派人随侍,一应烧香祈福之物也安排妥当,妹妹只管放心。” 黛玉抿出一个笑来:“那便多谢哥哥了。” 林锦齐即刻着手安排此事,不仅派遣了许多林府的护院随行,还找了许多身强力壮的婆子近身伺候,以防万一。他又亲自将黛玉送到那寺庙中,求见了寺庙主持。 主持慈清大师已逾古稀之年,下颌蓄着花白长须,一身佛袍,身形健朗清瘦,面容无悲无喜,气度超然,令人见了便心生敬意。慈清大师见了林锦齐,抚着长须笑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林施主,你我竟许久未可见了。” 这处山庙看似寻常普通,然而其中主持慈清大师却是佛理高深,修为精湛。早年林锦齐刚穿越过来时,心绪不稳,常觉迷惘,慈清大师便出言指点过他几回,令他受益匪浅。 林锦齐恭敬地拜了一拜,口中道:“先人亡逝后,一直无缘得来。在下于去年已过继为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嗣子,父亲今冬亡逝,至今已有百日,带家妹特来此为父守孝,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慈清大师点头道:“原来如此,令妹一片孝心,甘愿来此破庙为父祈福,老衲自然会替施主安排好庙中诸事。” 林锦齐拱了拱手道:“那在下便替家妹多谢大师照拂了。” 慈清大师笑道:“施主不必客气。你生母尚在世时,常来庙中上香,皆是盼你出人头地之愿,实乃一番慈母心肠。如今施主却有这等机缘,也是不负你母亲之心了。老衲当日初见施主时,便知施主非寻常之辈,日后定然有一番造化,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大师过誉了,佛经上常说,一切皆是缘法,在下不过是有幸得了几分气运罢了。” 慈清大师抚须笑道:“理虽如此,然一切造化皆在自身。且有因必有果,施主能有今日之成就,概因昔日种下了福缘。” 林锦齐略一思忖,回想起昔日生母在时,常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才得以顺利考过了院试。若非如此,林如海往五服之外挑选继子时,凭他的出身,可能见林如海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看来这便是慈清大师言下之意了,正是他生母昔日为他种下的福缘。 慈清大师见林锦齐神色,便知道他已然明悟,微笑不语。 彼时黛玉已经换好了衣服过来,林锦齐携着妹妹拜见了慈清大师,慈清大师的面容原本平和淡然,待细细打量了黛玉后,忽然脸色微变。 “……因果轮回,福缘造化,何至于此!”慈清大师喃喃着,眉头皱了起来。 林锦齐心头一惊,忙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家妹身上可有不妥?” 黛玉也颇感讶异,不解地看着慈清大师。 慈清大师转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念了一句佛号,才缓缓道:“令妹之命理颇为奇异,虽则年纪轻轻,身上却负有未完之大债,奇哉,奇哉。” 林锦齐不由得皱起了眉,莫非慈清大师所说正是黛玉今生还泪之债?若果真如此,绛珠仙草今生仍要还完眼泪后离世归天,那他此前所做的一番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忙问道:“果真如此,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慈清大师叹道:“阿弥陀佛,老衲修为不深,无法得知其中因缘。只是若要破解倒也容易,只须女施主远离因果之源,不可多与纠缠,方可了断孽债。” 闻言,林锦齐松了一口气。 慈清大师之意,便是让黛玉远离了宝玉,不再受前世的因缘纠缠,自然也没有了还泪之说。也就是说他先前的做法未错,将黛玉接回扬州,远离贾家,远离宝玉,直接终结了宝黛之间的缘分,便能破解了那木石前盟,了断还泪之说,从而改变黛玉泪尽而亡的命运。 见林锦齐神色放松,慈清大师笑道:“观林施主之神色,看来已有解决之法,那老衲便可放心了。” 林锦齐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大师指点。家妹身上之因果,在下已然心中有数。” 黛玉听得有些茫然,只知事情似乎与自己相关,却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是她看见林锦齐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便大约放下了心来,并不多问。 林锦齐又将黛玉送到了所居的禅院内,房中虽摆设简单,却也清净明朗,跟来的婆子们只稍微收拾了下,黛玉便可顺当入住了。 林锦齐与黛玉叙了一会儿话,看着天色将暗,又与黛玉嘱咐了几句,起身回府了。 待他走后,黛玉沐浴更衣,换上了素衣孝服,头上只簪着一朵海棠霜花,浑身上下再无妆饰,极显素净风流。此时天色已暗,黛玉又去了佛堂拈香跪拜,心中一片诚心,以慰亡父亡母在天之灵。 这方佛堂中因有官家女客之故,便遣了前来进香的散客。黛玉上香跪拜完毕,出了佛堂,回禅院的小道上几无人影踪迹,一片清幽寂静。 黛玉因祭拜父母之故,念及往日父母皆在时的和睦亲热,心中伤感,命令雪雁等人不必近跟着,只独自缓行在这小径上,眼中发热,却又想起雪夜应下林锦齐的再不轻易掉泪之言,黛玉强忍下了眼泪。至一拐角处,却与一个锦衣金冠的少年迎面相逢。 黛玉乍见外男,还未看清那人之面容,便连忙以袖遮面,转身而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梁誉。他瞧见了黛玉,念及他们此前两次见面都闹了个不愉快,正欲避开,却见黛玉双眼通红,几欲落泪,踌躇着唤了一声:“林姑娘?” 黛玉闻得声音有些耳熟,抬头视之,见是梁誉,登时蹙起了眉,面色不虞。 黛玉一身素衣,发上除了一朵绢花再无钗饰,面容素净无妆,愈发显得气质超凡脱俗。而那双目含泪,似泣非泣之态更显风流别致。 梁誉面上微微发热,与他相熟的女孩子寥寥无几,他身边惟有一个继母妹妹,娇纵任性,蛮不讲理,动辄大哭大闹,他对女孩子的印象大约都来自于此,觉得女孩子莫不是娇气无用,又爱哭闹的。 可他却莫名地觉得黛玉不一样,至少与他家妹妹不一样。 梁誉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小声道:“林姑娘……上次之事,多有得罪之处,一直未有机会赔罪,还望姑娘见谅。” 黛玉颇感诧异,毕竟安庆世子声名在外,是个最目无礼法,嚣张跋扈的,竟会真的给自己赔罪?而她此前对梁誉的印象委实不算多好,便只垂头不语,并不理睬他。 梁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打算再自讨没趣,却看见黛玉独身一人,身边无人跟着,仍是硬着头皮道:“林姑娘,这处山庙地位偏僻,来往之人鱼龙混杂,你身边怎无人随侍?” 此时黛玉正走到拐角处,跟着的婆子丫鬟都在后头,只是梁誉看不见罢了。黛玉听出梁誉话中的关心之意,犹豫了一会儿,仍是侧了侧身道:“佛门清修之地,人多嘈杂,我令他们远远跟着,世子费心了。” “原来如此。”梁誉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黛玉垂着头,并不看他,也不言语。梁誉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拱了拱手,磕磕绊绊地道:“姑娘……莫要伤怀落泪了。” 梁誉说完这话,便折身而去。黛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劝解自己。等她反应过来时,梁誉早已走远了。 黛玉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梁誉的背影。 ———————— 住持房内,慈清大师正闭目念经,手中转动着佛珠,佛堂内清寂无声,惟余檀香袅袅。慈清大师忽地停止了念经,睁开了双目,笑道:“梁施主。” 梁誉推门而入,朝着慈清大师拜了拜道:“梁誉见过大师。” “快快请起,施主贵为世子,老衲不过一村野僧人,焉能受礼?”慈清大师伸手虚扶了一把。 梁誉素日里性情骄纵,行事嚣张,心中却对面前这位大师怀有敬意,拱了拱手道:“若非当初受了大师指点,梁誉今日不知是何等模样。大师高德,受在下一拜有何不可?” 慈清大师谦和地道:“梁施主过誉了。今日可巧你与林施主皆来了寺中,只是林施主一早便走了,你二人倒是错开了,梁施主此次前来,可有贵干?” 慈清大师口中的林施主正是林锦齐,梁誉与林锦齐相识便是在这广游寺里,他二人当年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最后还是慈清大师出面调解,此事方才了结。 只是没料到,经此事后,两人时常来往,竟渐渐有了交情。 “家中嘈杂,特来寺中寻求清净罢了。” 慈清大师知晓他家中的状况,叹一口气,劝道:“施主这般的做法终究是落人口实,正好称了他人心意。若非他们有意传扬,否则施主在外的名声何至于此?” 梁誉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道:“别人的看法,与我何干。” 慈清大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温声道:“梁施主是红尘中人,终究逃避不了世俗中事。施主年纪尚轻,不知人言可畏的道理。如今不在意这些,是因为身上无责,故而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然而终有一日,施主会明白此中道理。” 梁誉有些不解,却并未再问。 第28章 世子之位 梁誉又与慈清大师叙了几句话后,便去自己常居的禅院中住下了。 这处禅院的偏院佛堂中供着他生母余氏之牌位,梁誉上了一柱香,又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地给亡母磕了几个头。 次日,梁誉晨起练武。这广游寺中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僧人,梁誉身上之武功大半由他所授。究其因缘,这位僧人原是梁誉生母之表兄,梁誉之表舅,后来在这广游寺中断发为僧,法号无尘,这也是梁誉时常来此的原因。 梁誉从来不喜读书科举之道,反而醉心于拳脚功夫。如今他年岁渐大,更觉得学好武艺大有用处,往后能够凭借自己的本领谋个实差。 虽则他从出生起便被立为世子,只是如今看来,这世子之位也并非极稳。 从前他母亲尚在世时,梁誉只觉得父亲性子冷漠,很少过问他们母子二人之事,只是他那时到底年幼不知事,又有母亲维护疼宠,也不甚在意。他母亲过世后,安庆王爷按例守了一年,便立刻娶了一个继王妃回来,又有了一子一女。 梁誉那时才知道,他父亲并非生性冷漠,他对着新娶的继王妃陈氏便是柔声温语的,更是时常对继弟继妹嘘寒问暖,俨然一副慈父之态,这可是梁誉从未得过的待遇。 梁誉打小和安庆王爷之间就少有交流,父子二人的关系十分冷淡。然而他的继弟梁诚一出生,安庆王爷便大摆筵席,更是养在身边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如今也时常带在身边提点教导。相比于自己,这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保不准安庆王爷何时心血来潮,废除了他的世子之位,转而立他的兄弟梁诚为世子,照目前的状况来看,这事并非全无可能。 父亲偏心至此,他如今只不过是空有个世子的名头,自然是诸事都要靠自己打算。 他统共在广游寺里住了五日,王府里却派了人来寻他,说是孔嬷嬷病重。孔嬷嬷是梁誉奶娘,他听到消息时,当即脸色一变,往家中赶去。 ———————— 此时约摸已是巳时了,安庆王府内的书房还亮着灯火,梁誉脚步匆匆,往书房里赶去。 在书房门口,他恰巧碰上了刚走出书房的陈氏与梁诚,正是他如今的继母与继弟。 陈氏见到梁誉,满面的关切之色,上前了一步道:“世子可算是回来了,怎地连着几日都未归家?我与王爷这几日担心得很,王爷还派了人去寻,皆无消息。世子外出怎么也不跟府中说一说?这几日世子去哪了?” 梁誉被她挡住了去路,脸色一沉,又见她对着自己说个没完,不耐烦地道:“让开。” 陈氏面色一白,脸上带着几分委屈之色,掏出了帕子抹泪道,“我素日便知自己不遭世子待见,虽是一番真心,却总被世子所误会。可我到底是世子名义上的母亲,世子纵然不待见我,好歹看在王爷的面子上,表面上也要做出几分样子来。在府里也就罢了,可是在外面时,世子也是如此,落了我的面子不要紧,可世子总要顾忌几分王爷的脸面罢。” 梁诚也道:“哥哥一连几日不曾归府,母亲也是担心你,才会过问一句。哥哥怎么总是误解母亲的一番好意呢?哥哥不在的这几日,可知母亲有多担心你?母亲每日里饭食不思,睡眠不稳的,派人打探哥哥的消息,如今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这般态度……” “别说了,诚儿。”陈氏打断了梁诚的话,拿帕子拭了眼泪,又朝着梁誉柔声道,“王爷现下正在气头上,世子可要当心些,切莫不要顶撞王爷。” 梁誉冷眼瞧着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待他们说完后,不耐烦地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让开。” 陈氏身形一抖,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又似不堪委屈一般,拿了帕子抹泪,却隐忍着一言不发,只拉着梁诚往一旁避开了。 一旁的下人们都看在眼里,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梁誉根本不看他们,直接向书房里走去了。 书房里笼了火盆,很是温暖。安庆王爷正背着手来回踱步,面上带着薄怒之色。他身着一袭鹤纹的玄袍,脸上已有了沧桑之色,显是不年轻了,却仍然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 梁誉进了书房里,直截了当的便问道:“孔嬷嬷如何了?” 安庆王爷用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梁誉,缓缓地道:“她没事。” 梁誉脸色一变:“父王用这种方法唤我回来?” “看来在你心里,一个下贱奴才倒重要得很。你无故离家数日,一个口信也不留,本王还当你出了什么事呢,寻了几日都没消息,如今一个奴才倒是将你叫了回来,怕是这整个王府在你心目中却比不得一个奴才重要罢。” 梁誉闭了闭眼,强压住了心头的怒气,才道:“既然孔嬷嬷无事,儿子便先行告辞了。” 梁誉行了礼,正欲告退。安庆王爷却缓缓地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道:“慢着。” “父王还有何事?”梁誉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为何本王找遍了扬州,也不见你的踪影?本王警告你,别整日在外惹是生非,丢我安庆王府的脸!” 梁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父王还是多管管弟弟的读书罢,至于儿子的事,父王还是不要多加干涉了。” 安庆王爷冷笑一声,伸手砸碎了书桌上的青玉双螭盏,眯着眼道:“放肆,谁教你用这个态度与本王说话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这个父亲!” 梁誉面色不改,仍旧道:“父王既然平日里不愿意管儿子,现在又何必要管?便只当没我这个儿子,岂不两相便利?” 安庆王爷怒极反笑:“好,好!这是你说的,明日我便奏请皇上,从此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你也不再是什么世子,搬出府去安安生生当你的庶人吧!” “请便。”梁誉扯了扯嘴角。 梁誉话音刚落,一个白玉如意的扁方摆件便朝着他砸了过来。梁誉侧身避过,只见安庆王爷怒不可遏地道:“逆子!若非看在你母亲的面上……” 梁誉立时变了脸色,咬牙道:“看在我母亲面上?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安庆王爷气得浑身发抖,深吸了一口气,在书桌旁的软榻坐下,冷声道:“滚,你给我滚!” 梁誉直接便打了帘子走出书房,他走得极快,并未注意到门口站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唤道:“世子……” 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知道这父子二人又吵了起来,面色便有些担忧。 梁誉压下了心头的怒气,朝着中年男子道:“无事,家常便饭罢了。” 中年男子叹道:“世子何必与王爷置气?岂不是正中了那位的算计?如今外面都是怎么说世子的,骄纵无礼、不可一世,外人听了世子的名头,都避之唯恐不及。那位不就是想要得到这样的效果吗?离间了世子与王爷,又故意在世子面前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引得世子发怒,正是全了她自个儿的名声,坏了世子的名誉。二少爷在府里一向受宠,世子却渐渐与王爷离心了,在外的名声又那般难听,难保王爷将来废立世子啊,莫非世子就愿意看着他们如愿以偿?还请世子三思啊。” 这中年男子名叫余升,是梁誉生母余氏的陪房,原是王府里的大管家,余氏去世后,陈氏进门,便免去了他的差事,如今只是在王府里领了一些跑腿的闲差。以他这么多年来攒下的银钱,其实足够他一家老小宽裕度日了,实在不必再做这些差事,只是他放心不下梁誉,才会继续留在这王府里。 梁誉与他素来亲厚,也知道他说的是一番肺腑之言,他看着府中的夜色,叹道:“这些我知道。”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说。 第29章 前尘旧事 陈氏与梁诚行至一条走廊上,身边只有几个心腹随侍着,梁诚压低了声音道:“母亲,看来书房里又要闹起来了。” 陈氏轻笑了一声,甩了甩手帕,不在意地道:“那是自然,王爷正在气头上,对上梁誉那个犟脾气,这两人如何不吵起来?” 梁诚亦是笑了起来,面上带着轻蔑之意:“还是母亲深思熟虑,只要离间了父王与梁誉,将来等父王奏请废除他的世子之位,看他还如何嚣张。” “诚儿,你也别得意忘形了。”陈氏看着儿子的轻浮之态,忍不住皱了眉头,出言提点了几句,“梁誉母家势大,余家乃是朝中清流之首,余阁老在当世威望极大,梁誉又颇得圣上宠爱,这世子之位轻易无法扳动,一定要做长久之计。” 梁诚不在意地道:“母亲,这事也成了一半儿了。如今外面谁人不知安庆世子是个目无礼法、嚣张跋扈的?比这更难听的多了去了,等梁誉名声彻底臭了,哪怕皇上再看重他,也要顾全我梁氏脸面。以梁誉那般的名声,若真的继承了世子之位,只会让皇室蒙羞。再者,父王与梁誉之间的嫌隙渐大,又对我倍加疼宠,总有一日,父王会奏请废了梁誉的世子之位,立儿子为世子。” 陈氏的面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望了一眼王府的北角,拍了拍儿子的手道:“但愿如此。” ——————— 安庆王府正经的府宅原在京城,如今不过是安庆王爷因公务暂居在扬州,这扬州的宅子比起京城的王府便小了不少,甚至比不得京城王府的半分气派。 扬州的府宅北边院落更是因为无人居住之故,平时也没个人打理,荒草丛生。梁誉与余升趁着月色来了府中北角的一个狭窄院落里,拿了钥匙开锁,推开了大门。 一个老妇人正坐在院子里,身边只有两个小丫头伺候,她拔着院中的荒草,疯疯癫癫,口中喃喃不知何语。 “孔嬷嬷……”梁誉开口唤了一声。 孔嬷嬷听到这声呼唤,回过头来,看见了梁誉,面带喜色地道:“诶呀,小姐快看,是二少爷,二少爷来了。” 孔嬷嬷口中的“小姐”正是梁誉之生母余氏,梁誉两岁多时,余氏又怀了身孕,生产时却因难产,最终母子俱亡,是个已经成形了的男胎。孔嬷嬷从小伺候余氏,两人情分极深,经此事后,因受不了打击,竟是得了疯症,她口中的“二少爷”就是梁誉那未出生的幼弟。 梁誉心中伤感,却朝着孔嬷嬷笑道:“是我,我来看母亲了。” 孔嬷嬷拉着梁誉的手,欢喜地道:“二少爷,您可算来了,也不枉小姐天天念叨着。” 余升提了一个食盒过来,从里面端出饭菜,轻声吩咐两个丫鬟服侍孔嬷嬷用饭。 因孔嬷嬷得了疯症,且时常有伤人之举,安庆王爷便下令将她关在此处,不许任何人探望。他们二人也是偷偷过来的,不可久留。待到孔嬷嬷用完了饭,两人正准备起身离去。孔嬷嬷看着梁誉的背影,忽然神色一个恍惚,怔怔地问道:“二少爷,您知不知道世子在哪呢?世子过得可还好么?小姐临终前说,要照顾好世子的。他一个人留在世上,不知要多么难过呢?王爷又哪会照拂他呢……” 梁誉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朝着孔嬷嬷笑道:“他过得很好。” 孔嬷嬷这才高兴起来,拍手笑道:“这便好了,小姐您听见了么?世子过得很好,您不必担心了。” 余升叹了一口气,与梁誉一道离开了这处院子,院门上再次落下了大锁。梁誉看着落锁的大门,喃喃道:“余伯,我实在不明白,父亲何以偏心至此!” 余升愣了愣,拱手道:“世子……” 梁誉边走边道:“我知道你们从不愿说起此事,只是我不明白,这其中若无缘由,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不是老奴不愿意说,从前世子年纪还小,行事又没个章法,老奴怎敢跟世子提起这些?世子如今也大了,有些事也该知晓了。” 梁誉蓦然停了脚步,转过头直视着余升。 余升叹了一口气,将多年前的前尘旧事缓缓道出。 安庆王爷乃当今圣上幼弟,生母原只是宫中的一位贵人,品级尚不足以抚养皇子,当时的安庆王爷便被抱到了德妃身边,正是如今的太后。安庆王爷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当时的圣上还只是二皇子,后来众皇子夺嫡,安庆王爷母家势力弱微,本就夺嫡无望,又从小被抱到德妃身边,受德妃有意的引导,成为了二皇子夺嫡的助力。 当时余家的老太爷身为皇子太傅,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二皇子与余家小姐师兄妹相称,自幼青梅竹马长大。余老太爷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十分疼爱,余氏一族三代帝师,在朝中清流里的影响威望极大,二皇子有意拉拢,欲与余家结亲。 只是余家一直以来便有一条家规,族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若要娶余氏女为妻,也要遵守这条家规。这条家规制定得极其严格,余氏一族历经几代,屹立不倒,正是因为族中兄弟手足皆是同胞所出,没有旁支,家族内部从来不生祸端,反而异常团结,感情极深。 一直以来,无数王公贵族争相把女儿嫁进余家里,为的就是不让女儿吃苦。只是余家子抢手,余氏女却难嫁,世间的大多男子不愿遵守这条规定。余家曾经有一个女儿,一直没有说到合适的亲事,便真的一辈子未嫁,哪怕受尽世人的流言蜚语,也不愿委屈自己随便嫁了,或是与那妾室姨娘争宠,坏了余氏族规。 二皇子有意帝位,自然是不能娶余家小姐为妻的,他与德妃商议,决定为安庆王爷求娶余家大小姐。 安庆王爷生性风流,不喜拘束,这也是他心甘情愿助兄长夺嫡的原因。当时他早已经说好了一门亲事,正是他母家那边的一个陈氏表妹,出身颇为低微,只是两人自小相识,感情极好。他早已向德妃求了恩典,想要娶这个表妹为妻,德妃为了让他更死心塌地助儿子夺位,又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当时也应了下来。 这门亲事虽未正式定下,却也说成了七八分。只是安庆王爷一心喜悦地等待着与表妹新婚时,德妃忽然又召见了他,说明了缘由,要为他求娶余家的大小姐。 安庆王爷亦是皇室出身,自然知道其中利弊,他没有反驳德妃,而是冷静应了下来。这桩婚姻已经不是小儿女之间的姻缘情分了,而是关系到政治大局,稍有不慎,只会落得满盘皆输的结局。他根本不能拒绝,也没有拒绝的资格,二皇子党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他不娶余家大小姐,自然还有别人,只是从此往后落得个废子的结局罢了。 他遣散了府中所有姬妾,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和他颇有情分的,只是这些姬妾他一个也不能留下,他只能为她们安排好后路,遣送出府。 后来余家大小姐进门,她是名门书香世家出身,性子十分柔和温婉,安庆王爷却觉得无趣,心中又对她有些隔膜,只是余家到底势大,他在明面上做得挑不出一丝错儿来,私下里却对她不闻不问,相敬如宾。 后来二皇子顺利登基,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既觉得对不住这个幼弟,又觉得对不住昔年的小师妹,再后来余氏生下一子,取名梁誉,他当即便立了这个孩子为王府世子。 只是后来余氏再次怀孕时却因难产而亡,她的身子骨本来就弱,怀这一胎时脉象不稳,最终母子俱亡。皇上虽觉得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安庆王爷按例守了一年后,续娶了表妹陈氏为妻,又纳了几门妾室。 皇上担心梁誉的境况,对他颇为疼宠。只是梁誉两岁多时便丧了母亲,父亲又从来不闻不问,没有长辈管教约束,不论是皇上还是余家,都觉得对这个孩子心存愧疚,对他无限纵容。梁誉原本出身贵重,性格叛逆,渐渐地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顽劣异常。 …… 梁誉听完这些,面上的表情变换,他的双手握紧了拳,却又很快松开,低声地道:“母亲过世时,我年纪还小,根本不通事。你那时掌管府中事务,到底不清楚内宅之事。只有孔嬷嬷是母亲的心腹,一直伺候在母亲身边,知道所有事情始末,可她如今疯了……” 余升微微一愣:“世子的意思是?” 梁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府中沉沉的夜色,没有说话。 第30章 杏林世家 却说黛玉在寺中为父祈福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林锦齐便亲自将黛玉接回了府中。自开春来,扬州的天气也渐渐回暖了。这日,扬州渡口来了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夫人及一位年轻公子,并十来个仆役下人,几个辎重箱笼,林家一早遣了马车来接。 “祖母,您慢些。”年轻公子小心地扶着老夫人走下了船。 林家的管事妈妈笑着迎道:“盛老夫人,盛公子,你们可算来了。” 盛老夫人生得一张圆脸,眉目很是温和,此时乐呵呵地道:“京城至扬州路途遥远,我这把老骨头又受不得折腾,船走走靠靠的,才晚了这么些,你们不要见怪才是。” 管事妈妈连忙客气赔笑道:“盛老夫人说这话便是见怪了,老夫人肯过来,已是给我林家天大的面子了。” 盛家乃是杏林世家,子孙里也多有入朝为官者,祖籍京城。盛老夫人名声在外,最是擅长药理,制作温补药膳,调养女儿家的身体。林如海临终前放心不下黛玉的身体,便想着邀请盛老夫人来,为黛玉好好地调养一下先天不足的身子。盛老夫人原本年事已高,近年来受京城干燥寒冷的气候所扰,身上有些不虞,想着去气候湿润暖和之地调养一下身子,恰好接到了林如海的邀请,早年又与林家老夫人颇有交情,便应下了此事,打点行李来了扬州。 祖孙二人行至林府,林锦齐一早得了消息,携着黛玉迎了上去,笑着见礼道:“盛老夫人,晚辈林锦齐,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了。” 盛老夫人笑道:“原来是齐哥儿,你父亲信上与我说过你,只说是个愚钝不知事的,今日见了,才知道你父亲竟是自谦得没边儿了,好孩子,快别多礼。” 又携着黛玉细看了好一会儿,笑呵呵道:“这便是林丫头罢?原先在京城时却不曾见过,不知道竟是出落得这等好模样,只怕天底下再没旁人的,到底还是我老姐姐有福气。” 盛老夫人口中的“老姐姐”正是黛玉之祖母,黛玉连忙敛容拜了一拜,口中道:“老夫人谬赞了。” 盛老夫人又拉了身旁的年轻公子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儿,这趟随了我过来。” “在下盛世梧,见过林公子,林小姐。”盛世梧一身湖蓝色织锦交领长袍,腰间束着一条软罗玉帛腰带,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白净,眉目清秀,身姿提拔端正,气质十分沉稳,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盛世梧自幼由祖母带大,与祖母感情极深,此次不放心祖母独自出行,便跟着来了扬州。 林锦齐笑道:“原来是盛公子,一向听闻盛公子精通医理,连当今圣上都亲口夸赞过的。” “哪里就有这么厉害了,不过是圣人瞧在先祖的薄面上,才说了这几句虚词。”盛老夫人笑容满面,口中却自谦道,“他小小年纪的,终究只知理论,经验阅历不足,须知行医之道最忌纸上谈兵。再者,你们几个小辈也不必这般客气,我与你们家祖母早年也有交情,便只当是一家人才好,按辈分称呼即可。” 盛老夫人既已如此说了,林锦齐便与盛世梧兄弟相称,盛老夫人又热情地拉了黛玉道:“不知林丫头今年多大了?” 黛玉略为羞涩地抿出一个笑来:“今年十岁了。” “我家梧儿倒是痴长了你三岁。”盛老夫人笑了笑,又朝着盛世梧道,“这是你林妹妹,还不重新见过。” 盛世梧规矩地朝着黛玉拱了拱手道:“林妹妹。”他一早便听闻过这位林家的小姐生得极聪明清秀,却是自幼患有先天不足之症。今日一见,果然生得仙姿佚貌,铅华弗御,只是瞧着体气不足,有些病弱之症。 黛玉连忙还了一礼:“盛哥哥。” 一番寒暄后,林锦齐知道他二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便先让下人带他们去林府西侧一早便打扫出来的柏宁院内住下,略作休息调整。 午晌过后,林锦齐携着黛玉来了盛老夫人房里。 盛老夫人也知道自己此行的主要任务是给黛玉调养身子,先是仔细观察了黛玉之气色,又给黛玉搭脉诊治,才缓缓地道:“你这病原是娘胎里带来的,若要调养过来,必得治其根本,少不得要在饮食起居上多费些心思,心态上也要放宽和,这般长期调养下来,若法子使的得当了,最多四五年,病态便可去了。” 黛玉听了,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老夫人只管吩咐,我无有不遵从的。” 盛老夫人笑呵呵道:“我这便写些方子下来,你命人做了药膳,每日里定时吃用,切勿忘了。”说着,盛老夫人提笔写下几张方子,林锦齐命人接了过来。 这方子里所需的药材府中都有,也不必特意去寻了。林锦齐亦懂些中医之道,认真看了方子后,心中不由得感概,确实是极温和滋补的配方,调养黛玉先天不足的身子再适合不过了,更是对盛老夫人多了几分敬佩感激之意。 盛老夫人为黛玉诊过脉后,又与他兄妹二人说些闲话,朝着林锦齐问道:“我听说齐哥儿头几年便考过了院试,如今只等出了孝期,便要去赴考乡试了罢?” 林锦齐点头道:“就在明两年了。” 盛老夫人笑道:“可见是个肯用功读书的哥儿,我家梧儿和你差不多年纪,心思却不在读书上。我家虽是世代习医,只是读书科举方为正道,年轻哥儿还是走科举入仕的好。” 林锦齐明白盛老夫人心中所想,盛老太爷原也是科举出身,入阁致仕,盛老夫人嫁到盛家,于医学上颇有天赋,学了一身的好医术。只是她家独子早逝,就留下了盛世梧这么一个儿子,医术再高,至多做个五品的太医院院史也就到头了。 盛老夫人他们家原是长房,可二房三房里子嗣繁盛,更是多有才干出众之辈,一时竟压下了大房的风头。 林锦齐笑道:“只要盛世兄肯用功读书,必不比别人差的,老夫人又何须挂心。”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不是个肯用功读书的,平日里只捡那医书看,不肯钻研科举之道,如今却连院试也没过。要是他肯用心在科举之道上,我又何必替他操这个心。”盛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林锦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又捡了些别的话儿逗趣。一番闲叙后,盛老夫人又让黛玉明日午晌后再过来一趟,黛玉点点头应下了。 第31章 从医之道 次日,正是午晌时分,青镂三足香炉里清香袅袅,沉香木所制的书桌上摆着上好的砚台与宣纸,笔筒中端正的放着几支羊毫笔,一旁还摆着几张医药方子。 小丫环打了帘子,黛玉捧着手炉倾身进屋,只见盛世梧正坐在外间上看书,听见响动,抬头望了过来。盛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妈妈迎了过来笑道:“林姑娘倒来早了些,我家老夫人还在午晌中,未曾起来。” 黛玉忙道:“不碍事,我等老夫人起来便是。” 这边厢盛世梧站起了身来,朝着黛玉微微一笑道:“林妹妹。” 黛玉心中略有些赧意,毕竟二人并无亲戚关系,本应避忌。只是这番正巧遇上了,若立刻避让,反倒失礼,也点点头从容回礼道:“盛哥哥。” “春寒料峭,天儿虽然渐渐转暖了些,却也应该注意御寒,妹妹体弱,穿得倒似有些单薄了,切勿着了风寒才是。”盛世梧自幼钻研医术,看出了黛玉的体弱不足之症,最是受不得寒冷的,见她穿得少了,便出言提了一句。 黛玉抿嘴一笑,点头称是,又礼貌地问了一句:“盛哥哥在看什么书?” “不过是在看些杂书罢了。”盛世梧笑了笑,直起身来,合上了手中的书。 黛玉却是瞧见了书名,歪了歪头道:“这可是医书,如何算是杂书呢?” 盛世梧微微一笑:“不是四书,无关科举,大多人便只当是杂书了。终究科举入仕才是正道,我看这些杂书,到底是不务正业了。” 黛玉不解地道:“这话便没有道理了,世上又并非只有科举的一条路可走,行医又怎么不算是正途?莫非世人只说科举读书是正途,其他的便都是歧途了?盛哥哥若能通读医书,往后成为一代名医,能够救回无数人的性命,岂不比那些腐儒有用得多?” 盛世梧眼前一亮,稳重自持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妹妹真的这么认为?” 黛玉点了点头。盛世梧怔了怔,忍不住抬头看了黛玉一眼,见她也正看着自己,又连忙收回了视线,面上微红,忽然道:“祖母午晌极有规律,再约摸一盏茶后便要醒过来的,妹妹可以再看看书,略坐一会儿。……不巧,我外间还有事,先告辞了。” “如此,便不打扰哥哥了。”黛玉回以一笑。 盛世梧朝她拱一拱手,打帘出去了。 黛玉又在外间略坐了一会儿,便听到了里间的响动,传来了盛老夫人含笑的声音:“林丫头过来啦?快进来罢。” 黛玉依言进了里间,盛老夫人正由人伺候着穿衣洗漱,见她进来了,笑呵呵地问道:“昨夜里可用了药膳?身体有无不适?” “已用了,正是要多谢老夫人开的方子呢,我素日里难以入眠的,昨儿夜里倒是很快便安稳睡下了,一早起时亦感舒适,想必是那药膳颇有效用。”黛玉抿嘴而笑。 盛老夫人笑道:“如此甚好,我开的方子里所用药材皆是温补之物,分量也少,正是怕你一时无法受补,反而伤身,或是哪一味药材冲撞了,或是用后出现了不适,皆要留心。你且坐下,我再与你把把脉。” “多谢老夫人费心了。”黛玉福身谢过,往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伸出了左手。 盛老夫人的手搭在黛玉的腕上,细细诊了半日,方道:“甚好,之前那张方子可用。你继续用上一个月,然后我再开一张新方子,或是早晚混着用,效果会更好些。” 黛玉又起身谢过,盛老夫人忙扶了她道:“你这丫头,这般客气做什么?便是不说我两家的交情,你也算得我半个孙女儿,如今我还住在你家中呢,混吃混住的,你们倒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才好。” 黛玉笑道:“怎会嫌弃?倒是巴不得老夫人长住呢。” “扬州是极难得的繁盛祥和之地,我既然远远地赶来了,便是打算长住下来的,也可休养一下身子,我这把老骨头再经不得长途跋涉的,恐怕没个三年两载的,是不打算回京了。”盛老夫人笑呵呵地感概道。 ———————— 此时,扬州最有名的酒楼中,梁誉定下了二楼的雅间,里头还坐着林锦齐和周晟二人,三人正在吃茶说话。周晟自从那日私闯了沈家后院,便被周大人禁足在家了,此次他是偷溜出来的。 “……你平日里胡作非为也就罢了,我竟不知你已经荒唐到了如此地步。你心中挂念沈家小姐,等到将来年纪到了,问得了父母的意见,也可上门提亲。可你偏生闯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去,你可知此事会给沈二姑娘招致祸患?”林锦齐面色微冷。 “我知道错了。”周晟的面上恹恹的,“沈二姑娘闭门不出,若不用这个法子,实在无法得见一面。” 林锦齐颇为头疼地道:“可你偏偏还将事情闹大了,沈家若不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周晟低声地道:“这祸全是我闯的,罪责我一个人担。” “罪责你一个人担?你说得倒轻巧,这祸事是你闯的,毁的却是沈二姑娘的名声!你自个儿一句话就能揭过了,沈二姑娘为此不知要受多少罪!昔日沈家大姑娘与孙家的婚事,你还没看清楚么,那事是沈大姑娘的错吗?可沈家不敢退亲,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不敢闹出退亲一事,你如今这样的作为,与那孙定恒有何分别?” 周晟一时怔住,表情有些茫然。 梁誉在一旁低头吃茶,不敢出声。林锦齐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你,你跟着他做什么?沈二小姐与你无缘无故的,你就这么不在乎脸面了?” 周晟忙道:“是我拉着他过去的。” 林锦齐瞪了周晟一眼,并不理睬他,而是朝着梁誉道:“若非看在我们从前的交情上,我也知道其中缘故,此事绝不会这么轻易了结。要是有别人轻薄了我妹妹,正该打死了事!” “是我唐突了你妹妹,对不住。”梁誉轻叹。 周晟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你妹妹常去沈家,不知沈二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她如今被沈夫人禁足了。” 周晟脸色一白,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 林锦齐摇了摇头:“周晟,看在从前的交情上,我只说一句,你与沈二姑娘已经绝无可能了。以后莫要再生瓜葛,你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沈姑娘,你自个儿好好掂量罢。” 周晟面色苍白,正要开口,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了,正是酒楼小二带着盛世梧来了雅间。 第32章 出府诊脉 雅间的门被人推开,正是酒楼小二带着盛世梧来了雅间。 林锦齐先站起了身,笑道:“盛世兄来了。” 梁誉也立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也站了起来,拱手道:“在下梁誉,多谢盛公子应邀前来,梁誉在此谢过了。” 盛世梧听了他的名字,知他是安庆世子,忙道:“梁世子客气了。” 周晟也客气地朝盛世梧点了点头。盛世梧与他三人见了礼,才坐了下来。 梁誉又吩咐小二去端一些上好的瓜果点心过来,四人客套了一回,梁誉才开口道:“一早听闻盛家医术高超,当世无人能及。这次邀盛兄前来,是为了我家乳母之事,乳母昔年不幸得了疯症,神志不清,只是这疯症来得突然,恐怕事有蹊跷。” 林锦齐面色微动,梁誉什么时候开始管这些事了?梁誉先前听说盛家人来了他林府暂居,便托他请盛家公子过来,说是府上有个病人,想求盛家相助。只是林锦齐不曾料到,梁誉所说的病人竟是他家乳母,想请盛家诊治她的疯症。 林锦齐的心里大约也有猜测,梁誉乳母的疯症绝非表面上的这么简单,只是此事背后牵扯太多,一时半刻也是查不清楚的。 盛世梧沉吟道:“世子莫非是怀疑这疯症乃人力所为?世间的确有能够致人疯癫的药物,只是若要查明那具体的,还须看过病人才知。” 梁誉忙道:“盛家若肯相助,梁誉感激不尽。” “梁世子客气了,我回去后便将此事禀明祖母,待祖母得了空闲,去府上一诊便知。” 梁誉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道谢了一回。四人吃茶闲叙后,眼见天色将暗,便一起出了雅间,不料却在酒楼门口碰上了一行人。 为首的一个公子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身边跟着两个小跟班,他一袭墨色的衣袍,越发显得面容病态似的苍白。他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周晟看,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朝身边的人说道:“啧,你们可瞧见周公子了?先前周公子未能按时赴约,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这不还是好好的?只怕是周公子惯会说大话的,事到临头了却又胆小如鼠,不敢前来。” 周晟被他说得心头火起,冲过去就要打人:“姜怀真,你满口胡言!” 梁誉连忙拉住了他,林锦齐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那个被称为“姜怀真”的华服公子,低声朝周晟道:“好了,你这是干什么?你是禁足里偷溜出来的,现下还要闯祸不成?眼见天色不早了,你可快些回去吧。” 周晟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恨恨地道:“姜怀真,你给我等着!” 梁誉强拉了周晟离开,身后却传来了姜怀真放肆的大笑:“怎么?周晟,原来你也有不敢动手的时候?” 林锦齐拉了周晟一把,示意他不要冲动,又问了一句:“这人是督查院史姜大人家的嫡四子姜怀真?”他有些疑惑,昔日他跟在林如海身边时与扬州的各个权贵之家也打过交道,对大多数人都有个大体印象。这个姜怀真在外的名声颇好,就连林如海都跟他提过一句,说这位姜家的四公子很是知礼懂事。 周晟气得面色通红:“没错,就是他。你不知道,那小子惯是个会做戏的,尤其在长辈面前,安分守己得什么似的,实则一肚子的坏水,且他私下里最是贪花好色,常去那花街柳巷之地。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何等知礼出众之辈呢!” 林锦齐有些惊讶,如果周晟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姜怀真也不简单了,私下里作风败坏,明面上却不露分毫,竟是瞒过了这么多人。 ———————— 又过了几日,盛老夫人应梁誉之求,去为孔嬷嬷诊脉。 梁誉在此之前特意悄悄地将孔嬷嬷移居至王府外的宅子,没有惊动安庆王爷与陈氏。又请了余升过来,帮忙辖制住孔嬷嬷,以免孔嬷嬷疯症发作,伤到了盛家人。 盛老夫人过来时,与梁誉寒暄了几句,方才进入内室。孔嬷嬷躺在内间的床榻上,疯疯癫癫地说着话,盛老夫人见她这幅模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昔年你母亲在京城时,我也见过几面的,她身边总跟着这个丫头,又伶俐又标致的,我还与她说过话儿,如今怎么竟是得了疯症呢。” 盛老夫人感概了一句,给孔嬷嬷搭脉诊治,凝神感受着脉象。 满屋寂静,针落可闻。盛老夫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脉象中的一丝不对劲,她行医多年,十分清楚女子的身体,孔嬷嬷神智失常,原是受了刺激所致,却也有药物的辅助。 只是盛老夫人是何等人,她浸淫内宅多年,又经常被宫中的贵人娘娘请去诊脉,须知宫中情势复杂多变,涉及之处又广,若不多几个心眼,根本活不到现在。 安庆王府中的一些旧事,她们这些老人都是心中有数的,这事牵扯太大,甚至关系到皇权之争,她一介妇人,又岂敢掺和其中?今日她应邀前来,原是一早打好了主意,无论诊出了什么结果,也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脉象紊乱,正是精神失常之象,至于别的,倒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另外,还须注意饮食起居,要规律一些。”盛老夫人道。 梁誉与余升对视了一眼,他心中有些失望,却仍是拱手道:“如此,多谢老夫人前来了。” 盛老夫人含笑摇了摇头,一番寒暄后便准备起身离去,余升连忙送出了门外,不顾盛老夫人的推辞,又送了许多礼,以表心意。 内间孔嬷嬷吃了安神的药物已经睡下,她比盛老夫人还小一辈,只是盛老夫人总是一副笑呵呵的和气模样,又极擅调养身子,整个人显得很年轻,孔嬷嬷却是满脸的皱纹,这么多年来疯疯癫癫的,看上去倒比盛老夫人还要老。 梁誉叹了一口气,掀帘离开。 第33章 明华回门 却说沈家那边一早收到了京城那边的信,正是商量明华回门之事。明华夫妻二人大概两个多月前便从京城出发了,沈夫人算了一下时日,约摸也就这两天了,早早地遣了人守在渡口。 因京城扬州相距甚远,明华此次回门可在家中住上七天,沈夫人又命人将明华的院子仔细打扫,以方便她回门时居住。 这日一大早,沈夫人得了下人的口信,说是渡口那边已经接到了明华,她心中既是欣喜又是激动,梳洗得当后便与沈筠一同迎了出来。 这是女儿出嫁后第一次回家,亦是新女婿初次来岳父岳母家作客,为了表示重视女儿女婿之意,沈家特意开了中门相迎。不多时,门外来了一行人,正是沈明华与夫君袁彬,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大队的下人,抬着几十箱的华服珠宝等物,都是袁家为明华准备的回门之礼。 回门之礼代表着婆家人的态度,礼物越丰厚,就代表婆家人越是重视新媳。袁家准备的回门之礼十分隆厚,沈筠与沈夫人见了,心中很是满意。 明华已作妇人打扮,头发绾成一个逐鹿髻,拢着一枚碧玉芙蓉簪子,身穿秋香绿色流云纹薄褙,端矜婉约,温柔可人。袁彬立在她身边,身形高大挺拔,器宇不凡,宛如一对璧人。 明华见了沈夫人,眼睛便是一红,哽咽唤了一声:“母亲!” 沈夫人忙携了明华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欣慰道:“一别数月,倒也未见消瘦,看来是过得不错。” 一旁的袁彬拱了拱手道:“女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筠捋了一把胡子,笑道:“彬哥儿,这般长途跋涉的,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休息才是。说来,你自小生长在京城,从没来过扬州罢?此次来了,正该好好赏逛一番。” 说话间,沈家体贴他夫妻二人舟车劳顿,便由沈筠陪着袁彬先去客房里略作休息,沈夫人携了明华进入内室。 明芷正百无聊赖地呆在内室暖阁里,见沈夫人与明华过来了,眼睛一亮,忙走过去拉了明芷的手臂摇了摇,软声撒娇道:“大姐,你可回来了。自你走后,我天天想着你,只盼着你回来呢。” 明华眼眶微热,拉着明芷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回来了,这次能在家里住上七天呢。明芷,我不在家时,你可有好好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女红?你如今也大了,别成天的没个正形,不似个姑娘家。你要少让母亲操心,知道么?” 明芷苦了脸,不满地道:“大姐,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便是来教训我的。” 明华失笑,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这如何是教训你了?我是为你好。” 沈夫人笑道:“华儿,你也别管她,她就是这样性子,再改不了的。也不知还有谁家的女儿这般泼猴儿似的,还不许长辈管教了。” “可见你们是一伙儿的,都来说我!”明芷愤愤地道,自顾自跑到一旁,不理会她们了。 明华见状,假意叹道:“唉,方才还有人说天天盼我回来呢,我回来不过第一日,你便嫌我了,往后还有七日,这可如何是好?” 明芷撅嘴道:“那你先说好,以后不管我才成。” 沈夫人与明华俱是掩嘴而笑,母女二人又闲话了一会儿,沈夫人轻声问道:“华儿,你实话与我说,你在京城那边过得还好么?婆家可有给你委屈受?” 明华忙道:“母亲,您还不放心吗?这门亲事是您与父亲千挑万选的,陪嫁的嫁妆那般丰厚,我们两家又是亲戚,二舅母疼爱我都来不及,哪会给我委屈受?我过得很好,您别担心了。” 沈夫人闻言,才放下了心,又问道:“那彬哥儿呢?你们夫妻二人可和睦?” 明华面有娇羞之意,忍不住垂了头道:“自然是和睦的。” 沈夫人见女儿这幅模样,知她面上的红晕绝非作假,笑道:“这样我便放心了。我担心你到底是远嫁,虽然是你二舅母家,京城与扬州也难免有些风俗不同的,怕你一时无法习惯。” “母亲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明华笑着拍了拍沈夫人的手,只是她等了这么一会儿却没看见明琴,疑惑地问道:“二妹妹呢?怎不见她过来?” 沈夫人叹道:“她身上有些不好,暂不能过来。” “二妹妹怎么就病了?可严重么?”明华担忧地问道。 “前些日子染上了风寒,已请大夫来看过了,不很碍事,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唉,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件糟心事儿。自这件事后,二丫头愈发的不爱说话了,每日的将自己闷在房里练琴,也不大出来走动,总是大病小病不断的。” 沈夫人又将周晟闯进明琴院子的那件事情跟明华说了。明华听了,又惊又怒:“怎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周家的哥儿着实可恶,莫非是存心想毁我们家女儿名誉?发生了此事,周家竟没给个说法?” 正说着,暖阁门口的帘子忽地被掀开,正是黛玉走了进来,一面解下身上的青色缎织寒梅披风,一面笑道:“干娘,华姐姐,明芷。我倒是来迟了。” 明华见是黛玉,连忙起身拉了她坐下,口中道:“好妹妹,我正念着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黛玉笑道:“莫非华姐姐与我心有灵犀不成?” 明芷原先躲在一边生闷气,见黛玉来了,又走了过来同黛玉说话儿,两人笑笑闹闹的,沈夫人见明华有欲言又止之意,忙悄声问道:“华儿,你可是有什么话?” 明华点点头,见明芷与黛玉正说得开心,避开了两个妹妹,低声朝着沈夫人道:“母亲,在船上时,我的月事竟是延了两个月没来,母亲是知道的,我的小日子一向准。” 沈夫人面上一喜:“你的意思是……” 明华面上通红地道:“还是不确定的事儿呢,谁能拿得准的?我只是跟母亲说说而已,请大夫来看看,到底放心些。” 沈夫人笑着拍了拍明华的手道:“你放心,你知道京城的盛家老夫人罢?便是那位极擅医术的盛老夫人,她近日来了扬州,就在林府里暂居,为你林妹妹调养身子呢。到时请盛老夫人帮你看看,即便只有一个月的身子,盛老夫人也是瞧得出来的。” 明华略为羞涩地点头称是。 此时前院中,沈筠因有公务在身,便先行离去了,只叫儿子沈嘉柏作陪。林锦齐又陪黛玉来了沈家,三人便在一处喝酒说话,林锦齐因为身上带孝的缘故,只以茶代酒。 沈嘉柏一身墨竹长衫,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俊朗,他朝着袁彬举杯笑道:“父亲常说姐夫少年有为,让我等以姐夫为榜样。听说姐夫年后便要升至兵马司统领了,我先在这里恭贺一句了。” 袁彬回敬了一杯道:“这话不敢当,岳父实是过誉了。你是走科举的路子,明年便要乡试了吧?说不得便能高中,到时候才是大有前程。” 林锦齐笑问了一句:“不知袁姐夫是京中的武职还是外任?” 袁彬放下了酒杯,叹道:“大约是外任,具体的我也不知,可能会在西北那边罢。” “西北?姐夫,西海沿子那边战乱不断,最是不太平的,你当真要外任到那地方去?”沈嘉柏面色微变。 袁彬摇了摇头:“西海沿子那边常年战乱,不知多少将士在那葬送了性命,多少老百姓深受其害,若真能调任至西北,我堂堂七尺男儿,也当为家国太平出一份力。只怕家中长辈不肯,此事终究是不成的。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姐姐本是远嫁,扬州与京城相距甚远,往后与你们也不能常常见面,到底是委屈了她。如今我若调到西北,更是平白让她也跟着吃苦。只是迁令到底也没下来,还不能确定。你且放心,若是真去了西北,我不会让她跟过去受罪的。” 第34章 确诊喜脉 沈夫人为了弄清明华是否怀孕之事,特意去了林家拜访盛老夫人。 盛老夫人面容和气,笑呵呵地朝沈夫人道:“是袁府的四姑娘罢?在京城时,袁老夫人便常与我说起你,说你在闺中时最是乖巧懂事的,说起来,你出生那会子,我还抱过你呢。这是你女儿罢?出落得可真标致。唉,我们可如何不老呢,这一晃眼啊,当年的小姑娘也为人母了。” “难为老夫人还记得我,能看到我们这些小辈嫁人生子,正是老夫人福泽深厚呢。”沈夫人笑道,“今天可不止如此,我特意来拜访老夫人,就是想让老夫人给我女儿瞧瞧,她的月信迟了两个月了。” “唉呀,这是好事啊,丫头,快来给我瞧瞧。”盛老夫人面有喜色,朝着明华招了招手。 明华有些羞涩地过去坐了,伸出手来,让盛老夫人诊脉。 盛老夫人把手搭在明华手腕上,凝神诊脉。沈夫人紧张地看着盛老夫人的神色,过了许久,盛老夫人面容一舒,笑道:“确是喜脉,沈丫头已有了两个多月身孕了。” 沈夫人大喜,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菩萨保佑”。 明华亦是大喜过望,虽则心里早有了猜测,可这般确定下来更觉得安心,她面色柔和,忍不住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确诊了喜脉后,沈夫人又是朝着盛老夫人好一番道谢,携着明华回了家中。明华心中惦记着明琴,先去了明琴的院子看望她,再与沈夫人一道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华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一边叹道:“可怜见的,二妹妹怎么就瘦成那样了?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了几句,真真叫人心疼。” “还不是为着那桩事,她姑娘家家的到底是受了轻薄,一直闷在心里,三天两头的就要病一场,原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如今越发的不爱说话走动了。”沈夫人叹了一句,又忍不住抚了抚明华的肚子,又是替她欢喜,又是感概。 “在娘心里,我的华儿总是个小姑娘。可这一晃眼,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可见真真是岁月不等人的。也是你肚子争气,这才成婚多久,就有音信儿了,彬哥儿要知道了,不知要多么欢喜呢。” 明华笑道:“这事儿到底也是要看缘分的,谁又能说得准呢?我也没有想到这孩子会来得这么快。” “只盼这一胎是个哥儿,那你在婆家就彻底站稳了脚跟,这日子啊,再不必愁的。婆婆疼爱,夫君贴心,又有儿子,你也是顺遂美满了。” 明华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低声道:“无论这一胎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会尽我所能疼他。” 沈夫人叹道:“谁说不是呢,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当娘的怎会不心疼?可是对你婆家来说,到底是哥儿金贵些,对你来说,有个哥儿也算是有了依靠。其实若是个女儿,倒是与你更贴心。” 明华点头称是,沈夫人又携着她的手说了一些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情,哪些吃食要少吃,如何调养对腹中的孩儿更有好处,细细嘱咐了饮食起居各个方面,无一不全。 沈夫人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还有一事,我原想问你的。彬哥儿房里有几个伺候的人?其中有受宠的么?” “他倒还好,房里有个伺候的人,是打小伺候他的丫鬟,为人倒本分老实,不是个争宠的,等有了身孕再抬姨娘。除这个外,还有个白姨娘,样貌生得不错,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他一个月大概去那边两三回。” 沈夫人低声道:“那个丫头倒也罢了,毕竟是从小伺候的人,又是丫头出身,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只是你须防着那个白姨娘,在你真正生出哥儿之前,万不可让她有孕了,我先前教你的那些手段,你可还记得?说来说去,还是要有个哥儿依傍才能真的放心。” 明华道:“母亲何须这般担忧?以我如今的境况,白姨娘对我并无威胁。” “傻孩子,我自然是希望你处处都好,哪一桩事都能顺心。你现在是觉得婆婆夫君都向着你,你又是正室嫡妻,何须在意一个小小的姨娘?可你难道忘了,当年我头一胎生下了你,你祖母是个什么态度?你祖母给你父亲抬了那些妾室后,我们娘俩的境况如何?若不是后来有了柏哥儿,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呢。你且记得娘今日跟你说的这些话,娘以往在这些地方吃了亏,便不希望你再吃这些亏。” 明华柔声道:“母亲说的,我都明白。” 沈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又道:“等你生了哥儿,在婆家彻底站稳脚跟,然后给柏哥儿娶个贤惠知礼的妻子,到时候我也能抱个孙子。这最后啊,再给明芷说个好婆家,那我就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 “弟弟今年也十五了罢,娘心里可有人选?”明华来了兴致。 沈夫人笑道:“是李家的歆姐儿,你们头些年也时常在一起顽的,那孩子是个知礼懂事的,我家又与李家一向交好,同在扬州,两家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又门当户对的,再挑不出更好的来了。” 明华大笑:“原来是文歆啊!若是给弟弟定下了文歆,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娘心中既是这样想的,可与李家提过此意?” “一早就提过了,李夫人自然也是愿意的,她家歆姐儿若是嫁到我们家,两家离得这样近,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者,我们家柏哥儿样样出挑,自是委屈不了她家姑娘的。”沈夫人面上笑意更盛。 “看娘的样子,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了。”明华掩嘴而笑,又问道,“那二妹妹呢?二妹妹明年也要及笄了,不知亲事可有着落?” 说起明琴,沈夫人脸上的笑意略淡了些:“督察院史姜家夫人跟我提过这事,我心里觉着挺好。姜夫人是给她家嫡幼子说的,名叫姜怀真,那姜家孩子我也见过,是个知礼懂事的,又是嫡子,也不算辱没了二丫头的才貌。” 明琴亦感欣慰:“二妹妹能说上这门亲事也算不错了。” 沈夫人笑道:“说来,你此次在家中能住上七天,后两天便是歆姐儿及笄行礼之日,李家一早发来了帖子,到时候你随我过去吃酒席,也是替你弟妹再相看相看人家。” 明华笑着点头应是。 傍晚袁彬回了房中,明华正端坐在镜前,头上钗环未饰,正用银勺挑出一团香脂,轻轻地抹在脸上。袁彬走了过去,含笑望着明华镜子里的眉眼:“还在京城时你便一心想要归家,等着回门的日子,今日可算是与父母亲人都见面了。” “只可惜京城扬州实在离的太远,这来来回回的就要耗上小半年时间,若不是总督大人体谅你新婚,营卫里哪能给你休这么长的假?” “这也不算什么,往后你想回扬州,我陪着你回便是了,母亲也不会说什么的,在船上也可领略一路的风光美景,就当是游玩了,我也乐得休假呢。”袁彬笑着摸了摸明华的长发。 明华嗔道:“就你知道哄人。”她面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高兴的,又犹豫了一会儿,面带羞色地道:“我有件喜事要同你说。” “什么事?” 明华双颊微红,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袁彬不明所以,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身上可是有不适?” 明华嗔了他一眼,握住他的手再次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袁彬呆了一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华儿,你、你是说……” 明华含笑点点头。袁彬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太好了,华儿,太好了。” “你这是干什么呢。”明华面上一红,伸手推了他一把。 袁彬大笑不止,抱着明华就不撒手了,口中道:“正该给京城也去一封信,父亲他们知道了此事指不定有多么欢喜呢,我们回程时要更小心些了,船舱中定要铺上几层的厚毯子,免得你一时磕着碰着了,再请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照顾你的起居,还有孕中一应事物也要备着……” 第35章 及笄待嫁 这日李家大姑娘李文歆满十五及笄,沈夫人一早携了三个女儿出门赴宴,明琴犹在病中,本该留在家中休养,只是沈夫人此行便是想带着明琴让姜家夫人相看,仍是带了她出门。至于黛玉,她身上带孝,却是不能来参加此类宴会的。 宴会尚未开始,夫人女眷们正在后院歇息。沈夫人携着三个女儿进去,立时便有人来迎,皆是平日里与沈夫人交好的一些夫人们,彼此拉了手亲热地寒暄了几句。 宣平郡主端坐在中央,华服贵冠,笑容得体。沈夫人却只当没看见她一般,径自去旁边坐下了,和一些素日里交好的夫人们轻快地说笑着。 沈夫人原本也和宣平郡主交好,只是两家自从周晟闹出了那件事后,脸面上都有些挂不住。此事原是周家有错在先,沈家却根本没见周家来赔罪道歉,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自然是与周家断绝往来了。 宣平郡主见状,捏着帕子的手稍微握紧了些,却很快松开了。她原本就是性情高傲之人,此时也不会轻易拉下脸来。 姜夫人原本正在和人说笑,见沈夫人来了,走过去携着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沈家的三个姑娘,笑道:“总听别人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三个女儿都生得这样出挑,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沈夫人笑着给明琴扶了一下头上的海棠玉簪:“快别这么说,你家四个哥儿,哪个不是大有出息的?若论福气,扬州城里谁能比得上你?” 明琴与明芷还是未嫁的姑娘,两人都只是安静的坐着,面上带着拘谨的笑意,并不说话。明华掩嘴笑道:“姜夫人说这话可是过誉了,扬州城里不知有多少标致姑娘,我们姊妹哪算得出挑呢?” 姜夫人见她已作妇人打扮,笑问道:“这是沈大姑娘罢?” 沈夫人笑道:“你瞧我,都忘了给你介绍我家姑娘了。这就是我家的大姑娘了,年前嫁到了京城,这几日是回门子呢。” 姜夫人取出了一个荷包塞给明华,和蔼地道:“京城虽好,到底是远嫁,一切还得费心些。” 沈夫人不禁莞尔,明华连忙道:“姜夫人,这荷包我可不能收,我如今又不是姑娘家了,怎么能收夫人的见面礼呢,别人岂不是要笑话我的?夫人快拿回去罢。” “你还这般年轻,哪有人笑话你,快收着罢,这次出门不曾带着什么好东西,是我一份心意罢了。”姜夫人假意道,“莫不是你嫌这见面礼轻了不肯收?” 明华无法,看了看沈夫人,只见沈夫人笑着点头,只好收下了姜夫人的荷包。 沈夫人又拉着明琴道:“这是我家二姑娘,明字辈,闺名一个琴字。” 明琴连忙起身见礼。姜夫人见她容貌气度不凡,心中满意,携了她的手道:“真真是个好孩子,样貌生得这般出挑,是个招人喜爱的。”她直接褪下了手上的玉镯子,套在了明琴手上。那镯子通体水润,一看便价值不菲,明琴心中有些疑惑,只是明华先前都已经收下荷包了,她也不好拒收这个玉镯子,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不提。 沈夫人见状放下心来,知道姜夫人这是相中了明琴的意思,与明华相视一笑。 笄礼过后,李夫人安排了前来的宾客们听戏。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明琴不喜热闹,跟沈夫人说了一声后便离席了。她身边带了个丫鬟,在李府的园子里随意走了走,走累后便坐在园中的亭子里歇息。 明琴坐在亭中犹自出神,身边的那个丫鬟却忽然道:“二姑娘,我去如厕,一会子就过来。” 明琴看了她一眼,她身边从小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沈夫人远远发卖了,这些丫头都是新拨过来的,与她没什么情分,甚至还有些面生。她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那丫鬟走后,明琴等了半日却不见她回来,正准备起身离去,那亭子的拐角处忽然走出了一个人影来:“沈二姑娘,好久不见。” 姜怀真一身墨袍,立在花影下,他的面容病态似的苍白,笑容有些怪异地盯着明琴。 明琴看见是他,脸色一白,匆忙就要离去。她从前也在宴会上见过姜怀真一面,两人互相见了礼,只是那时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料宴会中途,她坐在偏厅里歇息时,姜怀真突然闯了进来,言语十分轻浮,甚至动手动脚的,作势要调戏她,与之前那副温和知礼的模样大相径庭。幸好她寻得机会跑出了偏厅,才免于轻薄。 姜怀真拦住了她,笑道:“二姑娘怎么一见了我就走,这是什么道理?” 明琴低斥了一声:“让开!” “为何要让开?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见姑娘一面,岂能辜负?只是姑娘身边的丫鬟也太好买通了些,不过五十两银子,就哄得她背主了,这会儿大概正在收拾行李想跑路罢。不知姑娘想如何发落她?只要姑娘说一句,在下定然替姑娘办好。” 明琴咬着唇不说话。姜怀真见了,更是起了兴致,伸出手去挑明琴的下巴:“啧,姑娘如今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少了一分明艳,多了几分楚楚动人,叫人心生怜意呀。” “下流!”明琴连忙躲开他的手,含怒之下,扬手便打了姜怀真一巴掌。 姜怀真挨了这一巴掌,原本笑着的脸立刻变得阴鹜起来,他眯着眼睛,狠狠掐住了明琴的下巴,“你敢打我?” 明琴吃痛,随着他的力劲踉跄了好几步,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钳制,近乎本能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姜怀真见她这幅反应,恶意地大笑了起来:“沈二姑娘,你要知道,你把人都叫过来了,我是不要紧,毁的可是你自个儿的名声!” “毁的是我自个儿的名声?”明琴低声重复了一遍,却是更加大声的喊道,“来人,快来人!” 姜怀真脸色一变,他原本是料定了明琴不敢将此事闹大,才敢这般放肆的,可他实在没有想到沈明琴宁愿自毁名声也要叫人过来,要知道女子的名声脸面大于一切,若是别人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只怕到时候他也讨不了好。 “贱人,不识抬举!”他阴鹜地看了明琴一眼,拂袖而去。 明琴立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忍下眼泪,又整理了一下衣装与发髻,往前院去了。沈夫人正听戏听得入神,见到明琴过来,点点头,继续听戏了。明琴就坐在她旁边,心绪紊乱,表面上却很平静。 她不会将此事告诉沈夫人,上次周晟的一事她如实说了,却招致沈夫人的怀疑,今日若是将这桩事说出去了,焉知又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 宴罢更衣,沈夫人携了女儿归家,独留下了明琴。 “二丫头,过来。”沈夫人朝明琴招了招手,难得的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一眨眼啊,你也要及笄了,你大哥定的就是李家的婚事,今天带着你出门,也是给你相看人家的意思。那姜家夫人先前就问过你的,今日见了你那模样,此事大约是成了七八分了。正是姜家的嫡四子,那孩子是个好的,无论人品才干,都是委屈不了你的。” 姜怀真?! 明琴脸色一变,惶然地看着沈夫人,却是欲言又止,苍白着脸点点头。 沈夫人并非过问她的意见,而是告知她此事。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作主,两家分明已经是商议好了这事,哪里还轮到她说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又哪里有过问婚事的权利? 沈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心下暗生疑窦,更是平添了几分不喜。 平心而论,她给沈明琴定下的婚事已经很好了,扬州督查院史之嫡子,配她一个庶女,还有什么不好的?无论跟谁说起这事,别人都不会认为她这个嫡母苛待了庶女。甚至姜夫人先前跟她提起此意时,她还有些惊讶,但是没怎么想也就答应了,毕竟明琴虽是庶出,才貌却是不差的,琴艺更是名动扬州,姜夫人想替儿子求娶也不奇怪。 可是明琴听了这个消息,却是做出了这幅模样来,莫非是怨这门亲事定的不好?再者,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听了自个儿的婚事只该满面娇羞的应下才是,为何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莫非她真是与那周家的公子周晟之间有些瓜葛,所以不愿嫁进姜家? “你既知道了,身上还带着病,便早些回房了休息罢。”沈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只当没看见她那苍白的脸色一般。 明琴强撑着行了礼告退,走出正房时却是身子一歪,险些就要倒下,幸好她身边的嬷嬷扶住了她,正要说些什么,却看见她脸上流下一行眼泪。 她的容貌生得极美,夭桃秾李,螓首蛾眉,那副垂泪的模样,更是说不出的宛转别致。嬷嬷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二姑娘怎么了?” 她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明琴的一张小脸苍白如素纸,好不容易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由人伺候着卸妆褪衣,惶惶惑惑地睡下了。 次日,明琴一早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昏涨,遣了人去沈夫人那边,说是身子不适,无法请安了。沈夫人只派人回了一句,让她注意歇息。 房里的嬷嬷请了大夫来,那大夫平时就是负责明琴的身体,摇着头道:“姑娘怎么越发的心中郁积了,为此熬出了多少病来,现下又得了风寒,这可如何是好?我开个方子,但愿能去些病症罢。” 嬷嬷点头谢过,明琴半歪在塌上,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了起来。 大夫开了方子后,送去药房里,煎了一副药出来,嬷嬷伺候着明琴喝下了,喝完药后又睡了一觉,起身时才略感好些,能够下床走动了。 到了明琴每日里学琴的时候,嬷嬷担忧明琴的身体,劝道:“姑娘今日就别练琴了罢,还是身体要紧,让琴师今日先回去罢。” 明琴咳嗽了一声,摇头道:“不碍事,我今日继续练琴。” “姑娘真是练琴练痴了。”嬷嬷有些无奈,却也无法,替明琴梳洗打扮后,将她扶进了琴室,然后便退下了,二姑娘练琴时一向不喜别人打扰的。 明琴低头抚琴,帘帐外琴师已经过来了,他放好了琴,默默地坐着。等到明琴一曲抚完,才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他的声音很温润,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明琴眼中蓄积了泪水,声音有些哽咽地唤了一声:“裴先生……” 三年前,沈家给她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女琴师来教授她琴艺,不过教了半年,女琴师便说自己已经教不了她了。那时沈筠听了此言,亦是颇感自得,她那时需要换一把古琴,沈筠便特意带着她出门去了琴坊试琴。 那也是明琴记忆里,他们父女最亲近的时候了。 扬州最有名的如意琴坊里,她试了许多的名贵古琴,总觉得有些不如意,正犹豫不决时,琴坊的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之音。 那琴声清越泠泠,明琴凝神听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位先生琴艺极高。”她颇感兴趣地拉着沈筠过去,沈筠见她感兴趣,也只当是陪女儿了。 琴房里放着帘帐,沈筠和明琴端坐在外侧静听着,一曲终了,明琴忽然道:“皑皑白雪,寂寂红梅,巍巍高山,潺潺流水……” 帘中之人有些惊讶,停止了抚琴道:“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说,被后人引为美谈。在下今日奏一曲古琴,姑娘竟能知我心中所想,实为知己也。” 明琴听了,歪着头抿出一个笑来。 沈筠摸了摸明琴的头发,温声朝帘中之人道:“先生琴艺高超,且与小女颇有缘分,敢问如何称呼?” 帘中之人道:“在下裴复,不过一无名琴师尔,当不起如此盛誉。” 沈筠确实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叫来了琴坊的老板,得知裴复的确只是个琴坊里的普通琴师,年已三十有六,出身平平,生活潦倒困顿,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可是沈筠虽然不擅于弹琴,却能听得出好坏,此人琴艺极高,琴中的意境更是超凡脱俗。 明琴小声地扯了沈筠的衣袖道:“父亲,把裴先生请去府里给我当师傅罢。” 沈筠愣了愣,这还是明琴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他不忍拒绝,便提出见裴复一面。两人言谈之间,沈筠发现这位裴先生举止不俗,见识广博,便也放下心来,提出让裴复进沈府里教明琴的琴艺。 “小女生性|爱琴,悟性不俗,寻常琴师却也是教不了的。先生既有如此琴艺,困居在这琴坊里也是大材小用了,先生与小女颇为投缘,不若先生去我沈府教授小女琴艺,在下必有重金相谢。” 裴复沉吟许久,最终应下了此事。 后来他进了沈府教授琴艺,明琴正式拜了师,裴复亲自斫琴相赠。 上好的古琴一般都是斫琴师亲自制作的,手工斫琴极耗心血。而世间既会弹琴又会斫琴之人少之又少,裴复琴艺极高,斫琴时更是加入了自己感悟与见解,使之有了独特的古韵。 明琴得了这把古琴后,十分珍爱。 三年来,他们每日里对坐弹琴,感情已是非比寻常。他们之间真正的交流很少,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可彼此却能从琴声里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对明琴而言,他是良师,是益友,更是知己,此刻听他出言相问,忍不住道:“母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是那人是个轻薄之徒,常常调戏女子,作风不正。可是……可是,这亲事已经定下了……” 帘帐那边的人久久沉默,明琴眼中含泪,轻轻抚摸着手下的古琴。就在明琴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见了他温润的声音:“遇到小姐之前,我不过是过着潦倒困顿的日子,潦倒了半生……”然后,他轻轻拨动了琴弦。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是《凤求凰》的曲子!当年司马相如凭借一曲凤求凰,求得佳人卓文君,传为一代佳话。 明琴怔怔地看着帘帐外的那个人影,心中蓦然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 却说沈嘉柏心情颇好地来了明琴的院子,他新得了几根上好的丝弦,知道明琴痴迷古琴,特意准备送给妹妹当琴弦的。他今早又听说了明琴身子有些不适,便想着借此机会来探望一下明琴。 “二妹妹今天身子不适,还在练琴?”沈嘉柏听了小丫头的回话,失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痴迷古琴了些。 琴房的门口守着几个婆子,沈嘉柏含笑朝她们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通传。 里头透出了隐隐的丝弦之声,沈嘉柏凝神听着,忍不住感概,二妹妹的琴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之后应该是琴师在弹奏了,两人的技法差别很大,轻易能够分辨出来。沈嘉柏又微笑着驻足听了一会儿,直到听出了《凤求凰》的曲调时,脸色一变。 第36章 高山流水 “莫非你是怀疑那琴师与二丫头间有些端倪?”沈夫人皱着眉问道。 沈嘉柏叹道:“毕竟二妹妹如今渐渐的大了,那琴师到底是个外男,天天的与妹妹在一起,虽是教授琴艺,却也有些不妥,如今还在妹妹面前弹这样的曲子。此事如何解决,全凭母亲定夺。” “你担心的也有道理,此事确实不妥。原先我瞧着那琴师年纪也大了,两人只是隔着帘子教琴,倒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只是二丫头性子古怪,爱琴成痴,这两人若真有些什么了,岂不是叫我沈家丢脸?这样罢,明儿就辞退了那个琴师,以防万一。再者,二丫头明年也要及笄嫁人了,免得她一门心思的在古琴上,也该懂些俗事了。”沈夫人面色凝重。 “母亲说的有理。”沈嘉柏点头。 沈夫人又道:“你先下去,我找人唤了二丫头过来,我要亲自问问她。” 沈嘉柏行礼告退。沈夫人又遣了小丫鬟找明琴过来,先是关心了几句她的病情,忽然间道:“二丫头,再过几个月,你也要与姜家正式定下亲事了,母亲知道你喜欢古琴,只是你以后也要放些心思在别的上面。再者,给你请的那位琴师到底是外男,未曾娶妻的,多少有些不妥,还是辞了那位先生才好。” 明琴脸色一变:“母亲为何要辞退裴先生?” 沈夫人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话间就要及笄了,闺阁里怎能有外男时常过来?” “裴先生是来教我琴艺的,母亲怎能这么想?还请母亲不要辞退裴先生。”明琴面容苍白。 “我这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沈夫人搁下茶杯,用的力劲有些大,发出“砰”的声响,“你以后也该多费心思在女红针线上,准备自个儿的出嫁。时间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明琴怔愣了许久,才缓缓道:“女儿告退。” 次日,明华用过了午膳,心里到底惦念着明琴,特意过来探望她,见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道:“二妹妹,你这病情怎么愈发地加重了?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了,你这样倒叫我如何放心的走?” 明琴微微一笑:“大姐多虑了,我不过是受了风寒,养上几日便会好的,你只管放心的回京城罢。” 明华微微一叹,她如何看不出明琴的身体状况?尚在家中时,她身为长姐,与两个妹妹的关系都很和睦,她不过离家几个月,回来时却见明琴这幅模样,心中着实心疼。明华给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先前那桩事,原是周家的哥儿冲撞了你,这事半点不怨你的,可是世人总对女子的名声多有苛责。我先前跟孙家定了亲,孙家却闹出了那些糟心事,我们家却只能忍气吞声,就是为了府上女儿的名声着想。你自小生得样貌出挑,心思又不在俗事上,难免有诸多烦扰,你但且宽些心,等将来嫁人了,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的。” 明华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明琴想到自己将要定下与姜怀真的婚事,心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苦涩,她在被子里用力握紧了手,指甲都扎入了掌心,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淡淡地笑着。 “正是这个道理,大姐也不必担忧了,不过几日,我这病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明华伸手替她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温声道,“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准备收拾行李返京的,你身上不适,明日也不必来送了。” 明琴咳嗽了几声,笑着应下了。 第二日清早,明华拜别了家中父母亲人,自是一番依依不舍不提。夫妻二人坐在马车里,袁彬怕明华受不得颠簸,特意在马车内又铺了好几层软垫。夫妻二人正在商量回京城后的一些琐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马车停得突然,明华的身体往前一仰,袁彬连忙扶住了她,将头探出车外,面色不虞地朝着车夫道:“发生何事了?你是怎么驾车的,一早说了要稳当些,停得这么急干什么?” 车夫连连告罪讨饶,道:“原是有个乞丐突然冲了出来,马儿受了惊吓,才会突然停了下来。” 袁彬抬头看去,确是一个乞丐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皱了皱眉,正要发火,那乞丐却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求求大老爷赏点饭吃吧,我已经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了,滴水未进,求求大老爷了……” 明华坐在车内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一个乞丐在要饭,拦住了我们的路。” 明华抚了抚肚子,想了一会儿,叹道:“也是可怜见的,就别怪他拦路了,赏他一吊钱罢,也算是为腹中的孩儿积福了。” 袁彬听了一笑,朝着车夫道:“赏他一吊钱。” 车夫扔了一吊钱过去,那乞丐千恩万谢地又磕了几个头,往一旁让开了。马车又平顺地往前驶去,一旁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喋喋不休地道:“这沈家的大姑奶奶真是个有善心的,也不计较这乞丐突然冲出来吓了马儿,反而赏了一吊钱呢……” 那乞丐脸色忽然变了,拉住一个围观的人道:“你说是谁?马车里的人是沈家大小姐?” “对啊,这就是沈家的马车。沈家的大姑奶奶嫁到京城去了,这几日回家归宁呢,刚刚那位大老爷就是沈家的大姑爷。” 那乞丐拿着手中的一吊钱,忽然大笑起来,又忽然大哭出声。旁边的人见了,还以为他脑子出了毛病,连忙避开了。 这乞丐不是孙定恒又是谁,后来孙家拿了三千两银子,偷偷迁往临安,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只是孙定恒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后,很快败光了这三千两银子,甚至负债累累,不得不隐姓埋名地回了扬州,一路上靠乞讨度日,他母亲年事已高,受不了这样的苦,在路上一病去了。 这一吊钱是他最近乞讨得的最多的钱了,孙定恒拿着这吊钱,笑得眼泪几乎都快流出来了。 ———————— “姑娘,吃些药罢。”嬷嬷端来了一碗黑色药汁,坐在床头准备喂给明琴喝,她的面色苍白,摇摇头拒绝了。 “姑娘……”嬷嬷正要劝,忽然听得有小丫头来报,“姑娘,裴先生过来了。” 明琴的眼睛忽然一亮,从床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真的?” 不顾嬷嬷的拦阻,明琴起身套了一件大氅,走到琴房里去。帘外的那人已经坐好,声音低沉却温润如泉,叹道:“二小姐,这是最后一次教琴了。” 明琴蓦然红了眼眶。沈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明琴,不要失态。 这次机会是裴复好不容易求来的,沈夫人却派了刘妈妈过来看着这两人。刘妈妈面色严肃,她是沈夫人的心腹,在沈府里很有些脸面,又是沈夫人特意派过来的,自然有这个能力管束明琴。 明琴轻咬着唇坐了下来,手抚琴弦,颤声道:“高山流水,可叹不遇知己……” 裴复没有说话,奏了一曲古琴,明琴却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每日的教琴时间有一个时辰,明琴从未觉得一个时辰过得这样的快,直到刘妈妈出声提醒:“好了,二姑娘,教琴的时间过了,快回去歇息罢。裴先生也请回罢。” 看到帘帐那边的人影开始收拾琴具,明琴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她知道,从此一别,再也没有见面之日了。 刘妈妈又故意咳嗽了几回,明琴身边的嬷嬷也准备搀扶她起身。明琴愣愣地看着帘帐那边的人影,脸上已是流下了泪水。他们相对而坐,相对抚琴,已经过了三年了。三年来,她每日都看着帘帐上的那个人影,听他抚琴。虽然从未见过他的面容,可她早已视他为唯一的知己。 明琴做出了今生最为大胆,也最为决绝的举动——她霍然起身,掀开了那块碧色的帘帐。 帘外坐着一个男子,他不年轻了,鬓角已有了几缕白发,一头乌发只用一个木簪绾住,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袍,身上的气质有几许出尘。他的面容温朗宁静,仿佛岁月已在他的脸上永驻,他的手指修长而好看,正在收拾古琴用具。因为明琴突然掀帘的举动,他正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几个嬷嬷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呆了,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明琴披着玉色折梅绣锦织的大氅,右手掀起了碧色的帘帐,妍姿艳质之容,铅华弗御之貌,脸上还淌着泪水,面容决绝,美得惊人。 还是刘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姑娘这是在干什么!”便连忙走过去,一把将帘帐放下了。 裴复是被沈家的下人强行请走的,明琴眼看着这一切,面上有些恍惚。忽然间,她笑着抱起了古琴,用力地往地上摔去。 “人已走了,留琴何用?”明琴低声地笑了起来,模样有些不正常,她身边的嬷嬷连忙馋着她往内室去了。谁料,一回到房中,明琴陡然晕了过去。 ———————— 明琴再醒过来时,已不知是何时了,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看见了在床前守着的黛玉,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林妹妹?” 黛玉见明琴醒了过来,惊喜地道:“二姐姐,你终于醒了,我去告诉干娘。” “别。”明琴连忙拉住了她,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吃力地道,“林妹妹,你先别去,我求你一件事……” 黛玉忙道:“何事?姐姐请说。” “我梳妆盒的最底下有一个小包袱,你找人去如意琴坊的五大街里,寻一个裴复的琴师,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再给他捎一句话,让他离开扬州,千万珍重。”明琴的身体非常虚弱,说一句话便要喘上好一会儿。 黛玉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可是看见明琴这幅样子,仍是点点头应下了。 “多谢妹妹愿意相助,妹妹的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明琴眼中含泪,伸出手来抓住了黛玉的手,用力握了握,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黛玉连忙去给明琴倒了一杯水,抚着她的背,让她顺顺气。 ———————— 从沈府回来后,黛玉将此事告知了林锦齐。林锦齐微一沉吟,从黛玉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袱,亲自去了如意琴坊的五大街,打听一个姓裴的琴师,一番辗转之下,终于找到了一间破败的宅子。 宅子门口并无人守着,林锦齐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这宅院很小,只有一间主厅,那边隐隐传来了古琴之声,林锦齐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抚琴,面容平和而专注。林锦齐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男子抚完一曲,手指又轻轻地抚过琴身,忽然直起身来,扯断了琴弦,他的声音温雅而平静:“多谢公子赏脸,肯听我抚这最后一曲琴,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林锦齐。” “林公子。”裴复微微地笑了起来,抱手见了一礼。 林锦齐连忙还了一礼,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可是裴复裴先生?沈家二小姐托我把这些交给你。” 裴复轻轻叹了一口气,接过包袱,却并不打开,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抚过。 林锦齐送完了东西,正准备离开,忽然见到裴复的嘴角沁出了一抹黑血,脸色大变:“裴先生?” 裴复仍是轻笑着,笑容云淡风轻:“等我死后,能否麻烦林公子一件事?将我与这个包袱葬在金陵,如此,也不算辜负沈小姐的一番心意了。” 林锦齐快步走了过去,扣住裴复的手腕,发现他的脉象紊乱,震惊地道:“先生身中剧毒……” “是我自己服毒的。”裴复面容平静,“若是我不死,沈家便不会放心,沈二小姐的名誉永远不会清白。她才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华,合该嫁个如意夫君,生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她不该受这些非议。” 林锦齐神色变换,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人,忽然问道:“先生莫非是……金陵裴家的继承人,当年裴郑之争的裴慎若先生?” 裴复的面容微微一变,有些惊讶地看着林锦齐,却又很快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身外之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有什么意义?” 林锦齐震惊得许久不能言语,当年的金陵裴家的裴慎若,那般惊才绝艳,当世难出的人物,何以隐姓埋名地来了扬州,还过着这般困顿潦倒的日子? “但求公子一件事情,既然是二小姐托你过来的,若有办法,也给沈小姐捎去几句话儿。”裴复,或者说是裴慎若,他的嘴角又渗出了几丝鲜血,却仍是强撑着道,“若不是沈小姐,在这世间我早无一丝牵挂,正该早早去了。能遇到沈小姐,是裴某一生之幸事。公子千万别告诉沈小姐我去了,就告诉她,我回自己的家乡去了,叫她不必惦念着。今生若有缘分,怕是还能一起弹一曲古琴的……” 裴慎若说完这些,已是气若游丝,待林锦齐点头应下了,才笑着闭上了眼。 摔毁的古琴边有本泛黄的手札,微风拂过,翻开了手札的第一页,一行俊秀的小字写着: 如意琴坊初遇沈小姐,一语知我心意,一曲乱我心弦。 乙亥年暮春,慎若字。 第37章 那日姜夫人回府后,也将与沈家结亲的意思告知了姜怀真。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做父母的最清楚。她也知道这个四儿子并非表面上的那般知礼懂事,私下里的作风有些混乱,贪好美色,索性外人不知道这些,故而,她去沈家为姜怀真求娶了一个庶女,虽然是个庶出的,才貌却是不差的。最紧要的,将来她若是嫁进姜家受了委屈,就凭她庶出的身份,只要明面上过得去,沈家人是不会给她出头的。 短短数日,沈家的二小姐与姜家四公子的亲事已经传遍了扬州上层圈子。 此时,扬州城周府内。 “你姑母家的表妹有什么不好的?自小生得样貌出挑又知书达理的,性子又柔婉,更是你姑父姑母的掌上明珠,若非我们两家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你姑母哪能愿意把女儿许给你?再说了,你们两个也有小时候的情分在,这么一桩两全其美,四角俱全的婚事,你还不满意?非要一心一意的惦记着那个沈家的庶女?”宣平郡主气得脑仁发疼。 周晟跪在地上,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周大人冷眼瞧着,“哼”了一声道:“古往今来,婚事大事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断没有自己作主的道理!翅膀还没长齐,就想自个儿作主婚事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要说,自己作主婚事的也不是没有,李家的公子,王太傅的孙儿,那都是自己求娶中意的姑娘的,可人家小小年纪,一个当上了司马尉,一个中了状元,手里都是掌了实事的,握了实权的,所以有这个底气说话!你再看看你自己,若不是有个好的出身,你还能干些什么?你若不是我周家的嫡子,你什么都不是,简直草包废物一个!” 周晟被这一番话说得脸涨的通红,抬着头略有些不服输地看着周大人。 宣平郡主看着儿子这幅模样,也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重了,不免有些埋怨地看着周大人。 周大人瞧见了宣平郡主的眼神,心头有些火起,摆摆手道:“你就惯着他吧,他现如今这幅模样,全是你惯出来的。反正这个家里也不由得我做主了,往后随你处置。他整日里不学无术,父母给他定了亲事,他还不满意,看你最后怎么办吧。”说罢,拂袖而去。 宣平郡主的脸上也有些不好看,她瞪了周晟一眼:“我早跟你说过,这事由不得你做主!赶明儿就定了亲事,免得你再惦记沈家的小姐!” “母亲明知我的心意……”周晟颤声道。 “你的心意?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瞧着那沈家小姐模样生得好罢了,可她是个庶女,又不得宠爱,往后对你没有半分助力的。我们给你说的亲事乃是百里挑一的,这全是为了你好,难道父母还会害你不成?” 周晟垂着头不说话,宣平郡主又放软了语气道:“你姑母家的表妹实在是个好的,往后你就知道了。若是你真的不管不顾的求娶了沈小姐,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你自个好好想想罢。” 周晟独自留在原地,好半天才直起身来,回了房里取出箱中的鸣凤古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握紧了拳。 ———————— 沈夫人此前确实派人去寻了裴复,拿了一些银两给他,让他离开扬州。刘妈妈将明琴掀帘的事情回报给她后,她便觉得十分不妥,认为此人留在扬州始终是个祸患。 裴复应了沈家此事,却以另一种更决然的态度离开了。 林锦齐并不知晓事情始末,只是应了裴复的要求,命人将裴复葬在金陵,与那个不知道装着何物的小包袱一起,也算是全了裴复临终前的心愿,再嘱咐黛玉将裴复的那一番话转告给沈明琴。 沈府中,明琴正半歪在塌上,这些日子以来她病得瘦骨难支,面容都凹陷了一些,脸色也愈发苍白了。 “他说,他回自己的家乡去了,让你不必惦念着,往后若有机会,还能一起再奏一曲古琴的……”黛玉握着明琴的手,低声地道。 明琴含着眼泪,微微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嬷嬷端了药汁过来,明琴没有再拒绝,乖顺地由着嬷嬷给自己喂药。那嬷嬷见明琴肯喝药了,不由感激地望向黛玉。先前明琴病着时从不肯喝药的,黛玉不过来了两次,她便开始喝了,定是黛玉劝解的功劳。 “二姐姐不必过于忧虑了,大夫也说让你心思放宽些,于病情有利,我从前也是个爱多思多想的,后来才知道这般只不过是损了自个儿的身子罢了,不值当的。二姐姐也正该少费些心思。” 明琴微微而笑:“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会注意的。” 此时天色已晚,黛玉传完了话后,又劝慰了明琴几句,告别离去了。明琴喝完了药,屏退了房中众人,正要歇息,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低的呼唤:“沈二姑娘?” 明琴脸色一变,正要唤人过来,却听得那人道:“二姑娘莫怕,我是周晟,用了些下作手段进来,但我绝不会现身唐突姑娘的,还请姑娘不要出声叫人过来。有一事我必须告诉姑娘不可,那姜怀真绝没有表面上那么好,他是个贪花好色之辈,常去青楼楚馆等地方,请姑娘相信我,姑娘一定一定要跟家中父母说清楚,绝不可嫁给他。我给沈大人写了一封信,没有署名,把姜怀真的一些劣迹告知了他,而且搜集了一些证据。” “上次唐突了姑娘,还给姑娘带来了诸多烦扰,全是我的不是,我只顾着一己之私,却将姑娘置身于尴尬的境地,今日更是闯进了姑娘的闺房里,我知道赔罪无用,所以也不多说这些了。此次前来,我是想同姑娘告别的,我要去西北参军了,这一去可能就是几年……若是姑娘退亲后损了名声,可以,可以……等我回来……” 周晟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在这昏暗的烛光中显得愈发寡柔而无力。 明琴紧咬着唇,往床的内侧缩了缩,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周晟手中紧捏着一方绣梅折枝的手帕,上面还绣有一个“琴”字,他极低声地道:“算我失礼了,擅自拿了姑娘的一方手帕……二姑娘,我走了,来日再见。” 明琴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几上,原本搁着的手帕已经不见了。四周忽然静默了下来,她呆了许久,出声唤了嬷嬷进来。 “姑娘怎么了?”嬷嬷听到动静后,连忙赶了进来,由于明琴夜卧时不喜留人伺候,所以并未安排守夜的婆子丫鬟,她们都是守在外间的。 明琴轻声开口道:“……嬷嬷今晚陪着我睡吧。” 嬷嬷脸上有些惊讶,她是新拨过来的,虽然心疼明琴,却因为没有什么情分,明琴对她一直冷冷淡淡的,此刻听得明琴这么说,不禁眼角微微湿润,“哎,今晚我陪着姑娘睡。” ———————— 今夜的月光很明朗,偶尔还会传来虫鸣之声。周晟独自背着一个大包袱,站在周府的后门外,出神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你真的决定了?”梁誉站在他身后,锦衣金冠,面容难得的慎重。 周晟的面容坚定地道:“没错,我要去西北,隐姓埋名的从小卒开始,凭借我一身的武艺,不怕没有出头之日,还能抵御西海沿子那边的外族进犯,为家国太平出一份力。” 梁誉久久沉默,才道:“好,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吧,在那边万事小心。” “来日再见。”周晟朝他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梁誉站在原处,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良久,直到周晟已经走得看不见人影了,他抬头望着皎洁的月色,沉沉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次日,周府里炸开了锅。 宣平郡主捏着周晟留下的信,身体不停地颤抖,见周大人赶过来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道:“怪你,都怪你,好端端的和晟儿说那番话做什么?这下好了,他如今离家出走了,还去了西海沿子那边,你可满意了?” 周大人脸色大变,周晟是他唯一的独子,西海沿子那边常年战乱,极不太平,混乱得很,他一个十四、五的少年,能够独善其身?他虽然平日里对这个儿子多有不满,可心底里到底是疼爱的,连忙吩咐了亲信道:“快去找晟儿,快去找!沿着扬州到西北的这条路一直找下去,但凡旅社酒馆,都要仔细找,务必把他给我带回来!” 他虽然做了这样的吩咐,可心里却明白找到的几率不算大,周晟自幼习武,若是他自己决意要去西北,一路故意隐蔽行踪,要找到他着实不算容易。 周大人的身子摇摇欲坠,还是身边的人扶住了他,他颤声地道:“冤孽,冤孽啊!我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如今是有人来讨债了!” “我一生只得晟儿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他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宣平郡主忍不住恸哭起来,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第38章 扬州城沈府内。 “……这事儿老爷如何能怨我?那姜家的四哥儿瞧着也是个上进懂事的,哪能料到实际上是个这般不堪的?”沈夫人喝了一口茶,脸色有些不好看。 沈筠没有说话。他收到了一封不曾署名的信,信上详细列举了姜怀真私下里的劣迹,诸如他常去青楼楚馆等地,信里还给出了证据。他沈筠自问也是疼爱子女之人,如何愿意将二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好色之辈? “老爷莫非怪我事前不曾调查清楚?可那姜怀真连老爷都是夸过的,说他少年有成,往后是个有前途的,不只是我看错了眼罢?事到如今,这事怪得了谁?” 沈筠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事儿不怪你。” “可叹我们家女儿的婚事接二连三的出岔子,之前华儿的也是,和那孙家的定亲闹成了那样,如今二丫头的婚事又闹出了这么一桩。”沈夫人无奈地道,“可如今怎么办?如今怎么办?二丫头和姜家的婚事,扬州里有头有脸的夫人们心里都有数了,临了却变了卦,岂不是对名声有碍的?” 沈筠犹豫着道:“之前华儿与孙家是过了定的,可如今琴儿的还在商议,并未真的定下来,这婚事还是退了罢。” 沈夫人面色一变,捏着帕子道:“老爷好偏的心!之前华儿的事都闹到了那般境地,老爷都不曾说过退亲的,就是怕影响了柏哥儿、二丫头、三丫头往后说亲,要不是后来林丫头出了主意,还不知如今是怎样呢!现在二丫头的婚事不好了,老爷就想着退亲,虽说没有过定,可那些夫人们心里都有底了,以后要如何想我们家?明芷的亲事怎么办?” 沈筠有些头痛,摆了摆手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如何是偏心了?算了,这事暂且搁一搁,先前琴师的那桩事,我却要亲自问问琴儿,这丫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沈夫人捏了捏帕子,裴复临走前还求见了她,告知她姜怀真私下里的作风败坏,让她千万三思。她越想越觉得不妥,便派人找到了裴复,给了银两让他离开扬州,谁料裴复竟然服毒自尽了,以死来证明自己与明琴之间是清白的。这件事闹成了这样,她也就没有告诉沈筠。 沈夫人叹道:“二丫头平日里不爱出门,在闺阁里从不见外男的,只得这么一个琴师,两人又是日日相对。三年前老爷要请这位琴师进府教琴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事不妥,可老爷还是坚持请了来,事到如今,可知老爷当日的决定是错的。” “纵是如此,她也不该这般胡闹!”沈筠的脸色有些阴沉,吩咐了一旁的下人道,“去唤二小姐过来。” 不多时,明琴便被嬷嬷搀扶着过来了,先是给沈筠和沈夫人行了礼,沈筠体贴她身在病中,命人搬了软椅过来,让她坐下,先是问了一句:“最近病可好些了?” “多谢父亲关心,女儿好多了。”明琴拿帕子掩了嘴,咳嗽了两声。 沈筠点点头,又不动声色的问道:“我听说你将自个儿的琴砸了?你一向爱惜那把琴如同珍宝,为何砸了?” 明琴垂下了头,喃喃道:“那琴是裴先生亲手所制,是我拜师之礼。如今裴先生走了,我们师徒的情分已尽,这琴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你既然知道你二人是师徒关系,为何要擅自掀帘?”沈筠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 明琴呆了一呆,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沈夫人连忙打圆场道:“老爷息怒,那琴砸了也好,免得一门心思的扑在练琴上,说话间明年就要及笄了,多晓些事也是好的……” 沈筠不顾沈夫人打的圆场,而是厉声道:“你可知那裴复已经年近四十,他的年纪足足大了你一辈不止!你二人本是师徒关系,理当注意分寸,可他竟然给你弹凤求凰这样的曲子,那是司马相如带着卓文君连夜私奔的典故!他想干什么,啊?还有你,一个姑娘家的,当着一群下人的面就敢掀帘子,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脸面?” 这番话说得已是极重了,明琴的手紧紧捏住了裙摆,眼中涌上了泪水。 沈筠是科举出身,素日里通读儒家经书,最是看重礼法,爱惜名誉脸面的。明琴闹出的这档子事实在是让他心中不喜,有些沉痛地道:“不过是辞退了他,你就砸了琴,不知是何心思?如今还病成了这幅样子,是不是真要随着他私奔了才好?你是大家小姐,名门千金,竟与自己的琴师不清不楚的。那人是你的老师,还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你可知你是在败坏我沈家的家风,我沈家如何养出了你这么个女儿!” “老爷!”沈夫人见他的话越说越重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沈筠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也是我平日里忙于公务,对你们疏于管教了,这件事你给我好好的反省!从前不拘着你弹琴,往后却是不能了,你且收收性子,安心等着明年及笄嫁人。” 明琴握紧了拳,她十分吃力地站起身来,跪在地上,一字一字地道:“女儿不愿嫁进姜家。” 沈筠神色一冷,虽然他也在想办法推掉明琴跟姜家的婚事,可明琴这么说话却是顶撞父母了,当下便喝道:“放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能过问自己的婚事!” “女儿不愿意嫁进姜家。”明琴又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声音有些颤抖,“若要女儿嫁进姜家,毋宁去死。” “二丫头,你怎么说话呢,我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沈夫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出声斥责了一句。 明琴含泪道:“姜怀真曾私下里三番五次的调戏女儿,实非良人。女儿知道家中已与姜家商议好了此事,不愿家中为难,也不愿损了我沈家的名声,以免三妹妹日后不好说亲事。父亲教训得对,是我罔顾师徒之情分,丝毫不顾自己的名声脸面,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才导致了今日的后果。”她跪在地上深深伏了下去,怔怔地流下了泪水,“世间终是知己难遇,良人难求,女儿早已立誓,今生绝不嫁人了。” 她的面上透出一种悲凉的神色:“从此以后,扬州沈家再无沈二小姐。” 沈夫人脸色大变:“二丫头,你……” 沈筠霍然站起身来,面色铁青,半晌不能言语。 “女儿求父母成全!”明琴又是深深一拜。 厅中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十分沉重的境地,沈筠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好,好,你既然决定了……” 沈夫人急急地唤道:“老爷!二丫头不过是一时胡闹,她年纪小不懂事,您不能当真啊!” 沈筠没有理会沈夫人的求情,而是沉声朝着明琴道:“你自小便性子古怪,一门心思的扑在古琴上,总是不爱说话,寻常的姑娘家,从没有像你这样的,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怕是我当年不该给你取名一个‘琴’字。如今你竟有此等想法,我们却也不必阻拦了。……从此往后,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明琴流着眼泪,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朝着沈筠和沈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道:“女儿不孝,只能磕这三个头,感谢父亲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说完,她直起身来,由嬷嬷搀扶着走出了门外。她的背影单薄瘦弱,行走的步伐吃力而缓慢。 再过月余,扬州城里皆是知道了这么一条消息——沈家的二小姐自换季时节染上了风寒,一直缠绵病榻,病情总不见好,大约今年冬至之时,病逝于扬州城。 十二月初,沈家替病逝的二女儿举行了丧礼,又免得白事喜事冲撞,将府中大公子的婚事延期到了明年。 ———————— 一辆青色的马车向着峰顶驶去,车内坐了个容颜绝色的女子,一旁的嬷嬷拧湿了手帕给她拭脸,低声道:“二姑娘,我们快到了。” “外面……可是落雪了?”她微微咳嗽了两声。 嬷嬷掀了车帘往外瞧去,果然是满地的白雪,鹅毛般的雪花正不停地落着,山顶上的大风刮得呼呼作响,吹得山间大树的枝干不断摇动。 “哎,二姑娘,是落雪了,落得很大。” 她点了点头,虚弱地半靠在嬷嬷身上,纵是病中的憔悴模样,也丝毫不掩容色标致。明明是正盛的年华,眼中却不见半点灵动生气,而是沉静得如同一潭湖水一般。 峰上坐落的是扬州沈家的家庙,门口候着几个尼姑,迎了那位绝色女子进庵。 她换上了粗布麻袍,庵中的老尼姑给她剃度,她平静地双手合十,任由满头的青丝一绺一绺地落下来。 第39章 盛老夫人来扬州已有数月,黛玉每日里按着药膳方子吃用,饮食起居上都十分注意。她又身在孝期,素日里闭门不出,闲暇时或是看书,或是做了汤水端去给林锦齐慰问他读书辛劳,心中几乎无甚烦忧,这几个月下来,竟是不曾生病的。 暖阁内,盛老夫人替黛玉诊了脉,笑道:“身子比原先好些了,原先还看得出不足之症,现如今也看不大出来了,就按这样下去,说不得一两年就可调养好了。” 黛玉歪了歪头,抿出了一个笑来:“都是老夫人的方子好,似灵丹妙药一般,一吃下去,人的病症就全好了。” “傻孩子,这哪是药膳方子的功劳。你病的根本就在于心中忧虑,如今你凡事看得开了,心态宽和,这病又哪有不好的道理?”盛老夫人被黛玉的这番小模样给逗笑了,“往后也该如此,少思少虑,对身体大有好处。” 黛玉笑着称是,盛老夫人又开了一张新方子,命她按着新方子吃用。 傍晚时分,林锦齐和盛世梧竟是一道儿过来了。这段时间,林锦齐每日里苦心读书,极少出门,每月里定时过来给盛老夫人请安,今日他与盛世梧刚巧碰上了,便一同过来请安了。 盛老夫人笑道:“齐哥儿啊,今儿我给玉儿诊了脉,她的身子好多了,故而开了张新方子,其中有一味药材很是少见,府中应该不曾备下的。你只遣人去找那捕鱼的渔民,他们手里应该有的。” 这方子是他们盛家的祖传秘方,这种药材并不经常入药,在药店里也很少见,渔民处理鲜鱼时却会经常用到,因此去找那渔民买药倒更方便一些。 林锦齐自是点头应下了。盛世梧想了想,略一沉吟道:“祖母所用的那味药材换成岐莲岂不是更好些?我近日翻阅医书时,知道林妹妹的这种天生体弱之症,最怕虚不受补,那味药材是大热之物,恐怕林妹妹的身子受不得。” 盛老夫人忍不住笑了:“你这小鬼头,你当我不知道呢,为着林丫头的弱症,你熬夜翻了多少医书,如今都来置喙我开的方子了!怎么就不见你在念书上这么用心呢。” 盛世梧面上一红:“祖母……” “罢了罢了,你先退下。你明儿就要动身回京城了,还是快些回去收拾行李才是,你来扬州住了这样久,你母亲心里可一直惦念着。”盛老夫人有些好笑的挥了挥手。 盛世梧红着脸行礼告退。林锦齐略一思索,拱了拱手道:“不知老夫人的意思是?” “唉,我这心里存着一件事,也不怕跟你说。昔年我和你祖母同在京城时,曾开过玩笑要结亲的。那时梧儿已有五岁大了,我也玩笑般地跟他提过此事,只是这孩子心底里是个实诚的。”盛老夫人笑着缓缓地道,“兴许也是这两个孩子有缘,梧儿对林丫头的事上心的很,我都瞧在眼里的。” 林锦齐有些犹豫地道:“这,老夫人,黛玉如今年纪还小……” 盛老夫人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疼爱妹妹,我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林丫头的。如今你乃是林家的一家之主,我也知道你是个有大主意的,索性把话摊开了说。如今我们盛家不比从前煊赫了,这是实话,可我们家梧儿是个上进懂事的,而且从小就立誓不纳妾,绝对不会让林丫头受半分委屈的。” 看出了林锦齐的犹豫,盛老夫人又温声道:“我这个当祖母的,如今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往后也不知能为梧儿做些什么,你们家门第清贵,林丫头生得这般品貌,实在世间少有。我不早些提,往后一家有女百家求,被别家抢去了可怎么好?我也不是让你如今就应下了,只是先透露些我们家的意愿,最后这事成不成,还是全在于你们家。” 林锦齐明白了盛老夫人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温和有礼地道:“老夫人有这等想法,倒是我们家的荣幸了。只是我家中父母长辈去世得早,我虽然是黛玉的兄长,却也不能事事替她作主的。妹妹今年不过十岁,小孩子难免心性不定。婚姻大事关系终生,太早定下了反而不好。还是等妹妹年岁再长些,再看看与盛世兄之间相处如何,两人能否意顺言和的,再来决定这桩亲事。” 盛家的门第也属清流,盛世梧的人品样貌都是不俗,最难得的是他立誓不纳妾,在当今属于极其难得了,恐怕世间难寻其二。林如海临终前也说过,不愿意让黛玉嫁进那等高门显贵之家,免得受规矩约束,也不必在意门第出身,只挑那等懂得上进的即可。 盛世梧倒是很符合这些条件,只是林锦齐却想让黛玉自个儿决定婚事,尊重黛玉的意见。 再者,他家妹妹如今年纪还小,就考虑这些实在太早了些。他千般疼宠,百般呵护的妹妹,有朝一日便要嫁到别人家去,想到这儿林锦齐就觉得心中有些吃味。而且黛玉往后嫁人了岂能有家里过得舒适?盛世梧可会像他这般的宠黛玉?他倒是巴不得黛玉出嫁得晚些。 盛老夫人不免有些感概:“都说长兄如父,林丫头的婚姻大事理当全由你做主,你却能考虑到妹妹的心意,可见是真心疼你妹妹的。” 林锦齐笑了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哪能不上心些呢?” 次日,盛世梧打点好行装后便准备动身返京了,林锦齐自然是携着黛玉去渡口相送。盛老夫人正伸手去给盛世梧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口中不停地叮嘱着:“在船上时可就无人约束着你了,切不可看书看到深夜,仔细熬坏了眼睛……” “我知道了,祖母。” 林锦齐也笑道:“但愿盛世兄此去一路顺风,早些抵达京城,日后若有机会,再来相叙。” 黛玉披着一件青色的披风,越发衬得肤白若脂,浅浅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盛哥哥一路上千万保重。” “林妹妹也要保重身体。”盛世梧的面上略略染了红晕,拱手道,“将来若是祖母喜欢扬州的气候,我也可以回扬州开一间医馆,不怕没有再见之日。” 黛玉笑道:“开一间医馆?如此甚好,盛哥哥就可以凭自己的医术治病救人了。” 林锦齐的脸色有些黑了,原先盛老夫人没有提出这事时,他倒也觉得没什么,如今却是越发的觉得盛世梧说话别有用意了,你开医馆就开,干嘛非要回扬州?怎么看都像是在偷拐他家妹妹,这怎么行! 黛玉的一张小脸笑意盈盈,说话间露出颊边的两粒小梨涡,模样儿十分可爱。盛世梧就这样看着,竟有些挪不开眼了。 林锦齐有些不满的咳嗽了两声,盛世梧连忙回过神来,转移开了视线,面上却是更红了些。 林锦齐伸手捏了捏黛玉白皙的脸颊,入手温软,手感极好,他满带宠溺地道:“胡说,老夫人是希望盛世兄以后科举入仕的,开医馆怎么成?你也跟着瞎起哄。” 他有些得意地看了盛世梧一眼,哼,他如何不知道盛世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黛玉可是他妹妹,只有他这个兄长才可以拧她的脸蛋儿。 盛世梧见状,只觉得自己的手也有些发痒,但他只能强按下了这股冲动,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盛老夫人笑呵呵道:“我也不管他了,随他爱干些什么罢。” 盛世梧立刻感激地看向盛老夫人,盛老夫人含笑看了他一眼。 渡口风大,林锦齐又是几番客气地送别后,与黛玉分别搀扶着盛老夫人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黛玉与盛老夫人同坐一辆马车,林锦齐独自坐在前头的马车里。 马车里,盛老夫人给黛玉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笑问道:“好孩子,你觉得你盛哥哥如何?” 黛玉有些疑惑,不明白盛老夫人问这话的意思,便只是道:“盛哥哥很好,不仅医术高超,对我与哥哥也很关怀。” “他也常与我说,你是个聪慧明事的,不仅才华过人,见识更是独到,与别人都不同。”盛老夫人笑呵呵地打趣。 黛玉面上微赧,这才略有些明白过来盛老夫人的意思,有些撒娇般地道:“老夫人别说这些……” “好孩子,别害羞,这话又没说假的,你原本就生得不俗,还不准许别人夸么?”盛老夫人脸上笑意更盛,忍不住疼爱地摸了摸黛玉的头发。 黛玉有些害羞地偎进了盛老夫人的怀里:“老夫人若再说这些,我可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说了,免得我们家玉儿不愿理我这个老太婆了。” 第40章 自那日盛世梧告别回京后,黛玉兄妹俩仍是关门守孝,过着闭门不出的日子。林锦齐一门心思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须知古代的科举考试也是很考验底子的,他并非真正的古代人,少不得要比别人更花些心思,日后才能中举入仕,不负林如海生前之托,将来也能更好的照拂黛玉。 这日他正在书房里苦读,却听得有下人来报:“少爷,梁世子求见。” 林锦齐连忙命人将梁誉带到偏厅里,自个儿收拾了一番出来,只见梁誉神色凝重地坐着,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孔嬷嬷不见了……”梁誉的脸色很灰败,“我怀疑我母亲当年的死事有蹊跷,孔嬷嬷又疯的突然,我和余升偷偷地将她移居出府了一日,想请盛老夫人过来诊治一番,没惊动任何人,第二日连夜便送回去了,今日伺候孔嬷嬷的丫鬟过来回报,孔嬷嬷已是不见了。” 梁誉的手握成了拳,若说此前他只是怀疑的话,现下已经能够肯定了,孔嬷嬷的身上肯定带着秘密,又或许是当年暗害她母亲的人已经弄得一尸两命了,再害死母亲身边的心腹肯定会引人怀疑,才留下了个疯疯癫癫的孔嬷嬷。 他竟是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这么多年来,他身边也有一些亲信,自以为这事做的隐蔽,可孔嬷嬷却马上不见了。 林锦齐也是脸色一变,“你怀疑……” 梁誉深吸了一口气,“当年母亲的死肯定有蹊跷,并非身子虚弱而难产,这些都是别人的幌子,以免惹人怀疑。若不然,如今孔嬷嬷的失踪是为什么?” “你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林锦齐皱了皱眉,“当年皇上动用了不少势力彻查此事,余家也不是能够轻易善罢甘休的,可最后也只是查出了你母亲身体虚弱,怀这一胎脉象不稳,所以导致的难产。从你母亲怀胎开始,身边全是余家的心腹太医在伺候,他们都说过,这一胎怀的甚险,这中间若是发生了什么不妥,他们又岂能不知?如今过了十年,事情的真相便更难以查明了。” “是,以我如今的实力手段,根本就不能成事。我荒度了这么多年,空有世子之名,手中却根本没有势力。”梁誉的脸色有些苍白。 林锦齐叹道:“你从前那般行事,究竟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既然想明白了,一心后悔又有什么用?周晟是家里真正娇生惯养长大的,他尚且离家去西北参军了。我如今闭门不出的读书,难道我是真心喜欢那些酸腐文章?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你生来就是世子,不知比别人的起点高了多少,如今却混到这般境地,你怪得了谁?” “我从前总想着,我孤身一个终究没有什么意思,往后再怎么替自己挣前途,也高不出世子的位分,如今才知道手里没有实权是真正的寸步难行,连身边的人都保不住。”梁誉的双拳用力握紧,“我怕他们可能已经将孔嬷嬷……” 林锦齐没有说话。 这事的可能性很高,别人特意的劫走了孔嬷嬷,绝不是为了好吃好喝的待着,而是觉得留了这么一个人终究是祸患,斩草除根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一个疯疯癫癫的孔嬷嬷死了,还有谁会在意?也只有梁誉,一直将孔嬷嬷视为乳母,原本他身边可以信任依赖的人就不多,如今更是所剩无几了。 “你去找王爷了么?”林锦齐又问了一句。 “没有。我实在无须去找他,这件事他定是知晓的,可他根本不会在意,我若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去找他,完全无用。” 林锦齐点了点头,“或许那人如今做出此事,也可以引得你去找王爷,然后再离间你们父子也未可知。” 梁誉脸色一变:“你是说陈氏?不可能,她一个末流小家出身的,哪里就有这样的本事!当年她还不曾嫁进王府里成为王妃,根本不可能把手伸到我母亲这儿,若不然,王府里的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么?凭她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同时瞒过了皇上和余家的人。” “我不是说陈氏就是害了你母亲的凶手,只是你想想,这事从头到尾,谁是最大的受益人?明显就是陈氏,凭借那般的出身一跃成为了王妃。再者,她嫁进王府十年了,身为当家的主母,如今的势力安插的多大?若想偷偷带走孔嬷嬷,也不是件难事。” 梁誉的神色变换,他思索了良久,仍是没有多少头绪,只好辞别了林锦齐回府。 他回了安庆王府,竟直接的去了陈氏的院子请安。 “梁誉要给我请安?”陈氏午晌刚起,正在对镜补妆,从妆奁里挑选着钗环,闻言有些惊讶,“呵,这可真是头一次,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若说不见,这可不符合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谁不知道她这个继母对梁誉一直十分关怀,可惜梁誉生性顽劣得很,半点不顾辈分礼法。 陈氏梳完了妆,脸上带着冷笑,镶金的护甲伸手拂过了镜子,又抿了抿口脂,摆手道:“让他去侧厅等一会儿,说我马上就过去。” 梁誉在侧厅里坐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陈氏便由嬷嬷扶着款款而来了,脸上挂着关切而温和的笑容,“世子来了?” 说是请安,梁誉只不过是朝着她拱了拱手,更不曾口呼“母亲”,但就是这样的拱一拱手,以前在梁誉的身上也是从未有过的。 陈氏心里惊疑不定,面上却是一副感动的模样,眼圈都微微红了,拿了帕子按了按眼角,“世子真是长大懂事了,若是王爷见了,心里肯定很欣慰。” 梁誉最看不得她这幅做派,他知道陈氏心里巴不得他赶紧死了,把世子的爵位让给梁诚,面上每每却要做出一副无比关怀的模样,着实叫人心中反感。可他这次来也不是故意给陈氏难看的,因此强压下了心里的反感,扯了扯嘴角道:“以前确实是我年纪小不懂事。” 陈氏看他这幅模样,心里反倒有些不舒服了,她以前苦心将梁誉在外的名声营造得极差,如今梁誉突然懂事了,知道守礼了,用一句轻飘飘的“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就可以挽回所有过失了?她如何能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拭着眼角道:“世子怎么能这么说呢,从前世子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不在乎孝道也是有的,寻常男孩子这个年纪也是总爱我行我素,反抗父母的,又怎么能怪世子?” 她先是指出了梁誉“不在乎孝道”,要知道我朝以孝治天下,梁誉不在乎孝道便是犯了重罪,以后只要有人抓出这点,哪怕梁誉母族势力再强,再受圣上宠爱,也保不住他的世子之位。然后又说梁誉“反抗父母,”梁誉从未承认过她是他的母亲,她往常要是说了这么一句,梁誉早要吼上一句“你不是我的母亲”了。 可梁誉听了,仍旧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以前年纪小,也不是不在乎孝道,只是不太懂事罢了。” 陈氏的护甲都要掐进手心了,年纪小不懂事,年纪小不懂事,就这么一句,就要把他从前的顽劣行为全部抹去?他以前百般的下她的脸面,也不算什么了? “这样也好,母亲看你如今这样子,心里也是高兴的。”陈氏直接自称为“母亲”了,脸上挂着慈和的笑容。哪怕梁誉不承认,反正她如今就是梁誉正正经经的母亲,谁也挑不出任何错儿。 “是吗?你高兴就好。”梁誉的面皮抽了抽。 他这句反问还是不承认陈氏是他的母亲,却不是从前的毫不留脸面的大吼一句了。陈氏有些头痛,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不知世子这次过来有什么事?” “哦,我先前要想个上好的羊毫比,采买却买回了一只质量次等的,实在是可恶,我看府中的采买之职还是换人吧,我看余升就很不错。”梁誉慢悠悠地说完了这句话。 不出意外的,陈氏脸色一变,却仍是强笑道:“这样不妥,那人掌管采买已经好几年了,突然换人的话……” 要知道这采买之职可是最有油水的地方,陈氏让自己的心腹担任此职,每月都能攒下不少体己,要换成梁誉的亲信,让她怎么舍得? 梁誉适时的补了一句:“您一向关怀我,不会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不答应吧。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就让那人收拾包袱回家吧,由余升补上这个职缺。” 陈氏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手里拧着帕子,拧了又拧,心底里把梁誉诅咒了几句,面上却还是只能装出一副亲和的笑容来。 梁誉这趟不是也故意来膈应她的,却真是让她实实在在的被膈应到了。 第41章 傍晚时分,安庆王爷处理完了公务回府,去了陈氏的院子里与她共用晚膳。陈氏温言软语,小意地伺候着,安庆王爷用完了晚膳,心情颇好,便在陈氏的院子里歇下了。 “今儿个世子还特意来给妾身请安了,这么多年来可是头一回呢。”陈氏仿若不经意地提起,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哦?”安庆王爷微抬眼皮,手指抚了抚陈氏的长发。 陈氏温声道:“世子长大懂事了,王爷您也别像以前那样,回回都要和世子吵架,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呢。” 安庆王爷听到那句“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脸色稍稍一变,却又很快恢复过来,没有说话。 “王爷,王妃,少爷和小姐过来了。” 梁诚牵着梁诗走了过来,兄妹俩的容貌都颇似安庆王爷,清秀中带点英气。安庆王爷见了就十分心喜,伸出手去要抱女儿,“诗儿过来,给本王抱抱。” 梁诗今年八岁,生了一张玉雪可爱的面容,平日里在王府中就很受安庆王爷与陈氏的喜爱,因此养成了一副骄纵的性子,只是安庆王爷面前还是颇为乖巧的,笑嘻嘻地伸出手搂了安庆王爷的脖子。 梁诚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又问母亲道:“听说今儿哥哥来给母亲请安了。” 陈氏笑着点点头,梁诚却不满地道:“他能安什么好心,哪里是真心真意地来给母亲请安?这不过来了一趟,就逼着母亲换掉了府中的采买职位,以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梁诚说的声音很大,陈氏连忙作势拉住了他,斥道:“诚儿,不要胡言乱语。” “你别说诚儿,他是童言无忌,你怎么总是护着那个逆子?”安庆王爷抱着梁诗,眼中有些寒意,“这采买的职缺何等重要,那个逆子只当是儿戏罢了,想换人就换人?今后他再给你提这些不合适的要求,你派人过来回禀我。” 安庆王爷话里话外的都是给陈氏母子撑腰,可陈氏听着却有些心急,安庆王爷这话可没说要将采买的职位换回来,她又不好自己提出来,倒显得自己动机不良了。 “年底诚儿十岁的生日,你记着一定要好好操办。诚儿啊,十岁了可就是大人了,以后要更懂事明理一些,知道吗?”安庆王爷又笑着拍了拍梁诚的肩膀。 陈氏满面笑容的应下,梁诚的十岁生日宴办得越隆重,她面上也越有光彩。 晚膳后歇息就寝,陈氏却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恢复那采买职缺的机会,心知此事已经无望了,一想到将来每月要流失的那些体己就心痛,忍不住绞着帕子,在心底里又咒了梁誉几句。 ———————— 冬底里,乃是林如海逝世一年之祭,林锦齐决定带着黛玉回姑苏老家,给林如海举办祭祀之礼,再在老家里守孝两年,只等出孝了便去赴考科举。他又过问了盛老夫人的意思,因为扬州与姑苏相距甚近,盛老夫人便应了下来,与他们同去姑苏安养。 一大清早,他们便收拾了行装,坐马车出发。林锦齐此前去过一趟姑苏,早已打点好了一路的客栈歇脚之处,不过五六日,他们就已经赶到了苏州。 林家早已没了亲支嫡派,可一些远支旁系的亲戚还是有的,譬如林家老夫人原先的母家柳家的本家就在姑苏,如今已是赫赫扬扬的,也算得林锦齐黛玉兄妹二人在姑苏最为亲近的亲戚了。 柳家打点了人过来相迎,几个仆役帮着他们从马车上卸下行装。林家姑苏的老宅是一早打点好了的,收拾得清净亮堂。黛玉五岁前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大体的格局还有印象,旁的却也记不清了。 盛老夫人一路舟车劳烦,先回房里休息了,而林锦齐与黛玉既来了姑苏,少不得要去柳家拜访一趟,见见几位长辈,感谢一下他们特意相迎的照顾之意。 林锦齐亲自写了拜帖,第二日便携着黛玉登门拜访了,他如今是林家的一家之主,柳家人自然不能怠慢,亲自出来相迎,将他们接进了柳家东边的侧院里。 一进了屋内,暖融融的令身上发汗,立刻便有人过来伺候他们脱下了斗篷。林锦齐内里穿了件月青色交领长襟衣袍,因在孝期,衣服上并无纹饰,只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这般清清淡淡的着装,倒是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似那芝兰玉树一般。 屋子内坐着一大群夫人小姐公子哥儿,柳家在姑苏繁衍几代,人口旺盛,关系复杂,大房、二房、三房等等,几乎是个挨个排排坐。 林锦齐先前扶灵回乡时也和柳家打过交道的,可要认清这么多人也实在不容易,好在柳家人体贴的给他们介绍,林锦齐也就跟着叫人,至于那些同辈份的公子小姐,林锦齐也算摸出了规律。古代大家族人口实在繁大,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但凡不是同宗族同姓氏的,逮着一个人问清了年龄大小,张口就叫“表兄”、“表妹”,一准没错。 黛玉也有些弄不清楚,只跟着林锦齐叫人,好不容易把人叫全了,一直叫到了还在襁褓中由奶嬷嬷抱着的“十七表弟”,时间都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母亲,我常听您说林家的这个表妹,可惜一直未有机会见着,今日见了,才知道什么算是标致呢,还有林表哥,听说年纪轻轻的就考了秀才,真是难能可贵的。”说话的少女约摸十几岁年纪,面容生得很明艳,姣花软玉一般,摇了摇她母亲的手臂撒娇,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又跑过来抓住黛玉的手,“我可真是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可惜我家里只有个弟弟,总是顽皮得很。” 黛玉用眼神询问林锦齐:这个说话的是谁来着? 林锦齐用眼神回:我也不造。 上座的柳老夫人轻飘飘地看了这个少女的母亲一眼,又抿了一口茶道:“八丫头,休得胡闹。” 黛玉连忙口呼“八表姐”,心中虽然觉得她举止说话稍嫌轻浮了些,由于是初见,面上仍是客套了几句。 这位柳八小姐又似乎不经意地看了林锦齐两眼,惹得林锦齐也颇为奇怪地看了过来,她又一副大大方方的模样朝着林锦齐嫣然一笑,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 柳老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用的力劲有些大,茶水都漏了一点出来。柳八小姐看见祖母这幅样子,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很快镇定了下来,若无其事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齐哥儿,你从扬州赶过来,一路上也辛苦了。我们柳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你可千万不要介怀。”柳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朝着林锦齐说道,“不若先去客房里休息一会儿,等午膳开席,我这个老婆子再陪着你们坐坐,说说话儿。” 林锦齐和黛玉自无不应,跟着下人一路往客房去了。 等他们走了,柳老夫人这才面容含怒,将那茶杯摔在地上,厉声道:“老三家的,你们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今儿是客人第一次过来,你们做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呢!” 柳家三房乃是庶出,在柳家一直不受待见。柳八小姐就是出自三房的,她眼中涌了一层水雾,低下了头不说话。柳三夫人冷笑一声,甩着帕子轻描淡写的道:“哟,老夫人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了什么呢。他们小孩子家表哥表妹的,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说上几句话又怎么了?也值当您生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量着什么主意!我警告你,趁早歇了心思,管教管教你家女儿,平时也就罢了,在客人面前少给我柳家丢人现眼!”柳老夫人勃然大怒。 柳家的大夫人见了,连忙走过去给拍着老夫人的背,给她顺了顺气,她是柳家的当家大夫人,掌管后院事务,一向与柳三夫人不睦,此刻便讽刺道:“老夫人别生气,要为这种事气坏身子可不值得,有些人总是当别人是傻子,以为谁都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子算计。要我说,那林家的哥儿是个聪慧目明的,但凡有些脑子,谁能瞧得上她家呢!” 她并未点名道姓,可在座的人都知道她在说什么,却都捧着茶杯不说话,反正三房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老夫人和大夫人管着,谁都不愿意掺和进来。 柳三夫人听了冷笑一声,伸手给女儿拨正头上的珠钗,慢条斯理地道:“可惜啊,我们家玥儿生得这般容貌,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家,家中哪个姐姐妹妹谁能赶得上?但凡是个有眼睛会看的,哼,怕是都知道能瞧得上谁。” 这下子满屋的柳家小姐脸面上都有些不好看了,女儿爱俏,哪怕柳如玥确实比别人生得略好些,可是被当着面儿的这么说,谁能忍得下来? 一个穿着对襟玉袄的圆脸小姐直接便道:“玥妹妹是生得颜色好,我们原都是赶不上的,只是三婶婶的眼界未免也太小了些,我们柳家没人比得上,难道天下间都没人了?玥妹妹莫非是天仙儿不成?方才就来了个林妹妹,虽然年纪还小了些,可是往后长大了,又有这通身的气度,不知要比玥妹妹出彩多少。林表哥又是她的亲兄长,天天瞧着,凭什么样的天仙下凡,未必也能看得上眼,婶婶也别太得意了。” “哟,自个儿赶不上,就来挑别人比了?哪怕林丫头生得再好,那也不是你的长相模样,你又有什么好说的?你再羡慕别人的好容貌,老天爷也不可能把你回炉重铸呀。反正我们家玥儿生得标标致致的,谁也不靠谁。走,玥儿,咱们不理她们了。”柳三夫人甩了甩帕子轻笑着站起身,携了女儿离开。 柳如玥的脸上也恢复了骄傲明媚的笑容,随了柳三夫人离开,轻蔑地看了那圆脸小姐一眼。 圆脸的姑娘气得脸上通红,忍不住伏在母亲怀里小声地抽泣,她母亲柔声地安慰道:“好了,你瞧瞧你,跟她们呛声做什么?反正她们是不要脸皮的,随便别人怎么说也不红脸。你又不是她们那样的,何必平白的受这个委屈?” 柳老夫人也无奈地道:“瑛丫头这性子总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你看看你姐姐妹妹的哪个出声了?也就是你,非要跟她们置气,这下好了,被别人刺了两句又委屈哭了。快别哭了,瑛丫头。” “平日里的在自己家闹也不要紧,如今这可是丢脸丢到别家里了,也亏得她们脸大成这样。”柳大夫人忍不住啐了一口。 柳老夫人笑道:“别说老三家的,就连我见了林家的哥儿也是心喜,真真一个好俊的哥儿,而且又懂事又上进的,这年纪轻轻的带着妹妹就能独当一面了,也不知道往后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 “老夫人这是哪里的话,你既看上了人家哥儿,府里这么多的丫头,总有一个合得上的,岂不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柳大夫人掩嘴而笑,一句玩笑话惹了府里众姑娘都红了脸。 柳老夫人笑骂了一句:“嗳,你这没脸的,在姑娘面前就说这些个,别教的我柳家这么多姑娘都跟那三房的一样轻慢了。说到底啊,姑娘家到底要自矜自重一些,才能得别人的尊重,成日里轻浮作态,没的跟那些不入流的小家之女一样,表面上左右逢源的,却不知别人心里如何瞧不上呢。” 府中众姑娘忙道:“多谢老祖宗教诲。” “哎,都散了吧。等午宴开席,都往东暖阁过去,到时候别误了时辰。” 第42章 午宴时分,因林锦齐与黛玉身上还带着孝,柳家只准备了几桌家常席面,男眷与女眷们都是隔开的。黛玉初次来柳家,又是客人,柳老夫人携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黛玉推辞不过,只好坐了。 席间柳老夫人一直热情地给黛玉挟菜,柳三夫人脸上挂着一个讽刺的笑容,看得人心里膈应。 午宴后,林锦齐与黛玉回客房更衣,兄妹俩正在说话儿,忽然听得有人道:“林公子,林姑娘,老夫人派我送茶点过来。” 林锦齐应了一声,一个身着碧菱衫的丫鬟端着点心盘进来,往桌上搁下,却并不马上离去。林锦齐不禁皱眉,又听到外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绿依,我的手环你搁在哪了?” 帘子被人掀开,那打帘进来的人正是柳八姑娘柳如玥,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薄袄,越发显出身段窈窕,衬得皮肤白嫩无比,面容妍丽而明艳,十分的打眼。 “咦,表哥,你怎么在这?”柳如玥的脸上仿佛有些惊讶,又看到了一旁的黛玉,斯文地拿了帕子掩嘴一笑,“林妹妹也在啊。” 她又小跑过来软言撒娇道:“表哥,玥儿厚脸皮求你一件事儿好不好?我有一方帕子不小心被梅花枝勾住了,可惜玥儿身量不足,够不着那帕子了,表哥身量高大,肯定够得到。” 黛玉看了林锦齐一眼,默不作声地绕着手中的帕子。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道:“柳姑娘何不唤个小厮过来,哪怕梅枝再高,搭个梯子也就是了。” 他口呼“柳姑娘”而非“表妹”,言语间又推拒了她的请求,柳如玥脸色微变,又看了一旁的黛玉一眼,只当林锦齐是碍于妹妹在场才不好应下来,竟过来拉住了林锦齐的衣袖,娇声道:“找小厮过来多麻烦啊,他们笨手笨脚的,把我的帕子扯坏了可怎么好?表哥出来一下嘛,就在旁边,很近的。” 林锦齐不好直接甩开她的手,随着她的力劲站了起来,这才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衣袖,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着的薄袄,仿佛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柳姑娘大冬日的穿这么薄,不冷么?” 柳如玥被他接二连三的拒绝,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强笑着道:“没事,我素来不怕冷的。” “是么,我家妹妹每到冬天倒是很怕冷。”林锦齐看了一眼捧着手炉的黛玉,笑着婉拒道,“我不放心留妹妹一个人在这房里,妹妹又不能出去受冻,不若柳姑娘还是找别人过来帮你找帕子。” 柳如玥脸上的笑容已经很勉强了,她点了点头道:“那就不麻烦林表哥了。”正要掀帘出去时,又回过身说了一句,“林妹妹已经这般大了,身边还有许多人伺候着,表哥连这都不放心,莫非担心林妹妹在我们柳家还会受委屈不成?表哥对妹妹可是真心的好,若我有这么个疼我的哥哥就好了。” 林锦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柳如玥已经掀帘子出去了。他有些无奈地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黛玉的头发,却听得黛玉小声道:“这人好没规矩,随随便便就闯进别人房里,也不避忌一些。” “我先前回姑苏时,就与柳家打过交道,听说柳家的庶出三房是个极没规矩的,如今一看,可不如此么,这柳八姑娘就是出身三房的。” 黛玉皱着小脸,显是有些不高兴了,林锦齐笑着又掐了一把她的脸颊,道:“反正我们只是来一趟做做礼数的,以后都在自己家里,这些人再怎么没规矩,也是与我们无关的。” 休息后,林锦齐便携着黛玉告辞回家,柳老夫人却坚持留黛玉和林锦齐在柳家住个两三天,林锦齐却说家中还有长辈,不好在外面过夜,这番推辞下来,柳老夫人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林锦齐又补了一句:“按理说这是柳家的家事,我原不该多嘴的,只是下午在客房里歇息时,柳八姑娘竟是不知为何过来了,别的倒也不打紧,只怕是我冲撞了府上的姑娘,还请老祖宗原谅。” 闻言,柳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就有些绷不住了:“这事哪能怪你呢,分明是我那孙女儿无故闯进去的,你不介意就好。” 她心里已是怒不可遏了,平时三房在自家家里不着调也就算了,如今丢脸丢到别家了,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随随便便就闯到别人房里,这让他们柳家的脸面往哪搁? 林锦齐提了这么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他相信柳老夫人事后肯定会下手管教管教那个柳八姑娘,又客气了几句,告辞离开。 待他们二人走后,柳老夫人忍不住又伸手砸碎了身边的茶杯,吩咐下人道:“叫大夫人,三夫人,八姑娘过来!” 柳三夫人被叫过来时,面上还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柳老夫人看她这幅模样就来火,怒喝道:“你这不要脸面的,自己不着调也就算了,偏生把我柳家的姑娘也给教成这幅模样,青天白日的就闯进男子的房里,不过是占了表亲的名分,行事就可以如此荒唐了?女儿家的脸皮半点不要了是不是?我可不放心你再教下去了,从今以后,把如玥带到我房里去,我亲自教养!” 柳三夫人脸色一变,从前柳老夫人再生气,也不过是表面上发怒罢了,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竟要直接带走柳如玥的,她哭天抢地的道:“老祖宗好狠的心,竟生生要叫我们母女骨肉分离……” 柳如玥往三夫人身边靠了过去,面上也怯怯的道:“老祖宗,我只想跟着母亲。” 其实柳老夫人这句话也是敲打敲打她们罢了,毕竟柳如玥已经这么大了,祖孙两也不亲近,再怎么教,性子也扭不回来了,最后也是个养不熟的。 “那你就自个儿好好教养女儿,女德女戒你莫不是没读过的?不知道女儿家要矜持端庄?怎么就把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养成如今这样轻浮作态了!” 柳如玥咬着唇,有些委屈地看了柳三夫人一眼。三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她,反驳老夫人道:“哪里就轻浮作态了?我看玥儿就端庄得很,不过是模样稍好了些,你们就瞧着觉得言行不端了。” 柳大夫人本来一直没开口,此时忍不住道:“模样好,模样好,你能不能说点别的?你以为女人家只要模样好就成了?只要模样好,就有了无所不为的资本,做什么事都是对的了?你再这么教玥儿,迟早毁了她!” 柳家内部混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柳三夫人从来不是个肯低头认错的性子,仍是不依不饶的反驳了回去,这场闹剧到了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柳府外,林锦齐与黛玉同坐一辆马车回府,他看着黛玉有些不虞的表情,笑着道:“原本我们回姑苏也是为了寻个清闲的,扬州到底琐事太多,难以关门守孝。如今到了老家里,又有许多事要应酬往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你且放心,待办完了父亲的祭礼后,我们便去姑苏乡下的庄子里,清清静静的为父亲守孝,你觉得如何?” 黛玉歪了歪头,抿嘴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说起来,妹妹没去过乡下吧?办完了父亲的祭礼就该是开春了,春日里的乡间风光很好,到时候你肯定会喜欢的。”林锦齐颇为宠溺的道。 黛玉的面容上终于带了些喜意,摇头道:“我去过的,母亲还在世时,曾带着我去过,虽然我那时年纪还小,但也留下了几分印象。” 见黛玉这幅模样,林锦齐便知道她是想去乡下的,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没说话。 冬底里便是林如海的祭日了,林锦齐与黛玉往宗祠牌位前上了几柱香,又去寺庙里请法师诵经超度,立下往生牌位,斋戒了七七四十九日,才算是办完了祭礼。 等祭祀之事一办完,林锦齐便立刻着手安排好了去别庄的一系列事情,带着盛老夫人和黛玉往姑苏乡下的庄子里住下了,这下算是彻底没了烦心事儿,能安安心心的关门过自己的日子。 开春后,天儿逐渐回暖了。林锦齐一直闷在家里读书,乡间的风光又是极好,便想着带着黛玉出来散散心,仍是派了下人守在田野边,以防有外人突然闯入,冲撞了黛玉。 乡间的田道上清寂悠然,几无人影,微风拂过田野小径,一旁的杏花已绽开了花骨朵儿,林锦齐牵着黛玉的手,与她一起在乡间小道上缓缓走着。 黛玉伸手抚了抚杏花苞儿,忍不住感叹道:“乡间虽然比不得京城扬州之繁华,可若说起来,在这儿的日子才是最舒心的。” “你喜欢就好,不说别的,我们还能在这儿住上两年时间,等以后有空闲了,也可以过来小住。” 黛玉忍不住笑了起来,林锦齐从前看她笑的时候,总是含蓄而内敛的,或拿了帕子掩嘴而笑,极有大家闺秀的气度风范。这还是林锦齐穿越过来,第一回瞧见她笑得这般无忧无虑,映着这春日的田野风光,显得清蕖而干净。 田径边驶过了一辆马车,乍一眼看去,这马车很是朴素无华的模样,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马车所用的帘帐都是精细雅洁的苏绣,马车棱子更是用上好的红木所造,只是外表看上去十分低调。 微风拂开了马车的帘帐,露出里间一个半卧在软榻上看书的人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的翻过书页,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偶尔几声轻微的咳嗽。 第43章 扬州与姑苏虽然隔得近,却也有些距离。直到开春时,扬州沈府二姑娘病逝的消息才传了过来,黛玉听后,不由得沉默了许久。 虽然黛玉之前探望明琴时,瞧见了她病得那副瘦骨难支的模样,心里就已经有些预料到今日的光景了。可先前她们还一起弹奏古琴,颇为志趣相投,虽然两人交集不多,却也有些情分。如今她乍然病逝,黛玉又是心思细腻之人,十分重情,只觉心中十分伤感。 她命雪雁把自己的古琴取出来,弹奏了一曲,权当是缅怀明琴。 林锦齐过来时,看见黛玉弹着古琴眼眶通红的模样,便知道她是为了沈家二姑娘的消息而伤感,有心想要宽慰她,便柔声道:“妹妹,今儿个我要出门一趟,回来时给你带一份周家的芙蓉栗子糕,可好?” 这芙蓉栗子糕是当地乡间最有名的点心,这家店是由一户姓周的人家开的,听说糕点师傅以前在宫里当御厨,那份手艺实在是精妙绝伦,周家所制的芙蓉栗子糕甜香软糯,入口即化,名声传出了很远,甚至还有不少外地的人特意赶来,就为了买这一份芙蓉栗子糕。 林锦齐之前也特意买过一份给黛玉,黛玉尝过后亦觉香甜可口,夸过一句。林锦齐便是想着买一份回来哄哄黛玉。 黛玉哪会不知林锦齐心中所想,收起了自己的感怀,笑道:“那就多谢哥哥了。” “你好好在家待着,我去余家一趟。” 他今天听了门客传来的消息,原来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余大人今日来了此处看望儿子。因余家的嫡长子余连墨自幼体弱多病,御医看过后,说京城的气候不适合他调养身体,便被送到了这乡间来,一直住在这里休养身体。余大人是林如海昔日的同窗,他临终前便托了余家照拂林锦齐走科举的路子。今日恰巧得了这么一个机会,林锦齐少不得要去拜见一趟余大人的。 他出门时,正落着绵绵的春雨,淅淅沥沥地飘着。林锦齐身上带孝,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布袍,撑着一把罗伞,一路步行赶到周家的店面时,却看见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正站在窗口前,一脸苦恼地问道:“这才辰时,芙蓉栗子糕就已经卖完了?” 店家歉意地道:“真的只剩一份了,是别人提前预定下来的,再没多的了,您下午再过来吧。” 这份就是林锦齐预定下来的了,周家的芙蓉栗子糕一天只卖一百份,上午下午各卖五十份,除非来得特别早,或是提前预定了,否则是根本抢不到的。 那丫鬟提起了裙子以免沾上地上的泥水,小跑着往一旁的马车过去,和那马车内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虽然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林锦齐还是听见了。 “姑娘,店家说已经卖完了,只剩一份是别人定下了的,要不我们下午再过来?” 那马车里的姑娘有些无奈地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一回,下午哪还有机会再过来?从京城过来这儿我便惦记着,枉我一大早就赶来了,结果还是没能抢到。要不多给些银子,让他们通融一下,再现做一份。” 林锦齐有些惊讶,莫非她们是特意从京城赶过来,就为了这么一份芙蓉栗子糕?京城距离这儿可以说是遥遥千里,这份吃货的精神未免也太强大了些。 那丫鬟又跑到窗口前恳求:“店家,我们可以出银子,多少银子都没问题,你能不能通融再做一份?” 店家的表情很是为难:“这……不是我们不愿意做,上午的五十份已经卖完了,您若是想要,下午再过来罢。” “这样吧,老板,把这份芙蓉栗子糕让给那位姑娘,我预定一份下午的,大概酉时再过来拿。”林锦齐走了过去,将伞收起来,温声朝着店家说道。 其实这刚做好的芙蓉栗子糕才是最好吃的,热乎乎的,入口即化,他现在买下了,等回府时也冷了,不若等他从余府里回来时,顺路经过这里时再给黛玉带一份。 “好嘞,既然如此,公子愿意让给别人,那我们下午便破例多做一份。”店家也是解决了难题,朝着林锦齐笑了笑。 那丫鬟听了,几乎是喜出望外,从店家接过了那盒糕点,感激地朝着林锦齐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愿意相让。” 她抱着糕点回了马车,却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叠银票,作势要递给林锦齐:“公子,我们家姑娘说,这是买糕点的钱。” “不用这么多,一份芙蓉栗子糕只要一两银子。”林锦齐看着那叠银票,连忙伸手推拒,这叠银票至少也有一千两了,那马车里坐着的姑娘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那丫鬟咬着下唇为难地道:“可是,我们只有这些银票……” 林锦齐失笑,摆了摆手:“算了,你跟你们姑娘说,这糕点钱不必给了。”他跟那店家又交代了几句,也不顾身后那丫鬟的呼唤,转身离开了。 一路行至余府,余大人坐在中堂相迎,面容温和,他身上有着文人特有的风流特质,清贵沉稳。 这余家便是梁誉母族了,余大人即是梁誉的亲舅舅。余家乃是朝中清流之首,文人墨客之典范,更是百年传承的书香世家,身份地位实在非同一般。林如海曾经出身探花,与余大人是昔日的同窗,才与余家有些结交之情。 “是林家的齐哥儿罢?”余大人捋着长须笑问道。 林锦齐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晚辈林锦齐,拜见余大人。” “世侄不必多礼。”余大人笑着扶起了他,带着他去了内书房,过问林锦齐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功课,林锦齐一一答了,其中若有错漏之处,余大人便会给他指点出来。 问完了功课,余大人又随意寒暄道:“听说世侄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颇为交好,然他生性顽劣,不守礼法,多亏世侄照拂了。” 余大人口中的外甥就是梁誉了,林锦齐连忙客气推辞了几句:“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梁世子倒是帮了我不少的忙,我感激他的照拂之意还来不及呢。” 书房的侧边屏风内,一个水粉衫子的丫鬟偷偷瞧了过来,有些惊讶地低声道:“哎呀,姑娘,这不就是刚刚让给我们芙蓉栗子糕的公子么……” “是他?” 那丫鬟身边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女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她梳着一个垂鬟分肖髻,身上披了件紫苏色的水纹垂锦描花披风,一双杏眸十分灵动狡黠,小声地道:“既有外人在,我们等会再过来罢。” 这少女正是余大人之女,乳名清蕊,她小心地退了出去,径直往后院去了。 这里虽是乡间,可余家百年传承,嫡长子所居之处更是修建得细致用心。余清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由下人领着一路穿行过后院,看到那一方鱼池前坐着的人时,笑得眉眼弯弯:“大哥,我来看你啦。” 池边上坐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有些病态疏离的模样,显得气质很是淡漠。他的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微微捻了捻手中的鱼食,往池间撒下,引得鱼儿争前恐后地游过来抢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出来,竟是说不出的清贵。 “你跟着父亲从京城过来了?”余连墨缓缓地抚平了身上衣袍的褶皱,直起身来。 余清蕊笑着点点头:“我都快有一年不见你了,心中想念,便跟着父亲一道过来了。”又补问了一句,“父亲正在书房里和客人谈话呢,大哥,你知不知道那客人是谁啊?” “扬州兰台寺大夫林如海之子林锦齐,父亲亡故后,回姑苏为父守孝。”余连墨答道,又轻轻咳嗽一声,引着余清蕊往内房暖阁去了。 听见余连墨的咳嗽声,余清蕊担心地问了一句:“大哥,你又在这里休养了一年,感觉身体可好些了么?” “没什么变化。”余连墨淡淡地道,“再过一两年,便回京罢。” 余清蕊听了,笑得杏眼弯弯,一张清丽的小脸很是讨喜:“好呀,大哥回京的话,我就可以经常看见你了。” 第44章 林锦齐带了一份芙蓉栗子糕回家,心里还在琢磨余大人给他指点的文章错漏,余大人任职翰林院侍读,可以说对科举之道颇有了解。打个比方,这就像是现代经验丰富的老师帮忙画了考题重点,比自己闷头研究肯定要有用得多。 回到家中,林锦齐先过去了黛玉的院子,命人将糕点摆盘。黛玉笑着拈起一块,小咬了一口:“好吃。” “你喜欢就好。”林锦齐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儿一起用晚膳罢,就摆在你的院子里。” 黛玉自然点头应是,兄妹二人用完了午膳,如今乃是初春,天儿暗得早,院子里月色皎然,林锦齐忽起了兴致,命人搬了梯子过来,又取来了几件冬日的大氅给黛玉裹上,黛玉尚有些疑惑,不明白他这些举动的意思。 林锦齐朝她眨了眨眼,牵着她的手,两人一道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乡间的别庄屋顶都是平坦而宽阔的,林锦齐只简陋的在地上铺了一层软毯,与黛玉一同坐了下来。 黛玉的小脸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她是头次坐在屋顶上,不禁觉得有些新奇,看了看四周的景致。 林锦齐环抱了手含笑望着月色,目光看得有些遥远。 黛玉握了握他的手,这些日子以来,林锦齐用功读书的光景她都看在眼里,其中有多辛苦自不必说。他如今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身上自然也担负着很大的责任和压力。若不是他在外为了林家的事情奔波应酬,她如何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过着这般闲适的日子? 黛玉想了想,忽然开口道:“其实哥哥见识过人,身上有没有功名又有什么要紧?” 林锦齐笑了笑道:“虚物总是抵不过现实的筹码来得重要。什么情分,忠义,不过是人心中的一念之差,若是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此,到最后结果如何,谁也不能知晓。我们如今能得别人客气相待,不过是受了父母祖荫之庇佑,而且别人瞧着我以后可能有所作为罢了。若是我十年八年的毫无成就,林家自此没落了,到时候我们可能就要受别人白眼了。反之,以后我正正经经地科举入仕,谁敢欺侮我们?” 黛玉闻言,也想起了自己昔日做的那个梦,心中忽有所悟。 为何木石盟约抵不过金玉良缘?只不过是她父母皆亡,林家自此无后,已算是没落了。而薛家当时的财力却能帮助贾家渡过难关,宝钗的性子也对宝玉读书上进更为有利。自古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盟约,而她林家当时成了那样,又何谈助力? 虽说贾母待她极好,可这其中的真心又有几分,最终还不是抵不过金玉良缘的筹码?在梦里她一心将希望寄托于贾母与宝玉的“真心”上,殊不知最后仍是落了个那样的结局。 黛玉心中意动,可看着林锦齐消瘦的脸颊,仍是觉着有些心疼:“哥哥用功念书,可也要担心自己的身子,我听下人说哥哥念起书来饭都不吃了的,这样如何能行?往后不管是为着什么,每日的膳食总是不能缺的。” “好,我都听你的。”林锦齐眯了眼笑。 春夜偶有微风吹过,却也不是很凉,反倒是带着一股湿湿润润的气息,四周静然无声,月色皎然,兄妹二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说不出的闲适平和。 ———————— 两年后,西北。 “王今,王今,你坚持住啊!”几个兵将抬起了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一个将军打扮的人着急地大喊,“你们小心点儿,把他抬到后方去!” 将军心中焦急,这个王今入伍后,拜入了他的麾下,因为作战骁勇而颇得他的赏识。今日作战时,他被敌军的将领从背后砍了一刀,失血过多,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不远处,两方阵营还在激烈地厮杀着,战鼓响彻天际,不断地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许多将士杀红了眼,哪怕身上已经中了几只羽箭,仍在挥刀砍杀着敌军。 这个名叫“王今”的少年被抬到后方军帐中,他身上的盔甲已经染满了鲜血,脸上更是满脸的血污,可若是细看,不是周晟又是谁。原是他隐姓埋名地来了西北参军,化名为王今。 “快叫医师过来!”将军朝着帐外大喝。 此时天色已暗,帐中燃着昏黄的烛火,周晟奄奄一息地倒在床上,背后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一身血肉模糊的样子令人看了便心惊肉跳。 “报告,医师人手不够了!” 将军听了这句,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大喝道:“无论是谁,快找个会包扎的人过来!” 不多时,一个医女背了个药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身后有人还在催促她:“念水,快点快点,将军等急了。” 那医女年纪轻轻的,她掀了帘子进来,脸上有些涨红,手足无措的站着:“我,我……” “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还管什么避忌不避忌的!”将军一把拉过了医女,“快给他包扎上药,先把血给止住了!” 念水点了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打开药箱,帮周晟脱掉了血迹斑斑的盔甲,他背上的那道大伤口非常狰狞,看得她有些头晕目眩。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还遍布着不少伤痕。 他流了很多血,若是正常人流失了这么多血量,早就支撑不住了,可他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念水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又连忙按下自己的心思,命人打了一盆温水过来,娴熟地帮他清理伤口,取了止血的药粉过来,再替他包扎起来。兴许是药粉撒上伤口时过于疼痛,周晟竟是醒了过来,虚弱地说了一句:“水,水……” 将军大跨步倒了一碗水过来,端给他喝下。周晟喝了水,气力终于恢复了些,趴在床榻上喘着气。 三年的军营生活,少年的身量已经长足,他原本娇生惯养的白皙皮肤已变成了古铜色,从前不沾染任何粗活的手如今常年握着刀,已经磨砺出了厚厚的茧子,他从原先一个高门贵公子,变成了如今战场上厮杀的头领。 将军见他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半是惋惜半是遗憾地道:“义州……怕是守不住了……” “义州绝不能失!”周晟强自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脸色凝重,“义州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若叫他们打下了义州,以后只会更加容易,西北将连连失守,那我今日挨的这一刀岂不是白挨了!” 他的动作有些大,牵扯了背部的伤口,好不容易包扎止血了,白布上又隐隐渗出了血迹,念水惊呼了一声道:“你别动,伤口又裂了。” “我知道义州不能失守,可如今有什么办法?如今有什么办法!上头的援军迟迟不拨,后方粮草已尽,若再这么耗下去,我们全军都会灭在这儿!”将军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说话间,一个小兵掀了帘子进来:“报——将军,席副尉……战死!” 将军的脸色一变,他冷静下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又看了周晟一眼,匆匆忙忙地打了帘子出去。 周晟眼眶一红,却又很快恢复了过来,黝黑沉静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变化。身后的念水还在给他包扎伤口,他小心翼翼地摊开紧握着的手掌——里头躺着一块泛黄的手帕,绣了个小小的“琴”字,纵使他全身都已经被血污染得不成样子,那块帕子仍是干干净净的。 看到那块手帕时,他险些掉下泪来。 今日……又是九死一生的境况,幸好他还没有死,否则远在扬州的父母知道了,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说起来……他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 原先他来西北参军时,只是一心想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如今他做到了,虽然落下了一身的伤痕,可年纪轻轻的已经调任成了校尉。若是他父亲知道了,再也不可能骂他没有出息了。 但是他如今仍然留在西北,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意气,希望凭自己的一份力量保家卫国。上头不肯调兵过来,将军几乎是孤身在此拼杀,全军的将士不过五千多人,守住了义州这块地方,硬是逼得敌军一年没有攻下,可原本的五千多人如今连两千也不到了。 他如果走了,义州就真的保不住了,曾经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他们的血也白流了。 “王大人……”身后的念水怯怯地呼唤着,“你受伤非常严重,伤口又被感染了,晚上很有可能会发热。” 周晟转过头,发现是一个面生的医女在照顾着自己,不禁皱眉:“你是?” “我、我叫念水。” “你不用管我了,我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今日受伤的将士很多,军营里医师人手不够,你去帮着他们治伤。” 周晟在军营里很少说话,因为常年的战场生涯,他全身都带了股冷冰冰的杀戮之气。念水原本是有些怕他的,此刻却是硬着头皮道:“不,我不能走,大人的伤口随时会恶化。我必须留下来照顾大人,这是我的职责。” 周晟笑了一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四了。”听到周晟的笑声,念水心中的紧张害怕终于缓解了些,鼓起勇气也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 周晟摇头道:“还这么小,怎么来了前方阵营里当医女?这里很危险。” “我、我是个孤儿,师傅收养了我,教我医术,带着我在阵营里替你们包扎疗伤。”念水心中有些难过,忍不住低下了头去,却又有些不服气地道,“我十四已经不小啦,再说了,大人也不是才十七岁么……” 念水时常听人说,军中的王今校尉年纪不过十七,可是武艺特别高强,作战时又十分骁勇,年纪轻轻的就被将军提拔到了这个地位,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念水不是很听得懂这些,她只明白了一点,原来王大人今年才十七啊,就比她大三岁,可是已经这么厉害了。 周晟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孤儿,声音放柔和了些:“抱歉。” 听到这些抱歉,念水很是惊讶,王大人竟然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医女道歉?她有些手足无措的坐着,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周晟。 周晟今日受了重伤,原本就已经十分虚弱了,念水给他上的金疮药又有安神作用,他趴在床榻上,只觉得疲倦已极,沉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夜晚的时候,周晟果然发起了高烧。 念水早有准备,拿了软布沾水给他擦拭身体降温,擦拭到他的手时,却发现他的左手已经紧握成拳,无论怎么用力也打不开,念水徒劳地试了几次,只好放弃了。 这个人的睡姿很警戒,即使念水故意用了药物令他沉睡,他在睡觉时也没有放松身体,大概是多年军中生活的缘故吧,他们这些在前线的人,哪能总是睡个好觉呢?念水想起近日来夜晚频繁的警报声,师傅告诉她,敌军知道他们粮草已经不足了,故意夜晚偷袭,好分耗将士们的体力。 念水给他擦完了身体,坐在床边,拿手托着腮。以免他病情恶化。她今夜也只能一晚不睡了。 半夜时分,念水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床上的人却忽然乱动起来,好似是被梦魇住了,口里一直不停地呼唤着什么。 “王大人,王大人……”念水一个激灵,连忙清醒了过来,摇了摇他。 周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仍是在梦魇中,声音有些哽咽:“二姑娘,我对不住你……二姑娘,我对不住……” 念水有些脸红,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被他这么紧紧握着却是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只好放弃了。 她心中有些疑惑,这个素日里沉默坚毅的人,哪怕失了大半的血也顽强地坚持下来了,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够打垮他的。可为何被梦魇住时,连声音都变得如此哽咽?他口中的“二姑娘”又是谁呢? 第45章 周晟醒过来时,只觉得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强自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看见桌案边还伏着的小医女,仿佛是疲倦之极的沉沉睡去,大概是怕冷,身体无意识地蜷在一起。 他叹了一声,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又将手中紧握着的帕子妥帖收好。 原先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而他靠着这块帕子,不知渡过了多少生死关头,一直撑到了现在…… 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周晟匆忙套上了自己的盔甲,大步往帐外去了。 一大早,将军的帐篷里早已坐满了将领谋士,他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听着他们激烈的辩论:“……无论如何,再守下去只会是死局!请将军三思啊!” “我们辛辛苦苦在义州守了一年,死了近三千个兄弟,若现在撤守了,那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了?简直是笑话!” “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牺牲了三千个兄弟,他们的命算命,可剩下的两千个兄弟的命就不值钱了?!” 他们一言一语地争论不休,将军有些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别吵了。” 此时,忽然有人掀了帘子来报:“报——将军,敌方派人传来战报,说是愿意议和,只要咱们朝廷派出一位皇室宗女和亲——” 听闻这条消息,在座之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其中一个支持撤守义州的谋士捋着胡须道,“咱们西北常年战乱,如今驻守西海沿子的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各地老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正是需要喘息休养的时候……若只须找一个女子远嫁和番,便可免去这多年的战乱,于大家,于朝廷,都是万全之策啊。” “放屁!”一个性子有些鲁莽的武将直接便道,“和亲和亲,说得好听,不就是我们打不过人家,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何须受此耻辱!要是真答应了这个条件,真是将里子面子都丢得干净了!” 那谋士脸上有些不好看:“大人这话可没有道理了,只用一人之力,便可换得两国人民免去战乱之苦,何乐而不为!为了国家,舍弃小家又有何难!” “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派去和亲的是你女儿,看你心不心疼,还能不能道貌岸然的说这些话!你以为朝廷会真的派公主和亲,还不是在朝中择大臣之女?到时候挑到你身上就好了,想必先生肯定也会觉得,为了国家,舍弃小家又有何难?”武将阴阳怪气地模仿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冷笑道,“真是说得好听,有本事,你自己和去啊!” 那谋士气得脸色通红,吹胡子瞪眼地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武将冷哼一声,朝着将军抱了抱拳道:“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将军的面色有些凝重,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闭了闭眼,好半晌,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军永不议和,永不投降。” 那前来报讯的探子得了消息,抱拳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下了。 “将军……您要三思啊!” 将军忽然厉声道:“若是我朝落败到要靠一个女子挽救的地步,那还有何意义,我们还在这儿死守做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别给我多嘴,好好地给我守住义州!现在都给我退下!” 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在场之人谁都知道,没有了粮草的前提下,将士们实在守不了多久了。可是,军令如山,谁都不能违背。 众人都陆陆续续退了下去,而周晟却站在原地没动,将军瞟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属下……自请去敌营烧毁粮草。”周晟抱了抱拳,单膝跪地。 将军忍不住喝了一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还带着伤!” “义州绝不能失守。”周晟抿了抿唇,面容刚毅而沉稳,“再这样下去,后方粮草不足,敌军每夜过来突袭,咱们迟早战败!只有断了敌军的粮草,我们才有一线的反击机会。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毁掉敌军的粮草。求将军成全。” 将军紧盯着他,缓缓地道:“你有六成的把握,能烧掉粮草,又有几成的把握……能够回来?” 周晟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王今,我们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昨天席四儿也走了,如今我不愿看到任何人,去做无畏的牺牲。” 周晟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灼灼:“这不是无畏的牺牲,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义州。”他的面容十分坚决,少年朝气蓬勃的脸上似有热血沸腾。 “……无论如何,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将军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将军,时间来不及了!早一日是一日,粮草便能多支撑一天!三日后,我便动身赴敌营。”周晟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准备了多时的信,“我此去若有不测,请将军把此信带给扬州周家。” “你投入我麾下时,曾说自己是个孤儿。”将军皱了皱眉,“依如今看来,你当日所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周晟苦笑道:“是,我这一生顽劣不堪,害了许多人。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中父母。三年未见了,我当年偷偷来了西北,不知他们在扬州可还安好……如今恐怕还要害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在太过不孝,白白辜负了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他的声音蓦然哽咽了,“是我对不住他们……对不住他们。可如今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对不起我的家国,对不起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对不起西北的老百姓……只要义州失守,蛮族就可能入侵中部土地,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将军默然无语,好半晌,才沉默着走出了帐营。 周晟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回了自己的帐营里。原先的那个小医女已经不见了,转而换成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医师照料他的伤病。 他在后营中非常配合地休养了三日,直到三日后,他乘着夜色,独自一人往敌军的阵营出发了。 ———————— 五日后。 “……将军,太好了,敌军粮草被烧,据可靠消息,如今他们已准备撤兵了!”一个武将兴冲冲地来报。 将军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转而这丝笑意又被凝重取代了。 他知道烧了敌军粮草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恐怕是永远不能回来了。 那个名叫“王今”的少年,他十四岁那年进的军营,有着一身的高强武艺,可惜性子顽劣莽撞,不爱服从军令,不知为此吃了多少排头,挨了多少打,总是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三年来,他是亲眼看着他从何等模样蜕变成了如今这幅沉稳坚毅的性子,军营永远是最能磨砺人的地方,每日都要拼死厮杀,每日都要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的战死在沙场,经历得多了,人自然而然地就变了。 可惜……他如今才十七岁啊。 将军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绕到了前线。因为敌军正准备撤退,前线的凝重气氛轻松了不少,医师们正忙前忙后地给受伤的士兵上药包扎。 “将军,将军。”一个面生的小医女叫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些怯意,“不知王大人去哪儿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将军模糊地想起来,周晟之前受伤便是一个医女照料的。看着她一脸怯怯的模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会回来了……” “就是他,烧了敌军的粮草。” 念水还有些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了将军话间的意思,蓦然瞪大了眼睛,眼中蓄满了泪水:“怎么……怎么会……” 她感觉脑中还有些发怔,可心口处那种剧烈涌上来的疼痛迅速包裹了她,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秀气的眉,拿手捂着心口,怔怔然地落下了眼泪。 他前几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啊,怎么就又跑到敌军那边烧毁了他们的粮草呢?那日夜里,他还抓着她的手,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像是平时的那个肃杀可怕的王大人,而是一个鲜活的人,怎么就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呢…… 看到小姑娘哭了起来,将军也有些头疼:“哎,你别哭。” 念水反应过来,迅速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朝着将军蹲身行了一礼便跑开了。 军营的后方有个小山坡,很少有人过来,她从小时候起,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过来,看看天上的云,再发会儿呆,心情总能好起来。 念水倾身伏在山坡上,小声地抽泣着,其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算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跟着师傅行医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生死,照理来说应该很平静才是。可一想到那个人,想到他黝黑沉稳的面容,声音低哑地对自己说:“还这么小,为何就来了前线?这儿很危险。”想到他跟自己说抱歉……她就止不住地想哭。 从前听说书的先生讲那些戏文,什么“英雄”,她不是很懂,可是今日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那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至少,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认为的。 “咳……” 忽然之间,念水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咳嗽声,又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她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那个咳嗽声传来的地方寻过去,蹑手蹑脚地拨开了一丛荒草——可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心惊肉跳,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正倒在地上,满身脏污,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甚至有蚊蝇被吸引,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番境况吓得念水拔腿就想离开,可她却下意识的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壮着胆子走过去,心跳如鼓,可定睛一看——这男子不是王今大人又是谁! 念水呆怔地看着他身受重伤,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模样,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气息——好在,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是有一丝气息的。 念水边哭边道:“王大人……王大人,你坚持住,你再坚持一会儿,我找人过来救你!” 第46章 昏暗的帐篷里,蜡烛的光忽明忽暗,好几批医师都在忙碌的跑进跑出,换下了一大堆沾血的布料,好半天,才将周晟那恶化的伤势给控制住了。 直到午夜时分,周晟才醒转过来,念水一直守在他的床边,见状惊喜地道:“王大人……” 周晟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帐营之中,回想起自己昏倒前的记忆,说道:“是你救了我……” 念水的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揪着衣料,小声地道:“是我无意发现了你躺在后营的小山坡上,然后将军他们合力将你抬回,师傅们给你治伤的。” 周晟点点头,又问:“嗯,你之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他还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啊,念水有些沮丧地道:“我叫念水,因为师傅是在水里捡到的我,所以给我取名叫这个名字。” “念水……谢谢你。” 念水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晟脸部的刚毅线条,这个人总是半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思绪,又沉默寡语的……原来,也是会给人道谢的啊。 念水心中涌上一股无法言明的滋味,她手足无措的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整夜,都安安静静地守在周晟身边。 次日,将军大跨步走进了帐营,一眼瞧见周晟醒了过来,一向严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怎么样,伤口好些了吗?” 周晟淡淡笑道:“不碍事,已经好多了。” “好小子!”将军爽朗地道,“没想到你能有惊无险的回来,而且这次你可是立了一大功!我已向上面禀明了你这次的功绩,足可以受封将衔了!说吧,你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将军可轻易不会说奖励之类的话,周晟想了想,终于还是道:“属下想求将军恩准,回家中探亲。” “准!”将军很干脆地应下了。 自从他知道周晟不是孤儿后,也挺替他家的父母担忧,谁家的儿子隐姓埋名的跑到西北来参军,做父母的肯定得天天担惊受怕,这次周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也该让他回去和父母聚一聚了。 周晟朝着将军点了点头:“多谢将军。” 又过了几日,封赏的圣旨便下来了,皇上听闻周晟此次以身犯险败退敌军之举,龙心大悦,大笔一挥,就给周晟封了个明威将军的官位,这明威将军乃是从四品之位,周晟小小年纪,便能做到这个地步,恐怕当世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如此,周晟受封回扬州,风头一时无两。 ———————— 姑苏那边,林锦齐与黛玉的三年孝期已过,在姑苏处理完了诸多事情后,因林锦齐要赴扬州赶考,兄妹二人便打点了行装,与盛老夫人一起回了扬州。 黛玉的身子经过三年的药膳调养,如今已经不大看得出不足之症了,十二岁的女孩儿身量也长足了些,越发显出了亭亭玉立之态。 林锦齐扶着黛玉下了马车,又一路搀着盛老夫人回房,待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正在书房里歇息,便听到了周晟受封明威将军,荣锦回乡的消息。 他有些惊讶,从前他只当是周晟去西北参军是孩子心性,像他那般娇生惯养宠大的性子,前线是个什么地方,恐怕他吃不了几天苦就偷偷回来了。哪料他不仅没有退缩,还真的混出了一些名堂。 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替周晟高兴的,便叫上了梁誉,三个人都是许久未见了,找个机会一起聚聚。 却说周晟在路上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赶回扬州,看到一派平和繁荣的家乡,颇有恍如隔世之感。他一早给家里去了信,今日才到扬州,他便看见父母早已巴巴地守在府门口了。 宣平郡主的鬓边已有了几绺白发,周晟还记得母亲是最为爱惜容颜的,一向精心保养,拿了宫中秘制的花油抹头发,一头青丝乌黑发亮。可如今,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眼角爬上了皱纹,她一向自傲骄矜,现下却是身子发颤,眼中含泪,只有拼命的忍着才不致落泪于人前。 相比之下,周大人的反应平静了许多,他只是携着宣平郡主的手,从容地看着归来的儿子。 周晟从前与周大人并不亲近,父子二人说不上几句话,便都以周大人的教训为结束。可他在军营中度过了这么些日子,自己的性情也沉稳了下来,又如何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周晟翻身下马,沉默地朝着宣平郡主与周大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宣平郡主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想扶起周晟,可周大人却拉住了她。 周大人淡淡地道:“很好,你如今……终于是长进了些。” 周晟眼眶一热,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终于,周大人亲自扶起了他,一家人往屋内走去,往正厅坐了,周大人问道:“这些年来,想必你吃了不少苦罢?” 从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骄纵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他的皮肤已经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粗糙而黝黑,三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浑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性子也安静沉稳了许多。他全身包裹在铠甲之下,唯有面容露了出来,在脸上都留下了几道不浅的伤疤。 “也还好。” “听说你此次以身犯险,孤身潜进了敌营,烧毁敌军的粮草,才使得战役首次告捷。”周大人平静地叙述着,“你有这份勇气,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与你母亲?我们抚养了你这么大,你又是我周家的独子,其中若有不测……你可曾想过这后果?” 周晟沉默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缓缓地道:“儿子不孝。” 宣平郡主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儿子从西北回来几乎是全变了样儿,她心中正是伤心的时候,听了周晟说这句话,忍不住就过去推了他一把:“你这黑了心肝的,世上有你这么做儿子的吗?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就跑到西北去,你可知这三年我与你父亲是怎么过来的?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让我还怎么活?”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着搂了周晟道,“我苦命的儿。” 周大人叹一口气,摆了摆手道:“好了,晟儿从西北长途跋涉的回来,你别闹他了,让晟儿先下去好生休息休息是正经。” 宣平郡主松了手,关切地道:“是了,你先回院子里歇息着,你的院子我前些天就派人打扫了一遍,你安心住下罢。” 周晟点点头,拜别了周大人与宣平郡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熟悉的摆设,竟又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他掏出了怀中的帕子,又打开了他放在暗处的箱子,那把鸣凤古琴已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吩咐身边的心腹道:“你去打听打听,扬州沈知府家的二姑娘如何了。” 那人领命告退,周晟深吸了一口气,紧捏住那方手帕,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明琴现在如何了?她今年该十六岁了,他走之前给沈大人寄去了那样的一封信,照理来说她不应该嫁给姜怀真,或许跟别家定了亲事,又或许,还在闺中未嫁…… 很有可能在闺中未嫁,明琴若是推掉了与姜家的婚事,说不得名声受损,仍然待字闺中。周晟紧紧的捏住了那方手帕,以他如今的能力,说服父母向沈家提亲不是难事,想必沈家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他坐在床上发怔,过了片刻,那人终于回来了,低声回禀道:“报告将军,外人都说沈家二姑娘两年前因病离世了。” “你、你说什么?”周晟的声音发颤。 他只感觉心中一阵剧痛袭来,逼得他不得不捂住了心口,昏天暗地的,喉间传来一股子腥甜,他“哇”地一声,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将军!” 周晟勉力支撑住了身体,他口中弥漫着腥气,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摆了摆手道:“你退下。”他走到箱子前,取出了那把鸣凤古琴,怔怔看着,眼中竟是泛出了泪水。 那人有些不放心,可是军令难违,他仍是行了一礼退下了。 “高山流水,不遇知己……”周晟喃喃了一句,模糊的想起他初见明琴时的那一幕,扬州护城河畔的沉棠亭中,她垂头抚琴,周身的气质平和安宁。 就是那一幕,他记了五年。 此前他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娇惯公子罢了,被宠惯得太厉害,整日里无所事事,惹是生非,可那一眼便有了牵挂,自此,他费尽了百般心思,也只为再见她一面。 他为了找到鸣凤古琴,寻了一年,最后用自己十岁生辰那年,父亲送的一把名贵军刀交换才换了来,那把军刀是世上罕物,他曾经爱若珍宝,每日里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他参军三年,从她那儿强抢过来的一方手帕如今已经泛黄,上面绣了个小小的“琴”字,就是这么一块手帕,让他数次死里逃生,每次都以为到了自己的极限,可是看着手帕,他总是咬咬牙坚持了下来,否则,他上次早就死在敌营了…… 第47章 若说三年前的周晟,还只是扬州周家独子,只不过是出身稍高了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权,可这三年在军营中的生活,他身边已经有了一群擅于作战的心腹下属,算是一批不小的势力了。 明琴之死给他带来了很沉重的打击,可是他已经不是从前那般单纯的性子了,当下便派人去打探两年前的情况,查探明琴的病因。 最后查出来的真相让他有些意外,明琴并没有死,而是被沈家送到了家庙里。他心中又是惊喜,又有些感伤。 那庵堂与世隔绝,周晟并不能查探到明琴如今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她到底过得如何。 周晟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如今实在不该去打扰她了,可这么多年来,明琴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个心结,若不去亲眼看看她,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好在,他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私闯内宅还被人发现的愣头少年了,他当即妥当地安排好了此事,又派人在四周严密守着,以防有人突然经过。 一座破败的小庵堂里,明琴穿着一身的灰色布袍,头上戴着僧帽,绑着裤腿,将一身的风华尽数掩去,她手里提着一个木桶,往溪边打了一桶水,吃力地拎着水往院子里走去。 这幅面容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周晟看到这幅境况时,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沈二姑娘……” 明琴听到这声呼唤,身形微微一顿,她抬头看见了周晟,平静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号静息,施主认错人了。” 她的眼中再无从前的半分光彩,而是了无生气的模样,哪怕视人时,也仿佛没有焦距一般。 周晟怔怔地看着她的双手,他见她不过两次,每次都是她低头抚着古琴的模样,螓首蛾眉,手如柔荑,不紧不慢地在琴弦上拨动着。可如今,她的一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在这冬日里冻得红肿皴裂,还吃力地提着一桶水。 周晟大步走过去,将那桶水提了起来,喃喃道:“姑娘的手,只该是弹琴的手……” 明琴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任由他将水桶提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晟提着水桶,跟着她往庵堂走去,“二姑娘,你这两年……过得可好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明琴平静的道,她的面容无悲无喜,更无半点其他的情绪。 周晟忽然身子有些发颤,他喉间干涩地道:“五年前,沉棠亭中,姑娘曾对我说‘高山流水,不遇知己’……” “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明琴看着周晟,她的眼神仿佛恢复了一点儿焦距一般,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对着你说的。” 周晟蓦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明琴。 “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明琴低声念完了这句,又叹息般的道,“断欲无求,当得宿命……施主请回罢。” 明琴不再说话,而是转身进屋。周晟呆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肺撕扯一般的疼痛,他艰涩地开口:“二姑娘,我对不住你。” 他的话音压得极低极低,他想,明琴应该是不愿意听到这句话的,他还有别的很多话要说,可真正到了这一刻才发现,他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再见。” 周晟转身而去,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们在沉棠亭初见,私闯后宅那日再次见面,直到如今的最后一面……从此,这个他年少时便惦记着,一直惦记了五年的姑娘,将被他永永远远的封存在心底。 他的步伐很快,眼中迷迷糊糊的涌上了一些泪水。他不知道,在他离去的时候,明琴却缓缓转过了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两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白雪映着红梅,她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院子里练着琴,院墙上突然掉下了两个少年,以极为狼狈的姿势摔在地上…… ———————— 扬州正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平日里守在深闺之中,大门不出的世家小姐,也只有在这样一个节日里,才能够跟随着家中父兄一道出门,赏花会,猜灯谜。 林锦齐与黛玉出了三年的孝期,今日难得如此一个佳节,他自然是想带着黛玉好好出来赏逛一番。 扬州城的大街上花灯无数,热闹非凡。林锦齐紧紧牵着黛玉的手,以免她不小心走丢了,黛玉头次见到如此盛况,她披着一件秋香色的绣芍药花斗篷,跟在林锦齐身侧,小脸上激动得有些泛红。 “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猜一字啦,奖品是个莲花灯啊。”一旁的摆着灯会的人吆喝着。 “这个简单,我知道谜底。”黛玉扯了扯林锦齐的衣袖。 林锦齐笑着牵了黛玉过去,黛玉抿嘴朝着那人道:“黄昏便是酉时,这字是‘晒’字,对不对?” “姑娘真是聪慧,猜对了,喏,这个是奖品!”那人笑眯眯地提出一个莲花灯过来,这灯的制作并不精美,甚至是有些粗糙了,而黛玉却是满心欣喜地接了过来。 林锦齐朝着四周看了看这繁荣之极的盛况,也不由得感概道:“也只有江南,上元节才会办得如此热闹非凡。” 黛玉手里拎着一个莲花灯,一晃一晃的,还饶有兴致地道:“哥哥,一会儿我们去护城河那儿,我想把这只莲花灯放进河里。” 林锦齐见黛玉颇有兴致,自然是应了下来,还打趣道:“怎么?你想许什么愿望?” 黛玉看了他一眼,反而笑道:“不告诉你。” 林锦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黛玉的头发,也回敬道:“那好,你不告诉我,等会儿有个惊喜,本来还想跟你说的,这会儿我也不告诉你了。” “什么惊喜?”黛玉连忙追问,可林锦齐却真的闭口不言了,惹得黛玉锤了他几把。 人潮涌动间,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吆喝声,许多精美的花灯都绽放着炫目的光芒。林锦齐却暂停了脚步,他面前站了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身边还带着个十来岁的衣饰华贵的小姑娘。 林锦齐瞧出了那人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梁誉时常戴着的,这戴着面具的人十有*便是梁誉了。他回扬州时便想着约梁誉出来见一次,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然而现下他身边带着黛玉,梁誉身边多半是带着他妹妹,却也不很方便。 林锦齐朝着那面具人点头致意,那人也回应了几下,然后,两方人便擦肩而过。 游光扬声,香车画舫。扬州本是极繁华富庶之地,其护城河的画舫更是一绝。今日是上元节,河上漂浮着许多美轮美奂的画舫,五光十色,更是传来了乐师们吴侬软语般的低低吟唱。此时,护城河畔便停驻了一艘十分高大繁华的画舫,红粉杏帘,蕊乱云浓。 林锦齐朝着黛玉微微一笑:“我们上去吧。” 黛玉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呆呆的看了一眼那艘极致繁丽的画舫,她偏了头看着林锦齐,五光十色的灯火之下,显得他的眉目越发温存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成风范。 “这就是哥哥所说的惊喜?” 林锦齐点点头,牵着黛玉走了过去。由于画舫与地面还有一定的距离,林锦齐自己先跳了过去,然后一把将黛玉抱了过来。 “扬州画舫本是一绝,妹妹不是早想坐着画舫,领略一下这护城河的美景?今日乃是上元佳节,灯明如昼,美不胜收,最是适合坐画舫四处赏玩了。” 这画舫内部更有不同,雕梁画栋,飞阁流丹。主舱早已摆好了茶水瓜果等物,中间放了一面帘子,帘内还坐着几个奏乐的乐师,丝竹之声十分悦耳,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第48章 兄妹二人还未用晚膳,便在这画舫上先用了膳,佳节美景,林锦齐也饮了一些酒,正给黛玉挟菜,忽听得人禀告道:“少爷,我们遇到了一艘画舫,那家的人想过来拜访。” 林锦齐问了一句:“是谁家的画舫?” “回少爷,是安庆王府的画舫。” 林锦齐挟菜的手顿了顿,莫非是梁誉过来找他了?他放下了银箸,命人将膳食撤到后舱中,黛玉朝他点点头,进了内舱继续用膳。 “请人进来。”等黛玉进了内舱后,林锦齐直起身子,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 不多时,梁誉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同上了画舫,两年未见,梁誉的身量又抽长了许多,穿着一身墨青色织金缎边的衣袍,整个人看上去沉默稳重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骄纵莽撞的少年一般了。他身边的小姑娘衣着华贵,进了画舫后便打量其中的陈设,面容有些轻蔑。 林锦齐看了梁誉一眼,梁誉淡淡地道:“这是我妹妹,梁诗。” “梁姑娘。”林锦齐抱手做了个见面礼。梁诗是亲王嫡女,但是不像梁誉那般,一出生即为世子,她如今身上并无封号,大概在出嫁前,皇室才会封个郡主。 梁诗骄矜地点了点头,说道:“听闻你府上还有个妹妹,她今日没随你一起出来么?” 林锦齐略一沉吟,便道:“家妹正在内舱用膳,梁姑娘可以去内舱找她。” 梁誉今日过来找他可能有事,梁诗站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太方便。 梁诗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梁誉,抬了抬下巴道:“大哥,我去内舱了。” 梁誉皱眉看向她,目光中颇有些警告的意味,梁诗却是轻哼一声,自顾自地往内舱去了。 “我前些日子与周晟见了一面。”梁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道,“他作战有功,被封为明威将军,可是西北那边的安稳也只是暂时的,蛮夷很快又会再次进犯,他在扬州也待不了多久,怕是要再次赶赴西北的。” 林锦齐皱眉道:“一次也就罢了,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西北可是个性命攸关的地方,他是周家的独子,周大人、宣平郡主也肯?” “就是以防他有这个心思,所以他们家正逼着他成婚,也是让他继承香火的意思,可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他一心惦记着沈二姑娘,可惜两年前沈二姑娘已经……唉,不说这个,他跟我说,他是断断不肯再娶别人的。” 林锦齐也有些叹息,难为周晟还是一心惦记着沈二姑娘,他这个人极重情义,可惜性子太过于天真乐观,尤其是早些年,他这个性子极易闯祸,沈二姑娘的悲剧,跟他也脱不了干系。不知如今经过了军中的锤炼,有没有磨平他的性子。 梁誉又道:“还有,我这次过来,是向你告别的,我要回京城了。” 林锦齐点点头,安庆王爷本就只是因公务在扬州暂居,总有一天还是要被调回京城的。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们家这两年……可还好?” 梁誉沉默半晌,才不咸不淡地道:“也就那样,不过如今余伯成了府中的大总管,王爷又有了个新的宠妾,还封了侧妃,算是分散了陈氏的势力。我一直查的那件事……还是没有什么眉目。” 梁誉说得平淡,林锦齐心中却有些无言,看梁誉这两年的转变,就知道王府里怕是过得不□□生。 这边他们正说着话,梁诗由人带领着进了内舱中,一眼便瞧见了黛玉。黛玉已经用完了膳,半靠在软榻上,观赏着护城河的风景,面上还带着笑意。 “林姑娘?”梁诗歪着头笑了笑,上下打量着黛玉。 黛玉身边的妈妈介绍道:“姑娘,这位是安庆王府家的梁姑娘。” “梁姑娘。”黛玉起身见礼,眼前的这个华服小姑娘生了一副可爱讨喜的面容,可那上下打量的眼神,却莫名地叫人心中不喜。 “我来扬州时便听说林御史家的千金生得不凡,今日一见姐姐,果然如此。” 梁诗面容娇俏,声音软糯,可黛玉却莫名觉得她对自己有一丝敌意,因此只是客气回道:“梁妹妹过誉了。” 梁诗抿着嘴笑,那模样看上去煞是烂漫可爱,她绕了绕自己的手指,问道:“有一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林姐姐是如何识得我大哥的?而且,交情不浅吧?” 黛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梁誉,有些不明所以,可她和梁誉就见过几次面,每次都闹得不太愉快,甚至都没有正式见过礼,她心里对梁誉的印象着实不算太好,此刻便道:“梁妹妹怕是弄错了,我与令兄素未相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看来,那是我弄错了?”梁诗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又绕了绕自己的头发,无奈地道:“我大哥是王府世子,因了这么一层身份,总是有些麻烦,希望林姐姐理解。” 黛玉心中无端火起,她自然听懂了梁诗之意,这是在讽刺她攀龙附凤。别说她从未生过这样的心思,而且她与梁誉之间更是毫无牵连。梁诗不知从何处听了这么些传言,就跑来明嘲暗讽,实在是目中无人之极。 “梁世子是妹妹的兄长,妹妹有这些烦忧也是正常。”黛玉走到膳桌前,桌上还摆着几样小菜,她挑了一块萝卜,笑道,“这咸萝卜做得十分爽脆可口,梁妹妹可要尝一尝?” 梁诗的脸色一变,黛玉这是在讽刺她管得太多——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咬了咬唇,勉强笑道:“不必了,姐姐自己吃吧。” 黛玉笑着点头,回了软榻上坐下。 梁誉的终身大事自然有父母决定,梁诗只不过是梁誉的妹妹,偏偏要去插手兄长的房中事,也不知是操的哪门子心。梁誉跟哪个姑娘认识、有交情,都要去讽刺一下人家姑娘攀龙附凤,这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梁诗绞了绞手帕,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意:“看来我大哥说得不假。” 梁诗莫名其妙地抛出这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也懒得应付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梁妹妹,我素来有晕船之症,现下怕是不能陪着妹妹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妹妹见谅。” 这已经是清清楚楚的逐客令了,梁诗脸上有些不好看,她没想到黛玉竟会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好歹她也是王府嫡女,出身十分高贵,谁见了不会奉承两句的?她拧着手帕,冷声道:“那我告辞了,林姐姐好好休息吧。” 黛玉也不管她,等她走了,仍旧是舒适地半卧在软榻上。 黛玉原本就不是端方软和、八面玲珑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刁钻促狭,绝不会曲意奉承,顾忌重重而让自己受了委屈。她原本不是喜欢计较之人,可梁诗一来就明嘲暗讽的,也别怪她不给梁诗脸面。 第49章 扬州周府。 “晟儿,你就听娘一句劝吧。如今你表妹也到了及笄之年了,你们两个把婚事定下来,再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这样不好么?”宣平郡主的面上有些凝重,“你当年偷偷跑去西北参军,害得我与你父亲整日担惊受怕的,好在老天保佑你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下何必又跑回西北呢?你好好想想,你若是有个什么不测,那我周家岂不是断了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晟儿,你可别再任性了。” 周晟沉默地坐着,面部的线条刚毅而稳重,好半晌,才开口道:“母亲,你可还记得我曾经立过誓?” 宣平郡主闻言一愣,身体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你还惦记着那个沈家的姑娘?这么些年了,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魔怔?她两年前就已经病逝了,你还当真就一生不娶了?那我们家的子嗣怎么办?” 周晟没有说话,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朝门外走去。 宣平郡主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忽然就有些后悔。她从前觉得周晟只是少年心性,再者男人贪花好色,喜欢尝鲜也是有的,可自家的儿子竟然真的就是这么一个痴情种。若是她当年不那么计较门户观念,看着儿子喜欢的份儿上,替儿子求娶了沈家二姑娘,照他们两家的交情,此事十有*是能成的,也不必闹到如今这个份儿上。 可她一生自傲,此刻自然也拉不下脸来说这番话,再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是徒然了。 西北那边战事吃紧,周晟原本就放不下义州的一帮兄弟,皇上又亲自下了旨意,让他带兵出征,哪怕周大人和宣平郡主的心中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放了周晟离开。 周晟离开那日,宣平郡主一直送出了十里开外,眼睛都哭红了,她身为一个母亲,心中的担忧实在难以言喻,可是她再怎么不舍,儿子终究还是要离开的。 她在府上开辟出了一个小佛堂,日日的向佛祖念经祈祷,盼望儿子在战场上能够平安无虞。 几乎是同时,梁誉一家也离开了扬州,启程回了京城。 因着梁誉先前已经特意辞别了,林锦齐并未去送。 开春后,春闱也快开了,林锦齐为着这次的考试闭门苦读了三年,只盼这次考试能够顺利中举,也算是不辜负林如海临终前的嘱托了。 科举考试乃是全封闭制度,不论考生出身多高,所得的待遇皆是一样。那儿统一住宿,随机分配宿舍,棉被等物也是统一分发的,连考试时所穿的衣物也是根据各人的身量所制的棉袍,没有任何口袋佩挂的地方,就是为了防止考生私带小抄进入考场。 如今虽然已经开春,却仍是天寒地冻的天气。黛玉知道林锦齐要去赴考,特意又赶制了几对护膝护腕出来,里面都塞着厚厚的棉花。考场的宿舍环境不比家中,再者考试时又要久坐,很容易膝盖关节等处冻得僵硬了。 开考前两日,林锦齐与沈嘉柏一同出发赴考,其时沈嘉柏已经娶了李家姑娘为妻,也算是成家了,只等中举入仕,往后自是大有前途。 ———————— 西北义州。 “你原是扬州布政使司周大人家的独子周晟?”将军坐在上首翻阅着文书,略略抬起头看了一眼周晟。 周晟点了点头:“属下当初并非有意瞒着将军,实属无奈之举。” “你这样的出身,何必来西北卖命呢?再者,你是家中独子,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家里人不是要担心个半死?原先我便瞧着你与别人有些不同,果然是个公子哥儿,你这次回西北,周大人可是托了不少人,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让我少安排些危险的任务给你,最好是让你安安分分的待在后营里,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将军挑了挑眉。 周晟有些无奈,苦笑道:“将军不必管我父亲,该怎么安排还是怎么安排,我如今被圣上提了位衔,岂有留守在后营的道理?” 将军点了点头:“丑话说在前头,我的军营里可不兴这些徇私枉法的,管你是什么身份,管你有什么门路,军令如山,绝对不能违抗。话已至此,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周晟郑重地点头,他拜入将军的麾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也不认为自己的身份能得他另眼相待。 他行了军礼告退,回了自己的帐营中,却意外地看见里头有个小姑娘正在收拾着床铺,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念水?” 念水回过头来,笑得眉眼弯弯:“王大人,我自请过来伺候您了。” 周晟来回这么一趟,路途上便耗了大半年时间。念水今年满十五及笄,又是情窦初开,心里莫名地就有些牵挂,一直盼望着他能够早日回来,只是听将军说,他原是个来头不小的贵家公子,很可能不会再回西北了,当时她还以为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如今他能够回来,念水心中十分欣喜,又存了些小心思,找到了将军,自请过来伺候他。 周晟沉默了片刻,径自坐下用软布擦拭着自己的剑。 念水收拾完了床铺,又跑过来问:“大人可要喝水?” 周晟点了点头,念水便笑着给他倒了水端过去,又问:“大人晚膳想用些什么?我给您做。” 周晟一向是随着部队吃饭的,就吃那种大锅炒出来的饭菜,原本他还有些不习惯,可日子久了,打战又是极费体力的,无论吃什么食物都像美味佳肴了。他擦拭着剑,淡淡地道:“不必麻烦了,我跟着大家一起吃便可。” 念水笑吟吟地应了一声。 三日后,蛮夷再次进攻义州城墙,周晟领兵抵抗,这次战争激烈持续了七天七夜,蛮夷这次做足了准备,无论是粮草还是弓羽武器,都备下了许多,然后便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好多将士都不眠不休地守在城墙边,直到第八日,攻势才稍稍减弱了些。 “将军,这样死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长胡子的谋士不无忧虑地道,“我们凭借着义州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在此守了两年有余,可是蛮夷不断进攻,一次不行,便回去休养生息后再次发动进攻,朝廷又不拨援军,我们一直是被动挨打,照这样下去,义州失守是迟早的事情。” 将军沉默地站在城墙上,满目尽是河山疮痍,他一字一字地道:“只要吾身犹在,义州能守一日,便是一日。” 长胡子的谋士立刻闭口不言。 周晟在第八日的夜晚才回营中休息了一次,他身上中了数支羽箭,虽然伤口不深,不曾伤到要害,却也流失了不少血,必须好好的养伤。 念水的医术有了不少的进步,对这些皮外伤已是能够独当一面了,战争之中医师人手紧缺,她便忙前忙后的为周晟疗伤,这种伤口最忌发炎感染,夜间容易发起高热,她撑着一晚没睡,便是以防周晟的伤口恶化。 周晟迷迷糊糊间又陷入了梦境中,扬州护城河畔的沉棠亭中,低头抚琴的少女,口中轻喃着“高山流水,不遇知己”。荒寂无人的庵堂里,她的面容淡漠无波,亲口对他说:“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他还梦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着的场景,洞房花烛,红喜嫁衣,她的面上含羞带怯,眉目温存。两人喝过了合卺酒,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自此真正地结为夫妻…… 第二日醒来时,他的唇畔还带着一丝笑意,多年不曾达成的心愿,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姑娘,这么多年来他几乎纠结得心口生疼,哪怕只是个梦,终于也算是完满了。 周晟咬着牙直起身来,身边仍是念水伺候着,只是她的面上却有些羞意,目光带着躲闪,而周晟却不曾注意到,直接便问:“这伤还需要养多久才能痊愈个七八成?战场上人手不够……我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念水皱了眉道:“大人还是多休养几日,以免伤势恶化,到时候反而影响作战,还不如等伤口痊愈了再返回前线。” 周晟沉默了半晌,他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床单上落了一大片血迹。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念水又道:“大人,我给您重新包扎一下,再上一次金疮药,应该就能止住血了。”她瞧了一眼床单,小声道,“再把床单给换了。” “麻烦你了。”周晟沉吟了一会儿,客气地点了点头。 念水微微地低了头,面上有些泛红。她整理着自己的医药箱子,拿出了止血的药以及包扎的软布条等物,便认真地开始给周晟重新包扎伤口。 第50章 周晟只不过休养了七日,伤口刚刚结痂,他便穿上了盔甲赶赴前线。 念水挽留不得,只好帮他整理了行李包袱,低声地道:“大人一定要平安归来,等这次大获全胜……念水有话要跟大人说。” 周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带领了手下的将士匆忙离开。 这次战争,双方人都死伤无数,可是蛮夷准备得十分充分,仍是留了余力继续进攻。将军带了人死守在城防上,几乎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 周晟来得及时,立刻相助作战。蛮夷人还在夜间搬了梯子想要突袭,一个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在城墙上缓缓上爬,眼看就要翻过去了,上方忽然泼下了一桶火油。 蛮夷人脸色大变,立刻弃梯而逃,上方又扔下了几个火把,有些来不及逃走的,直接便被烧成了焦炭。 顿时,寂静无声的夜里传来了几声惨叫。 将军原本蹲守在城墙下,此时终于直起身来,他眼睛下方有着厚厚的青影,正是多日不曾休息所致,他叹了一声道:“熬过这次,便能有几日的太平了。” 然而,次日蛮夷再次发动进攻时,义州城军心大乱。 原因无他,看守城墙的瞭兵从望远镜里看见了蛮夷带着几发大炮,乌泱泱地正往这边赶来。 因为运着大炮,速度不快。大概半个时辰后,蛮夷便会到达这城墙下,到时候攻破义州的城防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将军面色铁青,他自然看出了自己中了敌军的计谋,之前只不过是他们故意在打消耗战而已,实则保存了实力,到最后才拿出了这些大炮。 军营里召开了紧急会议,将军震怒之下摔了好几个茶杯:“那些夷子怎么可能有制作大炮的工艺?此乃前朝高人研制出的武器,一向密不外传,我们守卫西北,皇上才将这方子给了我们,到如今也才研制出了两台大炮,是谁,谁偷了工艺方子传给蛮夷?!不要脸的卖国奴,叛国求荣,要是让我查出来了,非剥了你的皮!” 由于材料稀缺,军中统共只有两发大炮,不曾轻易动用,他们是守,而蛮夷是攻,用这大炮的机会并不多。 “将军,情况紧急,万万不可让蛮夷带着大炮攻过来。”周晟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属下自请动用那两发大炮,出城墙后突击敌军。” “准了。”将军也不犹豫,直接便做了决定,现下时间紧急,实在耽搁不得了,若是让蛮夷顺利地到了城墙下,义州必然失守。当下便命人紧急地运出了大炮,开了城墙,让周晟带着这两台大炮出城。 城墙的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周晟冷静地带着两个会使用大炮的工艺师一路向前,直至走出了三里多地才停下。 周晟从望远镜中观察着情况,敌军人数众多,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大炮的射程最多能有多远?” “一千二百丈。”工艺师冷静地调整了炮口的角度,使之达到射程最长的程度。 周晟点了点头,这时候的敌军已经离他们一千丈不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工艺师的肩膀。 他在望远镜中估算着距离,直到看见了敌军运着的那几门大炮,才喝了一声:“放!” 两个工艺师都立刻点燃了火炮的引子,然后三人都很快散开了,趴在地上。 过了片刻,在他们的前方地面上忽然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声响,周晟松了一口气,大声道:“他们射偏了,快,我们还有机会!” 三个人咬着牙站起来,再次装好了大炮,点燃引子,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三人伏在地面上,这响声透过地面,直直地传到了耳朵里。 刚才是他们运气好,敌军的大炮失准了,让他们能够打了两次,威力肯定不弱,只是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摧毁敌军的大炮。 周晟一把扯开了火药包,又撒下了引子一路绕过来,又朝着两名工艺师低声道:“两位若不想丧命,趁现在赶快走!等会儿敌军来了,我绝不会让大炮落于敌军之手,点燃这些火药爆炸,大家同归于尽!” 那两名工艺师一声不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走。 周晟叹了一口气,咬牙听着地面的动静,判断敌军的距离。 不多时,几名探测兵大概是发现了这儿的大炮,兴奋的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晟紧咬着牙,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也不知这几个探测兵有没有发现火药引子。 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周晟趴在地上,认真地听着四周的动静,直到这些动静渐渐大了起来,他才伸出手去点燃了引子。 这次爆炸的范围极大,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几乎都被炸得粉碎。 ———————— 扬州。 林锦齐前去赴考,黛玉独自留在家中,正在书房里半卧着看书,忽闻下人来报,竟是收到了京城寄来的一封信。 这信是寄给她的,却是贾宝玉亲手所书,信中言及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他的心中十分惦念,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了,两人何时能够再见一面。 黛玉想了想,叹着气提笔回信,只说自己一切皆好,又委婉说了两人目前的状况,让他不必惦记了。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了,当年她还住在荣国府时,与宝玉每日同起同卧,同吃同住,情分非比寻常,可如今这么久没见了,又知晓了贾府之心,她心中的那些情分自然也不剩多少了。 林锦齐与沈嘉柏赴考回来时,皆是脚步虚浮,脸色发青。考场环境恶劣,又是一连好几场的考试,不仅考验了考生的才学,更是考验了考生的身体素质,他们考场上便有捱不过的,竟是直接昏倒了。 好在他二人都硬撑了下来,至少是将题答完了。 三个月后乡试放榜,林锦齐乃是第十七名,沈嘉柏考了第三十五名,两人皆是顺利中举。 沈家大喜过望,给沈嘉柏与林锦齐一起举办了一场庆功宴,宴请了众多亲朋好友,又去了佛庙还愿,还免费开了粥棚施粥。 这边喜气洋洋,扬州周家却收到了加急的驿馆信件,信中的言辞极尽哀痛——周晟战死在沙场。 宣平郡主刚看到这封信时,立刻便昏了过去。周大人也是呆怔地拿着这封信,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晟儿呢?晟儿呢?”宣平郡主才刚醒来,便发疯似的询问四周的人。 周大人握住了她的手,哪怕他自己也是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仍是颤声安慰宣平郡主道:“夫人节哀……” 宣平郡主丝毫不再顾忌形象,痛哭失声。 她的父亲永平侯就是在西北战事中以身殉国,如今连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在了沙场。 远在京城的皇上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再次传下了一道旨意,大体上便是明威将军周晟护国有功,又是周家独子,特此恩封周大人加官进爵云云。 第51章 京城,安庆王府。 余升身边带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脚步匆匆地从后院而进。那守门的小厮瞧见这婆子面生,便随口问了一句:“大管家,这婆子是哪个院的?” 余升低斥了一句:“这是世子要见的人,管这么多干什么。” 想到府中世子那古怪的性子,小厮立刻噤了声,闭口不言。 梁誉正在院子里练武,余升吩咐了那婆子几句,便朝梁誉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我已找到了当年为王妃接生的婆子之一。当年王妃难产而逝,王爷下令处死了所有太医和接生的婆子,其中这个杨婆子却精乖,不等王爷的命令下来,偷偷逃出了府,这才免于一死。” 梁誉抬眼看向远处的杨婆子,她一身半旧的青绿褙子,头发已经全都花白了,有些紧张地低头搓着双手。 “叫她过来。” 杨婆子走了过来,先是局促地朝梁誉行了一礼,这才稳了稳心神,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当年我只是王妃身边的二等接生婆子,生产那日也只不过是替人打打下手,可我清楚地听到过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声音很嘹亮,中气十足。后来她们却说王妃难产,母子俱亡,我那时便感觉不对劲,趁着去茅厕的当儿,不要命似的逃了出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是当年府上的马夫,我们这才逃出了京城,隐姓埋名回了乡间老家住着。” 梁誉眉头一拧:“此话当真?你果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杨婆子急忙说道:“老婆子绝不敢说假话,那哭声我记了一辈子,响亮得很,我接生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些经验,那绝不是难产儿能有的。” 杨婆子说完,只见眼前这世子的脸上阴晴不定,抿着嘴久久不曾出声,她有些惧怕地看了一眼余升,余升连忙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世子……”余升上前一步,面色有些担忧。 “果然,我当初的猜想没有错。”梁誉缓缓地说完这么一句,又握紧了拳头,“母亲生产那日,余家的太医竟然都不在场,那些稳婆异口同声说是难产……能做到这些的,一定是府中极有势力之人……”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敢肯定。 “世子,不可啊!”余升面色大变,几乎是立时就跪了下去,额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您这样想,实在是大逆不道啊。” 梁誉脸色灰败地道:“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到几时,余家的心腹太医在给母亲保胎时,家中老父突然病重,使得他不得不暂时辞官归乡,那事到底是谁做的手脚,你我心中都有数!” 余升膝行了几步,扯住了梁誉的衣袖:“这事不可能的,世子您想想,这样做根本不合常理……” 任何一个正常人,谁会做到杀妻弃子的地步! 梁誉甩开了他的手,大跨步往安庆王爷的书房而去,面上极度隐忍。 安庆王爷正在给梁诚讲解儒经,眉目温和而慈祥,父子二人见梁誉来了,头也不抬的继续讲着,仿佛没看到他一般。 梁誉冷冷地看了梁诚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王爷说。” 梁诚的脸色一变,正要出言反驳,却被安庆王爷按住了,示意他先出去。 梁诚只好愤然看了梁誉一眼,朝安庆王爷行了一礼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了安庆王爷与梁誉,梁誉沉默了很久,才极低声地道:“若是二弟能够活到现在,倒也是跟梁诚差不多年纪了。” 只不过是听梁誉提起昔日的这桩事,安庆王爷却是面色一变,用力抚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脱口而出道:“那个孽种怎能与我诚儿相比……” 梁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瞬间便失去了理智,已是濒临在崩溃的边缘了:“什么?!你说什么?” 安庆王爷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放肆,谁准许你用这样的语气与本王说话,你这是在质问本王?” “你有何资格讲解这儒经百道?当年母亲难产而亡到底是谁的手笔,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梁誉双目通红,手早已紧握成拳。 安庆王爷脸色大变,甚至跌坐到身后的金椅上,气急败坏地大吼:“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谁许你口出狂言的,立刻给我滚出书房!” “我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堂堂一个王爷,竟做出了杀妻弃子的丑事,简直世理难容!母亲进府这么多年,操持府中内务,面面俱到。余家有那样的家规,你偷偷出府寻花问柳,母亲却从来不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么多年来,余家一直对你颇有帮助,可你却算计死了自己的妻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你好狠毒的心!”梁誉整个人已经如同一只暴怒的狮子,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安庆王爷全身发抖,面皮已经涨成了紫色,他愈加用力的紧捏着手中的玉扳指:“我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哈,那孽种也不知是谁的……” 梁誉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便动起了手来,他朝安庆王爷扑过去时,却被十几个黑色的影子拦住了。 这黑色的影子便是安庆王爷身边的暗卫,皇室族人身边都有一批培养的暗卫,用以保证安危。 梁誉武功不弱,可这些鬼魅的影子身形复杂难辨,他一人也实在难以敌过这十几个暗卫,很快便处于弱势,哪怕他再怎么蛮拼,仍是被打倒在地。 安庆王爷坐在上首,面如金纸:“你们、你们……给本王杀了这个逆子!”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几个暗卫抬头看了安庆王爷一眼,眼神复杂难测。安庆王爷被这么一看,蓦然反应了过来,颤声道:“把他给我带出书房,禁足,禁足!” 梁誉不停挣扎着,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处。安庆王爷冷眼看着,低沉地道:“你母亲绝不是我害死的,不管你信不信……” 梁誉被打晕了拖出书房外,余升正是心中担忧,一路匆忙赶过来,看见这样的情况,大惊失色,连忙叫人把梁誉背了起来,送回他的院子。 ———————— 扬州周府。一辆灰色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府门口,从马车上面走下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与门口的守门小厮交谈了一句,又等候了片刻,便有人前来相迎,他扶着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从角门而入。 周家正厅中,宣平郡主强打了精神端坐着,听那男子说完来意,立刻惊喜地道:“此言当真?” 男子正是西北义州将军,坚毅的面容上掺杂了几分风霜之色,点头道:“不错,念水是贴身服侍令公子的医女,她已身怀有孕四个多月了。令公子为国捐躯,只留下了这么一点血脉,吾不敢怠慢大意,便护送了她一路过来扬州。” 念水小腹微凸,朝着宣平郡主拜了下去,低声道:“见过郡主娘娘……我出身卑贱,腹中却怀上了周将军的血脉,不敢以身居之,还求郡主谅解。”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宣平郡主连忙扶起了念水,忍不住哽咽道,“这是老天保佑我周家命中不该绝后……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请起。” 将军点了点头,朝着宣平郡主拱手道:“人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将军且慢,我家老爷还未归府,这消息我已经命人传过去了,约摸半个时辰,老爷便能从公府里赶回来了,等我家老爷回来了,再与将军好好相叙……” 将军摇了摇头,直接道:“时间紧急,在下不能多留。” 宣平郡主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命府中的大管家一路相送,这才握住了念水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是晟儿在军营里的贴身医女,能否与我说一说……晟儿在军中是如何过的?” 念水想了想,说道:“将军在营中一向沉默寡言,他位衔虽高,却从来不摆架子,与普通军士同吃同往……”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取出身边的一个包袱,递给了宣平郡主:“……这是将军留下来的遗物。” 宣平郡主打开了包袱,里面放着一封信,一柄小刀,还有一方手帕。 那方手帕已经泛黄,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琴”字,宣平郡主拿起帕子的手都有些颤抖,她又拆开了那封信——启始父母之函,儿亲笔所书,见字如面,谅以为念。 吾虽不孝,不敢轻德,至以为久,悲守边防。遵周家保身明德之训,念父母抚育教养之恩,不敢轻贱此身,然义州不宁久矣,渐成祸患…… 儿虽战死,但守忠义。 西北初冬,不孝子周晟亲笔。 第52章 镂花金炉里燃了香饼子,正袅袅冒着丝丝香气。屋里炭火烧得旺,软毯上摆了个卧榻,黛玉正半歪在软榻上看书,身上盖了一层薄巾子,听见屏风外的响动,搁下了手中的书,抬起头来。 “妹妹。”林锦齐一边走进来,一边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径自往一旁坐下了。 黛玉直起身来,朝着他笑。 “我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今年我虽是侥幸中了举,明年却是要赴京城参加会试了,京城离这儿隔得远,我便是想着早些过去,先安顿下来,熟悉四处环境。这一趟我是必须要上京的,你是想留在扬州还是随我过去?” 黛玉并未直接作答,而是问:“哥哥去京城后要往哪处住下?” “我们林家在京城也有一处宅子,我让人事先收拾好了再过去住下,只是这趟上京,少不得要拜访荣国府。再者,这一来二去的徒生颠簸,我瞧着,你还是呆在家中的好。” 黛玉忍不住莞尔,原来林锦齐是担心她上京后与贾家再生牵连,故而劝她留在扬州。 “左右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就留在家中罢,只是要辛苦哥哥一些了。” 林锦齐笑着摸了摸黛玉的头发,“既然如此,我下月便拟定行程进京了,这一去恐怕便是一年光景,此番盛老夫人与我一同返京,你自个儿在扬州要好好照顾自己。” 黛玉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家听闻林锦齐上京备考,黛玉独留府中,沈夫人便打算将黛玉接进府中居住一段时日,一则黛玉明芷可以互相作伴,二则她这个做干娘的也要教黛玉一些闺阁女儿之事,才不算是辱没了这份职责。 林锦齐听了沈夫人的这番想法,自然应下了此事,也免得黛玉独自在家了。 他打点好了行李,扶着盛老夫人上船,一路走水途至京城,路上给余家去了一封信,为了礼数着想,也给贾家寄了一封信。 余大人在科举之道上提点了他不少,他此番顺利中举,自然要去亲自拜访致谢,再者余家作为当世清流之首,又有林如海与余大人的交情,他若想在此道上走得更远,自然要跟余家打好交道。 林锦齐进京后,先是将盛老夫人一路护送回盛家,盛世梧亲自来迎,做足了礼数,又热情挽留他进府,只是林锦齐仍是婉拒了。 盛家之意他心中有数,在黛玉还未成长到那个年纪之前,他也不能与盛家走得太近了。 盛世梧面上有些失望,却仍是客气有礼地辞别了林锦齐。 林锦齐这才回自己的府中安顿下来,他手里已经收到了贾余二家的回帖,准备第二日先去拜访一趟贾家,再去余家向余大人亲自致谢。 林锦齐总共来京城不过两趟,上次是特意接黛玉回扬州,只在贾家住了三日,如今他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人脉,倒少了应酬往来的麻烦,能够留出更多时间读书备考。 只是他如今来了京城,便命手下的小厮去了安庆王府一趟,给梁誉报了个信儿,那小厮回府时,却告诉他梁誉约他在京城的某间小客栈会面。 林锦齐如约前往,外头正在下雨,他吩咐人备下了马车,到达客栈后,林锦齐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光景,这客栈修建得颇为寒酸,连里面都只有几张桌椅,来此的客人寥寥,他一眼便瞧见了正在独酌饮酒的梁誉。 林锦齐默然走过去坐下,自顾自的拿了一个杯子也开始喝了起来。良久,梁誉仿佛是才注意到他过来了一般,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低声地道:“周晟……战死了。” “是……我知道。” 梁誉不再多话,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酒杯出神。 他的朋友不算多,若说通俗些,都是一群酒肉朋友罢了。他昔年在京城时便有“小霸王”之诨名,又兼之身份高贵,在京城也有一大群无事生非、不学无数的“朋友”,后来去了扬州,周晟便是扬州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因此,两人很快混到了一起。 他从前干过的荒唐事不计其数,与周晟在扬州时也时常踏马观花,惹是生非,后来在广游寺遇见了林锦齐,两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只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竟渐渐成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他陪着周晟私闯沈家后院,惹出了这样的一桩祸事。在沈家后宅他撞见了林黛玉,平白无故地唐突了人家姑娘。而周晟也因这件荒唐事付出了代价,后来周晟西北参军,沈二姑娘病逝,周晟立誓再不娶妻,到如今的战死沙场…… 三年前的私闯后院,周晟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他也是。 林锦齐注意到了梁誉的神色不对劲,轻声问了一句:“你家里没出什么事罢?” 梁誉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哪来的家?”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小刀,周晟留下来的遗物有三样,一把小刀,一封信,一方手帕,这把小刀就是梁誉昔年送给他的,他在信中提了,让周家物归原主。 “周晟好好儿的偏要去参军,他家里人不知有多么担心、直到如今,西北战事也未平定,他却丢了性命。要是我去,王爷、陈氏不知多么欢喜,若我战死了,他们就更舒心了。” 林锦齐面色微变:“梁誉,你……” 梁誉又郑重地将小刀放进怀里,喝着酒不说话,仿佛是犹豫了许久,才轻声地问了一句:“令妹可好?” “一切都好。” 梁誉面上似有了一些醉意,“恐怕她如今早已不记得我是谁了,昔年我冲撞了她,虽说事后道歉了,可她心中想必也不曾原谅我那日的举动……” “梁誉!”林锦齐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低喝了一声。 梁誉这般言语,已经算是逾界了,他二人毫无关系,梁誉又是外男,怎能这般大肆在外谈论黛玉? 梁誉经此提醒,眼神稍稍清明了些:“抱歉。” 林锦齐仰头喝了一杯酒,心中却有些不虞,怕是梁誉接二连三的见着了黛玉,生了些别的心思,可他身为黛玉兄长,自然要为黛玉打算,梁誉可实在不是一个好人选。 先不说梁誉身为世子,应有正妃一名,侧妃两名,而他家中那般混乱的关系,也实在不适合黛玉。 “你且收了这份心思罢。”林锦齐隐晦地提醒道,“我妹妹早年便定了人家,只是顾忌两家儿女尚小,并未正式定亲罢了,而且梁誉,你也该明白自己家中的境况……” 梁誉笑了一笑:“我明白。”他笑着起了身,找店小二结清了帐,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客栈。 林锦齐正准备起身追过去,可是想了想,还是叹气坐在原地。 外头还在下雨,因为天色已晚,又落着雨,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梁誉淋着雨,掏出怀中的小刀,喃喃道:“你又何苦去西北参军呢?家里的人都惦记着你……要去参军,也该是我这样的孤家寡人……” 夜色已暗,皇宫内刚要落下宵禁,那几名侍卫却看见了梁誉,见他淋得满身湿透的模样,连忙上前问道:“世子?” “我要求见皇上。”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皇上一身便服,手中拿了几本奏折正在批阅,眉头微蹙,鬓边花白,见梁誉过来了,放下手中的奏折,面上带了一丝笑意:“誉儿,找朕何事?” “皇伯父,我想去西北参军。”梁誉默然跪在地上。 “胡闹,你身为世子,怎能以身犯险,去那等蛮荒之地?” 梁誉握紧了拳,抬头看了皇上一眼:“侄儿心意已决,求皇伯父成全。” 皇上皱紧了眉道:“你父王呢,也准许你这般胡闹?好了,誉儿,朕知你年少易冲动,但这件事却不是闹着玩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若是有个好歹,叫朕如何安心?” “皇伯父,侄儿并非胡闹。”梁誉摇了摇头,起身呈上了一份手札,“皇伯父说过,凭借此物,便能答应侄儿一个要求——望皇伯父允许侄儿参军西北,君无戏言。” 第53章 “林妹妹来了?” 贾宝玉翻身下床,连外衫都来不及套上就往外冲,袭人连忙拿着一套大红外衣追过去替他穿上,又细心地给他整理好了发髻抹额,口中抱怨道:“我的好二爷,就是林姑娘来了,那也是外客,您怎能衣衫不整地就去见人啊。” 贾宝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脚下不停,直往贾母房中而去。 正厅里立着一大群婆子丫鬟,贾母端坐上首,王夫人、邢夫人等人都坐在下侧,笑吟吟地正拿了牙签子吃水果。林锦齐站在大厅中央,挨个儿地行礼。 宝玉望来望去,却没见着心心念念的妹妹,急得都来不及向长辈请安行礼,直接抓着贾母的手问道:“我听人说林家的人来了,怎么林妹妹没来?” 贾母拍了拍他的手,慈爱道:“只有你林表哥来了,林妹妹留在扬州呢。” 宝玉大失所望,连脸色都变了几分,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活似失了魂儿一般。贾母见他这个样子,又是叹气,又是心疼,忙命鸳鸯帮着袭人先扶宝玉回房歇息。 “宝玉失礼了,齐哥儿,你别见怪。”贾母歉意地看向林锦齐,“他年纪小,性子又痴,自小和林丫头的情分不寻常,这下却是怠慢远客了。” 林锦齐倒是不介意,只笑着客气了几句。宝玉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他今年也快满十四岁了,还是这么不知分寸。也好在他没有把黛玉带过来,否则依宝玉的这个性子,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薛姨妈笑呵呵道:“前几年的光景谁不知道呢,他们兄妹二人真真是言和意顺,两小无猜,林丫头走了这么些年,宝玉天天的惦记着,就差没去扬州看他妹妹了,只是这次林丫头怎么没能过来呢,我们也想念林丫头想念得紧。” 林锦齐心中了然,面上笑意淡淡的道:“妹妹身子弱,开春时偶感风寒,这番长途跋涉的怕是身体受不住,因此不曾过来。” 黛玉的身子先天不足,这是谁都知道的,以此为借口再合适不过了。贾家的人也不知道黛玉的身子经过这么几年的调养早已养好了七八分,若是让他们知道了,怕是心思又要活泛了。 贾母立刻关切地道:“林丫头又病了?如今病可好些了?” “家里寄了信儿来,说是好多了,外祖母不必惦念。” “如此便好了,若是林丫头身上带着病,又孤身在扬州养着,我真是恨不得立时接了她过来,虽然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不中用了,但若是照料林丫头,应该也是尚可的。”贾母抚着胸口道,“你这次过来赴考,虽然京城有你们林家的宅子,到底不够热闹,也无人照拂着。不如就搬来我们府中,好歹有人看顾。” 贾母性喜热闹,最喜欢看一群小儿女们亲亲热热的光景,原著中便是她接了黛玉过来,又将宁国府的惜春也接了过来,巴不得众人日日赏宴赋诗,寻欢取乐。 她是享乐主义者,可那会儿的贾府正在走下坡路,早已不是当初煊扬显赫的光景了,府中早就是入不敷出的状况,还不想着开源节流,而是一味享乐,迟早有败完的一天。 林锦齐委婉地道:“多谢外祖母好意,只是我原是来京中赴考的,日子少不了要过得清苦一些,专心读书为好。虽来了外祖母府上,有诸位兄弟姊妹作伴,却又难免分神了,最终误了考试,反倒不美。” 闻言,贾母也只好惋惜道:“你是个上进的,也好。你若想安安心心读书呢,就留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我们也不扰你,只盼你最后能顺利会试。” “多谢外祖母体谅。”林锦齐恭敬地行了一礼。 出了贾府后,林锦齐又绕路去了一趟余府。贾家建在京城中段,极尽繁华,余府的地段就比较偏僻了,府门口也修建得处处低调。 余大人立在书房中央,带着笑意捋了捋长须道:“还未贺喜世侄此番顺利中举,世侄年纪轻轻的,便能有此成绩,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大人过誉了,若非大人亲自指点小侄,如今也不可能有此机会。” “世侄何必谦虚。”余大人面上笑意更盛,“这次来京城赴考会试,你再多费些心思,若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林锦齐自是点头告谢,客气地道:“大人指点之情,小侄永不敢忘。虽是一日为师,小侄却是受用终身。” 余大人捋须道:“为师者若要传授所学,也要有人肯听才行。贤侄聪颖过人,又肯上进,哪里是我指点的功劳呢?” 林锦齐闻言,跪地而道:“大人若有此意,我便正正经经的认了大人为师,日后也好报答大人的恩情。” “好,好,不论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便认我这个老骨头当师父罢。”余大人笑着扶起林锦齐,“能得这么个天资过人的学生,也算是件幸事了。” 林锦齐忙道:“应该是多谢师父不嫌弟子愚钝,愿意教授弟子学术之道。” 余大人抚掌而笑:“好孩子,快快起来,这可是件喜事,随我去主院拜见阁老大人罢。” 余阁老乃是当朝首辅,梁誉之外公,由于年事已高,晚年又遭受了丧女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便一直在这余府中静养着。 林锦齐前去拜见他时,见余阁老虽然面容年迈,可一双眼睛仍是十分清明,他略略看了林锦齐几眼,笑着道:“是个好孩子。” 余大人松了一口气,这是代表余阁老认可了林锦齐的意思。 “听说你与我那外孙儿十分要好,近些日子他不知怎么的连着几日不归家了,还非要去西北参军,你若是寻着机会,便劝劝他罢。”说起梁誉,这个目光清明的老人脸上也有了几分叹息之色。 林锦齐心中一惊,拱手道:“若有机会,我便去劝劝他。” 一个周晟也就罢了,怎么如今梁誉也要跟着瞎掺和? —————— 扬州沈府里,沈夫人将黛玉接到府中,教授她一些闺阁之事。诸如着装礼数,待客事宜,甚至拿出了一些珍藏的方子,都是一些保养皮肤、养护青丝之道,这些都该是由母亲传给女儿的,只是贾敏病逝得早,还来不及将这些教给黛玉。 沈夫人着重教了黛玉身为嫡女该有的气度风范,言行举止都要端庄骄矜,时刻注意避忌外男。至于管家理账等事,却要等黛玉及笄之前再教了。 自从明华远嫁,明琴病逝后,明芷一个人在家中十分无趣,此时见黛玉来了,便吵着闹着要与她同住。沈夫人有些无奈,问过了黛玉的意思后,便让黛玉搬去与明芷同住了。 午晌时分,两个女孩儿学完了今日的礼仪后,正躺在床榻上午眠。明芷在嬷嬷面前假装睡着了,待她们放下帘帐后,却拉着黛玉的手低声问:“黛玉,三年前闯我们家后院的,便是周家的公子,是不是?” 她从前只听说了这件事,但是沈夫人对这个消息封锁得极严,旁的她也不知道了。但是那日黛玉却陪在明琴身边,想必她肯定是知道的。 黛玉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明芷确定了此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周家的公子今年战死了。” 黛玉心中一惊,她知道林锦齐跟周晟有所往来,可这个消息林锦齐却不曾告诉她,她又养在深闺之中,不太知道外面的消息。 “两个人怎么都……” 两个女孩儿都望着头顶上暖黄色的帘帐,没有说话。 明芷轻轻抓住了黛玉的手,极低声的道:“这事儿只有我们沈家知道,不曾告诉外人的,我知道你与二姐姐说得上几句话,我告诉你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二姐姐并未病逝,可不知是为了什么,她被家里送去家庙了……” 黛玉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明芷。 “我从前倒是特别怨周家的公子,自从他闯了后宅,二姐姐就一病不起,也不知怎么就惹到了母亲厌弃,以至后来被送到家庙……可如今听了他战死的消息,却提不起怨怪的心思了,唉。” 黛玉反握住了明芷的手安慰道:“明芷,你别难过,以后若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去看二姐姐的。” 两个女孩儿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却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帘帐摇动之间,外面的教养嬷嬷咳嗽了一声道:“午晌时分,二位姑娘还是快些睡罢,别咬耳朵了,下午还要留足了精神头儿学习针线呢。” 明芷忍不住吐了吐舌,朝黛玉无声地扮了个鬼脸,阖上了眼很快便睡去了。 可黛玉却是心思略重一些,她半枕着手臂看着帘外朦朦胧胧的摆设,良久也未睡着,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54章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旁,静静停着一辆青色的轿子,帘帐将轿间的光景掩得严严实实。良久,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朝里头说了句什么,那轿子便缓缓驶动了。 “……做糖酥鸭的厨子怎么就回乡了,那以后岂不是都吃不到了?”余清蕊脸上显出几分苦恼之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余连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修长的手指抚了抚衣袍,“祖母果然没有说错,你身为大家小姐,如何成日里只想着吃的?” 余清蕊脸上微红,略有些羞怯的道:“祖母乱说,我哪有成日里只想着吃的。” 余连墨轻笑道:“这糖酥鸭是吃不到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周记的翡翠饺子,玫瑰膏,宝阁的甜汤,还有还有,城北的糖炒栗子……”余清蕊来了兴致,报出了一长串吃食单子,待反应过来时,看见余连墨似笑非笑的面容,一下子红了脸,“其实,我也没什么很想吃的……” “难为你如今的仪容还能过祖母那关。”余连墨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到这儿,余清蕊有些得意的道:“这个简单,我每日里都要跟着宫嬷嬷练习仪态的,而且白日里怎么吃也不打紧,晚膳时只喝汤,这样便不会体态臃肿了……” “少爷,今年的会试放榜了。”马车外,余连墨身边的贴身小厮隔帘说道,“少爷中了会元!第二名乃是朱家的嫡幼子……第六名是扬州林家的公子,第七名是李家的……” 余连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马车的车沿,认真听完后,缓缓地道:“很好,前十名里只有一个人不是站在我余家这边的。” 那小厮低声道:“朱家原本就与王家有联姻,他们自然不会与我们余家交好。” 余连墨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淡淡地道:“去小姐常去的地方把东西买来,再去李家一趟。” 兄妹二人回府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拜见了祖父母、父母后,余清蕊便回自己的院子里更衣歇下了,余大人留了余连墨下来,父子二人在书房中议事。 余大人面有疲惫之色,按着额头道:“那林锦齐我倒是没看错的,早早的认了师徒情分,也免得义忠王爷那边靠着贾府的亲戚关系先拉拢了。” 余连墨摇了摇头,“我若没猜错的话,这位林公子却是不太亲近自己外祖家的,虽来了京城赴考,却不曾住在贾家里,这向外表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说到底他与贾家也无甚亲戚关系,不大亲近也是有的,只是贾家怎么说还是他外家,这份儿关系无论如何也斩断不了。” 余连墨淡淡地道:“不过是外家罢了,父亲想想,若是他成了我余家的女婿,孰亲孰远?” 余大人愣了一下,直起身体来,面上的疲惫之色全无,他仔细的看着儿子面上的神色,见他不似开玩笑,眉头就皱了起来。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余家能平安传承了几百年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有那条家规的缘故,余家之势从来不曾过于浩大,惹得皇室猜疑。当年余家最为衰弱的时候,出了一个余老太爷,他对政治的眼光十分敏感,看人更是精准独到。百世以来,余家从来不曾参与过夺嫡之事,可当年的朝政局势还不甚明朗时,余老太爷便果断地站到了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那边,将独女嫁给了安庆王爷。 就是这般精准的眼光,余家一改颓败之势,重又成为了京城之中屈指可数的大世家之一。在他弱冠之年,余老太爷却失望的下了评语:“此子平庸也。”直到余连墨出世,在他五岁那年,余老太爷却说这个孩子能带着余家再次繁盛传承百年。 事实证明余老太爷的眼光一直很精准,余连墨虽说身子病弱,可从小便沉稳多思,多谋多虑,如今不过十七岁年纪,竟已是隐隐有成为余家掌权人之势。 如今余老太爷便对林锦齐连连夸赞,余连墨更是提出要与林家结亲之意。 余大人的面上有些犹豫之色,余清蕊乃是余家独女,自幼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又讨喜乖巧,一直是夫妻二人的心头宝。虽然林锦齐少年有成,往后大有前途,可他仍然不愿意将女儿如此低嫁。 余连墨淡淡地道:“妹妹前些日子及笄了,我知道父亲母亲一直中意的是李家子,不过是李家一早便答应了不纳妾,可是李家内部关系复杂,远远不及林家家风清正简单。而且那李家子性子单纯软弱,将来的前途根本赶不上林锦齐。我知道父亲爱重妹妹,不肯委屈了她,那李家虽是将军世家,如今看着是赫赫扬扬的,这般传承下去迟早要衰败的。” “那林家兄妹二人父母双亡,不说别的,就这一处,我便不愿将蕊儿嫁过去。”余大人摇了摇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余连墨心中有些叹息,可面上仍是淡漠的道,“父亲是怕别人的流言蜚语罢?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过几年,朝中局势即将大变,父亲要看的远些。若是你们真的为了妹妹好,林家要比李家合适得多,妹妹性子单纯,若是嫁进李家,便要面对李家的那些复杂关系,还有个厉害婆母。若是她夫君能护着她也就罢了,可偏偏那李家的哥儿也是个单纯的,夫妻二人都是个不问俗事的,往后如何能在家族里立足?那林锦齐的心思缜密周到,何况他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只看他对待林姑娘的态度便可窥测一二了,往后自是委屈不了妹妹。林家也就他们兄妹二人,关系简单,而且那林姑娘也是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不是个难缠的。只要那林锦齐愿意永不纳妾,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余大人细细想了一番,才斟酌着道:“这事儿我再与你母亲商量商量罢。” 余连墨淡淡地点了点头,行礼道:“那父亲无事的话,儿子便先告退了。” 夜间,余大人将今天与余连墨商量的话儿都告知了余夫人。余夫人杨氏出身将府,性子爽脆利落,思考事情更为直接,此时便笑着道:“我觉得墨儿说的有道理。” 余大人无奈地道:“夫人,你也如此觉得么?” 杨氏笑道:“原本我就觉得李家不大合适,只是世上能答应永不纳妾的男子实在太少,我们家也是实在无法,只有选择李家了。墨儿既然如此说,想必那林家的哥儿答应此事有七八分可能,老爷又何乐不为呢?最好那林家哥儿下次来府上时,也叫我去见见。” 余大人叹了一口气道:“再等等罢,看他能否在殿试里中前三甲,果真如此,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你就相信墨儿罢。”杨氏笑着拍了拍余大人的手。 林锦齐在会试中幸而得了名次,喜悦之下,给扬州寄去了一封家信,继而留在京城,等着接下来的殿试。 殿试由皇上亲自出题考试选拔人才,此次殿试持续了五天之久,最后由皇上亲自选出了前三甲,每年的殿试三甲都会引起轰动,这次也不例外,余家嫡子余连墨当之无愧的中了状元,朱家子乃是榜眼,林锦齐身中探花。 朝堂小巷里,无数人都在议论着这次的科举三甲。余连墨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考取第一名,一路中了解元、会元、状元,乃是名副其实的连中三元,被议论得最多的自然是他,年纪轻轻的,才华见识都十分过人,余家又有那样的家规,余家子永不纳妾,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尚未婚配的人家几乎都活络了心思。 王夫人身为朝廷命妇,按品级大妆后,往宫里递了牌子后便去凤藻宫拜见贤德妃了。王夫人行礼跪拜,贾元春端坐在上首,一身华贵的宫装,哽咽着道:“免礼。” 王夫人这才起身往下首坐了,贾元春眼中含泪,屏退了身边的宫人后,走下来挨着王夫人坐了,母女两握着手自然是好一番痛哭。 王夫人抹泪道:“我的儿,怎么在宫里愈发消瘦了,莫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若是缺银子了只管跟家里说,我知宫里路途艰险,给宫女太监们的打赏都是极费银子的。” 元春连忙摇头道:“母亲多虑了,我如今蒙天恩加封贵妃,在这宫中谁敢给我气受?母亲别说我了,说说家里的事,母亲这次过来是为了何事?” “不是别的,昔日你回家省亲时便见过的姨表妹薛宝钗,她本是来京城待选的,可蟠儿不争气,如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也废了,这事到最后竟是不成了。我便和你薛姨妈商量着,给宝钗说一门合适的亲事。殿试三甲你也是知道的,你林家的表弟中了探花,实在是少年有为,有一事你竟是不知,昔年他们年纪还小时,齐哥儿便给宝丫头取了一字,好像是个‘娴’字罢,或许有意也未可知,他们两个年纪相仿,一个稳重,一个娴雅,我估摸着这门亲事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元春也笑道:“听母亲如此说,倒真是一门好亲了,若能成了也是一桩好事,若有机会,我便找皇上讨个恩典下旨,给他们定下亲事。” “还是我儿最明白我的心。”王夫人拍了拍元春的手道,“或许是齐哥儿到底与我们家无甚亲缘关系,近几年却是不大亲近了,老爷只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让我们好好把握着,可惜我们贾家却没有合适的姑娘,不过宝钗也是一样的,她也算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姑娘,以后劝得齐哥儿多亲近我们几家最好。若这事成了,你薛姨妈也就放心了。” 元春笑道:“母亲倒是心疼薛丫头,只是不知宝玉的亲事可有着落了?” 王夫人拿银签儿戳了一块蜜桃放进嘴里,缓缓地道:“你祖母还是中意林丫头,虽然他们兄妹这些年不来往了,可宝玉还是惦记着他林妹妹得紧,唉,这也是冤孽。还有你史家的湘云妹妹,我瞧着也还不错,那丫头心胸阔朗,身体康健,也能劝着宝玉读书。” 贾元春柔声道:“我瞧着也是湘云妹妹更好些,林妹妹品貌虽是更胜一筹,但却有些……有些小气性儿,不及湘云妹妹的心胸,她身子又弱,只怕将来是掌不好家的,还需要宝玉费心。只不过,湘云妹妹到底不受史家真正的重视,不知未来能否对宝玉仕途有利。林妹妹却有个得力的兄长,这是湘云妹妹比不了的,我们不如再等等看,不知宝丫头和林表弟的婚事能不能成,若能成了,林表弟自会向着我们家,也不必再去求娶林家妹妹了。若是不成,还是林妹妹更好些。” 王夫人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说的有道理,正是如此。” 却说林锦齐中了探花后,再次去了一趟余府,感谢余大人指点之恩,这次杨氏也坐在一旁,观察了林锦齐的举止气度后,心下十分满意。 余大人与林锦齐一番客套寒暄后,杨氏笑着似是不经意的道:“林哥儿今年多大了?” 林锦齐答道:“年底便满十七了。” “和我家墨儿差不多年纪,倒是比我家姑娘大了两岁。”杨氏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杨氏在他面前提起女儿,其中之意虽是委婉,却也有几许分明了。 平心而论,余家百年世家传承,底蕴极厚,世代教养出的女儿都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的。而且余家有一条家规,若娶余家女,除非四十无子,否则不可纳妾。林锦齐并非古人,在他的观念中,自然是希望一夫一妻制的,若是他娶别家姑娘,就算是他不纳妾,其中的麻烦也不胜枚举,譬如妻子带来的陪房丫鬟,就算是他不想纳妾,他妻子的观念也可能跟他不同。还有官场中的人情等等,这些都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若是娶了余家女儿,林锦齐便不用担心这些事了。他如今犹豫,也不过是从未见过那余姑娘,这就相当于让他娶一个陌生人,也不知两人性格是否相投,就这么决定了终身大事。 可这儿是古代,自然不能用他原本的观念对待,婚前别说是谈一场自由恋爱了,哪怕就是见一面也很困难,目前看来,余家的姑娘确实是最合适的了。 余大人笑道:“齐儿如今已经十七,虽是家中并无长辈操持,却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林锦齐握了握手,轻声道:“说来只怕师父不肯忍痛割爱,正是贵府的姑娘。” 余家本就有此意,此刻便是定下了心来,只是他们身为女方,自然要矜持一些的。杨氏笑着道:“你既有此心,我们还要问问长辈的意见。” 林锦齐连忙点头行礼:“这是自然的,多谢师父师母不拂此意。” 拜见过余家后,因贾家也一早传了信儿来,要他去府上一趟。发生了此等喜事,林锦齐自然要去贾家一趟做足礼数,他如今不仅是林家的一家之主了,更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因此,贾赦贾政二位舅老爷亲自迎了他进府。 午膳时,男眷们聚在一处喝了些酒,大谈诗词歌赋,或是讨论为官之道,林锦齐表面上丝毫不失礼数。午晌后,贾母将他接到花厅,花厅里坐了一些女性长辈,三春和薛宝钗也在。 林锦齐忍不住皱眉,三春也就罢了,毕竟算是他的表妹,可他与薛宝钗无亲无故的,如今两人年纪也大了,还这样相见,怕是有些不合礼数。 贾母笑道:“还记得齐哥儿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给宝丫头取了个字,你们二人也是有缘的。” 薛宝钗手执贵妃团扇,垂头不语,面上染了淡淡一层红晕,越发显得雍容华美,容姿秀丽。 “到底那时候都是小孩子不经事,哪知道取字代表着什么呢。”薛姨妈也笑呵呵的凑热闹。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忙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又喜欢显摆学术,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王夫人笑道:“齐哥儿如今也不小了,可惜家里没有长辈,不过我们是你外祖家,少不得要关心一些你的婚事,不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王夫人自然是预备着林锦齐摇头说没有,然后撮合一下他和宝钗之间的好事,哪料林锦齐实实在在的点了个头,说道:“小侄愚钝,已经向京城余家提亲了。” 这下气氛实在是有些凝滞了,薛姨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林锦齐早已向别家提了亲,他们还特特的提出什么昔年取字的典故,如今实在是……有些打脸。 王夫人也凝噎住了,一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中便有些怨怪林锦齐的莽撞,说话不分场合,再怎么样,表面上也要做个面子的。而且他自己就去求娶别家姑娘了,也不跟他们贾家商量,他们家毕竟是他外家,他这样做实在是不将贾家放在眼里。 还是贾母最先打圆场道:“原来是余家姑娘啊,齐哥儿倒是好眼光。” 林锦齐的脸上适时表现了一丝羞意,抿着嘴点点头。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了一眼,皆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她们还能如何呢? 薛宝钗脸上的笑意有些许僵硬,她拿着团扇几乎挡住了半边的面容,只觉得今日之事实在是丢脸。这么多人看着,等众人都出了花厅,不知要传出多少流言蜚语,那些婆子们又会怎么说她。 林锦齐也是实在没料到贾家会闹上这么一出,这事实在关系重大,他也来不及深思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最后要真闹出点什么,绝对不是好玩的。只要一个言语不当,就可能毁及余薛两家姑娘的名誉,他也只能强硬终止了这一话题。 出了贾家后,林锦齐回到府中,将近日的一干事情都写在家信中寄去了扬州,包括他向余家求亲,以及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一年了,他还是比较想念扬州那般清闲的日子,还有家中的妹妹黛玉。 又过了好几日,余连墨亲自约了他出门去酒楼,两人客气了一番后,余连墨便道:“家中长辈亦是认可你与我家妹妹的婚事,不若再挑一个吉日,林兄便可正式上门提亲了。” 林锦齐点了点头,余连墨说出这话,便是说明此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了。 余连墨又有些叹息的道:“妹妹自幼被家中宠坏了,性子有些骄纵,还须林兄多多包容。”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点头称是。 三日后便是吉日,林锦齐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番,又请了京城中最为出名的媒人上余家提亲,纳彩之礼也按最隆重的来。他一身青镶黑色水纹锻边的长袍,腰间红锦团丝的玉带,衬得芝兰玉树一般。 问名、纳征、请期,这些都是他提前特意做好了功课的,虽是主要由媒人提亲,说些喜庆话儿,可他也要在余大人和杨氏面前做足礼数,表明诚意。 厅边摆着一个双面绣芍药花的屏风,余家的姑娘很可能便在这屏风后躲着偷看,林锦齐眼角略略瞅见了一抹湘色的裙摆,咳嗽了一声,越发正色起来了。 毕竟是终身大事,他心中也是有些期待未来妻子的,虽然一直到目前为止,他的心中还是有些茫然。 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林锦齐考中探花后,迁任为扬州布政司经历,仍是返回扬州任职。 这也是林锦齐特意向皇上求的恩典了,皇上知晓他是林家嗣子,成全他一片忠义之心,特意让他外任扬州。 远在扬州的黛玉也得知了这一消息,替哥哥高兴的同时,便也在扬州一心等他回来。 第55章 大约冬底里,沈家便收到了林锦齐归来的音信儿,先是告诉了黛玉,让她安心在沈家等着。沈夫人又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毕竟林锦齐高中探花,沈家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番。 林锦齐如今年已十七,给沈家的信上也言明了婚事。他年纪轻轻的,已迁令为扬州布政司经历,可谓前途无量,更是与京城余家定下亲事,将要娶余家嫡小姐为妻,足见余家对其重视。 林锦齐抵达扬州时,黛玉与沈家人亲自去了渡口相迎。黛玉身披一件厚实的大氅,戴着帽子,裹的严严实实。不多时,船上便走出了一群搬着辎重箱笼的仆役,林锦齐随后走出了船舱,虽然多日的行程令他有些疲惫,可他眉眼间皆是喜色。 “妹妹。”林锦齐一眼瞧见黛玉,笑着走过来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 他又瞧见了一旁立着的沈筠和沈夫人,行了一礼道:“沈伯父,沈伯母。” 沈筠连忙扶起了他,和蔼的道:“不必多礼,我倒是要先恭贺你此次科举高中探花,实是少年有为,不辱你父亲之名啊。” 林锦齐连忙自谦道:“沈伯父过誉了。这一年皆在京城奔波,先是会试,又经了一场殿试,虽是侥幸中了探花,陛下却也评论我才学亦有不足。” “你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陛下说你思论新颖,常人所不能及。才学可磨,这思维之新颖却是难得的。”沈筠出身科举,亦是十分关注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论试,何人身中前三甲,陛下给的是什么评语,他都知晓得十分清楚。 林锦齐与黛玉兄妹一年多没见,便坐在马车里一同回府。马车里铺着软垫,燃了火炉,黛玉脱了披风,半靠在卧塌上以减少马车颠簸,忽然含笑小声的问道:“哥哥可见过那余家的小姐?” 林锦齐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 “无妨,今年五月便可见到了。”黛玉掩着嘴轻笑。 “你这丫头,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林锦齐无奈地摇了摇头,揉黛玉的头发道,“两年后你便及笄了,到时候你也该定下亲事了。” 黛玉面色微赧,又有些不满地小声道:“那也是两年后的事情。” 林锦齐微微笑道:“妹妹也不必怕羞,婚嫁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可要慎之又慎的。我身为兄长,自然要认真替你挑选人家,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林锦齐目前心里最好的人选倒是盛世梧,盛家毕竟家风清正,盛世梧人品才学都不错,又生性淡泊,并非志在科举。走仕途经济虽可青云直上,可是官场黑暗,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好走的。盛世梧早已说过,往后只愿开个医馆度日,这一点上说不定倒是能与黛玉相配。 再者,盛老夫人亦是承诺了,盛世梧若娶了黛玉,往后绝不纳妾。再者,盛世梧也是愿意对黛玉好的。 只是这其中也还有两年时间,黛玉年纪尚小,其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数并不可知,林锦齐也并不急着定下来。 西北。 战事初次告捷,皇上龙心大悦。再者,正在战场拼杀的可是他亲侄儿,当下便下令召梁誉返京,授予武职。 君命难违,梁誉如今领兵驻守北方,乃是一方之将,并非当年那个只会惹事生非的小霸王,领了圣旨后便启程回京。 天儿有些阴沉,梁誉刚从宫中出来,便回了安庆王府中。安庆王爷与陈氏为着礼数,以免落人话柄,也在人前与梁誉客气寒暄了几句。 只是陈氏回房后脸色便不怎么好看了,原本梁誉主动请兵去西北,她是十分乐意的,巴不得战场无眼,梁誉从此不回来了才好。可惜梁誉不仅没死,还立了军功,将来这世子之位,怕是不好废除了。 她不由得绞着手中的绢帕,心中烦闷不已。 与此同时,梁誉回了自己的院子,歇息了一会儿后便听人禀报道:“世子,余小姐来了,正在偏厅等着。” 余清蕊穿着一件玉兰折枝的冬袄,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手炉,等人的时候也不闲着,拿了一块银签,戳着案上摆的酥糕吃。 “表姐。”梁誉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 余清蕊放下银签,打量着面前的梁誉。两人一年未见,兴许是西北风沙的缘故,梁誉的皮肤黝黑粗粝了些,只是身量也长高了不少,看上去已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 余清蕊笑着应了一声,寒暄道:“军中辛劳,过得可还习惯么?” “尚可,有劳表姐费心了。”梁誉也随着坐了下来。 余清蕊低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口中因为吃糕点的那份干渴。余家与梁誉的关系一向不错,梁誉原本的性子并不内向,这一去却变得沉默寡言了。 “你当初一意孤行的去西北参军,祖父本就不愿,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陛下的意思也很明确,你就在京城安心待着,不要再回西北了罢。”余清蕊又劝了劝,将余老太爷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梁誉并没说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余清蕊见此,也不再多劝。她捧着冒出袅袅热气的茶杯,似有些犹豫,半晌,才脸颊微红地问道:“我听闻你昔日在扬州时,曾与扬州林家的公子交好,我想问问,那林家的公子,他……”说到此,她半天开不了口,最后才十分扭捏地问道,“他……他怎么样?” 梁誉一早听说了他二人定下的婚事,也知道余清蕊问话的意思,只是以他的性格,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斟酌着道:“挺好的。” 余清蕊脸颊泛红,只点了点头,便抱着手炉起身告辞了。 余府中,余老太爷听了余清蕊的传话,叹息着摇头,并不多言。一旁的余连墨神色如常,等余清蕊告退后,才开口道:“祖父何必叹气,依圣上心意,国库吃紧,这几年内必将缩减王侯将爵之位分。安庆王爷虽是陛下亲弟,却也势必受到影响。如今梁表弟自寻出路,挣取军功,反倒有益。” “只怕头一个挨削的,便是双侯史家。再一个,便是那荣宁贾家了。谁让他们站错了队,还不知收敛。”余老太爷慢悠悠地道,“贾王史薛四家一气同枝,互有联系,到时谁也讨不了好。” 余老太爷望着方才余清蕊离开的背影,有些感概的道:“蕊儿五月便要出嫁了,京中再两年便要生一场大变数,好在她嫁去了扬州,并不相干。那林家哥儿我见过,是个聪慧的,又与贾家不相往来,避居扬州,远离了京城。如此,我才能放心得下啊。” “妹妹定下与林家的婚事,比原先李家的要好。”余连墨只是淡淡地道,“父母是担心妹妹远嫁……却不知此中因由。” 婚期就定在五月,由于路途甚远,余清蕊便提前从京城出发了。余家子嗣并不多,余连墨因身体之故,不能为亲妹送嫁,余清蕊唯一的堂兄又有公务在身,无法得去。余家只得找了梁誉和其他几位族兄,一路护送余清蕊出嫁。 那边厢林锦齐得了信儿,又是有些期许,又是有些茫然。由于林家后院尚且没有主事之人,便托了沈夫人过来筹备婚礼诸事。一场婚事,其中涉及颇多,沈夫人便将黛玉带着身边,也是为了教她管家理账之故。 等余清蕊过门,即要掌管林家后宅,到时候黛玉便应该跟着长嫂学习管事。 林锦齐如今也是新官上任,跟着周大人在布政司任职。周大人也因为他是儿子旧友之故,对他颇为照拂,林锦齐本就聪敏,很快适应了下来。 临近婚期,诸事都已准备妥当。这日林锦齐回府时,特意带了些小吃食去看黛玉,兄妹二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院子里略散了会步。 “哥哥大喜之日将近,何以最近心中似有些忧虑?”黛玉试探着问道。 林锦齐苦笑了一下,黛玉自是不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或许都道是天赐良缘,再怎么样也是林家高攀了些,毕竟他们家没个长辈坐阵,又无族友堂亲。可余家是何等人家,愿意将嫡女嫁入林府,已是对林锦齐的十分赏识了。 可当下的情况确实是让他娶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虽然他穿越来了古代,也努力适应这里的阶级风俗,但是有些观念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改变的。 “哥哥莫非正是为了婚事?”黛玉聪敏过人,又与林锦齐相处日久,心中便是有所察觉,“莫非这婚事有些不妥之处?” 林锦齐连忙摇头,“这桩婚事我并无异议,约莫是……心中有些紧张罢了。” 黛玉忍不住莞尔,她九岁那年初见林锦齐,那时他也不过十三岁,却稳重异常,言行举止一派得体从容,这么多年来,也不曾见他有过什么失态的模样。 可如今,他口中竟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第56章 婚辰吉日,林府里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意。一大清早,林锦齐便换上了大红的喜袍,准备迎亲。前来的宾客众多,不仅是扬州的诸位权贵,姑苏柳家也来了不少人,还有旁的与林家沾亲带故的人家,都前来道喜了。 沈夫人领着黛玉在后院里招待女眷,连久未出门的宣平郡主也应邀前来了,与沈夫人的关系也没有之前的僵硬,倒是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儿。 李文歆嫁入沈家,头胎生了一女,如今一岁多大,由奶娘抱着。此时她正和黛玉携着手说话,两人原本在宴会上认识,也颇为投缘。后来黛玉守孝,闭门不出,也就没有多少接触了。可如今有了沈家这一层关系,李文歆也可算得黛玉的嫂子了。 柳家的家主和几位少爷都过来了,正在前院喝酒热闹。柳大夫人也带了几位小姐过来,其中便有柳如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黛玉先前去姑苏柳家时,对这位柳小姐便没多少好感。可今日她作为主家,主客之道还是要有的,她便走了过去,朝着柳如玥笑道:“柳姐姐怎么一个人坐着呢?快去前边一起说说话儿。” 柳如玥的表情有些奇怪,可她还是勉强的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林妹妹,我可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哥哥……” 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如今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职了。这样的成绩,哪怕是放眼全朝,也是找不出一两个的。 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替兄长骄傲的神色。 柳如玥摇了摇头,低声的道:“可惜,他娶了余家小姐了。” 黛玉皱了皱眉,可良好的修养还是让她忍了下来。她前来招待柳如玥,可柳如玥每句话都不离她哥哥,打量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林锦齐外貌俊朗,言谈举止皆是不俗。柳如玥当年一见,确实是存了几分心思的,这几年来都不曾忘记。如今听说他取得了这般成就,她更是热络了些。柳如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她的父亲不过是柳府里庶出的,无官无职,只不过柳家如今还没分家,柳家也还是有几分名头的。 当正妻不行,做个贵妾也是可以的,两人是表兄妹的关系,况且柳如玥的容色生得十分不错。因此,她跟娘亲提过此事,柳三夫人当时也一口应承了下来,说是会让柳老夫人去说项说项。 可林锦齐娶谁不好,非要娶那京城余家的小姐。余家的家规再清楚不过,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也就是说,柳如玥必须断了这份心思。 黛玉何等聪敏,从前在姑苏柳家的时候,她便有所察觉了,如今更是将柳如玥的心思揣摩个透。她面上都忍不住要挂上冷笑,只是碍于今日的场合,还是忍了下来。 “柳表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兄长与余小姐结两姓之好,明媒正娶,正是天赐良缘,无人不称羡的。难不成表姐不恭贺一番?” 黛玉实在是不喜欢柳如玥这番做派,好好的大家闺秀,言谈举止竟是毫不自矜,在别人大喜的日子里非要上赶着刺几句,就为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别说林锦齐娶了余家的小姐,黛玉早就知晓自家哥哥是个不愿纳妾的,无论娶了谁都一样。就算非要纳妾,也绝不是她柳如玥。 柳如玥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黛玉也懒得再理她,继续去招待其他的小姐了。 宴至一半,黛玉回了自己的院子更衣,此时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分了,她一路绕过长廊,只是不巧,在一树杏花下,立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 黛玉正准备避开,却听得那人唤了一声:“林姑娘?” 虽然与梁誉只有过几面之缘,可黛玉还是认得出来的。她知道梁誉一路送亲过来,故而今日也在,只是不曾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梁誉与黛玉离得很远,黛玉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得他道:“今日婚宴后,我便会重返西北,往后怕是再不回来了……林姑娘,告辞了。” 梁誉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便迅速离开了。 他与黛玉这般撞见,到底对黛玉名声不好。今日的这次见面是他始料未及的,可是,终究是了却了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心愿。 梁誉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可黛玉却很意外地理解了。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心腹婆子和雪雁,两人都不多话,黛玉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动身回院更衣。 今日的婚宴办得极为浩大,整个扬州城都听得见吹吹打打的声音,一派喜庆。一直到晚膳时分,林锦齐应酬完了客人,自个儿也喝得半醉,才被人搀扶着回了喜房。 被夜间的凉风一吹,林锦齐倒是清醒了些。他心中也有些紧张的进了房里,里面有几个喜婆和余清蕊带来的陪嫁婆子丫头等人,林锦齐有些笨拙地跟着喜婆完成了一系列事情,这些人才掩着嘴退下了。 都说新郎君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前途无量,聪慧异常。可自个儿的婚礼上,却窘迫得这般手忙脚乱的。 屋里的人退得差不多了,林锦齐才拿起了一根喜杆,准备挑喜帕。他缓缓地挑开了余清蕊的大红喜帕,露出了余清蕊有些紧张的面容。 林锦齐朝着她微微一笑,余清蕊略为羞怯地垂下了头。 其实古代的妆容是不太符合现代审美的,化妆术也并不先进。比如说,那些擦脸的脂粉都不够细腻,可新娘子必须要画着浓妆,脸上要涂好几层脂粉,要涂得极白,因此便显得有些厚重。可余清蕊本身生得好看,在这般厚重的妆容下,也是能窥见一二的。 见林锦齐已经挑开了喜帕,剩下的人也都十分知趣的退了下去。 然后便是喝合卺酒,桌案上正摆着两杯酒,那杯子小而精致。林锦齐想了想,主动携了余清蕊的手,与她并坐下来,两人双手交叠,喝了合卺酒。 余清蕊是不能喝酒的,甚至一闻就醉,可合卺酒却不能不喝。 喝完酒,余清蕊原本就擦了胭脂的脸颊愈发红了,眼神有些迷糊,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林锦齐。 林锦齐唤了一声“夫人”,余清蕊还有些不习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答应了一声。 二人上床就寝,床上放了一张洁白的元帕。林锦齐也就借着酒意行事了。 林锦齐的动作很轻,余清蕊又喝得醉了,痛楚也就不那么明显了。事毕,余清蕊竟是躺在林锦齐怀中沉沉睡去了,她作为新娘子,今日被折腾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因此睡得很沉。 林锦齐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将浴桶抬来。他思考了片刻,并没有让下人服侍,而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余清蕊,帮她沐浴更衣。 余清蕊面上的妆容因为出汗的缘故,已经花了不少。林锦齐也模模糊糊知道,女孩子晚上不能带着妆睡,必须要洗净了脸睡觉。因此他拿了净布,打湿了后替余清蕊擦脸。 好在这些脂粉并不防水,林锦齐很快就擦净了,露出余清蕊原本白嫩细致的小脸,没有先前浓妆时的明艳,隐隐还带着几分稚气,此时睡得正熟。 两人沐浴后的身子干净清爽,林锦齐替余清蕊盖好了被子。做完这些后,他的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今日不止是余清蕊,他也劳累了一天,刚闭上眼,便睡去了。 余清蕊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天色不早了,大概已是日上三竿,她睁开眼后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作为新妇的第一天,便如此晚才起床。 “你们怎么不叫我?”余清蕊连忙起身,忍不住朝两个贴身丫鬟低斥。 “是老爷吩咐的,他是心疼夫人哪。”余清蕊的奶嬷嬷乐呵呵的,又凑到余清蕊耳边道,“昨日的元帕,我已经妥善收起来了。” 称呼都已经改口了,余清蕊面色通红,穿衣洗漱后,便听人来报,林锦齐正在偏房等她用膳。 昨日折腾了一天,也没怎么吃东西,余清蕊此时确实是饿了,往偏房里去时,发现桌上摆了些热乎乎的碧梗粥,几碟豆腐皮的包子,水晶桂圆糕等等,十分丰盛。 林锦齐坐在那里,朝着她微笑。余清蕊有些羞怯,又有些窘迫的坐下,她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呆坐了片刻,却是突然道:“你想吃芙蓉栗子糕么?” 林锦齐一愣,却是想起了一年前的一桩事儿。他的记忆力很好,因此很快反应了过来,问道:“莫非那日,坐在马车上的小姐便是你?” 余清蕊这话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责怪自己胡乱开口。而如今林锦齐想了起来,更是让她觉得有些窘迫。她很爱吃食,可这对于大家小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她微微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日……我起晚了。” 这是她嫁到林家的第一天,她却睡到这么晚才起。林家如今是没有长辈坐阵,可若是她的公婆尚健在,她这样做便十分失礼了。 林锦齐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道:“我也才起不久,昨儿你劳累了一天,正该好好歇息。” 余清蕊心中有些熨帖,朝着林锦齐笑了笑,两夫妻便开始用起了早膳。 用完膳,林锦齐携着余清蕊进了内房,跟她说了些私房话儿。他如今是新婚,放三日的假,自然要多陪陪新婚妻子。 “等会儿我们去南院,你也见见我妹妹。她乳名唤作黛玉,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余清蕊自是应下了,又吩咐自己的嬷嬷备一份厚重的礼物。她作为嫂子,初见小姑子,自然要好好表示一下的。 第57章 主厅中,林锦齐与余清蕊并坐在上首。余清蕊的头发如今已挽起了髻,穿着一件茜红牡丹绣金线的长裙,头戴赤金云头合钗,显得气色颇好。 黛玉初见嫂子,规矩地行了一个蹲礼。 余清蕊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亲手扶起黛玉,又递给她一个荷包,让身后的嬷嬷端过来了一副上好的红玉赤金头面,笑道:“初见妹妹,这是嫂子的一点薄礼,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嫂嫂费心了。”黛玉莞尔一笑,便让雪雁将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余清蕊出嫁之前,母亲杨氏就将她叫到身边细细吩咐过,林家没有长辈,可以说大事全由林锦齐作主,他是林家过继的儿子,身边只有个妹妹。 虽然外人都说两兄妹感情很好,可到底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也不知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杨氏让余清蕊嫁到林府后,好好揣摩一下林锦齐和他妹妹之间是否亲近,再拿捏好对这个小姑子的态度。 当然,最好的方法便是拉拢过来,毕竟两人还要相处一段日子。若是小姑子难缠,也就罢了,反正过不了两年便要出嫁了,只是在人前也要做个样子,毕竟不能落人话柄。 余清蕊初见黛玉,观其气度风采,心下便亲近了几分,拉了她的手笑道:“听说妹妹曾在京城住过三年,那边儿的风俗与扬州有所不同。我自小在京城长大,不知扬州的风俗,还需妹妹多多指教呢。” 黛玉忙道“不敢”,只挑了些扬州与京城不同的风俗跟余清蕊说了。 林锦齐也不说话,只微笑看着这边,有心让余清蕊与黛玉多交流一些。 两人聊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黛玉平时吃药膳的时候,嬷嬷端了一碗药过来,轻声嘱咐道:“姑娘,该喝药了。” 余清蕊有些好奇地问:“妹妹这是吃的什么药?” “这是柏仁饮。”黛玉低头喝药,用帕子掩了嘴轻声道。 林锦齐解释道:“你原是不知,我妹妹本有些不足之症,是后天调养好的,如今还吃些药膳养着。” 余清蕊恍然,点了点头。 待黛玉喝完了药,林锦齐又关切地问了一句:“昨儿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可好?” 黛玉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又问余清蕊:“嫂嫂昨儿睡得如何,可有不习惯?” 被黛玉如此一问,余清蕊脸上微红,她今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这可是她嫁过来的头一天,实在是有些丢脸。 林锦齐也问:“是了,你若有什么不习惯之处,尽管跟我说。屋内的摆件物什,有不喜欢的,也只管按照自己的心意换了。缺什么东西,直接吩咐管家便可。” 余清蕊抬头看了林锦齐一眼,面上仍是微红,小声的道:“没什么不习惯的,你费心了。” 黛玉打趣似的看了余清蕊一眼,让她脸上更红了。 这时,一个小厮跑过来低声朝林锦齐耳边说了些什么。林锦齐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发生何事了?”余清蕊忙问道。 “罢了,这事说出来也只怕你笑话。”林锦齐无奈地摇了摇头。 黛玉聪敏异常,见那小厮过来禀告,又听林锦齐言语,心下便猜出了一些。她看了看林锦齐与余清蕊,便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只有林锦齐与余清蕊留在主厅里,余清蕊便又问了一句,林锦齐这才苦笑道:“这事我本是不愿与你说的,实在不是什么光采的事儿。我入继林府前,住在我原先的堂伯家中,他们一家人悭吝刻薄,如今一心想着到我这儿捞些好处。昨日大宴宾客,人多手杂,今日清点库房时,发现少了一件儿白玉兽章的瓷瓶,府里查了下去,结果只怕是我那堂伯顺去的。” 既然余清蕊问了,林锦齐也并不瞒着。毕竟余清蕊往后要管理后院的,这些事儿她总会知晓,也不必掩饰些什么。 余清蕊听得有些发愣,见林锦齐那云淡风轻的态度,既是动于他的毫无隐瞒,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从前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陛下都对他的才学颇为赏识,人人都要称赞一句。她也知道林锦齐是过继的,可那又如何,既然被过继了,他的身份就是扬州巡盐御史之子,如今扬州林府的当家老爷。 可林锦齐过继前呢? 偷盗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令人不齿。可那人就是林锦齐的堂伯,他曾经居住的人家。 林锦齐淡淡地道:“无论如何,窃物要找回来。如今我与他们家毫无关系,若是他们实在有什么困难,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可偷东西未免就有些不妥了。” 余清蕊听林锦齐的话,心中便有数了,点头道:“这是后院的事,理应由我来办。” 林锦齐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夫人了。” 三日的婚假,林锦齐全都陪着余清蕊,两夫妻之间也互相有些了解,说话时不再那么拘束,而是自然随意了许多。此后,余清蕊就正式接管了林府后院的大小事务,拿了账本和库房的钥匙,管理着众多婆子管事,主持中馈。 傍晚林锦齐下任回府,夫妻一同用了晚膳后,便听余清蕊道:“那日丢失的窃物已经找回来了,如今放回了库房中。” 林锦齐微微一愣,又不由得微笑了起来,问道:“怎么找回来的?” 余清蕊刚嫁过来,手段可能不太成熟,使唤下人也可能不太得力,而林堂伯可以说有点泼皮无赖,若是一口咬定了自己没偷,事情也不太容易解决。 “我找人问了一下当日的情况,有看见的人说,他们是牵着大孙女来的,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大,可能觉得新奇,很喜欢那个白玉兽章瓷瓶,一直拿在手里玩。下人们也不好说些什么,事后可能便是那孩子拿走了瓷瓶。我派人找到他们家时,他们一口咬定没见过那瓷瓶。后来我便说,若是孩子不小心拿走的,还回来也就罢了。若是实在找不到,我们家也只好报官彻查了。” 林锦齐听完,忍不住笑道:“那他们也只能还回来了。” 林锦齐知道,余清蕊说得简单,可她刚嫁进来,调查情况,使唤下人,其实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必须要有几分手段才行。余清蕊有此能力,管理林家的后院应该不成问题,毕竟林家人口极为简单,家风也比较清正。 “再过几日,齐家的老夫人过寿,给我们家下了帖子。”余清蕊问道,“我们家从前与齐家来往多吗?” 林锦齐摇了摇头:“我们家与齐家交情一般,去不去皆可。” “这样罢,到时候我带着黛玉妹妹过去一趟。毕竟妹妹也快要及笄了,婚事还未定下来,也好带着她多出去赴宴,你觉得如何?” 林锦齐赞同地点了点头,黛玉以前虽然有沈夫人带着,但是赴宴的次数还是寥寥无几。如今有长嫂带着也更方便了,多参加一些这样的宴会,相看相看人家,总还是好的。 林锦齐又吩咐小厮提了一袋油纸包着的糕点过来,温声道:“这是城北一家很有名的翠玉糕,你要不要尝尝?” 余清蕊有些惊喜,接过了那袋翠玉糕,剥开了油纸后便尝了一块,还不忘称赞道:“味道不错。” 余清蕊很喜欢吃,这一度让余老夫人和杨氏很是头疼,哪有大家小姐这般馋嘴的?再者,余清蕊爱吃,而且易胖。因此,她的饮食一向受到严格的控制,除了正常的膳食,是绝不会有额外的点心提供的。偶尔馋嘴了,譬如京城那几家十分有名的美食,也只能偷偷让人去买回来。 她也知道要保持大家小姐的仪态,因此,晚膳时总是格外注意。 可这会儿余清蕊连吃了两块翠玉糕,还有要继续吃第三块的势头,她身后的嬷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余清蕊这才惊觉过来,连忙停下了手,又摆出一个矜持的笑容:“谢谢夫君特意买回来的糕点,味道很好。” “你喜欢就好。”林锦齐欣慰的笑了笑,又跟余清蕊说了几句话,便往书房里处理公务去了。 等林锦齐一走,余清蕊身边的嬷嬷便眼疾手快地将桌上剩下的糕点收了起来,又忍不住道:“姑娘,我知道你喜欢吃,可这毕竟是在姑爷面前,总要矜持一些、收敛一些的,刚刚那模样,如何是一个大家小姐该有的仪态?” 嬷嬷的语气十分无奈,就连称呼也变成了余府里惯用的称呼。 余清蕊有些懊悔地道:“我见他特意买了点心回来,一时开心,就忘了这些。” 她身边的丫鬟掩着嘴笑:“怕是姑爷从前见小姐在姑苏时特意去买芙蓉栗子糕,便知道小姐爱吃这些,放在了心上。姑爷对小姐可真是上心。” 这丫鬟便是当初去买芙蓉栗子糕的,与林锦齐之前就见过一面。后来余清蕊与林锦齐喜结良缘,因着这么一层缘分,她也没少拿这个来打趣余清蕊。 第58章 初暑时节,天儿已经微微有些闷热了。此时的林家却收到了一封来自贾家的书信,信中提及贾母病重,思念这唯一的外孙女儿,想让黛玉去京城一趟,彼此相叙。 林锦齐收到这封信后,忖度良久。根据原著中的情节,此时贾家已经快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而且不知为何,他有预感,此次贾家倒台会比原著中更早。 平心而论,他是很不愿意黛玉再与贾家有所牵连的。 可是黛玉毕竟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小时候又在京城住了三年,有些感情。如今贾母病重,而他拦着黛玉不去探望,未免不合情理,落人话柄。 更何况,他如今也要带着余清蕊回京城归宁,若要带上黛玉,倒也方便。 林锦齐犹豫不定,遂将信件直接交与黛玉。这么几年来,黛玉与兄长居于扬州,又日渐懂事了些,对贾家原本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词,如今在心中已是与外祖母家生分了许多。就连昔日有些情分的贾母和宝玉,因为这么多年来不曾亲近,而扬州与京城相距甚远,连信件来往也要折腾小半年,情分早已不比从前了。 可黛玉毕竟重情重义,看见信中所说的贾母身子大不如前,冬日腰酸腿痛,几难下地,夏日又被头疼折磨,燥热难安。念及外祖母昔日的健朗,心中很是伤感了一番。 最终,仍是定下了黛玉同去京城的行程。 其实林锦齐心中还有一番计较,这些年来他与盛世梧时有书信来往,知晓他如今学医有成,已经通过了御医院的考试,取得了正式医师的资格,往后便能自己开个医馆,平淡度日,也算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林锦齐觉得这样便不错了,盛世梧本身便淡泊明志,不求功名利禄,在这点上倒能与黛玉相配。虽然他并无官职在身,可林锦齐又不是非要将黛玉嫁入高门人家,那样的话,凭借林家如今的权势,也是帮衬不了黛玉的。 若是此行不出什么问题的话,林锦齐便想着将黛玉和盛世梧的亲事定下了,毕竟黛玉也快要及笄了。 路上耗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日,余家为示重视,特意遣人来接。贾家得了信儿,也派人来接黛玉。林锦齐便让黛玉先随贾家的人过去,毕竟没有带着妹妹归宁的道理。 余清蕊才嫁入林府,初次回门,已经是以出嫁女的身份了。昔日的半披发式已经全数梳起,绾成了一个髻,气质便立时显得像妇人了。 余家一家团聚,其中欢喜自不必提。七日归宁,余清蕊与母亲杨氏和祖母待在一起,说些体己话儿。林锦齐便跟着余大人与余连墨,时常叙旧谈事。 而黛玉再进贾府,由几个婆子扶着入了正厅。黛玉先是拜见了两位舅舅,由王夫人接待,在花厅中稍作歇息了片刻。 此行不见贾母,约摸是真的身上不好了。黛玉心中愈发担心,便向王夫人提起了此事:“二舅母,先前信上提及外祖母身上多有不好,若果真如此,我也该去尽孝一二。” 王夫人慈祥道:“原不碍事,只是你外祖母心中实在想着你,才让你来一趟的。” 两人话还没说完,外间便进来了个穿着大红袍褂的年轻公子,面如圆月,色若春花,不是贾宝玉又是谁。 宝玉如今也有十四、五岁大了,只是形容举止仍是有些懵懂,他听人说林妹妹来了,便一路奔了过来。两人也有五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了,再见时都长大了不少,不似孩童天真了。 孰料宝玉一见黛玉,先是红了眼眶,然后便这么呆呆的看着,许久才哽咽着道:“一别数年,妹妹可好?” 黛玉心中也有些感怀,不知不觉眼中有些湿润,点头道:“一切都好,宝哥哥费心了。” 宝玉又有些发怔,竟是落下了泪来:“妹妹同我生分了。” 王夫人看着有些头疼,遂开口道:“宝玉,不可放肆无礼。你妹妹来了,你连见礼都不曾,口中只知说些胡话,岂不是怠慢了你妹妹,她可是难得来一趟儿的。” 此时宝玉的视线已经胶在黛玉身上,又哪里理会得了王夫人的话。他上前几步,抓住了黛玉的衣袖,拭着眼泪道:“这么些年,我心中一直惦念着妹妹,却从来不曾料到,再见时妹妹已同我生分了这么多!” 黛玉轻轻地抽回衣袖,劝道:“宝哥哥,你我年岁已大,不再是小时候那般能肆意嬉闹了,你该明白的。” 黛玉来贾府之前,林锦齐便提点过,她头一个要避忌的便是宝玉。 贾宝玉自小便喜欢厮混内宅,尤其喜欢跟家中的姐妹丫鬟玩闹。他是混惯了的,可黛玉身为女子,名声极为要紧,必须避嫌。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甚至都有些觉得黛玉懂事了。如今薛宝钗进宫待选的事情不成了,王夫人便想着凑个金玉良缘,届时宝钗的陪嫁必然十分丰厚,这样,库房日渐空虚的贾家也能得些补给。 更何况,宝钗知书达理,随分从时,实在是上好的儿媳妇人选。 可贾母却不愿意,她心中仍然惦记着黛玉,她如今身体不好了,花这么大的力气将黛玉叫来京城,就是想在临终前给宝玉黛玉定亲。 让宝玉娶黛玉,王夫人可不乐意。宝玉是她唯一的儿子,瞧宝玉对黛玉那副上心样子,真要娶回家了,将来她这个母亲还有什么地位? 贾府如今是贾母的身份最高,可王夫人多年的筹谋又岂是白费,近几年王家的权势更大了,连带着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最终的结果还说不定呢。 念及此,王夫人也轻斥道:“快下去,不可对你妹妹无礼。” 宝玉又擦了一回眼泪,眼巴巴的看着黛玉,可终究不敢违背母亲的吩咐,请安告退了。 闹了这么一出,王夫人这才带着黛玉前去贾母的院子里探望。 只见贾母头发已然花白,半躺在床上,脸色憔悴。鸳鸯正在替她捶肩捏腿,伺候得十分周到。 看见这幅光景,黛玉心中是真的有些难过了,趴到贾母的床边唤道:“外祖母!” “我的玉儿!”贾母看见黛玉,立时便将她搂进怀里,涕泪纵横,心肝肉似的叫着。 王夫人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只留下这祖孙二人。黛玉趴在贾母怀里,哽咽着道:“这么些年没能来看您,是黛玉不孝。” 黛玉心中对贾府是有些不满,可不满归不满,黛玉总还是记得,当年她母亲逝世,正是外祖母将她接进府里,十分的关心照顾,才聊解了她心中因为丧母而产生的苦痛愁闷之意。 两人哭了好一会儿,鸳鸯帮贾母顺着气,才渐渐缓了过来。贾母摸着黛玉的头发道:“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你有你哥哥照顾,我很放心。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那就是你的亲事。” 黛玉刚想说些什么,贾母就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只有你母亲一个女儿,又最是疼她。我苦命的敏儿只留下了你这么一个血脉,我一旦走了,如何放心得下你。这现成的亲事就有一桩,你自小与宝玉玩得来,彼此相契。这么多年来,宝玉又是一心记挂着你。若是你们二人成了好事,我哪怕闭了眼,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黛玉愣了愣,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哪有多嘴自己婚事的道理? “承蒙外祖母厚爱,可这事儿,终究是要我哥哥拿主意的。”黛玉拿手帕按了按眼角。 “是这个道理。”贾母点点头,怜爱地摸着黛玉的头发,“等下次齐哥儿过来,我便同他说此事。” 听得贾母如此说,黛玉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这本就不是她该多话的事情。 “你嫂子如何,待你好么?”贾母又想起了一桩事儿,朝着黛玉问道。 “这是自然的,有劳外祖母费心了。”说到长嫂,黛玉的表情便松快了些。她们年纪差距并不大,又都是书香世家出身,彼此也说得上几句话。 “这样就好,想必余家出来的姑娘自是不差的。”其实贾母还是有些遗憾,若是当初林锦齐能娶了薛宝钗就好了,薛宝钗在贾家长大,算得半个贾家姑娘,将来林锦齐也能向着贾家一些。当然了,若是贾家有更适合的姑娘就好了,可惜探春是庶出的,身份不够,迎春太过木讷,惜春又年纪太小。 两人又叙了一会子话,几个姊妹便过来找黛玉了。宝钗、湘云和三春都过来了,先是给贾母请安,又拉着黛玉好一番寒暄。贾母也不拘着她们,让她们带着黛玉往大观园里观赏了一趟。 第59章 黛玉初至大观园,亦被其中之景吸引。元妃省亲,贾家为示恩宠,大观园修建得极其豪奢。宝钗居蘅芜苑,探春住秋爽斋,而湘云因为名字中带了个“湘”字,住在潇湘馆。 这一次,贾家没有了林家的那几百万两银子,仍然伤筋动骨的修建大观园,自然是衰颓更胜以往。 别人也就罢了,黛玉想不通的是,她在扬州便听说湘云已经定下了亲事,正是王孙公子卫若兰。女子定下了亲事,便要注意避嫌,但湘云却仍然住在大观园里,这大观园里可还住着贾宝玉呢。 湘云邀黛玉这几天一同住潇湘馆,黛玉只以贾母身子不好,自己要在一旁服侍为由推拒了。 因此,接下来的几日,黛玉便侍奉在贾母身边,端汤送药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远嫁的女儿难得回一趟娘家,林锦齐陪着余清蕊在余家住了七日。只是再怎么不舍,出嫁的女儿也没有长住在娘家的道理。林锦齐倒也不急着回扬州,命人将京城的宅子收拾了一番,便带着余清蕊拜访了贾家,准备接黛玉回府。 待林锦齐说明了来意,贾母脸上露出几分不舍:“玉儿难得来一回,我实在不舍得她,想留她在贾府里多住几日。” 林锦齐温和地道:“妹妹年幼顽劣,外祖母身上不好,她留在此处却是吵闹了您,反倒不好。我将妹妹带回家去,就在京城,往后若是想见,也很方便。” 林锦齐这态度摆明了是要将黛玉接回去,贾母有些无奈地叹息了声,只道:“罢了,你是她兄长,要接她回去,我又怎好阻拦。只是我一向最为怜惜这个外孙女儿,如今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多少日子了,走前若看不到她嫁人生子,实在不放心。” 林锦齐也不接这个话题,只是道:“外祖母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儿,您是最有福气的老封君,定能长命百岁。” 贾母见林锦齐装傻,也不再绕圈子,直接便道:“玉儿的婚事理应由你做主,如今我就瞧着有桩好婚事,便是我的宝玉。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表兄妹情分好,我们家又是玉儿外祖家,玉儿嫁进来绝对受不了委屈,这是桩亲上加亲的好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母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锦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眼前这位老太太也算是他外祖母,他若是开口拒绝,未免显得失礼。 余清蕊连忙面上带笑,出言婉拒道:“外祖母有这个心思,真真是我们家的荣幸了。我知道外祖母是心疼黛玉,这也是黛玉的福气。只是黛玉妹妹自小身子不好,这几年一直在看病吃药,才略略好转些。那大夫说,黛玉从小在扬州长大,曾经去过京城,便有些水土不服。我们夫妻就商量过,将来只让黛玉妹妹嫁在扬州便好,万不能远嫁的,如今只能辜负外祖母的一番好意了。” 贾母忙道:“果真如此?我竟是不知,大夫若是这么说,倒也无法了。”语毕,又微微叹息道:“可惜了。” 得知这桩婚事不成后,贾母也不再多留。黛玉拜别了外祖母,又殷殷嘱咐贾母细心养好身子。 回到林府后,林锦齐便接到了盛家的帖子。盛老夫人做寿,见他们在京城,便给他们下了帖子。 这次盛老夫人的寿宴是一定要去的,黛玉的身子能调养好,就多亏了盛老夫人。更何况,林锦齐这次把黛玉带来,也是为了替她再相看相看盛家。 林锦齐将自己的主意跟余清蕊说了,余清蕊有些犹豫地道:“那盛家哥儿身上毫无功名,可是有些委屈了黛玉罢?” 这段日子以来,她也瞧得很清楚。林锦齐和黛玉兄妹二人感情颇好,林锦齐也很是疼爱妹妹,她还以为照林锦齐的性子,定要给黛玉选一个四角俱全,样样出挑的婚事呢。 “你不知道,黛玉素来不爱这些。”林锦齐微微一笑,“若真给她寻个王孙公子似的人物,嫁到那礼仪繁琐的高门大家,才是委屈了她呢。” 余清蕊点点头,“依你的主意就行。” 盛老夫人大寿,林锦齐也是为了感激她当年的恩情,携妻子妹妹登门拜访,备了一份厚礼赠上。 盛老夫人独子早逝,只留下了一个盛世梧。据说盛夫人,也就是盛世梧的母亲,早些年忧思过度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调养身子,鲜少出门。可这次寿宴上她仍是支撑起了病体,应酬宾客。 余清蕊带着黛玉先去了后院歇息,与盛夫人见了礼。她常年养病,脸上便透出一股苍白之色来,见到她们二人也不热络,只淡淡笑着打过了招呼。 余清蕊知晓了林锦齐的主意,本想与盛夫人多说几句的,可见她这幅态度,也就歇了心思。倒是盛老夫人,她作为今日的主角,身边围了一圈的贵夫人,可一见到她们来,便高兴地拉住了黛玉的手,亲热地道:“林丫头,许久不见了,身子可还好?” “托老夫人的福,一切都好。”黛玉笑着行礼,在扬州的那几年她深受盛老夫人的照顾,更何况,她的身子能养好,全是盛老夫人的功劳。 “那就好,那就好。”盛老夫人生得一张圆脸,笑起来十分温和,“我离了扬州回京城,本以为我们再见的机会甚少,可我这次寿宴你竟是来了,真真是教我高兴。”又拉了余清蕊的手,慈爱的打量了一圈,笑道,“这便是余家的丫头罢?好俊的相貌,齐哥儿是个有福气的。” 其实盛老夫人更想感概的是,余清蕊的身体可真真是好。她最擅长的就是调养女子身体,这么一看,又哪里看不出余清蕊的身子状况?余清蕊身形苗条,皮肤白皙,又并非那种苍白的肤色,而是肤若凝脂,自内而外透出的白润,脸颊更是白里透红,气色异常的好。 盛老夫人自认最会调养女子身体,可她精心研制了许多药膳,也不曾将哪位贵女夫人的身子调养得这般好,就连她自己,也十分注意保养,都不曾好到余清蕊这般程度。 “老夫人过誉了。”余清蕊垂头一笑。 盛老夫人又拍了拍余清蕊的手:“齐哥儿也是个贴心懂事的,必不会亏待了你。这次回门见了父母,还准备在京中待几天?若有机会,再去家中看看,往后这样的机会也就少了。” 盛老夫人的面容本就很有亲和力,说的话也处处透着关怀之意,余清蕊心中颇有些好感,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们还准备在京城待个十天半个月罢,他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远嫁这件事情,她也没想太多。虽然余家很是疼爱她这个女儿,但是母亲也跟她说过,出嫁女就不算娘家的人了,别人也只会用夫家的姓氏来称呼。律法上也有规定,娘家犯了事情,出嫁的女儿不必连坐。 本来出嫁以后,女儿再想回娘家,也只有回门和一些特殊的日子了,断没有平白无故回娘家的道理。因此,远嫁虽麻烦了些,倒也没有大碍。 寿宴上,盛老夫人坐在上首,笑呵呵的看着晚辈们给自己拜寿行礼。盛家的小辈们依次呈上了贺礼,女孩儿无外乎绣品之类的,或是绣了百寿图,或是亲自做的精致点心,也算得一片孝心。 黛玉坐在未出阁的姑娘家席上,余清蕊与林锦齐坐在一块儿,正随意说着话儿,盛世梧却是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方锦盒,先是行了一个见面礼:“林世兄,世嫂。” 其实林锦齐与盛世梧的年纪相差不大,因此林锦齐站起身来还了一礼。 “林妹妹身子可大好了?”盛世梧礼貌地开口的询问,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了林锦齐。 林锦齐接过锦盒,有些疑惑:“已大好了,这是?” “妹妹身子虽已大好,还要注意调养,这些年祖母不在扬州,到底不便。这盒子里有一张我钻研医书得的方子,是给妹妹调养身体的,已问过祖母,祖母说是很适合妹妹现在用。还有一支百年的辽参,我从太医院得的,给妹妹用极好。” 余清蕊有些惊讶,她是识货的,辽参极其难得,药性温和,最适合补身子。恐怕太医院里也就备着那么几支留给皇家的,盛世梧竟是能得到一根百年的辽参,还将这支参送给黛玉。 “这……太过贵重了,盛公子,我们不能收。”余清蕊连忙推拒道。 盛世梧摇摇头道:“我总共得了两支,一支孝敬了母亲,祖母倒是说这参不适合母亲的身子,效用与普通人参无异。可这辽参适合给林妹妹调养身体,实在不值得说贵重不贵重。” 其实余清蕊自幼生长在余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平时与各家之间的礼物往来,就算给她再名贵的字画首饰,她也能坦然收下,回头再送些回礼就是了。可这辽参确实难得,只怕千两黄金也难求,若是这么贸然收下,倒有些不合适了。 但是盛世梧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拒绝。余清蕊伸手接过了那锦盒,感叹地道:“盛公子费心了。” 第60章 回到家后,余清蕊便与林锦齐商议,言语间不无感叹:“我看盛家的哥儿待我们黛玉倒是真心,也不是我没见过世面,可这辽参何等珍贵,他竟能想到黛玉,巴巴地送了过来。” “他们年幼时见过几面,倒有些渊源。”林锦齐只是微笑。 余清蕊想了又想,说道:“我以前不同意你的想法,只觉得盛家哥儿身上无甚功名,到底委屈了黛玉,现下却是改变主意了。” 黛玉何等性子,嫁到那般高门大户,大概还不能遂心称意的,而盛世梧待她一片真心,家世清白,也未有不可。 其实林锦齐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他十分疼爱妹妹,又何尝不想给她找个顶好的人家,可林如海生前便有遗言:“那等侯爵高门人家,看着显贵,规矩却极重,子孙里也多有不成器的,你以后定要择良婿而嫁,也不必看重出身,只要是那懂得上进、品性正直之人即可。” 恐怕林如海是看得最透彻的,他早就摸准了黛玉清傲的性子,故有此论。 而盛世梧,恰恰是最符合这些条件的,家风清正,而且为人懂上进,品性正直。 “到时候再议也不迟,黛玉如今不过十二岁,还不急着定人家。我们女孩儿家的,倒是要矜持一些。”林锦齐沉吟道。 余清蕊笑了一笑,“正是这个道理。” 这次来京城,主要是为了余清蕊回门之事,不过京城扬州路途遥远,林锦齐便准备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反正他们林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并不急着赶回去。 这日黛玉用过早膳,却听说贾家宝玉和探春一同来访,要过来找她。 黛玉心中倒是诧异,这登门拜访之事,怎么也不提前下了帖子,莫非宝玉糊涂了不成? 但是人都已经过来了,断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黛玉梳洗一番,便过去见客了。 林家在京城也有不少世交人情,这日林锦齐携着余清蕊一大早就出门了,因此黛玉过去时,便主动招待他们进花厅坐,备了上好的茶水。 探春显得有些局促,而宝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黛玉看在眼里,却没主动开口。 “林妹妹,今日无端上门打搅,还望见谅。”宝玉说完,却又苦笑,什么时候他和林妹妹之间也要这么客客气气的了? “没事,不知宝哥哥、探春妹妹今日过来为的是?”黛玉抿了一口茶。 探春看着宝玉,显得有些无奈,只得答道:“过来看看林姐姐。” “多谢你们特意来看我了。”黛玉笑了一笑,“再过几日,我们便要返回扬州,往后再见面的机会恐怕少了。” 京城与扬州相距遥远,他们又哪能时时相见呢? 探春又喝了好几口茶,略带局促地道:“坐的有些累了,我出去走一走,马上回来。” 古代对于如厕一事是很忌讳直说的,尤其是这种讲究的大户人家,从来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用比较委婉的方式。因此,黛玉听了,立刻道:“我带你去吧。” “不必了,让下人带我过去就行了。”探春微微一笑,跟随着林家的一个丫鬟出去了。 花厅里只剩了宝玉黛玉二人,黛玉稍觉有些不安,自己年纪渐渐大了,这么孤男寡女的相处到底不合适,还是等探春来了再说,想了想起身道:“宝哥哥,我去看看探春。” “妹妹且慢。”宝玉站起身来,按住黛玉的肩,“我有话和你说。” 黛玉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犹豫了许久方道:“有什么话,你且说吧。” “我、我……”宝玉吞吞吐吐,脸上竟露出几分凄切之色来,“老祖宗要替我定下与宝姐姐的婚事了。” 黛玉先是一愣,继而道:“这是喜事啊。” “林妹妹!”宝玉的脸上越发颓然了,他呆呆地看着黛玉,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咬牙道,“你……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么!” 黛玉皱眉,她沉默了许久,才直接道:“什么心意,与我何干?你和宝姐姐定下婚事,又与我何干,何必巴巴地跑来告诉我?宝玉,你今天擅自来拜访,已经是越矩了!” 宝玉见黛玉生气了,便索性道:“我今天若不过来,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今天若是不说,以后怕是要后悔一辈子!我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我猜想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可你竟全然不知!” 他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黛玉颇为头疼地道:“你说了这些话,难道就能改变什么吗?婚事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根本就不该多问,哪怕是我,家中父母早逝,也有长兄长嫂替我操持。你若还惦记我们从小的情分,也不该这样使我为难!” “是,我这么做是我不对,可以后我再见妹妹一面就难了!你哥哥素日里不爱和我们家多走动,连带着你也不和我们家亲近了!”宝玉有些激动,老太太平日里和几个媳妇说话也不避忌他,说自从林锦齐接黛玉回扬州,就不和他们贾家来往了,看来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在宝玉心里,对林锦齐可是多有不满的。 “你越说越糊涂了!”黛玉听他这么说,不满地道,“亲戚之间原本是该多走动,可我到了贾家后,惟有外祖母疼惜一些,舅舅舅母是怎样待我的,下人婆子们是怎样待我的?你自幼衔玉出生,受尽宠爱,自然是看不到这些的。还有你,对待姐姐妹妹们从来肆意妄为,随自己的心意,你是男人不打紧,可我们若是名节不清楚了,一辈子就毁了,你从来只想得到你自己,可想过别人为何要疏远你?” 宝玉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说你今天,联合着探丫头一起胡闹,如果我哥哥在家,他肯定要生气,你断然是见不着我的!”黛玉生气的拂袖而去。 宝玉连忙拦住了她,哀求道:“林妹妹,今日说不得是我们能见的最后一面,你当真要这样?” 黛玉古怪的看着他:“什么最后一面,我们都还年轻,以后再见面的机会也多着呢。” 说完,她不再理宝玉,走出了这花间。 等探春回来,看见宝玉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道事情没成,有点抱怨宝玉为什么要叫上她来做这没脸的事情,只是宝玉胡搅蛮缠起来,哪个受得住,最后无法,只得陪他过来了。 这下可好,两人一起闹了个没脸,只能灰溜溜的回贾府了。 傍晚林锦齐回来听说这事时,果然生气了,宝玉来找黛玉准没什么好事,而且还专挑自己不在的时候,提前也没下个帖子,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将黛玉叫过来问,黛玉也没瞒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林锦齐听到宝玉借机与黛玉独处的时候,脸色都黑了,好在他还知道分寸,只说了几句话,若真的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林锦齐只怕这会儿就要找上贾家了! “真是糊涂了,他的婚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跟他只是表兄妹的关系。”余清蕊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宝玉行事甚为荒唐。 林锦齐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不过他没说,只淡淡道:“在京城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收拾一下行装,后天便赶回扬州。” 余清蕊点点头,林锦齐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他们夫妻两个,说话的时候多的是,只是这会儿黛玉在身边,却是不方便。 “黛玉啊,我们这次回扬州,往后就很难过来了。我早年提点过你,少亲近外祖家,你心里可有什么不满么?”林锦齐说道,他在扬州为官,这次如果不是新婚,断不能请到这么久的假,没有他带着,黛玉以后自然很难来京城,而且林锦齐也不会同意她远嫁的。 他知道原著里贾家的结局,自然是一心远离的,可那毕竟是黛玉的外祖母家,她还在那儿生活了三年,两个人的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 “哥哥多虑了,你当初劝我的话,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替我考虑的,我又怎会心存不满呢?”黛玉摇了摇头。 “哥哥总归是为了你好的。”林锦齐柔声道,“时候也不早了,留下来一起吃个晚膳吧。” 余清蕊传来晚膳,三人同桌而食,气氛轻松和睦。 吃完晚膳后,黛玉告退,余清蕊却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我看你不待见贾家,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嫁过来后,掌管中馈,自然摸出了一些林锦齐对待贾家的态度,虽然这次她去贾家拜访,觉得那几个女眷确实有些拎不清,可古代总归是讲究家族荣辱的,一般这种联姻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贾家可有个贵妃贾元春呢,当初也是得皇上宠爱了一阵子的。 所以,林锦齐这种对贾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