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子 仙岩极顶之上,祥云瑞照,仙雾飘缭。 一只赤冠焰尾的大鸟从掩映云雾中徐徐飞近,至兜率宫外落地华形,长发如瀑,博衣广巾,脚踩金丝翘履,阔步走到殿外。 守门的仙童倚栏酣睡,鼻息间嗤嗤呼响,大鸟化作的人形微微一笑,迈入敞门迎客的殿宇中,朗声道,“老君,应昨日之约,凤行特来助火炼丹。” 彤壁朱扉,重檐丹楹,琉璃瓦下凤行静待主人邀客,许久不闻回声,贪睡的童子抹着口角涎水跌跌撞撞跑进来,睡眼惺忪,“道尊嘱咐,上仙驾临不必通禀,自请入内便可。” 凤行抬手拍了拍童子额顶,“去睡吧,”童子羞颜退下,凤行两袖鼓风,衣袍扫过白玉扶栏,信步拾阶而上,入得巍峨高门,只见太上老君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音低语密,令人听不真切。 凤行也不搅扰,就近处兀自坐下,支颐托腮,漫不经心地环视殿堂。 八卦炉内火焰簇聚,炉上葫芦丹瓶依序飞旋,长案摆了三足铜鼎,鼎内指粗的供香烟气袅袅,与溜入殿内的云丝勾缠不休。 凤行正望着铜鼎出神,太上老君放下手臂搁在膝头,缓缓道,“三界五行变数将生。” 凤行收回目光,侧首问道,“是何变数?” “变即不可测,”老君一向泰然,此刻须眉间竟沾了些许忧色,“不可测即无处推演。” 凤行心中诧异,道家以顺天地应万物为旨,以推演变势为常,老君乃道家始祖,竟有未知不测之说,“寰宇如棋盘,三界五行各为棋子,动则生变,变则进退有度,进退之法老君可明?” “棋盘动荡,谈何进退。”老君起身,慨然道,目光掠过凤行,落到殿外,越发飘忽不定,“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为道纪。” 凤行僵坐原处,面上惊诧莫名。 棋盘一动,顷刻颠覆棋局——寰宇动荡,三界五行可有活路? 可——寰宇虚妄,无边无界,追本溯源,不过一称谓尔,如束囚之牢笼,闭门之枷锁,器皿死物,焉能有灵有性? 老君似是洞穿了他的疑惑,扬手探出,盘旋的祥云葫芦便落入掌心,弯腰放到凤行眼前,“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凤行曲膝起身,站在老君对面,折腰一拜,颔首道,“老君所言皆为释道之流,若以佛理论之,岂有旁解?” “一石一木尚可生魂,寰宇亦然。只因你我皆存于寰宇肚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困思一时罢了。” 老君松开五指,任丹瓶飞离,转身走到殿外,遥望远山云雾,繁星掩映其中,熠熠生辉。 殿内,凤行骇然惊立,血色尽褪。 天外天,仙上仙,是为何方神明? 三月中旬,本该朗月当空,疏星点缀,可今夜······狄应抬头仰望夜空,深邃如墨,不见光亮,厚厚的云层遮掩了月盘,寥寥几点星子也收敛了华彩,寂寂无言。 此非祥兆。 狄应低下头,盯着几步外紧闭的屋门,檐下油皮灯笼摇曳不定,昏黄的烛光照得青石地面一片黯淡,惨叫连绵不绝从门缝中钻出,坚毅的眉宇间焦急难掩。 攥着拳头几度来回,宽额上挤出了大颗的汗珠,频密如雨下,屋内仍无喜讯传来,他快撑不住了,恨不得立马踹开门扉,亲眼看看情形。 “吱呀——”随着一声冗长的轻响,屋门拉开一条缝隙,从中走出一名十五六岁的女童,抱了木盆亘在腰间,匆匆忙忙跃下台阶,路过身旁时,被他突然拦下,“如何了?夫人生了吗?” 女童吓了一跳,满满的一盆血水实在沉重,惶急之下险些洒到狄应身上,连退了几步,方颤声道,“老爷,奴婢在外间换水,不入内室。” 水面上下起伏,血色刺目,耀得狄应心头直跳,胸中燃起一股烦躁,摆摆手,“快去吧。” 女童如蒙大赦,屈膝行了一礼,便忙不迭地快步跑开,转眼间没入夜色。 狄应犹自在门外徘徊苦等,如同刑场待斩的囚徒,喜也好悲也罢,只差临颈一刀。 他堂堂平沙将军,一品君侯,府中姬妾如林,庶子庶女更是无数,奈何正室身亏体弱,使他年逾不惑,仅有一嫡子绕膝,嫡系单薄,血脉祸乱之源。 幸而天道仁慈,不计他早年征战沙场杀戮过重之罪,去岁,正室尤良终怀二胎,夫妻两人原本冷持互敬相对无言,因这未出世的孩子,虽不若重修旧好,却也把手并肩,细心呵护腹中胎儿,此刻,尤良屋内正受刳腹之痛,他在院中何其不受灼心之苦? “应哥——”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布帛撕裂般的惨叫,如一道雷电兜头劈下,惊得狄应浑身一颤,四肢百骸紧跟着颤抖起来。 十七岁伊始,他便抛下妻儿奔赴沙场,许多年来,饮热血,啖生肉,白骨作戟,人皮为衣,从一个躲债逃家的稚嫩少年到脚底白骨累累手握大权的举国将军,他都不曾这般怕过。 并非再为人父的忐忑不安,狄应十分清楚,而是尤良的这声惨叫太过骇人,如厉鬼嘶鸣,如十七年前那个妇人临死前的哀嚎。 狄应实在不愿想起那一幕,可记忆仍如浪潮般滚滚而来。 两军对垒,死伤无数,除了披甲上阵的兵士,还有四处奔走的流民。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面色枯黄,骨瘦如柴,以致看不出年纪,两只火棍般细弱的手臂紧紧护着凸起的肚子,步履颠簸地跟在逃难的队伍末端,时不时加快步伐好不让自己落单。 吃了败仗的兵将们正有一腔颓败的怒火亟需发泄,乱世之年,营妓比珍馐更加稀有,兵士比响马更为可怖,即便那群百姓小心翼翼,也未能躲过他们的目光。 “兔子过路咯——”眼尖的豺狼一声高喊,随即,群狼呼应。 “有肉吃啦——” “快抓兔子——” 白日砍杀敌军的刀戟重新对准了无辜的百姓,因饥饿而瘦弱的双股想要跑过健壮的马匹简直痴人说梦,一番戏耍的追逐下,逃脱者寥寥,那妇人理所当然地落入了豺狼的爪牙。 许是她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外披了一张衰败的人皮,许是她邋里邋遢姿色平平让人兴味索然,许是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唤醒了豺狼们仅剩的善意,总之她免于被人拉入帐篷的厄运。 她躲在老弱中瑟瑟发抖,在夜色里挣着一双胆怯的眼睛谨慎地打探着营帐,那时二十四岁的狄应正站在中军帐外,静静看着部下享受这场难得的飨宴,战争旷日持久,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年纪轻轻就成为主公的左膀右臂不是运气使然,除了勇猛和睿智,还有异于常人的机敏。 妇人的目光逡巡不久,就被他察觉,身后堆积成山的尸体让他心如磐石,随口吩咐一句,那妇人便暴露在明亮的火把下,四周是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兵士,以狄应为首,恶笑,唾骂,踢踹,拳脚相加,肆意玩弄,不到一刻钟,妇人便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间,狄应虽未亲自动手,却也冷眼旁观。 方才妇人打探营帐的举动让他不得不警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他的处世箴言。 即便她是细作的可能微乎其微。 末了,一名十五六的少年兵士举起长刀,在他一个不经意间,手起刀落,直插妇人水泡般的肚子上,登时鲜血喷溅如涌泉,狄应制止不及,便被妇人随即爆出的惨叫惊得钉在原地。 如此凄厉,如此绝望,狄应甚而不敢再看她惨白的面庞,枯枝般的手指托着肚腹,起皮的嘴巴挣得夸张的大,不知可是他的幻觉,好似在妇人连绵的惊呼中夹杂了一丝稚嫩的嘤咛。 声音之诡异比敌军晨雾中突响的号角更令人胆寒,怕是十八层刀斧地狱受屠戮之刑的恶鬼发出的呼叫也不过如此。 喧闹的营地在妇人拉长的声线中陷入空前的静寂,直至她变作一具真正的尸体,围聚的兵将们脸上血色仍未恢复,尤其那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后来如何? 狄应想不起来了,使劲晃晃脑袋,努力从回忆中挣脱,醒过神来,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情形。 第二章 鬼祟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静,静得出奇,静得诡异。 尤良的声音呢?孩子的哭声呢?产婆仆妇们忙碌的脚步声呢? 难道他这些年来心头隐忍的猜测终成噩梦,应验了吗? 狄应的宽额频密地冒出汗雨,宝相花平纹经锦包裹的六合靴死死黏着青石砖面,动弹不得。 在郎中诊断出尤良身怀六甲时,他侥幸以为妇人的魂灵已经放过他,看来他错了。 错得离谱。 眼前昏暗的光亮化成一片混沌,脑中嗡嗡作响,踉踉跄跄连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老爷——”原本细窄的门缝被人拉开,一具肥硕的身躯从中走出,怀中抱着一个锦绣襁褓,站在檐下低声唤道,“老爷——” 几声过后,狄应方才回过神来,迷茫地望着产婆的脸,又缓缓移转目光,落到襁褓上,咀嚅道,“这是······” 产婆松了松手臂,欲言又止。 狄应无心听她后话,禹禹挪到廊下,襁褓包得严实,锦被的一角盖住了婴儿的小脸。 没有哭声,没有喘息。 除了刺鼻的血腥味,一丝活气都没有。 狄应脑海“嗡”的一阵轰鸣,粗大的手掌缓缓抬起,半空中抖动了两下,仍循着原来的路经伸向被遮盖的婴儿的脸庞。 变数在此刻发生。 疾风忽起,院中栽植的花草同时扑簌簌剧烈晃动,墙角那棵即将颜色褪尽的梅树刹那之间生出满枝的嫩芽,继而长成花苞,又在瞬息之间绽放出大片大片的白花,不等人惊讶赞叹,便已纷纷掉落,如雪花般飞舞坠地。 狄应和产婆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园花色由死至生复归沉寂,恍若一场虚空的梦境。 由此,他们并未看到漆黑的夜空中月色不知何时已露出弯弯的一角,层层乌云碎裂化作斑斑点点的棉絮状。 接着,自府中的东南角马圈中隐隐传来嘶鸣,狄应没来得及转头,身体突然一阵剧痛,血液如煮沸的开水般咕嘟作响,在体内飞速流动。 他顾不得一旁的产婆亦如是,就连屋内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婴儿被弃置在地,襁褓掀开边角,露出一双蒙了层白雾的眼睛,瞳孔涣散无神,俨然死胎。 狄应倚着廊柱挣扎时,惊鸿一瞥,心头顿生寒意,死婴的眼睛为何是睁开的? 痛楚延续了半盏茶,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半点残留的痕迹不存,仿佛适才不过是诸人同做一场噩梦。 来不及多想,狄应站直身子,目光避过婴儿,背身指着襁褓,对满脸热汗的产婆吩咐道,“交给徐管家处置。” 产婆拿袖口抹了把汗渍,匆匆应了声“是”,爬起来走到婴儿身旁,看也不看,先将小脸遮住,托在臂弯里疾步朝院外走去。 屋内的呼叫相继偃旗息鼓,几个侍奉的丫鬟陆续端着引产的杂物走出屋门,狄应隔着富贵屏风模模糊糊看到尤良在掩面哭泣,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翌日,艳阳当空,隆冬的寒意仍未散尽,纷乱的街道上不时撩起春日暖风,一匹枣色骏马悠然踱步,马背上狄应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揉弄着酸胀的眉心。身后跟了四名随侍的僮仆,敛眉垂首步伐紧密。 将军府外,一位黄发老者并几名家丁已恭敬候在门前,远远见狄应下朝归来,小跑着凑上前去,接过他递来的缰绳,一名家丁跪伏马下,额首触地,待狄应踏着他的脊背落地后,方才起身。 “老爷,早饭已备妥,您在厅堂用饭还是在书房?”黄发老者一步之遥跟在狄应身后入了府门。 “书房”,狄应随口说道,身形顿了顿,稍有犹疑,“夫人······如何了?” “府医早上瞧过,说是气血亏损,补气养血为要,开了方子,夫人用药后便睡下了。” “吩咐厨房,这几日给夫人做些参汤补补身子,还有,叮嘱昨夜服侍夫人的婢女不可在府中乱传,若有嘴碎多事者,鞭刑伺候!” “是” “对了,那产婆······” “老爷放心,昨晚便已处置了。” “嗯”,狄应这才抬脚朝书房走去。 半个时辰后,着了一身常服的狄应坐在桌前,粒米未动,即便书房燃了两鼎铜炉,炉内火势旺盛,热粥依旧化为冷炙。 狄应心头盘旋着婴儿青紫的面庞和那双无神的眼睛,还有昨夜突如其来的剧痛,所有诡异的征兆仿佛都与他多年的隐忧不谋而合。 那名妇人的鬼魂就在府中,甚至······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他们随他从战场来到京城,来到将军府,以报当年夺命之仇。 嫡妻多年不育,父子失和,死胎落地,皆因鬼魂作祟。 定是如此! 狄应对猜测越发笃定,惯于不动声色的面孔上竟然显出怒意,看得一旁服侍的下人们提心吊胆,生怕一个疏忽引出他蓄势待发的怒火。 “都下去吧,徐管家留下。”狄应推开碗碟,突然出声。 下人们顷刻卸下一口气,恨不得飞奔而出,慑于主子平日里的威严,脚下仍循序有致。 待最后一个仆人回身关拢门扇,脚步渐渐走远,狄应匆匆睐了徐管家一眼,又迅速落下,言语中透着几分虚浮,“尸体现在何处?” “东院长久荒废,杳无人烟,老奴便坠了石头沉入了东院湖中。” 大庆初立不过十余载,将军府是始兴元年当朝皇上御笔亲赐,乃是前朝丞相的府邸,格局宏大,占地数百亩,布置宽敞豪奢,耗费金银无数,除去前朝丞相遁走前携带的傍身钱,战乱之年被劫掠抢夺的金银财宝更是难以计数。 曾有人笼统筹算,前朝丞相聚敛的钱财足有前朝举国上下十年赋税之多! 贪与恶并存,在污水与龌龊同流的丞相府,遍地冤魂。 东院无名,只因位处府邸最东,遂名东院。 传闻每有人在深沉的夜色中停止呼吸,尸身便会被悄无声息投入东院的大湖,日久年深,湖底与城外通连的暗渠被阻塞,进而湖水发臭,鬼草丛生。冤死者的魂魄便滞留在湖水中化为水鬼,在漆黑的夜里,呜咽嚎叫。 自狄应迁居入内,就弃置东院不用,有所耳闻的众人皆避之不及,故而鲜少有人踏足。仅有马圈与其比邻。 狄应“嗯”了声,又问,“你昨夜可有什么异样······如······血热?” 一直低眉垂眼的徐管家闻言怔了怔,对着狄应缓缓点了点头,“老奴确有此感,不过片刻即消,并无大碍。” 果真如此,狄应暗自收紧了拳头,看来不仅是他夫妻二人,将军府上下皆受其迫害,管你是前朝遗留的鬼怪,还是那对母子,决计不能任由他们在此长留! “你今日出城,尽快找来能驱除阴煞的道士,”狄应压低声音说道,“此事需做得隐秘,万不可被外人察觉。” 徐管家不由得惊诧,驱除阴煞的道士——难道老爷怀疑府内有鬼怪作祟不成? 心中虽疑云重重,却一派平静地低头应诺,“是”,说完正欲退下,狄应又改了主意,“明日启程吧,先行封闭东院。” “是” 此事有了着落,狄应心稍安,便念起今日早朝之事,另行吩咐道,“你去查探一下成王府内情形,一有动静即刻来报。“ “是”,徐管家眼皮半垂,脸上除了恭顺别无其他。 “好,出去吧,将赵柳二人唤来。”狄应起身,离了圆桌,走向内室。 徐管家抬头间瞥见桌上饭菜早已没了热气,便问,“灶上还温着粥,可要老奴端来?” 狄应步至长案旁,侧头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不必了,命人撤下吧。”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三章 异状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云层之上,承天宫中。 凤行单手支额斜倚软塌,一席红袍铺陈,只余一双三趾赤足裸裎在外,随意交叠,半眯的长眼对着镂空的窗花泄出两道无力的目光,似醒未醒,似睡未睡。 九级台阶下,几名童子正弯腰捡拾地上杂陈的琐碎,昨夜一场动荡,云层险些撕裂,整个天宫濒临崩塌之势,承天宫中一片狼藉还算幸运,若非上仙半夜闲来四处溜达,蹲在屋顶琢磨星辰变幻,怕是也要同旁的仙尊殿宇一般——简直不堪入目了。 “上仙,天帝颁下的敕令您可有法子了?”一童子怀抱大块碧玉小心翼翼放回博古架上,扭头问道。 话音刚落,慵懒成泥的凤行倏尔睁开眼睛,一记凌厉的眼刀紧接着飞了过来,任是无波无形,却吓得童子两股战战,嘴皮子哆嗦,“上仙,小童多嘴了。” 看他一副诚惶诚恐的唯诺模样,凤行实不忍再行苛责,幽幽叹息一声,广袖飞舞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光洁的白玉砖上。 惹祸的童子脑袋几乎埋进了胸口,忽觉耳畔凭空拂过一阵轻风,熟悉的香气迟缓地溜入鼻间,瞬时松了口气,顿感心力不支,松软地瘫倒在地。 过了约莫半柱香,童子们手下不停,耳朵却偷偷支起,有的甚至露出了狐狸本相,仔细听得没了凤行声息,齐齐出了一口大气。 “平儿,你也太莽撞了些······”一个童子责怪道,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抢了话茬,“就是,上仙的事可是我们随意打听的?况且还是天帝下的谕旨。” “还好上仙宽仁,换作旁的仙尊,说不定一怒之下就剔了你的仙骨!”一个童子龇牙咧嘴地吓唬展平,展平如他所愿,面色突变苍白如纸,他便捧腹大笑起来。 “花豹,你休要逗弄他,”修龄最长的金乌呵斥道,“展平,以后改了嘴碎的毛病。” 展平忙点头应承。 凤行长躯半卧,靠一只手肘侧身躺于屋脊上,闻得下方你争我抢,不由得发笑。 微微扬起下巴,目尽之处殿宇连绵不绝,正是众位仙家居所,原本掩映在缥缈流转的云雾之中,远远望去,如处子遮面,欲拒还迎,美不胜收。 如今流云撕裂,这般放眼远眺,金砖碧瓦一览无余,光秃秃一片,好似爬满了了疥疮的癞痢头。 到底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朝夕间撼动天宫? 一想到此处,凤行便聚起愁眉。 三界五行,皆逃不过天帝法眼,有此人物存世,他绝不会纵其做大。 敢于违逆仙界的,只有魔道,可魔尊修彻于千年前便被天帝和众仙联手圈于溶洞,并由数万天兵看守。 况且若真是修彻作乱,天帝不会只交付于他彻查。 究竟是谁脑子发昏,闲来无事闹闹天宫晃晃屋子? 难道是活得太久心眼生了虱子,非得仙界跟他同痒? 凤行烦乱地坐起,总觉得有一处灵犀欲破口而出,偏偏冒出了脑袋,却不肯露出身子,躲在暗处顽劣地嘲讽着他的愚钝。 殿内,童子们仍在喋喋不休。 “真是没眼力见,昨夜连天帝的宫宇都未能幸免,不论是妖是魔,本事定然泼天的大,上仙被命彻查此事,何其艰险,若非苦思无果,怎会闷在宫中。”花豹一边收拾书简,一边念叨。 “唉,做人时就比别人笨,怎么成了仙还这么笨。”展平敲着自己的脑壳,闷闷说道,“凭我的悟性,何时才能位列仙班。” 其余几名童子见状,嗤嗤地笑开。 欢脱之际,忽闻头顶一声唳鸣由近渐远,登时白了面孔,弯弯的眉眼和嘴角僵在脸上,偶人一般迟滞地转头互望,从喉头缓缓滚出四个字,“上仙没走。” 随后,思绪如闪电,飞快地回忆方才可有无意间漏出几句上仙的坏话。 不比一干童子们的如丧考妣,凤行心内雀跃,急于寻太上老君问个明白,云团消弭,御云之术再无用武之地,索性现出原形,以通体火红的凤凰之身飞离屋脊,朝仙岩极顶而去。 天帝宫宇都未能幸免——天外天,仙上仙! 兜率宫外,往日勾缠的云丝与天宫如出一辙悄然无踪,如此变数,仍未撼动守门仙童的抱栏贪睡。 这童子夜里都做了什么,从未见他醒过,凤行暗自嘀咕了一句,越过仙童,径直跨入殿内,见太上老君背身伫立,额头微仰,太极镜悬浮半空,射出万道金光。 “凤行冒昧搅扰,只因有一事需老君解惑。”凤行附身敬拜,急道。 太上老君未对他的突然造访显出诧异,身形分毫不动,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只略煽动了指尖,语调波澜不兴,“一观见分晓。” 凤行依言走到近前,如老君一般仰首看向太极镜。 一眼,瞠目结舌。 人间正午时分,白日高悬,狂风大作。 数千之众的人群聚拢在海边,猎猎寒风撕扯着衣袍,立于空地的单人几乎无法直立,唯有与人攀肘方能不被掀翻。 纵然寒气刺骨,大风呼啸,却无人离去。 他们顾不得交头接耳,两手紧紧攥着领口,嘴巴大张以致嘴角几乎开裂,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海面。 渺无边界的深蓝大海上,无波无痕,平静得如同一面死寂的水镜,若不是水面下游鱼浅行,凤行险些以为整个大海都被僵冻。 然而人们的目光没有聚集在此,他们目不转睛地遥望着海面上方掩盖了大半天空漂浮着的冰晶。 冬日的夜里,枝叶落尽的树杈上总会结满了近乎透明的冰霜,好似绽放了一树冰花,要是起得早,晨曦初露时分,尚能一饱眼福,当阳光遍地挥洒,冰花便会融化,沿着交错的纹路以水滴的姿态徐徐流淌。 可眼下,日头正浓,绚目的冰花大片大片开到了半空,几乎漫延了无边海面,一朵一朵,无所依仗,却无坠落之势,执拗地挂在那儿,奇异而瑰丽。 铺洒的日光被中途拦截,溜出时施施然换了一副五彩斑斓的妆容,与春日寒霜携手织就了一张美轮美奂的图景,傲然且娇媚地俯瞰着众人。 比波澜壮阔的浪涛翻滚更令人心惊。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四章 违逆 凤行呆立太极镜前,静默良久,几番告诫自己这非幻象后,艰涩出声,“怎么会······” “此乃恒海,处于庆国边缘,以人间时辰轮算,昨夜鸡鸣时分突现此景。” “恒海,庆国。”凤行喃喃道。 “与地域无关,”老君扬手收了太极镜,拢入袖中,转身步至殿门,殿外贪玩常溜入他衣袖间的流云已无踪无迹,“江河湖泊不分地界,皆是这般。” 早已脱实化虚的仙身此刻犹如一根硬骨卡在了喉口,太多缠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凤行沉凝许久,扯出一个最为鲜明的念头,掺杂了几分犹豫,缓缓说道,“寰宇之灵?” “推演算之,一无所得。”老君回身,在凤行迫切的目光下,一派坦然地徐徐道来,“论及本领,天上地下——孰敢称雄?” 凤行闻言,一瞬间露出迷茫的神色,随即便通晓内里乾坤。 仙道被尊为三界之主,居天域,统六合,辖制四方,不仅因仙者大多清心寡欲,无权欲之心,无好战之性,还因其修法高深,以一界之力平天下乱,威慑寰宇,保五行安宁。 仙法,修心为上,次而修行,修术最末。 心无旁骛,仙法自高。 故而论及本领,难分优劣。 但就因仙者随遇而安,定然不会肆意妄为,而其余修界又逃不脱天眼桎梏,如此说来······ 太上老君见凤行已然通透,遂幽幽长叹,“天时与共,惠及苍生,天时与怒,祸及万灵。” “照这般说,你我只能任由寰宇之灵为所欲为?难道没个祈安的法子?” 太上老君迎着凤行近乎逼视的目光,往日深邃淡然的面庞上竟透出几丝无奈,“仙者观人,如戏笼中鸟,寰宇视仙,不外如是。即便合众生之力,在其眼中,怕也不过是啾啾鸟鸣,权作逗趣而已。” 凤行骇然惊立,身影飘摇,落落如风中残烛。 将军府内,年过半百的徐管家同几名亲近的下人交代好了近几日的杂务后,黑夜已悄无声息地铺开了他华丽的衣袍。 拎了一盏枣木手柄的纸皮灯笼,如豆烛火轻颤,脚底模糊的影子随之晃动,惶惶然似幽魂游走。 徐管家攥着袖口缩紧了身子,仔细防备寒风入怀,快步走过游廊,穿过门洞,来到一处低矮的院落前。 古朴的红漆门下尚残留着笤帚划过的痕迹,透过一指宽的门缝,依稀看到院内一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抄手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徐管家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探手推开门扉,抬脚迈入这座简陋的小院,“我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老妇人疾步上前,接过灯笼,待徐管家回身插好门闩后,方急不可耐地低声问道,“老爷起疑了吗?” “没有,”徐管家沙哑了嗓音,挺直的脊背在踏入小院的那一瞬委顿了下来,平素面无表情的脸庞此时也带上了衰老与疲惫,“可有人来访?” “没,”老妇人短促地答道,呼灭了灯笼内的烛火,往前凑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朝低矮的房屋觑了一眼,“在这留着——总是不好,要是一个不备被人溜缝儿瞧见了,老爷将我等赶出将军府该如何是好?” 哼,若真被老爷得知此事,怕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只赶出将军府这般善果,他们老夫妻殒命此地才是正经。 徐管家转头看着妻子,无遮无掩的月光从头顶流泻下来,照在妻子满头的银发上,她本年少五岁,如今看上去却更像个耄耋老人,耷拉着的眼皮下正泛着担忧与恐惧,枯枝般的双手紧紧攥着他腰间的束带,“你倒是拿个主意,不能总留在屋里。” “我先进去瞧瞧,”徐管家扯开了她的手,缓步走向屋内,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嘀咕声,“着了魔不成,这么不吉利的······偏偏要留着。” 木质流纹的桌面上,摆了一个锦绣襁褓,滑腻的绸缎料子在昏暗的烛光中熠熠生辉,徐管家端了烛台放到桌上,树皮般老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掀开襁褓边角,一个青紫发黑的稚嫩面庞便映入眼帘,圆睁的双目死寂地望着房梁,没有一丝神气。 徐管家这才迟钝地冒出惧意,捂着胸口猛地落在长条凳上。 果真着了魔? 昨夜那股执拗与冲动尚残留胸中,可如今想想,却不知固执何来,非要将死婴留在自己这半尺小院。 他在府中为奴为仆近十载,深知此举后果难料,一来,嫡妻多年不育,偶得一子,竟产死胎,有损将军颜面,二来,此子落地不祥,双目圆睁,似有怨气未了,传将出去,不仅老爷官箴不保,被那些个执笔狼毫的史官大夫拿捏住了把柄,再好一通说道······绝非是他夫妻二人的性命便可了结的。 难道······真应了老爷的猜测,将军府内有厉鬼作祟? 顷刻间,徐管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中,苍白一步步爬上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心跳咚咚如擂鼓,捂着胸口的手掌愈发用力,惊恐地瞪着桌上冰冷的死尸,目眦尽裂。 “老头子······这是咋啦······”妻子的疾呼声从院中断断续续钻入耳际,徐管家倾尽全力欲将目光从死婴身上,可虚空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心弦,叱令他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死人的眼珠,黑白本不分明,可白翳在外瞳仁在内,各占其域,是绝无颠倒或混合的。 但这双眼,混沌晦暗,恍若宣纸上油墨半干未干,陡然溅了水渍,字迹混作一团,模糊不清,浓黑的瞳仁融化于惨白,整个眼眶填塞了一颗灰色的眼珠,细细观之,似有雾气氤氲。 昨夜绝非如此,他敢对天起誓。 灶台底燃了干柴,不时噼啪作响,徐婶一边将盛好的热菜放在木桌上,一边往锅里倒水,心不在焉地念叨着徐管家做下的荒唐事,突然,一道尖锐刺耳的嚎叫声穿透青瓦屋顶,直刺入茫茫夜空,惊得徐婶浑身猛地哆嗦,乌漆瓷盆摔落在地,沁凉的井水溅满了裤腿。 徐婶一阵恍惚,旋即便不顾脚底碎裂的瓷片,慌慌张张朝着堂屋奔过去。 “老头子,方才是你······”尚未看清屋内情形,话便脱口而出,道了半句又卡在了喉咙口,半张着嘴一脸迷茫地望着徐伯。 掉漆的灯台上白烛蜡油滴成一朵莲花烙,昏黄的烛火幽幽飘动,徐伯将襁褓紧紧抱在怀中,闻听徐婶问询,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迟滞而无神,好似年久失修的水车,一顿一动。 第五章 弃婴 “老头子······”徐婶捏住衣角,心头不由得泛起寒意。 徐伯的目光轻飘飘地在她脸上划过后,僵硬地转身,迈步,虽面无表情,可步伐之频密,举止之慌张仍将其急切显露无疑,走至门口时还被半尺门槛绊了个趔趄,但他头都未低,径自怀抱婴孩朝外走去。 徐婶一时惊疑交加,愣在原处半晌没缓过神来,待一个激灵从后背蹿出,忙转过头朝外看去,院门已然洞开,只看到墙角处徐管家一闪而过的衣摆,再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二人所居之处位于府邸东南边角,背靠府墙,平日里徐管家在外院服侍,无暇归来,夜深人静时方能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休息,故而这座小院鲜少有人造访。 院门外植了大片绿荫,左右两边各辟一条小道,徐婶出了院门,无意间仰头望了一眼夜空,月如圆盘,清濯无暇,星罗棋布,却稍显暗淡,无半缕云丝缭绕的青碧天空如褪下遮羞薄纱的妙人,坦露无遗地铺陈着光净美好的身躯,徐婶心头突地一下,如此良辰,不知为何她却只觉不祥,昨夜产婆抱着死婴砰砰敲响院门时,她披衣出门,恍然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 余光中徐管家渐行渐远,徐婶低下头,匆匆赶去。 “老头子,这是要去哪儿?” “慢着些,莫被旁人瞧见。” “你倒是说句话。” 以咫尺之遥,徐婶亦步亦趋跟在徐管家身后,一边左右仔细探看,时不时低声嘀咕两句,一路上徐管家都仿若未闻,不予理睬。 直至走到两扇大门前止步,站在野草蔓生的幽径上,徐婶怔了怔,仰头望着落了漆的匾额,斑驳的字迹已分辨不出,只凭雕刻的纹样便觉得庄重至极。 门前虽萧瑟凋敝,依旧难掩昨日繁华,狮面铜钉,门檐数丈,巍峨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东院······”,徐婶不禁喃喃道。 相比之下,徐管家却似松了口气,紧绷的面皮稍稍松弛,拢了拢襁褓,上前一步,单手一推,灰蒙蒙的尘埃纷纷扬扬飘落,呛得身后的徐婶一阵咳嗽,忙一手掩面一手扇灰,措手不及间听闻徐管家幽幽说道,“在此等候,不可入内。” “知道了,”徐婶应了句,看着大门又缓缓合拢,徐管家的身影消失于门后,脊背忽地冒出一股凉意,迅速蔓延全身,仿佛春暖未至,隆冬正盛,让她不得不缩肩抄手,跺着脚在原地转起圈来。 “可算了了一块心病。” 东院上方的天空好似铺盖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明朗如白昼的月色丝毫照不亮这百亩荒院,徐管家站在院中央,半人高的野草几将他佝偻的身躯尽藏,眯起眼,望着十余丈外连排的房屋,蛛网横布,黑暗肆虐,仿若要将仅剩的几缕光亮尽吞于腹。 “无辜妇人,休要扰她!”徐管家莫名说了句,尔后熟稔地沿着密草丛中肉眼难觅的青石小道蜿蜒而行,约莫百步便顿住了脚,拨开厚重的荆棘,一片湖泊现于眼前,只是昨日清透不再,整个湖面已被乌乌压压的藤蔓和水藻覆盖,打眼望去,与平地无异,但偌大院落弥漫的阴湿之气都遮掩不住的恶臭,直熏得人头晕目眩,险些坠泪。 然而,徐管家仍是冷冷清清,一派木然,沿着湖边蹲下,两手捧着襁褓往前探去,“莫怪我,我苦等此时机十余年,临胜之际却被你夺了去,如此······便不若毁了这副躯壳,你我皆落得两手空空,方能稍安我心。”说罢,作势就要将襁褓向湖心掷去。 夜风呼呼,穿枝过叶,凄厉幽怨如人低语。 念顷之间,襁褓便要离手而出,徐管家忽又一愣,夜风随之瞬息停滞,静观其举动,待徐管家猛然收回手,扭头从旁薅了满满一把软草,又捡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裹入薄褥,手脚麻利地绑缚结实后,夜风便又丝丝哑哑吟唱起来,似鼓舞,似欢庆。 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襁褓打着旋儿渐渐沉入湖底,连个水泡都没露头,徐管家这才歇了口气,微微仰起脸,对着半空说道,“老鬼们,看好了,过几****便带个活人过来与你们飨食。”。 “呼呼······呼呼·······”,野草如疾舞,夜风更加欢畅。 门外,徐婶正等得心焦,便见徐管家从拉开的门缝中缓步而出,忙凑上前去,问道,“弄好了?那就快走吧,这院子邪门儿得很,吹得我颈窝凉飕飕的。” 谁料徐管家不动分毫,也不言语,只拿两道死寂的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徐婶。 “你瞅我干啥,还不快走?若被老爷得知你有意怠慢此事,定免不了一顿责罚。”徐婶催促道。 闻言,徐管家浑浊的眼球不禁微微颤动,撇过头,看着别处,“正午时分,烈阳曝晒。” “啥?”,徐婶迟钝地反问道,尚未等她问出个究竟,徐管家先是剧烈地浑身打摆子,接着便昏昏然倒地不醒。 “老头子······老头子······”,情形突变,徐婶登时失了方寸,高喊着扑了过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在震耳欲聋的哭号声和天旋地转的晃动中,徐管家眼皮掀开一条缝隙,入目便是徐婶大张的巨口,口水喷溅到面门上,险些再次昏死过去,“甭······甭晃啦,”支起臂肘,腹中一阵翻滚,脑中如坠铁石般疼痛不已,“嚷什么——”。 徐婶先是一愣,缓下口气,面带忧色地拍着胸脯,“可吓掉了老婆子半条命。哪儿不舒坦?咋就厥过去了?” 徐管家回了回神,打量四周草木繁茂却杂乱不堪,一时未想起来,方欲开口问“这是哪儿”,目光便撞到那柄生了铜锈的狮面门环上,继而沿路往上望去,霎时清灰的面色愈显衰败之相,寸长的髭须抖动着,“东······东院,”扭过头来瞪着老伴,厉声责问,“怎地将我带到此处来了?” 徐婶莫名地回望着,“是你把我领到这儿,我平日里不出院,曲里拐弯的,又不认路。” “胡说!我方才······”话吊了尾,因他竟然记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眼前模糊一片,似是有烛火,有虚影,有绣了金丝的织锦······ 徐婶急证自己清白,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冒,细枝末节都添彩着色一番,听得徐管家目瞪口呆,沉默良久,呐呐道,“我把死婴丢入了东院?” 徐婶点头如捣蒜。 心中虽已天翻地覆,面上却极为镇静,由徐婶搀扶着起了身,半个字不多说,扯了徐婶袖口闷头往前走。 徐婶跟不上他的步子,“慢点儿,看路。” “闭嘴!”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趁着月色明朗如昼,踉踉跄跄回了小院,插牢门栓,又顶了把扫帚,徐管家这才倚着墙皮瘫软下来。 徐婶看他十分虚弱,当是未食晚饭之故,转身走入灶房。 “不吃了,歇着吧。”,徐管家言罢,单手撑着脑袋,一边招呼徐婶,一边颤颤巍巍踏入卧房。 徐婶见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言,依从地收拾好了摔落在地的碎片,又着急忙慌地铺好被褥,二人便歇下了。 院外一道黑影趴在门上,隔着缝隙见屋内烛火熄灭,搓了搓手心,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第六章 事发 徐婶沾枕即睡,徐管家躺在床外辗转反侧,盖了两条棉被,依旧浑身发冷,脑子昏昏沉沉,一直熬到晨曦初露,摇醒了徐婶,交代了一番话,睡意方才渐渐涌上,闭了眼,不一会儿便沉睡过去。 内院,抱阳轩中,狄应两臂平伸,任由两名僮仆帮其着衣,系带,套履,又有几名下人端盆,倒水,送来早饭,出出入入,好不忙碌。 “管家何在?”狄应坐在铜镜前,身后仆婢正忙于束发,闻言,微微垂首,“奴婢不知”。 “去召徐管家前来。”狄应吩咐道,话音刚落,便有一仆人匆匆忙忙地朝外小跑而去。 两炷香后,仆人强压着急喘的气息,俯身站在圆桌旁,“徐管家内室说——徐管家病了,卧床不醒。” “哦?” “奴才看过了,徐管家确是昏迷不醒,盖了三条棉被,仍浑身冰凉,冷汗直冒。” “派府医过去诊脉。”狄应啜了一口米粥,平淡说道。 仆人搓着衣角,显得很是犹豫,“徐管家内室说······”,嗓音拉得很长,迟迟没有下文。 “嗯?”狄应抬起头,目光无波无痕,却看得仆人头皮发紧,汗如雨下,但念起那个婆子所说实非小事,他也是有眼色的,大庭广众之下道出,就等着脑袋搬家吧,可又不敢妄自央求老爷将旁人逐出,进退不得,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死咬着下唇不吭声。 狄应面色渐渐冷硬,强大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旁侍立的下人们都不由得提心吊胆,缩手缩脚起来。 半刻钟不到,回禀的仆人后背已被冷汗****,双眼泛白。 “说什么!”狄应耐性耗尽,一把将玉箸摔在桌上,低吼出声。 话音未落,整个抱阳轩的仆从婢子里里外外跪了一地,那名仆人更是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哆嗦,“徐管家内室说自打前夜事了,徐管家便一直心中不安,昨晚夜深人静时,不知为何突然暴起,不管不顾摔门而出,一路直奔······直奔······”说到此处,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狄应眼皮一跳,吩咐下去,“其余人等退下”,待众仆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后,接着道,“说下去。” 仆从歇了口气,拾起话头,“一路直奔东院,在院中呆了许久,徐管家内室胆小不敢入内,等到徐管家出来后,疯癫一般浑身抽搐,继而倒地不醒······”愈说,声音愈弱,脑袋深埋胸口,恨不得就地刨个洞口躲一时风波,决计没有偷瞧主子脸色的胆量。 狄应虽早有预料,神色仍不由得越发黑沉,短而齐的指甲因无意的颤抖敲击了碗碟发出轻微的响动,多年的杀伐与筹谋早已让他练就了一身不动如山的本事,怒意与不安在腹中兜了一圈,化作脸上的凝重,收拢五指攥起拳头,狄应沉静说道,“唤徐氏前来。” “是”,仆人如蒙大赦,仓皇奔出。 徐婶此时正跪趴在床边,攥了一条白布巾,一面帮徐管家擦拭额头鬓角的汗珠,一面哭哭啼啼念叨不停。 “到底是遭了什么孽,昨日还好好的······” “死老头子,你要敢弃我而去,老婆子追到地府也饶不过你······” “儿子没了,你也不管我了?” “早知道深府大院腌臜事多,当初就不该让你来,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先生有甚不好,安安稳稳,良儿也不会丢了······” “徐婶!”仆人高唤了一声,“我明白徐婶忧思在怀,可话不可乱说。” “齐越,咋回来了?”徐婶扭头,泪眼朦胧地问道。 “老爷命我召你过去问话,方才我在院中连喊几声无人应,又闻得徐婶张口闭口腌臜事······待会儿到了老爷跟前,万不可这般口无遮拦。”齐越上前扶起徐婶,看了床上昏睡的徐管家一眼,叹了口气,“若是惹怒了老爷,管家大人的病······哎,就当为了管家大人,婶子亦当谨慎。” “我明白的”,徐婶抹着眼泪,哽咽道。 一路上,齐越嘱咐几句,便到了抱阳轩外。 “婶子可要牢记,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言罢,齐越抽了她手中的白布巾,点点头,“进去吧。” “嗯!” 徐婶战战兢兢地立于门边,指节掐得发白,说话也磕磕巴巴,“昨夜亥时,老婆子正······奴婢正睡着,老头子······夫君仍坐在屋内望了灯烛发愣,不肯就寝,迷迷糊糊间听得老头子一声大叫,接着拔地蹿起,飞奔出门,我放心不下,匆忙披了件衣裳跟上,就见······”,往下,按着昨夜情形如实道来,自然免去了丢弃死婴一节,只说空手入空手出,在东院呆了一刻钟不知做了些什么。 狄应目光如刃,紧盯着徐婶面庞,见其怯懦不似假,悲怀亦如真,话语之中本就真真假假,徐婶也有些底气,便没瞧出什么,待她言毕,静默半晌,又问,“其间管家可说了什么······” 徐婶凝神仔细思索,挑了句无关大碍的话,“昏倒前······倒是说了句什么······正午时分,烈阳曝晒,就是这句,老婆子记得清楚。” 狄应垂眼,又是沉默。 眼见着到了朝参的时辰,象牙笏,笏囊,马匹,往日都是徐管家提早备好,不必另行吩咐,几年来从无更改。 狄应抬头,望了望檐下悬挂的铜壶滴漏,“先回去,稍待府医便会前去诊治,若生异变,等我下朝后再来禀报。” “是”,徐婶喏喏退下。 中门处,梳了双平髻的小丫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碧色襦裙,贴门后站着,小心翼翼露出半只眼,觑得狄应跨马飞上,身后仍旧跟了四名僮仆,越过府门,哒哒的踏马声渐渐消失于街市,一扭头,两条细腿交错成影,朝云水居跑去。 “夫人······老爷······”,小丫头捂着心口半弯了腰,气喘吁吁地闯入正堂。 “嘘——”,一浓眉阔腮的女子面带厉色,冷目一瞟,见小丫头尚算识趣,立马低眉垂眼,躬身以待,方才嘴角含笑地转头凝望着长案前执笔作画的美人儿。 此美人长眉细眼,柔柔弱质,嫩藕白的手指此时正捏了一柄胎毛笔,蘸墨,点笔,描画,举手投足,无一处不精致不飘逸,如风如云,恍恍然好似仙子临世。 相貌虽称不得极好,可挑眉颦笑间自有一股世所罕见的风韵,令人流连侧目。 唇瓣略勾,搁笔于白玉笔枕,稍稍退开,一幅湖光夜荷图跃然纸上。 月色缥缈,湖水清透,碧水中央,白莲盈盈而立,粉苞坠露,青荷滚珠,画风清淡,画工精雕细琢,且意境深远,当世难寻。 “夫人下笔如神,着实不凡。”,那相貌板正的女子不禁连声赞叹,又侧身往小厢一指,与有荣焉道,“那屋里任意一幅流传出去,足令世上那些个沽名钓誉自视清高的文人名士们奉为圣物,每日瞻仰仿效,也学不得一二分去。” 第七章 病发 美人睨她一眼,嗔怪道,“文尝总是这般油嘴滑舌”。 文尝昂起下巴,理直气壮,“婢子虽粗俗鄙陋,可打小侍奉夫人左右,腆着厚颜,所见所闻便不及夫人分毫,也比旁人高上几等,书山画海也曾攀游。就婢子的浅薄见识,当真不曾有谁越过夫人的画技去。” 美人轻垂臻首,无奈一笑,绕过长案,步至外间落座。 暮春时节,最是景好。 今岁不知何故,寒气迟迟不肯散尽。 一旁的奴婢斟了茶,雾气袅袅,茶香四溢,美人侧首望向门外,青枝初展,假山叠嶂,桃红柳绿艳阳天。 春日迟来,总算在尾巴上有些味道了。 收回神思,看向小丫头,却见她两眼发痴,呆呆愣愣,半点没了遇事时的机灵,“巧莺?”轻轻唤了声。 小丫头猛地惊醒,晃晃脑袋,羞憨地垂下头去,一脸不知所措。 文尝禁不住揶揄,“这丫头侍奉夫人也有几年光景了,平素尚可,唯独见了夫人总口角流涎,不能自已。若她生为男儿,定是摘采花间的浪荡子,再凭这清秀相貌,不知会伤了多少玲珑女儿心。” 一席话讽得巧莺面红耳赤,踢着脚尖声呐蚊蝇,“姑姑不好这般说。” 文尝得逞大笑,美人亦忍不住双眸微眯。 一番笑闹过后,巧莺凑着无话的间隙,忙把急于所报之事说了出来,“夫人,老爷一早离府,听闻徐管家也卧病在床,眼下府中虽无人主事,但老爷辰时末下朝,最迟巳时便至府了,短短半日,可来得及?” 论及正事,文尝敛起笑意,整肃了面容,忧声问道,“夫人,巧莺说得不无道理,且老爷在那院子里——”说着朝东一指,“下了禁令,若此事从咱们屋里传出去,恐怕来日查问起来······” 美人依旧神色不改,眉尖悠然一挑,道不尽的风流潇潇,“流言风起赛惊雷,不需一个时辰,阖府上下定然人人皆知。让那几个丫头小心些,到时人多口杂,即便狄相再世,也无从查起。” 二人点点头,夫人说得在理。 “可要将徐管家昨夜弃婴的实情道出?”文尝问道。 “不必了,我们意不在此,何必平添一个敌手,徐管家也曾关照过云水居,便照着徐氏的话说罢。”,美人擎起茶杯,月白瓷壁盛了碧绿茶汤,两色相映成趣,入画染脂该当如何,心头默念着,抿了一口,甘苦得宜,不浓不淡。 “是,那刘昌那儿······” “昨夜披星来报,今晨墙下窥闻,是个腿脚勤快的,赏他几锭银子,再留个后话。” “是,婢子这就去。”,文尝俯首,言罢,便要领着巧莺出门。 “慢着”,搁下杯盏,美人葱指一点,“此事交由巧莺去办”,目光划过奉茶的丫鬟,“压枝同去罢,嘱咐下人们说话谨慎些,莫被人捏住了把柄。” 巧莺撇撇嘴,不过是个二等丫鬟,何以得夫人信任。 压枝却是一阵欢喜,忙福身行礼,“婢子领命,定不让夫人失望。” 美人点点头,柔声浅笑,“好” 云水居,秋云水,正五品孺人。 本是富家独女,双亲视若明珠,始兴三年,秋府遭蛮兵劫掠,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彼时,秋云水巧于会善寺为母敬香,险留一命。 闻讯逃亡城外,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狄应,因貌美神幽,被其纳入府中,至今已逾十载。 当时豆蔻已芳逝,徒留柔丝花信年。 文尝望着二人绕过假山,没了踪迹,低头说道,“夫人,您适才所言有些······” “言过其实?”,秋云水漫不经心地瞟去,“星火燎原,早晚而已。一个时辰确难成事,但一天,一旬,一月······总归逃不出料想的结局便好。” “那夫人何不明言?” “那几个丫头年纪尚幼,难免心浮气躁,胆小畏事,点透了反而不美。况且······”,秋云水抬眼,盯着文尝,目光之意味深长,似是要探及她的心底,珠玉白齿中挤出四个字来,“人心易变。” 文尝登时心慌意乱,不假思索便侧头移开视线,避讳般干笑一声,“夫人何出此言?” 熟料秋云水却如顽童似的粲然一笑,调皮地歪着头,“文尝吓到了?我与你玩笑呢。”纤细手指拉住那双粗厚的大掌,左右摇摆,“文尝与我自小相识,虽是主仆,但食宿同屋,出入相伴,早已形同一人。将军府终究不由我掌控,府内丫鬟再忠心也需防备些,文尝不一样,知根知底,我还信不过?” “唉······”,文尝叹了口气,像是对四处惹祸的女儿束手无策却不忍苛责的母亲般,拉长了音调唤了声,“小姐——” 秋云水愣了一瞬,眨眨眼,眼角略有****,扭过头起身走至屋垂下,迎着多日不见的阳光,神色恍惚,“许久不闻有人喊我一声‘小姐’了。” 云水居一派祥和,青澜院中却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一名身宽体胖的壮实婆子立于院门处,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时不时顿住跺上两脚,肥厚的鼻翼上滚出一层又一层的热汗。 “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一边踮起脚尖眺望着中门,一边嘴里不住喝骂着。 “金婆,大夫还没来?”,又一名四旬上下的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屋里不成了,血哗哗的淌,跟流水似的,整床的被褥都浸透了!” “秦姐姐,我也正急呢,连欢那丫头去请李大夫了,我想着她手脚麻利,怎知都一炷香了,还没个人影。”,金婆连连赔笑解释。 说话间,一道脆音响起,“来了来了,秦妈妈,大夫来了。” 二人齐齐转过头去,便见一伶俐丫头正扯了一名肩背药箱的男子越过中门,朝这边疾走。 “哎呦,府医大人可是来了,快进去吧,夫人怕是等不及了。”,金婆上前便两手攥住男子手臂往青澜院方向强拉。 “慢些慢些······”,李大夫连声呼叫,但徒劳无功,仍是被踉踉跄跄地拽进了主母房内。 隔着一道幼子抱锦的屏风,李大夫甫一踏入屋内,便有一股浓厚的腥甜血味直刺入鼻腔,身旁丫鬟婢子出出入入络绎不绝。 秦妈妈先行走入内室,跪伏在脚踏上,抽噎着,“夫人撑住啊,大夫来了。”说着便起身,撤下帐幕,拢了拢,仅留了一条缝隙伸出一双枯枝般泛灰的手来,随后转头朝外间喊,“大夫,快入内请脉吧。” “哎”,李大夫匆匆应了声,低眉垂眼地绕过屏风,迈过门槛,坐到秦妈妈摆放床外的方凳上,搁下药箱,取出脉枕,丝帕,一个垫在尤良手下,一个铺在手腕处。 之后,闭目静诊。 秦妈妈不由得屏气凝神,一时透过缝隙打量帐内情形,一时忐忑凝视大夫神色,初始,只见他面露疑惑,似有不解,接着,便微微皱眉,时辰越长,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两道稀眉隔着峰峦聚成了一线。 秦妈妈的心也跟着拧巴成一团。 “大夫······究竟如何?” 第八章 病危 “唉——”长长一口气,几乎泻光了秦妈妈的精气神,“夫人近几日可是心神不宁,夜来多梦?” 秦妈妈忙不迭点头,“确实如此,自打胎落,夫人就没睡过安稳觉,吃得也少,一日里喝两口稀饭了事,总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济。” “淤血水气相互,阻滞经脉,血不得归经而溢于脉外,故漏下不止。” “前日您给的方子夫人喝了是管用的,可只用了一剂便不肯再喝了。” “唉······若是当日依方······”,原想责怨两句,后念起主仆之分终归不妥,便将余下的话吞咽回腹,矮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葫芦玉瓶交予秦妈妈,“此乃桂枝茯苓丸。我再另开一方······”,说着,朝秦妈妈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隔着厚厚的帘帐轻声说,“夫人,老奴随大夫到外间取方,您先歇着。” 帐内无人回应。 “大夫,请。” 二人走出屋门,秦妈妈领着大夫来到间壁厢房内,驱走了近旁的丫鬟,落座后,大夫抬眼便看到这名年近半百的老妇人已然双目通红,嗓音喑哑, “您说吧。”秦妈妈一把抹了腮边浊泪。 大夫一阵措手不及,“莫哭莫哭,夫人并非必亡之相,”,秦妈妈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满目希冀地凝视着他,莫名地让他有些发虚,“但仍悬于一线之间,即为——一脉生,一脉死,若能安心调养,便有回转之机,若仍是依今日所见,心神俱灭,一味求死,就是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这······”,秦妈妈绞着帕子,无意地伸出舌尖抿了抿起了干皮的唇角,大夫的话并未令她释然,反而愈加心乱如麻,夫人的命便是她的命,如今她仿佛被人捏住了命门,生死全在别人手中,“没旁的法子?” “只此一方”,大夫把药箱褡裢扶到肩上,“秦妈妈尚需好生劝慰开解。” 将大夫送出青澜院,没来及回头,便见一弱冠男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下人们拦阻不住,碍于外男不得入内院的禁令,奔逐了几步,又无奈退出了中门。 眼看着男子行至门前,秦妈妈横跨一步,“瞧这满头大汗的,少爷先歇息片刻,待老奴入内禀告了夫人,再来相请少爷。” 男子一把挥开她的手臂,怒目相视道,“秦妈妈,念你在母亲身旁服侍多年,我不与你计较。快快让开,我要见母亲。” 男子举止莽撞,言语蛮横,秦妈妈全视若无睹,只温吞笑着,轻轻拍打他肩头和前襟的尘埃,“少爷着公服回府,怕是从府衙赶过来的。瞧这一身风尘,让夫人见了又生不喜,快进屋梳洗一番。” 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此情形,男子不免褪了五分厉色,蹙眉平声道,“这两天不知为何常常心中不安,总觉得母亲有恙。原打算等到旬休再回府探望。可今日胸中憋闷得实在难受······我适才见到府医离去,可是母亲病了?” 母子连心啊,秦妈妈暗暗感叹,想起屋内夫人生死未卜,少爷又目光灼灼,神色忧切,眼泪一时没绷住又冒了出来,“少爷······夫人······危在旦夕啊——” 男子如遭雷劈,浑身遽然一震,脸上的红晕尚未消散,便蒙上一层阴翳,声音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 秦妈妈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男子没了耐性,推开她,径直穿过呆立院中的仆婢们,大步走到台阶处时,只见几个下人正合力抬出了厚厚的床褥,褥子上大片的暗红血迹,好似在素雅的锦绸上精心织染了一朵朵瑰丽的花。 男子险些站立不住,身形晃了两晃,咬紧牙根冲入了内室。 院中,秦妈妈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丫鬟们,“想吃板子不成!” 无人敢应声,纷纷低下头,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其实当众说出那句话时,秦妈妈心下便立生悔意,夫人大病未愈,人心浮动,年轻的丫头们心思活络得很,这山望着那山高,见她这般失态,难免有一个两个不老实的做出叛主之事。 转而又想,眼下哪还顾忌得了许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迟早要被众人所知,索性摊开来,大大方方地延医问药,与夫人的病情也有所裨益。 况且少爷是夫人的命根子,少爷回来了,不定能让夫人纾解郁结,重燃求生之念。 如此一盘算,秦妈妈顿时豁然开朗,脚下步子也轻快许多。 云水居内,巧莺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在青澜院门口所见,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一双晶亮的眸子虽称不上柔情似水,却极有灵气,说话间全黏在秋云水身上,片刻不移,就连平日里十分敬重的文尝都成了摆设,莫说笨嘴拙舌的压枝了,一直想插上半句,但巧莺的嘴皮子实在利索,上下一碰,句句严丝合缝,只得生了一肚子闷气。 “······这下好了,尤氏殂陨,大少爷不得老爷青眼,日后······” “夫人,萧孺人求见,正候在院门外。”,守门婆子忽然来报。 激越处,巧莺忍不住手舞足蹈,被婆子一打断,半只手臂僵在空中,转过头,愣愣问道,“她来作甚?” 主位上,秋云水了然一笑,水袖轻摆,“巧莺先下去,快请萧孺人进来。” 守门婆子得令退出,反是巧莺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嗔裹怨地偷瞧秋云水,欲语还休的模样好似得了负心郎的冷落,又像失了长辈宠爱的顽童,看得脾性尚算平和的文尝眼中都蹿了火,抖动了浓眉,厉声呵斥,“巧莺!” 一声高喝,骇得巧莺一个激灵,被避退的轻愁薄怨顷刻烟消云散,红晕嚯地爬上了双颊,匆匆福了福身子,遁逃般垂头而走,于门外碰上迎面而来的萧孺人,只浅浅矮了矮身,快步离去。 “孺人,这婢子好生无礼。”方脸塌鼻的丫头气生生道,尖刻的眼神与憨厚的面相极不相称,如同寒风凛冽的冬日平原突兀钻出一丛观音掌。 身前的萧孺人不以为然,微微偏头,低声道,“你与她计较什么。”,说完微不可察地怔了怔,转瞬即逝,未教人察觉。 只在如沐春风的笑颜下,暗暗思量,方才无意间看到的一幕。 余光中,巧莺扶柳而立,一只手扣紧了树身,目光阴鹫,恨恨地瞪着厅堂方向。 有趣,萧孺人暗忖,一身姹紫烟裙衬得本就婉约雍容的脸上,笑容愈发娇艳。 “萧氏见过秋姐姐,”,萧孺人欺身一拜,“多日不见,姐姐近来可好?” “有劳妹妹挂念,俱事安好”,秋云水回以笑意,素手探出,“妹妹快坐。” 萧孺人颔首,莲步轻移,施施然落座客位。 第九章 双孺 为巧莺被文尝责骂而窃喜的压枝,正垂头束手站在文尝身后,初初听见秋云水柔波般的声音,“给萧妹妹斟茶”,即刻挪动了步子,拐进小厢,三脚风炉内炭火正旺,炉上烧着铜壶,壶嘴里冒出蒸腾的热气,卷云般滚滚上升。 从具列中取了竹筴,又从纸囊中夹了一方寸的茶饼,置入茶壶,浇上滚水烫了片刻,待茶香扑鼻时,倒出首杯灌入痰盂后,轻手轻脚提了出来。 深埋着头,目不斜视地绕过屏风桌椅,熟稔地为萧孺人添了茶水至杯盏八分处,既足饮又不致烫口,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开。 倒茶的活计压枝已做了一年,从初时的提心吊胆到如今挑不出一丝差错,压枝深明此中门道,在此之前,她不过是院里的洒扫丫鬟,文尝姑姑见她老实木讷,便将她擢升为二等丫鬟,入屋内服侍。 虽常遭巧莺排挤,但现下看来,往日的谨慎都是值得的,出头之日在即不是么? 压枝神思正浮游于九天之外,猛然感到秋云水瞥来的目光,“这丫头拙笨得很,当不起妹妹赏识。” 压枝霍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秋云水,见其面无异色,不由得歇了口气,夫人多疑,她可不想引火烧身。 二人仍在叙话间打着深不可测的太极,压枝不敢入耳更不敢入心,可是想起夫人所说,萧孺人夸赞她了? 压枝心头泛起淡淡的欢悦,无关是非,一直被人视作摆设的木头人有一日得了注目,自然是开心的。 由此,便忍不住偷偷抬了抬下颚,掀起眼皮,泻出一丝目光,窥觑着客座上言笑晏晏的萧孺人。 当下,心惊。 将军府的两位孺人同处一室,一般的知书达理,一般的惊为天人,秋孺人胜在飘逸如仙的气韵,萧孺人则偏于千娇百媚的容颜。 一人生于富贵门第,一人出自门阀士族。 一人画技高超,一人文采斐然。 一人不动声色心思深沉,一人手段毒辣智计频出。 两位美人将这偌大的厅室耀得满堂光辉。 压枝忽感心头一阵热流涌动,从未有过的志勇与野心就此生根发芽。 室内,谁都没看到角落里一个貌不惊人的丫鬟此时内心的天翻地覆,尽顾着以欺世的慈眉善目温言软语来定夺旁人的生死归途,以夺得在将军府内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听闻夫人前日产子,老爷彻夜守候门外,果真是情深意重。”萧孺人嘴角噙着一抹苦笑,下一刻,又挂上几丝嘲讽,眉眼飞扬,“只是不知是男是女,怎就没了下文。妹妹可急着上门恭贺呢。” “不足月就坠了地,难免筋骨孱弱,夫人许是怕孩子受寒,才不对外宣扬。”,秋云水垂睫,淡淡的眉宇间夹杂了浓浓的忧色。 “明日便该洗三了,府里却没半点动静,姐姐不觉怪异么?” “此事由老爷夫人做主,何需我等担心。”,秋云水柔声道。 看她这般冷冷清清,好似当真未曾放在心上,萧孺人不由得冷笑道,“婴孩之事姐姐心知肚明,你我之间便不必卖关子了罢。夫人若是一举得男,早就锣鼓喧天闹得京都尽人皆知了;若是生得女儿,也是儿女双全,万无沉寂之理······”言语未尽时,身子前倾,笑如狐狸般狡黠,兴味十足地说道,“莫不是生了一个怪物?” 厅堂内霎时间静了下来,秋氏主仆皆一脸惊诧地望着萧孺人。 “妹妹性子直爽,口无遮拦,此言姐姐权当没听过,”秋云水敛了温润,整肃道,“可日后妹妹若再如此无状,我云水居屋陋瓦薄,经不起妹妹的惊世之语。” 一席话将萧孺人的笑意冻在了嘴角,鼻翼翕动,红唇紧抿,怒气隐隐薄发,生冷的神色吓得身后的丫鬟绷紧了皮子,文尝也做好了迎难送客的打算,几个呼吸间,却见她硬生生地又将抿成一条线的嘴角扯出了笑意。 “说笑罢了,姐姐哪来这么盛的火气”,萧孺人说了句,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瓷壁碰撞,音清声脆,压枝紧盯着她的手,唯恐不小心摔了再将怒火喷到她身上,提心吊胆之际,萧孺人浅酌一口便搁下了,杯盏安然无恙。 幸好幸好,压枝暗道。 “妹妹此番前来,一是许久不见姐姐,思念得紧,一是荣欢这丫头去百秀园掐枝时路经青澜院,撞见了一桩趣闻,仅妹妹一人知晓着实憋闷,故来与姐姐说道说道。” 秋云水挑眉,“趣闻?” “额——荣欢看到巧莺也在一旁,难道她没与姐姐说么?” 秋云水心头冷笑,面上却是无奈,叹了口气,“那丫头脾气大得很,方才因错骂了她几句,扭头就走,不曾说什么趣闻。” “姐姐大度,若是我——早将她逐出院子了。” “年少无知,好生调教就是了。”,秋云水惭愧笑道,“不知妹妹口中趣闻是为何事?” “大少爷回府了。” “妹妹又在逗弄我不成?大少爷乃是嫡长子,即便另辟了宅邸,将军府也是他长久的归所,来去自由,这算得什么趣闻。” “这确不稀奇,”萧孺人唇角一勾,望着秋云水的眼睛,“大少爷虽与老爷不睦,与夫人却极是亲厚。常言道母子连心,母亲病重,孝子有感,遂弃职事不顾,专程回府探望,这可算稀奇?” “吘?心有灵犀之事我只在话本中读过,倒真不曾见识过,这对母子······”,秋云水兴趣盎然地眨动着眼皮,转瞬间,又面色大变,“妹妹是说夫人病重?可有真凭实据?” “姐姐不信我?”,萧孺人幼兽般歪着脑袋问道。 “不是不信,只是心有灵犀一说······近乎怪力乱神,我······” “若是夫人近身婆子亲口所说呢?姐姐可信?她于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悲切之极,道出夫人危在旦夕,生死不明。”,萧孺人虚虚叹了口气,以袖掩面,甚是惋惜。 秋云水当即离座起身,“夫人······夫人缘何竟至如斯地步,可召了府医诊脉?” 萧孺人殷殷点头,“自然是召了,怕是府医也束手无策。” “这······”秋云水一脸悲痛,静默许久,抬头朝萧孺人望去,“我屋里有几棵老爷往日赏赐的珍草良药,妹妹若是得闲,不妨与我一同前去青澜院探望。” 闻言,萧孺人畏怯地缩了缩肩头,“还是免了吧,眼下大少爷正在夫人屋里,他那性子简直跟夫人如出一辙,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他素来看我们不惯,姐姐不也吃过他的教训么?妹妹可不敢贸然去触霉头。” “那事全因我手下人失言,不怪大少爷生气。”秋云水瞥了文尝一眼,“况且你我皆为将军府孺人,平日多承夫人教导,此番她缠绵病榻,照理该去探望。” “还真是多亏她的教导!”萧孺人水袖之下咬牙切齿低声说道,秋云水只当没听见,“可我屋里既无珍奇药草,又不通岐黄之术,去了也是添乱。”说着缓缓起身,颔首道,“如此,便不耽搁姐姐了,妹妹这就回去长跪佛前,为夫人祈福添寿。” “嗯,也好。妹妹慢走。” 第十章 萧孺 幽风浮动,裙摆蹁跹,萧孺人与荣欢徐徐走出云水居,文尝则蹙着眉头煽动着堂内弥留的馥郁香气,“萧门底蕴深厚,教化子女甚是严格,萧孺人便是庶出,也算一名大家闺秀,怎么品好如此流俗。” “各有所爱罢了”,秋云水看她满脸厌弃之色,摇头道,“压枝,将茶具撤下。” “是” “夫人,您真要去青澜院探望尤氏?”,文尝担忧道。 “怎么?” “大少爷他······”,一提起此人,文尝立下便觉腰肢酸痛,丝丝麻麻的凉意爬上脊背,无意间手便放到了腰眼处,两腮不停鼓动。 秋云水见她这般憨态,低笑一声,心说那件事过后,文尝是打心底里怯了狄琼之,遂安慰道,“那事也怪我,闹得你如今天阴雨下时总是难熬,隔日我请府医来帮你瞧瞧,贴几剂膏药想来能好些。” 文尝歪着身子,“谢过夫人。” 离了云水居挺远,主仆二人在小径上悠悠踱步,不急不缓。 “那秋孺人也太顽固了些,半点话锋不露,全无破绽。”荣欢虚扶着萧孺人,瘪瘪嘴。 “我看是你太过愚笨,她早已说得明明白白,只是你看不透而已。” “啊?”,荣欢挠挠头,“依她所言,青澜院的事她一概不知,也多有避讳之处,其余的······还说了什么?” “你呀,怎么就不长进?”,萧孺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她不总是一副无欲无求感念尤氏恩德的模样么?得知尤氏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她不加理会就是表明她早已知晓。至于听闻尤氏病重则一脸忧心,只是为了彰显她良善清白,踏实本分罢了。” 荣欢听得愈加迷蒙,“既然假面瞒不过旁人,她何不明白点透?” “你······若非你待我忠心耿耿,我恨不得将你发落了,”萧孺人气恼地瞪着她,“落胎之事属密闻不当闻,病重之事属该知迟早知,她自然姿态迥异,区别处之,也好让旁人捏不住把柄。” 荣欢垂下头,咬着下唇,仍是想不通,可不敢再问,闷声道,“原来如此,秋孺人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萧孺人愣了愣,嘴角莫名地染了一抹苦涩,微微仰头,望着明净天空,日光疏冷,不时有雁群展翅飞过,亮洁得让人恨不得立马乘风归去,“在这狼烟无形的一品军侯府,心地无垢之人怎么活得下去?” 荣欢听她语调有异,抬头去看,只见勾人的眼角有一点晶莹漫溢,滑过欺霜赛雪的肌肤,落至薄而透明的耳边,再滚到耳垂下,如一颗天然去雕饰的坠子,美丽不可方物。 只是美景短暂,旋即,萧孺人便颇为窘迫地抹了抹侧脸,擦去湿润,斜睨过去,荣欢仍俯首帖耳,好像并未看她一时失态,这才放下心来。 发帘垂落的阴影下,荣欢极轻地吁了口气。 “你该多学着点,于你日后有益。”萧孺人捏了捏荣欢的手背,眨眼间又披上了往日那副扎满尖刺的皮囊。 “奴婢定当谨记,只是,孺人,您方才为何不一同去青澜院探探虚实?” “虚实?”萧孺人侧头看着荣欢,“哼,多此一举,她秋云水以清高良善自居,就是为了全那张脸面,她也不得不去,我又不在意那等虚名,何必白跑一趟,还要受狄琼之的羞辱。” “喔······” “没明白?”萧孺人叹声,懒得再与她置气,接着道,“如今府中该早已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再想遮掩下去便是痴人说梦。既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接下来就是光明正大地求医问药,结果如何还用得着自个上门去看?” 这下,荣欢是真的听懂了,捣蒜似的连连点头,“还是孺人想得透彻。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秋云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萧孺人笑得诡谲,“你不是听闻有人私下议论尤氏落了死胎吗?我们就再添上一把柴薪,就说尤氏产下鬼胎,入我将军府乃是为了索命偿怨。” “啊!” 卧房内,狄琼之半边身子伏在床侧,静静望着尤良青紫的面容黯然落泪,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微弱喘息,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唯恐扰了她连日来难得的沉梦。 “兴儿······”,不知何时,尤良耷拉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枯瘦的手从锦被下探出,“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喊醒娘亲?”,说着话,就要起身。 狄琼之忙按下她的双肩,“许久未见娘亲,心里挂念,就回来看看您。” “是啊,过年时回过一趟,掐指算着,如今已有三月半了。府衙内的职事可还顺心?”尤良抓着狄琼之的袖口,问道。 “顺心顺心,”狄琼之拼命将哭腔咽下,强作笑颜,“为何我听秦妈妈说娘亲近来不思饮食?娘亲是成心让兴儿放心不下吗?” “天干气闷的,吃不下。” 秦琼之板起脸,“那兴儿日日陪伴娘亲,待娘亲何时吃得下了,兴儿便何时回府衙办公,可否?” 尤良当即急了,蠕动着身子又要坐起。 “慢点慢点”,秦琼之忙从箱笼中抽出一条薄被,翻叠整齐放到尤良身后,方肯帮扶着让她半坐,“娘亲若想让我专于公事,便将养好身子,否则我今日便辞官归府。”见尤良神色越发急迫,却囿于心衰力竭,一时口不能言,接着说道,“娘亲,兴儿每日尽心尽力执办公差,就是为了让娘亲面上荣光,若娘亲有恙,公差何用?” 一席话说得尤良两眼泛红,攥着秦琼之的手心双臂发颤。 “所以打今日起,您务必三餐不缺,良药入口。” 看着秦琼之执拗而坚毅的目光,尤良静默片刻,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才对······”,话没说完,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秦琼之面露不悦,轻头对尤良说了“您先歇着,我去去就回”,大步跨出屋门,绕过一应景饰,来到院口,肃容道,“谁在此闹事!” 原先说得正凶的文尝立下停住了嘴,下意识地便往秋云水身后缩。 “见过大少爷,”,秋云水屈膝道福。 秦琼之乜斜了她一眼,却是对着秦妈妈说道,“眼下什么时辰?” “再过一刻就是巳时了。”秦妈妈依言答道。 “吘?非晨非午的,秦妈妈是不是忘了喂食,怎地有几只母狗在此乱吠,好生聒噪。快快快,丢些残羹剩饭去,喂饱了,以免头脑昏聩,自认高过了主家,总是无事生非!” 文尝当即气青了脸,使劲掐着提了食盒的压枝,方未一时冲动上前争辩。 秦妈妈忍不住喷笑一声,“少爷记错了,夫人最是憎恶那些个畜生邋里邋遢,平白脏了院子,故而不曾养过什么玩物。想来是别个院子的,打将出去就是了,何苦糟蹋饭菜。” “嗯——说得有理,那便轰赶出去,不必留情!”秦琼之斩钉截铁说了句,转身就要回屋,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拦下,这声音淡然自若,波澜不兴,入得耳际如温水流过,五脏六腑被服帖地熨烫过一般,“妾身听闻夫人身子劳乏,特地送了些药草过来。” 第十一章 卫母 狄琼之回身,诧异地望着云水居主仆,似是初初看到三人般,“秋孺人——”,余音尚未了,下一句却急转直下,厉声叱骂道,“你这贱婢好不知礼数!” 饶是秋云水城府再深,也惊得薄肩一抖,露了怒意,两眼暴戾地盯着狄琼之,仅是一瞬,便立刻垂下头去,柔弱中伴着丝丝沙哑,“少爷何出此言?”,双手袖下死死撕扯着绢帕,竟堪堪止住了蓬勃待发的怒火。 “你身为府中侍婢,理应避讳男子,既见本少爷在,便该即刻退让,如何还敢在此逗留!本少爷身为礼部员外郎,专司逾礼越律之事,你一个小小的内府孺人,屡次犯戒,本少爷适才不予理会,便是给了你省身之机,孰知尔等不堪教诲,仍恬不知耻地上前搭话,此非厚颜无耻是何?”狄琼之字字如钉,句句如刃,刀刀割在秋云水心尖上。 秋云水脸色唰地通红,恨意暗自涌动,猛一用力,长长的赤色甲片被掰断了弃落于灰土青芽的砖缝中,翘起的倒刺勾住了绢丝,殷红的血珠子浸染一片,片刻之间,气血攻上心头,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文尝和压枝站在身后,只看到她纤影飘摇,快要栽倒在地,实在不落忍,上前一左一右扶持住。 “大少爷,我家夫人忧心大夫人,好意送来名贵草药,您拒不受礼也就罢了,何至于如此为难我家夫人?”,文尝昂起头,护主之义盖过畏怯,目不斜视地凛然回道。 “哼,夫人······夫人······”,文尝两个字惹恼了狄琼之,一把夺过压枝手中锦盒,霍然摔掷于身侧的墙石上,“嘭”地一声,朱漆木盒化作木片碎屑四下飞溅,其中药草白汤哗啦啦铺了一地,巧而又巧的,碎裂的瓷片掠过文尝,单单划向秋云水的脸颊,顷刻剥开了一指长的伤口,血珠如雨天瓦檐下滴滴答答的水滴般接连淌下,看起来甚是骇人。 “夫人——夫人——”,文尝和压枝当下喊开了,秋云水也着实吓得不轻,疼倒没多疼,只是余光中有一人缓缓走近,心中立定,顺势倒在文尝怀中,这下,二仆更是慌乱无措,只剩扯高了嗓门拼命哭嚷起来,“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狄琼之冷笑着任其所为,脚下纹丝不动。 秦妈妈虽胸中畅快,一抬眼望见来人,登时面色煞白,忙扯了扯狄琼之的袖口,低声说道,“少爷,快将这三人驱走吧,被······” “秦妈妈静待好戏就是了,不必多管。”,说完,狄琼之大步向前,越过秋氏主仆,止于一人对面,狄琼之身量偏长,微微垂首,二人目光交汇,一人直白而执拗,一人深沉而严厉,哪个都不肯示弱,哪个都不服输。 只是无言,偏教得旁人一阵胆寒。 “不孝子狄兴见过父亲。”,狄琼之终究年少,先行移开视线,折腰敬拜。 狄应哼了声,“怎么,礼部容不下你了?” “回禀父亲,儿今日告假回府探母。” 狄应微不可察地眉头一耸,又不肯失了为父的气势,强自镇定道,“你母亲有下人照料,何需你多此一举。礼部担纲,职责重大,你若力浅行卑,担当不起,就趁早上书请辞,免误了朝事。” 狄琼之平举的拳头骤然收紧,咬动着两腮,沉声道,“儿忝列礼部司员外郎,虽感力有不逮,但尽己所能,幸而不曾怠慢职事。” “好,既然你这般说,我便考你一考。礼部辖下四司,其中礼部司主理什么?” “礼部司掌礼乐、学校、衣冠、符印、表疏、册命、祥瑞、铺设等事务。”狄琼之气息平稳,徐徐道来。 “可有主理内院妇人之事!”,狄应浑声如钟,振聋发聩,“你一介朝廷官员,本该勉力为朝廷效命,你看看你的言行举止,简直为天下男儿所不耻!竟还有脸妄称礼部员外郎!” 青澜院外,落针可闻。 狄琼之如被兜头破了一盆凉水,两耳嗡嗡作响,心湖一片死寂,再漾不起半点波纹,只惨淡地笑了笑,“若父亲看儿处处不是,何不以平沙大将军之尊都省左丞之令下一纸谪书,将儿贬斥至千里外荒蛮之地,也好省了次次见儿不顺眼,长此以往气大伤身,儿罪过大于天矣。” “你······你这个孽障!”,狄应笔直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对着狄琼之的额际,“从今日起,你狄兴狄琼之休要再踏入我将军府门一步!滚出去!” “是,”狄琼之恭恭敬敬再拜,起身后垂眼走到秦妈妈跟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小心侍奉母亲,莫着了阴诡小人的道,莫让人伤了母亲的心······莫再提那个无缘的女婴。” “是”,秦妈妈泪眼婆娑地点着头,攥着狄琼之的手不肯撒开。 “今日之事就别对母亲说了,她身子弱,经受不起。你只道我府衙有公事亟需料理,过些日子再来看她。” “是” 狄琼之矮身,附耳说道,“若母亲无意得知此事,你就说——待我势强之时,就是我接她出府之日。” “少爷!”,秦妈妈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呵,”狄琼之苦笑道,“原本想知道在他心中,母亲与那贱婢孰轻孰重,却不料被旁人瞧了笑话,他视我如仇之事,我早该铭记于心的。”,站在原地莫名地眨了眨眼,“走了。”,言罢,转身便走,经由狄应身侧时,淡淡地低了低头,“狄将军,琼之告辞。” “你······”,狄应眼见着狄琼之渐行渐远,没有半分犹豫不决,隔了假山碎石,从掩映的绿树丛中,狄琼之已步至中门,全无回首之意,当下心焦,正欲开口劝留,忽闻脑后传来一阵哭啼,“夫人——秦妈妈,劳您遣人去请府医大人,夫人她······” 秦妈妈正难受得紧,哪听得了文尝这番话,开口呵斥道,“乱叫什么!” 秋氏孱弱,秦婆强硬,一为主,一为仆,高下立现,狄应刚生出的悔意立时淫灭,冷脸道,“本将军在此,由得你作威作福?”又点了几名站在一旁的婆子,“你背秋孺人速回云水居,你在旁看顾,你即刻去请府医。” “是” “是” “是” 三名婆子齐声道,转眼间,青澜院前,一片空荡。 机灵的丫鬟仆婢纷纷缩回脑袋,趁机躲入院中,独留秦妈妈又恐又气又不甘地站在原地,躬身垂首。 “何为主仆何为下人,你可明白?” “明白”,秦妈妈颤声道。 “此处为将军府,非你私家宅邸,你可清楚?” “清楚”,秦妈妈不由得打起摆子。 “你可受得起五十棍棒?” 秦妈妈腿脚发软,扑通一下硬生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老奴受不起······老奴受不起······” “本将军记得上次便是你惹是生非,拿个‘夫人’的名号作噱头,多嘴多舌,妄图借狄兴之势趁机欺侮秋孺人,对否?” 秦妈妈黑黄的额头磕碰出血,粘了满脑门的泥土,“老奴冤枉,老奴冤枉啊——” “念你近身服侍主母尚算妥帖,但事不过三,若再寻衅滋事······”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秦妈妈已然虚脱,昏头昏脑地跪不安稳,强撑着才不致倒地。 “嗯······夫人······” “夫人······启禀老爷,夫人病重,大夫说······说夫人心绪不宁,郁气滞结,再这般下去,药石罔效啊——求老爷去看夫人一眼罢,夫人要是没了心气儿······” 不待她说完,狄应便满脸震惊地大步跨入青澜院。 秦妈妈深深跪伏,额头贴着沁凉的地面,嗤嗤笑了。 第十二章 糟糠 “夫人——”,狄应走到尤良床畔,只见她半倚床头,双目紧闭,脸微微朝内侧偏斜,一头长发干枯焦黄,遮住了半副面孔,“怎么病了?”,就势坐下,探手撩开落发,别于耳后,再抬眼去看时,悚然一惊。 乌青眼圈,颧骨突出,整张脸宛若一个骷髅上披了一张死人皮,量身定做地锦白里衣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深深凹陷的肩窝和两根竹竿似的锁骨,整个人好似一张粗劣的黄纸,无力地塌入被褥,砸出一个坑洼。 狄应半晌没回过神来,尤良掀开眼皮,一双浑浊无清的眼珠无神地望着他,缓缓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以沙哑如老妪的嗓音轻唤道,“将军,好久不见。” 狄应浑身巨震,眼看着尤良吃力不住就要歪倒,忙伸手扶住她的双肩,只觉瘦骨如刀,割在手心,“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妾身体弱,不能给将军行礼,”尤良停下,歇了歇,接着说道,“望将军宽宥。” “莫说这些话······”,狄应音线有些飘虚,“你好好躺着,我这就入宫请旨,太医署的太医们个个医术卓绝,定能治好你的。” “不必了,”,尤良动动肩膀,狄应力大,捏得她生疼,“此病在心不在药,纵使大夫不肯言明,妾身也明白。” “胡说!病不赖药,医官何来?你安心歇着,休要再胡思乱想,我······” “将军!”,尤良自胸腔中挤出话,“妾身不想死,也不会死。兴儿尚未成器,妾身还想看他成就一番大业······咳咳······届时他不必再桎梏于将军的威名之下······妾身亦能母凭子贵,为他朝晨备饭晚夕铺枕,暮年安乐,也不需虚占了将军府的主母之位。” “夫人!”,狄应赤红了眼,喘息片刻,强压下复杂的心绪,缓声道,“夫人方才都听见了?” “妾身虽因病困于寸塌,双耳还算好使,将军气势磅礴怒驱长子,妾身听得一字不落。将军放心,来日无多,妾身便会自请搬出将军府,令至官府呈上义绝书,不会让将军平担了前贫贱后富贵休憩糟糠之妻的骂名。” 狄应遽然收紧五指,痛得尤良面色发白,头冒冷汗,这才不忍心松了劲,紧咬着后槽牙,生硬说道,“休要再存和离之念!本将军公务繁忙,夫人歇着吧。”刚起身,便听到尤良半嘲半讽地说, “妾身领受了,将军若非公务在身,何以三月不踏青澜。将军自请,妾身不送了。” 狄应气结,既痛又气地望了尤良一眼,甩袖而去。 院门处,秦妈妈仍五首叩地,并非不想起身,而是两股发软,头昏脑涨,只得跪在原地,待气血回缓。 紫黑袍角从眼前划过,祥云墨靴越过她径自往外走,秦妈妈反应不及,那靴主忽又停下,回身瞥了她一眼,站定片刻,在她仍心有余悸时, “随本将军过来。” 屏风素床,青碧帷帐,秋云水额上裹了圈圈白布,鼻息间尽是浓郁药苦,皱着眉头睁开眼,菡萏纱屏后,巧莺正端了铜盆搁在架子上,将帕子浸湿了,放入漆盘,而后轻手轻脚绕过屏风,见她醒来,眼中一亮,“夫人醒啦。” “嗯,文尝呢?” 巧莺微微撇了撇嘴,仍笑靥如花地答道,“文尝姑姑去送沈府医了,”听得平稳的脚步声,下巴一偏,“喏,这就回来了。” “夫人,还痛吗?”说话间,文尝已走到床前,见秋云水毫无病态,不似巧莺那般讶然,从漆盘中捏起帕子,俯身为秋云水净面,“幸好没事,可把婢子吓得不轻。” 秋云水推开她的手,淡淡笑道,“惟你功劳最大。” 文尝福身,耍笑般说道,“婢子敬谢不敏。” 压枝正拎了热茶过来,隔了影影绰绰的屏风,看到巧莺额头深埋,绞皱了手中绢帕。 连欢将洗好的碗碟摆进橱柜,灶房里只剩喜鹊在拾掇灶下柴堆,连欢弯下腰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哎呦——雀儿,我肚里翻浪,得去茅厕,你帮我兜着点。” “那你快去快回,”,喜鹊拍打着身上的白灰,叮咛道,“秦妈妈被老爷叫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被她瞧见了,不止你一顿责骂,连我也牵累了。” “知道了,知道了······”,连欢像是难受极了,小腿直打颤,闷头闷脑冲出灶房。 “懒人屎尿多”,喜鹊拍打着抹布,抱怨了一句,又忙络起来。 跑到僻静处,连欢瞧着四下无人,站直身子,整整衣衫,吁了口气,缩头钻入了假山幽径,七拐八拐,专挑人迹罕至的隐秘小道,不多时,走到一座院子外,机警地环视了一圈,方才安心地往前踱了几步,隔着半人高的拱门,远远看到绿意盎然的银杏树下女子正独自对弈,似是遇到了为难,手托香腮,凝眉不解。 “萧孺人——”,连欢压着嗓门喊道。 女子闻声偏头看过来,而后露出清和的笑意,“鸳翘,请姑娘过来。” “是”,身后的丫头颔首过后,小步频密地赶到门边,“孺人请姑娘入内。” “孺人独自下棋?”,连欢盈盈而笑,走上前去,“未免孤单了些。” “春晖院的下人们一个个愚笨得很,”,萧孺人抬手,便有丫鬟上前归拢了黑白子,“连欢擅弈?” 连欢拘谨道,“孺人别打趣奴婢了。奴婢大字不识一个,莫说此等风流雅事了。” “姑娘是个聪明人,想必一学就会,”萧孺人起身,由下人虚扶着,往厅堂走去,姿态妖娆,举止柔媚,方才执子之闺秀顷刻间变作惑主之红颜,“日后不妨多来春晖院走动走动,若是姑娘不弃,我便自居为师教姑娘识字。” “奴婢岂敢,孺人文采超绝,提笔成诗,才女之名将军府上下谁人不知。能得孺人指教一二,连欢三生有幸。”,待萧孺人坐下后,连欢立于下首,恭维道。 萧孺人媚眼如丝,抚鬓轻笑,“争几分才名,还不如换得老爷几分怜惜。” 连欢当下噤声。 将军府中,门客幕僚孰轻孰重,老爷自有亲疏;家丁仆婢孰忠孰奸,老爷胸中乾坤;唯独妻妾女客,却总是暧昧不明。 不偏宠,不爱重,于谁都是三分热切七分冷待,每日必到妾室屋中安歇,除却心中无意的和身子不便的,算算日子人人均等。 若非要单论个远近,那便属连欢的主子,将军的嫡妻了,一连数月不相见,不问不念,可遇着了大病小灾,定会遣人来看,有疏忽的,长鞭责笞,有怠慢的,重罪论处,无一例外。 各中情由,说不清道不明。 故而,下人们鲜少议论此事。 第十三章 斥仆 萧孺人心中了然,避过不提,“不知连欢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连欢扫过众仆后,目光闪烁地望着萧孺人,“孺人待下人们亲和,奴婢十分艳羡,故有些知心话想与孺人陈诉。” 萧孺人看了她一眼,挥袖道,“都退下罢。”待如云裙摆纷纷飘出,啜了口香茗,缓缓说道,“此处无旁人,姑娘有话尽可直言。” 因境况紧迫,连欢当下便不再虚以为蛇,瞟了瞟身后屋门大敞,屋外人际寥寥,压低声音道,“孺人还记得前夜之事?” “那事有劳姑娘临危报信。”,萧孺人微微点头。 “孺人不必客套,”,连欢匆匆道,“夫人产后出血不止,得大夫看诊,病情略有缓解。本以为就此好转,后无大碍。熟料今早情形突变,血势汹涌如滚浪,秦妈妈派院子里的金婆去延请府医,奴婢趁机说动金婆代领差使,以借机拖延。奴婢去时,夫人已成灰败必死之相,想着大夫晚来些,她便该魂归九天了。奈何天不亡她······”,说着甚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无奈地望着萧孺人,眼中无声说,此事非我不尽责,全怪命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姑娘既已全力以赴,不必叹惋。”,萧孺人云淡风轻地说道,原本她就不曾打算凭此机一举除去尤良,让她吃些苦楚也好,在她受尽煎熬死去之前。 “孺人仁厚,不愿怪责奴婢。”,连欢躬身一拜,“可奴婢已奉孺人为主,自当尽心竭力。”稍稍挪了几步,身子前倾,神秘莫测地说道,“那婴儿生来诡异,两眼圆睁似有怨气未平,孺人没忘吧?” “嗯,”,萧孺人喘息渐促,不觉捏紧了帕子,面上仍是一派从容,“怎么?” “还有一事,奴婢未曾对旁人说起。孺人莫怪,只因当时情形混杂,奴婢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说了只怕平添孺人烦忧。”,连欢口中谦畏,目光却不离开萧孺人一刻,直看到她脸色稍变,方才继续言道,“奴婢当夜在外间服侍,隔了屏风断门,于嘈杂动静中隐约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嘤咛,凄厉,悲愤,虚弱,只响了眨眼的工夫,奴婢也不知为何就生了这许多念头,想想觉得太过荒谬,便没放在心上,可睡下后,一寻思又觉得不对劲,遂一直想来报予孺人知晓。” 此刻,萧孺人浑身颤抖,面色虚白,一双水动的眸子里积聚了万千情绪,细长的指甲勾破绢帕,掐入手心肉,却不知痛般怔怔地盯着虚空。 “孺人——”,连欢赶忙唤道。 一连几声,萧孺人缓过神来,欲盖弥彰地淡然笑了笑,“许是姑娘听岔了也说不定。” 连欢不急着分辩,反而愈加高深地说道,“另有一事,青澜院上下无人不知,可就因谁都知道,便没人多想。自打夫人有孕以来,常常整夜噩梦,纵是白昼入眠,亦不堪其扰。”,说着,就看萧孺人意兴阑珊,急口道,“奴婢本也觉着此乃寻常小事,上至王孙下至黎庶,哪个不做梦。可有一日清晨,众人未醒,奴婢在屋外洒扫,忽闻夫人一阵高喊,口中直叫‘是你该死,是你该死,胆敢抢我儿世子之位,是你该死······’,随后惊动了侍夜的丫鬟,奴婢就避开了。这几日一合计,寻思着莫不是府里哪个被夫人谋害的庶子庶女盘桓不去,趁机报仇来了?” 书房内,狄应端坐长案后,摩挲着湖绿扳指,脸上神情莫测。 “将军,老奴所言句句属实,神明护佑夫人,让少爷于半城之外感知夫人命悬一线,急急赶回,方唤起了夫人求生之念啊——”,秦妈妈跪在地上哭号着。 狄应仍是淡如流水,不动声色,如同一名长袖善舞的名伶遇上了一个不懂风情的榆木,怎生舞腰,也得不来他的注目,秦妈妈没了心气,也没了力气,便瘫倒一旁,不再言语。 窗外竹林清幽,风声飒飒,裹挟着怡人的竹香钻入窗内,沁得一室妙不可言。 秦妈妈跪坐得身子麻了半边,想动又不敢动时,就听见狄应问道,“那秋孺人又是怎么回事?” “老爷知道,夫人志气高,与旁的妾室一向不和,而今病情到了紧要关头,秋孺人前来求见,老奴自不敢放她入内,便有心劝她暂且回去,是她身旁那名下人不依不饶,非要见着夫人才肯罢休。后来······少爷念及夫人心性,言辞虽不妥当,但也是全为了夫人,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番话来,还望老爷明辨。” 秦妈妈秉性急直,但好歹也在深府高门呆了十几年,机巧心思还是有的。 平日里老爷待妾室们冷冷清清,不偏不倚,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到哪个主子跟前献媚,可她心里一清二楚,心思多的人思虑事情想得也多,故而走了歪道。 只看位份就够了。 正妻之下两名孺人,得老爷亲赐,下人们可直呼秋云水一介孺人为夫人,无言自明,秋孺人比之萧孺人高上一分,比之尤良又矮上多少? 秦妈妈自知此事压不垮秋云水,弄不好被她倒打一耙,所以就将罪责推到了文尝身上,少一只臂膀便少一分便宜,除掉秋云水仍需徐徐图之。 “一个志气高,一个一时冲动,就全赖旁人的不是,你怎不说一个心胸狭小容不下妾室,一个眼界低窄管到了本将军的后院!”,狄应像被戳中了死穴,骤然发怒,惊得秦妈妈余悸未平蓄势又起。 这是怎么了?平素深沉似海的将军这几日总是喜怒无常。 “回去!”,狄应摆手,厌烦地驱赶秦妈妈,待其忙不迭爬滚到门边,又说了句,“好生照料夫人。” 将军府的书房门额上挂了一面牌匾,单书一个“安”字,隽永出奇,气势磅礴,乃是由当朝右丞并尚书令奚谏之亲自提笔捉刀,那时皇上初赐宅邸,朝中又有文武不和之风闻,为安民心,狄应在府内摆下庆新宴,邀袍泽同僚前来欢聚,于众臣面前,狄应定词,奚谏之落墨,一幅文贤武能的和乐景象。 狄应犹记得,当日奚谏之搁笔,温润而笑,“望左丞确如此字所喻——安国安朝安民心” 他当即摆手推辞,“行‘三安’者唯陛下一人,本官不过马前卒而。”,向来不留一丁半点的嚼口,处处圆满方是他的处世之道。 书房背靠一片偌大的竹林,承自前朝丞相府,彼时挂的是一张“步青云”,取“平步青云”之意,除了檐下匾额,狄应未做改动。 竹林幽深,促织偶啼,米粒大小的黑虫穿梭其间,行踪不定。 狄应背手,临窗而立,难得的静谧却让他越发烦躁。 朝堂风起云涌,去向难寻,府苑纷乱不休,嘈杂如闹市,哪个都不顺心! 齐越缩头缩脑地抄手回到门下,使了眼色,让替职的下人离开,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吁了口气,挺直腰躯,如往常般木头人似的站着。 他刚从徐管家处回来,府医诊过脉,傻坐了半晌,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让人急得跳脚。 他是徐管家一手提拔的,文雅点说,于他有知遇之恩。 为人当知恩图报,齐越真心实意盼着他安然无恙。 还有徐婶,年近六旬,头发花白,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人真是心焦。 第十四章 食客 “唉······”,齐越一时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嘘——”,立于右侧的守门家丁张廷发出气声,两眼瞪他,做出口型,“你在作甚!” 齐越忙收起疲态,示以歉意,躬身垂首,默不作声地站直了。 “来人,备马。” “是”,齐越一个激灵,脚未离地,张廷已哒哒哒奔着马房跑远了。 他转而回身推开门扇,狄应着了一身不起眼的草木灰直裾信步迈出,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他,站在檐下,身后铺在青石砖上的影子稍显落寞,仰首望着上空,天光正好,不炽烈不冰凉,洒在肤上,一股洋洋暖意,温得脾肺甚是舒服。 “徐管家如何了?”,狄应突然问道,声音浅淡如聊家常,却吓得齐越心头突突猛跳。 坏了,将军知道自己玩忽职守了? 这该如何是好? 挨板子还是罚俸禄? 还是先行告罪? “我在问你话。”,狄应不悦地侧过头,皱眉望着他。 齐越也顾不得许多揣测了,闷头回道,“毫无起色,大夫瞧过,说是脉象怪异闻所未闻。” 狄应钉在原地,眉宇间越发深沉,四五个呼吸间,便下定了决心,咬了咬腮帮子,“你告诉府医,先拿药续着,务必保住性命,过个两日就无恙了。”说完,大步离去。 留在原处的齐越摸不着头脑,过两日就好了? 狄琼之有意曲解狄应呵斥,一怒之下出了将军府,回衙的路上,胸中郁结实难纾解,索性转头拐进了常去的一家酒楼,在大堂坐了。 不乏不晌的,食客稀少,堂内除了狄琼之,只余一桌一人,正闷头吃酒。 点了鹿脯牛肉等五六碟腌制的飧食,和几盘醋泡的嚼头,又要了三坛杜康。 他本是执毫点墨的文人,壬午年进士,被狄应麾下官员举荐,入礼部司任职,虽打得几手拳脚,却着实称不得高技。 司内事务繁杂,鲜有闲暇举杯畅怀,也就是心思烦扰时,于府邸内独酌浅饮,决计不敢贪杯,唯恐误了公差。 狄应单手擎住坛口,往阔口酒碗里咕嘟咕嘟灌满了,再往油渍满布的方桌上一摔,捏起碗沿,昂首便鲸吞了干净,从嗓子眼到胃囊好似火烧般灼痛,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利。 世人皆道他生来含金,得天独厚,比之深宫大内的皇子皇女亦不遑多让,哼,悲哉哀哉,世人眼浅,只要能逃出禁锢的藩篱,他宁不要这泼天的富贵荣华。 粗糙脏污的木箸夹起一片齁咸的牛肉丢入口中,砸吧两口吞咽入腹,晒干的鹿脯像极了灾荒之年皴裂的河道,坚硬的牙齿也磨不断勾连的肉丝,狄应嚼得两腮酸痛,囫囵个地推入了喉口。 他承了他的嫡子之位,承了他的锦衣玉食,亦承了他的威名重压,承了旁人谄媚面皮下的蔑视与轻看。得失之间,他变作了博古架上的一件器物任人摆弄。 一杯一杯不计后果地往嘴里倒,喝到兴起时,如牛饮水,舌头都麻木无觉了。 可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 狄应猛地将酒坛摔掷于地,哗啦一声,半坛酒水溅湿了大片泥面。 柜台内的掌柜从账册上抬起头,望了望狄应,拦下了欲上前去的伙计,摆摆手,让其不必理会。 另一桌独坐的食客背过身扭转着脖颈看他,两眼发直,双颊通红,身形颠颠倒倒坐不安稳,俨然醉酒的文人在发酒疯,冷笑一声,不屑地摇摇头,又坐正了,拿汤匙舀了一口卯羹送到嘴边,忽又停住了,两道剑锋似的眉慢慢凑聚,随后又分散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大手一挥,“伙计,来坛酒。” 烈酒上桌,这名食客抱着酒走到狄应跟前,将坛子往桌上嘭地一搠,“兄台何事烦扰?” 狄应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朦胧间只见一名束腿短打的冠帽武夫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一人独坐岂不寂寥,要是兄台不嫌弃,在下可与兄台共饮,如何?” 狄应正愁没个说话的人,如火遇柴,当即拍案大喝,“好!” 二人对坐,不通名姓不问来处,只一劲儿地吞酒。 推杯换盏间,食客仍稳坐长凳,狄应却半分清醒不留,含糊不清地胡言乱语。 马蹄声“哒哒”渐近,食客抬头去看,高头骏马上中年男子面目威严,身后僮仆一路小跑,便叹了句,“好个气势不凡的老爷。” 狄琼之顺着他的目光探去,匆匆一瞥,行者已跨马走远了,但依旧被他认出,摇摇晃晃自斟一杯,语带讥讽,“果真气势不凡——” 食客紧盯着他的神色,闻言只莫名一笑,不多问,端起酒碗,呼和道,“来,在下今日奉陪到底!” 狄应脚下生风走到正堂,不待下人行礼,吩咐道,“召赵柳二人前来。” “是” 不多时,两名同岁男子并肩而来, 一人褐麻长衫,灰帻束发,腰系革带,一副乡野村夫打扮。 一人广袖博巾,步履潇洒,举手投足放浪形骸,观之顿觉魏晋之风复起。 “赵阙拜见将军” “柳音拜见将军” 二人齐声道。 “坐吧,”,狄应抬抬手,言辞中夹杂丝丝疲倦,“谢灵王府可有动静?” 奚氏宗族一方豪强,越三朝历五帝,盘踞谢灵郡州数百年,长盛不衰。 当初奚谏之倾全族之力追随尚未称帝的尹城主,散银济民,舍资慰军,领护府兵丁数次救驾于危难之中,对庆朝而言可谓举足轻重。 立国之初,陛下封赏有功之臣,多为诸侯,狄应敕封平沙大将军,虽为武散官,但战时可领百万雄兵,倾国兵权在握,如掌庆朝咽喉命脉。奚谏之则为谢灵郡王,封地谢灵郡,一郡盐铁度支,并昔年资财,富可敌国。 二人在朝,如天柱双立,龙首尹皇亦礼让三分。 “不知何故,谢灵王近日腿疾复发,来势汹汹,谢灵王世子四处延医问药,请了百十名民间郎中,全无半点起色。”赵阙道。 “俗话说独木难支,谢灵王独腿行步已有多年,靠着一根木肢假腿整日上朝下朝参详政事,想必极为艰涩痛苦。身心俱疲在所难免,日积月累,病症薄发,也在情理之中。”,柳音轻飘飘说道。 “嗯”,狄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赵柳见他不语,便不多言。 良久,目光几次划过堂下两人,又暗自垂目默然不语,似是犹豫不决。 “将军有何吩咐尽可明言。赵阙得将军赏识引为门客,知遇之恩未报,赵阙定当鞠躬尽瘁替将军效劳!” 柳音睨他一眼,神色间颇不以为然,转头飘向狄应,“将军素来果决,今日这般彷徨不定,可是有何难言之隐,若信得过我等,不妨直说。” 长出一口杂乱气,狄应定定地望着两名门客,“京都城郊阳台宫,你们可曾去过?” “阳台宫信众繁多,流传甚广,初到卧龙,柳某也曾拜会过几回。” “赵某虽不信那些个释道之流,但时时听人称道,也就上阳台山上见识了一番。” “如此便好,”狄应抬眼瞥了瞥屋外无人,“我要你们即刻动身,前去阳台宫晋谒太虚道长,务求今夜至将军府一叙。” “太虚道长——”,柳音为人稳重,处变不惊,遇事大起大落亦淡然视之,如随波一掬水,石激不起浪,现今却面露诧异,怔怔望着狄应,“太虚以道尊之衔,于国祭大礼前将陛下拒之宫外,如此高深孤傲之人,将军欲在子夜相邀将军府中······此举恐怕······” 狄应罕见露出为难之意,几度思忖,方缓缓说道,“我有要事相商,关系重大,虽知其不见俗众,试上一试也好。若他执意不肯,遣座下弟子前来也未尝不可,只须道法高妙,可······降魂伏鬼。” “将军——” 第十五章 阳台 暮日西沉,红光散漫了大半的天空,好似优伶遮面的花锦团扇,美煞人眼。 赵阙站在山腰高处,抹了把汗,低头拉开布囊看了看将军令牌安在,收紧囊口,朝着百丈外屹立山巅的阳台宫走去。 “山高路险,怎就许多人好来这里敬拜。” 天色渐暗,香客们稀稀落落下了山,大罗三境殿、王母殿和长生殿内缓缓静了下来,着了道袍的小道士脚步跌跌地穿过长廊,来到东廊房尽头的一间宿室内,急喘了两口,待气息平稳,隔着门弯腰拜道,“道尊,将军府来人相请······” 话没说完,只听屋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本尊近来闭关悟道,不见外客,请他自行离去罢”,明明近在耳边,偏生听起来邈远得好似天边来。 “弟子与他说了,他又说若不肯相见,须遣一得力道长随同前往。” “旬月前上仙临梦,教化吾等素心问道,故我观中弟子皆静持己律,安守门中苦思道源,无可派遣,若他恃强,便说有新第入门弟子一十三名,他自可前去相邀。” “是”,小道童又拜了一拜,转身朝来处的方向跑去,一面搔搔耳尖,咕哝着,“上仙临梦?” 想起诸月前那段清晰的梦境,银鬓霜须的老者披云挂月浮游天上,手中执了一柄拂尘,莫名其妙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怪话。 梦境本就光怪陆离,可长久印在脑海挥之不去的却是少见。 “那白胡子老叟就是仙人?”,小道童飘出一句,但没多想,他入门不久,资历浅薄,即便有仙人点化也轮不到他的份儿。 宿室内,白髯老者静坐矮床边沿,左手掌心轻扣下丹田,右手附于其上,听闻频密的脚步声渐远,下垂的眼皮微微露出两条缝隙,三月前,飞升成仙的道家始祖忽入梦来,赐言,秉心持性乃是正途,此后,他便撤手观中一应事务,不理俗尘,整日闭关打坐思悟道法。 天赐箴言于阳台观,观内稍有些悟性的哪个不是惊喜万分,偏偏观主仍旧固我,将诸事潇洒抛下,一头扎进红尘中去了。 想到此处,老者叹了口气,又阖上了眼皮。 道童照道尊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赵阙听罢僵了僵脸皮,狠狠地白了道童一眼,一语不发甩袖而去。 “真是个粗野莽夫”,道童气骂。 山高路不平,赵阙回到宅子里,憋了一肚子火,绕过照壁走到天井,招来一个仆人, “柳士何在?” 仆人还没答话,一转头就远远看见清风亭里外人头攒动,最边上的人一个个还踮高了脚伸长脖子往里瞧,惊呼的,低语的,指手画脚的,好不热闹。 赵阙攥紧了拳头,撇下仆人,大步朝亭台迈去,使力推开人群,歪倒在地的仰脸瞪过去,一见是他,立下不吭声了,趁着拳头没落下,手疾眼快地爬起来,灰头土脑地跑走了。 顷刻间,余下仅剩五人,除了单手捏子正要落棋的柳音外,旁的三人仗着柳士在场,棋局未完又心有不甘,壮着胆子不肯走,还有一人对坐另一侧,一席月白长衫,腰间的玉珏竟不如他风姿惹人,此时目光紧盯着棋盘,丝毫不理会身后的赵阙。 “滚!”,赵阙低喝一声,围观三人心神剧颤,再硬挺不下,闷闷离去。 “清净多了——”,柳音怡然长叹。 对坐之人不耐,催促道,“一步走了一炷香,还敢废话!” “是是是,柳某知错,”,柳音浅笑着压下手腕,于两兵交锋处置下,霎时,势均力敌演变为倾轧之态。 对坐之人顿时睁大了眼,惊讶不已,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又将目光移到柳音身上,先是慨然一声长叹,接着竟抚掌而笑,拱手道,“权之高才,卫某敬服。” 柳音宽袖一扫,回拜道,“风祈胸中丘壑,岂是方寸可容。” 赵阙见他二人你来我往实在烦躁,伸手一把扫乱了棋局,直起身,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下完了?” 二人不语,静静看着他。 “你——回你自个院里去,你——跟我来,有事说!”,不待柳音起身,拉住袖子就往亭外扯,气得柳音连声道,“君子当仪态庄重,你这武夫,快将我放开,我自己会走······” 惹得卫溪一阵笑。 吵吵嚷嚷来到堂内,柳音被强按到椅子上,对着一旁的赵阙怒目相视,言语间也夹着怒气,“何事,说。” “你还有心下棋,将军交予我俩的差事你推给我一人也就罢了,还敢问我何事!”,赵阙分厘不让,回道,“阳台观那老道不止他不肯出山,连个座下弟子也舍不得,还说甚么让我挑个新入门的嫩头青领回来,那管个屁用!” “粗俗,”柳音瞟了他一眼,“道家论天地自然,听闻阳台观中的老道尊极推崇老子说,与庄子之流又有不同,拒你于门外也在情理之中。” 赵阙摆手,打断了柳音,“你说得倒是好听,将军哪管这许多,到时责怪下来,自不用那老道担着。” “道尊的脾性天下谁人不知,你我只需巧言回禀,将军怨不到我二人身上。” “巧言······如何巧言,”,赵阙呐呐道,忽地一愣,脸上露出笑意,指着柳音,“到时你来说,我一介武行,笨嘴拙舌的······” 柳音丢去一记白眼,“自然是我说,你那张嘴,岂非要说掉了柳某的性命。” “哈哈哈哈······”,赵阙心安,爽朗笑开。 狄应出了门下府衙,径直进了宫,请旨太医入府诊治,开元帝当即允准。 前厅内,随行至府的宦官坐在下首,翘起兰花指的白手掌托着茶杯,笑成了一朵烂菊。 “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好生让老奴艳羡。” 一个断了根的阉人,也敢这般同本将军说话,难怪入宫三十载只混成看人脸色的二等奴才,狄应心下冷嗤,摇手叹声,“公公羞煞本官矣,夫人自十五岁跟了我,贫苦不弃,当年我随陛下南征北战,她一人在乡下抚养兴儿,毫无怨言,这些年是我亏待了她,不若怎会病痛缠身却隐忍至今呢,唉······”,说着干涩的眼角挤出几滴浊泪。 宦官不管与否,也忙跟着掩袖擦泪,声带哽咽,“将军夫妻二人情深意重足以感天动地,将军切莫多想,夫人隐瞒定是为了将军不误国事,其用心之良苦,可昭日月。” “老爷,太医来了。” “快请——”,狄应忙起身相迎,宦官不得已也跟着动了动,走到门口,便见长须太医已拾阶而上。 狄应侧身相请入内,不待太医喘口气,急问,“夫人病情如何?” “将军别急,夫人所患并非疑难杂症,乃是小病成灾,只要用药得当,痊愈可望,”说着回身朝背箱的药童探出手,药童便从药箱中取了一张写满字迹的药方递上,太医转身送到狄应眼前,“下官已开了方子,只是此中几味极其名贵罕见,怕是还需将军入宫求药。” “好······” 狄应话音未落,宦官便移步上前,“不必了,陛下有命,将军所需药材,不必另行请旨,尽可取自太医署。” “多谢陛下,皇恩浩荡”,狄应朝着皇宫方向遥遥一拜。 “太医署类目繁多,药品齐全,自当奉命,旁的还好说,只是这仙鹤草······我朝地处东南,气湿地热,不宜仙鹤草存活,太医署虽录有药性,却未有存用。” “这······”,狄应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翳,惶急地来回踱步,“这该如何是好······” 宦官登时也变了脸色。 第十六章 宿怨 太医搓弄着手背,犹豫几番,缓缓开口,“将军先别慌,下官听闻······”,心中仍有些举棋不定,看狄应满眼希冀地的目光,不落忍,还是接着说道,“下官听闻长公主府保有一株,是当年谢灵王于公主沙场遭难时临危相赠,但不知经年已逝,可还存留。” 宦官闻言,无须白面上露出释然,信誓旦旦地说,“想知存留与否——这不好说么,陛下与长公主兄妹无间,情谊深厚,将军又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待启禀了陛下,遣人至公主府一问,岂不一清二楚?” 宦官红口白牙地说着,丝毫没窥见狄应脸上难以名状的神色。 “来人——”,唤了声,齐越躬身入内,手中托着一张漆盘,盘上搁置了两个锦绣荷包,狄应捏在手中,暗自掂了掂分量,轻的递给了宦官,重的塞进了太医手中,“烦劳二位为本官私事走一趟,几两牙祭,还望莫辞。” “多谢将军”,二人齐声道。 事既已了,当辞别回宫。 临行前,秉着医者仁心,太医略带忧色问道,“不知仙鹤草将军可能寻获?” 狄应十分为难,望了望太医,一拳砸在掌心,“大不了本官亲自上门求药,登门致歉也好,负荆请罪也罢,无论如何,本官万不能眼睁睁看着拙荆丢了性命!” “唉——苦了将军。” 宦官这才瞧出点味道来,原道是将军与长公主不和呀,思虑至此,忙上前铮铮而言,“将军放心,若长公主不肯施以援手,老奴便到陛下跟前请命,豁出这条贱命去,也为将军求得良药!” “多谢公公恩义。” 简饰墨车内,药童单臂撑着药箱,歪着脑袋问,“师傅,将军得罪了长公主么?为何求药还需负荆请罪?” 太医掀开眼皮,斥责的目光从中射出,吓得童子立马收了下巴,抿紧了嘴唇,太医挪开视线,又想,丰儿虽尚年幼,但身在宫中,有些事迟早要通晓的,便抖动了胡髭,缓缓说道,“未立国前,陛下与公主皆出自仕宦大族,见识姿仪便贵于常人,而狄将军不过山中流民,言谈举止豪放不拘,陛下偏才,委以重任,长公主不然,初时,因其不知礼数,视之为蠛蠓蝍蛆,此后,将军虽屈尊俯就拜了国子监博士为师,专习孔孟周礼,可固垒难破,长公主仍不屑与之来往,甚而曾当众言诏,羞于一室,遇则难食。” 童子握紧小拳头,砸在药箱上,愤慨道,“长公主真是倨傲!狄将军为国开疆扩土,出生入死,岂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可置喙的!” “丰儿!”,太医呵斥一声,撩开窗帷,谨慎四顾一番,见无人听去,方坐回矮塌,“皇室贵女岂是你一个稚子能评议的!” 太医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从未这般严厉呵斥过他,童子一慌,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车板上,“师傅,丰儿知错!” 声音闷响,震得太医心尖直颤,忙俯下身将他扶起,大手轻柔着他的膝盖,眼珠发红,“谁让你跪的,疼不疼?” 童子摇摇头,“不疼” “你年浅骨软,磕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回宫涂些药膏,切忌多动!” “嗯,口出狂言,是丰儿莽撞了,师傅别气。”说着,肉乎乎的小手顺了顺太医的羊须,显得很是乖顺懂事。 “丰儿,若非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我是不愿把你带在身边的,宫闱深深,杀人不见血,你此中行走,需得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师傅,我记住了。” 太医坐起身子,抚摸着童子的额顶,“也怪我,本打算待你及冠后送你出宫,不愿你牵涉过多,平日里教导的也少,”,望着童子水渌渌的大眼睛,接着说道,“本来一个内宫皇女一个朝堂柱石,两不相干,楚河汉界,便是相互着恼,也不至沦为水火不容的境地,其实当中还有个由头······” 童子立时起了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医。 帷裳外驾车的车夫也不禁支棱了耳朵,仔细听着。 太医轻轻刮了童子的袖鼻,忍不住笑道,“你呀——真是记吃不记打。”,倒没训责,捻着胡须,目光越发深远。 始兴三年,陛下下令休军养民,历军趁吾朝兵士疲累,出其不意发军陕州,短短一旬就连破三城,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因兵力衰弱,没人敢自荐领军,狄将军彼时尚卧病在床,闻听此讯后,浑身发着高热,身披战甲踏上含元殿,临危受命,率三万甲士赶往陕州,风餐露宿,昼夜不歇,仅半月便以倾轧之势将历军驱逐出野,再无胆来犯。 回朝后,陛下大加封赏,举国臣民无不欢庆,皆道狄将军乃是战神下凡,佑我大庆,此话传到长公主耳中,怎不生恨。 几日后,陛下为犒劳将士,于宫中举办慰军宴,众人心中畅快,吃酒吃得脑憨耳热,更有卧地者,舞拳者,呼和大骂敌军者,不计其数,陛下任其所为,未加降罪。 太医奉命去送醒酒药汤,途径御花园时,正巧撞见狄应迷迷糊糊走过来,问, “敢问阁下,净事房何在?本官实在······实在憋不住了。” 太医不及说话,忽闻身后一声高斥,“大胆狄应,何敢辱我皇室!”,太医回头一看,竟是长公主殿下。 狄应醉得眼皮沉沉,倒还知礼,稽首拜了,说,“唔,下官拜见长公主——”, 熟料长公主脸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加生冷,开口就砸下了一个巨大的罪名,“好个狗胆包天的奴才,莫非早有不臣之心?”。 狄应当下便慌了神,赤红的面庞顷刻变得煞白,十分酒醉此刻也清醒了,回道,“下官不知长公主何出此言,但下官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哼,鹦鹉且生了一张利嘴,到底是个扁毛畜生!你这贱奴也休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本公主,本公主耳聪目明,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一个乡野粗人——何敢践踏本公主的丝绢!”说着,纤指一探,太医顺势看去,原本光洁如镜的路面上竟不知何时铺陈了一方绢丝,绢丝一角尚踩在狄将军的足履下。 狄应仓皇退开,一时失了神智。 “莫道本公主冤枉了你,”长公主红唇勾起,露出一抹讽笑,“莹儿,将帕子拾起来给这贱奴好好瞧瞧,可是本公主的贴身之物。” “是”,身后的宫婢上前,捡起绢帕捧在手中,折出一角递到狄应眼前,明晃晃的日光下,一个秀丽工巧的“珞”字跳出来,仿若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在狄应颅顶。 “本公主早就听闻我大庆王朝的常胜将军出身卑贱,目不识丁,可认得这个字?莹儿,告诉他。” “回长公主的话,此字是长公主的闺名。” “怎么,会耍几把大刀,斩过几颗头颅,便不知天高地厚,欲将皇室踩在脚底了?”,长公主挑起峨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狄应此时好似一只穷途末路的败家之犬,浑浑噩噩,摇摇欲坠,“来人——这贱奴藐视皇威,折辱了本公主,且不知悔改,拖下去廷杖五十!” 巡宫的侍卫“恰巧”经由御花园,肩扛讯囚杖,手提伏囚凳,戏子般粉墨登场。 第十七章 宫血 “后来呢,后来呢?狄将军当真挨了板子?”童子抻长脖子,拉扯着太医的袖口,急不可耐地问道。 太医不语,灰白相间的眉毛微微抖动,双唇紧抿,眸光复杂而沉痛。 童子望之,心猛地往下坠,垂下头,识趣地不再迭问,一个人闷声喃喃,语带悲戚,“皇女贵胄,权势滔天,狄将军纵然劳苦功高,解了陕州之围,也不过是任人驱使的马前卒。长公主之命,谁敢不从,”,说话间,断断续续有些哽咽,两个大眼泡里竟蓄了满满的泪水,“只是······只是何其不公啊!”,抬起头,热切而委屈地凝视着太医,“好比安生,他不过是最下等的小太监,十二岁,被爹娘卖到了宫里,一直恪守本分,可就因行礼慢了一瞬,就被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打死,可有谁知晓他此前因无银供奉,被罚三个日夜都跪在地上擦拭石阶?他就那么死了,连张裹身席······那些贵人们也不肯赐给他。师傅,人心都是冷的吗?那些位高权重生来富贵的人就能把别人的性命视作蝼蚁吗?”。 “好孩子,莫哭莫哭,”,太医小心翼翼地将童子的小脑袋搂在怀中,轻抚着他的后脊。 童子的脸蛋贴着太医的前襟,润湿了一片,窄薄的肩头不住颤抖,“初次遇到安生时,他便满头满脑的伤痕,嘴皮比笸箩里的药草干裂还厉害,他低声细语地问我讨碗水,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床下的瘦鼠,那时,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就瞪着他不言语,谁知这就吓跑了他······” 童子揪着胸口的衣衫,又哭又笑,嗓音因玩伴的早逝而喑哑,“那蠢东西,得了赏便送来给我,挨了打骂却自己藏着,为了帮我寻一株草药,误闯冷宫险些丢了性命,可他死那日,我躲在太医署,都不敢去看他······怕被牵连······师傅,丰儿悔啊——” “好丰儿,你还小,许多事非你所及。”,太医低声说,心头暗叹,孩子,哭吧,哭出来便好了,一直憋在胸中,也不知多久了,也没个说话的人。 车夫在外听着,也不禁抹了泪,十二岁——他家中幼弟也十二岁呢。 墨车摇摇晃晃轧在青石板上,快到宫门时,童子才缓过劲来,揉着眼睛,执拗的目光从红肿的眼皮下流出来,像在寻求什么,“师傅,将军挨板子了吗?” 太医下颌动了动,犹豫片刻,温笑着,“后来陛下听闻此讯,及时赶到了御花园。” “啊,”童子欣喜地露出笑意,“陛下公正宽仁,定免了将军的廷杖。” 太医未答,听着车板发出长长的“吱呀”,撩起帷裳,“到了,下车吧。” 童子欢脱地跳下马车,跑了几步,回头见太医仍凑在车夫身前,说着话,离得远,听不真切。 太医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锞子,递到车夫手中,“小儿无忌,口无遮拦,搅了录事清静,还望莫怪。” 车夫笑呵呵地接下,“一路平缓,小子差点睡过去,不曾听得什么,太医放心。” 太医点了点头,朝童子走过去,车夫望着他们的背影,有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陛下当真救下了狄将军吗?” 宦官已先行入宫复旨,太医不得已将挂在腰间的符牌取下交予守宫侍卫察看。 “不必了,李公公之前交代过,您进去就是了。” 一眨眼的工夫,车夫晃了晃神,看到侍卫手中熠熠生光的那杆银头长枪,不由得浑身一抖,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好险——”,车夫抹了把额头,兀自摇了摇脑袋,转身跳上车辕,朝另一处宫门哒哒而去。 众人口中遭人迫害的狄应此时正僵坐在尤良屋中,已逾半个时辰,自打进门,尤良便不吭不喘地面朝床壁侧卧,窗棂外不时飞来麻雀停憩,啾啾鸟鸣悦耳生动,若非有鸟儿相伴,室内几将凝滞的空气早逼走了狄应。 他动了动身子,年岁不留人,小半晌的光阴,便觉得后背发紧发疼,往昔沙场刻下的刀伤也一阵阵的灼痛,可他不肯离去,目光磁石般黏在起伏的锦被上,寂如死水深处有难以察觉的忐忑与失落。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且不说尊荣与权位,他一个血肉中来去的七尺男儿,当真要跪在那女子面前,如贪生怕死的败军之将,涕泗横流苦苦哀求吗? 只为了一株此地稀少他国并不罕见的药草? 值得吗? 他翻来覆去地诘问自己,就算为了尤良,那也只是一株药草。 好,不论这些,他就算舍弃颜面与血性,效仿古法祛袍裸背,缚上几十根荆条,五体投地趴在公主府门外如野狗般哭咽求药,他敢以乌纱为注,那女子也不会心软半分,赐他一片枝叶。 他在陛下近臣面前重重立诺时,心中便早已知晓,此事注定死局,绝无半点回缓之机。 可他仍要去求,去跪,去承下那女子让常人悲忿欲死的羞辱。 这是他——一名忠义之臣一个护佑糟糠的夫君务必要做的,但不是为了尤良的性命,他深知此中意味。 狄应坐在凳子上,想的越多,胸中越发憋闷,甚而有一股绝望的****袭上眼眶。 “夫人睡着了——”,秦妈妈不知何时进来的,抻着脑袋往床内看,悄声说道。 狄应迅雷般侧过头,定了定,抬脚便走,“既然睡了,就莫扰她了。” “哎——”,秦妈妈无故跟了出屋,紧随狄应身后。 离门远些了,狄应方回过头来,蹙眉问道,“你有何事禀告?” “老奴并无······”,秦妈妈畏惧地缩拢肩膀,嗫嚅道,“老爷可明白,纵然夫人冷面以待,但老爷在时,才会安心入梦。” 狄应背在身后的手掌,指尖微微颤抖,面色愈发沉凝,迟滞片刻,说道,“嗯,好生侍奉夫人。” 越过中门,家丁小跑来报,“老爷,赵柳二士来见,正于书房候着。” 狄应心头突地一跳,胸中莫名发慌,如有恶兆临门。 一个时辰后,两人并肩跨过安阁的半尺门槛,一文一武,衣着黑白分明,俱是一般的神色萎靡,垂头丧气, 第十八章 怪怒 一直走到三进外,踏上越水拱桥,两旁绿树成荫,浓柳拂枝,扶栏下细流潺潺,散落一池碎光,柳音抬起俊容,嘴角挂着淡薄的笑意,暖风拂面而过,让人舒坦地不禁浑身颤抖。 “呼,总算是熬过了此劫,”赵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过我听你说,并不十分高明,不就一味认错么?” 柳音冷冷睃他一眼,懒得多费唇舌,这愚笨武夫岂会明白,错如何认才会无形中令将军觉得非他二人之过。 “这事,咱们是避过了,可将军他······”,赵阙说着,目光不由得向东飘去,却阻于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间,只觑见了一丛繁盛的树冠,艳红如火,欲与骄阳争锋。 “赵阙!”,柳音急厉地低吼一声,“你嫌命长作死,就离我远些,休要连累了我!” “嘁,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模样,”,赵阙冷嗤道,“怕甚么,那些奴才既敢明目张胆地在你我面前嚼舌,便是此事早已传开了。许旁人说,我只瞧了一眼就要论罪,哪门子的道理。” 看他一脸理直气壮,柳音不禁怒上心头,肃容道,“为人谋士者,当尽心为主,纵资材平庸,也该知堂堂男儿在主人府中搬弄主家是非之举实为下作,柳某耻于为伍。”,言罢,视线不肯多留一瞬,拂袖而去。 赵阙愣愣地站在拱桥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眨眼间,赧红爬上耳根,气恼地狠捶大腿,自言自语道,“赵阙啊赵阙,英名毁于一旦!” 换上一张笑脸,大步朝柳音追去。 夜幕初降,将军府内灯火明耀,华彩非凡,如云仆婢穿梭其中,越廊过苑,各色珍馐茶点纷纷飘上了主子的饭桌,青瓦碧檐下,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从瓦楞从窗棂从门缝中悠然飘向四方,引得雀跃乌啼,虫鸣啾啾。 盘盘碟碟形状不一的玲珑点心和点缀了金箔名贵异常的粥食肉糜是万万人终其一生品不到一味的梦中飨宴,却被桌前这个面黄肌瘦姿容平平的女子一把推落在地,红红白白混作一团,香气变成怪味,直冲鼻息。 “您好歹吃一些,填补填补,不然身子什么时候痊愈?”,秦妈妈如待女儿般轻声劝慰,回身从漆盘上端了份未来及摆桌的冷蟾儿羹,“已经凉透了,清清爽爽,又不腻口,夫人就吃这一碗,如何?” 薄绿玉碗中,凝脂羹浓,浮汤上结了一层透明的白膜,打眼望去,宛如初生儿娇嫩的肌肤,直看得尤良双眼迷离,好一会儿,微张的唇口不停抖动,“啊——”,紧接着,一声尖叫从喉咙刺出。 秦妈妈吓了一跳,忙搁下玉碗,挥了挥手臂,喝退了其余婢子,来到尤良身旁,拍着她的肩头,轻哼道,“夫人莫怕,老奴在呢。” 尤良缓缓从惊惧中醒过神来,捂着脸,呜呜咽咽哭成了泪人,豆粒般的泪珠子从指缝中挤出,染湿了大片绸衣。 秦妈妈看得心肝直颤,拢住尤良的肩膀抱入怀中,“夫人,老奴知道你委屈,且忍一忍,养好了身子,还愁整治不了那群狐媚子?” 尤良正哭得气息微弱,闻言,抽噎戛然而止,爬满细纹的脸颊挂着泪帘,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紧紧攥住秦妈妈的大手,执拧地问道,“他又去了哪个贱人屋里?” 秦妈妈一阵慌乱,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说漏了嘴,一边软言哄着,“夫人别胡思乱想了,老爷整日挂牵夫人身子,白日里不是专门入宫请了太医来吗?可见老爷是极看重夫人的。” 不知为何,一句一字,尤良都听不进去,眼中是秦妈妈翻动的唇舌,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空无一物,只是胸口巨石撞击般一波波钝痛。 秦妈妈搜肠刮肚说了好一段,说完但见尤良好似丢了魂儿,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番情形。 “夫人······” 尤良动了动眼珠,醒过神来,突然凄惶而绝然地笑了笑,晦暗的眸子里燃起熊熊烈焰,展开双臂,猛地使力将秦妈妈推出老远,踉踉跄跄停在桌边,险些栽倒。 秦妈妈压下心口咚咚乱跳的鼓点,望着尤良惊骇莫名,一个大病未愈缠绵病榻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膂力,即使她一时大意没防备,可几个时辰前,尤良仍虚弱地捏不住一柄汤勺。 “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们一个个都在骗我,都不怀好意!你——”尤良用骷髅般的手指指着秦妈妈的鼻尖,“你这恶仆,欺上瞒下,仗着我的势做下多少恶行,败我名声毁我清誉,你以为我无心打理府中事务困守青澜便一无所知?”,不顾秦妈妈惨白的脸庞和打颤的下颌,站起身来,恶声恶气地接着说道,“还有那对无情冷血的父子。狄兴,我生了他养了他,费心劳力,不曾有半句怨言,他及冠了,翅膀硬了,便把我抛开,半年不见得回府一次,什么公务繁忙,什么志不在文,说到底心里没我这个娘亲!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扼死在襁褓里!” 秦妈妈震惊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疯子。 “狄应!”,尤良咬牙切齿地嚼弄着这个名字,“我命不久矣,他竟还有心寻欢作乐,就是一棵枯死的秧苗,也该灌几瓢水叹几声可惜。他把我当做什么,不闻不问,是不是等老天爷收了我,还要到旁的贱人床上报丧!他做梦都盼着我死呢,我死了主母的位子腾出来了,那帮贱狐狸才有机可趁!” 尤良在宽敞的屋室内飘飘荡荡,手舞足蹈,踢翻了凳子,推到了花座,哗啦一通响,摆满了玉器古瓷的博古架翻倒在地,碎片飞溅,声势浩大。 尤良愣了愣,现出一刹那的清醒,接着又笑了笑,双臂挥动着,近乎痴狂地大喊,“好,摔得好,将军府毁了,看哪个贱人替你心疼,看你拿什么值钱的宝贝去讨好贱人生的贱种们——” 秦妈妈看在眼中,遍体生寒,逃命似的冲出屋门,顾不得呵斥院内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的丫鬟们,径直朝云水居跑去。 尤良眼尾余光瞥见了失态的秦妈妈,冷笑一声,不屑一顾,继续抛砸值钱的物件,一面砸一面大笑,一盏茶的工夫,室内一片狼藉,如遭洗劫,半空中香灰飞舞,烟气浓郁。 院子里,胆大的丫头听着屋里的动静,心痒难耐,扯了身旁亲近的姊妹,蹑手蹑脚来到门边,扒着门框往里瞄。 屏风早已倒地,纱锦裂出几道破口,隔门大开,内间一览无余。 朦胧烟雾中,只见尤良痴痴坐在铜镜前,神色诡异莫名。 “发枯了,人老了,昨日情义何在?”说着,探出手去迷恋地抚摸镜面,抖动的双唇宛如雨中秋叶,绿意尽消,叶脉断残,“双鸾镜啊双鸾镜,而今唯有你我尚记得当初这间屋子里的鸾凤和鸣了。”尤良身躯前倾,整张脸贴在冰凉的镜子上,上方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展翅双凤好似真的活了过来,镶嵌了红宝石做的眼珠灼灼地望着尤良的头顶。 见此情形,两个丫头吓得浑身瘫软,相互扶持着才能站稳。 “快走吧,夫人了,咱俩要被打死的。”被强拉过来的丫头低声说道。 “再等会儿”,生事的丫头不肯罢休。 “还等什么,秦妈妈回来怎么办。” “哎呀——”,胆大的丫头不耐烦地抽出被抱紧的胳膊,晃动时,突然发觉身后正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第十九章 秋邵 “老……老爷……”,两个丫鬟惨白了脸,哆哆嗦嗦跪瘫成一团。 “滚!”,狄应目光沉沉,低吼道,偏头朝身后的秦妈妈吩咐,“交给徐管家处置……”,说到此处,脑海中一阵恍惚,怔了怔,混沌的眼睛明亮起来,这才忆起徐管家前夜在东院门外着了道,至今卧床不醒。 秦妈妈目光尖锐,忙上前应承道,“老爷,这两个贱丫头就由老奴代为惩处,您先进去看看夫人吧。” “嗯”,狄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下颌,稍加犹疑,举步踏入主屋门槛,尚未跨得半尺,便被屋内碎玉瓷砾惊了一下,目光遍洒过去,雾蒙蒙气浑浑,迷迷糊糊间但见双鸾镜前尤良欺身静伏,神色迷离,恍若怀中铜镜乃是倾慕情郎,正与其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狄应不禁目瞪口呆。 尤良以沁凉的镜面摩挲着脸颊,好似回到了当初时光,双眼沉醉痴迷,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狄应因震惊而略显穆然的面孔便跳入眼睑,骇得她神魂一颤,心跃到了嗓子眼,丝丝麻麻的惧意转眼间爬满四肢百骸,“你……”,说话间,脚步便跌退到了窗边,惶恐之态比之两名丫鬟有过之而无不及。 狄应浓眉微蹙,不解其惧怕何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说着往前挪了半步,尤良却惊弓之鸟般血色尽褪,薄软的指甲扣着窗棱,恨不得融入墙垣中,方寸的墙角成了绝境,甚而令尤良生出了夹杂着浓烈恨意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狄应,大不了鱼死网破,狄应看懂了,更为茫然。 停下了步子,望着她,深眉紧锁,一言不发。 尤良歇了口气,虚弱但强硬地说,“出去!” 狄应想了想,“好”,二话不说,转身即走。 暗夜渐深,狄应回到院子里,月色如水,冷冷寂寂泼在满园繁华上,两个丫头并秦妈妈都没了踪影,想必一个正高擎屠刀,两个已命归黄泉。 “唉——”,狄应怅惘一叹,罕见的疲态近来频频现于眉宇间,揉捏了鼻梁,两侧深黑的指印愈发显眼,适况在云水居冒出的瞌睡虫重又袭上脑际,迟缓的思绪让他来不及想明白尤良的境况,身后传出的一声闷响便一下子将困意惊了回去。 “夫人——”,狄应立下跃转回去,秦妈妈也紧随而来,“夫人怎么了?” 狄应不知该如何作答,尤良歪倒在碎砾之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目狰狞,像是倒地前受了极大的苦痛。 秦妈妈一个老鹰捕食扑将过去,“夫人——” 云水居,秋云水一袭清丽绸锦裹身,细长悠扬的脖颈下肌骨分明,湿热的长发散在身后,赤足踏出了枕雪池,懒洋洋地揉弄着肩头,走到屏风后,透过铰链间的缝隙,狄应所在的太师椅上空空如也。 “小心见风了。”,文尝不免念叨,顺势为其搭上一件外袍,而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叱道,“不知那院子里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秦婆子跟死了亲孙似的来咱们屋里哭天嚷地,老爷怕扰了夫人清静,随她去看上一眼就回了,您别放在心上。” “嗯”,秋云水轻声应了,柔顺的脸上波澜不兴,只趁人无所察时,露出了几分轻快。 压枝偏了头,收回余光,端起膳房送来的几碟点心摆到了秋云水旁侧的方几上,“厨娘新制的花样,一直焐在暖盒里,夫人尝尝。” “搁着吧。”,秋云水无心口食,肘臂支颐,牛乳澡身生出的困倦卷土重来,文尝入内间拾掇好了眠床,出来唤她安歇时,她已粉腮轻垂,细目闭合,困极入梦了。 秋家镇宅之宝,孟州城内无人不知。 铁玉牌——非铁非玉,比铁愈坚,比玉更翠,入手似冰肌,把玩赛玉骨,巴掌大小,方方正正,非但材质世所罕见,更惊人之处,在于其四面纹路华彩无比,蹁跹若飞,精致至极却无半分匠气,实在天地自然鬼斧神工所造,奇之又奇者,牌上繁复纹路近观精妙无双,远观竟是一个狂草“秋”字,潇洒致意,非张怀之流莫能挥墨。 战乱年间,四方割据,诸侯纷立,唯有孟州如雨中浮萍,虽飘摇无根,任风吹雷打难使之沉落。 此中有言, 孟州孟州,焦下水,平烽火。 秋邵秋邵,水中石,定江流。 铁玉铁玉,石中灵,生富贵。 天下天下,极乱世,贵人安。 这段俚语在坊间流传多年,仅止于孟州,孟州城外英雄侠士层出不穷,被外人听去,颇不以为然。 传闻,秋府财帛成山,家丁无数,单单护府三千便甚于孟州一城守卫。 直至始兴三年暮春时节,三国并立,天下初定,孟州百姓津津乐道,秋邵被陛下亲封安乐侯,任孟州刺史,官帖文牒尚在离京的路上,秋府已摆下一个月的流水宴,不论官绅黎庶,任时任取任意吃喝,每日有咿呀吟唱的戏台唱着,美酒佳肴摆着,邻里乡亲闹着,正是万家和乐年,无人不尊崇致敬的秋邵却被活活剖腹取牌,父女离散,家破人亡。 恰时,狄应西征归来,途径孟州,众人正因秋邵之死惊骇莫名,胆大包天的悍匪便被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殆尽。 百姓感念狄应恩德,奉若城主,与此同时,又得知秋邵之女秋云水被其救下并收入帐内,可谓双喜并蒂,佳偶天成, 另有狄应治军严明,兵不入城,将不入户,朝夕间,将孟州城大半的民心收入囊中。 恩人并贤婿,狄应于孟州,一时间风头无两。 铁玉牌,铁玉牌,谁人犹记坚甚铁翠越玉的铁玉牌? 秋云水螓首一片清亮,幽香的汗珠顺着腮边滑下,喘息声愈渐粗重,双唇间含糊不清地嗫嚅着,绣眉紧蹙,似是梦到了骇人的东西,浑身一抖,上身猛地往前栽去。若非文尝一直小心看顾着,及时扶持住,秋云水难逃脸面着地的尴尬。 “夫人做噩梦了?”,文尝对着睡眼惺忪的秋云水柔声说道。 秋云水不禁挑了挑眉间,瞬息的愣怔后,疲累地笑道,“只记得做了梦,却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总是这样。看夫人着实倦了,便到床榻上安歇吧,别等老爷了。” “也好,”秋云水依言而下,她绝无等候狄应之心,就此并不多做解释,由文尝扶着,软软绵绵走向床榻。 第二十章 三梦(一) 扶柳扬花,赛金三月。 脖间挂了长命锁的女娃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叮当作响,曳地长裙扫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路铺,咯咯笑着钻进了满目慈光的中年男子怀中,嫩藕般的白手指捏起腰间的腰牌,双臂裹在怀中,仰着肉乎乎的小脸,“爹爹可是应了水儿的,不许反悔,待水儿及笄,铁玉牌便要送给我作生辰礼。” 男子的长手指扫过下巴平整的髭须,含笑应道,“水儿是爹爹的独女,秋府的主子,莫说区区一块铁玉牌,待你出嫁时,整座秋府就是你的陪嫁。” 女娃娃乐得直拍手掌,手心拍得血红,“嫁妆,嫁妆,少年郎,水儿要嫁少年郎。” “你呀——好不知羞,”笑骂一句,男子取过铁玉牌,打量一番,叹惋一声,“确是个宝贝,我却是个短命鬼,可惜啊可惜,爹爹送你的生辰礼——末了成了旁人的掌中物,无缘啊无缘。” 女娃娃仍旧在拍手掌,血丝爬出肌肤,蔓延飞溅,她依然不肯停下,只歪了脑袋,说,“水儿听不懂,爹爹说什么。” 男子目光落到女娃娃脸上,浅笑着,问,“你可知它去了哪里?” “它在爹爹手里啊。”,女娃娃童音悦耳。 “不——”,男子高深地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喉咙,说道,“它在这儿。”,话音刚落,菱唇半启,捏起铁玉牌便往口中塞,塞不进,嘴巴就张大了些,仍塞不进,又张大些,直至最后,俊朗的面庞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两侧唇角撕裂,鲜血如对喷的水注,漾开了两朵贴合而艳丽的花,铁玉牌卡在了男子喉口,进退维艰,细长而优雅的脖颈上印出了铁玉牌上浑然天成的交错纹路。 女娃娃晶莹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肉皮花纹,听着男子嗓子深处传出的叽咕叽咕的怪叫声,气愤道,“爹爹,你吃了我的铁玉牌!” “铁玉牌,铁玉牌……”,秋云水躺在眠床上,手指攥紧了滑腻的被褥,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爹爹坏,不守信,吞了水儿的生辰礼——”,女娃娃说着说着,便高声尖叫了起来,身子深深埋进了男子的肚腹,柔软的指尖长出了利爪,挑破了锦缎绸衣,狠狠刺入了男子的皮肉,甜腥味肆虐在华丽似宫殿的屋室内,无孔不入。 “爹爹!”,睡得深沉的秋云水遽然从床上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伸出双手,还好,还好,没有赤红的血肉,没有糜烂的肚肠,都是虚幻梦境,还好。 压枝睡在外间,闻声跑进来,取帕子浸了水,帮她擦去了额头的汗湿,“夫人再歇会儿吧,夜未三鼓,天色尚早呢。” “老爷还没回来?”,啜饮了两盏梨汤,秋云水缓过劲,摸着身旁的半边空床,问。 压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秋云水未生多少失望,只略略点头,便让压枝回了外间,自己躺在床上,却迟迟不得入眠了。 秦妈妈顶着乌青的眼圈,命几名丫鬟合力搬来了一张软塌,置弄舒适后,守在床边的狄应劝道,“老爷,软塌简陋,您姑且躺着歇会,莫误了早朝,夫人便让奴婢盯着。” 狄应搓了搓脸,清醒几分,打着长长的哈欠,挪移了双腿,“也好,我先躺会儿,夫人醒来唤我。” “是” 狄应合衣躺下,盖了厚实柔软的虎皮大氅,本就心神疲惫,不消片刻,便昏昏沉沉睡熟了。 秦妈妈看他困极之下仍提了几分小心,素来鼾声如雷,如今却消无声息,任谁见了都不免感念于二人夫妻情深,这几日被焦灼在嘴皮子上烧了几个水泡的秦妈妈此时望了狄应,又看了看尤良,无声笑了。 揉了揉眼皮,滚出几滴酸泪,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平躺眠床的尤良呼吸平稳,胸口起起伏伏,律动有力,秦妈妈安下心来,又想起早些时候,夫人无缘无故昏厥过去,当真吓坏了她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婆子,还是老爷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知夫人只是昏睡罢了,虽此事经不起琢磨,其中必然有异,但看夫人安然无恙,她这吊水桶的心口也平稳了大半。 人老了,就好胡思乱想,秦妈妈兀自晃了晃头,笑着转过身取出笸箩里的针线,凑着如豆烛火,眯缝着眼,舌头濡了线头,细致而艰难地做起女红来。 精神头聚到了针尖上,有些微小的响动难免就疏忽了。 锦被下,尤良十指成抓挠之势,如鹰隼撕扯碎肉,使力绞弄着被面,平静的面皮下有条肌暗暗抽动,牵拉了嘴角张张合合,似在恶毒咒骂,又似嘀嘀咕咕默念着什么。 “大娘,丰儿要吃肉,吃大肉。”,稚嫩的男童趴在尤良的肚皮上,硕大的脑袋支撑不住,压着交叠的手臂,撅起小嘴在撒娇。 “滚……快滚开!”,尤良四肢被肉眼不可见的神力死死扣住,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喊叫,费尽了气力,却只发出微弱的气声,急得她青筋暴突,头昏脑涨,“贱种,死有余辜!别来缠我!” 看身量不足两岁的男童淡然地睃了她一眼,不为所动,语调仍那般的悠悠荡荡,“一块大肉没吃到,就被大娘抹在牙箸上的粉面毒得翻了肚皮,阎王爷爷怜我无辜,允准我今夜前来向大娘讨回那块肉,大娘别怕,我只咬一口,在这儿——”,指着尤良小腹,笑嘻嘻地说,“大娘恨小娘,毒死小娘的亲儿,丰儿恨大娘,就咬大娘肚子里的小妹妹一口——以偿丰儿被夺去的那块肉。”,说完,手心按着尤良的肚皮,头脚调转了方向,慢呼呼地爬下去,扬起小脸,咧开嘴朝她灿烂一笑,呲溜一下,先头后脚钻入了她的下身。 尤良防备不及,又被扣住了手脚,只得眼睁睁看着男童不见了脑袋,缩入了肩膀,两腿间只剩半截身子,最终,连两只冰凉的小脚都没了踪迹,接着,翻天覆地一阵肚痛,痛得浑身抽搐,却哭喊不得。 痛极怕极,就忖度不清过了多少时辰,只觉得昏天黑地忽地感到一阵清凉,如雨水连绵数月后突然拨云见日,其松快不言而喻。 尤良没来得及歇口气,正疑惑间,骤然听到一道声音,低头看去,好比天降惊雷,恨不能昏死过去。 第二十一章 三梦(二) “坏了坏了,”,男童不知何时爬了出来,沾满了血浆的大脑袋灵活地摆动着,冰寒的手指掐着尤良的大腿肉,如一根细长的银针刺入骨髓,越是微渺,越是难忍,“阎王爷爷只准我咬下一口,但妹妹的小身子实在鲜美,肚肠又滑又嫩,入口即化,腿脚外软内韧,筋道十足”,咂咂嘴,意犹未尽,“道不尽的好滋味,比阎王殿里的油炸鬼可口多了。”,说着,几道血涎滴滴答答淌了出来。 尤良僵硬的冷面孔再难强撑下去,心跳咚咚,牙齿嗒嗒碰撞,全身的寒毛根根倒竖,想叫叫不出来,想跑腿脚却动弹不能,比待斩的死囚盯着闪着冷光的大刀时惧意更甚,“啊——啊——”,连连呼叫,只叫出几道急促的喘息。 “大娘杀死令儿是为小娘得宠,若令儿生为大娘嫡亲,此时定然和乐安好,不如……”,男童舔着血指,歪着头,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直转,“大娘没了女儿,令儿违逆了阎王爷爷,又不敢回去复命,当下有个万全之策,可解两忧,大娘可情愿?”,目光灼灼地望着尤良,甚为期许,不待其答话,径自说道,“是男是女,令儿不计较,只消爬入大娘肚腹,化魂为胎,落子成根,这般,大娘的嫡女失而复得,令儿也能还阳再世,岂不两全其美?”,说完,欣喜地拍着巴掌,“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令儿真是聪慧,想必大娘也不致嫌弃了。” 任尤良拼命摇头,汗湿的长发摔打在脸上,恐惧而眼含祈求地望着男童,男童不为所动,仍兴致盎然轻车熟路地爬入尤良体内,于此,她束手无策,目眦尽裂。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呐喊从尤良喉头深处爆出,响彻青澜院,秦妈妈与狄应俱时惊醒,脚不沾地,飞奔到床前,只见她目光呆滞,口中呐呐,“狄令,不要,不要,狄令,我知错了,知错了……” 床畔二人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秦妈妈立下面露慌乱,手足无措,竭力避过狄应的视线。 狄应心下一沉,狄令,庶四子,始兴十年卒,萧孺人所生。 夏日炎炎,天低暑热。 银杏结绿果,粉莲水上卧。 萧岑侧躺美人榻上,满脸喜气,屋内外众仆婢忙络不停,门楣上挂上红娟,搬来长案,摆上笔墨纸砚、算盘银钱、珍宝服玩、时令果蔬等各色精致物什,奶妈妈抱着尚在襁褓的狄令换上新衣,盥浴梳洗过后,红光满面地来到厅堂,“婆子给孺人道喜了。” 萧岑长袖一挥,香风扫过,“赏” 奶妈妈欢天喜地地接了银两,将怀中乳儿小心翼翼地放上长案。 仆婢们也凑聚过来,七七八八地议论着,“四少爷筋骨壮实,日后定可为统领一方的将军。” “打打杀杀有甚么好,你看少爷,年不足岁已颇具形貌,说不定来日是个风流倜傥的墨客名士。” “不对不对,你们可曾看过少爷的眼睛?双眼如炬,目似雷电,与老爷如出一辙。” “那岂不是朝堂柱梁?” “你们一干丫头,”萧岑无奈笑道,“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瞧瞧被你们说成什么,起卧还需旁人照料,好似已是丰功伟绩加身,荒不荒唐。” “孺人这便说的不对了,常言道,三岁看八十,四少爷资质不凡,来日定为一方英豪,我等有幸服侍孺人少爷,此时不亲近些,等旁人抢了功劳,岂不悔恨万分?” 萧岑毫不介怀下人们的言语不恭,嗔怪道,“你们净胡说,罢罢罢,任你们去吧,待我儿长大成人,再替为娘修理这一个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说着,捏了捏狄令的小脸蛋。 丫鬟们吐吐舌头,正笑闹间,狄令已在长案上缓缓爬动起来,立时,春晖院外一片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这乳儿的一举一动。 包了福子肚兜的狄令被这情形吓了一跳,机敏地眨动着大眼睛打探周身,平日里熟悉的大人们动也不动,直看着他,似乎并无异样,想了想,便又挪动起来。 四少爷停下了——算盘,账房先生、商客豪绅?官员不与商旅同立,不好不好。 四少爷又爬了起来——狼毫,执笔文臣?老爷为兵马统帅,四少爷若为文臣,文武兼备,不错不错。 四少爷只扫了一眼,继续往前爬——牙箸,食客?虽无名利,但好吃好睡,度日无忧,凑合凑合。 众人纷纷在心中掂量,萧岑也不由得跟着绷紧了弦。 四少爷捏起了牙箸,紧紧握在手中,看来今日试儿试出了四少爷贪口腹之欲,也可安乐一生,不好不坏,中中正正。 众人皆这般想着。 狄令看着手中洁白的牙箸,口冒酸水,被奶妈妈抱来抱去忙了半晌,此时腹中空空,若有香濡的奶汤喝该有多好,素日里,奶妈妈总好拿着牙箸沾了奶汁点在他的嘴唇上,这下他有了牙箸,便有吃的了吧? 在仆婢们忙向萧岑奉承劝慰的当口,狄令摇摇晃晃举起了小手,将牙箸的一端放到了舌尖上,细细咂摸,有点凉,有点苦,就是不甜不香。 肚子又叫了一声,厅堂嘈杂,无人听到,狄令有些生气,啪嗒一下把牙箸摔倒了地上,众人闻声转过头来,奶妈妈正要上前抱起,却见狄令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站在案边,口角淌出浓艳的血水来,肉乎乎的脸蛋一片青白,柔嫩的手指向前伸着,整个人站在长案边际,摇摇欲坠。 奶妈妈被这景况吓得当场呆愣,双脚生根地立在原处,眼睁睁看着狄令一脸死气地栽倒下来,脆软的头骨着地,漫了大片的血浆。 萧岑如野兽般从美人榻上冲了下来,抱起狄令,浑身剧颤。 众人料想不到有此突变,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萧岑慢慢把狄令的尸身翻转过来,圆溜溜的脑袋上此时凹陷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坑,黄白交杂的浆液混杂淌流。 “娘……娘亲……”,狄令竟尚未断气,被血水遮盖的眼皮微微掀开,“娘亲……吃奶奶……” 冰凉的青石板上,洁白的象牙箸泛着冷光。 “啊——”,青纱帐内,萧孺人一声惨叫,惊起了春晖院中早归的雀鸟。 象牙箸,如玉白,乳儿握,绝案台。 窗外有人在呜咽。 将军府中几人梦,欢喜忧愁不由人。 第二十二章 开元 朝事已毕,中书、门下及尚书三省都官待朝臣退散后,随开元帝入中书省下政事堂议事。 右丞奚谏之因病告假,在府休养。 狄应虽担纲左丞之职,但因其出身低微,目不识丁,即便后来有心向学,于人才济济的大庆朝廷而言,仍不足为道,在口沫横飞、智语迭出的政事堂,言辞上便显得捉襟见肘。 每每此时,他只端坐一旁,垂首静默,姿态谦恭而内敛,唯遇开元帝问询,或事有牵涉时,方才寡言少语一两句。 旁的同僚,哪个不是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文人自清高,免不了对这位高居庙堂之首却腹中空空的平沙将军心有怠慢,明里暗里嘲讽几句,也不知是他拙笨,还是故作不知,那副中正威严的面孔上从未变过颜色。长此以往,也不好再多加为难,对他沉静肃穆的姿态也见怪不怪了。 众人议事过后,几名国之脊梁鱼贯退出政事堂,临行前,开元帝道,“狄卿留步”。 狄应停下步子,顿了顿,转身退了回来,稽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扬手挥退了侍立的太监宫婢,肃容道,“龙羽来报,靖南郡王近来频频招揽门客,豢养幕僚,以护府家丁为名收揽甲兵数千,私下拉拢各处豪绅士族,疑有起祸之相。”。 狄应闻言,双眉深皱,平静的脸上露出怒色,杀伐之意瞬间腾起,“微臣即刻派人到靖南郡查勘!” “好”,开元帝道,“但须谨慎些,莫现了踪迹,毕竟他是我大庆立朝时的辅国功臣,事未明了前被他察觉,不止寒了众臣的心,还会给他一个出师有名的由头。” “微臣谨记。” 此事既定,政事堂内一时间声息音落,静了下来。 宫室豪奢,瑞云连檐,仙娥飞椽,金碧辉煌,龙座之后,掌扇华彩如百花齐放,龙座之上,开元帝束发冕冠金玉雕饰世间无双,件件瑰丽,事事匠心,皆不如开元帝尹玉一张冠玉俊颜,年近不惑,岁月的深沉与沧桑俱在他身上留下奇绝英朗的印记,为数不多的几道纹路交错得恰到好处,洗去稚嫩,唯留半世的沉淀。 与几近同岁却满脸萧萧沉重的狄应相比,简直好似仙与凡。 世上生就一类人,童稚时候聪敏异常,青涩年华谋略过人,年纪愈深,愈心思睿智,犹如花开无尽,叶不逢秋,旁人扬鞭拍马只能望其项背,此类人不言不语站在那儿,便生生叫人嫉恨。 譬如三国争雄,勇辅明主的诸葛孔明。 若再长了一副好皮囊,如沙时光割不破,幼时灵性十足,舞象之年便气韵超绝,稍大些更是孤松独立,旁人与他同行,便似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类人不免天妒人怨,英逝早夭。 譬如西晋永嘉年间,看杀的卫玠。 若此人又赋贤达心性,德才兼备,胸怀四海,且于浪涛乱世挣得一份不俗的功业,那旁人也只能叹一声,上天庇佑,神明顾怜,命定如此,吾无憾矣!怕是连争个高低的心思也不敢存得一二分的。 譬如当朝陛下,开元帝尹玉。 “听闻狄卿内室病重加身,须求得长公主府中一味仙鹤草?”,政事堂内空荡了许久,终有一道声音激起了圈圈波纹。 狄应揖身回道,“是”,不动声色地伫立着,也不多说。 “唉——”,开元帝叹息道,“皇妹久居府邸长年不出,难免性情浮躁,你且容忍些,想必她不会多行为难。” “是”,面上仍是那般无波无痕,像是全不在意。 开元帝暗暗打量着他,着实看不出什么异样,素手微抬,“退下吧。” 狄应又一拜,依言退出殿门,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御前太监辗转换上热茶,听到尹玉发出一道冗长的叹息,权当未闻,躬身垂首,目不斜视。 帝不与臣奉媚,狄应不开口,他怎能前去求情? 皇室颜面不容有损,狄应的大势也不容他一退再退。 且看那几个整日里上蹿下跳不安分的皇子们了。 狄应也在等,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宣仪街上多皇亲,丰乐权贵密如麻,却非皇城根下的黎民百姓可踏足之地,自然,也有妄图一步登天的投机取巧之辈甘冒风险勇闯两街,脚底甫一沾得几点尘星,便被巡卫的府兵拿了去。 狄应按辔下马,缰绳交予随侍手中,又从袖口抽出一封墨帖来,跨步上前。 身为武将之首,守门的侍卫自不会陌生,不待狄应近身,忙奔下台阶,甚为恭敬地行了礼,“拜见将军,不知将军此来何故?” 狄应淡淡颔首,将墨帖奉上,“本官因由求见长公主殿下,特送来拜帖一封,待长公主空暇,可派人至将军府传令。” 侍卫双手捧着,连连应承,“将军稍待,小的这就入府禀告,想必不多时长公主殿下便会传话请将军入内。” 狄应闻言,嘴角极微弱地翘起,若不细看便察觉不了,“劳烦了。” 他要真想入府,无疑是痴人说梦,巧的是,他就盼着烈日炎炎下,孤身一人驻足长公主府前长久无人问津。 如他所料,一个时辰过去了,斜影短残,两个时辰过去了,烈日当头。 宣仪街其余皇亲的府门前,一个个脑袋抻了又抻,报命的小厮换了一波又一波,唯独不见初时那个宣称定然速速传话的侍卫来见。 身后随侍见他宽额上热汗频出,忙献上擦脸的帕子,却被狄应冷颜斥退。 误了大半日的政事,终换得有人于晡时出来,面无表情地对狄应说道,“长公主殿下有话,近来偶得一贵妃犬,玲珑乖巧,甚是有趣,故而无暇接见将军,请回吧,不必再来。”,说完,从怀中取出那封墨帖,“犬类顽皮不通人事,脏了将军的拜帖,还望莫怪。” 不待狄应接话,转头就走,踏过门槛,挥手便让家丁关拢了大门,半点情面不留。 狄应生生看着,一言不发,只是长袖下印了梅花状污痕的墨帖变了形。 余光中,一双双机灵的眼睛纷纷缩回了门内。 “回府”,狄应声音沉重,除了哀切,听不出半点怒意。 第二十三章 殷商 光线疏漏的房间内,狄琼之扶着头从床上撑坐起身,初醒的昏沉与脑袋里的钝痛一时令他有些迷糊,茫然环视四周,混混沌沌中只现出几条轮廓,过了会儿缓过神来,才看清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斗室,一床一柜一盆架,再多没有了,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几条顽强的光线从厚重的窗布中挤了进来,才不致室内之人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地方? 狄琼之揉着太阳穴,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怎么到了此处。 喉咙口火烧火燎地叫嚣着干渴,掀开粗糙干燥的被子,摸索着靠近床边,低头一看,六合靴规规矩矩摆在床下,触手可及的柜板上搁了一副黑陶茶具,拎起来,哐当哐当八分满,忙不迭地连吞三杯,舌根处才湿润了些,又饮了几杯,腹内一片清凉。 刚欲着靴下地,柴门突然被人推开,吱呀叫起,炫目的日光猝不及防地刺入房间,狄琼之不由得抬手遮住双眼。 “阁下醒了?” 从指缝中看去,模糊一团光影,一个颇为魁梧的身形背光而立,腰间挎着一柄长刀,徐徐走上前来,“想来阁下平素鲜少贪杯,不若怎会一醉宿两日。” 走到身旁时,狄琼之看清了他的模样,头裹平巾帻,武夫打扮,行止利落,面容说不上多俊朗,淡青的胡茬布满了半张脸,即便眼底晕出淡淡的乌黑,双目仍是炯炯有神,左手不离剑柄,整个人打眼看去,英气十足。 狄琼之打量一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阁下当日酒醉,想必记不得了,也罢,萍水相逢,如斯陋室得留阁下一晚,已是甚幸,不必多做深究。”,那人笑道。 经他提点,狄琼之隐约记起一些,忙道,“有劳兄台了,在下汗颜。” 男子摆摆手,指向盆架上的木盆,“阁下不嫌弃,洗把脸再走吧,我去帮你取水。”说着便要往外走。 狄琼之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衣衫,“怎好再麻烦兄台。” “不麻烦,井口就在屋外。” 狄琼之不忍推辞,无奈转而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吘,在下殷商,黎州人士,折冲府步射,本月轮值到京城宿卫,过五六日便要归返黎州了。”,男子不止行至爽利,为人也干脆,狄琼之一问,便将家底抖露了个干净,“看阁下一身深绿袍衫,举止不俗,官职定然远在我之上。” “兄台休要折煞了我,在下于礼部司任职,蝇蝇小官,不足挂齿。” 二人又一番寒暄,狄琼之知晓殷商家境落魄,命途磋磨多舛,年幼时双亲相敬如宾,和乐静美,熟料生母突发急症,憾然离世,留下他与父亲相依为命。后来父亲令娶,继母不慈,明里宽仁暗里折辱,他不甘受气,幼年离家,却于半途上强遭剪径,被掳上山门,吃尽了苦头,好生不易逃将出来,四处流浪,常遭恶霸欺凌,练就了一身扛打的本事,机缘巧合之下,被折冲府果毅都尉撞见,惜他筋骨强硬,便收入麾下,授以箭术,直至今朝。 狄琼之为他境遇坎坷所叹惋,亦为其净直的心性毅力所折服,不免多说几句,谁知竟有逢遇知己之感,心下喜不自胜,寥寥数语,便以表字相称。 望了望门外,狄琼之起身拜别,“长婴兄,天色不早,望京这便告辞了,我们来日再叙。” “也好,只是门庭简陋,折损了望京兄,长婴实在不安。” “哎,这是说的哪里话,刘梦得尚曾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长婴兄何必自惭。” 殷商大笑,“如此,便不强留望京兄了,慢走。” 二人辞别后,狄琼之脚步轻快地踏着暮日夕阳走上了回府的道路,殷商站在门内,看他走远,门扇缓缓闭合,缓缓遮掩了他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一个望京,望京,王京,狄琼之······ 夜幕摊开,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一众仆婢似彩云般在厅堂内兜转一圈后,轻飘飘离去,留下满桌令人食指大动的珍馐美味。 侍奉的丫鬟弯腰帮将每样菜肴依次夹起少许到了碟子上,再袖不沾桌地放在两位主子面前,而后,无声无息退到一旁。 “有心事?”,狄应停下玉箸,凝视着心神不宁的秋云水。 秋云水回过神来,一阵慌乱,匆忙道,“老爷多虑了,不过昨夜做了噩梦,眼下仍有些恍惚,想必歇息片刻就好了。” “噩梦?”,狄应眉峰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真是巧,尤良昨夜亦是梦魇不断,还将狄令的死因无意间道出了口,她是被狄令的魂魄所迷吗? 他并未深究此事,毕竟,昨日死昨日毕,今夜人今夜尚在。 那秋云水呢?又因何所惧? “梦到了什么?” 秋云水眼神飘忽,敷衍道,“贱妾记不得了,只是胸口尚残存了些许不安,无可劳将军担忧。” 见她不肯说,狄应也就不问了,偌大的府邸内,污浊还少么? 即便是冰清玉洁的秋云水,也免不了使些手段。 “语儿近况如何?” “上月托人送来了一封书信,言道俱事安好,让贱妾不必挂牵。”,说着,秋云水嘴角不觉便漾出了温软的笑意。 狄应一时为此笑所迷,口气也跟着轻柔了许多,“孟州是你母族所在,语儿又是你膝下独女,他们定会善待她的,你确不必整日忧心她的安危。” “为母者,哪个不是如此,一腔热忱全在孩子身上,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供养她。” 秋云说言罢,狄应愣了愣,遽然念起了许久不见的萧岑,狄令逝去数载,每每提起,她仍难自抑地哭红眼眶,他有时还会怨怪,对于此类以孩子为筹码欲换取他的怜惜的把戏烦不胜烦。 难道,眼泪都是真的吗? “老爷?”,秋云水开口唤醒冥思中的狄应,“老爷累了?” 狄应摇摇头,心不在焉地答道,“今晚早些歇着吧,莫胡思乱想了。” 秋云水刚要点头,便见他撩衣起身,默然朝外走去了。 她没出声挽留,任他离开,自顾自地用起了飧餐。 “夫人”,过了一会儿,文尝踏入门来,递上一张竹筒,“少爷托人递来了消息。” 秋云水抬抬下巴,“搁着吧” “夫人不看看?若是有什么急情······”文尝尚未说完,便被秋云水猛地射过来的冷冽的目光惊得一颤,不敢再吭声。 “他有什么事,无非缺银短衣那一套,我累了,无暇理会他。” “是”,文尝呐呐。 第二十四章 夜泣 “萧氏何在?”,狄应甫一踏入春晖院,便觉院子里静谧得诡异,三两个丫鬟零星穿梭在夜色中,灯盏也早早息了,与云水居人影交错的景象天差地别,拦下一名打着哈欠路过身旁的仆婢,问道。 那仆婢被树影中猝然探出的大手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看清了此人的面容,慌张回道,“孺人这几日身子有恙,早早睡了。可要奴婢前去······” 病了?狄应沉默了片刻,道,“不必了,让她歇着吧。”,说完,负手走出了春晖院。 丫鬟站在原地,莫名地望了他一眼后,匆匆跑开了。 “姨娘······” 萧岑翻了一个身,噩梦令她昨夜整晚不能安睡,以致她此刻头痛欲裂,眼皮坠了铁块似的沉重,合上眼,脑海中却比白昼时还要清醒,默念着,是困倦极了罢,否则怎会听见令儿唤我了呢,这般想着,珠串似的泪珠子便止不住滑出眼角,滚落在颇黎枕上,染湿了半片远山云雾枕屏,“令儿,姨娘想你啊——”,攥着锦衣领口,拼命压下喷涌而出的悲绪,声呐蚊蝇地嘶喊着。 “姨娘,令儿也想姨娘。” 薄肩一颤,萧岑粘作几绺的长睫微微抖动,上挑的丹凤眼缓缓掀开一条缝隙,倏尔,眼尾猛地张裂,眼珠快要跳了出来,整个人弹坐起身,洗去口脂偏于暗淡的双唇开开合合,却不出声息,如此姿态僵持了半晌,方难以置信地嗫嚅道,“令······令儿?” 眼泡中蓄满的泪水顿时倾倒在男童稚嫩的脸上,那浑身泛着萤火幽绿之光、与狄令生了一般模样、脚不沾地飘飘荡荡的男童朝萧岑伸直了手臂,委屈莫名地哭诉着,“姨娘忘了令儿么?” 萧岑见状,连连摇头,捎带着被子一齐滚落下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赤脚向男童跑去,“姨娘怎会忘了令儿,姨娘甘愿拿自己的命换令儿活着,姨娘怎会忘了令儿!”,哭喊间,已到了男童所立之处,刚欲抱男童入怀,却见他瘦小的身子忽地化作点点萤火扑散开,苍白的面容在她眼前消失,原地仅剩空荡荡的石面膈着她的双膝。 “令儿——”,萧岑慌张四顾,微弱的萤火高高低低地飞旋,映得原本漆黑的房室凄幻得好似梦境,被这景象所迷,萧岑片刻呆滞,继而醒过神来,绵长地呼唤道,“令儿,令儿你在哪儿?” 外间守夜的鸳翘在昏沉的睡梦中,皱了皱眉,鼻翼翕动,咕哝了一句,便又翻过身去,睡熟了。 “姨娘······”,在萧岑连绵不绝的呼唤中,纷飞的绿光聚萤成人,消散的狄令便又皱着小脸飘在她身前了,离她不远不近,见她又要膝行靠过来,忙道,“姨娘莫上前了,令儿不过一抹游魂,经受不起姨娘的阳气。” 看着臂肘高低的小人儿一脸戒备,萧岑心下苦楚难言,慌乱无措地停下步子,顿了顿,又退了半寸,如思甘泉的迷途者般渴盼地望着狄令,哽咽道,“令儿,姨娘好生想你——” “令儿也想姨娘,但阴阳两道,殊途异归,姨娘该当忘了孩儿,安心度日,孩儿也本该归于地府,转世投生。”,小小稚童竟说出颇为高深的话来。 萧岑怔了怔,忙点头称是,对着逝去多年的亲子魂魄露出讨好的神色,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安地问道,“可是姨娘整日思念吾儿,令吾儿在地府难安了吗?” 狄令摇摇头,缩紧了身子,畏惧且委屈地说道,“孩儿不曾入得地府。” “为何?”,萧岑的心揪成了一团,“我儿天性纯良,从未犯下恶业,为何入不得地府?” “孩儿······孩儿······”,狄令吞吞吐吐,像有难言之隐,在萧岑急不可耐的目光下,踌躇许久,方才颤声说道,“孩儿被封禁于东院,日夜受鸩毒之苦,不得前来相见,不得转世投胎,姨娘,令儿好怕啊——” 当下,萧岑脸色已惨白一片,纤长的指骨如利爪般深深掐入皮肉,尤不自知,恨恨地望着地面,碎玉般的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尤良——尤良——” 起夜的婆子揉弄着厚重的眼皮穿过庭院,朝茅厕走去,途径主屋时,隐隐听到男女掺杂的说话声。 老爷今夜来了春晖院? 没听说啊,难道······ 龌龊心思一起,尿意便如夜里的凉风一般,散去了。 提起襦裙,蹑手蹑手地走到窗下,薄如蝉翼的窗纱稍稍阻隔了窥觑的视线,婆子使劲眨巴着眼皮也只看到一团朦胧的光芒,微微抖动。 莲花灯座吗?不像,倒像个小人儿。 与此同时,低微的说话声就像小虫般密密爬入了耳道。 “夫人······夫人为何要害我?” 孩童的声音?四少爷死后,孺人最见不得孩童了,莫说童子,纵是误闯春晖院的女娃也会平遭一顿斥责。 “令儿可还记得抓周那日看中的那双牙箸?” “······约莫记得,不甚清明。孩儿死后,往日的人事越发模糊,许多陈情也在脑子里烟消云散了。” 听到此处,婆子的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令儿······这不是四少爷的乳名吗? 不由得两股战战,小腿肚都有些转筋,因着那点觅奇的心思,仍不肯离去,扒在石沿上,费力地往里瞧。 只听得萧孺人抽噎几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当日我儿挑了一把牙箸,甚是喜爱,昼日把玩,夜里抱眠,三餐食饭也都用那双牙箸,姨娘见你如此珍重此物,便任由你去了,我以为······我以为我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便能保你在将军府活下去······” “姨娘······” “是姨娘错了——”,萧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娘待旁人以诚,旁人却待吾儿以毒,自小喂养令儿的奶妈妈为了夫人头上的一支珠钗,在牙箸上抹了药,害得我儿年不足二便丢了性命——是姨娘的错——任由尤良以早夭不宜立碑之名抢走了我儿的尸身,定然是她,恶事做尽,损了阴德,夜夜噩梦,却牵累了我儿囿于东院不得转世。” 奶妈妈······难怪颇得孺人欢心的奶妈妈突有一日杳无踪迹,她还道是回乡颐养天年去了,原来折在了这起子事上。婆子窗下思忖道。 屋内,交谈声徐徐传出,婆子越听越是心痒难耐,咬了咬腮帮子,竖起拇指,拿又厚又硬且发黄的甲片在薄薄的窗纱边角处轻轻一划,割出一条缝隙,食指扒拉开,眼珠子死命往缝隙里瞧,如此,屋内的情形便一览无余了。 只一眼,婆子便跟发了瘟病似的,浑身剧颤,忙缩回膀子,窝在墙角直抽冷子。 第二十五章 双魂 幸好她皮糙肉厚,猛地瘫倒,竟也没惊动屋内说话的两人,不,是一人,一鬼。 亦或是人鬼俱是伤怀时,不曾察觉。 脑子里有蠛蠓在飞,嗡嗡作响,眼前飘浮着白花,雾蒙蒙一片,婆子歪坐在墙根喘息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眼花了?真的是四少爷!还是死时的景状,青花衣里裹着锦鲤肚兜,脖子上挂着长命锁,胎发上系了红丝带,一模一样!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日四少爷突然暴毙,被孺人死死抱在怀中,她在人群中窥看,绸缎衣裳裹童尸,天下再无比之更可怖的景象了,彼时,她还曾说了风凉话,“生子当穷,阎王不收。妾生的儿子,也敢整日穿金戴银,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这下可好,四少爷还魂,要来寻仇了。 婆子顿时心慌意乱起来。 萧岑的泣泪之声幽幽咽咽,婆子听在耳中,更觉芒刺在背,脖颈一阵阵发凉。 “令儿放心,姨娘定为你还此仇报,让她备尝世间万般苦,夫嫌子恶心死皮存,死不得活不得,在阴阳缝中受尽煎熬!” 婆子浑身虚软地听到这句话时,并未看到萧岑脸上厉鬼般凄厉的神色,也只品得其中寒意不到三分,仍在瞬息间面如死灰,骚臭的黄尿喷涌而出,浸透了半条里裤,甚而熏染了大片石壁。 她今夜不该出来,不该出来的。 婆子打着寒噤,歪歪扭扭站起身,并非她不想速速逃离,而是此刻两条壮硕的粗腿犹如被抽去了骨筋的死肉,站也站不安稳。 扶着小道旁矗立的太湖石,一步一挪地往居所处走,浑身上下的毛孔像是吸足了水的湿帕,滴滴答答往外冒汗,混杂了腿间骚臭味道,莫说多难闻了。 走了没几步,酸汗淌进了眼里,一阵刺痛,婆子不得不停下揉弄,半张的眼缝中视物混沌,跟前似是落了一双脚,白脚踝,烂草鞋,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婆子凛然一惊,忙抬起头往上看,随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险些昏死过去。 倒不如昏死过去,此念在婆子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青紫的脸离她的面庞不足一指,几乎鼻息相闻,没什么味道,只是有些生冷。 死人白的眼幽幽与她相视,她虽见过不少死人,从未如此“贴面”而望。 飘忽的身影几乎与她相合,可青石板上落下的暗影唯她一个。 原本以为今夜撞见四少爷的鬼魂和无意间听到孺人的秘辛已是此生最为惊骇可怖的景状了,未料到鬼魂也会结伴同游。 便是如此,也不是最可怕的。 婆子微微垂下眼帘,死死盯着鬼魂的肚皮,眉毛拧巴飞扬得快要越过发尖,恨不得剜去双眼,宁为瞽目老妪,不视此情此景。 这鬼魂瘦骨伶仃,却有一张偌大的肚皮,软塌塌垂坠着,肚脐处裂开数道血口,****四张,好似一朵绽放的朱赤玉莲,又像爆竹上蒙了张猪皮,猛地炸开,当与此状无异。 碗口大的血洞里,红白交杂,粘腥的肝肠挂在皮外,犹如走了油的火腿灌肉,婆子胃里一阵翻涌,血糊糊的肠子一头藏在鬼魂的肚皮里,一头曲曲折折牵引着婆子的目光,越过小道,搭上窗沿,穿透了窗纱,竟往屋里去了。 “咯咯······” 摄人心魄的诡异笑声自鬼魂裂开的嘴里溢出,强拉回了婆子的目光,被迫迎上近在咫尺的夹杂了肉糜的血口,只见那鬼魂弯腰提起悬吊在外的肠子,越过婆子的颅顶,在她颈后绕了一圈,转到身前,在喉骨处打了一个结,接着,两手使力朝两边拉扯,婆子当即面色青紫,眼白上翻,舌头往外鼓涌,像极了三尺白绫自缢而忘的尸态。 不消片刻,便如她所愿,昏昏然倒地不醒了。 鬼魂见她口齿外翻,一副猪豚模样,扯起一边嘴角,乜然冷笑,“真不经吓,且饶尔等一命。”,言罢,但见婆子脖颈上盘绕的血肠竟如虚光一般消散了,而鬼魂肚外的脏腑依旧悬吊在那儿,不曾动移。 “该回了”,鬼魂拉动了肚肠,朝屋内喊话。 于是, 狄令敛起悲容,叹息道,“姨娘莫哭坏了眼,孩儿好生不易逃脱出来,此时该回了。” 萧岑泪眼迷蒙,分外不舍,“苦了我儿了。可有脱身的法子?尽管说来,姨娘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你!” 狄令摇摇头,“没旁的法子,但姨娘为孩儿报杀身之仇之日,便是孩儿脱离苦海之时。” “好!”,萧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儿且静待佳音。” “如此,孩儿拜别姨娘。” 萤萤之身屈膝跪拜,看得萧岑更是悲愁难抑,捶胸顿足淌下泪来。 倏忽间,东院门外, “哼,谁准你给一房姬妾叩拜?莫不是想认她作娘?”,吓惧婆子的鬼魂板着青紫面孔,问。 “娘,她也是个可怜人。您先欲以其血肉豢养那群老鬼,后又想借她痛失爱子之恨祸乱将军府,她与我们无冤无仇,平白沦为我们的掌中棋子,孩儿心有愧疚,拜她一拜,也在情理之中罢。”,说此话者,乃是萧岑眼中的“狄令”,此刻却变作一个单掌可托的婴孩,肚脐处生着一条指粗的肉带,循迹看去,竟与那女鬼的血肠相连。 “她身为狄应孺人,便是我们的仇家,千刀万剐亦不足惜,何来的可怜!”,说着,女鬼攥紧了血肠,脸色瞬时黧黑。 婴孩更是痛得半空翻滚,凄厉的呻叫声惊得东院四处的腥臭草木枝摇叶颤。 足有半柱香,女鬼方冷颜问道,“可知错了?” “知错了,孩儿知错了”,婴孩忙不迭回道。 “管她恶人善人,与狄应牵连相干的,俱是我们的仇人,一律不得心慈手软!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 女鬼这才肯松开五指,看婴孩身影愈发透明,不由得心疼起来,可——为鬼者,无泪,于此,也只能叹息一声,“为娘舍弃转世之机,就是为了替我儿报仇,若不是狄应心狠手辣,斩我儿性命于胎胞之中,何以因阳寿未尽阴司不收,而在阳界盘桓十数年?为娘不甘,我儿不该受这些苦的。” 婴孩此时余痛未消,心有忌惮,不敢莽撞驳论,讷讷点头,“孩儿明白了。” 话音刚落,周身忽起邪风,遮天蔽月,幽咽瘆人。 “娘,老鬼们又生事了。” 第二十六章 群鬼 “连体鬼,既然来了,躲在外头作什么?快进来啊。” 婴孩听到这声呼唤,跺着脚喊了声“哎呀”,一头扎进了女鬼剖开的肚腹,后又露出一只青白的手来,拎起血肠卷成几圈,一同抱了进去。 “娘,此番又食言了,还要进去吗?”隔着肚皮,婴孩闷滞的声音传出。 “进,为何不进?那帮老鬼能拿我们母子如何?还不全指着我们。”女鬼冷嗤道,抚摸着肚皮,“你安心呆着,莫出头。” “嗯嗯” 夜阑深静,凭空又起邪风,吹打着叶冠草头纷纷朝东院飞去。 “来喽,来喽——”, “嘻嘻,有生人味儿,可是来了活的?” “那就太好了,再好不过。” “馋死我了——” 一串倒吸涎水声。 “咦?人呢?” 女鬼护住肚皮,神态自若,“不在这儿吗?” “你是鬼,你腹中胎儿也是鬼,我们都是鬼,我问,人呢?” “说的是,说的是,打牙祭的人呢?” “都好几日了,怎么还没影儿?” 盘问声迭起,东院内阴风凄厉,浊草黑叶无序地胡乱摇摆。 “又唬弄我们?该死该死!死了再死!” “真当我们拿你没法子?”说着,一团黑气涌向大门,先行封住了出口。 东院的墙垣非一般的土石墙壁,风吹不倒,雷劈不破,任你是鬼是魂是灵是妖皆不能穿行,故此,鬼魂们穿墙而过的本事在此也只能偃旗息鼓。 但东院有扇门,除了宽厚高大木料珍稀,只是一扇门,这对母子鬼平日出出入入都打这扇门里过。 “莫以为你不受禁制,便高我们一等。往日任你呼来喝去,不过是看你新鬼初到,有些用处,姑且容忍,近来你三番四次耍弄我们,有趣?既然如此,莫怪我们手下无情了。今夜你来了,就别想着出去了。” “对!撕了他们!” “那鬼婴怨气不重,当作活人吃了,也算你的补偿!” 群鬼众怒已难压制,东院上空黑雾缭绕。 “该死,真该死!哎呦——瘸腿鬼,你打我作甚?” “该死鬼,你别出声,只会说这一句,听得我头疼。” “该死,瘸腿鬼,我还没说你一条瘸腿污了我的眼呢,该死,你也敢说我?” “住嘴!你俩吵什么吵!”说着,两手捏住二鬼的后脑勺猛地一撞,然后,该死鬼和瘸腿鬼都眼冒金星浑浑噩噩地缩起了胸膛。 “巨身鬼,别动手,我俩不吵就是了。”瘸腿鬼歪歪扭扭地说。 “该死,我这张嘴。嘿嘿,巨身鬼,你别气了,我闭嘴。”,该死鬼忝笑着说。 “嗯——”,巨身鬼点点头,沉吟道,“那女鬼是不能吃的,怨气太重,那鬼婴巴掌大一点儿,够分几块?你俩再吵,就没你们的份了。” “哎呦,我俩知错了······” 巨身鬼不耐烦与他俩纠缠,随手招来一旁看热闹的鬼,“胆小鬼,来,你看住他俩,再闹事,使劲踹。” “我我我······我不敢······”,胆小鬼哆哆嗦嗦地说,边说边往鬼缝里挤,又不敢举动太大,须得不露痕迹,如此,便十分艰辛。 巨身鬼最看不惯他那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一把拎起来丢到瘸腿鬼身上,瘸腿鬼没料到,跌跌撞撞往后退了数步,啪叽——鬼叠鬼摔进了草丛。 “看住了!他们不老实,你到前头来寻我。”,巨身鬼头也不低,说完就往母子鬼那儿飞去了。 巨身鬼一走,瘸腿鬼便起了势,两手用力将胆小鬼推开,站起来后,又拿脚踹,“就你还想踹我?” 该死鬼也凑上来,一齐上脚,边踢边骂,“该死,该死,你这腐鼠一般的臭鬼,也敢借巨身鬼的势力来欺辱我,该死!我踢死你,该死!” 踢到哪儿,哪儿就凹下去一块,脚如密雨般落下来,没多久,胆小鬼便成石头粒大小了。 身量小,声音也小,最后,胆小鬼的哭嚎声几乎泯然不见了。 瘸腿鬼与该死鬼相视一笑,倒是难得和睦起来,瘸腿鬼抬起那条瘸腿,朝石头粒大小的胆小鬼一脚踢去, “咻——”,胆小鬼飞到了半空。 “咕咚——”,胆小鬼落入了大湖里。 “嘻嘻——”,二鬼手拉手去前头看热闹了。 胆小鬼落了湖,摊开身子,任污浊的水波将他冲向湖底。 湖底尸骸成山,白骨累累,胆小鬼见此并不害怕,反而踏实了许多。 残肢的,断臂的,没了脑袋的,只剩躯干的,都躺在这儿,寂寂无言,没谁会打骂他,没谁会朝他吐口水,这是他的温巢。 胆小鬼落寞地朝自己的尸骨飘去,就连他的尸骨也是蜷缩成一团,胆小鬼叹息一声,他是被打死的吗?摇摇头,年月太久,记不得了,连名姓都记不得了,只落了一个胆小鬼的别号。 钻入眼眶,环抱着双肩,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竟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 “你在哭么?为什么哭?”,忽然冒出一道问询。 胆小鬼正值伤心处,闻声,颤抖了一下,若被旁的阴鬼知晓他在抽泣,定会嘲笑他的,搓了搓脸,抽了抽鼻息,反问道,“笑话!鬼无泪无汗,怎么会哭?” “无泪就不算哭么?好罢,那你没哭。”,那声音自言自语地念叨。 胆小鬼放下心来,暗道,这是个蠢鬼,容易哄骗,我教他不准说出去,他定然听从。 想着,愁绪略有纾解,呼出一口气,从眼眶里冒出头来,此时,他的身量已稍稍膨胀,骷髅头那般大了。 “喂——”,胆小鬼喊了一声,脑袋连转三圈,脖颈拧成了一个螺旋,也没在尸骸群里找见方才出声的那只鬼,“你出来,我与你说说话。”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走了吗?”,胆小鬼呐呐道,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要是他离去后同旁的鬼说了,那就坏了。 惴惴不安时,忽闻身后又响起了话音,“我一直在你近旁,你往哪里瞅?” 胆小鬼吓了一跳,脑袋又转了一圈,朝身后望去。 鬼婴! “嘶——”,胆小鬼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婴非彼婴,异处有三。 躲在娘亲肚皮里的那个鬼婴是生前尚未降生的胎儿,而此婴显然已爬出胎胞,肚脐眼外只余指长的脐带。 此鬼婴比那只鬼婴个头稍大些,身形足有半臂长短了。 最最令胆小鬼讶异的是,他既非飘缭如气的鬼态,又不是泛着青光的骨态,他是有血有肉骨筋灵活的活人! 胆小鬼自然认得他是谁,不不不,她是谁,连体鬼前几日往湖心抛掷了一具婴孩,好巧不巧,婴孩的尸身就落在了他骨骸的身旁。 听闻,连体鬼原打算让她母子同居一具躯体内,如此,便不必畏惧现今这座府邸的主人。 他是前朝末年被禁锢于此的,那时还是前朝丞相府,过了许多年,他也不知如今外面变成了什么模样。 传言,现下的主子是个杀伐果决的将军,连体鬼不仅畏惧他身上的杀戮之气,更怕的是他身后的护脉灵神玄龟,近身一丈,便会魂飞魄散。 有了活人的驱壳,虽称不上有恃无恐,但有所裨益是一定的。 吞噬了前来转生的魂灵,连体鬼母子正欲借体投胎,熟料,不知哪里来的弹丸一般的灵体迅雷般冲入婴孩体内,占据了驱壳,连体鬼几番驱赶吞没,那灵体都无动于衷,她反而伤了自己。 怒极之下,连体鬼附于人身,将此婴孩带入东院,抛入湖中,并嘱托众鬼,若婴孩体内灵体脱离肉身,要他们好生整治一番,因此许诺了不日带来一个活人供他们享用。 可眼前这鬼婴是鬼是人? 第二十七章 鬼婴 说她是人,处处透着怪异。 一则,沉于湖底,口鼻里却不吐泡,反倒如鱼得水似的欢快浮动,常人哪个有这般本事? 二则,虽说脸色难看,但骨肉充盈,四肢健全,可浑身上下冒着冷气,与胆小鬼身上的阴气还有所不同。 阴气致人心寒,进而皮缩,畏惧,易病。 而这股冷气如隆冬飘雪,虽寒却净,或比雨雪更为纯粹,胆小鬼说不清这股子感觉,明明冻得直抽搐,却还想往她身旁靠拢,与她离得近时,通体舒畅,仿佛比仁爱者的魂灵更能冲刷怨气所带来的痛楚。 三则,她的眼珠,一片模糊。淡灰近白,浑浊又清透,嵌在眼眶中,咕噜噜直转。 说她是鬼,哪哪都不对。 一则,她有躯体,即便是抢来的。 二则,她行动自如,不似阴魂般,除非怨气冲天以致法力强盛,附了人身定被其身上的阳气所灼,这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可这鬼婴并不受此困厄。 三则,被抛入湖中已有几日,躯体既不肿胀亦不腐化,体内必有三魂七魄,如此,更算不得阴鬼了。 那么,非人非鬼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胆小鬼,你在看什么?”,鬼婴啃着指头,浮到胆小鬼跟前,歪着脑袋问。 “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名号?”没弄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胆小鬼仍有些胆怯。 “嘁,”鬼婴哼了声,顺着尸骸依次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胆小鬼,婆婆鬼,笤帚鬼,无头鬼,烂命鬼······” 她还没念完,胆小鬼便已目瞪口呆。 “差了吗?”两刻钟后,鬼婴回过头来问。 胆小鬼木愣愣地摇头,“没差,一个没差。” “嘻嘻,”鬼婴咧嘴笑开,露出两排没牙的粉肉,“前几****动弹不得,净听得你们在此喧闹了。” “外头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吘——”,胆小鬼还没缓过神,眼睛发直,循着鬼婴的手肘朝外看去,过了半晌,才清醒了几分,“有个新来的女鬼坏了规矩,他们要撕了她呢。” “咦,好玩好玩。”,鬼婴说着竟欢脱地抚掌大笑,不待胆小鬼拦阻,径自滑上湖面,拨开腥藻苔藓,只冒出一个脑袋,白剌剌的头颅顶上几根稀疏的胎发,与墨绿浓稠的湖面相映衬,有个眼尖的独耳鬼无意觑见此景,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便高声尖叫起来,“鬼啊——鬼啊——” 巨身鬼赶过来,一巴掌呼到了独耳鬼的后脑勺上,“瞎嚷甚么,你不是鬼?” 独耳鬼抻直了胳膊指向湖面上那颗漂浮的脑袋,“你······你看······” 巨身鬼望过去,也吓得眼皮一抽,随即又见胆小鬼在那脑袋后冒出头来,喝骂道,“你作甚么妖!” 胆小鬼双肩一颤,直往鬼婴身后缩。 鬼婴瞅了瞅簇聚在湖边的众鬼,又看了看身后的胆小鬼,抖动了稀淡的眉毛,“不是撕鬼么?看我作什么?我来看撕鬼的。”,说着,便朝湖边滑来。 众鬼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颗脑袋一动不动,却如游鱼般凫过水面,两旁阴气灌注的腥藻如火遇水——统统退散两旁。 鬼婴滑至岸边,探出双手扣住石块,两条短腿在水下使力地扑蹬,无奈湖深泥厚,一脚一陷,又膂力不足,只得一次次笨拙地往上攀,稀疏的眉毛紧巴巴地皱着,不由露出了几分憨态。 试了几回,皆不得其道,又见众鬼齐齐注视,有的甚而笑出了声,胸腔内冒出了一簇小火苗,气恼地瞪了领头的巨身鬼一眼,“看什么,过来拉我一把。” 也不知怎地,许是一时糊涂,巨身鬼当真飘忽上前,如常人般两手捞向鬼婴的肩头,直到烟气般的手臂径直穿过了鬼婴的骨肉,他才醒悟过来,他是鬼,但她是人—— 但他诧异的不止于此,而是那股侵肌冻骨的寒意,自指尖传入,直达头皮,魂魄深处都为之震荡,如青天之下突遭雷劈,醍醐灌顶。 巨身鬼满脸错愕地愣在原处,鬼婴无奈地上翻眼皮,手臂伸直,扣住了石板另一侧边沿,猛地发力,略显窘迫地爬上了岸。 “哪里?哪里要撕鬼?”,光溜溜不着丝缕,裹了满身水串子,掌心大的小脚湿漉漉踩在地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扫过众鬼,咧着一张血色全无的小嘴,露出了光秃秃的牙肉。 如此情形,鬼们深觉诡异。 这娃娃不是初初落地时便已夭折,为何张口可言人语? 一介凡胎,怎能睁眼见鬼,并视之如常? 她究竟如何在湖底活下来的? 又为何不畏水? 诸多疑惑一股脑地冒上心头。 她是鱼精? 非也非也,父母皆是凡俗,怎能生出妖物来。 她是鱼精上身? 可鱼精就能见鬼?谁知道呢,他们又不是精怪。 鬼婴哪知晓他们这些天马行空的揣测,迈起小脚,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其间不免越鬼丛穿鬼体,经由者皆一脸骇然,或多或少,或浅或重地露出痛色,继而心神轻盈,好似被打通了奇经八脉的武学奇才般,喜不自禁。 来到女鬼跟前,鬼婴偏头望着她,神色莫名。 “你······你没死?”,女鬼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腹中婴孩闻言,扒开肚皮,冒出小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又搓揉了眼皮,方才说道,“你真的没死!” 鬼婴不去看他,只迷惑地盯着女鬼,随后,扬手直指,徐徐沉吟道,“我——记得你。” 翌日,狄应下朝后,并未回府,架马引仆来到了尚书省衙署。 往常狄应很是勤勉,一日不落长留署中理政直致日暮时分,因此常为同僚称道。 只是近来,琐事繁杂,一连半月不曾踏入衙署,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便将紧要的公文送至将军府由他裁决,如此,也不曾误了政事。 “将军,”,门吏远远见他跨马而来,略略吃了一惊,随即快步上前,牵马执蹬,并领了随行的僮仆去了杂院安歇。 狄应一路来到兵部,尚未入堂,便撞见吏部郎中史思静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从堂内冲了出来,一边摆袖一边捏着一封云纹奏章,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嘀咕些什么。 狄应停下步子,伫立路道中央,谁知那史思明看也不看,闷头撞到了狄应身上,一抬眼,脸色顿时煞白,连退数步,方口齿不清地折腰行礼,“下官······下官史思静拜见······拜见将军。” 照说息战年月,平沙大将军便成了无用闲职,朝堂中人当称其为“丞相”,方是正理。 无奈狄应于政务上并无多大建树,相反,领兵打仗时却军功卓著,令人不敢小觑,故而,见之唤为“将军”已是惯例。 “手上拿的什么?”,狄应并未责怪他失礼之处,而是紧盯着那封奏章,沉声问道。 “吘······”,史思静一怔,匆忙递上奏章,解释道,“此折所奏之事事关重大,下官正要亲自送到将军府上。” 狄应立在原处,只大概浏览一番,神色便瞬时紧绷,招招手,说了句“随我来”,接着大步朝一处走去,步履仓促。 史思静紧跟在后,不敢怠慢。 第二十八章 背叛 二人来到一间无人的藏书阁,狄应坐于公座上,史思静便立于下首,躬身垂背,只待狄应发话。 摊开奏章,又细看了两三遍,才昂起下巴,呼了口气,问,“这是谁递的折子?可曾奉给陛下御览?”。 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性急了,折子上不见朱批,且此等要事陛下定然不会无动于衷,显然未曾递上去。 史思静道,“这是孟州刺史林常于今晨快马加鞭命人呈上来的,下官看过之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本想送到将军府上,正巧将军今日就馆,也免了中间不少麻烦。” 狄应闻言,复又垂下头,两手交叠,无声无息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湖绿扳指。 见此,史思静深知其中门道,低眉垂眼,大气都不敢出。 前朝丞相付游于于两月前被缉捕扣押,归案后即刻押送京师,左近折冲府甲兵护卫,孟州距卧龙城两千余里,掐算日子,也快到了。 付游为前朝余孽,死不足惜,身为朝堂重臣,他本该为此庆贺。 可付游不止是付游,人尽皆知,他当政期间大肆敛财,富可敌国,犹是乱世初现,大厦将倾时,更是无所顾忌,稍有家底的官员豪客,自行奉上供银还好,若是不肯或藏匿一二,付游便即刻颁下矫诏,抄家没府,斩尽杀绝,分毫不留。 有史为证,当年末世皇帝年幼力薄,又无母族庇佑、大臣扶持,被付游玩弄于鼓掌之中。一日,付游将小皇帝封禁于宫室,左右派人看守,随后以御器失盗为名,明目张胆地在皇宫大肆搜刮财帛,后宫多少娇弱女眷自缢于横梁之上,无人知。 光是狄应现居的宅邸,镶金嵌银,碧玉座屏,珠宝器皿单论不便携带被弃置在地的就不计其数。 狄应摇摇头,收回思绪,接着忖度眼下境况。 付游被捉,那些银两何在? 奏章并未陈述,只说面见陛下时亲口禀报。 林常! 狄应攥紧了拳头,怒气不知不觉爬上眉峰,史思静见状,忙出言应和道, “好个忘恩负义的林常,您一手提拔他为孟州刺史,如今他却行起狼心狗肺的下贱事来!谁人不知孟州留存数座安乐侯秋绍的庙祠,香火旺盛,其女秋氏乃是您府中家人,当初您又有恩于孟州城百姓,近似亲邻,林常竟敢这般行事,实在胆大包天!” 史思静一番喝骂,反教狄应清醒了不少,仿佛他的怒气打史思静口中吐出了。 摆摆手,狄应忧叹道,“我们皆为陛下办事,哪有忘恩负义之说,本官当初提拔他为孟州刺史,实因其才略过人,如今他将付游拘捕在堂,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善事,是好事。不过······”,停顿片刻,不言之意全在这尾音中,“不过如此大张旗鼓地由甲兵护送,且路途遥远,若是谁无意泄露了押送囚徒乃是付游,其后果可想而知······” 史思静眼皮一跳,隔了半晌才转过弯来,意味深长地俯身拜道,“下官明白。” “嗯,明白就好。可要把紧门风,莫胡乱说了出去。” “将军,那这封奏章可要呈递上去?” “既是急报,还不快快送去?”说着,扣着扶手起了身,舒展着腰,“惭愧啊,本官才疏学浅,只在这藏书阁翻了半页纸,竟昏昏然去会周公了,岂不应了那句俗语‘观书引睡魔’吗?哈哈哈······” 狄应生就一张肃容,平素也极少露出笑意,史思静唯恐错漏,正绷紧了一根弦听他吩咐,谁知一波爽朗的声浪毫无征兆地迎面拍打过来,慌乱之下,吓得他面皮一抽,看得狄应也跟着神色尴尬,握起拳头干咳了两声,越过他推开阁门匆匆离去了。 只留下史思静一人在阁室内干巴巴地笑着。 出了署门,狄应仍是那个狄应,不苟言笑,沉静内敛。 门吏见了他,又吃了一惊,反常,太反常了,一连半月不来,今日来了,往常都呆到黄昏,今日来了就要走。 他一个小小门吏,自然不敢多问。转头奔向杂院,唤了随侍的僮仆,一并将骏马牵了来。 宽敞的大道上,狄应骞着马缰,由着座驾不急不缓地懒散踱步,思绪早已飞到九天之外。 林常原本亦是他麾下幕僚,曾与柳音、赵阙并称隐逸三诸葛,不过赵阙是个“武诸葛”罢了,论智谋——柳音曾说,“赵阙呵,蚍蜉与他比肩,蚍蜉都嫌弃他”。 三人中,林常以簧口利舌,灵活机变见长,于朝堂政务颇有见地,柳音比之不遑多让,但柳音志不在庙,较林常少了几分野心。 当初狄应便是看中了他这份野心,雄鹰在牵不在关,走了些门道,林常打一介微末卑官两年内连升六阶,直至孟州刺史。 他的康庄仕途由狄应一手搭建,此言半点不虚。 短短三年,他就藏掖不住露出了爪牙,当初真是高看了他。 狄令默然冷笑。 擒拿了付游,确为举世大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最勾人心魄的而是付游手中难以计数的金银财宝,无人知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天下遍布的宅第、商号、田庄······或许足以买下十座城池?一个小国?若是招兵买马,配以良将贤才,恐怕将是一国之难。 正因无人知晓,林常可私吞的便无法估算。 他欲以急报之名越过狄应直接上呈陛下,以为如此便能功利双收,不止晋升的官阶,还有天赐的财爻,更能脱离狄应的掣肘,殊不知,雄鹰可牵,利爪伤人,狄应在收他为门客的那一日起,便处处防备。 朝臣皆知,狄应在尚书省内仅有兵部在握,其余五部俱在奚谏之辖下,林常也这般认为。 狄应又是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林常下场何如,也怪不得他了。 雄鹰伸了利爪,还是斩了脑袋教人安心。 “老爷,到了。” 狄应正踌躇间,僮仆已跪伏鞍下。 昂首仰观,狄府。 狄应门下幕僚府。 云水居内,文尝取来了针线筐,搁在桌案上,“夫人,这些活计让奴婢来做就是了,您何必费那个力气?伤神伤眼的。” 取出针线,秋云水眉眼低垂,浅笑道,“许久没沾过手了,犹记得上次刺绣尚待字闺中,转眼已过了这么些年,再不碰,便两鬓银霜了。” “夫人这说的哪门子浑话。”,文尝嗔道。 秋云水笑而未答,凝神静思,掐了线头往针鼻儿里穿,试了几次,都未能穿过,鼻尖上冒了一层汗雾,再试,仍束手无策。 文尝看得着急,抢言道,“还是让奴婢来吧,您手生了。” 秋云水拘执地摇摇头,柔水似的眸光全数粘到了线头上,太费力,头脑有些晕眩,闭上眼憩了一瞬,再睁开时,手边豁然亮堂了不少。 屋室太黯,院中日头又太刺目,这般正好。 第二十九章 传言 讶然抬起下颌,压枝正倾弯了身子,两手聚成一团,捧着一颗莹白的东珠,温润的光泽和淡雅的馨香映照在她貌不出众的小脸上,此刻正挂满了谨慎和小心。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仰起头,恰巧撞上了秋云水轻浅的笑意,顿时泻出一丝慌张的神色,拘谨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磕磕巴巴地说不清话,“奴婢见堂内······日光黯淡,搅了夫人刺绣的雅兴,这······这才斗胆······取了东珠,为······为夫人照明。” 向来端稳寡言的压枝从未做过仿似今日这般媚主行径,许是真为她着想,秋云水揣测着,唇角笑意愈浓。 “你懂事了。” 说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又垂下眼睑,一门心思地穿针引线去了。 鹅黄色襦裙下的双腿微微战栗,强压着胸口嘭乱的心跳不致牵连了捧着东珠的手臂,压枝无声欢呼着,她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不会更难了。 或许确因光线不足,之后,秋云水三两下便将线头穿过了针鼻,这让她露出了稚童般的笑意,纯真,清澈,不似与人言谈时,嘴角抹不掉的似是而非的浅笑。 压枝也随之吁了一口气,仿佛她的心神也跟着线头穿过了狭隘的阻隔。 秋云水不免抬头看了她一眼,豁然开朗的情绪不似作伪,这木讷的丫头何时开了窍,还是她一直未曾察觉她默然之下隐藏的细腻? 而今为何又张示于面? 在秋云水似能看破人心的目光审视下,压枝略微慌张,但她并未隐藏这份慌张,反而作势稳重而又不失俏皮地回以笑容。 文尝站在右首冷眼旁观,两人迎面而视,俱是泛着温良的笑,呈现出一副贤主良仆的景象,令她觉得分外扎眼。 压枝的心思何时也这般深沉了? 三人无言,堂内一片静寂。 文尝指点,压枝捧珠,云水刺绣,旁人看来,定会感慨一句,好一处谐乐如画的景致。 “夫人——夫人——”,高昂的呼喊声打巧莺还没踏入二进门就尖利地传了进来,如巨石投入静湖,激起了迫人的大浪,堂内当下便动了起来。 秋云水收起了针线筐递给文尝,文尝转头放入了箱柜,压枝也把东珠摆回了博古架三阁。 待巧莺风一般跃进门时,压枝已为秋云水换了一杯新茶。 文尝从未如今日这般欢喜巧莺的活脱,外人看不到,方才三人挨得极近,不足一尺,故此她瞧得真切,压枝机巧的言语、压枝进退有度的举动、甚而她略略挑眉,文尝都觉得其中深埋机锋。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突然眼清目明,将压枝不动声色下的小心思看得透彻。 是她变了,还是压枝变了? 她们往常就这样,不过压枝今日较之以前活泼了些。 “夫人,前些日子您让我递出去的那些话,现下已在府内流传起来。”,巧莺喜不自禁。 府里传开了,府外也该风闻正盛罢? “嗯,”,秋云水点了点头,神色淡淡,这让巧莺有些失望,不过,想起还有事未曾交代,便匆匆抛去小情绪,拧结了双眉,颇为苦恼地说道,“传是传起来了,可与夫人嘱咐的话相去甚远。” “吘?她们如何说的?” “尤氏早年作孽太多,为阴鬼环伺,落下死胎是为鬼魂报仇申冤来了。有的还说尤氏产子那夜,徐管家奉命弃尸,回来一病不起就是被鬼魂上了身,那鬼魂原本打算附到死****身上报复尤氏,却被徐管家坏了事,拿他撒气呢。” 秋云水听了,默然不语。 文尝讥笑道,“她们可真是一身本事,连鬼魂想做什么都知道。” 巧莺低下头,暗自朝文尝翻了个白眼,神色颇为不屑。 压枝收敛了视线,默默记在心中。 “想想便知,此事是萧孺人所为,除了她,还有谁如此仇视尤良。” “那也不一定,”,巧莺是个冒进的性子,一个白眼并不能宣泄她的怨怼,她忍不住呛声道,“尤良害死的幼童还少么?内院这些个媵人、妾室、没名分的,倘一怀了胎,甭管男婴女婴,月份多少,一言不论统统残杀,就是长成岁数的,也要想方设法除了去。别看如今府中庶子庶女成群,都是险之又险从阎王爷手底下夺回来的命。若是当初那些孩子都存活下来,各院空着的那些楼阁台舍怕是早就住满了人。阖府上下怨恨她的人足可占八成。” 巧莺句句含兵带刃,驳得文尝脸色通红,气喘如牛,怒目瞪着她,那副要吃人的模样,真教巧莺一股脑窜上来的勇义熄了九成,只剩一分,让她略有不甘地低声嘀咕着。 “好了——”,秋云水揉弄着眉心,无奈出声,“一个院子里的姊妹,说着说着怎就闹了起来?” 不论是谁对传言添彩着色,于云水居而言,俱是能退居人后的好事,因为秋云水只得一女,现在孟州母族安养,与尤良并无子女牵扯,日后查问起来,她们可摘得一干二净。 如此浅显可见的道理,她们怎就无人通透? 本就不是贴心人,秋云水实在懒得教诲她们。 压枝不言不语,顺势递上杯盏。 秋云水又望了她一眼,目含赞许。 回过身来,心里又忖度道,她是明白了吗?还是只会这些讨好的小伎俩? 一刻钟,堂内沉寂了足有一刻钟,其间只听到秋云水推盏品茗的细啜声。 文尝与巧莺无言对峙着,仿佛谁先开了口,谁便认了输。 可巧莺心里还堆着事尚未禀告,性急的人总是憋忍不住话的。我是一心为了夫人,跟你这条自私自利的老母狗不一样!巧莺在心里唾了一口,偏头看向秋云水,先行开了口。 “夫人,还有一事——春晖院的一个婆子昨夜疯了。” “嗯?细细说来。” “是她同屋的婆子说的,昨晚三鼓时分,婆子出外起夜,直到天亮还没回去,后来是在萧孺人卧房的窗外寻到了,就倒在石子路上,唤也唤不醒,又踢又打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醒了,醒来就疯了,四处嚷嚷着见到了夭折的四少爷和一个女鬼,旁的什么也不会说。与她相好的姊妹为她吃饭,直往外呕,指着喊是肠子。” 听完,秋云水为之一震,世上真有鬼魅吗? “那婆子原先如何?可是早有先兆,中了凉风才突发病症?” 巧莺摇摇头,“说是在寻常不过的一个人了,有些势利,嘴巴恶毒,得理不饶人,跟府里别的壮婆子没什么两样。” 第三十章 卫溪 “萧孺人怎么说?”秋云水又问。 “奴婢回来前在那儿瞧了会儿热闹,”,巧莺说着话,乜斜了文尝一眼,倘使以前这样,她又要指摘什么玩心太重,像是云水居内只她一个为主子着想,“萧孺人哭得梨花带雨,说婆子装疯卖傻,成心戳她的心窝子,命人拿了棍棒打死了事,那婆子被打得满院子乱窜,说甚么四少爷回来作恶了,一群人堵她不住。奴婢怕误了夫人的事儿,这就回了。”语毕,自认颇有见地地置评一番,“这么些年了,谁不知道四少爷是萧孺人的命门,提都提不得,照说,那婆子打死也活该。” 打死了事么? 倘若她丢了一件宝贝,念起来就心疼,可忽有一人说她见了这件宝贝,这人便是个疯子,她也该忍不住问上一嘴的。 所以,打死了事看似平常,实则隐瞒了什么。 想着,秋云水又问,“婆子倒在萧孺人卧房窗外?” “嗯” 秋云水抿唇一笑,她似乎抓住了其中关节。 三鼓时分,萧岑的屋里有着不为人知的事,被婆子撞见了,这才非打死不可。 “疯子除却疯言疯语,说的话最真不过。” “夫人言下之意······”,文尝凑上来,说。 “没什么,”转而对巧莺吩咐道,“近来派几个你信得过的,仔细盯着春晖院,诸事来报。” 巧莺受宠若惊,“是,奴婢这就去办!” “小心些”,秋云水又嘱咐道。 “奴婢记住了”,巧莺信心十足。 狄应一入幕僚府,便招去赵阙入室密谈,已有一个时辰。 守门小厮急急跑来,离门三丈有余,说道,“老爷,将军府的管事来报,宫里的公公传旨,陛下急召老爷入宫,现下正于府里等着老爷。” 折子到了陛下案头上,此时召他入宫想必就是为了付游一事,狄应思忖道,“恐怕须劳赵士快马加鞭了,我麾下武士随即便会奉命前去接应,赵士并同门兄弟要尽快得手,诛杀府兵,将付游带回,以免两厢迎头撞上,都是自家人,动起手来必有折损,得不偿失。” 赵阙心头一紧,“是” “另外,要小心遮掩行迹,那班武士对江湖各派的武功路数都熟捻于心,招招式式莫露了底细。” “难道是······将军麾下的神武兵?” 狄应吁叹了口气,“若非神武兵,陛下何必召我觐见。” 赵阙一听,脸色当下就不那么好看了。 要是平常府兵甲士,他身为一派门主,以一杀百也就松了松筋骨,可要是神武兵······且不论功夫如何,就是那一身处处机关暗器的铠甲,那一手神鬼莫测的百变兵刃,防不胜防,便足以教人胆寒,况且神武兵个个身经百战,那都是脚踏成山白骨炼出来的杀气,只看一眼,便心生畏惧的杀气。 就是脑子不灵光的赵阙也深知,若要向将军讨要破解的法子,无异自寻羞辱。 看出了他的不安,狄应再行后退,道,“我会颁令下去,命他们绕行官道,卧龙城背倚群山,你们自东门出,行走山路,少了一半的路程,该不会相遇。若实在不巧,就将付游灭口后即刻离去,万勿兵刃交接。切记。” 赵阙是个知恩领情的人物,抱拳颔首,铮铮而言,“赵某定不辱使命!” 劫掠付游一是为财,二是为惩治林常。 财不得,即灭口,杀了付游,叛徒林常也休想得到好处,这个鱼死网破的法子便是赵阙的猜测。 粗憨如他,不曾细想,林常缉捕付游已成定局,纵然押送途中付游殒命,也是折冲府的过失,与他无丝毫干系,这份功劳是抹不去的。 至于为何非要杀了付游,不让他入京见驾,其中缘故恐怕唯有极少几人知晓。 恰巧,幕僚府便有两个。 计策已定,狄应推门而出。 箭在弦上,正是紧要关头,狄应不动声色,心下却如烈焰炙烤,容不得一分不安稳。 步下石阶,路旁梧桐青绿,春意催枝发。 树影斑驳,狄应快走其间,余光中,一身影匆匆掠过,立马停下步子,抬首看去,枝繁叶茂如蓬盖的香樟树下,一人青冠白衣,负手而立,见他看来,微微点拢下颌,气态从容。 “你有何事?”狄应蹙眉。 “将军,可否容卫某同去?”,此人正是卫溪。 狄应闻言,凛然一惊,眼下京中知晓此事者唯有陛下、他,和史思静。 “史思静与你是何干系?” 卫溪一怔,幽幽叹了口气,早知瞒不住的,只是可惜了,“他原为前朝监察御史,因耿直不阿获罪于付游,我曾救他一命,故此传信来告,以报当年恩情。如今我与他已两不相干,还望将军宽谅,莫要迁怒。” 说着,又想起了纸笺上史思静临别的口气。 旧臣冒死以传此讯,望君好生斟酌,旧臣不畏死,尤恐死而无意。 已经做了抉择不是吗?他来见狄应,史思静便活不了。 “哼,做下此事,想必已然备好了求死的心。”狄应丝毫不容情,“日后你再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动作,莫怪我手下无情!” 卫溪抿了抿唇,云淡风轻,“卫某活到今日,全依仗将军恩义,身家性命皆系于将军,卫某怎敢心存不轨。”见狄应稍稍放松了神色,接着道,“毕竟是旧相识,卫某去见他一面,许能当面问出财宝下落,也免了携他回京的风险。” 狄应不得不承认,以林常的本事,挖出付游十分之一的家底姑且难为,付游的城府其实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动的?露出几分财也是为了得以面见陛下,求取一个生机罢了。 可卫溪不同,往日那么深的纠葛,说不定真如他所言,见上一面,无数财宝唾手可得。 忖度良久,狄应点点头,“也好,你便随赵阙一同上路罢。” “多谢将军” 御书房内,如山奏章散乱摊在御案上。 鎏金香炉中青烟袅袅,乌金帐幔束在赤漆梁柱上,染了一身香雾。 重拾起奏章,林常重在形表华而不实的勾连字迹便又映入眼帘。 尹玉不觉欢欣,反而愈加愁眉紧锁。 奏章上只提了付游并他的家小,万千资财也说进京回禀,还有一人呢? 此人不现身,当世三朝皇帝都难稳坐皇位。 十几年来,他一直以为是付游带走了此人,难道不是吗? 或许掩藏在他的家小之中? 可名单上姓名、年岁都已具列清楚,无一个相符。 他如今该有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的年纪。 他可能并无多大的本事,十几年来东躲西藏不敢现身,说他复辟前朝或许是三皇杞人忧天,但只要他活着,便不由令人心虚。 尹玉揉揉眉心,安神静气的龙涎香此刻却让他头昏脑涨。 “陛下,狄将军殿外求见。” 站起身子,尹玉顿时豁然开朗,“宣” 他之所以任由狄应权倾朝野,是深知他就算贪财贪权,但绝不会容许有人损害大庆半寸国土! 第三十一章 君臣 殿门徐徐敞开,狄应一身紫袍踏光而入,巍峨气势恍似山川,尹玉眯眼望过去,早知他领兵百万,贪权重利,可一眼看去,刹那间,好像看到了一颗雄雄野心,看到了自己百年之后龙座易主,皇嗣被屠,遍地哀嚎,血流成河。 可出身乡野胸无点墨的狄应,真有那么高明吗? 先以一副端谦君子的模样示人,便笼络了不少朝臣的心; 自恃不凡的人大有人在,苦费一番气力,终在一些蛛丝马迹上得知他实为一介权臣,一个枭雄,一个既想留名又想敛财的奸佞,就此心满意足,一面防备一面适当利用,如同自己这当朝皇帝; 可之后,真的只此而已吗? “微臣叩见皇上”,狄应屈身叩拜,朗声呼和。 尹玉霍然醒过神来,剑眉一挑,“狄卿,朕早已免了你的跪拜之礼,你这是为何?” “回禀陛下,君是君臣是臣,陛下宽慈仁厚,视臣与右丞为兄长,臣却不能以此为权,藐视皇威。右丞身残,不行跪拜乃是情有可原。狄某既为臣下,当跪拜龙座跪拜陛下,一日不可缺失。此前是臣粗莽无知,近来先生劝臣多品儒学,多识周礼,臣读后顿时醍醐灌顶,如梦初醒,方知过去简直逆天而为,实乃大不敬,还望陛下降罪!” “哈哈哈······”,尹玉笑得前俯后仰,自狄应口中能说出如此长篇大论来,前所未见,“看来狄应确实费心攻读了不少书本,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文词雅句信手拈来,罕见,真是罕见。看来朕该好好赏赐国子监博士了。” 狄应不由深埋头颅,以掩满脸窘迫。 笑过之后,命狄应起了身,并赐了座。 尹玉抽出奏章,“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一件紧要之事。你先看看这个。” 狄应俯身接过,眯着眼,如在衙署般,先是匆匆浏览一遍,一脸难以置信,随后再逐字逐句地细细翻看,惊诧、欢悦、还有一抹意味不明,纷呈于面孔上,滴水不漏,堵实了尹玉紧盯的目光和揣测的心思。 “付游乃我朝心腹大患,如今羁押在牢,大快人心,”,兴起,狄应猛地站了起身,拱拜道,“微臣恭贺陛下拔除腐椽,净除污物。” 尹玉冷冷清清,出其不意问了句,“狄应今晨去了尚书省?” 狄应僵在原地,而后面红耳赤地说道,“先生催我读书,只是府中藏书简陋,便去了衙署,想在藏书阁寻上一寻,谁知看了半篇,竟不知不觉睡倒了。” 尹玉略笑了笑,掠过此话不提,又叹了口气,扬手挥了挥,“你再仔细看看。” 狄应疑惑地坐回扶椅上,又读了一遍,林常花哨的字体看得他眼晕,挤挤眼,晃晃头,耸耸眉,后来甚至捏着食指点起数来,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终如有所获,连拍大腿,“这付游真是荒淫无道,肆意妄为,年过半百竟纳了一百二十三房妾室,子嗣更是丰茂,足有两百,可恨,太可恨了,此次定要斩杀个干净,斩草除根!此事一了,还要于孟州城中搜罗一番,以免漏网之鱼,日后酿成大患。” 狄应说得振振有词,正气凛然,看得尹玉心头直骂,却又不好点破,干笑了两声,“狄卿经算学得不错。” 狄应赧然道,“摈着指头挨个数还行,九章、五经算就不成了。” 眼看着话头越飘越远,尹玉不得不强扭回来,“呵呵······狄应可发觉其中少了一人?” “少了一人?” 为了及时阻止他说出“微臣不知他家有几人,怎么算少了谁”等诸如此类的蠢言,尹玉又提点了一句,“当初被他带出宫的那名男童。” 狄应立下恍然大悟,垂头翻弄起折子来,一人一人地查点过去,最后,肃容道,“确实少了那人。林常不知此中情由,可是他大意遗漏了?” 尹玉摇头,“朕与狄卿皆知林常品行,他这般事事精打细算的人,会遗漏吗?” “难道是他包藏祸心,将那人留下了?”狄应猜测道。 “他没那份胆量。”尹玉笃定。 狄应又道,“十数年已过,那人离京时尚且年幼,付游又急于奔波,病死在路上或被其抛下了也不定。” 尹玉反驳道,“哼,老谋深算如付游,怎会不知捏着那人,便是捏住了一个无可替代的筹码,进可攻退可守,就算舍下全部身家,他也不肯丢下那男童的。” “或许付游将他藏到了别处?” “筹码便是临危所用,眼下他的性命已岌岌可危,若是被他藏了起来,为何不供述以换取一命?” “难道他是想等面见陛下之后,当庭供述?” “这也不无可能,”尹玉点了点,“对也好错也好,反正他已在进京途中,不日就会见到,只是当年贪名太甚,倘若他被缉捕的消息为人所知,难免四方来劫,还须狄卿派遣神武兵前去接应。” 狄应起身拜道,“微臣领命。陛下以为派几人为好?” 稍加忖度,尹玉道,“两百罢。” “两百?”,狄应惊呼,“为保付游一人,两百神武兵可是有些······” “哎,重不在付游,而在劫掠之人,普通刺客还好说,狄卿莫忘了,还有那些个不安分的江湖人士。” “微臣明白了,这便调遣神武兵,命其即刻启程。” 退出御书房,狄应不由粗喘了几口气,高悬的心放了下来。 初入御书房时,尹玉那逼迫的眼神仍历历在目,当下他便出了一身的冷汗,忽异于常态,行了跪拜之礼,一则是为了借机揩汗,不让尹玉看出他的惊慌失措,二则以打消他的疑心,虽知此举用处不大,但事在细处,才有可为。 日后要更加谨慎了。 之后,先去了神武府衙,调派了二百神武兵,后又至国子监,见了教授他学文习字的国子监博士沈子生,交代了一番话,以应对尹玉暗查。 再后来,便取出袖中墨帖,赶到长公主府门前,找骂。 第三十二章 姐弟 正午时分,烈阳炙烤着大地。 短短几日,蹭地热了起来,裹的春时袍衫不及换下,滚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秋云水半躺美人榻上,支颐托脑,昏昏欲睡。 压枝一旁打着扇子,眼皮不住地往下沉。 外间,文尝捏着一张纸笺,笺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排满了字,字迹如蝍蛆蜿蜒爬过般丑陋。 文尝一字一句不肯马虎,一连读了数遍,最后,两眼通红,如珍如宝地依照折痕折叠整齐,拿镇纸压了,搓了搓脸皮,轻手轻脚地走到隔门处,撩起帘幕,低声问,“夫人还睡着?” 压枝一个激灵,恍恍然扭过头,见文尝嫌恶地瞪着她,朝秋云初扬了扬了下巴,她缓过神,忙看了一眼,怯懦地点点头,作了口型,“睡着呢。” 文尝负气,甩头就走。 “蹬蹬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板跺得震天响。 内间,压枝提心吊胆地望着秋云水,唯恐她被吵醒了,拿她撒气。 “唉······”,秋云水两道长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叹口气,莹薄的眼皮缓缓掀开,许是刚醒来,目光有些虚散,细语喃喃道,“真是无法无天了,”,言毕,偏头往上看去,见到压枝一副惶惶无措的模样,语调放柔了,“你去将她叫来罢,就说我醒了。” “是”,压枝福了福身子,忙不迭跑出去。 秋云水撑着塌缘坐起,按着太阳穴清了清神,虎狼盘卧本就难眠,文尝这个不晓事的还时时闹腾,若非她还有用处,真该趁早打发了。 “夫人睡好了?”文尝风风火火地先压枝一步跑了进来,稳稳身形,一脸一无所知地忝笑问道。 秋云水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篦栉划过青丝,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若是有力没处使,就去灶房帮烧火丫头劈几根柴火,省得作弄我云水居的铺砖。” 一句话将文尝羞得面红耳赤,“奴婢知错,再不敢了,夫人饶过奴婢这回。” 压枝正要进来,闻言,识趣地转头离开了。 “说罢,谁又惹你不快了?” “奴婢不是个多事的人,”,说着,往前走了几步,离秋云水近些,取过她手中的篦栉,轻柔地帮她梳理脑后的乌发,“少爷半月不曾来信儿,昨日托人递来了信函,夫人看也没看一眼,就搁那儿了。” 透过铜镜,文尝望着秋云水的神色,却见她不甚疲累地阖上了眼,反问,“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文尝心内叫嚣着,亲姐弟,骨血相连,虽非同母所生,你如此待他也是说不过去的! 嘴角颤动了两下,强扯出一抹笑意,文尝道,“奴婢担忧少爷遇上了什么难处,才会迫不得已冒险传讯,一时没忍住,便私拆了信函。”,言罢,垂下头,一副任打任骂的知错姿态。 下一句,好赖她总会问,云山又怎么了。 谁知秋云水冷嗤道,“迫不得已?若真是迫不得已,他早闹到府门外了。” “夫人——”,文尝忍不住瞪着一双牛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他好歹是您的亲弟弟,一脉相传,是老爷至今唯一的骨血了,您怎么这般狠心?” 秋云水烦躁地挥开她的手,站起身,步至外间,见压枝正忙上忙下擦拭着玩物摆件,吩咐道,“上茶”,压枝应声是,便提着茶壶去灌水。 文尝不死心地紧随而至,移开镇纸,捏着信笺递到秋云水眼前,“夫人,您看一眼罢。” 茶水房本就不远,压枝见炉上隔着新煮好的茶汤,图省事就拎了回来,入门便撞见夫人与文尝俱脸色铁青地僵持在那里,不由顿住了脚。 “滚出去!”,文尝一声喝骂,吓得压枝猛地哆嗦了一下。 “李文尝!”秋云水拍案而起,“这是本夫人的云水居,由不得你在此作威作福!”转头又对压枝说道,“进来,谁是主子谁是下人拎不清?” 压枝不敢答话,只能不吭不喘地埋头往里走,斟了茶,噤若寒蝉伫立一旁。 文尝脸色唰地白了,似是怒极反笑,连道了三声好,抬步就要往外走,压枝随之松了口气,谁知她走到半途,定定地立住了,一动不动,过了半刻钟,竟又转身回来了,噗通一声跪在秋云水膝前,揪着她的裙衫,扯开嗓子哀嚎起来,“夫人,奴婢错了,可奴婢求您帮帮少爷罢,信上说他前些日子忽染恶疾,至今下不了地,他孤身在外,身边又没个体己人照料,上门问脉的大夫见他孤苦,又趁机欺讹,骗光了身上的银钱,少爷如今缺衣少食,三餐不继,您如何忍心弃之不顾啊?” 云淡风轻地啜了口茶水,挑了挑眉,“上月来信,得了痢疾,上上月来信,银子被人偷了,上上上月则说地痞恶霸逞凶侍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实在懒得多说了。可这才半月,月初送去了百两纹银,才几日就损耗光了?难道云水居的东西都是大风刮来的?还是从天而降的?将军府内安身立命有多不易是我空口白牙胡说的吗?事事谋划处处防备,陪着小心侍奉老爷,还得······”,秋云水揉着眉心,“算了,你也不过是个白眼狼,何必多费唇舌。压枝,去寻巧莺回来,令去府医处随意取些补身子的药草。” 压枝正暗自咂舌,闻言,忙说了声“是”,一路小跑出了云水居。 “夫人······”,文尝呐呐。 秋云水摆摆手,“罢了,你去吧,莫来烦我。” 文尝欲言又止,踌躇几许,终是磕了个头,退下了。 晡时,残阳正浓。 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叫卖声、吵嚷声、交谈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巧莺提着一个乌木食盒,穿街过巷,来到一处矮门前,不耐烦地拍了拍门,无人应答,巧莺神色愈发烦躁,将门拍得咚咚响,过了许久,内里仍无人声传出。 跺了跺脚,巧莺啐了一口,直骂,“败家子!又去哪里散银了,还得本姑娘满处寻不成?” 不想找也没法子,夫人把此事交予她,自然不能怠慢。 长长地出了几口气,胸中怒火稍稍压下,抬脚出了甬巷。 珍品楼,人声鼎沸,酒菜人味混杂如酱缸,巧莺紧蹙眉头,捂着口鼻,穿过张张桌椅,唤来伙计, “秋公子来了吗?” “没有没有” 古玩铺,玉石琅砚,琳琅满目,学子文士穿梭其间,亦有商客富绅品鉴议价,见一娇俏女子忽入门来,不觉齐齐抬头看去,巧莺满脸通红越众而入,来到柜台旁,问, “王老板,秋公子来了吗?” “没有” 露缘阁,巧莺仰首看着阁上名伶一个个搔首弄姿,不知羞耻,阁下男女耳鬓厮磨,搂腰舞肢,登时面红耳赤,抬步欲走。 “又来寻你家公子啊,他今日没来,”,眼尖的**从大堂走出,尖声喊道,“你家夫人也是,管得也忒严了,天下哪个男子不寻欢?哪个老爷不作乐?再不知敛行,小心成了下堂妇!” 露缘阁下顿时想起一阵哄笑声,在众人淫迷轻蔑的目光中,巧莺狼狈逃走。 财源赌局前,巧莺捏紧了食盒提手,自言自语道,“秋云山,再不现身,一个铜板也休想拿到!” 刚上前一步,守门的壮汉便拦住了她,上下逡巡一番,眼中淫光闪烁,“又来找人啊?” 巧莺绷直了腰脊,色厉内荏道,“秋公子可在里面?我家夫人寻他呢。” “等着”,说完进了赌局。 不一会儿,一个两眼无神,身形瘦削的男子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年月四十的魁梧汉子。 “巧莺,”一见巧莺,男子大喜过望,扑了过来。 巧莺厌烦地往旁边躲去,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气生生地丢到男子怀中,“夫人命我送来的。” 男子捧着银票,不再理会巧莺,沾了唾沫当街点数起来,而后苦着脸说,“怎么才一百两?她亲弟弟都卧床不起了!买个侍奉的丫头,再治病,吃穿用度,一百两怎么着都不够啊。”,越说越气,不由面孔狰狞,恶从口出,“好个冷心的婆娘!给人家作妾丢了祖宗颜面不成,还这般无情无义,不顾自家弟弟生死!这等人,该天打雷劈!” “你住嘴!”巧莺厉声道,“夫人一月的份例才几十两银子,光你一个就耗费两百两,还不知足!真是狼心狗肺,待我回去告诉夫人,看你半文钱拿不拿得到。” 身后的大汉上前一步,和气说道,“姑娘莫气,少爷刚输了钱,心里不顺畅,你姑且······” “住嘴!”男子一把推开他,站在台阶上俯瞰着巧莺,龇牙咧嘴,“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姐弟间的事由得你一个贱婢多嘴?” “哼,此时念起姐弟情分了······”,巧莺话没说完,忽闻身后一声沉重的低喝, “巧莺!” 心头猛地一颤,恐惧而又慌乱地朝来人转过头去。 第三十三章 云山 狄应拖着一身疲惫踏出宣化街时,已日薄西山。 青骢马乌亮的马鬃在温热的风中撩起一丝波澜,狄应跨坐其上,垂头冥思。 奚谏之不曾临朝已有半月之久,身为右丞担纲重任,退避两日,朝堂便该生出乱象。陛下却提也不提,本该奚谏之先行审阅的奏章打他告假的第一日起,便直接送到了御书房,似乎两人私下早有商定。 奚谏之腿疾,谁人不知,何必遮遮掩掩。 其中必有乾坤! 陛下与奚谏之更为亲近,狄应心知肚明,只因他与奚谏之间差了一个人,长公主。 他歆慕长公主,打十几年前,狄应便知道了,自然也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长公主天人之姿,卓彩华然,哪个男子不思慕? 可贵就贵在,奚谏之是个情种,数十年如一日,痴心不改。 他对长公主忠贞不渝,便是对皇家忠贞不渝,陛下多信任他几分便显得无可厚非了。 即便狄应早早就追随陛下东征西战,即便他几番舍命救陛下于危难之中,即便他当年几无败绩,声望甚而高过了尚未称帝的尹玉,他也不曾起过别的心思,甘心臣服于陛下。 可是,昨日是非如风散去,究竟是谁先背叛君臣之义,再去追根究底又有何意? 街市喧哗,乱声入耳。 嘈杂之中,机敏如狄应,一下子便分辨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哼,此时念起姐弟情分了······” 循声望去,果真看到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站在赌局门外,上蹿下跳。 “巧莺”,狄应唤道。 巧莺慌乱地扭转了身子,一见是他,脸色骤变,正欲行礼,但见狄应自暗色披风中探出手来摇了摇,召她近前。 巧莺跑到马下,微微福了福身子。 “你不在府中服侍秋孺人,在这罗唣什么?”,狄应居高临下,冷声道。 巧莺脑子灵活,当即编排了一个由头,“夫人作画用的墨块没了,派奴婢出来买些回去。” 狄应四下环顾一圈,紧盯着她,道,“这四处并无画舫,你到赌局去买不成?”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直教小丫头两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虚飘飘地飞了身后男子一眼,强打精神,回道,“禀将军,那是我姑婆家不成器的堂兄,好赌成性,近来输光了银钱,死缠烂打求我给他些傍身银,奴婢气不过,这才不顾体统在赌局门口与他纠缠。” “可方才我听到你说甚么姐弟情分,怎么又成了你堂兄?”狄应目光犹如锥心之针,死死看着巧莺脸上的神色。 巧莺深埋着头,回道,“他是个没脸没皮的赖货,左右为了哄骗我的月例,甚么姑奶奶姐姐一应都叫得出口的,奴婢无奈,惯常由着他,久而久之,就忘了原先的辈分,自认为姐姐了。” 狄应不语,又望了她几息,后又抬头看了看赌局门口正翘首张望的男子,眼下乌青,面色发黄,虽生得几分清秀,却全没于那副苟且的形态中了,确是个流连烟花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收回目光,肃容道,“莫做有损将军府声誉的不当之举,办完事及早回府。” “是” 遥望着狄应渐行渐远的背影,巧莺忍不住拍了拍胸脯,粗粗喘了几口大气,暗自庆幸道, 幸好这败家少爷与夫人长得不像,否则凭老爷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 “巧莺,那人是谁啊?”,秋云山转脸就癞皮狗似的蹭了上来,抻长脖子,望着狄应的背影,问。 “与你何干!”,巧莺白了他一眼,抬手要将食盒递给他。 身后的大汉见此,忙阔步走了过来,在秋云山之前先行接过食盒,憨笑道,“莫累着少爷,我来就成。” 巧莺对他倒是有几分好感,笑盈盈地说,“秋大哥瞧着五大三粗,却是个细心人哩。” 大汉赧笑着,不知如何作答。 “他可是狄大将军?”,笑谈见,秋云山猛地蹿跳起来,“巧莺啊巧莺,你可是毁了本少爷的大好前程!” “嘁” “不是说姐姐在将军府深得恩宠吗?怎么不把我这弟弟举荐给大将军呢?”秋云山气声问道。 “莫说将你举荐给老爷,就是你这个人都不得让老爷知悉。” “这说的什么狗屁话!”,秋云山当即恼了。 “夫人知书达理,才情出众,这才得老爷爱宠,若是让他得知夫人有个弟弟,既无功名在身,又无贤明存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全累夫人养活,指不定此后便不看重夫人了呢。”,巧莺声音婉转,却说得秋云山脸色黑沉得快要滴出墨来。 见势不妙,巧莺转头就走,“不与你多费唇舌,本姑娘要回去侍奉夫人了!”,说完又低骂了一句,“败家子!” 秋云山一字不落听入耳中,攥紧了拳头,恨恨盯着巧莺的背影,直至她淹没于人群中,方朝地上唾了一口,“贱婢!走,回去收本!” 大汉无奈地看着他大步跃入赌局,遮了半身的帘幕垂放下来后,嘴角竟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天将迟暮,红日入海。 将军府内,袅袅炊烟自厨房上空飘出。 香醪嘉馔,珍馐美食,种种用料,精挑细选,道道工序,繁杂耗时,如此雕琢之佳肴,入得各人口,却是不同滋味。 昼日的愁也好,苦也罢,到了夜里,到了晚膳时分,统统深藏于心底,换上一张欢笑的假面,在这场一日中最为隆重的飨宴里,摆着最该有的姿态。 这般说来,最为随心惬意的,反倒是阴风呼啸的东院了。 群鬼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从连排的屋檐下飞出。 白嫩嫩的鬼婴仍是不着寸缕,托腮蹲坐在石阶上,蜷缩的身子远远望去,不过拳头大小。 仿佛约好了似的,那群鬼挤出屋檐,排成排,站到鬼婴身后,捏起拳头,提着气,一脸紧张而渴盼的神情,彷徨了许久,站他身后的鬼终于没了耐性,一脚踹过去,打头的鬼便“咻”地穿过了鬼婴的躯体,摊在地上,浑身哆嗦,痛,抽筋拔骨的痛,可也爽快,比起这股爽快来,痛便不值一提了。 而后,一个一个的鬼,玩闹般依次从鬼婴身上穿过,个个倒在地上,抽搐不停。 鬼婴无奈地翻了翻眼皮,“什么断头鬼,独臂鬼,都叫瘟病鬼好了。”即便她的眼珠上滚,露出的残余亦是浑浊的。 群鬼嘿嘿直笑,东院内随之阴风忽涨。 “白日里躲哪儿去了?”鬼婴问道。 “就在屋子里,我等是阴司之物,白昼日光太盛,罡气浓郁,受不得受不得。”,一鬼回道。 “这院子黑气弥漫,不见天日,便是晌午也不曾有日光射入,怕甚么?” “那也使不得!” “使不得使不得······” “十二万分使不得······” 顷刻间,此起彼伏的“使不得”环绕在鬼婴耳边,鬼婴看着一个个断臂残肢的鬼魅们一边煞有介事地念着“使不得”,一边摇头晃脑叹息不已,不由瞠目结舌。 待他们终于念完了,东院内了无声息了,鬼婴僵直的身躯才缓过劲来,动了动,眨了眨眼皮,扫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问,“连体鬼呢?” “仍旧躲在屋子里内,不敢出来。” “对,不敢出来。” “比胆小鬼胆儿还小。” “鬼族之耻!” “不是说不怕吗?” “哼!” ······ 鬼婴登时头昏脑涨,暗自收回耳朵上的灵识,再看,他们便成一个个龇牙咧嘴只张口不出声的“哑巴”了,鬼婴忍不住偷着乐。 待群鬼们一个个说完了,嘴巴不动了,鬼婴就又探出灵识,耸耸肩,“怕甚么,我又不能撕了他们。” “嘿嘿,要是你想撕了她,我们就帮你撕了她。” “帮你撕了她!” “吃了她肚里的男娃。” “嗯嗯,滋味应当不差······” ······ 鬼婴被逼之下,故技重施。 待他们止息了,又探出灵识在耳朵上,“那巨身鬼呢?怎么不见他?” 东院内一片寂静,无人敢答。 过了半晌,缩头缩脑躲在群鬼中的胆小鬼低声说了句,“他昨夜夺你躯体不成,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此次,却无鬼应和。 第三十四章 打闹 烈日当空,尘埃落定,连风也退回了林子,恹恹地刮不起一丝凉爽。 这日,狄琼之因京郊佛家庙会至京兆府走了一遭,出了衙门口,明晃晃的日光打头顶罩下来,忽地一阵眩晕,扶着榔柱休憩片刻,眼前才清明几分。 走了不多远,见路旁搭了一处简陋的草棚,棚下摆了两三副桌凳,肩上搭了条白布巾的年轻人正端了两个黑陶碗送到一张围坐了两人的桌子上,碗里盛着清透的茶汤,汤面上潋滟的波纹勾起了狄琼之肚子里的馋虫,食客吸溜一口,半碗下肚,看得狄琼之更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炽烈的日头烧得滚烫。 左右此次公事并不紧急,狄琼之上前两步,挑了张偏僻又临街的桌子坐下,要了碗凉茶并一份面鱼儿,趁着吃食还未上桌,思虑起礼部司的杂务来。 蓦然想起今晨无意间听到的一则风闻。 礼部郎中史思静昨日向礼部尚书递了辞呈,欲告老还乡。 多荒唐,史思静月前刚邀了各部同僚聚于府邸,大办诞辰宴,狄琼之当日便在其中。他今岁不过四十,何至告老还乡? 更荒唐的是,百官辞递之事最快也须七八日才能裁决,可史思静的辞呈当日便朱批允准了。 此中若无机窍,谁信?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临走时京兆府尹的抱怨,昨夜城郊不知从哪里来了班胆大包天的匪徒,在城外不过三十里处大肆烧杀,最惨的竟是一行路人,全家老小五辆车马俱被砍得面目全非,身首异处,老太太身上的绸缎衣裳也被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地躺在大道上,怕得死不瞑目。 两者之间······可有什么牵扯? 狄琼之正寻摸着,摊主走上前来, “客官,您的凉茶、面鱼儿——” “多谢”,狄琼之略点了点下颌,拿起桌边的醋罐往面鱼儿碗里浇了厚厚一层醋汁儿,捏着木匙搅圈拌匀和了,擎着碗底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不必嚼咽,顺着喉咙眼儿咕咚咕咚就滑到了胃里,又酸又凉,爽快! 可狄琼之爽快没多久,就被对桌两人的窃窃私语勾去了心神。 “你打哪儿听说的?这些高门大户的事儿,通常没什么准头。” “摇船的老刘头跟我说的,他从望峰酒楼的掌柜那儿听来的,那掌柜的一个远房表侄在将军府作马倌儿,你想,这马倌儿都知道了,这事儿还能有假?” “说的倒也是。照这么说来,将军府不是要绝户了?” “胡说!狄将军不是有个嫡子吗?叫什么来着,纵然嫡嗣不兴,底下不还那么些庶子吗?怎么就绝户了?” “那狄家大公子跟狄将军多年失和,早就另辟门户了。那些个庶子上得了台面?” “啧啧,你说这狄将军也够可怜的,挣下好大一份家业,到头来却无人继承。” “这怪得了谁,传言他当年在战场上下手狠绝,半点不留情,杀红了眼连自家人都砍,就说始兴元年,流民作乱,他一举俘获十三万俘虏,那些人都是让战乱闹没了家,又饿极了,这才作乱,谁知他将令一下,十三万人啊,足足杀了一个月才杀干净,这么重的恶业,鬼魂不缠他缠谁?这就叫天谴,报应。” 那人慨叹一声,“就说他那正室夫人也不是个好的,心狠手辣,弄死了多少美人娇娥,可惜啊可惜。” “人家狄将军尚且不在意,你哪门子的心疼······哎——你做什么?”那人瞪着眼前莫名冲将上来一把揪住自己领口的文弱书生,气愤道。 一旁说嘴的好友也忙上前拉扯,“哪里窜出来的疯小子,找打不是?” 此时,狄琼之着了身天青色常服,冠饰内敛无奇,平常人瞧不出贵重之处,故两人只当他是个平平学子,骂嘴下手分毫不留情。 狄琼之正值气头上,二话不说动起了手脚。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狄琼之便落了个满脸花,青青紫紫地,全不在乎,仍闷头闷闹往上冲。 摊主年纪不大,见之顿时慌了手脚,不敢上前,只挤在墙角规劝, “几位客官,不好动手,光天化日的,等会儿巡卫的府兵来了,几位客官就惹了大麻烦了?” “客官呀,前面不远就是京兆府衙门,几位客官要是有什么罅隙,不妨到衙门口让老爷断凭是非,何以打砸了小的摊位啊?” “几位客官······”,摊主仍旧不辞疲劳地劝慰着,转眼便见一队府兵执长戟大刀从永禄街上拐了过来,忙不迭跑上前去申告一番。 府兵们随他来到摊前,确见三人拧作一堆,正打得热乎。 其中一名府兵微眯了眼,抿起一丝笑,而后走到队正身旁,耳语一番,队正瞧了他一眼,那名府兵一脸恳切,并颠了颠手掌,队正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点了点头,随即吩咐其余人等,“去,将人给我拉开!” 先前叙话的两人一见两侧站着巡卫,当即软了腿,哪还剩得半分怒气,忙撒了手撤了脚,老老实实站定了。 可狄琼之愈打愈狠,又不畏府兵,哪里肯罢休。 故而,两人正哆哆嗦嗦杵在那儿,一面点头哈腰,说着恭维话,不防身后狄琼之一人一脚踹了上去,噗通两声,栽了个狗啃泥,鼻梁磕出了血。 狄琼之畅快了,两人也乐了,苦着脸喊冤,“官爷瞧见了?方才就是这小子无缘无故冲上来,见人就打,我二人实在无辜······” 队正大怒,作势便要抽刀,那名府兵忙一把拦住,又是一番耳语,比了比手指,队正翕动着鼻翼,不善地睃了一眼狄琼之,缓缓收回了刀,一声招呼,“将这二人带走!” 那二人哭天抢地地喊冤,但无济于事,府兵们一亮刀锋,立下闭紧了嘴。 “望京兄,怎么当街打闹起来?”此人正是殷商。 “唉,这般落拓模样羞见长婴兄啊。” 殷商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多问,捞起了歪倒的长条凳,就势坐下,自斟了一杯白水,笑道,“以一敌二,看架势,望京兄很是英勇啊。” “长婴兄莫再讥讽我了,”狄琼之掸了掸满身的土,也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来了那碗没来及喝的凉茶,猛吞半碗,酣畅地舒了口气,“照说长婴兄此时当回颍阳了,却没料到于此境况下再相见。” “颍阳传来公函,说是颍阳城郊盗匪肆虐,难行调度,让我暂于京城待命。” 狄琼之搁下陶碗,皱了眉,这么巧,各处皆是匪患。 殷商看了眼陶碗,道,“想不到奉行儒学的望京兄竟如此不拘小节,潇洒快意,颇有江湖侠客之风,殷某佩服。” 狄琼之本就不喜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虽不向往驰骋江湖,但闻此言,仍不免暗自欢喜,谦含道,“长婴兄谬赞。” 虽寥寥数语,却让狄琼之更为亲厚殷商,实乃句句点睛。 二人于歪桌倒凳中又是一番寒暄,摊主只得束手束脚站在一旁,想开口,望了殷商身上磷光闪闪的明光铠,顿时歇了心思。 二人也并未长谈,约定了五日后望峰楼上再会,便各自散去了。 临行前,狄琼之默默搁下了一锭银子。 第三十五章 大乱 狄琼之这副模样,着实不该再回礼部现丑,稍加思忖,转头朝自己的府邸走去。 一路上,边走边想。 平素老百姓常拿高门大户中的隐秘之事取乐,但多是讹传,荒诞不经,风传上几日也就过去了,知悉内情者亦懒得辩驳。 可那二人所言,母亲产子、打压妾室皆属内院秘辛,便是与父亲交好的朝堂同僚也难知晓一二,怎么如今百家传众人知了? 甚至牵涉了鬼怪,真真假假,倒难争论个黑白了。 到底经谁传了出来? 依着父亲的性子,他该早下了严令,府内姑且禁止议论此事,如何又能传得满城皆知? 心里念着这事,耳朵也随之格外机敏。 “将军府内已经五六个人被上了身,至今昏迷不醒呢······” “是狄将军当年沙场带回来的冤魂,整个将军府怕都盛不下······” “狄家主母下手也忒狠了些,不知毒死了多少娃儿······” “据说有几个妾室如今仍是疯的,就因失了孩子······” “狄将军性子十分暴戾,动则打骂,怒而砍杀······” 人人面露惊恐,煞有介事,好似真的入了将军府,见了众尸山,真把自个儿当成了慧眼识破弥天大谎的智者。 一群愚民,狄琼之暗骂,铁青着脸,憋了一肚子怒火,回了府邸。 谁知尚未踏入府门,便察觉家丁的神态与往日有异,躲躲藏藏,目光闪烁,行礼时分外恭谨,背过身去又打眼缝里偷瞧,往里走,仆人丫鬟个个如此,不醒事的,甚至翘起指尖偷偷指戳,嘀嘀咕咕念叨,狄琼之此刻仿佛背后生了眼,飞扬的眉,鼓动的唇,看得分外清晰。 不由怒火更旺。 “夫君,这是怎么了?怎么落了一身伤?”,正妻萧氏迎面走来,看到他一脸青紫,浑身狼狈,大吃一惊,忙走上前来,关切道。 “妇人多嘴!”,狄琼之正是不快时,口气便有些伤人。 萧氏一愣,而后竟全不计较地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取药膏来。”转过头,对狄琼之温温切切劝慰道,“无论如何,夫君先进屋换下衣袍。” 将军府内,一场热闹初初平息。 青澜院口,诸般好戏纷纷登台。 府医再次急惶惶地被人拉了进去,此次却不敢有一字半句的抱怨,因狄应在侧。 丫鬟连欢当众剥衣杖刑五十,头十杖,响彻云霄,次十杖,一声比一声惨烈,中间十杖,呼声渐弱,再十杖,没了动静,最末十杖,不过杖尸臀。 看门的金婆婆跪于人前,掌嘴二十,肉乎乎的双颊比胸脯还高,下手的家丁又重又狠,已经飞出了两颗大牙,血水混着唾沫乱溅。 金婆婆身后还跪了数排丫鬟,队列齐整,垂头丧脑,无声无息。这是最轻的,单单罚跪而已。 最引人注目的,是被人拖走的萧孺人,不哭不闹,嘴角还挂着怪异的笑。 假山后的丫鬟缩回了脑袋,啪嗒啪嗒一路小跑,跑到另一个丫鬟身旁,细细低语,那名丫鬟听罢,又一路小跑,跑到另一名丫鬟身旁······如此辗转,便传到了巧莺耳中。 继而,云水居便跟着热闹了起来。 “······萧氏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尤氏病重好几日了,她这才念起前去探望,也不知说了什么,活活把一个昏死之人说吐了血,也是她流年不利,恰巧撞上了回府的老爷,这下可好,老爷大怒,谪降为媵人,看门的金婆看守不利,掌嘴二十,秦妈妈去了药房,没受牵连,教人吃惊的,是青澜院内一个不起眼的端水丫头叫什么连欢,竟是萧氏的耳目,今日也是她传话给了萧氏,才让她有机可趁,一路进了主屋,不过萧氏一经老爷责问,半点没犹豫就供出了这丫头,现下她已被当众打死,也不知萧氏可有半分愧意······” 巧莺仍在张牙舞爪叙说着,秋云水却已魂飞天外。 她私下打探过,尤氏已是必死之相。 虽说太医曾言,得仙鹤草尤氏可活,可那是在她昏厥之前。 她知晓,萧氏想必也不会落于人后,那么,为何非要在尤氏临死前去见她呢? 难道是嫌她死得慢? 非也,萧氏恨不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于萧氏而言,她死得越慢越好,这般,才能受更多的折磨······对,受更多的折磨! 萧氏怕她于昏睡中无知无觉咽了气,如此一来,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她?故而,萧氏是为了令她在梦中也不得安心才去的青澜院。 为此,她搭上了位份。 可往常萧氏并非如此行事,自打狄令夭折,她一夜间变得心思深沉,精于算计,处事圆滑,断不会这般无所顾忌,不惜鱼死网破也得磋磨梦中的尤氏。 当真只是因为尤氏命不久矣吗? 怕不止如此。 还有,她到底说了什么,竟将尤氏吓成那副模样? 总觉得,有些事,她不知,那两人却心知肚明,到底是何事? 尤氏本有转好之相,为何又突然昏厥? 于春晖院疯掉的婆子又有何干系? 秋云水阖上眼,喘息片刻,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太多的未知交杂成一团,梳理不清。 这令她隐隐觉得不安。 “夫人,身子不舒坦?”,文尝早就不耐烦巧莺的喋喋不休,见秋云水额头上沁了汗,问道。 秋云水撇开她近前的双手,摇摇头,“无妨,天太热了。” 压枝闻言,忙取了团扇来,绕到秋云水身后,静静地上下煽动。 巧莺心内虽有失望,但顾忌秋云水身子,也跟着劝道,“夫人,您不妨入内歇息,院子里的事由奴婢打理您就放心吧。” 秋云水刚要点头,便见一个丫头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夫人,老······老爷来了······” “老爷来了便来了,你急什么?”,巧莺不待她说完,训斥道。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冷哼,“好个狗胆包天的丫鬟,老爷来了便来了,好,说得好”,随之,狄应一脸黑沉地禹步跨了进门。 第三十六章 继乱 “老爷——”,霎时间,云水居内外一干主仆呼啦啦跪倒一片。 秋云水略欠了欠身子,不为狄应冲天的怒气所惧,走上前,低眉颔首,轻声细语道,“老爷何以为一个不晓事的丫头发这么大的火?她亦是无心之举。”说着,偏头打眼缝里觑了巧莺一眼。 巧莺跪在地上,两股发软,幸而胆战心惊下尚留了几分平日的机灵,瞧见秋云水飘过来的眼色,忙叩头求饶,“奴婢一时口不择言,求老爷宽宥,日后定不再犯,求老爷宽宥。” 若是往常,狄应挥挥衣袖,此等微末小事便不值一提。 可今日,许是在青澜院外积存了不少火气,巧莺连番告饶,也未能让他的脸色好上半分。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等两面三刀的贱婢,本将军见得多了,”,狄应不着痕迹地推开秋云水,跨步至太师椅上坐下,居高临下睥睨着众人,“尔等可知本将军是如何处置这等人的?” 秋云水心下一沉,打他吐出“本将军”三字时,便觉不妙。 老爷此番前来,怕是另有目的。 这股怒火,也不单单因巧莺一时之过而生。 堂内无人敢答,狄应料准了,也不追问,兀自说道,“杖责二十,多嘴多舌的铰了舌头,识文断字的砍了指头,一应发卖到下等妓楼里去!” 此言一出,堂内落针可闻。 饶是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文尝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绷紧了皮子,哪里还有心思关切巧莺的下场。 巧莺此时已瘫倒在地,顷刻间,冷汗浸湿了大片脊背。 “来人——”,狄应虎目凝视了众人几息,而后,一声高喝。 话音未落,秋云水疾步走到下首,目光殷切,求情道,“老爷,巧莺性子欢脱,一时失言,顶撞了老爷,日后定不复今日之过,还望老爷宽宏大量,饶过她这次罢。” 巧莺吁了口气,有夫人护着她,想来是有惊无险了。 文尝却咂摸出几分酸涩,撇了撇嘴。 往昔,若是秋云水求情,无论如何,狄应也会顾忌几分,给她留些颜面,今日却像铁了心的要惩治巧莺,扫了眼立于门外的几名壮实婆子,冷硬吩咐道,“拖下去,狠狠地打!” 往昔,若是狄应执意为之,秋云水亦会审时度势,见好就收,自保为上,可这次竟像是拼了命也要保下巧莺,噗通一声,硬生生跪到了青石地面上,“巧莺今日之过皆因妾身一味顽宠,若老爷非要罚她,便先行治了妾身束下不严之过。” 这一跪,简直跪在了巧莺心尖上,她不过一介下人,何德何能竟得夫人这般护佑? 巧莺的心热了,文尝的心凉了,攥紧了袖口,咬牙切齿。 而狄应再无法视而不见。 “秋氏!莫以为老爷宠你就不知好歹任意妄为!老爷能将你捧上天,便能让你摔下地狱!还不快快退下?” 谁知秋云水冥顽不灵,以头抢地,哭诉道,“自从妾身家破人亡那日起,孤苦无依,得老爷慈悲收留,妾身感念在心。可老爷不是妾身一个人的老爷,将军府亦非当年的秋宅,妾身时感浮萍无根,雨打飘零难自去。”说着便淌下两行泪来,“巧莺这丫头性灵聪慧,活泼又好动,虽不如旁的婢子恭顺,却无人如她一般贴心,旁人视妾身为主,她待妾身却如姊妹,有她相伴,妾身心安。”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说得巧莺心魂剧颤,涕泪连连。 “好好好,”,沉凝许久,狄应板着面孔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挥了挥手,遣退了行刑的婆子,“此事,我暂且不提。但有一问,巧莺你须如实说来,若敢欺瞒半分,定杀不饶!” “是”,巧莺慌忙回道。 “你可是平昌肆阳县丰合乡人士?” “是”,巧莺呐呐道。 “家中尚有父母及幼弟三人?” “······是”,有些迟疑,心想,老爷查了她的户籍? “你父亲乃是家中独子,对否?” “······是”,巧莺越发慌乱。 “那你哪里来的姑母?哪里来的堂兄?”,正值巧莺心神不定,狄应一声大喝。 巧莺当即被吓破了胆,忙不迭颤声回道,“奴婢······奴婢没有堂兄······”,话既说出了口,便收不回来,当脑子一转想明白了,已为时晚矣。 秋云水本想暗自提点她一下,无奈狄应步步紧逼,如此情势,她动弹不得,默念道,看着机灵,不过会耍弄些小聪明罢了,到了这个地步才明白过来,晚了。 如今她只能赌上一把,就赌巧莺的良心! 狄应不给她回缓的余地,紧接着问道,“那日财源赌局门前,究竟是何人?说!” 巧莺立时没了主意,微微抬起头,朝秋云水望去,只见秋云水伏在地上,两眼紧闭,一脸灰败,似是已经认命。 心内一阵哀戚,巧莺啊巧莺,你太蠢了! 若是实话实说,兴许能留一命,只是夫人的前途尽毁。 尤氏死后,夫人当仁不让会被抬作正室,若是此时因她毁于一旦,即便事后夫人不忍杀她,她也会愧疚而死。 若是眼下将此事扛了下来,虽性命难保,但夫人仁慈,定会好生照料她的家人。 况且,夫人方才为了救她,不顾孺人之尊,当众下跪,数次求饶,这份恩情在前,让她怎么忍心背叛夫人? 几番思量,巧莺已有定夺。 无力地瘫倒在地,满目死寂绝望,似是穷途末路,认命般叹了口气,“他是奴婢的心上人······”,静默良久,缓缓道,“那日奴婢奉夫人之命出府遴选墨块,趁机与他相会,谁知于乡邻口中听说他近来迷上了露缘阁的一个狐媚子,奴婢气不过,想跟他说个清楚,知他好赌成性,又常去财源赌局,便去那儿寻他,果真被奴婢寻到了,谁知说了两句便争吵起来,他恬不知耻,往常跟奴婢伸手要银子时就会腆着脸喊好姐姐,奴婢一时嘴快,骂他不顾姐弟情分,不料却被老爷撞个正着······”,说到此处,巧莺惨淡地笑了笑,“奴婢私通外男,自知该死,只是府中无人知晓此事,奴婢怕夫人斥责,也不敢同她说道,本打算寻个时机求夫人放奴婢出府,好跟情郎双宿双飞,谁知他是个没心肝的,奴婢只怪自己眼拙。如今,只求老爷赐奴婢一死!” 第三十七章 女谋 巧莺陈情时,狄应一双虎目铮然紧盯着她,一瞬也不肯错漏,见她一副心死灯灭的萧瑟模样,也没瞧出什么,目光又在她与秋云水间逡巡几回,心下一番思量,抖动了平整的髭须,遽然问道, “内院之事可是经由你口传出去的?” 秋云水心头一紧,袖下蔻丹不由掐进了肉里。 巧莺怔了怔,身子幽幽轻晃,恍惚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目光飘过了整个厅堂,掠过秋云水时,不露痕迹地笑了笑,力竭般阖上了眼皮,垂下了沉重的头颅,声音渺远,“是,奴婢与心上人······”,她云英未嫁,有些话即便临死,也难说出口,吞咽了几回,勉力说道,“奴婢与情郎亲热时······意真情切,嘴上兜不住······什么话都说尽了。” 压枝跪在最末,闻言,双颊烧得通红,脑袋埋得更深了。 秋云水暗自松了口气,偷偷朝右后侧的文尝递送了一记眼神。 狄应未有察觉,接着道,“他既负了你,不如告诉我,他如今身在何处?我可代你施以惩戒。” “回老爷,自那日起,奴婢便已斩断情丝,与他再无往来。他身在何处,奴婢确不知晓。” 狄应冷笑,刚欲张口,堂下文尝忽然“哎呦”一声,歪倒在侧,头上的金钗好巧不巧摔落在巧莺手旁。 狄应立觉不妙,猛地站起身,正要说话,又闻文尝哭号着连番告罪,“老爷宽仁,奴婢近来身子不便,又跪了许久,脑子昏沉,这才失了礼数,绝非对老爷不敬,求老爷饶了奴婢吧,求老爷宽宏大量饶了奴婢吧······”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狄应已棋差一招,巧莺手疾眼快地捞起金钗,不待旁人拦阻,没有半分犹豫,直插颈上血脉。 “巧莺,你父母就在府内!快道出实情,我饶他们不死!” 话音初落,巧莺但已拔出金钗,登时,鲜血四溅,满堂红。 喉咙口一股股往外涌着血泡,呛住了气门,巧莺大张着嘴,嚅动双唇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哀求的目光从狄应身上挪移到秋云水脸上,使劲气力,脸庞憋得血红,断断续续喊出两个字来,“夫······夫人······” “嘭”! 巧莺随即倒地而亡,睁着的眼睛里哀求不散。 “巧莺——”,秋云水似是极为震惊,脸色煞白,呆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一把扑到巧莺身上,抱着她温热的尸体,眼泪连绵不绝地淌到腮边,哭得仍是那般清濯,不染尘埃。 文尝被喷了半身的浓血,脸上,手上,肩头,腰肢,左腿······腥得化不开,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傻了,怔怔僵坐了半晌,才缓缓放下遮面的手掌,脸上一面红一面白,眼皮上被血水凝结成缕的短睫一眨一眨,她眼中的尘世,也是红的了。 压枝缩成了一团,身子不断后退,尤恐蔓延的鲜血沾湿了衣衫。 狄应坐回太师椅上,五指收紧,神色极为复杂地望着秋云水。 看来她的心计比他所想的深沉太多。 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或许巧莺正是奉主行事。 她们主仆拼死也不肯说的那名男子究竟是谁? 与秋云水有何干系? 若说秋云水私通外男,他是不信的。 难道与当年孟州之事有关? 可是除了秋云水和文尝,秋府的上上下下数百人一个不落皆被斩杀,即便有漏网之鱼,也该被随后的那场滔天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断不会还有命活。 狄应浓眉紧蹙,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她已认罪自戕,我便不追究了。” 说完,起身往外走去。 “老爷,”秋云水突然发声,“巧莺虽行差踏错,但与她家人毫无干系,还请老爷大发仁慈,放她父母离去吧。” 狄应回过头来,以怪异而陌生的目光凝视着秋云水,许久,低沉地说道,“自恃聪明,误人误己。” 秋云水怔住,随即想通了其中关节,待不见了狄应身影,颔首浅淡一笑。 她自然知晓“巧莺父母在府”不过是老爷情急之下想要诈出实情的谎言,老爷也明白瞒不过她。 而今,她画蛇添足有此一问, 一来既然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装模作样给谁看? 二来便会让老爷觉得她在矜炫今日的胜果。 呵,自恃聪明,误人误己,至少她赢了不是么? 今日能赢,何愁来日不能达成所愿? 秋云水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抹去了腮边清泪, “来人——” 院中丫鬟应声而入。 “丫鬟巧莺私通外男,现已认罪伏诛,拖出去,好生安葬。” “是” 压枝看着巧莺渐渐僵硬的尸身被随意裹进了一张芦席,被扯着双脚牲口般拖出门去,头颅倒垂,撞到了门槛上,“咚”,沉重的闷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死死睁着的眼睛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愈发寒意彻骨。 “压枝” 恍然醒过神来,朝秋云水看去。 “着下人打扫干净了,满屋的腥气。” “是” 半个时辰后,文尝换下血衣,来到秋云水卧房时,神色仍有些迟滞。 “怎么,真吓着了?” 文尝喘了口气,“奴婢也不是没见过这等场面,只是不曾被扑了满身的血,一时缓不过劲。” “呵呵······”,秋云水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泠然清脆。 文尝忽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干巴巴陪着乐呵。 “文尝可觉我心肠硬?” 文尝顿了顿,缓缓说道,“奴婢平日里虽与巧莺看不过眼,但见她今日为了夫人甘于舍命,奴婢也觉得可惜了些。若是······” “若是我早先提点了她,她便不会死了,对吗?” 文尝想了想,点点头。 “当日她回来将遇见老爷之事报予我后,我便知,此事定要有人为之一死,不是她,就是我。若是我提早与她说了,你猜猜,她还会舍命相护吗?” 文尝半天没言语。 秋云水叹了口气,徐徐道,“老爷是何等谨慎之人,当日位于街市上不与她计较,不是说私下便不会暗查。查出巧莺并无姑母堂兄一事,必会追根究底,问个明白。你知道,老爷最恨府中有人与外人勾结。” 文尝点点头,深有此感。 “云山已搬去了别处,老爷查访不到他的行迹,我若提早替巧莺罗织了说辞,她今日行云流水一番应答,老爷岂不会猜疑我们早有万全准备?处处圆满的事情多会被人疑心是阴谋陷阱,老爷岂会甘心就此放弃?” “嗯,确实如此。” “如此,便只有一个法子——逼巧莺认罪。” “夫人不怕她临危反水背叛夫人吗?” 秋云水又是莹莹一笑,“巧莺的忠心是因我之前拼命保她,你当真以为她忠贞不二?” 文尝怔住,诧异道,“难道夫人当时便知老爷会查问此事?” 秋云水摇摇头,“我只觉得老爷此番前来极不寻常,怎会因巧莺一时失言就大发怒火?虽有些预感,但不真切。于此,我唯有尽全力护佑她,一来不能让老爷将她提走私下审问,二来便是让她感念恩德,莫做出背主之事。果然,此举扭转败势,不免我一番心血。” 文尝定在原地,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 “常言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谁说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呢?”,秋云水含颦浅笑,风华卓然。 莫道女子见识浅,瞬息之间扭乾坤。 莫道妇人目光短,深谋远虑男不及。 文尝眨眨眼,俨然看到了秋绍在世时的笃定从容。 第三十八章 矛盾 隔门外,端了梨汤的压枝两手直哆嗦,汗涔涔地偷摸退了出去。 “夫人,不啻将少爷引荐给老爷,也省得他每日在外游荡似个离群的孤雁,光是想着便教人心疼。”,文尝说着,抽出帕子在眼下擦拭,秋云水看去,当真落了泪,心下轻嗤,嘴上无奈叹息道,“莫非文尝以为我情愿他日日不思正业,出入相交的俱是斗鸡走狗之辈?” 文尝不语,暗暗撇了嘴,深以为然。 “云山与我虽非同母所生,但秋家嫡系只他这一根独苗,纵然我与他不甚亲近,真有心弃之不顾,怕是爹爹在天上也饶我不得。” 文尝想点头,又寻思此举不太恰当,敷衍道,“奴婢知晓夫人是记挂少爷的。” “嗯,你明白就好。他秉性如何你不是不知,非我刻意贬低他,他今岁二十有五,比府里的大少爷还虚长三岁,你看他是什么德行?既无才学,品行也上不了台面,眼界倒是高,我原打算与他捐个官做,他倒好,嫌品阶低,嫌地处偏僻,嫌东嫌西,也不想想,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谁敢鬻官卖爵?就是有人敢,将军在府,我能买?不光好高骛远,又偏爱惹是生非,你教我如何敢将他引荐给将军?” 秋云水一席话将秋云山贬成了靴底之泥,文尝听着,早已面色不虞,见她歇了,立时回嘴,“少爷怎能跟大少爷比,大少爷生来含着金汤匙,十六七岁便认名儒大家为师,后又进了国子监,每日往来相交的俱是风流雅士,如何能不成器?少爷呢?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娘,夫人入了将军府,只管将他扔在外头不理不问,夫人如今又这般折损于他,奴婢都要替少爷叫声屈了。”说着,眼角愈加通红,泪珠子不要命地往下滚。 “呵,”秋云水冷笑道,“文尝这是说我捧高踩低了?大少爷出身乡野,不满十岁便随将军上了战场,十六七始入小学,识大字,与稚子同出同入,尚不求将军请夫子入府,秋云山年不足五,爹爹便重金延请孟州高士入府教化,可他生生将夫子气得吐了血,七岁时就领了一班下人去高士家中又打又砸,其母立时便气得奔赴黄泉,孟州一干文人自此立誓,生不如秋府,死亦唾顽童,文尝可还记得?” 文尝僵硬了脸皮,到底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的道理,怎么辩都辩不明白。可有些人,该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命定如此,人所能及的不过顺天而为罢了。他既没本事,就别挑大梁,庸庸碌碌过完一生,求个安乐平稳有何不好?真到了不相称的位置,砸在脑袋顶上的非福是祸。眼下他再闹腾,也不过淫乐好赌,我尚且能顾得住,他若是当了京官,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闹出什么大乱子,就凭我一个内宅妇人,还能收拾得了吗?” 文尝哑口无言,默默嚅动了嘴唇,瞧她的脸色,仍是不甘。 “莫指望将军,大少爷遇着难处,将军尚且不加理会,何论一个外门小舅子?” 文尝嗫嚅了半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不如先替少爷纳一房妾室,屋里有了人自然便会收心,再教他安心求学,考个功名,之后夫人再提他物色一门正经亲事······” 还没说完,秋云水便插嘴问道,“何为正经亲事?” “与官宦人家的名门淑女缔结连理,将军不管,有了身在朝堂的岳父引路,何愁少爷不能光耀门楣。” 文尝说得激越,秋云水却是想发笑,摇了摇头,不置一词。 狄琼之打昨日回了府,一直心中郁结。 一时想坊间不堪入耳的流言,一时念同僚间传颂的将军为妻求药甘遭唾骂的风闻,坐立难安,派小厮去衙署告了假,站在天井中,徘徊不定。 父亲的脾性与处世之道,他一清二楚,原以为求药不过又是沽名钓誉之举,事到如今,怕是确有内情。 母亲真的病情加重了? 思虑至此,胸中更是如同燃了一团火,烧得手足酸胀,立定不住。 无头苍蝇似的在绿藤下乱转,过了一炷香,忽然停下,脸上露出喜色,衣服也顾不得换,吩咐门房备好车马,着了一袭暗褐色长衫径直出了府邸。 马车兜兜转转,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宏门外,方府。 方家在高门林立的卧龙城中称得上是煊赫门庭,与将军府不同,它底蕴深厚,枝叶繁茂,方家家主虽只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但其嫡次女早年入宫为妃,颇得陛下青眼,生得三皇子尹诀更是睿智过人,如今已虚龄十七,初涉政务,小有成效。 而方家七少爷方子言是方家家主最小的嫡子,与狄琼之一般,不靠祖荫,尤善诗文,两人同年参加科考,狄琼之是一十三名的进士,而方子言一举夺魁。 朝堂授官时,狄琼之入礼部任职,方子言则为国子监助教,职分不高却有雅名,熟料他以志在山河为由拒之不受,陛下未曾怪罪,并赞其心清逸,得陛下允准后,毫无留恋,潇洒离去。 后来时常出京,游历四方,是个孤松一般的人物。 狄琼之与他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不深不浅,遇事求援并无难处。 入了方府,见到了许久不曾会面的同窗好友,因不涉朝事,只一颗忧母的孝心,方子言当即便应承下来,随后二人煮茶点棋,谈诗论文,直到日落,狄琼之才不舍辞别。 天幕落下,黑暗降临,喧嚣的尘世便成了魂灵的欢场。 鬼婴这几日与鬼魅们上蹿下跳,在迷宫似的东院内玩些民间稚童常玩的游戏,都取自于一份份残存的记忆。 一班不知岁龄的老鬼与一个初生的孩童。 一群穿墙过院虚无缥缈的魂灵与一个白生生圆滚滚的肉躯。 竟玩得乐不思蜀,处得相得益彰。 连体鬼肚里的小鬼扯着肠子咋咋呼呼跟着群鬼玩闹,女鬼被拉得四处奔逐,十分狼狈。 鬼婴躲在粗细足够两人合抱的榔柱后,正咬着拇指窃笑。 他们从未踏足这爿房室,这下,一定捉不到她。 空荡荡的宇厦四面透风,实则算不上房室,除了阴风吹入的厚重尘土,连张蛛网都没,蜘蛛这等活物灵性十足,断不会到这阴煞之地落户安家。 鬼婴撒欢跑了两刻钟,也没摸到这间宇厦的边沿,到底有多大?鬼婴很是苦恼,浓郁的阴气遮掩了月光,眼前一片漆黑,她看得见鬼怪,却看不破黑暗。 直至跑得烦闷时,终于寻到一根巨大的柱子,倚柱坐下后,便耐心等着鬼魅来捉。 等啊,等啊······ 她不须困觉,不须吃喝,不会疲累,不会生病,但却会无聊,会乏味,翻了十七次身子,打了五十三个滚儿,又在宇厦内跑了三圈,还是无人来找,鬼也没来。 鬼婴泄气了,想出去时,却迷了向。 胡乱朝着一处跑去,不拐弯,不回头,终于被她找到了! 咦?这是另一件屋室? 推门而入,一排排架阁,一本本落了灰的书简,全在不知何处散发的朦胧绿光中,勾勒出了模糊的剪影。 鬼婴循光而走,穿过架阁间的窄道,约莫走了半盏茶,透过书简上方的空隙,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背影扑在长案上,浑身散发着莹莹绿光,温和且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