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穿越的固定格式是:睁开眼睛,看见帐顶,然后谁谁谁惊呼:XXX你醒来了!如果没错的话,这个XXX一般都是小姐,运气好点的是公主,再好点是女王,最衰的自然是人妖。 君珂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双狗眼。 “嗷唔。” 湿答答的舌头舔上来,带点畏罪般的讨好。 君珂迷迷糊糊摸摸狗头,呢喃,“幺鸡你跑错房间了,出门,向左,见黑色骷髅头门即入,门背后,你的太史阑供你压倒。” 幺鸡舔得更急。 君珂说完一堆话,有点混沌的脑袋开始慢慢清醒,狐疑地推开狗头,想起这货又不是她养的,平常只对她的死党它的主人太史阑才会这么狗腿,今儿这是怎么了? 再一转头,呆滞三秒钟。 头顶绿荫如盖,身下石凳荫凉,一枝欲绽不绽的桃花自花墙青瓦间斜曳,淡黄蕊心颤颤探出逢迎春光,再被娇嫩的莺声惊破。 远处有欢声笑语,一般娇嫩。 君珂倒抽一口凉气。 尤其当她看见四周建筑风格和用具都样式奇古,连身下垫的褥垫都绣着金丝海棠花,那花式她在一本民俗书上见过类似的,绝对非现代机器制品。 那一口气,就抽得分外悠长了。 这里肯定不是之前她所在的研究所,她也没傻到以为这是在拍电影,不是演员没道理有这样的联想。 君珂盘腿坐起,找回记忆的最好办法是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一回溯,记忆里最后的印象是幺鸡拍了研究所实验室内一个小匣子,匣子发出一道强光,她和幺鸡被卷入一个幽邃黑洞。回忆再向前,是天道研究所的密封实验室,她和死党四人一狗走向传说中可以打开研究所重重关卡的声控解锁设备。再向前,是死党们还没到达实验室之前,路过专门研究爱因斯坦相对论,想要时空倒流的副院长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再向前,是死党们趁研究所百年一遇的全体放假,各逞异能偷了解锁的声控工具,只为摆脱因为自身异能被当小白鼠一样研究的命运,奔向广阔天地的自由…… 君珂突然恨恨拍了石凳一巴掌,惊得畏罪的幺鸡五体投地。 坑爹! 搞错方向了! 她们在实验室找到的不是总控解锁设备,而是副院长研制出来的可颠倒时空的新玩意,难怪解锁声控录音放了之后毫无动静,幺鸡不耐烦一拍,她就换了天地。 换句话说,她现在终于可以用上所有穿越小说的万年台词。 她、被、穿、了! 君珂站起身,四处张望——昨夜幺鸡一爪子无意开启时空裂缝,她感觉不对抓住了幺鸡,如果没感觉错的话,死党也有过来扯她,那么很可能,她们也被卷了过来。 但是为什么这里只有她和幺鸡? 突然又想起副院长曾说过,时间是个流动的进程,每分每秒绝不相同,所以时空倒流也好,转换也好,都很难遵循既定的轨道,就像滔滔长河水流奔急,你伸入的手指,每一秒沾上的都是不同的水滴。 换句话说,在时空裂缝开启过程中,那三个在碰撞中,未必和她一同登陆诺曼底,有可能落在不同的国度,更有可能,落在了另一时空。 她和幺鸡抓得很紧,才没有被拆开。 想清楚来龙去脉,君珂叹口气,现在好了,是自由了,太自由了,连亲人都没有了。 四个孤儿,因为各有一身异能,自小被收进研究所被研究,同病相怜相依为命,虽斗嘴不断拆台不止,但绝不愿丢下任何一人要自由。 丢了朋友怎么办? 景横波会抓狂骂娘,文臻会赶紧吃饱肚子,太史阑会唤她的狗,君珂会先思考路线。 但是结局是一样的。 找呗! 君珂站起身,拍拍衣服,准备在四周找点值钱东西充作路费,不管穿到哪个朝代,货币都是不可或缺的行路工具。 这一拍,她才发现衣服已经换过了,一袭石榴红十样锦妆花裙,石青金丝缠枝花披风,颜色俗艳,质料高贵。 君氏小白鼠自幼在研究所长大,在被研究之外的生平娱乐,除了打麻将就是读书,民俗史料也读了不少,但没看出这身打扮代表的具体朝代,只看出这衣服代表的阶层——官宦或富家。 君珂开始皱眉。 她虽然并没有机会接触社会人情,但现代强而有力的各式传媒提供了巨大的信息来源渠道,不出门可知天下事,只要你愿意,通达、博闻、信息量巨大的牛逼人群可以被流水线制造。 所以君珂立即发现了处境的诡异。 很明显这不是她穿越的第一现场,她穿过来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好心地给她换上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她原先的衣服和行李哪里去了?她现在以什么样的身份呆在这深宅大院?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更多的时候掉下来的是陷阱。 “小姐!” 一声清脆呼唤,君珂闭目,吸气,如释重负。 重头戏来了! 转身,三米远处立着两个女子,十五六年纪,一个高挑纤细,眼神灵活,一个圆圆脸蛋,神情有点木讷,都穿着青裙白袄,少女发式。 君珂一眼鉴定完毕——穿越剧第一章高频率出场人物:丫鬟。 刚才说话的一定是那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 “小姐。”开口的果然是那高个子丫鬟,笑嘻嘻举起手中一束花,“这杏花开得真好,翠墨给您折了束最好看的,您喜欢不?” 君珂凝望她三秒钟。 眼珠子转动频率每秒三次,背在身后的手指节颤抖每秒二次,胸腔内的心脏跳动每秒四次。 综上所述。 心虚,撒谎,紧张。 再看那圆脸丫鬟。 低头,咬牙,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骨骼承受最大临界压力。 君珂叹气。 演技啊演技,一个用力太过,一个根本没有。 她不是魂穿,是身穿,这么个奇装异服大活人落地,没人疑问,顺其自然接受?还自来熟地叫她小姐?古代的人会这么脑残么? 猪为什么会在天上飞? 因为在坐飞机。 是谁搞了架“飞机”,把懵懂的她塞了进去试图架着她飞?等待她的是平安着陆,还是宇宙黑洞? 君珂有预感,如果她甘于做猪,一定再也回不了猪圈。 静下心来,仔细寻找自己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很快她便发觉,脑子时不时地有点发晕,一开始以为是昏迷初醒脑子还不清醒,此时便觉得不对。 她叹口气,坐下,无须人教,自然而然拢裙,敛襟,腰颈笔直,姿态优雅。 两个丫鬟努力平静地看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好奇和疑惑,眼前的女子,十六七岁,并不如何美艳,但奇在做任何动作都和别人有细微的不同,看来特别优美,有种令人移不开眼睛的独特魅力,而乌黑的眼睛里时有奇异金光一闪,令人觉得一瞬间,似乎被她看穿五脏六魄。 君珂开始发问。 “我是你们小姐?” 两人大力点头,点头速度之快,像是唯恐点慢了她会不信。 “请问我是否有个牛逼的并且一点也不爱我的未婚夫?” 俩侍女呆呆看她,傻傻摇头。 “请问我是否出身高贵而人品恶劣?” 摇头。 “请问我是否花痴之名传遍天下,哦,不一定是花痴,丑女,疯女,傻女,浪女、凶悍女之类的同理可证。” 摇头。 “请问我是否被退婚然后寻死觅活?” 摇头。 “请问我是否是待选秀女马上要点选进宫?” 摇头。 “请问我是否曾受尽欺辱苦大仇深如今正急待翻身?” 摇头。 君珂舒一口长气——唉,排除法,好歹确认自己不属于以上穿越戏码的任何一种。 当然这也是个不好的消息,最起码她在穿越小说中学来的见招拆招步步牛逼一百零八法用不上了。 “小姐……”被问得一头雾水的丫鬟翠墨,早已失去先前伪造的熟悉和轻快,下意识地将手中花再次递过来。 君珂望着她,越过眼中的骷髅架子,看见花墙之后更远处,重重把守的护卫,若隐若现的人影,无数双眼睛正目光灼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然后她笑了。 第二 君珂在床头帐钩垂下的红丝绦上打下了第七个结。 七个结,七天。 古有结绳记事,她结绳,是为了提醒自己现在的处境。 七天时间,够一个人理清现状,这里是大燕王朝,不属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其生产力发展水平大约相当于唐宋时期,弱于唐而强于宋,她所在的府邸并不在京都,而是大燕七藩之一的冀北藩,成王纳兰元征的属地,这家府邸主人姓周,武职,从三品冀北将军,替成王殿下掌管冀北西线十万王军,算是冀北上层人物,有一妻两妾,膝下却十分空虚,仅有一女。 这一女,便是她这个“小姐”了。 君珂弄明白这身份后,心头疑云更浓几分,周家这小姐身份,在冀北一地算得上上流千金,怎么会给她李代桃僵?真正的周小姐人呢? 而这些天在周家的生活,也是平静里带着反常,她并没有见过周将军,据说朝中有动向,周将军忙于公事,已经很久没回家,周夫人来看过她一次,态度慈蔼亲切,当真便如“亲娘”一般,但君珂敏感地觉得,这位周夫人看她的眼神总有几分怪异——警惕、担忧、疑惑、不安……十分复杂的情绪。 正如这府中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努力表现着自然和熟稔,眼神却闪烁着陌生。 锦衣玉食,安享尊荣,暗地里却有危机逼近,如霾云即将飘至头顶。 这是她现在的感觉。 比如她每天要喝的药,据丫鬟说是养颜润肌的补品,她第一次试探着喝了一口,没多久便感觉到微晕,顿时醒悟这是古代版的迷魂药——令人神智混沌,意识模糊。 敢情她们以为让她喝了这药,她便意识不清真的以为自己是“周小姐”,难怪一个个坦然在她面前演戏不怕被拆穿。 可是经过皮革奶苏丹红、地沟油瘦肉精、染色馒头三聚氰胺奶和各式抗生素长久锤炼的国人,早已进化出世间最抗摧残的牛逼体质,三聚氰胺都不怕,还含糊你医药不发达年代的迷魂汤? 君珂嗅着药汤微酸的气味,冷笑。 在她昏迷醒来之前,有人给她换了衣服,有人给她灌了药,有人收起了她的行李,然后她睁开眼,解放区的天就变了天。 做个锦衣玉食的蛀虫是很好,但前提是有命做到底,就目前的诡异状态看来,难。 每天端来的药都被她偷偷浇了花,花儿因此长得蔫不拉答,奇怪的是也没人对此产生注意——她的丫鬟都貌似平静而内心惶恐,人前努力维持,人后神色鬼祟,那种失措和惶恐交织成沉重的压力顶在整个府邸的上空,张力绷紧,只等着某一日雷霆一刺,嗤啦一声,撕破。 丫鬟不安,君珂也有她的焦躁,她被严看死守,出不了院子一步,她熟知人体骨骼的所有最脆弱的要害,却没有把握将院子里外数十个大男人的骨缝都打裂,出不了院子,就找不回行李,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是她在那个世界的最重要的储藏,有了那些才有了和现代维系的基础,她还指望着靠那些东西找到死党们。 所以即使明知气氛不对,她也打算忍下去,忍到一切的伪装,被真相之手悍然撕裂。 但望那裂开的是康庄大道,而不是死路。 她忍得住,却有忍不住的。 幺鸡。 研究所收养的小白狗,看不出什么品种,被冷心冷面的太史阑难得看中眼,据为己有,虽然君珂不明白一向严谨冷漠只注重科研的天道研究所,怎么会突发奇想养只狗,她也疑惑过幺鸡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有特异之处,不过幺鸡来研究所半年,从狗崽子长到小狗,除了懒了点馋了点傲娇了点叫声特别了点,看不出有什么神奇。 受尽宠爱的幺鸡,不适应没有空调电视狗骨头玩具和太史阑的异世生活,对她爱理不理,总想着往外跑,君珂这里刚一出神,幺鸡便不见了。 君珂原也没在意,幺鸡玩一会就会自己回来,却见自己的丫鬟红砚突然探进脑袋来,看她一眼,又缩了回去。 红砚是那个圆脸丫鬟,因为不如翠墨灵活,不常在她面前侍应,君珂见过她几次,她都远远站在廊下,目光紧紧盯着幺鸡,看出来很喜欢狗,君珂因此对她有些好感,此时见她探头,正要招呼,她却受了惊吓般一缩不见。 君珂怔了怔,没动,过了一会,红砚的脑袋又在半掩的窗前一闪。 这下君珂坐不住了,走到帘边,门一推,突然听见隐约呜咽声响。 这声音像幺鸡的! 君珂立即出门,眼前屋宇层叠,不见人影,她在廊前站定,眼睛已经穿过面前的照壁花墙,越到墙后一个角落里。 那里映出两个人影,正蹲身低头,努力按住一个挣扎的活物。 君珂从那黑影轮廓辨认出来,是幺鸡! 君珂抬手脱掉木底绣花鞋,避免木质敲击发出声响,只穿袜子奔近,听见对话声低低传来。 “这畜生好大力气……” “少啰嗦,快点!” “嗷唔!” “哎哟!咬我!” “蠢货!一只狗也弄不死!” “你不也按不住!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做什么非得杀这只狗!” “你懂什么!小姐不爱猫狗,这狗留着不惹人怀疑?上次就想宰了它,不想这畜生太灵!” 君珂皱起眉——在自己醒之前,已经有人试图对幺鸡下手?难怪醒来时幺鸡舔那么激动。 不禁眼中怒火一闪,幺鸡不仅是太史阑的心头肉,也是研究所异能四人组的命根子,现在幺鸡归她管理,她要是不能护好这小东西,将来怎么有脸见太史阑? 她沉了脸,转到墙后,在那俩满头大汗男人肩头一拍。 “干什么呢?” 两人一惊抬头,看见是她,脸色大变,手下一松,幺鸡嗷唔一声挣脱开来,二话不说,抬起后腿就对两人滋了一泡尿。 尿液标枪般激射,既狠且准,嗤啦一声两人淋个满头满脸,腥臊之气冲鼻,两人急忙要去擦,君珂突然一抬脚,踩住了两人按在地上的手。 她没穿鞋子,柔软的袜子踏在对方手背,这是闺阁淑女万万不能做出的举动,男子触及女子裸足也视为轻薄,俩家丁感觉到不对,刹那间脸色都变了,手抠在地面再也不敢动。 君珂满意地踏着,抱着幺鸡,慢条斯理一脸无辜地问:“你们怎么不回答我的问话?当真不当我是小姐?” 俩家丁一哆嗦,现在全府上下,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小姐”认为自己是小姐,万万不能令她有一丝怀疑,这下连尿也不敢擦,赶忙抬头谄笑解释:“……不是,想给狗洗澡来着……” 这一抬头一说话,额头流下的尿液顿时滑落嘴里,那人不敢擦也不敢吐,一张脸苦成了倭瓜,想尽快说完,偏偏君珂还用那种“我很愚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麻烦你再解释清楚点”的无辜眼神继续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下去,“……狗看起来有点脏了……” 尿液越流越多,等到额头上的尿水全部流进了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君珂才满意地点点头,“哦——”了一声,抱着幺鸡转身,一边摇头道,“怎么这么啰嗦?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想给它洗澡嘛。” “……” 幺鸡趴在君珂肩头对俩倒霉家丁吐舌头,君珂的脸色却在背转身的那一刻沉了下来。 她快步回了房间,把门关好,将幺鸡往地下一墩。 幺鸡原本还在得意,这么大力一墩,傻了。 “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 幺鸡浑身一颤,条件反射缩肛,收尾,坐正,仰头,目光炯炯。 第三 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总是在落着雨的早晨醒来,窗外照例是一片灰镑镑的天空,没有黎明时的曙光,没有风,没有鸟叫。后院的小树都很寥寂的静立在雨中,无论从那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着。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我胡乱的穿着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试,想到心中挂念着的培,心情就又无端的沉落下去,而对这样的季候也无心再去咒诅它了。 昨晚房中的台灯坏了,就以此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连笔记都不想碰一下,更不要说那一本本原文书了。当时客厅的电视正在上演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偶尔会有音乐、对白和枪声传来,觉得有一丝朦胧的快乐。在那时考试就变得极不重要,觉得那是不会有的事,明天也是不会来的。我将永远躺在这黑暗里,而培明日会不会去找我也不是问题了。不过是这个季节在烦恼着我们,明白就会好了,我们岂是真的就此分开了,这不过是雨在冲乱着我们的心绪罢了。 每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喜欢仔细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镜子里的我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个奇异的时分。我的心境在刚醒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镜中的自己也是不设防的,我喜欢一面将手浸在水里,一面凝望着自己,奇怪的轻声叫着我的名字----今日镜中的不是我,那是个满面渴想着培的女孩。我凝望着自己,追念着培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驻留在那时分里,直到我听见母亲或弟弟在另一间浴室里漱洗的水声,那时我会突然记起自己该进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会快快的去喝一杯蜂蜜水,然后夹着些凌乱的笔记书本出门。 今早要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缘故,已经全都湿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门时不及想像的沉落,这凉鞋踏在清晨水湿的街道上的确是很愉快的。我坐了三轮车去车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时辰来。车帘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显然的朝气,几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一个拾拉圾的老人无精打采的站在人行道边,一街的人车在这灰暗的城市中无声的奔流着。我看着这些景象,心中无端的升起一层疲惫来,这是怎么样令人丧气的一个日子啊。 下车付车钱时我弄掉了笔记本,当我俯身在泥泞中去拾起它时,心中就乍然的软弱无力起来。培不会在车站吧,他不会在那儿等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们各自上学放学,都固执的不肯去迁就对方。几日的分离,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记忆他的形貌了,我的恋念和往日他给我的重大回忆,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动的去怀想他,雨中的日子总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自己,总在弄湿这个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撑不住,渴望在等车的时候能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系的来乱聊一下,排队的同学中有许多认识的,他们只抬起头来朝着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头在笔记簿里去,看样子这场期终考试弄得谁都潇洒不起来了。我站在队尾,没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清晨的盼望总是在落空,我觉着一丝被人遗忘的难受,心中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笞过,培不在这儿,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内的日光灯全部亮着,惨白的灯光照着一群群来往的乘客,空气中弥漫着香烟与湿胶鞋的气味,扩音器在播放着新闻,站牌的灯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着,我呼吸着这不湿的空气,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倦而又无奈的日子。 想到三个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无端的陷入了一种玄想中去,那时正是注册的日子,上个学期刚从冬季寒冷的气候中结束,我们放假十天就要开始另一个新的学期。那天我办完了注册手续才早晨十点多点,我坐在面对着足球场的石砌台阶上,看着舞专的学生们穿了好看的紧身舞衣在球场上跳舞,那时候再过几日就是校庆了,我身后正有一个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黄色的窗框,而进行曲被一次次大声的播放着,那些跳舞的同学就反复的在练习。当时,空气中充满着快乐的音乐和油漆味,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围绕着。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阳光在缓缓流过。我独自坐在那儿,面对着这情景,觉得真像一个活泼安适的假日,我就认真的快乐起来。那份没有来由的快乐竟是非常的震撼着我。后来开学了,我们半专心半不专心的念着书,有时逃课去爬山,有时在图书馆里发神经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接着雨就来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停过。我们起初是异常欢悦的在迎接着雨,数日之后显得有些苦恼,后来就开始咒诅它,直到现在,我们已忘了在阳光下上学该是怎么回事了。 从车站下车到学校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我走进校园时人已是透湿的了,我没有用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着。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着。培,你这样不来看我,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全开着,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着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着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夸张的怪脸来。 “我喜欢这种式样,这是一双快乐的鞋子。” “在这种他妈的天气下你还能谈快乐?” “我不知道快不快乐,李日,不要问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试紧张,跟你乱扯的。”常彦在一旁说。 “不紧张,不愉快倒是真的,每次考试就像是一种屈辱,你说你会了,别人不相信,偏拿张白纸要你来证明。”我说着说着人就激动起来。 “卡帕,有那么严重么?”常彦很费思索的注视着我。 “他妈的,我乱说的,才不严重。”说着粗话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释这个时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没有来找,而日复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加沉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撑不住了,我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着的谬误中,因此我无法在其中得着慰藉和亮光了。好在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连串空泛的琐事堆积在心底的一个沙丘,禁不住连日的雨水一冲,便在心里乱七八糟的奔流起来。 这是一场不难的考试,我们只消对几个哲学学派提出一些评论,再写些自己的见解,写两千字左右就可通过。事实上回答这些问题仍旧是我很喜欢的一件工作,想不出刚才为什么要那么有意无意的牵挂着它。仔细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学,李日正拉着身旁埋头疾书的常彦想要商量,常彦小声说了一点,李日就马上脸色发光的下笔如飞起来,我在一旁看了不禁失笑,李日的快乐一向是来得极容易的。此时的我心中想念着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后的怅然,四周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出什么声音。我合上了卷子,将脚放在前面同学的椅子上轻轻的摇晃着,那个年轻的讲师踱过来。 “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这种题目做不完的,不过字数倒够了。” 他听了笑起来,慢慢的踱开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么,我永远学不会如何去重复审视自己的卷子,对这件事我没有一分钟的耐心。雨落得异常的无聊,我便在考卷后面胡乱涂写着----森林中的柯莱蒂(注),雨中的柯莱蒂,你的太阳在那里----那样涂着并没有多大意思,我知道,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盼望着教室门口有培的身影来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样。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台上,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整天都没课了,我们已在考期终考了。整幢的大楼被罩在雨中,无边的空虚交错的撑架在四周,对面雨中的宿舍全开着窗,平日那些专喜欢向女孩们呼叫戏谑的男孩们一个也不见,只有工程中没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个个无声的窗口竖立着。雨下了千万年,我再想不起那些经历过的万里晴空,想不起我干燥清洁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快乐的步子踏在阳光上行走。夏季没有带着阳光来临,却带给我们如许难捱的一个季候。教室内陆续有人在交卷,那讲师踱出来了。他站着看了一会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这门课算结束了。在等谁吗?” “没有,就回去了。”我轻轻的回答了一声,站在雨中思索着。我等待你也不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分开了,我总等着你来接我一块下山回去。 这时我看见李日和维欣一起出来。维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来的,极度神经衰弱,维欣回乡去了快一个月。“考得怎么样?”我问维欣,平日维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时我们会一起下山。 “六十分总有的,大概没问题。”维欣是个忧郁的孩子,年龄比我们小,样子却始终是落落寡欢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个戏剧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里面发神经。”李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着。 “你不许叫他小子。” “好,叫导演,喂,培导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来。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乱来。”维欣大笑着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点写不出来。”李日是最喜欢说话的家伙。 “算了,你写不出来,你一看常彦的就写出来了。” “冤枉,我发誓我自己也念了书的。”李日又可爱又生气的脸嚷成一团了,这个人永远不知忧愁是什么。这时维欣在凝望着雨沉默着。 “维欣,你暑假做什么,又不当兵。”我问他。 “我回乡去。” “转系吧,不要念这门了,你身体不好。” “卡帕,我实在什么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乡去守着我的果园,自由自在的做个乡下人。” “书本原来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维欣,算你倒楣,谁要你是长子,你那老头啊----总以为送你念大学是对得起祖宗,结果你偏闷出病来了。”李日在一旁乱说乱说的,维欣始终性情很好的看着他,眼光中却浮出一层奇怪的神情来。 我踏了一脚水去洒李日,阻止他说下一句,此时维欣已悄悄的往楼梯口走去,李日还毫不觉得的在踏水塘。 “维欣,等等我们。李日,快点,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的拉着李日跟在维欣身后下去。 下楼梯时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着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楼,我正经过你教室的门口,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这样的想念着你,培,我们不要再闹了,既然我们那么爱着,为什么在这样近在眼前的环境中都不见面。李日下楼时在唱着歌。 “我知道,有一条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儿叫着我的小名呵,妈妈,我在向你赶去,我正走在十里外的麦田上…;…;” “喂,卡帕,这歌是不是那戏剧系的小子编出来的?告诉他,李日爱极了。”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里,我们也从来没有边唱着歌,边向一个快乐的地方赶去,我们从来没有过,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时分里,快乐一直离我们很远。 到楼下了,雨中的校园显得很寥落,我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望着雨水出神,这时李日也不闹了,像傻子似的呆望着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时大多了。 “这不是那温暖的雨。”维欣慢慢的说。 “等待阳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么发愁都是没有用的。”我回头对他鼓励的笑了笑,自己却笑得要落泪。 “算了,别等什么了,我们一块儿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车站,卡帕,你来不来。”李日说着人就要跑出去了。 “我们不跑,要就走过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没有下雨这等事一样。” “走就走,卡帕,有时你也太认真了,你是不是认为在大雨里跑着就算被雨击倒了,傻子。”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 “卡帕,你暑假做什么?”维欣在问我。 “我不知道,别想它吧,那日子不来,我永远无法对它做出什么恳切的设想来,我真不知道。” 历年来暑假都是连着阳光的,你如何能够面对着这大雨去思想一个假期,虽然它下星期就要来临了,我觉得一丝茫然。风来了,雨打进门檐下,我的头发和两肩又开始承受了新来的雨水,地上流过来的水弄温了凉鞋,脚下升起了一阵缓缓的凉意。水聚在我脚下,落在我身上,这是六月的雨,一样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 “我们走吧,等什么呢。”维欣在催了。 “不等什么,我们走吧。” 我、李日、维欣,在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进雨中,我再度完全开放的将自己交给雨水,没有东西能够拦阻它们。雨点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已没有别的意识,只知道这是雨,这是雨,我正走在它里面。我们并排走着,到了小树那儿它就下得更大了,维欣始终低着头,一无抗拒的任着雨水击打着。李日口中含了一支不知是否燃着的新乐园,每走一步就挥着双手赶雨,口中含糊而起劲的骂着,他妈的,他妈的,那样子看不出是对雨的欢呼还是咒诅。我们好似走了好久,我好似有生以来就如此长久的在大雨中走着,车站永远不会到了。我觉得四周满溢的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眼睛都张不开了,做个手势叫李日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着脸,这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河,我开始无助的浮沉起来,我慌张得很,口中喊着,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维欣站在一边脸都白了,全身是湿的。“卡帕,怎么喊起来了,你要吓死我们,快点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没什么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着他们加快了步子,维欣居然还有一条干的手帕借我擦脸,我们走在公路,车站马上要看到了,这时候我注视着眼前的雨水,心里想着,下吧,下吧,随便你下到那一天,你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后。我再不要做一个河童了,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雨季终将过去。总有一日,我要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静静的听听窗外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到时候,我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上,我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我会觉得,在那一日早晨,当我出门的时候,我会穿着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那时候,我会说,看这阳光,雨季将不再来。 第四 红布蒙上那一瞬间,君珂做了两个动作。 第一是按下了因为警觉而耸身欲起的幺鸡,示意它“我没事。” 第二是尖叫“翠墨,我肚子好痛!”随即砰地向后一倒。 腹中疼痛,力气单薄,看见那几个男人身影的一霎,她便知道自己只可智取不可力攻,与其等对方出手击昏她任人摆布,不如自己先昏,保持清醒意识,才可以找机会逃走。 她昏得干脆利落,翠墨下意识扶住了她,一时倒怔在了那里,她奉命困住君珂,红布一蒙,趁她看不见时令护卫打昏她,不想君珂自己先昏了。 “这药可真厉害……”翠墨咕哝,心想那酸梅汤里到底放了什么?药是夫人房里的嬷嬷亲自和柳大夫要的,说是常失眠,求点助眠药物,按说没什么毒性,怎么会肚子痛? 她却不知道,柳杏林家风严整,因为在冀北之地享有盛名,经常出入豪门巨户,柳家老爷子珍惜名誉,害怕孙儿卷入豪门内宅常有的倾轧肮脏事儿,坏了这一世声名,所以常常对他耳提面命,不许他给内宅妇人任何不当药物。 所以柳杏林给的只是普通补药,按说君珂喝了这酸梅汤不会昏也不会痛,不过她太贪凉,大姨妈在闹脾气而已。 翠墨扶住君珂,一瞬间也想不了那么多,昏了最好,省事,她打个手势,几个护卫扛起君珂便往内室走,还要去捉幺鸡,幺鸡爪尖一弹,腾空窜起,流光般没入黑暗不见。 护卫怔了怔,道:“这狗好快……”来不及去追,只好跟着进了内室。 君珂在护卫肩上肌肉绷紧,心中极为紧张,她原以为要被掳出去什么的,不想却往内室走,难道……瞬间脑中掠过电视上所说的那种女性常常遭遇的悲惨案例,不由浑身一冷。 手指缓缓下移,抚在了大腿之侧,那里有她悄悄打磨过的一柄簪子,铮亮尖锐如匕首,她打定主意,万一真是那种倒霉事情,也就别再装昏了,戳瞎一个是一个,戳瞎一对赚大发! 快到内室之前,忽然拐了个弯,并没有进她的房间,而是进了院内小厨房,护卫把她放在一张大桌上,君珂努力放松绷紧的肌肉,不让自己被人看出清醒,听见翠墨低低道:“那狗跑了也好,本来就不该在。” 君珂心念一闪,那天有人想杀幺鸡一幕涌上心头,看来这批人,终于要执行计划了,一直将她圈养着不放,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么一想,反倒心定了些,看样子应该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事儿。 有人俯下身来,在看她的脸,半晌道:“虽然有点像小姐,但仔细看差别不小,还是要整整的。” “那就快点。”翠墨不耐烦地道,“做完了咱们还得逃命!” “做完了你就是小姐身边第一红人了。”有人笑道,“怕什么,等下做完,把这丫头往内室一扔,咱们下地道出城,投奔小姐去,小姐那么得鲁南王爷喜欢,将来换个身份收了房,保不准还能做上王妃,到时咱们也算熬过来了。” “唉。这说到底是下策。”有人叹息道,“将军想和鲁南王爷里应外合的计划还是泄露了,看来将军和夫人今晚性命不保,好在将军深谋远虑,让小姐早早就过去鲁南王府,说是做人质,其实也是怕事机败露周家会满门丧命,想办法给周家留个香火,今晚冀北王府果然来查抄了,等这丫头代小姐一死,过上几年,小姐嫁了鲁南王爷有了子嗣,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运气再好点,皇位要是落鲁南王头上,咱们小姐还能捞个贵妃呢!” “如此说来,”有人拍拍君珂的脸,“这丫头功劳巨大啊,替未来的贵妃娘娘去死,死有哀荣。” “你们哪那么多废话!”翠墨跺脚,“人很快就要到内院,快点把事办完正经!” 那批人收了嬉笑,有人上前去揭君珂的蒙眼布,君珂赶紧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便有种恐慌感,多年来她习惯于依赖自己的眼睛,看得透人体骨骼,看得穿重重障碍,如今,只能靠听了。 四面有细碎声音,有人在厨房柜子里翻找,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有人在掰着她的脸端详,不住嘟囔:“眉毛分太开,剪点细毛来往中间凑凑……肤色比小姐亮,涂点蛋清粉……眼皮那么深,用胶黏了,尾端向上拉,小姐的眼睛比她细长……”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脸上动作,冰凉的手指爬在肌肤上痒簌簌,鼻端淡淡的粘胶蛋清和各种古怪气味,君珂暗暗忍着。 她在冰凉的触觉和细碎的声音里忍住恶心,忍住动作,忍住心底所有激越愤懑的情绪! 人心之险,甚于山川! 长久笼罩的疑云今日终破,原来周家人死命要把她圈养此地,不过是为了万一事情败露,要她代死! 周将军执掌冀北十万王军,却有了外心,和鲁南王勾结,大概是要对冀北王不利,为此将女儿悄悄送了出去,周府平白失踪了唯一亲生小姐,必然会引起冀北王府注意,正巧她穿越时空落在周府附近,送上了一张有点相似周小姐的脸。 想必周将军看见她定然眼睛一亮,李代桃僵妙计瞬间诞生,用她来麻痹冀北王府,计划顺利最好,万一不顺利,冀北王府灭周家满门,“周小姐”死去,另一个周小姐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活得很好。 真是好计划! 不管她是否无辜,不管她是否有恩于己,不管她是否也是一条命! 冷漠自私,草菅人命,以怨报德,这就是封建时代的士大夫贵族阶层?这就是古代王朝冷酷无情的真面? 君珂想着救夫人命之后的周府的感激,和感激之后依旧送上的迷魂汤,想着周夫人周将军源源不断送礼却始终没有亲身来谢,是真的因为体弱或繁忙,还是内心有愧不想面对她? 君珂只觉得牙齿一阵阵发酸发凉,这些古人当真让她领教了,什么叫“齿冷”。 ……今日若能逃生……君珂听着那清脆细微的刀剪之声,在心底咬牙暗誓: 定要回报周府! 定要做回自己,永不任人摆布! 定要这冷漠王朝,再不能将人命如草芥,碾灭! ……脸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有人捧着她的脸,像看着自己制作的工艺品,不太满意地道:“时辰仓促,也只能这样了……” 外院的声响已经越来越接近,隐约听见惊呼和呵斥,蓬一声似是火光亮起,映红半边苍青的天色,随即有人长声喝道:“奉冀北王府令,捉拿谋逆叛乱之周永州及其亲眷家人计一百一十三人,所有人原地受缚!抵抗者!擅闯者!逃逸者!格杀勿论!” 那人声音雄壮,在纷乱周府之内悠长地传开,君珂心中一惊,难怪周将军要弄个假小姐,冀北王府好精明,全府上下所有人数都早已摸清,哪容你逃出一个小姐去? 翠墨跺脚,低喝:“快点!”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君珂扛起,准备往内室送,君珂思考着,是现在暴起,还是等到了内室再偷偷逃出?到时还来不来得及? 一行人刚走了一步,忽听脚下一声巨响。 随即有人笑道:“挖洞者,扛人者,被扛者,统统归我!” 第八章相救 那人声音清朗,带点少年变声期的微哑,却并不似别人那般难听,反而添了几分成熟低沉的魅力,让人耳膜觉得很是舒服。 君珂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随即身子一阵震动被放了下来,几个周府亲信发现有外敌进入,惊惶地放下了她做出应敌姿态,君珂悄悄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地面不知何时多了个洞,想必就是先前说的逃生地道,洞旁背对着她,站立着几个人,靠她最近的是一袭浅绯色袍角,绣着精致的海水江牙,袍角下微露黑色薄底靴的靴跟,靴边镶一道金边。 这人整体衣饰都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低调的奢华,和他的声音相得益彰。 “什么人!”翠墨看见对方竟然是从周府的地道里窜了出来,心中顿时一凉,勉强撑着厉喝,“胆敢擅闯周府……” “好吵。”少年挥挥手。 一声应诺,脚步移动,从君珂的角度只看见衣袍的掠影团团一闪,啪的一声脆响,翠墨一声尖叫,几个小小的白白红红的东西飞溅,在地上弹跳几下落在君珂身侧。 君珂一看,带血的牙齿。 “阁下何人,来此何干,兄弟们自认未曾得罪,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有人被对方出手所慑,以为是趁周府有难来捞便宜的强梁,放缓语气,试图怀柔。 “扯淡。”少年一笑转头。 砰砰又是几响,周府护卫惊呼连退,那少年已经捡起先前丢在一边的红巾,先给君珂把脸蒙上,随即将她抱起,笑道:“我来接我的人,与你何干?” 他抱起君珂,只觉得她轻若无物,不禁心中怜惜,轻轻去抚君珂的脸,一边柔声笑道:“我家未婚妻似乎最近苍白了些……” 君珂在蒙面红巾后悄悄睁开了眼睛。 睁开后却大失所望,还以为能看见对方是谁,结果这家伙还歪七扭八围了个蒙面巾,她透视只能看轮廓,对方面巾一围,相貌便更难捕捉,只是隐约觉得那眸子明锐,如沉了万顷的海如采了漫天的霞,光艳璀璨,不可方物。 这还是隔了面巾只见虚影,这双眼睛要是当面相对,该是如何风神? 她此刻已经认出这正是那晚投怀少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好在无论如何,这人应该没有恶意。 那边少年带来的手下已经和周府护卫打在一起,在狭小的厨房内捉对厮杀烟尘四散,板凳桌子碎片激射飞舞,这边少年旁若无人岿然不动,只专心抱着她,像看着一件稀奇宝贝,手指轻柔地去触她的脸,却又一触即收,想起什么似地轻笑道:“可别,醒了会生我气。” 哦没事你摸吧摸吧,只要你摸得高兴带我走就成。 君珂眼珠子转得飞快,心思全然不在那少年身上。听得不多时便是砰砰几声,似乎有人倒下,随即听见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主子,几个人都已被擒,请您示下。” “这群混账东西,带了他们小姐要去干嘛呢?冀阳城里现在别说姓周的,就是姓吉的姓匡的都跑不出去。幸亏我来得及时。”那少年揽紧君珂,语气平淡,却自有生杀予夺的尊贵,“这本就是该死的人,打昏了扔出去,等下王军自然会接收送去断头台。” 君珂挑眉,她毫不怜惜那几人性命,只想着这少年也是误会了,当她是周小姐,以为这群护卫是要将小姐救走呢。 “我们走地道。”少年吩咐道,“不然撞上……就不太好看了。” “主子。”那粗豪声音有点犹豫,顿了顿才道,“您真的要救这周家小姐?周家……” “我不想要的,谁也勉强不得我。”少年悠悠截断他的话,“我想要的,我管它杀人放火。” 君珂险些噗地笑出来,赶紧忍住,在心底大赞一声:痛快! “走吧。”少年吩咐,抱着君珂要下地道。 君珂心中一急,幺鸡还没回来呢!还有她的行李,今日之后周府必然贴上封条,再想回来找就难了。 她一抬手,扯掉了蒙面的红巾。 那少年蒙住她的脸是怕被其他人看见惹麻烦,此时君珂突然伸手扯面巾,倒把他惊得一怔,道:“你没晕?” 君珂望着他的眼睛,心想我差点也被你给眩晕了。 她迎着他,乌黑眸瞳底金光一闪,那少年触及她目光,刹那间双眉一挑,浅浅一笑。 他一笑间眼神流动如层层星火烟光,这半卷阴霾半冷月的天色都似因这一笑云散月开。 随即他坦然来牵她的手,微笑道:“你没晕那是最好不过,跟我走。” 他还是那种半命令却不让人讨厌的语气,掌心柔软,虎口处却又亲切地生着薄茧,那种微微磨砺的触觉,反令人因此安心。 第五 “真相!”柳夫人眼光一亮,“姑娘,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君珂指指自己鼻子,环顾一圈,“各位,我就是绯闻女主角,被弃可怜人,我就是那位传说中和柳杏林私定终身被嫌贫爱富始乱终弃家破人亡卖身为奴而又痴情不改几番追逐立誓再见情郎一面死也心甘结果却被情郎当面相负不得不以死明志才换得情郎幡然悔悟浪子回头认下糟糠之妻的----苦!情!女!主!角!” 幺鸡拍爪欢呼----您肺活量大有进展,可比红砚大妈! 百姓们在打呃----听噎住了。 “消化完了吗?”君珂笑问脸色发白的柳家人,“我的第二个问题来了,你们柳家,再怎么迂腐不化,再怎么偏听偏信,但当事人本人站到你们面前,你们是听路人的,还是我的呢?” 不待柳家其余人答话,柳夫人立即道:“当然是听姑娘你的。” 柳家其余人脸色难看,却无法反驳,柳夫人不看其他人眼色,抿唇静静站着。 君珂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柳家规矩大,家长严厉,使得这母亲慈善软弱,但事关儿子终身,还是有了做主的勇气,也算对得起柳杏林。 “是,听我的。”她道,“信任这东西,你们既然不给自家子弟,却给了路人,那也不妨给我一次,我----”她一指柳杏林,“前天在王府,其实是第一次见柳大夫。” 四周哗地一声,几乎淹没雨声,君珂挑眉,心想周府那次见面自然不算的,说真话嘛,也不能太老实。 “第一次…;…;”柳老爷子冷声道,“越来越荒唐!你既第一次见他,无亲无故,为什么要和他扯上那些事情?” “因为我要赖上他给我救命。”君珂坦然道,“我是右相沈大人的侍女,右相作客冀北王府,我随身伺候,无意中触犯贵人,本当被处死,当时柳大夫在场,我听说过柳大夫仁心仁术,也知道柳大夫在冀北的地位,心知就算冀北王府,也得卖柳家一个面子,无奈之下,当面捏造我为柳大夫未婚妻,怕贵人们不信,还编了个私定终身被弃的故事,我本是绝望之中拼死一试,没指望柳大夫当真认下这恶名,不想柳大夫见我可怜,心软应了,今日我随他来柳家,就是为了将这事当面和柳家说清楚,还他一个清白,不想你柳家不分青红皂白,竟然连当面询问都不曾,便公然告示,逐柳大夫出府----好个清正家声!” 她一番话口齿清楚,掷地有声,逻辑十分清晰,众人愣愣听着,脸上神情虽还不好看,心里已经有几分信了,君珂看柳家有些人脸色难看,心里也有数----柳家家大业大,虽家风严厉,子弟却未必个个成才,觊觎家产者想必不少,但老爷子看重柳杏林,柳杏林也争气,年纪轻轻名动冀北,只怕便成了那些王八羔子的眼中钉,好容易逢到柳杏林出了点岔子,必然添油加醋百般挑拨,柳老爷子性情刚愎,就算一开始有疑惑,想必也经不起这样连番撺掇,又遇上外边百姓议论纷纷,为了清正家声,冲动之下便贴了这样的告示。 君珂最恨这样的伪君子----规矩礼教凌驾人情,尊严名声重过性命,所以今天的事,绝不要一句解释给人下台然后就此揭过,她要给柳家一个深刻的教训!叫他们再不敢随随便便就践踏人心! “不过你一面之词。”柳老爷子语气虽然还是严厉,但表情已经慢慢松弛,“谁知道你不是那小畜生找来的骗子?” 尼玛你才老畜生!君珂望天,咬牙,告诫了自己一百遍,这是柳杏林他爷爷,看在柳杏林面上! “王府既然传出这消息,自然有人见过我。”她冷冷指着自己的肥脸,“这张脸…;…;谁也替换不来,如果你们还有点良心,不打算存心踩死你家子孙的话,就派人再去打听一遍,当日王府里攀诬柳大夫的,是不是我!” 她指着自己的脸,手指触到发涨的肌肤,感觉到四面百姓怜悯厌弃的目光,心底刹那痛了痛,然而瞬间她抿抿唇,将那上涌的酸楚压了下去。 别人没有在意她语气的刹那变化,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柳杏林,却敏感地听出了她的停顿,他凝视她纤细瘦弱,和脑袋不成比例的背影,突然想起周府初见,那灵动慧黠的少女,想到王府再见时那惊心膨胀的脸,想到她背靠院门带笑流下的泪,想到她寝殿决然和纳兰述擦肩,想到这个少女经历了那许多寻常少女一触即溃的痛苦,却犹未倒下,如今还在雨地里,冀北森严家族门前,持斧、厉色、劈门、毫无畏惧,为他昭雪。 柳杏林缓缓伸手,捂住了脸,暴雨里再次热泪奔流----不为自己,为她。 这一刻突觉心底温暖,雨声再烈打不进心田,那里,有人用纤细的手腕搬砖加瓦,试图为他抵抗风雨,有人为他一刀劈开苦痛梦境,温柔而又大力要将人生乍起的褶皱抚平。 一刻前惊涛骇浪被弃的痛苦,到现在忽觉都已不在。 不就是出家门吗?男儿一技压身,哪里不能立业?何必要她这样以死相逼,面对讥嘲辱骂,为他拼命求取回归? 柳杏林爬起身,浑身拖泥带水,动作却不含糊,大步走到君珂身边,去拉她的臂膀,“小君,说清楚就行了,我们走吧。” 君珂反手按了按他的手背----别急,你等着,事情还没完呢。 “如果真是如你所说…;…;”柳老爷子在沉吟,“那…;…;” “祖父!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诈!”一个年轻男子大声道,“保不准是这女人跟杏林回来,原指望得着荣华富贵,不想我家家风严正,杏林因此被逐,她富贵梦无望,便改口重编了个理由,指证之前都子虚乌有,好让杏林先回归家族,日后再寻找机会----祖父!这女人出尔反尔,成也是她,败也是她,这样一个说话颠来倒去的贱人,如何能够相信?” 柳老爷子神色一变。 君珂一笑。 果然! 真是人品无下限,阴暗没边界。 她注目那年轻男子,满脸嫉妒愤恨让一张还算英俊的脸扭曲变形,果然相由心生,真是个不知保养的傻货。 “我一个动作就可以让你这个阴暗的推论被推翻,你信不信----”她微笑,“贱人。” “你这贱----” 君珂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扶住了柳杏林的手。 她的眼神带着歉意,柳杏林心中还在茫然,却下意识反抓住了她的手。 “以后不要那么老实。”君珂拍拍他的手,“小心你那些兄弟叔叔什么的。”她微笑凝注着柳杏林,“我还没和你道歉,给你惹了这么大的事,对不起。” 随即她退后一步,将斧头塞回那货郎担子下,连位置都一模一样,直起身,拍拍手掌,道:“带着金子走路看谁都像贼,这是你柳家;没有金子自己想怎么走都痛快,这是我。” 随即她对柳杏林点点头,抱起幺鸡,毫不犹豫转身。 “不!” 身后一声低呼,一双手决然抓住她衣袖,“要走一起走!” 君珂愕然转头,柳杏林眼神焦灼而决然,死抓着她的衣襟不放手。 “杏林!”柳老爷子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地厉喝。 “果然是有私情呐。”那年轻男子立即大声讥笑,“瞧这难分难舍劲儿,谎言拆穿了吧。” “还不是以退为进?这女人心计了得!” “杏林你要是想回来,必须先在我柳家门前跪上三天,再发誓和这丑女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蓦然一声咆哮,惊得那人原地跳了跳,惊得柳老爷子踉跄一步,惊得围观百姓张嘴傻眼,惊得君珂目瞪口呆。 因为咆哮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柳杏林。 小白兔也会骂脏话! 君珂这一刻终于深刻理解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 柳杏林骂完那一句,看也不看那些人----都是长辈,以往他在他们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但是现在----骂了就骂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的腰挺起来,很直,和君珂学的。 “我没有做错事,她也没有。”柳杏林凝视着柳老爷子,缓缓道,“跪门请罪不可能,和她断绝往来,更不可能,刚才在家门前,我已经磕了三个头,算是谢了十九年养育之恩,现在,祖父,母亲,孙儿不孝,就此告辞。” 他挽了君珂的手下阶,君珂要挣脱,他难得的用了大力气,不允许。 君珂偏头看了看柳杏林的脸,男子俊朗的侧面,眼神和唇形而写满坚定。 那么,好吧。 她用力一拽柳杏林的手,拉着他在台阶上停步,随即扬头,背对柳家众人,面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指头顶柳家牌坊,朗声道:“各位,今儿我就指着柳家这御赐门匾起誓----总有一天,柳杏林要超过他们柳家在医学一道的地位,总有一天,他们柳家,要亲奉重礼,千里来拜,伏于柳杏林门前,求他回归!” 她形容单薄,眼神却乌光湛然,近乎逼人,四面一阵震惊的沉寂,随即掌声哗然如暴雨,无数人大声道:“好!” “有志气!” “咱们等着!” “柳家迎你回归时,咱们去放鞭炮!” 身后大门被重重一踢,有人大骂:“你做梦!” “满嘴胡柴!我柳家死也不会迁就你!” 君珂轻蔑一笑,转头对怔怔看她的柳杏林轻轻道,“我会帮你做到的,真的,相信我。” 柳杏林凝视着她,只觉得少女这一刻明光灿然是最美,至于这个誓言能不能做到,将来会不会令他出丑,他根本不在意,然而心底那般温暖喜乐,让他忍不住绽开微笑,同样轻声而坚定地回答: “是。” “我相信。” 第三十七章鄙视你 君珂握了握柳杏林的手指,微笑转身,走出三步,突然回身,对还在门后呆呆看着她背影的柳家人道:“各位,有没有注意到门上劈的痕迹?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众人怔怔看着大门,两道痕迹平行,都是上细下粗,长长地垂直,但不过是斧痕而已,能有什么意义? 君珂嘿嘿一笑,一踢身边幺鸡,幺鸡立即在她脚边蹲好,抬爪。 一人一狗,面对柳家人,同时举手(举爪),大拇指(爪尖)向下。 “鄙、视、你----” “…;…;” 暴雨犹自在下,骂人完毕还不忘鄙视人家的君珂拉着柳杏林,在百姓掌声和柳家愤恨目光中昂然前行,直到转过一个街角,人都看不见他们背影了,才腰一躬,肩一缩,啪嗒啪嗒赶紧踩着水奔往一处屋檐下,一边抖抖索索一边道:“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快,快,杏林,来避个雨。” 柳杏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意气风发女斗士转眼变可怜兮兮流浪汉,半晌啼笑皆非摇摇头,下意识要脱外衣给君珂披上,然而他身上比君珂更湿,犹豫了一下道:“可别着凉,咱们去找个客栈,换个衣服烤烤火吧。” 幺鸡在屋檐下舒畅地抖毛,水珠四溅,这狗第一次淋湿,却精神奕奕,那些雨滴自动顺着它的毛滑落,毛根处毫无水迹,君珂低头看着它,这几天逃命奔波,没注意到幺鸡,此刻忽然觉得它大了一圈,造型也有点往怪异的方向发展,君珂认了半天也没想出品种,心想不会是那晚被电击了一把这货基因突变了吧? 听见柳杏林这句,她从自己思绪中拔离出来,摇摇头道:“不,我们答应过王妃,必须离开冀北,刚才闹那么大动静,肯定要传到冀北王府,再逗留在冀北,只怕你我都有危险,走吧。” 两人在车马行雇了一辆车,往天阳城外而去,柳杏林坚持要君珂坐进车里,自己在外和车夫一起赶车,君珂一进车厢,便看见座位上齐齐整整叠着一堆女子衣物,连最里面的亵衣和擦身的布都没漏,不由抿唇笑了笑,心想这家伙看似迂腐,心还真挺细。 她把衣服翻了翻,换穿上,越穿脸色越难看,越穿表情越可怕,等到内衣全部穿好,她脸上的神情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啪! 君珂终于忍不住一掌狠狠拍在车座上。 尼玛! 为什么衣服尺寸刚刚好! 三天后。 冀北和燕京交界处的一座县城定湖城。 城南有一家客栈叫顺安,有点偏僻,生意不太好,所以向来待客殷勤,一大早小二便端了托盘往上房送,笑嘻嘻地敲门:“客人,送药来咯。” 门开了一缝,一只手伸出来接了托盘,那手上有只手指有伤,包扎着白布,那人掩在门后道了谢,随即关了门。 小二摇头而去,眼神同情心里叹息----难怪不肯见人,瞧那脸哦…;…; 门后的人可没想到小二在那滥施同情心,关了门,将托盘端到床边,对床上人笑道:“来,吃药。” “…;…;麻烦你了…;…;” 第六 君肿肿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肿脸,不过不习惯也不行——她得照料病人。 柳杏林那天大雨里一番大悲,事后又没肯及时换衣取暖,得了严重的伤寒,出了冀北就病卧客栈,全靠君珂照料,好在他精通医术,醒来间歇便挣扎着给自己开了药方,只是向来身体底子好的人,一旦大病,一时半刻也不得痊愈,君珂便耐心陪他在这里住下去,准备调养好了再上路。 至于去哪里,君珂现在也没个数,她想找红砚要回背包,但是却不得不立即离开冀北,她想去找姐妹们,但是也没听说有什么消息,这一路她都不忘记打听是否有什么天降陨石啊天降怪胎啊之类的奇闻,也没听说。 消息总会有的,先养好病再说吧。 她端了药,用调羹搅得微热,又亲口试了试温度,才放心地递过来,道:“乖,张嘴。” 柳杏林痴痴地看着她,少女的面容沉在朝阳的金光里,不好看,但眼底的神情却比阳光更温暖,她发丝微乱,蓬松地闪着细碎的光,像一道细密的网,网了这天地温情所有。 他喝了那药,心里突然开始庆幸这一场病——不是这一场病,哪里能享这般如水温存? 他可记得出冀北前几天她莫名其妙不理他整整一天呢! 君珂不知道柳杏林此刻心理活动,那天内衣事件她勃然大怒,一天没理柳杏林,他病倒,自然一切烟消云散,少女的别扭劲儿过去,自己就开解完了——人家是医生,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你罩杯。 君肿肿向来大度——人家三围不差,不怕你知道。 “……等我好了点……”柳杏林喘了口气,歉然看着她的脸,“……给你想办法解了那药性……” “没事,肿啊肿的就习惯了。”君珂摸摸脸,沈梦沉还不算太缺德,没让她的脸撑破极限,在馒头边缘停住,和西瓜说了拜拜,那种微痒感也没了,身体也没什么不适,习惯了也没什么——只要不看镜子。 她喂完药,起身,取了遮纱斗笠戴上,道:“我出去给你买菜,这店里菜没营养。” 柳杏林昏昏沉沉嗯一声,又闭上眼睛,他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每天昏睡的时辰很多,叫也叫不醒,君珂也不打扰他,带了幺鸡关了门出去。 定湖城最热闹的集市在四井坊,君珂买了条鱼,又买了点当归,准备配只老母鸡熬鸡汤,刚在那和小贩讨价还价,忽然身后一阵骚动,有人远远地似乎呼喊什么,随即满市场的人都沸腾起来。 “来了来了!” “快点快点!” “哎呀不要挤我——” “快!快!老太婆你利索点!” 鸡飞狗跳,狂风过境,君珂不过一转头的工夫,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几乎跑了个干净,她目瞪口呆地转头,正准备继续练习还价功,一定要把一钱五分银子还到一钱四,不想刚才还和她为一分银子几乎捋袖子的小贩,突然一把抓过她手上的一钱碎角子,把母鸡往她手上一塞,一边道:“姑娘成了成了就这么的吧你看着给吧要是不成再饶你一个鸡蛋我要收摊了快点快点。”一边将一只鸡蛋唰地空投进她的篮子随即光速收拾完自己的摊子卷在肩膀上一阵风地去了。 君珂呆呆转头看着小贩踩着满地鱼鳞菜皮瞬间消失,再看看眨眼就人去楼空的菜场,半晌倒抽口冷气。 “这叫什么事呀——” “还不走呀你——”背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一把拎着她的后衣领就把她给带了出去,“快快——来了来了——” 第三十八章伴龙携凤 “哎哎你轻着点儿啊我的鸡我的鱼——”君珂给那人推着脚不沾地的离开,险些将母鸡给掉在地上,她一边被推着走一边拼命回头抓住鸡翅膀,那人哪里理她,一阵风似卷着她出了巷子,撒手扔开她就不见了。 君珂莫名其妙,头一抬,哗—— 巷子前方一处空地上,满满的都是人,都仰头踮脚向着一个方向,君珂好奇地凑过去,问:“看什么呢?” “花……”一个少女满面梦幻地喃喃答。 花?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就为了看一朵花?什么了不得的花?金花?银花?菊花?喇叭花? 好奇心起,正要也挤过去看看热闹,忽然眼角一瞥,看见一方黑色鎏金腰带。 君珂眼神一闪,黑螭军标记! 黑螭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追捕她的吗? 她唰一下捂紧了鸡嘴,抬脚就往后退,却听那黑螭军士正在和身边人低低说话。 “神哪……真是神哪!前几日我在天阳城遇见过一次……当时和我说,三日之内必有大劫……给了我一方布叫我泡茶煮服……那布臭不可闻,我真想不喝,我家娘子劝我不可不听……喝了三服,上吐下泻,眼看着起不来床,还以为是上当受骗,正在那悔……谁知道就出了那事……二公子出事,咱们军中整个被清洗……我因为卧病在床,没参与那事儿……逃了一命,打发到这里做个城门领……所以今儿他来,我是爬也要爬来,我们夫妻还没有孩儿,想问问命中到底有没有……” 君珂揉了揉鼻子,低头对脚下看,脚边,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同学,算盘似的眼珠子里满是得意和无辜。 龛里花哟。 神棍哟。 这么神气! 君珂不以为然要转身,还是煲汤比较要紧,不想身后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别说转身,手都抽不出来。 “乐贤寺主持听说梵因大师经过定湖,特意约他论禅,就在前面十里枫林处。” “不是说梵因大师自当年讲经六月飞莲花雪之后,再也不讲经论禅的吗?” “你也知道咱们的了行方丈虽说身在方门,但性子老辣,他不是一向扬言梵因不学经却喝酒,亵渎佛祖,不配被世人尊崇吗,估计这回是找茬来了。” “呸,论赢了又咋的?难道了行还能变成龛里花?龛下灰差不离!” “别说了!看!” 人群又一阵骚动,随即向某处涌去,君珂身不由已被推动前行,忽然人群一停,随即“哗”地一声。 君珂头一抬,一瞬间心里也“哗——” 前方十里枫林,深秋的枫叶红得纯粹,一簇簇鲜艳如火苗,风过的时候,连绵的大片枫叶铺展开晚霞般烂漫的色彩,如天地着舞衣华艳,蹁跹霓裳一曲。 一色深红里,却有一人衣衫尽素,一抹清光般亮在了火热的背景里,那素色未必像白,似一种比白更清透的色彩,让人想起天地疏朗,水色连波,极地高山上的雪。 那般鲜明对比的火红与素白里,他拈了一枚枫叶,含笑回首,一瞬间日光都似化作千万柔和的金丝经纬,轻轻拂落如薄纱,不敢亵渎那般清透的容颜。 君珂瞪大眼睛,觉得脑子里突然偷渡进了一团云,幻化变迁,不得形状,明明那容颜就在眼前,不知怎的却无法描述出那具体的轮廓,只觉得那人便如裹在一团光晕里,透明清润得水中玉石也似。 心里忽然涌起无尽欢喜和感动,莫名其妙湿了眼眶,君珂近乎震惊地抹抹眼,随即骇然发现四周的人和她一个表情。 这般圣洁近乎神异的力量。 到此刻君珂才明白,为什么大燕百姓近乎疯狂地膜拜这个人,为什么凶残无情的黑螭军也对他不敢违抗,这人无需讲经诵法,借佛的光芒来打扮自己,他本身就是信仰的表达。 万众骚动,他随意一笑,砰嗵砰嗵,有人栽倒。 “何必邀约十里枫林,如此铺张。”君珂又听见了那个华丽的嗓子,带着淡淡的不赞同,“了行大师,我是确实不会讲经的,惊扰百姓,非你我所应为,就此别过吧。” 他对面那干瘪老和尚,脸色很有些难看,并不像是因为这一句责难而不满,君珂眼尖地注意到,两人脚下,各有落叶,了行脚下片片碎裂,梵因脚下,却是完整的。 看来这场论禅已经到了尾声,并且分出了胜负。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后退,脸上的每道皱纹却还写满不甘和执拗,“老衲还是有一个问题不解,入我佛门,求清静法身,荤酒入腹,浊气浸淫,如何清静?” 梵因静静看着他,并不是僧人常有的悲悯眼神,那眼光也像金色的日光,看似浑然一体,其实无限经纬,博大广阔,不见其去处和来处。 他突然一伸手,摘了两片枫叶,微笑,“方丈,这是什么?” 了行仔细地看了看两片叶子,半晌沉声道:“枫叶。” 梵因微笑,手一搓,叶片自他指间碎落,瞬间成齑粉两堆。 “方丈,这是什么?” 了行注目那堆碎片,脸色微变,随即道:“还是枫叶,世间万物,不变本源。” “不。”梵因手一撒,粉尘散入秋日空气里,他华丽的声音听来淡泊空灵,不似在尘间。 “是尘埃,满眼尘埃。” 随即他一笑转身,再不回首。 了行脸色大变,踉跄后退,又踏碎一枚枫叶,嘴唇蠕动,却最终没有开口。 梵因缓缓步开,他行路的姿势和常人也不同,感觉不到衣袍的波动步履的停顿,轻而缓,令人觉得每道衣纹,都脉脉温存。 众人潮水般后退,虽然没听懂两位大师的禅机,但很明显了行输得彻底,眼神越发敬慕,自觉让出道路,有人欲待呼喊出心中祈求,却不由自主屏了声息。 人群之外君珂仰天叹息,“什么叫气场?这就是!” 人群自动散开,后面却突然起了喧嚣,步声杂沓,一阵拥挤,人群踉跄闪开,随即便见几个形容狼狈的人,一边出脚不断踢开挡路的百姓一边向梵因冲了过来。 “大师救命——” “你再进一步,你的主子必死于三日之内。”梵因一句话,便让那群满头大汗的男子停了脚步,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脸色死灰。 君珂撇嘴——神棍又开始跳大神了。 “大师。”一名男子挤上前来,噗通跪下,苦苦哀求,“求您移驾救救我们主子一命,我们主子旧病复发,寻遍这附近名医,无人能救,求您……” “佛渡有缘人。”梵因亲切地手一抬,那男子不由自主站起,听见前一句刚刚露出喜色,不想梵因继续道,“看诸位面相,令主应当和我佛有缘,如此接引了去做个法华会莲驾前捧瓶力士,岂不是好?” “放屁,我们主子怎么会只做个力士……”一个黑脸男子忍不住驳斥,领头那男子厉声道:“闭嘴!”转头对梵因磕头,“大师,求您慈心普降,救我主子性命,也是救我……兄弟一十八人的性命哪!” “他的缘法不在我处。”梵因微笑,“你自去找有缘人相救,莫要耽误。”说完绕过众人悠然前行,众人敬慕目光紧紧相随,只有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君珂突然注意到,不知道谁被挤了下,伤口里溅出血来,一滴血眼看要溅上即将经过的梵因衣襟,他却在那一霎,已经抬起的步子不动声色微微一转方向,顿时避开了那滴血。 他在嫌人家血脏! 这也叫圣洁慈悲龛里花! 君珂肚子里鄙视。扭头就要走。 “大师,有缘人在何处,烦请指点……” 梵因止步,微微扬起下巴,眼神落在人海中一小点,泛出一点笑意。 他那笑容神秘而清透,带着看穿宿命的了悟,日光如纱,他就是轻纱后拈花微笑的佛陀,众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背过身的君珂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凉飕飕的。 随即梵因道:“此间伴龙携凤者。” 第七 “鱼跃龙门而为龙,禽聆仙音因成凤。”梵因又一笑,“此间谁携鱼禽之物?” “格格。” 君珂抱着的那只鸡突然欢快地叫了一声。 人群唰地一下回首,目光热烈,随即“啊哦”一声,齐齐退开。 刹那人海分离,留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中心,左手拎鱼,右手抱鸡,左边伴龙,右边携凤。 那人正在拼命捂鸡嘴,猛一抬头。 呆若木鸡。 第三十九章病人凶猛 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鸡的君珂,在维持那样的造型,被万众围观三秒钟后,突然醒悟过来。 被害了! 被神棍害了! 快逃! 唰一下她转身,手一撒赶紧扔掉那鸡那鱼以免成为鲜明标的物,就要挤入人群。 “别走!” 肩膀突然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抓住,君珂闭眼,叹息——为什么自从穿越,除了柳杏林,遇见的个个都是练家子? “做什么?”她转头,一脸茫然,“这位大侠,男女授受不亲,请速速放开我。” “携龙伴凤者。”那人正是向梵因求医的男子,紧紧盯着她,“求你救我家主人一命。” “携龙?伴凤?”君珂的表情十分真实,摊开手,“哪呢?” “这里。”立刻有人举起一只母鸡,“姑娘,我看见你扔出去的。” 君珂垂泪——大爷,淳朴不是这么来的。 “梵因大师指示,再没有错的。”那人鹰隼般的利眼盯紧了她,“姑娘,救我主子一命,事后必有重谢。” 君珂不答,踮脚找梵因——神棍呢?到哪去了? 她现在怎么能给人治病?柳杏林病重昏迷,她只能看诊不能治诊,这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既然走投无路来找梵因,说明必是名医束手的重病,她一个人怎么应付?再说治好了未必有好处,治死了怕就得搭上她和柳杏林两条命,何苦来? 然而人群涌动,鲜明挑眼的梵因,竟然就那么不见了,君珂再回头,发现那些汉子已经团团围住了她,插翅也飞不出去。 神棍——你是存心要害我哪! 君珂肚子里大骂,那男子已经一搡她肩头,沉声道:“走吧。” 君珂无奈,只得一步一磨蹭地回客栈,祈祷柳杏林今天突然大好,醒了过来,那些人左三右三后二前二地走在她身周,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高等护卫。 这群人看起来十分神秘,他们为主人求医,却没将主人抬来,也不住在城里客栈,要求君珂跟随他们去城外,君珂怎么肯?再三商量,才被押回客栈,由她带了柳杏林同去。 柳杏林还没醒,那些人不容分说,背了柳杏林就催促君珂上路,顺手在柜台上搁了一锭黄金,君珂无奈,收拾好小包袱跟着出门,一边走一边对正咬着黄金欢喜发大财的老板喊:“找钱!” “……” 一行人刚走出客栈大门汇入人流。 从另一条巷子里拐进来两个人,普通打扮的纳兰述,抱着牛仔背包的红砚。 “老板,上房!” “穷鬼!小气鬼!出门撞树买卖必亏!”老板还沉浸在刚才那句“找钱”带来的巨大冲击痛苦中。 “你说谁呢?”纳兰述眉毛一挑。 “说刚才那个丫头,怪模怪样,还带了只……” “行了。”纳兰述心思都在寻找君珂身上,不耐烦听这些有的没的,开口打断,“上房两间。” “好唻。”老板殷勤地亲自带他们上楼,“本来没房的,刚刚有人退了两间上房……喏,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丫头,还带了……” “啰嗦!”纳兰述拍出一锭银子,“求安静,求离开,求闭嘴。” “……” 门关上,安静了,闭嘴了,纳兰述往床上一倒,双手枕头发呆,忽然愣了愣,爬起身,伏在被褥上闻了闻,又闻了闻。 他的脸几乎贴到枕头上,挑高了半边眉毛,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淡淡香气,非花香非熏香,自然清爽,这被褥枕头上的气味,竟然像是君珂的。 然而随即他就苦笑了——这香气虽有点像,然而更重的是药香,闻起来似是而非。 是啊,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纳兰述叹息着一个翻身,喃喃道:“丫头,你在哪呢?” 城外十里一座小庙里,被叨念的君珂突然打了个喷嚏。 “我要沐浴焚香。”她吸吸鼻子,一本正经宣布,“我学的是苗家医术,规矩多,你们要想你们主子痊愈,就得听我的。” 没办法,柳杏林又开始高热,说着胡话,她现在就算看出对方病症,也没法开药方,必须要拖延时间。 护卫们面面相觑,露出犹疑表情——主子伤势拖延不得,但这女人是大夫,说话也不能不听,怎么办? “铿。” 拔剑声音清越瘆人,君珂脖子上一冷,已经架上了一柄利刃。 剑自身后来,出现得毫无痕迹,一泓秋水明光闪烁,将君珂的肥脸照得无比清晰。 对面护卫们露出惊讶神色,有人失声叫:“主子——” 君珂挑眉——这什么病人呀,这么生猛?还能自己爬起来威胁大夫?那还需要治吗? “冷不冷?”身后有人在问她,声音很冷,像数九寒天水池里漂浮的碎冰,“是不是觉得剑意森寒,仿佛一盆凉水,泼在了头顶?” “是。”君珂老老实实回答。 那人手一挥,啪一声一点深红的颗粒飞出,落入地上的火堆,顿时散发出一阵浓郁香气,“香不香?是不是觉得浓香入心,五脏六腑,都舒畅痛快?” “香。”君珂立即表达了高度的合作态度。 “很好。”那人笑,不过那笑声还是让人打颤的冷,“沐浴也沐浴过了,焚香也焚完了,可以开始治病了吗?” “可以。”君珂脸皮不动声色抽搐了一下。 ——这世道,叫她说啥好呢。 不过肚子里骂一万声你妹而已。 搁在脖子上长剑一收,君珂叹息着转身,她身边护卫们试图替主子怀柔,向她解释,“我家主子旧病发作,盼姑娘你妙施仁术……”君珂似听非听,眼光一掠,大惊。 “破脾烂胃坏肚肠——” 砰一声那人栽落,半靠在柱子上冷汗涔涔,听见这一句勉力抬眼怒斥她,“胡言乱语!” 君珂快步上前,在那人左上腹胃部轻轻一按,“痛不痛?是不是觉得撕裂一般,仿佛有利剑,搅在了这里?” “啊!” 君珂面无表情,在刚才位置的后方脾脏位置又是一按,“甜不甜?我是说鲜血上涌咽喉的滋味。” “你——” “很好。”君珂笑,“痛也痛过了,甜也甜完了,可以开始治病了吗?” “!” 第四十章开你肚 素来秉持“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妨先忍再反击”座右铭的君姑娘,心情很好地站起身,俯视靠着柱子的男子。 这一看才发现,这人年纪竟然也不大,二十上下模样,重伤之下面如金纸,但依旧可以看出眉目英挺,线条镂刻竟如神手精心刀削,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处,一丝增减不得,君珂自己虽不太欣赏这种硬朗俊挺容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极有男性魅力,每个毛孔都叫喊着“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散发大量雄性荷尔蒙”,基本上萝莉们一见就得身娇体软想被推倒。 当然现在,他便是天下第一猛男,也得被身娇体软的君珂推倒——治病。 “谁说你们主子是旧病复发的?”君珂凝视着那人的内腑,白天她凝足目力盯视某物三秒以上,便可透视,此时正看见那人缓缓渗血的胃和脾脏,“这明明是新伤,他是不是受过内伤?或者在某个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刻,左上腹受过重击?” 护卫们露出震惊的神色,面面相觑,有人恍然道:“啊,莫不是那晚遇上的那批异族人……” “小陆!”领头男子打断那人的话,再转向君珂时已经换了心悦诚服的恭敬神色,“多亏姑娘医术高超,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等见主子身上没有伤痕,还以为是旧伤病复发,如今想来,昨日我等曾遇见一批蛮子和人交战,主子路过他们激斗现场,被一个脱控飞出的铜盘撞中腹部,当时没有出血,主子也没说什么,随即主子就病倒——可不正是因为这个?” 这人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纳闷——明明把脉都没有,这位是怎么看出内腑伤势的?梵因大师推荐的,果然神人也。 君珂一听便明白了,这倒霉蛋无意中被铜盘撞上,钝器没有造成伤痕,却导致脾脏破裂,胃部也出现裂口,一直在缓缓流血,这人估计是个超级爱面子的,不肯承认自己竟然傻兮兮地被人家的战斗波及重伤,死撑着不说,内腑重伤脉象必弱,又病因不明,护卫们便以为是发了旧病,而一般大夫听护卫们说旧病复发,心里就没了把握,还按旧病来治,就这么被耽误了。 算他运气好,遇见自己,别的不说,看你哪里出问题,永远也错不了。 但是脾脏和胃破裂,就算在现代,也是一场不小的手术,这大燕医术水准如何?能够开膛手术么? 君珂额头也出了汗——这人伤重,必须立即手术,但是这荒山野岭条件不齐备,消毒器具之类都不能保证,柳杏林还不知道会不会做手术,就算他能做,任何手术都需要全神贯注精力饱满,他这病重之身,怎么撑得下来? 想了半天,觉得只有自己冒险,成功与否,看那人运气了! 一咬牙一跺脚,君珂厉声道:“立即把这里弄干净,四面给我遮挡好,绝不能漏风,准备干净的盆,布,大量热水!然后所有人都退出去,绝不能进来打扰,否则你家主子小命玩完!”又拖出柳杏林的药箱,在里面翻翻拣拣找工具,寻到一把铮亮的柳叶刀,举在手里,薄而亮的刃面,映出她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要——开膛——”她咬牙对自己说。 “我来……”裙角突然被扯动,君珂头一低,发现柳杏林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 “我来……”他一头虚汗,挣扎着道,“我会……你不能……” 君珂怔怔看着他,半晌道:“你要知道你这身体,你来的风险其实和我来一样大。” “我给尸体……开过膛……”柳杏林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家里有本不知谁传下来的……《外科秘术》,祖父说太血腥可怕……不许子弟们学……我有兴趣……曾花钱到义庄……买那无主的尸体……半夜开了再给缝上……有些对不起人家……我都给多烧纸钱……相信我……” “杏林。”君珂凝注他半晌,轻轻道,“当日我在柳家门前发的那个誓,如今我觉得太瞧得起他们了些,你何止要超过柳家?你应当越过这天下所有医者,因为医术,没有人比你更爱它。” 柳杏林虚弱地笑了笑,握紧了君珂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有些湿凉,但两人都没有怯色——畏怯也没有用,做不到见死不救,也不能任自己陷入危险。 “相信我。”柳杏林低低道,“你的命也在我手上……我不能令你失望。” 君珂拍拍他的手掌——说这些做什么呢,一起共过患难,她至今还欠他的情,不过把命栓在他裤腰带上,没压力。 当下不再废话,将药箱移交给柳杏林,又催着煮参汤,那些护卫都是花钱不眨眼的主儿,身上居然就有千年老参,当即开锅煮汤,那受伤男子悠悠醒转,闻见参汤气味,皱眉道:“……腻了……不喝……” “谁说给你喝的,”君珂扶起柳杏林,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是给大夫喝的。” 半天没有回答,君珂转头一看——人家气晕过去了。 挺好,省事。 喝完参汤,柳杏林精神好了些,君珂将人都赶了出去,领头男子不肯走,苦苦哀求要在门口守着绝不打扰,君珂知道贵人规矩大,这些人也有难处,也便随他去,那护卫立在门口,眼看君珂和柳杏林头碰头,拿出一堆寒光闪烁的刀啊剪啊,神色鬼祟,窃窃私语。 “……这个还不够锋利……” “……你居然还有镊子!” “先火烤消毒……” “在左腹上部,胃部裂口不大,缝起来就行,脾脏破了,得割掉……” “我给你看着……一个血管也别叫它闹事……” 那护卫胆战心惊地听着这血淋淋的内容,越听汗越多,越听腿越抖,眼看两人给主子灌了不知什么东西,又脱了他衣服给他腹部清洁然后抹药,忍不住抖抖索索地问:“两位……这是要干什么……” 君珂转头,对他一笑,雪白的牙齿在远处火光映照下野兽獠牙似的。 与此同时柳杏林手一划,“哧”地对着那肚皮就是一刀。 如同闪电犁上血肉大地,刹那毫无阻力分开内脏原野,红绿紫白一大片哗啦啦亮出来,火光下犹自蠕动。 第八 “真没用。”君珂回头看一眼,耸耸肩。 柳杏林不语,他要把每一份精力都用在即将到来的生平第一次手术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庙里很暖和,因为密封,热到令人微汗,粉白的墙壁上映出两人庞大的影子,动作细密小心。 “……麻药的量会不会不够……” “……小心,那下面还有根血管,别剪断了……” “……胃没事了……” 君珂用一块煮过的白布蒙住口鼻,给柳杏林当下手,城郊破庙,药物和消毒肯定无法和现代无菌手术室相比,一旦感染就是死亡,好在柳杏林说这人身体底子极好,或者有望扛过去。 胃上的小破口已经缝合,柳杏林手指微微颤抖,额上大片的汗浸润出来,君珂不停地给他拭着汗,有心叫他歇一歇,却又知道这个想法不切实际,人家开膛破肚等着呢。 柳杏林此时浑身都在颤抖,里衣早已湿透,凉凉地贴在身上,抬起手臂都似觉得力压千钧,身体虚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以往那些“经验”,到了此刻才知道实在薄弱,剖开尸体和活人完全是两回事,那些鲜活的经脉、细微的血管、薄薄的韧膜,稍有不慎便会在那薄亮的刀下破裂,激射鲜血,带走一个人的全部生机,而剖开活人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也巍巍如山,压得他呼吸困难。 “你怕什么呢?”有人忽然低低在他耳边说,“你撒过谎、摸过蛇、破过家门、骂过你爷,别人一辈子都未必敢干的事,你几天之内就干完了,你还含糊谁?” 柳杏林颤了颤。 忽然出了一身大汗,彻骨虚弱,却舒爽透彻。 真的,和她在一起,什么可怕的事都做过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件。 何况她那么神奇——她看得见肌肤后的内伤,看得见粗大血管底隐藏的最细小的血管,看得见某处层层叠叠内脏后细微的出血,有了她就是有了一双天神之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还怕什么呢。 柳杏林直起腰,把额头蹭在君珂手中白布上擦擦汗,加快了动作,四面血腥气浓郁,麻药独有的麻香淡淡氤氲,远处月光自窗棂后缓缓流过,从白色渐渐渲染成淡金色——天亮了。 天光照上晕倒的护卫的眼睫,他昏倒后被同伴拖了出来,只来得及说一句“开膛治伤——”,想到那一幕就又晕了,此刻坐起,看看四面同伴死灰般的脸色,突然惊呼一声“主子!”发疯般地奔了进去。 门哐当一声被冲开,他顿住脚步。 庙内很热,那年轻男子靠着墙壁喘息,脸色灰败,那肥脸女子细心地抹他额头的汗,旁边,安安稳稳睡着他的主子,虽然脸色还是重伤之后的淡金,但那层淡淡的死气已经消去,此刻呼吸平稳,睡得正香。 地面很干净,没有血,没有闪着寒光的刀,没有麻药的特殊气味,没有那可怕的红黄绿紫蠕动的一堆。 仿佛昨晚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君珂转过头来,有点不满对方的冒失,摸了摸柳杏林尽湿的衣裳,毫不客气吩咐那男子,“麻烦找套干净衣服来。” “砰。” 这么特别的回答惊得君珂一呆,一抬头对方已经跪在她面前。 “姑娘!你救了主子的命,救了我兄弟十八人的命!” 男子昨日的凌厉已经不见,换了满脸感激,还要磕头,君珂一拦,“行了,你们主子运气好而已。” 确实,这男人体质之强她平生仅见,换成别人未必熬得过,君珂决定把“打不死的小强”这个封号转赠给他,并请他一定不要推辞。 辛苦一夜,此刻只想松松筋骨,君珂艰难地爬起身,又扶起一夜憔悴许多的柳杏林,道:“出去呼吸口新鲜空气。” 两人相扶着走出庙门,旷野的风一吹,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爽,忍不住相视一笑。 重担卸去,各自在各自的笑容里看见海阔天空。 “神医!” 蓦然一声巨大的呼喊惊破了两人的陶醉,君珂眼光往下一溜,这才发现庙所在的岗子下,不知何时竟然聚集了大量的百姓,此时齐齐用惊叹敬慕向往的目光看着他们,大喊:“神医!” 君珂愕然,身后,有个护卫解释:“昨天梵因大师指示,好多百姓听见,觉得好奇就跟了来,想看看神医怎么妙手救人,昨晚我们老大冲出来,冒了句开膛治伤就晕了,大家更好奇,一夜没睡在岗子下等着……” “神医!”大批百姓奔上岗子,满地里举着手的海洋,“求您大发慈悲,解救我家老爷子的痼疾……定有重礼相送……” “求你治治我娘子……” “求您……” 君珂立在岗上,眯着眼睛,看着底下兴奋的人群,半晌,笑了。 “杏林。”她悠悠地,带点小得意小狡猾的神态,道,“我以为我们的誓言要实现还得有好一阵子,如今看来,其实也没那么远。” 定湖城来了神医。 定湖城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神医。 定湖城来了架子很大的一男一女两个神医。 架子为什么很大? 首先,一天只看两个人,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休息,每五天还休息两天,那位女神医说的,这叫什么……周末双休。 其次,来看病的不管你是谁,官宦富贾也好,贫苦小贩也好,一律叫号排队,门前板凳等候,大老爷和卖菜农民坐一起,还不许老爷你鄙视人家脏,敢露出一丝半点嫌弃神色——对不住,出门,左拐,湘彩堂子里玩去,那里有给你们老爷坐的黄金椅,出入尽豪客往来无白丁,你在黄金椅上尽管舒服地坐坐成白骨,好走不送哪您。 再次,来看病的不管你是谁,都交三十两黄金昂贵诊费,穷人没钱?没钱没关系,和你坐一条凳子的大老爷会替你交。老爷们最近都发了善心,抢着替穷病人付钱——因为女神医有规矩,凡是代交一人费用,问诊时大夫会多给半刻钟。 所有病人都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并希望大夫详细地听他诉说病情,给别人看诊越短越好,给自己看诊越长越好,时间似乎和小命挂钩,多一刻就多一份生机。 所以三十两黄金算什么?老爷们慷慨解囊,经常还指挥家里小厮对各路病人亲切地进行慰问:“你有钱吗?交得起诊费吗?啊,让我代你交让我代你交!” 女神医说了,这叫“劫富济贫,买时加分”。 至于有没有真的多给半刻钟——女神医掀起眼皮看你——喂,做人难得糊涂哟。 不管怎样,俩神医还是很受附近百姓欢迎的,他们给定湖乃至临近的冀北医界带来冲击,也给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行医习惯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平等、控时、医患双赢。 而神医也确实是神的,特别是那个女神医,医家“望闻问切”,到了她这里,第一个字就解决一切,任你什么奇怪病症,哪里瘙痒哪里疼痛,名医们把一万次脉把不出的古怪毛病,不需你说,她一望便知。 因此有人送了她外号,“天神之眼。” 男神医不如女神医古怪规矩多,大多时候老实羞涩地笑,让那些被女神医的古怪规矩搞得惴惴不安的病人们,瞬间心里踏实——这才是一个可信任有学问令人安心的大夫形象嘛。 君珂对此做了一个有力的总结——一对天造地设的搭档,必须要有一个是神化的,用来忽悠人;还有一个是人间的,用来安定人。 生意很好,钱好赚,还不累——每天两个人看病的规矩是君珂定的,柳杏林身体还没痊愈,两人暂且在定湖城休养,对于这样的日子,君珂很满意。 那些变相推动她成名事业的神秘人,在他们主子脱离危险的当天已经离开,临行时给君珂留了大量金银,并再三表示将来有机会到燕京必有重谢,君珂挥一挥衣袖送走对方,十分庆幸那男子一直没醒——那么烈的性子,要是醒来发觉被人当了试验品开膛破肚,不得杀了她和柳杏林? 而且她还干了件好事——那天她给那神秘男子整理衣服时,衣服里滚出一块白色石头,石头圆润精美,看上去像什么珍贵的赏玩玉石,但君珂一眼就看出了这块“宝石”的真相——宝石里面,还有宝石。 那是一片碧湖般的水绿色,通透清澈,微带纯净的蓝,让人想起人迹罕至的高原之上,被千年月光和万年天风抚摸过的圣湖的水,用眼睛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 而在那片绿色的中心,居然有着六角形的天然纹路,转动间放射出六道线条,如星光迸射,映亮天穹。 君珂有生以来未见过这般美丽自然的颜色图案,捧在手里手一颤,那石头落地,砸出一条裂缝,君珂眼看那一线绿色露了出来,光彩皎然,外层那石头原本光润的月白色,相比之下黯然失色,顿时觉得明珠暗投,让那么美丽的宝石藏在石皮里实在太对不起它的荣华,而且那线碧色仿佛有诱惑力一般,让人心痒痒想要窥其全貌,忍不住拿了刀来,将那石头又剖出一点,她下刀很小心,沿着玉质自然弧线慢慢剖,所幸外面白色石皮质地不硬,竟然没有伤损里面美玉分毫。 君珂恋恋不舍玩了半天才给人家塞回去,直到人家离开也没提起——也许这外面的石头也很宝贵呢?看人家那小心翼翼收藏的样儿,一旦发现她剥了石皮,不也得剥了她的皮? 君神医从此老老实实在定湖城呆了下来,这里是燕京地域,紧邻冀北,她就是要在这里扬名立万,气死柳家。 君神医名声传了出去,遍寻她无获的纳兰述,却因为下雨出去寻人得了场小小的感冒,纳兰小王爷生性不受拘束,听说神医之名,也打算去见识见识,至于这点小感冒也好意思去看神医——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这一日阳光晴好。 纳兰述骑马,带着红砚过城门。 第四十二章遇见 这日纳兰述骑马,带红砚过城门。 而在城外官道上,有一辆马车,正迎着他的方向,辘辘而来。 “等下我们把马栓在山脚下。”纳兰述出了城门吗,四面望望,吩咐红砚,“藏隐蔽点,不要给人看见。” “公子。”红砚上下打量着纳兰述一身青衣,“您为什么穿得这么朴素?” “因为我要让人家掏钱。”纳兰述正色道,“就不应该穿得太华丽。” 红砚“哦——”了一声,有听没有懂,纳兰述拍拍堵塞的鼻子,心想王爷我最近其实很落魄,出门时太冲动忘记带银子,眼看着就要山穷水尽,幸亏这大夫有个买时加分的规矩,这三十两黄金嘛,说不得要找冤大头替咱掏了。 他看看前方,出城不远有个茶棚,正人满为患,这家茶棚早先没有生意,但因为君珂在定湖城外赁了个民房改作医馆,她那地方小,远道而来的求医者没处呆,都涌到茶棚里喝茶等待,所以最近这茶棚生意爆满,老板天天赚得眉开眼笑。 纳兰述眼睛眯了眯,掠过丝狡黠的笑意,“走,先去趟茶棚。” 红砚满头雾水跟着纳兰述进了茶棚,纳兰述进门就找了个角落喝茶,一开口就道:“茶,倒茶,倒好茶。” “极品云雾毛尖一两银子一壶,翠山银芽五钱,普通白茶三钱,高末儿一钱,谢客官赏!” “极品云雾……”纳兰述说到一半,捏捏瘪哈哈的钱袋,立刻转了个弯,“……等下再点。” “公子……”红砚怯生生道,“奴婢有二两银子的私房钱……” “我怎么能拿你的私房钱去喝好茶?”纳兰述一笑,“没事,等下必定喝得着。” 满茶棚的人正在议论那女大夫,说着她规矩大人却善心,说她经常有稀奇古怪的词儿冒出来,纳兰述听着心里一动,然而随即又听见说,“……常言道貌丑者心善,真是一点也不错。” 纳兰述眼底涌出失望之色,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周桃就算不是绝色,也该算个小美人,和丑字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说她该在沈梦沉手里,他就是因为听说沈梦沉一路访友回燕京,才没有快速地赶到燕京去,伴在沈梦沉身边,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开医馆? “各位。”他站起身,挤坐在那群衣履讲究的求医者身边,笑道,“都是去求医的吗?” 众人抬头,被他容光震得静默一刻,随即纷纷道:“自然。” “我也打算去求医,只是囊中羞涩……” “我代你交我代你交!”立刻一堆人抓住了他袖子。 “老爷们真是善心。”纳兰述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