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临川第一次见到钱归我的时候,她正第五次试图从这条足足高出她两个脑袋的水沟里爬出去。 她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这颇负盛名的姻缘镇十里桃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却没想到会因为自己那头蠢驴的日常犯傻而连人带驴一起掉进这水沟里——这件事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倒骑毛驴有风险,没事不要凹造型。 虽说这不是条排浊去脏的污水沟,可毕竟清水混了黑泥巴,一沾身就都是污迹,再加上临川已经在这里挣扎了小半个时辰,早成了泥人,真真跟她一向自诩女扮男装之后的俊俏风流沾不上一点关系。 气人的不光是掉进水沟这一件事,还有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头蠢驴。 临川在水沟里挣扎了多久,那头叫聪聪的蠢驴就干嚎了多久。因为叫声太难听,临川不觉得它是在给自己打气,更像是在嘲笑她居然被区区一条水沟征服了。 临川使着最后的劲儿,扒着水沟上头的泥垛子,用力蹬着脚来抬高身体,咬牙往水沟外头爬,还念叨起来:“我这回要是上去了……” “小相公可要帮忙?” 头顶飘来的这七个字配上那如同春风拂过般温柔的声音,让临川在这个瞬间仿佛遇见了神仙那样惊喜。 事实上,当临川抬头,在逆光里看见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时,她的心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脑海中随之一片空白,视线里只剩下眼前这张俊逸非凡的脸。 “宋玉、卫玠应该也不过如此吧。”临川忽然蹦出了这样的想法。 面对临川一脸呆滞还带着莫名发痴的表情,钱归我只是笑得更加灿烂。他向临川伸出手重复刚才的话,道:“小相公可要帮忙?” “需要!”临川毫不犹豫要去抓钱归我的手,没想到他却突然缩了回去。 这下倒好,临川扑个空不说,动作用力太猛,她的身子没保持住重心,一个倒栽葱,又摔进水沟里去,连那头蠢驴都像在看她笑话一样,叫得比刚才还起劲。 “你缩回去干什么?”临川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站在水沟边的钱归我,气鼓鼓问道。 钱归我笑得春风得意,道:“小相公请人帮忙,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 “你要钱?” 钱归我又一次伸出手,掌心里掬着日光,像是送给临川的宝贝,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扎心的针:“十两银子。” “你怎么不去抢?”临川怒道。 钱归我抱拳道:“山水有相逢,小相公,后会有期。” 临川已经在这条水沟里耗费了太多时间,明知钱归我坐地起价,她也只能认命,忙道:“十两就十两,你赶紧拉我上去。” 钱归我第三次向临川伸出手:“先给钱再动手。” 临川不甘心地掏出十两银子。 只见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银子便落在了钱归我的掌心。他立即将银子收好,俯下身向临川伸手道:“抓着我的手上来。” 临川故意抓了一把泥巴趁机抹在钱归我的手上,虽然这种行为幼稚得连临川自己都嫌弃,但她现在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报复手段了。 在钱归我的帮助下,临川终于从水沟里脱身,她指着那头驴道:“还有我的驴呢。” 钱归我将脏兮兮的手掌张开在临川面前,道:“人和驴两个价,二十两。” 临川指着钱归我怒道:“说你抢钱,你还真讹上了?” “小相公要是觉得贵,可以找别人帮忙,不过天快黑了,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什么危险,小生可不敢保证。”钱归我看来异常诚恳。 临川只差把钱归我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出气,可不论是从两人的身形还是现在的体力状况来看,她都处于下风。 在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之后,临川压抑着满腔怒气,掏出了二十两银子,重重地推在钱归我胸口,顺便留点污痕,就当弄花钱归我这件衣服出气。 钱归我笑嘻嘻地收起银子,道:“小生这衣裳是新买的,现在成了这样,小相公你可得赔我。” 这人是不是她肚里的虫儿,居然知道她的小心思! 但这种事绝对不能承认,临川嘴硬道:“谁要跟一件衣裳过不去,你赶紧把我的驴弄上来,三十两我都出了,还差你的衣服钱?” 临川看了一眼那头蠢驴,又道:“你下去推一把,我在上头拉着,这样快一点。” “为什么不是你下去?” 临川瞪眼道:“拿我的钱你还要指挥我办事?赶紧下去!” 钱归我轻笑了一声,纵身一跳,这就进了水沟。 也不知为何,单就这样一个简单无比的动作,临川看在眼里却觉得无比养眼,就跟她方才看见钱归我的眸光一般,仿佛有着某种难以说清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地沦陷在这样的美色之中——孟夫子说的,食色性也。 钱归我收了钱,办事还挺卖力,终于和临川一块把那头蠢驴弄上了水沟。 “小相公,搭把手。”钱归我向临川伸手。 临川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站在水沟边,看着钱归我不说话。 钱归我心思一转,问道:“要钱?” 临川点头道:“三十两。” 钱归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临川道:“你怎么不去抢?” 临川抱拳道:“山水有相逢,后会无期。” 见临川牵着驴要走,钱归我立即将三十两银子丢了出来:“这总可以了吧?” 临川收起银子,在伸手前提醒道:“你可以使坏把我拉下去,但后果你总该知道吧。” “小生像是你说的这种人么?” 临川耸肩:“谁知道?” 话虽如此,临川还是依照依照约定朝钱归我伸出了手,道:“上来。” 说是要搭把手,可临川觉得钱归我这轻轻松松就从水沟里出来的样子,其实根本不用她帮忙,她甚至觉得这只是他要将那三十两银子还给自己的借口而已。 “临川啊临川,你是被美色蒙了心,还是脑子没有带出门?一个能对你狮子大开口的人会这么好心?”临川暗道,还敲了敲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小相公,你得赔我的衣裳钱。”钱归我惨兮兮道。 一见钱归我这锱铢必较的样子,临川就生气。她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这人,跳上毛驴背,没好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蠢驴虽蠢,但也知道临川的意思。在发出一声堪比破锣嗓子的驴叫之后,它便驮着临川逐渐走远,丝毫没有理会依旧站在原地的钱归我。 第一章(下) 蠢驴走得干脆果断,临川却不由自主地回头去望什么。 夕阳红霞里,她看不清钱归我衣服上那些因为自己为留下的污迹,只能粗粗看见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站在姻缘镇这一片将归于沉寂的桃花林里。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庸俗呢?”临川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竟听见蠢驴叫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她却道,“我没问你,瞎凑什么热闹?赶紧进镇子洗洗才要紧,脏成这样,你还有心思学人话呢?” 然而让临川没想到的是,就算她一身狼狈得仿佛逃难似的进了姻缘镇,竟也会被镇上的媒婆当街拦下,说要给她保媒讲亲。 关键在于,来的不是一个,是一群! 临川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要叫姻缘镇,这拉纤说亲的事业可谓发展得红红火火,知道的是组团做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土匪打劫呢。 “小相公要不要说门亲事?” “我这儿有好几个跟小相公容貌相当的小娘子呢!” “小相公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去找。” 临川硬是被这帮媒婆从驴背上拉了下来,一个个就跟饿狼扑食似的扯着临川就往自己身边拽。 可怜聪聪四肢蹄子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硬是被挤出了人群,孤独地看着自家主人被淹没在热情高涨的媒婆大军之中。 临川在最初的懵懂之后终于忍受不了这群媒婆的吵闹声,她干脆大喊道:“有完没完!我不用娶媳妇!” 吵得快要翻天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仿佛静止下来。但一切就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还带着一丝压抑。 这样的安静让临川无比紧张,她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快速扫视身边的一众媒婆。就在她决定去找聪聪然后溜之大吉的那一刻,爆发了比刚才更可怕的拉扯和奉迎。她完全被围拥在了媒婆群中,场面可以说是相当热烈了。 自从离开长安之后,临川面临的所有困难都没有让她有过一丝后悔。直到现在,在被这些媒婆当成破布一样拉拉扯扯之后,她开始怀念家中的锦衣玉食,怀念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兄弟姐妹,怀念那些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侍婢,也怀念那个专断独行的父亲。 但如果给临川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还是会选择离家出走的,只是不会来姻缘镇而已。 被那些媒婆吵得生无可恋,眼前的这一片混乱已经让临川放弃了挣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穿越了层层嘈杂的声响传来。 “谁要动我的人?”女子的声音听来有些冷清高傲。 临川正奇怪自己被谁莫名其妙盖了章,那群媒婆就让开了道。她顺势望去,只见人群外站着一道艳红身影,穿的是胡裙。 “胡姬?”临川惊道。 重点不在声音的主人是个胡姬,而是这个胡姬长得太夺人眼球,美得张扬外放,加上这一身艳丽的红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惊艳,哪怕是临川一个姑娘家,也忍不住为这样的容貌倾倒。 “是姝颜姑娘。”有媒婆笑道。 姝颜并未理会旁人的搭讪,她径直走向临川,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挑了临川的下巴,道:“这个小相公是我的人,你们不要打他的主意。” 不等临川回神,姝颜就主动抱住了她的手臂,举止亲昵地靠着她,完全不理会她身上那些污泥留下的痕迹。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临川问道。 秋水凝眸,脉脉动人,姝颜的下巴抵在临川肩头,看着她道:“我从来不会认错长得好看的人。” “过奖过奖,你长得也很好看。”临川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别扭。 “我知道。” “你还真是不谦虚。” “因为我只要负责美就行了,不是么?” 看似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却进行着这种不着调的对话,临川越来越觉得来姻缘镇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可现在骑虎难下,她只能在姝颜的热情拥抱下走出其余人的视线。 临川不忘回头去看聪聪,道:“我的驴……” 聪聪也像是听见了临川的呼唤,叫了一声当做回应,却始终没有跟上来。 “真是蠢到家了。”临川埋怨了一声,却听见姝颜发笑,她奇怪道,“你笑什么?” 姝颜却只是抱紧了临川往前走,道:“你要是选你的驴,她们会马上再围上来。你要是选我,我保证你能安生地离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临川疑惑道。 姝颜眼底的笑意浓重起来,道:“打劫的。” “劫财?” “劫色。”姝颜推了临川一把,暗示她快些离开。 临川不知姝颜究竟说的是真是假,可既然上了贼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无奈地跟着这个美貌的胡姬一路走街串巷,最后进了一间后院,再被推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如果不是姝颜刚才的话在临川心里留下了阴影,如今看着房中那一大桶已经放好的热水,她很想立刻沐浴更衣。 听见姝颜关门的声音,临川双手挡在胸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姝颜悠然地坐去一边,一手支颐,笑道:“说了要劫色,当然是你洗澡,我先看着验验货。” “非礼勿视!” “我不是汉人,不学孔孟之道。” “士可杀不可辱!”临川抬头挺胸,又觉得不太合适,赶紧缩了回去,又将双手捂在胸前。 “那多没意思。” “你们胡人都这么玩的吗?”临川扒着木桶边沿,可怜兮兮道,“不如你劫我的财吧。” 姝颜故意逗她,摇头道:“我不缺钱。” “你长得这么好看,也不缺色。” “你夸我没用,该你洗的澡,你就得洗。”姝颜起身撩起袖管道,“你不动手,我可自己来了,到时候别说我下手重。” 临川隔开木桶躲着姝颜,求饶道:“女侠饶命,我就是个途经此地路过的,你劫了我的财就放我走吧。” 姝颜正要说话,有人在外叩门,临川仔细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要寻找脱身的机会。 姝颜和那人交谈说的不是汉语,所以临川听不懂,她只见姝颜在离开前命令她道:“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洗完澡换上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临走之前,姝颜不忘冲临川眨眼,这种用来挑逗男子的行为居然让临川为之心动,她不由产生了一丝困惑:“难道这十几年来,我都没有认清自己的喜好?” 头皮一阵发麻,临川用力摇头甩开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又道:“我只是在追求美好的事物,毕竟她真的长得太美了。” 目光不由落在了那一大桶热水上,思前想后,临川最终把心一横,道:“砍头前还要吃断头饭呢,既然姝颜都为我准备好了,我就好好洗个澡,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第二章(上) 先是在桃花林遇上了一个贪财庸俗的美男子,再是被一个声称要劫色的绝代佳人带回了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临川这会儿整个人泡在浴桶里还觉得晕乎乎的,仿佛一切都是做梦。 临川被周围的水汽蒸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了长安见到了家人,大家都对她如同过去那样关爱,唯独父亲那张写满了怒气的脸硬生生把她吓得魂都飞了。 最后,临川是被自己扑棱的水花溅醒的,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她倒是越发想念父亲那张凶巴巴的脸,可实际上,如果不是她离家出走在前,父亲必定不会恶脸相向的。 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对自己未来人生的坚持,临川终于从浴桶里爬了出来。心情虽然依旧沉重,可重新梳洗过后,她确实觉得神清气爽了很多,就连去见姝颜的心情也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临川跟着护院走了大半间园子,一直到了前堂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家酒肆,如今夜色已浓,正是酒肆里最热闹的时候。 大唐嘛,民风开化,胡汉杂居,加上这里不是长安,寻欢作乐的地方虽然没有那么讲究,但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情,特别是在这种胡人开的酒肆里,更是男男女女欢坐一堂,气氛很是热烈。 临川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却也不由为这种景象感到惊奇,毕竟这里的欢笑声是实实在在的,可没有过去她经历过的那么正经严肃。 正探着脑袋四下张望,临川突然被人抓了一把,还没等她看清究竟是什么情况,姝颜的声音就出现在了耳边:“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洗那么久?” 酒香和笑声将临川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任由姝颜拉着在人群里穿梭,视线在周围的汉人和胡人脸上快速划过,兴致勃勃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姝颜一甩手臂,临川几乎被丢在一旁的垫子上。 “我的腰!”临川才叫了一声,就发现姝颜几乎整个人扑在自己身上,这种距离危险得让她不由吞了口唾沫,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这腰好像撞伤了,改天玩呗?” 汉人女子讲求笑不露齿,可姝颜一笑偏露出了一排白牙,临川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八颗。 “这里最好玩的就是我。”姝颜笑道。 临川看着姝颜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来回打转,生怕她戳向不该戳的地方,于是立即握住姝颜的纤纤玉手,赔笑道:“你还能怎么玩?” 一见姝颜往自己身上扑,临川吓得蹿去一旁的柱子后头,露出像要被逼良为娼似的可怜样,道:“姝颜姑娘,求放过,我真玩不起劫色,你还是劫财吧,要多少我都给你。” 临川用头撞着柱子,暗道要是让兄长们知道她居然被一个女子调戏得生不如死,这辈子可能都抬不起头了。 见临川恨不得把柱子撞断,姝颜腰肢一旋,整个人踏着回旋舞步到了舞池中央,原本在音乐中起舞的人群瞬间散开,整个酒肆从人声鼎沸成了鸦雀无声,倒是临川撞柱子的声音异常清晰。 “小相公,你看好了。”姝颜犹如水蛇一般的细腰一旦扭动,便有旁边的胡人乐师奏起胡风乐曲,重新将酒肆的气氛调动了起来。 满场的目光就这样被集中到了姝颜身上,不论男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绝色的胡姬曼妙起舞,这其中自然包括临川。 临川早就领教过国朝最高水准的汉家舞蹈,却不太观摩胡人歌舞。今夜有姝颜带她领略胡家风情,那尽态极妍的舞姿完全是另一种风韵,热情奔放得竟让临川都忍不住跟着扭动起来。 “小相公真是好雅兴。”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是你!”临川睁大了双眼盯着钱归我那张俊俏却仿佛欠扁的脸。 钱归我倒是动作自然地坐在了临川身边,好像受到了邀请一般,津津有味地看着正在跳舞的姝颜,感叹道:“美!美得有些技痒难耐。” 临川满脸嫌弃地看着钱归我,道:“难不成你也上去跳支舞?” 钱归我不服气地挑眉,问道:“有何不可?” 临川没接话,见有小厮经过,便让他上酒。 小厮很快拿了一壶酒和两只酒盏过来,临川推回去一只道:“就我一个人喝,你拿两只干什么?” 钱归我拿过那只酒盏,自顾自倒起了酒,道:“美人、妙舞具在,怎么少得了佳酿?” 不等临川阻止,钱归我就喝光了酒盏里的酒,还不客气地拿走了剩下的那壶酒,站起身喊道:“笔墨伺候!” 临川愣愣地看着钱归我踉踉跄跄地走入了舞池中,喃喃道:“好好的一个人,说醉就醉,服气。” 姝颜并没有因为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而停止舞蹈,而钱归我看似步态趔趄,却仿佛和姝颜有着极其默契的配合。原本一枝独秀的胡姬忽然有了一个汉人男子作为舞伴,立即引起了周围热烈的掌声和喝彩。 临川以为有趣,有嫌周围人碍眼,索性挤到了舞池边观看。 此时已有人送上文房四宝,钱归我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执笔,和姝颜在高亢激烈的胡风音乐中继续跳舞,配合着节奏在纸上写起了字——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让临川惊奇的不止是钱归我这和着乐音舞步写下的诗句,更是他这一笔深得王右军精髓的行书,简直刷新了她对这个贪财之徒的认识。 临川自小学习书法,她虽最擅长大篆和隶书,但受父亲影响,最喜欢晋代王羲之的字,她这“临川”之名还是出王右军的《临川帖》。 “看不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临川把酒盏凑到唇边才发现里头是空的,合着她要的酒都被钱归我拿去潇洒了。 钱归我虽和姝颜共舞,但在临川的视线里,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矫健挺拔,潇洒俊朗,临川甚至不惜以所有美妙的词汇来形容这样的钱归我,这种心情前所未有。 可一想到桃花林的发生的事…… 临川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千万不能被这副臭皮囊迷惑,他就是个庸俗的财迷。” 话音才落,音乐停止,临川还没回神,就发现一个黑影笔直地扑向了自己。 第二章(下) “什么东西!”临川被压在庞然大物死死压在地上,连声抱怨道,“给我起来!” 钱归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临川道:“我说怎么软软的,原来是小相公你接着我呢。真好。” “软你个鬼!”临川试图从钱归我身下出来,可结果还是徒劳,她开始小声骂骂咧咧道,“你不光是财迷还个色鬼,你赶紧给我起来,你到底要占我的便宜到什么时候?” 钱归我就像是长在临川身上似的,任凭临川怎么推就是推不开。 姝颜双手抱胸站在一边看热闹,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临川斩钉截铁地回答。 “认识。”钱归我说完还美滋滋地打了个酒嗝。 “既然认识,你们谁结账?”姝颜问道。 “小生出门没带钱,他结账。”钱归我指着临川道。 “凭什么我帮你结!”临川瞪着醉醺醺的钱归我,却最终屈服在了这张好看的面容之下,抬头问姝颜道,“多少钱?” “二十两。” “我只要了一壶酒,就要二十两?” “还他用的笔墨纸砚呢。”姝颜俯下身,笑得意味深长道,“你不知道在我们这种地方,东西都比较贵么?” “奸商!”临川终于把钱归我从身上推开,道,“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还是问他要钱吧。” 钱归我又一次扑向了临川,道:“小相公你还欠小生衣服钱呢。” 这人喝醉了劲儿还挺大,临川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跟钱归我纠缠,眼下想跑也跑不掉,姝颜还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临川只能掏钱认栽,道:“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 临川从钱袋里掏银子的时候不慎掉了一颗珍珠,她本要推开钱归我去捡,谁知钱归我一脚踩上去竟硬生生把整颗珍珠踩碎了。 “我的珍珠!”临川气得一把拽起钱归我的衣襟就按在墙上,道,“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讹我的钱,我还帮你付酒钱就算了,现在你居然踩烂我的珍珠!你知道这一颗珠子值多少钱吗!” 钱归我缓缓睁开眼,醉眼朦胧地看着临川,那眼眸中仿佛有着浩瀚星河那般闪亮,道:“天下奇珍都不如你珍贵,何况只是一颗珍珠?” 临川本就中意钱归我的样貌,如今他虽说的是醉话,可这眸光似有真情,语调又温柔低沉,竟让临川整张脸都烧红了起来。她羞怯得想要退开,却被钱归我抓住了手,这一瞬的心跳格外清晰,她不由抓紧了钱归我的衣襟。 “你说什么?”临川居然想听钱归我再多说些这样的话。 临川忽然被钱归我抱入怀中,她的心跳,连同着钱归我的心跳像是在这一刻联结在了一起——这大概就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临川心底正小鹿乱撞,却听钱归我在她耳边低喃道:“记得付钱。” 以不要被美色所迷为宗旨的临川,最终还是替钱归我付了钱,并且因为这人已经烂醉如泥不知住哪,不得已在酒肆中找了间空房暂住。 姝颜按住想要离开的临川问道:“你去哪?” “我都帮他把钱付了,当然是走人,还留下干什么?” “他现在是个酒鬼,没人看着万一发酒疯怎么办?”姝颜凑近临川,不怀好意道,“你要是不想留下也行,跟我走?” “还要劫色?”临川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姝颜坏笑着把临川打量了两圈。 安全起见,临川果断地坐到了不省人事的钱归我身边,道:“我来照顾他,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你真的不考虑跟我走?” 临川坚定不移地摇头。 姝颜倒没为难临川,见她不乐意,自己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临川垂头丧气地看着整的正香的钱归我,抬手就想揍他一顿,可看着这张哪怕醉酒依然让她心动的脸,她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为了防止钱归我半夜发酒疯,临川苦熬着不愿意睡,可到了后半夜她到底扛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感觉里像是靠上什么又软又温暖的东西,她很想看个仔细,但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也就不去多管。 翌日醒来,临川发现有个人影似乎正坐在床边穿衣服。她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突然清醒了过来,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把那人踹去了地上。 “恩将仇报!”钱归我扶着腰站起来。 看着钱归我半敞的衣襟,临川裹着被子退到墙角道:“你才恩将仇报呢!你对我做了什么?” 钱归我扭了扭腰,确定自己没事后一面继续穿衣一面坐去床边,道:“应该是你对小生做了什么,你看这一觉醒来,小生的衣服都被你扒了。” 临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幸好穿戴整齐,她才放了心,道:“我怎么会扒你衣服?” 钱归我笑道:“小生还想问你呢,好好的睡个觉,你为什么非得扒小生的衣服?不给扒还哭,闹腾了半宿,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有断袖之好呢。” “和谁断袖都不能跟你。”临川见钱归我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昨天不是喝醉了么?怎么又醒了?” “还不是小相公你闹的?小生也是头一回跟你一块睡,这次有了经验,下次就知道要怎么做了。” 临川抄起枕头就砸向钱归我,道:“下次?你想得倒挺美。” “万事皆有可能,小生这叫有备无患。”钱归我涎笑道。 临川又要抬腿去踹,可钱归我这次有了防备,灵巧地躲开了。她见自己未得逞,一努嘴,道:“我饿了,你帮我去弄吃的。” 钱归我正襟道:“看在咱俩同床共枕的情义上,你使唤小生这一趟就给你算便宜点?”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临川气愤地从床上跳下来,推开拦路的钱归我就要出门,道,“你跟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出了这个门就别说咱们有一丁点的关系。记住了!你!跟我!完全不认识!” 钱归我委屈道:“可是你还欠小生一件衣服钱呢。” 临川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道:“你踩烂我的珍珠就当赔你了!” 第三章(上) 临川对姻缘镇的好感始于那片桃花林,最终磨灭于那个叫钱归我财迷。 “我真的不跟你计较那颗珍珠的事,你不要缠着我了!” 这已经是临川第二十八遍跟钱归我说这句话,而她原本和姝颜一起出来欣赏桃花的心情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龙兄你大人大量,不在意那颗珍珠的事,但孔夫子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既然是小生踩烂了你的珍珠,就应该赔付。小生身无长物,只能跟着龙兄,为龙兄效犬马之劳用来抵债。”钱归我异常诚恳。 “你从水沟里拉个人要十两,拉头驴要二十两,你还有脸说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孔夫子的棺材板该是压不住了吧!”临川觉得总是回头太麻烦,干脆倒退着走,方便和钱归我说话,“我现在最后一遍告诉你,你和我之间不存在任何金钱关系,更没有除金钱以外的任何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 临川的后脑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不由转头去看,见到的却是一个投缳自尽的妙龄少女。 “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临川推着钱归我道。 钱归我立即把少女从树上救下来,临川立即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 “沈扶青?”姝颜道。 “幸好还有气。”临川庆幸,回头问姝颜道,“你认识她?” “姻缘镇有认识我的人,就必定有认识她的。”姝颜道。 钱归我半抱着沈扶青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她的气息恢复过来,他笑道:“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想不开要自尽呢?” 临川不得不承认,这个沈扶青哪怕是脸色苍白,依旧有着难以被掩盖的美貌,只是不同于姝颜的张扬美艳,她是当真有着汉人女子的婉约秀丽。 沈扶青渐渐睁开眼,却有些怨怪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说话间,桃花林的另一处传来了人声。不多时,就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和临川他们动起手来。 临川还没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家奴,不免有点害怕,而钱归我倒还有些风度,在和那几个家奴的推搡间,始终将临川护在身后。 “别打了!”沈扶青劝阻道,“他们没有伤我,快住手!” 那几个家奴却不听,依旧对钱归我他们拳脚相加。 “你们家小姐上吊,我们救了人还成作恶的了!”姝颜扬声嚷道,双手插在腰间,十分凶悍的样子。 姝颜在姻缘镇颇有艳名,那几个家奴此时终于认出了这镇上的美人,也就下不去手了。 姝颜的气焰却是嚣张了起来,指着那几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家奴一通大骂道:“沈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尽养恶狗了!今天你们打伤了我的人,我倒要去找沈老爷评评理,是不是我救了沈小姐还错了,就应该看着她断气置之不理!” “是沈府管教下人无方,还请娘子见谅。”沈扶青面如菜色,神情陈铿地向姝颜致歉,见姝颜神色缓和一些,又转身训斥了家奴几句,这才离开。 临川看着沈扶青即便脚步沉重缓慢也拒绝家奴搀扶的背影,心中倍感困惑。她本想发问,又见钱归我坐在地上,道:“你有没有受伤?” 钱归我从表情到动作都显得浮夸,道:“有。” 临川压根不想搭理他,转身道:“有胳膊有腿,自己起来。” 本就不太好的心情这会儿彻底陷入谷底,临川丢下这句话就想回去休息,却听姝颜在后头叫她。她不得已折回去,当真见到了钱归我手臂上的淤伤。 临川动了恻隐之心,道:“他们下手怎么这么重?” “龙兄这是在关心小生?”钱归我笑吟吟道。 临川恨得牙痒,重重拍了钱归我的手臂,听见他的鬼哭狼嚎之后,她竟有种大仇得报的感受,不由露出了三分笑意,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把淤血化了才要紧。” 临川过去不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可一面对钱归我,她既拉不下脸又狠不下心,分明烦透了这种俗不可耐的人,却又不忍心丢下他不管,就算是姝颜帮他擦药,她都要在一旁看着,听见钱归我干嚎,她又心烦又心疼。 “你一个大男人,受这点伤就跟要你命似的,有没有出息?”临川偷偷瞥了钱归我的手臂一眼又移开视线,问,“好点没?” “好是没好多少,就是听见龙兄这一声关心,心里暖。” 临川抬手就想教训钱归我,可一见他冲自己笑,她就先没了底气,只能板着脸坐下。 “他没什么事,我看你有事吧?”姝颜收拾好了药箱,坐在临川面前道。 一想起姝颜对自己的图谋不轨,临川下意识地坐到了钱归我的另一边,点头道:“那个沈扶青到底是什么来头?” 姝颜托着下巴,痴痴地盯着临川,道:“姻缘镇一宝,另一宝就是我。” 临川难以承受姝颜如此赤裸裸的注视,往钱归我的身后躲了躲,道:“那她为什么寻死?” 姝颜推开钱归我,笑容灿烂地看着临川道:“你坐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临川抓着钱归我的衣袖,满眼求助地看着他。 钱归我展现出了他迷人的笑容,让临川以为他会像昨天在桃花林拉她出水沟那样,救她逃离姝颜的“魔爪”。 可事实却是,钱归我一点点地把衣袖从临川手里拽回来,道:“此等艳福,小生消受不起,龙兄自己保重。” 临川又扯住他的衣袖道:“你欠我一颗珍珠,说了要为我效犬马之劳的!” 钱归我语重心长道:“龙兄自己说的,咱们之间不存在金钱关系,也不存在金钱以外的任何关系。” “我反悔了!现在我们之间存在金钱关系,你欠我的钱,得帮我办事抵扣!”临川说着又把钱归我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些,装起了可怜,道,“不许走。” 钱归我会意点头,转过身笑对姝颜,先是倒了杯水,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道:“姝颜姑娘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听。” 姝颜接过茶杯,笑睨了临川一眼道:“还是钱相公会心疼人,知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临川见危机警报暂时解除,这才重新坐下,但依旧用钱归我做着挡箭牌,并且死死拽着他的袖管,不让他有半分逃脱的机会。 第三章(下) 姝颜慢条斯理地喝了水才开口道:“你们看见了,沈扶青长得美,又是镇上乡绅的女儿,琴棋诗画都精通,美女加上才女的设定,怎么可能不成为姻缘镇的招牌?” 临川深以为然,重重地点头。 “但有些事就是那么俗套,这个沈扶青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叫裴元度。可惜裴家穷得很,沈老爷不舍得把这么个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所以要悔婚。”姝颜道。 “这就是她去上吊的原因?”临川问道。 姝颜摇头道:“三年前,沈老爷和裴元度约定,如果裴元度可以赚够他要求的银子,他就允许沈扶青跟裴元度成亲。于是裴元度就离开姻缘镇,出去想办法赚钱了。” “难道他一直没有回来?”临川紧张道。 姝颜点头道:“沈老爷看着讲道理,可实际上,他要的数目,除非裴元度撞大运,否则除了打家劫舍,他是不可能在三年里赚到的。但裴元度终究是走了,沈扶青就一直留在镇上等着。如今三年时间过了,我听说前阵子沈老爷开始给沈扶青张罗婚事了。” 临川气得拍案道:“怎么可以这样!” 钱归我扯了扯临川的袖子,道:“龙兄,淡定。” “这种事我怎么淡定!沈扶青和裴元度是两情相悦,现在却被活生生拆散了,还弄得沈扶青要自杀,这口气我忍不下去!”临川怒气冲冲道。 “你想怎么办?”钱归我问道。 “当然去找沈扶青,帮她想办法和裴元度在一起!”临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这世上能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已经不容易了,如果遇见了却还不能在一起那多折磨人。你们看今天沈扶青的样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一定不会寻短见的。” “龙兄对此似乎很有感触?”钱归我好奇道,“莫不是你有相似的经历?” “我……”临川正要反驳,可一旦对上钱归我的眼睛,她立刻没了底气,垂下头道,“当然没有。” “还是算了吧,别人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姝颜道。 “不行!”临川又一次拍了桌子,义愤填膺道,“这种违背人情的婚约根本就应该被废除!我一定要去找沈扶青,我知道她肯定想跟裴元度在一起,才不希望顺从沈老爷的意思嫁给别人呢。” “小生觉得龙兄说得很有道理。”钱归我道。 临川欣喜道:“你既然同意我的看法,就跟我一块儿去找沈扶青。” 钱归我却露出了奸诈的笑容,道:“龙兄还记得咱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么?” “你眼里除了钱,是不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临川气道。 钱归我双眸凝睇临川,看似诚挚道:“自然还有龙兄你。” 临川总是难以抵抗钱归我这样深情款款的注视,她又一次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不由低下头去整理心情,却听他大喘气之后道:“这个债主。” 再一次遭到钱归我的调侃令临川气极,可她压抑着内心的气恼,一把抓住钱归我的手臂,正抓在他的淤伤上,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她满脸笑容道:“既然我是你的债主,你就得听我的,跟我去找沈扶青!” 临川拽着钱归我就往酒肆外头冲,却没想到被一群陌生人拦住了去路,看打扮是沈家来的人,个个膘肥体壮,显然是来找事的。 “就是他们要谋害小姐。”说话的那个正是刚才在桃花林和钱归我他们动手的一个家奴。 “谁要谋害沈扶青了?”姝颜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拦在那群家奴前,道,“这里是淳风酒肆,可不是你们沈府。” “我们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撵几个歹人的,姝颜姑娘就不要没事硬往自己身上揽事了。”带头的家奴一副不屑的表情道。 临川气不过,上前道:“你们家小姐上吊怎么就成我们的责任了?什么叫歹人?空口无凭,可不要随便冤枉人!” “你们一来镇上,我们家小姐就遭了不测,不是你们干的,还是谁?”领头家奴反问道。 钱归我将临川护在身后,不必临川和姝颜那样气势汹汹,和颜悦色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昨天才到姻缘镇,今天才在桃花林见过沈小姐。诸位这帽子扣得太大,我们当真受不起。” 领头家奴冷哼了一声,道:“我们家小姐出事的时候只有你们在身边,不是你们,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忽然去上吊?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要这样对付我们家小姐?” “我们就是路过的。”钱归我赔笑道。 “现在是小姐没事,我们家老爷大发慈悲,只让你们立刻离开姻缘镇,否则是要抓你们去见官的!”领头家奴抬了抬手里的木棍,道,“识相的就马上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姝颜见这几个家奴欺人太甚,终究没忍住,掀起袖子就喊人道:“里头的都给我出来,别人都欺负上门了,一个个还做什么梦呢!” 沈家家奴见姝颜势要反抗,也不再多费唇舌,一个手势就带人在淳风酒肆外打了起来。 两拨人缠斗在一起,可以说是打得难分难解,如火如荼。 临川被这帮家奴气得不轻,也想加入战斗,可钱归我总拽着她,她怒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自然是你这边的。”钱归我把临川护在身下,挡着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的攻势,劝道,“现在有理也说不清,还是先避一避吧。” “你还没姝颜有种,我瞧不起你!”临川甩开钱归我的手就要去帮姝颜。 钱归我强行按住临川,任凭她怎么挣扎都不送一星半点。 临川气上加气,正想狠声训斥,可一抬头看见钱归我混杂着关切和无奈的目光,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觉扣住自己右腕的那只手在这个瞬间又抓紧了几分,生怕她从他身边溜走,不慎受伤。 临川又挣扎了几下都没能从钱归我手中挣脱,可两拨人在淳风酒肆门口打得越来越激烈,她确实看不惯沈家仗势欺人的态度,真想痛痛快快打一架,做一做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小心!” 临川只见钱归我忽然将她用力一拽,她就落入了钱归我怀里,面颊撞在他胸口的一刹那,她不光听见了钱归我的一声闷哼,还听见了自己又一次强烈的心跳声。她抬头去看,见他的眉头皱紧,可依旧在冲她微笑,尽管笑容勉强,却是此时此地对她最大的安慰。 “钱归我……” “跑!” 不等临川完全接受这个字所代表的讯息,她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跑了起来。 抓在她右腕上的那只手依旧用力,临川注视着拉着自己奋力奔跑的背影,在阳光下竟有些恍惚。她依稀见到了昨日第一眼看到钱归我时的样子,也有了和当时同样的心情——这个人会将她救出窘迫的境地,他一定是来帮她的。 第四章(上) 临川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被别人追打的对象,为了逃命,她可算是彻底地拼了命了。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临川腿软得就差直接坐去地上,幸好还有钱归我这个人肉靠枕能让她借力靠一会,“这是跑了多远?” 钱归我半抱着临川道:“都跑出姻缘镇了。” 临川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道:“这帮人真能追。” “你也挺能跑。” “过奖过奖。”临川没能第一时间听出钱归我语气里的调侃,只顾靠在他怀里缓气,等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钱归我,特意退开了几步,和钱归我保持距离道,“你又占我便宜!” 钱归我一脸无辜道:“可是龙兄你先靠过来的。” “你!”临川才伸手指向钱归我,突然一个响雷,瞬间天地变色,眼看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变天了,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钱归我才说完,又一声雷响,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势太大,他们又跑得远,这会儿是绝对来不及回姻缘镇的,临川没办法,只能和钱归我一块儿就近找了间没人的破屋子避雨,就是屋顶漏水,他们只能挤在一处。 “你离我远点。”临川可劲儿往墙角挪,“我又不是金子做的,非挨着我干什么?” 不知为何,临川蓦地想起昨夜在酒肆里钱归我说的那句醉话,酒意微醺,却仿佛真心。她微红着脸,偷偷转过视线,发现钱归我正盯着自己看,她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似的心虚起来,立刻扭过头,道:“你总盯着我干嘛?”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钱归我见临川欲怒难发的样子,轻声笑道。 临川不跟他做口舌之争,抱膝蜷坐着,一心巴望着这没有来的大雨快点停,她可不想跟这个庸俗的财迷单独相处。 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见临川的祷告,这场雨一直到了日落都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把原本就破陋的屋顶砸得更加不堪,钱归我为了避雨只能往临川身边钻。 “你别过来!”临川搪塞道,“两个男人挤一块像什么样子?” 钱归我不以为意,仍往临川身边靠,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是非常时期,就凑合一下吧。” “不行!”临川一手抵在她和钱归我之间,严防他的靠近,“本来衣服就被淋湿了,穿在身上难受死了,你再靠过来,还让不让人活了!别过来!” “你倒是提醒小生了。”钱归我开始解衣带道,“湿衣服穿着是难受,不如脱了。龙兄,你也别委屈自己,脱了舒坦些,我不介意。” “我介意!”临川按住钱归我的手,瞪圆了双眼道,“不许脱!” “穿着难受。” “你的债主我,命令你不许在我面前脱衣服!” “抵珍珠的钱?” “抵!” 钱归我得意一笑,只将已经敞开的衣襟随意在身前随意一搭,道:“成交。” 临川舒了口气,靠回墙角里,警告钱归我道:“不许再靠近,不然对你不客气。” 两人就这样在破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然而这雨就跟天上出了个缺口似的,怎么也不见停,下得没完没了,雨声更是吵得临川连觉都睡不好。 朦朦胧胧里,临川睁开了双眼,可视线里一片幽暗,她什么都看不清,雨声又吵得她心烦,她下意识道:“钱归我……钱归我……” 在周围摸索的手触到了另一个温暖的东西,临川立刻拉住,有气无力道:“是不是你,钱归我?” “是我。”钱归我靠近临川身边,关切问道,“怎么了?” 听见熟悉的人声,临川的情绪才得到了安抚,道:“我……有点难受。” 钱归我摸了摸临川的额头,惊道:“淋雨发热了。” “大概吧。”成了病猫的临川完全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甚至看来惹人生怜,道,“头疼,难受,我想睡觉。” 入了夜还伴着大雨,钱归我不可能将临川一个人丢在这儿,回镇上去找大夫。想了想,他不顾临川的阻止,干脆将她抱在怀里,为她尽量遮挡住风雨,同时用手臂隔开临川和墙面的接触,让她完全靠着自己。 临川不满道:“你这样抱着我更难受。” 见临川乱动,钱归我只更用力地将她箍在自己怀中,道:“要是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由着你在这里发热难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看谁还救你。” “你!”临川正想痛骂发泄,可一抬头看见钱归我眉目间的关心之色,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暗恨自己不争气,只能咬自己的唇,先忍了这一波气恼。 夜里还起了风,真真是风雨大作,钱归我看临川缩着发抖,他问道:“有这么不舒服?” “你发热还淋雨吹风试试。”临川越说越觉得委屈,竟当着钱归我的面哭了出来,“我想家了。” “那你回去不就行了。” “我不能回去。”临川越说越心酸,主动抱着钱归我呜呜哭了起来。 钱归我觉得好笑,便像是哄孩子那样轻拍着临川道:“不哭了,不哭了,不回去就在外头多玩一阵。” “可我还是想回家。”临川整张脸埋在钱归我胸口,说话声音都闷闷的。 钱归我哭笑不得地抱着临川,耳边又是雨声又是风声,还有临川的哭声,足足折腾了他大半晌的功夫,才终于将她哄睡着了。 不吵不闹不凶人的时候,临川看起来还是很温顺的,至少在钱归我眼里,入了梦乡的临川比她张牙舞爪的时候可爱多了。 感觉到临川渐渐抓紧了自己的衣襟,钱归我知道她是做了梦了,他轻轻按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我在你身边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临川像是听见了钱归我的话,紧绷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又像是怕他会走,不自觉地抱住了他,还在他胸口蹭了蹭。 钱归我笑笑,又去摸了摸临川的额头,皱眉道:“还烧着。” 大雨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钱归我抱着临川,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第四章(下) 临川原本在做梦,梦见自己被绑着,动弹不得,有一大群人围着她,要把她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她大喊大叫,那些人却都没有任何反应。忽然有一道身影冲了出来,把那些人全都撂倒,带着她离开。 临川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只知道自己跟着他一定不会有危险,他就是她的救世主。 梦里转危为安,现实里,临川也乐得笑开了花,竟就这样笑醒了。 “梦见什么了,都笑得流口水了。” 这让人讨厌的声音一出现,临川立马清醒过来,除了见到钱归我的脸,她还发现自己居然被他横抱着,不知要去哪里。 “你放我下来。”还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但临川的态度很坚决。 “你还是个病人,听话,别瞎动弹。”钱归我依旧抱着临川稳步向前。 热度还没完全退去,临川的确觉得不太舒服,加上钱归我说话的样子挺有威仪,临川居然被唬得不敢吭声,乖乖地靠在她怀里。 钱归我为此暗暗得意,憋着笑道:“这会儿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临川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真的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却又觉得不妥,问道:“你照顾了我一晚上?” “正是。” “那……我有没有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钱归我摇头道,“龙兄你一发热就难受得说不出话,一整夜都在小生怀里乖得很。” “真的?” 钱归我若有所思。 临川紧张道:“如果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千万不要当真,我那是说的梦话,不是真的。” 钱归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临川,他越盯着,她越紧张。最后,钱归我一脸认真问道:“昨夜小生照顾龙兄的费用记得抵扣那颗珍珠的钱。” 临川一拳头软绵绵地打在钱归我胸口,道:“好好走你的路,要是颠着我,你欠我的钱得加倍。” 钱归我双臂用力向上一抬,临川吓得立刻抱住了他的脖子,气道:“你干什么?” “抱紧一点不光不容易颠着,还不会摔着,小生考虑得周全吧?”钱归我涎笑道。 临川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气过,偏偏还没法发泄出来,她只能板着脸,嘟着嘴,一路气压极低地由钱归我抱着回到姻缘镇。为了防止被围观,她干脆完全埋首在钱归我胸口,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脸,就这样一直到了医馆, 临川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有所恢复,大不了喝点药,体热也就能退了。没成想,她喝了药不光无济于事,睡了一觉之后反而更难受。 “庸医!”临川抱怨道,“还有能越看病情越糟的大夫?” 钱归我端着药坐在床边道:“不是没发热了么?大夫说了,你这是之前太过操劳,如今一发热就什么问题都暴露了,所谓病来如山倒,好好歇两天就没事了。” “这出师未捷自己先躺倒的事儿太丧气了。”临川道,见钱归我舀了一勺药递到自己嘴边,她立刻向后缩了缩脑袋,道,“你干嘛?” “吃药。” 临川摇头道:“这药又苦又难喝,我不要喝。” “小生保证不苦。” “加了冰糖也是苦的,别想骗我。” “敢不敢打个赌?” 临川狐疑地看着钱归我,再看看那碗药,坚定地摇了摇头。 钱归我往临川身边挪了挪,道:“既然这样,小生只能用武力解决,龙兄,对不住了。” 临川推着钱归我道:“我是病人,你不能对我动粗。” “你不听话喝药,小生也是没办法。” “我会叫人的。” 钱归我坏笑道,“不然,小生去把姝颜叫来,让她劝你喝?” 临川二话不说,抢过药碗就一口气都灌了下去。不等她回味这药的苦涩味,嘴里就被塞了一颗蜜枣,还真是感觉不到太多苦味。 “怎么样,小生没骗你吧。”钱归我放下药碗,道,“龙兄助人之心,小生非常明白。但欲速则不达,你得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去帮别人。” 说话间,钱归我已把临川按着躺下,再帮她拉好了被子,笑吟吟地看着临川道:“小生只希望龙兄能够尽早康复,其他的事暂时不用多想,小生会帮你打点的。” 钱归我虽有让临川不喜欢的地方,可毕竟算是自己的恩人,如今他温言软语的模样更令临川心生感激,她道:“谢谢你。” “不必。”钱归我拧干了毛巾为临川轻拭额角,耐心温柔,道,“龙兄记得回头自己把看诊吃药的费用结了就行。” 临川立即打开钱归我的手,拉上被子蒙住脑袋,气鼓鼓道:“出去!” 临川听着钱归我收拾东西以及离开的脚步声,直到房门开了再关上,她才将被子放下,遮着半张脸,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已经被合上的房门。 想着昨夜她在神志不清时瑟缩在钱归我怀里的情景,想着今早被钱归我抱着走在山间的样子,想着他刚才哄自己吃药的神情,临川的心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矛盾,这个叫钱归我人似乎非常令人讨厌,可他又总能让临川觉得亲切,并且信任他,否则她宁愿昨晚冒雨回姻缘镇,也不会跟他在一起那么久。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临川依旧看着那扇关着的房门,喃喃道,“我还从来没遇见这种人。” 临川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牵动的嘴角,未曾发觉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笑意,仿佛她并不是真的在意钱归我的举止言行,而是庆幸自己能够和他相遇。 怀揣着这样的困惑,以及钱归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临川终于康复,并且被钱归拉去了淳风酒肆,美其名曰庆祝。 临川一心想要帮助沈扶青,可眼下他们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想要混进沈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真是愁死人了。 临川一筹莫展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请柬。她抬头去看,发现姝颜就站在自己身边,她问道:“这是什么?” 姝颜在临川身边坐下,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临川满腹疑惑地打开请柬,发现这是一张书画大会的邀请函,可上头写的受邀人并非临川,而是一个叫杜崇俭的人。 第五章(上) 姝颜本想倚去临川身上,可临川一下子就蹿到了钱归我身边,她扑了空,却也没多计较,道:“这封邀请函是一位客人落下的,我懒得主动归还,也懒得丢掉,既然那位客人一直没来找,而龙相公又似乎用得着,就顺道给你吧。” 临川有所顾虑道:“这不太好吧。” “这或许是现在能最快见到沈扶青的法子。”姝颜双手托腮看着临川道,“沈扶青作为姻缘镇的招牌,这种场面,沈老爷一定会带她去献宝的,你如果不去,再想要见她可就难咯。” “姝颜所言极是。”钱归我点头道,“龙兄你想,沈扶青自尽,咱们救人,却反被沈老爷迁怒,可见沈老爷对这个女儿的重视,那是不忍心冲她发怒就把气撒在咱们身上了。如果不去这个书画大会,确实不会有更好的机会接触沈扶青了。” 冒名顶替的事虽然不甚光彩,而且很可能会当场穿帮,但只要抓住一切机会联系上沈扶青,并且达成共识,接下去要做的事就都名正言顺。 临川思前想后,决定走这一趟,只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钱归我这个跟屁虫。 书画大会当天,临川拿着本该是杜崇俭的请帖,早早地到了会场,并且成功进入。 这个姻缘镇说大不大,可举办的这场书画大会倒是别开生面,从会场布置来看,也是用了心的,还真有些流觞曲水的味道。 临川冒用他人名义到来,难免心惊胆战,也尽量避免与人接触而露馅,可光是会场中陈列的几幅字画虽不是世间孤本绝品那样举世难见,但也颇为惹人眼球,至少临川对此十分有兴趣。 钱归我跟在临川身边,看着她兴致盎然地品评着这些书画,眼眸中光芒万丈,亦是神采飞扬,像是忘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完全沉浸在这墨宝书香之中。 临川正看得起劲儿,钱归我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来了。” 临川打开钱归我的手,道:“来什么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扶青来了!”钱归我提醒道。 临川转头望去,只见那身段聘婷的温婉少女正朝这边走来,虽有严妆修饰,却依旧难掩其眉宇间的忧伤失落,与周围的衣香鬓影显得格格不入。 临川和钱归我按照依照计划行事,找准了机会将沈扶青引入人少的角落。 沈扶青见是那日在桃花林救下自己的人,惊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临川压低了声音且快速问道:“不浪费时间,我就是想问沈小姐,是不是除了裴元度,你不会另嫁他人?” 沈扶青更加惊讶,问道:“你们认识裴郎?” “是不是?” 沈扶青果决点头道:“是。” “既然如此,沈小姐愿不愿意跟我们合作,想办法退了沈老爷帮你安排的亲事?”临川问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想帮你的人。”临川还想继续,却传来了沈老爷呼唤沈扶青的声音,未免暴露,她叮嘱沈扶青道,“沈小姐如果真想和裴元度在一起,有机会去淳风酒肆找我们,我们恭候大驾。” 说完,临川拉着钱归我就快步离开。待到了人少的角落中,她笑道:“成了。” 钱归我指着沈扶青那一拨人,道:“你可知道沈老爷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临川不耐烦道:“少卖关子,有话直说。” “他就是沈老爷给沈扶青找的新夫婿,洛阳的珠宝商人,白恭良。” 临川隔着几丈的距离观察那个一身白衣的青年公子,摇头道:“也就是有个身高优势,这长相放人堆里可不容易找出来,还没你好看呢。” 钱归我不服气道:“什么叫还?小生的样貌很普通么?” 临川不走心地恭维道:“说错了,你可比他英俊多了,单论外貌,你跟沈扶青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龙兄有眼光。” 见钱归我毫不客气的样子,临川却有些不是滋味,瞥了他一眼,闷闷不乐道:“难不成你也想娶沈扶青?” 钱归我但笑不语,眼见临川生着闷气转身离去,他随即跟上,问道:“这就走了?” “已经和沈扶青接上头了,还留下干什么?等着暴露身份被人打出去?” 临川身前忽然出现一位小童,拦住他二人道:“大会主办人请杜相公一叙。” 临川暗道不妙,低声问钱归我道:“怎么办?” 钱归我似是成竹在胸,道:“龙兄想不想去?” “我这个假的杜崇俭当然不想去。” 钱归我请按临川肩头,安抚道:“那么龙兄在这里稍等片刻,小生去去就回。” 说罢,钱归我从容淡定地跟着那小童离开了。 临川不知钱归我究竟有什么计谋顺利脱身,如今他走了,只有她一人在这完全陌生的书画大会上,她不由更紧张起来,当真听了钱归我的话,一步都不敢离开这一方角落。 不知等了多久,临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立即转身道:“你终于回来了。” 然而出现在她视线中的并不是钱归我,而是一位陌生的公子,风姿俊朗,温润如玉。 “这位小相公在等人?”公子问道。 他的样貌虽不及钱归我令人惊艳,可在这文墨风雅处突然出现,倒是让临川眼前一亮,她有些促狭地点头,道:“是。” “这里人多,不知小相公要找的是谁,我让服侍的小童领你去吧。”公子道。 “不用了。”临川忙摇头道,“我四处看看顺便等他,不用特意找了。” 临川一颗心七上八下,动作僵硬地到了会场中陈列的书画前,根本无心欣赏,只为避开那位好心的公子。 公子偏偏跟了上来,问道:“小相公眼光独到,竟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大会中的宝贝。” 临川疑惑道:“宝贝?” “这幅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与他一贯的行书风格不同,用笔尤为圆润,提按顿挫起伏平和,结体以正方形为主,平稳饱满,是他传世作品中独树一帜的一幅字帖。”公子道。 临川才注意到眼前这幅字帖的珍贵,确实发现如公子所说的特点,她惊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快雪时晴帖》,果真是大开眼界。” 临川似是忘了自己和钱归我的约定,开始仔细研究其周围的字画来。她还发现身边的这位公子似乎在这方面颇有研究,两人虽是初识却相谈甚欢,似是相识已久。 第五章(下) 临川和公子谈得兴起,全然忘了自己在等钱归我这件事,直到她看见钱归我竟跟着大会主办人上台,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三十六计走为上,我顾不上你了。” 临川正准备脚底抹油,却被公子拉住,道:“小相公去哪儿?” “人有三急,我要去方便一下。”见公子松了手,临川头也不回地跑了。 走了没多远,临川却犹豫起来,暗道:“怎么说钱归我也是为了帮我才来的,我就这么走了,太不仗义了。而且万一那些人知道他是假冒的,还要动手,打花了他的脸,那多可惜,他这人虽然讨厌,可脸好看,我还想多看两天呢。” 思前想后,临川决定和钱归我有难同当,于是又悄摸回到会场,站在了那位公子身边。 出乎临川意料的是,钱归我不仅没有在台上怯场,表现反而可圈可点,对会场中以及台上陈列的书画做出了中肯的品评,甚至当场鉴定了一幅仿真度极高的赝品,说得在场众人无一不拍手称好。 “这个钱归我真是深藏不露。”临川暗叹道。 掌声停下时,临川身边的公子走去台上,向钱归我致谢道:“在下今日正为辨别这幅字的真伪而来,方才听这位相公一番品鉴,心悦诚服。” “这幅虽是赝品,但也算是前人临摹真迹之作,并非完全没有价值,只是论其收藏价值不如真品高而已。”钱归我道。 “既然不是真迹,要来何用?今日反而是杜某让诸位看笑话了。”公子道。 钱归我脸色大变,看着面前这位翩翩公子,一时无言。 台下临川同样大惊失色,低声道:“杜……杜崇俭?” 杜崇俭的眉间的三分笑意里有些许期待,他像是在等待这个冒牌货接下去的举动。 一时间全场噤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那两个都自称是杜崇俭的人身上,虽有一个是假的,可他们看来都稳若泰山,气度不凡。 临川恨不能上去拉起钱归我就跑,就像那天钱归我拉着她一样,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反正他们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需要再节外生枝。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临川的视线越过人群在钱归我和杜崇俭之间来回逡巡,心跳在此时令人窒息的气氛下越跳越快,她甚至害怕钱归我会因此遭遇不测。 “拼了!”临川一咬牙,决定先冲上去把钱归我拉下来再说,然而随即响起的钱归她的小声让临川停住了脚,“该不是疯了吧。” 钱归我镇定自若地向杜崇俭拱手道:“杜相公来迟让小生好等,这不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以杜相公的名义上来应酬一番。” 杜崇俭同样笑道:“确实是杜某失礼,今日来得迟了一些,还要……” 钱归我上前低声道:“鄙姓钱。” 杜崇俭顺势道:“还要钱相公替杜某撑场面,杜某在此给诸位赔不是了。” 钱、杜二人在台上你来我往地互相恭维,让台下的临川看得目瞪口呆,暗道:“这是什么套路?我怎么看不懂呢?” 随后钱归我和杜崇俭一起来找临川,临川却还懵得没能立刻回神,尤其在面对杜崇俭的时候,她更有些找不着北,只能拉着钱归我到一边,低声责怪道:“你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小生唱的是李代桃僵。”钱归我回头看了杜崇俭一眼,笑道,“他唱的是顺水推舟。” 一提起杜崇俭,临川便没有理由地紧张起来,她连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你不是喜欢这些字画么,如今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你大可以随便走,随便看,看谁还敢拦你。” 临川喜上眉梢道:“还真是这样,现在有杜崇俭做挡箭牌,我不用怕被拆穿身份了。” 钱归我点头道:“自然。” 临川喜滋滋地正想继续去观摩字画,却被钱归我拉住,她不满道:“干什么?” “咱们到底冒用了别人的身份,他现在不追究不代表之后不追究,他若真不追究,才更要小心才是。”钱归我提醒道,“出来行走江湖多颗心眼没错。” “你说的是没错,可我觉得……”临川转头看着正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杜崇俭,不由笑道,“他不像是坏人。” “龙兄觉得小生像坏人么?” 临川满脸嫌弃地把钱归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点头道:“十有八九不是好人。” “以色断人,肤浅。”钱归我权当玩笑一说,又见有人朝他们走来,一问才知竟是沈扶青有请。 这一次临川打着杜崇俭的名号从容赴约,可沈扶青却忧心忡忡道:“你当真有办法帮我退了这门亲事么?” 临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为了给沈扶青信心,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计划周全一些,一定没有问题。只是需要沈小姐跟我们配合,否则……” “只要能帮到我和裴郎,我一定听你们的。”沈扶青有些急切,却有顾虑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裴郎的朋友么?” 临川摇头道:“我不认识裴元度,你们的事,我也是前些天才听人说起,只是有些感触,所以想要帮你们,也算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这个理由还是奇怪。”沈扶青迟疑道。 “龙兄就是古道热肠,说白了就是喜欢多管闲事。”钱归我调侃道。 临川立刻用手肘捅了钱归我一记,道:“就你多嘴,刚才在台上没说够是不是?” “小生生平就有两件事说不够,一是字画,二就是龙兄了,小生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 临川朝钱归我翻了个白眼,正想继续和沈扶青说话,没想那白恭良来了。 “我说怎么找不到沈小姐,原来是在这里和两位说话。”白恭良有意往沈扶青的身边站去。 沈扶青感觉到白恭良的用意,即刻站到临川身边,十分疏远道:“我正和钱相公讨论字画。” 白恭良随即跟到沈扶青身边,态度殷勤道:“我也可以和沈小姐讨论字画。” 一见白恭良那只别有意图的手伸向沈扶青,临川立刻将她推到钱归我身边,自己拦在白恭良面前。她感觉到来自白恭良的不悦,并且因为两人的身高差产生了非常明显的压迫感。 临川灵机一动,扯住钱归我的袖子就将他往自己身前拽,试图把白恭良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却没想到拉来的不是钱归我,而是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杜崇俭。 第六章(上) 面对临川时煞有介事的白恭良,在见到杜崇俭之后立刻有所收敛,道:“杜相公也是来聊天的?” “不聊天,找人。”杜崇俭道。 “我也找人。”白恭良的视线越过杜崇俭和临川,落在沈扶青身上,笑道,“找沈小姐。” 沈扶青明知白恭良动机不纯,拉着临川暗中求救。 临川故意挡住白恭良的目光,借着杜崇俭的名号,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先找的沈小姐,白相公你就在后头排队吧。” 临川拉起沈扶青就跑,什么杜崇俭、钱归我、白恭良,统统都靠一边去。 沈扶青暂时脱离苦海,向临川致谢道:“还没请教小相公姓名,以便称呼。” 临川抬头挺胸,以气贯长虹之势隆重介绍自己道:“龙傲天。” 沈扶青忍俊不禁,直言拆穿道:“假名字吧?” 临川轻轻推沈扶青道:“行走江湖起个威风点的艺名壮壮声势,没问题吧。” 沈扶青点头道:“没问题,很衬你。” 临川挠头道:“帮你的事,我还得回去从长计议,但既然得到你的首肯,我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了。你也要耐心一些,别再想不开了。那个白恭良一看就不是好人,你自己当心点儿。” 沈扶青蹙眉道:“裴郎离开了三年,音讯全无,即便退了这次的婚也还会有下一次,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 “那就去找他。”临川鼓励沈扶青道,“女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只是被困在闺阁里头,外头天大地大,凭什么男人能闯荡四海,女的就不行?你看我……反正出去走走,见见世面绝对利大于弊。关键是,你敢不敢走出那一步。” 沈扶青神情莫名地看着临川,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又不点穿,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如果这一次成功退婚,我就照你说的,出去找裴郎。” “没想到你看着温婉柔弱,倒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我喜欢。”临川听见钱归我的声音,对沈扶青道,“我先走了,记得有需要去淳风酒肆找我,我叫龙傲天。” 见沈扶青答应,临川欢欣雀跃地去和钱归我会合,道:“这么急找我干什么?我还想跟沈小姐多说会儿话呢。” “是杜相公有意相邀,找咱们喝酒去。”钱归我道。 “喝酒?我酒量不好。”临川眼神调侃地看着钱归我道,“你这个一杯就醉的人,也敢答应?” “不喝酒可以饮茶,无妨。”杜崇俭道。 “饮茶是雅趣,小生看龙兄今日并不想做雅宾,想当豪放客吧。”钱归我扬声道,“就淳风酒肆吧,胡姬美酒,岂不痛快?” 杜崇俭应声道:“就去淳风酒肆。” 钱归我却拦道:“这酒钱谁来?” 临川眼见钱归我掉了份,不高兴地推了他一下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既是我的主意,我做东,请二位喝酒。”杜崇俭道。 “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杜兄,请了。”钱归我拉起临川便大步离开了会场。 三人到了淳风酒肆,自然少不得美酒伺候,只是姝颜亲自过来送酒,不免令其他酒客心生羡慕。然而那张酒桌上,公子三人风姿绰约,再有姝颜的如花美貌作为配成,当真是看得人赏心悦目。 “杜兄做的是什么生意?怎么会来姻缘镇?”钱归我问道。 “家中主营药材,但因我个人喜好,也有经营书画古玩。此次来姻缘镇,是因为这一带文人墨客聚集,所以想在这里开设一家书画商铺,也算是扩大经营。”杜崇俭回道,“钱兄在哪公干?” “闲云野鹤,走哪算哪,平日没事也就贩卖些字画,糊口而已。”钱归我道。 杜崇俭眼前一亮,道:“其实钱兄当日和姝颜姑娘共舞,趁酒兴写下四句诗时,我也在场。原本当时我就想和钱兄结交,只是出了点状况才错过。没想到今日能在书画大会上重逢,也算是惊喜。” 两人一二来去聊得颇为投机,完全将临川冷落在了一旁。 姝颜发现,总是对钱归我没好气的临川在这会儿却格外安静,她一手托着腮,全情注视着杜崇俭,那模样活脱脱一个思春少女。 姝颜有心逗临川,便凑去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临川激动地顿时蹿了起来,又不知被谁扯了衣角,她身子一歪,整个人跌向了钱归我。 钱归我的身上有着些微酒气,不知为何竟让今日滴酒未沾的临川有了一丝醉意,她身子发软地倒在他怀里,接触到他深邃的眼眸,这一刻的心跳又清晰起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丢进了心湖里,让她再也没法平静。 临川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和钱归我抱在一起的样子有多暧昧,她只是像魔怔了一样忘了要松开他,完全陷在钱归我闪亮动人的眸光中,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钱归我伸手为临川将额前的碎发轻拢开,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道:“龙兄,你该少吃点了,压得小生腿都麻了。” 临川赶紧从钱归我身上下来,想要找姝颜出气,可那使坏的胡姬早不见了影儿。她气得直跺脚道:“怎么又戏弄我!” 钱归我笑着喝了口酒,道:“让你盯着不该看的看,可不得给你个教训?” 临川指着杜崇俭道:“我盯着……” 钱归我抬头,气定神闲地看着临川,道:“盯着什么?” 临川知道自己失礼,可面对钱归我的挑衅,她居然屈服了。愤懑地坐下之后,她索性闭上眼道:“我什么都没盯着,你们接着说你们的,我只用耳朵听总行了吧。” “你这是矫枉过正。”钱归我道。 临川睁开眼瞪着钱归我道:“我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你怎么这么麻烦!到底是你欠我钱还是我欠你的钱?” 刚才还不知跑去哪儿的姝颜突然回来了,还坐在了杜崇俭的位置上,而那和钱归我对酌的年轻商人却不知何时离开了。 临川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处。 “杜崇俭走了,咱们是不是应该谈正事了?”姝颜问道。 第六章(下) 临川本以为他们会为帮助沈扶青开始制定计划,却没料到姝颜开口问的却是和杜崇俭相关的问题:“什么来路,摸清楚了么?” “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钱归我说完,神秘兮兮地看着临川问道,“龙兄盯着杜崇俭那么久,就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临川只顾着对杜崇俭发痴,哪里会有什么所以然来,这会儿被钱归我询问,她心虚起来,道:“我哪有盯着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盯着他了?” 钱归我仍是别有深意地注视着临川,看得临川心里发毛。她不由侧过身面对姝颜,但还是觉得承受不住姝颜那充满魅惑的眼神,只能再度转向钱归我,陪笑道:“我真的没有一直盯着他。” 钱归我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临川越想越觉得不对,拍桌子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盯着谁还要你同意?我堂堂……” “你想好怎么帮沈扶青了么?” 钱归我的一个问题让临川彻底泄了气,她的下巴抵在桌沿上,愁眉苦脸道:“光顾着欣赏美色,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呢。” 钱归我推了一杯酒到临川面前道:“还有时间,只要在下一次去见沈扶青的时候有计划就可以。” 临川顿时来了精神,直起身问:“下次?你有办法去见沈扶青?” 钱归我故弄玄虚,不肯作答。 临川一口气喝光了那杯酒,转身就要走。可她太想知道钱归我究竟有什么办法去见沈扶青,只好拉下脸去求他道:“你告诉我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她?怎么去?” 钱归我用两根手指做出走路的姿势,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着去。” 临川知道问不出结果,干脆不问,一个人生着闷气回了房。 晚膳之后,临川独自在房中为了沈扶青的计划苦思冥想,虽然有了大概的思路,可真要实施起来,她一个人未必办得到,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再屈服一次,找钱归我帮忙。 临川和钱归我同样住在酒肆后院,她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钱归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月色清清,人影挺拔,像是一幅画,让临川有些看痴了。 然而钱归我这个人从来令人心动不过眨眼的功夫,但凡他一开口再好的气氛都没了,所以临川倒希望他能变成一个哑巴。 “龙兄你总是这样盯着小生,小生会以为你对我有什么想法。”钱归我悠然自得地继续喝酒。 临川不情愿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坐在钱归我对面。 “你为什么这么想帮沈扶青?在此之前,你们应该素不相识吧?”钱归我问道。 “想帮就帮呗,哪有那么多理由。”临川显然有所隐瞒,“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不可以?” 钱归我不作答,自顾自喝酒。 想帮沈扶青的理由,临川已经说过了,她不想看见有情人被拆散,哪怕裴元度一走三年都没有回来,可既然沈扶青还在等,这段感情就应该有个结果。 临川以为,这世上的婚姻不应该只忠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在一起,缔结所谓的姻缘又有什么意义?人生在世几十年,如果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又为什么要成亲呢? 见临川若有所思,钱归我推了一杯酒给她,道:“喝一杯解忧。” “谁说我有忧了。”临川嘴硬,可还是喝了这一杯,却惊道,“这是白水!” 钱归我笑道:“没人说过这不是白水。” “那你喝个什么劲儿?”临川嫌弃道。 “你说我沾酒就醉,所以我就改喝白水了。”钱归我道。 “鬼话连篇。” “你信就好。” “谁说我信你了?”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没要找你。”临川想走,可双腿就跟长在这地上似的死活挪不开,她只能坐着,道,“好吧,我就是来找你的。” 钱归我笑道:“其实帮沈扶青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不过小生有两件事想请龙兄答应。” 临川见钱归我真挚的模样,不由认真起来,道:“你说,能答应的我都不会拒绝。” 钱归我眼底泛起笑意,道:“第一件就是,这次帮沈扶青的事,龙兄能不能帮小生多抵点我欠的钱?” 临川真是受够了这个掉钱眼的财迷,气道:“办完了这件事,你我两不相欠,行了吧!” 不等钱归我回答,临川气冲冲地回了屋子。重重关上门之后,她竟有些难过,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就连临川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在想到要和钱归我两不相欠的时候有些舍不得。 “我在乎他干什么?没事给自己添堵吗!”临川心里乱糟糟的,直接跳上床,用被子蒙着头,不愿再多想钱归我一分一刻。 后来临川和钱归我冷战了两天,无论钱归我用什么法子讨好她,她都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直到杜崇俭出现在淳风酒肆,她才重展笑颜,道:“杜兄,你怎么来了?” “那日不是说好了,咱们一块去沈府赴约么?”杜崇俭道。 临川奇怪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有些人旁听还不认真,机会来了抓不住,怪得了谁?”钱归我道,“杜兄,走吧。” 临川拉住钱归我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要去沈府?” “你给小生吃了两天闭门羹,小生就算想告诉你,你也没给我机会。”钱归我笑问道,“你总不会一点都没准备吧?” “既然说了要帮沈扶青,我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计划?” “那就好,咱们还有时间。这去沈府的路上,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咱们合计合计,也好给沈扶青一个交代。”钱归我道。 临川因为钱归我故意戏弄自己而生气,闹别扭道:“谁要跟你合计?咱俩是一路的么?” 钱归我挨近临川一些,柔声道:“都是去沈府,就这一条道,你说是不是一路的?” 临川恨透了自己在钱归我面前的不争气,他就凭着一声连道歉安慰都算不上的话配上一抹笑意,就让她根本没办法继续生他的气,这要是被家里的兄弟姊妹们知道了,可要笑上三天了。 见临川不动,钱归我拉起她道:“再不快些就跟不上杜兄了。” 临川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被钱归我拉走了。 第七章(上) 沈老爷在本地有着较高的声望,加上他本身对书画也颇有涉猎,因此杜崇俭想在姻缘镇上开设书画坊,务必要跟沈老爷打好关系,这便是他今日前来沈府的目的。 临川是为了沈扶青而来,却没想到又撞上了白恭良,几人在沈府外头见了面,就因为之前在书画大会的事有了些火药味。 见过沈老爷之后,白恭良便找了理由去拜见沈扶青。沈老爷本就已为沈扶青和白恭良定下了婚事,因此并未阻拦,只让家奴引他去了。 临川只道白恭良动机不纯,就算是在沈府,可如果让沈扶青和白恭良独处也难保不出意外,她便借机离开了大厅,悄悄往后院去了。 好在沈府不是官家宅邸,虽有护院,但看守不算严密,临川小心翼翼地绕过一路上的眼线,总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了沈扶青所在的院落。 如今沈扶青正和白恭良在一块儿,很显然,白恭良有意亲近,可沈扶青总在回避。 临川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见白恭良越发大胆放肆,竟不顾沈扶青的拒绝硬是将她半抱在怀里。沈扶青一介弱女子,哪里是这猥琐公子的对手,根本挣脱不开。 沈扶青叫人的同时,临川已经按耐不住地冲了上去,一把将白恭良推开,护在沈扶青身前道:“简直不知廉耻,行为下作!” 白恭良没想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恨得牙痒,适逢家奴们听见沈扶青的叫唤都冲了过来,他便指着临川道:“此人妄图对小姐无礼,还不赶紧拿下!” 家奴们只知道白恭良是沈老爷选定的未来姑爷,一听这话,争相冲上去要捉拿临川。 沈扶青想要拦阻,可面对眼前的暴力,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尽量护着临川,再不停地叫唤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后院的动静终于闹到了前厅,沈老爷带人过来的时候,临川正被家奴们围着殴打,而沈扶青被白恭良强行落在一边,神色着急。 钱归我当下将那些家奴推开,扶起临川,见她额头破了皮,急切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不等临川回答,白恭良便向沈老爷告状道:“此人擅闯后院,还对沈小姐图谋不轨,这才让家奴教训。” 临川起身反驳道:“到底是谁对图谋不轨,你敢指天发誓么?” 白恭良咄咄逼人道:“就算你是沈府的客人,但私闯后院,偷会沈小姐,难道不该打吗?” “话可不能乱说。”钱归我拉住临川,反问警告白恭良道,“龙兄为何要私会沈小姐?这个罪名可一下子会影响两个人的声誉,还会连累到沈府,白相公,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沈老爷平日看重声誉,如果沈扶青和其他男子私下约会,无疑败坏家风,传出去有损沈家的颜面,必定会惹怒沈老爷。 “不是私会沈小姐却无故出现在后院,一定是别有图谋!”白恭良虚张声势道,“应该抓去见官,调查清楚。” “龙兄是杜某带来的朋友,白相公这样说,是不是连杜某都要一起带去衙门?”杜崇俭道。 白恭良虽和杜崇俭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但都是商场众人,不宜交恶,他便不和杜崇俭一般见识,只向沈老爷进言道:“无论如何,此人用心难测,还是应该立刻请出沈府。” 临川本想将白恭良轻薄沈扶青的事当众说出来,可这样有损沈扶青的清誉,她只能忍了。但看着白恭良气焰嚣张,她又气不过,便暗中给钱归我递眼色。 “小生也觉得是该去见官,是该把事情都调查清楚。”钱归我目光冷冽地看着白恭良道。 临川一听见官二字便急上心头,暗中扯着钱归我的袖管想要阻止。可她此时才发现,钱归我那双往日总是含笑的眼眸中似有冷芒,毫无掩饰地扎在了白恭良的身上。 “钱归我……”临川吃惊道,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瞬间变了样。 白恭良被钱归我看得一阵心虚,十分不自在,不由往沈老爷身后站了站道:“主人家还没说话,钱相公越矩了吧。” 钱归我收敛了迫人的目光,向沈老爷致歉道:“是小生失礼了,一切请沈老爷裁夺。” “这本就是个误会。”沈扶青开口道,“不是我和龙相公私会,而是那一日在书画大会上,我见龙相公颇善此道,所以我们多说了两句,当时白相公也在场,不是看见了么?但因为当日时间仓促,我们未能深谈。今天恰好龙相公来了沈府,是我请他来的,谈字论画有什么不妥么?” 最后的问题显然是沈扶青在针对白恭良。 白恭良被揶揄得无话可说,只能愤恨地躲在沈老爷身后。 沈老爷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眼见沈扶青是真的生气了,他又不想得罪白恭良和杜崇俭,便只能出来当和事老,大事化小,这才没让矛盾激化,但大家显然没有了再谈下去的兴致,也就散了。 离开了沈府,临川终于不用再忍耐,大骂白恭良道:“简直就是个急色鬼,还在那颠倒黑白,要不是顾及杜兄的面子,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你拿什么教训他?”钱归我虽笑吟吟的,可不知为何,他眼底的光却丝丝严厉,立刻将临川镇住了。 杜崇俭解围道:“龙兄只是一时气愤,大家都是斯文人,怎么会一言不合就动手呢?” 临川躲在杜崇俭身后,露出半张脸看着钱归我,可怜兮兮地点头。 钱归我看着临川,眼神渐渐温和起来,问道:“除了额头,还有哪里被打伤了么?” 一说到受伤这件事,临川又委屈又生气,从杜崇俭身后站了出来,简直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道:“你被那么多人围着打试试,疼的地方可多了呢。” 临川没想到钱归我居然二话不说就将她扛上肩,吓得她大叫道:“你干嘛?” 钱归我一双眼睛灿若星河,道:“小生觉得龙兄你走路慢,太耽误疗伤了,所以直接带你回去。杜兄不必送了,就此告辞。” 说完,钱归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沈府,而临川居然听话地没有任何反抗。 第七章(下) 钱归我才把临川带回淳风酒肆,姝颜就眼疾手快地送来了擦伤的药酒,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还受伤了?” 钱归我的脸色并不好看,叮嘱姝颜道:“你帮他看看吧。” 见钱归我离开,姝颜疑惑地问临川道:“究竟怎么了?他好像生气了。” “我哪知道?刚从沈府走的还好好的,一转身就拉长了脸。路上我问他话,他也没有回答我,就跟我欠他钱似的。”临川不满道。 姝颜见临川额头的伤不算轻,拿起药酒道:“我帮你看看还有其他地方受伤没。” 临川正想宽衣,忽然想起不能暴露自己是女儿身的身份,立刻推开姝颜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看临川受惊的样子,姝颜摆出往日调戏她的神情,道:“要是后背有伤,你怎么看?还是我帮你。” 临川退到床边,抓起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道:“真的不用。” “你要是害羞,我就去把钱相公找来,你们都是男人,这总没关系了吧?” “更不行!”临川求饶道,“我的姝颜姑奶奶,我真的自己来就行了,你出去吧。” 姝颜玩够了就放下药酒出去了。 临川此时才觉得腰酸背痛,看来真是被打得不轻。她动作迟缓地下了床,拿起药酒坐去镜前,开始艰难地帮自己疗伤。 之后一直到晚膳时间,临川才慢吞吞地走出房,腰上被沈家的家奴打了两棍,这会儿酸疼得紧,她只能扶着腰走。 “你这是有了好几个月身孕的样子,怎么肚子不见长?”姝颜玩笑道。 “你还拿我打趣,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临川见钱归我依旧双眉微锁的样子,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可她偏不爱看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道,“板着脸给谁看,还能不能好好吃个饭?” 钱归我不和临川计较,抬眼时间她后颈发红,立刻翻开衣领查看,问道:“被打成这样你怎么不说?” 临川打开钱归我的手,轻捂住后颈道:“不就是被打之后的淤伤么,过两天就好了,你上次不也是这样么?” “背上的淤伤更重吧?”钱归我问道。 临川摇头,可见钱归我神情严肃的看着自己,她瞬间怂了,只能点头承认。 “药还在房里?” 临川继续点头,然后一切就像在沈府外发生的情况那样,她毫无征兆地被钱归我抱了起来,一路被抱回了自己房间,安置在了床上。 “你要干什么?”临川恼道。 钱归我转身去拿桌上的药,道:“脱衣服。” 临川双手抱胸,做防卫状,道:“不能脱。” “我闭着眼睛不看。” “那也不行!” 姝颜推门进来,放了一条丝巾在桌上之后,找临川和钱归我招招手就迅速退了出去。 钱归我把交到临川手里,再用那条丝巾蒙住自己的眼道:“今天不处理好,之后几天有得你疼,到时候你哇哇大叫,所有人都不能安生。小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大家的耳朵考虑。龙兄不习惯坦诚相见,小生不看就是,反正大家都一样,也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觉得这会儿比刚受伤那会儿难受得多了,她也不想自己遭罪,所以心里已经同意了钱归我的话。只是她到底不放心,所以走到钱归我面前,故意晃了晃手,确定他看不见这才开始脱衣服。 临川将药倒在钱归我的右手,又拉着他的左手移动到她身上的伤处,方便钱归我确定位置。 说实话,临川虽然觉得这种事太荒唐,可对象是钱归我的话,她反倒放心一些。只是当带着男子体温的手毫无障碍地触摸到她的肌肤时,她仍会觉得羞怯,浑身都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钱归我的动作很温柔,可因为都按在伤处,临川还是觉得疼,但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再疼也得咬牙忍着。 钱归我嘴角轻轻牵动,道:“疼就叫两声,这样忍着多辛苦。” “才不疼呢。”临川一时大意,因为不吃痛而低吟了一声。 钱归我道歉道:“我再轻点。” 不知为何,看钱归我这仿佛比自己还紧张的模样,临川竟有些高兴。 默默看着眼前这个耐心仔细为自己上药的男子,看着他小心翼翼还在轻颤的双手,临川觉得这样的钱归我暖心又有些可爱,而她的嘴角随之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终于上完了药,临川直到重新穿好了衣服才让钱归我摘下丝巾。 想起刚才那样暧昧的事,临川有些尴尬,但还有一件事她不得不说:“钱归我,我好饿。” “我去帮你看看还有什么吃的。”钱归我转身要走。 “那个……”临川忙叫住他,可当他将目光转向自己,她又不知要说什么,灵机一动,她道,“这次的事,我会帮你抵扣的。” “如果按照龙兄之前说的那样,小生帮你解决沈扶青的事,咱俩就一笔勾销的话,今天这件事,应该是龙兄你倒欠小生的银子了。”钱归我又恢复了平日那视财如命的笑容。 临川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呼呼地指着门口的钱归我道:“钱归我这个名字还真是你的写照。” “可是龙傲天似乎不太配龙兄呢。”钱归我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就开门离去。 临川追到门口,抬头时发现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她这才发觉钱归我为自己上药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被那个财迷气到了,可她仍旧心存感激,也就不愿意去追究他调侃自己的事,一个人重新回到了房里。 “这个钱归我真是气死我了!”临川喃喃道,“不过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会是来抓我的吧?可是不应该,我隐藏得这么好,不会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知道内情。他如果知道,不得立刻把我带回去,还会让我留在姻缘镇?” 钱归我的身上确实有让临川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可奇怪的东西多了,又似乎成了她多虑的猜疑,显得毫无意义。 钱归我送吃的进来时,临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他将饭菜放下,道:“吃饭了。” 临川回过神,见到还算丰盛的饭菜,拿起碗筷就想大快朵颐,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钱归我道:“你吃了么?要不然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 钱归我好整以暇地坐下,临川这才发现钱归我带了两副碗筷进来,不由道:“你早就想好了。” 钱归我给自己夹菜道:“没吃饭的可不止你一个,小生也饿了大半天了。” 临川虽然对钱归我的行为不以为然,可看着他专心吃饭的样子,她便不想再计较这么多。更何况钱归我的饭量不小,她要是再不动筷,也许就吃不到什么了。 “你慢点!我还没吃呢!”临川拿起碗筷开始和钱归我抢食。 第八章(上) 杜崇俭再次登门是在第二天,并且带来了一个让临川倍感意外的消息,当然跟她没什么关系。 “杜兄要小生当你新铺的掌柜?”钱归我问道,眼神瞟向临川,笑容耐人寻味。 临川白了钱归我一眼,扭过头道:“臭显摆。” “钱兄的本事,杜某已经见识,你完全可以胜任掌柜一职。”杜崇俭道。 钱归我用手肘轻捅了临川一下,临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杜崇俭身边挪了挪,道:“杜兄,你确定要找这种人帮你打理铺子?他可是只进不出的主,万一把你的店都吞了怎么办?” “那也是钱兄的本事。”杜崇俭笑道。 临川无言以对,干脆喝茶不说话。 钱归我一伸手,拉着临川就往自己身边拽。 临川哪里是钱归我的对手,楞被拽到了他身边,气得她重重地放下茶杯,以示抗议。 钱归我这才有心情接杜崇俭的话,道:“小生就是个走江湖的,杜兄要我坐镇一方,小生怕没这个能耐。但杜兄开了口,小生又觉得断然回绝不太仗义。不然这样,钱兄让龙兄当这个掌柜,他气焰高,镇得住人,撑得住场面,小生就帮杜兄干点实事,如何?” “我当掌柜?”临川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我可不干!” 临川缩回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抓回去。” 杜崇俭为难道:“新铺子开张在即,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二位就当是帮我个忙,暂时顶替一阵,如何?” “新铺子筹备得这么快?”钱归我问道。 “一切早就在准备中,我这次来姻缘镇,原本就是最后来和沈老爷以及当地乡绅接洽,请他们参加新铺开张之事。只是原先雇请的掌柜临时出了点事,无法上任,又恰好让我遇见了钱兄,所以才冒昧相邀。”杜崇俭道。 钱归我若有所思,暗中扯住临川的袖管问道:“若是给你不要钱的房子住,肯不肯走?” 临川的余光从杜崇俭身上快速扫过,抓住钱归我道:“你不能坑杜崇俭!” “难道你想继续每天生活在被姝颜虎视眈眈的恐惧里?”钱归我坏笑。 想起姝颜总是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的样子,临川心头一震,问道:“你要怎么办?” “你不乐意当掌柜,给我当跑堂的如何?” “你都当掌柜,我凭什么要给你做跑堂的!我也要当掌柜!”临川拉着钱归我又避开了杜崇俭一些,压低声音道,“但我不能当杜兄家的掌柜,总在外头迎来送往的不太好。” “你只要愿意跟我走,我有办法让你跟我平起平坐还不用出门应酬。” 临川半信半疑道:“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钱归我忽然刮了临川的鼻子,道:“看好吧。” 这种代表关系亲密的动作让临川在瞬间愣住了,她看着钱归我狡黠的笑容在视线中闪过,竟然觉得听他话一定没错。 “刚才龙兄劝小生,让我不要辜负杜兄的一片盛情。我以为他说得对,也是为朋友救急,如此小生就不推辞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杜兄。” “钱兄请说。” 钱归我一把揽住临川的肩头,笑道:“龙兄说舍不得小生就这样走了,要和小生一起去新铺子。只是她有些麻烦,又爱清静,又不想跟小生隔得太远,所以如果杜兄方便,能把隔铺子隔壁的房子一块盘下来么?” “没问题。”杜崇俭高兴道,“只要有了新掌柜,一切都好说。” “但是那间屋子的租金……” “既是我邀请钱兄,那么钱兄的问题,我都会妥善处理,再加上我和龙兄也是朋友,一切包在我身上。”杜崇俭慷慨道。 碍于杜崇俭在场,临川不能马上指责钱归我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举动。等杜崇俭一离开,她马上拉开和钱归我的距离,道:“还说是朋友呢,你就这样坑自己朋友的?” “你不想总被姝颜盯着,又怕伤了人家姑娘的心,我帮你找个机会离开,你还怪我?你要当一个不抛头露面的掌柜,我给你争取机会,你还怨我?再者,咱们住在这里,人多眼杂,真要和沈扶青联系也不方便,换个地方不是更好么?小生处处为你考虑,你却没一句好话,真是好人难当。”钱归我故意叹道。 临川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见钱归我唉声叹气的样子,她有些过意不去,只能陪着笑脸道:“那不是我想得太少,光顾着看杜崇俭要出双份的钱,没考虑到你的好意么?我现在知道了,对不起嘛。” 钱归我勾了勾手指,临川立刻坐去他身边,问道:“什么事?” 钱归我特意往临川后颈看了一眼,问道:“身上的伤还疼么?” 没想到钱归我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临川更加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直面他关切的目光,低下头,又摇摇头。 钱归我凑到临川耳边,问道:“要不待会儿小生再帮你揉揉?” 虽然钱归我的技术很不错,但毕竟是男女有别的事,临川一听这话就血气上冲天灵盖,一把推开钱归我,站起身指责道:“无赖!” 临川想起刚才被钱归我挂了鼻子的事,她简直气上加气,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鼻头。她又听见钱归我发出的小声,原想转身踹他一脚,可见他半卧在地朗声发笑的样子,她根本抬不起腿。 一气之下,临川踹了身边的矮桌,可也把自己的脚踹疼了。她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下,推了一把还在笑的钱归我道:“再笑我就撕烂你的嘴!” 钱归我立刻闭上嘴,凑去临川身边问道:“那我不笑,你也不生气,怎么样?” “谁说我生气!” 转头的时候差点撞上钱归我的鼻子,临川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面颊还能感受到他均匀的鼻息,温温热热的,让临川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漏了一拍。 “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临川神情局促。 “眼神不好,看不清,我以为你生气了呢,所以凑近点看看。”钱归我抿嘴一笑,眼中如有星光抖落,熠熠生辉。 第八章(下) 钱归我的笑容在临川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论那个人做了多少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事,可每每想起钱归我冲自己笑的样子,临川就觉得心花怒放,整个世界都阳光灿烂起来。 但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对别人提起一个字。 三天后,杜崇俭的书画坊开张,沈老爷和当地有名望的乡绅都前来参加典礼,钱归我更以掌柜的身份加入,临川站在人群里看着,觉得他不光像是掌柜,甚至比杜崇俭那个大老板更有气度。 忙碌了大半天的开业典礼终于结束,书画坊前的车水马龙和临川那间完全没有装修,连牌匾都没有的小铺子前的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临川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儿,毕竟她本就不是来正经做生意的。 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发呆,临川见钱归我和杜崇俭一块过来,问道:“你们都忙完了?” “忙不完也不能忘了你。”钱归我打量起了临川的这间铺子,道,“既然要做掌柜,铺子总要有个门面,有没有想好做什么?趁杜兄在,让他给你题个匾。” “早就想好了。”临川拿出一块空白的幡子铺在桌上,道,“我这铺子不用牌匾,就要一块幡子,杜兄你帮我写了吧,就写专治父母之命。” 杜崇俭颇为惊讶,却又觉得有趣,但是推辞道:“还是让钱兄来吧,写字的事他比我在行。” “可是我喜欢你写的。”临川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说,总之看见钱归我一脸吃瘪的样子,她就高兴。 钱归我不客气,拿来笔墨道:“既然杜兄都开口了,小生却之不恭。” 不等临川阻止,钱归我即兴挥毫,一气呵成写完了整块幡子,洋洋自得道:“总不会辱没了你的铺子,挂上吧。” 临川虽一脸嫌弃,却还是将幡子挂在了铺子外头,有这气吞山河之势的布幡坐镇,临川忽然觉得自己开店的底气都足了很多。她转头对杜崇俭道:“这铺子的租金我会还给杜兄的,可不能让你白出钱。” “龙兄这是跟我客气,不把我当朋友。” “不当朋友,可以当别的嘛。”临川故意看了钱归我一眼,见他没在听,又见杜崇俭疑惑不解,她快步到钱归我身边,暗中掐了他的后腰一把,笑对杜崇俭道,“我是说,还可以当邻居,就跟我和钱兄一样。” 钱归我硬是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暗暗握住临川的手,道:“改明儿把后头那道墙拆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临川想要甩开钱归我的手却失败了,她气呼呼道:“我怕你担不起。” 钱归我又握紧了几分临川的手,笑眯眯道:“只要龙兄愿意,小生就担得起。” 临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和钱归我的交锋中落入下风,这个人就像是她天生的克星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沈扶青,她早就离开这个地方,离钱归我远远的。 钱归我成了书画坊的掌柜,要处理的事就比过去多多了,行动不比曾经自由,因此很多时候都是临川单独行动,或者找姝颜帮忙。 这阵子,他们都在调查白恭良的日常起居,收获是很大,但白恭良在沈老爷面前拆穿他的伪装也不容易,毕竟白恭良用他雄厚的家财在沈老爷面前投其所好,还完美地塑造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珠宝商人形象,完全将沈老爷说服住了。 这一日临川正准备和姝颜一块去找钱归我汇总所有信息,制定切实计划,却发现有人上门捣乱。 “住手!”临川第一时间推开了试图扯下那块幡子的人,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人不跟临川废话,一脚踹开了关着的大门就冲进铺子里又打又砸,和土匪无异。 姝颜拉住想要冲进去的临川,劝道:“你进去就只有挨打的份。” 临川并不心疼那些被砸烂的东西,只是看不惯这帮人野蛮的行径,尤其当看见他们又要动那块幡子时,她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撞开了那人,喊道:“姝颜,帮我看着这块幡子!” 临川四下环顾,拿起脚边一块已经断了半截的模板,大喊了一声给自己壮胆,怒气冲冲地就冲了上去。 那几个大汉根本不在乎临川的攻击,一挥手就将她手里的模板打飞了。临川看得两眼发直,直接被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提起了领子半举了起来。 临川难受地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地想要挣脱,但她的力气太小,根本无济于事。 临危之际,临川在心里暗骂:“钱归我你这个混蛋到底去哪了,出来帮我敲他们一板子也行!” 临川被这样提着很难呼吸,可那个大汉并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几个人肆意破坏,直到她发现他们将目标再一次对准了那块幡子,她才又开始奋力反抗。 临川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那个大汉突然松开了手,她趁机逃脱,立刻去阻止那几个要破坏幡子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临川眼见就能把他们推开,她却忽然被人抓住,身体向后一退,竟然落入了谁的怀抱。她抬眼去看,当见到钱归我的眉眼时,她惊喜道:“你终于来了!” 钱归我抱着临川道:“来了也没用,小生又打不过他们。” “要你何用!”临川推开钱归我,可他抱得紧,她根本走不了你,她急道,“你放开我!” “你就这样上去会受伤的。” “那我也要先把幡子抢回来再说!” 钱归我灿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帮你抢。” 临川一眨眼,钱归我就冲了上去。 看钱归我如此英勇,临川还以为那那几个大汉会很快被撂倒,谁晓得眼前的画面简直惨得不堪入目,钱归我根本就是送上去挨打的。 “还是得我出手!” 临川撩起袖子就冲进人群,左推右撞的,可算找到了钱归我,但对方人多,他们两个已经被十几个拳头重重包围,想要出去有些困难。 “幡子呢?”临川双手问道。 钱归我把抢回来的幡子塞给临川。见有拳头落下,他一把抱住临川,将她护在身下,自己挡住那些堪比疾风骤雨的拳脚攻势,道,“等会我一推,你就赶紧出去。” “我不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挨打。”临川想要保护钱归我,可钱归我把她死死地按在怀里,她根本动不了。 “谁打谁还不知道呢。”钱归我神秘一笑,道,“看好了。” 临川不明所以,只见钱归我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一刻阳光照在他身上,她仰头看着他高大英俊的身姿,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间都消失了,她的眼里只有这个人,即便他满身尘土,即便他模样狼狈,她依旧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吸引她的人。 第九章(上)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就在于无论临川给钱归我脑补了一个怎么样光辉伟岸的形象,到最后钱归我都能用极具反差的方式抹掉在那一刻临川对他的好感。 钱归我在那几个人里横冲直撞,虽然确实渐渐扭转了劣势,但那个样子实在让人没眼看,更别说留下让临川拍手称好的惊艳一幕了。 不过事情的结果还算令人满意,那几个挑事的大汉都没讨到便宜,一个个被/干翻在地,哭爹喊娘,最后被姝颜叫来的巡查镇卫都带走了。 临川扑正仰躺在地上大喘气的钱归我身边,问道:“你怎么样?能不能行了?” 钱归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依旧坚持道:“小生现在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临川捶他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伤得是不重。” 随后临川将钱归我扶回书画坊,姝颜慢悠悠地跟了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钱归我,坐在一边没说话。 临川查看过钱归我的伤后,确定没有大碍,这才放了心,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会从外面回来?” “当然是出去谈生意。”钱归我慢慢活动着腿脚,看了姝颜一眼。 姝颜立刻收敛了笑意,转过视线,回避他的目光。 钱归我的脸上有擦伤,临川立刻帮他处理,只是因为手法比较生疏,所以过程对钱归我来说比较煎熬。 “都说了让你忍一下,还鬼哭狼嚎的,有没有点男人的样子?”临川嘴硬心软,下手又轻了一些,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不好好弄,万一破了相就亏大了。” “谁亏?你亏?”钱归我问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临川嘴硬道。 终于处理好了伤口,临川才想起那帮人的来路,疑惑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这还用想?”钱归我盯着临川上看下看。 “你干嘛?” “我得看看你伤了没有。”钱归我认真检查起来,道,“上次在沈家受的伤才好,如果今天又受伤了,我怎么……” 临川满腹疑惑地看着钱归我。 钱归我顿了顿,眼波暧昧道:“我怎么用更好的手法帮你在上药的时候减轻疼痛。” 临川双手推开那张让自己又爱又恨的脸,道:“真该让你破相毁容,我也就能彻底安生了,不用再被你这张脸迷惑了。” 最后半句,临川说得非常小声。 “看来你们调查白恭良的事已经被发现了。”钱归我道。 “你是说那些人是白恭良派来的?”临川问道。 “不然你在这姻缘镇还跟谁结了仇?”钱归我拿起那块幡子检查一番,确定没有破损之后双手交到临川手中,道,“物归原主,好好保存。” 一见钱归我沾沾自喜的样子,临川就不想要这块他写的幡子,可她确实舍不得放弃,只能不甘不愿地接过,竟顺势抱在了怀里——就算被钱归我笑话也无妨。 姝颜终于按捺不住,将临川推到钱归我身边坐下,她自己也坐下道:“我们能不能谈谈正经事?” 钱归我好整以暇道:“那就把你们查到的情况说出来我听听。” 临川给姝颜递了个眼色,让她说。 姝颜清了清嗓子,道:“白恭良根本就不是在沈老爷面前表现的那样温文尔雅,礼貌有加,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饭菜不是各地珍馐不吃,美酒不是陈年佳酿不喝,还当白水一样到处泼,身边总有三五美人环绕,赌嘛……也就是一晚上几处房产的来去而已。” 钱归我啧啧称奇道:“果真是贫穷限制了小生的想象,这种日子连想都不敢想。” “就算是富可敌国也经不起他这么折腾。”临川义愤填膺道,“他的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一晚上几处房产的来去,会不会太夸张了?” “他生意做得多大,我确实不知道,但白恭良的日子到底有多奢靡,这几日你总该亲眼看见了吧?”姝颜的目光不由瞟向钱归我,笑容古怪,道,“做生意的人,尤其是做大生意的人,没个靠山一般不会有什么大发展。” “靠山?”临川奇怪道,“什么靠山?” “我又不做生意,哪里晓得其中的门道?你不如问问这位钱相公,他或许知道。”姝颜道。 临川狐疑地盯着钱归我,关于他的身份疑云再一次浮现在她心头。 见临川神情怪异,钱归我立即澄清道:“小生若是知道个中玄机,怎么还会是如今这副落魄样?早就去长安买地置业,何苦到处跑断腿,就为了那几口果腹的饭?” 临川越想越觉得奇怪,忽然灵光一闪道:“你是说白恭良的身后有官府做靠山?” 姝颜往后缩了缩身子,像在极力撇清什么,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钱归我正色道:“不管白恭良背后有什么靠山,光看不行,咱们还是应该先去探探底。” 临川揣摩着钱归我的用意,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姝颜身上。 好巧不巧,钱归我也是这个意思。 姝颜扭头回绝道:“我可不想跟这种纨绔子弟扯上关系,你们找别人吧。” 临川发现钱归我的眉头拧到了一处,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开始扣动桌弦,一下一下,很是平稳,像是某种暗示。 姝颜虽然屈服,可还是不情愿道:“你们非得让我去?” 钱归我一脸谄媚的笑容道:“上天给了你这样的美貌,你不好好利用岂不浪费?小生可不觉得还有人比姝颜你更适合用这美人计了。” “对对对!”临川像是狗腿一般猛烈点头,“美人计这种事当然要长得好看的人去办,姝颜姑娘你就当是为了正义事业献身,去探探白恭良的底。” 姝颜眯起双眼问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同意阵线了?” 临川拉开和钱归我的距离道:“谁跟他统一?只是他难得提出这么有实质意义的建议,我觉得还行,就附和一下,毕竟……我们是邻居嘛。” 姝颜犹豫道:“帮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出一次场可不便宜,你们谁付这个钱?” 钱归我笑吟吟地看向临川。 “凭什么我付钱?”临川不满道。 姝颜一手搭上临川肩膀,语调柔媚道:“不出钱,肉偿更好。” 临川倒抽了一口凉气,躲去钱归我身后,道:“出钱!我出钱!” 钱归我莞尔道:“你别吓着他。” 姝颜不置可否,身姿袅娜地一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书画坊。 临川这才长舒一口气,靠在钱归我肩头感慨道:“姝颜可比那些拿刀拿剑的人可怕多了,我得赶紧办完沈扶青的事离开这儿。” 第九章(下) 为了尽快实现这个目标,姝颜在临川的催促下很快就展开了接近白恭良的计划,并且一切发展顺利。 临川此时才发现,姝颜不光倾国倾城,还机智过人,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完全站稳了白恭良身边第一美姬的位置,让白恭良彻底冷落了其他佳人,总带着她出入烟花之所,或是与狐朋狗友鬼混,或是会见一些身份神秘的人——会见这些人时,白恭良一般只让姝颜陪半场,所以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姝颜也没办法探知得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 因为白恭良在这件事上还算小心,所以临川和钱归我在暗处也没能打探出什么来,大家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我都为此牺牲色相了,你们能不能有点精神!”姝颜不满道,“明天白恭良又要去见神秘人了,你们有没有兴趣?” 临川半瘫着身子趴在桌上,无精打采道:“每次都查不出关键的东西,我真的有点泄气了。” 姝颜见钱归我愁眉深锁,问道:“你呢?难道想放弃?” 钱归我回神道:“我答应了杜崇俭明天要出去谈些事,你和龙兄去吧,完事小心。” 临川追问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钱归我笑得双眼眯成了缝,道:“赚钱的事对小生来说当然最重要!” 临川就是看不惯钱归我这副唯利是图的样子,一生气,她转身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才懒得理会这个见钱眼开的财迷。 就这样和钱归我闹了一晚上别扭,临川第二天根据姝颜的交代,早早地到了白恭良和神秘人约见的房间隔壁,并且凿好了偷窥的小眼,方便观察。 神秘人到来之前,姝颜依旧和白恭良谈笑风生,说的都是些风花雪月,听得临川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有十二万分地心疼姝颜。 尽管姝颜想尽办法套话,可白恭良偏不中计。 大家就这样耗着彼此的时间,迟迟没见神秘人到来,反而是临川发觉自己所在的客房外似乎有了些奇怪的动静。 临川小心翼翼地去门边查看,透过门缝瞧见确实有几个面目冷肃的人守在房外,像在等什么人。 “难道他们知道我在隔壁偷看?”临川暗道不妙,安全起见,她决定马上撤退,但客房在二楼,她不能从大门出去就只能跳窗。 临川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虽然选择了跳墙,但当时黑灯瞎火,她看太清,说跳也就跳了,如今这青天白日的,她看着距离地面两丈多高的距离,真要跳还是有些害怕的。 客房外的脚步声比刚才频繁了一些,临川唯恐等人进来她就没法脱身,于是一咬牙,一闭眼,就这么豁出去了! 落地的时候临川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得相当难看。不过好在窗户对着的是一条小巷,没什么人经过,也就没人看见临川的丑态。 临川起身,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正要离开,可刚才一条把脚给扭了,这会儿疼得她不敢多动一下。 临川坐在墙根抱怨道:“我出门真该看黄历,早知道白走一趟还不如老实在铺子里待着。” “龙兄?”杜崇俭的声音传来。 临川立即求救道:“杜兄你来的正好。” 杜崇俭见临川疼得不能走道,好心道:“我先将你背出去吧。” 为了防止女扮男装的事暴露,临川果断拒绝道:“不用!你帮我去喊顶轿子把我送回去就行。” 见临川态度坚决,杜崇俭只能依言照办,马上找了轿子将临川送回铺子。 钱归我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来,那会儿临川的脚已经肿得犹如猪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见钱归我到来,临川赌气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钱归我看着临川肿胀的脚踝,愁色更深,问道:“很疼么?” “你不回来的时候不疼,你一回来,就疼死了。” 钱归我露出三分笑意,道:“那我走了。” 临川立即拉住他,想要讨饶却岔开了话题,道:“你不留下就没人帮我弄饭吃了。” 钱归我仍是不放心,想要再看看临川的伤。临川原本坚持不让,可钱归我动起手来根本不听她的劝,她也只能半推半就地默许,却不觉得他如此强硬的态度惹人生气。 看着钱归我仔细检查自己脚踝的样子,临川问道:“你不是说和杜崇俭出去谈生意了么?怎么你们不在一块儿?” 钱归我头都没抬,问道:“什么意思?” “我和姝颜去探白恭良的底,但是我可能被人发现了,所以就从二楼的窗户逃了。这伤就是跳窗的时候弄的,当时我在巷子里遇见了杜崇俭。怎么你和他谈生意,你们却不在一块?”临川问道。 钱归我微顿,似在思考什么,稍后才回答道:“不必要每桩生意都让他这个大老板亲自出面。你是说,杜崇俭出现在了和白恭良一样的地方?” “是啊,我当时还奇怪他怎么会在那里。他说是看见一个奇怪的影子,一直追到巷子里,然后人影不见了却看见了我,这才把我送回来的。”临川此时才觉得让钱归我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太失礼了,她本想赶紧缩回来,可一动她就疼,“你别看了,哪有盯着别人的脚看个不停的。” “龙兄这脚跟别人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钱归我将自己的脚凑到临川的鞋子边,大小一比对,临川立刻紧张起来,道:“我天生个子矮,脚小一些怎么了?脚大才看起来奇怪呢。” 钱归我不与临川争辩,问道:“杜崇俭把你送回来之后就这么把你丢下了?” “他还有事,就先走了,姝颜到现在也还没回来呢,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怕她出事。”临川关心道。 “她可比你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你就别费这个心了。”钱归我目光温柔地看着临川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去弄。” 不知为何,看着钱归我这副含笑温和的样子,临川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有些像曾经在家中和兄长父母撒娇时的样子,道:“我怕我说得出来,你却弄不出来。” 钱归我饶有兴趣道:“但说无妨。” 临川本就只是开个玩笑,可她的五脏庙是真的空空如也了,便催钱归我道:“只要是好吃的就行,我真的饿了。” “乖乖坐着不要动,让小生为你准备一顿丰盛大餐。”钱归我故弄玄虚地一笑,走前还用毯子把临川的双脚盖上了。 临川看着钱归我快步离去的背影,当真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走得那样匆忙急切,她开始幻想钱归我到底会给自己带来惊喜还是他对她的日常捉弄。 第十章(上) 临川没想到姝颜会在第二天一早来敲门,而且还是带着行李过来的。 “你这是干什么?”临川奇怪道。 “我……”姝颜顿了顿,放下行李道,“还不是钱归我,大清早就去找我,说他有事要暂时离开姻缘镇几天,又不放心你,所以让我过来照顾你。” 临川大吃一惊道:“他走了?为什么要走?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受人之托,跟你一块住几天。” 临川气得捶床道:“要走都不跟我说一声,原来昨天晚上那一顿是散伙饭,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呢!” “谁说散伙?他还会回来的,只是事情有点棘手,他必须马上走。” “他说什么事了么?交代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姝颜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又见临川气得脸都红了,她上前问道:“他只是不告而别,你就这么生气,这么紧张?” “他哪里是不告而别,分明就是有预谋的!而且他要走,宁愿告诉你都不告诉我,我能不生气么!” 姝颜恍然道:“原来你是在意这个?那等他回来,你好好问他的罪,问他为什么不先告诉你。” “我当然要问!”临川觉得这话有点别扭,而且姝颜的眼神也有种说不清的怪异,她摇了摇唇,搪塞道,“他走不走跟我没关系,谁爱问谁问去。” 看临川这傲娇嘴硬的模样,姝颜早在心底笑得花枝乱颤,心想钱归我不在,可以好好调戏临川一番,便凑到她身前,道:“钱归我走了,就没人妨碍我们了,这几天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临川双手捂胸,求饶道:“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友谊。” 姝颜笑得狡黠无比,道:“据我的经验得出,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纯洁的友谊,见色起意倒是司空见惯,比如我对你……” 临川最难招架姝颜这种攻势,如今没有钱归我,她才觉得自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未来的几天大约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了,真是太惨了。 “钱归我你个王八蛋,等你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找你算这笔账!” 然而这种来自临川心灵深处的呐喊并没能立刻把突然消失的钱归我召唤回来。 没有钱归我的日子对临川而来确实平静了不少,但一切也仿佛因此沉闷。 尽管因为姝颜的到来,临川的铺子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占座,或者是找各种话题进行搭讪。可无论有多少人来人往,临川都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一张让她见了就想打却舍不得下手的脸,也可能是一声分明很讨厌却依旧想要听见的笑声,再不然就干脆是那个叫钱归我的人。 姝颜发现,最近临川唉声叹气的次数比之前明显增加了,她好奇问道:“是不是因为钱归我不在,你整个人都没精神了?” 临川死不承认,道:“才不是,我只是因为脚伤还没完全好,所以提不起劲儿。” “原来跟钱归我没关系,那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了,走前还不忘关心你,结果你一点都不想他。”姝颜道。 “我……”临川只是不愿意说罢了,再加上他的不辞而别让她至今还没释怀,她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承认她还是很想念钱归我这件事的,只能机假装不耐烦道,“我想他,干嘛?”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看你应该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有没有考虑过成家?” 姝颜一句话戳中了临川心里的痛处,她的神情随之认真也黯淡了下来,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考虑就行的,我知道其中牵扯了很多问题,不可能由着我的性子来,但我不想自己的婚姻被左右,这其中的矛盾不可解,我也很愁。” “我听你之前的话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是不是?” “当然。每一个女……”临川想了想措辞,“难道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么?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可以完全让别人做主?不找个自己喜欢人相伴一生,你会同意么?” “自然不行。”姝颜的下巴抵在临川肩头,试探道,“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 临川听出了姝颜的意思,立刻拉开彼此的距离,坏笑道:“必定不是你这样的。” “我这样的不好么?你这是在嫌弃我?” “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清楚,总之咱俩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就不要在我身上费功夫了,没有意义。”临川说得非常诚恳。 姝颜有些不高兴,道:“虽然你这么说了,可我毕竟还是挺喜欢你的。这样吧,你一天没成亲,我就一天都有机会,但同时呢我再去找找别人,钱归我怎么样?我觉得他长得挺对我胃口的。” “不行!”临川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这个答案,又有些心虚,所以胡乱搪塞道,“他那个人也就有副看得过去的臭皮囊,实际上贪财,怂包,连架都不会打,将来怎么保护你?你这样的大美人,应该要一个高大英武,有钱又长得好看,能够完完全全照顾你的人,钱归我那副德性不行,绝对不行。” 姝颜不解地看着临川问道:“他有你说的那么差么?” “我都已经把他往好里说了,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只看中钱,你这样的美貌要是跟了他就是暴殄天物,他正眼都不会看你的,多伤,是不是?说穿了,他就是个江湖骗子,你看他把杜崇俭哄得,当上了掌柜,可是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办实事,对不对?咱们不能以貌取人,不能有因为他长得还不错,就认为他是好人吧?”临川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总之打消姝颜对钱归我的非分之想才是第一要务。 “他既然这么坏,你为什么还要等他回来?” “那是因为他欠我钱,一颗珍珠呢!他说要帮我把沈扶青的事办好,现在事情做了一半,我当然得等他回来收拾残局。”临川强调道,“就是这样,我和他之间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姝颜憋着笑冲临川点头,道:“我明白了,金钱关系,没有别的。” 临川认真地点头,却见有个小丫头行色匆匆地跑了过来,她认得,那是沈扶青的丫鬟。 那小丫头一进门便道:“钱相公,不好了,我家小姐出事了。” 第十章(下) 临川变色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昨天白相公带人来府上向老爷纳彩,老爷也已经把东西都收了。原本我昨日就要来找你的,可小姐当时的情绪特别激动,我怕出事就一直在府里照顾,今天看小姐冷静一些了,才抽空跑出来。从昨天到现在,我们小姐米水未进。我已经没办法了,请龙相公赶紧帮帮我家小姐吧。”丫鬟急道。 “这个白恭良居然抢先下手!”临川恨道,“钱归我不让我们轻举妄动,可这会儿他人又不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办呢?” “钱归我不在,我在。”姝颜镇定,对丫鬟道,“你回去劝劝你们家小姐,就说我们有办法帮她,让她自己保重,回头或许还有要她出面的时候,别先把自己累倒了。” 丫鬟将信将疑道:“你们当真有办法?” 姝颜推着丫鬟出去道:“我们龙相公是什么人,都答应了你们小姐,怎会食言?你回去劝沈小姐就是。” 丫鬟如今也无计可施,只能听从姝颜的建议先回去安抚沈扶青。 “事发突然,我现在也没了阵脚,真要我去做,我怕坏事。”临川亟亟道。 “我知道你原来有计划,可不是被钱归我搁置了么,咱们换个方向走,一样能成事。”姝颜挨到临川身边,道,“事成之后,你若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就把钱归我让给我,怎么样?” “不行!”临川斩钉截铁地拒绝,又被姝颜看得心底发虚,便胡乱补充道,“我又不是钱归我,他的事情,我怎么做得了主?你若喜欢他,你自己跟他说去,什么叫让我把他让给你,他又不是我的。” “只要到时候你别拉着他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我自然有办法手到擒来。”姝颜轻撞了撞临川的肩,道,“怎么样?你如果答应我,我现在就帮你去给白恭良使绊子,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什么都不做了,让你眼巴巴地等着不是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钱归我。到时候沈扶青是死是嫁,可就说不准咯。” 一想到要眼睁睁看着姝颜去攻略钱归我,临川心底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眼下只有姝颜能帮她,她如果不答应,沈扶青十有八九是要嫁给白恭良了。 临川不想失信于人,左思右想之下,她狠心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帮我过了这个难关,将来你要对钱归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我就当……从来不认识他。” “啧啧,真狠心,原来钱归我还比不上一个沈扶青重要。”姝颜摇头之后却笑逐颜开道,“那咱们说定了,你不许跟我抢钱归我。” 临川咬牙点头道:“嗯。” 姝颜这才笑吟吟地转身离去。 临川看着姝颜步履轻快的背影,越回味两人刚才的对话越觉得不对劲儿,喃喃道:“难道她把我和钱归我当成一对了?可我现在是个男人……” 越想越觉得姝颜误会了什么,临川打了个激灵之后立刻追了上去想要解释。 姝颜带着临川直接去了沈府,因为沈老爷向来对风月场的人有所偏见,因此沈府上下对姝颜的到来态度都不甚友好,连门都不让她进。 姝颜并没有被沈家人的傲慢所吓退,她昂着头,不卑不亢道:“你们能找一个成天留恋花街柳巷的新姑爷,却不敢迎你们家未来姑爷的想好?是怕沈家的清誉受损?那你们倒是放了我家白小爷,让他跟我走。” 姝颜本就身形高挑,比一般汉人女子高一些,此时更是气焰嚣张的面对沈府家奴的无礼对待,反而那两个看门的家奴有些发忤,面面相觑之下,其中一个跑进门去通传了。 姝颜见状还不收手,朝那半开的沈府大门扬声道:“我就是专门来找白小爷问些事,他说了要娶我,怎么反而到沈府来纳彩?” 不多时方才那家奴跑了出来,道:“我家老爷让姝颜姑娘自重,别在沈府外头喧哗闹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临川见状会了意,立刻跑回酒肆搬救兵。 酒肆老板听说姝颜被人欺负,抄起家伙带着店里的伙计就浩浩荡荡地杀去了沈府。一群人到沈家大门的时候,正好有几个手持木棍的家丁和姝颜僵持,一个个面露凶光,不好对付的样子。 看援兵到了,姝颜再度发难,道:“别以为我们胡人就好欺负,我今天见不到白恭良是不会走的!你们不让他出来,我就带人进去把那个负心汉抓出来!” 姝颜一个眼色,酒肆老板就带人先动起手来,两拨人很快就打成了一团,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场面十分热闹。 没多久,沈老爷就和白恭良现了身,临川发现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姝颜瞬间成了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简直是我见犹怜,如果不是她亲眼见证了这种转变,她绝对不会相信姝颜能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切换得这样自如。 沈老爷的脸色非常难看,目光严肃地看着都已经打得负伤的两拨人,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 姝颜的哭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死寂,她把目标直接对准了白恭良,道:“白小爷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白恭良往日在欢场中逢场作戏的次数太多,向花娘们许以信口许婚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这次面对姝颜这样的美色,他自然少不得说几句好听的哄着,谁知道这个胡姬竟然当真了,还找上了门,这可是犯了沈老爷的大忌。 面对已经怒气涌动的沈老爷,白恭良只能装腔作势道:“你是谁?为何要这样诬陷我?” “我诬陷你?当日你在淳风酒肆做过的事都忘了?”姝颜回头道,“掌柜的。” 掌柜的带着手下的伙计各自拿出了一块成色不错、做工精致的玉坠,看得白恭良又惊又恨,立刻给了姝颜一个眼刀。 姝颜道:“这是当日,我将你伺候高兴了,你赏了整个酒肆的东西,每人一块,出自你们白家的珠宝行,沈老爷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坚定,是不是真的。” 白恭良之前花了大笔的封口费给他去过的每一间风月场,就是为了封锁他出去寻花问柳的消息,以便让沈老爷以为他是个洁身自好,不到处沾花惹草的人,这样有利于促成他和沈扶青的婚事。 可现在姝颜这么一闹,证据一摆,虽然还不能完全打破他辛苦塑造的形象,但以沈老爷对烟花之地的坚决否定,这个污点是肯定抹不掉了,也会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疙瘩。 面对白恭良狠厉的眼神,姝颜反而笑了出来,上前走了两步,道:“沈老爷知不知道,你的这位未来女婿不只是个珠宝商人这么简单。” 沈老爷警觉道:“什么意思?” 姝颜一抬下巴,道:“站了老半天我腿都酸了,沈老爷不考虑请我进去喝杯茶,歇一会儿?” 沈老爷拂袖道:“不太方便。” 姝颜姿态慵懒地靠着沈府门口的石狮子,道:“我要是在这儿说了,怕回头沈老爷你下不来台,更难看。我要是不方便进去,那就麻烦沈老爷跟我去一趟淳风酒肆,坐下慢慢说嘛。” 沈老爷自然不会允许姝颜当众败坏自己的名声,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姝颜带进沈府。 白恭良本想跟着进去,却被姝颜拦道:“你就不要进来了,我怕沈老爷忍不住当场打死你。” 白恭良狠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姝颜笑靥如花地看着白恭良,只留下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便袅娜聘婷地走近了沈府。 第十一章(上) 白恭良眼睁睁看着姝颜跟沈老爷离去,而且很可能会发生对自己相当不利的事,他怒极攻心,已顾不得再装什么样子,抢过沈府家奴手里的目光,面露凶光地在那一拨酒肆伙计中寻找出气的目标。 临川在一旁看到现在,她也很想知道姝颜到底要和沈老爷说了什么,但沈府的大门一关,她没办法进去,还接收到了来自白恭良充满怒意和报复的眼神。 这是临川懂事以来见过的最凶狠的目光,她也明确地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她一刻不停地盯着正在慢慢走近自己的白恭良。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这众目睽睽的情况中,她依旧有一种白恭良要将自己至于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最终促使她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临川转身就跑了起来,奋力拨开周围的围观群众,只想着千万不能被白恭良抓到,否则很可能会横尸街头。 当初钱归我就是这样带着临川疯狂地奔跑在姻缘镇的大街上,那会儿他们身后是来势汹汹的沈家家奴,而现在只剩下临川一个人,钱归我早不知跑哪去了,她身后的白恭良比那些家奴更可怕,她不敢有一丝松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跑得太认真,也太奋不顾身,临川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前头有路就要跑,只要能够躲开身后堪比恶鬼的白恭良,她就不能停下来。 她有些想念那时抓着自己的钱归我,有他在身边,临川至少觉得安全一些,不论将要面对的局面有多可怕,有钱归我在就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现在只有她孤身一人,她是在拼命地跑,可是越跑越感到绝望,越跑越是害怕。 临川在钱归我离开之后第一次这样强烈地希望他能够出现,即便是他出现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她也很希望他能够现身,就算不能逃过白恭良的报复,只要有钱归我在,她也有更多去面对的勇气。 “钱归我,你这个混蛋,说好了要帮我却半途而废,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一定把你丢去长安的护城河里喂鱼!” 临川一面跑,一面暗骂钱归我,没想到最后居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一旦停下了脚步,临川就因为这一路耗费的太多体力而不停地喘气,而且全身的力气都像被瞬间掏空一样,再也使不出一点劲儿。 白恭良拿着木棍堵在胡同口,虽然同样因为太剧烈的运动而有着强烈的身体起伏,但他至少还有抬腿的力气,还能一步一步走向临川。 “怎么不跑了?”白恭良戏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跟姝颜是一路的,你们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是不是?” 临川难受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扶着墙大喘气,时刻紧盯着逐渐靠近的白恭良。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娶沈扶青,但既然你们要坏我的事,我也不能白让你们摆我一道。”白恭良举起手里的木棍,目露凶光,嘴角的笑容亦是狰狞,道,“就用你给姝颜做个警告,让她感受一下自己将来需要面对的下场。” 临川已经没有力气进行反抗,只能看着白恭良挥动着目光朝自己走来。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结果,这一刻除了害怕她还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想起了一个自己一直挂念的地方,还有一个她反复念叨了好几天的名字。 “钱归我,你走的时候没有留给我只言片语,所以这一回我也没办法和你说再见了。” 木棍挥下的那一刻,临川本能地叫了出来,借以化解一些即将到来的痛苦。可就在她闭上双眼,举起双手自卫的一刹那,预计的疼痛没有打来,反而有另一只手忽然将她抓住,用她难以想象的力量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迫使她的身体再一次进入奔逃的状态。 “钱归我!” 临川下意识地认定了这个力量的来源,她惊喜地睁开眼,想要去看一看这个她一心希望着也确实将她带出困境的人,然而抬眼之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而是杜崇俭。 原本准备好接受这一份惊喜的心情忽然落空,临川看着杜崇俭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他的出现同样令她意外,只是少了一点预期中的喜悦。 临川跟着杜崇俭跑了不知多久才停下来,此时她感觉到还没完全康复的脚踝因为这一次逃命似的狂奔而产生了剧烈的疼痛,她已经分不清身上那些汗是因为长时间的奔跑所致,那些是因为脚伤的疼痛,她甚至疼得已经无法站立,沿着墙直接坐去了地上。 “龙兄,你没事吧。”杜崇俭关心道。 临川咬牙坚持道:“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 脚伤传来的疼痛感让临川难受得双眼泛起了泪光,她努力忍着,抬头看杜崇俭道:“你能不能去沈府看看姝颜,我怕白恭良恼羞成怒回去找她的麻烦。” “可是你现在这样,我不能丢下你。”杜崇俭道,“不然我先带你回去,再去沈府找姝颜。” “不行,我担心掌柜的他们已经回去了,姝颜一个人太危险,你还是去沈府看看吧。白恭良没有追来,应该暂时不会找到我,我不会有事的。”临川按着脚踝,忍耐着强烈的痛楚恳求杜崇俭道,“我真的没事,你去看看姝颜吧。” 杜崇俭始终不放心,特意雇了轿子,嘱咐轿夫送临川去医馆之后才去沈府找姝颜。 临川被送到医馆之后立刻接受了大夫的诊治,可这次算得上是伤筋动骨,碰一下就能让临川要死要活地叫,因此整个医馆都充斥了临川的叫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行刑。 “这位小相公,我再扎一针,你忍一下就过去了,别再叫了,我的耳朵都要聋了。”大夫请求道。 “可是真的很疼。”临川抽泣道,“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苦呢,我爹娘要是知道了,得心疼死他们。” 大夫半提醒半威胁道:“再心疼也得忍,你别乱动,也别再叫了,我被你吵得头疼,这最后一针很容易扎歪,到时候还要再扎一次,你得再受一次罪。” “你让我做个准备,等会儿扎。”临川正深呼吸平复心情,忽然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 这种突如其来的惊讶感立刻止住了她所有的哭闹,安抚了她的情绪,同时也给了她力量。 临川困惑地抬头去看,不由惊喜道:“钱归我!” 第十一章(下) 最后那一个“我”字在大夫坚定地一针扎下之后,混合着临川的丹田之气在瞬间爆发了不容小觑的力量,音量大得仿佛能把整个医馆的房顶给掀了。 钱归我伸出一根手指搭在自己唇上,向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临川看后反而叫得更不受控制,就像是对他这种作壁上观行为的控诉。 钱归我没辙,竟俯身向临川凑去,作势要亲她。 眨眼间,医馆里震天的叫声消失了,转而想起一声非常清脆的巴掌声,以及多了两个身体被定格了的“雕像”。 临川气恼地瞪着钱归我道:“你要干什么?” 钱归我伸手将贴在临川脸颊上的发丝取下,道:“帮你拿这个。” 临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钱归我,可又拉不下脸道歉,只能红着一张脸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钱归我确定临川的伤势经过扎针之后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后,便将大夫请了出去,单独和她说话。 室内恢复了安静,临川更不敢抬头去面对钱归我。她扯着自己的衣角,前思后想了好一阵,不时偷偷去看那个就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没敢先开口。 就这样暗自纠结了小半刻的功夫,临川听钱归我道:“接下去的事交给我,你好好养伤就行。” 话音才落,钱归我就听见临川的抽噎声,他立即坐去她身边,问道:“怎么了?不是没事了么?你哭什么?” 想起被白恭良逼在胡同里的情景,临川就觉得后怕,她红着双眼去看钱归我道:“当时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钱归我有些哭笑不得,见临川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顺势将他揽入怀中,柔声宽慰道:“是我回来得晚了一些,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再也不用怕了。” 一直到现在,扑在了钱归我怀里,听到了他温柔的安慰,临川才真正放了心,然而紧张的心绪一旦松懈就根本无法控制,她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那样在钱归我胸口哭个不停,再也不去管什么男扮女装的事。 钱归我耐心地等待着临川平复情绪,却没想到她变脸如翻书,发泄完之后立刻将他推开,一脸警觉地质问道:“你一声不吭地跑哪去了?” 钱归我笑着敷衍道:“临时有点私事要处理,不方便告诉外人。” “外人?咱们这种交情,你还拿我当外人?” “难不成龙兄想到小生的内人?” “三句话就原形毕露,一点长进都没有。”临川气恼不说,还满腹疑惑,问他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办完事回来了,看见你进了医馆就跟进来看看。”钱归我往临川身边挪了一些,调侃道,“没想到龙兄小小的个子倒是底气十足,刚才那叫声声如洪钟,力拔千钧,可是让小生刮目相看。” 临川一拳头软绵绵地砸在钱归我身上,不像是出气,更似娇嗔,打得钱归我笑容毕现,看得临川目瞪口呆道:“我打你,你还笑得出来,不是成傻子了吧?” “难道龙兄看不出来,小生的心情不错么?” “只要有钱,你什么时候心情差过?” “知我者,龙兄也。”钱归我涎笑道。 临川无心和钱归我玩笑,道:“你既然回来了,就去沈府走一趟,虽说我让杜崇俭去接姝颜了,但终究不太放心,还是你去看看的好。” “姝颜哪里需要别人操心,如今你关心自己的伤才对。”钱归我看了一眼临川还扎着针的脚,笑容逐渐收敛起来,道,“我要是早一天回来,就不会这样了。” 临川不死心道:“你走得那么匆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了不便和外人相告,你就别问了。”钱归我认真叮嘱道,“这几日好生休养,否则刚才的罪可就白受了。” 临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又抓住他道:“事发突然,姝颜已经惹恼了白恭良,咱们还能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么?” 钱归我思忖片刻道:“时移世易,原来的想法应该行不通了,等姝颜回来,我问问她究竟和沈老爷说了什么再定计划吧。” 临川还不想就这样放过钱归我,依旧拉着他问道:“你说姝颜会跟沈老爷说什么?” “等她回来之后问问不就行了?” “你猜猜嘛。” 钱归我看着临川紧紧抓住自己的双手,唇角又浮起笑意,道:“你不是让我去沈府接姝颜么?怎么这会儿拉着不让我走?” 临川也不知道怎么就不想让钱归我离开自己的视线,她的手抓了松,松了又抓,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拽着他的袖角道:“你爱走不走,我又没拦着。” 钱归我要将袖角从临川手里抽走,可临川抓着紧,显然要留他,他的笑容越发明显,同时再向临川身边挪了几分,道:“其实你被白恭良逼到胡同里的时候,我已经回来了。” 临川马上接口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没想到杜崇俭比我动作快,抢先现了身,我就干脆留下帮你拦一拦白恭良。” “拦?怎么拦?” 钱归我凑去临川耳边道:“麻袋套头,一顿胖揍,他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临川忍俊不禁,笑睨他道:“太坏了,但这样过瘾。” “我就知道你喜欢。”钱归我注视着临川,与她四目交汇,两人的视线里都氤氲着满满的笑意。 钱归我的目光似能探到临川心底,撩动着一些连她自己都还没能完全察觉和弄清的心情,她只觉得在钱归我这样的凝睇下心如鹿撞,整个身体都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临川强迫自己转过视线,这才没有被那种莫名的情绪影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她问道:“我不想待在医馆,今天能回去么?” “听大夫的意思应该没问题,反正杜崇俭帮你雇了轿子,想回去很方便。” 临川扯着钱归我的袖子,支支吾吾道:“轿子里太闷了。” “你想坐车?” 临川摇头。 “难道你要骑马?” 临川摇头宛如拨浪鼓。 “骑驴?” 临川的头摇得更加猛烈。 “骡子?” 不知钱归我是真傻还是装傻,临川一气之下懒得再跟他啰嗦,甩开他的袖子,口是心非道:“我不回去了。” 钱归我但笑不语,转身出了房间不知做什么去了。 “这都不知道,笨死你算了。” 生着闷气的临川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房门外偷看,见她这副不得志的样子,钱归我脸上的笑容更甚。 第十二章(上) 晚些时候大夫帮临川拔了针,钱归我站在床边朝临川张开双臂,问道:“准备好了么?可能会有一点疼。” 临川狐疑道:“你要干什么?” 钱归我弯下腰,把脖子伸了出去,道:“抱紧了,否则容易摔着。” 临川展颜,双手搂着钱归我脖子道:“准备好了。” 钱归我一手扶住临川后背,一手穿过她曲起的膝盖,动作轻柔地将她横抱起来,果不其然听见了临川的叫声,不过还算克制。 “要不然就干脆在这儿呆一晚上,你看你这脚肿得。”钱归我劝道。 临川扬起下巴道:“不行,人都起来了,哪还有放下去的道理?我忍一忍就是了,你必须带我回去。” 钱归我那她没辙,从房间到医馆门口这一小段路始终走得小心翼翼,最后在医馆外又给了临川一个惊吓。 临川看着眼前的木板车,搂紧了钱归我质问道:“什么意思?” “小生如果真抱龙兄回去,可能要走到明天早上,实在吃不消。”钱归我将临川放去木板车上,再抬起车手道,“轿子闷,马和车又颠,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最合适。小生推你回去,保证安全舒适。” 临川说不过钱归我,见他已经推动木板车前行,她也就不多做争辩,说到底还是钱归我迁就她,她再吵闹就过分了。 虽说这样行进在大街上有失风度,可对临川来说也算是另一种人生体验,过去坐惯了华车高辇,如今坐在这鄙陋的木板车上居然别有一番风味,也或者是因为推车的是钱归我吧。 回去的一路上,临川把这几天的情况都告诉了钱归我,钱归我听得也很认真,似乎有了主意。 两人才道铺子外头,临川就看见姝颜和杜崇俭已在等候,她这才放了心。 “明日得去沈府一趟。”钱归我道。 “为什么?”临川问道。 “姝颜今日没见到沈小姐,咱们得去探一探。另外……”钱归我向杜崇俭揖道,“可能要请杜兄帮个忙。” “若能助人,我不敢推辞。”杜崇俭道。 “我也要去。”临川道。 “你的脚肿成这样,还是老实待在铺子里,让姝颜照顾你。”钱归我露出三分坏笑,道,“而且小生担心,明日你去了要生气。” 此言一出,在场的其他三人都莫名其妙。 临川更是一把拽住钱归我道:“你又出什么馊主意!” “搜饭也能救人一命,主意再馊,管用就行。”钱归我轻按住临川的手,反问道,“龙兄你说是不是?” 临川不知钱归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听他这样一说,她无比好奇,硬是在第二日和钱归我一块去了沈府,杜崇俭也去了。 钱归我提出想见一见沈扶青,沈老爷本以为不妥,但丫鬟前来,说沈扶青想见临川。因这几日沈扶青闭门在闺中,连沈老爷都不肯见,如今忽然转变了态度,沈老爷没办法只得答应,不过去面见沈扶青的却是钱归我。 临川见钱归我兴冲冲离去的模样很是不忿,但没料到,钱归我刚去了后院,白恭良就带人上门向沈老爷赔罪来了。 看着白恭良脸上的伤,临川在一旁憋笑,再看看沈老爷余怒未消的样子,她暗道这次有好戏看了。 白恭良显然做了准备,想把昨天姝颜上门闹事的责任都撇得一干二净,也看似诚恳地向沈老爷认错,完全没有昨天将临川堵在胡同里的那股狠劲儿。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临川仍觉得后怕,暗道绝对不能让白恭良得逞,否则沈扶青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于是插嘴道:“就算是为了谈生意去了那种地方,如果当真什么都没做,姝颜为什么要大闹沈府?姻缘镇的人可都知道,姝颜生性高傲,多少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都不看一眼,怎么就偏偏就中意你白小爷?” “她一个胡姬,往日流连欢场,见多了高门贵胄,心思不会单纯,她必定是贪图钱财,所以才找上了我。”白恭良道。 “那她怎么不找杜相公?他也是生意人,同样家财万贯,你们都是做生意的,怎么他没招惹上姝颜,就你把人家姑娘的魂勾了,让姻缘镇出了名的美人上门闹事?”临川问道。 白恭良嘴角一牵,露出个自负的笑容,道:“这你得去问姝颜,究竟看上我哪一点?” 临川将白恭良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或许是姝颜看走了眼,听信了某些人的花言巧语,误以为自己得到了一颗真心,却不知是被人欺骗。沈老爷,您也得看清楚了,这世上人心叵测,有时候双眼看见的未必就一定是真的。” 白恭良本就对临川怀恨在心,现在又见她有意跟自己叫板,气恼之下,他指着临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阻止我和沈家的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钱郎的朋友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另嫁他人。”沈扶青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依旧掷地有声。 临川见沈扶青出现很是高兴,可当她瞧见钱归我扶着沈扶青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的心底顿时生出一丝困惑,一丝诧异,一丝不可说清的异样。 沈扶青面带病容,半靠着钱归我走到厅中,向沈老爷请罪道:“请父亲原谅,女儿真的不能嫁给白相公,因为我已和钱郎私定终身了。” 在场之人个个瞠目结舌,沈老爷更是怒到立刻将钱归我从沈扶青身边推开,道:“岂有此理!这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日青儿在桃花林中投缳自尽之时,幸有小生相救,当时小生便对青儿一见倾心了。”钱归我情意绵绵地看着沈扶青,继续道,“后来在书画大会上,小生与青儿再见,我们相谈甚欢,所以小生告诉了青儿一个秘密。” 沈扶青拿出一块玉佩递给沈老爷道:“这是中书令家的东西,钱郎是焦国公府的表公子。” 白恭良不屑道:“信口雌黄。” “小生就是知道白相公不会相信,所以在和青儿立下约定之后就让人快马加鞭赶回长安,找人来证实小生的身份。”钱归我道。 “人呢?现在何处?” “还在路上。” “何时可到?” “三五七日都是有可能的,白相公急什么?” “我看你是在拖延时间,别有用心!” “小生的用心可不就阻止白相公和青儿的婚事,不让自己留有遗憾么?” 钱归我和白恭良你来我往,火药味十足,临川看在眼里竟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她知道自己这会儿是真的不高兴。 第十二章(下) “就算你真是焦国公府的表公子,但我已向沈府纳了彩,沈老爷也已经收了,你要横插一杠于理不合。”白恭良自恃有理,趾高气昂道。 “东西可以退,情丝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钱归我的视线越过沈老爷,落在沈扶青身上,道,“小生与青儿已经私定终身,沈老爷确实可以强行把青儿嫁给白相公,但今日被拆散鸳鸯之痛,小生也会铭记于心的。” 钱归我的神情骤然冷冽下来,看向沈老爷时竟散发着阵阵寒意。 别说是被盯着的沈老爷,就连作为旁观者的临川都仿佛能够察觉到钱归我眼底真切的怒意和威胁。 “钱归我……”临川喃喃道,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一场不自知投入却根本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梦。 梦里有一个让自己讨厌至极又心生依赖的人,可以把她气得跳脚,却又处处为她着想,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她很不想看见他,又希望能够时刻跟他在一起。 可是这个人,现在正在为另一个人出言相逼,模样那么认真,不容旁人一丝质疑。 她忽然想起昨天钱归我说的话——明日你去了要生气,也就是说他完全了解她的心思,洞悉了一切,却并没有坚决地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临川仿佛终于明白,为什么眼里只有钱的钱归我会答应和自己一起帮沈扶青,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或者说一个被钱归我用来增加乐趣的存在。 可这其中又似乎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临川没有心思再去听钱归我和白恭良的争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沈府的。 回去的路上,临川都心不在焉,坐在轿子里的她更是心烦意乱,最后她忍不住道:“停轿,我要下去。” “龙兄你的脚伤还没好。”杜崇俭道。 “杜兄你喝酒么?” 杜崇俭被临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道:“现在喝酒不合适吧。” 临川瞟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钱归我,又去看杜崇俭道:“我想喝酒,只想跟你喝酒。” 钱归我请拍了拍杜崇俭的肩,耳语道:“你看着他点就是了。” 眼见钱归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临川一砸轿门,道:“去淳风酒肆!” 杜崇俭无奈,只能陪着临川去喝酒,可等到了淳风酒肆,却不见临川动手。 满满三壶酒放在桌上,一直都没人动过。 长久的沉默让杜崇俭不甚自在,他终于决定主动抛出话题,道:“看来钱兄说的没错,龙兄当真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那你为何为何总是板着脸?” “没有值得高兴的事也就不笑了。” “钱兄能够说服沈老爷以比试决定沈小姐的婚事,难道不是只得高兴的事?” 临川奇怪道:“比试?什么比试?” 杜崇俭愕然,问道:“龙兄不是在场,难道没有听见沈老爷说的,三日后在桃花林中举行一场比试,钱兄和白恭良谁赢了,就能迎娶沈扶青。” 临川一门心思都用在了自怨自艾上,根本没注意后来在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杜崇俭的话确实是这次事件的转机,的确应该让临川觉得高兴,可她现在完全提不起劲儿,甚至不希望钱归我赢得比试。 见临川满脸愁色,杜崇俭试探道:“龙兄很在意钱兄的婚事?不希望他娶沈小姐?” “他娶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临川的手绞着衣角,说的是实话,可越说心里越不是滋味。 “那龙兄究竟是为何发愁?” 她在愁身在长安的亲人如何了,愁自己什么时候能安安心心地回家,愁钱归我的身份,也愁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和沈扶青暗生情愫。 “龙兄准备在姻缘镇待多久?”杜崇俭问道。 “原本是想处理完沈扶青的事就离开,可是现在我一刻都不想多留,只想马上走。”临川双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想好之后去哪儿了吗?” 临川觉得杜崇俭有言外之意,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看龙兄心情欠佳,正好我这段时间要到处走商,如果龙兄不嫌弃,可以与我同行,就当是散心了。”杜崇俭看来很有诚意。 临川迟疑道:“这样合适么?会不会影响你做生意?” “我是怕将来我一路西行,还要出关,龙兄会觉得路途辛苦,不愿意跟我走。” “出关?”临川兴奋道,“你还要去西域?你们家的生意做得这么大?” “就是普通的生意来往,不过是合作的对象从汉人变成了胡人而已,没什么稀奇。”杜崇俭诱惑道,“龙兄可有兴趣?” 临川早就对西域心生向往,可如果真要和杜崇俭一起离开,又不知何时能够返家,家中亲人会多担心自己,这让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看出临川犹豫,杜崇俭说解道:“反正不急,龙兄还有时间考虑,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去,咱们就当立个约定,一起西行出关,逍遥一番。” “你去做生意,还能逍遥痛快?” “为什么不行?出了关,天高地阔,可是自由呢。” 杜崇俭说得临川心痒,她心想关内是非多,不如出去散散心,冲动之下,她拍案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跟你一块出关去。” 杜崇俭又说了一些过去在关外的见闻,临川听得兴趣盎然,暂时就将钱归我和沈扶青的事抛去了脑后,两个人直到入夜后才回铺子。 临川看了一眼已经关门的书画坊,问姝颜道:“他没有回来?” 姝颜打非所谓道:“你怎么和杜崇俭一块回来了,钱归我呢?” “我哪知道,可能正想办法见沈扶青吧。”临川跛着脚走近铺子,却发现钱归我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饮茶。 姝颜摆手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生是翻墙过来的,一直等到现在。”钱归我的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问临川道,“和杜兄喝酒喝得可尽兴?” “尽兴,还非常高兴呢!我们还约好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就一起去西域游玩。”临川瞟了一眼隔在他们两家之间的那堵墙,道,“你翻墙的技术挺高,是不是拿沈家的围墙练过很多次了?” 钱归我眼底的笑意忽然浓烈起来,心情大好道:“有现成的在,还用得着拿他们家的练?” “是啊,为的就是翻沈家的墙,哪能用来练手?”临川绕开钱归我要回房。 钱归我忽然拉住临川道:“真要跟杜崇俭去西域?” “我们都说好了。”临川没能甩开钱归我的手,道,“放开。” 钱归我却忽然将临川抱进了屋子,放去床上,不管临川打闹叫唤,道:“去西域路途遥远,你还是尽快把脚伤养好,否则可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临川依稀感觉到临川钱归我言语间的怒意,可她如今根本不愿意多想,避开他的视线,道:“我的脚伤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用你操心。” “是你先要帮沈扶青的,那么三日后的比试你也要参加,到时候还跛着脚不好看。”钱归我轻轻刮了临川的鼻子,道,“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就算要想,也想想应该要你考虑的事。” 钱归我说完就走,只留下房中一头雾水的临川。 第十三章(上) 比试前的三日,钱归我很少出现在临川的视线里,但每日三餐,他却都要过来蹭饭。临川每次都想赶他走,可一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却不忍心了。 “姝颜,钱归我到底在忙什么?”临川坐在园子里,一手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那堵隔开他和钱归我后院的墙问道。 “可能是在准备比试的事吧?”姝颜随口一答,道,“看不出来他还挺重视的,应该没少花心思。” 一想起这件事临川就情绪低落,马上转过视线,再不去看那堵墙了。 “两位看来心情不错,在这儿赏月?”墙头爬上来一道身影,正是钱归我。 “有大门不走,非得爬墙,你别是个入室偷盗的小贼出身吧?”姝颜打趣道。 “就他那身手还能当贼?早死八百回了吧。”临川借机调侃钱归我出气。 钱归我往墙头一坐,只留个侧影给临川,抬头望着夜幕上那半轮月亮,道:“这姻缘镇的月跟长安是不太一样。” 长安二字戳中了临川一直以来的心事,她看向钱归我道:“你真是从长安来的?” 钱归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那日在沈府不都说了么,小生是焦国公府的人。” 见他这不正经的样子临川就打心底不信他的话,道:“焦国公府要是能教出你这样的人,焦国公该哭了吧。” 钱归我不服气,挺胸问道:“小生怎么了?不像焦国公府的么?” “你骗骗沈老爷他们就算了,还想骗我?”临川不屑道,“那块玉佩才不是焦国公府的东西呢。” 钱归我向前探了探身,问道:“你既然知道那是我胡诌的,为何还要生气?” “谁生气了,你不要胡说。”临川撇撇嘴,此时才想通了什么,指着钱归我道,“好你个钱归我,和沈扶青的戏演得跟真的似的,我真以为你们……” “所以你还是生气了?” “没有!” 钱归我但笑不语,转头望着天际朗月,看来心情舒畅。 临川望着墙头潇洒俊逸的身影,在月光下似蒙着一层清淡薄纱,有些朦胧,却让她有靠近的欲望,再有钱归我那张让她喜欢不已的脸,她竟就看得痴了。 姝颜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尴尬,可她作为姻缘镇数一数二的美人,就这么被冷落在一边实在太丢人了,于是她清咳了两声,打破了此时万分和谐的画面。 临川和钱归我都觉得姝颜有点过分。 “我可是听说白恭良让人去长安了。”姝颜问道。 临川紧张起来,道:“他是要去找能够证明钱归我身份的证人么?可钱归我就是个冒牌货,如果真的找来了人,被拆穿了怎么办?” “跑。”钱归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临川道,“所以小生让龙兄你尽快养好脚伤,免得到时候跑不掉。” 不知为何,钱归我闪动的眼波让临川下意识地就认为自己会和他一起跑,心里还因此觉得有一丝暖意。然而无法抑制的笑容流露在临川眉间眼底时,她却口是心非道:“谁要跟你一起跑,我又没骗人。” 钱归我动作灵巧地一翻身,这就落了地,坐在临川身边道:“一点都没骗?” 临川看他故意挑逗自己笑容却是终于笑出了声,用手肘轻捅了他一下,道:“你还是想想明天要怎么应对比试吧,别到时候输了,面子挂不住。” 钱归我追问道:“龙兄是希望小生赢了比试,还是输给白恭良?” 临川不假思索道:“当人要赢!怎么可以输给那种人呢?” “有你这句话,明天的比试,必定是小生拔得头筹,到时候抱得美人归。小生一定会感谢龙兄今夜的鼓励。”钱归我向临川拱手道。 临川用力推了钱归我一把,直接把他推去了地上,道:“抱你的美人去吧,我这也有……” 举目四望,临川却不知道姝颜什么时候偷偷溜了。 钱归我顺势半卧在地上,笑看着临川道:“小生倒是挺期待白恭良会找谁来辨别我的身份。” 话说到这个份上,临川的脸色却变了。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道:“他会不会把人带去桃花林?” “时间上来说,应该赶不及。” “万一呢?” “那就去呗,怎么了?” 临川心急,道:“那不行!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钱归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临川道:“你怎么比我一个冒名顶替的还紧张?” 一旦提及长安,临川就心惊胆战起来。有些顾虑她不能和钱归我说,只能自己干着急。 见临川若有所思的认真模样,钱归我终于从地上起身,问道:“怎么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明天的比试……我能不能不去?”临川问道。 “你是对我没信心,想做好提前走人的准备?” “当然不是。”临川搪塞道,“我这不是脚伤还没好全,多走几步就疼,所以想多歇歇嘛。”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夜已深,龙兄休息去吧。”钱归我转身要走,没想临川拉住了他的衣角,他笑问道,“还有事?” 临川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明天的比试,你真有把握?” 钱归我走近临川,临川不得不连连后退,最后被逼到了柱子下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分毫,她立刻伸手抵在钱归我胸口,道:“别过来了。” 钱归我低头看着她,眼里氤氲着浓浓笑意,语调有些暧昧,道:“那你方才拉我干什么?” 临川紧张得直眨眼,说话都结巴了,道:“我……我那是不小心带……带了一下,没没没没要拉你。” “你现在算不算占小生的便宜?” 临川看着自己抵在钱归我胸口的双手,惊得缩了回来,道:“误会……我……没有那种癖好。” “小生也没有。” 他眉宇间漾开的笑意,说话低沉的声音,伴着些微的加重的气息让临川整个人都酥麻起来,如果不是有身后的柱子依靠,她可能都快站不住了。 临川吞吞吐吐道:“那个……我……我想睡觉……” “我没拦着你。”钱归我一脸无辜。 临川立刻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的刹那,她依稀听见了钱归我的笑声。她透过门缝去看,见他依旧站在院子里,可已经背过身去,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第十三章(下) 临川莫名笑了一声,垂眼时看见自己搭在门扇上的双手,她想着自己方才抵着钱归我胸口的样子,掌心竟有些发烫。 临川双手交叠着按在自己胸口,她觉得此刻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又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真是见了鬼,每次一和他说话就这样。”临川嘀咕道,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她透过门缝去看,发现是钱归我在爬墙。 那动作笨拙得看来滑稽,逗得临川直发笑,非得捂住嘴才能不被发现。 一直到钱归我终于翻墙回去,临川才去休息,可这一觉睡得太沉也太甜,当她醒来的时候,已快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迟到了!”临川匆忙收拾完,火急火燎地往桃花林跑,完全忘记了昨晚的顾虑。 临川赶到设在桃花林的会场时,比试已经开始。台上烧着一炷香,除了前来围观的乡绅镇名,沈家父女和杜崇俭都在一旁歇息,而白恭良和钱归我都不知所踪,就连姝颜都不见踪迹。 临川开始在林子林寻找钱归我,可找了半天连片衣角都没找到。 “钱归我!”临川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应。 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林子里桃色浓艳,粉云团团,但看不到钱归我的人影,临川无心欣赏眼前美景。 “去哪儿了?”临川正四下张望,冷不防脚下滚来一个东西。 临川俯身捡起,才发现居然是沾了泥巴的碎银子。她又环顾四周,发现前头有一条水沟。 “是这里!”临川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她和钱归我初遇的地方。 临川拿着碎银子走到水沟边,见钱归我正蹲在沟里,她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钱归我靠着泥垛子,双手垫着后脑,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道:“晒太阳。” “不是在和白恭良比试么?你竟然在水沟里晒太阳?脑子坏了?”临川把碎银子丢给钱归我,“白恭良呢?” “鬼知道。”钱归我眯着双眼,很是享受。 水沟不脏但都是泥巴,临川实在不知道钱归我怎么会想到在这里晒太阳,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杜崇俭今天出的题目是‘桃花夫人’,限时一炷香的时间,让小生和白恭良交上作品,就这么简单。”钱归我抬眼看向临川道,“你要不要下来待一会儿?这里可清静了。” 临川满脸嫌弃地摇头道:“我才不要,你还是赶紧上来吧。” 钱归我点头,道:“也是,换个地方待会儿。” 钱归我朝临川伸出手,临川想都没想就要去拉他,谁知钱归我用力向下一拽,竟把直接把临川拉了下来,还正中他的下怀,被他结结实实抱住了。 临川恼道:“你疯了?” 钱归我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道:“当初龙兄你威胁小生不能将你拉到水沟里,如今咱们都下来了,你作何感想?” 临川从钱归我身上跳下来,假装思索地走了两步,突然将他按在泥垛子上,抓了一把泥巴就往他脸上抹,道:“让你作弄我,非得好好教训你!” 这条当初让临川头疼的水沟,今日竟然成了她和钱归我“自相残杀”的战地。她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抛去从小接受的礼仪教化,像个疯丫头一样在这样一条泥泞的水沟里玩上大半天。 听着自己和钱归我混在一起的笑声,视线里是那个人如自己一般轻松愉快的身影,流水折射着此时的阳光在她眼前闪动着迷离的光彩,她有一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自在快乐的感受,这似乎是只有钱归我才给她的感觉。 临川又要将满是泥土的手往钱归我身上抹,却被他扣住了手腕。她有些意外地对上了来自他莫名又情意深重的目光,令她手足无措起来。 “时候差不多了。”钱归我道,“怕不怕丢人?” “当然怕。” 忽然间,钱归我在临川脸上抹了几道泥痕,道:“这就行了,走吧。” 临川看着钱归我轻轻松松就爬上水沟的身影,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钱归我向她伸出手道:“上来。” 就像是那一日他们出于时的样子,他站在水沟边向她伸出援手,带着令她惊艳的笑容,也如同现在这样,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也似是带走了她所有的思绪。 “龙兄?”钱归我又叫了一声。 临川这才回神,在钱归我的帮助下爬上了水沟,抱怨道:“脏成这样怎么见人?” 钱归我按住临川要去擦脸的手,道:“脏成这样也就没人认得出你,自然就不怕丢人了。” “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钱归我神秘一笑,拉着临川就往会场去。 两人赶回时,台上的香恰好烧完,白恭良、沈老爷、杜崇俭也已经都站在台上,钱归我让临川在台下稍作等候便直接上了台,这副脏兮兮的样子登时引来一片哗然。 钱归我毫不在意,对白恭良道:“白相公先请。” 在白恭良的示意之下,白家家奴送上了一幅《桃花夫人》图,画的是春秋时期的息夫人,也就是受到世人称颂的桃花夫人,只是画上女子的容貌看来像极了沈扶青。 “白相公所作之画笔法细腻,着色艳丽,将桃花夫人的神韵与沈小姐融为一体,又很是扣题。”杜崇俭道。 台下那些奉迎白恭良的人当即鼓掌,并大喊“好画”“佳作”。 白恭良不管他们真情假意,总之为他撑足了场面,他的气焰便随之高涨,目光鄙夷地看着浑身污迹的钱归我道:“钱相公两手空空归来,难道是运气不佳,尽在泥坑里折腾了?那么今天的比试谁输谁赢,已经一目了然了。” 台下众人随之附和。 钱归我不为所动,道:“谁说小生两手空空?这不是带着人来了么?” 众人正疑惑,沈扶青却穿着一身粉色裙装缓缓走上台来。她本就清丽脱俗,今日特意以柔美粉妆示人,更添轻柔温婉之气,一上台便引得众人惊叹艳羡,无不夸其貌若天仙,气质绝佳。 临川看到现在依旧一头雾水,自言自语道:“这个钱归我到底用的什么路数?” 第十四章(上) 临川正困惑不解,忽然听见台上有人在叫自己,她错愕地抬头,见钱归我在朝自己招手。 “这副样子怎么见人?打死钱归我,我都不会上去的。”临川缩头缩脑地准备溜之大吉。 眼前拦下了一道身影,临川一抬头发现姝颜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暗道不妙,可已经来不及溜走,硬是被姝颜推到了台上。 “混蛋臭蛋王八蛋,真丢人的事怎么都干得出来!” 临川在心里把钱归我骂了几百遍,可还是没能阻止自己被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命运。 白恭良大笑道:“钱相公带这么一个浑身脏兮兮,不堪入目的人上台,意欲何为?” 临川虽然躲在钱归我身后,可一听白恭良嘲讽自己,她立即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才不堪入目!谁还没个走路摔跤的时候了!让你去水沟里摔一回,还指不定成什么鬼样子呢!” 白恭良想要打开临川的手,钱归我却抢先一步按下,拦在临川身前道:“白相公送了一幅美人图,小生送个美人怎么不可以?” 为了衬托沈扶青的眉毛,姝颜今日直接素颜出场,从衣着到首饰一律从淡从简,此时她将白恭良的那幅画拿在手里,放在沈扶青身边做对比,虽依旧能令精心装扮过的沈扶青脱颖而出,却始终缺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惊艳。 在接受到钱归我的示意之后,姝颜把画放在一边,一把将满身泥巴的临川拉到沈扶青身旁,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惊呼,并且众口一词地表示这样一比较,沈扶青的美貌简直更上一层楼。 白恭良不满道:“今日是你我的比试,你找沈小姐上台就是作弊。” “没人说不能请帮手。”钱归我从容地走到沈扶青的身边,解释道,“白相公的画美则美矣,但要说有多美,只怕诸位也就能说出点稀松平常的词来。但如今将这两位放在一起请大家品鉴,不知能说出什么来?” 台下有人道:“只一美字,无他,词穷矣。” 临川终于知道钱归我的用心险恶,竟是用如此狼狈的她来对比沈扶青的倾城之貌。虽然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但一向被众人夸奖的自己今天居然因此而受到了鄙视,这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咽下去。 钱归我看出临川眼底的气势汹汹,在她耳边道:“有事稍后再说,先赢了比试要紧。” 临川气极,一把掐在了钱归我后腰上,再狠狠踩了他一脚,见他忍痛到表情扭曲的样子,她才稍稍解了气,低声道:“回去再找你算账,你给我等着!” 钱归我此时还不忘赔笑,道:“小生必定等着龙兄赐教。” 临川又用力拧了一把,看着钱归我已经皱到一处的五官,想必是真的痛到家了,她才松了手。 白恭良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钱归我揉着后腰,得意道:“还不许小生不走寻常路了?” “狡辩!” 白恭良一个眼色之下,台下早就埋伏好的打手立刻涌到台上,在眨眼之间就把钱归我和临川扣押主,气势之凶让其余人噤若寒蝉。 “白相公这是做什么?斯文人,可别动手。”钱归我道。 “对你这种冒充皇亲国戚,还用歪门邪道的小人怎能手下留情?你既要破坏我的好事,我怎么会坐以待毙?今天我就带你去见官,让官府还我一个公道。”白恭良转身对沈老爷道,“白某别的没有,就是结交的朋友多了一些,往日去府衙里喝茶闲谈的机会多的是,沈老爷想不想一起去拜见各位大人?” 白恭良无疑想用自己和官府的关系去威胁沈老爷,也向所有人示威。 临川终于认同了姝颜当初说的话,认定这个白恭良背后必定有强大的官府靠山,否则凭他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如此嚣张跋扈,将大唐律法视若无物? “卑鄙!”临川道。 白恭良走去临川跟前,丝毫不畏惧她尖锐的目光,带着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鄙夷笑容,道:“那天被你逃了,这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回头进了大牢,我会让狱卒们好好招待你们这几位贵客的。” 临川被打手强行压着离开,她一直看着钱归我道:“钱归我,怎么办?” 正当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哑口无言时,忽然有一队士兵出现,快速包围了整个会场,将所有人围住。 临川一见是朝廷兵府的人,吓得马上低下头,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几名士兵动作迅速地冲上台,将白恭良反手压住,迫使他跪下。 白恭良反抗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这样对我!你们知道河东太守跟我的关系么?当心我让他将你们一个个……” 为首的长官冷面道:“河东太守袁望已因渎职受贿之罪被羁押,目前正送往长安受审,你既主动交代了和他的关系,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白恭良惊在原处,脸色已是惨白,随后他带来的那些打手也都被带回去审问。 临川顾不得这些官兵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她刚从打手手下脱了身,就立刻钻进人群里,唯恐被那些官兵发现,倒像是她做了违法违纪之事,正在躲避追/捕的样子。 事情反转得太快,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白恭良被带走就意味着这场比试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老爷一脸茫然地看着走远的那队官兵问道。 沈扶青看向钱归我,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然而钱归我耸了耸肩,道:“小生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自然是钱兄赢了比试。”杜崇俭说完向沈老爷拱手道,“恭喜沈老爷,沈小姐,沈府的未来姑爷已然定了。” 钱归我的神色微顿,随后干笑了两声,转头在台下的人群里寻找什么。等他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临川,他扬声道:“龙兄,等等我。” 临川此时已如惊弓之鸟,乍听有人喊自己,她埋头就往前头冲,哪知一头撞在了钱归我身上,她拉着他急道:“先离开这里为妙!” 钱归我点头称是,并学着临川贼头则脑的样子,两人一起离开了桃花林。 第十四章(中) 当天大半天的泥人,临川回到铺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舒舒服服地躺在浴桶里,临川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发现钱归我在水沟里晒太阳开始,到白恭良动手要抓他们,再到忽然出现的官兵带走了白恭良,转折发生得太快又突然,临川始终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不过能让白恭良伏法似乎也不错。”临川将身体往下沉了一些,道,“这种官商勾结的事将来还是要继续查办,否则我大唐律例岂不成了摆设?” 临川脑海中忽然想起杜崇俭在台上说的那句话,关于沈府新姑爷的事又搅得她无法安宁,最后她连澡都不洗了,匆匆换了衣服就去找钱归我。 姝颜没想到临川会匆忙到一面系衣服带子一面往外头冲,她拦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连衣服都不穿好就出来了。” 临川依旧往外头横冲直撞,道:“我有急事要去找钱归我。” “他去沈府了。” “什么?”意料之外,临川瞪圆了双眼看着姝颜道,“他去沈府干什么?难道真打算留下来当沈府的姑爷?” 有一丝生气,还有一丝失落,临川一直盯着姝颜想要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桃花林里的事发生得太突然,沈老爷受到了刺激,忽然病倒了,沈府派人过来把钱归我请去了。”姝颜道。 “沈老爷病了跟钱归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还没成亲嗯么。”临川闷闷不乐地坐下,道,“他去了多久了?” 姝颜坐去临川身边,道:“有一会儿了,他特意嘱咐我说,今天辛苦你了,让你在铺子里等他回来。” 临川掉头就往后院走,道:“我去睡觉,才懒得等他。” 话是这样说,可这天光大亮加上心事重重,临川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越来越心烦,恨不能立刻把钱归我拽到自己跟前痛骂一顿。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天,姝颜忽然来敲门,告诉临川,钱归我不回来了。 “他又不告而别了?”临川意外道。 “这次他想走都走不了。”姝颜坐下道,“沈府那边来人了,说沈老爷的病发突然,而且病情严重,什么时候能缓过来都是未知数,现在沈府上下都闹开锅了。” 临川不解道:“那他一个外人留在那儿干什么,更应该回来了。” “他可是沈府的准姑爷,这种时候他不得留下帮忙?”姝颜见临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不急着安慰她,道,“我看他跟沈扶青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得改了。” 临川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沈老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沈扶青成亲,现在沈家和白恭良的婚事黄了,就剩下一个钱归我了,他又是焦国公家的人,家世挺不错的,所以沈老爷想让他和沈扶青尽快完婚,一来了个心愿,二来冲喜,看看能不能让沈老爷挺过这一关。”姝颜道。 “这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们都知道,钱归我根本不是焦国公府的人。”临川神情慌乱道,“沈老爷真是的,这么宝贝的女儿怎么说嫁就嫁,他都不好好考查考查钱归我的身世和人品吗?” “关键是大家都以为沈扶青喜欢。” “那她之前还喜欢裴元度呢,怎么不让他们成亲,非拉着钱归我拜堂!”虽说临川心急,可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她也无能为力,更何况现在钱归我人在沈府,看样子也是接受这件事,这更让临川暗恨不已,道,“这个钱归我一点原则都没有,帮人帮到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他是故意的吧,见沈扶青年轻貌美,沈家家世也不错,他要是娶了这个媳妇能少奋斗十几二十年吧。” 听临川一个劲儿地数落钱归我,姝颜在一边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但也确实听了一个多时辰,发现临川居然没有说过重复的话,可见她对钱归我的怨念之深,得是有几辈子的纠缠才能这样深切。 入了夜,临川都准备睡了,钱归我突然从沈府回来,行色匆忙地对她道:“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想请龙兄帮个忙。” 临川还在生钱归我的气,却不忍心不理他,只能不甘不愿道:“什么事还得我出手?你太高看我了吧。” 钱归我小声道:“沈扶青不见了。” “什么?”临川嚷道,“她这是逃婚?” “聪明。” “可是沈老爷不是病重么?她怎么有胆子逃婚?” “也许是等裴元度等得没了耐心,加上白恭良的事一闹,如今又迫于沈老爷的压力要和小生成亲,她终是再也忍不住了,才出此下策,趁着沈府混乱逃出去找裴元度了吧。”钱归我分析道。 “那你们赶紧把人找回来不就行了。”临川一面感叹沈扶青行事大胆,一面担心沈府的残局要如何收场。 “关键就在于现在连她去了哪都不知道,两天后就要办婚礼给沈老爷冲洗,如果没能找回沈扶青,怕是当真要气死沈老爷了。” 临川见钱归我一本正经的模样更是不悦,故意挖苦他道:“还有你这个未来沈家姑爷解决不了的事?” “新娘不见了,小生也没办法凭空变一个出来,不过若是龙兄肯帮忙,这件事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钱归我挑眉道。 一种不好的预感蹿上临川心头,她拉开了和钱归我的距离,提高警觉问道:“你又要打什么主意?” “为确保万无一失,小生想请龙兄代为假扮一下沈扶青。” “不行!”临川果断拒绝,道,“我堂堂男子汉……怎么可以假扮女人呢?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是没办法里的办法。” “你找姝颜也行!” “姝颜的身形和沈扶青差太多了,沈老爷一眼就能看出来,倒是龙兄你,和沈扶青身形相当,反正成亲那日盖着盖头,没人看得见你的脸。” “不行!我不能跟你拜堂!”临川知道自己这样坚决的拒绝更多的是因为这原本就是钱归我和沈扶青的婚事,新郎是钱归我这件事让她非常不痛快。 “就是走个形式,后招我都想好了。等拜过堂的第二天,我们就说要回长安,咱们就能一走了之了。我保证,没有人会知道咱们的秘密。”钱归我苦口婆心劝道,“龙兄你就当是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来沈扶青知道,也会感谢你的。” “哪有代别人拜堂的道理,我……”临川仍想拒绝,可看着钱归我诚心诚意的模样,她有些心软。 “其实说来,也算不得是代沈扶青拜堂,这原本就是假的,是咱们帮沈扶青计划里的一部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沈扶青说清楚,她就跑了。现在如果能将这件事圆满地解决,你的心事不就了了么?”钱归我好言劝说,“我知道让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换女装有些为难,这样吧,姝颜会易容术,你若是看得别扭,那天就让她直接将你易容成沈扶青的模样,你也不用照镜子,眼不见为净,办完这件事就皆大欢喜,如何?” 钱归我每一次露出这种诚恳的目光都让临川不忍心回绝,她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不光是为了沈家的人,也是想要帮她彻底了结这件事。虽然想法有些荒诞,但出发点是好的,她似乎没有太坚决的理由去拒绝这件本就是只是演一场假戏的事。 第十四章(下) 临川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代替别人出席一场从头到尾都是逢场作戏的婚礼,可那个将要跟自己拜堂的人却不像是假的,至少临川心底会因为新郎是钱归我而无法宁静。 按照钱归我的指示,临川在婚礼当天的一切事宜全权交由姝颜负责,她也当真没有照镜子,让姝颜给自己打扮,不去管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样。 盖上盖头的那一刻,临川有一种当真是自己出嫁的错觉,她竟不由自主地憧憬起那正在等待她的喜堂,还有那个牵住了她手中喜绸另一边的人。 和钱归我相识至今的一切都在临川脑海中重现,她惊讶地发现那个人认真或是调侃时的样子,居然全都清晰地存在在她的记忆里,并且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成为了她十分珍惜的宝贝。 那堂前三拜是假的,可每一次行礼都让临川紧张又激动,她无法看见此时钱归我的表情,只是从姝颜一次小声的提示里,知道今天的他似乎很高兴。 礼毕后,临川就一个人留在了新房里,她的任务也就全部完成了。可她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挑开那块盖头,似是真的在等她的新郎进来,为今日这场婚礼画下完美的句号。 终于听见声响的那一刻,临川的身体紧绷起来,情不自禁地想,走进来的究竟是已经醉醺醺的钱归我,还是神智清醒的他。 听着门臼转动的声音,临川的视线即使被盖头挡着,她也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当一双女人的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终于忍不住自己掀开了开头,见到的不是钱归我,而是姝颜。 “怎么是你?”临川有些失望。 姝颜坐去临川身边,道:“钱归我走了。” “走了?”临川惊道,“走去哪儿?” “跟上次一样,不告而别了。” “不是说好了明天一起走的么?他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 “可能是真的有急事吧。”见临川怒上眉梢,姝颜安慰道,“反正这件事到这儿基本结束了,我看沈老爷的样子应该是没事了。” 临川质问道:“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姝颜整理了一下思绪,解释道:“其实纵观今天的婚礼,我有一个不是很成熟的想法。我觉得……这场婚礼可能是个阴谋。” “你说清楚一点。” “我觉得沈老爷可能从来就没病,只是白恭良的事把他折腾得够呛,他就心一横,想让沈扶青和钱归我赶紧成亲,把这件心事了了,万事大吉嘛。然后……沈扶青可能洞悉了沈老爷的心思,又不想和钱归我假成亲,就干脆一走了之,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咱们了。”姝颜道。 这样的解释让临川觉得匪夷所思,但又好像说得通,她愤愤道:“合着咱们是被沈家父女给坑了?” “或许吧,不过这样也挺好。沈老爷的心愿了了,沈扶青也重获自由能去找裴元度了,咱们功成身退,办了桩好事。”姝颜道,“至于钱归我,本来也是假成亲,他既然都走了,你不用留下。放心大胆地走吧,我帮你善后。” “你?”临川困惑道,“你要怎么做?” “很简单,我就说钱归我突发奇想,带着你连夜出去游山玩水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们别担心。”姝颜拿出当时钱归我给沈扶青的“定情信物”道,“钱归我还是有远见的,早就把这东西给了我。沈老爷如果不信,我就把这玉佩交给他,什么都解决了。” 临川仍旧不放心道:“我现在走了,当真不会有事?” “我是谁?当时白恭良先发制人,不也是我给拖延下来的,这点事包在我身上没问题。”姝颜见临川有所犹豫,身子瞬间像是软骨蛇似的,往临川身上一靠,道,“你要是不想走就跟我回淳风酒肆,怎么样?” 每次一接收到姝颜蓄意引诱自己的讯息,临川就有一种闻风丧胆的感觉,深觉自己应该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而且她确实在姻缘镇待了太长时间,既然沈扶青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她尽早离开也无可厚非,免得再惹是非上身,还不知会出什么篓子。 说走就走,临川朝姝颜拱手道:“那就辛苦姝颜你了。” 临川一面将身上的首饰摘下来,一面道,“我这就回去收拾了行礼就马上离开姻缘镇,有多远走多远,你不用想念我,毕竟这辈子咱们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急于离去的心情让临川没能注意到姝颜带着笑意和祝福的眼神,她趁夜回了铺子,匆忙收拾完行礼就带着已经吃胖了两圈的聪聪悄然离去。 披星戴月地走在镇外的桃花林里,临川不时回头望向那个记录了自己这段时间喜怒哀乐的地方,如今真要走了,她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尤其是在想起钱归我的时候。 “真不想再见到你。” 坐在聪聪背上,临川叹了一声,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和自己刚才说的话截然相反。 然而天大地大,她和钱归我的相遇本就是个意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于将来的约定,如今分道扬镳就和当日相逢那样,毫无征兆。 临川觉得,应该不会再有机会和钱归我相遇了,毕竟茫茫人海,缘分这种事错过了,就很难再遇见了。 聪聪忽然叫了一声,听起来很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也在可惜没能跟他道别么?”临川笑着拍了拍聪聪,抬头时望见夜幕上的璀璨星河,“他的眼里就像有这闪过星河,只是比这还要漂亮。” 聪聪又叫了一声,像是非常同意临川的话。 临川笑出了声,问道:“咱们接着要去哪儿?” 这一次聪聪没发出任何声音,勤勤恳恳地驮着自己的主人往前走。 “我也不知要去哪。”临川叹道,忽然灵光一闪,道,“不如这样吧,你背着我走,去你觉得可以找到钱归我的地方,怎么样?” 聪聪的叫声明显高昂了许多。 临川惊喜道:“你这是真的能听懂我的话,成精了?” 聪聪不光以叫声回应,还点头,就连速度都快了不少。 临川坐在聪聪背上,竟和这头蠢驴一样变得兴奋起来,就算刚才去找钱归我的话只是一句玩笑,可一旦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发了芽,就让临川对将来的旅程有了一丝期待—— 钱归我,我不是为你在周游天下,但是这个天下会因为你在存在而让我更加向往。 第一章 (上) 离开姻缘镇半个月后,同样也是和钱归我分手后的半个月,临川继续优哉游哉地游览各地名胜,慕名就走入了一座深山,因为听说山顶的日出景象蔚为壮观,非常值得一看。 不过关于这座山还有另一个传闻,那就是山的另一边,靠近俞阳城的的方向有一伙山贼,专门打劫过路的商队,所以就算有日出奇景吸引,这里也不怎么有人经过。 “俞阳城的官府难道不管那些山贼吗?”临川气愤道。 “一是管不了,二是懒得管。”山下的茶寮的伙计道,“那帮山贼很凶悍的,被他们抓住的商队,几乎没有能活下来的。第二就是,他们尤其盯着俞阳城首富家的商队打劫,听说首富自己都懒得管,官府也就不管了。” 临川听得目瞪口呆,道:“自己家的商队被打劫居然还懒得管?这个俞阳首富是不是太任性了?” “谁说不是呢?但这也是坊间流传,谁知道真假,过了这座山也就换了个地界,那边的官府都不管,我们这儿的就更不愿意管别人家的闲事了。”伙计给临川上了茶就接着忙活去了。 临川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里有蹊跷,虽说山贼凶猛,可她的好奇心一旦被激发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收不住。 暂作休息之后,临川跳上聪聪那头蠢驴的背,道:“这下咱们有目标了,就往俞阳城走。” 聪聪这会儿却死活都不肯动,还驮着临川往和俞阳城相反的方向跑。临川气得从驴背上跳下来,非拉着聪聪向山里去,一人一驴犟了半天的脾气,终以临川锲而不舍的说服胜出。 这座山看着不怎么样,林子却深,临川牵着聪聪走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头顶都是遮天蔽日的树冠,阳光都不太能照进来,阴森森的,让临川不由得心底发毛。 “聪聪,我觉得你刚才可能是对的。”临川抓紧了牵着聪聪的绳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道,“这林子越走越深,你说会不会藏着什么怪物?” 聪聪的叫声也不如平时活泼,声音蔫蔫的,很显然是被周围的环境吓着了。 临川就这样一步三看地和聪聪缓慢却不停歇地往山顶走,可一直走到了也只是刚到半山腰的样子。 临川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早知道就绕路走了,现在又累又渴,还走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 抱怨了几句之后,临川似是听见了水声。她竖起耳朵认真辨别,确定附近应该有活水,高兴道:“有水就或许可以洗洗,聪聪,我们快走!” 临川拉起聪聪就循着身影的来源走去,不久之后发现了一条溪流,她再逆流而上走了一小段,当真发现了一个清澈的水潭,还在水潭边看见了一堆衣服和一个包裹。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临川没注意那堆究竟是女裙还是男袍,只想着绕去另一边,免得打扰别人。 到了一处地势比较平坦的地方,临川将聪聪系在一边的树上,她则兴冲冲地跑去水潭边,心想先洗把脸也好。 潭水清凉,沾上肌肤就让临川倍感舒畅。她一路而来的行程虽然悠然自在,但毕竟一直都在路上,如今有着天然活水用来清洗,她开心地觉得光洗脸不用,有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在水中玩起了水来。 “其实隐居山林也挺好的,和碧水青林为伴,听山风鸟鸣,安安静静的多舒服。”临川伸了个懒腰,双脚在水中来回搅动,正高兴的时候却忽然感受到了异样。 她的脚似乎踢到了什么质感奇怪的东西,软软的,但又像有骨头。 临川起初愣了愣,刚想把脚缩回来,却忽然被那个东西抓住了,她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趴在地上奋力向岸上爬,大叫道:“什么东西,聪聪快救我!” 然而机智的聪聪早就躲到大树后头,先把自己藏了起来。 临川听见身后的水潭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但她哪有心思看,现在保命最要紧,她只能一面用力踹,一面努力向前爬,管他什么形象,统统不要了。 可不管临川怎么蹬,那个东西抓着她的脚踝就是不松开,她怕得都快哭了,喊道:“十哥快来救我,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离家出走了。” “看来龙兄家中人丁兴旺,敢问你排行第几?” 这熟悉的声音还带着满满的调侃,让临川瞬间冷静了下来。她转头一看,只见青山绿水只见,赫然站着一个光溜溜的裸男,脸蛋和身材都相当不错,而那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钱归我!”临川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见到钱归我高兴还是被他捉弄之后觉得生气,总之在叫出这一声之后,她又用力蹬了几下腿,见还是没办法脱身,只能嚷道,“你快放开我!” 钱归我看了一眼临川的脚踝,问道:“脚伤都好了?” “你说呢!快放开我!”临川不死心,太脆抬起腿朝钱归我上身蹬去。 钱归我没留意,一紧张,竟然拽紧了临川的脚踝,一把将她也拖进了水里,闹出了老大一阵动静。 聪聪看着这两个在水里扑腾的人,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开始在树后看好戏。 “救命!我不会水!”临川在水里挣扎起来起来,惊慌失措的情绪导致她完全乱了阵脚,不停地在水中乱动,喊道,“钱归我,你在哪儿?” 一直都没有得到钱归我的回应,临川在这危急时刻不四下张望,终于,视线锁定在身旁那半个身体露出水面的人影,而临川的挣扎也随之停止,只露出一个脑袋。 “你没事?”临川吃惊道。 钱归我双手抱胸,面色淡定道:“你站起来看看。” “我找找感觉。”临川摸索了一阵,慢慢从水中站了起来,发现水面就到她的胸口下方,那么她刚才的行为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看临川满脸尴尬,钱归我笑着摇了摇头,扎了个猛子就又下了水,算是给她个台阶,不至于又让她觉得太没面子。 水花溅到临川身上,而临川看着水面上的层层波纹,那痕迹一路延伸,明显就是钱归我游开的方向。 有一抹浅浅的笑容悄然爬上了临川的嘴角,等她低头,才发现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自己身上,显然暴露了什么。 第一章 (下) 临川一心希望着钱归我没有看出她女扮男装的端倪,毕竟他俩刚才那么闹腾,钱归我应该不至于无聊到一直盯着她身上的部位看。 衣服湿了就得换,可这光天化日的,连块遮挡的布都没有,临川一个女孩子可不敢跟钱归我似的说脱衣服就马上脱。 “龙兄?”换了衣服的钱归我叫道,“你怎么了?” “你别过来。”临川躲在岩石后头喊道,“站在你换衣服的地方,不要靠近,我……我一会儿就好。” 钱归我往水潭边干燥的石头上一坐,看了一眼挡在他和临川之间的大石块,道:“好,你慢慢换,不急,也就是天快黑了而已。” 临川一抬头,发现天光确实暗了不少,周围的山风吹着还有了一丝凉意,再不换衣服很可能又要病了。 一不做二不休,临川心一横,快速把湿衣服换了,却依旧有一丝羞怯,躲在石头后面不敢立刻现身,只微微探出头。 钱归我大概是等得无聊,直接仰躺在石头上看星星,整个人看来无比悠闲。 临川又趁着最后一丝光线,去水潭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确定万无一失才走了出去,别别扭扭地走到钱归我身边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天高地阔,四处游走,就到这里了。”钱归我坐起身问临川道,“龙兄怎么也在这儿?” 临川指了指山顶的方向,道:“上去看日出。” 钱归我拍手道:“好兴致,不如一起。” 说完,钱归我跳下石头,拿起自己的包袱,又拉上临川,带上聪聪,一块向山顶出发。 两人一驴行走在入夜后的山道上,周围黑漆漆的,临川不知道钱归我究竟是怎么认的路,但她心底认定了跟着他没错,所以一直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正跟在钱归我身后的临川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她不满道:“你干嘛停下来?” “这里有个坑,你当心一些。” 临川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她开始变得小心起来,跟着钱归我的指引,绕过了那个泥坑。 “冷不冷,不然给你披件衣裳吧?”在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后,钱归我这样问道。 山风确实吹得临川有些发抖,不过这会儿去翻包袱太麻烦了,她下意识地抱紧钱归我的手臂取暖,道:“这样就不冷了,继续走吧。” 临川无法在幽暗中看清钱归我此时的表情,可他闪亮的眸光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温柔且带着笑意,似有驱散身边凉意的神奇力量。 二人缓慢地摸索前进,钱归我忽然将临川往前推了一些。 “怎么了?”临川奇怪道。 “这个坡上去应该差不多到山顶了,这儿有点陡,我先扶你上去,你去前头探探路,我随后就来。”钱归我不由分说地将临川往坡上推。 临川感觉扶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充满了鼓励和安抚的力量,她在钱归我的帮助下还算容易地上了破,来不及欣赏眼前洒下清亮的月色,她转身抓住他的手道:“我拉你上来。” “还有你的驴呢。”钱归我将牵驴的绳子递给临川。 聪聪一面往坡上走,一面叫,貌似是在控诉自己这个见色忘驴的主人。 临川才把聪聪拉上坡,就发现钱归我站在了自己跟前,她惊讶地看着面前这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眉眼,在此时倾泻而下的月光中格外清晰,也尤为牵动她的心神。 心跳总会在钱归我出现的时候发生微妙的改变,临川低头的时候暗暗舒了口气,这才能缓解突然紧张起来的心情。她把牵聪聪的绳子塞给钱归我,转身快步跑开了。 聪聪表示,主人,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高崖上没有树林遮蔽,月光毫无保留地照耀,让临川有一种久未的开阔感受。借着月光,她望着山下茂密的山林,虽然一片幽暗静寂,却一点都不令她觉得害怕。 “夜深了,睡一会儿吧,天快亮的时候我叫你。”钱归我站在临川身边道。 “不行。”临川当然不会说这是因为男女有别,于理不合,总之她不能在钱归我身边睡,这样太容易露馅了。 倔强如临川,就这样抱膝坐在山崖边,干巴巴地等着第二天日出的来临。然而高地之上,山风更甚,吹得临川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转过视线,见钱归我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道绝对不能输给他,于是继续坚持。 冷风本应该让临川保持清醒,但倦意来得太汹涌,临川到了后半夜根本抵抗不了,开始一个劲儿地打瞌睡,整个人都变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 意识朦胧里,似乎有人靠近了自己,临川努力地想要看清那是谁,可眼皮如有千斤重,她根本睁不开眼。身上加披的衣服,包围自己的一片温暖,无一不在催发她本就铺天盖地而来的睡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完全陷落,彻底放任自己去和周公喝茶了。 不知睡了多久,临川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她不高兴地嘟囔道:“谁啊?这个时候吵人,拖下去打板子!” “日出了,快睁开眼看看。” 临川好像记得有看日出这件事,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望去。 逐渐明亮的光线驱散了临川的睡意,她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那在天际破开的光亮正慢慢扩散,渗透到周围的幽暗之中,将这天地重新笼罩在光明里。 因为身在山崖高出,临川目所能及的范围比过去身在楼阁中要广大许多,放眼望去那郁郁葱葱的山林被这晨光唤醒,经夜之后的沉寂因这破晓的光辉而被融化,一切仿佛新生那般充满希望,让临川为之大赞。 “真美!”临川感慨之后转头,发现钱归我就在自己身边,而她正在他的怀里。 如此之近的距离让她将他同样展望于这天地奇景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他似在思考什么,目光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但神情认真专注,让临川特别喜欢。 不久后,钱归我转过视线,发现临川正盯着自己,他的嘴角立即上扬,道:“原来在龙兄眼里,小生比这日出好看。你早说,咱们就不辛苦上山了。” 好好的气氛总能被钱归我一句话破坏,临川恼得推开了他,站起身道:“日出看完了,我要走了。” “龙兄去哪,带我一个。”钱归我跟在临川身后道,“姻缘镇的事没彻底办完,小生就还欠着龙兄的钱,得还清才是。” 不等临川作答,聪聪就开始叫唤,还一个劲儿地点头,像是在说,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第二章 (上) 临川和钱归我一起翻过了山头,往俞阳城出发。 因为之前听说过这山里有山贼的事,因此临川总显得格外小心,在钱归我看来更有一惊一乍的架势。 “咱们不至于这么倒霉,真和那伙山贼遇上吧?”钱归我大大咧咧道。 “我一个人的话一定是遇不到的,但现在多了一个你,可就难说了。”话虽如此,临川却一直拽着钱归我的袖角,到底是谁比较害怕,一目了然。 钱归我由着临川嘴硬,自己在前头引路,走了不多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临川蹿到他身后,警觉地盯着周围的情况,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钱归我若有所思了一阵,道:“经过小生这一路的观察,这个地方还不错,就在这里歇一歇,吃点东西吧。” 虚惊一场,临川给了钱归我一个白眼,甩开他的袖管就地坐下,道:“我们现在是在危险地带,你能不能有个正形,别总吓唬人。” 钱归我吃着干粮,喝着水,道:“正是因为没发觉危险才让你休息的。” 临川不服气却无法反驳,朝钱归我哼了一声,也开始吃起了东西。 两人休息了没一会儿,临川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她下意识道:“钱归我,有声音。” 钱归我也听见了那窸窸窣窣的动静,立即到临川身边,拉起她的手,道:“赶紧走。” 交换过眼神之后,他们拿起行礼快速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山里的草木很方便用来隐藏行踪,可也因为他们行进带来的草木声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所以之后的一路上,临川和钱归我都十分小心,生怕遇到不可估量的危险。 “不对。”钱归我忽然停住脚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难道真要和山贼遇上了?”临川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躲在钱归我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观望周围的环境。 “跟紧我。” 临川抓紧了钱归我的手臂,道:“你也要当心。” 钱归我冲临川一笑,道:“你先保护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看不惯钱归我逞能,临川又哼了他一声,两人继续向前走了一段。 大概是周围的气氛太压抑,聪聪终于忍不住了,突然狂躁起来,不光大叫还乱踹蹄子。临川拉着绳子都没办法控制它,只能让钱归我帮忙,但收效甚微,还是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临川发觉刚才那奇怪的声响正在快速靠近,她当机立断,丢开绳子就拉着钱归我跑,道:“管不了那头蠢驴了,咱们保命要紧。” “龙兄,看不出你还是很机智的。”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废话,早知道我应该拉着聪聪走……” 一道寒光横空而出,如果不是临川及时停住了脚,怕是这颗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看着横在眼前的长刀,临川倒抽了一口凉气,求饶道:“劫财不要命,我把钱都给你们。” 从周围的草丛里慢慢走出了几道身影,都是体型壮硕的大汉,个个手里提着刀,但看衣着打扮却不像是山贼。 钱归我猜出了个中旋即,立即将临川拉到身后,赔笑拱手道:“诸位应该是过路的商队吧?我们也只是路过,纯属误会。” “你们没事走这山道干什么?”一个看来年轻的汉子问道。 “这不是要去俞阳城,想抄个近路么?”钱归我道。 那汉子将钱归我和临川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慢慢走近之后,猛然伸出腿踢了钱归我一脚。 钱归我毫无防备,当场就被踢到在地,抱着怀里的包袱嗷嗷叫了几声。 “钱归我!”临川扶他起来,关切道,“你没事吧?” 不等钱归我回答,临川对那汉子怒道,“你们有刀就能随便欺负人?这和山贼有什么两样?” 那汉子举起刀就要砍下来,临川毫不犹豫地抱住钱归我挡在他身前。 抱住钱归我的那一刻,临川没有丝毫畏惧,她甚至为他们之间这样的亲近而感到满足。如果命中注定要丧命于此,那么为保护钱归我挨一刀好像也不是那么令她感到害怕的事。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而临川抱着钱归我的双臂却越来越紧。她埋首在他颈窝,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意外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她闭着的双眼随之睁开,看着安然无恙的钱归我,视线交汇的刹那,她看着他盛满笑意的双眸,竟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非常时期,多有得罪。”那汉子收起刀,向他二人拱手致歉。 临川有了发愣,钱归我握住她的手道:“没事了。” 将临川从地上扶起时,钱归我发现她居在发颤,他道:“既然害怕,怎么不躲,还要冲上来?” “我……”临川的思绪还在停滞阶段,就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她努力平复了情绪之后,重新去看钱归我。比起她的慌乱,钱归我却始终依旧笑意盈盈,好像所有的危险都跟他无关,临川越想越气,一拳头打在他身上,道:“我那不是怕你有危险,想着保护你么?你还欠我钱呢,你要是死了,谁还我的钱?” “欠你的钱,小生一定要还。今日欠了龙兄这舍命相救的恩情,也要还的。”话到最后,钱归我的语气有些暧昧。 临川不与他计较,又见有人将聪聪牵了过来,她立即上去看那头蠢驴,借以回避自己此时的可能被发现的娇羞之色。 “在下殷天刚,是殷家商队的队长,刚才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见谅。”那汉子道。 临川一听殷家商队,立刻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朝钱归我递去一个眼色。 钱归我会议,对殷天刚道:“既是误会,就没有冒犯一说,殷队长不必如此。” “你们也是要去俞阳?” “和友人相约在俞阳城见面。” “这座山里不太平,两位还是快些赶路下山,免得遇到危险。”殷天刚说完,示意同行之人收刀离去。 “殷队长且慢。”临川忙道,“既然这山里危险,我们又手无寸铁,不会功夫,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跟着我们走只怕更危险。”殷天刚道。 “怎么会呢?你们这么多人,还都拿着武器,真要有什么事不是还能保护我们么?”临川快步到钱归我身边,用力去扯他的袖管。 “说来让殷队长见笑,小生这兄弟天生胆小,自从进了山就一直吓得哆嗦。殷队长就将我们带上,让他安个心,也省了小生这一路被闹腾。一旦下了山,我们马上离开,绝不纠缠。”钱归我诚意满满道。 殷天刚心善,见他们如此恳求只得答应。 第二章 (下) 得以和殷家商队同行,临川立刻把握时机,想从殷天刚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道:“殷队长,听说这山里有山贼?” 殷天刚点头。 “既然有山贼,你们为什么还要走这条道?而且当地的官府怎么不管管呢?” “东家让走,我们只能走。至于官府为什么不管,我也不知道。” “你们东家还真是奇怪,怎么觉得像是故意给人送钱呢?” 殷天刚的脸色变了变,临川知道不宜再问,只能退到钱归我身边。 “太奇怪了,哪有上赶着给人送钱的道理?”临川琢磨道,“我看着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难道你想插手这件事?” “我不能调查么?”临川信誓旦旦道,“既然是发生在我大唐境内的怪事,我就都能一探究竟。再说,这些山贼可是为祸一方,如果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们铲除,不是做了好事么?” “看不出来龙兄你个子不大,志气倒挺高。”钱归我伸出手掌在临川头顶比划了一下,又将手掌平移到自己胸口,抿嘴一笑。 临川向上一跳,伸手打了钱归我的天灵盖,不服气道:“个子高了不起?我跳起来也能打着你的脑袋!” 钱归我笑出了声,却发现整个商队都进入了警备状态,他立即把临川护在身后道:“说了大半天的曹操终于来了。” “大家小心。”殷天刚拔出长刀,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山风阵阵,吹得临川心头一阵寒意,她躲在钱归我身后仔细注意着身边的一切。 这一刻,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仿佛带着尖锐的杀意。 怪异的草木窸窣声逐渐将商队包围,临川注意到钱归我的神情似乎比殷天刚更加忧虑紧张。她不知是什么促使他产生这样强烈的反应,只感觉到他轻拍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有着一如既往能够安抚她的力量。 从草丛里划过的寒光打破了双方的僵持,原本死寂的山林里顿时爆发了混乱。临川在钱归我的保护下,穿梭在刀光剑影之中。 刀剑交击的声音充斥了临川的耳膜,她听着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在逃命的间隙去看正在发生着的这场屠杀。 殷家商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送货的车上,他们经过的路上,渐渐沾满了鲜血,还有一句句血肉模糊的尸体。 临川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她害怕得想要大叫,但还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在钱归我的带领下逃离了这场预期之中又在期望以外的杀戮。然而那成片的血色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当他们终于暂时逃出生天之后,她还没能从刚才的惊心动魄里回神。 “龙兄?” 钱归我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要还没下山,危险就没有完全解除。 钱归我拉起临川就快速往山下走,然而身后传来的声响让他觉得如果现在直接下山,很可能会跟那些山贼迎面撞上。 临川现在完全失了神,并不利于逃跑,而他们的后头还有紧追不舍的山贼。权衡之下,钱归我过段将临川背去背上,调头往山林更深处跑去。 钱归我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加上这座山真的太大,一旦没有了前进的目标就很容易迷路。 山林中草木丛生,又都是参天古树,遮蔽了天日,钱归我走了大半晌也有些体力不支,不得不放下临川,暂作休息。 “龙兄,你现在怎么样?”钱归我喘着大气问道。 “我……好多了。”临川仍有些后怕,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山够深,咱们再在山里躲一躲,晚些时候下山。” 两人稍作休息,便开始寻找其他能够下山的出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发现山里有一间隐秘的木屋。 “有屋子就代表有人,我们过去看看。”临川道。 如今天色已晚,强行下山不是不可,但钱归我知道临川需要休息,因此他揣着满心的顾虑和临川一起走近了那间屋子。 “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屋子后头传来,吓得临川立刻躲去了钱归我身后。 “我们是只是路过的,见天黑了想要借宿。”钱归我道。 屋后慢慢走出一道人影,看样子像是猎户,年纪不大,却满脸络腮胡。他借着微光观察着这两个陌生的来客,最终还是将他们请进了木屋,亲自点了灯。 “没想到这屋子看着破旧,里头还有淡淡的香气。”临川环顾室内的陈列摆设道,“这是什么香,好奇特的味道。” “就是山里一些野花的香味。”猎户道,“这屋子就是我上山打猎的时候偶尔住一住,很是简陋,二位就凑合吧。” “打猎?这山里不是有山贼么,你怎么还敢上来打猎?”临川问道。 “商队不走这一带,山贼也不会来这里,所以还算安全。”猎户指着帘子后头道,“二位晚上就睡里头,我在外面打个地铺。” “真是谢谢你了。”临川拉着钱归我进了卧室,问道,“他的话可信么?” 钱归我笑道:“原来你也放着他呢。” “咱们可是刚刚经历过山贼的追杀,我能不小心一些么?”临川思忖道,“你说我们是走还是留?” “我看你也累了,姑且留一晚吧,这会儿在山里行走也不见得安全。”钱归我说完,忽然被临川扑个满怀,他立即将她抱上床,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之前被吓得腿软了吧。”怕被钱归我笑话,所以临川说得很笑声。 钱归我听得认真却没听清,不由凑上去问道:“你说什么?” 临川一反常态地主动抱住他的脖子,道:“我说我被吓到了。” “吓得脸都红了。”钱归我将临川的双手放下,道,“你休息吧,我再出去套套他的话。” 临川拉住钱归我的手,装可怜道:“我怕。” “那咱们是放弃主动进攻,原地防守?” 临川想了想,道:“你不走就行,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儿。” 刚才的场面对临川而言确实太血腥了,钱归我以为她的确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有这样示弱的表现。 他轻握住临川的手,柔声道:“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你好好睡吧。” 临川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然而钱归我的神情却在此之后变得凝重疑虑。 第三章 (上) 守着临川没多久,钱归我隐隐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他似有某种的倾诉的欲望,然而理智又让他将这种冲动压制了下去。 垂帘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有人藏在那里轻轻地触碰到,总之钱归我感觉到了充斥在整间屋子里的异样,或者说是逐渐暴露的危险。 他想去叫醒临川,却没想到临川自己醒了过来。 “龙兄?”钱归我试探问道。 屋子里很暗,钱归我只能看见床上有一个身影慢慢坐了起来,而他的手背上清晰地传来了属于临川的温度,随后有一个柔软的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 “龙兄?”他又问了一身,这一次他听见了临川抽泣的声音。 “我想家。”临川的声音有些含糊,带着哭腔,像是隐忍了很久的样子,“我想回家,我想回长安。” 钱归我不知临川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情绪,但现在的情况对他们很不利,他只能尽力安抚道:“等过了今晚,我就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长安。” 临川却摇头,落下的眼泪擦在钱归我的衣服上,道:“我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就再也不出来了,他们还要逼我成亲,我才不要,不要。” “怎么会是逼你成亲,你想多了。”钱归我轻轻拍着临川的后背,道,“乖乖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回家。” 临川抱紧了钱归我,整个人都几乎黏在他身上,道:“我不能回家,我要去西域,我要去周游天下,我不能让他们找到我,所以我不能回家。” 不知为何,钱归我的心绪被临川的这句话触动,他笑问道:“就你一个人去周游天下?” “当然不是,我和杜崇俭约好了,我要和他一起去西域的。” 幽光中的钱归我眉头一皱,语气生硬起来:“你要跟他一起去?” “也可以不是和他一起去嘛。”临川在钱归我身上蹭了几下,像是一只将醒未醒的猫儿,懒懒地往他怀里钻,道,“如果不是钱归我那个混蛋总是气我,我应该会找他跟我一块儿去。” 嘴角的笑容因为这一句而浮现,钱归我不自知地搂住了怀里这只不安分的“猫儿”,道:“那我考虑考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临川好不容易才从钱归我身上坐起身,盯着他那双始终眸光闪动的眼睛,不满道:“让你跟我去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要考虑?信不信我一个不高兴直接把你砍了?” “你舍得么?” 低沉且带着示威口吻的四个字,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临川再一次落入钱归我温柔宽厚的怀里。她靠着他的胸口,微睁双眼看着他,问道:“我昨天看见你身上好像有很多旧伤,是怎么回事?” 钱归我正要作答却抑制了那股冲动,他忽然发觉刚才和临川的对话太过“随意”,或者说是完全不经过思考做出的发自内心的回答,他和思维受到了控制,好在被他及时发现。 临川则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她的情绪会在刚才失控,而她现在的状态也正处在一种无法自控的情形之下,可说是最真实的体现,但这却让钱归我彻底感觉到了危险。 木屋的房门被人打开,钱归我立刻追去查看,只见一道身影没入夜色下的山林中,顷刻间不见了踪迹。 钱归我可以确定是那个猎户对他们下了药,而且非常奇怪地在半途放弃了对他们下手。 “钱归我!”临川的叫声传来,还伴着捶床的声音。 钱归我本想点灯,可他想起那个猎户点灯之后屋子里出现的怪异香味,他只能暂时放弃。 “钱归我,你在哪儿!”临川更加用力的捶床。 钱归我只得快步走去床边,道:“我在这儿,别怕。” 临川立刻缠到了钱归我身上,原本只是抱着他的手臂,后来还一路蹭着到他怀里,最后贴着他的颈窝,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知道临川是因为药物作用才做出这种反应,钱归我担心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临川摇头,道:“你别动,我这样就挺舒服的。” 说实在的,钱归我很难想象他们这样抱在一起的姿势会让人觉得舒服,至少他得时刻挺直腰板来支撑临川整个身体压着他的重量,根本不好受。 “龙兄,我看你这样跪着挺累的,不然咱们躺下歇一会儿?”钱归我试探道。 “不行。咱们怎么能谁在一张床上呢,绝对不行。”临川抱着钱归我道。 钱归我能感觉到临川抬头时,他们肌肤轻擦的感觉,颈窝的地方本就敏感,他得依靠强大的忍耐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因为临川这无意的挑逗而带来的躁动。 “钱归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临川抱着钱归我的脖子努力让自己坐起来,双臂搭在他的肩上,双唇已经贴上了他的耳,笑声道,“你长得真好看,我特别喜欢。” 有些感受根本无法控制,钱归我将临川稍稍按下一下,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只是喜欢我这张脸么?” 临川毫不犹豫地点头,又凑近他,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我想把你一直带在身边。可是后来你总气我,我特别想打死你,你说你就不能听话点?” 临川的鼻息扑在钱归我脸上,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正在身体里游走,他楼上临川的后腰,问她道:“怎么叫听话?由着你在我身上瞎蹭,我还什么都不做?” “我也不是这么霸道的人,你只要少气气我,我就不会那么烦你了。”临川一根手指点在钱归我鼻尖,道,“你的脸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我都看不清你了。” “看不清才要挨近了看。” “是么?”临川迷迷糊糊地问道。 她只觉得浑身没力气,非得抱着钱归我才能坐住,而周围暗淡的光线确实不足以支持她去看清面前的这张脸。她于是听着钱归我的画,一点点地都拉近着他们之间本就只剩下咫尺的距离。 临川的呼吸越来越近,钱归我甚至能够闻到临川身上淡淡的香味。他有些沉醉,并非因为之前的迷药,而是因为怀里这个人不自知的靠近,或者说是此时对他无意识的勾引。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史无前例地快速跳动着,这种感受清晰而深刻,让他真正确定了某些在过去还未完全明了的心意,在这样的安静和暧昧里急速地膨胀着。 第三章 (下) 临川闪动的眼波和怀里不安分的身体让钱归我的自我意识急速地瓦解,就在一切将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的那一瞬,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酝酿已久的气氛。 “钱归我,我饿了。” 临川真诚又听来可怜的声音让钱归我忍俊不禁,他用哄孩子的口吻道:“我帮你拿吃的,你乖乖躺下。” 临川没再在钱归我面前作妖,当真听话地从他身上下来,躺去了床上。 钱归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的额上竟都是细汗。 等他拿来干粮的时,临川已经睡着了,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就这样安静地守了临川一整夜。 第二天临川醒来时,脑子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她隐约觉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可自己又像失忆似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倒是钱归我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情,完全不像是昨天经历过大逃杀的模样。 临川走出木屋的时候,钱归我正所有所思,她坐去他身边问道:“那个猎户呢?” “昨晚上就走了。”钱归我的神情看来并不轻松,道,“上天保佑,咱们逃过一劫。” “你是说,他真是坏人?” “未可知。”钱归我打量了临川一番,问道,“觉得怎么样?” “睡得不错,这会儿精神也好。”临川动了动腿脚,道,“你是不是一晚没睡?” “龙兄知道就好,记得好好补偿小生。”钱归我做了个单手数钱的手势,随后进屋拿出行礼,道,“这里始终不安全,还是赶紧下山为妙。” 临川真是烦死钱归我这副贪财的样子,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跟着他下山,先进了俞阳城再说。 一进城,临川就莫名其妙地被钱归我强行推进医馆。 “大夫,他没事吧?”钱归我问道。 大夫目光惊讶地看着临川,道:“二位是从外地来的?” “是啊。”临川点头道,“还是翻了城南那座山过来的。” 大夫的脸色更是难看,也更惊奇,道:“那二位可遇见山里的山贼了?” “遇见了。” “就这样你们还能安然无恙地进入俞阳?真是福大命大。”大夫感慨道。 “大夫,你把话说清楚一些。” “这位小相公应该是中了入梦香。” “入梦香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可以惑人心智的迷药,长期服用还会成瘾。”大夫道,“你们中了入梦香,还遇见了山贼,却保住了性命,真是有福之人。只是日后千万别再往那山里走了。” 临川满腹疑惑地看了钱归我一眼,虽说提起那伙山贼,她还觉得后怕,可心里的疑惑不解开,她始终不能安心,便问道:“大夫,你能告诉我们那伙山贼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们俞阳一向太平,但是两年前忽然山里忽然出现了山贼,从此也就不安生了。”大夫叹道,“所有路过的商队几乎都被他们劫杀,官府最初的时候还抓过人,可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大伙对那个地方都怕极了,非必要绝对不往山里走。” “可是我们在山里还遇见了殷家的商队呢?” “说来也是奇怪,那殷笑薇明知有山贼,还让自家的商队往那条路上走,被劫了也不追究,整个俞阳的人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商队是殷家的,殷家又财大气粗,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管不着,就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过了。” 听了大夫的话,临川对这个俞阳首富有了更多的好奇。 “大夫,他体内的入梦香会有什么影响么?”钱归我担心道。 “原本这位小相公中毒不深,残余的入梦香等过量自行排出就没事了,不用担心。”大夫道。 “再问大夫一句,中了入梦香会有那些症状?” “这种迷药的药性因人而异,有些会有身轻如燕,仿佛羽化登仙的错觉,有些则会变得异常兴奋,情绪激动得难以控制,还有一些人心事过重,服用入梦香后也许就能见到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和事,总之一切都是错觉,不过是用来逃避现实而已。”大夫微顿道,“如果老夫没记错,殷家的姑爷就是这城里最爱用这入梦香的人之一。” “你的意思是,这位殷家姑爷会有大量的入梦香?” “要说这入梦香也不是异常珍贵之物,只是如果要长期负担,没有点家财或许就难以支撑了,但是殷家的人有这东西就不足为奇了。” 有了大夫的解释,临川对这个俞阳城有了更深的疑惑,因此她决定暂时在这里住下。 由大夫从出医馆的时候,临川看见前头的大街上围着不少人,吵吵闹闹的,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看看。”临川道。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吓了临川一大跳,姝颜竟然出现了这俞阳城里,而且还被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当街纠缠,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芙儿!你不要走!芙儿!”那人几乎跪在地上拉扯着姝颜的裙角恳求道。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别再缠着我!”姝颜非常不耐烦道。 “他就是殷笑薇的丈夫,方知信。”大夫说完走上前去,试图将方知信拉开。 方知信堂堂七尺男儿,还是俞阳首富的夫婿,如今却不顾颜面,还哭哭啼啼地当街拉扯着另一名女子,实在有失体统,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指指点点。 方知信不顾大夫的阻拦,硬是扑向姝颜,道:“芙儿,你原谅我!原谅我!” 临川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推开方知信,怒道:“你一个男人,当众欺负人家姑娘像什么话!” 此时有几个贵公子打扮的人从人群中出来,将方知信护在身后,气势汹汹地对临川道:“哪来的混账,竟敢这样对方公子说话,是活腻了吧!” 临川毫不惧怕他们的人多势众,义正言辞道:“他失礼在先,吓坏了我的朋友,还不许我讨个公道了?” 大夫立刻出面调停,向那几位公子哥好言赔礼道:“他们是刚进俞阳的外乡人,不懂得规矩,几位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还是快将方公子带回去休息吧。” 钱归我此时也拦住了临川,示意她不要惹事,这件事才就此作罢。 大夫看了一眼姝颜,惊讶之余又赶紧提醒道:“几位先随我回去,有些事看来还得要跟你们交代一下。” 第四章 (上) 重新回到医馆之后,大夫盯着姝颜上下看了许久,像是在探究什么,问道:“这位娘子是哪里人?” 姝颜不以为意道:“西域来的。” “不是本地人?” “我第一次来俞阳,怎么可能是本地人?”姝颜跑去临川身边殷勤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太像了。”大夫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临川躲到钱归我另一边,再问大夫道:“像什么?” “这位娘子像极了我们城里从前一个叫柳雅芙的人。” 姝颜奇怪道:“难不成她也是西域人?否则你们汉人怎么可能跟我们胡人像呢?” “柳雅芙的母亲曾经是西域的胡姬。” “那她一定是个美人儿,跟我像就不足为奇了。”姝颜美滋滋道,“她现在人呢?” 大夫叹道:“两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死了。” “两年前?”临川疑惑道,“你们俞阳城在两年前是不是发生太多事了?” “谁说不是。”大夫长叹道,“两年前柳家忽然一场大火,柳家三口全都烧死了。不久之后城南的山里出现了一伙山贼,从此我们这个俞阳城就再也不太平了。” 临川好奇追问道:“大夫,你说的这个柳雅芙和方知信是什么关系?” 钱归我轻敲了临川的脑袋,道:“这还看不出来?有很深的感情瓜葛,否则怎么会当街失态,误以为姝颜是柳雅芙就抓着不放呢?” “可方知信明明是殷笑薇的丈夫。”临川将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大夫。 “这个……老夫只是个开医馆的,哪里知道那么许多。”大夫支支吾吾的,只好心劝姝颜道,“总之这位娘子,你如果不尽快离开俞阳就少出门,非要出门的话就遮掩遮掩,别像刚才一样走去大街上,容易出事。” 姝颜仿佛全然不在意,笑道:“难道你们这还有人当街抢人不成?” 大夫没有直接回答,却似是默认了。 “长得美居然这么危险。”姝颜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钱归我知道大夫必定有所隐瞒,便想试着多了解一些情况,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夫你干脆说明白一些吧,方知信、殷笑薇还有柳雅芙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耐心解答的大夫突然就变了样,将他们三个请出了医馆,道:“既是外乡人就不要在这里多留,赶紧走吧,俞阳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去别处看看。” 就这样被赶出了医馆,临川当然不甘心,这就找了间客栈住下,想要打探打探情况。 然而俞阳城里的人都跟那个大夫似的,对方知信和殷家的事讳莫如深,甚至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一听见殷笑薇三个字个个都调头就走,跟见了瘟神一样。 “这几天什么都没问到,不如算了吧。”姝颜道。 “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阴谋。”临川看向钱归我,道,“你觉得呢?” 钱归我嬉皮笑脸道:“这件事抵珍珠钱么?” 临川一抬手就要去打,却发现了殷天刚从客栈门口路过,她立即追出去,道:“殷队长,你没事。” 见临川安然无恙,殷天刚放心道:“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殷队长有空一块坐坐么?” 面对临川的邀请,殷天刚也不客气,只是见到姝颜的时候露出了和医馆那位大夫相同的惊讶神情。 姝颜一手支颐,笑靥嫣然地看着殷天刚道:“我不是柳雅芙。” 殷天刚没有接话,但柳雅芙这三个字一入耳,他便再也笑不出来。 “殷队长,咱们怎么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有些问题我想请教你。”临川道。 “如果是关于那些山贼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如果是柳雅芙的事,你们应该也都了解城里人的反应,我作为殷家的人同样无可奉告。”殷天刚说完就匆匆离去,不管临川怎么拦都不肯留下。 “看来真的有问题。”临川看着殷天刚快速离去的背影做下了这个断定。 “而且绝对和殷笑薇有关系。”钱归我笃定道。 临川听出了钱归我的话中之意,不由展露笑容,抬眼看他,道:“你也想多管闲事?” “欠了龙兄的钱,还欠了一个大大的人情,如果不还,小生于心不安。”钱归我同样笑道。 临川高兴地轻撞了钱归我一下,道:“算你有点良心,那么你想个办法破破冰?” 钱归我朝临川张开手掌道:“跑腿和出主意是两种性质,小生觉得想办法太费脑子,龙兄得先给小生补补。” “钱归我,你真是不气我就难受是不是!” 临川很生气,可以看见钱归我那厚颜无耻的笑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她那打出去的一拳头都像是撒娇似的,没什么力气。 钱归我见临川没有要收手的架势,赶紧躲开。 临川不甘心,追着他在客栈外头打闹了起来。 姝颜乐得看这两个大小孩玩在一块儿,倚在客栈门口笑呵呵地看了半天,没有要上去劝架的意思,反而越看越高兴,道:“龙相公,好好教训这个财迷,千万别客气。” 眼神无意间的一扫,姝颜发现了一个在客栈外不远处偷窥的身影。她二话不说就立刻追了上去,然而因为他们本就有一段距离,对方又熟悉地形,人在小巷子里被跟丢了。 回到客栈后,临川问起这件事,姝颜道:“除了知道是个人之外,什么都没看清。” “高矮胖瘦都分不出来?”钱归我问道。 “太匆忙了,多一眼都没看到。”姝颜摇头,有些自责道,“下次不会这么大意了,一定尽量看清楚。” “看来咱们已经被人盯上了。”钱归我推测道。 临川因此紧张起来,可又觉得事情并不想她想的那样,然而因为对未知事态的担忧,让她看来其格外忐忑。 钱归我发现了临川的异样,安慰道:“不是大事,咱们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临川仍是不放心,但面对钱归我的好意,她只能点头答应。 “还有你。”钱归我忽然指着姝颜。 “关我什么事?”姝颜觉得莫明奇妙。 钱归我赔笑道:“大夫都让你出门易个容,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你长得这么美,出门确实太招摇了,咱们现在办的事要低调,你就委屈一下扮个丑,就当是为龙兄的正义事业添砖加瓦了。” 姝颜满脸嫌弃道:“好好一句话能被你说成这样,我也是服气的。你知不知道易容是件很麻烦的事,可比我平时上妆复杂几百倍呢,还要我扮丑?你怎么不扮丑?” “你问问龙兄舍得小生扮丑么?”钱归我自信满满地看向临川。 临川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忽然接受到来自钱归我和姝颜的双方注视,她不得不憋住笑,道:“你少说点废话,多办点实事,比什么都强。” 钱归我没想到临川会这样吃里扒外,听着姝颜狂笑不止的声音,他对临川邪魅一笑,朝露出了阴谋满满的表情。 第四章 (下) 临川难忘钱归我这故作邪恶的表情,就算是夜里就寝都不免会想起,然后笑个不停,怎么都睡不着。 “越来越搞不懂这个钱归我了。”临川自言自语了一句,本想安心睡觉,却听见客房外头有奇怪的声响。 她立即警觉起来,听着声音像是从隔壁发出来的,她贴耳去墙上听,很快就听见了开门声,随后一道黑影从她的门扇上闪过。 临川出去一看,姝颜的房门被打开了,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而当她去找钱归我时,才发现他也不见了。 临川本想出去找人,可这会儿深更半夜,又发生了这种奇怪的事,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在客栈里等一等,果真在不久之后把钱归我等了回来。 “你去哪了?”临川朝钱归我身后看了看,道,“姝颜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么?” 钱归我眉头深锁地坐下,道:“姝颜被人劫走了。” 临川大吃一惊道:“劫走了?怎么会……是白天监视我们的人么?” “不知道,他们用了迷药,所以姝颜根本不能反抗。”钱归我沉默片刻道,“你先回去睡吧。” “姝颜都被人劫走了,我怎么可能睡着?”临川道,“你追出去了?有没有受伤?” 钱归我看着临川拉起自己仔细检查的样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由着她把自己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道:“这下放心了吧?” 临川却依旧愁眉不展,道:“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能放心?连是谁抓走姝颜的都不知道。” “十有八九是殷笑薇的人。”钱归我分析道,“他们或许在之前就已经盯上我们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今晚才动手。” 联系到他们进入俞阳城之后遇见的情况,临川以为钱归我说的没错,点头道:“殷家在俞阳几乎有着只手遮天的势力,如果姝颜真是被殷笑薇抓走了,咱们要怎么救她?” “明天先去殷家看看吧。”钱归我道,见临川点头答应,他起身道,“那么现在好好休息,明天咱们一块出去。” 临川忽然抓住钱归我,犹豫了半天没挤出一个字。 “怎么了?”钱归我困惑道。 “那个……”临川抓耳挠腮半晌,强颜欢笑道,“我……我有点怕……” 钱归我心领神会,却故意问道:“然后?” “你懂的。” “恕小生愚钝,不太懂。” 临川支支吾吾着,摇着钱归我的手臂,道:“我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你陪我聊会天吧,陪聊的钱另算,怎么样?” 钱归我懒得拆穿临川分明是怕得不敢一个人睡却要嘴硬,见她这样示弱,已让他暗笑不止,这就坐去床边,又背床道:“你躺着跟小生聊吧。” 临川满意地跳上床,拉起被子盖住自己,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听着就行。” 结果钱归居然开始背《五经正义》,才背了没几句临川就已经昏昏欲睡,不多时就入了梦,终于让钱归我暂时放了心。 第二日一大早,临川和钱归我一起去了殷府附近查看情况,虽然和他们料想的一样,几乎一无所获,但这种早有预料的挫败感还是让临川非常沮丧。 “也不知道姝颜究竟怎么样了。”临川在暗处望着守备森严的殷府,很是垂头丧气。 钱归我则淡然许多,只是眉宇间愁绪深沉,道:“不然我们再回去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殷府查看情况。” 二人正要离开,却发现杜崇俭出现在殷府外,并且被人十分客气地迎入府中,像是和殷家的人关系匪浅。 为了摸清楚殷家的底细,临川一直等到杜崇俭从殷府出来才现身。 杜崇俭见到临川的第一眼同样惊讶不已,不过很快重拾笑容,还请他们去吃饭,道:“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席间简单聊了几句,临川才知杜崇俭和殷笑薇竟还有生意上的往来。 “殷笑薇之前外出谈生意去了,前天才回的俞阳,我也是等了一天,听说她回来了,才去殷府拜会。”杜崇俭的目光在临川和钱归我之间逡巡,问道,“姻缘镇最后,龙兄和钱兄为何一起消失了?” 钱归我抢答道:“龙兄说事情办完了自然就走了,非拉着小生到处游玩,这不是逛到了俞阳城么?” 临川非常佩服钱归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不便在杜崇俭面前和他争辩,显得自己太没风度,她只能照旧一把掐住钱归我的后腰以示惩戒。 钱归我面不改色地笑着,却一把搂住临川肩头,强行将她困在自己身边,道:“杜兄和殷笑薇的私人关系如何?” 杜崇俭面色一滞,显然没料到钱归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斟酌了片刻,道:“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如果我有件事想请杜兄帮个忙,不知是否可行?” “钱兄不用客气,但说无妨。” “姝颜也恰巧来了俞阳,不过昨天夜里莫名失踪了,小生和龙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办法找人,所以想请杜兄帮个忙,找一找姝颜的下落。若是殷家的人也愿意相助,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姝颜。”钱归我探寻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杜崇俭身上。 杜崇俭似在衡量什么,并没有立刻作答,稍后才道:“这件事我愿意帮忙,至于殷笑薇那里,如果我也找不到,再请她出面也不迟。” “那就多谢杜兄了。”钱归我道。 杜崇俭看着钱归我和临川彼此亲昵的模样,神情古怪道:“半个月不见,龙兄和钱兄的关系真是突飞猛进。” 临川终于忍不下去,用力推开钱归我,急于向杜崇俭解释道:“那是因为钱归我他腰受伤了,刚才坐不住,我得帮他扶着。这会儿他没事了,能自己坐了。” “腰伤了?”杜崇俭一本正经道,“哪得找大夫好好看看。” “龙兄懂推拿,一推就好,这些日子都靠他给小生推拿,如今已经好多了。”钱归我冲临川眨眼道。 临川本想去踩钱归我,无奈他腿脚灵活,及时躲过。反而是临川没注意,踩空了不说,还弄得人仰马翻。 “钱归我!”临川坐在地上,指着钱归我气道,“快拉我起来。” 钱归我拉起临川又往自己怀里一拽,对杜崇俭道:“龙兄最爱干净了,忍不了衣裳脏成这样,小生这就带她回去换衣服,杜兄自己用膳吧,不用等我们了。” 说罢,临川被钱归我拽着转身下楼,她不满道:“我真的饿了,你得让我吃点!”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犯不着吃别人的。”钱归我脸上涎笑着,手里硬拉着临川离开了酒楼。 第五章 (上) 虽然得到了杜崇俭答应帮助寻找姝颜的承诺,临川却依旧为下落不明的伙伴而担心,哪怕有钱归我的安危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临川依旧没什么睡意。她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一贯大夫和殷天刚说过的话,再联系到姝颜的失踪,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结果却令她沮丧。 “根本睡不着!”临川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想来想去,她抓起衣服披上,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临川本想去找钱归我,意外发现他的房里居然亮着灯,虽然光线比较暗淡,可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但凡有一点光亮就格外明显。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临川觉得奇怪,更是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钱归我的房间,在房门外小心地探听起来。 “我跟你说,里面是这样的……” 临川判断这个压低了声音说话的应该是个姑娘。 惊讶得差点叫出声的临川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暗道:“深更半夜不睡觉居然在房里藏了个姑娘!” 临川很生气,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心爱的东西被人抢了一样,除了不甘心和不服气,还有想要徒手撕了那个抢钱归我的人的冲动。 临川强忍着涌上心头的冲动,继续在门外探听,可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还把灯吹灭了,这更让临川着急起来——她好像预见了不堪入目的事,这件事几乎已经快把她气炸了。 临川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怒道:“偷鸡摸狗地干什么呢!” 室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 盛怒之下的临川就像是有了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特异功能,直接向着床的方向冲入,一把拽住了一个人的衣领,整个人压了上去,质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跟谁一起鬼混呢?” “怎么怎么能叫鬼混?”钱归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还有他吐气时的一阵温热扑在了临川脸上。 临川拽紧了钱归我的领子,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不是鬼混是什么?” “那么龙兄大晚上睡觉,冲进小生的房间就这样压着小生,又算不算鬼混?” 戏谑的语调配上幽暗中钱归我那一双眸光熠熠的眼睛,顿时让临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立刻松开了拽着钱归我的手,却鬼使神差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摔在了钱归我身上。 这一刻,她听见来自那人的猝不及防的笑声,还有贴上他胸口时候听见的他的心跳声。 意外的亲密接触让临川顿时失了神,她身体僵硬地压在钱归我身上,一时间竟忘记离开,直到房间另一处响起了姑娘的咳嗽声,她才想起了什么,慌乱地从钱归我身上下来。 随后,临川听见门臼转动的声音,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关了门,又走去桌边点起了火折子,点了灯。借着灯光,她看清了那张脸,竟是被劫走了一天一夜的姝颜。 姝颜气定神闲地坐下,目光别有深意地看着临川和钱归我,笑问道:“你们两个大晚上的不睡觉,这是闹那一出?” 临川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下意识地躲到钱归我身后,又觉得情况不太对。抬头时,她望见钱归我笑吟吟的样子,这才想起自己才是来“捉奸”的那个,立刻甩手,站开一些,气呼呼道:“我是听见这里有动静才来看看的,原先还以为……” “以为什么?”钱归我挪了一步就站到了临川身边,笑问道。 临川被钱归我看得脸颊发烫,一气之下,狠狠踩了他一脚,跑去姝颜身边,促狭道:“没什么。” 钱归我和姝颜都在笑,笑容里没有恶意倒是充满了对临川的调侃。 临川气得跺脚,可冷静下来才发觉眼前情况的微妙,她立即问姝颜道:“你不是被劫走了么?怎么回来了?” “一个小小的殷府怎么困得住我?”姝颜不以为意道,“实不相瞒,我可是走江湖的侠女,功夫不差的,殷家那几个喽啰哪里能把我怎么样?我其实是去做这个的。” 姝颜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道:“殷府的地图,我摸了个七七八八,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临川惊讶于姝颜的发言,又想起她和钱归我的私下接头,心中疑云顿生,指着钱归我,慢慢退去了门边,问道:“你们……” “我们俩不是一路的。”姝颜看似诚恳道,“我只是觉得他看起来还有点脑子,所以回来找他商量商量下一步要怎么做?不是你要多管闲事的么?作为行侠仗义的侠女,我也得帮忙。就是这时候太晚了,我看你睡了,所以才来找他的。” 临川显然依旧不大相信姝颜的话。 “小生和姝颜姑娘确实没什么。”钱归我想要走近临川,却见她打了个停步的手势,他只得站在原地道,“小生也是睡到一半被强行从床上拖起来的,龙兄看看小生这样子,可没有说谎。” 临川此时才发现钱归我确实衣衫不整——刚才她和钱归我靠得那么近,岂不是…… 脸颊烫得厉害,临川只能用双手捂着,一双困惑不解的眼睛一直在钱归我和姝颜之间逡巡。 姝颜一手支颐,意味深长地盯着临川道:“龙相公,你这副样子着实可爱,我可能会忍不住。” 联想到姝颜的身后,临川二话不说就蹿去了钱归我身后。 钱归我轻拍了拍临川的脑袋,道:“先说正事吧。” 临川见钱归我敞着衣衫坐去了姝颜身边,两人好似完全不介意这种情形的样子,她又有了一些方才的不高兴,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钱归我开始系衣带,与姝颜道:“你接着说。” “我不光摸了殷府的地形,还发现殷笑薇和方知信的夫妻关系非常糟糕。”姝颜道。 临川瞬间提起了兴趣,扑到桌边,却依旧让钱归我挡在她和姝颜之间,问道:“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在吵架。”姝颜道,“其实应该是方知信在发脾气,而殷笑薇看着,什么都不干,任由方知信发怒砸东西,最多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好像让方知信更暴躁了。” “什么话?”临川追问道。 第五章 (下) 姝颜想了想,学起殷笑薇的样子道:“你是我殷笑薇的人,这辈子都是。” 临川看着姝颜的神态动作,忽然不说话了。 钱归我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方知信也许是个可怜人。”临川沉思片刻,道,“我们或许应该找他谈一谈。” “就这样面对面地谈?” “当然不是。”临川迟疑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有个办法。”钱归我道。 临川见钱归我凑了过来,她本能地躲开。二人目光交汇时,她看着他自信满满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钱归我在临川耳边说了两句,她不由将目光转向姝颜,道:“又要麻烦姝颜了。” “钱归我帮你,他有报酬可拿。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姝颜意义不明地看着临川。 姝颜直白且热烈的目光总能让临川产生强烈的逃避情绪,她又一次往钱归我身后躲了躲,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帮自己说话。 钱归我好整以暇道:“行侠仗义还要计较这样?” “行侠仗义也要吃饭。再说,你出的主意,我一定摊不上好事,能不给我点好处?”姝颜反问道。 “上天赐予你这样的容貌,你就要好好利用,否则岂不浪费?”钱归我道,“除了龙兄,姝颜姑娘要什么,小生都想办法给你弄来,如何?” “我就要他。”姝颜毫不犹豫道。 临川一听,抱紧了钱归我的手臂。 钱归我朗声笑了出来,道:“那么买一送一,姝颜姑娘顺道把小生也收了吧。” “不行!”临川不假思索道。 姝颜轻笑了一声,转头就离开了钱归我房间,没留下只言片语。 房门再度被关上的时候,临川发现钱归我一直在笑,她不明所以道:“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龙兄舍不得小生。” “谁舍不得你了。”临川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钱归我的手臂,她想要松开,可听着他的笑声,她的动作又不由停住了,只是她依旧嘴硬道,“那是姝颜嫌弃你,跟我可没关系。” “是,龙兄知道姝颜嫌弃小生,所以那句‘不行’是你替她说的。” 那当然不是临川替姝颜说的,而是在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一想到自己当时的紧张和钱归我这副不正经的样子,临川又开始气恼起来,只是此刻的她不像过去那样反应激烈,只是轻轻松开了抱着钱归我的手,有所顾虑道:“要实施你的计划,你还得先说服姝颜才行。” “她必然是答应的,这点你不用担心。” “是么?”临川疑惑道,“她如果知道你要她牺牲色相,也会答应?” “又不是头一回了,她自己心里有分寸。”钱归我道,“倒是你,方才躲在外头偷听,让我们以为是殷笑薇的人过来了。” 临川竟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目光闪烁道:“谁偷听了,我不是进来了么?” “是啊,气冲冲的进来,就跟捉奸似的,还把小生硬压在床上……” “不许说了!”临川蹭地一声站起,匆匆道,“既然你有计划了,就按计划行事好了……我们……明天见。” 临川丢下这句话就跑,完全没发现钱归我脸上更深的笑意。 后半宿的临川睡得还算酣沉,第二天的精神不错,倒是钱归我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你怎么了?”临川关心道。 “日有所思,思而不得呗。”姝颜一面吃着早膳一面道。 临川听出姝颜的言外之意,问道:“他思什么?” “我哪知道。”姝颜神情古怪地瞟了钱归我一眼,转头对临川道,“你下来之前,他已经把计划告诉我了,我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咱们去春风得意楼守株待兔。” 临川关切地问钱归我道:“你要不要紧?” “小问题,咱们办正事要紧。”钱归我勉强支撑道。 姝颜吃了点东西就忽然跑了出去,临川正想去追却被钱归我拦住,听他道:“她去做些准备,不用担心。” “你呢?你真的不要紧么?”临川问道。 “龙兄要是真关心我,今日行动就多看着我点,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靠姝颜的地方多。”钱归我道。 趁着姝颜去做事前准备,临川和钱归我回房休息,她听钱归我问道:“龙兄为什么会觉得方知信可怜?” 临川想了想,道:“那天看他在街上抓着姝颜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心里或许有着对某个人很深的眷恋。一个人如果只是想念另一个人,不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的,或许方知信对柳雅芙还很愧疚。昨天姝颜学殷笑薇的样子,让我确定,方知信和柳雅芙是被拆散的,而且他没办法逃离殷笑薇的控制。所以之前医馆的大夫说,他食用入梦香,我想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暂时忘记现实的痛苦,毕竟入梦香是可以令人产生幻觉的迷药。” “看来龙兄这次又要拆开一桩婚事了。”钱归我道。 “让人痛苦的婚事不应该做出了断么?”临川认真地看着钱归我,道,“方知信的妥协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帮他。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试着去帮一帮?如果能够帮他走出这种困境,不就是做了好事?况且,城外的山贼还和殷家有关系,说不定我们能通过这次机会找出殷笑薇和山贼的关系,借此铲除他们呢。” “龙兄以这样的善意去帮助别人,小生如果不也尽些绵薄之力,不就显得太小气了?” “你不是在帮我么?”临川笑问道,“我只是有这份心,但出力的是你和姝颜,说到底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是。” “既然龙兄这样说了,小生也就不客气了……” “别再跟我提钱,提钱伤感情。” “龙兄以为我们之间是什么感情?” 是令她气恼又莫名心动的感情,是自她懂事以来从未想要依赖的感情,是巴不得一辈子不要见到他又似乎不想和他分开的感情,是她令她脸红心跳的不知所措,是她不知应该如何描述的牵肠挂肚。 但这些,她都不会告诉他。 “是……”临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后一跺脚,道,“是你白吃我的,白喝我的,就要帮我干活的感情!” “这种日子想来不错,龙兄如果愿意,小生可以一辈子卖身给你,任凭使唤,如何?” “你!”临川指着钱归我的鼻子却一个字都骂不出口—— 终究还是败在他这张令她着迷的盛世美颜里。 第六章 (上) 姝颜一直到午后都没有再回客栈,而钱归我始终懒洋洋的样子好像真的病了一样。临川为此好心提议不如计划改期,但钱归我坚持要去春风得意楼,她也没办法。 春风得意楼是俞阳城内最出名的秦楼楚馆,也是方知信往日和那群狐朋狗友最常去的地方,大白天都开门做生意,晚上更是满楼红袖添香,莺歌燕舞。 临川并非讨厌这种教三九六混杂之地,实在是这春风得意楼给她的感觉太糟糕,完全不像她曾经偷偷去过的那些风月之地,毫无格调可言,如果不是为了方知信,她绝对不会踏入这种地方一步。 钱归我带着临川上了三楼的一间客房,道:“隔壁就是方知信每次过来都会点的厢房,一会儿姝颜就去那里找他。” 临川左顾右盼一阵,道:“姝颜去哪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她了。” 钱归我坐下的时候扶了扶额头,道:“该她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咱们等着就好。那幅画后头打了个洞眼,你可以在那里观察方知信的情况。” 临川将墙上的画挪开,果真看见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她透过洞眼看去,能够清楚地窥伺到方知信在隔壁的一举一动。 “你们什么时候做的准备?”临川兴奋地回头,却发现钱归我总是皱着眉头,她立即去他身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 临川显然不信他的话,左看右看之下看不出端倪,她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惊道:“你居然在发烧?” “发烧了?”钱归我假装惊到,“我还以为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你这个样子怎么继续办事?我们还是回去吧。” “无妨,你看着就行。” 两人说话间,隔壁传来了奇怪的哄闹声。临川透过洞眼一看,发现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而方知信正躺在躺椅上,左手拖着一包药粉,像是正要吸食的样子。 那些已经在入梦香作用下进入自己臆想的奇幻境界里的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极为亢奋,和房中的花娘们在一起调笑嬉闹,画面简直不堪入目。 “我都担心姝颜如果进去了会有危险。”临川担心道。 “姝颜有身手,大不了直接撂倒他们脱身,没问题。”钱归我道。 临川不安地走去钱归我身边,道:“你真的没问题么?看你的样子烧得挺严重的。” 说着,临川又去摸钱归我的额头,道:“这么烫?” “看龙兄如此紧张,小生已经满足。” “满足能让你退烧么?”临川将钱归我扶去床上,道,“这种时候还逞能,但你一定要硬抗,我也没辙。总之你要是真的受不了,一定马上叫我!” “其实今天本不用咱们来,只是你放心不下姝颜,有些情况也是让你亲眼看见才好,所以才来这一趟。”钱归我看了一眼那个小洞,道,“你去看看吧,姝颜该上场了。” 临川又去那洞边查看,发现姝颜已经出现在方知信面前。 不同于姝颜平日的胡服打扮,也不和那些花娘一样穿得花枝招展,姝颜不过是穿了一身最普通的服饰,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此时正坐在方知信身边和他说着什么。 临川听不见他们究竟在交谈什么,只是发现方知信从最初的惊讶渐渐转变为喜悦,一旦抱住了姝颜就再也不肯撒手似的,如获至宝一般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埋首在她颈间。 “这个方知信究竟是真中了入梦香的药性还是故意占姝颜的便宜。”临川低声嘀咕了一句,却发现钱归我到了自己身边,会意之后,她让出位置,等钱归我看过后才问,“怎么样?” 钱归我蹙眉道:“和那天在街上的反应很像,应该是入梦香的药性发作了。” 临川又看了几眼,见方知信还是那样抱着姝颜不松手,她心想应该是姝颜在套话,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钱归我身上,道:“你还是去躺着吧。” “小生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枕头太高,睡不习惯,小生想借龙兄的肩膀靠一靠。” 临川退后道:“不行!” 见钱归我露出少有的挫败神情,临川又觉得过意不去,便轻推了推钱归我道:“你坐回床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去床边,临川的心里早打起了鼓,可为了不让钱归我笑话,她逼着自己挺直腰板,故作镇定道:“就一小会儿,你可不能再干别的。” 钱归我顺势倒头靠在临川肩头,道:“就一小会儿,不会再干别的。” 也许是钱归我身体不适,他此时说话有些无力,却反倒显得温柔了不少。临川起初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头被小小挠了一下,忍不住转过视线去偷看他。 “小生这会儿的脸色不好看,龙兄就别看了,免得让这张脸在你心中有损。”钱归我玩笑道。 临川嘴硬道:“我是这么肤浅的人么?你的脸,谁稀罕?” “若不是这张脸,只怕龙兄都不稀罕搭理小生吧?” “你倒是对自己挺自信。” “这也是龙兄给小生的自信。” “你!”临川想要推开钱归我,可指尖触到他不知何时抓住自己的手,她却顿住了所有的动作,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他此时的样子有多暧昧亲密。 “先别说话了,听听隔壁的动静。”钱归我提醒道。 临川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专心去听隔壁传来的动静,那那些浑浑噩噩的声音令她心声不适,可一想到姝颜就在隔壁,她又只能强迫自己去仔细分辨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 在一阵令人厌烦的等待之后,一连串非常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隔壁的厢房之中。 临川所有的注意力在瞬间被那阵声音吸引,可当她要出去一看究竟时,却被钱归我拉住。 她急道:“隔壁有事!” “不能出去。” 临川忽然看见有一道身影从门扇上闪过,她急得就要去追,却没想到钱归我拽得用力,她才跑了一步就反被拉了回去,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昨晚那样把钱归我压在了自己身下。 昨夜周围幽暗,她什么都看不清,可此时房中烛光明亮,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这双眼睛,目光就交汇的那一刻她明显感受到来自钱归我的担心和紧张,那只刚才在她心头轻轻撩过的手在这一刻重重地抓住了什么,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第六章 (下)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临川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但也是大实话。 钱归我凝睇着临川,似笑非笑道:“你的脸才真的红。” 感觉自己遭到了取笑,临川正要起身,房门却忽然被推开,她吓地立刻把钱归我拽了起来,自己躲去了他身后。 “什么?”钱归我问道。 姝颜见到眼前的一切有些懵,尤其发现钱归我的脸泛着异样的红晕,她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他发烧了。”临川道。 姝颜快步到床边,问道:“要不要紧?” “外头怎么回事?”钱归我问道。 “有个人突然闯进来,方知信发了疯似的追了出去。”姝颜道。 临川心里一团乱麻,听姝颜这样说,她立即借机摆脱此时的尴尬境地,跑出门道:“我去看看,姝颜你看着钱归我。” 临川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可想追的人没追到,反而遇上了一帮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的地痞,愣是被围了起来。 临川孤身一人显然不是这几个地痞的对手,她被围在人群中一时间也找到可以脱身的办法,倒是那些地痞先对她毛手毛脚起来。 “这么白净的小相公,看起来跟谁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似的,水嫩。” 临川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调戏,一时怒上心头,管不得自己究竟是不是处于劣势,一下打开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油腻的手。 这一动就代表了挑衅,临川直接惹恼了那几个地痞,他们不由分说地就朝临川扑了上去。 之前遇见这种类似的局面尚有钱归我在身边,如今就临川一个人,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并且借机寻找脱身的机会。 但临川到底不是这帮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们抓了个正着,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急得她几乎落泪,道:“钱归我,你快来救我。” 老天爷或许真的听见了临川的呼救,眼看她就要被地痞拖走,两个身手矫健的男子忽然出现,很快制服了地痞,随后杜崇俭出现在了临川的面前。 “杜兄?”临川惊讶道。 杜崇俭到临川身边,递了块手绢给她,并轻声道:“眼角还挂着眼泪,赶紧擦了。” 临川立即将不争气的泪珠擦了,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杜崇俭指了指身后的春风得意楼,道:“约了人谈生意。” “来这种地方谈生意?”临川倍感奇怪,又道,“姝颜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之前拜托你的事不用再问了。” “如此甚好,龙兄来了,跟我一块去见见殷笑薇吧。” “殷笑薇?”临川惊奇道,“你们约在……她约的你?” “是。”杜崇俭道,“客随主便,她要约在这里,我就只能赴宴了。” 尽管临川知道在商言商,杜崇俭的行为并没有不妥,可一想到这春风得意楼的营生,再想想殷笑薇一个女人居然约杜崇俭在这种风月之地见面,难免心中不舒服。 这种感觉里还有她对杜崇俭的不满——他竟欣然赴会,至少从他的表现里,临川没有觉察到丝毫推拒疏远之意。 见临川闷闷不乐,杜崇俭问道:“怎么了?” “没事。”临川赌气道,“刚才的事谢谢你,我先去看看钱归我,你找殷笑薇去吧。” 说不上为什么要冲杜崇俭发脾气,临川只觉得她认识的杜崇俭不应该是这样的。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临川回到了客房,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姝颜和钱归我都不见了,一个陌生女子坐在房中,像是特意在等她。 不等临川反应,就有人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强行压去那个女子面前。 临川忍着被反束双手的疼痛,问那女子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审视了临川片刻,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了杜崇俭的声音:“殷掌柜。” 被称为殷掌柜的女子就是殷笑薇,见杜崇俭走入厢房中,她忽然笑道:“杜掌柜可是来迟了。” 杜崇俭的目光匆匆从临川身上瞥过,问殷笑薇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不知哪里冒犯了殷掌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的朋友?”殷笑薇神情锐利地盯着临川,又耐人寻味地笑看着杜崇俭,道,“你的朋友刚才做了点小动作,导致我的夫婿不见了,我只是想问一问,他们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我是来这里喝花酒的,无缘无故找你夫婿做什么?”临川反驳道。 殷笑薇镇定道:“你敢对天起誓,方知信突然失踪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临川不知道方才隔壁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不敢随便赌咒发誓。 见临川心虚,殷笑薇得意道:“杜掌柜你看见了,你的这位朋友确实做了一些让我不高兴的事,我现在要带她走,你没有意见吧?” “人是我想带走的。”杜崇俭赔笑道,“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殷掌柜要带他走,是不是有些严重了。这样吧,原是你我之间相约,既然我迟到,就先自罚三杯,还请殷掌柜消气。” 殷笑薇口口声声抓着方知信不见了事要拿临川错处,可一见杜崇俭低声下气地向自己赔不是,她却仿佛忘记了自己失踪的丈夫,笑吟吟道:“有事坐下说,杜掌柜应该不急着走吧?” 杜崇俭道:“时间有的是,只是还请殷掌柜手下留情,放了我这朋友。” 殷笑薇一个眼神,临川得以脱身。她立即跑去杜崇俭身后,安静地看着这一场莫名其妙的会面。 杜崇俭说他是来和殷笑薇谈生意的,可她在一旁看着根本半句和生意有关的话都没有听见了,倒是殷笑薇的言语多有其他方面的暗示,也不断给杜崇俭暗送秋波,气氛一直都非常暧昧,而她一个有妇之夫居然毫不避嫌。 如今情势比人强,临川在杜崇俭的庇护下才能保全自己,她便只得腹诽几句,一直挨到这一次见面结束,杜崇俭以下次再赴殷笑薇的约为交换条件,她才能全身而退,可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半分惊喜。 走出春风得意楼时,临川始终一筹莫展,并没有察觉杜崇俭早将身边的侍卫遣走,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走在俞阳夜间的长街上。 “龙兄看来很不高兴,能告诉我是为什么么?”杜崇俭道。 临川看了一眼杜崇俭,心底的感受复杂,道:“我不喜欢殷笑薇而已。” “只是这样?” “当然不……”临川一句话还没说完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 身子向前栽出去时,她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身子随之被带向后方,转身时已落入杜崇俭怀中。 杜崇俭身上淡淡的酒气让她有些抗拒,可在触到他满是关怀的目光时,她却有些身子发软。感觉到托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她不由发出一声低吟,不知自己发红的脸将她的惊慌失措完全暴露在杜崇俭的面前。 杜崇俭轻声问道:“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第七章 (上) 杜崇俭有着和钱归我完全不同的眼神,他温柔且带着某种让临川难以抗拒的引导,有些话在钱归我面前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而在面对杜崇俭时却仿佛是被某种力量引诱着。 临川淡然不能说是因为在春风得意楼时,杜崇俭和殷笑薇看来甚为亲密的举动而生气,哪怕一切都是在殷笑薇的刻意驱动下才发生的。 “没……没什么……”临川正专心思考着如何从杜崇俭的怀里离开,冷不防她后腰的那条手臂突然松了一些,她一时情急,竟抓紧了身前的杜崇俭,也就让自己和他的距离更亲近了一些。 “看来龙兄是当真生气了,都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杜崇俭眼底的笑意似乎还有其他意思。 “我……是有点生气……但……”一切就像失控了那样,被藏在心里的话一点点挤了出来,临川情不自禁地抓紧杜崇俭的手臂想要克制住这股奇怪的冲动。 “入了夜还在外头晃荡,是在晒月亮?” 钱归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不远处,临川猛然回头,见到站在月光下那个俊逸挺拔的身影。她似在瞬间有了力气,也一刻都不多想地推开了杜崇俭,跑去他身边,问道:“你没事了?” 钱归我笑着揉了揉临川的脑袋,道:“多谢龙兄关心,已经没事了。” 随后钱归我又冲杜崇俭道:“杜兄,我和龙兄先回去了。” 不给临川一点缓冲的时间,钱归我拉起她就往客栈走,丝毫没有搭理站在不远处的杜崇俭。 转身之际,临川发现钱归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再一次有了一种被捉奸当场的感觉,这种感受比之前被姝颜撞见她和钱归我在一起时要令她紧张不安得多,仿佛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惹钱归我生气了。 至此,临川大气都不敢出,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跟在钱归我身边。他走得快,她也就加紧脚步,甚至是小跑着跟了好一段路,最后钱归我忽然站住脚,她一头撞在了他身上,发出一声低吟,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撞疼了?”钱归我问道。 临川捂着鼻子,摇头道:“没有。” 钱归我拉下她的手,认真又似随意地看着临川的脸,道:“不管在谁身边都要自己看路,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记住了。” 临川点头。 “遇到任何事,首先要顾及自己的安全,不可贸然行动,否则就算别人想救你,都未必能及时赶到,记住了。” 临川又点头。 “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更要小心提防,你不能光凭一张脸就判断好坏,否则到时候有你哭的,记住了。” 临川再点头,却觉得这情况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道:“我哪有凭一张脸就判断好坏了?” 钱归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继续向客栈走,见临川跟了上来,他又道:“刚才在春风得意楼,姝颜发现殷笑薇来了,所以立刻带我离开,没来得及找你。我这病也是来得莫名其妙,姝颜为了照顾我才没及时来找你,幸好你吉人天相,否则还没来得及帮方知信,就得先想办法救你。” 临川心生歉意,见钱归我仍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她扯着他的袖管,低声道:“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不会这么冲动了。” 钱归我偷笑,转头面对临川时仍是冷冰冰的样子,道:“你只是冲动?刚才和杜崇俭又怎么回事?” “我差点摔跤,他扶我……”临川的辩驳在钱归我直白的注视下被尽数淹没,她低下头,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心虚,分明这件事轮不到钱归我管。 又一次出现的相对默然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闷,临川看着被自己拽在手里的钱归我的袖管,轻轻拉扯了一下。 钱归我没反应。 她再轻微摇晃起来,抬眼偷偷去瞄他,道:“我以后会自己看路的,你就不要摆这样的表情给我看了,行不行?” 钱归我只是干净利落地把袖管从临川手里抽走,临川急得快步跟上去想要解释什么,结果没走多远就破了誓,脚下一滑扑在钱归我身上。 “我下次一定看路,我发誓。”临川举起四根手指。 在钱归我根本算不上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临川缩了一根手指回去。 钱归我一弯腰,直接把临川横抱了起来,道:“小生怕你走一路摔一路,还是我抱着你走安全些。” 临川搂着钱归我的脖子低头笑了出来,原本正享受着来自钱归我的关爱,她却忽然想通了什么,气道:“你凭什么刚才给我脸色看?杜崇俭也只扶我一把,不然我摔地上多难看。”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臂有要松开的迹象,临川抱紧了钱归我的脖子,并往他身上靠,道:“你抱紧点,摔了我怎么办?” “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摔着。” 仿佛只是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可在临川听来却像是一种承诺,不光是他不会让她摔着,有他在的地方,她也不会受到任何委屈,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他会用他的这双手,为了她全力以赴。 “临川啊临川,你一定是想多了,他可是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会。”临川偷偷笑了一声,再抬眼偷瞄了钱归我一眼,看着他虽然面无表情却神色深沉的模样,她竟觉得无比安心,她靠着他,问道,“钱归我,你真的没事了么?我看你刚才发烧似乎挺厉害的。” 钱归我低头去看临川,嘴角勾起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道:“既然龙兄这么这么关心我,不妨自己下来走,也给我生了力气。” 临川强行搂住钱归我道:“你说要抱我回去的,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到客栈你不能放我下来。” “你这是欺负伤患。” “你的样子可不像伤患。” “那像什么?” “夜深人静,你这模样倒像是采花贼。” “采你这朵花?” 自己挖的坑,最后只能自己挑,临川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干脆老老实实靠在钱归我怀里不说话了。 钱归我的笑意不明,但神情显然比方才明朗了许多,他将临川向上托了一把,道:“抱紧了,我得走快点儿,姝颜还等着咱们回去说明今天在春风得意楼发生的事呢。” 一听这是正事儿,临川不敢怠慢,又搂紧了钱归我一些,并未发现他眼底闪过的浓浓的笑意,似是有什么计划得逞正暗自高兴。 第七章 (下) 两人回到客栈之后就开始听姝颜回报今日在春风得意楼中的情况。 “方知信和柳雅芙确实是被殷笑薇拆散的,而且殷笑薇用方家二老的性命作为要挟,逼方知信入赘的殷家。”姝颜道。 “方知信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殷笑薇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临川困惑道。 姝颜的目光在临川和钱归我之间扫了几个来回,道:“看脸。” 想起刚才钱归我嘱咐自己的话,临川一口才喝到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姝颜笑了一声,道:“殷笑薇就是看上方知信那张脸了,所以就强取豪夺,非要把方知信绑在自己身边,就这样做一对根本没有感情还彼此怨恨的夫妻。” “这样看来,方知信现在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父母,否则殷笑薇很可能对两位老人家动手?”临川问道,“那么他和柳雅芙呢?” “方知信的意思是,当初殷笑薇为了断了他的念想,所以一把火烧了柳雅芙的家,直接把柳雅芙烧死了,这一点和医馆大夫说的完全吻合。”姝颜回道。 听到这儿,临川不禁悲从中来,很是同情方知信的遭遇。 “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姝颜道,“我扮成柳雅芙的样子,在方知信吸食入梦香之后接近他,原本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在套完他和殷笑薇的事之后,我还想问一问关于两年前出现的那帮山贼的事。虽然当时方知信误以为我是柳雅芙所以有点……但如果我委屈一下还是可以问出点结果来的,但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个人忽然闯了进来,一把将我推开了。” “所以我听到的动静就是那个人闯进房间发出来的?”临川道。 “没错。”姝颜点头道,“她一出现就直奔方知信而来,而方知信在见到她之后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见她跑,他也就跟了出去。我原本也想追出去的,可一见他像是病了,就没接着跟了。” 姝颜的目光在钱归我身上快速略过。 临川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个人居然能让方知信发生这样的变化?” 姝颜此时更神秘兮兮道:“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那个闯进来的小娘子,似乎和上一回在客栈外偷窥我们的是同一个人。” “你确定?” 姝颜摇头道:“不能确定,但从衣着来看有些相似。” “难道上次是我们判断错误,盯梢我们的不是殷笑薇的人?”临川转过视线,见钱归我不发一语,道,“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少说话,多办事,非必要,我就不开口了。”钱归我坐去床边,问临川道,“听了这个故事,你更不会袖手旁观了吧?” “就算柳雅芙真的死了,我也要帮方知信拆了他和殷笑薇这桩婚,免得他一生痛苦。”临川坚定道。 姝颜搭上临川的肩,半边身子依着她,道:“我又为了你做出了牺牲,你怎么谢我?” 临川保持一贯作风,跑去钱归我身边,低声求助道:“帮我想想办法。” 钱归我揽住临川,道:“小生和龙兄要做点男人之间才能做的事,姝颜姑娘先请回吧。” 姝颜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潇洒地转身,关门前还给了临川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见姝颜离去,临川立刻推开钱归我道:“什么男人之间才能做的事,你说谎都不用打腹稿。” “不这么说,怎么然姝颜离开。”钱归我动了动肩膀,低吟一声。 “怎么了?”临川问道。 “你可不是纸片,这抱着你一路走回来,小生如今这肩膀、手臂又酸又疼。”钱归我又动了几下,见临川一脸为难的样子,他道,“你帮我捏两下,缓一缓也就没事了。” 临川打小就被人服侍,还从没干过这种伺候别人的事,可一想到确实是钱归我抱自己回来客栈,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横竖帮他你按按肩,就当是还个人情了。 钱归我自觉地背过身去,临川想了想家中奴婢们为自己按肩时的手法,依葫芦画瓢地帮钱归我按了起来。 “龙兄,你该多吃点饭,这手劲儿小得跟没力气似的。”钱归我道。 “嫌弃就别让我捏。”临川用力按了几下,问道,“这样行么?” 钱归我美滋滋道:“有点感觉,继续。” 临川又费劲儿捏了几下,见钱归我一脸享受的样子,她忽然起了玩心,用手肘按在他肩颈最容易发酸的部位,果然一下子就听见了钱归我的叫声。 “往哪儿按呢?”钱归我推着临川背过身,道,“我来教你。” 临川正想跑,可穴道处被钱归我刚好的力道一按,她顿时感觉身体舒畅了不少,想逃逃离的欲望也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就这么被捏了几下,临川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不由夸奖钱归我道:“你这手法哪学的,可比我家中的侍婢们按着舒服多了。” “你觉得受用就行。”钱归我得意道。 “相当受用。”临川笑道。 在钱归我尽心尽力地“服侍”下,临川不仅觉得四肢百骸舒畅了不少,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舒缓,她像是被渐渐催眠了一般,逐渐有了睡意。 “钱归我,我有些困了。”临川迷迷糊糊道。 “我送你回房睡觉。” 临川摇头,直接倒在了钱归我的床上,道:“我就在这儿睡。” “你谁这儿,我睡哪儿?” 临川左右看了看,脱了鞋子往里床挪了一些,拍拍身边空着的地方,道:“你就睡这儿。” 钱归我拉起被子帮临川盖上,道:“这不太好吧。” 临川裹紧了被子缩在床角,道:“还行吧,你不要来抢我的被子就行,不然我跟你拼命。” 钱归我坐在床边道:“你睡你的,我可不跟你抢这些东西。” 临川闭上眼,道:“你也早点休息,咱们回头还要干大事呢。” 钱归我一直在床边坐着,直到临川真正入了睡,他才放轻了手脚将她拉到了床中间,低声道:“又不是没地方睡,不用缩着。” 睡梦中的临川像是听见了他的话似的,逐渐舒展开身体,再不睡得那么局促了。 钱归我不由笑了笑,这才吹灭了台上的烛火,安静地守在床边,守着已经梦飞天外的临川。 第八章 (上) 第二日临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钱归我的房里,而那个眼里只有钱的财迷这会儿正安静地睡着。 想起平日里被钱归我弄得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临川决定逗他一逗,可左顾右盼之下并没有发现合适的工具,她干脆凑近到钱归我耳根,轻轻吹气。 钱归我被这气息弄得痒痒的,伸手抓了抓。 临川觉得有趣,又吹了几下。 钱归我无意识地抬手要打,临川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自然把钱归我弄醒了。 他的眼里似乎没有睡意,目光直白地看着有些紧张的她。 她的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弥漫着暧昧气息的四目相对让临川有些不自在,可她始终没有要放开钱归我的自觉。 钱归我凑上前,笑问道:“上回在姻缘镇,龙兄扒了小生的衣服,这次想要旧事重演?” “臭不要脸!”临川跳下床,道,“我饿了。” 钱归我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临川身边,道:“要小生亲自下厨的话,你懂的。” 临川给了钱归我一个白眼,大步回自己房间去了。 梳洗之后下楼,临川发现钱归我已经和姝颜在一楼大堂里用早膳。她不情不愿地坐下,原本是故意远离钱归我的,可一见姝颜挪到自己身边,她立刻坐到钱归我那一边,硬要和他挤在一块。 姝颜不恼,道:“那么就按计划行事,我去看着殷笑薇,你们负责方知信。” “计划?什么计划?”临川疑惑道。 “你要帮方知信,那么继续调查关于他的事,就应该你来。可是钱归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行动,所以你们两个搭档,盯梢方知信。我就继续看着殷笑薇,单独行事也方便一些。”姝颜道。 一想到昨天在春风得意楼里那副群魔乱舞的景象,临川就有说不出的厌烦,道:“又要去那种地方。” “今天小生的状态不错,不会再出现昨天那样的岔子了。”钱归我自信道。 “我都忘记问,你怎么会突然发烧?” “老天尚有难测风云,人嘛,谁没个小毛小病?不过有龙兄这般关心,这一趟倒是值了。”钱归我笑道。 虽然依旧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但临川认定这是钱归我在安慰自己,或者说怕她担心,所以不愿意正面回答。 匆匆用过早膳之后,三人先是一起去了殷府外守株待兔,在发现方知信离开后,临川和钱归我一起跟上,这就和姝颜分头行动。 按照姝颜之前的汇报,方知信每天不是留在殷府里就是在春风得意楼里花天酒地,所以临川根本不意外自己和钱归我又要踏进这种地方。 “不要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嘛。”钱归我道,“你不觉得这春风得意楼本身就很微妙么?” 临川跨进厢房,道:“有什么微妙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能是什么地方?喝花酒,找花娘的地方呗。” “这种地方有白天开门的么?” 临川忽然被点醒,道:“我在长安的时候似乎没怎么听说过这种地方有白天还开门做生意的。” “所以这件事不微妙么?” 临川想了想,道:“可……这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事,说不定人家……” 钱归我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临川去走去墙边,掀开那幅画,透过洞眼看了看,道:“果然有蹊跷。” 临川不解地凑上去看,发现方知信把叫来的花娘迷晕了,还把房间里布置得像是发生过缠绵花事的样子。 在见到方知信打开窗,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从窗户离开时,临川惊道:“他……” 看临床指向了窗户,钱归我快步到床边,微微推开窗扇,在确定方知信没有发现他们之后,他纵身一跃,直接从三楼跳了下去。 临川看得目瞪口呆,见钱归我在楼下,她本也想就这么跳下去,可她还是在最后犹豫离了。 “再不快点,人就跟不上了。”钱归我张开双臂,道,“我在下面接着你,不会有事的。” 临川之前翻过墙,可墙头比不上这三层的楼高,这会儿要她就这样跳下去,说一点都不怕,那绝对是假的。 害怕和急于去追方知信的心情让临川有些犯难,她扒着窗台,道:“你一定要接住我!” “你不相信我?” 她是相信的,在看见他向自己张开双臂的那一刻,她其实根本不曾怀疑过他会失手。 “拼了。”临川给自己鼓气,又见有楼里的小厮进来送茶,她情急之下往窗外一跳。 临川不知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她只是本能地闭上眼,双手在空中摸索,知道自己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她才惊慌地睁开眼,看见钱归我的眉眼近在眼前时,她安心地笑了出来。 “我说过没事吧。”钱归我将临川额前凌乱的碎发拢好。 “站住!”小厮凶狠的声音从三楼窗口传来。 钱归我二话不说,拉起临川就跑了起来。 这一刻还惊魂未定,但有钱归我引路,临川一点都不觉得他们会被春风得意楼的那帮人追上。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当时在姻缘镇时的样子,竟让临川觉得有一丝美好,想就这样跟在钱归我的身后一直跑下去。 两人一直跑到了城门附近才停下,而临川终于注意到方知信居然就在他们前头,而且他正快速向城门走去。 临川喘着粗气问道:“他要出城?” “明摆着的事。”钱归我轻陪着气喘吁吁的临川,问道,“出了城也许会有难以控制的局面发生,跟不跟?” 方知信的身影就快消失在人群中,临川拉起钱归我就追了上去,坚定道:“跟!” 钱归我加快了脚步走去临川身前,同时将她的手握入自己掌中,道:“这这才正确的跟踪姿势。” 阳光下钱归我的笑容爽朗温柔,蒙着一层浅淡的光晕,让临川看得有些失神,仿佛她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过去认识的钱归我,他陌生却丝毫没有让临川觉得疏远,反而更有亲近的欲望。 “怎么了?”钱归我问道,“又被小生迷住了?” 钱归我这一句话打回原形,临川当即捶了他一拳头,道:“再不追就跟不上了!” 钱归我淡定一笑,道:“跟紧了。” 他重新拉着她走入俞阳城的人流之中,在此时已经微热的天光里,她感受到他掌心干燥且微烫的温度,还有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好像怕她走丢了似的,握得那样紧。 第八章 (下) 临川可不懂怎样跟踪别人还不被发现,倒是钱归我对和一切轻车熟路。离开俞阳城后,他带着临川小心翼翼地跟在方知信身后,居然一直跟到了上次他们遇见山贼的那座山里。 更令临川惊讶的是,方知信去了山里那间木屋! 在木屋外等待的时候,临川躲在草丛里问道:“不用跟上去看看么?万一他偷偷溜走怎么办?” “这里最适合观察周围地形,他就算插了翅膀要飞,咱们也能看见。”钱归我时刻紧盯着木屋的方向。 临川能够感觉到来自钱归我的专注,她觉得身边的这个人似乎完全变了样,尽管依旧是那张脸,可此时在她身边的已经不是那个叫钱归我的人了。 临川看得有些出神,没料到钱归我忽然转头,两人目光交接的刹那,临川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惊得她立刻低下头,脸又开始发烫了。 钱归我轻笑了一声,道:“专心点,也许会有惊喜发生。” 临川立刻将视线锁定在那间木屋里,耐心地等待着所谓的惊喜。 不久之后,有人从木屋里出来,临川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上次他们遇见的那个猎户。 “果然是他。”钱归我淡定道,“你先回去和姝颜报个信,我再跟一会儿,晚些时候就回去。” “不行!”临川抱住钱归我的手臂道,“人是我要跟的,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好,我们一起跟上去。”钱归我眼底浮动着些微笑意,拉起临川就悄然跟在了方知信后头。 二人跟了一段路,钱归我忽然停下脚步道:“不对。” “怎么了?”临川问道。 钱归我盯着前头的方知信,深思道:“他在跟咱们绕路。” “被发现了?”临川难以自制地往钱归我身上靠了靠,道,“我有点累了。” 钱归我顺势抱住临川道:“还是先回去吧。” 刚要动身,钱归我也觉得四肢有些乏力,道:“着了道,看来咱们成了猎物了。” 不等临川开口,她就被钱归我拉着走入了一边的树丛中借以隐藏行踪。 这种身体发软的感觉有些像那日在木屋里的样子,临川知道自己是中了入梦香。 在跟着钱归我疾行下山的过程里,临川想起了方知信服用入梦香之后的样子,她忽然担心起自己和钱归我在木屋共处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入梦香的药效惊人,走了不多时,临川就几乎没有了力气,她整个人扑倒在钱归我身上,含含糊糊地说这话。 “龙兄?”钱归我在入梦香的药性催化下也有了比刚才强烈的反应,他虽仍努力想要带临川离开此刻危机四伏的境地,但开始涣散的神智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做来十分吃力。 “十哥……”临川抱着钱归我恳求道,“你帮帮我……” “你振作一些,我一定帮你。”钱归我的鼓励收效甚微。 两人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艰难前行着,在听见身边草丛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钱归我已经断定,他们逃不了了。 临川在入梦香的作用下一直神志不清,迷蒙中,她好像回到了长安,回到离开已久的家中。然而往日对她疼爱有加的亲人却没有了过去的和颜悦色,就连一向最疼她的十哥也变得凶神恶煞,指责她的不懂事。 从梦里哭醒后的第一刻,临川的情绪一度失落地难以控制自己的眼泪,她蜷缩着身子低声啜泣,很久之后才逐渐平复。 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临川又担心又害怕,立刻叫道:“钱归我?” 一个陌生男子闻声入内,模样打扮很是粗狂,直觉告诉临川,他是山里的山贼。 那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临川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用力推着,明显是在驱赶她去什么地方。 未知的环境和这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令临川倍感担忧,她一面走一面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一路上,她见到了不少类似打扮的人,个个手里拿着武器,看样子这里的戒备很是森严。 终于被带到大厅后,临川见到了那个猎户,也就是方知信。 方知信一抬手,大厅里的其余人立刻退下,只剩他和临川。 太过死寂的气氛让临川的提高了戒心,尽管她不知道方知信究竟要干什么,但她还是选择先开口,问出她目前最想知道的问题,道:“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在哪?” 方知信居高临下地看着临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路人。” 方知信摇头道:“不像。” 临川沉思片刻,道:“想帮你的人。” 一记充满不屑的笑声在大厅中响起,方知信蔑视着临川,道:“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帮我?帮我什么?” “帮你摆脱殷笑薇的控制。” 方知信眼底蹦一道冷芒,注视在临川身上的目光瞬间深沉了不少,带着探究,也带着意义不明的杀气。 临川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被方知信顶上的那一刻已经让她的心底开始打鼓,可她必须保持镇定,否则她和钱归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必须尽快找到钱归我,这是她现在最想做的事。 这一次发生在临川和方知信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流逝的每一刻都冲击着临川的意志,被压制的紧张和担忧不断地在膨胀,随时可能冲破她故作镇定的表象,可她必须这样坚持道最后一刻。 爆发的大笑打破了大厅中的寂静,方知信看着眼前这个文弱的外乡来客,道:“你知道殷笑薇在俞阳一带的势力么?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很可笑么?” “势力再大,大得过当地官府么?” “官府?”方知信的笑声中尽是嘲笑,道,“官府不和她沆瀣一气都已经是百姓之福,还指望官府查办,天真,太天真了。” “殷笑薇如果真的为祸一方,那么大唐律法一定可以制裁她……” “够了。”方知信打断道,“如果这就是你说要帮我的方法,那么你还是放弃吧。看在你那位朋友对你情深义重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们走,只要你们立刻离开俞阳。” 临川惊喜道:“钱归我在哪儿!” “你答应了?见到人,你们马上走,别来掺和我们这儿的事。” 临川迟疑,道:“你真的不想离开殷笑薇么?难道要这样和她纠缠一辈子?每天靠入梦香活着,当一具行尸走肉?” 方知信的神情逐渐凝固,他似是被临川的话戳到了痛脚,眉宇间透着丝丝怒意,像是狂风暴雨前的大海,正积聚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第九章 (上) 一道寒光划过临川的视线,方知信手里的刀架在了临川脖子上。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多管闲事是会要命的?”方知信眯起眼道。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可自从我听了你的故事,我就觉得这桩闲事,我想管。”临川时刻注意着那把锋利的刀,道,“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在俞阳,没有人能帮得了我。我哪怕建了这个山寨,有这么多兄弟,还是不能从殷笑薇手里逃脱,你就应该知道,和殷笑薇对抗,就是以卵击石。”方知信道。 “你不是不能逃,是不想逃,因为你不知道你的父母被殷笑薇藏在什么地方,你怕你一走,他们会有危险。”临川道。 “是,两年前殷笑薇就警告过我,所以我没有要逃的打算。”方知信手里的刀贴近了临川的咽喉,道,“你知道的太多,看来我不能放了你。” “你的整个山寨是为了对抗殷笑薇而存在的,可是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没找到你的父母,你就不能逃。而殷笑薇正是抓住了这个把柄,强行将你留在身边,甚至为此烧死了柳雅芙。” 柳雅芙的名字让方知信的神情出现了松动,那股凝聚在他眉眼间的坚冷也随之散开,就连他手中的刀也因此有了些许颤抖。 临川趁机一点点远离这个正在被悲伤侵蚀的男子,她从未想过一个人会因为心爱之人的名字而在顷刻间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方知信的悲伤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自怨自艾道:“是我没有保护好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场大火烧死……是我没用……” 一个过去文质彬彬的人,在痛失爱人之后,在经历过绝望之后,不得不拿起冰冷的刀,在毫无生机的生活中四处碰壁,做着无用的挣扎,一天死去一点,直到将曾经的自己完全埋葬。 临川同情方知信的遭遇,正因为这一份悲天悯人,让她坚持着要深入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如今她看着悲痛的方知信,更坚定了想要帮他的念头,而她的心底似乎也有某种信念在变得坚定——如果有一天她能够遇到自己一生所爱,一定不会放弃,不会让自己的余生有遗憾。 “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着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这两年来,你已经备受煎熬,难道不想尽快找出你的父母,尽快脱离殷笑薇的掌控,为了柳雅芙好好地生活下去么?”临川问道。 “活?”方知信重新抬起的眼眸里充满了鄙夷和质问,道,“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就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了。殷笑薇要征服我,可一个已经没有了心的人,谈何征服?她不愿意放手,我就作践自己,我吃入梦香,我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还是不愿意放弃。那么我就联合更多的人来反抗她,可她不在乎,任由我不停地针对殷家的商队。一个看来无坚不摧的人,我怎么跟她斗?斗不过,还怎么活?” “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帮助,并且协助我们,就一定可以找到对付她的方法。如果你能重新生活,我相信柳雅芙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临川极力劝说道。 “芙儿……”方知信惨笑道,“我现在连去见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入梦香来麻痹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看见她,才能和她说话。我的芙儿……她一定在怪我没能力保护她……她一定在怪我……” 方知信慢慢跪去地上,掩面哭泣。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偏是这样一个山贼头目,竟为了难忘的挚爱哭得这样悲痛欲绝。 临川的戒备被方知信毫无掩饰的哭声冲淡了不少,她很想安慰他,并且慢慢地走近过去,俯身在他身边,听着他无法停止的哭声,道:“方知信,柳雅芙不会怪你的,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希望他过得好么?那么她一定想看见你重新笑起来的样子。我们一起想办法,帮你从殷笑薇的身边逃走,好不好?” 方知信没有回答,哭声也逐渐小了下去,可他始终那样蜷着身子跪在地上,颤抖着。 临川觉察到情况不对,又叫了一声,道:“方知信,你怎么了?” 眼前的身体仍旧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是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临川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推了推方知信,他就那样倒去了地上,四肢抽搐着,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方知信!”临川惊道,“你到底怎么了?” 方知信的浑身僵硬,双眼通红地等着临川,似是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去叫人。”临川急道。 那只不断抽搐的手却突然用力抓住了临川,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那样阻止她的行为。 临川无法挣脱方知信的制约,而他的眼里正流露出异样的目光,她有些害怕,道:“你究竟怎么回事?” 方知信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死死抓着临川的手在不久后松开,可他僵硬的身体忽然扑了上去,吓得临川离开避开,而她此时才发现方知信是要去抓那把刀。 临川终于明白方知信转变的目光里究竟蕴藏着什么——他要杀她! 然而在临川终于想要逃走的那一刻,方知信已经举起了刀向她挥来。她体内尚有入梦香残留的药性,所有的动作都不似平日那样利索,只是慢了一点,她的手臂就被锋利的刀刃划伤,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临川从来都不吃痛,忽然受了伤,她更没力气躲避,整个人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方知信犹如发狂的野兽一样向自己扑来。 刀光在眼前闪现的刹那,临川又想起了钱归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就成了她心里安全的代名词,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而现在,她最相信的那个人却不在自己身边。 “钱归我!” 落在心头的这个名字让临川在面临生死的这一瞬忽然叫了出来,仿佛她只要喊这一声,他就会出现,将她带离这样的惊心动魄,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九章 (下) 刀尖在即将刺入临川身体的瞬间停止,所有的惊慌和害怕也因此悬停在那一点锋芒之上。 临川惊魂未定地看着方知信,发现来自他眉宇间的那一股杀意莫名地开始减淡。 然而在危险化零之前,临川依旧是俎上鱼肉,她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直到方知信又一次倒下,而他手里的那把刀咣当一声,落去了地上。 临川立刻将刀踢开,提防着方知信可能又会发生的奇怪举动,想起医馆的大夫当初告诫他们的话——服用入梦香会上瘾——那么现在方知信的样子就应该需要入梦香来安定情绪。 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的方知信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什么。 临川在见到方知信逃出一包药粉后立刻抢了过来,道:“这种东西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吃了。” 方知信伸出手道:“给我……快给我……”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方知信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临川无法想象入梦香这种东西究竟会给吸食者带来怎么样的影响。她想要缓解方知信此时的痛苦,可她一点都不希望再把这种害人的东西给他。 见临川不肯交还入梦香,方知信又和刚才一样,发狂了似的一把将临川扑在了地上,双手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来害我的!你想把芙儿赶走!你一定是殷笑薇派来害我的!” 临川不是方知信的对手,此时她被完全压制,没有一点还手的能力,被掐住了脖子的窒息感令她越来越难受,而她的视线里只有越来越模糊的那张方知信狰狞可怖的脸。 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在别人手里一点点地流逝,这比一刀要了性命更让临川觉得无助,而她甚至连一丝求生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绝望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呼吸困难到终极,临川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生或者死,已不是她能控制,只是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忽然感知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去做。 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没有繁华的长安,也没有她想念的家人,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知道自己要找一个人,一个对她很重要,她却忽然记不起是谁的人。 她一直在寻觅,不停地奔走,她想见到那个人,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好。可周围的虚空让她的希望一再变得渺茫,这种感觉比看着死亡毕竟自己更令她绝望,可她对此却无能为力。 “钱归我!” 惊醒后的临川还沉浸在那个缥缈无边的梦境里,失落和莫名的悲伤让她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坐在房间另一处的方知信。 “醒了?” 没有感情的声音让临川回神,她错愕地看着已经熟悉整齐的方知信,刚才在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可她的手臂上确实留下了一道伤口,证明着那些生死时刻并非虚无。 短暂的沉默之后,方知信投注在临川身上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就连他嘴角的笑意都有些古怪,道:“看来这个叫钱归我的人,对你很重要。从你昏迷到现在,已经叫了不下二十次他的名字了。” 临川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给钱归我在她的心里定位,但他们之间的发展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她或许真的很在乎他,可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那天我们在木屋相遇的时候,我就可以动手杀了你们,不过后来我改主意了。”方知信道,“知道为什么么?” 临川摇头。 “我看到他一直在很用心地照顾你。” 临川听得出方知信的弦外之音,又觉得怪怪的,道:“我是他的债主,他欠了我的钱,自然应该照顾我。” “是么?”方知信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 临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岔开话题道:“你刚才犯药瘾的样子太可怕了,以后还是不要再吃哪种东西吧。” “如果没有入梦香,我不一定能够撑到现在。”方知信起身道,“你走吧。” 临川惊讶道:“你要放了我?” “你不是恶人,我也不想滥杀无辜,回去和你的朋友会合,照我刚才说的,离开俞阳。”方知信道,“遇见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人不容易,小……小相公还是多珍惜。” “你觉得继续放弃自己,是对殷笑薇的报复?” “除了我爹娘和芙儿,现在还在乎我这条命的只有殷笑薇了。她不让我死,我就不死,但我不会好好活着,她也就不会舒坦。她稀罕这种夫妻关系并且不愿意结束,那就一直这样下去,我……无所谓。”方知信道。 方知信眼底的无奈让临川不忍心对他弃之不顾,她仍想说些什么去劝他,却又听他道:“你的朋友醒来之后,不打招呼就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你离开山寨之后,尽快找到他,一起离开这儿,不要再回来了。” “他走了……”知道钱归我没事,临川放心了不少,道,“我真的想帮你。” “别傻了,除非你们能找到有能力对付殷笑薇和官府的人,否则只要保护自己就好,我们的事,自然有我们解决的办法。”方知信道,“快走吧,晚些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你就走不了了。” 临川就这样被方知信送出了山寨,此时已晚,她只想尽快下山,先回城里和姝颜会合,不然在山中迷路只会更加危险。 一路快走在崎岖的山道中,临川却想起了最后和方知信的那些对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方知信要说那些,更不懂他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那些听来还算和善友好的话语里似乎有着对她的祝福,甚至是寄托了某些希望在她的身上。 他曾经可以杀了她和钱归我,可他放弃了。 一个能够阻止杀戮产生的理由,必定是温暖的,那么她和钱归我是怎样打动一颗已经冰封了两年的心?或者说,在她中了入梦香昏迷的那些时间里,钱归我做了什么能让方知信动容,从而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第十章 (上) 被夜色笼罩的山林透着令人慌乱的气息,临川独自一人朝山下疾走,努力让自己不被那些奇怪的声音打扰,免得内心的害怕伴随着吹过的山风被无限放大。 有夜鸟飞过的声音传来,临川惊得抱住了身边的一棵树,紧闭着双眼。 片刻之后,一切恢复平静。 临川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继续往山下跑去。 参天的大树遮蔽了月光,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临川的心里也不能够确定,自己现在正在狂奔的方向是不是正确,但此时此刻,除了拼命地跑,她无计可施——她走得匆忙,就连回去山寨找方知信求助的路都没有留意,如果不快些走,只可能在这荒郊野外露宿。 山林的风吹草动总能让人感受到成倍的惊吓,临川再一次听见奇怪的声音后,这一路而来的紧张和恐惧在瞬间膨胀,她捂住双耳,闭着眼睛蹲下,借此来夺过可能出现的危险。 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靠近,临川很想拔腿就跑,可内心的慌乱让她暂时丧失了这种能力,她祈祷着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那个声音一直在走近自己,就像是正在狩猎的野兽一点点靠近自己的猎物那样,小心翼翼。 内心蔓延开的恐慌让每一刻都显得那样难熬,临川不知究竟多了多久,那吓得几乎她快哭的动静忽然停止了,可她能够感觉到有东西停在了自己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龙兄?”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死寂,一切就像云破日出那样让临川感受到了惊喜和希望。她猛地抬头,在暗夜中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眸,正闪动着令她无比欢喜的光彩。 “钱归我!” 临川像是忽然能够看清他一样,直接扑到了钱归我怀里,之前所有的害怕和紧张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当她感受到来自这个怀抱的温暖,她高兴地难以克制自己的泪水。 钱归我没料到临川会有这样热切的反应,他有些失神,却又欣喜,只是将他想要抱住她作为回应时,临川却忽然推开了他。 “怎么了?”钱归我奇怪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刚刚还吓我,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临川哭道。 带着责怪意味的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钱归我身上,他却没有躲避,任由临川拿自己出气——幽暗的光线里,临川大概没有看见他含笑的眼眉和上扬的嘴角。 打了一阵,临川又一次扑在钱归我怀里,道:“你没事就好了。” 这一回,钱归我将她抱在怀中,庆幸叹道:“你没事才好。” 这个怀抱温柔坚实,让临川有些不舍得离开,她便抱了钱归我好一会儿,直到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不再哭了,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再推开了钱归我。 “哎哟!”钱归我的叫声传来。 “你怎么了?”临川关切问道。 “可不是被龙兄一推,就摔了么?”钱归我道,“龙兄准不准备拉我起来?” 临川不由自主地摸索着去找钱归我的手,却嘴硬道:“谁要拉你。” 结果脚下一滑,临川向前栽去,扑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龙兄,下回还要小生的抱抱可得提前打招呼。”钱归我调侃道。 见钱归我这副样子,临川就知道他没事,可又实在气不过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她赶紧起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正经,赶紧下山去吧。” “既然我们都没事,就不急着马上走,龙兄有没有兴趣,跟小生去个地方?”钱归我神秘兮兮道。 临川努嘴道:“没有。” 不知什么东西从林子里经过,吓得临川一下子蹿到钱归我身边。 钱归我笑道:“现在有兴趣了么?” 临川不情不愿道:“有。” 钱归我向临川伸出手,临川道:“你拉我去,还要我付钱?” “是让你把手给我,山道不好走,怕你摔着。”钱归我道。 临川一时无言,只推了钱归我一把,道:“你走你的,我跟着你不会有事的。” 钱归我不强求,这就任由临川拉着自己的衣袖往前走去。 临川不知钱归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树林里相对开阔的地方,她奇怪道:“这什么地方?” 钱归我指了指天上,道:“抬头看。” 临川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发现这里没有遮天蔽日的大树,夜晚的星空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星河璀璨,正是给穿行在暗夜中的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真美。”临川感叹道,“我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星空了。” 钱归我席地而坐道:“那就坐下多看看,反正夜里下山不见得多安全。” 被熠熠星光所迷,临川也不急着下山了,她笑着坐去钱归我身边,道:“你是怎么离开山寨的?” “偷偷溜的呗。”钱归我仰躺在草丛里,道,“我本想去找你,但山寨里的守卫比较森严,没办法,我只能先溜出去,再看看怎么找你。” 临川躺在钱归我身边,望着满天繁星,心情好了很多,道:“这一天只有现在才让我觉得轻松一些。” “你在山寨里发生了,和我说说吧。”钱归我道。 临川把和方知信的谈话内容转述给了钱归我听。 “确实是个苦命人,所以这个忙,咱们帮定了。”钱归我转头去看临川道。 “你都这么坚定,我怎么可以退缩?”临川笑逐颜开,只是她和钱归我的距离太靠近了,近得她似乎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 这个人眸光比天上的星星更好看。 临川想起了方知信的话,问道:“那天在木屋里,我中了入梦香,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钱归我笑道,“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得被你扒皮抽筋,那可划不来。小生还想多跟龙兄到处走走,打打抱不平呢。” “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临川试图套话。 “是啊,就咱们两个,龙兄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钱归我反问道。 她自然有她的秘密不能公之于众,所以面对钱归我这个似是而非的问题,她只能选择回避,道:“我困了。” 钱归我仰面望天,道:“困了就睡,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你……”那些想要说出口去怼钱归我的话忽然都被咽了回去,临川抿唇一笑,侧身面对钱归我,闭上双眼,道,“我的安全交给你了。”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可临川知道他一定会护自己周全的。 第十章 (下) 临川无法解释自己对钱归我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跟随着周围事件的发展,在和钱归我的相处里慢慢积累着这种感受。 而有钱归我在身边的时候,她似乎做了个美梦,然而被山风睡醒的那一刻,她完全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了一张睡颜安详的脸。 临川不知自己睡着后发生了什么,总之现在的她像一只小绵羊似的被钱归我搂在怀里,而那个人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晨曦微光里,临川不自主地打量起了钱归我,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想要推开他的想法,尽管男女授受不清,可他的怀抱这样温暖,让她凭生眷恋。 钱归我均匀的呼吸扑在临川脸上,她轻声笑了笑,故意用额前的碎发去挠他的鼻子。他没有醒,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他的唇差一点就能亲到她的额。 “钱归我。”临川小声道。 可他没有醒。 临川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叫醒他,只能继续依偎在他怀里,安静地等待他醒来,然后他们一块儿下山去。 临川不知不觉就出了神,没注意到钱归我在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总之有他陪在身边,哪怕是这样虚度光阴也成了一件足以令她开心的事。 “什么时候醒的?”钱归我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倦意。 临川慌乱地抬头,在见到他含笑的神色之后,她也笑了出来,道:“有一会儿了。” 尴尬又暧昧的气氛让两人之间的沉默透着一丝别样的美好,最后还是钱归我先开口道:“一个晚上没吃东西,帮你找点野果子吧。” “不用了。”临川坐起身道,“一晚上没回去,姝颜该担心了,我们还是先去找她吧。” 钱归我点头,两人这就即刻赶回俞阳城。 回到客栈后,临川立刻回自己房间梳洗,再出来时,发现钱归我和姝颜正在楼下谈话。 三人一面用早膳一面交代昨天的情况,除了临川略有斩获之外,姝颜并没有从殷笑薇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 而临川因为入梦香还有些不舒服,在钱归我的提议下,他们又去了医馆找大夫诊治。 医馆外,姝颜忽然道:“等等。” “怎么了?”临川问道。 姝颜和钱归我交换过眼色之后忽然离开。 面对临川满是疑惑的眼神,钱归我笑道:“侠女的心思,咱们还是别猜了,先去找大夫吧。” 大夫见是他们两个,惊讶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上山看星星去了,然后遇到了那群山贼,中了入梦香,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临川说得有些夸张。 大夫信以为真,忙为临川诊脉,道:“上次老夫不是说过,让二位不要……” 大夫突然中止的言辞和错愕的神情让临川觉得奇怪,她顺着大夫的目光回头望去,见姝颜正拉着一个蒙面的灰衣姑娘走进医馆。 “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姝颜按着那个姑娘的肩,强迫她坐下。 大夫立即收回目光,急着为临川搭脉,然而他已经难以安定的神色暴露了此刻的不安。 钱归我瞥了那姑娘一眼,对大夫道:“大夫你有问题大可以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 “你们不要为难朱大夫了。”灰衣姑娘道,“等为这位小相公看了病,我再跟你说吧。” 一见这样的情况,临川哪还有心情等大夫帮自己查看病情,道:“你现在就说吧。” “先让大夫给你看完了再说。”钱归我道。 “跟上次一样,不用……”临川动了动手臂,这才想起自己昨天被方知信用刀划伤的事,道,“就是多了个伤口,不碍事的。” 钱归我却一脸认真道:“昨天晚上都快血流成河了,你刚才回去梳洗更衣的时候,难道没看见手臂上缠的布?” “我当然看见了。”临川道。 钱归我严肃的模样让临川没有了继续反驳的勇气,她低下头,道:“谢谢你帮我处理伤口。” “还不赶紧让大夫看看。”钱归我道。 临川扶着自己的手臂道:“让大夫开些金疮药,我自己回去上药就好了。” 钱归我转而问大夫道:“他的情况如何?” “如果有伤口,最好还是让老夫看一看,至于小相公体内的入梦……恕老夫直言,可千万别再沾了,万一真的上了瘾,要戒可就难了。”大夫语重心长道。 临川内心的坚持和面对钱归我时的没有底气,让她只能摆出一副求饶讨好的样子,道:“我真的没事,这点伤可以自己处理的。” 钱归我没有强迫临川,而是向朱大夫道:“可否借间房一用?” 朱大夫顾虑重重,可见那灰衣姑娘点了头,他便将众人引入后院一见僻静的房中。 待朱大夫离开,灰衣姑娘向临川三人行礼,道:“虽不知三位为何要管这件事,但我看得出来你们没有恶意,我替方郎谢过三位。” 临川惊道:“你是柳雅芙?” 灰衣姑娘只是低着头,没有作答。 “你如果真是柳雅芙的话,方知信或许真的有救。”临川惊喜道。 “如果让方郎知道我还活着,只可能令他更加为难,倒不如就让他以为我死了,那么他的人生还能干脆一些。”柳雅芙眼色凄楚道。 “可你不是在两年前那场大火里被烧死了么?”临川疑惑道。 “是朱大夫救了我,我请他隐瞒这件事,毕竟我活着就是给了殷笑薇制约方郎的把柄,而且我现在……”柳雅芙轻轻触碰自己的面纱,长长叹了一声。 临川猜到了柳雅芙沉默的原因,内心更是同情这对苦命鸳鸯,道:“之前偷偷跟着我们的人是你么?” 柳雅芙点头道:“我是因为这位胡人姑娘所以……” “因为咱们长得像?”姝颜道,“其实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容貌问题,到时候我传你几招易容术,你重新去见方知信完全没问题,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更重要的事?”柳雅芙不解道。 “我们这位龙相公,天生一副古道热肠,听说了你们之间的悲惨遭遇之后就想帮你们。之前在春风得意楼,我假扮你的样子去接近方知信,结果就在我要得手的时候,你忽然出现搅了局。”姝颜道,“现在你也被我们找到了,有没有想法加入我们?” 柳雅芙眉间愁色浓重,道:“纵使我想答应你们,只怕方郎也不愿意。” 第十一章 (上) 看着柳雅芙为难的模样,临川问道:“因为他的父母?” 柳雅芙点头道:“当初殷笑薇强行要和方郎成亲,为此烧了我的家,我也险些命丧火海。她知道方郎是个孝子,所以后来软禁了方郎的父母,逼迫方郎就范,如今方郎还活着都是为了保全不知下落的父母,否则活得这么辛苦,他应该是支撑不下去了。” 姝颜和钱归我都听得连声叹息,而临川更是义愤填膺道:“这种欺女霸男的事绝对不能姑息,既然让我遇到了……” “龙兄有何高见?”钱归我插嘴道,似是故意要拆临川的台。 临川有些泄气,道:“暂时没有办法,你帮我想想呗。” 钱归我见临川垂头丧气地坐下,他笑着坐去他身边,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我们这四个在场的都不顶用。” “那怎么办?”临川急道。 钱归我抬起下巴,挑眉盯着临川看,神情古古怪怪的。 临川被他看得不耐烦,推他道:“你倒是快说,别卖关子了,这是就人命的事。” 钱归我镇定道:“杜崇俭不是和殷笑薇有生意上的来往么?况且殷笑薇对他似乎也十分友善,龙兄怎么不想办法请他帮个忙,从殷笑薇嘴里套个话。” 临川大喜道:“我怎么把他忘了!我这就去找他!” 姝颜眼疾手快,跑去门口拦下临川,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容,瞥了钱归我一眼,将临川推回钱归我身边坐下,道:“话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 柳雅芙看着这三个人的举动,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 临川催促钱归我道:“你赶紧说,要怎么做?咱们快一点动手,就能早些时候把人救出来。” 钱归我没有理会临川的焦急,转头问柳雅芙道:“如果我们可以把方家二老救出来,方知信是不是可以帮我们对付殷笑薇?” 柳雅芙不明所以道:“对付殷笑薇?怎么对付?” “殷笑薇在这一带的势力这么大绝对不单单凭借她的财大气粗,我们只是希望方知信可以提供一些内幕消息,帮我们更深入地调查殷笑薇,从而坐实一些猜测。”钱归我道。 “你们在调查殷笑薇?”柳雅芙的困惑里透着丝丝戒备,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只要我们做的事能够扳倒殷笑薇,这对你和方知信来说也是好事,不是么?”钱归我道。 柳雅芙低头沉思,道:“这件事还得先问方郎的意思。” 钱归我看向姝颜道:“柳娘子和方知信见面的事交给你了。” “没问题。”姝颜眉间的笑意里透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看着临川道,“说服杜崇俭的事就交给你了。” 临川原本一口就要答应,可被姝颜看得心里发毛,她又转头去看钱归我,见钱归我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她觉得莫名其妙,但又有一种自己仿佛做错了事的感受,就连开口应声都有些心虚,道:“好……” “小生和龙兄一起去找杜崇俭。”说完,钱归我拉起临川就离开了医馆。 二人一起去了杜崇俭落脚的客栈找人,杜崇俭听了他们的来意后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临川自然高兴,可钱归我却不见半分喜色。 三人商量了下一次约见殷笑薇的计划之后便一起用膳,杜崇俭终于按耐不住内心好奇,问钱归我道:“钱兄为何总是愁眉不展?” “没实打实看见银子呗。”临川不以为意道。 “是啊,一刻没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小生这心里就不踏实。”钱归我笑眯眯地看着临川。 临川仿佛从钱归我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些怒意,这就闭嘴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就连杜崇俭和她搭话,她都回得非常敷衍。 吃完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临川的心情也由晴转阴,和钱归我回去住处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钱归我看着临川闷闷不乐地踢开了脚边的石子,他浅浅笑道:“你怎么了?” “还说呢!你在医馆的时候就板着脸,我们去见杜崇俭的时候,你那个表情……弄得我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惹你不高兴,吃顿饭都没有吃安生。”临川抱怨道,同样觉得很委屈。 “原来龙兄是在关心小生的心情?”钱归我喜上眉梢道。 事实可能正是如此,可临川不会承认的,她嘴硬道:“谁有空关心你的心情,我只是因为吃饭吃得不开心,所以没吃好。” “那么小生请龙兄吃一顿好吃的,龙兄可会开心?” “你请客?”临川摇头道,“那太阳可能是要打四面八方出来了吧。不过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有一桩,不过不能告诉你。”钱归我忽然加快了脚步。 临川忙跟上去问道:“什么事,你告诉我,我要是能帮你,这件事就解决了,你也不用皱着眉头,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钱归我突然站住脚,临川差点撞在他身上。 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块,钱归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然而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让临川难以读懂的情绪。她好像知道了钱归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却又觉得一切朦朦胧胧的,不是那么回事。 临川低下头道:“不是你让我去找杜崇俭的么?我去见他,你又不高兴。” 钱归我摸了摸临川的脑袋,道:“以后别这么兴奋,不就一个杜崇俭么?” 他转身时留下的笑容灿烂了不少,临川原本被阴云笼罩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可一想起钱归我刚才摸自己脑袋的举动,她立刻追上去道:“谁允许你摸我头的!” 钱归我脚下步步生风,道“也没人不允许摸你的脑袋。” 临川跳起来,伸手拍了钱归我的头顶,道:“扯平。” 钱归我随意一抬手就又摸了临川的脑袋,脚底抹油就跑了。 “钱归我,你给我站住!”临川指着已经跑远了那道身影喊道。 第十一章 (下) 两人打打闹闹地回了客栈,临川因为身体的原因在午后饱饱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五脏庙里的馋虫闹得她只想立刻用膳,可钱归我和姝颜都不在大厅,她索性去敲钱归我的房门,可来开门的却是姝颜。 “你怎么会在钱归我的房间里?”临川有些不高兴,朝房间里看了看,问道,“钱归我呢?” 姝颜摇头,为临川让了路。 临川正要走进房间,却意外被人拉走,等她定神时,她已经和钱归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临川正要说话,她身后的门扇猛地被人用力一推,她整个人扑进了钱归我怀里,就这样抱了个满怀。 “总算是把人带来了。”姝颜道,忽然用手捂住眼睛,道,“你们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吧。” 临川立刻推开钱归我,发现眼前的姝颜和刚才她在钱归我房里见到的那个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她恍然大悟道:“隔壁那个是柳雅芙?” 姝颜满脸自豪道:“我的手艺不错吧。” “我说怎么觉得怪怪的,原来……”临川满腹疑惑地看着显然是才外出归来的钱归我和姝颜,狐疑道,“你们两个背着我偷偷出去了?” 临川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至于是因为他们出去没有向自己报备还是只是因为他们两个一起出门,这就有些说不清了。 “不是你说要尽快动手么?我们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方知信请来了。”姝颜指了指隔壁,“人就在隔壁。” 钱归我好整以暇地坐下倒茶,啜了一口,道:“如果成了,咱们将来就有条对付殷笑薇的捷径,否则就要多费功夫了。” 临川坐去钱归我身边,道:“你们出去都不和我说一声。” “昨夜风餐露宿就想让你多睡会儿。”钱归我看了看临川的手臂,道,“换过药了?” 感受到了钱归我的关心,临川笑着点头道:“换过了。” “饿了么?” “有点。” “我已经让小二去准备吃的了,等会儿就送上来。”钱归我语调柔和道。 钱归我的眼里有着让临川沉醉的温柔笑意,一旦接受到这一份属于他的柔情,临川便觉得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小二送来了吃的,临川早就饥肠辘辘,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临川吃到一半,方知信和柳雅芙到来,在见到姝颜的那一刻,方知信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姝颜坐去临川身边,道:“方相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害羞的。” 临川放下碗筷就躲到钱归我身边,问道:“你们谈完了?” “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方郎了,他愿意帮你们。”柳雅芙道。 “真的?”临川惊喜道。 方知信显然并不十分相信临川等人,他满是猜疑的眼光在他们三人之间逡巡,道:“但是你们是否一定可以救出我爹娘?” 钱归我将临川护在身后,道:“只要人还活着,我们会尽力救的。” “你什么意思?”方知信质问道。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这两年里殷笑薇应该不会多让你接触你的父母,你可以想一想,最近一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 有些事一旦想得多了便足够骇人,方知信正是因为不敢用最坏的想法去面对事实,才会选择用入梦香来麻痹自己,以减少痛苦。现在钱归我说出了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可能,自然戳到了他的痛脚。 室内的沉默让原本有了扭转的局面变得低落,临川暗中扯了扯钱归我的袖子,踮起脚想要和他说什么 钱归我随即弯腰,附耳上去。 “你这样说会不会刺激得他不愿意帮忙了?”临川担心道。 “我说了他是捷径,不是唯一的办法。”钱归我冲临川一笑,道,“丑话必须说在前头,否则出了意外,咱们难道变一对父母给他么?” 钱归我说得没错,可临川总觉得有些歉意。 “既然让我办事,你只管相信我,不然你摆脱杜崇俭去。” 临川越听越觉得这话别扭,她一时气恼,暗中掐了钱归我的后腰,见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才算解气。 “我可以帮你们,不论我爹娘的生死,但是你们至少要让我知道他们的消息。”方知信道。 “没问题。”钱归我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先问一问方相公。” 方知信的脸色阴沉了一些,道:“关于山寨的事?” “对。” 感受到来自钱归我的强势,方知信眯起眼,只是不等他开口,姝颜拿起临川那吃了一半的晚膳,道:“再不吃都要凉了,龙相公,咱们去隔壁继续。” 柳雅芙见姝颜给了自己一个眼色,这就上前将临川劝走了。 被赶到隔壁的临川不满道:“我还没听完呢。” “有什么好听的?”姝颜放下饭菜道,“你是饿了么,这可是钱归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你不好好吃就是浪费他的一片心意。” 临川看着桌上的饭菜,突然有所顿悟,道:“我说怎么今天的晚膳这么合我的胃口,我才发现都是我喜欢吃的。” “那就赶紧吃。”姝颜把想要回去的柳雅芙拉了回来,道,“你也乖乖在这儿待着,别一出门就被别人看见,当心被殷笑薇知道了再来杀你。” 临川正要动筷,却又没了心情,道:“可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什么,我一点都吃不下。” “不然,我喂你?”姝颜娇滴滴道。 没有了钱归我,临川拿姝颜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只能乖乖就范,谁让姝颜是她的克星呢。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东西,临川只能干巴巴地在房间里等待结果。听见开门声后,她立刻站起身,见钱归我就在门口,她亟亟问道:“怎么样?” 钱归我只对柳雅芙道:“柳娘子再去和方相公说会儿话吧,今日一别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了。” 柳雅芙随即去见了方知信。 临川看着柳雅芙急切去见方知信的身影,轻叹道:“真好。” “羡慕?”钱归我问道。 能有一心所爱之人,哪怕分别日就也没有遗忘过,能够再见时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欢喜,这种感受临川从未经历过,却是她心中向往的。 她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幸运,能够遇见这样一个人,相思一生,相守一世。 视线落在钱归我身上时,临川见他正冲自己笑,那笑容浅淡却有着令她欣喜的魔力,将她心底的那一份渴望逐渐诱导了出来,而她也终于承认道:“是啊,羡慕。” 第十二章 (上) 杜崇俭去见殷笑薇的当日,临川跟着一起去了,但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在出发之前,姝颜帮她做了简单的易容,而且以往几乎不让临川和杜崇俭单独相处的钱归我这一次竟没有反对,也没有跟着。 和杜崇俭碰面之后,临川便和他一起去了约见殷笑薇的地方——殷家的一处别苑。 说是别院,其实更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临川过去见多了富丽堂皇的府邸院落,却从未想过一个商人的别院竟也能奢华到令她惊叹,她不由暗中感慨殷笑薇究竟有多雄厚的财力能够营造这样的庭院,哪怕是在长安,这种琼楼玉宇、气象万千的建筑也不多见。 见临川若有所思,杜崇俭问道:“怎么了?被这里的景象吓着了?” “自然不是。”临川依旧观察着自己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也仍在心底感叹,又困惑道,“看殷笑薇这架势,只是俞阳首富还低估了她。” “殷家的生意遍及四海,否则我怎么可能成为她的生意伙伴呢?”杜崇俭虽是调侃,但也有些认真,道,“但我和她可不是一路的。如果这次真的查出了什么不光彩的事,龙兄可要为我证明清白。” “这是自然。”临川打包票道。 两人一路轻声细语地聊着天,不多时就到了一处人工挖凿的清池边,那里听着一艘精致的画舫。 在舫外等候的家奴见杜崇俭到来,立即迎上前,道:“家主已经久候多时,请杜相公上船。” 临川正要跟去,却被家奴阻拦,道:“家主只请杜相公一人上船。” 临川不放心,可见杜崇俭朝自己摇头,她只能作罢,由家奴引着去别处休息。 上次在春风得意楼的事,临川记得一清二楚,殷笑薇很明显对杜崇俭别有企图,今日这一趟虽是他们有意前来,可也是鸿门宴。如今杜崇俭孤身一人在画舫上面对殷笑薇,还不知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 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待了大半天,临川谨记钱归我之前叮嘱的话,对殷家的东西,不吃不喝,还要尽量待在室外开阔的地方。 听钱归我这样说的时候,临川问他,道:“为什么?” “入梦香这种东西,方知信有,殷笑薇也会有,让你不要待在屋里只是最大限度地防止她暗中使诈。”钱归我道。 临川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朱大夫交代过,你最好不要再接触入梦香,所以这次跟杜崇俭去见殷笑薇,你千万要当心。哪怕她的目标是杜崇俭,你的首要任务也是保护好自己,知道么?”钱归我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格外认真。 这让临川感受到他对自己的重视,这或许源于他们一起经历的曾经,不论是嫌弃还是因为他而产生的其他微妙的情绪,她很喜欢被钱归我这样的对待,仿佛自己被珍视着,而这一份珍惜不同于她过去拥有的那些来自于家人的关怀。 临川又一次在想起钱归我的时候笑了出来,只是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到底没有意思,她见一旁有空着的秋千,就想过去荡秋千。 一个人玩了一会儿,临川越发觉得无聊,可偏偏在这会儿,她觉得有人在帮她推秋千。她回头一看,见是钱归我,立即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无聊,过来陪你。”钱归我开始用力推秋千道,“抓紧了。” 临川握紧了两边的绳索,在钱归我的助力里将秋千越荡越高。拂面而来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衫,身体在这样的摇摆中有一种仿佛可以飞起来的感觉,又刺激又好玩。 “再高一点!”临川笑道。 钱归我使劲儿地推着秋千,临川也随之越来越兴奋,再又一次将要荡往高处的时候,她开心地松开了手——她以为自己镇定能够飞起来,飞出庭院的围墙,飞出困扰在心底的那些无奈和矛盾,真正得到自由。 然而和硬物猛烈撞击的疼痛让临川在瞬间回到了现实,她疼得咬牙,甩了甩头,终于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地上,是从秋千上摔下来的。 临川想要爬起来,可摔得实在太疼,她能勉强直起身都不容易,最后只能坐在地上,而她左顾右盼之下,发现并没有一个人闻声前来。 “没人来也好,免得这副样子被看见,太丢人了。”临川泄气地坐着,看着已经空了的秋千架,回想起刚才的一切,猛然惊道,“幻觉?” 那种感觉有些像中了入梦香的样子,无端地看见一些人,情绪随之亢奋。 “这个地方也有入梦香?”临川疑惑道。 身体和情绪依旧没有得到完全的平复,临川隐隐觉得有一个人朝自己走来,她忽然有些期待他的靠近,可内心又极度地想要逃离。她艰难地站起身,开始在周围寻找可能的出路——她要离开这里,否则很可能被抓回去。 绝望和担忧就像是洇开在纸上的水渍那样快速扩张着,很快就将临川围困住。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逃离这样的困境,她不想被禁锢在那样的环境里,她要逃,但无处可逃。 “钱归我……” 充满阴翳的世界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有了一丝光亮,临川追着眼前那一束光,伸着手想要去触碰那样的温度。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都无法触摸到那束光带来的希望。 “钱归我……救救我……” 那束光就在那儿,在距离临川不远的地方,可她永远到不了,哪怕是那束光化作了人形,缓慢地朝她走来,她也无法站到他的面前。 周围的冰冷让临川没有力气继续追逐那一抹光亮,她蜷着身体,无助地哭着。前所未有的失落将她牢牢地捆缚住,犹如蚕蛹那样,却没有留给她挣脱的空间和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临川才感觉到身边开始有陌生的温暖,可她没有力气去回应着仿佛带着友好的亲近。 幸运的是那些消极的情绪因此而逐渐被驱散,她内心的担忧和焦虑随之减淡,源于心底的那一场劫难被平息,深重的倦意随之席卷而来,将她吞没入另一个安静的世界。 第十二章 (下) 临川就这样陷入了睡梦之中,不知究竟多了多久,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在杜崇俭身边,而这一刻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似有探究也有让临川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情义。 临川本想要推开杜崇俭一些以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可她浑身又痛又软,这个动作做来更像是欲拒还迎,加上她如今一副随从的打扮,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也不知你怎么就从秋千上摔下来了,我就立刻带你走了。”杜崇俭柔声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医馆。”杜崇俭将临川抱在怀里,没有要松开的意思,道,“我也不放心让殷笑薇找大夫,只能自己带你去了。” “我没事了。”临川道,“对了,你从殷笑薇那里问出什么了么?” 杜崇俭眉头一皱,沉默着没有说话。 临川急道:“究竟怎么了?” “我听殷笑薇的意思是……方知信的父母在一年前就都过世了。”杜崇俭道。 这个消息虽然在他们和方知信的约定范围内,但临川还是为此感到担忧起来,道:“方知如果知道了一定特别难受。” 杜崇俭不像临川那样伤感,反而安慰起她来,道:“生死有命,既是事实还是坦然接受的好。现在倒是你,又是摔倒又是昏迷,等会儿可得好好让大夫帮你看看。” 上次在钱归我面前把自己是女扮男装的事糊弄了过去,这次临川也绝对不可以在杜崇俭面前露馅,她忙道:“我没什么事,你直接把我送回客栈就好,我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钱归我。” “该知道的迟早会让钱兄知道,你不用这么着急。”杜崇俭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注视着临川时似是尖锐了一些,道,“你是赶着想回去见他吧?” 马车里的空间虽然不大,但临川和杜崇俭之间不用保持这样亲密的距离,她提及钱归我的主要目的还是想要从现今看来暧昧的气氛里脱身,可杜崇俭的这几个问题又好像戳中了她的心思,让她一时哑口无言。 沉默让他们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怪异,临川低下头不敢直面杜崇俭,她又分明觉得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她下意识地伸手抵在杜崇俭身前,道:“我……我能自己坐。”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杜崇俭不悦问道:“怎么了?” 车夫挑开帘子,钱归我的身影出现在临川面前。 “钱归我!”临川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兴奋,她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不仅马上推开了杜崇俭,还毫不犹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只是双腿依旧发软,不小心跪去了地上。 手臂被一只手牢牢抓住的那一刻,临川很自然地向那一边倒去,她抬头看着那张板着的脸,却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钱归我将临川揽在怀里,朝杜崇俭道:“多谢杜兄照顾,我带龙兄回去了。” “还是先带龙兄去医馆看看吧。” “不劳杜兄费心。”钱归我说完就半抱着临川转身离去。 回去客栈的路上,钱归我起初没有说话,临川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得不敢开口。 忽然,钱归我松开扶着临川的双手,走去她面前,半蹲道:“上来。” 临川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趴上他的背,双臂环住他脖颈的那一瞬,她忍俊不禁道:“你怎么知道我走不动了?” “你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了,我还不知道?”钱归我关心道,“怎么弄成这样?不是让你小心照顾自己的么?” “我听了你的话,一直在园子里待着,可莫名其妙就……”临川想了想,还是隐瞒了自己出现幻觉的事,免得钱归我担心,只道,“荡秋千的时候手没抓稳,就摔了。” “一刻不看着你都不行,将来怎么办?”钱归我叹道。 “那你就时时刻刻看着我呗。”话说出口,临川顿时双颊发烫,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钱归我笑道:“自欺欺人。” 临川不跟他争论这件事,将杜崇俭告诉自己的内容都转述给了钱归我听,道:“真是可怜方知信了。” “是死是活有消息就好,其实这样一来,方知信可能会更愿意配合我们。”钱归我道。 “为了替他父母报仇?” “为逝者讨回公道,也为他和柳雅芙的将来努力。” 钱归我的话让临川颇有感触,道:“我真的挺羡慕他们的,虽然过去的两年过得很辛苦,但是现在他们有以后可以期待了,并且为此奋斗,这种感觉会不会很棒?” “你想知道就自己体验一把。” “我一个人怎么体验?”临川靠着钱归我的后颈短叹一声,问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有。” 钱归我的坚定让临川倍感失落,她有些抗拒这样的答案却又充满好奇,问道:“是谁让你有这种感觉?” “一个有自己的坚持,并且善良仗义的好姑娘。”钱归我道。 看着钱归我嘴角露出的笑容,临川第一次有了挫败感,她继续问:“她现在在哪儿?你是不是在找她?” “我已经找她好几个月了,可惜她不知道。”钱归我将临川的身子向上托了托。 临川顺势抱紧了一些,问道:“你既然要找她,为什么还总跟着我?不怕耽误时间?” “我总不能背着一身债去见她,先要把欠你的钱还清了,再去也不迟。”钱归我道。 “那么等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你就快去找她吧。”临川知道自己有些舍不得。 “好。”钱归我说得干脆,并且满面期待。 临川观察着钱归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让她想起柳雅芙在提起方知信时的样子,大概正是因为内心有所牵挂,所以才会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充满眷恋和爱意。 过去临川感受到过来自钱归我的这种深情,可今天听他说了这些,她才知道那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原来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 原来他的眼里是钱,心里是她。 第十三章 (上) 回到客栈,钱归我替临川处理脸上的擦伤时发现她似乎正在忍耐什么。 “你怎么了?”钱归我关切问道。 临川的身体清微发颤,脸色也不大好,却强忍着不适,道:“没事。” 钱归我盯着临川仔细看了片刻,忽然将她横抱起来,吓得临川惊呼道:“你干什么?” “去医馆找朱大夫。”说完,钱归我抱着临川,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客栈。 一路上临川都觉得似有无数只蚂蚁在自己身上爬行啃咬,那种细碎的痛感让她不愿意开口多说一个字,始终蜷在钱归我怀里,借以减轻怪异的痛楚。 二人到达医馆后,朱大夫一见临川的模样便惊道:“又是入梦香?” 临川此时已经脸色煞白,原本轻微的身体颤抖转为抽搐,表情亦十分痛苦。 朱大夫立刻将钱归我和临川引入内院的针灸室。 “出去!”临川咬牙对钱归我说了两个字。 “这种时候你还管这些!”钱归我神情急切道。 “出去!”临川依旧坚持。 钱归我无奈,只能暂且退出房间等待结果。 无法陪在临川身边,亲眼目睹治疗过程的钱归我始终难以放下悬着的一颗心,不久后姝颜赶来,面对她的询问,他只是摇头。 此时有医馆的药童经过,钱归我记得他方才就在外头,便立即将他唤来问道:“小师傅可知道入梦香?” 药童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思考片刻,点头道:“那位小相公应该是有了药瘾,这会儿师父正帮她扎针缓过劲儿。” “药瘾?”钱归我又惊又忧道,“这药瘾能根治么?” “如果药瘾不深,应该是可以根治的,如果吸食入梦香的时间长了,虽然能戒,但会不会复吸就看个人的毅力了。”药童道,“我看那位小相公应该才有药瘾,让师父连着扎几天针,自己再克制一下,应该没问题。”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缓解钱归我的担忧,他本就愁绪深沉的眉眼此时拢聚了更加浓重的阴云。 姝颜上前宽慰道:“他不会有事的。” 钱归我没有作答,始终将视线锁定在不知何时才会开启的房门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大夫终于出现,钱归我第一时间冲入房中。 钱归我握住临川的手,问道:“感觉怎么样?” “疼。”忍耐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在见到钱归我的一刹那涌出眼眶,临川一把抱住钱归我哭得没完没了。 这哭声让钱归我心神皆乱,一时间没了方寸,道:“哪儿疼?你告诉我?” “针扎得疼。”临川用手比划着,道,“这么长的银针,整根扎进来,都能把我手掌扎穿了。” 钱归我愣了愣神,看着临川委屈又满是泪痕的脸,他忍俊不禁,道:“疼你可以叫,我就在外头,听见声音就进来了。” 临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没完全穿戴好的衣裳,立即把钱归我推开,背过身去系衣服带子,道:“谁让你进来的?” 眼前出现一块手帕,临川又羞又气地抢了过来,把眼泪擦干了才转过身,道:“真的疼,我以前扎针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钱归我坐在床边,柔声问道:“现在还有哪里疼?” 临川摇头道:“好多了,但是我这心里总像是憋着什么东西似的,一阵接一阵地烦躁,太难受了。” “心病需要心药医。”朱大夫道,“老夫只能帮你缓解身体上的不适,你受入梦香的影响,会对它越来越依赖,一切都要自己克制,否则进了这个坑可就出不去了。” “这么严重?”临川忧心忡忡道。 钱归我握住临川的手,他能感受到她手心沁满的冷汗,也能感觉到她在此时的退缩,可他握得紧,没让临川逃了,反而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道:“有我在,你但凡有不舒服的地方都告诉我,我能帮你。” 有些感受在钱归我的身上永远都说不清楚,比如临川对他的信任。这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相信,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认为他能完成任何他答应自己的事,给她无限的希望。 “小相公要千万记住了,切不可再沾了那入梦香,否则就真的回天乏术。”朱大夫郑重提醒道。 临川点头,又在医馆休息了一会儿才和钱归我一起回了客栈。 大约是因为有了那一番折腾的缘故,钱归我对临川的照顾忽然变得无微不至起来,还亲自送了晚膳,并且又是临川喜欢吃的东西。 “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虫,怎么点的都是我喜欢吃的。”临川惊喜道。 钱归我看着临川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唇边虽然挂着笑容,可闪动的眼波间却都是忧虑之色。 吃到一半的时候,临川忽然停了下来,道:“方家二老的事,真的要告诉方知信么?” “这件事瞒不了。”钱归我道。 临川放下碗筷,道:“柳雅芙说他是个大孝子,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在一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我真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毕竟……那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有些思念和牵挂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的变化而发生改变,融于血骨的亲情是每个人一生都无法抛弃的感情。 临川会有这样的感叹也是因为由此想到了远在长安的家人,尤其是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 “想家了?”钱归我问道。 “你怎么知道?” “那次在姻缘镇外避雨的时候,你就说想想回家。我劝你回去,你又不肯,真是奇怪的人。”钱归我笑叹道。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临川拿起碗筷想要接着吃,但原本可口的饭菜到了嘴里却一点味都没有,她干脆不吃了,又问钱归我道,“你一直在外面流浪,你难道没有家?不想家里人么?” “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家?只是我在找一个人,等找到她,劝服了她,我就带她一起回去见家人。”钱归我的笑容变得柔和了许多。 临川想起两人之前的谈话,不由伤感起来,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儿么?” “天大地大,可是她就在这儿。”钱归我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道。 他过去不正经得让人讨厌,也有严肃专注得让临川心跳不止的样子,此时说起那个被藏在他心尖的人,他郑重且认真,深情又坚定,与其说临川羡慕方知信和柳雅芙的惺惺相惜,她也许更歆羡被钱归我记挂思念的那个人。 “哦。” 深重的失落让临川不知应该如何回应钱归我的话,她促狭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在饭碗里乱捣起来。 第十三章 (下) 彼此间的沉默让临川忽然心烦意乱起来,她忽然将手里的筷子丢开,站起身的时候感觉到脸颊上流过一道温热的痕迹。她看着钱归我道:“钱归我,我……有点难受。” “心里?” 临川点头:“我有点想殷笑薇别院里种的那些花……” 钱归我忽然将临川的嘴捂住,道:“你与其想那些害人的东西,不如多想想我们一起做过的事。” 在不知道有那样一个人存在的时,他们之间的记忆确实会让临川觉得莫名的喜悦,可是现在一想到他们将来会分开,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心底的那份难受和不舍让她宁可忘记那些发生过的事。 临川按下钱归我的手,可她的手却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钱归我感觉到她的异样,立即按住她的肩膀坐下,问道:“又犯药瘾了是不是?” 临川抓着钱归我,道:“我想自己试一试把这一阵扛过去。” “我陪你说话,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也许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你又要背《五经正义》?” “你想听什么?” “只要不是《五经正义》,说什么都行。” 钱归我想了想,干脆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给临川听。 临川听得认真,那些逗趣也可能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让因为入梦香而带来的不适渐渐被忽略,她知道自己正在更深入地了解钱归我,这个人并不是一直都那么贪财,他小时候也和其他男孩儿一样顽皮。 笑声将临川和钱归我包围,她看着他洋溢着笑容的面庞,内心的阴霾被一点点地驱散,她忽然觉得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以后就会少很多烦恼和忧愁。 她喜欢甚至开始迷恋这种感觉,这个叫钱归我的人和别人不一样。 欢喜到深处时候,临川忽然抓着钱归我道:“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 “回长安?为什么?” “我……” 她想带他回家,想带他回去见家人,想告诉所有人一件事,可她又想起,钱归我正在找寻另一个人的身影,他要带那个人回家。 “你去过长安吗?”临川岔开话题道。 “去过。” “你喜欢那里么?”临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地提出这个问题。 钱归我似是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笑道:“如果长安有她,我便喜欢。如果没有她,我便喜欢她想去的地方。” “真好。” 钱归我忽然刮了临川的鼻子,道:“其实我知道她喜欢长安,所以我也喜欢那个地方,而且我希望可以成为她心里的长安,不论她走到哪儿,我都是她的归宿。” 他专注的样子仿佛是在对临川进行某种宣誓,真挚而刻骨,但临川深知,那是他对另一个人的爱意,一切开始于他们相识之前。 临川强颜欢笑道:“将来如果有机会,能带我见一见她么?” “好兄弟的要求,小生怎么能反驳。”钱归我满脸骄傲道,“只要她愿意,小生是绝对不会吝啬着不让龙兄一睹她的风采。”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倾世容貌能让你在我面前这般炫耀。” “倾不倾世有什么所谓,只她一人倾我心便足以。”钱归我朗声笑了出来,摸了摸临川的脑袋,道,“早些休息吧。” 临川下意识地拉住钱归我的袖管,又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什么,只能不甘心地松开,道:“没事儿,你回去吧。” 钱归我抽了袖管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临川直到听见关门声才将视线转过去,看着已经被关上的门扇,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人在外头叩门。 “谁?”临川问道。 没人做声。 “谁?”临川继续问。 依旧没人回答。 临川以为是谁恶作剧,没好气地去开门想要好好教训一番,可当她看见站在面前的是钱归我时,心里出了意外还有小小的惊喜。 她问道:“还有事?”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龙兄不请小生进去么?”钱归我说着就要进房间。 临川赶忙拦住,故意端起了架子,道:“先把话说清楚了再进来。” 钱归我灵活地一弯腰,直接从临川手臂下钻了进去,又麻溜地坐下,道:“方才有个人拽了拽小生的袖子,小生觉得一定是他有话要说,所以特意回来听一听。” 临川一阵窃喜,脸上浮现出根本掩饰不住的笑意,坐去床边,道:“谁拽你袖子了?” 钱归我顺势坐去临川身旁,将袖管塞到她手里,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龙兄好好想想。” 临川轻轻捏着他的袖管,又假装嫌弃地丢开,道:“想不起来了。” 钱归我挺直腰杆,道:“那小生只能坐等某人把话想起来,否则万一夜里睡一半被闹醒,就太折磨人了。” 临川笑睨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钱归我一拍胸脯,道:“只要小生力所能及,龙兄尽管开口。”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可既然钱归我就在身边,临川还是决定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她正色道:“在这件事结束、我们分开以前,你能不能暂时把你要找的那个人放一放?” “龙兄若是早几个月提这个要求,小生或许还能答应,现如今是万万办不到了。”钱归我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想来也是。”临川低声道,“这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但是在找她之前,龙兄还是小生心里的第一位。”钱归我笑得双眼弯起。 “真的么?”临川高兴道,可又瞬间愁云惨淡起来,“因为我是你的债主。” “聪明。”钱归我看了一眼床铺,稍稍坐远了一些,道,“差不多该休息了,你现在身上有伤还中了入梦香,我得时刻注意你。今晚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免得出什么意外。”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否则将来咱们分开了,我会不习惯的。”临川道。 钱归我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先睡你的觉,以后的事以后说,你又不是神仙,能预知将来。” 有些事不用什么超凡的法力也能预料到走向,临川深知,自己和钱归我只是因为一些偏差才得以相遇,等一切回到了正轨,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第十四章 (上) 钱归我在第二日去见了方知信,临川却因为身体的原因被要求留在客栈休养,姝颜陪同。 看着一直在房中来回走动的临川,姝颜终于按捺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歇一会儿,你这样晃得我脑袋疼。” 自从意识到整件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结束,而她和钱归我就要分道扬镳之后,临川内心的焦虑就有些难以克制,她甚至想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钱归我身边,不让他有机会离开自己的视线。 “钱归我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临川朝门口看了看,觉得不安心,想要出门去看看。 姝颜立刻阻止道:“钱归我特意吩咐了,不许你踏出房门,让你好好地休息,你如果不听话……” 姝颜眼底瞬间变得暧昧戏谑的神情让临川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蹿去了床上,道:“你不要过来!” 姝颜却慢悠悠扭着腰走去床边坐下,道:“他是去春风得意楼见方知信的,那种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谈谈事儿,再做点别的,耽搁点时间也是正常的。” “钱归我不会在那种地方浪费时间的。”临川笃定道,可姝颜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她吓得蜷在床角。 姝颜慢慢靠近临川,像是狩猎者找到了猎物那样表现得有些兴奋,道:“既然钱归我不在,不如咱们做点有趣的事,怎么样?” 一想到自己曾经在淳风酒肆被姝颜那样调戏,临川恨不能破墙而出,马上去找钱归我救命。 看临川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姝颜笑道:“就你这胆小的样子,还不及钱归我呢。” 姝颜不知从哪变出了几颗色子,道:“以前玩过么?要不要试试?” 临川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过去家中家教甚严,她从来没有机会真正接触这种东西,这会儿看姝颜拿了出来,她还是有些感兴趣的,道:“赌钱?” 姝颜坐去桌边,道:“也可以赌心。” 临川跟下床,道:“什么意思?” “咱们两个摇色子,点数高的人可以问点数低的人一个问题,被问者必须诚实回答。当然,选择欺骗不是不可以,反正对方也不一定知道真假,只是人在做,天在看,要是不信就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姝颜一面说,一面开始摇色子玩,“如果实在不想回答问题,那么被问者就要答应提问者的一个要求,怎么样?” “你这玩得有点大吧。”临川实也觉得无聊,已经坐在姝颜对面做好了准备,“谁先来。” 姝颜忽然就把色盅按在桌上,道:“我的。” 三个五。 临川顿时泄了气,拿起色盅摇色子却一点气势都没有,虽然内心无比想赢,可还是以“一二二”点成功告负。 “看你是新手,我们记账,十局一结算,期间胜负可抵消,怎么样?”姝颜道。 临川又被重燃了斗智,果断和姝颜展开了激烈的拼杀。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玩了好一阵,当钱归我回来时,开门声吓了临川一跳,她正从姝颜手里拿回的珍珠落去了地上,不偏不倚恰好滚到了钱归我的脚边。 事情的发展总是惊人的相似,继上次在淳风酒肆发生了珍珠踩踏事件之后,钱归我又一次顺利地欠了临川一颗珍珠。 不同的是,上一回的临川为此气急败坏,可今时今日她却不由笑了出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钱归我关上房门道。 “龙相公一点都玩不起,说好了不是真心话就是大冒险,结果她居然跟我赌钱!没办法,我只能从她手里赚钱零用了。”姝颜将赢来的珍珠放在钱归我面前显摆。 钱归我一把将珍珠抓在手里,塞回给临川,埋汰姝颜道:“你堂堂一个江湖侠女,怎么可以欺负弱质……小相公?别是出了千吧。” 姝颜气道:“我要是出千,他早输到要去卖身了!” “我愿赌服输。”临川真想把珍珠给姝颜,却被钱归我拦着。 “我有事要跟龙兄说。”钱归我道。 姝颜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头离开。 “你这样不太好吧?”话虽如此,可被钱归我维护的感觉着实让临川高兴。 “她教你赌钱,这和入梦香可是同等级别的毒药,我没教训她已经给面子了。”钱归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一堆珍珠粉,道,“看来小生的还债之路又漫长了。”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还。”临川笑道,见钱归我坐下,她开始追问今天的事,道,“你和方知信谈得怎么样?” “如你所料,知道父母双亡之后,他难过了好一阵。”钱归我面露同情之色,道,“不过这对我们来说算是助力,他答应帮我们尽快找到殷笑薇的把柄。” “现在看来,要对付殷笑薇主要就是找出她和俞阳这一带官府勾结的证据,证明她的生意存在不合理且不合法的地方,然后一举拿下。不过我还有问题。” “说来听听。”钱归我悠然自得道。 “就算拿到了那些证据,但是他们官官相护,你觉得凭我们的力量,可以借此扳倒殷笑薇么?” “你对大唐律有没有信心?” “当然有!”临川毫不犹豫道,“大唐律是立国之法,我怎么可能不信?” “这不就是了,朝廷有贪官自然就有清官。再说,当今陛下政治清明,唯贤唯才是用,自然有能整治那些贪官污吏的人,担心什么?”钱归我大有侃侃而谈的意思。 临川见他如此推崇皇帝陛下,心中高兴,道:“孺子可教。” 转念间,临川却有了些顾虑,道:“就是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连累到杜崇俭。” 钱归我闻言变了脸色,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关心他?” “他虽然和殷笑薇有生意上的来往,但毕竟是我们的朋友,而且这次,他也帮了忙……” “如果他行得正,需要担心这些么?”钱归我打断道,“若是他当真和殷笑薇之间存在猫腻,你就是担一百二十个心,都无济于事。” 第十四章 (下) 不可否认,钱归我说得在理,可这话听来听去都有股别扭的味道,尤其是搭配上钱归我那副非常不屑的样子,竟让临川有种隐约的得意。 她暂时还不能说清楚钱归我对杜崇俭这没有由来的敌意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自从他们相识,能让钱归我摆出这种态度的人也唯有杜崇俭一个,这不禁让临川好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结。 然而钱归我对此完全持否认态度,自称在去姻缘镇之前,从未和杜崇俭见过面,也就不可能有任何恩怨纠葛。 基于钱归我这样的态度,而临川又不方便直接去询问杜崇俭,她对这件事的探究只能暂且作罢。 而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所有对一切似乎都进入了相对停滞的状态,不同的只是姝颜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临川问及姝颜下落的时候,她正和钱归我去医馆找朱大夫扎针。 “她?保护柳雅芙去了。”钱归我不以为意道。 结果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临川觉得钱归我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她甚至为此感到兴奋,道:“看你这架势,是要干大事?” “我一个小小百姓,能干什么大事?”钱归我轻推了临川一把,直接将她推到朱大夫面前,道,“又要麻烦朱大夫了。” 朱大夫笑吟吟地将临川领去针灸室,而钱归我照旧在房外等候。 自从上次被钱归我说过之后,临川后来找朱大夫扎针再也没忍过痛,但凡觉得被扎的穴位有了比较大的反应,她就开始叫唤,听得钱归我几次三番地笑出声。 等终于扎完了针,钱归我进房去看临川。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钱归我就跟逗小猫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问朱大夫道:“她的情况还好么?” “还算顺利,只要小相公自己有毅力,没什么大问题。”朱大夫道。 “听见没?可别跟上次一样再想那些东西了。”虽是听来哄人的语气,可钱归我的样子却极其认真。 临川不由拉住了钱归我的袖管,道:“我只是在那会儿忽然想起了方知信,我好像有些明白他过去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钱归我问道。 那是绝望的感受,哪怕临川的感受没有方知信那样深刻,但自从知道钱归我有了心上人,她就觉得自己这一趟离家出走似乎失去了意义,曾经为之坚持的理由像是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她不想继续体会那种感觉,可只要清醒着她就不会忘记,所以还不如把那一份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感情模糊掉。 但临川并不想造成钱归我的困扰,况且她现在是女扮男装,在钱归我眼里,他们只是好兄弟,或者从始至终他只将她当做他的债主,等这次事件结束,他想办法把他踩烂的第二颗珍珠还了,他们就江湖不见了。 临川摇头,道:“我瞎说的,没什么感受。” 钱归我低头看着临川手上的针眼,心疼道:“这次是真的遭罪了,但也是给你提个醒,出门在外一定要时刻注意安全。” 能够感受到钱归我对自己的关心,临川暗中欣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钱归我。” 钱归我抬头看她,没有做声。 她喜欢他的眼睛,璀璨如星河,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有一道照进她的心里,照亮了一处曾经从未有人打开的地方,而她迟钝得直到现在才大约明白了这其中的意义。 见临川不说话,钱归我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临川傻笑道。 “想吃什么?” “好吃的就行。” 钱归我转头问朱大夫道:“朱大夫,俞阳城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朱大夫干脆给他们列了一张清单,将城里还算不错的食坊小摊都写了下来。 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钱归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在临川接受过针灸治疗之后,带着她走遍俞阳的大街小巷,去寻觅好吃的。 在接受治疗的日子里,临川因为入梦香的影响犯过几次药瘾,但每每都有钱归我在旁陪伴,将她带出那种折磨。 临川急得最难熬的一次是在某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长安,被迫接受一场她根本不愿意服从的婚姻。本该是最令世间女子期待的婚礼,却成了她厌恶所在。满堂的宾客都看着她被强行押解着举行典礼,而她内心的排斥和无法反抗的“现实”令她直接惊醒,并且陷入了无尽的绝望和悲伤里。 那时钱归我就陪在临川的床边,在发现她的异样后,他本要去点灯,却被临川阻止。 “不要点灯,我不想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临川蜷在床上,双手抱着头道。 钱归我不由分说地上了床,将浑身抽搐的临川抱在怀里,尽力安抚着她的情绪,道:“你是会一夜白头,还是变成丑八怪?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 临川此时唯有抓着钱归我的衣襟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在入梦香作用下被放大的情绪和无法回避的身体痛楚令她连开口说话都变得困难,除了以哭声作为求救,她没有其他办法。 感受到临川对自己的依赖,钱归我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柔声安慰道:“我就在你身边,不要怕。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丢下你,也会尽量听你的,你看,你说不点灯,我就乖乖不点了。” 临川分明能够听见钱归我的声音,可起伏极大的情绪让她以为此刻将自己环绕的温暖只是幻觉,并不是真正的钱归我。 怀里的临川开始做出各种反抗的举动,钱归我只能强行将她按住,用力地搂着她,借以防止她做出可能伤害自己的行为。 “是我,你听我的声音,是我,钱归我,不是别人。”钱归我耐心引导着临川,道,“你还记不记在姻缘镇的时候,你假扮沈扶青要跟我拜堂?当时还没行礼,我可急着呢,你别想赖账。等过阵子你这药瘾治好了,方知信的事也办完了,咱们就把咱们之间的账算一算,该还该办的,一样不落地都办了,怎么样?” 在临川的意识里,钱归我的声音缥缈悠远,她听不真切,依稀只听见了拜堂,算账这样的词眼。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初在姻缘镇的那场婚礼,喜堂里不光有盛装精致的她,还有当时那个不知所踪的新郎。 他们在喧天的锣鼓喜乐里慢慢走近彼此,仿佛在临川眼前,当真有这样一场婚礼在等待着她,而她的新郎就是那个叫钱归我的人。 第十五章 (上) 有钱归我陪伴的日子让临川倍感安全,但因为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她对很苦熬就会到来的分别也逐渐悲伤起来,只是这种心情她不想让钱归我知道。 钱归我还是那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每天陪临川去找朱大夫扎针的时候会在路上盯着漂亮姑娘看,甚至无聊地和经过他们身边的其他男子比谁英俊。 “你真无聊。”临川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而且多翻了个白眼。 钱归我对此毫不在意,笑呵呵地走在临川身边道:“就是因为太无聊了才会没事找事。” “对了,我已经好几天都没看见姝颜了,她到底去什么地方了?”临川同样发出了不知是第几次这样的疑问。 “她可是江湖侠女,来无踪去无影,小生怎么会知道?”哪怕是如此浮夸的笑容展现在钱归我脸上也不显得油腻。 临川懒得理他,继续往朱大夫的医馆走去。 临川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疑惑,可自从姝颜忽然离开之后,先前所有的线索几乎都断了。钱归我没有明确地阻止过她继续追查,但她因为完全没有头绪加之入梦香的影响,不得不暂时停止对一系列时间的探查。 这样连着好几天,她对方知信、柳雅芙他们的事情更觉得陌生起来。 有时,朱大夫为临川扎完针,她会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从神智到身体的感觉都轻飘飘的,不那么真实,可每当她看见钱归我又确定所有的事情都在发生,只是她莫名其妙地被抽离了出来,而且好像好不到可以重新切入的突破口。 “怎么又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和朱大夫告了别,钱归我问临川道。 临川皱着眉头,苦大仇深道:“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钱归我立刻绕着临川转了好几圈,关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有事你必须马上说出来,不要憋着。” 见钱归我这样紧张自己,临川心底美滋滋的,忍不住笑道:“朱大夫医术高超,我没……” 话音未落,临川看见忽然有一队官兵进入了俞阳城。路上的百姓立刻为其让道,吓得临川马上躲到钱归我身后,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钱归我奇怪道:“官兵而已,你怕什么?” 临川躲在钱归我身后不敢出来,稍后才问道:“走了没有?” “早就走了。” 临川探出脑袋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官兵已经走远才放了心,却又担心起来,道:“为什么忽然会有这么多官兵出现在城里?” 这时有经过的百姓正在谈论此事。 “看见了么,城门口忽然都严防死守起来,只要是出入城内,都要检查。”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了官兵?” “谁知道。” “听说是因为城外那伙山贼,官府终于决定要对付他们了。” “可我听说是因为殷家。” 临川越听越奇怪,但她知道从这些百姓口中是打听不出有帮助的实质性信息的,只能先和钱归我回客栈。 看着临川一路上躲躲藏藏的奇怪举动,钱归我笑道:“龙兄莫不是过去做过什么事,所以才这么怕见官兵吧。” 临川嘴硬道:“我会做过什么事?谁说我怕的事官兵?只是今天日头大,我晒着难受。” 说话间,头顶一片阴影笼来,正是钱归我举起袖子为临川遮阳。 临川心里高兴,却见不得他衣服调侃自己的笑容,便推开他,快步回到了客栈。 目前还不能确定那些官兵来俞阳城的目的,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安全起见,临川还是想要先离开这里避一避,否则出了意外,她就没有一丝逃跑的机会了。 临川正思考着如何安全地逃过城门守卫的盘查,蒙混过关,突然有人从窗外飞身进来。 不等临川呼叫,就有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捂住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道:“冷静,是我。” 那人松开手,临川定睛去看,见是分别多日的姝颜,惊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也不得歇。”姝颜丢给临川一个包袱,道,“换上,跟我走。” 临川不明所以地打开包袱,见是一套女装,她推开道:“你要我穿女装出门?不行不行!” 这不是上赶着让她暴露身份么? “我的技术你还不相信?”姝颜问道。 “那我不穿女装也没问题。” “不穿我就不帮你离开俞阳了。”姝颜下巴一抬,很是高傲。 临川不甘愿地拿起那套女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这里?” “废话那么多,你换不换?”姝颜拍桌子道。 “你出去了,我再换。”临川道。 “麻烦。”姝颜起身,道,“我在门外等你,好了叫我。” 临川无计可施,只能听姝颜的换了女装,可她并不希望被钱归我发现,因此开门去叫姝颜的时候格外小心,也幸好,钱归我这会儿不在客栈。 临川被姝颜按着坐下,开始进行大改造,她忍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你这几天究竟去哪儿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俞阳?谁告诉你的?你准备怎么带我出去?钱归我呢?你去见过他了么?” “看不出来你废话这么多。”姝颜一面说,一面帮临川易容,道,“我当然是去干大事,这你就不用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了。至于你要离开俞阳的事,是我刚才去找钱归我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他怎么会知道?”临川惊讶道。 “你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你想做什么,他可是一眼就能看穿了。”姝颜道,“这部,我才回来,还没歇一歇,他就把这儿推给我,自己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他出去了?” “不然你以为他不想看你换女装?”姝颜似是在调侃临川“男扮女装”这件事,可口吻有且微妙,似乎另有深意。 总是穿着男装出现在钱归我面前,临川忽然有一丝想要让他看一看自己庐山真面目的想法。可是一想到有些事,她又觉得根本不用这样做,干脆省些麻烦吧。 见临川若有所以,姝颜没再打扰她,抓紧了时间将临川改头换面,还不给她多一刻看清自己模样的时间,一把抓着她就离开了客栈。 第十五章 (中) 临川不知姝颜究竟要干什么,只是这个来去如风的胡姬走得快,而她被死死抓着,因此她只能小跑着跟在姝颜身后。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临川问道。 “出城。”姝颜不以为意道。 “出城?”临川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她赶紧停下脚步,拽住姝颜,道,“我们就这样出城?” “不然呢?”姝颜问道,“你们大唐不是有句话叫快刀斩乱麻么?还有个成语叫夜长梦多。既然你想走,咱们就麻溜地马上走,也免得你总是心惊胆战的。”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我都帮你易了容了,怎么叫没准备?”姝颜拉着临川继续往城门口走去,道,“你就放心吧,不是帮你都打点好了,怎么会带你出来?” 临川是在不知道姝颜究竟准备怎么办,她只是远远地望见了俞阳城的南门,以及那些在城门下进行检查的官兵和百姓。 被生拉硬拽着道了城门口,临川在排队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还压低了声音问姝颜道:“你真的确定有办法?” “再啰嗦,我就把你打晕。”姝颜伸出手掌在临川面前比划了两下。 临川本被吓得不敢吭声,可又因为害怕和紧张等一系列情绪导致她如坐针毡,不得不通过和姝颜说话来平复心情,她只好扯着姝颜的衣袖,问道:“我们就这样走了,钱归我怎么办?” “看你有没有良心咯。”姝颜笑吟吟地瞥了临川一眼。 临川被她看得有些心慌,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么?现在有机会摆脱他,你还在乎这个?”姝颜拉住临川的手,娇笑道,“不然你跟我私奔吧。” 临川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抽回手,道:“我只是去城外转转,钱归我会赶上来的吧?” 分明知道这是钱归我拖姝颜办的事,可不知为什么,临川总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开俞阳之后不会那么快和钱归我重逢,她……舍不得就这样丢他一个人在城里。 临川回头往城里看了一眼,道:“我不想走了。” 姝颜奇怪道:“为什么?” “我想等钱归我一块儿走。”临川道。 姝颜拉住要转身回城里去的临川,见临川满面恳求的神色,她叹道:“这么不知道你们两个搞什么鬼。你爱走不走,到时候钱归我要是怪我,你得帮我担着,可不是我不让你走。” 得到姝颜的首肯,临川心花怒放地点头,趁着没有引起周围官兵的注意,她转身就往客栈的方向跑去。 一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回到客栈,临川在门口和钱归我撞了个正着。抬头时,她看见他忧心忡忡的眉眼,关心道:“你怎么了?” 临川在姝颜的一双巧手之下已经改头换面,如果不是这声音,钱归我并不能立即认出她,而此时此刻在客栈外和临川碰了面,他吃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想丢你一个人在这儿,所以回来了。”临川凝睇着钱归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眉眼,如实以告。 钱归我眉间的阴云散去了不少,嘴角的笑容也明显起来,他蓦地拉起临川走入客栈,道:“龙兄这样关心小生,真是令人高兴之极。” 临川被钱归我的笑声感染,心情随之开朗起来,跟他一起回了客房后坐下问道:“你去哪儿了?刚才看你的脸色不大好。” “去打听了一下殷家的事,果真有好戏。”钱归我有些眉飞色舞,道,“听说有人送了一些东西去官府,现在有了要彻查殷家的政令。” 临川想了想,道:“是方知信?” “应该就是他吧。”钱归我叹道,“看不出来这个方知信还有些能耐,这么快就拿到了可以制裁殷笑薇的证据,咱们没找错人。” 乍闻喜讯,临川确实高兴,但细细一想,这件事又有存疑的地方,她问道:“不是说这一带的官府和殷笑薇都有交情么?” “县丞、县令不管,就找六曹,六曹不管还有长史、司马,他们再不管就找州郡太守,你该不会以为一个殷笑薇能有翻天的能耐?”钱归我悠然道。 “话是这样说不假,先不说州郡太守,一个方知信如何有能耐见到地方长史、司马?”临川奇怪道。 “御状都有人去告,方知信铁了心要扳倒殷笑薇,会不全力以赴?”钱归我道。 临川仍在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道:“所以前几天姝颜一直不出现,是保护方知信去找救兵了?这样一想确实还说得过去,但我总觉得……” 内心的疑惑让临川无法对这件事现在的结果完全放心,然而她此时才注意到钱归我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极其微妙,她问道:“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钱归我将临川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笑道:“想不到龙兄扮女装竟也姿色出众。” 钱归我的语气并非市井之徒的调侃和戏谑,他更像是在赞美临川女装后的美貌,甚至带着过去以往并未有过的惊叹和仰望。 临川很喜欢钱归我这样看着自己的模样,她甚至想要告诉他,她确实是姑娘家,可所有真相都止于一个已经早于她出现在钱归我生命中的身影。 临川转过身,道:“这种时候你还开我的玩笑。” “这种时候不正是应该开心的时候么?”钱归我仍含笑看着临川的侧影,道,“方知信找到的证据应该足够置殷笑薇于死地,也顺道整治整治这俞阳一带的不正之风。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听了高兴,怎么不能开开玩笑?” 临川觉得钱归我说得不错,可她又想起了什么,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杜崇俭和殷笑薇有生意上的来往,如果要追查殷笑薇的罪证,会不会把杜崇俭也牵扯进来?” 钱归我的脸色瞬间有了变化,他的嘴角一抽,原先的笑容全都消失了,道:“只要他不是跟殷笑薇同流合污,何必担心官府追究?” “话虽如此,但终究……”临川感觉到来自钱归我的不悦,她走去他身前,小心试探道,“你……不高兴?” 钱归我抬眼看着临川,两人交汇的视线里掺杂了诸多复杂的情绪,他仿佛读懂了临川对自己的在意,也知道临川看得出他在某方面的恼意。 然而一切终究化解在钱归我重新浮现的笑容里,他站起身,抬手摸了摸临川的脑袋,道:“殷笑薇那边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正好朱大夫没说你的身体完全康复,既然回来了,就继续去扎针治疗。只是这段时间,我不一定有时间,让姝颜陪你吧。” 见钱归我要走,临川立即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我得去时刻盯着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殷笑薇要除,你别忘了,方知信的身后还有个山寨,这件事如何了结还说不定呢。”钱归我将衣袖从临川手里抽了出来,走前不忘叮嘱她道,“别人的事你不用操心,照顾好自己是关键。还有,转告姝颜,下次帮你易容的时候下手不用这么重,稍微改改就行,我还是觉得你原来的样子穿女装好看些。” 钱归我最后留下的眼神让临川心中那一池春水顿时水波荡漾起来,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女装的喜欢,这令她高兴不已,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分明是钱归我在调戏自己。 终于反应过来的临川气得跺脚,指着已经关上的那扇门,怒气冲冲道:“钱归我,你这个混蛋!” 第十五章 (下) 姝颜在后来的日子里终于领略到了来自临川的关心问候,当然,都是关于钱归我的。 最初的时候,姝颜还会像过去那样调戏临川,可到了后来,她恨不能直接把临川打晕,好让自己的耳根清静一些。 在不知道忍住了第几次想要打晕临川的冲动之后,姝颜终于盼到了钱归我的出现,她二话不说就把临川推给钱归我,道:“我出去喘口气。” 见姝颜急不可耐地离开了,临川笑道:“我终于找到对抗姝颜的办法了。” “看来你们两个相处得挺欢乐。”钱归我坐下喝茶。 临川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好主意,道:“谁让她过去总是捉弄我,我现在就一直在她面前唠叨你的事,她听多了都根本不想搭理我,更别说来调戏我了。” “你就这么想我?”钱归我问道。 说不想是假的,可临川不能也不想承认。她避开了钱归我的视线,坐下道:“我只是借你的名头和姝颜开玩笑,你别自作多情。” 钱归我淡淡一笑,没说话。 临川沉默了一阵,见钱归我不吭声,她却有些按捺不住,问道:“你出去好几天,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好消息?” 钱归我好整以暇道:“难道就我一个人在东奔西走,你就没和姝颜出去打听点消息?” “我们当然去了!”看临川为自己正名道,“只是我们能打听来的消息都不痛不痒,除了知道殷笑薇已经被抓,其他的也没什么。” “杜崇俭就没来找过你?”钱归我的口气古古怪怪的。 临川不知为何有些心急,生怕钱归我和上次那样生气,忙摇头道:“没有,我们没见过,我发誓!” 钱归我对临川的表现甚是满意,笑容毕现,道:“我确实是带着好消息回来的,殷笑薇的案子基本都是查有实证,罪名无可推卸,卷宗也已经交了上去,就等最后批复,直接执行了。” 临川惊喜道:“真的?那太好了!可算为方知信报仇了!” “你是不知道,这前前后后牵扯进来的人真有不少,原来山寨里那些山贼,很大一部分也都是受到殷笑薇迫害而走投无路的。”钱归我颇为赞赏道,“我虽然并不完全认同方知信的做法,但细想之下,他们也情有可原。” “对了,山寨的事要怎么处置?他们虽然是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也曾经是受害者……” “这种事哪里轮得到我来判?”钱归我道,“就让官府的人去处置吧。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说,这趟来俞阳的官兵不光针对殷笑薇一案,他们似乎还在找什么人……” 临川立即紧张起来,抓起钱归我道:“既然事情办完了,咱们还是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吧。” 钱归我却硬拉着临川坐下,道:“至少要等朱大夫确定你完全没事了,咱们才能走,急什么?” 如果之前临川放弃离开俞阳是因为一些还没完全被确定的因素,那么现在,她已经非常明确的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多留。即便钱归我还在,她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不舍,尽快想办法离去。 趁夜溜走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临川在停留俞阳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摸清楚了城门守备的一些习惯,真要摸黑出城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有从守备更森严的地方逃走的经验。 还算顺利地离开了俞阳,临川原本头也不回的赶路,然而当她在月色下停下脚步,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时,她不由转身回望,想起了正在城中安睡的钱归我。 “江湖再见。”临川朝俞阳城的方向挥了挥手,又喃喃道,“还是不要再见了。” 心情失落地走在暮春夜间的晚风里,临川有些难以克制地想念起钱归我来。她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不知道明天醒来后发现自己不见了,钱归我会不会着急。 “他那样一个掉进钱眼里的人才不会呢。”临川安慰自己道。 夜间的郊外格外安静,因此临川清楚地听见了有马车赶路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而此时她已经来不及躲避。 “龙相公。”柳雅芙惊讶于这荒郊野外的重逢。 临川这才发现,和柳雅芙一起下车的还有方知信,她不由惊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自从方郎回去找殷笑薇的罪证,我们就再没见过。今天傍晚的时候,有人给我送了字条,让我暗示在城门口等候,没想到等来了这两马车,还有方郎。”柳雅芙道。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忽然有人将我从牢中带了出来,并让我不用担心其他兄弟和我父母的后事,然后那人就让我上了马车,接到芙儿之后,我们准备暂时离开俞阳,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回来。”方知信补充道。 “居然有这种事?”临川惊奇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们能够在一起也就把曾经的遗憾都补回来了?” “龙相公你怎么一个人深夜赶路?钱相公呢?”柳雅芙问道。 提起钱归我,临川难免失落,她短叹了一声,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所以一个人先走了,至于他……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们不同路。” 柳雅芙的样子看来很是可惜,道:“我还以为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呢。” 在一起这三个字不属于临川和钱归我,但能够听到有人这样祝福他们,虽然或许不是她希望的那个意思,但也让临川颇为欣慰和满足了。 “既然遇见了,就让我们送你一程吧。”方知信道,“你们是我和芙儿的恩人,就算是我们的报答。将来若还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定不会推辞的。” 独自走了大半晌的时间,临川却是觉得有些累了,这就和方、柳二人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的速度比临川的两条腿快了许多,她和钱归我之间的距离也因此被飞速拉长。 夜幕上的星星稀稀拉拉地点缀着,根本照不亮此刻临川遥遥望着的那座城池,更找不到她心里想念的那个人。 钱归我,保重。 第一章( 上) 最初和钱归我分开的两三天,临川的心情一直比较低落,身边忽然没有了那个让她生气又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人,说不想念他那都是假的。 好在临川天性还算豁达,只将自己和钱归我的相遇归结为人生中的意外惊喜,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确实不会有结果,所以只把钱归我和关于他的记忆放在了心底,继续她离家出走的大业。 快要进入邱州时,临川在近郊的一个茶寮里休息,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目光,仿佛透着危险。 临川心里有了盘算,可她现在孤身一人不敢轻举妄动。 假装喝了会儿茶,她看见有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进来。因为茶寮的客人不少,空位置不多,所以那个姑娘过来找她拼桌。 “你怎么才来。”临川假装熟络地给姑娘倒水。 姑娘惊讶地看着临川。 临川按住她的手,低声求救道:“我被坏人盯上了,娘子救我。” 姑娘随即灿然一笑,问道:“你要怎么谢我?” 临川一时没有对策,那姑娘却拿起了才放下的包袱,又拉起临川,道:“既然赶路,咱们就快走吧。” 不等临川回答,姑娘就拽着她离开了茶寮。 临川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的力气和她的身形根本不成正比,她被拽着一路快走,还没办法脱身。 “你该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吧!”临川恍然大悟道。 姑娘脚下不停,脸上灿烂的笑容却一刻都未消失,朝临川露出两排白牙,道:“我从来都是单干!” 临川暗恨自己这病急乱投医的毛病,为了防止真的被带走,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从姑娘手里挣脱开,连落下的包袱都来不及捡,转头就拼命地跑。 “你去哪儿?”姑娘在后头喊道。 临川哪里顾得上回答,在经历这一趟惊吓之后,她只想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待一会儿,缓缓神。 眼看着邱州是去不了了,眼下临川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再加上包袱还弄丢了,她只得在附近的山林里暂作休息,哀叹自己的运气太差。 不就之后,天色渐暗,临川虽然有些害怕,可她不敢在这种时候到处走动,只好抱着身边的树干求安慰。 好在如今已经转暖,夜里的山林并不冷,只是临川吹着山风听见了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好饿。”临川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垂头丧气地靠着大树,不由想起和钱归我在俞阳到处吃吃吃的日子。 “钱也没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临川扣着树皮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我就拉上钱归我一起跑了,好歹他的主意多,还能帮我想想办法。” “算了吧,他那么贪钱,找他想办法还不得给银子?我没了钱,他才不会帮我呢。”越想越生气,临川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就丢了出去。 “哎哟!” 前头的树丛里突然传来叫声,立刻引起了临川的注意。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临川现在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听见声音就以为是那些出来追/捕自己的人,所以立刻就跑。 夜里的山路本就不好走,临川还心慌意乱,根本不会留心自己脚下的是什么。果不其然,没跑多远,她脚底打滑,整个人滚下了一片山地。 临川不知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当一切终于停止的时候,整个身子疼得几乎散了架,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听见附近的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临川立即咬牙忍住了袭遍周身的疼痛,趴在地上不敢多动一下。 今夜阴云密布,也不见一丝星光,周围黑幽幽的一片只在临川视线里留下模糊的婆娑树影。 那声音越来越近,动作不算快,可每一声都牵动着临川的情绪,让她的身体随之紧绷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临川仔细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似是有一道人影正在靠近。 忽然吹来的风不比刚才温柔,甚至让临川有种凛冽的疼痛感,从鼻底划过的东西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怕喷嚏,就此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这下完了! 临川认定,可她还是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尽快摆脱可能来临的危险——长久以来的担忧让她认定了那个人是来抓自己的。 努力的奔逃消耗着临川本就有限的体力,她的速度本就不快,因此没办法甩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那未曾消失的声音一直追随在临川身后,像是嘲笑一般,和越发不济的体力一起瓦解着临川内心的意志。 再又一次摔倒之后,临川的双腿疼得挪不动了,但身后的那个声音却没有停止靠近。 临川不想被就这样抓回去,可摆在眼前的现实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事与愿违的发展,无奈之下,她问道:“谁派你来的?” “龙兄?”站在临川不远处的那人问道。 临川觉得这声音很耳熟,问道:“钱归我?” 那道身影快步往临川身边走近,急切问道:“真是龙兄?” 这下临川终于听清了,的确是钱归我的声音。 “钱归我!”临川指着他,怒道,“你半天不出声,又在戏……” 一句“又在戏弄我”还没说完,临川就忍不住扑向了站在眼前的钱归我。她说不清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钱归我的,只是觉得自己从那种惊慌和害怕中脱离了出来——见到了钱归我,她就安全了。 临川准确无误地扑进了钱归我怀里,而钱归我也坦然接受了她的“投怀送抱”,听着她抽抽噎噎的哭声,抱着她还惊魂未定的身子,他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嘴角浮现出一抹临川并没有察觉的笑意。 临川不知自己究竟是因为太害怕了才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因为能够和钱归我又一次重逢才喜极而泣,总之她一面哭,一面捶着钱归我,道:“你干嘛一声不吭地追着我,真是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钱归我的语调温和,却直接将临川完全拥在了自己怀里,止住了她其他任何的动作,道,“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吓着你了。” 第一章( 中) 那些原本想要说来责备钱归我的话被融化在此时钱归我满是柔情的怀抱中,临川摇了摇头,还沾着泪水的脸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蹭,怯生生道:“知道是你,我就不怕了。” 幽光中钱归我的眼底闪动着更加明显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临川的肩,道:“那现在咱们来谈一谈你不告而别的事。” 临川抬头,暗夜下钱归我的逛逛闪动,犹如万千星河般璀璨,她看得有些痴了,可又想起曾经他说过的话,失落道:“不是你说要去找人的么?咱们又不同路。” “就算不同路,你一声不吭地就偷偷溜走,也说不过去吧。”钱归我轻刮了刮临川的鼻子,道,“以后可不能再说走就走了,万一遇着危险,没人救得了你。” 临川低声低估道:“你不是从天而降来了么。” 心底的喜悦让临川笑容毕现,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乖巧地靠在钱归我怀里,一点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你要去邱州?”钱归我问道。 想起白天的经历,临川摇头道:“暂时不去了。” “那跟我去桐县。” “桐县?”临川反对道,“不能去。” 去桐县就意味着要往长安的方向去,也就是等于走回头路,那样被发现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临川目前还不想回去。 “那咱们只能就此别过了。”钱归我低头去看临川,双手却没松开一星半点。 “你是去桐县找她么?”临川问道,她有所期待,可也知道这样的期待根本不会发生。 “是。”钱归我道,“她应该会去桐县,我先去等她,要不要一起?” “不了。”临川推开了钱归我,道,“我不往长安的方向去,就此别过吧。” “好。”钱归我才要转身,却发现临川不知什么时候扯住了她的衣袖,他笑问道,“怎么了?” 临川犹豫了好几次,终于松了手,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钱归我云淡风轻的四个字让临川更感失落,她转身就像离开,然而刚才从山地滚落的时候受了伤,她又没留心,才做了个小幅度的动作就因为不吃痛叫了一声。 身子将要跌去地上的刹那,钱归我及时将临川抱住,问道:“哪里痛?” 但凡是来自钱归我的关心,临川过去的坚强就都化作了泡影,老实回答道:“哪都疼。” 钱归我打横抱起了临川,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暂时休息,再生了火,准备今晚将就着休息。 临川借着火光打量分别多日的钱归我,扑朔的光线里,他的眉眼似带着疲惫,她发现他皱眉的时间比过去长了许多,似有心事。 临川很想问他是什么事那么令他烦忧,可转念一想,大约是因为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因此也就不问了。 露宿野外总不能睡得踏实,半夜里临川醒来,却发现钱归我不见了。她担心地四处张望,正想去找人,又见他从附近的树丛里出来。 “你去哪儿了?”临川问道,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钱归我的外衫。 钱归我坐去临川身边,道:“随便走走。” 临川裹紧了外衫,奇怪道:“这么黑的天儿,你随便走走?” 第一章( 下) 让临川大出意料的是,钱归我当真只是散了半个晚上的步。而在此之后,他就带着临川一路游山玩水。 这大概是自相识以来,临川最不计较帮钱归我花钱的一段时间了,因为那个奸商成了临川出游的向导,带着她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确实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 “前头就是潜洲了。”钱归我极目处的那一座城门轮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还不快走!”临川高兴道。 钱归我驾车,临川就坐在他身边,暖风拂面,令人倍感舒爽。 然而没走多远,他们的车就被迫停了下来,也是钱归我反应快,否则就要撞伤前头的姑娘了。 “两位方便载我一程么?”那姑娘明眸皓齿,高高瘦瘦的。 “我们就去潜洲,姑娘也是?”钱归我道。 姑娘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也去潜洲。” “那就上来吧。”钱归我非常豪爽。 那姑娘倒也不客气,见临川让了位置就立刻上了车,开始跟他们聊起了天,如此一来大家也就算认识了。 “我姓穆,叫穆可岚,说是去潜洲找朋友的。”那姑娘道。 “小生姓钱,草字归我。” “钱归我?”穆可岚笑了出来,“好名字。” 钱归我和穆可岚都是健谈的人,两人凑到了一起那就跟放开了闸门的水,说的话止都止不住。 临川懒得插话,就随他们聊。只是她万没想到,等进了潜洲城,穆可岚还要跟他们住在一家客栈,就住隔壁,而且连晚膳都是和临川二人一起吃的。 眼见钱归我和穆可岚聊得十分投机,而自己只能当个花瓶摆设被晾在一边,临川便只得一个人生闷气:“一见漂亮姑娘就跟丢了魂似的,她是脸上贴金还是金子塑的身?如此大献殷勤,你不光是个奸商财迷,还是个色鬼。我真是不应该对你有半点改观。” 让临川更生气的,是钱归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察觉她的不悦。 最后临川终于看不下去了,扭头就回了楼上客房,并且暗自决定:“如果那个奸商不首先向我承认他疏忽怠慢了我的过错,我就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然而这人一旦有了不痛快,晚上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临川就这样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愣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太无聊了!”临川气得坐起身,而正是这会儿,她听见外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临川心头一紧,抓了衣服胡乱穿上就先打开了门缝看看情况。外头虽然黑漆漆的,但她还是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真正要跟出门去,临川却有些犹豫:“我第一次来潜洲,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如果这会儿贸然跟出去,万一出了事儿,怕是连钱归我都没办法帮我。” 然而当视线转向钱归我所在的客房,临川又想起了白日里自己被冷落的遭遇:“那个奸商跟穆可岚好着呢,根本看都不看我,我就算真有事,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这种人,眼里只有钱,和不知什么时候就入了他眼的姑娘!” 越是这样想,临川就觉得生气,还有些不甘心,也就壮着胆偏跟出去看看,尽管她的心里仍觉得忐忑——她想知道,如果真出了事,钱归我到底会不会担心她或者救她。 那个黑影就要绕去后院,临川快步跟上,可没一会儿那影子就不见了。周围黑灯瞎火的,仅凭着星光,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见越来越远的打更声。 正想回屋,临川又听见院墙外传来了脚步声,轻且急促。她立刻站去墙下再听,可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看来这个潜洲也不太平。”临川暗忖,抬头看了一眼微弱的月光,“安全起见,我还是先回房里为上。” 鬼祟的人影和奇怪的脚步声让临川思前想后了一整夜,第二日钱归我来敲她房门的时候,她困得根本打不起精神。 “昨天晚上去做贼了?”钱归我一面用着早膳一面取笑临川。 临川觉得自己一颗脑袋足有千斤重,都快抬不起来了,只能用手撑着,没好气地瞥了钱归我一眼:“你的那位穆小娘子呢?怎么没跟她一块下来。” “龙兄这话听着怎么有股酸味?” 临川一拍桌子:“谁说我吃醋了!我吃什么醋!吃谁的醋!” 钱归我低头吃饭不说话,可那表情就跟小人得志似的,临川看得太不舒服了。 稍后,钱归我才道:“穆姑娘一早就出去找人了,她可是心急着找自己的情郎呢。” 临川惊奇道:“你怎么晓得的?” 钱归我指着自己的耳朵:“昨天说了那么多话,听出来的。” “就你厉害。”临川仍是没缓过这口气,“那你怎么不帮着她去找?你们不是很聊得来么?” “聊得来是一回事,找人可是她自己的事。再说,小生这一路上的用度可都跟龙兄挂着钩,利害轻重,小生还是知道的。”钱归我涎着脸看临川。 “你这说的是实话,可我听着一点都不高兴。”临川闷闷不乐,“说到底,你是因为钱才留在我身边的,如果穆可岚给了你更多的钱,你是不是就要跟着她走了?” 心里觉得烦了,临川就想要出去走走。 可她才起身,就见钱归我也跟着站了起来道:“龙兄去哪里,带上小生。” 临川不想跟他多废话,可又想有他在身边,所以没有直接理会,而是低声低估道:“爱跟不跟”。 一路上临川都在思考要不要把昨天夜里的事告诉钱归我,也就放松了对周围的警惕。谁知她忽地被钱归我拉住,惊得她以为出了事,下意识地就往钱归我身边走:“怎么了?” “前头围了很多人,过去看看。” 钱归我的脸色也变得少有的正经,待去了公示栏出一看,他们才知道昨天晚上有歹人潜入知县府衙企图刺杀,这正是通缉的告示。 临川立刻联想到昨夜那些奇怪的脚步声,便等和钱归我离开人群之后才道:“刺客也许就在客栈附近。” 钱归我目光一凛,刺得临川心头一紧,竟觉得眼前人这样陌生,完全不是她过去认识的样子。 “怎么说?”此时钱归我的神情已经缓和下来,而且开始慢悠悠地行走。 临川跟在他身边道:“我夜里睡不着,发现有人从客栈溜了出去,后来就听见一些很奇怪的脚步声。你想,大半夜的,谁会不睡觉还在外头跑来跑去的?所以我以为,那些刺客也许就住在客站附近,甚至咱们客栈里,都有他们的人。” 钱归我的脸色一阵铁青,纵使这会儿他想笑,笑容也显得特别僵硬。 临川盯着他这副奇怪的样子看,故意问道:“难道你知道什么?” 钱归我一挑眉,瞬间就换了神色,双眼笑得都弯了起来,道:“看来龙兄又想干大事了。” “你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依小生之见,这个潜洲不安全。” 第一章( 再下) “不!”临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帮刺客居然敢行刺朝廷命官,不把他们抓出来,绳之以法,我大唐律法岂不成了摆设?我国朝威严不就遭受了挑衅?我……” 临川越说越来劲儿,钱归我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察觉到情况不妥,临川立刻住口,背过身暗舒一口气:“幸好我机智,不然说漏嘴就麻烦了。” 稍后临川转身去看钱归我,发现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可笑容里包含的意思又千变万化,有些她能看懂,有些她就看不懂了。譬如现在,她就不知道钱归我总看着她发笑究竟是为什么。 临川正奇怪,钱归我却忽然想我扑了上去。临川吓得抱头就往后退,却听见那奸商朗朗的笑声。 临川睁眼看去,钱归我果真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你就这胆子,还想留下?你可知道,那些刺客手里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刀枪,当初我……”临川欲言又止,“总之没有抓到那些刺客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正好,穆姑娘逃婚来了潜洲找情郎,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咱们也等她找到了人再走。”钱归我这就转身走了。 “又是穆可岚,这才认识第二天就惦记上人家安危了,你……气死我了!” 临川存心要跟钱归我怄气,钱归我却还跟先前一样对待她,根本没发现临川的行为态度和过去不一样。 天快黑的时候,穆可岚终于回来了,钱归我马上就去献殷勤:“穆姑娘找到人了?” 穆可岚一脸惆怅:“没有。” “潜洲这地方其实挺大的,要找人也不容易,小生替你想个办法吧。” 穆可岚惊喜道:“钱相公请说。” “穆姑娘何不将你要找的那位相公画下来,明日小生和你一起去找城里的画师多画一些,然后张贴启事寻人,不还省事么?” 穆可岚有些为难道:“贸然将计郎的画像贴出来,不太好吧。” “请城中居民帮你一块找,总比你一个人大海捞针要好上很多吧。” 穆可岚大约也无计可施,最终还是同意了钱归我的提议。当她将目光落在临川身上时,她问道:“龙相公是不是生气了?” “天气渐热,龙兄的火气也就慢慢大起来了。穆姑娘不用在意,找了一天,你也该累了,先回房休息吧。”钱归我表现出极为少见的温柔。 临川终于明白,钱归我早就知道她不高兴,就是不肯好声好气地跟自己道歉。 “可是他也没做错什么,又要跟我道什么歉?”临川内心烦闷不已,“我和他虽然经历了一些事,但从来没承认过对方是朋友,最多就是像他说的那样,我是他的寨主罢了。” 穆可岚稍后就上了楼,钱归我自然乐呵呵地跟上去了。 第二天,钱归我一大早就跟穆可岚出去了。临川只能一个人在潜洲城里转悠,倒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这里的情况。 临川没想到,大唐开国至今还有前隋余孽作乱,听说前夜行刺县令的就是那些乱党。 虽然过去也听过关于乱党的事,但临川从来不觉得那些歹人会潜伏在我身边。可一想起那些急促而诡异的脚步声,临川就觉得现在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乱党,是企图威胁大唐安稳的贼人。 临川第一次体会到了草木皆兵的感觉,而这个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一想到钱归我正在穆可岚面前大献殷勤,临川又是气恼,又觉得无趣,隐隐还有些害怕,马上回了客栈。 晚膳的时候,钱归我终于回来了,还拉临川下去和穆可岚一块吃饭。 临川撇开他的手:“你们吃吧,我不饿。” 关上门,临川却在门边等着,心里期盼着能听见钱归我再叩两声门,那样她就答应了,然而却什么都没等到。 “混蛋。”临川气得破口大骂,却转念一想,纵使她生钱归我的气,但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于是临川赶紧下楼,偏在钱归我邻桌点了好吃的,大快朵颐起来。 钱归我一直没理过临川,临川也懒得搭理他。高贵冷艳谁不会,她可是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用装都能摆出这种架子的。 吃饱喝足之后,临川回房休息。 就这样睡到了深夜,临川却闹了肚子,没办法只能起来去茅房,却忽然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吓得她连肚子疼都忘了。 临川立刻去找钱归我,可那人根本不在房里。她又联想起跟乱党有关的事,更加担心起来。 “龙兄?”钱归我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传来。 房中没有点蜡烛,临川只看见一道黑影站在门口,吓得她腿软就倒去了床上。 “你没事吧?”钱归我抢步到床边,而临川正好要起来,两人又差点撞上。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此时此刻,临川才觉得安心下来:“你去哪了?” “茅厕。” “我刚刚从那过来,那里根本没有人。” “难道你一间一间地查看过了?” 黑暗中,临川听见钱归我一声轻笑,随后房中便亮起了烛火,钱归我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 “你起夜还特意打扮哪?”临川坐在床边,舒了口气,“我刚才看见一个黑影从后院飞过,你说会不会是乱党?” 钱归我抿嘴一笑,坐去临川身边:“或许真的是。” 临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狐疑地盯着钱归我仔细打量:“你到底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 临川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心里的猜想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乱党?或者你是不是跟乱党有关系?” 临川看着钱归我,钱归我看着她。 临川不知道他是否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什么,她只知道钱归我把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很好,除了始终不变的笑意,一如既往足以吸引她的眼波,其余的,她什么都没看出来。反而是那种让她不知所措的慌张渐渐变得强烈,就和我过去每一次跟他亲密接触时的那样。 就在这样的注视彼此之下,临川和钱归我靠近了不少。他深邃的目光一度让临川挪不开眼,而强烈的心跳更令她意识到这种情况不妙。 可钱归我已在不知什么时候把临川制住,由不得她脱身了。 临川正想挣脱,却听见钱归我问道:“如果我真是乱党,你会怎么做?” 第二章( 上) 临川对钱归我的身份并没有太多的猜测,更别说他是乱党这种可能。 一直以来,临川在嫌弃钱归我和信任他的心情里徘徊,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也许会站在和自己对立的立场上。 而也就是钱归我此刻的提问,让临川一时间无言以对。 钱归我的样子总是让临川难以分清他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所以她无法在自己都不能给出答案的时候期待他给她一个解释。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钱归我眼底那抹总是真假难辨的神情让临川越来越失落,她真的怕钱归我会是如他所说的那样,真是乱党。 意识到钱归我抬起手要摸自己的脑袋,临川心头一颤,但并没有阻止他的行为。 也许是出于不安需要安慰,也许是默认了他的话而想要留住彼此之间最后的安宁和美好,临川接受这样代表亲密的行为,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又笑了。 “回去休息吧。”钱归我轻轻把临川推开,自己仰面躺去床上,这就合上眼,不理人了。 临川心乱如麻,也不知应该再跟他说什么,只能垂头丧气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脑子里关于钱归我究竟是不是乱党的问题一直都在盘桓,这样的疑问致使临川又一次难以入睡,就这样睁着眼一直熬到了半夜。 就在睡意朦胧的时候,临川听见隔壁穆可岚的房间里传来的奇怪的动静。她立刻贴去墙边听,也确实听见隔壁有声音。 临川又跑去门口,但没有开门,再一次确认自己听见了有人开门的声音,特别轻,但因为此时太安静,还是能够听见的。 临川透过门缝看见一个黑影快速地离开了客栈,她悄悄追出去,但又一次在后院把人跟丢了。 先是钱归我提出奇怪的假设,再是穆可岚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加上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打得火热,临川不得不生出更多的猜疑来,并且决定去穆可岚的房间一看究竟。 然而虽是有了这个打算,但真要动手,临川还是有些心虚的。 未免打草惊蛇,临川没有叩响穆可岚的房门,毕竟那样动静太大——她轻轻地开了门。 房里没点灯,黑洞洞的,临川摸索着一点点进去,生怕撞到什么惊动了别人。 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临川可以大约看见房间里家具摆设的轮廓,包括床上,但令她惊讶的是,床上没有人,只有一床被掀开的被子。从被子的凌乱程度看,穆可岚离开的时候很匆忙,但刚才的动静分明就是训练有素之人发出的,一点都不慌不忙。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穆可岚被人劫持。 临川为自己的这个判断而感到吃惊,立刻去找了钱归我,只是他的房间里同样没有人。 “两个和我同行的人在同一时间不见了,这难道是巧合?”直觉告诉临川,这不可能。 只是眼下临川无计可施,并且为了防止被钱归我察觉,她立刻退回了自己的房间,静静等着天亮。 第二天临川正一个人在大堂用早膳,发现姝颜也来了潜洲。 经过了昨晚的事,临川这会儿见到姝颜也不由多了几分怀疑——离开姻缘镇之后,他们在俞阳相遇可以说是巧合,现在又在潜洲重逢,天下这么大,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但如果是钱归我和她通有书信,那么这个异域胡姬就更不值得信任。 这样一想,临川更心惊胆战起来,一想到和自己一起经历了这些事的战友,很可能是别有用心的歹人,他们的目标或许不是临川,但总是让她不安的。 姝颜一路而来,风尘仆仆,她似乎没有察觉临川的心思,拉着她道:“侯大夫已经在想办法帮方知信戒销魂散了,柳雅芙也陪着他,我离开俞阳前,殷笑薇和当地官员已经被送往长安去了,你就放心吧。” “这样就好。”临川有所顾虑,“你怎么会来俞阳的?钱归我告诉你的?” “是啊。”姝颜喝了口茶,“钱相公说你们会往西边走,我就也往这里走。就说是我和你心意相通吧,这潜洲不是什么大地方,但我觉得你们会在这里稍作停留的,就过来了,谁知道还真的遇见了,你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 姝颜的话让临川想起她在姻缘镇时的言辞,她现在想来还觉得格外尴尬。 两人说了没几句,钱归我就从外头回来了。 临川觉得钱归我的样子有些奇怪,在见到她之前的神情总是怪怪的,后来虽然扯出了一个笑容,但也看来十分勉强,脸色尤其不好,也不若平日口若悬河,拿临川玩笑,稍坐了片刻就回楼上客房去了。 临川心生疑云就一定要跟去看看,并且抢在钱归我关门之前冲进他的房间。 钱归我没将临川赶出去,慢慢地走去床边坐下:“小生有些疲乏想睡一觉,龙兄是要相陪?” “你怎么会从外面回来的?” “小生一整夜都不在客栈里,当然是从外面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不告诉我?你去哪了?做什么去了?” 钱归我有些愣神,大约是没想到临川会一口气抛出这么多问题,便只是默然看着。 看得临川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钱归我才道:“龙兄是债主,但小生也不用事事向你报备吧。出去走走,另外找了个地方住一晚,不可以么?” “狡辩!”临川拉下脸坐去钱归我身边,瞪着他道,“昨天才说了乱党的事,你就马上夜不归宿,你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我以为你真的是乱党!这样我们就……” 钱归我不说话却比说话还让临川六神无主。她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如果那是真的,他们就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你也知道现在外头危险,就不要总往外头跑了。”钱归我眉头一动,脸色比刚才更差了些。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休息会。” 往日被钱归我欺负得多了,忽然见他这样,临川既不习惯又觉得心疼。 未免打扰钱归我休息,临川只能离开,但在此之前,她发现他的动作有些奇怪,便要扶他躺下。 钱归我却推开她道:“不用。” 不推还好,这一推,钱归我掌心的血迹就沾到了临川衣服上。她再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钱归我右腰的衣服上已经沁出了血,他显然是受伤了。 第二章( 下) 临川一看就知道钱归我的伤势不轻,立刻慌乱了起来。她正想去叫姝颜,却听钱归我将她唤住,“把我的包袱拿来。” 临川赶紧抱来了包袱,看着钱归我打开。见里面都是各种疗伤的药,她不由道:“你随身带这么多药,我看你不像是字画商人,更像是倒卖药材的。” 钱归我要除衫,临川不方便留下。 可她正要走,钱归我却又一次把她留下了:“还得龙兄你搭把手。” 临川和家中兄弟们的关系虽然也算亲近,但她还从未跟任何一个男子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行不行!”临川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把水端来。”钱归我道。 临川如蒙大赦,立刻把盆端来。而这会儿,钱归我已经解开衣裳,正在揭腰间的纱布。 此时临川暗惊,钱归我样貌英俊,甚至带着点文士的清秀隽雅,但体格比她以为的精壮多了,像是武士,身手想来还不错的那种。 有了这个认识,临川更忐忑起来:“他难道真的是乱党么?” 钱归我忙着处理伤口,没空理会临川的胡思乱想。 临川看他动作娴熟,显然是个老手,心里更七上八下,好像他是乱党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错了。 临川若有所思就没注意自己的目光究竟落在什么地方,只是听钱归我道:“不然这样吧,小生让龙兄多看两眼,就算是抵消小生在龙兄那欠的钱了。” “分明受着伤,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看你根本伤得没有那么重,都是装出来吓唬我的。”临川本想继续数落钱归我,但见他腰上的纱布,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钱归我慢慢地把衣裳穿好,临川低着头坐去他身边:“你在俞阳的时候帮了我,本来说好我要用珍珠作为酬劳的,那颗珍珠我还没给你呢。” “既然如此,龙兄就把珍珠交出来吧。”钱归我向临川摊开手掌。 临川这才发现,钱归我的掌心和关节处有不少茧子,显然是长年练习某样东西而造成。 看这情形,临川猜测是枪棍一类的武器,也就是说,钱归我确实会武功。 “你怎么了?”钱归我问道,“自从进了潜洲,你就总是心事重重的。要不要说出来,让小生为龙兄开解开解?” “我……”临川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尤其是劝钱归我说出实情的话。 可临川转念一想,钱归我有事相瞒,她不一样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么?再者,如今有了那些猜测,倘若开诚布公,情况只可能更糟。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要这么扭扭捏捏的,跟小姑娘似的。”钱归我道。 临川没告诉钱归我,她本来就是姑娘家,才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钱归我摸了摸临川的脑袋,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确实想要休息一会儿,你若高兴,就在这里陪我,若不高兴,就去找姝颜聊会天,总之不要随便出门,外面确实危险,知道了么?” 除了严肃,临川还从钱归我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关心,这样温柔,胜过春光。 临川扶钱归我躺下,为他拉上被子,还把那些药和纱布都收拾了,这才在床边坐下,而此时的钱归我已经睡了过去。 “我曾经怀疑过你真的是中书令家的表少爷,因为你在姻缘镇的表现几乎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公子的气度和行为。一直到我开始怀疑你也许是乱党之前,我都没有否认过这个可能的存在。”临川默然。 “然而中书令世家书香,从未听说家中有人习武,钱归我的手心里都是老茧,也不像是长年握笔所致,从这一点来看,他不是那位钱少爷,反而真的更像是乱党之流的习武之人。” 一旦想起这些事,临川就心烦意乱。如今,她唯有看着正在熟睡中的钱归我才能有短暂的宁静了——毕竟他们还在一起,她还有否认他是乱党的机会。 虽然临川并不知道,她这样想要否定钱归我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分明那么讨厌他,嫌弃他,如果钱归我真的是乱党,她应该马上报官,将之人绳之以法,也报了之前被他多次戏弄的仇。 越想越头疼,临川又怕自己忍不住会把钱归我弄醒,就悄然退了出去。 姝颜见临川下了楼,立刻上钱询问:“钱相公没事吧?我看他的样子不太好。” 临川本想从姝颜身上探探口风,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就烦躁不已,所以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却没想到穆可岚这会儿居然回来了。 同样是一整宿没有回来,穆可岚完全没有受伤,只是神情有些怪异,而且行色匆匆,像是遇见了棘手之事。 穆可岚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完全没有顾及自己身前到底是什么人。等她和临川在楼梯上撞着了,才如梦初醒:“龙相公?” “穆姑娘也从外面回来?” 穆可岚没有注意到临川语气中的探问,只是敷衍地点着头,还不忘往楼上客房跑:“是啊。” 临川没来得及将穆可岚拦住,眼睁睁看着穆可岚回了房间。只是不等她反应,楼下又冲进来了一伙人,一个老头领着好几个壮汉,像是打手一般。 老头在大堂里环顾了一遭,直接去找了掌柜,拿出一幅画像道:“有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临川一看那画像上画的正是穆可岚,这才明白她刚才那么着急是在躲这帮人。 那老头不算凶神恶煞,只是他身后那几个壮汉看来有股迫人的气势,掌柜已是有些怕了,连伸手指着楼上客房的手都有些发颤。 知道他们要上楼,临川赶紧拉着姝颜回楼上。 那几个人大步流星地上来,比临川还先到了二楼,不由分说就一间一间地开始找人,最后他们居然在钱归我的房间里把穆可岚抓了出来。 临川和姝颜上去时,钱归我已经追了出来:“诸位有话好说,何必为难一个姑娘呢?” “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这位相公就不用多说话了吧。”原来那个带头的老人就是穆可岚的父亲,这会儿他看着钱归我的样子格外愤怒,但也还算保持着风度。 “穆老先生。”钱归我拱手道,“老先生或许是误会了,在下和穆姑娘只是朋友,但即便是泛泛之交,也想知道穆姑娘做了什么令老先生要用如此阵仗拿人,更何况她还是老先生之女。” “我们穆家的家事,不用外人过问。”穆老先生这就要带走穆可岚。 穆可岚在慌乱之中一直冲钱归我喊道:“救我,我不要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穆可岚就这样哭闹着被穆老先生带走。 临川虽对穆可岚的身份有所怀疑,但这几个壮汉欺负一个弱女子的情景着实让人看了恼火,便想要上前理论。 谁知钱归我将临川拦住,道:“不要冲动。” 临川正想说话,又被钱归我拽进了房间,姝颜随后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第三章( 上) “别人的家事,咱们还不要插手为妙。”钱归我坐下道。 姝颜怕临川冲动之下和钱归我吵起来,所以第一时间道临川身边,浅笑着拉她坐下:“钱相公说得有道理。” “你就敢肯定那是穆姑娘的父亲?不是什么歹人要强抢民女?” 钱归我看看姝颜,点头道:“龙兄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追出去跟他们理论,顺便探探情况。” 钱归我明知道临川哪怕真的去了,也不可能是那些壮汉的对手,故意拿这话来刺临川,让她知难而退。 “龙相公,自咱们在姻缘镇认识以来,钱相公除了有时开看玩笑,在大事上可曾有过疏漏或者判断错误的地方?”姝颜问道。 不用回想临川也知道,钱归我肯定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过去她因为跟钱归我闹脾气,打了自己多少脸,临川想来都心疼自己。 见临川不说话,钱归我继续道:“之前小生和穆可岚聊了那么多,对她的情况大约也有了猜测。” 临川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 “十之八九,这个穆可岚是逃婚出来找情郎的。” “逃婚?”临川吃惊,心中立即对穆可岚改变了想法,“如果当真如此,那么这个穆可岚还算是挺勇敢的,原来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么?虽然关于我的婚事至今都没有明确的消息,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也不用离家出走,经历这些事了。” “穆可岚来潜洲找朋友,小生陪她去找画师画像的时候,她的神态动作让小生以为,她要找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所以这就能解释今天的情况了。” “你是说穆可岚不满家里给指定的婚事,所以逃到潜洲来找自己的心上人?”见钱归我赞许似的点了点头,临川并没有觉得多高兴,反而觉得穆可岚也是一个深受父母之命坑害的可怜人。 这样一想,临川便希望能帮穆可岚做些什么。想起她被穆老先生带走时的样子,她心生唏嘘:“不然我们……” 眼见钱归我脸色苍白,临川才想起来他还是个伤患,现在正需要休息,这就闭了嘴。 “我听说这个潜洲不安全,你们确定要留下来?”姝颜打破了此时房中的沉默,“听说这一带最近有前隋乱党出没,很容易出事的,安全起见,我觉得我们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临川转头去看钱归我:“可是钱归我受了伤,我看还得休息几天才能动身呢。” 钱归我随即展露笑颜:“多谢龙兄挂念,这伤确实还经不起折腾,咱们就稍留几日,期间小心一些为好。” 虽然钱归我的神情看来还有些虚弱,但凡他冲临川一笑,临川便觉得心情好了很多:“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临川不知刚才姝颜说的关于乱党的事究竟代表了什么,是她对临川的威胁,让她赶紧离开这里,免得碍了他们的事,还是她确实无辜,和乱党没有关系。 过去临川从未遇见过这样麻烦的情况。很多时候,她所遭遇的人和事都是父母兄弟们早就为她安排好的,她只要被动地接受,适当地表达自己的喜恶,就可以获得优容安定的生活,没有那么多不顺心,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临川不知道穆可岚被带走之后究竟怎么样了,对钱归我的身份也一直都在怀疑之中,这样繁琐的心情导致她近来睡得特别不好,自然也就更容易发现夜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动静。 夜里,临川正半开着窗户对着月亮发呆:“他们应该都已经睡了,真有还没就寝的,就只剩下……” 临川一面想着父亲兢兢业业的身影,一面望着深沉夜幕上那仿佛被贴上去的月亮,忽然就发现了长街一头冒出了怪异的人影,正慢慢向客栈这里靠近。 临川立刻将房中的烛火吹灭,以免打草惊蛇。 光线毕竟太暗,临川没能看个真切,但能确定对方是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受了伤,行动不是很方便,另一个一直扶着他,像是在躲避身后人的追/捕。 姝颜的话提醒了临川,这两个趁夜出行的人很可能是传说中的前隋乱党。 他们很快就拐进了一个巷子里消失了,但临川等了很久,都没发现后面有其他人追来。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这件事最终导致临川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等天亮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告诉钱归我,但才出房门,就被外头喧哗的人声吸引了注意力。 临川见姝颜已经站在了大堂里,就下去找她:“发生什么事了?” 姝颜皱着眉,忧心忡忡地看着客栈外头:“全城戒严。” 临川这才发现,客栈外的大街上已经站了不少官府里的差役,还有巡街的,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周围人对这件事的议论不止,临川也就在旁听了个仔细。 “听说是昨天夜里,有乱党趁夜袭击了一帮外地人,还掳走了一个姑娘。” “现在的乱党都这么大胆了?不光抢钱,还抢人?” “前两天不是还有行刺知县的么?” “钱抢没抢不知道,但是人肯定是被掳走了。今天去敲鸣冤鼓的那个,你们知道是谁么?” “谁啊?” “就是昨天来客栈,还带了好几个壮汉的那个老头儿。” 临川和姝颜闻言皆惊,恰见钱归我从楼上下来,她赶紧过去道:“穆姑娘被乱党劫走了。” 钱归我肃容,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接着往楼下走:“这么多人在,说话小心些。什么乱党,当心被别人听去了误会你,直接报官把你抓了。” 钱归我走路都捂着右腰处的伤口。 临川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见到的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似乎也是右腰附近有伤:“你的伤,好些了么?” 钱归我此时的神情才放松了下来,笑道:“好多了,就是还不太能大动,容易扯着伤口再出血。” “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那天晚上你究竟做什么去了?”临川忍不住好奇,也是因为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困惑。 第三章( 下) 她希望能够消除和钱归我之间的猜疑,否则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连最后的分寸都把持不住的。 “遇见你口中说的乱党了呗。”钱归我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就是个笑话。 临川现在听见乱党两个字就心烦意乱,也不管钱归我说的是真是假,继续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受伤了。” “你在哪里遇见乱党的?为什么不赶紧回来或是去报官,还要在外头留一整个晚上?” 钱归我星眸生光,一直看着临川。临川却从他的眼里感受到了对这件事模棱两可的态度。 “是了,他并不在乎我是不是把他当做乱党,哪怕他真的是,他也认定我不会揭发出去。”临川的心情沉重又很是无奈。 可临川讨厌钱归我的自以为是,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吟吟地看着她,他一定知道她心急,却偏偏什么都不告诉她。 “是不是在他看来,我从来都不足以让他信任,或者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朋友?”想得越多,临川越是神伤。 对钱归我身份的质疑变成了临川对自己的否定,这是她十多年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样挫败。 如今被一个连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人不屑一顾,对比起从小就被众人捧在掌心里、被视若明珠的命运,临川以为这真是太讽刺了。 除却生气、失落,伤心,临川还觉得痛心,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样形成的,只是心头那一阵钝痛让她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一旦忙于躲避这样的现实,临川就想要马上起身离开,但钱归我拉住了她:“将来你会知道的,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临川转头看他,他仍是用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面对她,眼波却温柔了不少。 临川被钱归我感染,这就坐了下来,但意外的是杜崇俭突然出现,正和人边走边说着话。 “杜兄。”临川惊道。 杜崇俭闻声抬头,随后和那人打了招呼就进了客栈:“龙兄……钱相公和姝颜姑娘也在,真巧。” “你来潜洲做生意?”临川问道。 杜崇俭点头道:“是啊,都快谈完了,货都已经检查过,就快要送出去了,谁知传来了前隋余孽的消息,硬是全城戒严,走货走人都不行。” “早知道杜相公来也来潜洲,当时就接着蹭你的车了。”姝颜道,“现在你的货出不去,可有大影响?” “也不知这戒严要到什么时候,我只能托人上官府里打听。”杜崇俭笑得有些尴尬,“和龙兄相识我才说实话,耽误送货时间总是不好,我正在上下打点,好让官府通融,让我的货先送出去呢。” 不是出于无奈,杜崇俭应该不至于做这种事,临川看他的样子也是迫不得已,就没再追问了。 四人沉默了一阵,杜崇俭又开口道:“钱相公是不是不舒服?” “来了潜洲就有些水土不服,已经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了。”钱归我向临川伸出手,“龙兄,咱们上去吧,这下头太吵了。” 临川不便跟钱归我一个伤患计较,只好和他一块上了楼。 潜洲城里戒严的时间一日过了一日,不光没有解禁的确切时间,官兵在这几天反而在城内大肆搜捕,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 临川虽然带了路引,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她也担心这一次查得太严,会暴露身份。因此她听了钱归我的话,乖乖地待在客栈里,没有重要的事坚决不出门,以免发生什么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 钱归我这些天也算安份,每天定时换药,在客栈里跟那些人闲扯,听来不少闲言碎语,但都没什么可用价值。 看着钱归我的伤一天天好转,临川也就放了心。 可话说回来,乱党的事一日不解决,整个潜洲就一日都被笼罩在那些歹人的阴影里,临川也就对钱归我存着一份说不清的怀疑,自然开心不起来。 杜崇俭为了出货的事奔走,看来应该很忙,也不怎么见他来客栈。 姝颜有时总缠着临川,临川没办法,只好缠着钱归我来转移注意力,后果就是临川天天粘着那个奸商,赖在他房里不走,看着他换药,还要帮忙,倒是学会了一向新技能。 临川私心里还是有些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尽管周围的一切看来都紧张不安,但钱归我还陪在她身边。有时候临川一心一意地照顾他,就暂时忘记了那些还围绕在他身上的疑云,尚能得到一些安宁——一切只因为钱归我在她的身边。 而这些天的接触,让临川对钱归我那精壮结实的身体在习惯的同时又多了好感。 临川隐隐觉得,钱归我是一个非常善于管理自己的人,否则他这身上只会是有一身肥膘,可没有如此分明甚至还有些诱人的线条,有时候连她都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 “我发誓,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可是面对美好的肉体,谁都有流口水的权力吧。孔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临川面色平静地帮钱归我换药,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手往哪放?”钱归我道。 临川赶紧把手缩回来,因为心虚,所以立刻低下头,拿着东西去了桌边:“什么往哪放,帮你弄纱布呢。” “这一趟受伤,小生可是亏大了。” “有本……本少爷亲自照顾你,你赚大了好么。”临川把桌上的药和纱布等一系列用品整理好。 “小生可从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坦诚以待,龙兄这一看就看了好些天,把小生都看光了。” “你说我是外人?”临川气得转身就要质问钱归我。 钱归我刚好在穿衣服,抬着左臂,左手捏着左衽,像是朝临川张开怀抱似的,还露着半边身子,看得临川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往天灵盖涌,脸就跟要烧起来似的。 钱归我对此毫不避讳,好整以暇地看着临川:“龙兄脸红的样子竟有些可爱,走近些,让小生看看仔细。” 那笑容浮现在钱归我脸上摆明了就是欠打,可他这轻袍缓带的样子确实让临川脸红心跳,真要我打,她可下不了手。 临川正局促不安,钱归我却走了过来。 不等临川逃开,钱归我就把她逼到了死角。 临川一垂眼就能看见“不堪入目”的画面,要是抬眼正好就对上了钱归我暧昧不明且温情如春水的眼眸。 总之不论临川往哪里看都是钱归我,还都是让她不知所措的他。 临川的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钱归我或许不是乱党,而是个磨人的男妖精! 第四章( 上) 关于乱党的事在潜洲闹得满城风雨,每天都有许多官兵巡街搜捕,说现在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也不为过。但难为杜崇俭在这种情况下还为了自家的生意跑进跑出,看来这年头要混口饭吃还真不容易。 临川以为这种日子持续几天,如果真的找不到乱党也会暂时解除戒严,可没想到就在她以为情况会慢慢好转的时,那些乱党居然闹出了事。 原本临川正和钱归我吃着饭,姝颜忽然从外头跑了回来,神情很紧张:“昨夜又有刺客行刺,听说县令受了重伤。” “抓到人了么?”钱归我问道。 姝颜摇头:“来了两个刺客,都逃了。这帮乱党,一定是最近被逼急了,所以才铤而走险想要制造混乱,方便他们逃出去。” 临川听着他们俩对话,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奇怪怪的,可一时间她又说不上来。 乱党滋扰,还有那个被劫持的穆可岚…… 临川默默地把现有的情况梳理了一遍,又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两个身影,想要立刻出去看看。 钱归我硬要带着伤跟临川一起去。 “姝颜也一块跟着,免得真出了事,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临川道。 临川顺着那时两道人影离开的方向一路过去,最后发现进入的是一条死胡同,周围好像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不免有些泄气。 “上去看看。”钱归我抬头看着并不高的墙头。 钱归我受着伤,显然是不能爬墙的,姝颜又冲临川摇头,只能是临川硬着头皮上了。 可临川对爬墙这种事一窍不通,虽又姝颜在旁边协助,也送了临川半条命才好不容易爬到墙头。 墙后面就是一块比较小的空地,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再往前一些就是一处小宅院院墙。 临川趴在墙头观察了周围的情况,断定如果是深夜无光的情况下,只要来人可以爬上这墙头,就能翻过去到达那座宅院里,换句话说,这里也不是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临川正要下去,却发现姝颜正在墙根下看着什么,现在已经是钱归我在下头支撑着她。 临川踩着钱归我的肩膀下墙:“你的伤没事吧?” “是血迹。”姝颜忽然道。 临川和钱归我凑去墙角看,但姝颜却慢慢站了起来,指着墙缝上并不明显的痕迹道:“应该是不小心留下的血迹,而且正好是顺着这道缝流下来的,也就是说确实有人曾经爬上去过。” “只有这么一点?”钱归我问道。 “应该是事后被人清理过,但是这里的血已经沁了进去,擦不掉,但也并不明显。”姝颜道。 钱归我凝神思索着什么,姝颜也非常严肃,这个结论应该可以证明那座宅子就是那两个人当时奔赴的地方,但现在要去抓人,怕是来不及了。 走出胡同之后,姝颜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禁,这个潜洲一点都不好玩。” “虽是戒严,但也不是完全不放人出去,只要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官府还是会放人的。”钱归我不知为何转头看着临川,笑眯眯的。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有犯事,我可是大唐良民。”临川板起脸,“要不要去查查那座宅子?” “那是官府的事。” “你要报官?” “懒得去。”钱归我正说着话,又有一队官兵从街上巡逻经过,他摇头道,“这扰民扰的,人心都快稳不住咯。” “说的是忧国忧民之词,却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临川一扯钱归我的袖管,“跟我去看看那间宅子。” 一听要做事,钱归我就开始耍赖:“小生忽然觉得伤口有些疼痛,龙兄陪小生回去看看吧。” 临川本不想搭理钱归我,但姝颜硬把她推到钱归我身边:“你陪钱相公回去吧,我去打听别的,兴许还比你翻墙快一些。” 于是临川和钱归我回了客栈,但等到傍晚都没见姝颜回来。 钱归我不让临川出门,说是不安全。 “但姝颜一个人在外面岂不是更容易有危险,我等不下去,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临川道。 钱归我迟疑片刻,叮嘱道:“千万别走远了。” “我知道,还得回来用晚膳呢。”临川这就离开了客栈。 暮色笼罩着潜洲城,夜晚将临,让本就惶惶的人心变得更加难以安定,至少临川是有这种感觉的。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虽然依旧没有找到姝颜,可临川必须回去了,否则钱归我会担心的。 转身要走,临川忽然发现街边露出一只人手,她差点叫出声,好在及时捂住了嘴。 这种时候,忽然遇见这种情况,临川说不怕那都是假的。但那只手无力的放在地上,如果不是被人砍下来的,只能说明手的主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临川压制着内心的疑惑和紧张,慢慢靠近,确实看见到了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 临川试着叫了那人几声,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又稍稍走近一些,那人仍是双眼紧闭着。 此时临川才注意到,那人右腰的衣服上有渗出来的血迹。她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人影:“他就是其中之一,那个受了伤的人。” 也就是说,现在倒在临川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很可能就是官府正在通缉的乱党之一。 临川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她现在去叫人,应该可以马上把巡逻的官兵找来。 还没完全肯定这个想法,临川就听见有人叫她。她才要回头,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随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朦朦胧胧间,临川依稀看见有人走动。听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她的神智也逐渐恢复了过来。然后她看见一个身影,有些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 “你醒了么?” 这个声音临川应该在哪听过,只是她的脑子跟浆糊似的,还有些分辨不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 临川努力张开双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随后穆可岚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穆姑娘?”临川惊讶地从床上蹿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四章( 下) 临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她试图回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无所获,只能求助穆可岚了:“穆姑娘,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穆可岚像是很为难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也十分担心:“等会应该会有人过来,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没头没尾的话勾起了临川的好奇心,然而她还没接着问,就有人闯了进来:“他醒了?带去见大哥吧。” 那人看着不像山里的土匪,说话虽然不甚客气,但也不至于凶神恶煞。 穆可岚郑重地看着临川:“我跟你一起去,我们见机行事。” 身陷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境地里,临川只能听从穆可岚的建议,和她一起去见了那位大哥,一并还有房里十来个陌生人。 一进厅房,临川就被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震住了,不得不紧随穆可岚身后,并且发现了那个倒在街边的人。 穆可岚带着临川走去那人身边,两人交换了眼色,她很紧张,那个男人倒还镇定:“没事的,只是为了以保万全。” 这些人一个个都面容严肃,看临川和穆可岚的样子就跟对待敌人似的,非常戒备——寻常人是不会这么敏感的。 临川根据如今潜洲城内的情况判断出,这帮人极有可能就是官府正在通缉的乱党。 还没从这样的推测中回过神,临川就听穆可岚道:“这位龙相公是我来潜洲路上遇见的朋友,他没有恶意,还是将他放了吧。” “既然是穆姑娘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来了这里,不妨坐下聊聊。”带头大哥道。 这人确实有些风度,可临川暗道并非同道中人,也就生了抵触之心,只是出于自保的目的,她才不得不恭维道:“站着说就好,跟穆姑娘站一块,我没那么紧张。” 其余人因此发笑,带头大哥继续道:“我们不是恶人,龙相公不要怕。” “再怕我也要让自己淡定,否则如何脱身?钱归我还等着我回去呢。”临川暗道。 带头大哥又跟临川说了几句,她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拉她入伙。 如果临川不加入他们,她就别想安全离开这里,说穿了就是让临川自己看着办,是要活命还是求死。 屋子里十几双眼睛都盯在临川身上,她本想向穆可岚求助。 看眼下的情况,为了那位计郎,穆可岚必定是加入了这伙人,就算她有心放临川,怕也无计可施。 至于他那位计郎,更是靠不住的。 临川正寻思着应对之法,有人进来道:“杜相公来了。” 临川本无心去管这什么杜相公,可当见到进门之人是杜崇俭时,她已是吃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她的身边一直潜伏着一个乱党。 带头大哥见到杜崇俭立刻笑脸相迎,临川和穆可岚这就被带了出去。 临川心心念念想着杜崇俭的身份,也想要多知道一些情况,因此在离开之后问穆可岚道:“穆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穆可岚十分小心,想来也因为和乱党在一起显得不甚安定。她神色紧张地看着临川:“我逃婚来潜洲,是为了找计郎,但我并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所以当时钱相公帮我张贴计郎画像寻人时,被计郎的朋友发现了。但是没想到,我爹快了计郎一步,要把我带回去成亲,计郎为了我,不顾现在他们被官府通缉搜查的局面,趁夜救我,没想到受了伤,好不容易才讨回来。但是我爹去报了官,情况就更复杂了。” 所以,那天晚上临川发现的那两个身影应该就是她和那位计郎了:“穆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计郎很可能和前几日行刺官府的刺客也就是前隋余孽有关?” 穆可岚几乎在这一混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看着临川,最后无奈垂眼:“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只要能和计郎在一起,我不管他是刺客还是前隋余孽,我都愿意跟他在一起。” 后来从穆可岚的讲述里,临川知道了那她的情郎名叫计修杰,其实在潜洲这部分里并算不上特别重要的角色。而穆可岚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她只是想跟着计修杰,不愿意回去成那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亲。 虽然临川对穆可岚的奋不顾身颇为敬佩,也羡慕计修洁为了他而不顾危险的勇气,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有多余的时间长吁短叹:“那天计相公昏倒在街边,又是怎么回事?” “计郎说是出去办事,结果被官兵发现了,他不得不隐藏踪迹。可他之前为了救我受了伤,所以才会失血昏倒在街边的,没想到你会出现在那里。”穆可岚致歉道,“原本你和钱相公帮我找计郎,现在却被我们连累,真是对不起。” “这里是什么地方?刚才那位杜相公,又是什么人?”时间不多,临川得尽可能得到足够的消息,以便在她逃离这里之后可以有更多告诉钱归我的内容。 “这是杜相公在潜洲的产业,不过为了隐藏身份,他用别人的名义置办的。至于他的身份,计郎没有细说,只告诉我他一直暗中提供财物上的帮助。” “我引以为朋友之人,居然是资助我大唐仇敌的歹人。”临川一旦想起杜崇俭过去的所作所为,便倍感失落,更觉得有些愤恨。然而庆幸的是,杜崇俭没有探知到她的身份,否则临川也许早就遭遇不测了。 “龙……”穆可岚迟疑之后道,“龙姑娘?” “什么龙姑娘?你别瞎说,我是真汉子。”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姑娘家,哪有男子跟你似的,长得这么娇小,还没有喉结。”穆可岚摸了摸耳垂。 临川一直以为自己扮男装的功夫还不错,没成想穆可岚的这双眼睛够毒的,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她再狡辩也无济于事:“我是为了方便才女扮男装的,你可不能说出去。” “我觉得,不用我说,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 这会儿临川没心思和穆可岚说这些,只关心这帮乱党的目的:“现在全城戒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出城的。我如果不加入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是不是?” 穆可岚忧心忡忡,向临川点头。 临川是绝对不会想要向这些乱党低头的,但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安全,也为了可以回去见钱归我,更为了为大唐出力,她必须留着自己这条命。 暂时虚与委蛇也并非不可,只是一想起杜崇俭,临川的心情又复杂了不少。 第五章( 上) 临川以为杜崇俭会主动找上门,但事实却是直到第二天天亮,他都没有出现,反而是大头大哥让人传临川过去,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忽然之间要我加入各位侠士的大举,我还有些慌乱,虽然经过一夜思考,还是有些犹豫的。” 这个时候不能硬拼,只好尽量周旋了。 “你说什么?”有人怒目向临川。 临川定了定神,见带头大哥的脸色也不太好,忙道:“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家中尚有父母在堂,就我这么一个子嗣,我就这样加入了你们,必然要跟着到处奔波。如此一来,二老无所依,我这是大不孝。” “这方便,到时候我们派人把你父母接到安全的地方,你只管安安心心跟着我们干大事就行。将来事成,少不得你的好处。”那凶相之人道。 虽然此时境况不比昨夜压迫,但看着他们随身的武器,临川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 这件事拖不得,迟一刻,临川都可能客死异乡。 “真希望钱归我可以从天而降把我带走,过去每次遇见危险,他都在我身边的,可偏偏现在只有我孤身一人,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临川暗叹。 那人见我不应声,半拔了长刀就恐吓道:“婆婆妈妈的,到底愿意不愿意?” 低头大哥示意他放下刀:“龙相公是当真还没考虑好?” 临川见过不少身名显赫的富贵之人,官宦大人也素有见面,他们说话办事时暗藏的锋芒已经是不容轻视,她的父亲更加如此。眼前这个带头大哥虽然语调平和,但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临川当真要反对,还真有些心头发颤。 临川虽然不是大丈夫,也懂得审时度势,这还没到以死殉节的地步,她选择保命:“我答应,只要你们可以保证我家中父母的安全。” 那人把刀重新放回刀鞘里,骂骂咧咧道:“早答应不就没事了,非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浪费这么多口水。” 带头大哥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了,我们当然不会骗你,不过眼下有一桩事挺要紧,安全起见,龙小弟你最近就先待在这宅子里,别到处乱走了。” “什么事?” 带头大哥不应声,只让人把临川带了回去。 “我被困在这宅子里,也不知道钱归我有没有到处在找我,他会不会为了我的失踪而心急。” 临川看着墙头发呆,越看越觉得眼熟。 等穆可岚来到时,临川便问她:“计相公救你回来的当夜,就是来的这间宅子?” 穆可岚点头:“这面墙的外头就是一条胡同的尽头,当时计郎就是带着我从这里翻墙建立的。” “看来上次姝颜发现的血迹就是计修洁的。”临川低语道。 穆可岚如今的处境想来跟临川一样,虽然成了乱党的人,但还不能参与到他们的计划里。所以跟临川待在这宅子里的闲暇时间,她都来找临川说话。了。 “计相公出门办事去了么?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临川不放弃,哪怕可能无功而返,她也希望可以从穆可岚的身上套出一点点的线索。 穆可岚摇头道:“我只知道他们一直在为离开潜洲的事做计划,而且似乎还要做什么大事。” “大事?他们要做什么大事?”临川左思右想,这潜洲不是什么重镇,也非要塞,周围没有粮仓,更没有大型工程,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这帮乱党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计郎和我说,我们的人太多,要全部离开潜洲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只能分批走。而且潜洲的县令似乎和前隋有些关系……” “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闹事,还行刺当地知县!”临川惊道,“他们已经两次行刺,难道你说的大事,是他们要进行三次刺杀?” 穆可岚也表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但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计郎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 临川暗箱总被关在这个地方不是办法,如果可以在他们离开潜洲前把消息传递出去,也许还能围剿了这些乱党,为中朝免去将来的祸事。 一心想着脱困之法,临川没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待她回神,杜崇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龙兄。”杜崇俭颜色如旧,仍是那副温润随和的模样。 然而这神情在临川眼里已成了笑里藏刀般的的可怕。 “没想到杜兄深藏不露,还认识这些江湖豪杰。”见杜崇俭要靠近,临川立即后退一些。 “这些原不该让龙兄知道的,但现在挑明了也没有坏处,至少我不用再瞒着你了。” “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么?” “生意人。” “生意人?做什么生意的?” “大生意。” “多大的生意?” “你很在乎么?” “当然。” “为什么?”这一刻,临川已被杜崇俭逼到了墙根,两人都陷入了阴影里,他的面容暗淡下来,目光却异常清亮,仿佛变了一个人。 见杜崇俭仍要欺身过来,临川立即伸手去推他,他却抓住临川的手道:“柔荑轻握,龙兄不想跟我说些真话么?” 临川想要抽回手,无奈杜崇俭握得紧,她又没办法抽身离开,便只能暂且与他维持这暧昧的姿势:“我何时骗你?要说什么真话?” “龙兄女扮男装一事,难道不是欺骗?” 原来不光是穆可岚,杜崇俭也知道临川本女儿身。 临川忽然想知道,那么钱归我看出来了么? 自从和钱归我分开之后,临川就总在想他,想他的伤不知好了多少。想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踪而四处寻找。 现在,他还在想他会不会发现我并非他一直称道的“龙兄”,而应该是“龙姑娘”。 “我去客栈找过钱相公,可是他已经不见了。”杜崇俭道。 杜崇俭是在告诉临川,钱归我弃她而去,根本就不关心临川的生死。 可临川不信:“不可能,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第五章( 下) “我没有理由骗你,倒是你总拿这身男装来骗我。”杜崇俭松开手,“他确实不在客栈里,掌柜的说他两天前就走了,连姝颜也走了,现在潜洲,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当然,你还有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临川还沉浸在钱归我离开的失落里,才不去管杜崇俭后来又说了什么。她一心期待着那个人会来救自己,或者只是寻找她的下落也好,让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可现在钱归我就这样走了,一声不吭,完全枉顾她的死活。 原来她在他心里,就是个完全不重要的存在?就算她忽然失踪了,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他可以潇洒地离开,反正她再也不能为他提供钱财上的援助了,是不是? 如此想来,心头一阵钝痛。 从小到大,临川还没有过这种感受,痛得想哭,视线早就模糊了。心里已经把那个没良心的混账骂了千百遍,但张开了口,就剩下呜呜的哭声了。 杜崇俭想要抱临川,却被一把推开。 临川赶紧把眼泪擦干——这下她更不能出事了,她还得出去找钱归我那个混蛋算账,至少把他坑她的钱讨回来。 “他在这种时候离开,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他也是个追逐利益的商人,每一笔账都算得格外清楚。”杜崇俭道。 “对,他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大奸商,骗了我的钱就不想管我的死活,我非得把他找出来,连本带利地跟他讨账。”临川恨恨道,“你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潜洲?你能帮我找到钱归我么?” 杜崇俭再一次走近临川身边,将手轻轻按在她肩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了么?” 杜崇俭想要表现得温柔,那必定是让人无法抗拒的。 临川看着他眼中潋滟的光彩,渐渐就将对钱归我的不满忘记了:“临川。” “还是这个名字衬你,临川。”杜崇俭连同唤起这个名字的声音都如水波般轻柔缱绻,抚慰了临川内心的戾气,整个人都觉得平静了许多。 可临川终究记得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可能放心:“你该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杜崇俭却抚摸着临川的头发,答非所谓:“只要你好好留在我身边,到哪里就都是安全的。临川,以后都跟着我,好不好?” 如果他是正人君子,如果他不是跟大唐为敌的乱党,有他这样轻声相慰,满目柔光,临川完全没有回驳的理由。但他们的身份是对立的,她不可能跟一个乱臣贼子在一起,况且…… 不去想了,钱归我这会儿已经不知去哪里逍遥了。 “临川?”杜崇俭又叫她,语调阴沉了一些,临川甚至发现他的眼光都阴鸷了起来,哪怕他的脸上还浮现着笑意,“你是不是在想钱归我?” 临川立刻摇头道:“没有,我才不会去想那个奸商呢。我只是……不想再留在潜洲了,所以想快点离开这里。” 杜崇俭的神情再度变得温和起来:“这件事急不得,总要安排妥当了才能进行。我答应你,如果可以离开,必定率先护送你走,如何?” 临川倒不是担心杜崇俭出尔反尔,而是他此时的表现已经完全颠覆了过去他留给她的印象——那个温文尔雅的杜崇俭,或许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于临川而言,钱归我和杜崇俭都在这几天里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她一面希望可以尽快离开潜洲,一面又觉得自己这一趟离开长安的旅程就是个笑话:“真诚相待之人,但一个狼心狗肺,一个包藏祸心,我这双眼睛识不得人,还不如当个瞎子呢。” 就这样消极地又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临川希望中的消息,杜崇俭他们终于要着手离开潜洲,只是要分批进行。 杜崇俭作为商人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他们以运送货物的名义,让一部分人乔装成商队中人,通过最正常的方式从城门接受检查后离开。 杜崇俭之前到处奔走,就是为了打典上下关系,让这一次的盘查可以简单一些。 临川和穆可岚是女人,不能出现在商队里,就跟着另一拨人,以送葬的名义出城。不过在此之前,临川被他们喂了药,加上乔庄易容,俨然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哪怕她想在出城的路上喊人都办不到。 穆可岚告诉临川,这是杜崇俭的主意。 “看来他还是防着我的。”临川心中叫苦。 出城的时候,穆可岚一直在临川身边护送。 临川虽然使不出劲儿,但也知道这些人有着随时被发现,然后和官兵火拼的准备。 临川第一次在等待接受盘查之际会有这样紧张忐忑的心情。看着乔装成商队的那些人顺利过关,她不安地看了穆可岚一眼。 穆可岚握着临川的手随之收紧,她比临川更加紧张。 终于轮到临川接受盘查的时候,穆可岚哭得更加伤心。 送葬本就是晦事,那些官兵并不愿意多跟这些戴孝的人多接触,但排查的步骤并没有因此而松懈。 临川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城门卫,真想立刻开口告诉他真相。可她没力气说话,连睁开眼睛都显得那么困难,最多就是动动身子,更像是浑身抽搐,还动不了几下。 “怎么回事?”城门卫问道。 穆可岚立刻按住临川,向城门卫解释道:“我家小弟从小体弱多病,这次祖母过世,他更是伤心过度,大夫说差不多是……” 穆可岚已是泣不成声了。 临川仍旧努力地想要向城门卫证明不是这样的,可她确实四肢无力,除了心里干着急,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城门卫盯着临川看来看去,临川很希望城门卫能从她眼里看出点异样,然后把他们带回去,这样他就有机会脱身,可以不用受制于这些歹人了。 “弟弟,等把祖母送去落了葬,我就带你再去找大夫,一定可以把你的病治好的。”穆可岚向城门卫哭求道,“官爷,请让我们过去吧,入土有吉时,错过了时辰,就是我们这些这些子孙不孝了。” 城门卫在例行检查之后没有发现异样,这就放了行。 这一刻,临川真有些绝望,离开了潜洲城,下一个她能够逃脱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并非临川不想为铲除这帮乱党出力,而是她深怕自己力有未逮,还是孤身一人留在这群人之中,真出了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反而成了阻碍,那就真的糟糕了。 这股愁绪一直到众人到达休息的地方都没有散去,看着早就在前头等候的杜崇俭,临川的心情更是无比复杂。 第六章( 上) 出乎临川意料的是潜洲城潜伏的乱党有不少,而杜崇俭那间宅子里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临川虽然名义上加入了他们,但毕竟是个新人,也还没有得到他们的信任,因此在他们议事时,临川是被排除在外的。 穆可岚告诉临川,还有几个人没过来会和,因为他们要等夜深后刺杀了潜洲县令才会出来,这是计修杰后来告诉她的。 “行刺朝廷命官是重罪。”临川看出这帮乱党是铁了心要跟朝廷对着干,她更确定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必须想个办法离开。 杜崇俭和带头大哥他们一直商量到很晚,临川和穆可岚在房间里焦灼地等待着,最后等来的是计修杰:“成功了,我们走吧。” 临川本欲和穆可岚他们一道走,谁知杜崇俭硬把她带走:“咱们要分三路走,最后在兹县会和,你跟着我。” 杜崇俭的心思太重,临川深知如果跟着他,她可以逃走的机会就减小了不少,但眼下没有她拒绝的余地,她便只能跟着杜崇俭在这子夜时分穿行在城外的山林之中。 夜里的山路不好走,他们为了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一路上都前进得非常快。临川不得不费力地跟着,好在杜崇俭还算照顾她,她不至于跟队跟得太辛苦。 最后临川真的累得走不动了,不得不拉着杜崇俭道:“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快不行了。” 杜崇俭始终扣着临川的手:“再走一段路就有人家了,到时候再休息不迟。” 无奈之下,临川只能忍耐着继续跟上队伍,但周围的草丛里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不光是临川,其他人也发现了,原本正在快速前行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 杜崇俭就在临川身边,她能够感受到他此刻对四下情形的戒备,他抓着临川的手慢慢收紧,临川疼得开始倒抽凉气。 忽然一个身影自草丛里蹿了出来,随后就发生了混乱。 临川猜想是有人埋伏在这里伺机行动,现在两拨人应该打了起来。 人声和打斗的声音让原本寂静的山林顷刻间变得吵闹嘈杂起来,那些混在一起的声响让临川只有赶紧逃离的欲望,但她被杜崇俭牵制着,他往哪走,她只能跟着。 临川跟在杜崇俭身边就往山里跟深的地方跑,身后有紧追不舍的声音,她想要回头呼救,但未免激怒杜崇俭而只能暂且隐忍。 一队人就这样被冲散了,此刻天光晦暗,临川也不知道还剩多少人跟着杜崇俭,只是眼下她被迫一直跟着他们逃跑,但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黑夜里只有模糊的人形身影不停地晃动,刀光剑影划破了浓稠夜色,敌我不辨的境地里,临川终究还是乱了方寸,也开始害怕起来——她还想回长安,想回去见家中父母,还有那班疼爱她的兄弟姐妹。 急速膨胀的张皇和担忧占据了临川此时所有的心情,她毫无主张地跟着杜崇俭逃窜,尽管几乎剩不下多少力气,可她也不敢怠慢,否则谁知道下一刻在刀剑下丧命的,会不会就是她。 当充斥在耳边的凌乱声响终于结束,临川的双手已经被反剪在身后,视线中也有火光亮出,她慢慢看清了周围的情况,这才真正让她瞠目结舌。 火光里,临川和杜崇俭一行人已经被包围起来,而那个牵制住她的人正是说好了会照顾她的杜崇俭。除此之外,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质——姝颜。 “你要她们哪一个先死?”杜崇俭阴冷道。 临川来不及惊讶,就顺着杜崇俭的视线望去,火光中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临川以为对自己弃之不顾的钱归我。 临川还没想过和钱归我下一次的相见会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事,但现实就这样让他们这样重逢了。 钱归我的眉眼肃正且带着关切,看着临川的样子跟过去她认知里的那个奸商截然不同,他仿佛只是有着一张和钱归我一样的脸。 事实上,他是另一个临川从未认识之人。 “放了姝颜。”钱归我镇定道。 “我早应该想到的,他和姝颜是一伙的,他的同伴自然比我重要。”临川暗道,失落至极。 “我跟你走。” 临川的情绪因为钱归我这坚定的一句话竟变成了惊喜。她抬头时,看见钱归我在火光中的神色那样郑重,依旧是那犹若星光一般的眼眸,仿佛正在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会陪着她。 “你也知道我不会放了临川?”杜崇俭忽然用力,临川一吃痛就闷哼了一声,听他继续道,“放了姝颜不是不可以,但要换你做人质,是不是对我太危险了?” 钱归我毫不犹豫地就举起手中的刀在身上刺下。 姝颜见状正要发作,却被钱归我一个眼神喝退了回去,他问钱归我:“可以了么?” “这一刀本该扎在临川身上。”杜崇俭微露得意之色。 钱归我抬手又是一刀。 “够了。”临川终于忍不住道,“抓他们不比这样痛快么?你本来就有伤在身!” 钱归我看着临川,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你的安全更重要。” 尽管有太多的疑惑需要去解答,但看着钱归我身上的伤,临川此时只希望他不要再这样自伤了,否则可能杜崇俭抓不到,他却性命堪虞。 杜崇俭放心道:“双手绑在身后,过来吧。” 钱归我让人反绑了他的双手,和姝颜交换了位置。 临川看着钱归我脖子上被架起的长刀,心急之外更加心痛,这感受比当时知道他离开时更要强烈。 如此一想,临川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泪。 钱归我憋着一口气,仍旧努力微笑着看临川:“很快就会没事的,不用怕。” “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接下去要怎么做么?”杜崇俭言毕,就有手下重重打了钱归我一拳。 钱归我咬牙忍着,对姝颜道:“先回去吧,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姝颜正在犹豫,钱归我却大声喝道:“这是命令!” 第六章( 下) 莫说是临川,就算是姝颜,都有些被这一声惊了神。 临川回头去看,荧荧火光里,只映下钱归我锋芒毕露的眼眸,像极了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对内心所坚守的忠诚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最后姝颜领着部下撤退,临川和钱归我则被杜崇俭带走。 之后的一路上,临川没有任何可以跟钱归我交流的机会,因为她一直被杜崇俭强留在身边,并不知道他们把钱归我安置在什么地方。 终于到达兹县,临川见到了穆可岚,并且询问她是否知道钱归我的下落。 穆可岚回答道:“我听说有个唐军的俘虏被带了回来,所以过去看了看,没想到居然是钱相公。我原本想要帮他疗伤的,可是计郎他们为了防止钱相公逃走,只给予了最简单的处理,我现在就担心,钱相公还能支持多久。” 听穆可岚这样说,临川根本按捺不住,马上就去找带头大哥,自然杜崇俭也在。 “我要去见钱归我。”这是临川落入乱党之手以来最无所畏惧的一次,哪怕他们因此而对她痛下杀手,她也一定要去见钱归我,“不是说了我是自己人么?难道我还不能向大哥提出一点请求么?钱归我是我的朋友,几次救我于危难,哪怕是出于朋友道义,我去看看他也不为过吧。” “他是唐军的人。”杜崇俭道。 “我也是从唐军来的,你们可以策反我,难道钱归我就不会被策反么?” “不行。” 临川不理会杜崇俭的绝情,继续跟带头大哥道:“我只求大哥,请大哥让我去看看钱归我。难道这个要求,大哥还要听杜崇俭的么?到底谁才是老大?” 带头大哥迟疑片刻道:“你能策反这个钱归我?” “大哥可以问问当时在场的人,钱归我是不是重视我?他既然愿意为我赴死,那么听我的话,活着求生也不是难事。”只要能去见钱归我,天大的谎临川也愿意说。 “那我跟你一起去。”杜崇俭道。 “你见谁去策反还要带旁人的,你在场,我怎么跟他说话?”临川恳求带头大哥道,“大哥,你就让我试一试吧。如果真的可以侧翻钱归我,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帮助。” “我有一个提议。”杜崇俭道,“这个钱归我确实有些本事,不如这样,如果龙兄可以说动他,咱们留他一命也无妨。他要是依旧决心站在唐军那边,就干脆直接杀了,免得他将来回去还成了咱们的对手,如何?” “你太狠毒了。”临川怒斥道。 杜崇俭冷冷地看着临川:“对付敌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就是要命的事。” 形势比人强,哪怕是面对根本不公平的条件,临川也只能委屈答应:“我会尽力说服他的,带我去见他吧。” 带头大哥采纳了杜崇俭的意见,这就让人带临川去见了钱归我。 又是几天不见,看着正躺在床上的钱归我,面如菜色,神情憔悴,哪里还有当初风采卓然的模样。 见钱归我身上的衣裳也没系紧,临川正伸手想要查看伤势,却被他忽然抓住了手,临川一惊,这才发现他已睁开了双眼,正看着她。 “伤口有什么好看的,别吓着你。”钱归我按住临川的手。 “我又不是没看过,当初还是我帮你换的药呢。”话到最后临川已哽咽,眼泪也落了下来,“你怎么这么傻,让你朝自己捅刀子就捅,好好回去商量计策来救我不好么?” “不亲眼看着你,谁知道你又会出什么危险?这些天,我可没一天是睡好的。”钱归我微微抓紧了临川的手,“看见你没事,我才放了心,再不把你看紧一点,我又该闹心了。” 临川明明不想哭的,可听钱归我说这两句话下来,眼泪就根本止不住。 等哭够了,临川发现他还在看她。 一想自己太失仪了,临川赶紧胡乱地把眼泪擦去。 “哭是姑娘家本就有的特权,你急着擦什么。”都到这份上了,钱归我还不忘取笑临川。 可临川一想,这话不对:“你知道我是女的?” “你哪里像男人?” 临川仔细一想,或许真是这样,一切都只是我自己觉得天衣无缝,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临川不禁嗤笑了自己一声,看钱归我还是那样盯着自己,又瞧见他那只总握着她的手,一时觉得羞怯起来。可钱归我不松开,她就抽不回来,只好低下头道:“你的伤能好起来么?” “能,为了你,都必须好起来。” 有些心思一旦被认清了,有些话听起来就格外打动人心。 譬如临川对钱归我的心思,由嫌弃他开始,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境地里慢慢地信任他,会在分别的时间里想念他,担心他,在见到他为我以身涉险之后,确定了,她喜欢他。 所以钱归我的这句话,对临川而言就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存在,因为她知道,不光是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在临川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之前,他就已经如此了。 这是令临川高兴的事,但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她不想和钱归我之间还没正式开始,就因为那些乱党而草草结束:“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你说的总不会是恶事,我此生都只要唯命是从就好。” 钱归我的笑容让临川有了更多的勇气去面对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她忽然感谢上苍让自己遇见了这样一个人,给她太多过去不曾有过的感受,喜怒哀乐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也唯有他能抚平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带来不同以往的平和与宁静。 “杜崇俭比其他任何人都危险,一定要防着他。”临川正色道。 钱归我点头。 “你先委屈一阵,跟我一块当一阵子乱党吧。” 他又点头。 “你现在这么好说话?” “都说了,唯你的命是从,封侯拜相,落草为寇,火海刀山都去得,只要你高兴。” 过去临川恨不得撕了钱归我这张总是惹自己生气的最。可今时今日,从这口中蹦出来的竟都是听了让她高兴的话,真不知道是他吃错了药,还是受了伤,整个人都变糊涂了。 “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钱归我收敛了笑意,“不论在任何时候,你都要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不用管我,知道么?” “不行!”临川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你都能为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怎么可以不顾你的生死安危呢?” 钱归我拿出一只瓶子塞到临川手里,她问道:“这是什么?” “从侯大夫那里偷来的入梦香。”钱归我叮咛道,“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用它,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是第一位,否则我无颜回去复命。” “救我是为了复命?”临川有些紧张,更多的是不甘和不满,她不希望他不惜用自己性命来交换的,只是一个关于回去复命的结果。 钱归我再一次握住临川的手:“不复命怎么接着往下走?凡是总要一步一步来。” 临川仿佛又看见了过去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钱归我,这就安心了不少:“你好好养伤才要紧,不然我逃到一半找不着方向,你也不能回去复命。” 钱归我朝临川点头,临川冲他微笑,这些天来的心惊胆战,都在今日的见面礼被化解了去。 看着钱归我此时含笑缱绻的眉眼,临川在心里做下了此生不悔的决定:“钱归我,如果我们可以安全离开这里,将来,我就带你回长安,去见我的爹娘,告诉他们,我要跟你在一起。” 第七章( 上) 临川曾想要把钱归我的身份问个清楚明白,但杜崇俭那帮人很快又从兹县离开了,她和钱归我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路往东走。而在这段时间里,钱归我的伤一直都没能得到调理,大有每况愈下的趋势。 杜崇俭原本走哪都要带着临川,可她不能置钱归我不顾,并且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坚决:“你如果不让我去照顾钱归我,我立刻就自尽,看看是你手段高,还是我求死的决心强。” “你都不知道钱归我究竟是什么人,就敢贸然将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就凭他往自己身上扎的那两刀,他就有这个资格。”临川坚决道,“我和他现在是你的筹码,如果我死了,钱归我一定也不会独活,你们也别想从唐军手里讨好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外头都是要抓你们的唐军,你就看看没有我和他,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杜崇俭显然是被临川激怒了,但就跟钱归我说的那样,他始终忌惮着钱归我的身份,毕竟那天晚上的唐军,都听从钱归我的指挥。 这其中的另一层深意,临川也约莫有了猜测,但如今帮钱归我把伤养好才是最要紧的,否则就算他们有机会逃,他也会因为伤势的牵连而力不从心。 杜崇俭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临川的条件,但每天就给临川半个时辰的时间照顾钱归我。 无论如何,这也是可以陪伴钱归我的机会,能够确定钱归我平安,对临川来说就是现在最大的安慰。 为了避开唐军的耳目,杜崇俭一行人多是选择曲折迂回的隐秘小道前进。 这一日入了夜,大伙儿不得已在野外的一间破庙过夜。 钱归我的情况似乎很不好,已经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临川陪在他身边,他连握临川手的力气都没有。 “要送他进城去看大夫,不然很可能会出人命的。”临川亟亟道,然而破庙里并没有人回应。 临川知道球杜崇俭也没用,只能找穆可岚:“穆姑娘,有没有可能帮钱归我找大夫看看?他可能真的快不行了。” 穆可岚转头去看计修杰,但计修杰也只是给了临川一个无可奈何地表情:“现在的情况太危险,我们必须避开所有会被发现的可能,等回到总舵才算安全。” “可是钱归我现在的样子,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计修杰拿出水带和一瓶药:“这是止痛的药,你帮他涂在伤口上,应该能缓一缓。等天亮了,大家还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往总舵赶,你让他再坚持一阵吧。” 穆可岚找了干净的布,跟临川一块帮钱归我上药。 临川看着钱归我身上的伤口就觉得触目惊心:“你居然会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究竟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只是这一次,钱归我没有力气回应临川又气又满是心疼的挖苦。 上完药,临川坐在钱归我身边,见他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甚至还能动动手,她才稍稍宽了心,却还是忍不住道:“你是真不怕把自己捅死了是不是?” 钱归我还在笑,样子可难看了:“必定是捅不死的,我还要跟你一块回去呢。” “你现在这个样子,办条命都没有了,还怎么跟我一块回去。”临川凑近钱归我,低声道,“看样子就快到总舵了,到时候我们更加逃不了。” “那就直捣黄龙。” 钱归我的口气好似早就有了计谋一般笃定,临川惊道:“你说什么?” 钱归我的视线却看着别处,临川顺势望去,见杜崇俭正在看我们。钱归我又握起临川的手,暗中得意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在我身边?” “说得好像你比不过他似的。” “原来如此。”钱归我调侃道。 临川不知是钱归我心大,还是已经有了对付这帮人的计策,她对他此时的玩笑根本不在意,但见他确实舒坦了许多的神色,也就跟着笑了出来:“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我可不要废人。” 钱归我笑而不语,临川也不多话了。 夜里来了一场雨,这破庙屋顶早就破了,雨水从缺口里漏进来,弄得没一个干的地方。临川扶着钱归我躲在角落里,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连带着晚风料峭,真怕加重了他的伤势。 钱归我把临川护在身后:“当心着凉了。” 临川压下他的手臂,硬是将他往干的地方挪,只是地方太小,她俩需要紧紧挨着。 临川一手抱着钱归我的手臂,一手挡在他身前:“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原来生的火都被雨水浇熄了,风大雨大的,没人再愿意生火,也方便隐藏行踪。 这会儿周围黑漆漆的,钱归我那双星眸倒成了此刻临川眼中的明光。 临川注视着那眼里的光彩,比过去看他时多了缱绻温柔,更让她喜欢了。好在周围黑灯瞎火的,不然他一定会看见她此时已经烧红了的脸,然后开始取笑她。 钱归我将临川拦在他身前的手轻轻握住,他掌心传来的温暖顿时传遍临川全身,什么风雨交加带来的凉意,在这一刻全都被消融了。哪怕身旁就是丛生的荆棘,四伏的危险,满地毒蛇,满山虎狼,临川也不怕——有钱归我在身边,就比任何护卫都让她觉得安全。 “如果脱了困,你是准备回长安,还是继续在外头闯荡?”钱归我的声音就贴在临川耳边。 “你呢?” “我随你。” “你不是要回去复命么?” “你要是心疼我,就早些让我回去复命。要是觉得还没玩够,就晚点再回去。” 这几天临川一心想着和钱归我在一起,倒是忘了长安里那桩已经在父亲心里种下的亲事。 一想到老人家的意愿始终都比较固执,钱归我虽然救了自己,但也未必能让父亲改变主意,临川就无比泄气。 “我想跟你在一起,又不想将来跟父亲闹僵,那样对你反而不利。”临川轻声叹息。 见临川犯了难,钱归我并不强逼:“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第七章( 下) 一道闪电亮起,在刹那间照亮了整间破庙,也将这一刻钱归我的模样完完整整地映入临川的视线。他的临危不惧,他的镇定自若,在这种时候是最能够安慰她的东西,这大约就是临川喜欢他的地方,当然他不能以此来戏弄她。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临川靠去钱归我肩头:“让我再想想吧,总得想个两全的办法,不然我这一趟真就白出来了。” 听了一夜的雨声,临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感觉有人在叫自己,她不得已才睁开眼睛:“怎么了?” “有情况。”钱归我紧张道。 这会儿外头已经有些晨光透进来,临川发现破庙里的其他人都提高了戒备,杜崇俭更是强行把她从钱归我身边带走:“你跟着我会比较好。” 安全起见,临川没有跟杜崇俭争执,只能任由他的摆布,所幸穆可岚和计修杰去照顾钱归我了。 出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说有可能是唐军已经追到了这里。 带头大哥立刻让所有人准备出发,说要尽快到达沂水,渡了河会安全很多。 临川被杜崇俭绑了双手,强行留在身边。一路上,她都只能乖乖地跟着他行动,因为在离开破庙前,他这样同临川说:“你一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不过在你心里他们都比不上一个钱归我吧。” 受制于人只能接受这种威胁,临川心想着哪怕穆可岚没有杀钱归我的心思,计修杰却终究是乱党的人,他手里的刀不见得会怀有仁慈,毕竟钱归我和他们始终不在同一个立场。 快速潜行了不多时,他们果真遭遇了堵截,又是一番打打杀杀。 在逐渐透亮的日常下,临川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刀剑下倒下的尸体,那些飞溅的血液,犹如一场噩梦就这样降临在她眼前。 临川需要自保,可她也担心着钱归我的安危。乱党们不见得会在这个时候照料他,唐军也未必可以在这样的混乱里安全找到他,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处境比临川危险多了。 杜崇俭在旁人的掩护下带着临川飞速撤退,那些刀光剑影也就逐渐从她眼中消失。她不停回头去往那些还在厮杀的人,只希望着钱归我能够保住性命。 临川跟着杜崇俭他们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已经觉得快要虚脱。整个人无力地靠着身边的树干,大口喘着气。 “这帮唐军还真是厉害,咱们走得这么隐蔽,他们也能跟来。”有人愤愤道。 临川没想对他们的言论置喙,但杜崇俭忽然凑近过来,目光阴鸷地盯着我:“是你,还是钱归我?” 临川贴着树干,已经顾不上树皮粗糙硌得是不是疼,总之只有这样能让她觉得安全一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杜崇俭解开临川手上的绳子:“想来也不会是你,到底还是我小看了钱归我,你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只要知道他是我大唐的忠勇之士就够了。”临川立刻抱着树干。 “钱归我这个身份就跟你叫龙傲天一样,都是假的,还真是让人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杜崇俭递水给临川,“等后头的人上来了,咱们就继续走。” 杜崇俭的意思是钱归我在这一路上都和唐军暗中保持着联络,所以唐军才会找到破庙。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杜崇俭这帮人也不是没有准备的,只是可能因为小看了钱归我,因此才有了这一次的人员折损。 “钱归我果然有本事。”临川安心了一些,甚至有些自豪。 “我们现在去沂水有两条路,一是小路,都是山道,曲折险峻,如果有唐军在那里埋伏,我们可能又要经历一番而战。”有人道,“不然就是走葵县附近,但也同样可能和当地的官兵遇见。” “他们既然可以追到破庙,难保不会已经派人在前头埋伏,就等着请君入瓮了。”杜崇俭思忖道,“小路向我们首选,但如果当真发生意外,唐军先行,早就占据了有利地形,情况对我们来说就会更糟。” 正早抉择的当口,忽然有怪异的声响传来。有人扑入草丛去看,最后竟抓回来一只山鸡。 “杀了带走,权当口粮。”带头大哥道。 “且慢!”临川道,“是雄是雌?” 那人检查之后道:“雄。” “东面是哪条道?” “去葵县。” “往葵县走。” “为何?”带头大哥道。 “秦文公时,有陈仓人得一异物,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陈仓人本想将这东西献给秦文公,中途遇见二童子。童子说此物名猬,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得其精气,遂能变化。谁知那猬突然就张口能说人言,说那两名童子一雄一雌,名曰陈宝,雌者为宝夫人,雄者成为叶君,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人欲舍猬精而逐童子,童子却化雉飞去。陈仓人将此事告知秦文公,文公名人记录在内府。后来秦穆公入山狩猎,内史大臣将此事告知。次日有人将一雉鸡所化石像献给穆公,玉色无瑕,光彩照人,真是宝夫人。穆公后成春秋霸主,便是这宝夫人所预示。”临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其实也只是想要赌一把。 “你是想说,这只山鸡就是叶君?”带头大哥问道。 “这只山鸡跟书上记载的差不多,确实玉色无瑕,光彩照人,又在这种时候出现,难道不是上苍的安排么?这对你们要举之事,不正是一个好兆头么?” 杜崇俭走来临川身前,神情莫测的盯着她:“你这话如果传回长安去,有人大约要气死了。” 情势所迫,临川也只能满口胡言,反正这些人未必能活到去长安,她现在信口胡诌,将来不见得有人证。 天象启示这种东西,历来宁可信其有,更何况还是这些举着前隋名义的乱党,天命所归的言论最能戳中他们的心思了。 带头大哥果然不负临川所望,相信了她的话:“那咱们就相信叶君,往葵县走,不过大家千万小心。” 临川心里其实没底,钱归我哪怕和唐军互通消息,也不见得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她现在只能希望到了葵县之后事情的发展可以顺利一些,至少不用再让她受制于杜崇俭。 “博学多才的临川,连山鸡都能说成凤凰。”杜崇俭重新把临川的双手捆上,“下次再多言,我就把你的嘴封上。” “那你最好割了我的舌头。” 杜崇俭捏着临川的下巴,眸光阴沉下来:“到了葵县,我还有事要与你办,办成了,你这张嘴就只能向着我了。” 杜崇俭说得云里雾里,临川却不由紧张起来,尤其他最后留下的那一抹诡异的笑容,真是她我脊背发凉,浑身冒了冷汗。 第八章( 上) 进入葵县之前,临川一行人重新做了修整,她依旧是个软弱无力的病人,全程都有杜崇俭看着我。 找到落脚处后,临川先是被单独安置在一见房里,不久之后,杜崇俭进来了。 临川在葵县外和我说的话让临川至今都惴惴不安,此时他推门进来,看来好不闲暇,只是那眼眸中闪动的光将临川心中的担忧又放大了不少。 临川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多余的,他那些也只是言语上的威胁,而不会真的动手。 但随着杜崇俭坐来床边,以及那变得暧昧不明的眼光逐渐集中在自己身上,临川便知道他不只是逞口舌只能。 “不要碰我。”这样的警告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可临川现在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杜崇俭的手在临川脸上轻轻摩挲,他的指尖划过的每一处都犹如被灼烧了一样。她厌恶这种感觉,因为她觉得自己好比任由他宰割的猎物,在死之前还要接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真是庆幸我没有看错人,你真是一颗再好不过的棋子。”杜崇俭的眉间尽是得意之色,“他们还说把你跟丢了,我不是一找就找到你了么?” “你一直跟着我?” “也不尽然,是密探们给出的消息,我顺道找一找,发现你或许就是我要找的人。”杜崇俭玩味地看着临川,“原本是想在发现你的第一时间就把你带回来的,不过你身边跟着个钱归我,我也不好判断他只是个无关人员还是另有身份,这才缓了一缓,没想到,这一缓,就等了这么久。” 现在想来,临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行踪和身份,其实早就被他们知道了,不管是钱归我还是杜崇俭,她在他们眼里都是毫无遮掩的,反而是她在过去从来都没怀疑过他们的身份——天下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每次她遇到危险都有钱归我在场,杜崇俭也会恰好出现。 “眼下有件事,你我需尽快办了,否则等你的钱相公再追来,可就不好说了。”杜崇俭一面欺身过来,一面伸手去解临川的腰带。 如果今夜被杜崇俭得手,临川再也没有颜面回长安,更对不起钱归我。可她的手脚都被绑着,杜崇俭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她又急又怕,就算是躲都不知要躲去哪里。 临川努力地往旁边挪动身体,杜崇俭却安然坐着,戏谑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如同看好戏一样看着她。 想起钱归我说过要保护自己的话,想起她曾经要跟那个人在一起的决心,再看着面前杜崇俭毫不客气的动作,看着身上的衣衫被他慢慢解开,临川恨不能立刻就死了,也好过这样被侮辱,被折磨。 临川所有的努力在杜崇俭看来都不值一提,他的笑容在她看来越发可怕,也令她胆寒。 当发现杜崇俭的手终于要去解中衣时,临川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要。” 临川感觉到身体忽然被抱了起来,当视线定格时,杜崇俭阴险的笑脸已近在眼前:“你说不要,不算数。” 杜崇俭将临川困在臂弯里,开始解她中衣的系绳。他放慢了动作,似是有意让临川亲眼看着事情的发生,羞辱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不是那些野蛮人,怜香惜玉四个字,我还是懂的。”杜崇俭的手顺着临川的身体缓慢上移,停在了衣襟处,作势要褪下她的衣裳,“不用怕,我会待你如珠如宝的,临川。” 杜崇俭的手犹如一条毒蛇,将以这世上最怨毒的方式把她拖进地狱里。 一旦想到将来会陷落在无尽的自责和痛恨里,临川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只盼着一死了之,也免得辜负钱归我对她的一片心意。 “钱归我可曾看过这般春光?” 杜崇俭话音才落,临川肩头的衣裳就此滑了下去,她紧闭着双眼,根本不敢去看正在发生的事。 “龙相公,你睡了么?”门外传来穆可岚的声音。 杜崇俭眉头一皱,不悦问道:“什么事?” “我有事要跟龙相公说,方便进来么?” “明天再说也一样,你先回去把。” “不把事说完,今晚上我睡不着。杜相公你行个方便,一会儿就好。” 杜崇俭绷着脸,将临川放回床上,终究还是去给穆可岚开了门:“你不用陪着计修杰?” “他要值夜,而且大哥有事找你。”穆可岚进了屋,“多谢杜相公。” 杜崇俭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临川跟见了救星一样,向穆可岚伸着被绑住的手脚。 待绳索解开,临川慌乱地把衣服穿上,心里乱得已经什么都想不下去了,只抱着穆可岚一味地哭。 “不哭了,否则闹出了动静可怎么好?”穆可岚替临川把眼泪擦干,“让你受委屈了。” 临川只顾着穿衣服,穆可岚却拦着她:“先等一等。” 临川惊讶道:“什么?” 穆可岚将房中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在外头偷听,才继续小声与临川道:“你穿上我的衣服去我房里待着,会有人来接你的。” 说话间,穆可岚已经开始脱衣服:“我知道让你留下来确实为难你了,杜崇俭又这样对你,如果真出事,我就对不起钱相公了。总之你听我的,应该可以安全离开这里的,只要你跟钱相公会合了,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你怎么办?” “我是来找计郎的,可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是大唐子民,我也是。如果计郎执迷不悟,我不会姑息,但如果他选择以死殉节,我会陪着他。”穆可岚道,“你赶紧把衣服换给我,万一杜崇俭回来就糟了。” 大唐有如此子民,何其有幸,但这几乎等同于以命换命的事,临川当真下不了手。 穆可岚将自己的衣服推给临川,又开始脱她的衣服:“你还要不要回长安,想不想去见钱相公了?留在这里被杜崇俭欺负好玩么?” 临川心中百感交集,看着穆可岚麻利的动作,她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换上了穆可岚的衣服。 第八章( 下) 临走前,临川与穆可岚道:“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如果可以,我会让钱归我把你也救出去的。” 穆可岚却对临川释然一笑:“计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快走吧。” 临川依言去了穆可岚的房间,但还未等我开门,就有一只手扣住了上来,她惊慌中险些叫出声,却被来人捂住了嘴,这才发现那是计修杰。 穆可岚跟临川说会有人来接应,但应该不会是计修杰。然而他见临川穿着穆可岚的衣裳却表现得很镇定:“跟我走。” 临川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奇怪,但她以往就跟计修杰没有太多的交谈,所以没特别在意这一点。 计修杰带着临川走下楼,途中遇上了其他人。临川因为担心被认出来,所以一直低着头,躲在计修杰身后。 “阿岚有些头晕,我带她去后院吹吹风,走两步,马上就回去。”计修杰拉着临川就往外头走。 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临川只能快步跟着。 等到了后院,临川正想向计修杰询问,他却自顾自地开了后门,并且催促道:“赶紧。” 临川看着门外黑洞洞的一片,却不敢就这样踏出去,唯恐这是一个陷阱。 计修杰不由分说地拽了临川就往外头跑。 临川现在根本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眼前这个计修杰不知要带她去哪里,后头又有随时可能追来的乱党,真是进退两难。 临川跟着计修杰穿行在夜间的葵县里,然而才走了没多久,就听见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临川紧张问道。 计修杰脚下没有停:“你信我么?” 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临川不信,她除了抓紧计修杰的手,跟上他的脚步,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么? 身后追踪而来的乱党脚步声仿佛越来越近,临川和计修杰也跑得越来越快。眼前始终是幽暗无光的,仿佛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这种烦忧伴随着后面的声音变得越发急切和深刻,临川仿佛觉得背后有一支箭,随时都可能射过来。 临川跟着计修杰拼命地逃,最后却还是被杜崇俭带人拦住了去路。 巷子中晦暗的光线里,在被前后夹击的困境中,临川听见计修杰此时还不忘安慰她的声音:“不用怕。” 这声音是! 临川抬头去看,黑暗中那双一场清亮的眼睛,不是钱归我,还会有谁?而她居然紧张得没有在当时就认出他来。 可临川记得,钱归我明明受了重伤么。 “没想到放了你,你还偏要来救人,如今又落到我手里,这一回,可不能那么容易就让你走了。”杜崇俭完全是一副瓮中捉鳖的姿态。 钱归我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处之泰然道:“小生不是一个人来的,杜相公以为可以就这样捉住我们?” “不妨一试。”杜崇俭一声令下,那些乱党齐齐挥刀向二人砍来。 临川不知钱归我面对这些冷血兵器是怎样的心情,她只知道,在刀光劈来的那一刻,她是无比紧张的——怕钱归我伤上加伤,怕他因为救自己而遭遇更难以预料的危险。 钱归我随身没带兵器,起初闪躲了几回,后来从别人手里夺了一把刀当做防身杀敌之用。 刀身相击发出的声响犹如一次次深重的打击,袭击着临川本就焦急万分的心情。她不敢离开钱归我身边分毫,因此紧紧拽着他的衣裳。 钱归我一面御敌,一面将临川护在身后,艰难地从巷子里退了出来。 街上的月光分明了许多,临川这才发现钱归我的脸上已经渗满了汗水。一想起他还受着伤,她更觉愧疚:“钱归我……” 他转头去看临川,月光虽然凄迷,他却笑得如此安然,仿佛他只是带她出来夜间漫步,出来赏月:“不会有事的。” “虽然已经宵禁,但我们真要离开葵县,也不是没有办法。”杜崇俭一抬手,随行而来的乱党就都聚拢过来,而且还绑了穆可岚跟计修杰,“我们还没策反钱兄,你们倒是说服了我们的人。这两个叛徒今晚杀了都不为过。” “不要。”临川忙道,“你们要走,让你们走就是了,何必杀人呢?” “城门不开,我们怎么走?” 要夜开城门,必定需要官府的批准,但如果去了当地府衙,等这件事了结了,临川就真的要回长安了:“我去找人开城门,你们出城之后,就把他们两个放了。” 杜崇俭毫不客气道:“不放。” “那就是不能继续谈了。” “横竖就是杀几个城门卫,我们还不至于下不了手。要放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你得回来,顺便再给钱兄补两刀。”杜崇俭道,“我上回疏忽,忘记钱兄会武功,知道哪里是身体要害,那两刀看来凶残,其实不会伤筋动骨。你一直表现出的重伤,也是要让我们疏于对你的防范,以便你一路上都和你的部下保持联络。高,真是高。” 钱归我如此狡猾,临川却在这一刻爱上了他的狡猾,就连过去被他戏弄,都觉得不那么痛恨了。 “夜开城门是不难,要再往我身上扎两刀就太为难临龙兄了。”钱归我低头问临川,“怕不怕?” “不怕。”只要有他在身边,去什么地方,她都不怕。 若真说要怕,就是自己拖累了他。 钱归我握紧了临川的手:“跟着我跑就行,拼了命地跑。” “穆可岚和计修杰怎么办?” “你的善良现在是杜崇俭手里的筹码,这帮人只要没脱困,他们两个就不会有危险。”钱归我正色道,“跟紧我。” 临川反握住他的手,坚定道:“不会跟丢的。” 钱归我扬手就挥舞起了手中的刀,立刻打破了双方僵持的局面。 月光下再度出现的刀剑乱影彻底惊碎了葵县原本安宁的夜色,临川时刻谨记着钱归我的叮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无论有多少刀剑向他们斩来,她都没有一刻想要从他身边撤开的念头——唯有跟紧他,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 她也唯有这样跟着他,才能让他放心地应对接下来所有的危险。 眼前闪过的光亮那样凌厉锋芒,但只要钱归我还在身边,临川相信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曾为她解决了那么多的难题,这次也一定会给她带来惊喜。 临川相信他,就如同她相信大唐不会因为这些乱臣贼子而一改赫赫国威。 钱归我是大唐忠勇的战士,也会是护她一生的勇士。有他在,她会百岁无忧,他们会一起走过接下去更加长远的时光,她还会跟过去一样被他气得跳脚。然而时过境迁,这会成为对她来说最珍贵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这个钱归我,真是令人讨厌至极,也让人欢喜不已。 第九章( 上) 临川不知道钱归我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只是一直跟着他跑。 她以为,他们最终会安全脱困,但没想到杜崇俭在半道还埋伏了人,又一次把他们的去路截断了。 钱归我身手再好,但终究受着伤。他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长时间以寡敌众。 当再一次被拦截下来时,临川能感受到钱归我已经因为被消耗掉的大部分体力而不再跟最初那样手脚灵便。 “你先走吧。”临川这样告诉钱归我,“只要你能脱险,就完全有机会来救我。我等你。” “这里临近沂水,只要我们一离开葵县,很快就可以渡河,到时候他再要找我们,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杜崇俭道,“所以你觉得他会再把你放回到我身边么?” 杜崇俭见钱归我不说话,继续道:“想来你的那些部下没这么快来葵县,你想去求救当地官府?不过可惜,你应该到不了那个地方了。” 又是一场疯狂的厮杀,钱归我始终没有放弃任何可以反抗的机会。 临川躲在他身后,感受着他不断被消耗的体力,心急起来——钱归我以命护她,她怎么可以贪生怕死? 眼见钱归我制住了一个反贼,临川趁机从那人手中夺下长刀。 一时之间,临川的张皇,她的紧张,都在这一柄可以要人性命的武器被握在手中的瞬间迅速膨胀。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却很清楚地明白,谁要伤钱归我,她就会用这把刀去刺伤那个人。 凌乱的刀影随之而来,钱归我依旧那样保护着临川的周全,她也试图为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的危险。 父亲说过,她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画画的,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儿此刻正拿着刀面对试图威胁安危的敌人,是否会为她鼓掌,是否会为有她感到骄傲? 临川在刀光剑影中挥舞着长刀,那些毫无温度的撞击抑或是人的叫声都让她的动作变得惶惶不安。可她没办法停下来,除非她和钱归我都足够安全。 不知这样交手了多久,在周围亮起火光的时候,临川听见钱归我欣喜道:“终于来了。” 临川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发现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兵正朝这里过来,而带头的那个骑着马,马上正是分别多时的姝颜。 临川过去曾见过一些骑马的侍女,但那都是打马球取乐,跟此时气势逼人的姝颜没法比。 “杜相公,别来无恙。”姝颜骑在马上,虽然没有佩刀,却英姿赫然,“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是不是太不光明磊落了?” “你们诡计多端,也不见得堂堂正正。” “那就彼此彼此了。”姝颜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钱归我身上,显然十分担心,但面对杜崇俭的挑衅,她依旧保持着镇定,“说吧,是要就这么打一架,还是跟我回去好好谈谈。” 姝颜带来的人并不多,眼下和杜崇俭这帮乱党也只能说是两相持平,真要动手,未必讨得了好。 杜崇俭临危不乱:“你们都喜欢玩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玩多了,就没意思了。” 既是乱党,一旦被抓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想来也不会愿意束手就擒。杜崇俭此言一出,他们开始试图突围出去。 钱归我趁乱将临川送到姝颜身边:“保护好她。” 姝颜拉住钱归我:“你不要命了?都成血人了还上去!” 临川这才发现钱归我的衣服上已经渗满了血,想来是他的伤口彻底裂开了,她立即拉住钱归我:“你别去了。” “谁都能逃,杜崇俭这个头功,我可不会放了,不然回了长安,我怎么开口讨赏?”钱归我笑着摸了摸临川的脑袋,“等我回来。” 不等临川开口,钱归我就跟风一样又冲了出去。 “我这个表哥,真是不让人放心。”姝颜叹道。 “表哥?” 姝颜从临川手里拿走了那把长刀:“是啊,他如果不是我表哥,我也不用卖给他这个面子。” “他到底是谁?” “这个嘛,你回头自己问他吧,总不会是坏人。”姝颜的笑容一闪即逝,面对周围的侍卫时,又正色道,“好好看着这个姑娘,如果有一点闪失,提头来见。” 见姝颜要走,临川忙拉住她:“你去哪?” “亲自去趟衙门,总不能干看着他们到时候去开城门吧。”姝颜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这里到底不安全,你跟我一块去吧。” 不等临川回应,就有乱党举着刀向他们冲了过来。 临川被侍卫保护起来,但那些乱党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要抓临川。因此他们拼尽了全力,比方才和钱归我交手时更显凶悍。 钱归我此时已被其他乱党围困,而过来抓临川的显然是乱党精锐。纵有侍卫保护,众人也有些难以招架他们的攻势,姝颜立即将临川拉上她的马,就要向衙门奔去。 然而杜崇俭突然一刀横来,硬生生斩断了马的一条前腿。骏马嘶鸣声惊破夜空,临川和姝颜就这样滚下了马。 临川还未回神,就被一只手从地上提了起来,眼角一道亮光划过,颈间这就架上了一把锃亮的长刀。 不光是临川,姝颜也被扣在了乱党手里,此情此景,犹如重现当夜在山中的样子。然而这一次,只怕杜崇俭提出的要求会更加过分。 “主动权似乎又落到我手里了。”杜崇俭反剪着临川的双手,依旧是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我们这次谈什么条件呢?” 钱归我半身染血却未放下手里的武器,愤然盯着杜崇俭:“任何条件都不能保护你们周全,放弃吧。” 杜崇俭手里的刀在临川脖子上逼近了一分,钱归我的神情便随之紧张起来。 杜崇俭笑道:“我要五条船,现在就去准备。” “没有。”钱归我回绝道。 临川感觉到颈上的皮肤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从伤口里正渗透出源源不断的疼痛,即便此时还很细微,但锋利的刀刃就贴在伤口上,随时可能再进一步。 “她的命还不值五条船?”杜崇俭道。 “沂水渡口的守军已经全部撤离,现在那里正停着十条空船,不过有七条漏水,你们要不要赌一赌?” “淹死了她也无所谓?” 第九章( 下) 钱归我面色一滞:“我保证没人会阻拦你们上船,但是渡河之前,必须放了她。” “既然都放我上船,你何不让我带她一起走呢?我可舍不得把她留下。”杜崇俭的语气很是轻佻,“只要她在我手里,你就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到时候我可以把姝颜放了,至于她,我就带走了。” “钱归我,我不怕死。”临川冲钱归我喊道,“放虎归山的事,我大唐勇士不能做。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葬身沂水,水太急,太深,你会找不到我的。” “既然她发话了,你还犹豫什么?她要是真出了事,你大不了赔她一条命,反正你俩也不打算分开了,不是么?”姝颜道。 钱归我没有做声,临川却不想他再为难。如果她是阻碍他捉拿乱党的最大因素,那么只要她构不成威胁,杜崇俭这帮人就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刀就在眼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临川只是遗憾还没来得及跟钱归我多说些话,还没跟他一起走过跟多的时间,还没来得及想象等将来我们老了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就要离开他了。 杜崇俭看出了临川求死的意图,立即拿开那把长刀,而我只看见有人影开始晃动,紧接而来的就又是混杂着刀剑撞击的声响。 刚才的动作让颈间的伤口被割得更深,临川能感觉到非常明显的痛楚,有温热的血渗透了出来。 临川被杜崇俭劫持着往城门退去,眼前杂乱的光影里,是钱归我义无反顾地拼杀。他想要救她,带着他为她所受的伤,尽他作为大唐将士的忠诚,这其中也应该有只是出于对她的担心吧。 城门口已有侍卫布防,杜崇俭他们真想要出城必须经过一番抗争。他们显然选择了破釜沉舟这条路,即便现在谈判不成,他们只要可以退到沂水边,能活命的机会也被困在这城里大得许多。 这是临川至今经历过的最血腥的一个晚上,很多人因为这一场混乱而倒下,她的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有那些乱党的,也有为了救她而牺牲的将士们的。 这对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临川而言,无疑是震惊的。 临川被那些不断飞溅的鲜血惊得失了神,就连刀剑声都仿佛飘远,当她终于清醒过来时,她已被杜崇俭带到了城外的山林里,而那些乱党已经折损过半。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他是唐军的人,还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带着也是累赘,不如杀了,我们行动起来也方便。”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血池里出来的,那把即将挥向临川的刀上还滴着血,血光在此时月色的照耀下那样清晰。她仿佛再一次看见刚才的杀戮,有无尽的鲜血,和不断倒下的尸体。 “她如果真的死了,我们要渡沂水就更加困难。”杜崇俭道。 “你还要用他跟唐军谈判?” “带着她不会有坏处,只可能在关键的时候让我们像今天这样逃过一劫。” “当初就是听了他的鬼话才进的葵县……” “好了。”带头大哥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们不能自己内讧。杜相公说得有道理,咱们就先带着她,只当多个护身符。”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唐军就在后头追着呢,带着他,能跑远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从来都只是躲,哪有逃一说。”杜崇俭把临川从地上拉起来,“又只剩下我们了,看看这次还有谁会救你。” 临川奋力挣脱开杜崇俭的钳制,转而跑去带头大哥身后:“你最好不要再打别的注意,我说了我不怕死,但是没了我这张护身符,你们会死得更快。” “这种时候你还来威胁我们?”带头大哥目光凶狠地瞪着临川。 临川曾经会惧怕这种嗜血凶恶的目光,但在经历了今晚的交锋之后,她已经无所畏惧,昂首回道:“威胁你们又怎么样?” 杜崇俭将临川拉去他身后,对带头大哥道:“唐军转眼就到,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渡河吧。” 说着,杜崇俭就把临川拽走了。 临川根本不想和杜崇俭独处,因此从她放弃过反抗。但杜崇俭终究有足以钳制她的力量,她无法脱身,最终被甩去了一棵大树下:“你最好乖乖的,否则你以为你一死就百了?他们是前隋杨家的后人,对李唐的人可谓恨之入骨,你就算死了,他们也有一百种办法羞辱你。” “你现在好心有什么用?” “我的好心,也只用在你一个人身上。”杜崇俭欺身过来,将临川完全桎梏在他身前,没有半分逃脱的余地,再度暧昧道,“现在对你来说,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跟在我身边,不然你很可能就真的葬身沂水,就算是死,都见不到钱归我了。” “你不可能有这么好心。” “当然。”杜崇俭挑衅地看着临川,“只要我们成功渡了沂水,他们的死活,跟我也没多大的关系。我只要带着你,好好藏起来,再想个办法改头换面,那么现在的事就跟我们不相干了。我们把我们的事办了,皆大欢喜。” 想起在客栈里发生的事,临川就不寒而栗。她不敢想象那样的事如果当真发生了会怎样?她不怕死,可她想念长安,想念在长安的父母家人,也想念钱归我,她不想被眼前这个阴冷得不可理喻的糟蹋了这一生。 杜崇俭捏着临川的下巴,迫使临川看着他:“你这样好看的姑娘,偏偏要穿男装。好好的闺阁不待,偏要出来闯荡。遇见现在的一切,你可怪不了别人。但这也是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想钱归我之所以钟情于你,多少也出于这个原因,我也是。” “你的喜欢只会让我厌恶。” “无所谓,只要我们成功渡过了沂水,你就是我的了。”杜崇俭眼底的笑意深切,然而这种喜悦却带着令人不安的阴鸷,“我应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毕竟你是我中意的姑娘,不应该委屈你。” “我看你有命想,没命去完成。”临川恨恨道。 杜崇俭摇头,又伸出手指搭在临川唇上,轻声道:“这样诅咒你的未来夫君,可不好。” 临川不想再跟这个人多废话一句,因此扭过头去。 钱归我伸手将临川的碎发拢开:“第一次看你穿女装,确实是个美人,就算这副狼狈样,也依旧好看。” 临川不再给杜崇俭任何回应,他也觉得无趣,便不再继续纠缠,找来绳子把临川的手脚捆住,就这样暂作休息。 第十章( 上) 临川认定,如果杜崇俭不是乱党,凭借他的本事,一定会有一番作为,奈何他偏要跟大唐作对,而且还是不肯回头的那种。 第二天,临川被迫跟杜崇俭一行人往沂水去。按照现在的情况,附近所有可能过河的渡口应该都已经被钱归我他们下令封锁了起来,但杜崇俭却依旧可以找到空的船只和渡河的地方。 一旦渡过了沂水,钱归我要再追查到他们的下落就不会那么容易,临川也就不知究竟要被困在杜崇俭手里多少时候。 说不怕是假的,但她现在无计可施。 一直到上船之前临川才知道,杜崇俭并没有要和带头大哥他们一块去乱党总舵的打算:“我还有事要跟临川单独去办,过了沂水,会有人来接应诸位,我们就此别过。” 大家都在逃亡的路途上,对分道扬镳这件事并不显得太在意,带头大哥听了杜崇俭这番话,非常干脆地跟杜崇俭道了别,这就带着那帮乱党上了船,朝沂水下游去了。 临川看着那几条快速消失在视线中的船只,最终没入远处的水天一色里,内心还是怀揣着某种希望,希望这些扰乱我大唐安宁的贼子可以早日被捉拿归案。 “你想跟他们去?”杜崇俭推着临川上了另一条船,说要逆水而上。 临川有些晕船,所以忍着那股难受的劲儿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只能通过船篷的窗户吹吹风,才稍微好受一些。 “还要在船上过两三天,你这样可怎么得了。”杜崇俭坐去临川身边,“要是真的难受就靠过来吧,这肩膀将来也总是你的。” “我才不会接受这种假惺惺的施舍。”更何况,临川现在如此嫌恶杜崇俭,怎么可能再跟他靠近。 杜崇俭不理会临川的冷落,自顾自追忆起来:“当初在俞阳城外的强盗窝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临川含怒瞪着他:“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会想要回去带你一起走,让你直接死在那些劫匪刀下也就省了现在这些麻烦。” “方知信怎么舍得杀我?” “你说什么?你跟方知信还有关系?” “没有我,谁帮他把寨子建起来?” “这么说?你当时是故意去的暗牢?” 杜崇俭点头道:“我是去拿我应得的那份钱的,恰好你也在,就顺道看看你。” 是了,杜崇俭暗中资助乱党,必定也不会是什么正道商人,能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当时寨子里忽然起火,我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想通了,都是钱归我干的好事。”杜崇俭看我的目光有些尖锐,尽管他始终含笑。 临川现在回想起来,她之所以可以一次一次地逢凶化吉,原来都是钱归我在暗中相助。她想做的事,钱归我会想办法帮她完成,她如果有了危险,他也会第一时间来救她。这样一个用心待她的人,她居然隔了那么久才明白,亏她还自诩聪明,看来该是天下第一蠢了。 “我们就来玩个游戏吧。”杜崇俭道,“看看这一次钱归我能不能及时找到你。” “你要做什么?” “杨家的人回了自己的老巢,我出门也很久了,总得回家吧。”杜崇俭凑近临川,“我带你回家,如果这一路上钱归我能把你带走,我也只能认了。否则你就真得跟着我一生一世,再也分不开了。” “谁要跟你一生一世,你想得美!”临川一时激动,没忍住晕船的难受劲儿,开始干呕起来。 杜崇俭笑出了声:“好在也只是坐两三天的船,将来你我玉成了好事,你哪怕想再见江海船只,也是相当困难的了。” 临川强压下/体内翻江倒海的感觉:“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杜崇俭眯起双眼,眼中是不容人置否的压迫:“出关。” 临川从没想过杜崇俭会是关外人,这些都是后来他在闲暇时告诉临川的。他祖上和前隋杨家有些关联,但他从小就是生长在关外的,所以对前隋的事并不那么看重,之所以加入乱党只是觉得经商无趣,找点乐子。 “怪人。”临川不由非议道,“前隋暴/政,弄得民不聊生,如今天下太平,国君圣明,你不归附大唐,却帮着那些前隋余孽,你是不是脑子不开窍?” “每个人都有选择阵营的立场,我偏不爱攀附李唐,你拿我如何?”杜崇俭挑衅道,“如果不然,我也不会遇见你,你也不会跟我出关了。” “我是被迫的。”离开沂水已经两天,临川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被困在出关的马车里,她必须想办法逃走。 “西域其实挺好的,有跟中原截然不同的人情风俗,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的。” 一旦看见杜崇俭这自负的模样,临川就恨不能踹他下车。 西行的路上,杜崇俭没有给临川下药,但每时每刻都盯着她。他如果不在,就有两个彪形大汉在临川身边,她几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一丝一毫都没有。 走了好几天,周围的街景街貌确实和临川过去见到的有些不同,如果不是在被劫持的处境里,她一定会到处去看去玩,然而现在,她真是一点心情都没有。 从这几天杜崇俭毫不躲避的情况看,他根本不担心钱归我会找来这里。其实别说钱归我,哪怕是临川自己也没想到杜崇俭会选择这个方向。 杜崇俭对这一带很熟悉,甚至大胆到直接带着临川去当地的酒肆喝酒,好像他们身后根本没有追兵,他们也不是在逃难,只是出来游玩。 杜崇俭这一派闲情逸致,临川则每日都是愁眉苦脸,看那些在她身前来来回回的舞娘和侍女总把视线往杜崇俭身上抛,她就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讨人嫌了。 “不乐意别人这样看我?”杜崇俭调侃道。 临川哼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杜崇俭把一杯酒推到临川面前:“西域产的葡萄酒,你不尝尝?” 临川自然知道西域葡萄酒是好东西,就连父亲都十分珍惜。可她这种滴酒不沾的人,连普通的酒都不能多喝,更别说这葡萄酒,估计喝半口,她就能醉了。 再说,杜崇俭防着她,她也得小心杜崇俭,这种时候吃米饭他都得留个心眼,更不能喝他给的酒。如果真醉了,杜崇俭要干什么,他还不能说他故意下药。 临川把葡萄酒推回去,继续假装看歌舞。 第十章( 下) 眼前那些胡姬穿着艳丽的舞裙正在跳舞,临川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姝颜时的情景,还有淳风酒肆里钱归我散漫慵懒的样子,她如今都看不见了。 “小相公不来一杯么?”有胡姬说着不甚流利的中原话走过来,身段袅娜,聘婷妖娆,手里还捧着酒壶。 “这位小相公不喝酒,给我倒上吧。”杜崇俭把临川推回去的那杯葡萄酒喝完了,拿着空杯子开始跟胡姬调起情来。 临川越看越生气,就想要出去走走。可她才起身,那两个大汉就直接跟了上来。她才走到酒肆门口就全无兴致,又气又无奈的回到了原位,而杜崇俭依旧跟那个胡姬在说话。 临川又去看舞池里的胡姬跳舞,然而晃动的人影就跟魔咒似的,她越看越心烦,真想当场发一通脾气,偏偏这种时候可不能让杜崇俭在一边看好戏,她便只有强忍着了。 但这通怨气不发泄出来,临川都觉得自己快要炸了。她一扭头,发现几上还有空杯子,就干脆拿起来,伸向胡姬道:“给我倒酒。” 胡姬正跟杜崇俭眉来眼去,乍见临川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竟然看似柔弱地往杜崇俭怀里靠过去。 杜崇俭淡定地从胡姬手里拿过酒壶,亲自为临川倒酒:“我可不会诓你骗你,给你的自然是好东西。” 杜崇俭只给临川倒了半杯,临川却不干了:“满上,半杯算什么事?” 杜崇俭倒有些惊奇的样子:“你确定?” 输人不输阵,临川点头道:“当然,除非你担心被我喝光了家底。” 杜崇俭朗声笑了出来,再给临川续了半杯:“葡萄酒可比一般的酒更醉人,你当心着点,要是喝醉了,我可不保证不会发生什么事。”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临川仰头就把一整杯葡萄酒喝了,滋味是不错,不过她还是不太喜欢这味道。 杜崇俭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临川索性把酒壶抢过来,给自己的酒杯满上,还不服气地问他:“拼酒怎么样?” “让你三杯都行。”杜崇俭将身边的胡姬推开,“再去拿两壶来。” 胡姬自然乐得去拿酒了。 在杜崇俭喝下第一杯之后,临川道:“让三杯不够。” “你少跟我耍花样。”杜崇俭放下酒杯。 临川给他倒酒:“你也知道我不胜酒力,还不得让着我。” “不让。”杜崇俭又喝了一杯,“第二杯了。” 临川再给他倒酒,不高兴道:“要是钱归我在,他肯定答应我。” “我让你,他都不会让你。”杜崇俭按住临川的手,目光深邃地看着临川。 倘若是以前,或许临川还会为杜崇俭这样的眼神而不知所措,但是现在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她就格外讨厌他这副情深似海的模样,好像他是为了临川才做那些坏事似的。 胡姬很快就送来了两壶酒,杜崇俭赏了一壶给那两个大汉,这才放开临川的手,等她倒满了第三杯,他拿起来,问道:“怎么个拼法?” “我喝一杯,你喝两杯。” 喝完第三杯的杜崇俭嗤笑了一声:“干脆我喝一壶,你喝一杯好了。” “也挺好。”临川拿起酒杯啜了一口,“答不答应?” “你喝酒还不是我花钱?喝多了对我可没有好处,我是生意人,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杜崇俭道。 “不喝拉倒。”临川放下酒杯。 杜崇俭摇头笑道:“我都三杯下肚了,你一杯还没喝完,究竟是谁不遵守规则?” “刚才的不算。” “那不喝了。” “你怎么比钱归我还小气。” “在有些事情上,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杜崇俭看着临川身前的酒杯,目光微冷,“喝了吧。” 这种时候惹怒杜崇俭,对临川来说没有好处,她只能拿起酒杯。 兴许是临川今天说的话多了一些,杜崇俭觉得高兴,所以喝酒的时候,他看起来畅快了不少,有时候也不计较临川是不是少喝了一杯两杯,总之被哄得高高兴兴的。 临川和杜崇俭拼酒,但没规定她必须把酒喝下肚,反正那两个大汉上一旁喝酒去了,没人盯着她,她每一次喝酒的时候都故意把酒水弄洒一些,再倒在深色的衣服上。趁杜崇俭不注意,她还能顺手倒了,反正并没有真的喝。 “明天就能出关了,到时候天高地阔,没有了中原的种种束缚,我带你去游历天下,怎么样?”杜崇俭看来已经有些醉意。 “我连中原美景都还没看完了,你口中的游历天下有什么稀奇的。”临川又偷偷倒掉了一杯酒,还不忘帮杜崇俭把酒满上。 杜崇俭又一次捉住了临川的手,握得很紧:“中原再好,也有狭隘之处,西域自有风情,也不止你现在所见的这些胡姬胡舞。你只要安安心心跟着我,我保证你能得到比和钱归我在一起,多百倍千倍的快乐。” “你总说他干什么?你们有什么可以放在一起比的地方么?”临川睨着杜崇俭道。 钱归我是临川心里的大英雄,跟杜崇俭这样的乱臣贼子根本没有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地方。 “确实没什么可比的,因为你的身边再也没有他了。”杜崇俭将临川的手慢慢牵去他的唇边。 临川费了好些力气才把手抽回来,最后还自己跌坐去了地上。 杜崇俭过来扶临川,摸到她的衣服时,立即变了脸色:“你使诈?” 临川强作镇定道:“我不会喝酒,当然要少喝点。再说,也没说不能使诈。” 杜崇俭怒目瞪着临川,直接将她拽出了酒肆。 临川少不得挣扎,也就跟杜崇俭纠缠了起来,衣服上的酒也沾去了他身上,总之最后两人都浑身酒气。 杜崇俭把临川带回投宿的客栈之后就把她关在了房里。临川换了衣服一直等到了晚上,才有人来开门,可门口那两个门神似的大汉硬生生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想去见杜崇俭。” 他们也不蠢,知道没有杜崇俭在场就不能为难临川,这就带她去见杜崇俭。 但是临川拍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声,她道:“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守着,这样我也逃不了。”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把临川放了进去。 第十一章( 上) 杜崇俭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连临川开门的声音都没把他弄醒。 临川并不确定,当时在酒肆喝的酒以及她偷偷抹在衣服上的入梦香发挥了多大的功效,但既然来了,她还是决定过去看一看。 杜崇俭奸诈,临川真担心他是假装的,所以每走近一步,都提心吊胆。当终于站在床边,她已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杜崇俭?”临川试着叫了一声,但床上的身子没动弹。 她又叫了一声,故意说得慢了一些:“杜崇俭?”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临川第三次叫他的名字,还依旧跟睡死了一样,不曾搭理人。 这下临川安心了不少,心道现在只要对付了门口那两尊活门神,她就有机会逃走了。 临川拿出剩下的一点入梦香,还没动作,杜崇俭就忽然扑了上来,一把夺走她手里的药包:“你还是个不让人放心的姑娘。” 事情发展成这样,临川再解释也没用,想来她只是白费了一番功夫,被杜崇俭当成猴耍而已。 杜崇俭把药包放进贴身处,张开双臂对临川道:“你要的话,过来拿就是了。” “我才不会对你投怀送抱呢。”临川心情低落地想要走,谁知被杜崇俭拽去了怀里,她挣扎道,“放开我。” “是你先不安分,就不能怪我不以礼相待了。”杜崇俭捏着临川的下巴,低头靠了过来。 临川怎样也转不过脸,眼见着杜崇俭的唇越来越近,她只能拼了命地推开他——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出阁的举动,她绝对不会就这样屈服的。 就在最后的分毫之间,杜崇俭却顿住了动作,临川也不敢再胡乱,否则可能真的要出事。 最终,杜崇俭的手松开了,转而抚上了临川的发,目光也变得温和了不少。这样这样的眼波在临川看来却没有任何温度,这不是爱,只是占有她的欲望:“在我们正式成亲之前,我不会动你。不过你也不能再跟我耍手段对着干,如果我真的生气了,就顾不得跟你说过的话了。” 这一腔柔声细语并没有带给临川任何感动,反而有些令她发颤。一想到钱归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找到她,又或者说,等明天她被杜崇俭带出玉门关外,钱归我还有没有机会再找到她,临川就难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现在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出关,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杜崇俭将临川带到房门口,“送小姐回去。” 临川就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似的,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夜里发梦,临川梦见的都是关外漫天的黄沙,迷迷蒙蒙的,将她回望长安的视线全都遮蔽了。她再也看不见长安城里巍峨高耸的宫殿,看不见喧嚷热闹的人来车往,见不到关爱自己的家人,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钱归我。 当临川坐着马车终于离开了玉门关,她看见杜崇俭脸上彻底释然的笑容,而她的心情随之跌落谷底。 昨夜梦中的景象再度袭来,这一次,临川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当然也没有这个力气——杜崇俭在她身上用了入梦香,现在,她就是个完全任由他摆布的木偶。 出关之后的风沙大了不少,临川光是坐在马车里也能听见那呼啸而过的风声,越听越惆怅,越听越伤感。 杜崇俭一路上的心情都特别好,经常会告诉临川,他们经过了什么地方,有哪些风土人情。他一定捡了好玩的跟临川说,可临川根本没有心思去听。 杜崇俭说,他在一个叫雁归的城里长大,虽然还没有完全进入西域地界,但城里的西域人比中原人多得多,也不归大唐管辖,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和中原有什么瓜葛。在他的眼里也就没有所谓的唐军正义之师和前隋余孽的概念,不过是看他乐意帮谁而已。 做朋友尚且要志同道合,光是这一点,就注定临川和杜崇俭不可能是一路人了。 进入雁归之后,杜崇俭就把临川安置在了他的住处,到处都是胡人,深眼窝,高鼻梁,她居然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负责照顾临川的两个胡人丫鬟非常伶俐,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被绑来的,光是听她们说话,临川都觉得有趣。 “小姐,好天,我们去走走,到院子里去。”阿七的中原话说得不算很溜。 “院子里有鱼,会飞起来,噗通一下,还有鸟。”阿六的中原话说得更加不敢恭维,说飞用的是扑腾的姿势,不会说鸟飞,就两只手不停的上下扇。 临川终于忍不住笑了,阿六也舒了口气:“小姐,笑了,少爷,不打了,我们。” “杜崇俭会打你们?”临川吃惊道。 “少爷说,要是小姐再不笑,就要打我们,用这么粗的棍子。”阿七特意演示了棍子的粗细。 “太过分了。” “当下人的都不能为主人分忧,不打还留着赏么?”杜崇俭悠闲自得地进来了,同时把阿六和阿七禀退出去,“这些天忙里忙外,都没来看你,想我了么?” “想你什么时候会伏法?”临川道。 杜崇俭毫不在意临川的刻薄:“我伏了法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要守寡的。” “你胡说什么?” “我急着回来,就是为了赶紧把我们的婚事办了,这些天我可没闲着,婚礼的一切事宜,你不操心,只有我亲自督办了。”杜崇俭总是自以为是,“我必定给你一个轰动全城的婚礼,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嫁给了我,也不会辱没你的身份,如何?” “我真要办婚事,怕你这雁归城还不够格。” “那将来咱们带着孩子回长安省亲的时候,再补办一次,怎么样?”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临川怒道。 “也是,我并不喜欢中原,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回去了。有我照顾你,不会让你委屈的。”杜崇俭将临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看来入梦香的药劲散了不少,要不要再给你用点?” 杜崇俭虽然没在临川身上用多少入梦香,但这药的药性散得慢,她至今都还觉得腿脚有些无力。 再者,这药能用来炼制销魂散,临川一想起当初在朱芳阁里看见方知信服用销魂散的样子,深怕杜崇俭真的长期给她喂食日梦想,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你要是觉得在府里待着闷,就让阿六她们带你去街上转转,雁归的街景跟中原大不相同。”杜崇俭留下这句话后,又是一连几天都没见人。 第十一章( 下) 临川不想总是坐以待毙,哪怕是用来熟悉雁归城的情况,她也必须出去走走。 阿六和阿七听说可以出去玩,都高兴得连连附和。 雁归城不大,但这里的一切都跟中原不一样,除了偶尔出现的一些中原人,临川确实感受不到一丝来自中原的气息,也就更少了可以从这里逃出去的信心。 周围的胡人都显得格外热情,阿六和阿七也经常和那些人互动,临川更像是陪她们两个出来玩的。 连着三天,临川都在她们的陪同下出来逛一逛,也就慢慢熟悉了周围的地形,只是她始终没有把握可以逃离这里。哪怕逃出去了,又该往哪里走,这都是她需要考虑的东西,但临川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临川从阿七的解说里了解到城里有一个地方特别热闹,总是人山人海的,很容易和同行的伙伴走丢,那里就会是她再一次实施逃离计划的地方,尽管成功的几率不会很大,但她必须试一试。 临川照旧带着阿六和阿七去出门,特意去了那个地方。那里有很多杂耍一人,还有各种摆摊的小贩,或者是走街的商人,品流复杂,是隐藏行踪的好地方。 临川带着两个侍女东玩西逛,阿六和阿七也渐渐卸下了防备,跟她一块在人群里玩耍。她还特意丢下正玩得兴起的阿七,拉着阿六去别处。等阿六玩得高兴了,她再借口去找阿七,这才有了脱身的机会。 临川拼命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直奔雁归的东门,那里是通往长安的方向,如果她可以离开这里,就暂时摆脱了杜崇俭的控制,她就有回去的希望。 中原城池的外面是山地荒野,而雁归城外是无尽的黄沙,更加苍凉。 临川不知道凭着自己这双腿,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才能到达下一个城镇,因为需要装作日常出行的模样,她连随身的水都没有带。 沙漠里干燥,她走了没多久就觉得口渴,但是她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如果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回家的机会,哪怕是死,她都不愿就这样放弃。她不要再回到杜崇俭的身边,不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想念长安,想念家人,想念那个总是欺负她却总能为她化险为夷的钱归我。 临川一路坚持着走到了晚上。夜里的沙漠忽然变得很冷,周围也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她曾经听说过关于沙漠里野狼的故事,不过她认定,这会儿就算葬身狼口,也比回去强。 眼前的只有绵延的万里黄沙,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来那样温柔宁谧,临川渐渐忘记了,正是这样的温和,包含着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危险——这里随时可能起风沙,而她已经耗费了大半的体力,就算幸运地没有遇见恶劣的天气,只要没到达下一个城镇,就可能随时死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她现在唯有靠着紫薇星来辨别方向,希望可以在消耗完所有体力之前,找到一个能够休息以及补充食物的地方,否则怕是真要葬身于此了。 临川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歇一歇,但疲惫的感觉也正因此而汹涌地侵袭而来,累得她只想睡一觉,心想着只睡一会儿,等恢复些精神就继续往东走。 朦胧里,临川仿佛看见有人影靠近。她努力睁开双眼去看,先是一双鞋,再是腿、腰、胸口、脖子,最后是脸。 这一刻,她惊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踏着月光来到面前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钱归我。 “我来迟了。”钱归我将临川抱在怀里,自责道。 “我还留着一口气,我还能看见你,你没有来迟,是刚刚好。”临川沉溺在钱归我宽厚坚实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我现在就带你回去。”他将临川抱起来。 临川抬头看着他,他的脸正迎着月光,好看得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在做梦么?真的是你么?” “当然是我,不然还有谁会在这里找到你?”钱归我低头看临川,只是这一笑,就化解了她近来所有的苦闷和害怕。 有这样魔力的人,她如何能不喜欢?如何能不想着法地回到他身边呢? “你现在需要休息,闭上眼睛,安心跟我回去就好。”一面说,钱归我已经一面提步走了起来。 临川满心满眼都是他,分开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她哪里舍得就这样闭上眼睛呢?不多看他两眼,她也睡得不安心呀。 “我不,我非要多看看你。”临川抱着钱归我的双臂收紧了一些,直往他怀里钻,撒娇道,“你都不算算,我有多少天没看见你了?还不许我多看两眼?” 钱归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分开多少天了?” “不算潜洲那晚的话,有三十六天了。” “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不得算着你什么时候能找到我,救我回去?我还要和你一起回长安呢。” “回长安干什么?” “当然是成亲。”临川已经在心里给出了答案,可这种事由一个姑娘家先说出口,总是不大好的。 临川觉得脸颊有些烫,不想被秋安归我看了笑话,就低下头,靠在他怀里偷笑。 当临川再去偷看钱归我的时候,发现他正认真看着前头的路:“你偷看我。” 临川赶紧垂下眼,分明刚才还敢明目张胆地看他,这会儿偷偷去看被发现了,反倒害羞起来,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想看就看,不用偷偷摸摸的。”钱归我将临川抱得更紧了一些。 临川也不知自己的胆儿是不是会凭空变出来,这会儿又不怕钱归我了,就抬起头总盯着他。 这眉眼让她越看越喜欢,根本没个道理。 钱归我抱着临川一直走,临川就盯着他一直看,看到倦意再度袭来,她终究是扛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就靠回他怀里,迷迷糊糊道:“钱归我,真的是你么?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临川似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可她已经困得什么都听不清了,就连眼前的月光也逐渐暗淡下去。 反正有钱归我在,她就是安全的,他会保护她,会带她回长安,他就是她的大英雄。 第十二章( 上) 临川已经有二十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多亏了钱归我,她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来,然而眼前的一切却直接将她我从九重天,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临川看着站在床边的阿六和阿七,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必定是做了场春秋大梦,钱归我根本没有找到她,或者说找到她的是另有其人。 “小姐,醒了。”阿六向阿七示意,阿七就转身走开了。 临川坐起来:“杜崇俭把我带回来的?” “少爷跟着小姐,一直。”阿七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木案,里面放了嫁衣。 临川到雁归的第一天,就有裁缝来为她量身制衣,杜崇俭说是要帮她做嫁衣。 杜崇俭说要送临川一个盛大的婚礼,并且请雁归城的城主来主持典礼,他要在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城池里,为他的新娘举行一场中原仪式的婚礼,让所有人都知道,临川嫁给了他。 临川扭过头:“我不会穿的,你们拿走把。” “反正必定是合身的,成亲当天再穿也一样,还能给我惊喜。”杜崇俭悠闲地走了进来,“体力不错,跑了那么远。” 阿六和阿七放下嫁衣就出去了,杜崇俭坐来床边,临川立刻挪开。 “昨夜也不知道是谁抱我抱得那么紧……” “我以为是……”眼见杜崇俭的目光顿时变得尖锐起来,临川立刻住了口,“反正那不是我的本意。” 杜崇俭拿出当初从临川手里抢走的入梦香药包,故意把玩给她看:“如果钱归我知道,你因为他给你的这个东西而受制于人,他会不会懊悔死,会不会没有脸再来见你?” 临川现在才明白,杜崇俭就是要通过昨天的事情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可能跳出他的手掌心,不可能摆脱他的控制,在这个地方,她只能向他低头。 “他只会惋惜我没能利用好这个东西从你身边逃走。” “昨天晚上你看见的影像,究竟是你的梦境太深,还是这个东西起了作用?”杜崇俭的嘴角勾起一丝阴邪的笑意。 临川确实担心长期被入梦香侵蚀会变得跟方知信一样产生幻觉,昨天夜里她以为看见了钱归我,那么长的时间,她居然都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难道她真的变得跟服用销魂散的方知信一样了? 杜崇俭拉起临川的手,把入梦香放进她掌中:“你如果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可以试着换一种方式接受,我不介意,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也都接受。” 这段时间以来,临川一次次试图从杜崇俭身边逃脱的希望都遭受了打击,心底的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她相信钱归我不会放弃寻找她的下落,可她越来越怕自己没有那个毅力等到不知何时会来临的重逢。 昨夜在迷幻中见到钱归我的欣喜感受,临川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样的狂喜简直就是给她已经变得灰暗的生命注入了无限的光芒。她希望永远都不要离开那样的温暖,希望钱归我永远都能在她身边,然而现实却是她被困在这个地方,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临川终于开始理解当初方知信的心情。当初她同情方知信,如今她可怜自己。能够暂时摆脱这些痛苦的方法就在手里,只要临川愿意,她可以在这个地方见到她想见的人,那么这跟她是不是能够回到长安,也就没有差别了。 “钱归我,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 临川在日渐深刻的绝望里等来了和杜崇俭的婚礼。他确实为此花费了不少心思,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制造一场轰动全城的典礼。 不过对临川来说,有多少人来参加,这次的婚礼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她都不在乎。 想当初临川逃离长安,就是为了对父亲插手自己的婚姻表示抗议。然而现在,身在这异域之境,临川成了新娘,结果和她留在长安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对方都不是想嫁之人,这样的婚礼没有任何值得她期待的地方。 阿七和阿六一直陪着临川,在满城百姓的瞩目下,走入了雁归城中心的礼堂里。 阿七告诉临川,这个礼堂一般不对人开放,只有在城中有声望的人,才能在这里举办各种宴会和典礼。显然,杜崇俭凭借他丰厚的家财以及跟城主的交情,用这一场婚礼彰显了他在这个地方不同寻常的身份。 喜帕遮目,临川看不见周围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红毯。 此时此刻,她希望这条路可以没有尽头地走下去,她就不必去完成什么婚礼,不用嫁给一个让自己厌恶至极的人。 但想象始终只是想象,路有尽,梦有终,当临川感觉到杜崇俭就站在身边时,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就此磨灭了。 杜崇俭当时问临川,钱归我会不会觉得愧疚而没脸出现在她面前。她没有告诉杜崇俭,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才应该是她再也不敢面对钱归我。 祝唱倌高呼着祝词,那些象征着夫妻恩爱、和睦亲善的内容只让临川觉得一阵恶心,但她现在无力反抗,就连走路,都得阿七她们扶着——开始行礼之后,临川所有的动作都需要阿六和阿七帮忙才能完成。 “夫妻对拜。”祝唱倌喊道。 临川被身边的两个丫鬟再一次强行压着跪了下去,但在行这一礼之前,她有礼物要送给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人。 杜崇俭需要一个新娘,临川成全他,但至于新娘是死是活,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他要名扬全城,她帮他,今天这场婚礼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杜崇俭的新娘,命丧婚礼当场。 杜崇俭让临川低头,可他不知道除了屈服,她还能选择死亡——大唐儿女的气节不能丢,她之所以到现在才决定走这条路,也是因为这将是她最后保全自己的时刻。 “钱归我,我等不到你来救我了,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最后成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阿七压着临川行礼的那一刻,她正要咬舌自尽,但是婚礼现场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动,她甚至听见有马蹄声直接闯了进来。 “大唐检校右骁卫将军到。”马蹄声还未全部停下,这一声开道音便穿过鼎沸的人声传来。 是大唐的军队! 第十二章( 下) 这一刻的惊喜让临川一时间失了神,然而身边的阿七和阿六却试图将她带走。 临川拼了命地反抗,甚至扯下头上的盖头,想要看一看是不是真是大唐的军队亲临雁归城。 人群夹道处,那一匹枣红骏马之上,赫然坐着那位检校右骁卫将军——临川日盼夜盼之人,穿着一身铠甲军装,手执锋锐宝剑,肃穆轩昂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钱归我一提缰绳,骏马扬蹄嘶鸣,吓得挡在他面前的人纷纷退开。他驾马停在临川跟前,跳下马,跪在那袭鲜红的嫁衣下:“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临川喜极而泣,什么公主,什么将军,他只要此刻能够出现,可以将她从这个地方带走,那就够了。 受迷药作用,临川有些站不稳,直接倒了下去。她看见他伸出手,她本能地去回应他,最后落入一个令她再度热泪盈眶的怀抱里——这才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她的英雄,还是找到了她,要救她走了。 “没事了。”钱归我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将临川紧紧抱着,“我来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长安。” “将军虽然身份尊贵,但这里不是大唐境内,将军这样贸然闯入我的婚礼,并不妥当吧。”杜崇俭道。 钱归我将临川横抱起来,临川死死搂着他,深怕一不小心就又跟他分开了。他给了临川一个满是安慰的眼神,再去看杜崇俭时,已换上了一副冷锐严肃的神情:“十万唐军压境,你说本将军这样做妥不妥当?” 杜崇俭脸色脸色煞白,仍是不服气道:“将军休要唬人,十万大军调到这里,你以为是变戏法?” 钱归我将临川抱上马,忽然抽出腰间宝刀,清铮之声顿时刺破此时凝滞紧张的气氛:“本将军不把上下都打点好,怎会现身?只要一声令下,雁归即是死城。城中百姓,都会因你而亡,但大唐和西域诸国却不会有任何矛盾。” 大唐威仪传遍四海,钱归我此时口气笃定,也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杜崇俭哪怕富甲一方,哪怕有雁归城主的私甲做后盾,却也不敢和大唐的军队硬碰硬,这便是大唐的底气,大唐的气势。 不等杜崇俭再做反应,已有士兵上前将他羁押。 杜崇俭怒斥道:“你们不能抓我。” “挟持我大唐公主,已是死罪。伙同前隋余孽,扰我大唐安宁,更是罪该万死。本将军要将你带回长安,交由大唐律法处置发落。”钱归我转身问临川,甚是关切,“支持得住么?” 临川看着杜崇俭被押了下去,冲钱归我摇头道:“坐都坐不住了。” “臣命人去找车。” 临川向他伸出手:“你上来就好。” 钱归我却有些惊慌道:“臣不敢。” “我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上来,你想抗旨么?”临川又将手向钱归我伸出一些,见他仍在迟疑,她催促道,“快点上来,我真坐不住了,要是摔下马,看你心不心疼。” 钱归我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这就翻身上来,双臂护在临川身侧,她乐得靠在他胸口:“你给我好好驾马,要是把本公主颠醒了,一样要治你的罪。” “臣……尽量。” 钱归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很无奈,完全不像过去那么狡猾,临川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钱归我了。 这一切的转折发生得太突然,也太惊喜,临川只想知道在她被杜崇俭劫持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根本没有一点想睡觉的意思。 临川想拉着钱归我,要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然而钱归我将临川送进玉门关之后,就再也不见人了。 “十哥,钱归我真的在长安等我么?”临川挑着车帘,问前来护送自己的纪王李慎。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三十六次问这个问题了。”李慎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得回长安述职,肯定是在长安等你的,你放心吧。” “父皇会不会治他保护不利的罪?” “真要治,也没办法。他确实让你落入贼人之手这么久,你不知道,当时父皇和母妃都急疯了。” “那不行。”临川紧张道,“我们赶紧回长安,要是父皇真治他的罪,我们回去晚一刻,他就多受一刻的罪。” “再快也等一步步走,你又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长安。”李慎很不屑的瞥了一眼,“注意仪态,你是金枝玉叶,出了一趟门,规矩都忘了。” “父皇要治钱归我的罪,我还管什么规矩,我都想跳下马车,改骑马飞奔回长安了。” 见临川这副样子,李慎立即喝停了正在前行的队伍,强行把临川按回车里:“你别忘了,你私自潜逃出宫,回去也是要受罚的,你晚回去一刻,就多逍遥一刻。可你现在赶着回去挨罚,还是我那个聪明伶俐的十一妹么?” 光想着钱归我,临川都忘了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呢,回了长安,少不得要挨训,还怎么帮钱归我求情? 别是帮了倒忙,还害了钱归我。 “好妹妹,你就听哥哥的,老老实实跟我回长安,顺道想想回头怎么跟父皇母妃交代,保住了自己,你才能去保钱归我,是不是?”李慎语重心长道。 “话是这么说,但我……”临川见李慎这会儿已经下了马,心思一动,趁李慎不备就把他推开,还抢了他手里的马鞭,立刻翻身上马,“多谢十哥,咱们长安再见。” 保谁都没有保钱归我重要,她临川公主的心上人是这么轻易就被治罪的么?再说,她还欠他一颗珍珠没给呢,天家皇室的人总不能赖账吧? “钱归我,你就等着吧,父皇要是真治你的罪,大不了这个公主我不当了,咱俩一块吃牢饭去。”临川扬鞭一挥,朝着长安飞奔而去,可比她离开那座城时更加急切。 第一章(上 ) 离开长安的时候,临川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这样火急火燎地想要回来。 临川原本确实想一个人策马赶回长安,兴许还能追上钱归我他们,但李慎硬是把她拦了下来:“作为大唐的公主,私自出奔皇宫已经很失身份,如果再冲撞了回去,父皇必定气上加气,更不会放过他。” “十哥你这话说得没错,不过追究根本,你是怕我再逃走吧?”临川反问。 李慎并未对此作出回应,但临川深知这个亲哥哥断然不会陷害自己,她便在答应在李慎的护送下一路回去长安。 在到达长安的那一刻,临川看见李慎如释重负的表情,大概是在说,终于能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了。 “十一妹,你可千万记得,父皇现在的气还没消,回头见了人,千万以安抚父皇为重。”李慎骑着马,慢悠悠地陪在临川的车架边。 “我当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但我还知道你心里记挂着那个钱归我。这一天天催我赶紧回长安的样子,就像怕你那心上人跑了似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李慎晃着身子,笑看着临川,就和看笑话似的。 “那是你没心上人,你要是有了,保准比我还心急呢。”临川忍不住又向前头探了探路,催促道,“快点,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赶紧。” 李慎没搭理临川,悠然自得地看着街景:“你说父皇会怎么罚你?” 临川一心记挂着钱归我的安危,早把这事儿抛九霄云外去了,经李慎这样一提醒,她还真有些担心起来:“别看父皇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可不会偏袒谁,太子哥哥当初犯了错,还被重罚了,这次我是私自逃出长安,可比太子哥哥调皮捣蛋的罪名大多了。” 见看临川蔫了,李慎幸灾乐祸道:“所以,你听十哥我的,回去之后,千万别提那个钱归我,诚心诚意地认错,好好地当一阵子乖女儿,母妃那么疼你,肯定不会忍心罚你,再请她去向父皇求情,这事儿就解决了。” “但是钱归我……”临川不放弃道。 李慎打断道:“钱什么我,没什么钱归我,你安安生生先把自己那关过了再去想救人的事。” 李慎说的有道理,临川思前想后,也只能照办了,但在去见当今圣上之前,她特意叮嘱了李慎:“你得替我看着,钱归我要是出了事,回头我一定找你算账。” 李慎看着临川,特别痛心疾首:“我心疼父皇和母妃,这姑娘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已经朝外拐了。” 临川不放心地又盯着李慎念叨了好几次,李慎终于忍不住了,直把临川往里头推:“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进去吧。” 来接临川的是已经服侍她多年的宫女束晴:“公主,你可回来了,这些天,把我奴婢们急坏了。” 束晴在前头引路,临川趁机打听宫里的情况:“父皇和母妃近来可好?他们生气么?生多大的气?” “陛下气了好几天,都是贵妃娘娘在一旁劝着。娘娘在公主走后一直愁眉不展,听说公主终于要回来了,心情终于好转了一些。” “咱们这是去见我母妃?” “陛下这会儿还在跟大人们商量国事,贵妃娘娘说先请公主去她那儿。” 知道情况比自己想的轻松一些,临川不由舒了口气, 临川赶紧跟着束晴去见了韦贵妃,心里也一直记着李慎说的话,只字不提钱归我,不过起初也没机会让她开口。 几个月不见,韦贵妃已然清瘦了不少,临川看着都有些心疼。 “临川。”韦贵妃一见临川就快步过来,一把将宝贝女儿抱在了怀里。 这些日子在外漂泊,尤其是被杜崇俭掳去西域的那段时间,临川格外想家。如今终于回到长安,见到生母,她已经有些想哭了。只是又听韦贵妃声音发颤着叫自己,临川心头一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争着往外流。 回来之前,临川就做好了聆训的准备,因此韦贵妃不开口,临川对之前的一切都讳莫如深。 韦贵妃拉着临川坐下,把她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好好的宫里不待,非要跑出去,看看把你辛苦的,都瘦了好几圈了。” 临川低着头,不说话。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就怕你在外头出事,要不是……” 见韦贵妃欲言又止,临川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抬头问道:“要不是什么?” 韦贵妃微微沉下脸:“要不是皇天保佑,你还能安安全全地回来?你怎么会被人掳去西域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太宗皇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威严沉稳。 韦贵妃立刻起身迎接,临川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地上:“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自己抢先认错真是不会有错,李慎三申五令的事,她可不能忘了。 太宗皇帝就站在临川面前,而临川把头垂得老低,可不敢有别的动作——李慎告诉她的,认错贵在诚意,头垂低一些,看起来更有诚心,伏地就不用了,那样太夸张反而不见得讨好。 临川身前留下一片阴影,周围很安静,没人敢出声,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韦贵妃率先打破了此时凝重的气氛:“陛下,临川才回来,还带着一身风尘,就让她起来吧。” 太宗皇帝应了一声,稍后就提步进了内殿。 束晴要去扶临川,临川抬头问韦贵妃:“这就能起来了?” “你还想跪着?”韦贵妃轻嗔了一声,立即去追太宗皇帝。 临川赶紧起来,让束晴帮着将身上的尘土都掸干净,再抚平了衣服上的褶子,总之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失礼,这才敢前去面见圣驾。 内殿里,太宗皇帝和韦贵妃都已经落座,临川一看这架势就是要三堂会审,于是再一次跪在他们面前:“临川私逃出宫,有违从小教训,有失皇家体面,今来请罪,请父皇责罚。” 太宗皇帝在临川心里是个教时严、亲时慈的父亲,平日里说说笑笑,他们就跟普通人家的父女一样。但他毕竟是大唐的天子,是皇帝,她是太宗皇帝的女儿,也是他的臣民,是要被一视同仁对待的。 第一章(下 ) 太宗皇帝不发话,就没人敢造次,连韦贵妃都噤了声,更别说其他人了。 临川心里也打着鼓,不知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处罚。 “先说说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偷跑出去?”太宗皇帝道。 临川正在思考怎样措辞好一些,太宗皇帝就沉声道:“老实回答。” 现在不光要自救,临川还得想着怎样救钱归我,说话必须谨慎小心,否则触怒了太宗皇帝的龙威,就大事不妙了。 无奈之下,临川只能硬着头皮道:“其实原因有两个。第一,是我听来的,说我大唐江山锦绣如画,我一时心痒,就想出去看看。第二……” “说。” “第二就是……儿臣到了婚配的年纪,听说父皇要给儿臣择定驸马了,儿臣……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朕亲自给你遴选驸马,你还不甘心?” 临川听不出太宗皇帝话里的意思究竟是生气还是觉得好笑,她想向韦贵妃求救,可在一旁端坐的宫妃只是朝她摇摇头。 “你有什么不甘心?”太宗皇帝问道。 “我……我想要一个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的驸马,就跟……父皇和母妃一样。” 太宗皇帝转头去看韦贵妃,韦贵妃含笑低头,转过视线轻声嗔怪临川:“胡闹。” “朕给你选的驸马,当然心里有你。” 临川鼓足了勇气才敢面对太宗皇帝此时的目光,说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但今时今日,她有为之争取和努力的原因,她的将来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一种幻想,因为世间真的就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想要与之共度余生,请他教她如何爱他,如何爱他们的将来。 “自然也要你喜欢,才能成为你的驸马。”太宗皇帝此时已经握住了韦贵妃的手。 “临川在外受了许多苦,陛下还是让她起来说话吧。”韦贵妃请求道。 得应允太宗皇帝,临川站起身:“多谢父皇,母妃。” 太宗皇帝示意临川坐下:“给朕说说,你在外头吃了什么苦,看把你母妃心疼的。” 临川仍是站着:“因为认识了一些朋友,其实这一路上也没吃什么苦,还顺道办了几件好事,帮了一些人。” “结果还把自己赔去了西域,差点就回不来了。”太宗皇帝责怪道。 临川低头:“这不是有人把我救回来了么。这一路上,多亏他一直照顾我,不然还真难保安全呢。” “看你的样子,还乐不思蜀了?” 临川立刻摇头:“没有,我其实一直都在思念父皇和母妃。” “那你还在外头浪荡得不肯回来?” 终究是自己理亏,临川只能认错:“是临川不对,父皇别生气,有任何责罚,我都接受。” “先把你在外头的事给朕说清楚,朕再考虑如何罚你。” 临川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她得赶紧把钱归我在父皇面前的印象建立好,这样哪怕回头太宗皇帝要降罪,也可以从轻发落——钱归我毕竟是保护了她一路的人,将功折罪总可以吧。 于是临川在太宗皇帝面前,想着法地夸钱归我,把他耍赖欺负人的事都给省了,只说他沉着稳重,有勇有谋的部分。 说到后来,太宗皇帝和韦贵妃都展露了笑意,而临川自己都快信了钱归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光明伟岸的模样,什么贪财重利,什么坑人计较,那都是浮云,是假的。 等临川交代完了,时候也不早了,太宗皇帝没说要如何罚她,只让她回去梳洗,回头一块用晚膳。 临川琢磨着眼下的情形,却只有一头雾水。 入了夜,临川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这样一个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临川去给韦贵妃请安,正好李慎也在场。他俩听韦贵妃说了会儿话,告退之后,她马上把李慎拉走了。 李慎撇开临川的手:“出去一趟,规矩都忘了,这会儿是在宫里,你身为大唐公主,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别跟我摆谱了,我就问你,钱归我在哪儿?他好么?父皇有没有说怎么处置他?责罚重么?” “你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呢。”李慎道,“父皇这阵子忙着大食的事,还没时间去搭理钱归我呢。” “大食又不安生了?” “也没有不安生,但是吧,也不是很安生。”李慎为难道。 “你们前廷的事,我管不着。我就想知道,钱归我怎么样。他要是没事,我也能安心。” 临川和李慎都是韦贵妃的亲骨肉,自然比跟其他兄弟姐妹要亲厚一些。 临川知道李慎一向疼爱自己,见不得她受委屈,这样扮得柔弱些,李慎也不至于再来揶揄她,反而更向着这个妹妹。 果真,李慎这就开始哄临川:“好妹妹,不是十哥不帮你,实在是我也不清楚。大食那边来人了,说不日就有王子要来长安朝见父皇。你也知道,国和国的事,必定是摆在第一位的。这些天,父皇他们都忙着大食王子的事,真顾不上钱归我。” “我能去看看他么?” “你想得美。”李慎道,“你现在就好好留在宫里陪着母妃。对了,有件事,你得一定记在心上,否则真得出问题。” 见李慎正色,临川不由紧张起来:“什么事?” “你得劝着母妃,千万把你留在身边,也得让母妃去给父皇打边鼓,如论如何,把你留在长安。否则就算钱归我最后没事儿,你俩也没戏。” “这话怎么说?” “你说人大食王子千里迢迢地来一趟长安,就为了见父皇?这中间,来来回回就那么点事儿,你自己想想吧。”李慎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千万记得我的话,无论如何,留在长安才是第一要务,不然你还不如再逃一回,记得了?” 李慎说完就走了,临川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寻思了一阵,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果然是亲哥哥,都为我想到这份上了。” 有了李慎的提点,临川只能安分守己,每天都尽量陪在韦贵妃身边,逗她开心,陪她说话,当一个合格的女儿,自然也少不了向韦贵妃表达希望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意思。 韦贵妃从小就疼爱临川,见她这么乖巧,每天都笑逐颜开。 只是临川心里总想着李慎透露的事,心绪难以安定下来,终究也没逃过太宗皇帝的眼睛。 “临川,你在想什么?”太宗皇帝今日特意找临川伴驾,这会儿才喂了池子里的鱼。 “我回来长安也有一些日子了,父皇体恤,没有立刻因为我私逃的事而降罪,但我毕竟有错,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此时临川低头,是怕太宗皇帝发现她扯谎。 “就这么想要朕罚你?” “真领了罚,心里踏实一些。否则总想着父皇要如何罚我,就总是七上八下的。” “别人只有怕挨罚,到了你这里,反而成了担心不被罚。就你这心思,说你会逃出宫,也说得过去。” 临川知道太宗皇帝心里已经原谅自己了,毕竟韦贵妃之前因她逃离长安的事而郁郁寡欢,这些天精神气色都恢复了,加上她表现得比过去更加乖巧听话,想来这罚是不会有了。 然而转念一想,钱归我还不知道如何了呢,临川却不敢问,生怕触怒了太宗皇帝,反倒不好。 第二章(上 ) 大约真是临川先前讨罚的模样太真诚,使得太宗皇帝都不好意思不罚。 没两天,太宗皇帝身边的内侍就过来传话,让临川闭门思过,还要抄《女诫》五遍。 李慎偷偷来看过临川,还夸奖临川这招以退为进很高明,这几天他试着在太宗皇帝面前提起临川,太宗皇帝的眉目都舒展了不少。 “我哪里想那么多?我总不能当着父皇的面问他钱归我的事吧。”临川怏怏地坐着,“你也不帮我打听他的下落,就让我一个人干着急。” 临川坐去临川身边,笑嘻嘻地看着她:“你当真担心他?” “废话!要不是你拦着,我说不定能跟他一块回长安呢。现在倒好了,回了宫,我跟他到现在都没见上面,我连他一丁点的消息都不知道。你是我最爱的十哥,你都不帮我。”临川越说越委屈。 “千万别哭!”李慎就跟见了祖宗似的哄着临川,“我这不是给你透风来了么?你要哭,我可就不说了。” 眼见李慎要走,临川赶紧抓住他:“你才哭了呢,快告诉我吧,好哥哥。” 李慎刮了临川的鼻子,气定神闲地坐下。 临川虽然心急如焚,可眼下李慎成了她的祖宗,换她好声好气哄着他了:“十哥,你从小就最疼我……” “打住。”李慎端着架子,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临川,“那个钱归我给你下了药了?出去一趟怎么回来整个人都变了?” “如果你看见当时在雁归城,钱归我骑着马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样子,一定会明白我现在一心向着他的心情。”临川至今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还心潮澎湃,道:“他确实给我吃了迷/魂/药了,你就别管我喜欢他什么了,你赶紧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父皇本来是要罚他的,不过看在他在外头保护了你那么久,这次还端了乱党窝,勉强将功折罪了,但肯定是不会比原来好多少。” “那就是钱归我依旧挨罚了?”不过听李慎的口气,情况不算太糟,临川这才稍稍放了心,只是又有了其他疑惑:“十哥,钱归我他和中书令家有没有关系?” 李慎别有深意地冲临川一笑,轻轻拂开她的手,站起身道:“这个,你回头自己问他吧。” “我又见不到他,怎么问?”临川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慎就已经跑出了老远。 眼见从李慎那打听不出来其他消息,临川只能另想办法。她让束晴出去打探,自己则试着从韦贵妃那里套话。不过令人沮丧的是,韦贵妃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倒是束晴帮她打探出云一个消息来——检校右骁卫将军姓周,叫周道务。 “这就奇怪了,难道钱归我连姓名都是骗我的,他的本名叫周道务?”临川困惑道。 “他们都说周大人是个性子沉稳干练的人,比较耿直严肃。”束晴一面帮临川梳头,一面道。 “钱归我是个鬼灵精,还爱卖关子,没事就嬉皮笑脸的,和耿直严肃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沾边。”临川看着镜子里已经梳妆完毕的自己,终于不觉得奇怪了。 在外头穿惯了男装,刚回宫的头两天,临川看着自己身着女装的样子,真是有千百个不习惯,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长得怪。 束晴没办法,只好由简入繁,慢慢在临川身上加首饰。过了这些天,临川终于适应了这副打扮,总不至于跨个门槛都被裙角给绊了。 临川原本是要去给韦贵妃请安的,谁知有内侍过来通传,说太宗皇帝宣她去教练场。 临川跟着内侍过去,先是看见了李慎,想来他一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见临川到了,李慎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满意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还是要在宫里待着,气质都跟先前不一样了。” 临川真想抬腿就踹李慎一脚,无奈周围人多,她这一身环佩叮当的也抬不起腿,心里不服气,面上只好作罢。 见临川噘着嘴,李慎又靠过来:“等会见了父皇可不能这副样子。” 临川没好气道:“我自然晓得。” 临川本要把李慎甩开了去见太宗皇帝,哪知李慎故弄玄虚道:“你晓得要见父皇,却不晓得还要见谁。” 临川回头看他:“还有别人在?” 李慎朝临川一挑眉,抬起下巴就从临川身边走过,就跟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还说我变了,分明是你自己变了,你以前都不会这样对我的。”临川一生气,提着裙子就追了上去,正要挥拳捶李慎后背,却见太宗皇帝朝这儿看了过来。她赶紧放下手,谁知一脚踩了裙角,直接栽去了李慎身上。 临川听见有马鸣声在场中响起,那一日雁归城中的情景便在她眼前浮现,她仿佛看见钱归我披坚执锐地骑在骏马之上——他来接她了。 临川立即抬头,见到的却是李慎毫不掩饰的嫌弃神色。 临川的心凉了一截,听李慎道:“父皇看着呢。” 临川立即收拾仪容,还不忘问李慎:“怎么样?这样可以么?” 李慎帮临川把珠钗拨正,又把碎发往耳后拢了拢,这才笑着带她去见了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此时正站在台上观望练武场,临川跟在李慎身后,也不时朝场中望去。只见那里远远地树了几个箭靶,有人正在练习骑射,或者说是表演给太宗皇帝看。 等临川和李慎到了高台上,有侍者前来禀告:“陛下,总共十二支羽箭,箭箭射在靶心,例无虚发。” “可曾过线?” “不止没有过线,还多离了两丈。”侍者道。 太宗皇帝点头,那侍者却未退下,倒是李慎带着临川上前道:“父皇,临川来了。” 太宗皇帝未曾看临川,仍是望着场中的一人一马,问道:“你觉得如何?” 李慎朝临川使了个眼色,临川立即点头道:“此人骑射了得,父皇身边总是少不了身手矫健之人。” 太宗皇帝终于将视线移到临川身上,然而神情未明,她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往李慎身后躲了躲。 李慎笑道:“临川平日多是看书写字,骑马射箭这些事,她不清楚,父皇莫怪。” 太宗皇帝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吩咐那内侍道:“把人传回来吧。” 内侍应声离去,太宗皇帝才又慢悠悠地开口道:“抄写的《女诫》朕看了,还不错。” 临川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去太宗皇帝面前谢恩:“临川知道错了,所以更加用心地抄写《女诫》,会谨记书中教诲,不让父皇再为临川操心了。” 第二章(下 ) 等待太宗皇帝发落的时间里,临川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那样铿锵有力,竟然与她心中期待的声音不谋而合。 心底有种蠢蠢欲动的感受催促着临川转身去看,但太宗皇帝没有发话,她就不能乱动。她听着马蹄声渐近,在一声马嘶中停止,听见有人翻身下马,向太宗皇帝行礼:“陛下。” 是……钱归我的声音…… 等待了这些天,临川期盼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现在就在她的身后。知道他安然无恙,临川始终难以平定的心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安抚,她真想立刻回头去看他,只是始终都没有得到太宗皇帝的应允。 “朕就知道,从你手中射出去的箭是不会有过失的。”太宗皇帝微笑着走下高台。 没有太宗皇帝的命令,临川不敢动,只能求助李慎。可他给了临川一个莫可名状的笑容,就跟着父皇下去了。 “这笔账我记下了,回头一定好好跟你算清楚。”临川暗暗咬牙。 太宗皇帝跟钱归我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临川听着声音,更加那确定就是他。但钱归我说话的语调又仿佛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又以为,或许这世上从来都没有钱归我,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如实以告。 那她喜欢的又是谁? 他如果不再是钱归我,那个已经住进临川心里的人,又去了哪里?她要去哪里找他呢? 这样一想,临川不禁失落起来,再没有心思去管谁说了什么,直到李慎叫她,她才回了神,茫然转身道:“怎么了?” 临川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他不再穿着长衫布衣,而是身着铠甲武装,看来利落勇猛,跟那时候去雁归城接她的时候一样。 然而临川却并没有觉得高兴,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充满忠诚和敬慕,再不是过去那个笑得让人讨厌,恨不得立刻按着他痛打几拳的样子。 他成了英雄,却不是她心里的那个钱归我了。 “临川,下来。”太宗皇帝唤道。 临川收起了那些思绪,匆匆走下高台,听太宗皇帝继续说:“这是朕的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他的父亲是谯国敬公,周绍范。这次你出宫,就是周道务第一个找到你的。” 临川看着眼前这个叫周道务的男子,他英武不凡,确实有让人一见倾心的资本。如果她没有遇见钱归我,或许也会被周道务这一身气度所吸引。只是哪怕他和钱归我有着同一张脸,她却也难再喜欢他了。 “周大人既然第一个发现了我,为什么不立刻带我回来?”临川的心里是有怨气的,周道务骗她,那她端起公主的架子也无不可。 “臣发现公主的时候,公主已在俞阳城中和乱党的人有了牵扯,未免公主的身份被发现,所以只能暂作隐忍。”周道务答得无比干脆。 这和临川以为的情况不一样,难道在俞阳城之前,他并没有把她行踪送回长安,告知太宗皇帝? 有了周道务这样的回答,临川心里的那些困惑反倒不合适在这会儿提了。她只好暂且忍耐:“周大人率军将我从歹人手中救出来,也算是大功一件了,是不是,父皇?” “所以朕已经赏过了。” 见太宗皇帝颇为赞赏地看着周道务,临川终于明白之前李慎跟她说的那些竟都是骗人的,周道务不光没被罚,还受了赏赐,她完全就是白担心,都让李慎看笑话去了。 临川立刻瞪了李慎一眼,果真见他在偷笑。她气得要去踩他,他却躲开了,她一脚踩空,身子歪了。 临川听见李慎在笑,还想去瞪他,视线扫过周道务,见他垂首抿唇,很是严肃的模样。她心想,过去就总是被他坑,被他嫌弃,如今她是公主,他是臣,可不能再失了身份,这就赶紧站好,学着太宗皇帝的样子,端起了架子。 “朕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十郎,你跟朕过来。”太宗皇帝要走,却又叮嘱周道务,“你送临川回去吧,你办事,朕放心。” 周道务不敢怠慢,连声答应。 李慎不情愿地跟着太宗皇帝走了,临川把周围的侍者也都禀退下去,只留下周道务一个,看他跟快木头似的站着,分明不是她心里的那个钱归我。 临川将周道务从头看到脚,他却一味低着头。 临川凑过去,周道务就退开一些:“不敢冒犯公主。” “你冒犯得还少?”临川存心逗他,“你坑我的钱,看我的笑话,你还偷我的东西,这都是冒犯之罪,要数的话,你得死好几次了。” “当时情况特殊,请公主见谅。” “我不想见谅。”临川又凑近过去,不许周道务动弹,他只好忍着。见他这般憋屈的样子,临川倒是乐了:“钱归我……” “在外保护公主的职责已尽,世上再无钱归我这个人。”周道务依旧面无表情。 心头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这一刻,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临川哪里还笑得出来,没哭都已经是强忍着了。 临川盯着他,他却总是垂着眼,不知是不敢看她,还是根本不愿意看她。 “周道务。”临川叫他,他应了一声。 “钱归我。”临川又叫他,他站着,不给她任何回应。 临川气得伸手去打周道务,他还是那样站着,任由她打也不还手。他的铠甲冰冷又坚硬,她只是轻轻捶了一下就觉得有些痛了。 想着他刚才的那句话,临川心里更是难受,一垂眼,眼泪就落下来。 周道务跪在临川身前:“臣万死。” 他死了又有什么用,她的钱归我已经回不来了。她早该知道,当他穿上军甲的那一刻,他就不是钱归我了。雁归城里来接她的那个,并不是她期待的人,他叫周道务,不是钱归我。 她和钱归我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葵县,在她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他心急如焚地看着她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心里的钱归我,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临川不想再看见这个人,所以转身就要走,但是她的脚下忽然滚来一颗珍珠。 临川拾起它,认出了这是当初她给钱归我却又被他遗落在姻缘镇的那一颗。 “公主还欠小生一颗珍珠,不知准备什么时候给?” 熟悉的语调在临川身后响起,记忆里那个涎着脸冲自己笑的人影越发清晰。她握着那颗珍珠,转身时,看见了一张自己再嫌弃不过的脸,跟他身上那身军装根本不搭调。 “那么大一颗珍珠,可是稀罕宝贝,公主不会想赖账吧?” 该死的钱归我,这种时候还拿她开玩笑,临川都不知道这会儿流出的眼泪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生气。 临川把珍珠朝周道务一丢,转身就快步离开。 临川知道周道务就在她身后跟着,一刻都没有离开,可她就是不想和他说话。她都成公主了,他还捉弄她,一定得治他的罪,让他一辈子都记得,不能再看她的笑话,他以后只能唯她之命是从,都得听她的。 第三章(上 ) 临川一个劲儿地朝前走,周道务就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她忽然停下,他也停下,她再走,他还跟着。 临川就这么折腾周道务,心里那点气早都消了,可她还想跟他较劲儿,因为他都不肯主动开口跟她说话。 临川故意在宫里乱逛,走了大半个时辰,周道务就像影子似的对她寸步不离。 等终于走得累了,临川转身看他,他却还是低着头。她向他走去,他退开,她气得指着他:“周道务,你给我开口说话。” “请公主吩咐。”周道务又变回了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才高兴没多久,周道务就又给临川找气受,如果不是因为宫里随时会有人出现,临川早就动手了。 临川都快把牙咬碎了,气呼呼地瞪着周道务,却学着太宗皇帝当初审问她的语调,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说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我自然有办法治你。” 周道务引临川入亭,请她坐下后才缓缓道:“当初公主出逃,臣受命出宫寻找,其实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公主的行踪,在跟踪之后,发现公主要去姻缘镇,所以臣也跟着去了。” “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把我带回长安的,你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周道务犹豫着,在临川催促下他才勉为其难回答,“臣不舍得。” 这四个字听来格外温柔,更令临川心头一阵窃喜,她抬头去看他,发现他的耳根居然有些发红。她强忍着涌上心头的喜悦,故作镇静道:“继续。” 周道务开始娓娓道来:“公主自小生长在宫中,好不容易出去了,看一看我大唐风光也不是坏事。而且臣调查过,姻缘镇上的情况并不复杂,多停留几日也是可以的。恰好那时臣的表妹,也就是姝颜,正好在那儿。臣以为,有臣和姝颜一起保护公主,应该不至于出乱子。只是臣没想到,公主还有一颗侠肝义胆,居然要帮助沈扶青,还牵连出了白恭良的事。” 中间的曲折,他们都是一块儿经历的,周道务也就省略了,但临川听后反而觉得不爽快:“难道因为我出逃在外,你就那样欺负我?” “臣不敢,公主可以想一想,臣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连累了公主的?”周道务诚恳之至。 被周道务这样一问,临川反而无话可说,倒像她我蛮不讲理。于是临川索性跳过这些不提,不再追究:“那你后来自己跑什么?” “白恭良的事,事发突然,臣需要尽快将所有情况上报,而且……公主不是不想回来么?” 周道务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让临川连说他一句不是的心思都没有了,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他竟都是在为她打算,现在她来质问他,倒显得她没良心似的。 “但是臣没想到,公主之后会去俞阳。姝颜将这个消息告诉臣的时候,臣正有事务没有交接完毕。后来听说公主入了山,这才匆忙去寻找,好在是找到了。”周道务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变得沉重了不少,可见是当真为临川担心了。 “你知道俞阳有恶匪?”临川问道。 周道务点头道:“朝中已经派人对俞阳一带进行调查,原本臣是希望将公主带去别去,看过一趟风景之后,再引导公主回长安,谁知出了岔子。” “潜洲的事呢?那会儿你可以直接开口劝我的。” “公主会听臣的话么?那会儿公主对臣的态度,不对着干,已是对臣的恩典了。” “听你这无奈的口气,是我不识好歹了。”临川丝毫不为周道务这一通抱怨生气,反倒笑了出来,“谁让你总做些招人厌的事?我不跟你对着干,还要找谁的不痛快?” “公主认为臣招人厌?”周道务终于抬眼看临川,眼神委屈得像是真被她的话给伤着了。 临川一时情急,想说些话安慰周道务,但他目光灼灼,倒让她无所适从起来,都不敢去看他了。她的心思全乱了,只能侧过身,一个劲儿地绞着自己的裙子:“我没说你招人厌,不是那个意思。” “公主刚才都说了,臣听得很清楚。”周道务很失落的样子。 临川急得起身反驳道:“我没说你招人厌,我想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 临川说得匆匆忙忙,周道务却听得安安定定。瞧着他那开始变幻的眼波,临川心里更是没了分寸,却也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不应该在这会儿说的话,这下是彻底栽了。 临川板起脸,怒火冲天地瞪着周道务:“你又坑我。” “臣是把公主从水沟里拉出来的人。” 过去临川总以为钱归我那涎着脸笑的样子最讨厌,如今她却觉得是周道务这一板一眼,做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最可恶。她抬手就想打他,可他依旧那样无辜地望着她,她哪里还下得去手。 临川气得直跺脚:“我是大唐公主!” “我是公主的臣子。” “那你就要听我的话。” “唯公主之命是从。”周道务说得那样真诚,无比郑重,以至于令亭外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明媚,像是对他这一声誓言的见证。 临川不知道周道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忽然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也就彻底化去了她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临川看着周道务,他低着头,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些,就好像他刚才说那句话时的样子:“你要记住刚才说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 周道务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临川身上,温柔且坚定,“只要公主愿意,臣会一生追随公主,万死不悔。” 这是临川听过最动听的话,也是她见过最令她心动的画面。她好像看见了钱归我,他还是那么讨人厌,又让她那么喜欢,在他面前,她并不稀罕当什么公主,可又希望他真的能够成为保护她、陪伴她一生一世的勇士。 临川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先前逃出宫,就是因为听说太宗皇帝要给他指婚,而据说驸马的人选就叫周道务。 “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公主。”周道务道。 “你说。” “公主私自离宫,是陛下钦点,命臣出去寻找公主的。陛下的意思是,原本就有意请公主下嫁,如果臣能够将公主找回来,择日就颁布圣谕,令公主与臣成亲。臣以为,公主出逃或许跟这件事有关,所以臣才没有立刻将公主带回长安,却没想到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臣有一问,想问公主。”周道务有些迟疑。 “你问。” “公主可愿下嫁?” 第三章(下 ) 从重逢的第一刻到现在,周道务终于显露出了一丝心虚的模样。临川这才知道,原来他也会担心,会不安,会有这样殷切的希望,而且还是在她是否愿意嫁给他的这件事上。 当临川认清了自己对周道务的感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要嫁给他了,只是那会儿时机还不成熟。如今回了长安,她当回了公主,而他又恰好是那个传闻中将要成为她驸马的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不过,就像李慎说的,她是大唐的公主,是有皇家身份的,可不能轻易就让周道务占了上风,况且他戏弄她这么久,她总得讨些便宜回来,否则就太亏待我自己了。 临川故意不说话,还转过身背对着周道务,其实是怕自己忍不住发笑被发现,那就没法装下去了。 亭子里很安静,亭外的阳光里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像是在催临川赶紧给出答案,可她偏不! 临川耐着性子等,周道务却始终没有动静。她以为周道务是想用刚才的套路,那么她更不能输了这一筹,继续等。 稍后,临川的眼前出现了在校武场时丢给周道务的那颗珍珠,她抬眼看着已经走来自己身前的这个人,目若星河,微含笑意,她心里一软,就把那颗珍珠从周道务掌中取走,低头不说话了。 “公主答应了?”周道务高兴道。 “这颗珍珠本就是我的东西,我不应该拿回来么?”临川暗道终于在他面前翻了身,这会儿多摆摆谱总行吧。 “刚才公主说,我还偷了你的东西,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周道务眼里的笑意更深,比外头的阳光还要暖,直照进临川心里。 这回轮到临川的脸发烫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把话说出口,毕竟这种事,还是有些害羞的。 临川把珍珠塞给周道务,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彼此目光相触,早有无限柔情溢了出来,跟他眼中本就闪动的光彩融在一块儿,真是好看极了。 “大胆。”临川请嗔了一声,说得没有一丝底气,连吓唬周道务都算不上。 周道务握得更紧了一些:“那就请公主赐罪吧。” 临川由着周道务这样拉住自己的手,觉得无比心安,不过她也记得如今是在宫里,便悄悄提醒他:“差不多了,会被人看见的。” 周道务这才松开,顺势接走了那颗珍珠。 “你回了长安以后都在做什么?”临川好奇问道。 “俞阳和潜洲的事都还没有处理完毕,而且陛下让我参与迎接大食王子的事,所以这段时间事务压身,走不开。” “对了,穆可岚和计修杰怎么样了?还有杜崇俭,还有那帮乱党。”耽搁了这些天,临川终于把这些人想起来了,尤其是那个杜崇俭,绝对不能放过他。 周道务安抚临川道:“臣知道公主不忍心对穆可岚和计修杰动手,计修杰也确实有悔改之意,所以臣将他们放了,现在他们应该携手天下去了。” 看着周道务释然旷达的神情,临川竟有些羡慕穆可岚和计修杰了,想那长安之外的世界天高地阔,他们该是多逍遥自在。而她虽然回到了亲人身边,却也是犹如金丝雀回了笼子,又被困住了。 “杜崇俭掳劫公主,这是重罪,还有那些乱党自然也都不能放过,都有专人负责审讯和下罪,公主放心就好。”周道务道。 “姝颜呢?她现在也在长安么?” “她是个喜欢到处游历的性子,这会儿不知在哪儿快活呢。” 毕竟都是一起经历过危险的朋友,他们也可能是临川这辈子所能拥有的那么几个朋友,回想起来当真是有些伤感。 感慨之后,临川继续问道:“那个大食王子是怎么回事?我听十哥的意思,他来长安的目的不简单。” “纪王殿下都跟公主说了?” “他没明说,但我也听出来了。”这样一想,临川倒是觉得有件事迫在眉睫,与其要从韦贵妃那里迂回行事,还不见得是万全之策,倒不如她自己主动出击,直接去跟太宗皇帝把这件事敲定了,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事不宜迟,临川拽了周道务就要去找太宗皇帝,没成想,半道遇见了韦贵妃。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韦贵妃问道。 临川已经松开了拉着周道务的手,立即走去韦贵妃身边:“父皇让周大人送我回去,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母妃了。” “是么?”韦贵妃看看临川,又看看周道务,“本宫会将临川带回去的,周大人回去吧。” 不光周道务没办法,临川也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转身离去。 “你这丫头,出去一趟把规矩都忘了,跟周道务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韦贵妃虽在教训临川,却也不太严厉,想来也只是给她一个提醒。 “临川不敢逾礼,只是有件事心里总是想着,难免惶惶,所以想要快些解决。”见了韦贵妃的样子,临川又觉得刚才确实是自己冲动了。 “你连私逃出宫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能让你惶惶不安的事?”韦贵妃取笑道。 “事关终身,我能随随便便就安心么?”见韦贵妃眼中似是一亮,颇为惊喜的模样,临川放心了不少。 “现在想起你的终身大事来了?” 临川赔笑道:“那是自然。我出宫,不正是为了这件事么?但是也阴差阳错地认识了周道务。他在外头尽心尽力地保护我,不然我也没法全身而退。” “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人是回来了,心早飞了,是不是?” 临川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可既然是面对亲生母亲,她也就大方承认了:“还请母妃成全。” 韦贵妃笑道:“姑娘家长大了,确实要嫁人。你父皇原本也有意给你配这门婚事。” “那不正好,请父皇赶紧下圣谕,把这事儿给定了吧。” “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心急的,你还是皇室公主,弄得好像没人要似的。” “这世上,金银财宝易得,两心相许之人难觅。而且父皇既然都有意,那么早点定下来,大家就都安生了。” “你的意思,是还有人不安生?” 临川顿了顿:“大食王子要来长安觐见父皇,以往这种外邦皇室入朝,多少都会带点其他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韦贵妃笑出了声:“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既然是你父皇已经有心要给你指婚,这婚事多半是跑不了的,你只要安安分分的,别再闹出动静来,自然就能顺心了。至于大食王子来长安,你父皇是准备隆重接见的,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件事,未必有心思来管你和周道务的婚事。你且耐心等一等,等把大食王子送走了,自然就挨到你的事了。” 韦贵妃说的在理,临川也不好再反驳,只是玩笑道:“那个大食王子人都还没到,咱们就已经想着送他走了。” 韦贵妃笑睨了临川一眼,这就带她回去了。 第四章(上 ) 临川和周道务的婚事因为即将到来的大食王子而暂时搁置,虽然韦贵妃给她吃了定心丸,李慎也已经做了提点,但没能得到太宗皇帝亲自颁布的圣谕,她总是不能彻底安心。 李慎告诉临川,周道务近来一直跟在太宗皇帝身边,进进出出都伴驾,俨然是要被培养成心腹了。 临川一想,这倒是个机会,虽然现在钻不了空子出宫去看周道务,但可以借着去看望太宗皇帝的名义跟他见见面,这可比他们那些用来安抚她的话有用多了。 太宗皇帝近来感染了风寒,由韦贵妃每天负责送药喂药,为表孝心以及一些不可说的心思,临川主动向韦贵妃请了这个差事,果真每回去面见圣驾,都能看见周道务的身影。 尽管每次见面都是匆匆,他们甚至说不上一句话,但只要能看见周道务,也让他看见自己,那么接下去的一整天,临川的心情都好得如同三月的太阳。 束晴跟临川说:“奴婢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春天里开了的花儿,真好看。” “我以前不好看么?”临川坐在秋千上,不服气地问道。 “奴婢的意思是,公主现在但凡笑起来比以前灿烂爽快多了,这都是周大人的功劳。” 临川一抬下巴:“他可没这本事。” 临川嘴上不承认,可哪怕只要念起周道务的名字,她都觉得心花怒放。她也不知道从小被众星捧月的一朝公主,为什么一遇见周道务就完全变了样,仿佛那人才是她心里的明月。 荡了会秋千,临川觉得有些无趣,这后宫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便想去看周道务,但她也晓得,他这会儿正陪着太宗皇帝接见那个大食王子呢。 今天是那位大食奥斯曼王子进入长安的第三天,临川听说太宗皇帝天天设宴款待他们,场面热闹得很。 “听说那位奥斯曼王子很喜欢中原文化,对书法尤其钟情,更巧的是,他和咱们陛下都喜欢王右军的书法,所以陛下跟他也算是一见如故。”束晴这样告诉临川。 “书法字画这种事儿,交给周道务也一样,他可是行家。”想起在姻缘镇上周道务一本正经地诓沈老爷和白恭良,临川就觉得好笑,“周道务肯定比那个大食王子强。” “在公主心里,周大人肯定是第一。” 束晴既然敢拿临川取笑,就不能怪当主子的不客气,她这就让人准备了文房四宝,亲自看着束晴抄书。 东西才准备好,就有太宗皇帝身边的近侍过来,说是有圣谕,请临川前去面圣。 临川心里有了一些猜想,却还是想不明白太宗皇帝为何突然召见,而且奥斯曼王子也在。当然,她心心念念的周道务一同在场。 周道务似乎早就在等临川,见佳人到场,立即向她使了个眼色,还冲她摇头。 看周道务的神色,临川暗道情况似乎不太好,她便在心里默默记下,时刻注意。 太宗皇帝的心情看来不错:“临川,这位就是大食的奥斯曼王子,今日专程进宫见你。” 临川下意识地去看周道务,开始明白他想要传达的意思,但父皇和奥斯曼王子的兴致似乎很高,她不便在此时扫兴,只能笑迎道:“王子为何要见我?” “我非常喜欢中原文化,尤其对书法绘画很有兴趣。我听说陛下的十一公主非常擅长书法,尤其是大篆和隶书,所以就请陛下为我引荐,还请公主赐教。”奥斯曼非常热情。 “王子谬赞。”临川转而对太宗皇帝道,“我只是闲来练笔,不登大雅之堂。再说,父皇身边有高手在,我更不敢献丑了。” “哪位高人?”奥斯曼惊奇道。 太宗皇帝看着临川,临川却瞥了一眼周道务。他会意,这就将周道务唤上前来:“临川说周卿善此道?” “只是略有涉猎,不敢在陛下和公主面前献丑。”周道务道。 “只是书画交流,公主和大人都太谦虚了。”奥斯曼道,“实在是我心痒难耐,请陛下成全,也有劳公主和周大人赠字,我好回去细心研习。” 奥斯曼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小气了,再说太宗皇帝大约也有意想要显摆一下,临川跟周道务只有从命,可不敢在这种时候给大唐丢脸。 侍者们开始摆场面,临川跟周道务站在一边。 临川偷偷去看他,恰好周道务也向她投来了目光,那眼神好像在怪她把他给推了出来。 临川暗道,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更何况让周道务跟自己一块在太宗皇帝面前露露脸,又不是坏事。 周道忽然冲临川一笑,似是洞察了她的心思。 临川不服气,再向周道务一挑眉,他的笑容反而更深,她看着也觉得高兴,就往他身边挪了挪,轻轻扯了扯他的袖管。 周道务皱皱眉,快速握了握临川的手又赶紧松开。 临川已是乐不可支,看周道务那紧张的样子,就差笑出声了,又怕被别人发现,只好再跟他站开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往他那边看,而周道务也就敢用眼角瞟她了。 “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临川在心中暗暗嘲笑道。 临川跟周道务进行这番小动作的同时,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奥斯曼非常期待地看着他们,太宗皇帝自然也笑吟吟的,但临川这会儿却有了点压力。 “王子想要我们写什么?”临川问道。 “公主和周大人随意便好。”奥斯曼道。 临川转头去看周道务,他思考片刻就定神看着她,似要传达某种讯息。但是他很快就挪开了眼,临川却还没想明白。 周道务在临川之前拿起比笔,又对临川做了个手势:“公主,请。” 这一瞬间,临川看见了过去属于钱归我那狡黠的笑意,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心里倒是有了主意。 临川拿起笔就开始写,等她写完才发现周道务已经负手站在她身边干看着了。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临川感受到周道务眼底的赞赏。她再去看他究竟写了什么,然后会心一笑,把笔交给他,转身去了太宗皇帝身边。 第四章(下 ) 侍者把临川和周道务的字呈在太宗皇帝和奥斯曼面前,奥斯曼惊叹道:“都是《临川帖》。” 太宗皇帝酷爱王右军的《临川帖》,所以临川的的封号便是这个。她和周道务相识在姻缘镇,也算因为《临川帖》而结缘,因此她才写了这幅字。 至于周道务为什么选择这幅字,临川想应该也与她有关。 “周大人的行书深得王右军之意,若不是亲眼见他书写,一时之间,我竟以为见到的是真迹。”奥斯曼连连赞叹,“公主用隶书写《临川帖》,真是别具风情。” 奥斯曼立即请求将这两幅字带回去,太宗皇帝欣然应允。 奥斯曼原本想留临川下来一同观赏宫内景致的,但临川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借故离去。 晚些时候,太宗皇帝派人送来了赏赐。 束晴高兴坏了,临川却一点都提不起劲儿。反复想着当时奥斯曼的话,越想越心慌,连晚膳都没心情吃了。 不久后,束晴领了一个人过来,说是纪王李慎府上的,要给临川送东西。 临川一见那人,就赶紧把束晴赶了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临川还沉浸在惊喜里没能回神。 周道务把帽子摘下来,笑着问临川:“几个时辰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临川快步到周道务跟前,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周道务神秘一笑:“我似是听见这里有人叫我,我就来了。” “谁叫你,你找谁去,我可没叫你。”临川根本忍不住此时的喜悦,但也不由担心起来,“真是十哥让你来的?” “自然是我请王爷帮忙。”周道务递给临川一个小包袱,“唯恐公主心神不定,特意送此物过来。” 临川倍感奇怪地打开了包袱,没想到里头居然放着她当初在姻缘镇写的那块幡子——专治父母之命。 临川笑睨着他:“父母之命还没来呢,你都想着要反了?” 周道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其实奥斯曼王子在来长安的第一天,就提出想见公主,但是陛下一直拖到今日,想来也是奥斯曼王子的盛情难却,陛下才松了口。” 临川抓紧了那块幡子,忧心道:“你想说什么?” “公主聪慧,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临川今天一见奥斯曼就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热切,那种神情是掩盖不了的,她当然明白,这也是周道务在一开始就向她暗中提醒的原因。 临川原本以为,把周道务推出来,就不用自己出面了,谁知奥斯曼先发制人,把他们一块搭上了。 周道务抬起手想来拉临川,但犹豫了几次都没下手,临川一心急,自己握住了他的手:“明天我就去跟父皇说,请他赐婚,好不好?” 周道务的眼里顿时迸出了光彩,这也让临川有了信心,即便可能会遭到阻力,但有他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因为,她只想跟他在一起。 周道务反握住临川的手:“有公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还有让你不放心的地方么?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再容不下别人了。” “公主下嫁,于我而言事关家族荣耀,但我更怕的是有疏漏之处以至于委屈了公主。” 周道务的目光坚定且温柔,临川想不出,他这样的人会有哪里做得让我她觉得委屈,如果真的有,就是不能立刻向父皇请旨赐婚,不能早一日嫁给他。 临川拿起那块幡子,心里有了个决定,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既然你把幡子送了来,总不能浪费了我曾在它上头花的心血。今夜见了你,我多少都安心一些了,明日我就去跟父皇说……” “我去。”周道打断道,有种让临川无力反驳的力量,“陛下如果早就有意指婚,我去请旨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只要陛下首肯,我们就有了后盾,公主和我就都不用担心了。” “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本来就有些风险,只有你一个人去,万一父皇不高兴了,罚你怎么办?” “到时候还有公主想办法救我。”周道务重拾笑容,似是在安慰临川。 思前想后,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既然周道务趁夜入宫跟她说了这番肺腑之言,临川更应该听他的并且一如既往地相信他。 如周道务所言,当真出了事,她还能想办法救他,不至于两个人都陷入困境。 “我来给公主送定心丸,也是请公主给我一颗,如今该说的都说了,公主早些休息吧。”周道务道。 临川知道周道务不适宜在这里多留,见他要走,却又舍不得了,抓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好像他出了这个门,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似的。 “你明天一定尽早就去跟父皇说。”临川叮嘱道。 周道务点头,走前又给了临川一个拥抱,这才离去。 临川看着手里的那块幡子,始终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想着当初的沈扶青、方知信还有穆可岚他们,也不知这一次,她自己会是什么结局。 临川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整夜,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束晴忽然闯了进来:“公主,大事不好了!” 临川本就和衣而睡,见侍女这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一定出了事,赶紧跳下床:“怎么了?” 束晴缓了口气才道:“奴婢刚刚听说,昨天夜里,周大人才从咱们这儿出去,就被禁军扣下了。” “然后呢?” “陛下扣了一整晚,到这会儿还没放人呢,纪王殿下似乎已经去见陛下了。” 临川再也等不下去,冲着房门就要跑,束晴却把她拉住:“公主就算要去见陛下,也得先梳洗。” “那你快去!”临川催促着束晴,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救不了周道务了。 束晴的手脚也利索,很快就替临川梳洗完毕。她却没有像方才那样急着去见太宗皇帝了,而是让束晴继续去打听消息,但没想到把李慎等来了。 李慎的脸色很不好,临川知道周道务的情况必定糟糕,一时间不敢开口问了。 李慎心事重重地坐下:“到底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临川亟亟问道。 “昨天你跟周道务在父皇眼皮子地下的那些小动作,父皇都知道了。” “虽然有失体统,但也不至于让父皇拿人吧。” “坏就坏在,我们都没想到父皇在守株待兔。”李慎叹道,“你和周道务的事确实早先有点苗头,但这会儿搅进来个大食王子,这就难办了。” “父皇忍心让我远嫁么?”临川有些气不过,但这句话问得并不是那么有底气。 临川知道的,自己是大唐公主,必要的时候,就要为大唐江山作出牺牲。 “父皇也没这么说。” “那他扣了周道务做什么?你还说连大食王子都搅进来了,不就是说,父皇现在不答应我和周道务的婚事了,甚至要因为那个奥斯曼王子,把我嫁去大食!” 李慎赶紧拦着临川:“小声些,这都是还没定论的事,你不用这么急。和亲也不是说和就和的,是不是?” 第五章(上 ) 临川自然知道和亲事关重大,但说到底也就是太宗皇帝一句话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着急? 临川心里七上八下的,却还得耐着性子问李慎:“父皇的意思,你揣摩出来了么?” 李慎眉头皱得紧,冲临川摇摇头:“先前不都好好的,忽然说扣人就扣人,我也不知道父皇这是唱的哪一出。今早把我叫去,也不是为了周道务这事儿,但那个奥斯曼王子一大早就觐见父皇,为的倒是和亲的事,我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赶紧过来给你通风报信了。” “我就知道父皇一日没有下达圣谕,我和周道务的事就悬着,你们都让我放心,现在想等的没等来,担心的事反而发生了。”临川发完了牢骚又觉得这样于事无补,怎么说李慎都好心过来给她通风报信了,她心里一阵愧疚,向李慎道歉,“十哥,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实在是我心急,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了。” 李慎继续安慰临川:“这事儿真不好说,我看那个奥斯曼态度挺坚决的。” 临川拍案:“他有什么好坚决的!压根就见了我一次,他看上我什么了?我改还不行么!” “谁让你才名在外,还正好是他热衷的书法,我想他这次来长安多半就是因为你。” “我还真得谢谢他了。”虽然生气,临川却也不好当着李慎的面发作,想来想去,太宗皇帝那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还没探清楚,但看周道务都被扣了一整夜了,情况应该是不容乐观的。 临川出了个主意:“你去求母妃,母女之间总要好说话一些,把该说的都说了,也许还能劝劝父皇。” “我这就去,十哥,你也帮我看着父皇那里,周道务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可得马上告诉我。”临川匆匆嘱咐了李慎后就往韦贵妃身边去了。 临川现今才知道,她和周道务的婚事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说不定太宗皇帝早都向韦贵妃交代了什么,哪怕她这会儿在韦贵妃面前哭瞎了双眼都不见得有用。 临川正寻思应该如何跟韦贵妃开口,没想韦贵妃先问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周道务?” 临川本该毫不犹豫地就点头,但她见韦贵妃似是另有深意的样子,就没敢立刻答应:“都说母女连心,母妃懂我。” “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我也是您唯一的女儿。”临川还在试图挣扎。 “从小我可基本什么都惯着你。” 韦贵妃显得有些严厉的目光让临川彻底明白了现在的局面,她低下头:“我现在长大了,就不能事事都惯着了。” 韦贵妃似是满意地点头道:“既然知道,你还来找我?” 但即便是这样,临川仍跪在韦贵妃面前试图找到哪怕一丁点转圜的余地:“是临川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所以才来求见母妃的。” 韦贵妃并没有因为临川的请求而心软,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再没有过去临川熟悉的模样:“当我知道你终于了自己的意中人,作为你的母亲,我是很高兴的,如果不是这次大食王子的事,我会非常乐意促成你跟周道务的婚事。” “所以母妃也决定牺牲我了?”临川不能责怪韦贵妃,这本就是是每一个皇室公主从小就应该有的觉悟。 临川曾为了自己的任性潜逃出宫,却在韦贵妃和太宗皇帝的疼爱下逃过了重罚,那是他们对她的保护,因为并没有触及到皇室的底线,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来的是大食王子,像李慎说的,是国与国之间的事,并非像原先面对周道务那样,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韦贵妃拉起临川的手:“这种事,我也不能插手。但你父皇还没下达旨意,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母妃知道,父皇为什么要扣留周道务么?” 韦贵妃的脸色一沉:“他假冒十郎府上的人潜入你的寝宫,陛下不重治他的罪已是仁慈,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奥斯曼王子正在向我大唐求亲,还指明是你,他却夜闯禁宫,落了口实在旁人嘴里怎么办?” “母妃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坏了事,是不是?”临川看着一直以来都尊敬的生母,感觉到韦贵妃在这件事上给予的肯定,也逐渐浇灭了她心底仅剩的希望,“我知道怎么做了。” 临川向韦贵妃告辞,转身的时候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又即刻去见了太宗皇帝,也是在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李慎那句守株待兔究竟是什么意思——太宗皇帝要等的不是周道务,而是她。 只是临川没想到,奥斯曼王子也在,显然是她破坏了他们看风景的兴致。 奥斯曼在场,临川就不便提周道务的事。太宗皇帝也当完全没发生过一般,带着临川和奥斯曼四处闲逛,说些无关痛痒的事。 奥斯曼如昨天那样热情备至,一直在找话题跟临川聊天,只是临川担心着周道务,又因为太宗皇帝的行为而凉透了心,所以总在敷衍奥斯曼。 “公主是不是不舒服?”奥斯曼关心道。 “临川不舒服?”父皇假意问道。 “有桩心事未了,想跟父皇单独说。”临川看了看奥斯曼,他倒是识趣,这就走了。 当只剩下临川和太宗皇帝两个人时,她的心更沉了一些。在短暂的僵持之后,临川跪在圣驾前请求道:“请父皇放了周道务,临川听从父皇的任何安排。” “你是这样想朕的?”太宗皇帝将临川扶起,又变回了那个疼爱临川的父亲模样,眉眼间尽是慈祥与关爱,“你是朕的女儿。” “也是大唐的公主。”临川没敢抬头,因这一句是对太宗皇帝的顶撞,虽然说出口的时候显得那样无奈,可终究是不敬了。 太宗皇帝果然没有立刻回应,扶着临川的手也松开了。 见太宗皇帝转身走开,临川只得立即跟上去:“我的意思是,身为大唐公主,理应以大唐为先。父皇不用舍不得临川,我是自愿的。” “你都知道了?” 临川暗道,这宫里所有的消息不都是在太宗皇帝的授意下才得以传播的么?李慎好心告诉她奥斯曼的事,也是太宗皇帝料定了他会去找她。韦贵妃那里更不用说了,不就是让她自己开这个口,也免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因为和亲的事而显得绝情。 想通了之后,临川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只是原先的希望都像是忽然间被风吹散了,连虚无缥缈都算不上。 可是周道务切切实实地在她心里,临川只是感叹,她们都被这一朝天子算计了,却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心甘情愿的样子。 第五章(下 ) 临川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强打精神的笑容是不是很难看,只是觉得哪怕是这样一个细微的表情,如今做来都很吃力:“女儿可不是石头做的,奥斯曼王子对我那么殷勤,早都看出来了。” “奥斯曼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 “这不重要。”临川打断道,“只要是父皇的决定,觉得有利于我大唐的,身为您的女儿,我义无反顾。不过,请父皇不要牵连了其他人。” 太宗皇帝对临川的言行似是很满意。 自从那日之后,临川再没见过周道务。 李慎曾来看过临川,想要告诉他她一些周道务的情况,但临川我拒绝了。 “你不想知道他的情况?”李慎问道。 “我从你的身上,就已经知道周道务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临川满是无奈的眉眼里有了稍许宽慰的神情。 关于和亲的圣谕一直都没明确下达,他们告诉临川,太宗皇帝终究还是不舍得将她远嫁,内心始终都是犹豫的。 可谁看见那一天在奥斯曼走后,临川从那一国之君眼中感受到的欣慰,那是她作为他的女儿,主动承担了和亲的责任,而令他得以从这件事里减少一些父女之间的愧疚。 临川和周道务再一次陷入了不能相见的局面,这是她还没有考虑到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深刻的明白了当初周道务那一句“不忍心”的含义。 周道务不忍心把她重新带回这个名为皇宫的囚牢里,不忍心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广阔天地再次变得狭小,不忍心她身陷在这些令人伤愁的事情里。 周道务不忍心她过得不好。 有周道务的地方,哪怕是危机重重,临川都不怕涉足。但是一想到等和亲的圣谕公之于众,她就要跟他分开了,他曾给她的许诺,怕是完成不了了,但她不怪他。 临川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束晴急得都去把韦贵妃请了过来。 韦贵妃还是舍不得临川的,但这一次她也没办法保临川,所以只说了些安慰的话。而这些话,临川都跟自己说了无数遍了,可她只要一想起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周道务了,心里就难受得像被刀割似的。 李慎见临川终日郁郁寡欢,便向太宗皇帝提议将她接去纪王府上一日,权当出宫散心了。 太宗皇帝没反对,临川得以离宫一日,坐着马车离开宫门的那一刻,她真希望不要再回来了。 临川本想求李慎带她去见周道务,可现在的局面,见了面又能如何?她知道在周道务面前,她是争不了气的,要是哭得昏天黑地,让周道务为她担心才更坏事,索性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临川没想到,李慎没带她回王府,反而去了近郊,把她交给了周道务。 不见周道务的时候,临川尚有自制的能力,但一见到他,她就什么都忘了。她几乎是跳下车,飞奔着朝周道务跑过去的,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晓得,总之当她意识到的时候,早就泪眼模糊了。 周道务抱着临川不说话,她抬头问他:“你就没话跟我说么?” 他为临川擦去眼泪,柔声道:“等你哭够了,我再说。” 临川赶紧忍住:“我哭完了,你说吧。” 周道务看着临川,眸光越来越深:“我想你,临川。” 这些日子来的愁绪都因为他这一句话被一扫而光,临川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情绪也因此而犹如决堤之水汹涌而来。她再一次扑到周道务怀里,哭得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周道务耐心地等临川缓过了这一阵的情绪才继续道:“纪王殿下告诉我,陛下已经把和亲的圣谕拟好了,也许明日就……” “我不听!”临川打断他,“就算我要去和亲,现在我跟你在一起,你不许提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提。” 周道务笑道:“好,根本没这回事。” 他一笑,临川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晴朗起来,加上那些自欺欺人的言辞,她竟也跟着笑了出来:“我好不容易出趟宫,你准备带我去哪玩?” 周道务带临川去了一棵树下,解下绑着的马,把她抱上去:“公主还没仔细看过长安郊外的风景吧?” “你不上来么?” 周道务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能为公主牵马是我毕生荣幸,你坐稳了。” 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有不少人出来游玩,周道务慢悠悠地牵着马,一路走,一路跟临川聊天。 脚下踩的是绿草如茵,眼前开的是锦绣繁华,但临川的眼里只有周道务轻袍缓带,悠然潇洒的样子。 “周道务。”临川叫他,他回头,阳光里是他如春水一般潋滟温柔的眸光,她向他张开双臂,“抱我下来。” 周道务微怔,依言将临川抱下马。 临川直接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我牵着你,你牵着马,要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周道务反握住临川的手:“我怕你不认得路,我牵着你才对。” 临川无意反驳,便由周道务拉着她的手缓缓走在此时的美景中。 如果将来真的要分开,临川也会记得今天他们一起走过的这些路,看过的这些风景,说过的这些话,连同他留给她所有的记忆,一起被带到远离长安的那个地方,那里没有他,只有他们的回忆。 “你真的不考虑反抗一下?”临川又有一些心思开始蠢蠢欲动,但也真的只是一种假想罢了。 周道务揉了揉临川的头发,没说一个字。 临川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些异样的神采,可那光彩一闪即逝,她都没来得及分辨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但有一件事,临川知道如果再不做,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她特意放慢了脚步和周道务错开一些,他走得快了便回头问:“怎么……” 临川踮起脚,凑上去想要亲周道务,然而临末,彼此又止步在那仅有分毫之差的距离里。他们曾有过这样的接触,但当时谁都没有打破最后的防线。 她本想,她既然那么喜欢他,主动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尴尬的是,还是差了那么一丁点。 周道务深邃的双眸就在临川面前,他的鼻息就扑在她的脸上,这一刻她的心跳又变得剧烈,可是她鼓起的勇气,却在周道务看向她的那一眼都被融化了。 临川暗恨自己不争气,事到临头还不敢做到底,反而把自己推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又要让周道务看笑话了。 正想退开,临川却觉得身体却被揽入了周道务的怀里。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惊慌失措,所以抬头去看他。 周道务此时的眼里氤氲着深切的笑意,就跟那些竞相开放的花儿一样,好看极了。 临川只顾着看他,全然没注意到他的靠近,等她回过神,只听得一句“这种事,该我来做”。 第六章(上 ) 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一日长安郊外的晴光里,临川觉得自己一定会是这世最幸福的人。然而她终究是要和周道务分开的,就跟那个他最终都没有落下的吻一下。 临川以为他们会有一次肌肤之亲,哪怕周道务只是蜻蜓点水地亲她一下,可是他没有,他在最后停了下来,低声告诉她:“公主是我心头至宝,不敢轻侮。” 临川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眉间眼底的无奈,她又何尝不是呢?他或许是怕如果那样做了,会给她将来的人生带来更多的负担,可是他不知道,与她而言,倘若连他们的回忆都只有那么一点,她以后的日子才不好过。 在临川和李慎回到宫中以后,关于和亲的圣谕终于下达,这就是对她将来的宣判,她将远离所爱的长安,离开她的亲人,再也见不到她的心上人。 之后的一切都围绕着和亲展开,临川仿佛回到了被杜崇俭掳去西域的那段时间,所有的人都在为她忙碌,而她对这样的情形却没有任何期待,完完全全把自己抽离了出来。 束晴知道临川根本不愿意去和亲,所以也总是避免跟她谈起这件事,但该来的始终会来,临川最终还是跟奥斯曼一起开始了返回大食的旅途。 太宗皇帝为临川准备了足够豪华的送亲队伍,用来彰显大唐的气度和风化,也告诉奥斯曼,临川是代表大唐去的大食,是一国天朝的象征,必须受到充分的礼遇和尊重。 离开长安的那天,临川连头都没有回。 李慎亲自送她到了郊外,临川只告诉他:“替我照顾好周道务。” “他哪里需要我照顾,倒是你,好好保护自己,将来我去看你。” “你怎么不说,我要是过得不好,随时可以回来?” “你认得路么?”李慎假意嫌弃道,“再说两国之间路途遥远,我可不舍得我亲爱的妹妹一个人长途跋涉,那多苦,还是等哥哥去接你。” 李慎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受,临川也是。 当队伍再次出发时,临川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哪怕她将来真的过得不好,她也回不来了。 奥斯曼对临川还算恭敬,也尽力满足临川的所有要求。临川知道,如果奥斯曼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她将来在大食的生活会非常优渥,除了他不能弥补的心里的悲伤。 临川跟着队伍出了关,心情比上一次更绝望,她连逃都没法逃,只要她逃走,势必会引发两国的纠纷。 这些天临川都睡不好,夜里同样辗转难眠,却也就是因此,让她发觉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有人潜入了她的房间。 队伍里配备有精锐侍卫日夜保护,怎么可能有人趁夜潜入? 临川躺在床上不动,感受着那人慢慢靠近过来的气息,最终,他站在了床边。 等了一会儿,临川却没发现他有接下去的动作,她正心有困惑,却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随即晕了过去。 等临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身边的人竟是穆可岚。 “美人就是美人,荆钗布裙都好看。”穆可岚笑道,“你身上的迷药还没散尽,坐着别动了。” 马车跑得快,颠得临川难受,但她更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穆可岚把包袱垫在临川身下:“我们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受到迷药的影响,临川这会儿还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有些困,不由自主地就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是穆可岚她我弄醒的。 计修杰就是他们的车夫,看见他的时候,临川已经不觉得意外了,但是接下去见到的人,才是真正出乎她的意料。 “不认识我了?”姝颜妙目流转,笑吟吟地看着临川。 “你怎么会在这儿?” 姝颜拉起临川就往小栈的客房走,一进房间就将她按在梳妆镜前,开始拆她的首饰:“我得帮你改头换面,这样别人才认不出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劫亲这事就是我想出来的,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姝颜一面帮临川易容一面解释,“我一听说你要去和亲,我就开始谋划这事儿了,还遇见了穆姑娘他们。你猜怎么着,他们俩在关外也有些朋友,白道黑道的都有,这可不是正好帮我么?” “说实话,干这种事是掉脑袋的,我也怕他们不答应。可是计相公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表哥当初是放了他一条命的,所以这次他们义不容辞。”姝颜手脚麻利地动作着,“我一早打听好了你和亲的路线,计相公他们就负责沿路踩点埋伏,昨天那个小城最适合动手,所以他们早就安排了人,直接用入梦香,全给撂倒了,这才能把你带出来。” “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做?”临川问道。 “他们已经把线索留下了,直指关外的一波麻匪,也算是为民除害。朝廷要是还找你,就让他们找呗,反正你是在关外不见的,这件事说不清。如果要打,大食的人没有保护好公主,大唐还占理呢。”姝颜满不在乎道。 “不行!”临川按下姝颜的手,“我是代表大唐跟大食和亲的,就是为了促成两国友好,现在这么做反而会激化两国的矛盾,我得马上回去。” “你要是回去了,我表哥也难逃其罪。” “你说什么?”临川惊道。 姝颜让临川坐下,继续为她易容:“你以为这件事没有我表哥的帮忙,前期会进展得那么顺利?你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抓住你这颗心,就这样让你嫁给别人,他甘心,你甘心么?” “我当然想要跟他在一起。” “那不就结了,你现在老老实实听我的,关外的情况呢,交给计相公他们。回头等咱们回到关内跟表哥会合了,再想接下去的办法。” “回关内?” “你是在关外不见的,到时候一定会有重兵搜查,这里太危险了,关内反而安全。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就会牵连我表哥,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他和这件事有关。而且他稍后要离开长安去并州,咱们也往并州去,跟他会合。” 姝颜的口气就跟玩似的,但她劫的是大唐出使大食的送亲队伍,这种事一旦被发现,是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别说是周道务,哪怕是临川也扛不下。 姝颜仍在抓紧时间为临川改换容貌:“你人都出来了,再回去也少不了要被追究责任的,横竖都是死,干脆拼一把。我问你,如果可以躲过追兵搜捕跟我表哥在一起,你愿意赌这一把么?” “大唐前往大食和亲的公主突然消失,这件事必定会在两国之间引起轩然大波,这样的后果又该如何处置?” “你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跟我表哥在一起。” “想。”临川斩钉截铁道。 姝颜很满意临川的回答:“那你就乖乖听话,回头我就带你去见我表哥。” 第六章(下 ) 姝颜易容的功夫堪称一绝,有她为临川精心设计的伪装,只要临川自己不露馅,大约是没人认得出来了。 按照姝颜的意思,他们得在临川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回关内之前赶回去,所以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就往回赶。如今关口盘查还不算严,加上他们已经准备好的路引和一路上都让临川牢记的假身份,入关这件事还算顺利。 穆可岚和计修杰要留在关外随时注意情况,因此护送临川入关的只有姝颜和几个侍卫。但即便是入了关,他们也不敢稍有懈怠,现在只有离关口越远才越安全,不过不走运的是,临川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居然病倒了。 作为整件事的核心人物,却是临川给计划拖了后腿,在卧床的那几天里,她每回看见姝颜都深感抱歉。 “谁让我喜欢你呢。”姝颜好似认命了一样无可奈何。 “周道务跟我说过,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装……”所以姝颜忽然说出这句话,临川的心情简直前所未有的复杂。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姝颜解释道,“当初你从长安逃出来,表哥要我在姻缘镇保护你。我原想,这个公主真是没事找事,好好的皇宫不待,非得跑出来。” “周道务说你当时恰好在姻缘镇,可是看当时的情形,你好像对那里很熟悉。” “姻缘镇的桃花林是出了名的,我来了中原以后,每年都要去一趟。”姝颜不以为意,“表哥说你是公主,但却没有立刻把你带回去,还由着你在姻缘镇上见义勇为,我起先也不知道表哥怎么想的,以为他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但是我看你那么希望帮助沈扶青,还确实挺努力,我就对你改观了。而且你男装的样子确实挺俊俏的,我就慢慢喜欢你了。我是说,喜欢你当我未来表嫂。” 姝颜的态度变得快,尤其最后一句说得临川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了。 “我表哥这个人吧,我也说不准,有时候中正耿直得我都以为他是根木头,有时候又心思多得让人恨不能痛打他一顿……” “对对对,当初我每天都想很揍他,但我每回又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真是把我气死了……”临川一口气说完,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尤其是姝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更觉得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你现在还想揍他么?” “哪怕我想,这会儿也打不着。”临川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可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看见放在一边的药,她赶紧拿过来就一股脑都喝了下去。 “真苦,早知道就不这么冲动了,这个周道务,人不在还能这样折腾我,除了他,也没谁了。”临川恨恨道。 姝颜笑道:“心上人天天不巴望自己的好,心疼我表哥一小会儿。” 虽然病了,但为了早一点见到周道务,在身体稍有好转之后,临川就提议立刻启程。 姝颜为此取笑临川说是思君心切,临川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已经认同了这话。 去并州的路上还算安稳,不过临川公主失踪的消息也很快就传了回来。负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天天都会把长安的情况往回送,书信里只有寥寥数字,临川却已经能够想到关外此时正在进行的搜查,以及长安城内太宗皇帝的震怒了。 这一趟逃婚,可比上次的影响要恶劣得多,临川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也曾经想过回去领罪。但姝颜说周道务也牵连在这件事里,她就必须先跟他碰头,把可能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 临川和姝颜才进入并州,就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这些天过得提心吊胆,现在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唯恐会出大事,所以在见到这帮人的瞬间,她就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姝颜看来十分镇定,向他们伸出手道:“东西呢?” 为首之人丢给姝颜一块牌子,临川还没看清,姝颜就又丢了回去:“带路吧。” “他们是什么人?”临川低声问道。 “朋友。”姝颜拉着临川上了他们的马车。 尽管有了姝颜的回答,临川依旧没能完全安心,并非她不信任姝颜,而是她根本不知道前头正在等她的究竟是什么。 不能自己掌控的人生,就只有无尽的担忧和不安,临川从未感到这样害怕。 马车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宅子前,姝颜跳下车:“这也太小气了吧。” “树大招风,姑娘暂且忍耐。”那人还算有礼。 姝颜带着临川往宅子里走,她时刻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宅子不大,但打扫得跟干净,宅内的布置摆设倒很精美,跟外在朴素秀雅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种感觉,临川觉得有些熟悉。 临川正试图在记忆里寻找出跟这做宅子相符的身影,转眼间所见又给了她一个超乎意料的惊吓——纪王李慎。 “你看见哥哥怎么跟见了鬼一样?”李慎大步向临川走来,伸手就刮了她的鼻子。 临川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愣愣看着李慎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真觉得像是在做梦。 “周道务来之前,你就现在这里住下吧。”李慎气定神闲道。 “怎么连你也牵连进来了?”临川困惑道,“你来并州,父皇和母妃知道么?” “知道。”李慎满不在乎,“父皇命我来的,来公干,顺道来见你。” 临川知道姝颜一定对自己隐瞒了重要的信息,她只能向李慎求证:“你快把整件事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跟姝颜联手策划了这次的劫亲。” “这事不是闹着玩的,姝颜不知道分寸,你还不知道?” 李慎按住临川的肩膀,正色道:“我只知道,我从小就疼爱的妹妹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我也不想你一个人嫁去那什么大食,要是你真的被欺负了,谁帮你?再说,你不是没有心上人,父皇为了联姻,硬生生把你和周道务拆散了,我看不下去,就索性联合姝颜和她的朋友,帮你逃婚。” “周道务知道这件事么?” 李慎去看姝颜,姝颜此时才跟临川说实话:“是我和纪王殿下私下决定的,我表哥不知道这件事。” “他来并州的事呢?” 姝颜低下头,李慎也不说话,室内安静得连外头树叶被风吹动的轻微沙沙声都能听见。也正是这声响,撩在临川心头,将那些被压抑多日的不安和焦急都引了出来。 第七章(上 ) 因为周围太安静,所以响起的沉缓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临川,如果她现在转身会有一个惊喜,但她却忽然不想这样的想法变成现实。 李慎和姝颜他们全都离开了,临川知道现在大厅里就剩下她和他,但她不敢回头。 那人继续走近,就站定在临川身后。 临川已经能看见他蔓延到她脚下的影子,跟她的重叠在一起。 “临川……” 周道务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敲在临川心头,她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或者是生气。 临川转过身想要跟周道务说话,可当她看见周道务发红的双眼和眉宇间的疲惫时,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临川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周道务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刻,临川内心的情绪全部混杂在一起,当真连话都不会说了,直接扑在周道务怀里,这才觉得连日来的奔波都不算什么,能这样抱着他,她就安心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临川抱着周道务,用满是泪水的脸在他胸口蹭来蹭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她我臆想出来自欺欺人的。 “对不起,让你长途奔波,辛苦了这一趟。”周道务轻轻拍着临川的背。 “你怎么回来这里的?” “纪王殿下告诉我,你在并州病了,我当时没多想,立即告了假就过来找你。出了长安才发现有问题,但既然箭在弦上,我就跟纪王过来了,也是在路上,才知道他和姝颜居然大胆到在送亲大队里劫人。” “那我们接下去怎么办?还要回长安么?” “你是不是傻?”李慎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现在肯定是不能回长安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并州,我还能保你暂时平安。” “我当然知道我不能回去,我是问周道务要不要回去。”临川道。 “你在并州,他自然也要留下。”李慎道,“既然现在你不见了,那么很简单,派人出去找。别人都找得,周道务自然更应该去找。” “表哥离开长安的时候,公主还没失踪。但是他一走,公主就不见了,殿下确定,陛下不会起疑心?”姝颜问道。 “就算是起疑心,父皇也只能忍着,谁让牵连进来的是周道务,谯国敬公家的公子?”李慎分析道,“虽然十一妹失踪,这件事肯定会引起奥斯曼他们的不满和质疑,但人是在关外不见的,还是在晚上,发生的可能有很多种,奥斯曼他们想责怪我们,我们还能问他们为什么没有看护好十一妹。然后就是,父皇哪怕真的疑心这件事和周道务有关,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他不敢动,我们就跟他耗时间。我就不信,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 李慎的话虽然给了临川一些鼓励,但事态发展到现在的样子,总是让人惴惴难安。她不由去看周道务:“你有什么想法么?” 周道务本就握着临川的手,这会儿又收紧了一些,连神情都比刚才坚定了不少:“试一试,也许真有办法呢?” “如果别人都在为我们的事努力,我又怎么可以打退堂鼓?这件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只要你决定继续走下去,我也不会退缩的,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临川坚定地看着周道务。 “我还得回长安一趟善后,这里就交给你们。并州这一带我还能说上话,也已经做了些准备,你们暂时就在这里安顿下来。要是真的觉得闷,出去走走也行,自己小心些就成,反正姝颜的易容术……”李慎盯着临川上看下看,啧啧称奇,“不跟我说这是我十一妹,我还真认不出来,就更不用说是别人了。” “我跟殿下一起回去。”周道务见临川心急,立即安抚道,“出来找你,总比告假在外名正言顺。” “万一父皇趁机扣了你呢?他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临川不放心道。 “这还真是个问题,不怕父皇治罪,就怕他跟上回一样,只字不提,又不放人,这就非常难办了。”李慎为难道。 “十哥,你自己回长安,不要透露出跟周道务有任何瓜葛。”临川又转身叮嘱周道务:“你写封折子,写得恳切一些,就说效仿先前在外找我之举,并且把印信等物全数上交,让父皇知道你是真的急了,都赶不及回去销假,就出来找我了。” 话到最后,临川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未免被李慎他们笑话,她已经钻去了周道务怀里。 李慎朗声笑了出来:“这也是个孤注一掷的法子,虽然露骨了些,但如果这样父皇还拦着,那就说不过去了。” 周道务毫不避讳李慎和姝颜在场,将临川护在身边,嘴角露出笑意道:“既然如此,殿下还是早些回长安,也能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李慎没料想周道务会现在就赶人,整个人愣在当场跟傻了似的。临川偷偷看他,躲在周道务怀里偷笑,越笑越止不住,反而是周道务一面轻抚她的背,一面在她耳边低语道:“体谅一下殿下如今形单影只的心情。” 临川抬眼去看周道务,见他正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她一时没憋住,笑得更大声,还直接抱住了他,哪里去管李慎看他们是什么心情。 李慎重重地叹了一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非礼勿视,我先走了。” 临川还抱着周道务,又听李慎道:“姝颜,你还有没有眼力见?赶紧。” “我只是半个中原人,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看的。”姝颜好整以暇地要坐下。 李慎真是气不过了,原本都走到了大厅门口,又大步流星地进来,拽其姝颜就往外走:“本王说不能看,就不能看,小姑娘家,别一天到晚跟着凑热闹,不学好……” 李慎拉着姝颜喋喋不休地走了,临川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周道务,虽然经过刚才一闹腾,她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可他们现在的距离还是有些太亲近了。 临川想要退开,却又有些舍不得,便抬眼去看周道务,还想问问他是什么想法:“我们……” “这样挺好。”周道务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要是觉得抱得不够紧,可以再用力些。” “你!”临川正想抬手打他,却发现自己早被周道务箍在怀里不能动弹了,心中气恼却也高兴,她忍住笑意问他,“你真不怕被父皇彻查后……” “你出关的路线可不经过并州,你说我怕不怕?”周道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原来你早知道其中有蹊跷。” 可他依旧愿意为临川奔赴并州,并且做好了准备才会来相见。只是刚才,他还故意隐瞒,存心要看临川着急的样子。 临川只叹自己就是不长记性,永远都记不住他是周道务,也是那个狡猾的钱归我。 可不论他是谁,他都是她心里的那个人,她临川认定之人。 第七章(下 ) 李慎动身回了长安,周道务也随即写了折子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宫去。 至于临川,在李慎的宅子里待了一阵,又觉得没意思,就想出去逛逛。 世间事,有时就是这么巧,姝颜可以跟穆可岚他们遇上,临川和周道务竟然能在并州遇见沈扶青,还有那个终于被她寻到的情郎裴元度。 因为临川是易容后才出来的,所以沈扶青只认出了周道务。重逢时,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临川:“龙相公没有跟你在一起?” 周道务笑看着临川:“在这呢,只是她最近迷上了易容术,每天变着脸出门,觉得好玩。” 临川暗中掐周道务,可他依旧保持着微笑,默默握住临川的手。 沈扶青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知道龙相公应该是龙姑娘,你们俩打打闹闹的,也该是现在这样。” 因临川刚才去掐周道务,她便与他站得近,他们又拉着手,看来确实很亲密。 沈扶青请临川和周道务去了裴元度的茶庄喝茶,却在门口遇见了一对男女。 那姑娘似乎很不耐烦,而她身前的男子虽然看来温顺,但似也不很愿意跟那姑娘在一块。 临川听见沈扶青无奈的一声叹息,心道又遇见有故事的人了。 那男子被姑娘当街说了几句,却没有立刻掉头就走,一直等到姑娘没好气地挥手,他才离去。而那姑娘转身之际看见了沈扶青一行人,定神之后才朝我们过来:“表哥。” 姑娘名叫古灵珊,是裴元度的表妹,被家里人安排了一桩亲事,刚才那个男子就是定亲的对象,叫崔弘文。 这情形,像极了当初的沈扶青,不同的只是,沈扶青是为了裴元度才不肯成亲,古灵珊是压根就没有成亲的想法,但碍着父母之命,一直拖着。 “我也不想总是对崔弘文发脾气,可我就是忍不住。一想到我要跟他成亲,我都想离家出走了!”古灵珊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表哥,你帮帮我。” “外头太危险,你就这样出去了,我回头怎么跟姑姑交代?”裴元度为难道。 古灵珊急了:“表嫂为了你可以不辞辛苦,还拒绝了洛阳富商的求亲,现在你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不管我了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元度转而看向沈扶青,此时眼波温柔却也满是疼惜,“我如果知道青儿会冒这种险,我早就丢下手里的事回去接她了。” “我可不想看你们在我面前显摆了。”古灵珊讪讪,终于注意到了同样在场的临川和周道务,“这两位是?” 沈扶青笑道:“我跟你表哥的媒人。” 古灵珊顿时眼冒金光:“那你们赶紧帮我找个如意郎君,我根本不喜欢崔弘文,也不想嫁给他。” 周道务看看临川,神情立即变了,临川知道,那个讨人厌的钱归我回来了。 周道务故作神秘地一笑,对古灵珊道:“小生要是个变戏法的,这会儿一定给古姑娘就地变个如意郎君出来。但这毕竟是空话,就算真要找,也需要姑娘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不喜欢那位崔相公什么,姑娘又喜欢什么样的,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古灵珊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之前逡巡了一阵,指着周道务道:“我喜欢你这样的,长得好看。” 古灵珊的言辞虽说有些肤浅,却也是实情,周道务本就长得俊朗,否则临川也不至于因为他那张脸,忍了他当初的行为。 周道务随即将临川搂住:“小生已经有主了。” 临川得意地偷笑,似是看见周道务眼中引以为傲的神情,低声问道:“难道在你心里,跟我在一起,是这样值得骄傲的事么?” 周道务扬眉一笑,已然给出了答案。 古灵珊还不放弃:“既然你们有办法帮我表哥和表嫂,我的事,你们也一块包办了吧。如果找不到如意郎君,你冒充一下也可以,总之只要成功把这门亲事退了,就什么都好说。”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能急于一时……” “眼见着婚期将近,怎么可能不急!”古灵珊打断道,“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咱们还在这里见,到时候你们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这姑娘来去就跟一阵风似的,转眼就不见了。 裴元度致歉道:“表妹从小就被家里惯坏了,性子比较骄纵,不太会为别人考虑,让二位见笑了。” 沈扶青补充道:“灵珊这性格如果真的跟崔相公成了亲,不见得是好事。可是姑姑和姑父觉得崔相公是不二人选,崔相公的父母也同意这门亲事……” 临川想起方才在茶庄外的情景,推测道:“崔相公本人也不同意吧?” 沈扶青和裴元度都默认了。 又是一桩因为父母之命而硬凑在一起的婚事,如果任由其自己发展,就是毁了古灵珊和崔弘文两个人的幸福,临川想沈扶青必定是想帮他们的,只是她暂时也想不出法子来。 临川转过视线去看周道务,他就像知道她会这么做似的,早就等着她扭头问他意见。 周道务笑着握住临川的手:“你觉得合适,这单生意咱们就接,反正你出钱,我出这个。”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利川当然希望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何况她还跟沈扶青有交情:“接了。” 沈扶青自然很乐意见到这种局面,分手时还特意送了临川很多茶叶,他们也算满载而归了:“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回头也得给十哥送一些,免得他回头说我知恩不报。” “明天我去找崔弘文。”周道务道。 “我也去。” “你现在可是被搜查的重点对象,还敢到处乱跑?” “话是如此,可我不能在沈扶青面前夸了海口,却把事都推给你一个人”临川道,“我现在不就是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小心一些就好了。” 周道务从临川手里拿过那些茶叶,牵起她的手往回走:“这种时候还不忘见义勇为,我的临川就是爱找麻烦。” 临川乐呵呵地看着周道务:“可是你也喜欢惹麻烦。” “那你知不知道,我惹的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临川见周道务笑得格外讨人嫌便想打他,更想反驳他,可她又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当初确实是周道务先招惹临川的,从此以后,临川要做什么,他都陪着,看起来她还真是他招惹来的麻烦。 心里不服气却词穷得没法反驳,临川只好恶狠狠地瞪周道务一眼。可周道务还是郎朗笑着,一刻都没松开牵着临川的手,就这样往宅子走去。 第八章(上 ) 要办事,总是少不得提前准备,临川和周道务把这件事告诉了姝颜,她打探消息的本事比他们好多了。 “那就有劳姝颜你去探探消息,我留下来看着临川,免得别人一不留神,她就又跑出去了。” “我又不是耗子,总爱到处钻。”临川反驳道。 姝颜懒得看他俩卿卿我我,扭头就出门去了。她也确实不负众望,大早上才出门,中午就带了很多关于崔弘文和古灵珊的消息回来。 临川觉得姝颜如果有这方面的想法,她都可以去当江湖百晓生。 “古灵珊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被养娇了的大小姐,没听说她看上哪家相公,和崔弘文这门亲事,真是被生拉硬拽凑起来的,没别的原因。古家二老喜欢读书人,崔家又算书香世家。”姝颜皱皱眉,“至于这个崔弘文,家世也清白,就是有个青梅竹马,还是以前的老套路,家里人不同意,硬给拆散了。” “崔弘文没抗争一下?”临川问道。 “他大概是读书读傻了,百行孝为先,还是愚孝,父母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这才主动跟宣家小娘子分开的。”姝颜一脸鄙夷的样子,“当初方知信好歹还是因为父母被殷笑薇劫持,他迫于无奈才离开了柳雅芙。这个崔弘文就是听了父母的一句话,就对多年感情弃之不顾。要我说,这种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别出去祸害人家姑娘。” “看来这桩婚事,还真有可拆的理由。”临川转头去看周道务。 “必须拆,你们说吧,要我做什么,我一定鼎力配合。”姝颜义正言辞道。 周道务站起身,看似郑重地告诉姝颜:“我跟临川出去办事,你在这里留守,如果纪王殿下送了书信回来,你先收着,我们也放心些。” 言毕,周道务拉着临川就出了门,说是去崔家看看。 快到崔家的时候,临川和周道务瞧见街边有个姑娘和卖鱼的正在交谈着什么。 “李叔,这是今天的鱼钱,你千万记得帮我送过去。”姑娘把一些铜板递给卖鱼的。 卖鱼的咧着嘴小,伸手接钱的时候直接握住了姑娘的手,还不肯松开,色眯眯地盯着人家姑娘:“我一定挑条最好的帮你送去过去。” 卖鱼的手上还沾着鱼鳞,临川站远了都仿佛能闻见那股鱼腥味,可那姑娘被占了便宜却不吭声,依旧赔笑道:“多谢李叔了。” 卖鱼的拉着姑娘不撒手,还不老实地把手往姑娘袖子里摸。 临川看不下去,轻轻推了推周道务,周道务领着临川上前:“鱼怎么卖?” 卖鱼的见来了客人,这才松开那姑娘,特别殷勤地跟他们打招呼。 那姑娘立刻得了机会,立刻掉头就跑了,临川见周道务使了个眼色,找了借口就跟上去,那个卖鱼的就交给了周道务。 临川顺着姑娘离去的方向追,最后在街角发现了她正偷偷抹眼泪。她见我临川来,立刻就想走,但前面是死路。 临川拿出手绢递给那姑娘,姑娘起先犹豫着没敢接,临川又往她面前送了送,她这才怯生生地接了过去:“多谢。” “那个卖鱼的欺负你,你都不还手?”临川见她将双手又擦了一遍,拿着手绢促狭地看着自己,她摇头道,“一块手帕,丢了也不是大事儿。” 姑娘把帕子攥在手里:“是我有求于人,吃点亏也只能认了。” “他一个卖鱼的能帮你什么?” 临川从姑娘瞬间抬起的双眼里,感受到她想要反驳我的意图,然而话到嘴边,她都咽了回去,又变成了刚才羞怯的模样:“小姐住在哪里,等我把手绢洗干净了,给你送回去吧。” “这种手帕,我多得是,你要是不想丢,就自己留着吧。”临川特别随意地说了一句,却发现那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像是不敢再面对自己,临川担心道,“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姑娘见临川靠近就立刻退开,连连摇头道:“我没事。” 临川还想问她话,周道务却忽然出现,揽住临川的肩,将她往旁边带了带,让出一条道:“我们无意冒犯,姑娘要是急着回家就赶紧去吧,出来久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周道务还没说完,那姑娘就急匆匆地跑了。 “我还没问完话呢。”临川不满道。 “你想知道什么不如来问我。”周道务笑吟吟地走了。 又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临川气得顺口喊了个名字:“钱归我!” 周道务没回头,也没停下,继续向前走,就跟没听见似的。 临川赶紧追上去拦在周道务面前,他直勾勾地盯着临川,反而让她不好意思了:“钱归我和周道务不都是你么?我叫你,你居然都不等我。” “你喜欢钱归我呢,还是周道务呢?” “那你喜欢龙傲天,还是临川?” “我没有龙阳之好。” “可我喜欢好看的人,钱归我和周道务长得都好看,我都喜欢。” “当初的杜崇俭长得也挺好看的。” “你这是跟我翻旧账?” 周道务不置可否,悠闲自在地走了。临川赶紧扯住他的袖管,他见走不得,这才回身看我:“我要去办正事,没空跟你闹着玩。” “可你这满脸得意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要去干正经事的。”临川拦在周道务跟前,虽然矮了他一大截,但她不能输气势,装腔作势道,“我也要去办正事,你现在就把你从卖鱼的那边打听来的情况交代清楚,我好从长计议。” 哪怕是临川仰面,周道务低头,他们之间都还隔着一小段距离。 可临川不甘心,就一直盯着周道务,周道务也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临川身上。 临川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周道务慢慢凑过来,他们又挨近了一些,她才有点异样,可是输人不输阵,她不能就这么认怂。 僵持了不多时,周道务率先笑了出来,那双本就闪亮如有星光的眼眸仿佛在瞬间溢满了对临川的宠爱,不等她回神,他就揉揉临川的脑袋,再顺势牵起她的手就往前走。 这一瞬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临川心头炸开。也或许是今天的天气真的太好,当临川再去看身边的周道务时,只觉得他比过去更好看了,让她都挪不开眼了。 第八章(下 ) “那个姑娘就是崔弘文之前的小情人,宣又琴。”周道务完全无视了临川惊讶的表情,“那个卖鱼的李叔跟崔家走得还算近,所以宣又琴就经常拜托李叔送东西给崔家。” “崔家缺钱?”这会儿临川和周道务已经站在了崔家门外,“看这门楣,不至于清贫到要靠别人接济吧。” “好面子呗,读书人,多少都有点所谓的傲骨,不用嗟来之食。”周道务有些哭笑不得,“古家在这一带还算有点名气,这也是裴元度会来投靠他们的原因。我想大约是崔弘文的父母想要摆脱一贫如洗的家境,所以才一心想要结这门亲事。” 临川一听,又生气又觉得无奈:“又是嫌贫爱富。” “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周道务敛容,露出些微的同情,“李叔说,宣又琴的家境也不怎么样,但她和崔弘文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原本很好,谁知道后来发生了这种事。虽然是崔弘文主动抛弃了宣又琴,但宣又琴还很关心崔家的事,知道前阵子崔弘文的母亲病了,她就让李叔送鱼去了。” 听着崔崇文和宣又琴的事,临川不由想起方知信跟柳雅芙来,同样是男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别,真是越想越气愤:“我要是宣又琴,才不要管这个负心人呢!” 周道务笑道:“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一听周道务这别有所指的口气,临川忍俊不禁:“说正事,你又不正经了。” 临川和周道务说话间,崔弘文现了身,看他心事重重的,两人都打起了精神。 见崔弘文要走,他们立刻跟上,穿街过巷了好一阵,才发现他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院,这是要偷窥。 不多时,宣又琴从门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放满了衣服的木盆,在主人家的叮嘱下唯唯诺诺的,看来特别招人心疼。 临川又去看崔弘文,见他就躲在离宣又琴不远的角落里,眉宇间弥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临川甚至觉得,如果崔弘文一时控制不住,很可能会直接冲去宣又琴面前。 宣又琴抱着木盆很快就离开了,而崔弘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墙角那一片阴影里站了很久。 如今临川只能看见崔弘文的背影,不知他面对已经空空如也的巷子是作何表情。 过了很久,崔弘文才转身离开,看来有些魂不附体,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似的。 “看来他并非完全像我想的那样,对跟宣又琴的感情不屑一顾。”临川分析道,“或许真如姝颜说的那样,他只是因为太顺从父母的意愿,所以放弃了宣又琴。” 周道务看出临川情绪低落,离开巷子后一直都没开过口,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临川从最初信心满满地要帮古灵珊,到对崔弘文义愤填膺分,再到现在倍感惋惜,这其中的心理落差一时间怕是扭转不过来了。 周道务却带着她在日落的时候去了裴元度的茶庄,古灵珊早就在等候:“想到办法没有?” “办法有,就是怕古姑娘太为难。”周道务道。 “再难我也去做,只要能退了这门亲事,我什么都愿意做。”古灵珊高兴道,“你真的不考虑把崔弘文挤走,你跟我成亲?” “小生跟崔弘文一样,都心有所属,不会中意旁人了。” 古灵珊闷闷不乐道:“怎么好像所有人都能找到意中人,偏偏就我没有呢?我原来也不在意这种事,可是看看我表哥跟表嫂,再看看钱相公你和龙姑娘,就连崔弘文都有个忘不了的青梅竹马,我却连个念想都没有,太不公平了。” “古姑娘知道崔相公的事?” “崔家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我不乐意跟崔弘文成亲,除了我真的不喜欢他之外,也是我不想当这个毁人姻缘的坏人,插足别人的感情本身就很可耻,我还是被迫的,有谁比我惨?”古灵珊越说越泄气,“可是两家家长都不听,再这么下去,我要学表嫂当初那样,先自杀,自杀不行就离家出走。” “只怕这个恶人,古姑娘还得再当一阵子。”周道务道。 古灵珊连声推辞道:“我才不要,这一当得当到什么时候去?” 周道务慢悠悠地给古灵珊沏茶:“古崔两家结亲,是崔家高攀了古家,小生以为,古家二老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崔相公一直以来都非常听话,古家人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他对古姑娘也是打不还手,是不是?” 古灵珊点头道:“确实是,我爹娘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说嫁个跟崔弘文一样的老实人,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如果崔相公反抗呢?” 古灵珊不以为意:“怎么可能,我先前都对他动过好几次手了,他还是低眉顺眼的,看得我都不忍心再那样对他了,他还能怎么反抗?” “那是古姑娘的力气没用对地方。”周道务又开始故弄玄虚。 古灵珊一听当真来了兴趣,拉着周道务问:“我该往哪打?你快告诉我。” “崔相公是至孝之人,你打他骂他,他都可以忍耐,但如果是对他父母不敬,他未必会忍。其次,崔相公对宣姑娘的感情应该也不会浅,还是那个道理,他为了父母家人已经隐忍了对宣姑娘的感情,他最后的底线,就是宣姑娘平安。如果他所珍爱的心上人遭了难,他就不会忍。” 周道务越说越肯定,古灵珊自然也听得两眼冒金光,却还是有些迟疑:“这么做,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找人麻烦这种事,小生不在行,一切都凭古姑娘自己拿捏。”周道务格外优雅地扶临川起来,笑对古灵珊道,“小生已经出了主意,剩下的就请古姑娘自己衡量。” 周道务不顾古灵珊的劝阻,带着临川就离开了茶庄。 “你这办法是不是太狠了点,万一古灵珊不知道分寸,真的闹出了事怎么办?”临川忧心道。 “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如你所言,如果真的闹出了事,就无处藏身了。”虽是警告之言,周道务却依旧温柔,“我当然会看着古灵珊,而且还有沈扶青和裴元度,不会有事的。” 周道务时刻想着她的处境,临川如何能不感动?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还有话没说出来:“你还有心事瞒我?” 周道务与临川十指相扣:“古灵珊已经第二次提出让我跟她作戏,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临川忍住笑意,口是心非道:“如果能帮她,我只能委屈一下。” 周道务松开临川的手,摇着头要回去,这一回,任由临川拉着他的袖管,他也不肯停下。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等回到宅院时,临川的手却已经回到了他的掌中。 第九章(上 ) 出于安全考虑,周道务在之后的几天里很少让临川出门,还让姝颜跟着,美其名曰保护。 临川只有在得到周道务允许的情况下才能离开这座宅子,偶尔去看看古灵珊那边的情况,她只能说,这个姑娘为了退婚,确实挺拼的。 周道务告诉临川,这些天里,古灵珊没少折腾崔家二老,从最开始的嘴上不饶人,到开始行为上的为难,完完全全地表现出了一个将来恶媳妇的样子。 “不是因为先前跟古姑娘有过约定,我都以为她这是天性使然。”茶庄内,周道务看着一直在忏悔的古灵珊,笑着对临川说。 今天临川就是在周道务的应允下才能出来的。看着古灵珊一个劲儿地嘀咕,临川还真有些同情她,本身就是被强行配给崔弘文的姻缘,她为了自救,却不得不做坏人,为此做了出格的事还要这样。 “好了古姑娘,咱们接着做吧。”周道务道。 古灵珊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还要做什么?” “崔家两位老人家折腾够了,咱们该找宣姑娘聊聊天了。”周道务笑得着实有些欠收拾。 沈扶青对古灵珊的婚事也颇为关心,对整件事的进展也就时刻关注,如今听周道务这样一说,她也有些心疼古灵珊,遂劝周道务:“不然还是明天去吧。” “打铁要趁热,崔弘文这几天被古姑娘气得不轻,这个时候再放一把火,应该就差不多了。”周道务转而对临川道,“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宣又琴和古灵珊都是可怜人,哪一个临川都放不下。再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能就这样回去了,所以拉着周道务:“我也想去看看。” “事先说好,等会不管古姑娘做什么说什么,你可别插手。”周道务叮嘱道。 临川没见过古灵珊怎么对付崔家二老,也就不晓得她下手会不会太重,一旦想起宣又琴那怯生生的样子,她当真不忍心做任何伤害那姑娘的事。但事急从权,她的同情心也只能暂时收起来,只好等将来事情解决了,再想办法补偿宣又琴。 临川狠了心向周道务做下保证,周道务才答应带她去,随即又扭头道:“有劳裴夫人去崔家一趟,不过不用太着急,我们也需要时间酝酿情绪,做做准备。” 沈扶青明白了周道务的意思,这就去找崔弘文。 周道务领着临川和古灵珊去了宣又琴的家,快到门口时,古灵珊突然拉住周道务:“真的要去,我跟宣又琴无冤无仇,她还那么可怜,我下不去这个手。” “不对付宣又琴,就继续折腾崔家二老,不过下手就要狠一些了,不然就不能让崔弘文情绪爆发出来。”周道务道。 “那我这些天不就白当恶人了?”古灵珊到底心有不甘,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憋着一口气要去找宣又琴。 临川本想跟去看看,却被周道务拉住:“你就在这等着吧,免得看见一些自己不想看的事。” 看着周道务满是关心的眉眼,临川心里的不悦平复了一些,却仍是有些责怪他:“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你却偏选了这一个,一下子把所有人都为难了。” “问题的关键就是崔弘文,他只要不愿意有作为,不论别人做什么都是徒劳。”周道务耐心向临川解释道,“他为了父母抛下宣又琴,确实是他辜负了两人之间的情谊,但也证明他是个极能忍耐的人,但这也促成了他对宣又琴深切的愧疚和对父母心里的怨怪。” “古灵珊为难崔家二老,崔弘文会气愤,但站在宣又琴的角度,也是为她出气,所以只要古灵珊做得不过分,崔弘文依旧选择忍让,因为这是父母给他的要求。但是面对宣又琴,多年的感情加上内心的愧疚,只要有一点压力,就可以压垮崔弘文最后的防线。只要他不想再忍耐,退婚的事就基本成了。”周道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古灵珊离去的方向,“古灵珊被这桩婚事压了这么久,也该发泄发泄了。至于宣又琴,因此重新得到了昔日情郎,两相权衡,她反而赚了。” “你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了,我还能反驳什么?”临川已然接受了周道务的说辞,也就宽心了不少,再去看他时,竟觉得欣慰,或者说她不光喜欢他,还崇拜他。 李慎说,帝王家的儿女,要的就是高高在上,不光是身份,而是打心眼里要跟别人不一样。可临川只知道,在遇见周道务之后,所谓的高高在上就是个摆设,她是公主,也是个普通姑娘,不需要处处都压着别人。再说,周道务平日里都捧着她,她仰望他也很公平,还不许她仰慕自己心中的英雄了么? 临川正想着自己的小心思,忽然听见从宣又琴住处传来的动静。她一时心急,想要过去一探究竟,却被周道务拦了下来。 临川只能跟周道务一起在暗处看着,但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还引来了一些邻里出来围观,越来越喧闹,当然最清晰的还是古灵珊蛮横的质问声。 临川已经能想象出宣又琴在古灵珊强势的逼问下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越想越是舍不得,可又不便现身,只能抱着周道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免得坏事。 周道务搂着临川,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我看还是回去吧,等崔弘文来了会更难堪的。” “不行!”临川反驳道,此时已经入夜,他们有站在满是阴影的墙角里,她一抬头,就把周道务那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也就瞬间没了底气,“既然都来了,我得看完这出戏,回头等散场了,我好上去看看宣又琴。” 周道务的眼里荡漾起浅浅的笑意:“回头有没有出场的份都不知道呢。” 周道务想来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他的预想也基本不会有偏差,所以临川相信他说的话。可她就是不放心,一定要继续等,自然也是希望崔弘文能不令人失望。 又等了一会儿,临川终于不耐烦道:“崔弘文怎么还没来?” “他是个孝子,要他违背父母之命,还是需要赌一赌的。”周道务语调缓和,显然是在安抚临川越来越躁动的情绪。 就算是赌,临川也相信周道务一定可以赌赢。 果真,不久后,临川听见了巷口传来的脚步声,随即就见到了沈扶青和崔弘文匆忙经过的身影。 “他真的来了!”临川一时激动,却见周道务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而拉着她,“走近一些看看。” 临川就知道周道务不忍心让她干着急,不过她也得时刻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否则就太对不起周道务对她的包容和理解了。 第九章(下 ) 古灵珊咄咄逼人的架势早就引起了围观者的议论,临川不知道沈扶青究竟是怎么跟崔弘文说的,他人才到就直接拨开了人群往前挤。她和周道务也找了个地方呆着,看看究竟会有什么发展。 乍一眼看见宣又琴哭着坐在地上的时候,临川心头一颤,不由抓住了周道务,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崔弘文一见这场面,不由分说就上前把宣又琴抱在怀里,质问气势汹汹的古灵珊:“你何必为难她?” 古灵珊一时没接上话,看着抱在一处的崔弘文和宣又琴,忽然嚷道:“你们都来看看,我的未婚夫居然当着我的面抱着别的女人,我来讨个公道,难道还错了么?究竟谁才是苦主?” 崔弘文大约是知道了自己行为不妥,可也不愿意看着宣又琴被古灵珊当众责骂,便将她护在了身后,对古灵珊道:“我们既然有了婚约,我就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琴儿更不是这种人。你何必揪着前尘往事不放,非要来找大家的不痛快?” 古灵珊指着崔弘文骂道:“我就是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她,才来找她说清楚,让她不要再缠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私底下给你家送东西,是要讨好你,还是要讨好你爹娘?” 临川吃惊地看着周道务:“这是你告诉古灵珊的?” 周道务点头:“接着看吧。” 崔弘文显得颇为意外,转头去问宣又琴道:“她说的是真的?是你让别人送来的?” 宣又琴欲言又止,但在崔弘文的注视下,还是默认了。 古灵珊趁胜追击:“没话说了吧?崔郎是我未来的夫婿,你却偷偷给他送东西,不是还念着旧情是什么?我作为准崔夫人,还不能上门警告你这试图勾引我未来丈夫的狐狸精了么!” 崔弘文面色一紧,猛然站起身,怒目瞪着古灵珊:“自从和你定亲起,我和琴儿就彼此划清了界限,她送那些东西,也是出于一片善心,知道我家有困难,总好过你,仗着有钱就百般欺负人。” “崔弘文,你别忘了,我们的亲事,是你爹娘求来的,你就应该在我面前伏低做小,百依百顺。现在你跟宣又琴藕断丝连,我还不能要个公道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定了亲,我就逃不掉这门亲事,将来成亲之后,你还能用我的钱来金屋藏娇!”古灵珊怒意毕现地回应着崔弘文,伸手指着宣又琴。 宣又琴摇头恳求道:“我从未想过破坏崔……崔相公和古姑娘的婚事,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跟崔相公没有关系。古姑娘,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崔相公。” 一面说,宣又琴居然当众给古灵珊磕起了头。 别说古灵珊登时有些懵了,临川都没想到宣又琴会这样做,大吃一惊地看着崔弘文去拦宣又琴。 宣又琴仍是努力乞求着古灵珊对崔弘文的谅解:“古姑娘,真的不关崔相公的事,你不要怪他。你要打要骂,我都接受,你不要怪崔相公。” 崔弘文见拦不住宣又琴,索性将她抱住,疼惜道:“琴儿,你没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我不应该在你跟我了断之后,还做那些事,现在害你被古姑娘误会,我必须跟她解释清楚,否则你们的亲就结不了了。”宣又琴已经哭得满脸泪痕。 那边一双怨偶抱在一处哭,这边古灵珊开始有些没辙,站在原处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只等崔弘文满眼愤怒地盯着她,她才回了神,强作镇定道:“这件事没完。我就知道你们崔家的人一肚子坏水,这边想拿我的钱,还放不下宣又琴这个任打任骂任使唤的‘媳妇’,要不要把你爹娘叫来,咱们来评评理?” 崔弘文抱着痛哭不止的宣又琴半晌没说话,在场众人也逐渐平息了纷纷的议论,原本吵闹不止的场面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崔崇文那仿佛将要爆发万丈怒火的身上。 这样的情形着实令人担忧,临川想让周道务赶紧想办法,他却依旧只是摇摇头,并且往临川身边靠了一些。 “你这样看着我也没用,事实就是事实,你和宣又琴,还有你那对嫌贫爱富的父母,都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这门亲就不用结了!”古灵珊的底气已经有些虚了。 崔弘文抱扶着宣又琴慢慢站起身,完全将柔弱的宣又琴抱在了怀里,做出绝对的防卫姿态。面对古灵珊的飞扬跋扈,他原本充斥着怒意的双眸却渐渐冷却了下来,眉宇间很值显露出不屑:“我们崔家高攀不起。” 古灵珊箭步冲向崔弘文:“你再说一次?” 崔弘文将宣又琴护在身后,自己挡在古灵珊面前,面色冷峻且严肃道:“请古姑娘退婚。” 古灵珊冷笑道:“你想退婚,你父母答应么?他们可是被我羞辱成那样,都没提一句退婚的话。” “不退婚,古姑娘就只能抬着我的尸体拜堂了。”崔弘文带着宣又琴后退了一些,和古灵珊拉开距离道,“虽然古家确实可以为我崔家提供钱财上的援助,可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书中的教训,我也都记得,断不会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想再因为钱财而受人欺侮。古姑娘可以放心,如果是古家提出退婚,哪怕是我父母,也没办法强求。至于用什么理由,只要古姑娘觉得合适,我没有任何异议。” 宣又琴却不忍心道:“你别傻……” 崔弘文转而去看宣又琴的目光瞬间变得无限温柔:“正是因为我傻,才会让你受今日之辱,往后都不会了。” 宣又琴或许还想再劝,却被古灵珊抢先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成全你,反正你崔弘文不见得有什么能耐翻身,嫁给你,还委屈了我自己呢。” 言毕,古灵珊气冲冲地走了,崔弘文也扶宣又琴进了屋。 人群散去之后,临川和周道务跟古灵珊会合,她一个劲儿地在说自己刚才有多紧张,跟刚才那蛮横的样子比起来,现在要可爱多了。 今晚的事告一段落,可一想起古灵珊和崔弘文剑拔弩张的情景,临川仍是心有余悸。周道务却告诉她:“崔弘文或许不是英雄,但绝对是个君子,断不会出手打女人。” “他被古灵珊气成那样,最后还是让古灵珊提出退婚,确实还是有君子气度的。”临川长长感叹了一声,“希望这件事之后,崔弘文可以善待宣又琴,崔家二老,也能接受她。” “这件事还没完呢。” 周道务显然又跟临川卖起了关子,不过临川不急着知道下文,因为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要安心留在周道务身边,自然就什么都会明白的。 第十条(上 ) 临川跟周道务再去茶庄的时候,不光古灵珊和沈扶青夫妇在,古家两位家长也在。 沈扶青把他们请去了另一间房,简单说了情况:“表妹把表面上发生的事都跟姑姑和姑父说了,姑父觉得崔相公做的过分,还去崔家闹了一阵,这桩婚事算是彻底告吹了。” “虽说这个结果不算坏,但古老爷他们没太为难崔家人吧?”临川不放心道。 沈扶青沉色道:“难听的话多少说了一些,崔家二老面子上虽然挂不住,但崔相公当众护着宣又琴的事是大家都看见的,说不过去。姑父当然不会委屈表妹,执意退婚。崔家也不好赖着,答应了。不过我忙着安抚姑姑和姑父,还没来得及顾及崔家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我稍后让姝颜过去看看,裴夫人不用担心。”周道务道,“这事还没完。” 临川不大明白是为何,沈扶青似是心知肚明,一脸忧忡地点了点头。 周道务慢慢道:“崔古两家的婚事黄了,古姑娘没了乘龙快婿,古家二老不得接着张罗?” “不给古姑娘找个如意郎君,这件事没个消停,是不是?”临川见周道务颇为赞赏地冲自己点头,只笑瞥了他一眼,又见沈扶青忧色满面,不禁追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难就难在要如何帮表妹找这个如意郎君。”沈扶青叹息,“裴郎说,表妹经过和崔相公的婚事已经铁了心,非自己的心上人不嫁,可姑父只想为表妹找一个家世匹配,或是大有前途的夫婿,父女俩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统一,终究不能让人放心。钱相公,你有没有办法?” 周道务双手一摊:“这事小生当真无能为力,没办法变出个让古姑娘和古老爷都满意的新郎官出来。” 周道务都这样说了,沈扶青眉间的愁色更浓,门外又响起了裴元度的声音:“青儿,姑父他们要走了,出来送送吧。” 沈扶青送走了古家二老,随后带着古灵珊进来了。 古灵珊把一个小包袱递给临川和周道务:“麻烦你们把这东西交给宣姑娘,我那天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都不好意思去见她了。” 周道务笑着接过包袱道:“古姑娘心地善良,小生一定替你转交。” 古灵珊立即笑逐颜开道:“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除了借人,其他都会尽力而为。”周道务回道。 古灵珊有些沮丧,却依旧不放弃:“可我就是想借你的人一用,我保证不会有其他什么事。” 周道务指着自己脑门道:“小生已经盖了戳,外借不得,要让古姑娘失望了。” 房内除了古灵珊,都被周道务这句话逗笑了,临川还因此暗暗戳他,笑他当着大家的面还这么不正经。 周道务却拉起临川的手道:“小生还要替古姑娘去安抚宣姑娘,顺道看看崔相公,行程有些紧,就不在这里耽搁了,告辞。” 言毕,周道务不由分说地就把临川拉出了茶庄,而临川则还在因为他脑门上盖了戳这件事暗爽不已。 临川和周道务到达宣又琴住处时,那姑娘正抱着一盆脏衣服回来。见到他们,她就跟受了惊似的,低着头就快步进屋,好在周道务眼疾手快,推住了门扇。 “宣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周道务温柔道。 “上次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临川也尽量表现得友好一些,“我的手帕还在你那里,你没丢了吧?” 宣又琴忐忑地看着二人,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让他们进了屋。 周道务说临川不明白穷人的处境,而临川直到走入宣又琴的家才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意。她确实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简陋的居住环境,宣又琴睡觉的地方只是铺在地上的稻草,那上头叠了一条并不厚的被子。 宣又琴从稻草堆里摸出一个用洗干净的破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以后临川才知道居然就是她的那块手帕。她以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宣又琴看来居然成了宝贝,要被这样珍藏,怎能让她不百感交集。 宣又琴显得很局促,一直低着头,都不敢看他们:“家里太简陋,也没有下脚的地方,两位见谅。” 临川把身上的首饰摘下来塞给宣又琴:“虽然不是宝贝,但也能换些钱,你收着。” 宣又琴把东西推还给临川,唯唯诺诺道:“小姐已经送了我一条手帕,我不能再要这些东西。” 看着这身形瘦弱还格外胆小自卑的姑娘,临川真恨不得将她带在身边照顾她,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都是在外漂泊之人,尚需要周道务保护,哪有能力照顾她呢。 周道务将首饰和古灵珊给的包袱都放在了木桌上:“这些东西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还有古灵珊姑娘给崔相公的。” 宣又琴惊诧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周道务。 周道务笑意温和:“那天古姑娘对你说的话,还望你不要记在心上,她也是无奈之举,事实上,她并不想跟崔相公成亲。” 周道务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宣又琴,宣又琴听后更显得惆怅:“是我拖累崔郎,这些东西,我会交给他的。” “其实这件事只完成了一半。”周道务在临川和宣又琴同样的困惑中选择了卖关子。 宣又琴想问却不敢开口,临川就忍不住了,拉着周道务一通催促:“你快说。” “这件事之后,崔家二老对宣姑娘的印象不会好,只会更坏,但宣姑娘要跟崔相公在一起,就必须获得两位老人家的首肯,真要促成你们俩的姻缘,还得做些功夫。” 宣又琴的眼光暗淡下去,方才眼里还闪烁着些许的希望,这会儿已经都消失了:“崔伯伯过去就不同意我和崔郎在一起,如果他更不喜欢我,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光帮不上崔郎,还可能成为他的累赘,这样的媳妇,大概真没人会想要吧。” 临川没料到周道务会在这会儿雪上加霜,正想教训他,却见他指着桌上的财物道:“所谓患难见真情,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崔家缺什么,宣姑娘你就送什么,虽然方法笨了点,但也是最管用的。” “可是我自己都保不保夕,平日里给崔郎他们送的那些小东西已是我能尽的最大的力了,再要多,我给不了。哪怕真的给了,他们也会怀疑,我是从哪弄来的。”宣又琴摇头叹气。 “过去那些东西可以照旧送,不过现在就不要默不作声了,该让他们知道的,绝对不能瞒着。” “我是怕崔伯伯知道了,就不要我的东西了。” “崔老爷不要,崔弘文也得想办法让他收。人心是肉长的,时间长了,自然会心软,到时候再循序渐进嘛。”周道务指着那个包袱,“这原本就是古姑娘给你和崔相公的,你用来讨好崔家二老也无可厚非,我想崔相公也会同意的。” 宣又琴虽然对这件事没有把握,到底还是愿意听周道务的话,最终收下了那些东西。 第十章(下 ) 从宣又琴家中出来,临川发现街上的情形似乎有些怪异,周道务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拉起她就赶紧回了宅子。 这会儿姝颜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她回来,一见她皱着眉的样子,临川就知道应该是出事了。 姝颜把李慎送长安送来的书信交给临川:“我刚刚出去看了看,确实有长安派来的官员到了这里,而且还带着不少人,有些驻扎在城外没进来。” 李慎的书信里说,太宗皇帝派人在关外日夜不停地搜寻临川的下落,也已经把搜捕范围扩大到了关内,奥斯曼现在正在长安等消息,那边的情况比较紧张。 临川没把书信给周道务过目,也没把李慎在最后问她的问题告诉他——吾妹若死,大患即解。 如果临川公主死在了关外,尸体还被人找到了,那么搜捕的事就可以立即停止,对大食也就有了交代,看来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但如果这样做,临川就等于放弃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她引以为傲的大唐公主身份,还有她挚爱的亲人。 一个周道务,换临川曾经有过的一切,甚至赌上她今后整个人生。 李慎说他不忍心,即便周道务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可是在他们把临川从送亲队伍中“偷”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周道务。 尽管内心已经有了决定,可这种事还是让临川一时间有了难以纾解的情绪,她隐瞒不了,周道务自然能看出来,因为他一向都那么细心。 晚膳过后,周道务交给临川一份折子。 临川心中狐疑,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盯着周道务看,他却面色释然:“你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临川满腹疑惑地打开了那份折子,没想到,这是周道务的辞官书。 临川暗道,周道务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从他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结果都想好了,想必李慎书信里提的内容,他也猜到了。 临川把折子还给周道务:“那是你的锦绣前程,你就这样断送在一支笔上?父皇答应,我都不答应。” “那么我们一起回长安,向陛下和奥斯曼王子说清楚。” 周道务的目光格外坚定,反而让临川变得急躁起来:“你是不是傻,如果没有万全之法,我一旦回去了,到时候你们谁都逃不了,这是掳劫公主的重罪,父皇不会饶了你们的。” “再不然,我回长安继续我的远大前程,你留下,从此你我天涯两地,各自安好,如何?” “不好!”临川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当我来到并州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跟你分开了,什么公主,什么王子,什么和亲,都见鬼去吧。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一刻都不想。” 周道务举起那封辞官书,释然道:“既然如此,还管什么前程,什么官位,你究竟在乎的是我,还是我的身份?” “当然是你!”临川情急着说了这句话,看见了周道务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就是这样狡猾,总能让她跳进他设下的陷阱里,还跳得义无反顾。 “其实,我也怕委屈了你……”周道务的眉间重起愁云,“但是这件事,几乎没有你说的万全之法,也不是你一个人回长安就能一肩抗下的,如果奥斯曼王子不肯妥协,这件事的后果就必须通过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去解决。” 临川虽然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了出来,但她至今都没有主动回去长安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她更不会把责任都推给别人,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她。再说她不希望周道务有事,那样她还不如死了。 临川从周道务手里拿过辞官书,最终还是有了决定:“你会不会回长安见临川最后一面?” 周道务眼底的愁色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即便他又一次露出了微笑。他按住临川的肩,满怀歉意地注视着她:“我只怕不能护你一世周全,不舍得见你有一丝闪失。” 临川用辞官书在他脑门上轻轻拍了一记,笑道:“盖了我的戳,你就是我的人,你只要尽心尽力地爱护我就完全足够了。你跟我,咱们有一刻,是一刻,别的我才不管呢。” 周道务还跟过去一样摸临川的脑袋,又叹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让你留在姻缘镇,早些带你回长安,也好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就省了如今这许多麻烦事了。” 临川转身故意调侃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会儿多讨人厌?没有后来那些事,你以为,我看得上你?” “是么?当初不知道是谁在大街上就总盯着我,都挪不开眼。” 临川回身拿着辞官书指着周道务,还没开口,他就一把将辞官书夺去,甚是心疼道:“这可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千万不能弄坏了。” 临川不服气,却又一阵窃喜,抬头问周道务道:“你的终身大事不是在这儿么?难道你要跟一封折子过日子?” “上回在长安郊外,我就说过,主动的事儿该由我来,你一个姑娘家,矜持一些。”周道务此时已经笑得乐开了花。 临川立即敛容,端出身为公主的架子,故作姿态道:“那就请周大人尽快通知我十哥,把该办的都办了吧。” 周道务拱手道:“记下了。” 临川满意地点头,转身就要回房,哪知周道务忽然牵住她的手。她仍想戏弄他,故意不做声,看他刷什么花样。 周道务抢步到临川跟前,临川此时才发现他眉间眼底那郑重并带着感谢的神情,就连跟她说的话都成了许诺:“临川此情,我周道务当以一生还报,苍天不负,此情不渝。” 临川愿意为了周道务放弃自己的身份,周道务也愿意为了临川放弃他的前程。虽然这一切的发展跟临川期待中的结果有着不小的差别,可有了彼此相守的机会,不正是她过去一度想要的么? 不当公主又如何,有周道务的地方便是临川的归属,否则离开了他,任凭天高地阔,她都觉得自己身如浮萍,无枝可依。 第十一章(上 ) 第二天,周道务就派人将临川的决定快马传回长安。 “你什么时候回去?”临川问道。 “等长安有了消息,我就立刻启程。”周道务愁眉不展,“希望一切顺利。” 临川和周道务一样担心,因为只要有一点纰漏,那么所有牵连进这件事的人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甚至是丧命。 姝颜对此倒是看得很开:“人生在世,要是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算白来。就算我们没能瞒天过海,到时候也能闹得满城风雨,震惊一时,总比一辈子籍籍无名来得强。”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偏偏十哥和周道务都脱不了干系,还有你们,这才是我一直没能安心的地方。”在这件事上,临川始终忧心忡忡。 因为有了这样的决定,姝颜也要暂时离开并州,去关外和穆可岚他们会合,商量伪造尸体的事。 临川除了为他们担心之外,还总想着宣又琴和崔弘文,周道务取笑她大难当前还急他人之所急,是大善人。 并州的官兵在这几天增加了一些,临川听了周道务的话,乖乖留在宅子里,由他转达宣又琴的情况。当然,古灵珊那儿,她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临川每天在宅在里无所事事,只听下人说最近街上查得严,情况不太乐观。 这天傍晚,周道务从外面回来,临川见他脸色不大好,便关心问道:“怎么了?” “来不及等纪王殿下的消息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周道务神情紧张道,“官兵搜查得越来越细致,这里又是纪王的地方,姝颜不在,你也没办法易容,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周道务极少露出这种神色,临川知道事不宜迟,决定听他的话,等夜色再深一些,就立刻离开这里。 家奴忽然带了个人进来:“小姐,我们发现这个人在外头鬼鬼祟祟的,所以就把人抓了进来。” 临川定睛一看,居然是古灵珊,暗道事情不妙。 “我说了我不是贼,我是钱相公和龙姑娘的朋友。”古灵珊躲来临川身后,没好气地对家奴道。 临川禀退了家奴,问古灵珊:“你怎么跟来了?” 古灵珊一努嘴,满脸不高兴道:“还不是你们这几天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我想找你们,可连表嫂都不知道你们在哪,我只能去崔弘文和宣又琴那碰碰运气,正好就被我在宣又琴家遇见了钱相公了,我就跟来了。” 周道务做事想来仔细,这次居然没发现古灵珊,看来确实是心事重重,大意了。 “你们怎么了?”古灵珊不解道,却又扬手一挥,“我现在退了婚,又被逼婚,这个家里我是待不下去了,你们如果没办法,我就决定离家出走了。” 临川和周道务正为长安的情形忧虑不已,一时间没有心思去应付古灵珊。 古灵珊见状,试探道:“你们的样子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跟最近城里增加的官兵有关是不是?你们是逃犯?” 周道务定了定神,道:“你见过逃犯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的么?” “这可说不定,你就说龙姑娘吧,之前去茶庄的时候,是易容的吧?”古灵珊盯着临川左瞧右瞧,“你原本的样貌可比易容更好看,怪不得要把自己弄难看一些,不然走去街上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听别人这样夸自己,临川总是高兴的,不禁莞尔。 “你们如果真的是逃犯,要跑的话,带上我。”古灵珊殷切道,“横竖都要走,咱们一块行动,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逃犯你也愿意跟?被抓可是要掉脑袋的。”周道务吓唬古灵珊。 古灵珊有些犹豫,目光在临川和周道务之间来回逡巡一阵,又下了狠心,昂起头道:“与其被逼婚,我还不如跟你们逃跑呢。说不定路上就能遇见个俏郎君,回头直接带回家,我爹娘拿我也没办法。” 古灵珊这无所无畏的样子倒是让临川想起了姝颜,形象这两个姑娘要是撞到了一起,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我们可不敢带着你冒险。”周道务道,“我们是朝廷的钦犯,不然外头也不会有那么多官兵要找我们,你如果真的跟我一起被抓,有多少道理都说不通。为了逃婚搭上性命,不值得。” 古灵珊猜疑地打量着周道务,忽然咧嘴一笑:“你刚才还否认自己是逃犯,现在却又承认,你的话我可不信。反正不管怎么说,你们如果要逃,我就跟定你们了,你们要是不带我走,我马上就去告发你们。” “好。”周道务忽然变得特别爽快,“古姑娘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来这里跟我们会合,我们一起潜逃出城。” 得了周道务的应允,古灵珊瞬间来了劲儿:“说好了,不许赖账。” “时不我待,快回去吧。”周道务见古灵珊离开,立即沉下脸,“收拾东西,马上走。” 周道务用了缓兵之计,他们却真的没有时间再做停留,尽管骗了古灵珊,但他们这一路不是去游山玩水,只能抱歉了。 临川本就没什么行李,不过收拾了个简单的包袱,宅子里也有李慎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所有的通关路引的都是提前备下的,随时可以离开。 临川带着对古灵珊的歉意上了马车,但车子还没动就被拦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挑开车帘,就有一道身影钻了进来,竟是古灵珊。 “我就知道你们会使诈,早在这里等着了,拣日不如撞日,你们既然这么急着走,我也就不耽搁了,赶紧吧。”古灵珊坐好,又向周道务示威,“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样,不然我一叫,官兵就来了,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周道务并没有被古灵珊的威胁吓唬到,反而阴测测地笑了出来:“古姑娘都上了小生的车,小生想做什么,还不是由着自己高兴?” 古灵珊先是露了怯,却很快把这种情绪掩盖住,给自己壮胆道:“谁怕谁,大不了都被抓,我就说你们劫持我!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谁不认识我古灵珊?” 周道务没想到古灵珊会跟他硬碰硬,一时失笑,也再懒得跟她计较,让车夫赶紧抄小路出城,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第十一章(下 ) 临川起先一直没明白,周道务会同意让古灵珊上车的意图,直到到了城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才知道有时靠脸熟办事要方便许多。 原本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闭,是不应该让他们出去的,周道务也提前让临川装病,将她抱在怀里,并叮嘱她不要说话。 “是我。”古灵珊挑开车帘道,“不认识我了?” “是古姑娘。”城门的看守笑呵呵道,“这么晚了,你要出城?” “是啊,我朋友病得不行了,拖延不下去了,想赶回老家再见家里人一面,张大哥,你帮个忙,让我过去吧。” “这不好办,最近长安那边下了令,到处都要戒严,不太好放人。” “我这真是急事儿,要是一个没赶上,我这朋友见不上亲人最后一面,抱憾终身。咱们要是拦着,也损阴德,是不是?” 临川这会儿整张脸埋在周道务胸口,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没想到这一来二去的,古灵珊真就靠着她那张脸,让一行人得以在此时出城。 “好了。”周道务虽这样说,却依旧将临川抱在怀里,垂眼温柔地看着她,“不然你睡会儿?” “你们,注意影响。”古灵珊不乐意道,“这里有个大活人呢,能不能不要这么腻歪?” 周道务笑道:“多谢古姑娘。” 古灵珊得意道:“我说了,在我的地盘,我可不怕你。” 周道务看看车外,若有所思道:“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你的地盘了。” 古灵珊急色毕现:“你可别过河拆桥!你要是敢丢我下去,我马上回去找人来抓你们!” 周道务没再说话,车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滚滚的车轮声不断地响着,快速疾奔,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距离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城镇有些距离,因此今晚他们只能露宿在外。 上一次逃出长安的时候,临川也有在野外过宿的经历。当时她什么都不懂,一个人抱着包袱害怕了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被大清早就起来的飞鸟惊醒,别提多狼狈了。 这一回有周道务在身边,临川觉得有了个特别安稳的靠山,只是这一次她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害怕会遇到山里的野兽,而是因为周道务不睡,她也就睡不着。 古灵珊经过这一番闹腾,早就呼呼大睡。 原本周道务就陪在临川身边,临川知道他想等自己睡着,所以一直闭着眼。 尽管此时他们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但正是有周道务的陪伴,令这样的风餐露宿都平添了一丝温馨。 临川靠在周道务怀里不做声。 周道务以为临川入了梦,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 临川睁开眼,见周道务一个人去了一边的草丛里,很久都没有回来。她向一边的侍卫示意,让他不要做声,拿起周道务临走前盖在她身上的外衫去找人了。 夜色沉沉,周道务就站在火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幽幽的一个剪影,默然站在寂静无声的荒野中,正如那深沉的夜幕,有无边愁绪。 临川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将外衫披在他身上时。 周道务惊讶地看着临川,此间光线太暗,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在刹那的意外后,他马上认出了临川,眼中转而弥漫开笑意,正如他每一次安慰她时的样子。 “我知道你在等十哥的消息,不然,你先回长安吧。”临川知道周道务一定比她更紧张这次的事。 “等把你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周道务将外衫脱下,披在临川身上,还不许她推辞,硬是收紧了领口。 临川不挣扎,反正她肯定是周道务的手下败将,只是因为他对她的好,让她越发的愧疚,总想做一些事来回报他。 可一直以来,临川自都在接受周道务的给予,这不免令她有些沮丧:“就连一件衣服我都不能帮你穿上,你说,你要我,有何用?” “你是用来疼的……” “但我们现在等同于逃难,你要顾全大局,还要照顾我,我觉得自己跟废人没两样。” “那你想做什么?” 周道务的这个问题临川还真答不上来:“我好像除了接受你们的保护,什么都做不了。” 周道务解下临川身上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临川笑睨了他一眼,他再将临川抱住,在她耳畔柔声道:“我们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会带着你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如果有些路难走,我就抱着你过去,等到了平地,我们再并肩而行。这是作为你将来的夫婿,应该尽的责任。” 临川的心头犹如春风过境,瞬间百花齐放,脸上的笑容是掩藏不住了,眼底的笑意更是无从隐瞒,她却嘴硬道:“什么未来夫婿,我可没答应。” “古灵珊只是上了我的车,都要听我的,你这会儿就在我怀里,你敢说不?”暗夜里周道务的眸光闪亮如星,正是让临川不由自主就去相信他的模样。 “大胆,你敢这样跟本公主……?”临川住了口。 “虽然可能以后你会失去大唐公主这个身份,不过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我的公主,将要用一生去呵护珍惜的公主。”周道务在临川额上落了一个吻,很轻却无比小心翼翼,如同宣誓那样郑重,“委屈你了,临川。” “以后这世上就没有临川公主了,你可以叫我孟姜。” 周道务故作沉吟:“我还想换个称呼,不过不是现在。” “就你鬼主意多。”临川笑嗔道,双臂已经不自觉地抱紧了周道务,“周道务,我还是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我担心十哥在长安随时会出事,还有姝颜他们。如果真的因为我,连累了他们,我就算多死几次,也还是对不住他们。” 周道务双手托起临川的脸,指腹轻轻摩挲,一字一句道:“如果天塌下来,我帮你撑着。如果有刀要落下来,我必定帮你挡着。只要我没有倒下,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 就如同上一次在长安郊外那样,临川踮起脚靠近周道务,堵住了他接下去要说的那些让人害怕发生的事。 周道务说这种事应该由他来做,但临川等了这么久都没有等到,就当是她心急,也是因为这是她此时此刻唯一能做来表达内心情感的行为。 她主动亲了周道务,在荒草丛生的野外,在如同泼墨一般的夜色里,在她和他一起为了他们的将来而努力的半道上,在他又一次向她保证的诚挚和温柔里。 临川唯有用这个吻告诉他——我爱你,如你爱我那样,坚定不移。 第十二章(上 ) 忽然传来的人声打断了临川和周道务的这个吻,她下意识地躲去周道务身后,他顺势挡在临川身前:“什么事?” 来人上前道:“似乎有人从城里追出来了,我们要不要即刻启程?” 周道务即刻拉住临川,一面跟其余人会合,一面紧张道:“马山走。” 一行人在幽暗夜色中再度启程,比起刚才从城里逃出时的忐忑,现在的临川有了更强烈的担心和害怕。 坐在马车里,临川连大气都不敢出,时不时去看就在身边的周道务,真怕将有不幸的事发生。 古灵珊此时也安静下来,忍耐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道务握住临川的手:“逃婚。” “逃婚?”古灵珊惊奇,眼底变幻着多样的神采,最后带了些笑意,“原来逃婚还能搞出这种阵仗?你们俩……不是普通人吧?” “你我同是出来逃婚的,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吧。”周道务虽然面带微笑,一刻都没有松开握着临川的手,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抓越紧。 临川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万一他们被抓回了长安,周道务和李慎他们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越想就越难以安心,她慢慢向周道务靠去,希望可以借此平复这些胡思乱想。 一路上只有马车踏月狂奔的声响,临川知道周道务必定跟她一样心绪不宁,只是因为要安抚她,他勉强维持镇定。 车子忽然一个剧烈的颠簸,护卫说是车轮陷进深坑,并且很难推出来。 周道务查看过之后,让人把马解开,临川跟他共坐一骑,直接骑马赶路。 骏马疾驰,踏碎了夜间安宁,晚风拂面而来,临川觉得有些冷,便往周道务怀里缩了缩。他一手执缰绳,另一只手将她轻轻抱住,安慰道:“忍一忍。” 临川轻轻应了一声,听见周道务带着欣慰的笑声,还叫了她一声孟姜。 赶到岔路口时,护卫询问周道务要走哪个方向,周道务思索之后道:“进城。” “万一又有搜查呢?”侍卫问道。 “我们突然离开,纪王殿下一定来不及跟我传递消息,如果在野外,他更难以找到我们。先进城吧,小心一些,不至于立刻会暴露。”言毕,周道务率先驱马前行。 临川猜想周道务进城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和古灵珊,半个晚上的急速奔命,他是担心两个姑娘家扛不住,想让她们好好休息,补充好了体力才能应付接下去可能面临的种种问题。 “你觉得他们会追去小道上?”此时一行人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但临川哪里会想休息? “往哪走都有危险,我们不如隐藏在人群里,他们真要找,还要废些功夫。”周道务眉目忧忡道,“主要还是因为这里方便联络,纪王殿下哪怕不能亲自离开长安,他手底下的人也容易找我们。” 姝颜在关外一直都没有传回消息,李慎那里也杳无音信,他们如今等同于被孤立在并州,一切行事都只能格外小心。 临川等人在这里等了两天,等来了搜捕的官兵,也终于等来了李慎的消息,说在关外找到了“临川”的尸体,即将送达长安了。 李慎这封书信是派人加紧密送的,好让周道务提前做好准备,正式下达给他的消息应该在一两日之后再送来,到时候,他就可以完全公开身份,不用在担心面对那些搜捕的官兵。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周道务才看完李慎的书信,那些士兵就进入了客栈。 这些天总在东躲西藏,临川如今一听见官兵两个字就自乱阵脚。周道务泰然自若道:“不用担心,一切交给他们就是了。” 护卫会意,这就出去了,留临川和周道务在屋内。 “是时候亮身份了。”周道务不急不缓道,“藏了这些天,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可是尸体还没送到长安,父皇还未必会信,最重要的是,停止搜捕的诏令还没下达。”临川仍是不安道。 “只要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对我们来说,就都是有利的。我想姝颜他们已经把临川公主的死讯散布出去了,三人成虎,即便陛下不信,但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更何况,奥斯曼他们也需要一个结果。”周道务继续安慰临川道,“过两天我就会启程回长安,如果一切顺利,就要等到临川公主丧事完毕之后才能回来。” 临川当然希望这件事可以尽快得到解决,并且希望不论是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但周道务那句关于丧礼的话说出口,她还是有些失落,因为那代表着,她将和长安永作诀别,即便她将来还能回去,也见不到韦贵妃和太宗皇帝了。 周道务对临川这样的伤感总是表现得格外耐心,临川感谢他之余,也会记得,他将为她放弃的那些东西。 这样想一想,临川只觉得不能辜负周道务的牺牲才是。 那些护卫跟官兵交涉时,古灵珊在一旁都看见也都听见了。事后她带着惊讶和果然如此的神情对临川道:“我以为你是哪家的官小姐,原来还跟当朝王爷有关系,厉害。” “那也是以前有关系,将来就无关了。”临川心想着周道务就要去长安了,未来要分别的时间有点长,居然有些舍不得他走了。 “你给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关系?你逃婚,王爷还派人保护你,你的来头一定不小!不然你趁着现在跟王爷还有关系,请她帮我个忙,找个差不多的年轻才俊跟我回去,我也好跟我爹娘交差。”古灵珊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情绪有些低落,“我有些想他们了,想回去看看,可是一想到他们逼婚的样子,又不愿意回去了。” “他们是你的父母,一定还是疼爱你的,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他们……”临川想起当初的沈扶青,想起我自己,想要对古灵珊说的话瞬间就显得没底气了。 古灵珊还在等临川继续,但临川只是无奈地摇头:“你如果真的想他们,不如就回去吧。你跑出来这么多天,他们一定会着急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我和崔弘文的婚事,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才解决的。如果你们不在了,我遇见了更难解决的麻烦,岂不是更糟?”古灵珊皱着眉,“不能完美解决这件事之前,我不能回去。” 临川苦笑:“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不过是彼此都愿意退让一步,放弃一些罢了。” 这是临川从这次逃婚事件里感受到的道理,她和周道务正是如此。 第十二章(下 ) 虽然事态还在预期之中,但临川的心情却没有半分轻松。送周道务回长安的那天,天气并不太好,阴沉沉的,像极了她这段时间的心境。 周道务离开之后,临川和古灵珊还留在镇上。她日日担心着长安的一切,可并没有消息传来,直到姝颜出现。 那天正下着大雨,仿佛是青天忽然有了缺口似的,雨势打得像能把房顶砸穿,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古灵珊看着窗外的大雨如注,正想念她的父母。 临川依旧担心着远在长安的周道务和李慎,忽然就有人破门而入,带着一身的水汽,把她和古灵珊都吓了一跳。 “是我。”姝颜拂去身上的雨珠,但还是有好些地方湿了。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她对临川道:“长安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临川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拉着姝颜就亟亟问道:“怎么样?成了么?” 姝颜冲临川点头道:“成了。” 临川松了口气,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整个人几乎瘫软地坐了下来:“那就好。” 窗外忽然亮起一道闪电,把室内照得亮堂,临川看着眼前一片亮光在瞬间变暗,一时间有些失神。 姝颜轻推临川:“你没事吧?” 临川摇头:“周道务他还好吧?” 姝颜坐下道:“我在关外办完了事就立刻去了长安等消息,但我一直没跟表哥碰上面,我也不敢贸然去找他。我是看见了纪王给我的消息……” 姝颜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古灵珊,等她走后,才继续道:“纪王说,陛下已经接受了临川公主的死讯,那个奥斯曼王子也不能再说什么,应该不日就会启程回大食。撤销搜寻的诏令已经下达,你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 这些都是他们所期待的结果,确实解除了临川这些日子来的忧虑。 “临川公主在关外遇难,尸体已经面目全非,陛下原本是不信的。事表哥回了长安之后,认定尸体上那块已经破损的幡子,是当初在姻缘镇上由临川公主亲手所写,还是公主和表哥的定情之物,这才让父皇动了恻隐之心的。”姝颜缓缓道。 那块幡子是临川当初要带去大食的,被穆可岚救走的时被遗落在歇脚的驿站里,没想到,最后竟是靠它证实了“临川公主”的身份。 “我听说让陛下最终承认临川公主之死还是费了些周折的,但我不在场,也就不知具细。纪王让我赶紧回来告诉你,是让你放心。他还让我转达表哥的口讯。” 临川一听是周道务有事交代,情急不已:“你快说。” 姝颜笑她,临川却不管,只一味催促。 姝颜笑够了才敛容道:“第一,表哥说他一切安好,让你不用担心,只是准备公主的丧礼需要一段时间,他不能立刻赶来见你,你要自己保重。第二,他知道你或许还记挂着崔弘文和宣又琴的事,已经托纪王的人护送你回去,只是你如果要帮宣又琴,还是以保护自己为第一要务,切不可太忘我。第三,他请你安抚好古灵珊,回头应该会有人来帮忙解决古灵珊的事。” “他想得真周道。”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临川却不觉得雨声像最初那么烦人了。 “不是我夸自家表哥,他就是这样的人,尤其对你的事,更加上心。将来他真跟当闲云野鹤去了,你更会发现他的好,你必定不会后悔现在做出这样的决定。”姝颜故意叹了一声,“想我走遍大江南北,都没遇见个跟我表哥这样的人,你天天窝在宫里,反倒让你遇见了,这都是命。” 虽是姝颜的调侃之词,但听见有人这样夸周道务,临川依旧格外自豪。一想她和周道务两心相许,临川就忍不住发笑。 “等回头表哥从长安出来了,我就彻底完成任务了。”姝颜感叹道,“这些天关内关外地跑,又是伪造尸体,又是打探消息,我都快累死了。” 临川此时才注意到,姝颜确实满脸倦容,登时倍感愧疚:“为了我,当真辛苦你们了。穆可岚他们怎么样了?” “关外的天可比大唐还要广阔,计修杰光交四海之友,到那里吃不开?穆可岚愿意跟着他,他们就一块比翼双飞呗,你不用担心。”姝颜笑道,“咱们当初帮了他们,现在他们反过来帮我们,这就叫善有善报,天道好轮回。” “那你呢?这件事之后,你准备去哪里?” “天下那么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只要记得成亲的时候找我去喝杯喜酒就行,也不枉我忙活这么久。”姝颜舒心一笑,临川便觉得满室生辉,所谓美人便是如此。 大雨过后,临川在姝颜和那些护卫的护送下回去看望宣又琴他们。 说起来,崔家二老还是挺顽固的,至今都没有想要接受宣又琴的意思,临川看她愁容不减的样子,心疼得紧,就想要帮帮她,否则怕是宣又琴这辈子都得不到崔家二老的认可了。 以往都是周道务负责出主意,那是因为他看问题比其他人都透彻,如今他不在,临川只能集思广益,古灵珊都忍不住要来凑这个热闹,说想做点好事,得些好报。 临川、姝颜还有古灵珊,暂时组成了这次计划的小分队,重新把崔家和宣又琴的关系都梳理了一遍,尤其在古灵珊的帮助下,有些细节得到了补充,更便于他们制定计划。 “如果宣又琴不是他们以为的宣又琴,会怎么样?”临川试图引导姝颜和古灵珊。 “你要帮她改换身份?”姝颜疑惑道。 “改身份多麻烦,我的意思是,加个身份,或者加一层和别人的关系,而且是崔家二老希望得到的关系。” 古灵珊琢磨了临川的话,似是有了想法:“崔弘文现在家道中落,崔家二老无非就是想摆脱这种困境,能助人脱困的无外乎钱和权。” 临川欣然点头道:“之前他们跟你结亲,是希望借助古家的家产来改变困境,而我们眼前其实有个可以利用的人,借他的名头用一用,他应该不会怪我吧。” 姝颜凭借对临川的了解,已然明白了她在说谁,至于古灵珊就一筹莫展了。 临川和姝颜在古灵珊充满困惑的注视下相视而笑。很显然,姝颜同意了临川的想法,那么接下去就是直接动手了。 第十三章(上 )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人的所有行为都是由自身欲望产生的,既然崔家二老如此希望可以有个帮助他们改变家境的儿媳,那么临川就想办法送他们一个。 周道务不在的日子里,就由临川安排和统筹所有的事,她们第一个要攻略的对象就是李慎派来保护临川的侍卫长,谢晋。 谢晋听说临川要借用李慎纪王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起先是坚决反对的,就算临川搬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也只是表示为难,依旧没有点头。 “谢小哥。”姝颜笑吟吟地看着谢晋,“我们是在办好事,只是借用一下纪王殿下的名头,只要我们守口如瓶,他是不会知道的。再说,他就算知道了,还有公主给你挡着呢,你怕什么?纪王殿下如果真要处置你,你大不了跟我混,我带你去西域,保准他找不到你,如何?” “我是纪王的部下,所作所为都必须经过王爷同意,否则出了纰漏,难以担待。” 李慎心思活络到都敢劫和亲队伍还伪造临川公主死亡的人,居然会有这么不知变通的手下,还是侍卫长,临川对此也是有些想不通。但生气归生气,她们还是得想办法说服谢晋,否则这件事也办不成。 姝颜灵机一动,让临川暂且回避。但临川满心好奇她会如何说服谢晋,所以悄然躲在暗处偷看。 谢晋是个正人君子,见临川一走,就剩他和姝颜孤男寡女地在一处,他怕姝颜不自在,当然,他自己也不自在,因此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姝颜姑娘休息了。” 姝颜拦在谢晋面前,谢晋惊得后退数步,低下头都不敢去看姝颜:“姑娘自重。” 姝颜笑着走向谢晋,谢晋接着退,他就这样被姝颜逼到了墙根,还忍让着没动手。 临川暗道,姝颜跟周道务果然是表兄妹,逼人的招数都一样,当初她也被周道务这样对待过。 不过看热闹不嫌事大,临川这会儿不为当时周道务调戏自己生气,反而想看看姝颜一个姑娘家怎么收服谢晋这个耿直侍卫长。 姝颜一个劲儿盯着谢晋看,谢晋终于躲得没地方躲了,开口道:“姝颜姑娘,有话好好说。” 姝颜表现得非常无辜和无奈:“可是刚才,我把话都好好跟你说了,你不答应。” 谢晋想要反驳,但他一看见姝颜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脸就跟被烧红了似的,话都说不出口,特别有意思。 “谢小哥,你也知道纪王殿下最疼公主了,公主说什么,他这个当哥哥的都会做的,是不是?” 谢晋点头。 “你听纪王殿下的,纪王殿下听公主的,你听公主的就一点错都没有,是不是?” 谢晋又有话要说,可才抬眼,就又认怂地低下头,再点点头。 “所以,公主这次让你办的事,就是纪王殿下让你办的,你不要推辞了,好不好?” 谢晋又点头,可觉得哪里不对,第三次想要反驳,结果跟前两次一样。 姝颜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笑容格外灿烂:“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会儿把公主叫回来,她让你做什么,你照着做就行了。”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谢晋在姝颜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要不怎么说人长得美就是最好的资本,姝颜是个可以靠脸走天下的大美人。 姝颜自然知道临川躲起来偷看,谢晋或许先前也知道,只是他已经被姝颜弄懵了,估计就不记得这事儿了。 稍后姝颜叫了临川一声,临川二话不说就出场了,看着谢晋那还留着余红的脸,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认认真真地把她的计划都告诉了谢晋。 第二天,临川把崔弘文和宣又琴找了来。 一段时间不见,宣又琴的气色比过去好了不少,她来的时候就跟在崔弘文身边,虽然还有些怯于在人前露面,总比先前要开朗一些。 古灵珊还在为先前的事感到抱歉,乍见崔弘文和宣又琴,她尴尬得有些不知所措,毫无当初跟临川一起逃命时的灵动热情。 “崔相公,宣姑娘,安好。”临川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宣又琴先是看了看崔弘文,见情郎示意,她才大胆上前:“龙姑娘,钱相公不在?” “他有事要离开一阵,这次是我找你们来的。”事不宜迟,临川把人都招呼坐下,自然也少不得谢晋。 既然是借李慎的名头,谢晋的身份就不用掩饰了,临川只自称是纪王的朋友,免得宣又琴他们知道了她的身份,反而心生怯意,回头演戏演不好,搞砸了。 临川把设想好的内容都告诉了他们,宣又琴总是第一个去询问崔弘文的意见。 两人交换过眼色之后,崔弘文决定道:“虽然于父母而言有欺骗之嫌,但我不忍心再看琴儿受苦,也不想再跟她分开,愿意一试。” 临川问谢晋道:“谢小哥,你觉得如何?” 谢晋忽然从椅子上蹿了起来,身子僵硬,神情也古古怪怪的,看了看临川,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姝颜抢先开了口:“谢小哥,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 一物降一物,谢晋遇见了姝颜就完全没辙,只得点头答应。 古灵珊有些兴奋:“那我呢?我干什么?” “你如果想暴露自己已经回来的这件事,可以顺道去跟崔老爷打个招呼,反面衬托一下宣姑娘。”临川笑道。 古灵珊拉下脸:“还是算了吧,被我爹娘知道我回来了,回头就要派人紧盯着我了,那就真完了。” 稍后众人约定了明天行动,大家就都散了去各自准备。 一想到即将可以解决宣又琴和崔弘文的这桩事,临川就倍感神清气爽:“终于可以了了一桩心事,我也能安心等周道务回来了。” 临川发现姝颜正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自己,她奇怪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姝颜一拍临川的肩:“你刚才跟古灵珊开玩笑的样子,还真有些像我那当时在姻缘的表哥。”她瞬间又露出一种无奈的表情,连连摇头叹息道:“近墨者黑啊。” 临川还没来得及抬手打人,姝颜就一溜烟地跑了,只留给她一串笑声,听起来特别欢快。 “我像周道务?”临川笑笑,“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会互相影响,我像他有什么不好的?等我学会了他的招数,我还能反过来坑他呢,把我当初受的气,都讨回来!” 第十三章(下 ) 第二天,临川他们全员出动,由崔弘文在约定的时间将崔老爷带去指定的地点,拉开了这场戏的序幕。 姝颜伪装成了一个小贼,谢晋则是要捉拿他的义士,两人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跑,自然少不得惊动崔老爷。 姝颜故意往崔老爷身上撞,把崔老爷撞得根本站不稳,宣又琴在这个时候出现,扶了崔老爷一把。 一切进行顺利。 崔老爷见是宣又琴,立刻拉下脸来,只是还不等他甩开宣又琴的手,谢晋就冲了出来。宣又琴早有准备,把崔老爷推给了崔弘文,自己被谢晋撞在了地上,掉了一块纪王府上的令牌在地上。 谢晋见状挺住了脚,拾起那块令牌问道:“你怎么会有……” 等谢晋看清了宣又琴,他立即惊喜道:“姑娘,是你!” 宣又琴一心只想把令牌拿回来,可谢晋拽了令牌在手里,正想跟她搭话,却被崔弘文制止:“你是何人?” 谢晋敛容,向崔弘文拱手道:“我是纪王殿下府上的侍卫,本在追/捕一个小贼,无意间发现了这块令牌,还遇见了这位姑娘。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宣又琴躲在崔弘文身后,盯着谢晋多看了两眼,努力回忆道:“有些眼熟,不过,你先把令牌还我吧。” 谢晋双手奉上令牌,宣又琴在查看令牌没有损坏之后,立即收了起来。 “琴儿,怎么回事?”崔弘文柔声问宣又琴。 宣又琴摇头道:“没什么事,你去看看崔伯伯有没有撞伤。” “姑娘是我纪王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一直命我找姑娘,说要好好答谢姑娘呢。”谢晋解释道。 “纪王殿下?”崔弘文特意重复了一遍,又问宣又琴,“你怎么跟纪王扯上关系了?” “是这样的,当时我们殿下外出打猎,但忽然就跟我们失去联络,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人影。没想到,殿下受了伤,一个人强忍着回来,可毕竟体力不支,没坚持住,好在遇见了姑娘,帮忙找大夫,还照顾我家殿下,这才转危为安。后来殿下受命回长安,走得太匆忙,就留下了这块令牌,说如果姑娘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去殿下在此处的别院找人,地方都是告诉了姑娘的。”谢晋道。 “后来我家殿下在长安办完了事,还记挂着姑娘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只是我们一直都没等来姑娘,所以殿下命我们到处找姑娘。我们已经找了很久,可都没找到,今日居然被我撞见了,姑娘不如跟我去见我家殿下,让他还了这个人情吧。”谢晋说着,向宣又琴拱手。 宣又琴躲在崔弘文身后道:“我只是不忍见死不救,劳烦回去告诉纪王殿下,我如今过得很好,不用记挂了。” “这怎么行,我们殿下想来有恩必报。再说,看姑娘的装束,应该生活清苦。不如你跟我回去,留在殿下身边,他必定不会亏待你的,如何?”谢晋十分殷勤。 宣又琴却凝神去看崔弘文,目光缱绻,仿佛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了:“我只想日日看见崔郎,并不奢求能追随纪王殿下。” “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谢晋转而对崔弘文道,“这位姑娘是我们纪王殿下的大恩人,即便姑娘不在乎偿报恩情这件事,我们殿下却不会白白受人恩惠。我想,姑娘也是一时间没有想好要什么,还请相公与他商量商量。只要是我们殿下力所能及,必定会为姑娘完成心愿。” 崔弘文想要开口,却被宣又琴推了推:“崔伯伯还在等你,你去看看吧。” 崔弘文点头,这就带着崔老爷先行离开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崔弘文了。 回了李慎的别院,临川首先就大大地夸奖了谢晋一番:“真想不到,你平日里看着挺严肃,演起戏来还不错,一气呵成,真像那么回事。” 谢晋恢复了以往一板一眼的模样,但眉宇间还是带着些微喜悦之色的,想来他也认同临川做这件事,毕竟是帮人的好事。 “龙姑娘,我们这出戏,真的可以打动崔伯伯么?”宣又琴不放心地问道。 “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你也得相信崔相公对你的一片真心,他肯定会借机努力游说崔老爷的。”临川在暗中观察过崔老爷,对这件事的结果还是有些信心的。 日落之前,崔弘文来了别院。宣又琴第一个迎了上去:“崔伯伯怎么说?” 崔弘文引她入了大堂,先向我们几个长揖,随后笑道:“多谢诸位相助,我和琴儿有望。” 宣又琴喜出望外道:“真的么?” 崔弘文点头道:“父亲目睹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又极力劝说,他终于松了口,只是还要我来跟琴儿商量向纪王殿下讨要恩典的事。” “你爹想要什么,说说吧,或许不用我十哥出马,我都能帮你。”临川此刻心情轻松了不少。 崔弘文稍作迟疑:“父亲要我明年赴长安赶考,入考之前的举荐,他想让琴儿请纪王殿下相助。” “你爹的算盘打得挺长远。”姝颜道。 “弘文自小读书,十分用功,也有了一些成绩。崔伯伯一直盼着他能入考高中,只是苦于如何在考试之前找到举荐之人,让弘文能在长安立住脚,也便于他之后的考试。”宣又琴为崔弘文辩解道。 “看来这件事,真得要十哥帮忙。” 临川扭头去看谢晋,没想他竟道:“属下以为,这件事,可行。” 姝颜走去谢晋身边,笑颜嫣然道:“怎么样谢小哥,帮人是会帮上瘾的吧?” 临川看见谢晋的脸顿时又红了,僵硬地点点头。 虽然临川觉得李慎不会拒绝这件事,但还是要跟他说清楚来龙去脉,因此没敢立刻答应崔弘文,又怕时间耽搁久了,让崔老爷等的不耐烦,便立刻写了书信让谢晋送去长安,也顺便探望李慎和周道务,让她自己也安心一些。 这件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晚膳过后,临川一个人在院子里小坐。 今夜没有星星,夜幕之上只有一轮不算太圆的月亮,周围黑漆漆的,就衬得月光更加明亮。临川不知周道务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只是想起这阵子分隔两地,独自一人的时候当真想念他,想他可以立刻出现在面前,跟她说说话。 姝颜乐呵呵地过来找临川,一开口就在说她又把谢晋调戏得脸红的事,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和当初在姻缘镇上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为了帮宣又琴,你把纪王殿下都搬出来了,用得着这么不计后果么?”姝颜问临川。 临川抬头望着明晃晃的月亮,心想着周道务虽远在长安,却跟她同在一片月光下,周道务如果知道了她这么做,一定也会认同的。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两个人能够相遇的机会本就很小,如果还要相爱,那就更应该珍惜这样的感情。如姝颜阅人无数,还说没有遇见自己的心之所属,但崔弘文和宣又琴从小就两情相悦,而临川又和周道务经历了这些事,算得上是感同身受,她难道不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他们么? 他们如果可以修成正果,临川会非常开心的,她想,周道务一定也是。 第十四章(上 ) 谢晋不知是不是想要躲姝颜,亲自送了临川给李慎的书信去长安,导致姝颜在后来的几天总在抱怨没有好玩的。 在等消息的日子里,宣又琴还是惶惶不安,古灵珊也终于忍不住偷偷回去看望古家二老。 这天临川和姝颜从宣又琴那里回来,才让人开了门,古灵珊就急匆匆地破门而入,跟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儿往宅子里跑。 临川一路追去后院,见古灵珊正喘着大气,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幸好没追上来。” “古姑娘,你怎么了?”临川奇怪问道。 古灵珊顺完气才回道:“我差点就被我爹娘发现了,还好我跑得快。” “你既然想回家,回去就是了。”姝颜坐下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回家还回不了呢。” 临川发现姝颜的眼光暗淡了不少,但古灵珊并没有留意到姝颜的变化,不以为意道:“那也要回了家还能再出来,我如果现在回去,被关起来的可能太大了。” 见姝颜神情黯然,临川便请古灵珊先回去休息,这才问道:“是不是触到你的伤心事了?” 姝颜垂着眼,仿佛没有听见临川的话,然而她第一次显露在旁人眼中的这股忧伤却没办法掩饰。 临川以为自己失礼冒犯了:“对不起,我话太多了。” 姝颜终于抬起头,勉强露出了微笑:“又不是你放火烧了我家,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周道务过去从未跟临川提过姝颜在西域的情况,现今听姝颜自己这样说,她才大约明白了她总是到处的游历的原因——无家可归。 临川回想和姝颜相识至今,她都以自信开朗的模样示人,现在会提起往事,或许证明了她从内心对自己的接纳,真正把临川当自己人了。 如此一想,临川有些高兴,却不敢再多提姝颜的身事。 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她们之间短暂的沉默,姝颜率先重拾往日的笑颜,起身迎了上去:“谢小哥,你回来了。” 临川转头,见谢晋风尘仆仆地过来:“辛苦了。” 谢晋将李慎的书信交给临川,继而给了姝颜一个微笑。 临川猜想,这是谢晋暗中练习了很久的表情,并且是特意笑给姝颜看的。 临川将李慎的书信拆开,里头不光有李慎给她的答复,还有关于长安一切的进展,他说,奥斯曼已经准备回大食了,但没有提到周道务的任何情况。 “你见到周道务了么?”临川问谢晋道。 谢晋摇头:“听说周大人在参加了丧礼之后就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 临川想不通周道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但李慎没有特意写明,想来也不会有事,接下来就是把宣又琴和崔弘文这件事彻底了解了。 也许是临川写去的内容太诚恳,李慎不光答应了这件事,还特意嘱咐临川,以他的名义郑重告诫崔家的人要善待宣又琴,以及尽快把她和崔弘文的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临川把这件事告诉宣又琴的时候,崔弘文也在场,她一听要尽快办婚礼,一张笑脸刷地通红,都不敢去看崔弘文。 崔弘文自然非常乐意接受这个结果,甚至有些心急,向临川揖道:“还请龙姑娘促成这桩事。” “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临川把谢晋推了出来,“当日是谢小哥跟你们一起演戏的,接下去的事自然由他出面比较合适。” 谢晋没想到临川要推他出去当红娘给别人保媒,吃惊地看着临川。临川却故意躲到姝颜身后,发现他一看见姝颜就马上默许了这件事,尽管依旧看来勉为其难。 谢晋虽然有些呆板,但人挺聪明,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临川告诉他一定要恩威并施,这样才能让崔家二老记得宣又琴的好,将来不会再亏待她。 “还请公主告诉我详细。”谢晋认真道。 临川想了想,这种都是套路,她过去见太宗皇帝用过,所以算是有些体会,可她自己也是半桶水,真要让她教,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但临川相信谢晋的领悟能力,于是郑重告诉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已经把奥义交给你了,剩下的你自己参透吧。我相信你可以,毕竟是十哥手底下的人,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看着谢晋那哑口无言的样子,临川想起了当初周道务坑她的那些时光,现在回忆起来当真有趣,原来不光帮人会上瘾,坑人也会。难怪那会儿周道务乐此不疲地坑她,这其中都是有道理的,看看现在的谢晋,临川觉得还真是特别好玩。 因为古灵珊近来的情绪比较低落,所以去崔家保媒这件事,临川没有参与,而是在别院一直陪着古灵珊。 “其实我挺羡慕宣又琴的。”古灵珊双手托着腮,望着天际飘荡的几片薄云,“虽然穷了些,但她有崔弘文,而且她的命也不错,遇见了你们,帮她撮合了这桩姻缘。有了纪王殿下的撑腰,她以后在崔家的日子不会不好过的。” “按照你这么说的话,你也遇见了我们,也不会有坏结果的。”临川安慰道,“你只看见宣又宣又琴和崔弘文现在可以喜结连理,她之前受过的苦,你可知道?” 古灵珊好奇问道:“你知道?” 临川把自己听见的、看见的一一告诉了古灵珊,古灵珊听完感慨道:“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比起崔弘文,我真的佩服宣又琴,事情都发展成那样了,她还没有放弃和崔弘文的感情,等我的事顺利解决了,我一定要去跟她拜把子。” 临川忍俊不禁,她睁大了双眼强调:“我是认真的,就冲她这份坚持,我叫她一声姐姐也应该。” “先别想以后的事了,你什么时候回家?”临川问道。 古灵珊瞬间垮下了脸:“大概等我遇见我的崔弘文吧,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知女莫若父,那对父母最了解的也会是当儿女的,古灵珊或许正是因为深知古家二老的想法,所以才宁愿过家门而不入。 倘若真是如此,临川也是羡慕古灵珊的。她就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父亲,不知太宗皇帝当初要将她嫁去大食时是何种心情,现在见到了临川公主的尸体又会是什么表现。 李慎给临川的书信里没有提到过,她也不敢问,她怕结果不是心中所想,那她过去自以为对父亲那样深刻的敬和爱就仿佛成了笑话。 第十四章(下 ) 这样的思绪一旦被打开,临川就连夜里入了梦都是太宗皇帝的身影。惊醒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记得梦中太宗皇帝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她并不是他的女儿,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一般。 这股失落的情绪来得太汹涌,即便姝颜他们为了宣又琴和崔弘文的婚事忙得热火朝天,临川也难以彻底融入这样的喜悦里,他们同样也没有察觉到临川的情绪。 宣又琴的住处太过破旧,于是临川把李慎的这间宅院让出来,当做给她送亲的娘家,也正好向崔家二老证明,宣又琴确实有纪王撑腰这件事。 崔、宣二人成亲的当天,早就披红挂彩的别院里格外热闹,谢晋告诉临川,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里不那么冷冰冰了。 “你是说我十哥都不能让这宅子的气氛活络起来?你这是在埋汰他?”临川拿谢晋开玩笑。 谢晋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天大喜,与往日不同。” 姝颜显然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加上她自诩为宣又琴的娘家人,便一直忙碌着。这会儿还神色匆匆地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抓起谢晋道:“你赶紧跟我走,一会儿崔弘文就来了,你得过去给宣又琴撑场面。” 谢晋即便是百炼钢,遇见了姝颜也就成了绕指柔,临川看着他俩一道离去的背影,仿佛感觉到了下一个好日子即将来临的脚步。 古灵珊为了这门婚事也没少出力,渐渐地也就转移了注意力,她不方便送宣又琴出门,就操持着送新娘之前的事,总之除了临川,好像每个人都特别忙。 外头传来的人声,代表崔弘文的迎亲队伍来了。 古灵珊如临大敌道:“人来了!赶紧!” 可是一眨眼,她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临川去看宣又琴,见谢晋正跟塑像似的在门口把守,她给了他一个“好好干”的眼神,笑着进屋了。 宣又琴虽然不是特别出挑的美人,但胜在小巧清秀,又有姝颜这一双妙手精心打扮,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我这样,好看么?”宣又琴促狭地看着临川,生怕她作出否决似的。 “好看。”临川点头道,“要嫁给心上人的姑娘,最好看。” 宣又琴即便是高兴,也笑得很羞涩,却也平添了几分柔美。 临川拉起宣又琴的手,叮嘱道:“你跟崔弘文是平等的,进了崔家的门,也不用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如果将来受了委屈,你就来这间宅子找纪王的人。回头我请纪王吩咐他们,谁要是敢欺负你,一定帮你讨公道。” “纪王殿下已经帮我了这么大的忙,我哪里还敢……” “龙姑娘说的话必然会履行的。”姝颜拿来红盖头,“时辰差不多了……” “崔弘文都到门口了!”古灵珊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赶紧盖上盖头把人送出去吧!” 宣又琴被盖上盖头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低吟。临川想她大概还是没有完全适应现在发生的一切,便又一次拉住她的手道:“我送你出去吧。” 宣又琴点头之后,临川和姝颜一块扶着她,走向了已在门外等候的崔弘文。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崔弘文显得格外意气风发,他满脸红光的模样竟是比先前看来俊朗了不少。 临川清楚地发现,他在看见一身嫁衣的宣又琴时,眼里闪动着异常光亮的神采,这大约就是幸福的感受。 临川把宣又琴送入花轿,正要放下帘子时,宣又琴又拉住她,依旧是又喜又怕的语气:“龙姑娘……” 临川笑着与她道:“崔相公就在前头,不用怕,崔夫人。” 宣又琴的手在瞬间收紧,又慢慢松开,在周围喧天的锣鼓礼乐声中,她万分感激地对临川道:“谢谢你,龙姑娘。” 临川没再说话,怕耽误了吉时,这就放下轿帘,退到了一边。 周围的街坊都来围观这一次的婚礼,又听说这是纪王的别院,来看热闹的人早就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崔弘文迎了新娘,想要开道都有些困难。 看着迎亲队伍渐渐走远,临川的心情终于又好转了一些,尤其想到这一桩姻缘也是出自自己之手,就又多了几分自豪。 人群自然是跟着迎亲队伍移动的,崔弘文走远了之后,这座别院也就安静了下来。临川进门的时候,发现古灵珊正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眨巴眨巴,还挺可爱。 临川笑着坐去她身边,玩笑道:“又在想你那个远在天边的如意郎君?” 古灵珊义正言辞地反驳道:“他只是还没有感受到我对他的呼唤,说不定他就在我身边,我转个身就能看见他。” 古灵珊说着就转了个身,迎面过来的是宅子的老管家。两人打了个照面,老管家或许是被古灵珊吓了一跳,居然摇着头,掉头就走。 古灵珊气得跺脚,朝老管家喊道:“赵伯你什么时候不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害我被龙姑娘看了笑话!” 想起赵伯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临川就笑得合不拢嘴。 古灵珊“恼羞成怒”地要来跟临川讲理:“有什么好笑的,刚刚只是个意外。” “是个意外,还是个让人奇妙的意外。”临川笑得都快岔气了。 “你现在笑我,回头也有我笑你的时候!”古灵珊气呼呼地跑了。 临川可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能让她笑的,周道务还在远在长安,她要是转个身就能见到他,就算是被古灵珊笑死,她也绝对不还口。 眼见院子里就剩下临川一个,她觉得无趣,就想回房休息。然而她仿佛瞬间听见古灵珊的笑声在我耳畔响起——真是不能说大话,回头就遭报应了。 不过这个报应,我乐意接受。 周道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临川在毫无防备下见到了他。他看来有些疲惫,但依旧丰神如玉。 可能是彼此分别的时间有点久,临川想他的时间有点长,她觉得周道务比过去更英俊了。 周道务笑着走来临川面前,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的温暖传递而来,让临川知道自己没有做梦,周道务真的回来了。 “我回来了。”周道务带着些微歉意,“让你久等了。” “确实等了很久,你看,宣又琴都跟崔弘文成亲了。” “所以我从长安赶来娶你。” 所谓震撼,便是有这一心相许之人说出内心的期待,无限温柔,无比郑重,用将来所有的时光起誓,会爱她护她,他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她,为了娶她。 第十五章(上 ) 临川还记得李慎送回来的书信里有关于周道务前阵子在长安的近况,看他的描述,周道务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可她如今见了周道务,倒觉得是李慎在诓她。 周道务轻轻一刮临川的鼻子:“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临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似那上头还留有周道务指上的余温:“你在长安究竟怎么了?” 周道务又摆出那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是不肯给临川个痛快。 临川现在已经知道了周道务的套路,自然不会追着他问。既然周道务不说,她就当没那回事,反正他已经回来了,想必已经妥善处理了长安的情况,根本不用她担心。 见临川要走,周道务拉住她:“还不是为了方便脱身,当个甩手掌柜?” 临川不禁莞尔:“你连十哥都没告诉么?” 周道务拉着临川往外头走:“戏要做全套,再说,万一纪王殿下给你透了风,我怎么给你惊喜。” 这倒确实是个大大的惊喜,不过也让临川担心了好些天,连宣又琴和崔弘文的婚礼,她都没有心情参加。 “我回到长安之后,就立刻进攻面见陛下。当时尸体已经送进长安,陛下也亲自看过,贵妃娘娘几度哭晕,我看着确实有些不忍心。”周道务微微皱眉,“虽然不能对贵妃娘娘感同身受,我却也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 “母妃后来如何?她好起来了么?”临川关切问道。 周道务点头:“花了不少功夫才算缓过来,之后就是忙着公主入陵的事,折腾了一阵子,我便开始闭门谢客。” 临川揣摩着周道务的用意:“你是想告诉父皇,我死了,你很难过,甚至无心其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周道务的眼神瞬间变得悲切:“公主本可以是圣谕下诏成为我妻子之人,却因为奥斯曼王子横刀夺爱而阻止了我和公主的婚事。公主远嫁,我已经心中忧愁,现今听闻公主死讯,我也只能勉强支撑着等丧礼完毕。心病此生无可解,还有什么心思去管其他的人和事,总之已经不想在朝中待着了。” “看不出来你这个在别人口中跟木头似的周大人,居然如此至情至性。”临川故意打趣周道务,“你才见过公主几面,就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我对公主,一见钟情。”周道务重拾笑容。 若真要说一见钟情,其实临川对他或许也算,只是当时不自知,否则就凭她曾经那么烦他,也不至于会跟他一路同行至今。 可这会儿临川忽然好起了面子,仰头反驳道:“所谓的一见钟情,大多都是见色起意,如果我是个丑八怪……” “姻缘镇桃花林中,不知是谁掉进了水沟里,弄得那么狼狈,你听我嫌弃过一个字么?”周道务神色狡黠。 周道务这样说,临川竟无法反驳,别说是那一次,就算是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他始终都尽心尽力地爱护她,反而是她经常没好气,又都成了她的不对了。 “不是这样的,一定有哪里不对。” 临川试图找出周道务话语中的破绽,却听周道务道:“到了。” 此时临川才发现周道务居然把她带来了崔弘文的家。 迎亲的队伍一路上都走得慢,这会儿也才刚到。 临川站在人群中,看着崔弘文小心翼翼地把宣又琴从花轿里接出来,在媒婆的引领下进了门。 姝颜眼尖,在这种时候还能发现临川和周道务,立刻把他们拉进去观礼。 这是临川第一次参加百姓家中的婚礼,场面虽然没有皇室浩大隆重,但其中的喜悦却因为聚集起来的人群而更加浓郁,也更能感染人。 看着崔弘文和宣又琴行礼,临川激动得双眼都有些湿润了,一想到这对新人是在自己的帮助下得以执手一生,她如何也平静不了。 礼成后,众人入席,崔弘文特意过来敬酒,周道务道:“孟姜不能喝酒,我代她喝。” 临川立刻阻止道:“大喜的日子,还是新郎官亲自来敬酒,我怎么能不喝?” 周道务妥协道:“就一杯。” 临川点头,为了表现对这件喜事的重视,她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却立刻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但她不想扫兴,就暂且忍耐下来。等崔弘文走了,她拉住周道务低声质问道:“你什么时候把我的酒换成白水了?” 周道务语重心长道:“我是怕你在姝颜他们面前丢人。你一口干了,万一被酒味冲了,那么多人看着,不太好。尤其谢晋还在,他如果一时失言告诉了纪王殿下,你不就要被笑话了么?” 临川偷偷去看谢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严肃得跟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倒是姝颜,一口一个谢小哥,完全没把他的冷漠正直放在眼里。 临川靠去周道务身边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姝颜怪怪的?” 周道务神情古怪地看着临川:“姝颜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临川接着观察姝颜和谢晋:“我想跟你打个赌。” “你别忘了,还有个人,要你费心呢。”周道务拿起筷子吃起了东西。 周道务的这盆冷水泼得及时,临川想起还留在别院的古灵珊,当真是有些心急:“十哥跟我说他会想办法帮我解决,可这会儿他都没出现,真愁人。” 周道务放了一只酒杯在临川面前:“喝点水,冷静冷静,这样才能想出对策。” 临川没多想,以为杯子里的是水,一口气就咽下肚。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次里面放的居然是酒,这一口下去,她立刻被酒气呛了,扑在周道务怀里就咳个不停。 “怎么了?”姝颜问。 周道务轻拍着临川的背:“偏要学人喝酒,把自己呛着了。” 听这幸灾乐祸的口气,临川气得在周到去腰间掐了一把,他却顺势完全把临川搂在了怀里,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你先投怀送抱的。” 临川伏在周道务耳边咬牙道:“可是你先算计我。” “你就说,这会儿心里高兴不高兴吧。” 临川松开了掐着周道务的手,缓缓滑去他后腰,将他抱住,轻靠在他肩头,满心欢喜道:“高兴。” “我也是。”周道务言辞间满是愉悦,比得过今日这办喜事的崔家。 第十五章(下 ) 姝颜今天格外高兴,连喝酒都比平日放得开,等散席时,她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了。 虽然临川几个人是一块回去的,但照顾姝颜的事显然落在了谢晋身上。 “姝颜以前喝醉过么?”临川看着前头几乎黏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问周道务。 周道务朝临川耸肩,很是无奈的样子。 眼见这情形,临川自动闭口不言,结果却见谢晋当街把姝颜抱了起来,快步就往别院去了。 后来临川听说,谢晋守了姝颜一整夜,第二天却被姝颜狗咬吕洞宾。谢晋的嘴上功夫根本不足以应对姝颜,愣是被姝颜说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为此,他一连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见着姝颜就回避,大家看着都觉得可怜。 “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临川问周道务,“之前就看姝颜总跟谢晋在一块,我以为她对谢晋有好感。但是这次,我看谢晋是真受伤了。” 周道务正闲得发慌在院子里练剑,慢悠悠地挥着剑,还不忘回答临川:“别说是你,我都摸不清姝颜究竟是什么套路。你要知道,他自小在西域长大的,做事的方式跟咱们中原人不太一样。” 尽管如此,临川还是觉得谢晋在这件事上太值得同情了。 谢晋见了姝颜就跟老鼠见了猫,但姝颜在指责了谢晋一番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依旧每天“谢小哥”地喊,有时找不到谢晋的人还会来问临川,可临川也不知谢晋躲哪去了。 “大概觉得在这宅子待不下去,去长安找纪王殿下了吧。”周道务挽了个极其漂亮的剑花,把剑收回了鞘中,“就你当时那跟要吃人的架势,谢晋怎么受得了?” 姝颜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再去看周道务时便在嘴角扯了个奇怪的笑容:“表哥,你这算不算是过河拆桥?当初让我保护公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周道务完全不理会姝颜的威胁,揽住临川的肩,笑得露出了两排大白牙:“表妹不是急着找谢晋么?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针对我?” 姝颜如今处在下风,要换做是临川,一定被周道务耀武扬威的模样气得跳脚。可姝颜的道行比临川深,她维持着嫣然动人的笑容,秋水盈盈地看着临川:“公主殿下,我表哥就是这样一个天天都欠收拾的人,我相信你已经深有体会。所以将来的日子,还请你多担待一些,如果看不下去,可以尽情动手,他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说完,姝颜施施然地离开,只留给临川一个袅娜聘婷的背影。 跟他们相处的时间越久,临川就越觉得他们的可爱,姝颜是这样,周道务也是。 之前临川始终不能完全把周道务和钱归我这两个名字混为一谈,总觉得相差那么大的两种性格,怎么会同时存在在一个身体里。但在别院的这段日子,她渐渐习惯了这个设定,甚至觉得有周道务这样的人在身边,日子是绝对不会寂寞的,尤其看他和姝颜有时“互相伤害”,都觉得妙趣横生。 这天周道务被姝颜拉着上街找谢晋去了,临川也不知道姝颜怎么就认定谢晋不在宅子里,总之周道务就这样被她拉走了,她也就清闲了下来。 在宅子里转悠了半天,临川本想去找古灵珊说说话,却没想到见到了李慎。 “十一妹。”李慎一身便装,风度翩翩地向临川走来,“多时不见,你可想我?” 说不想会显得太没良心,况且临川也确实记挂着李慎,因此立刻点头道:“当然想,你在长安也不时常让人送信回来……” 临川视线一瞟,发现谢晋就跟在李慎身后,想来是谢晋一早知道李慎今天要回来,出去接人。 李慎左顾右盼:“周道务呢?这小子在长安就把我撂一边,回头还说走就走。他倒是潇洒了,剩我一个给你们善后,我得找他算账。” 李慎不由分说地就往宅子深处走去:“周道务,本王回来了,你给我出来。” 谢晋本要跟着李慎,却被临川拦住:“周道务被姝颜拉出去找你了。” 谢晋刚才还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有了反应,他皱着眉,犹豫了片刻道:“殿下要见人,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临川目送谢晋离去后赶紧去找李慎,在回廊拐角发现了他的身影,他却不让临川做声,指了指花园里。 临川顺势望去,见古灵珊正独自坐在假山最高处,晃荡着两条腿,默默想着心事。 “这姑娘就是你在信里提到的古灵珊?”李慎问道。 “是啊。你说了你会想办法,我们都等着呢。”临川见李慎低头若有所思,又想一声不吭地走开,于是赶紧拦着他,“你就这样解决问题的?” 李慎脚下没停,临川立即跟着,听他道:“这事儿我得从长计议,毕竟事关人家姑娘的终生幸福,不能胡乱塞个人是不是?” 临川点头道:“这是自然,不然我也不犯难了。” 李慎猛地抓住临川,惊得她险些叫出声。 见李慎一脸严肃地冲自己摇头,临川不得不按捺下刚才的心惊肉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怎么样?” 此时他们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李慎哪怕往后头往,也是不可能看见古灵珊的。可他就是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临川等得不耐烦正想要走,却见李慎眼中迸出一道精光,硬拉着临川道:“给我详细说说她的情况,我才好下手。” 临川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李慎这会儿雷厉风行,根本不给她多琢磨的功夫,一口气问了好些问题,直到谢晋把周道务他们找了回来。 “殿下,周大人回来了。”谢晋道。 李慎说好了要找周道务算账,可这会儿只是敷衍道:“一会儿再说。”随即又盯着临川道:“咱们接着说,还有呢?” 临川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终于盼来了救星,她才不管李慎究竟要制定怎么样的计划,马上跑去周道务身边:“我还有话要跟周道务说,十哥,我们改天聊。” 临川抢在李慎接口前拉走了周道务,耳边传来了周道务的笑声。临川暗道他不知她心里的苦,现在赶紧脱身才关键。 第十六章(上 ) 周道务已经向临川简单交代了长安的情况,李慎这次回来把剩下的空白都给补上了。 一想到韦贵妃因为自己的事而差点卧病,临川就由衷感到愧疚,李慎还告诉她,太宗皇帝也为此忧伤,总之大家都不好过。 听了这话,临川有一刻的冲动想赶回长安去看望父母,可一想他们犯的是欺君大罪,一旦露馅,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她也就把这个想法忍了回去。 “给他们一点时间,把情绪缓过来,应该就没事了。”李慎安慰临川,“其实现在的结果,跟你远嫁去大食也没什么两样,反正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如今这样,好歹你还过得开心些,是不是?” 临川转头去看周道务,见他神色柔和,显然是同意李慎的话,她也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努力让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 就像李慎说的,日子总要继续,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现在还算是欢喜,就不应该愁眉苦脸。 临川以前没发现李慎这么会开导人,现在对他倒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李慎是个活络性子,一离开了长安就跟脱了缰绳的马似的,基本没一刻安定。才回来没两天,他就说要带临川去郊外打猎。 临川这段时间几乎都待在别院里,如果不是崔弘文和宣又琴的婚事闹了一闹,真是要浑身发霉,长蘑菇了。因此一听见李慎这个提议,她第一个赞成。 他们一群人里,只有古灵珊不会骑马,所以李慎特别好心地亲自带着她。 临川在明媚宜人的阳光里看着李慎不光自己骑马,还牵着古灵珊的马,终于开始明白当时他那句“下手”的意思。 可临川想不通,李慎看上古灵珊什么呢?这就跟她不明白来去如风的姝颜,为什么总爱和不苟言笑的谢晋在一起是一个道理。 “大好时光你不尽情欣赏,在想什么呢?”周道务笑问临川。 临川狐疑地盯着周道务:“古灵珊长得好看么?谢晋长得好看么?” 周道务的眉头立刻攒在了一处,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想不到你是个这么肤浅的人”。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道:“古灵珊灵动活泼,不说长相,这种可爱的姑娘,本身就挺讨人喜欢的。谢晋嘛,稳重干练,听说你交代他在崔家二老面前演的戏,他完成得很好,光是这一点,就挺吸引人了。” “姝颜和谢晋我还能理解为日久生情,我十哥跟古灵珊……难道也是一见钟情?”临川满腹疑惑道。 周道务朗声笑了出来,临川都觉得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嘲笑她的无聊。 临川正想离周道务远一点,却听他道:“感情的事只有当局者自己知道,旁人哪里晓得?再说,纪王殿下就不能是深入了解情况,再准备后手?” 临川不以为意:“这次你一定输,我敢保证,我十哥对古灵珊动了心思了。” “你怎么知道?纪王跟你说了?” “十哥怎么会跟我说这种事,显然是我自己感觉出来的。”但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具有可信度,临川想了想措辞:“就凭我已经撮合了那么多有情人,我的感觉肯定不会错。” “看来将来,咱们可以开个保媒馆,专门负责帮人牵红线。”周道务说得挺认真。 临川心知周道务就是在拿她取笑,便不想再搭理他,又忽然听见前头传来的古灵珊的声音。她以为出了事,一夹马肚就过去查看,原来是李慎一箭,已经射了一只兔子。 “殿下好箭法。”古灵珊欢呼道。 李慎洋洋得意:“这都不是事,等会儿,我帮你猎只个头大的,如何?” “当真?”古灵珊惊喜道。 “那是自然。”李慎别有意味地看看临川。 临川从他的眼里感受到了挑衅的意思,立即扭头对周道务道:“我也要!” 周道务泰然笑道:“只要这林子里有的,公主要什么,我就猎什么。” 不等李慎反应,姝颜朝谢晋嚷道:“谢小哥,我也要。” 谢晋顿时红了脸:“我还要保护殿下的安全。” 李慎扬手一挥,满不在意道:“出来玩耍就不要在意这些礼节了,姝颜都开口了,你好意思拒绝?” 谢晋得了李慎的准儿,再去看姝颜,脸依旧是红的,还带着笑意:“姝颜姑娘稍等。” 于是周道务他们几个进入林子深处寻找礼物去了,临川和姝颜还有古灵珊就在林子外头转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行,好不容易出来,我得去跑两圈。”临川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松快松快。 姝颜留下陪古灵珊,临川抬手一鞭,骑着马就飞奔了出去。 上回临川一人骑马,还是在从雁归赶回长安的时候。那时她一心想着周道务,可没有今日的畅快,想来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如今一件件都有了结果,所以心情才格外舒畅。 临川骑着马跑了一段,又觉得这样不过瘾,于是进了他们打猎的林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原本大片的日光被参天的树冠割裂成了细碎的光影,林子里的光线暗淡了不少,视野也不再那么宽阔,确实给人一种紧迫感,仿佛哪里都可能有潜伏的猎物。 临川直接下马牵着在林子里转悠,经常能听见草丛里传来的声响,但都是出现一下,就不见了,想来都是经过这里的动物。 此时此刻,临川有些后悔小时候光顾着学诗文写字,没跟哥哥们一起学习射箭,不然这会让她也能参加这个游戏,哪怕打一只野兔回去也好。 临川牵着马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忽然听见身侧的树丛里传来了声响。起先她并不在意,但那声音跟刚才那些不太一样,它并非一闪即逝,而是窸窸窣窣地持续地响着,仿佛在那个地方不走了。 虽然这片树林不会存在太大的危险,但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遇见这种情况,临川本应该马上离开,但她正要上马走,却发现从树丛后面露出的羽箭。 那是李慎他们用的羽箭,临川疑惑怎么会在这里。 树丛里传来的声响没有断绝,临川仔细看着那一小片树丛,那只羽箭就半露在外面动来动去,幅度越来越小,可一直没有停过。 第十六章(下 ) 临川一直盯着那半根露在树丛外的羽箭,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但因为那里的杂草绿叶长得密,就跟一道天然屏障似的,她依旧看不见树丛后头究竟藏了什么。 临川试图伸手拨开树丛一看究竟,偏偏在此时,有一只羽箭凌空飞来,惊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临川回神时,周道务已经站在她面前,正紧张地盯着她。 临川冲周道务一笑:“我没事。” 那支羽箭没射中临川,否则以她根本不吃痛的性子,早就又哭又闹了。 周道务仍是不放心地将临川仔细检查了一遍,她发觉他的脸色不大好,也知是自己冲动,因此好言讨饶道:“我保证下次不会这么做了。” 周道务的样子就好像是临川小时候写不好字,太宗皇帝想生气却又拿她没辙的模样。 临川顿时觉得亲切了不少,干脆撒娇道:“真的,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周道务板了多时的脸终于破了功,笑睨了临川一眼:“我并非生气,而是担心得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你如果真的受了伤,先不说如何向纪王殿下交代,就是我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这话临川听得受用,便想着这一茬就此过了吧:“知道你关心我。” 临川转过视线,发现原来是头小鹿被周道务射中了跑来这里,这会儿它还在挣扎,不过显然已经逃不了了。 不久后就有侍卫过来抬走了小鹿,周道务本想带临川回去,可临川却想亲眼一睹他射箭狩猎时的风采——当初在校武场上,临川没能目睹他十二支羽箭,箭箭射中靶心的场面,今天有了补偿的机会,她不想放过了。 “危险。”周道务道。 临川故作可怜地看着周道务,满心期待着他回回心转意。 周道务没搭理临川,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又向她伸出手:“上来。” “你这样带着我,还能打到猎物么?”临川虽然担心周道务会输给李慎和谢晋,但还是上了他的马。 重入周道务怀里的那一刻,临川听见他说:“最珍贵的猎物就在我怀里,还要其他的干什么?” 临川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周道务把弓交到她手里:“我教你射箭。” 我喜上眉梢:“好。” 周道务带着临川在林子里晃悠了大半天,期间见到了一些猎物,但因为他带临川共骑,不方便追赶,所以都放弃了。 临川虽有些泄气,可见周道务毫不在意的模样,便也让自己不去多想。 临川正在观察周围的情况,希望能有点小收获。周道务忽然握住她的手,拿起了长弓,再快速搭上羽箭,就着她的手将弓拉满。 他的气息就在临川面颊边轻轻流动,早就将临川的心思弄乱了,而且临川并没看见前头有什么东西,便不甚注意。 就在临川不经意间,弓弦一震,那只羽箭就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周道务驱马上前,临川这才发现一只野兔已经被羽箭刺穿,还是两支箭。 周道务才拿起羽箭和野兔,李慎的声音就出现了:“十一妹,你怎么在这儿?” 看来另外那只箭是李慎的。 “来跟周道务学打猎。”临川嬉笑道,“真巧,十哥也在。” 李慎扯了扯嘴角,像是很嫌弃似的:“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有小算盘,非礼勿视。” 言毕,李慎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道务把自己的那根羽箭从野兔身上抽了出来,颇是得意道:“纪王殿下都这么自觉了,这只兔子,咱们就让给他吧?” 周道务眉宇间那狡猾的神情让临川乐不可支,她便学起他那满是嘲讽的表情,点头道:“让了让了,谁让十哥马背上还少个人呢。” 周道务笑出了声,这就带着临川继续在林子里转悠。 临川跟周道务离开树林后才知道,李慎一早就回来跟古灵珊他们会合了,还让人搭了架子,生了火,说今天就在这里用晚膳了。 谢晋这会儿还没从林子里出来,姝颜看不惯李慎跟古灵珊有说有笑的样子,独自在一边看夕阳。 落日斜晖带着无限温柔,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姝颜,也因此而平添了几丝柔情。她站在余晖之中,望着那片用来打猎的树林,似乎特意在等谢晋归来。 一边的火堆处,已经传来了烤肉的香味。临川顺势望去,李慎正跟古灵珊夸耀着他今天的战绩,古灵珊听得专注,尤其在李慎讲述自己如何跟踪猎物并且将其射杀的时候,她眼里的光彩异常绚烂。 “像你。”周道务拉着临川坐去一边,见他满脸困惑,他解释道,“古灵珊这会儿看纪王的样子,就想当初你在雁归城看见我的模样。” 临川暗暗吃惊,没想到周道务居然还记得。她忍不住又去看古灵珊,不禁怀疑那对李慎满是倾慕的眼光,真的就是她曾经看周道务的样子么? 虽然临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可这话由周道务说出来,未免也太自傲了一些。 “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临川在心里暗嘲道。 “我还想说,纪王殿下看古灵珊的样子,也是我看你时的样子。”郊外渐暗的光线中,周道务的眼眸依然清亮有光,像有倾诉不尽的情愫从他的眸中流出,都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临川。 临川转头去看李慎,他看古灵珊的眼神确实跟以往都不一样,尽管她无法追溯这份爱意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但它确实存在。 “不一样。”临川笑着反驳周道务,“十哥眼里看见的是古灵珊,但是你眼里只能看见我。这一样么?” 周道务哑然,旋即露出更浓情的笑意,将临川揽在怀中:“若不是只看见了你,我当初就不用特意去桃花林那条水沟里把你捞起来了。” 临川蜷在周道务怀里笑,又听他道:“谢晋回来了。” 临川抬眼望去,只见天地间最后一抹光亮中渐渐出现了一道身影,那自然是谢晋不错,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侍卫,全都抬着不少猎物,可谓满载而归。 临川惊讶道:“这么多?谢晋是把林子的猎物都带回来了么?” 此时临川几乎躺在周道务怀里,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开始叹息,却满脸笑意:“谢晋是逃不掉了。” 临川坐起身看着周道务:“他会为了姝颜一句话这么努力,难道不是好事么?” “自然是好事。”周道务忽然凑上来亲了临川一口,旋即站起身,“起来吧,你该饿了。” 谢晋为了姝颜不辞辛苦,李慎和古灵珊相谈甚欢,周道务站在新月下,对临川温柔微笑,这一刻晚风吹来,吹走了过去的烦忧,也吹开了这一刻的安宁幸福的味道。 第十七章(上 ) 临川想李慎一定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打动古灵珊。 临川坐在周道务身边,看着场中熊熊燃烧的火堆,似是将夜色里的凄迷都烧尽了,只剩下此时欢歌笑语。 李慎的预谋体现在他还暗中带了一支乐师队出来消遣。在他们都吃得酒足饭饱之后,那些乐师就开始表演,气氛很自然地变得热烈起来。 姝颜听见音乐声,头一个就跳起了舞,虽然穿的不是艳丽舞衣,但仅凭她灵动轻盈的身段,就已经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临川忽然想起来,哪怕当初在姻缘镇,他们相遇的时候,她都没能好好看姝颜跳一支舞。在之后充满波折的时光里,就更没有这种机会了,今夜说巧也巧,她终于能够好好观赏姝颜一舞倾城的风姿了。 临川原以为姝颜只是精通西域舞蹈,没想到她对中原的舞蹈也挺在行,舞姿更不输宫中那些舞姬,哪怕是在这样简陋的背景下也是尽态极妍,令人见之忘情。 李慎平日里喜欢音律,有了姝颜起舞,他就在一旁跟着打拍子,兴起时还会亲自上阵和姝颜跳上一段。 “说实话,十哥的舞姿不怎么样,我甚至有点想笑。”临川凑在周道务耳边说道。 姝颜大约也嫌弃李慎,没跳一会儿就跑去把谢晋拉了出来。可谢晋哪里肯上场,就这样和姝颜在场边“拉拉扯扯”,完全没再搭理过正自得其乐的李慎。 李慎自我陶醉了一阵子就去把古灵珊拉来一块跳。古灵珊比不得谢晋坚决,又不好推拒了李慎的盛情邀请,两个人在乐音中“翩翩起舞”,只是有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大约是好笑。 临川在周道务身边笑了出来:“这要是给父皇看见了,十哥一定会被说成有辱皇家体面的。” “我觉得纪王殿下能跳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周道务像是在说反话,又似乎真的这么认为。 临川从地上站起来:“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过舞了,但是让你开开眼还是可以办到的。” 临川正要上场,周道务却把她拉回了身边,两人就紧紧挨在一起。他跟临川说:“你凑什么热闹,跟我来。” 临川就这样被周道务从人群中带走,他们将那些人影都抛在了身后,周围的一切就随之越来越安静。 最终,临川跟着周道务跑上了一座小山丘,当她正疑惑他要干什么的时候,极目所望,竟是在夜色中已经安然睡去的城镇。 月色清浅,如是薄纱,轻柔地覆盖着那一片影影绰绰。 这就是临川已经停留了多时的地方,她曾身在其中,却从未这样俯瞰过它。 临川忽然想起,她自小在长安长大,但也从未望尽长安,即便是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今往后,但凡你我一起走过的地方,我们都可以这样远眺,你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周道务在临川耳畔低语,“将来你会看见很多风景,它们各有美妙之处,必定不输长安繁花。” 周道务知道临川在想什么,他知道她始终没能真正放下关于长安的记忆,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以后的他们会一起经历很多事,那远比留在长安要来的令人神往。因为有他的相伴,天涯也成了归处,而不必拘泥于长安,那或许也只是临川生命中的一片风景而已。 “刚刚不是说想跳舞么?”周道务退开一些,“不知我是否有幸一睹孟姜舞姿。” 临川故意摆起了架子:“没有音乐,我如何跳舞。” 周道务抬起双手笑道:“将就一下如何?” 见周道务拍手,临川便跟着他打出的节奏跳了些简单的动作。 或许是今夜的月色太美,或许是击掌的人太温柔,也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放松自己,总之临川的视线里有周道务,也有山丘下那已经在夜间沉睡的城镇。一切都这样美妙,如是悄然的惊喜,初始未觉,觉后心中欢喜不已。 不多时,姝颜和谢晋急匆匆地找了过来,说是李慎受了伤,得赶紧回去。 “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伤了?”回去的路上,临川问谢晋道。 谢晋愁眉深锁,一直没回答临川的问题。她再去问姝颜,姝颜这样回答道:“我跟谢小哥说着话,哪里顾得上纪王殿下,说伤就伤了,谁知道呢。” 这事太蹊跷,可帮李慎疗伤的事刻不容缓。他们赶紧回别院,到最后,李慎留了临川一个人在房里,脚伤说好就好了。 “你使诈?”临川担惊受怕地赶回来,最后发现被李慎给骗了,说不生气是假的。 李慎想来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光明磊落,赔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毕竟苦肉计一贯好使。” 临川心头的气还没消下去:“为了古灵珊,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慎嘿嘿笑了两声,露出少有的害羞表情:“谁让她那天在假山上的样子一下就吸引我了呢?况且她之前行事作风,果敢爽快,还颇有胆色,再加上她也还没许人家,我想把她留在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李慎风度翩翩,以往在姑娘堆里也算是吃得开,但他并不在意这种事,这回对古灵珊这么上心,想来是动了真情,临川该替他高兴才是。再加上他主动跟临川坦白,临川也就不再追究他骗人这件事了。 “你有事让我帮你办?”临川狐疑地看向李慎。 “聪明。”李慎道,涎笑着坐来临川身边,“我这毕竟是假伤,但也不能立刻就好,这件事我是放心让你做,你是我最疼爱的十一妹,我还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你总不会对我不管不顾吧?” 就算李慎没帮之前的忙,临川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于是她包揽了李慎这次受伤后的所有外在布置,请大夫,和大夫串通,在古灵珊面前对十哥的伤势夸大其词,总之就是要古灵珊相信李慎伤得不轻,需要她的照顾。 聪明如周道务,当然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们心照不宣。 姝颜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唯独谢晋始终没弄清楚这件事。 临川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告诉他了,免得他耿直起来,就把实话说了,这个责任,她可担不起。 第十七章(下 ) “有时候我也挺心疼古灵珊的,毕竟我们大伙联起手来骗她。”临川道。 可周道务道:“纪王殿下这样做,也是一种试探。你以为他真的傻,不会防着古灵珊只是看上他的身份么?” “我十哥虽然不是人精,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不然我也不会顺利地跟你在一起了。”临川瞥了周道务一眼。 “有时你就是庸人自扰。”周道务依旧慢悠悠耍着他手里那把剑,“或者说太善良了,遇见谁都想要帮一帮。”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临川靠在一旁的假山上山太阳,觉得这日子确实挺舒坦的,但是没想到,姝颜第一个打破了这种局面。 当看见姝颜手里的包袱时,临川有些紧张:“你要去哪?” 姝颜还是那副旷达的神情:“我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了,是时候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临川不假思索问道:“谢晋怎么办?” 姝颜好像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听见临川问了,才开始思考,但是最后给出的答案也令人意外:“他怎么办跟我有关系么?” 临川还真被姝颜问住了,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周道务面对姝颜的离去显得很淡然:“路上自己小心。” 姝颜点头道:“我一个人走南闯北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让你担心过?” 这就算是姝颜的告别,几句简单的对话,然后留下了一个特别潇洒的背影。 姝颜走后的第二天,谢晋忽然来找临川。起先他支支吾吾的,临川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大概后来他见临川不耐烦了,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姝颜姑娘去哪了?” 临川这才知道,姝颜临走都没跟谢晋说一声。 看着谢晋有些着急的模样,临川反而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见临川不说话,谢晋的表现得更为急切:“她是不是出事了?” 临川摇头:“她……走了。” 谢晋起先满脸吃惊,随后才有缓慢的变化,从失落变为无奈,再恢复了以往不苟言笑的样子,无声地离去。 临川问过周道务关于姝颜离开的原因,周道务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人内心向往着自由,所以不愿意被任何人和事困住,姝颜就是这样。” 临川记得姝颜曾经在提起家时的伤感,那时她眼中明显流露着渴望安定的神色。她很想反驳周道务,告诉他,这一次,他看错了。但面对姝颜确实已经离开的事实,她的反驳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于是她也就不说了。 谢晋在姝颜走后,又做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 李慎和古灵珊的感情却是一日千里,看他们两个人天天腻在一块儿,多多少少都纾解了一些临川因为姝颜而带来的伤感。 临川知道李慎不是傻子,他能分辨出真情假意,所以如果他中意的人确实是古灵珊,她一定会祝福他们。 “十一妹,这是灵珊特意为我剥的桔子。” “十一妹,灵珊刚刚夸我写的字漂亮。” “十一妹,来尝尝灵珊刚学会的点心的,特意为我做的。” 临川每天都在接受李慎这样的摧残,竟是有些后悔:“十哥一定是在报复当初我和周道务在他面前卿卿我我的事。” 虽然现在的李慎就跟个大孩子似的,可作为旁观者,临川还是觉得很开心。 这天临川正跟周道务下棋,谢晋忽然背着包袱过来,冲他俩拱手道:“谢晋来向公主和周大人辞行。” “你要去哪?”临川一颗棋子拈在手里还没落下。 谢晋低着头,又一次脸红了。 周道务潇洒的一挥手:“去吧去吧,这天南海北的,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她。” 谢晋受到了鼓励,冲二人点头,转身就走了。 临川看着谢晋离去的背影,竟觉得有些惊喜,问周道务:“他真的能找到姝颜么?” 周道务收着棋子,好整以暇道:“我可不是神仙,这个算不出来。” “我还没落子呢,你收什么棋?”临川不满道。 “刚才下手太重,怕你回头输得不高兴,我们重新来一盘。”周道务一面说,一面加快了收棋的速度。 见周道务既有心讨好自己,临川也不便再说他的不是,只是心里终究有了些其他的想法。 姝颜和谢晋走了,李慎跟古灵珊如胶似漆,临川听说他已经在考虑向回长安禀明这件事以及跟古家的人见面了,心想这也算是不错的进展。 临川和周道务趁着这段时间,把附近能游玩的地方都玩了个遍,也算是不辜负在此停留的这些时候。 当他们向李慎辞行时,李慎虽有些诧异,最终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只是收敛了平日嬉闹玩笑的模样,正色对周道务道:“我把十一妹交给你,你得好好照顾她。如果她在你这儿受了一丝委屈,我定不饶你。” “十哥,有你这么吓唬你准妹夫的么?” 李慎听了这句话反而露出了格外吃惊的表情,临川却只是冲他笑笑:“周道务不会亏待我的,你放心吧。他会全心全意地保护我,就跟你保护我一样。” 话到最后,临川才看见李慎缓和下来的表情。他叮嘱道:“外头不比在宫里,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临川冲李慎点头,却没想他一把将自己推到周道务身边:“女大不中留,你俩赶紧走,免得成天在我面前给我找不痛快,我看着生气。” 李慎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背过身去,临川想,他心里还是舍不得她的。 她又何尝舍得这个哥哥呢? 只是临川终究和周道务一起离开了。 出城门的那一刻,周道务摇头叹息道:“纪王殿下只是平日多提了两句古灵珊,你又何必临走还在面前向着我呢?难怪他一天都不让我们多留,紧赶着把我们送走。” “你知道我向着你,现在还来数落我?”临川故作生气地扭头,重重哼了一声。 周道务扬声笑道:“是我错了,夫人勿怪。” “什么夫人,我们还没成亲呢?”我反驳道。 “那就是准夫人。” “准夫人又算什么东西?” “你在纪王殿下面前说的,我是他的准妹夫,那你不就是我的准夫人了?你若觉得准夫人不好听,那就叫夫人,如何?” 自从离开长安之后,周道务的身上少了在官场中的沉着稳重,倒是有股潇洒不羁的气度掩都掩不住。他这会儿就优哉游哉地骑在马背上,神情自若地看着临川,还真有些游侠逍遥的味道。 临川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周道务,她的如意郎君。 第一 章(上) 和李慎道别之后,临川和周道务一路游山玩水,不知不觉就到了文水县。 当朝太子李治曾经出宫时来过此处,当时临川问他:“文水县有什么好玩的么?” 李治只留给临川一个神秘的微笑就不再搭理她了。 时至今日,临川回想起那时和李治的对话,还是觉得这位太子哥哥必定藏了什么秘密不肯告诉她,因此让她对文水县种下了难以说清的好奇之感。 周道务不知有过这样的曲折,也就不能明白临川一进入文水县就到处东张西望跟找宝贝的似的究竟是为什么。 临近午膳,二人找了个间客栈落脚,周道务问道:“这里是有稀罕宝物么?” “不知道。”临川真是饿了,敷衍了他一句就埋头吃起了东西。 周道务不知在看什么,稍后才问临川:“你没发现这个文水县里的人很奇怪么?” 吃饱喝足之后,临川才心满意足道:“发现了,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随身带着风筝。” “两位是外乡来的客人吧。”店小二热情上前道,“我们这就快有飞鸢大会了,大家伙这都是在准备参加呢。” “放纸鸢?”临川立刻来了兴趣,“有这么好玩么?” 店小二双眼冒出精光,向临川打起了包票:“不好玩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参加了。” “哪里好玩?” 店小二挠挠头,刚才直冲云霄的自信顿时全没了,却依旧嘴硬道:“总之就是热闹极了,十里八乡可多人赶来参加,谁的纸鸢飞得最高,那是可以得到丰厚奖励的。” 这下临川就明白“好玩”在什么地方了,又问道:“谁都能参加么?” “只要你有纸鸢,能飞上天,就都能参加。”店小二殷勤道,“二位是不是想参加?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专门卖纸鸢的手艺人,保证纸鸢上天飞得又高又稳当,而且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你们掌柜的知道你又是跑堂又是给别人拉生意干私活么?”周道务笑问道。 店小二赔笑道:“实不相瞒,纸鸢就是我家掌柜的让我捎带卖的。” 周道务给了几个铜板,这就把店小二打发走了,又感叹道:“生意人就是心眼多,像我当初一心一意卖字画的老实人怕是绝迹咯。” “我真想知道,如果姝颜在场,会如何反驳你这个‘老实人’的话。”临川笑嗔。 临川这种喜欢凑热闹的性子,当然不想错过这个“飞鸢会”,午膳后,她就拉着周道务在街上到处看纸鸢,想要买一只来参加。 虽说重在参与,但临川也不想只是走个过场,因此花了挺长时间挑选纸鸢。周道务从头到尾,一句怨言都没有,时刻陪在她身边,还帮她挑,后果就是他俩一只都没买上。 “你究竟是想跟着看热闹,还是想要那份奖励?”周道务问临川。 “原本我真的只是想跟去玩一玩,可是你也看见了,咱们为了买一只纸鸢,已经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挑纸鸢的这些时辰了?”让周道务陪了这么久,话说到最后,临川都有些底气不足了。 “我的孟姜岂是甘于得过且过之人?”周道务笑意明朗,“那我也不能干看着,得做点实事。” 这一次,周道务又给临川了惊喜。 在经过一夜休息之后,周道务带着临川去找附近的买竹骨的人,一连找了好几个,好不容易才挑了满意的。 稍后二人又去买做纸鸢的纸面,同样挑了很久,找了好几家才找到周道务认为最合适的。 回客栈前,他们还去买了一些其他的工具,感觉就跟置办家当似的。 晚上回了客栈,周道务就开始削竹骨,绑架子,忙活了好半天。 临川对这东西一窍不通,怕插手了反而影响周道务的进度,就乖乖在一边看着。看这个老实人为了自己的一句话就如此认真的模样,看着那些竹骨在他一双巧手下慢慢成了形,临川内心的欣喜无以言表,大概只能用亲他的方式作为回报了。 周道务没料到临川会这么干,刚才还专注的神情瞬间就变得呆滞了,临川却笑着看他:“怎么了?” 周道务的眉间眼底尽是得意,一面继续扎竹骨,一面道:“你好好想想要在纸鸢上画什么。” “我都想好了。”临川好整以暇地坐在周道务身边,“你就等着看吧。” 周道务很快就扎好了纸鸢的架子,然后开始糊纸,只是快完成的时候,纸上沾了几点血迹。 “你的手?”临川找到周道务手上的伤口,“一定是刚才做骨架的时候弄伤的,我先帮你上药吧。” 周道务却将笔递给临川:“有劳孟姜就着着几点污渍作画了。” 纸上殷红看来扎眼,虽然确实打乱了临川最初的想法,但也难不倒她。 临川和周道务是在姻缘镇外的桃花林第一次正式见面,这又是他为她做的纸鸢,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临川自然要将他们初遇的地方画下来。 那片桃花林里有临川这一生相思的开始,若是能和周道务一起将这段缘分放飞空中,也是件想来就令她心中生快的事。 不过临川特意留了一片空白,问周道务:“我想写几个字,你猜猜是什么?” 周道务不假思索,站在临川身后,握住她的手:“我写给你看。” 笔在临川手中,而临川在周道务怀里,她就这样在他的引领下写下了那几个字——专治父母之命。 周道务有心,还特意将其中几笔和周围的桃花联结在一起,看来像是张开的桃花枝,如此字与画融为一体,看来赏心悦目。 放下笔,临川转身去看周道务,彼此靠得近,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氤氲开的笑意,她低声告诉他:“我有些舍不得将这纸鸢放出去了。” “那就不放。” “但这么好看的纸鸢留着压箱底,太可惜了。” “那就拿出去炫耀一番。” “你平时不是主意多么,怎么这会儿跟墙头草似的?” “我就向着你,你在哪,我就往哪倒,不好么?” 当然好,而且好得不得了,好得临川都不知应该怎样夸他,就会傻傻地冲他笑了。 周道务把还带着伤的手摊开在临川面前,苦恼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赶紧净手然后上药,你这双无所不能的手,我可得好好保护。” 第一 章(下) 虽然临川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处理那些过去不用自己操心的事,但有太多她依旧无法完全顾及的细节,比如,她有时候会忘记把东西放在哪儿。 这种时候,周道务都能跟变戏法似的把东西变出来,然后问临川:“真是难以想象,当初你一个人跑出去的时候,到底弄丢了多少东西。” 那会儿虽然只身在外,但临川一个人来去自如,再加上第一次离开长安,满心欢喜自不必说,哪里会去管那些东西,没有了再买就是,反正她孑然一身,不会有什么重要的。 如今身边多了一个周道务,尽管他能事无巨细地把临川照顾好,但临川也希望能为他做点事,能适当地照顾他的起居,可也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思,她才发现自己有太多需要去学习的东西,一时半刻根本达不到内心对自己的期许。 周道务见临川沮丧便安慰道:“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有这个心,将来必定能做好的。” 临川看着手里的纸鸢,依旧不太高兴:“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改掉当公主时候的毛病?” 周道务笑声不止:“你只是过去被服侍得有些四体不勤,又不是天生的,将来我一样一样教你,我的孟姜冰雪聪明,必定很快就能适应了。” “你现在怎么不教我?” 周道务指指前头:“我现在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放纸鸢。” 他们今天是来参加“飞鸢会”的,这会儿已经有很多人集结在郊外的旷野中,都等着集/会正式开始呢。 “放纸鸢谁不会?过去我在宫里没事干的时候就跟束晴他们放纸鸢玩,十哥还送了我好几只纸鸢,只是都没能带出来。”临川不满道。 郊外微风轻拂,临川拿着纸鸢和周道务一起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过去临川都是站在高处俯瞰我大唐的子民,如今她和周道务混迹在人群中,方才觉得民声热闹,可比居高临下要亲切得多。 临川看着今天才参加集/会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有些还是举家前来,难怪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有笑声,还有不少孩子嬉闹追逐,一片和乐。 在广场上等了不多时,就有这次大会的发起人在一方筑起的高台上致辞,说的虽然都是场面话,却还是赢得了不少掌声,而气氛最热烈的,当属公布奖励的时候——一只纯金打造的纸鸢,比两只手掌相接还要大。 “你必定是不在乎这个的。”周道务道。 “我在乎!”临川反驳道,并没有骗周道务,只是她的在乎并不是因为那是用金子打造的。 一面彩旗挥下,文水县郊外的这片旷野之上就飞起了无数的纸鸢,各色各样。临川虽身在人群中,但眼见那么多纸鸢几乎同时腾空,内心已觉壮观非常。 周道务拿着纸鸢对临川道:“跑。” 临川牵着引线开始跑,就跟那些小孩子一样,边跑边笑,尤其当周道务松开手让纸鸢慢慢飞起时,她兴奋得快要叫了起来。 起飞阶段的纸鸢最不稳当,周道务立刻从临川手里拿过线轴接着跑,并且慢慢拉长引线。 临川跟着纸鸢跑,看它在面前越飞越高,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 “真的飞起来了!”临川高兴得拉着周道务,“再高点。” 周道务一直仔细地控制着纸鸢的高度,当确定纸鸢已经在空中飞稳后,他才将线轴交给临川,还不忘叮嘱道:“可别太心急,线要慢慢放。” 天上的纸鸢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有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临川那只纸鸢本就不是浓墨重彩,一旦跟其他纸鸢混在一起,就显得很不起眼了。 谁都想成为放飞最高纸鸢的那个人,可纸鸢飞得高了就容易受到损坏,引线也容易断,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好些人的纸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就是引线断了之后被风吹走。 周道务做的风筝还稳稳当当地在天上飘,临川攥着线轴,一点点地放线,暗暗得意道:“我的纸鸢样式虽然不够惊艳,但飞得又高又稳,这个第一还是可以试着争取的。” 只是临川这话才说出口,就有一只不知从哪飘来的纸鸢缠在了线上,不多时就把她的纸鸢一块“打”了下来。 临川跟周道务过去一看,居然是一只没做任何装饰的素纸鸢,而且自己的纸鸢被它的骨架戳破了,已经不能再飞了。 临川只是有些遗憾,不能看着周道务为自己做的纸鸢再飞高一些。 周道务正要开口安慰临川,人群里就出现了一个和临川年纪相仿的姑娘,正形色匆匆地跑过来:“抱歉,这只纸鸢是我的,可以还给我么?” 她的神情太紧张了,让临川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临川把缠在一起的两只纸鸢给她看:“得先把它们分开。” 姑娘第一时间查看了那只素纸鸢,确定没有损坏,这才舒展了神情,却又为难道:“我可以自己把它们分开么?” 周道务点头道:“请便。” 姑娘二话不说就开始拆纸鸢,那旁若无人的样子,确实证明了她对这只纸鸢的重视。 临川和周道务正在等待,她却抬头求助道:“我怕会弄坏了它,可以请你们帮我么?” 周道务顺势接过纸鸢,三两下就把两只纸鸢拆开了,将素纸鸢还给那姑娘。 姑娘如释重负,怀抱着那只纸鸢连连向二人致谢:“多谢两位。” 此时又有人急匆匆地过来:“媚娘,这里人多,你还乱跑,让我一阵好找。” “我急着要来找纸鸢,让娘担心了。”媚娘把纸鸢藏去了身后,“我们回去吧。” 媚娘向临川和周道务简单告别后,就跟家人一块离开了。 临川看着媚娘身后的那只纸鸢,内心狐疑道:“有点奇怪。” 周道务没接话,而是拿着那只已经被拆烂了的桃花纸鸢道:“回去补一补,看看还能不能恢复原样。” 这是周道务对临川的一片心意,却为了帮媚娘保留她的纸鸢而坏得有些面目全非。看着周道务手里那一堆残片,临川愧疚道:“我就是看媚娘太紧张那只纸鸢了,所以……” 周道务旋即笑道:“我知道你心善,不过是一只纸鸢,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可惜了上头的画,不能看咯。” “原来你是在可惜这个。”临川看着破破烂烂的纸面,发现有周道务那几点血迹绘成的桃花保留完好,她便将那一片撕下来,“这叫取其精华。” 周道务看来很是满意:“你要的奖励怎么办?” “我原本想试着得到奖励去帮助县里那些流落街头的人,现在既然得不到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临川倍感庆幸地看着掌心残页上那几多格外艳丽的桃花,“我得想办法把他们保存起来,免得弄坏了。” 第二 章(上) 后来临川才知道,那个叫媚娘的姑娘姓武,是文水县数一数二的美人。 事情还得追溯到临川跟周道务到处买纸鸢材料的那一天。当时他们遇见了不少在街头行乞的孩子,出于同情,临川给了他们一些钱,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能更有效地帮助他们。 周道务那双眼睛一早就看穿了临川的想法,所以“飞鸢会”结束的第二天,他就陪临川一块去找那些可怜的孩子,巧合的是,他们还遇见了武媚娘。 武媚娘应该已经和这些孩子打了一阵子交道,他们看见她都不像看见临川时那么害怕。 临川和周道务看着武媚娘和他们打招呼,把带来的食物分给大家吃,所有人就好像朋友似的。 安抚了那帮孩子之后,武媚娘才来跟临川打招呼:“‘飞鸢会’上多谢二位。” “只是一只纸鸢,姑娘不用客气。”临川的视线越过武媚娘肩头,看着那群正围在一起吃东西的小乞儿,“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他们都无家可归么?” 武媚娘黯然点头:“去年旱灾,隔壁县损失惨重,还因此发生了大规模的混乱,这些孩子的家人都是在那时候出事的。后来有不少人来了我们这儿,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当地官府不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临川问道。 “官府也不是没有作为,只是我们这里也受到了影响,一时间难以顾及太多人。”武媚娘神情悲悯地望向那些孩子,“当时有好多灾民来了文水县,灾情缓和之后,很多人都已经回去了,这些孩子不愿意走,就都留了下来。官府偶尔会赈济他们,可他们都还小,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看着武媚娘因此而愁眉不展的样子,临川多想请周道务帮忙。可如今她只是个普通百姓,周道务也辞了官,再不能通过官府的力量办事。 “不过我们这里的善堂倒是经常募集欠款和物资帮助他们,虽然也只能让他们勉强维持生计,总好过对他们放任不理。”武媚娘道,“我今天就是代善堂过来的。” 听了武媚娘的话,临川才稍稍安了心,但看着那些衣衫破旧的孩子为了吃点东西就那么狼吞虎咽,她心里还是不好过。 临川和武媚娘算是一见如故,因此稍后一块用了午膳,周道务特别识时务地走开了。 “这样不太好吧?”武媚娘不好意思道。 “他自有他的打算,我们不用搭理。”临川笑着望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周道务,发现他正回头向这边看。 “钱相公对龙姑娘真好。”武媚娘歆羡道,“都走这么远了,还不忘回头看看。” 周道务不对临川好,还要对谁好?否则她也不至于为了他离开长安。 只是这话当然不能告诉武媚娘,但临川听着心里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根本收不住,然而转眼一看,她发现武媚娘的眉间却愁云惨淡,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你怎么了?”临川好心问道。 武媚娘情绪低落,仍勉强笑道:“没事。” 临川想了想,还是决定率先开口发问:“是不是跟那只纸鸢有关系?” 武媚娘的目光顿时惊慌起来,又在瞬间恢复了刚才失落的模样,再看临川时,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了,显然是默认了。 “武姑娘你的私事,我不应该过问。但如果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倒是愿意出力。”有时候临川挺心疼周道务的,遇上了她这个“古道热肠”的人,总是不断地在给他“找麻烦”。 武媚娘眼底闪现了一丝惊喜,却又暗淡下去,摇头道:“哪怕我想请龙姑娘帮忙,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出力。” 临川一听还有突破口便追问道:“事在人为,如果真的有那份心,为什么不去做呢?我和周……钱归我,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走到现在的。” 武媚娘显然是心动的,但她又叹了一声:“如果李郎就在我身边,在我知道的地方,我还知道应该做什么。可是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他?我连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那个送你纸鸢的人?” 有些心事虽然令人惆怅,但也足够给予温暖,武媚娘此时不由露出笑意,眼波也随之柔和许多:“那只纸鸢是我和他一起做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画上图案,他就离开文水县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告诉你,他去了哪里?” 武媚娘双颊发红,低下头看来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他只是路过这里,一个过客罢了。” 这世上情爱千百种,临川不能说武媚娘仅凭和那人的几面之缘就付诸真心便是错,想她当初不也是被周道务那张脸先迷惑住了么? 说起心上人,武媚娘整个人都变得温柔纯真起来:“他风度翩翩,气质卓然。我和他就是在举行‘飞鸢会’的附近相遇的。当时我恰好在放纸鸢,线断了,纸鸢挂在了树上,他帮我上去拿的。” “长得好看,还乐于助人,难怪武媚娘会对那位公子一见倾心,要是周道务当初尽心尽力地把我从桃花林的水沟里捞上来,说不定我就不用跟他走那么多弯路了。”临川暗道。 “纸鸢坏了,原本不是他的过失,但他还是为此向我道歉,还说要赔我一只一模一样的。” “高!”临川有些激动地拍了桌子,“这位李相公道行不浅,难怪你这么容易就……” 武媚娘又低下头:“可这种事也要两厢情愿,他想赔,也得我愿意让他赔才是。” 听武媚娘这样说,临川又开始心疼周道务了,想想他们的当初,周道务一心追着她,她却根本不领情,跟武媚娘和那位李相公真是天渊之别。但也证明周道务的套路比那位李相公更深,显然还是周道务厉害。 在心里夸完了周道务,临川接着问:“所以你们就通过一只纸鸢在一起了?” 武媚娘赧颜,点头默认。 所以武媚娘会那么在意那只素风筝,因为那是她和心上人才刚刚开始的感情。然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如此一想,临川不由同情起了武媚娘。 第二 章(下) 临川以为事情简单得只是武媚娘爱上了一个情场浪子,从而痴心错付,空等韶华。但想不到的是,武媚娘还在采选的秀女之列,也就是说,她就快进宫了。 临川以为,这才是武媚娘当时面对那只素纸鸢时,除了紧张,更怅然若失的原因。她将没有机会去寻找关于那位李相公的任何线索,因为她很快就要被困在长安那高耸巍峨的宫殿里了。 “其实就算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想去找他。” 武媚娘说这句话的时候皱着眉,虽然语调听来很无奈,可神情倒是有些坚决。 临川觉得,如果不是采选这件事,她也许真的会离开文水县,去找她心中的那位李郎。 过去临川对采选这种事并没有太多的感受。皇城那么大,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她是完全没有概念的。然而现在她看着武媚娘,看着这个因为皇命而失去爱情的姑娘,心里总是同情的,虽然她的爱情显得那样虚无缥缈。 周道务曾经跟临川说过,人定胜天,但也有些事他们无能为力。临川想起姝颜和谢晋,再看看如今的武媚娘,确实想帮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 “虽然可能今生都和李郎无缘,不过我曾和他相遇,也算是一段奇妙的缘分,我会一直记得的。”听来已是妥协的言辞却仿佛和武媚娘此时的神情不太相配。 临川也不知应该怎样形容此时心情,总之觉得怪怪的。 武媚娘走后,临川把这件事简单告诉了周道务。 周道务也颇为感慨:“人家都是郎有情,妾有意,为何到了我这里就那么难?” 临川没想道周道务会发出这样的感慨,看他的样子也只是开个玩笑,便不和他计较:“世上多痴女,奈何郎心似铁。” 周道务不反驳,神情一变,问临川道:“所以你准备留下来等武媚娘去了长安再离开?” “知我者,周道务也。反正离进宫的日子不远,在文水县多留一段时间也没什么问题。一来,我挺舍不得就这样和武媚娘分开的,二来,也是想多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临川道。 之后的日子,周道务几乎天天陪临川过去看望那些孩子,也会带些吃的用的,顺道去了武媚娘说的那个善堂,想看看能不能想出办法再帮帮那些孩子。 时间长了,临川和那些孩子也熟络了起来,他们开始从“龙姑娘”改口叫我“龙姐姐”,至于周道务,他们一直都叫他“钱相公”。 周道务对此表示不满:“你们都改口叫龙姐姐了,还叫钱相公地称呼我,太伤人心了。” “龙姐姐长得好看还特别温柔。”有孩子解释道。 “我就长得不好看不温柔了么?”周道务笑问道。 “钱相公也好看,但是龙姐姐更温柔。” 临川也不知道在这些孩子的眼里,温柔究竟代表了什么,她只是以自己最大的友善来对待他们,也多了一些耐心,反正生怕对他们有一丝不好,或许这就是他们看见的温柔吧。 周道务就跟个孩子似的跟他们反复纠结这个问题,临川都插不上嘴。看他把那群小孩一个个说得哑口无言,临川终于忍不住了,轻嗔道:“你和一帮孩子计较什么?” “龙姐姐就是温柔,都不让钱相公欺负我们。”年纪最小的孩子挨近临川身边,“龙姐姐,钱相公太坏了,你不要跟钱相公在一起了。” 周道务故作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临川笑得停不下来,顺手挽起他的手臂,对孩子们道:“我对你们温柔,是因为钱相公对我温柔,不然他也不会陪我来看你们,你怎么能说他是坏人呢?” “原来钱相公是好人。” “他是个大好人,帮我了我很多忙,还救过我,否则你们可就见不到我了。”临川转头去看周道务,他笑得双眼眯起,显然很受用的样子。 “我知道了,龙姐姐和钱相公是夫妻,所以你们俩总在一块儿,相公要陪着娘子,是不是?” 临川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周道务轻轻按住她的手,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孩子:“真聪明,将来要是读了书,一定能去考状元。” 临川本想推开周道务,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便不强求,虽然依旧在怨念他厚颜无耻的言行。 “我将来也要找一个跟钱相公一样的夫婿。” “我找要个跟龙姐姐一样温柔漂亮的娘子。” “就你这样,不要做白日梦啦!” 孩子们开始玩闹起来,临川靠着周道务,听着他们充满稚气的争论,看着这些小小的身影在眼前跑来跑去,虽然仍是不能放下对他们的同情,但也觉得如果他们能够快乐长大,或者因为她和周道务而让他们今后的人生变得好一些,也就不枉费这段时间的辛苦了。 “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长大了想变成什么样?”周道务问临川。 说来惭愧,从小锦衣玉食的临川,并没有多么远大的目标,除了孝敬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和睦友善之外,最清晰的目标大约就是在懂事后,第一次目睹皇姐出嫁,有了非心上人不嫁的想法。再加上后来看着亲人们或幸福或不幸的生活,这样的信念变得越发坚固,直到她遇到了周道务,这个期望便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将来会开花结果。 只是临川当然不能就这样露底,所以反问道:“你呢?” 周道务倒是很爽快地回答了临川:“当然是建功立业,成为栋梁之才。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我改变了想法。现在的我只想成为可以陪伴在你左右,照顾你,保护你的人,大概也就是一辈子的时间吧。” 本该情深款款的话从周道务嘴里说出来都变了味,听起来特别勉强的样子,临川立刻给了他一个满是嫌弃的表情。 周道务笑着摸了摸临川的脑袋:“庆幸我不能一心多用,心里有了你就装不下其他了。” 临川当然乐意听到周道务说这样的话,只是她这会儿才发现武媚娘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一旁,想来她和周道务卿卿我我的样子,都被武媚娘看在眼里了。 临川正想如何破除这会儿略显尴尬的气氛,武媚娘却先离开了,脚步匆忙,有些慌张的样子。 想起武媚娘心里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李相公,临川也要有些低落,更怕她和周道务会刺激到她:“我有些担心她。” “怕她想不开?” 临川点头默认。 “那我以后注意点。”周道务假意跟临川拉开了一些距离。 临川暗笑他太夸张,但这也算是一个办法,这就抛下他去找那些孩子玩耍,顺道探探武媚娘的情况。 第三 章(上) 临川始终难以忘记那天武媚娘的神情,仿佛她和周道务无意识的行为在那时刺伤了武媚娘一般。 那一刻,临川觉得武媚娘变得有些不一样,但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临川后来再和武媚娘碰面的时候,都会让周道务回避,而在之后的接触里,武媚娘看来又恢复了正常,似乎当时只是临川想多了。 这一日临川和周道务去善堂办了些事,回客栈的时候路过武媚娘的家,却发现有官兵在门口把手。 临川本就做贼心虚,立即和周道务一起换了方向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临川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武家门外的那些官兵,担心道,“是不是媚娘出事了?” 周道务带着临川快步往客栈走,却没想到在半路上遇见了武媚娘。 武媚娘神情惊慌地看着他们,临川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到了街边较为隐蔽的地方:“怎么了?” 武媚娘显然有些心慌意乱,她的目光闪烁了很久才拉住临川:“你能不能帮我逃出去?” “逃?”临川惊道,“你做了什么要逃走?” “我没想到采选的人这么快就来了,我如果现在回去,一定会被带进宫的。我不想进宫,我要去找李郎。”虽然焦急万分,但武媚娘的态度十分坚定,“我如果进了宫,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李郎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只要我还有自由,就能去找他。” “可是你就这样走了,以后怎么办?你连行李都没有。”临川担心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原本想马上就走,但又怕还没离开这里就被拦住。我思前想后,你们或许可以帮我,是不是?”武媚娘殷切地盯着临川,“你知道我的苦,知道我多想见李郎,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 临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拆姻缘拆到自己父亲头上,虽然武媚娘可能都见不到圣驾一面。 临川看了看周道务,他已是绷紧了脸,见她有意询问,他简单直接道:“要走就马上走。” 周道务掏出随身的一些碎银子交给武媚娘:“你立刻往县外东面走,离此处差不多六里,有一些人家居住,如果入了夜,我们还没出现,你就暂时在那里休息。我和孟姜打点之后立刻就去跟你会合,会争取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武媚娘满脸感激道:“谢谢。” 随后临川和周道务立刻回客栈收拾行装,还特意买了两匹马,天快暗的时候,抓紧关城门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出城去找武媚娘了。 临川不得不佩服周道务,原来他在来文水县的路上就已经把周围的情况都摸了个清楚,如果没有他,她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武媚娘。 眼见天色已暗,这会儿武家应该已经开始满城寻找武媚娘了。她是被采选将要入宫之人,如果逃走了被抓回去,将会面临极重的惩处。 二人不敢懈怠,快马加鞭地往县外东面赶路,可当他们赶到那一个小村庄里,却没有发现武媚娘的踪影,这里的住户告诉临川,今天没有陌生人来过。 “会不会是她还在路上,但跟我们错过了?”临川担心问道。 周道务双眉紧皱,翻身上马,叮嘱临川道:“我回去再找一遍,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不等临川回答,周道务就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临川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如果是,希望周道务可以把武媚娘安全地带来这里,如果不是,那么在找到武媚娘之前,她都无法放心。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临川甚至开始害怕那些官兵会追到这个地方,或者他们抢先找到了武媚娘。 终于听见马蹄声传来,临川起初非常惊喜,但那人停在了不远处的阴影里,那里恰好有经过的村民,两人交谈了什么,那人骑着马立刻又走了。 那疾奔而去的声响像极了周道务离开时的样子,临川望着西面那一片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漆黑,越发焦急起来。 临川看着逐渐西移的月亮,终究心急地朝村外走了一段。其实前头太黑,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内心对周道务和武媚娘的关切,让她没有一刻不在期待他们的到来。 临川惶急地等待着,终于在不久之后又一次听见了马蹄声。她本想迎上去,又怕周围太黑发生意外,因此转身往村子里跑。她借着灯光回望,发现果然是周道务带着武媚娘回来了。 武媚娘受了伤,所以在半路上就停了下来,所以才跟临川他们错过了。 周道务把武媚娘抱进屋,主人家很热心地拿了些治外伤的药过来。 一直等周道务替武媚娘清理完伤口,包扎好伤口,临川才开口问道:“你们回来的时候,有在路上看见什么人么?” 周道务点头道:“见着一个往文水县去的人,趁夜赶路,应该是有急事。” “你们打上照面了?” “没有,我和武姑娘在暗处,他没发现我们。”周道务满面忧色道,“武姑娘的样子,明天是不能赶路了。” 武媚娘急切地反驳道:“我可以的!我现在都能走。” 武媚娘试图站起来,但看她的样子显然非常勉强。 临川将她按回椅子上:“要走也得等明天,现在黑灯瞎火的,你还受了伤,万一路上再出状况,我们难以顾及。” “如果武姑娘坚持要走,我们等天亮了就走,这里确实也不太安全。”周道务眉头紧锁地看了临川一眼就先出门去了。 见武媚娘一直忧心忡忡,临川只能说些安慰的话让她暂且放心。 原本临川和武媚娘同住一间屋子,但她知道周道务一定有话要说,所以在安抚了武媚娘后,她就出去了,果真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周道务。 临川低着头走去他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袖管,致歉道:“我不忍心看武媚娘把大好年华都浪费在宫里,哪怕将来她没有成为父皇的嫔妃,而是我任何一个兄弟的妾室,我……” 临川还没有说完,周道务就将她拉进了怀里。她感受到来自他的温暖,当然还有他对她的纵容和关心:“你都没有为自己考虑么?万一你因为这件事被发现了身份,你要怎么办?” 第三 章(下) “你去找媚娘的时候,我想了一想。”临川靠在周道务永远坚实温柔的怀抱里,好像只要这样,她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和勇气,它们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不幸被抓回去了,就一个人把罪都扛下来。反正十哥找回去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可以当做真的不知情,你也是,你们都是被我骗的。” “你一个人能办成这些事?”周道务显然在质疑临川的想法。 临川不服气地抬头去看他。暗夜里,周道务双眸里的光彩依旧如星河般清亮,然而此时此刻,带着三分宠溺的笑意。她知道他已经原谅她了,原谅她的冲动,原谅她烂好人的性格,但有些话,她必须跟他说清楚。 “如果我真的被抓回去了,你不要来救我,不要试图带我走,让我一个人回长安去见父皇。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不想在那种意境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情况下,还要连累你们。” 这是临川近来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跟周道务说话,她知道哪怕我不这样郑重,周道务也会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可她现在说的这些话发自肺腑,更希望他能够答应。 周道务将临川按回他怀里,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在如今四下无声的环境里显得那样清晰有力。 周道务在拒绝临川,但临川依旧想要试图说服他。再度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他似乎在向她示威地说“你以为陛下会相信你的话”。 临川冲中岛笑笑:“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我,你都必须答应我。” 周道务抬眼去看天,根本不搭理临川的要求。 临川不甘心,拽着周道务的衣服一味纠缠道:“你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我们必须把话说开了,你不能不答应。” 临川只顾着跟周道纠结这件事,完全没想到他会忽然低头来吻她。他们彼此鼻息交缠的那一刻,临川再也没有让他答应自己的勇气了——周道务有无数种方法逃避她提出的要求,偏偏选择用这个方式再次拒绝她,也让她知道他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周道务是临川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她,她还能相信谁?如果周道务会对她置之不理,也就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因此无论在任何境地里,他都会把临川护在他身后,哪怕是面对死亡。 周道务用这个吻打消了临川的顾虑,甚至让临川也更加坚定了和他同生共死的决心。他们都不怕失去生命,却害怕在失去了对方之后孤独地活着。 这一吻结束时,临川的心情有些难以平复,周道务也是,呼吸有些重,眸光也变深了一些,眼底弥漫的神情浓的化不开,她有些不敢去看他。 “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就亲你。”周道务沉声,说的却是钱归我式的调侃的话。 临川点头,想要从周道务怀里退开,他却不松手,还狡黠地盯着临川,并且慢慢凑近过来。 临川伸手挡住他的脸,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们可以离开长安,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回去。我还有好多地方的美景没带你去看,还有各地小吃没带你吃,你怎么不盼着这些?” 临川忍不住笑出了声:“等把媚娘带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带我去。” 周道务点头:“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回去休息吧。” 临川这才跟周道务分了手,准备第二天一早启程。然而武媚娘的脚伤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根本不能骑马。 他们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人从文水县赶来这里搜查,武媚娘更担心自己不能去找心上人,因此她恳求临川和周道务想办法。 最后,周道务买了一辆运货的木板车,用马拉着,决定直接从山里穿过去,也方便隐藏行踪。 山道难行,他们不得不下马徒步。山路颠簸得那辆木板车一直发出声响,临川回头去看武媚娘,见她已经疼得脸色煞白,快要坐不住了。 “我们歇一会儿吧。”临川把缰绳交给周道务,再去看望武媚娘,“你怎么样?” 武媚娘已经剩不了多少力气了,整个人歪坐着,脸色尤其难看却还硬撑着:“我没事,继续走吧。” “这里还算隐蔽,又是在山里,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休息会儿吧。”周道务把马和车都带去了相对平缓的地方。 “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临川问周道务。 “至少两个时辰,可能更久。”周道务看了一眼几乎整个人趴在车上的武媚娘,低声问临川,“她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光是看武媚娘那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就足够让临川担心了,“但她认定了一定要尽快摆脱随时可能追上来的官兵,怕是宁愿死也要搏一搏了。” 周道务忽然握住临川的手:“有任何情况,你先一个人跑,就往东边跑。” “那你呢?” “我就算被抓到了,顶多受点罚,不会怎么样。但你不同,如果你被发现了,后果只会更严重。所以一旦有危险,你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知道么?”话到最后,周道务的神情已是十分严肃。 临川唯有点头答应,毕竟周道务的考虑比她周全,听他的不会有错。 周道务似乎还不是很放心,叮嘱临川道:“我去周围看看,如果安全,我们就能走得稍微慢一些,翻过这座山头,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临川见周道务离开,就去探看武媚娘,虽然她的情况稍有缓和,但依旧不太乐观。 武媚娘用那双满是冷汗的手抓着临川:“我们接着走吧!我可以的!” 关于逃离困境的坚持在武媚娘眼底显得那样强烈,即便是身受这样大的痛苦,她依旧没有半点松懈。这所有的勇气都来源于她对那个李郎的感情,这样孤注一掷的姑娘,确实让人敬佩。 临川正想安慰武媚娘,却见周道务神情紧张地回来了,他一面解开树干上的缰绳一面催促道:“他们的动作比我想得快,我们得马上走。” 武媚娘也随之着急起来:“那我们快些吧。” 临川从周道务手里接过一条缰绳,听见周道务在她耳边重复道:“记住我刚才的话。” 他的紧张是因为临川。 第四 章(上) 为了尽量避开官兵的搜查,周道务决定放弃木板车,由他背着武媚娘穿越山林,而临川则负责看管那两匹马,只要尽快到山下,他们就能骑马走。 山路本就难行,周道务还背着一个人,这对三人的前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在他们无法判断后面的追兵到底距离我们多少距离的时候,面对眼前一片密匝匝的林子,时间就成了最折磨人的东西。 武媚娘终于忍不住腿上的疼,低声叫了出来。 周道务停下脚步:“武姑娘,你怎么样?” “不用管我,继续走吧。”武媚娘已经非常虚弱。 周道务四下观察了片刻,将武媚娘放下,又从临川手里接过一匹马的缰绳:“你们在这等我。” 临川猜到了周道务的意思:“虽然现在能不能顺利翻过这座山都还是未知数,如果用马引开那些追兵的注意,等我们下了山又该如何是好?” 周道务看着临川已经拉住自己的手而沉默,又一次叮嘱道:“保护你自己。”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隐藏临川的行踪,所以剩下的这匹马,是他为临川留着的。 不等临川开口,周道务就牵着马离开了。临川不得不在原地等待,只因为不到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跟他分开。 原本寂静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随后就是越来越远的一阵动静。临川知道是周道务把马往相反的方向放走了,心里更加紧张起来。 周道务很快回来,一面背起武媚娘一面跟临川说:“快走吧。” 三人继续往东走,但临川牵着的那匹马不知怎么了,忽然开始躁动不安,她就快要控制不住它。 周道务一把将临川拉开,那匹马扬起前蹄,打了个鼻响就疯了似的跑开。临川还没回过神,就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低头看时,发现居然有条蛇。 临川立刻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周道务放下武媚娘就俯身抓起蛇甩开了老远。临川疼得有些站不住,倒在周道务身上。 周道务扶临川坐下,替她查看伤口,略显庆幸道:“没有毒。” 临川也松了口气,去看武媚娘的时候心头只觉得更加沉重:“现在我和她都受了伤,马也都没了,还怎么走?” 武媚娘的目光渐渐变得低落:“看来我真的和李郎没有缘分了。你们不要管我了,先找地方帮龙姑娘疗伤要紧。” 临川扶着树干站起来:“不是毒蛇咬的,我就是有些疼而已,应该等会儿就没事的,我们继续吧。” 武媚娘有些难以置信,临川回头对周道务道:“你照顾媚娘,我会记得你的话,保护好自己。” 周道务还想说什么,但见临川态度坚决,只能答应,这就又带着她们继续往前去了。 周道务顾及临川的伤,因此特意放慢了脚步,她们前行的速度也就因此减缓了不少。 脚踝处的疼痛并没有减轻,但临川不想因此而拖累他们,只能咬牙忍着。 走到一处下坡时,临川的腿已经疼得有些没有力气,一失足就顺着坡道直接滑了下去,加剧了本身的疼痛。 临川努力让自己在一片狼藉中站起来,可也就是这会儿的功夫,她听见了从别处传来的奇怪声响。 临川立刻回头去看周道务,并向他示意不要出声,自己则努力站起身。 如果临川已经能够察觉到那些追兵的靠近,就证明他们不会离得太远,如果他们三个人继续一块行动,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一个都逃不掉。 周道务的眼神告诉临川,他要她立刻按照今天出发前他说的话去做——她要往什么地方走,之后在哪里会合,他都已经跟她说得非常清楚。 周道务站在高地上看着临川,临川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武媚娘离去。 眼下临川来不及伤神,听着越发临近的声音,她必须用最隐蔽的方式顺利到达和周道务约定的地点。 临川独自一人穿行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现在对她而言,身后的那些追兵更凶猛于山里的野兽,她的心境和武媚娘也有些重合起来——如果被抓回去,她和周道务也将面临艰难的境地。 临川拼了命地向前跑,哪怕浑身的骨头都因为刚才那一摔而疼得厉害,脚踝被蛇咬伤的地方也传来阵阵刺痛,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深知周道务跟我一样正在寻找出路,临川更不允许自己倒下。此时此刻,他们不光是在帮助武媚娘,也是自救,救他们的将来。 临川又差一点滚下山沟,并且发现下面就有正在搜查的官兵。她和那些官兵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只是因为有草丛阻隔,他们才没有立刻发现她。 临川小心翼翼地把滑出去的半条腿缩回来,忍着痛,潜伏到一边较为茂密的树丛里,争取尽快远离他们。 周道务应该没想到他们会出动这么多的人,现在整座山里都是在追/捕武媚娘的官兵,临川他们想要成功逃下山的可能越来越小。 临川已经犹如惊弓之鸟,稍有一点动静就以为跟那些追兵遇上了,而事实上,那可能只是突然从林子里飞出来的鸟,或者是其他一闪而过的动物。 体力在逃跑的过程中消耗得很快,临川还没明确看到摆脱危险的希望,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只是还不等她稍作恢复,旁边的树丛里就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临川低伏在茂密的草丛后头,时刻紧盯着那边的动静,果真看见三两个官兵自树丛后头出来,正在寻找什么。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会往自己所在的地方来,而现在她只要一动,就可能引起官兵的注意。 临川透过草丛的缝隙窥探着官兵的行动,深怕有一点差池就落入他们手中。前所未有的紧张充斥了她如今所有的思绪,她无比盼望着这些人可以去别处搜找。 庆幸的是,官兵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看,就如临川所愿地离开了,走时还在抱怨武媚娘的出逃致使他们多出这样的麻烦。 见搜捕的官兵走远,临川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会儿才觉得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刚才紧绷的身体在瞬间松弛下来,竟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不等临川为暂时获得的安全而高兴,她的颈间就横了一把刀。 第四 章(下) 临川光顾着注意眼前的官兵,丝毫没料到有人已经从后头走近,看着已经贴近咽喉的这把刀,她根本无法反抗。 “小娘子很会跑,可让我们好找。”拿刀的官兵一个眼色,就有人上来把临川钳制住。 “我只是在山里迷了路,这位官爷为什么要抓我?”临川假装无辜道。 “为什么?”官兵哼了一声,立即变得凶神恶煞,“被采选的秀女竟然敢私逃,不抓你抓谁?” “我不是被采选的秀女,我就是个路过在山里迷路的。” 官兵狞笑道:“就算你不是,你鬼鬼祟祟的也行踪可疑,跟我们走一趟,好好盘问盘问,就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了。” 这些官兵用劲儿特别大,临川双手被反绑着既不舒服又浑身疼,加上这一路上逃命的辛苦,被他们押着走了没多久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临川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四肢百骸疼得她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娘子醒了?” 有人说话的声音,随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开门声,总之一连串的声响,唤醒了临川的神智,当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临川把头埋得很低,根本不敢去看那人。 他坐来床边,关心问道:“有哪里不舒服么?” 心知自己逃不过了,可见到他,听见这样的询问,还是不免触动了临川的心绪。她忍着就快夺眶而出的眼泪,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临川有些惊慌地抬头,看着他满是疼爱的神色,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哭了出来:“太子哥哥。” 李治叹了一声:“幸好被我遇见了,否则你要是被关去大牢里,身上的伤怎么得了?” 李治虽然不是临川的亲哥哥,但他一直都是个关心弟弟妹妹的兄长,小时候他也跟临川玩过一阵,因此他们的关系很融洽。 李治把手绢递给临川。临川一边擦眼泪,一边听他道:“你的事,等回了长安再追究。” 临川立即反驳道:“我不能回长安。” 李治略显严厉地盯着临川:“我不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你欺骗了所有人,难道不应该给父皇一个交代?韦贵妃因为你的事,至今还郁郁寡欢,你忍得下这个心?” “十哥不是说……” “他也知情?”李治质问,又想通了什么,“尸体是他带回去的,他确实脱不了干系。” 临川忙于解释道:“不是的,这件事跟他们都没有关系,是我联合在关外的朋友布的局,他们都不知情。” “他们?还有谁?”李治目光一暗,“周道务?” 临川连连摇头道:“没有,我说了,主意是我一个人出的,帮我的是关外的朋友。如果太子哥哥你真要带我回长安,我跟你回去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连累其他人。” 李治丝毫不因为临川的话而动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带她回去:“事情的真相,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查证。” 面对李治如此坚决的态度,临川已经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能低下头,死死攥着那块手绢,祈祷着周道务和武媚娘可以安全脱困,顺利到达安全的地方。 “你这个丫头,怎么能狠心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知不知道,父皇和韦贵妃因为你的死……他们因为你的事都病了。”李治不复刚才的严厉,又变回了往日那个对临川百般疼爱的兄长,“你先好好休养,有任何事都不可再轻举妄动,知道么?” 临川这会儿才知道,当时李慎为了不让她担心,所以对太宗皇帝和韦贵妃的情况作了隐瞒。他用心如此,也是不想临川太过愧疚。 “十哥为了我,也是煞费苦心了。”临川暗叹,见李治要走,又立刻拉住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文水县县令给我安排的住处。” “你……怎么回来这里的?” 李治欲言又止,李治发现他神情间的闪避,好似想要隐瞒什么。 临川狐疑道:“父皇不会随意让你离开长安的,所以……你是偷偷出来的?” “也不算,但原本不该来文水县,算是处理点私事。如果不是恰好撞见了你被那些官兵带回来,我也不用表明身份。这下若是传去父皇耳朵里,又要挨罚了。”李治愁眉深锁,“你好好休息吧。” 临川回想起在村子里瞧见的身影,恍然大悟道:“原来我昨天在村子里看见的那个赶路人,就是你。” 李治点头道:“日夜兼程想要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你。” “有什么事,能让你不辞辛苦地过来?” 李治欲言又止,从临川手里抽出手绢,将临川脸上没擦干净的泪痕擦去,道:“你还是想想回去之后,怎么跟父皇解释吧。你这是欺君之罪,就算你是大唐公主,也逃不了该有的惩罚。” “除了太子哥哥你,还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么?” “临川公主的死讯已经公告天下,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再当众找一个临川出来?” “那么……”临川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李治把接下去的话说完。 “不可能。”李治断然拒绝,“做任何事都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你既然敢做出这桩瞒天过海的事,就应该想到会有一日被发现。今天不是我,也可能是将来的其他人。” 被李治这样一顿训斥,临川已经羞愧难当,除了把头埋得更低,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李治见临川不说话,许是觉得话说得重了,便又柔声安慰我道:“幸好是让我撞见了,等回了长安,我也能帮你求求情。” “临川自知有罪,太子哥哥就不要淌我这趟浑水了,我自己回去跟父皇解释。” 李治欣慰一笑:“虽是办了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但是似乎长大了不少。” “太子哥哥说得对,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就要自己去承担后果。”临川想到周道务如果等不到她,一定会到处寻人。如果被周道务知道她被李治发现,他必定回来救她,这样一来,他也逃不了干系。 “怎么了?”李治问道。 临川拉着李治道:“我被找到的这件事,一定不要泄露出去,我们马上回长安!” 临川一面说,一面掀开被子要下床。 李治不明所以地拦住临川:“你受着伤怎么上路?” “不能等,再等就晚了。” 李治强行按着临川:“第一,你必须把伤养好了才能跟我回去。第二,我还有事没办完,等办完了再带你一块回去。” 临川情急地拉着李治:“太子哥哥,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回了长安之后,你只要咬定我是一个人独身在外的就好,没有其他任何帮手。在我们回长安前,不管你还发现了谁,都不要把他牵扯进来,可以么?” 见李治迟迟未答,临川急得就要跪在他面前。他到底还是心疼临川的,又或者要安抚临川这会儿激动的情绪才不得不答应道:“前提是你要尽快把身体养好。” 临川即刻点头,李治也才放了心,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第五 章(上) 临川不知李治来文水县做什么,在之后的几天里,也只有李治得了空过来,她才有机会见到他。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李治一定遇见了棘手的事,这些天都满面忧忡。 再过两天临川就要跟李治一块回长安了,今天他特意来找临川一起用晚膳。 临川其实很想向李治询问周道务的消息,但又觉得不妥,便一直忍着。最后还是李治先开了口:“周道务三天前潜入此处偷偷找过你,我派人将他扣下了。” 终究瞒不过去,还是把周道务拖累了。但临川念着李治之前答应自己的话,想是他扣押周道务自有他的理由,便耐着性子问道:“太子哥哥准备什么时候放了他?” “等回到长安,把你的事了结了。”李治特意让人备了酒,说完之后,他仰头就灌了自己一杯,看来很是心烦。 临川关心问道:“你怎么了?” 李治又倒了一杯,喝完了才回我道:“没事。” 见李治借酒浇愁,临川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禁悲从中来,便也想要喝酒。 李治拦道:“你不是不喝酒么?” 临川硬是从李治手里把酒壶抢过来倒了个满杯:“过去不喝酒不代表现在不喝。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酒入愁肠,那股辣意把愁绪都冲没了,临川赶紧吃了几口菜,又听见李治在一旁笑她:“吃着苦头了吧。” 临川不服气,又要喝,李治却拦着她,收敛了笑意:“你吃你的菜,别搅和,你想好等回长安,如何向父皇交代了么?” 临川坐正了,同样肃容道:“用我的方式‘照实’说。太子哥哥,你可得把周道务看牢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放了他,不然,我真怕他做傻事。” 李治把酒壶放远了一些,还把临川的酒杯也没收了,问她道:“虽说当初让你嫁去大食确实狠心了一些,但你为了周道务什么都不要了,你是如何有这种勇气的?” “他爱我,我也爱他。” 没有其他任何的修饰,就是这么简单,她和周道务两情相悦,所以想要在一起。 李治眼底的神情发生了些微改变,却又有些困惑不解的样子:“没有别的了?” 临川摇头,坚定地告诉他:“只需要这个。” “那你当初逃婚又是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没喜欢他呢。”临川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正是因为我和他在宫外一起经历的那些事,让我明白了我对他的感情,也让我看清了他对我的心意,所以我才决定放弃一切跟他走的。” 李治似是在回味临川的话,眼中透着赞许:“真是羡慕你。” 临川不明白李治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的眼里有光彩,跟过去截然不同,临川甚至觉得有些像周道务,那种温柔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可是……我已经没有跟周道务在一起的机会了。”临川如何能不难过,李慎他们精心为她设置的计划就这样被洞悉了,知情的还是当朝太子李治,他一向刚正,又怎么会允许她继续错下去呢。 “要不然,我带你去看看他吧?”李治道。 临川确实想见周道务,但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见面比相见好。看不见他,临川还能有回长安向太宗皇帝解释的决心,有承担一切的勇气,倘若见了他,她怕就要当场为难李治了。 心头苦涩难道,临川只朝李治摇头:“还是不要了,我们明天就马上启程回去吧。” 李治点头。 这些天,临川一直在考虑回长安之后的事,和李治见面也不像今日这般有足够的时间,如今她想起了武媚娘,就问道:“不是有个逃走的秀女么?你们……抓到她了么?” 李治的眉头皱得更深:“抓到了。” “她怎么样?” “腿伤有些严重,这些天稍微恢复了一些,没有生命危险。”李治疑惑道,“你们……认识?” 临川点头:“在‘飞鸢会’上认识的,也是我帮她逃走的。” 李治的情绪瞬间激动了不少,临川唯恐自己这罪上加罪的行为当真惹来他的震怒,因此立刻站起身向他致歉:“我只是看她态度坚决,而且宫里也不少她一个,所以才想办法帮她的。” 李治神情莫名地看着临川,临川看不出他究竟是生气还是有其他的意思,毕竟站在他们的立场,的确是临川做错了,因此她并不敢在这会儿再去触李治的逆鳞。 两人之间的沉默维持了很长的时间,临川暗中观察着李治,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深切的无奈和悲伤里,显露出临川从未见过的落寞。 临川走上前,问道:“太子哥哥,是出什么事了么?” 李治拉临川坐下,他又沉默了一阵,想是在做什么决定,稍后才问道:“我要是给你和周道务一个机会呢?” 临川惊讶道:“你说什么?” “你的身份至今都没有人知道,只要我把这件事瞒下来,就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和周道务就能继续双宿双飞。” 临川当然希望能有这个结果,但李治的态度转变太大,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改变了主意。 李治仔细打量着临川:“确实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况且这件事一旦揭发出来,周道务和十弟肯定都逃不了干系,或许还有其他人也要受牵连。我想来想去,何必为了一件被认为现实的的事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说,我的十一妹为了周道务有这样的勇气,我更是佩服你。” 李治非常真诚,临川真正从他的眼里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欣羡。尽管她不知这种情绪是因何而生,但李治愿意成全她和周道务,这是令她万分惊喜的事。 “太子哥哥,你说的是真的么?”临川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我是当朝太子,岂会言而无信?”李治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况且,我是你哥哥,哪有骗自家妹妹的道理?” 第五 章(下) 李治的话让临川湿了眼眶,这些日子以来的担惊受怕也因此被一扫而光,她扑在李治怀里:“太子哥哥,谢谢你。” “只要你认为值得,我帮你一次又何妨。如果将来周道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大不了回长安,我偷偷照顾你都不是问题。” “或许是我前生修了太多福报,今生才会有这么多疼爱我的人出现。”临川一面感激着李治的宽容和理解,一面请求道,“我想去看看武媚娘,可以么?” “这……不太好吧。”李治的拒绝有些犹豫,“她是戴罪之身,已经被严加看守,明天会跟我们一起去长安,难道你还想救她?” “如果有能力,我会想放她走的。”临川自嘲道,“可是就连我和周道务,都是太子哥哥网开一面的结果,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我跟她相识一场,有些相似的心境,所以想去看看她。” 李治最终还是答应了临川的请求,晚膳之后就让人带他去看望武媚娘。 经过大夫的诊治和这些天精心的调理,武媚娘的伤已经好了很多。然而几日不见,她清瘦了不少,整个人都怏怏的,看来有些萎靡。 “媚娘。”临川轻声唤她,见武媚娘毫无所动便又叫了一声,“媚娘,是我,孟姜。” 武媚娘空洞的双眸慢慢有了些光彩,转头看临川时露出了非常浅淡的笑容:“你没事?” 看着武媚娘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跟当初在客栈里,她提起李郎就神采奕奕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临川不能在这个时候还刺激她,因此只能尽量说些安慰的话,虽然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你不用想办法安慰我,既然被抓了回来,我就认命了。”武媚娘的嘴角扯出一个艰涩的笑容,“如果注定我没办法再见李郎,把我困住,也不是不好,时间久了,就能断了我的念头了。” 武媚娘曾经为了寻找心上人而那样义无反顾,如今却因为现实而听之任之。临川以为这世上的情爱有足够令人强大和勇敢的力量,但是看着眼前颓唐的武媚娘,又不得不感叹情路艰难时,这也足够摧毁人的感受。 “我真羡慕你跟钱相公。”良久沉默之后,武媚娘幽幽开口道,“他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想做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地为你完成。你们在一起,所以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孤单。那天我看见你靠着他,他就连搂你的动作都那么小心翼翼。” 武媚娘长长地叹了一声:“李郎曾经也那样抱过我,我以为我找到了这一声的归宿,可是她却在我的期望里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个字,除了那只纸鸢。我以为我能等到他回来,但我等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出现。” 武媚娘的每一个字里都融合了她此时无比落寞的情绪,临川听来一阵同情,但就像她对李治说的那样,在这件事上已经无能为力。 武媚娘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临川身上,嘴角的扬得高了一些,却没有丝毫开心的样子:“我原本已经想要停止对李郎的思念,但我遇见了你跟钱相公。我每一次看见你们出双入对,就忍不住想念我的李郎。多看了你们几次,我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思念。后来,我决定去找他。就算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但我至少要争取去找他见他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临川不由感慨,自己遇见的姑娘都这样勇敢,哪怕自卑如宣又琴,也因为对崔弘文的感情而努力地让崔家二老接受自己,更不用武媚娘为了一个已经不会再回来的人愿意违背皇命,踏上去寻人的道路。 临川点头。 武媚娘忽然跪在临川面前:“去长安之前,我想回去看一看家里人,可以么?”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你既然能来看我,就证明你有一些关系。龙姑娘对我的恩惠,我武媚娘今生谨记。但是我一旦离开文水县,此生或许就再也没办法回来了。父母养我育我,之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如今逃不掉了,离开之前,只想回去看看他们,也免得他们担心。”武媚娘恳求道。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临川真的不敢保证李治会答应,如他所说,武媚娘私自出逃,是戴罪之身,不加以惩处已经仁慈。 看着武媚娘恳切的神情,临川又怎好意思回绝她:“我帮你想想办法,但是不见得能成功,你等我的消息。” 武媚娘连连点头,对临川很是感激。 临川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治,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第二天就让人带着武媚娘回了武家,还让临川跟去照顾。 一夜之间,武媚娘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尽管看来还有些憔悴,但不似我昨天见到时那般死气沉沉。 临川和武媚娘回到武家,看着她向父母辞行。虽说进宫之后,很可能就此平步青云,但将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骨肉团聚,武家二老自然也舍不得武媚娘。 “我想回房去看看。”武媚娘道。 临川陪武媚娘去了房间,又听她道:“给我一点时间,可以么?” 于是临川便在房外等候。 李治已经跟临川约定好,今日陪武媚娘看完武家的人,她就能去见周道务,尽管她因此有些急切,但依旧需要忍耐。 也不知怎的,自从武媚娘进房之后,临川就一直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些地方有说不出的怪异。 临川将今天从见到武媚娘的第一刻开始细细回想,一切看来都很正常,不论是人还是周围的环境,仿佛她的不安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就是这种所有的事情都正常的现象,才诱发了她对现状的难以放心。 临川叩响了武媚娘的房门,但没有人应声,而且房门已经落了锁。她觉察到不对,立刻喊人过来撞门,没想到的是,武媚娘的颈间竟然插了一支钗。 整个武家因此变得人仰马翻,武家二老为此心急如焚,武夫人甚至哭着要进去看武媚娘。可大夫没有来,武媚娘这样的情况不能随意让人触碰,临川便让人把所有人都拦在了门外。 临川在房里守着武媚娘,等待着大夫的到来,但先来的居然是李治。 临川明确感受到了李治在见到武媚娘之后的震惊和错愕,他的眼里还纠缠着让她难以理解的悔恨和愧疚。 大夫紧随李治的脚步,转眼也已经赶到。 李治的样子让临川感到深切的不安,未免大夫给出最坏的结果,她想要先请李治离开,却听见他说:“我就在这儿等着结果,哪都不去。” 第六 章(上) 关于武媚娘自尽的事,李治一早就下令严禁任何人谈论,而他在武媚娘脱离危险之前一直守在房外。 临川陪在李治身边,看着侍女和药童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不是要换已经满是血水的盆,就是要换沾满了血的纱布之类。总之每一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李治都立刻变得紧张万分。 又一次有药童出来倒血水,李治终于耐不住等待的焦急,上前询问:“她怎么样了?” 药童面色凝重道:“师父说伤到一点要害,所以情况不太乐观,但他会尽力的,请这位相公放心。” 药童离去,李治想要进房,临川立刻拦住他:“你不适合进去。” “她的命还没完全保住,我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李治表现出少有的恼怒。 临川被李治这突然爆发的情绪惊在当场,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遂沉默着走开了。 自从见到李治到来时的样子,临川心里就有一个猜测,原本她想忍着不问,但眼见李治因为武媚娘已经没了分寸,心底的好奇就又强烈起来。 定了定神,临川走去李治身边问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认识武媚娘?” 李治略有些惊慌,走开几步,明显是在回避临川的问题:“她是被采选的秀女,现在出了这种事,我当然要关心。” 临川还没见过李治这样闪烁其词的模样,心中的疑问已经基本有了答案:“你以前就认识武媚娘,你就是那个送她纸鸢的李郎,是不是?” 李治没说话。 一想起武媚娘为了李郎不惜性命的举动,再看着李治现今这副闪躲焦急的模样,临川一时气不过,抢步去他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知不知道媚娘是因为你才这样的!” 李治想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却都被收了回去,他眉间那些试图反驳的神情也随之转为深重的无奈。最后,他无力地叹息道:“我承认了又能做什么?她可以马上脱离危险么?还是说她可以不必入宫?” 李治说的都是事实,就算他真的是李郎,他也做不了什么。武媚娘既然回来了,就注定是要进宫的,况且她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之危。 “原本我来文水县是想看看她,如果她依旧对我有意,我甚至已经准备跟她坦白身份,以便和她商量入宫之后如何逃避采选比试的事。但是我没想到,她居然逃走了。”李治又发出一声叹息,“你告诉我,她是因为我才逃的。我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一天赶到文水县,没有早一刻跟她见上面,没能早一点把一切跟她说清楚。” 李治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尽是忧虑之色:“媚娘因我而出逃,又因我带来的绝望而自尽,她现在就在那扇门后面,但我却不能进去。临川,如果里面的是周道务,你现在还能安静地在外面等么?” 平心而论,临川知道自己不能。 李治不再等待临川的回答,而是直接冲进了武媚娘的房间,她来不及阻止,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们,或许李治的出现,会给武媚娘勇气。 临川一直在外头等到天黑,终于看见大夫出来时,她第一时间上前询问:“大夫,怎么样?” “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还需要静静观察几天,伤口深,如果不是武娘子命大,当真救不回来了。” 临川带着大夫去向武家的人报平安。 “我们能去看看媚娘么?”武夫人一双眼睛早就哭得通红。 “媚娘还没醒,大夫也说要静养,不如等情况再稳定一些再去看她吧。”临川劝说道。 现今这武家到处都是官兵,他们成了弱势,听临川这样说也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应了。 临川又回到武媚娘的房间,轻轻推开了门,见李治正坐在床边凝神看着武媚娘。 这是临川从李治眼里看到的最温柔神情的目光,她也明白了他当时即便是赶夜路也不肯停下的急切——如果不是心中有所牵挂,又怎么会那样迫不及待呢? 临川没进去打扰他们,又不放心就这样离开,所以一直守在房外,夜深的时候居然睡着了。 临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长安,梦见太宗皇帝因为我的行为而龙颜大怒,梦见他杀了周道务,而她亲眼目睹了一切。 梦里的血光犹如赤红的毒蛇飞扑而来,临川吓得瞬间从梦中惊醒,却感受到肩头有温暖传递,当她回头时,发现身边人竟是周道务。 梦境太真实,以至于临川在醒来的最初还没能完全从梦里走出来,见到周道务的瞬间,她本能地抱住他:“你没事吧?” 临川一直都害怕周道务会离开自己,尤其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梦之后,她已经完全无所适从,一时间没能从那样深刻的惊慌和害怕中走出来。 周道务抱住临川,仍是那样耐心,依旧那样温柔:“是不是做噩梦了?” 临川用力地点头,看着月光下他柔和的笑意,渐渐抚平了我内心的恐惧:“好真实的噩梦,把我吓到了。” 周道务忍俊不禁,将临川额上的冷汗轻轻拭去:“大晚上就睡在外头,万一着凉了,我得心疼了。” 临川怕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周道务也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假象,因此她再度抱住他,确切地感受着自周道务身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和跟她的心跳同步,她才最终确定,真的是周道务来了。 “你怎么来了?”临川紧紧抱着周道务问道。 “太子殿下让人带我来的,说你在这儿。”周道务仍在安抚临川的情绪,“结果被我发现你居然露天睡觉,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我怕媚娘再有事,也担心太子哥哥……”临川欲言又止,“反正,我就是不放心,所以才一直留在这儿,没想到居然睡着了。” “武家的事自然会有人处理,况且还有太子殿下在。”周道务疑惑问道,“太子怎么会在文水县?还跟采选一事牵扯上关系了?” “这事儿……我不能告诉你。”临川相信就算她不说,周道务也已经明白了。她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原本太子哥哥已经答应,放我们两个走了,但今天因为媚娘的事,我已经和负责采选的官员碰见了,他认得我,我想我可能走不了了。” 第六 章(下) 原本李治特意支开了那个采选官才让临川陪武媚娘回家的,但忽然就闹出了这样的事,采选官立刻赶到了武家,临川没来得及回避,直接跟他撞上了。 周道务握住临川的手:“你以为太子殿下这会儿让人把我找来,是为了什么?” 看着周道务那双晶亮的眸,临川顿时明白了一切:“太子哥哥让你带我走?” “虽然稍微迟了一些,但还来得及,太子殿下也已经帮我们打点过了,你现在就要跟我走。”周道务肃容道。 临川很感谢李治对自己的疼爱,但是走之前,她想当面跟他道别,以及看看武媚娘。 临川叩响了房门,李治特意来外头跟她说话:“媚娘还没醒,我得陪着她。还好没忘记你们的事,要走就赶紧,现在言多眼杂,要是再晚一点或许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回头你要怎么跟采选官说?” 李治给临川一个满是安慰的笑容:“我是当朝太子,我说的话,还由得他信不信?临川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入陵的,难道所有人都在说谎?他眼花看错了,有什么稀奇的?” 武媚娘的事已经引起了风波,如果因为临川再火上浇油,对谁都没有好处。像李治说的,临川公主已经死了,就不会再出现,他们既然为她想到了办法,就会有善后的行动,为了不让李治担心,临川即刻就跟周道务一起离开文水县。 有了李治的安排,临川和周道务很顺利地就出了文水县,两人一路策马狂奔,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周道务还是决定稍作休息,于是他们又在野外生起了火。 临川靠在周道务怀里,仍在为李治和武媚娘的事唏嘘不已:“太子哥哥曾经跟我提过关于文水县的事,但我万万想不到,媚娘口中的李郎居然就是他。” “天下之大,出乎意料的事数不胜数,你得学会适应。” 面对周道务的平静,临川有些不甘心,她动了动,仰面枕着他的腿,看着他道:“但他是我哥哥,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而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将来还有可能成为我父皇的嫔妃,我怎么可能适应?” “太子殿下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中意的姑娘成为陛下的女人。”周道务推测道,“他一定已经有计策了,所以才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文水县。” “你在武家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么?” “我从你的话里得出的结论。”周道务笑吟吟道,“你不说这些,我怎么会这么想?” 临川原本不想把这件事摊开说的,却还是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太子对武姑娘很重视,一定会想办法保护她的。或许一切真的会顺利地如太子殿下所愿,武姑娘虽然进了宫,但没有被陛下看下,那么她很有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人,这样一来,整件事也就圆满了,不是么?” 周道务含笑的样子给了临川很大的信心和希望,她不禁高兴地追问道:“真的会这样么?太子哥哥和媚娘可以顺利在一起么?” 周道务忽然大笑,伸手将临川抱在他怀里,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临川不死心道:“你快说,到底会不会这样?” 周道务又笑了一会儿才道:“第一,我不是神仙,没办法给你保证。第二,陛下圣意难测,这确实是件没准儿的事。第三,武姑娘到时候是要通过好几轮比试的,她如果真有意不中选,还是有办法的。第四……” “好了。”临川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听出来了,你就是说好听的来哄我,是不是?” “这也不是瞎话,往后的事变数太大,中间差了毫厘,结果就会相差千里。所以最终是什么结局,你和我现在都无法做下定论。”周道务见临川不高兴,立即哄道,“你就把这件事当成是个我写的故事,我说他们能在一起,开心了么?” “你敢这样取笑太子哥哥,当心以后我向他告密。” “我祝太子殿下和武姑娘白首偕老,他若还要惩罚我,就真说不过去了。”周道务搂着临川道,“你要是想听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要什么样的都有,保准你满意,如何?” “你那些故事都是用来坑人的。” “俏公主逃婚出长安,傻将军疾走姻缘镇,这故事坑人?” 临川乐得在周道务怀里笑成一团:“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的么?” 周道务满脸无奈道:“我说了旁人,你要去告密,那我就只能编排自己了。” 临川软软地靠着周道务,他正低头看她,眉间眼底氤氲着笑意,就像是劫后余生那样欣喜。 “幸好这次来的是太子哥哥,不然就糟了。”临川沉浸在周道务的眉眼里,想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一生都不会觉得腻。 周道务只是笑着看临川,没有说话。 临川知道这一次的危险都是因为自己泛滥的同情心而起,所幸有李治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道务。”见他给了自己回应,临川才继续道,“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冲动了。我差一点就毁掉了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对不起。”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所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尽力帮你完成,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论在何时何地,不论遇到多大的危险,你第一个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知道么?” 这是周道务对她三申五令的话,临川知道是因为他太在意她的安危,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面前重复。周道务要我记得,她是他如今最在意的人,他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全部。 可是这个傻瓜,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没有了他,临川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临川钻去周道务怀里,贴紧了他的胸口:“我会答应你,但你也要像我答应你一样,答应我的要求。” “只要不是对你弃之不顾,我都能答应。” 临川主动牵起周道务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无论在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松开拉着我的手,我唯有在你身边才是安全的。” 周道务笑道:“那你得跟紧了,我跑得快。” “还说不会丢下我,这就要我自己跟着了?” 周道务被火光照着的脸上洋溢着畅快的笑容,被临川握着的手也变为跟我十指紧扣。 在树枝燃烧的噼啪声里,在这一小片火焰旁,临川听见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抱着你跑,你也得抱紧我。” 第七 章(上) 有了周道务的安慰,临川暂时对李治和武媚娘的事放了心。 正如周道务所言,临川不可能把所有的事都办得尽如人意,也就没必要一直纠缠在那些心思里,最后让自己天天郁郁寡欢。 “希望媚娘可以快些好起来。”临川骑在马上,看着眼前开阔的天地之景,心情稍稍有了些好转。 “太子殿下既然有了计策,只要武姑娘到时候按照计划行事,应该不会有问题。每年那么多被采选的秀女入宫,一个两个的,陛下应该不太会注意到。”周道务道。 临川看着周道务还算轻松的神情,也只能以此为安慰了。 临川一面期望着太子哥哥和武媚娘可以有一个相对美好的结果,一面和周道务继续游山玩水,在文水县发生的那些事也就暂且被淡忘了。 这一日,临川和周道务到了一处小镇,因为实在太累,他们就在街边的茶寮稍作休息。 “两位是新来的客人吧?”茶寮老板热情地跟临川打招呼。 “是啊,才到这里。”临川兴冲冲道,“请问你们这个镇上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我们这地方小,好玩的没什么,但要说好吃的就有一样。” 临川迫不及待道:“快说说!” “前头拐弯一直走,有家专门买梅子糕的铺子,他们家的梅子糕祖传好几代了,是我们镇上的一绝,两位可以去尝尝。” 临川笑着去看周道务,周道务明白了她的意思,虽是故作生气,但也已经站起了身,道:“你在这等着不许乱走,我去去就回。” 善解人意如周道务,为了好吃的梅子糕,临川当然愿意等。 临川看着周道务离去的背影,在逐渐没去的夕阳下感受到了无比安宁的情绪,她相信他们的将来会像这些日子以来的情形一样,周道务待她如珠如宝,她心甘情愿地陪在周道务身边。 临川正想喝茶,后腰却突然被东西抵住,不等她回神,就听身后人低声道:“请公主跟我走一趟吧。” 临川慢慢站起身,想要寻找机会逃跑,但那人洞穿了她的想法,朝临川身上用力一点,临川只感觉浑身酸软,根本使不出力气,也就只能任由他摆布了。 临川回望着周道务离开的方向,希望他可以马上回来,然而直到她被推上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她都没看见他的身影出现。 车帘被放下时,临川看着就坐在我对面的冷面男子,道:“你是什么人?” “属下只是奉命办事,请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长安来的?” 那人沉默着不说话,而此时的马车正快速行驶着。 一路上临川都没有被捆绑过手脚,因为光是被点穴就已经令她无法动弹,而那个始终面色冷峻的人全程也很少开口说话,临川问什么,他都不答,除了告诉她,他们正往长安的方向去。 临川把之前的一切都回想了一遍,除了在文水县见过那个采选官之外,应该没有再暴露她身份的机会了。李治帮她安排的这一切很迅速,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采选官在见到临川之后就让人一直跟踪她,再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出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临川和周道务这些日子来的一切都被这人暗中盯梢,她被带走了,周道务很可能也会落入他们之手,而且有她做诱饵,周道务必定不会反抗,等到了长安,她和他都逃不了罪责。 然而面对如今的现状,临川却无能为力。她所有的行动都在这人的监视之下,加上身体受限,根本没有可能逃离。而且如果消息已经传回了长安,太宗皇帝必定知晓,她如果现在逃走,只可能落得罪上加罪的下场。 这一路,临川都在各种猜测和担忧下度过,当马车再次进入长安,连日来的不安也随之到达顶峰。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长安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没来得及感慨,巍峨的宫门就出现在了眼前。 临川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就这样出现,她一心想要逃离的牢笼可能再一次将她困住,并且再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那人跟守门的侍卫递交了牙牌之后,就命令马车继续入内。 临川将要见到太宗皇帝,她想,她的父亲,大唐的九五之尊一定会为了这件事而龙颜大怒,因为这其中还牵连了他看重的臣子和他信任的儿子。 直到此时此刻,临川都没有完全想好要如何面对太宗皇帝。 “公主,请。”那人已经挑开了车帘在等临川。 临川还没下车,就看见高力士已在等候。她的心又沉了几分,推开要来搀扶的侍者,自己跳下车。 高力士立即迎上来:“陛下让奴婢在此等候公主。” 临川定了定神,道:“请高公公引路。” 高力士将临川带到太宗皇帝的书房外,道:“陛下就在里面,陛下有命,请公主自行进入。” 看着紧闭的大门,临川的心情已经不知应该如何平复,她甚至连抬手去推门的勇气都没有。 高力士见状,替临川把门推开,弓着身道:“公主请,别让陛下等久了。” 进门之前,临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这对平复她的情绪没有任何作用,但至少能让她有踏进书房的勇气。 临川提起裙角,跨过门槛,进入书房后,高力士便关上了门。她第一次觉得门臼转动的声音这样磨人,仿佛要把她的整颗心硬生生碾碎一般。 临川继续向前走,看见了正在批阅奏章的太宗皇帝,还有跪在圣驾面前的太子李治和纪王李慎。 太宗皇帝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认真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奏章,看完一本就写下朱批再换一本。 临川走上前,李治和李慎都惊讶地看着她,然而室内依旧一片沉寂,没人敢在此时出声。 临川跪在李慎身边,同样没有说话。 太宗皇帝就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一样,一心一意地批改着奏折,就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 临川不知道李治和李慎已经在这儿跪了多久,总之她已经跪得双腿发麻了,眼角余光里感受到李慎似乎正在看她,她便稍稍偏过头去看他,果真见他忧心满满的面容。 临川向李慎轻轻摇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第七 章(下) 案头上的奏折不知是因为太宗皇帝没拿稳,还是故意摔的,突然见发出了一阵大动静,在已经安静了多时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令人吃惊,他们三个都随之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舍得回来了?”太宗皇帝看似云淡风轻,但这一句问话之中所包含的怒意已经十分明显。 临川又伏低了身子道:“请父皇恕罪。” “你有什么罪?说来给朕听听。”太宗皇帝又打开了一道奏折。 “欺君之罪,是为不忠。致使父皇和母妃为此伤神,是为不孝。” “还有呢?” 虽然眼下的情况已经十分明确,但临川到底不想把李治和李慎牵连进来,因此还是不敢就这样在太宗皇帝面前招供。 李慎正想开口,却被太宗皇帝严厉斥道:“没让你说话。” 李慎哪怕心有不甘也只能暂时闭口,又同情地看了临川一眼。 “临川,回答朕。”太宗皇帝显然比方才严厉了一些。 就算那都是事实,临川也不忍心说出口,因此立刻叩首道:“一切都是临川的错,跟旁人没有关系,请父皇降罪临川一人。” 太宗皇帝重重拍案,犹如平地惊雷一般让临川为之发颤。以往太宗皇帝虽然严格,但从未在临川面前有过这样的表现。临川深知是自己有错在先,因此并不敢在此时再触怒太宗皇帝龙威。 “父皇,事出有因,您何不听十一妹说清楚呢?”李慎情急道。 “就算有天大的理由,做出这种事,难道就能饶其罪过么?”太宗皇帝质问道,“你!带着一具冒名顶替的尸体回来,你敢说你不知情!还有治儿,知道了临川罪犯欺君,还将人放走!如果不是宁道坤机敏,派人跟着,你们是不是就准备一直欺瞒下去!最可恶的是朕的检校右骁卫将军居然私带临川出逃!朕就算现在要斩了他,谯国敬公一家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不关周道务的事……”临川立即向太宗皇帝解释。 太宗皇帝却马上打断了临川,并且怒目相向道:“你敢说你不是跟他在一起!” 骇人的怒色毫无遮掩地从太宗皇帝眼中迸射而出,瞬间就将临川仅剩的那些力气全部击碎。她羞愧地低下头,恳求太宗皇帝道:“周道务原本不知情,是被我逼着,他才这么做的。” “那他可以在直到你们是瞒天过海之后马上把真相告诉朕,但是他没有。”太宗皇帝的神情越发冷锐,“不管谁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如今你们都牵连在这件事里,一个都逃不了。” 临川膝行上前道:“万事皆因我起,是我不想嫁去大食,所以才会有这个主意的。十哥和太子哥哥也是因为对我的疼爱才一时糊涂,帮我隐瞒的。请父皇不要怪罪他们。” “慎儿平日孟浪,疏于管教,正好趁这次机会重新学一学我皇家的规矩。至于治儿,放走临川是一件事,你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文水县,这是另一件事,朕都要追查清楚。”太宗皇帝将目光落在临川身上,已完全没有了往日对她的疼惜和爱护,“临川,你太让朕失望了。” “临川自知欺君大罪,罪不可恕,只求父皇不要因为我的事而连累十哥和太子哥哥,他们都是情有可原。” “那么周道务呢?他拐带大唐公主,这项罪名,无从原谅了吧?” “是我求他带我走的,而且在外的这段时间,他对女儿呵护备至,从未有过伤害之举,请父皇念在他以往伴驾有功,曾经还将女儿从歹人手中救出之功劳,从轻发落。” 太宗皇帝双眼眯起,眼底的情绪变幻莫测,临川根本猜不出他会如何处置自己和周道务。 “治儿留下,你们都先下去吧。”太宗皇帝道。 临川和李慎都不安地看了看始终沉默的李治,不得不就此离开了书房。 “真是没想到那个宁道坤居然有这种心思。”李慎恨恨道,“你们离开文水县之后,就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么?” 临川摇头道:“如果连周道务都没有察觉,我就更不可能发觉了。” 李慎面色忧虑道:“周道务一定也落在父皇手里了,今天是审我们,下一个就是他。” 临川立即紧张起来:“父皇真的会杀了周道务么?” 李慎双眉皱紧地看着临川,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回答,却仿佛已经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临川看太宗皇帝刚才的样子,就知道他就绝对不会轻饶周道务,毕竟他们三个都是皇室血脉,是太宗皇帝的孩子,但周道务不同。如果太宗皇帝因为血亲的关系而对他们有所宽恕,那么对周道务,他必定会极严极厉。 一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临川就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回书房去找太宗皇帝,却被李慎拦住:“你现在过去只可能适得其反,而且我看父皇的样子,还要训斥皇兄一番,你就别去了。” “可是现在没有周道务的下落,如果父皇要暗审,就算周道务真的出了事,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李慎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也是被临川焦急的样子吓着了,这就放软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既然都已经回来了,就静观其变吧。父皇心里很清楚你为什么要逃,现在或许只是少个台阶下,加上他被我们骗了这么久,确实需要撒撒火,咱们就都先忍耐着吧。” 临川又怎么会不知太宗皇帝英明,但一想到当初“临川公主”的死讯闹得那么凶,知道了真相后的太宗皇帝究竟会有多恼怒,这确实是不可估量的事。 如今临川已经见了李治和李慎,但不知周道务究竟是什么情况,因此这一颗心便总是悬着。 “我也是被匆忙诏回长安的,父皇一眼就认定,你失踪的事,我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些天,我都被困在这儿。今儿也是突然就把我传进宫,然后就看见皇兄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是一头雾水。”李慎拉着临川追问道,“咱们分手之后,你和周道务发生了什么?怎么还会跟皇兄有关系,你赶紧把情况都跟我交代清楚,就算要串供,咱们也得先把词对上。” 事关他们几个人的安危,尤其关乎周道务的生死,临川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就将在文水县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李慎。当然,李治和武媚娘的一段情缘,她没有说出来。 第八 章(上) 在临川假死逃婚的这件事上,要说最对不起的,应该是韦贵妃。太宗皇帝虽然从未吝于给临川关爱,但他同时还是大唐的皇帝,是后宫妃嫔的天子,是众多儿女的父亲,但韦贵妃只是临川的母妃。 虽然李慎是男嗣,但韦贵妃也从未因此而冷落临川。相反,身为后宫女眷,临川日常陪伴在韦贵妃身边的时间比李慎多,因此韦贵妃对她倍加疼爱。这一次伪造死讯,对韦贵妃的打击可想而知。 请罪自然是临川这一次面见韦贵妃要做的头一遭事,她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来认错的。但或许正如太宗皇帝所言,她的行为令他们太失望,这一次母女重逢,韦贵妃不比过去热切,临川也可以理解。 “你父皇有说要如何处置你么?”韦贵妃才喝了药,这会儿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还没有。”临川回道。 韦贵妃缓缓睁开眼,她虽然没过分表露,但还是关心临川的,只因为这个女儿太没分寸,她怕临川继续恃宠而骄,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所以才选择对临川冷淡处之。 “当初要将你嫁去大食,我们谁都不舍得。我也知道,周道务原是给你拟定的驸马人选,你也喜欢他,就这样拆散了你们的姻缘确实可惜。但你是大唐的公主,做事怎么能如此不知分寸。那个周道务居然也跟着你胡闹,如果这件事传出去,让旁人如何看天子之家?要是让大食知道了,两国的关系又该如何处理?”韦贵妃已经坐起身,却示意不必侍女相扶。 临川跪在韦贵妃面前,已经无心解释。在此之前,李慎和她已经有了商定,不论要面对怎样的责备,全部都要忍受下来,先让太宗皇帝和韦贵妃出了这口气,后面才好说话。 “临川任意妄为险些酿成大祸,这次回长安,就是来领罪的。父皇和母妃要如何惩处临川,临川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求母妃宽心一些,别因为临川而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也请母妃劝说父皇,以身体为重。”就算是计策,这些却也都是临川的真心话。 “你也知道你父皇身体不如从前,尤其是得知你的死讯之后……”韦贵妃无奈地叹了一声。 “之前去御书房面见父皇时,临川就觉得父皇的身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我已无言面对父皇,唯有请母妃在父皇面前多加劝说。”临川向韦贵妃叩首恳请道。 韦贵妃亲自将临川扶起,神情间流露出昔日对她的疼惜之色:“你这个孩子,越大越没有章法,这种荒唐事你也办的出来,你让你父皇将来如何能对你放心?还有十郎,他这个当哥哥的,怎么也不劝劝你。如果你们因此而出了事,让我可如何是好?” 眼见韦贵妃情绪有些激动,临川立即将她扶着坐下,劝慰道:“十哥也是因为疼爱我才一时糊涂的。既然一切因我而起,还请母妃在父皇面前多为十哥说说话,只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就好。” “你和十郎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为了保十郎就舍弃你呢?你难不成出去一趟,人都傻了么?”韦贵妃嗔怪道,又将临川拉进怀里,“我又能拿你如何呢?自己的骨肉,我当然喜欢你能平安。既然回来了,这阵子就乖一些,等你父皇的气消一些了,我们再想办法,如何让你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韦贵妃总是疼临川的,听着她这一席话,临川更为自己的任意妄为而自惭形秽。 “但有一件事,你需要谨记。”韦贵妃沉色道,“如果你父皇最近召见你,你切不能在他面前提周道务。不管是你十哥,还是太子,说到底都是皇室血脉,太子还是当朝储君,要罚也不会太重,但是周道务不一样。” “自从我被带走,就再也没见过周道务的面,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母妃,我真的担心他。”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周道务,临川就难受得又哭了出来,“他在最初确实是不知情的,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放弃自己的前程跟我远走高飞,现在还面临这样的境地。母妃,您能帮我救他么?” “咱们母女说话还能敞亮一些,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告诉我。但是这件事没有定论之前,你再担心周道务,都不能在你父皇面前提他。他虽是谯国敬公的儿子,但他一犯欺君,二犯拐带公主之罪,你父皇若是真恼了要问他的罪,他必死无疑。”韦贵妃语重心长道,“总之,你听我的,不要提他,为你好,也为他好,知道么?” 自己一心所系之人却不能开口询问,临川只能日日沉浸在对他的担忧之中。 不知从何时起,这座皇宫带给临川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忧愁和困扰,她再也感受不到小时候的愉悦和舒畅。 之后临川谨记韦贵妃的话,循规蹈矩地在宫中生活,偶尔被太宗皇帝宣召,也不敢有丝毫僭越,强行压抑着对周道务的关切,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韦贵妃有时候会召临川去校武场看皇子王爷们比武骑射,她便想起当时在这里遇见周道务的情景。然而事至今日,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看见周道务了。这是她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他们分隔时间最长的一次。 “陛下,纪王殿下十二箭连中靶心。”侍从回道。 当初的周道务也有过这个成绩。 太宗皇帝似是很满意:“赏。” 李慎策马而来,随后就跳下马谢赏。 太宗皇帝问临川道:“回宫这么久,也没怎么舒展筋骨,要不要试试?” 临川恭敬回道:“骑马射箭不是临川所长,不敢在父皇面前献丑。” “上去试试吧,难得出来一趟。”太宗皇帝对李慎道,“看好你十一妹,朕先回去了。” 临川不知太宗皇帝是真的想让她散心,还是单纯不想看见她。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临川心底关于周道务的疑问瞬间强烈起来,只是她刚想拦阻太宗皇帝,又想起韦贵妃对自己的告诫,便只能忍了。 稍后李慎陪临川骑马,临川问他道:“父皇的气究竟消没消?” 李慎沉吟片刻,一筹莫展道:“看不出来,天天板着脸也没见父皇笑过,总觉得还在生气。” 越是急于知道周道务的下落,临川就对现在的情形越发感到失落:“都过了这么久了,我真的担心周道务会出事。” “他毕竟是谯国敬公家的公子,父皇真要惩处他,也得顾虑到这些。”李慎叹息道,“父皇一定有他自己的主意,咱们只能按兵不动,万一出了差错就不好说了。” 道理临川都明白,可哪怕她能在太宗皇帝面前耐住性子,也不能磨灭那些真实存在的担忧。如今只有临川和李慎,她便不再忍耐,一夹马肚,就骑着马在马场上跑了起来,权当发泄,免得我被自己憋疯。 第八 章(下) 临川骑着马在马场上跑了好几圈,期间李治出现跟她比赛,她感觉得到,李治也遇见了难事。 李慎在终点等着,见他们过来,便开口问道:“皇兄怎么来了?” “天气好,就出来动动。”李治虽然说得轻松,神情却颇为凝重。 临川感觉到李治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同李慎道:“十哥,你不用管我了,我知道分寸,等会儿就自己回去。” 李慎显然明白了一切,这就调转马头离开了。 临川这才问李治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治骑着马慢慢地前行,临川就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眉间越来越浓重的愁云,猜测道:“是不是媚娘出事了?” 李治满面愁容,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媚娘如今已经成了父皇的才人了。” 临川的马仿佛都听懂了李治的话,在这一刻变得躁动起来,临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安抚住它,问李治道:“怎么会这样?她没有按照你的计划去做么?” “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吧。”李治的叹息听来悲凉又无奈,“当初她逃离文水县被抓了回去,自尽也被救回了性命,我早该知道,这一切都在预示着她进宫的命运不会受到任何因素的影响。如今她成了父皇的才人,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或许应该就此了断了。” 李治的失落让临川对自己的境况也有了一些感同身受,无论她怎么逃,都会回到这座皇城里,好像冥冥之中就是有一股力量,将她和这个地方绑在一起,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它所带来的桎梏。 “你去看过她么?”临川问李治道。 李治垂眼,又等了很长的时间,才无力地开口道:“我怎么敢面对她?我连偷偷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当初来长安之前,我本想留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没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只要她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也庆幸,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多尴尬。” 他们都曾为心中所爱付出过努力,李治私自前往文水县,武媚娘为爱出逃,然而命运却给了他们这样的结果。 “换作是我,我也不是敢再去见心上人的。”临川喃喃。 “如果有机会,你能替我去看看她么?”李治请求道,“她虽然成了才人,但总是一个人在宫里,我怕她再做傻事,我可能就来不及救她了。” 虽然临川也是自身难保,但面对曾经帮过自己的李治,这样的要求,她还是愿意答应的:“我尽力,自从回宫之后,我也没见过媚娘,现在说起来,还有些想她。” 李治此时才露出一些欣慰之色,又对临川道:“我派人打听过周道务的消息……” “怎么样?”临川亟亟问道。 李治摇头道:“父皇封锁了你回宫的消息,连同周道务的下落也没有对外说过一个字。我派人去过谯国敬公府上探查,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至于父皇那里,暂时也没有明确的消息。看来这次,父皇把周道务看得非常紧,不知究竟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让我忍耐,但是我要忍到什么时候?太子哥哥,你知道么?这些天,我每晚都在做噩梦。” 她梦见整个皇宫都是血,不光是地上,就连墙上、屋顶上,头渗出源源不断的鲜血,不论她跑到哪里都没办法躲避,而当她抬起头,就能看见周道务的脑袋悬在空中,跟过去一样笑看着她,但是那样的笑容令她毛骨悚然。 临川尤记得那个梦境第一次出现之后,她吓得后半夜再没有睡着,独自蜷缩在床角,紧紧闭着双眼。她怕一睁眼,就真的看见周道务的首级。 因为她需要忍耐,所以哪怕是哭,都不敢发出声音。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可那根本无济于事。越是想要压抑,这股情绪就蹿涌得更加厉害。当她意识到掩盖不住的时候,她就咬自己的手臂。 她闭着眼,怕看见梦境成真,但她的脑海里依旧是梦中那铺天盖地的血红。她哭得昏天黑地,但没有人知道,她把手臂咬出了血,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临川需要扮演一个听话且冷静自持的公主形象,这样才能让韦贵妃放心,也让太宗皇帝放心。然而只要见不到周道务,她就每个夜晚都会做这个梦。 梦醒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临川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依靠了。 “傻丫头。”李治现在和临川算是同病相怜,因此他试图对这个妹妹多加安慰,“父皇不会暗中处决周道务的。” “你信父皇?” “你不信么?” 临川被李治的问题问倒了。她确实一直都相信太宗皇帝是个有道明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枉顾任何人的性命。但是这一次,临川不确定了,毕竟她和周道务回到长安的事并没有对外公布,如果连谯国敬公都不知道的话,太宗皇帝悄然处置了周道务再秘而不宣,也并不是不可能,毕竟他们曾把他骗得团团转。 “我倒是听说,父皇在考虑你的事。”李治道。 “我的事?什么事?”临川不解道。 “你回来一段时间了,总不能这样没名没分地留在宫里。但是之前已经把临川公主的死讯公告天下,总该想个办法让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李治感慨道,“虽然之前被训斥过,但父皇还是疼爱你的。当初要把你嫁去大食,也是因为奥斯曼王子比较坚持。现在经过这样的一段曲折,你反而留下来了,换个角度看,算是一件好事。” “这好事的结果却不是人人都想看见的。”临川暗讽道,“如果父皇能让我知道周道务的下落,就算现在让我再嫁去大食,我也是愿意的。” “然后再假死一次?” 临川没想到李治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但知道他是想要缓和彼此之间太过沉重的气氛,她便没跟他计较,转开话题道:“那么你帮我打探周道务的下落,我帮你去看望媚娘,如何?” 李治收敛了笑意,竖起手掌道:“我敬重十一妹的勇气,便也将你视为君子,今日这君子之约算是定下了,不可反悔。” “不敢戏弄太子殿下。”临川和李治击掌为盟。有了他的允诺,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便拿他打趣道:“我爽谁的约,都不敢爽你的约,你可是当朝太子。” 李治听出了临川挖苦他的口气,抬手就轻抽了临川的马。 马儿只知这是驱赶之意,便开始在马场上小跑起来,临川抓紧了缰绳,却见李治又策马快跑,早就超过她老长一段距离了。 第九 章(上) 有了李治的叮嘱,临川隔日就去看望武媚娘。 临川原以为晋封为才人之后,武媚娘会过得好一些,但是真实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这世上有一种人很容易得到别人的羡慕,但也容易遭到嫉妒,那就是美人。 武媚娘虽然不是临川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但论姿色也是绝对是出挑的。在皇宫里,好看的人数不胜数,互相攀比也就成了常事,如果没有权势,就要拉帮结派,而武媚娘显然没有后台,还有些独来独往,再加上她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有了才人的地位,自然遭到了排挤。 临川去看望武媚娘时,恰好听见和她同期的几名秀女正在午后闲话。她原本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无非就是一些谁家长短的内容,听多了反而容易产生对旁人的偏颇。但她正要走时却听见她们提起了武媚娘的名字,她便在暗处驻足多待了一会儿。 这段时间临川因为周道务的事而心烦意乱,完全没有在意武媚娘入宫之后的情况,如今听这些秀女谈论,才知道她入宫不久就被父皇钦点,之前也已经侍过寝,但她平日甚少与外人接触,所以在旁人看来她不太好亲近,所以这些秀女聚在她背后说闲话。 临川想起在文水县和武媚娘相处的情景,根本和这些秀女口中所说的是两个形象。再加上她们讨论的内容乏味无趣还有针对之嫌,她便因为她们在背后对自己的朋友说长道短而生气。 临川原想上去教训她们,但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方便出面,这才隐忍下来,但还是被有心人发现了。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名秀女问道。 “我是韦贵妃宫里的侍女,贵妃娘娘让我来问问诸位在宫中住得可习惯,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一听临川是从韦贵妃宫里来的,这些秀女立刻换了脸色,一个个堆着笑来临川面前嘘寒问暖,恨不得现在就让临川带她们去见韦贵妃。 临川实在懒得应付她们,正想办法脱身,见前头有个宫女经过,她便唤住:“你是谁的侍女?” “奴婢是新进宫的武才人的侍女。” 临川看她手里端着银耳羹,又问道:“这么好的天,武才人怎么不出来走走?” “武才人性子傲得狠,上回被陛下召见之后,根本不屑于搭理我们,大概是嫌弃这里太小,供不起她这尊大佛。”有秀女说着风凉话。 临川只跟那侍女道:“带我去见见武才人。” 侍女即刻为临川引路,临川也终于不用再理会那帮无聊之人。 去见武媚娘的路上,临川又打听起她的近况来:“你是什么时候到武才人身边的?” “武才人刚进宫那会儿,奴婢就服侍在她身边了。”侍女面露愁容道,“其实武才人不是性格高傲,大约是因为有心事,所以才总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才进宫时就是这样,也没因为成了才人就高兴。奴婢劝过,但也没有效果。” 一切没能按照李治的计划发展,武媚娘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临川正暗叹造化弄人,便和侍女一块到了武媚娘的房外。 侍女见有人来看武媚娘,觉得开心,便笑道:“才人快看,贵妃娘娘派人来看望您了。” 武媚娘出来迎接,见到是临川时,她震惊得险些喊出临川的名字。等侍女退下后,她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些事将来再告诉你,我今日是受人之托过来的。”临川和武媚娘坐下说话,“是李相公让我来看你的。” 武媚娘眼波闪动,明显因临川一句话而动了情,只是瞬间又黯淡下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现在覆水难收,还如何能面对他?” “他担心你,所以让我来看你。只是我如今也有自己的难处,不便在这里多留。如今看你无恙,我知道如何答复他了。” “你怎么会进宫?钱相公又去了哪里?你们难道分开了?还是他也在宫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武媚娘这一连串的问题,临川倒是不知先回答哪一个了:“以后若有机会,你今天的这些问题都会得到答案的。只是请你千万保重自己,否则李相公他知道了,该伤心了。” “当初我在家中自尽,你们就不应该救我。我也不埋怨李郎当时给我希望,如今却陷入绝望。既然求死也死不了,就慢慢耗着吧,也许等着等着,李郎会来见我呢。”武媚娘神情一变,忽然握住临川的手道,“你可以回避我其他的问题,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李郎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是当朝太子,在名义上,武媚娘是他的庶母。 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临川当真说不出口,便将手抽了回来,推脱道:“这件事,还是由他亲自告诉你比较合适。” 武媚娘嗤笑一声:“当初我以为和他之间相隔天涯,我都有勇气去找他。现在我知道自己和他也许只隔了一道宫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想起自己和周道务的处境跟武媚娘与李治差不多,临川心生感慨道:“我跟你相差无几,算是同病相怜吧。” “你怎么了?” 临川摇头道:“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你也要保重自己,既然事已至此,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事态的发展变得好一些,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武媚娘妥协道:“也只能这样了。等将来有机会,我再找李郎把事情都说清楚。” 临川反而希望他们不要再见面了,否则武媚娘也许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李治也未必能在她身边照顾,反而徒增两人的烦恼。 临川和武媚娘又说了些话才离开,回到寝宫时,她远远就望见束晴似乎已经等得很是焦急,便快步上去:“发生什么事了?” “贵妃娘娘来看公主,但是找不到公主的人,这会儿正在里头等着呢。”束晴道。 这段时间韦贵妃很少过来看临川,临川也只是每日例行公事地前去请安。她没想到韦贵妃今日会忽然过来,所以才去看望武媚娘,却没想到时间撞上了。 不知韦贵妃为何突然驾临,临川如今也来不及回去换衣服,便即刻跟着束晴去面见凤驾。 第九 章(下) 然而大出临川意料的是,韦贵妃并不在偏殿,室内站着的是另一道身影。 临川不敢相信周道务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看见他的背影时,她已经恍惚得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当周道务转过身,当她能看清楚他的脸,她才知道,这不是梦,他真的就站在那儿,站在距离她只有几步的地方。 临川惊喜地冲上前,直接扑在了周道务怀里,已然激动得不知再说什么,只觉得有两行温热的泪在瞬间滑落。 “孟姜。” 周道务的声音在临川耳畔响起,如旧温柔,她更不想松开,怕一不小心,他又不见了。 “周道务,你去哪儿了?”临川哭得声音都变了,连自己都嫌弃,“我天天都在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是我来晚了,让你担惊受怕这么久,你打我出气,好不好?”周道务柔声哄临川道。 临川泪眼朦胧地抬头去看他,才不管脸上的妆是不是都被冲花了。她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分离想打他,然而还没把手抬起来,她就已经舍不得了。尤其在看见周道务含笑的眉眼时,临川只想抱着他好好哭一场,把这些天来的担心和忐忑都哭出来,她都快被憋死了。 周道务小心地帮临川把眼泪拭去:“清瘦了不少。” 临川委屈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哪里有胃口?不过是因为要等你的消息,才勉强吃一点,不瘦才怪呢。” 周道务仍旧看着临川笑,但又转过视线。 临川顺势去看,才发现韦贵妃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旁。 临川本想推开周道务,可又觉得,既然这是韦贵妃安排的事,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韦贵妃知道她多在乎周道务,兴许她之前的行为还能多被理解一些。 于是临川抱着周道务不撒手,周道务也不拦她,只在她耳边道:“差不多了。” 临川转头对周道务不高兴道:“我乐意,你别动。” “还有体统么?”韦贵妃显然看不下去了。 临川这才松开周道务,向韦贵妃请安:“母妃,您什么时候来的?” 韦贵妃气定神闲地走来,临川赶紧上前扶着。将她扶着坐下之后,临川跟周道务站在一旁,都没说话。 “我什么时候来的,你当然不知道。你一进门,眼里就只有这个周道务。”韦贵妃的语气怪怪的,目光在临川和周道务之间逡巡,“我是不是应该直接回避,让你们有多些时间说说悄悄话?” “我只是忽然看见周道务就高兴得忘了形,没有让母妃回避的意思。”我扯扯周道务的袖管,让他赶紧说些好话。 “贵妃娘娘容禀,公主在宫外时便是如此,时常因为遇见了高兴的事就忘乎所以,因此臣才不得不陪着看护公主。”周道务又摆出了那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韦贵妃盯着临川问道:“见着他,你就这么高兴?” “不想欺瞒母妃,真的高兴……太高兴了……”虽说是真心话,临川却越说越没底气,生怕韦贵妃一怒之下就把周道务遣走,她还特意往周道务身边靠了靠。 韦贵妃指着临川:“高兴得忘乎所以,不光没看见我,连你父皇都没看见。” 临川这才发现屏风后头又走出了一道身影,正是暗中看了多时热闹的太宗皇帝,这会儿,那一国之君正板着脸看着他们。 一想起回宫当日在御书房的情景,临川便不敢上前,倒是韦贵妃起了身,催促她道:“再让你父皇站着,就是大不敬。” 临川立即快步去太宗皇帝身边,扶着他坐下,韦贵妃这才又落了座,而临川和周道务依旧站着。 “周道务起先说的那些,朕还不信,今日见了,不得不信。”太宗皇帝仍有些严厉地看着临川,“平日里乖巧懂事的临川,居然是这么个性子,让朕和你母妃怎么放心就这样把你放出宫去?” 虽然现在的气氛怪怪的,但临川发觉太宗皇帝和韦贵妃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她便大胆回道:“您让周道务看着我,我就老实了。” “哼。”太宗皇帝脸色一沉,“让他看着你,再骗我们一回。” 临川立刻跪下道:“临川深知此行不孝,再不敢让父皇和母妃为临川担心,请父皇原谅临川,也原谅周道务。” 周道务跪在临川身边,正色道:“当日惊闻公主即将远嫁大食,臣确实为此痛心不已。臣与公主两情相悦,在公主初次离开长安时,就已有情愫,只是因为家国在前,不得不舍弃小情小爱。但之后机缘巧合,有了让臣和公主再续情缘的机会,臣因此才做出当初的决定。情关两人,陛下若真要惩处,臣与公主一同分担。” 临川快被周道务气死了,可太宗皇帝和韦贵妃就在跟前,她又不方便说他,便只能暗中递给他一个怒气满满的眼神。 周道务却只是冲临川温柔一笑,临川便毫无招架之力,悻悻地低下了头。 “你们欺君在前,本是死罪。”太宗皇帝本来稍显严厉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些缓和,“但是经过朕的查证,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你们也是迫于无奈而双双离开长安。虽说也参与了计划,但没有因此引起大唐和大食之间的纷争,又有韦贵妃等人的求情,朕考虑之后,决定酌情轻判。” 这个无疑是个喜讯,临川立即谢恩:“多谢父皇,多谢母妃。” “朕还没说完呢。”太宗皇帝的君王架子在这会儿显得格外足,“你们都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尤其是临川你,两次私逃出宫,得好好反省。” “临川知道了。”临川的心里已是高兴得不得了,偷偷去看周道务,他却依旧一脸严肃地低着头,等候太宗皇帝发落。 “周道务,你知情不报,除了回去思过之外,朕还要再给你一项惩处。”太宗皇帝道。 “臣领罪。” “宫中有一顽劣成性之徒,屡教不改,朕和韦贵妃已经无力管教,将来挑个日子,你将她领出宫去调教,也让朕和韦贵妃省省心。”话到最后,太宗皇帝已是带着笑意。 虽然被狠狠数落了一番,但临川听着却喜不自胜,其中的意味,周道务自然也明白了。 果然,周道务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还有一件事,朕要跟周道务说清楚。”太宗皇帝在瞬间沉下眉眼,“在你接人出宫之前,你们若是敢私下见面,朕就立刻扣人,知道么。” 太宗皇帝说话大喘气,临川的心情也随之起起落落,刚才还高兴不已,这会儿就面临低谷了。 “你不高兴?”这话显然是太宗皇帝问临川的。 临川像周道务那样叩首:“临川谢父皇恩典,也会谨记父皇告诫。” 太宗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带着韦贵妃先行离去。 第十 章(上) 虽说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临川和周道务都不能见面,但太宗皇帝并没有说周道务今天不能在宫里多作停留,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被临川留了下来。 他们之间一个月的分别让今天的重逢充满惊喜和欣慰,临川让束晴把周围服侍的宫婢都撤了,只留她和周道务两人在花园里说话。 “我被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临川依在周道务肩头问。 “自然是有人找上门,我束手就擒。” “你都没有反抗一下?”临川不满道,“万一他们是骗你的呢?” “宫里的牙牌我总不会不认得,再说人家一开口把我和你还有和太子在文水县的事都说了,我还需要反抗么?”周道务拉着临川的手,“你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再说,既然已经逃不了了,总要面对。我们一块回长安,有任何问题,我跟你一起分担,不也挺好?” “可是父皇囚禁了你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对你做什么,就连太子哥哥也打探不到你的下落,你知不知道我急得都快受不了了?” 周道务摸摸临川的脑袋以示安慰:“我当然想来见你,也知道你担心我,但陛下不允许,我就不能出现。” “父皇为什么不让你见我?” “陛下因为当初你假死的事至今龙体还没完全恢复,况且心里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就算是一报还一报,让我们受这一个月的苦,也很公平。”周道务耐心解释道,“我比你早一天到长安,那日御书房的情况,我都看见了。” 临川现在才明白自己对整件事的经过几乎一无所知,于是按捺着内心重重的疑惑,继续耐心听周道务讲说。 “见到陛下的当时,我就把我认为能够告诉他的内容都告诉他了。陛下曾经有过质疑,甚至想要当场杀了我,可我说了一句话,陛下就心软了。”周道务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一见周道务这副样子,临川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狐疑问道:“什么话?” 周道务朝天拱手,肃容认真道:“公主将来离开陛下身边,我必定是那个公主甘愿交付一生之人,一生一世为公主鞍前马后。” “你在父皇面前这样大放厥词,他居然都没严办你?”临川嘴上虽在质疑周道务,却已被他方才那坚定的神情所感动。 周道务眼波温柔地注视临川:“这世上有能力护你一会周全的人不在少数,但能让你心甘情愿交托一生的除了我,还有第二个?” 周道务自信满满,看来真有些欠收拾,但临川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因此她笑睨了他一眼,不给于任何回答。 “陛下虽然儿女众多,但还是很关心你的。你看,我在他面前说了那样的话,他反而满满放弃了要杀我的念头。一切都是因为我是你认定的人,你不用嫁去大食,对陛下而言也是好事,如果能为你找到一个真心待你,你也一心向往的人,他也是乐意的。”周道务柔声道。 临川现在想来,太宗皇帝和韦贵妃为了“报仇”也煞费苦心,硬是看她干着急而无动于衷。 但是周道务这话,临川越听越别扭:“什么我一心向往之人,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就是你心之所想之人。” “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周道务将临川搂在怀里,继而感叹道:“这一个月真是为难你了。” “那是。”回想起这一个月所受的煎熬,临川倍感委屈,“我天天茶不思饭不想,就怕父皇对你做什么。我还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醒了连哭都不敢哭出声,这日子过得我都快疯了。” 临川激动之余,一把抓起周道务的衣襟:“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跟父皇串通看我的好戏!真是白废我那些眼泪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周道务抱住临川,“这一月我每天都在暗中观察你,每天都要将你的情况向陛下禀报。我知道你为了我日渐憔悴,有时夜里我偷偷过去看你,发现你在哭,我也想现身的。但这是陛下对你我的考察,我不能破坏来之不易的机会。孟姜,我知道委屈你了,但你也听见今天陛下说什么了,不是么?” 临川本就是临时起兴要跟周道务闹着玩,却没想到他如此郑重地说了这番话。她如今都明白了,又怎么会怪他呢?她哭,他一定也会难过。但是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考验,他必须忍耐,可是他会在日后加倍地补偿她。 “但是父皇说,在我离开皇宫之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了,私下偷偷的都不许。为了大局,你会忍耐么?”临川确实有些期待周道务的答案。 “会。”周道务毫不犹豫,目光坚定,“只要能够让我们堂堂正正的在一起,在此之前需要付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忍受。已经委屈过你一次,如今回了长安,还得到了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首肯,我愿意等。” “你过去的馊主意都去哪了?难道被父皇吓唬得什么都不敢做了?这可不是我心里的周道务。”临川拿周道务开玩笑道。 “我已经两次险些失去你,我不想再冒险了。哪怕这个方法看起来傻一点,只要能够顺利地让我们在一起,当这个傻子又何妨?我将有一辈子的时间陪伴我的孟姜,这就足够了。”周道务将临川抱紧了一些,“再说,你现在还缺少一个身份,总不能不明不白地留在宫里。这也需要陛下的旨意。” “你很在乎这个么?” 临川抬头盯着周道务,只见他星眸如若潋滟着春水一般温柔,听见他说道:“我在乎的只是你。” 这些听来腻歪的话,无论周道务说多少句,无论他说多少遍,临川每听一次都为之心神荡漾。就像周道务说的,他是她心之所向之人,是她这一生感情停泊之处,但凡他说的话,她便视之为蜜糖,甘之如饴。 临川正欣喜地蜷在周道务怀里,却听他口气怪异道:“但是有件事,我们得谈谈。” 临川心情舒畅道:“你说吧。” “你这一个月寝食不安的,当真是瘦了不少,抱起来都有些硌手了。” “你!”临川气鼓鼓地瞪着周道务,他却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转眼间,他又变得温和起来:“将来我们不会再分开,你也不许再因为我而亏待自己了。” 这人说话一阵风又一阵雨的,反倒是临川不知应该如何应付了。 面对周道务的一片深情,临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便朝他点头,含笑答应了。 第十 章(下) 周道务说临川应该多吃点,她就天天让束晴准备好吃的,没有一顿亏待了自己。就连束晴都说,临川把该补的都补回来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在那天之后,临川和周道务确实没再见过面,但太宗皇帝当时并没有说不许他们暗中传递书信。 这种钻空子的事不便明目张胆地坐,也不能做得太频繁,临川和周道务之间好几天才能通一次信,这就导致她现在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收到束晴带回来的信件。 临川在宫里的日子其实很无聊,所以她给周道务写了很多最近吃的东西,她想告诉他,她正在让自己恢复,等他们将来再相见,就不会再是瘦得被他嫌弃的样子了。 周道务每次都跟她说些好玩的,有时候还会写首情诗。临川觉得让他在宫里当这个检校右骁卫将军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他应该去长安大街上派发他的诗作,让大家都看看这人多么没脸没皮。 饶是如此,临川依旧把周道务的每一封信都反反复复地看上好多遍,有些都倒背如流了。 这天,临川本要去看望武媚娘,束晴乐呵呵地进来,神秘兮兮道:“公主。” 一见束晴这副模样,临川就知道是有好消息了,立刻扑上去道:“快给我。” 束晴躲了临川一阵,最后还是被制服,她只得讨饶道:“我的好公主,我什么没有,饶命。” “我才不信呢。”没在束晴手里找着,临川就直接搜身,还不忘挠束晴的痒,弄得束晴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连声求饶:“公主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骗您。” 临川不高兴道:“那你跟我墨迹什么。” 临川转身正要走,却见李慎坏笑着站在门口,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临川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可李慎仗着个头比她高,举着信就是不肯给她。临川跳了半天也没够着,索性不去抢了,生气道:“不给算了,我大不了不看。” 临川特意昂着头从李慎身边走过,却听他在她身后大声念道:“孟姜亲启……” 临川气上心头,回头就要再去抢,李慎却早有准备,硬是不肯给。临川急了,放弃挣扎,央求李慎道:“十哥,你快给我吧。” 临川这副模样让李慎很是受用,这才把信交给她。 临川一面拆着信,一面数落他道:“早知道你这样欺负我,当初我就不撮合你和古灵珊了,看你上哪抱媳妇儿去!” “记得回头把称呼改了,该叫十嫂了。”李慎春风得意道,“再说,当初可是我帮了你的忙,灵珊是我自己追来的。” 临川懒得跟李慎计较,立刻看起了信。 李慎想要凑过来偷看,临川马上把信藏起来。他一脸嫌弃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给哥哥看看有什么大不了?” 临川喜上眉梢道:“未来十嫂会给你写这些信么?你有机会看见她含情脉脉的样子么?” 临川清楚古灵珊的性格,有些像姝颜,但更加活泼,她就算真的喜欢李慎,也不见得会说甜言蜜语。看李慎现在就开始护着她的样子,该是平日里他没少对古灵珊说才对。 李慎有些闪烁其词,没接临川的话头:“你得意什么?不就是个周道务,看你宝贝的,啧啧,还是矜持一些吧。” 临川当然不能在嘴仗上输给李慎,当即反驳道:“不劳十哥操心,我宝贝周道务,周道务更宝贝我,你还是想想怎么回去哄未来十嫂吧。” 李慎显然不服气,冲临川哼了一声:“我跟你十嫂好着呢。” 临川把书信收起来,跟过去的那些信件放在一处,问李慎道:“十哥来找我,就是来送信的?” 李慎这会儿已经坐下:“还真有件事要先给你透个底,才听来的,新鲜得还腾着热气呢。” 临川坐下道:“别卖关子了,说吧。” 李慎看来神神秘秘的,盯着临川上下看了好几遍,啧啧称奇道:“我也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 “你在说什么?”临川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慎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临川拉起来,绕着她左看右看,像是看怪物似的,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咿咿呀呀。 临川被他弄得心烦,没好气道:“到底怎么了?” 李慎忽然冲临川作揖道:“临川妹妹,我是父皇第十子,纪王李慎,如今也就是你的十哥,将来若有需要帮忙之事,可以随时来找我,只要我在长安。” 看着李慎古古怪怪的样子,临川一头雾水,急忙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给我说清楚。” 李慎皱起了眉头,神情悲怆道:“原本我有个十一妹,封号便是临川。无奈她当日远嫁大食,在关外遇见了歹人,以至于客死他乡,竟是连尸身都没有完好保存下来。那时我将她的尸体护送回长安,父皇和母妃见后悲痛不已,为此抱恙在身。却没想到,宫中居然有跟我那十一妹如此相似之人。母妃见后以为是十一妹归来,欣喜不已。” 李慎又惊奇地看着临川:“莫说母妃,我这个当哥哥的也觉得你跟我那十一妹长得如出一辙,真是令人惊叹。” 临川算明白十哥是什么意思了,这是太宗皇帝要给她安排新的身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宫中,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流言。 “既然我将成为纪王殿下的‘临川妹妹’,就该还你一个礼。”临川向李慎福身道,“临川见过十哥,以后如果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十哥帮我兜着。” 李慎顺手就敲了临川的脑门:“你这算盘打得挺精,还想让我帮你顶罪,找你的周道务去。” 临川揉了揉脑袋道:“什么我的周道务,这事儿连个准儿都没有呢。” “你是不是最近东西吃多了,整个人都吃傻了?”李慎用一种“孺子简直不可教”的眼神扫了临川一眼,“父皇都开始给你安排新新身份了,会没有后招?咱们父皇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么?显然是已经想好了,帮你把身份定了,紧接着就要操心你跟周道务的婚事了。不然把你留在宫里不就得了,用得着还要拟诏,公告天下,要母妃收你这个义女,还赐你公主的头衔?” 临川给李慎捧捧场:“十哥说得对,一定就是你猜的这样。” “什么叫猜?这是我用我英明睿智的的头脑一步步分析的出来的。”李慎洋洋得意道,“十一妹,你就等着吧,等你再当回了‘临川公主’,你跟周道务的事基本也就有着落了。” “承蒙十哥吉言。” 李慎摆手道:“自家兄妹,客气什么。只要你回头见了你十嫂,多跟她说说我的好,就没白费十哥对你疼爱。” 临川万没想到李慎和古灵珊居然是这样的局面:“看来回头十哥要是欺负我,我就有靠山可以告状了。” 李慎满脸嫌弃:“怎么说话呢?我何时欺负你了?” 临川但笑不语。 李慎完成了来找临川的目的,转身就大摇大摆地走了。临川跟他一块出的门,他出宫,她去看望武媚娘。 第十一 章(上) 李慎给临川吃了定心丸,她就渐渐些有恃无恐,尤其这段时间不能见周道务,她经常去找武媚娘,慢慢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韦贵妃宫里有个宫女跟武才人走得很近。 这件事的直接影响就是往日门庭冷落的武媚娘住处,经常有那些秀女前来串门,一个个笑脸相对,可临川想着她们在背后说的那些话就根本不想给她们好脸色看。 今日临川去看望武媚娘的时候就遇见了一个秀女,不过武媚娘不在住处,就连伺候她的侍女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临川进去等了多时也没见武媚娘回来,生怕她出事,赶紧让侍女分头去找。 皇宫这么大,要找个人非常困难,尤其还不能动用宫中侍卫,简直就跟大海捞针似的。 临川找了很久,都快从后宫找去前殿了,却依旧没有武媚娘的影子,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她还差点跟太宗皇帝撞上。 临川灰溜溜地跑开了,可没有武媚娘的下落总不是办法,她只能继续找。 “找什么呢?”李慎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丢东西了?” “丢人了!”临川急着找武媚娘,没心情跟李慎打嘴仗。 李慎跟上来:“你还知道丢人?又干了什么?” “是人不见了!武媚娘不见了!” “武媚娘?就是那个新进宫的武才人?” “对,就是她。她不见了,不知道去哪了。十哥,你见过么?” 李慎耸肩道:“我只闻其命,未见其人,只知道传言是个美人,就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那你今天可看见美人没有?” 李慎笑了两声:“我来后宫就是给母妃请安的,可不能到处晃荡。再说宫里到处都是美人,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临川推着李慎就走:“那你别跟着我在后宫转悠了,免得父皇看见了又说你。” “我这是跟你增进兄妹感情,父皇说不了我。”李慎不甘心道,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临川没想到李慎的动作又快又稳,她一头就撞了上去,正想兴师问罪,却听李慎道:“那不是有人么?” 临川顺着李慎的指向望去,隔开一条花径的另一边确实有衣角摆动。那个角落有些偏僻,不是李慎指点,临川还不能注意到。 不再跟李慎纠缠,临川立刻跑过去一看究竟,居然真的是武媚娘,不过她似乎遇见了伤心事,正一个人偷偷哭呢。 为了防止李慎搅局,临川示意他赶紧离开。李慎不听,反而要上来,她立刻做出央求的表情,他才坏笑着离开。 临川又等了片刻,见武媚娘哭个不停,她暗道等下去不是办法,便上前道:“媚娘?” 武媚娘立即停止了本就低声的哭泣,却因为心虚没有回头相顾。 临川快步走去武媚娘身边,关心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哭了?” 武媚娘摇头道:“我没事。” 武媚娘依旧低着头没去看临川。 联想到武媚娘进宫后的生活,临川以为是她听见了那些秀女背后议论的闲言碎语,一时气上心头:“是不是因为她们欺负你?我给你报仇去!” 武媚娘立刻拉住临川,也终于抬起了头,然而那一双已经哭红了的眼睛,着实让临川看得心疼。 临川收敛了一身的火气,坐去武媚娘身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武媚娘的眼睛又红了一些,但她强忍着,没让泪水再夺眶而出。临川看着她这逞强的样子,只恨自己没能力保护好她,李慎交代她的事自然也不算办得好。 或许真的是太伤心了,哪怕武媚娘故作坚强,她一垂眼,泪珠还是滚落了下来。她立刻将泪痕擦去,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只是听见了一些话,一时难以接受,所以才自己跑出来的。” “都是那些人平日里吃饱了撑的,没事连嚼舌根,你不要在意。” 武媚娘摇头道:“我才不在乎她们说什么。” “那是为何?” 武媚娘死死攥着手绢,整个人都有些发颤,临川唯恐她再这样憋下去当真会出事,便轻轻按住她。 又是片刻沉默,武媚娘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一声缓慢且沉重的叹息之后,她委顿下来,眼中也失去了神采,变得暗淡无光。 “我看见他了。”仿佛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武媚娘的这句话说得非常吃力。 临川最初没反应过来武媚娘说的是谁,但见她这样失魂落魄,临川才领悟到,武媚娘口中的这个“他”是在说太子李治,而且看她现在的样子,多半是知道李治的身份了。 临川正思考应该如何向武媚娘解释这件事,让她放宽心,却听她先开口道:“我以为他只是哪家皇亲国戚,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当朝太子。” “太子……太子本想等你避过了采选就跟你坦白身份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你不要怪他。”临川安慰道。 武媚娘空茫的双眼里再也没有一丝波动,她颓然坐着,半垂着头:“他特意安排了宫女来我身边照顾,有了机会就偷偷过来看我,他如此待我,已是仁至义尽,我怎么还能怪他呢?” 话虽如此,临川却依旧担心这件事给武媚娘带来太大的打击,以至于再令她做出傻事,便立即宽慰她道:“他不敢面对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的。他曾经亲口让我多来看看你,让我替他照顾你,在他的心里,还是非常重视你的。只是因为身份限制,他才……” “我明白,他是当朝太子,当初为了我特意去文水县,对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今我是陛下封的武才人,跟他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障碍。”武媚娘就连叹息的声音都在发抖,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可是我不甘心。既然让我跟他相遇,还让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给我们安排这样的结果?我不甘心,临川,我真的不甘心。” 武媚娘越说越激动,哭得已经难以说完整一句话。 此时此刻,临川根本不知道还能再如何安慰武媚娘。如她所言,她和李治彼此钟情,这本该是件喜事,但造化弄人有了如今的局面,怎能不让身在其中的她气愤苦恼? 若是当初逃走了,武媚娘还能对这份感情抱有一丝美好的希望,可现实硬是将这最后一点渺茫的可能都剥夺了。武媚娘的一颗真心都已经交给了李治,怎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呢? 既然无法好言相慰,临川只能将武媚娘抱住,在此时给她一些安慰和依靠。 武媚娘果真伏在临川肩头哭得更凶,将心底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 听着这哭声,临川自是万分心疼,武媚娘没做错什么,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这副田地。 第十一 章(下) 临川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写进给周道务的回信里,一来,她因为这件事而苦恼,心里有太多的情绪得不到发泄,只能告诉周道务,二来,她确实很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方法破解这样的局面,虽然这已是看似的死局。 给周道务写信的时候,临川总能回想起那一天她抱着武媚娘时,意外发现李治就在不远处的情景。她知道李治一定不忍心看见武媚娘这样伤心,他一定也想上来安慰自己的心上人,但是他们不适合见面,只要是在这宫里,他们就不应该见面。 这是临川第一次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把信交给束晴,看着宫女如旧跑出去找接头人的身影,临川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但不等她回神,韦贵妃就来了,还带着高力士。 高力士手里捧着圣旨,韦贵妃正喜上眉梢,临川对圣旨里的内容也有了猜测。 “陛下国务繁重,请贵妃娘娘代为宣旨。”高力士笑道。 临川跪在韦贵妃面前,韦贵妃从高公公手中接过圣旨宣读起来,内容就跟当初李慎和临川说的一样,她是个跟已故“临川公主”长相极为相似之人,韦贵妃因为思女心切,收为义女,并封公主,封号“临川”,算是代替故去的公主向韦贵妃尽孝。 韦贵妃宣读到最后,还有关于临川和周道务的婚事——择谯国敬公之子周道务为驸马,与临川公主择日完婚。 她又成了临川公主,虽然在外人看来她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但这样的结果对临川而言已是圆满,她又能留在亲人身边,而且真正和周道务有了婚约,光明正大。 韦贵妃宣旨之后,高力士便先行离去。 韦贵妃与临川道:“我们前事不提,从今往后,你还是我的临川,你可不能再跟过去一样,做出伤害我和你父皇的事了。” 临川点头道:“临川‘死而复生’,全赖父皇和母妃宽恕,往后一定克己复礼,不会再行荒唐之事,让父皇和母妃担心。” 韦贵妃满意道:“如今身份给你恢复了,你和周道务的婚事也定了,再下去就该挑日子了。回头找钦天监的人看看,我亲自给你们选个好日子,让我的临川风风光光地嫁人。” 一想到和周道务的感情就要开花结果,临川自然高兴万分,然而武媚娘和李治的事就摆在眼前,总是让她憋着一口气。 韦贵妃察觉到临川的愁绪,问道:“你有心事?” “没有。”见韦贵妃要出门,临川立即扶着她,“只是父皇近来国务繁重,我怕打搅他,所以不敢时常过去请安,母妃可知道,父皇身体可还好?” 韦贵妃眉间的笑意减淡了一些:“这话,也只有我们母女才能说一说。你父皇毕竟年岁上来了,加上总为国事操劳,小病小痛又不甚在意,身子总是不大爽利。这些天也总有太医过去诊治,但都说不出个缘由。我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要有空,还是应该抽空多去看看你父皇,要知道,他如今这样,多半都是被你当初给气的。” 临川少不得为此愧疚,便答应了韦贵妃,在太宗皇帝闲暇时就常去探望。 “我还听说,你跟新进宫的那个武才人,走得很近?” 韦贵妃的口气难测,临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道:“谨听母妃垂训。” “你们年纪相仿,都是一般的姑娘,能玩到一起也很正常。但是你要记住,你是大唐的公主,她是你父皇的妃嫔,你们之间有着身份的差距,总要顾全礼数,不可逾越了,知道么?” “临川知道了,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就怕你嘴上说着知道了,一回头就都忘了。”韦贵妃取笑临川道。 听了韦贵妃的叮嘱,临川去看望太宗皇帝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有时她过去,太宗皇帝还在跟朝中的大人们商量国事,她就在外面等,偶尔还能很周道务打上照面。 “谁给你想的点子,用这种方法让你来见周道务?”太宗皇帝挖苦临川道。 “我真不是特意来见他的。”虽然是顺带,但这也是临川常来的动力之一,只是不能明确承认罢了,“父皇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临川就替父皇爱惜。父皇忘记吃药,就由临川提醒。” 高力士此时恰好来送药,临川亲自递到太宗皇帝面前。 太宗皇帝笑逐颜开地喝完了药,高力士奉上蜜饯,他却摆手道:“临川的一片孝心在这药里头,朕喝起来都是甜的。” “公主近来常看望陛下,陛下心情好了不少,气色也红润了。”高力士恭维道。 太宗皇帝笑声朗朗,听来中气很足,确实比之前硬朗许多:“是临川的功劳,要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临川不想武媚娘在宫中虚度时光还饱尝相思之苦,想请父皇放她出宫。但她如果真这样说了,或许会令武媚娘陷入困境,因此她斟酌着,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太宗皇帝问道,“既然你不说,朕就帮你说了。” 临川怕武媚娘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遭难,不敢在这个时候涉险,便将这份心思压制了下去,道:“临川以前不懂事,做了让父皇失望的事,现在这些都是我身为子女应该做的,父皇不用特意给我赏赐。” “君无戏言,朕都说了要赏,怎么能出尔反尔?你既然想不出要什么,朕就自行决定了。” 临川立即跪在太宗皇帝面前听候赏赐。 “朕已看过钦天监送来的折子,两个月后的初八是黄道吉日,朕将你和周道务的婚期定在那一天,如何?” 这是临川如今正在等待的一桩大事,却没料到会就这样从太宗皇帝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内心的喜悦已是溢于言表,临川看着父太宗皇帝满慈爱的笑容,都有些高兴得出神了。 “公主,快谢恩。”高力士提醒道。 临川立即叩首道:“谢父皇恩典。” 太宗皇帝将临川扶起:“这是件好事,你怎么哭了?” 临川忙将眼泪擦去,又觉得双颊发烫,便低着头道:“高兴的。” 太宗皇帝笑得更欢:“朕知道你喜欢周道务,但这已经是最近的好日子了,你再等两个月吧。” “父皇难道就这么想把临川嫁出去么?” 太宗皇帝思虑道:“也对,你是朕的宝贝女儿,朕也不想你这么快就离开朕的身边,不然再往后推一推?” 临川虽知这是太宗皇帝故意跟我开玩笑,但也不能顺着这个台阶就下,万一真的把婚期往后拖延,她和周道务就又要多一些时候不能名正言顺地见面了。因此,临川讨饶道:“父皇,您不能出尔反尔。” “陛下,周大人来了。”高力士道。 临川很想见周道务,但有太宗皇帝的皇命在先,她可不敢当面抗旨,便道:“谨遵父皇告诫,临川先行告退。” 得了应允,临川小跑着离开,等跑出了一段才敢回头,见周道务正和父皇说话,她这才继续朝寝宫走去。 第十二 章(上) 随后,太宗皇帝就将临川和周道务的婚期公之于众。但在举办婚礼之前,宫中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韦贵妃的千秋寿诞。 自从长孙皇后殁去之后,父皇没再立新后,后宫事宜多由韦贵妃和杨妃等几位娘娘共同主持,因此这一次韦贵妃的寿诞自然受到了众人的重视,早早就开始着手准备。 韦贵妃对此不甚上心,临川因为心中有愧,便主持操办了大部分的事先准备,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向杨妃她们请教,这样忙忙碌碌了好一阵,寿宴最终还算顺利。 韦贵妃寿辰这一日,后宫的女眷们一早就赶来贺喜,里里外外的都是人,特别热闹。夜里还有酒宴,大家欢聚一堂。 临川酒量太差,但因是韦贵妃寿辰,心里高兴便多喝了一些,不多时就有些晕乎乎的。 韦贵妃命人将临川送下去歇息,她便在院子里小坐片刻,可不敢缺席太久。 正靠着石桌醒酒,临川忽然觉得似乎有人从暗中经过。她扭头过去看看,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确实发现有人影晃动。 这处园子还算安静,如今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况且临川看那人鬼鬼祟祟的,怕是心怀不轨,便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过去,想要一看究竟。 不看也就罢了,等临川看清楚那人就是乔装的李治时,她只剩下吃惊的份儿了,而当她发现李治正在暗处偷看武媚娘时,更惊讶得不敢再作他想。 今日武媚娘自然也在为韦贵妃贺寿之列,只是她和临川一样,不胜酒力,在被其他秀女借口灌了酒之后就离席出来醒酒了,这会儿正在园子的另一处独自待着,而李治就在暗处看她,生怕被人发现。 今天韦贵妃这儿人来人往的,李治又是乔装进入,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想来他也是因为那一日看见武媚娘在御花园哭了,心中放不下,才会想要借这个机会前来看望,却没料到被临川发现了。 临川猜想李治不至于在韦贵妃的地方做出格之事,便不想打扰他们。但正当她要转身出去为他们望风,却意外发出了声响,好在正好有其他侍者从远处经过,她才没被李治发现,但武媚娘闻声回望,似是发现了李治。 “李郎?”武媚娘站起身,试探着朝太子哥哥藏匿的方向走去,“是你么,李郎?” 武媚娘在靠近,但李治却迟迟没有现身,反而在武媚娘已经走近时转身要离开。 “我知道是你,你难道连出来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么?”武媚娘质问道。 临川看不清李治的神情,只是盯着他陷在阴影里的身影,依旧没有开口。 “我就想知道,是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敢出来?哪怕就是看我一眼,你都不敢?”武媚娘凝神逼问道。 周围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夜里吹过的风,吹动了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武媚娘的神情逐渐冷却,眼底的期望在这样的沉默中被慢慢冻结,她的叹息混合在近乎绝望的言辞间,一起从口中传来:“太子殿下夜入韦贵妃寝宫请务必小心一些,被人发现的话,就有理都说不清了。” 武媚娘转身要走,李治却忽然走出了那一片树影:“媚娘……” 武媚娘艰难地转过身去面对李治,神情艰涩:“你终于肯出来了?” 李治满脸愧疚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实在是对如今的局势毫无办法,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你。” “我听了你的话入宫,现在你却用逃避的方式来对我?李治,且不说你是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难道你对我就没一个应该有的交代么?是等还是不等,你难道不应该跟我说清楚么?”武媚娘有些激动道。 李治急切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等?你要做什么?” 然而武媚娘并没有给出答案,李治惶急不安,箭步冲上前,就站在距离武媚娘一步之遥的地方问道:“你告诉我,什么叫不等?媚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武媚娘将她颈间留下的伤口展示在李治面前:“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是你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你无心解开现在的局面,那我也不用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再白白折磨自己。” 武媚娘的决绝令李治惊慌失措,他想要去触碰武媚娘,但才抬起手又放了下去:“你是父皇封的武才人,我是当朝太子,这个局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解。” 武媚娘眉间的神情慢慢平复下去:“李治,你想过要解开这个局么?哪怕只是一刻。” 李治欲言又止,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跟武媚娘解释,然而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或许,是因为即便他想过,也对现实毫无办法。皇帝是天子,而他李治哪怕万人之上,也还是屈居皇帝之下,他没办法违背天命,也不能违抗君命,更不敢做不孝之举。 “媚娘……”李治无奈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都没有料到的。我李治对天起誓,从未对你虚情假意,我是真心待你,也想要跟你长相厮守。但一切就是这样出人意料,你是被采选的秀女,还成了我父皇的才人。如果我坚持跟你在一起,那就是上欺君,又愧对亲生父亲,这是不忠不孝。” “所以,我和我的感情,注定要因为成全你的忠孝而被牺牲了?”武媚娘面色平静,再一次转身将要离去。 情势已经无可逆转,现在的处境也不适合李治再多跟武媚娘独处下去。 临川看着李治随之落寞的神情,看他失落地转身也要离开,心中无限唏嘘。 但武媚娘却忽然回身,跑向李治将他抱住。此时此刻,莫说是李治,临川都惊讶于武媚娘这出人意料的举动。 “别动。”武媚娘抱着李治,即便她没能靠在他的怀里,她依旧紧紧抱着这个占据了她一颗真心的男子,“李治,我恨你,但是我也爱你。” 李治显然也心痛难当,但他无法像武媚娘那样对礼教规矩全都弃之不顾,他始终是大唐的太子,有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自我约束,即便他爱武媚娘,在现今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隐忍。 第十二 章(下) 一想到李治当时私自奔赴文水县,想起他为了等武媚娘脱离危险而日夜守护,临川便知道他对武媚娘确是真情实意,但现实也像他说的那样,有着难以跨越的高度,或许只有生和死才能比拟这其中的距离。 李治似乎想要对武媚娘说些什么,但他的眼神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临川发现他正看着自己,或者说,应该是他正看着临川身后,万分惊恐。 临川暗道不妙,转身时才发现韦贵妃身边的何姑姑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她不知何姑姑暗中看了多久,看见了多少李治和武媚娘的事,但临川可以肯定何姑姑一定会把在这座园子里发生的事告诉韦贵妃,那就代表着武媚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何姑姑上前道:“贵妃娘娘见公主多时没有回去,就让奴婢出来寻找。公主酒醒了么?若是醒了,就随奴婢回宴上去吧,陛下和贵妃娘娘都等着公主呢。” 临川不敢在此时造次,立即跟着何姑姑回去赴宴,连头都不敢回。 太宗皇帝的到来令今晚的寿宴又热闹了许多,但因为发现了李治和武媚娘的事,临川已经完全没有心情享受美酒歌舞。 武媚娘在不久后也回了座,神色看来缓和了许多,丝毫没有和李治私会时的影子。然而即便是这样,临川仍旧忐忑不安,尤其当她看着太宗皇帝和韦贵妃说笑的模样,她的脑子里都是刚才在花园里的情景。而当她看见何姑姑那张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脸,心绪更是难以平静。 酒宴散了之后,众人各自回宫,临川自然也回去了。 束晴为临川梳洗时不解问道:“公主,你怎么从贵妃娘娘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的?难道出了什么事?” 临川心烦意乱便有些没好气:“不该你打听的事就少打听,知道得多了对你没好处。” 束晴立即低头认错道:“公主教训得是,奴婢不应该僭越。” “我是一时口快,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临川道歉,“周道务最近都没有书信送来么?” “奴婢也觉得奇怪,周大人以往不会隔这么久都不给公主送信的。”束晴道。 临川和周道务的事算是八九不离十,她也就不那么在意他什么时候会送信过来。眼下最该担心的是今晚的事,临川不知何姑姑会如何向韦贵妃交代。 就这样担心了一整晚,临川为了探查情况,第二天,她特意早起去给韦贵妃请安。 “昨夜闹得晚了,亏你今天还起得早。”韦贵妃道。 “临川理应每日按时来向母妃请安问好,风雨无阻。”临川观察着韦贵妃和何姑姑的神情,发现她们都跟没事人似的。 “难道何姑姑没有向母妃告密?”临川暗道。 心中困惑未解开,临川却见侍者进来禀告道:“娘娘,武才人到了。” 临川心头一紧,再次去看韦贵妃,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眼光冷得有些可怕。 武媚娘进来时,脸色不大好看,见到临川时,她甚至险些停住脚步,随后向韦贵妃请安,也得了座。 “武才人昨夜休息得不大好?看起来不太精神。”韦贵妃问道。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媚娘是前些日子受了凉,所以这段时间身子不太爽快。”武媚娘毕恭毕敬道。 “身子不舒服就要赶紧找太医看看,否则出了事儿,旁人不好担待。” 武媚娘即刻跪下,将头埋得很低:“媚娘谨记贵妃娘娘教诲。” 韦贵妃不让武媚娘起来,接着道:“宫里地方大,确实有些角角落落是旁人顾及不到的。但宫里人也多,一不留神做点什么,就可能被人瞧见。说到底,还是要自己多注意一些,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要拿捏得清楚。” “贵妃娘娘教训得是,媚娘一定谨遵娘娘告诫,恪守宫规。” “所以本宫不说,你就可以当宫规不存在?”韦贵妃的语调瞬间阴沉了不少。 武媚娘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媚娘不敢。” “有人在本宫的地方做了不应该的事,本宫若要教训,武才人你说,合适不合适?” “娘娘掌管后宫向来赏罚分明,若真是做错了,就理应受罚。” 韦贵妃点头,对何姑姑道:“拖下去,三十板子。” 临川拦在武媚娘身前:“母妃,武才人还带着病,这三十板子下去,兴许就没命了。” 韦贵妃丝毫不理会临川的请求,冷冷道:“还不快去?” 何姑姑马上找人过来将武媚娘架了出去。 韦贵妃起身,目光严厉地盯着临川:“出了这种事还要何姑姑来告诉我,你还准备包庇她?” “我不知何姑姑是如何向母妃禀明的,但这件事说来话长,并不是我有心隐瞒,而是……” “不管有任何原因,武媚娘现在是你父皇的女人,她就不应该再跟别人牵扯不清,更何况对象还是太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我皇家的颜面,都要被那武媚娘败光了!” “可错原不在武媚娘身上,她也是受害者。” “你是说,错在身上?还是有的什么人造成了昨夜差点败露的皇室丑闻?” 韦贵妃的尖利让临川无法回驳,因为造成李治和武媚娘不能在一起的直接原因就是采选秀女这件事,而事情的源头在太宗皇帝身上,可临川断不能指摘自己父皇的不是。 韦贵妃见临川不说话,态度也慢慢软和了下来:“我原本应该找个理由杀了武媚娘,这才能以绝后患,防止将来有流言散布出去,对她,对太子,对陛下,都是一劳永逸的事。” “母妃不会滥杀无辜的。” “无辜?”韦贵妃冷笑道,“武媚娘是无辜么?当时分明是她主动去抱太子,太子若是无情,反口就能把责任都推她身上。” “太子哥哥不会这样做的。”临川坚定道。 “他是太子,难道要因为一个女人不顾自己的身份,接受所有人的指责?他乐意,你父皇都不会乐意。事情要是闹大了,武媚娘必死无疑,谁都保不住。你要是还想帮她说话,当心你跟周道务的事也因此被搅黄了,回头还连累你十哥和我。” 正是因为知道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所以刚才在韦贵妃的压迫下,临川没敢再为武媚娘求情。她忽然觉得,她不再是过去的临川了,她变得胆小,变得懦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周道务如果知道了,还会喜欢这样的她么。 第十三 章(上) 韦贵妃的意思很明确,让临川不要再淌李治和武媚娘的这趟浑水,但临川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只是不敢再跟过去一样明目张胆。 从韦贵妃那儿出来,临川就让束晴晚些时候去看看武媚娘。以武媚娘现在的处境,受了这种委屈,必定会被那帮平日里就看不惯她的宫女落井下石。临川不能为她出头,关心一下她的伤势,帮着恢复一些还是可以办到的。 临川和束晴回到寝宫,见有个陌生的宫女正在等候,原来是平常和束晴传递信件之人,说是今天不见束晴在,就只能多等一些时候了。 往常临川得到了周道务的书信都会第一时间拆开,然而这一次,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她怕周道务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会不复当初的心意。 临川让束晴把信放下就出去,她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她看着那封信,就仿佛见了周道务,可她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临川就这样独自坐了不知多久,忽然被身后窜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不等她看清楚,就听见李慎的声音传来:“你是将要出嫁,不是要出家,怎么就跟入了定似的。” 临川没精打采地瞥了李慎一眼:“你怎么又有空往宫里跑?不用陪着未来十嫂?” “灵珊是很重要,但我不能因此忽略了我可爱的十一妹。”李慎坐在临川面前,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是喜事将近么?怎么看你却愁眉苦脸的?” 临川却只是看着那封信,没有作答。 李慎顺手就拿起那封信,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就跟鉴宝似的。最后神情古怪地看着临川:“周道务的信你都不拆,难道你现在反悔,不想嫁给周道务了?” 临川立刻反驳道:“你才不想呢。” 李慎把信放回我面前,笑呵呵道:“我当然不想。” 临川没半点心思跟李慎耍贫,干脆坐着不说话,更不搭理他。 李慎在临川身边鼓捣了一阵子却得不到我的回应,他便收敛了那一身不正经,重新坐下,开口道:“我听说了,母妃早上给了那个武才人三十板子,我古道热肠的十一妹居然没拦着,这可绝对不正常。你是不是有难处了?” “你消息真灵通。”饶是如此,临川依旧不能向李慎敞开心扉,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可不想回头再连累了李慎。 李慎凑上来:“其实我也好奇,母妃不是随随便便就罚人的性子,这回给了武媚娘三十板子,这可不轻,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临川抵着头,不想说。 李慎故意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不愿意跟我说,我只能去找周道务了。这天下能让你开口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临川赶紧拉住李慎:“你别找他,我不想见他。” 李慎惊奇道:“居然会有你不想见周道务的时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还是你真不想嫁给他了?” “就是因为我想嫁给他,所以才不想麻烦他。”临川丢开李慎的袖管,侧身对他道,”这件事谁都插不上手,你也别管了。当心母妃知道了,连你一块教训。” “那怎么行?”李慎一拍桌子,顿时一股浩然正气就冲天而出,“你是我妹妹,妹妹有事,我这个当哥哥的能不关心么?你就说到底怎么了,能帮的,我一定帮。当初你那么大的事,我都帮你做主了,还差现在?” “这事你真帮不了。”面对李慎的热情,临川的内心却愁云惨淡,“十哥,如果要你在自己的身份权力和古灵珊之间做选择,你选哪一个?” 李慎这下犯了难,皱着眉头不说话。 一见他这样,临川的心就凉了半截。 “说实话,我必定选灵珊。”李慎正色道,“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个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人,如果我没有了这个身份地位,我用什么去照顾灵珊?如果我不能照顾好她,凭什么让她留在我身边?那我宁愿她不要跟着我,我可不想她和我一起受苦,我狠不下这个心。” 临川没想到李慎会在最后给出这样的答案,虽然听来有些决绝,但却是李慎对古灵珊一番深情的表现。 “你要知道,感情是很重要,但如果男方没有能力,尤其是在财物方面,或许两个人可以一起过一阵子的穷日子。但日子长了,至少作为我,如果我不能改善这种条件,我会心存愧疚,我不忍心看着我心爱的姑娘因为我而清贫一生,那样太苦了。”李慎认真地看着临川,“你看当初的崔弘文和宣又琴,他们后来能够在一起,也是依赖在一定的钱财基础之上。我并不是在否认感情的重要,但我李慎,希望能够给予心爱之人,我想给她的一切,感情和钱财,身份和地位,我都要给她我力所能及里最好的。”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都不一样,临川没办法评判李慎所想是不是跟古灵珊心里想要的一样,因为毕竟这一切都是假设出来的。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在武媚娘和李治的感情里,武媚娘是不在乎这些的,可她不知道李治是不是也跟李慎一样,又或者他只是单纯舍不得他的太子之位,那毕竟是将来可以拥有天下的宝座。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李慎问道,又开始自己琢磨起来,“我看你总是不跟周道务见面也不是办法,你要是整天这样胡思乱想的,回头又蹦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周道务不见得招架得住。” “不劳你操心,我也就能胡思乱想,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了。”临川看着桌上那封还没拆开的信,心情依旧低落,“十哥,我其实很想见一见周道务……” 不等临川说完,李慎就拍腿激动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你要知道,这阵子被父皇管得,我浑身都难受,就想搞点事情松快松快。你等着,我马上帮你安排,尽快让你们见面。” 李慎一旦来了劲儿就根本收不住,这会而他跟只猴子似的,活蹦乱跳地就走了。 临川想起当日在御书房,太宗皇帝说李慎生性放/荡,还真是用词精确,确实一刻都闲不住,还专门想着鼓捣事情,太宗皇帝要是知道,又要训斥他了。 第十三 章(下) 按照李慎雷厉风行的性子,周道务很有可能今天就出现在临川面前,如果周道务自己也愿意配合的话。 其实见一见周道务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另一方面,临川还在等着束晴从武媚娘那儿回来。 然而临川等到天都快黑了,也没把束晴等回来。她猜测或许是出事了,正想往武媚娘住处去查看,却见到了周道务。 “你真跟着十哥胡闹。”多时没有正经跟周道务说上话,临川还是很希望能跟周道务好好谈谈的,但她这会儿顾念着束晴便只能暂时怠慢他了,“我得找束晴去,你赶紧回去吧,万一被发现,要惹父皇不高兴了。” “我还是陪你去吧,我来的路上,就看见何姑姑带人去武才人的住处了。”周道务道,“我陪你一块过去吧,如果真有事……” “不许出面。”临川叮嘱道,“后宫的事,你一个前廷臣工出面就更说不清了。” 周道务淡然一笑:“谨遵公主口谕。” 临川被周道务这句话逗笑了,但还是要立刻去找束晴。 如周道务所言,何姑姑果然在武媚娘的住处,束晴也在。临川进入房间时,束晴正被另外两个侍女看着,何姑姑面无表情地站在武媚娘的床前,明显是在等待临川的到来。 何姑姑给临川见了礼,却用相当生硬的态度同她道:“早上贵妃娘娘才给公主的说了话,公主回头就忘了,娘娘对此很失望,也希望公主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临川本想先去看看武媚娘的伤,却被何姑姑拦着。她一时怒极,厉声呵斥道:“有话我自然会跟母妃说,现在是谁给你的胆子拦本公主的路?” 何姑姑垂首不语,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临川气不过,直接将何姑姑推开后坐去床边,发现武媚娘居然发着热,还陷入了昏迷。 “这也是我母妃的意思?”临川诘问道。 “太医已经看过了,武才人只是身子弱,不碍事。” 临川忍着心底的一腔怒气对何姑姑道:“现在马上去宣太医,迟了一点,我就去跟父皇告状。草菅人命的事,我母妃不会干,你们这些下人就难说了。武才人是父皇封的,在身份上也是你的主子,她要是有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 何姑姑蹙眉,并不愿意听临川的话。 临川扬声道:“快去!” 何姑姑这才让人去请太医。 临川又走去看着束晴的那两个侍女跟前,冷面相对道:“本宫的侍女犯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看着?” 她们显然不及何姑姑老成,被临川这样一吓立刻退到了何姑姑身后。 临川又对何姑姑道:“母妃那里我晚些时候会去回话,你先回去吧。” “既是武才人抱恙在身,奴婢还是应该等太医来了,听了太医的诊断,才好回去向贵妃娘娘复命。” “你们在内室太吵了,出去等吧。”临川重新坐回武媚娘身边,见何姑姑未动身形,便沉声道,“非要我把这件事捅到父皇那去么?” 何姑姑这才依言退了出去。 只是摆了这一小会儿的架子,临川就觉得满身疲惫,倒是束晴赞道:“公主就是公主,气势十足,就连何姑姑都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我没想到母妃居然一直派人盯着,她们把你吓坏了吧?” “开始是有点,但见公主来了,我就不怕了。”也不知束晴几时学会的溜须拍马。 太医到来之后立即为武媚娘诊治,起先只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临川知道必定是有人事前跟他串通好了,便照着吓唬何姑姑的样子接着吓唬太医:“如果这样都叫没有大碍,明天你就不用再去太医当职了,多得是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 太医这才跟临川说了实话,写了药方。 临川特意把李治安排在武媚娘身边的那个侍女叫来,让她去取药,还让束晴跟着,免得御药房的人也一并狗眼看人低。 如此之后,临川才跟何姑姑她们一起去见了韦贵妃。 知女莫若母,韦贵妃是料定临川不会对武媚娘置之不理才会让何姑姑一直盯着。 临川知道韦贵妃是为她考虑,但要她对武媚娘见死不救,她于心不忍。武媚娘的命,是李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武媚娘哪怕要死,也不应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且不说临川会因此而痛心,李治如果知道了,必定会难过,甚至因此痛恨韦贵妃,这对韦贵妃很不利。 “太子是否会因为武媚娘而怪我,这是将来的事,还没有定论。但你不听我的话,还公然跟我作对,这是事实。我一心为保你平安,已经耐心告诫过你,你却不听。你说不会再做令我伤心之事,你就是这样履行承诺的么?”韦贵妃怒道。 临川向韦贵妃叩首:“那是一条人命,武媚娘更是我在民间结交的朋友,她身上有我敬重的东西,我不忍心看她就这样平白送了性命。母妃为了宫规,为了维护皇室的颜面,要处置她,我知道我不能怪母妃。但除了要她的命,难道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你的行为,让我认定了她的的确确是个祸害,不论事关你,还是太子,这个武媚娘最好不要留下,那样太危险。”韦贵妃将临川扶起,“你是我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将来嫁给了周道务,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我不管武媚娘和太子之间究竟有过什么过节,我既然执掌后宫,就有权处置后宫的事。今天不是我要杀她,是她自己犯了错,受了罚,却抗不过去。如今你这样一闹,人人都知道了,回头杨妃她们必定会上门。你或许这一次保得住武媚娘,但你能每次都保护她么?” “我自知能力有限,但我真的不想看见我仅有的几个朋友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母妃,请您给武媚娘一条活路。她和太子哥哥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既然太子哥哥之前不愿意见她,以后也不会愿意的。只要太子哥哥不点头,就不会有事。”临川恳求韦贵妃道。 韦贵妃面色凝重,临川也不知道她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倘若韦贵妃真的要杀武媚娘,以临川的能力确实不可能次次都及时把人救下。 正当他们彼此沉默,有侍者进来通传,说是杨妃她们到了。 第十四 章(上) 韦贵妃不让临川留在当场听杨妃她们究竟说了什么,她只是在回寝宫后发现周道务居然还留在后宫。 “你真的不怕被发现么?”临川将周道务拉进房间,把门窗都死死关住后正要继续同他说话,却见他拿起桌上那封还没开拆的信。 “看来武才人的情况确实危急,你都没心思看我的信了。”周道务将信放下,“我刚才一直暗中看着,武才人已经喝了药,而且她身边的侍女应该已经把消息传给太子殿下了。” “杨妃她们还在母妃那,还不知这件事要怎么圆过去。我当时急着救人,就没管那么多。” 周道务见临川情急,直接将她拉进他怀里。这些日子他们连见面都难能可贵,更别说是这样的接触。此刻有周道务这样抱着自己,临川确实在瞬间安心了不少,那些六神无主的情绪也因此得到了安抚。 临川在周道务怀中喃喃道:“我越来越不会在这个宫里生活了,究竟是这宫里的人变了,还是我变了?我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周道务只是安静地抱着临川,任由她在他怀里蹭:“镇定一些,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这把钥匙不在你身上,也会在别人手里,你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临川正抬头去看周道务,外头忽然打了一个响雷,她吓得往周道务怀里钻,还听见了他的笑声。 临川蜷在周道务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你不也被吓着了么?心跳这么快。” 周道务对此不置一词,转开话题道:“我确实不便在宫里多留,如今要把武才人的情况告诉你了,我得走了。” 临川纵有万般不舍,却还是得让周道务离开。只是她心里这样想,她的手却不肯松开,一直抱着他。 周道务不强求,任临川又抱了一会儿。她听着他始终急促的心跳声,问他道:“你怎么了?心跳得这么快?” “大概是有一阵子没被你这样抱过,不习惯了吧。”周道务笑着低头去看临川。 听周道务这样调侃自己,临川本想松开,却不想周道务将她抱得紧紧的。 临川假意挣脱了几下没成功,便故作嫌弃道:“你不是要走了么?还不放手?” “多时没有这样抱你了,让我再抱一会儿。” 外头有那样令人忧愁的事,如今只有周道务的怀抱能让临川觉得世间还有清宁安静,还有来自他的温柔能让她得到暂时的缓解。 临川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周道务,她该怎么办呢? 又是一记雷声响起,临川担心道:“就快下雨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否则不方便。” 周道务在临川额上轻轻落了一个吻:“没多久我们就不用这样辛苦了,将来有任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所以在此之前,你要忍耐一些,就当是为了我,好么?” “我尽力。” “是一定。”周道务专注地看着临川,目光中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还有丝恳求,“正是因为了解你的性格,我才做出这样的请求。隔着一道宫墙,有很多事我无法办到,所以你更要为自己考虑。你如果出了事,我会担心的。” 认识周道务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以他自己的名义向临川提出请求。以往都是他顺着临川,惯着她,就算担心,也总是说得非常委婉。如今他应该是预测到了这件事将可能引发难以预计的后果,所以才这样明确地跟临川说了,然而她真的不敢贸然答应他。 一想到今天看见武媚娘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再想起她曾经为了李治而不惜一切地逃走,作为旁观者,临川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看武媚娘遭受现在的一切,她真怕自己没办法袖手旁观。 第三声雷响伴随着大雨顷刻降临。临川听着窗外杂乱的雨声,看着周道务:“真想现在就跟你走。” 周道务再次将临川拥入怀中:“很快,你就可以从这个地方出去了。” “我不耽误你了,快回去吧。”临川轻轻推着周道务,哪怕她此时并不舍得就这样让他离开。 然而周道务还是走了,在临川的目送下踏出了房门,很快消失在外头的雨幕中。 临川正盯着已被融入夜色中的大雨,束晴忽然跑了进来:“公主,刚刚纪王殿下派人过来,说出大事了。” 束晴立即将门关好,快步到临川身边,神情紧张道:“陛下他们发现了一块残碑,上面写了四个字……” 见束晴欲言又止,临川催促道:“有话快说。” 束晴凑近了一些,特意压低了声音道:“上面写着,武代李兴。” “在哪发现的?” “今日陛下去围场,就是在围场里发现的。” “十哥还说了其他的么?” 束晴摇头道:“事发突然,纪王殿下得了消息立刻就让人过来通知公主了。他们都说着石碑是上天写下的玄机,箴言所写,指向很明确。” “是说有姓武之人要将我李家取而代之?”虽说天命难违,但临川并不认为这块石碑就是所谓的上天授意,反而可能引来一场风波,也不知是谁要兴风作浪。 这是事关谋反的大罪,临川说话的口气又重了些,束晴噗通一声就跪去了地上求饶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请公主宽恕奴婢。” 流言蜚语最能伤人,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块石碑,临川只担心韦贵妃知道之后,会不会以此为契机,更加针对武媚娘,毕竟韦贵妃已经认定了武媚娘是个祸害。 大雨来势汹汹,仿佛青天之上有了缺漏,雨水倾盆而下,砸得屋舍都仿佛在震动。 临川的心思早被这嘈嘈切切的雨声扰得没有一刻安宁,她想着周道务临走前说的话,想着武媚娘那张苍白的脸,想着李治当时为难的神情。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不停地往旋涡深处拽,她无法从里面爬出来,或者她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意志想要挣脱。 正如临川对韦贵妃说的,武媚娘是她的朋友,她不想见死不救。而李治是从小就关照她的兄长,她也不希望他抱憾终身。然而在此之外,临川还有太宗皇帝、韦贵妃以及周道务需要顾及。 内心始终都在涌动的情绪让临川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就连外头那犹如山崩一般的大雨也没能让她从那些思绪里脱离出来。 当临川回过神时,台上的蜡烛都快烧没了,然而外面的雨依旧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第十四 章(下) 一整夜的大雨将整座皇城冲刷得干干净净。 临川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醒了。梳洗之后,她出了门,看着到处都沾染这雨水湿气的皇宫,期盼着那一场暴雨能把萦绕的愁绪全都冲走。 “公主要去哪儿?”束晴问道。 “去给母妃请安。” “一大早就有贵妃娘娘宫里的人过来说,公主今天不用去了。” “为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听说昨夜贵妃娘娘跟陛下夜谈到了很晚……” 李慎可以派人给临川通风报信,韦贵妃也必定有耳目探听到了那块石碑的消息。 临川心下一沉,甩开了束晴就急忙向前殿跑去,半道被李慎拦了下来。 “还是周道务了解你,早让我在这儿等你了。”李慎面色凝重道,“你这会儿什么都不要做,乖乖回自己宫里待着。” 临川抓着李慎亟亟追问道:“是不是母妃向父皇进言了那块石碑的事?是不是跟武媚娘牵扯上了关系?” 临川眉头皱得紧,不肯正面给她答案,反而拽起她的手就往回走:“总之这次你听话,安安稳稳地等着跟周道务成亲就好。别人的事,不该你插手的,你就不要多问。” 临川硬是站住脚,李慎见生拉硬拽毫无作用,还拉拉扯扯地引人非议,这才停下脚步,劝她道:“我的好妹妹,你都打了那么多次抱不平了,不差这一件。这次,真的谁都兜不了。” “一块破石碑能说明什么?”临川怒火中烧。 李慎冲上来就想捂住临川的嘴:“祸从口出!现在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呢,你怎么还嚷嚷出来了?我可告诉你,这事不是母妃主使,她最多就是在武媚娘那件事上推波助澜,对你而言也并非切肤之痛,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乖乖回去。” 临川抱着还沾满雨水的石狮子不肯松手,李慎不便跟她犟,就继续劝说道:“事关天命,关系到我大唐兴衰,你看我都不敢瞎凑热闹,更别说你这个后宫女眷了。你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安心等待和周道务大婚,没别的了。武媚娘也好,文媚娘也罢,你只当不认识,行不行?算十哥求你了。” 若非不得已,李慎也不用这样求临川。 临川不想为难他,可又确实想知道武媚娘的情况,便松开了石狮子。只是她刚想发问,李慎就拉着她往寝宫走。 李慎走得快,临川得小跑才能跟上:“十哥,你就告诉我,武媚娘怎么样了?父皇真的迁怒于她了么?” “十之八九。”李慎语调沉重,“昨天武武媚娘的事闹得几乎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杨妃她们不是去找了母妃么,母妃为了孤立武媚娘,把话说得重了一些,谁知道又撞上了这块石碑,前廷加上后宫,就算是武媚娘这会儿昏迷不省人事,这个罪名基本也担定了。” “太子哥哥呢!他没有说什么?” “这事儿还跟太子有关系?”李慎猛地停下脚步,盯着临川,“母妃无缘无故为什么要针对武媚娘?我本来就觉得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临川嘴快说错了话,又想要遮掩过去,便将李慎推走:“你快去帮我盯着父皇那儿有什么动静,有情况马上通知我。” 临川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去看望武媚娘。还没到门口,她就看见了武媚娘身边的侍女,显然是在外头把风的,那么屋子里究竟是谁,她也就知道了。 侍女没拦着临川,临川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果真看见李治正守在床边,武媚娘已经醒了。 “那块石碑的事,你知不知道?”临川质问李治道。 李治的目光一直凝固在武媚娘身上,武媚娘也始终注视着他,他们之间仿佛完全没有其他的一切。 这本该是令临川感到欣慰的画面,但她着实心急,便上前打断他们此时的含情脉脉,问李治道:“外头都快闹开锅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治握住武媚娘的手,方才还缱绻温情的双眸瞬间变得愁绪万千,道:“我如果现在去向父皇求情,反而会害了媚娘。” “话虽如此,你现在留在这儿,万一有人来了,你要如何解释?不一样害了她么?”临川本想将李治拉走,可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心中动了恻隐,便停住了动作。 “如果真的出了大事,你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武媚娘劝道,“你还会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将来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再惧怕。走吧,李郎。” 侍女突然冲了进来:“有人过来了,太子殿下还是赶紧离开吧。” 历史仍旧不舍,但在临川和侍女的催促下,还是不情愿地离开了。 李治才走,高力士就带人进来。他们原本拿着十足的派头,但见临川在房中便即刻收敛起那副架势,恭敬道:“不知公主在武才人处,奴婢失礼了。” “高公公是奉父皇之名来看望武才人的?” “是啊,陛下听韦贵妃说了武才人的事,虽是武才人犯了宫规,但陛下还是有所关心的。” 临川看了眼已经合上双眼的武媚娘,见高力士有意亲自上来查看,便给他让了道。 高力士简单询问了武媚娘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武媚娘只有含糊其辞地哼哼几声,连口都没开过。 高力士走后,武媚娘扯了扯临川的袖子,临川坐去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谢谢你在这种时候还来看我。”武媚娘感激道,“如果我真的因为那块石碑丧命,在我死后,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不会得到安宁,除了你。” “现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呢?父皇不会因为一块石碑就要人性命的。再说,天下姓武的那么多,怎么偏偏就是你了?你先安心养伤,不要有其他顾虑。太子哥哥不是都来看你了么?他还是在乎你的,所以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武媚娘笑容凄楚,但也算是给了临川一个答复。 稍后临川从武媚娘处回寝宫,却在半道又遇见了高力士。 “陛下召见,请公主速速面圣。”高力士已作出了要为临川引路的姿态。 原本只是随风飘洒的小雨在此时忽然变得大了一些,有侍者上前为临川打伞。 “只是父皇召见,没有旁人么?”临川问道。 高力士思忖片刻道:“公主就不要为难奴婢了,等公主到了,自然也就都知晓了。” 是福不是祸,如果能有机会当面向太宗皇帝申辩,对武媚娘而言或许并不是坏事。这样想着,临川便和高力士一起去面见圣驾。 第十五 章(上) 临川跟随高力士去见太宗皇帝时恰好遇上了李治,她便知道情况不妙,但高力士就在前头,他们俩连串供的机会都没有。 临川忐忑不安地向前走,李治就在我身边。她偷偷去看他,见他双眉紧锁,神情格外凝重,想来他此时的心情或许比她更糟。 御书房里除了太宗皇帝和周道务,没有其他人了,高力士在将临川跟李治引入之后就悄然退了出去。 临川去看周道务,他只是向临川轻微地摇了摇头,太宗皇帝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们谁先说?” 李治上前道:“父皇想问的是哪一件事?” “从你觉得起头的事说起。”太宗皇帝看临川道,“你先站去一边,朕不问话,不许开口。” 临川只能安静地站去周道务身边。 李治揖道:“儿臣去年去过一趟山西,经过文水县时,和当时的武才人有过数面之缘。” “数面之缘?”太宗皇帝嗤笑道,“前阵子让你去山西督查,你就顺道又去了一趟文水县,再会你那个数面之缘了?” 李治顿首:“是。” “公职期间私自离开督查区域去了文水县,你身为太子却因私废公,现在还理直气壮了?”太宗皇帝陡然间变得严厉起来。 李治立即跪下道:“武才人聪慧玲珑,初遇时我们便一见如故,因此才结下了情谊。但儿臣没想到,她是将要采选入宫的秀女。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儿臣更不敢忤逆僭越,自从武才人入了宫,我们之间便更无非礼之事。请父皇明察。” 太宗皇帝转而看向临川:“你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临川跪在李治身边道:“临川在山西时和武才人相遇,也是因为觉得武才人灵秀雅致。而且,武才人心地善良,一直在当地帮助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父皇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当地查探,临川不敢欺骗父皇。说来,武才人确实有种与人亲近的气质,临川和她初见,也和太子哥哥一样,有如见故友的感觉,所以才与之结交。” “她入宫之前曾经私逃,这又是怎么回事?” 临川正寻思应该如何作答,周道务开口道:“离乡悲恐。” “难道这长安城是会吃人的野兽?”太宗皇帝问道。 周道务跪在临川身边:“武才人自幼在文水县长大,又得家人关爱宠护,自然对家乡有深厚情义。臣和公主与武才人结交期间,臣便发觉武才人对故乡之留恋非比寻常,或许也是因为那些曾经因为逃难而进入文水县的孤儿。” “此话何解?” “武才人正是因为被家人小心呵护,因此可以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她又天性善良,通过接济那些孤儿,从而与之建立了较为深厚甚至是亲密的感情。那些孤儿将武才人视为恩人亲人,武才人对他们十分看重。武才人留恋故乡,更留恋故乡之人,除却家中亲人,更有那些为其充实时光的孩子。”周道务肃容道,“正是因为孤独才会对身边的人产生渴望和依恋,恕臣不敬,公主曾一度向往宫外的生活,也或许是因为常年一人留在宫中。公主和武才人一见如故,可能正是惺惺相惜。” 太宗皇帝似在回味周道务的这番言论,稍后道:“朕听出来了,你是在说朕亏待了临川?” “臣不敢,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古来女子深居闺阁,虽我大唐开化,但也难免会遵循旧制。公主是金枝玉叶,备受陛下和贵妃娘娘宠爱,又有兄弟姐妹陪伴,看来是不会孤单寂寞的。但人心复杂,公主又天性好动,心中向往,或许并非只是一座皇城。与公主而言,皇城便是闺阁,与武才人那般原先生活在民间的女子而言,她们的也不过是在方寸之间生活罢了,所见所闻都有限,会感到孤单也是人之常情。” 周道务的不卑不亢让临川暗中称好,他以一介男儿身却洞悉了姑娘家的心思,说得深得临川肺腑,她当真庆幸没有错过如此细心体谅之人。 “你的意思是,武才人因为不舍得那些孩子,不舍得对故乡留恋之情,所以才在当时逃走?”太宗皇帝充满质疑地目光在他们三个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李治身上,“韦贵妃贺辰当晚,你在什么地方?” 临川猜想这应该就是韦贵妃在太宗皇帝面前重点会阐述的事,也可能是给武媚娘带来致命打击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李治的回答,也会影响到太宗皇帝对这件事的判定,换言之,武媚娘的生死,就掌握在太子哥哥手里。 临川紧张得有些难以自持,周道务却在此时握住了她的手。他们本就靠得近,他的动作又快,虽然只是片刻的功夫,还是暂时让临川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临川转过目光去看周道务,发现他虽也满面愁容,但还在努力地想要安慰她。她看着他柔和的视线,确实感觉到内心涌动的情绪得到了平复,然而只要李治不开口,整间书房的气氛便伴随着这样的沉默而越来越压抑。 “没两天才发生的事,你就不记得了?”太宗皇帝看似比方才轻松了一些,然而他眼中闪动的光却格外尖锐。 临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神不定,更别说此时李治正是太宗皇帝眼中的目标,让他如何能不谨言慎行。 临川因为现在太过于紧张压抑的环境而有些不舒服,她只觉得身子有些不听使唤,忽然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瘫软下去。 周道务立即将她扶住:“公主。” 临川冲他摇头,勉强再一次跪好:“只是有些头晕,不碍事。” 太宗皇帝神色莫名地看着临川,就跟他刚才看着李治一样。 临川本就心慌,更加不敢面对太宗皇帝这样的眼光,便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持续的沉默让临川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她试图用眼角余光去观察李治此时的模样,然而当朝太子总是维持着先前垂首长跪的姿势,至今都没有动过半分。 但也就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无声境地里,忽然发出了声响,犹如碎石入水,立刻便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儿臣当晚,去了韦贵妃宫中。” 第十五 章(下) 临川被李治这句话惊得瞬间浑身僵硬,看着他已是颓然无力的模样,心中更为急切。然而她又转念一想,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韦贵妃已经在太宗皇帝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尽管他们都不知当时两人究竟谈过些什么。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与其说个彻头彻尾的谎,挖空心思去制造一个不会被太宗皇帝所接受的假象,还不如承认已经被目睹的现实,或许还能从中找出生机。 然而这一步,同样是险棋,只要李治有一丝疏漏,后果依旧是不堪设想。 太宗皇帝对李治的回答还算满意,神情松动了一些,继而问道:“你去韦贵妃宫里做什么?” “看望武才人。” 太宗皇帝在这一刻眯起了双眼,眼中凶光毕现:“堂堂太子居然趁夜潜入后宫嫔妃宫中,你意欲何为?” 李治向父皇叩首,起身时神情比方才平静了一些,道:“儿臣与武才人结识于宫外,已有经年情谊。当初武才人因为采选之事而一时情急得想要自尽,儿臣不忍她才是韶华的年纪就香消玉殒,便在她被救回一条命之后指点她宫中礼数,希望她能够顺利到父皇面前进行服侍。可当时武才人跟儿臣说,后宫佳丽,美人如云,她怕自己一人白首还无缘得见父皇,怕一生寂寞无依,不如早些了断,免得将来辛苦。儿臣不忍心,才会格外关注武才人在进宫之后的情况。” “但是男女有别,儿臣更不敢和父皇的嫔妃过从甚密,便只能暗中打听武才人的情况,得知她虽然封了才人,境况却不见得让人放心。儿臣不忍如此慧巧的女子遭受这样的待遇,再加上曾经在文水县的朋友之谊,这才出此下策,在贵妃娘娘寿辰当夜前去看望武才人。原先是想告诉她,可以试着在宴会上引起父皇关注,或许能够改变现在的处境。” 李治又向太宗皇帝叩首:“儿臣并非和武才人有被他人所误会之事。只是武才人自进宫后就因为旁人的非议和孤立而多是一人独居,她因此而情绪低落,更加郁郁寡欢。那夜见到儿臣,她便觉得是故友相见,所以向儿臣吐露了一些心迹。说了一些进宫后的苦楚,和……” 不见下文,太宗皇帝问道:“说了什么?” “武才人在宫中生活寂寞,除了侍寝当夜,就再没见过父皇,心中想念却也无法面君,日日空对满庭芳华,却无法将其美妙告诉父皇,她……她有怨却不敢说。说到动情处,武才人还哭了。” 李治忽然顿住,虽然他已经低下头,临川却能看见他此时悲痛的眼光。 这说辞说得过去,临川再想到他方才去看望武媚娘,这才明白他应该就是去串供的。 “所以,你怜惜她?”太宗皇帝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又威严十足的口吻。 “自然。”李治抬起头,“武才人本可以在文水县安乐生活,却因为采选之事而入宫,与亲人分别,与她曾珍惜的那群孩子分别。入宫之后,她一人独守空房,更加清寂萧索。宫中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女子,但武才人是儿臣以为的故友,儿臣曾经见过她在宫外活泼欢喜的模样,自然会可怜她的处境。一切止于君子之交,却被误会成了其他,儿臣冤枉,武才人也冤枉。” 言毕,李治第三次在太宗皇帝面前叩首,并且这次没立刻起身。 太宗皇帝继而将目光转向周道务:“下个月就是你和临川的婚期了。” 周道务肃容道:“是。” “说说看吧,你觉得你的这个新娘子如何?”父皇就像是在和周道务闲话家常一般。 “臣一直以公主的意愿为自己意愿,在臣看来,公主所言所行都是值得被尊重的。反而是臣唯恐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完成公主的心愿,一直以来不甚惶恐。哪怕如今婚期将近,也依旧忐忑,生怕又一丝怠慢公主的地方,不能将公主照顾好。”周道务道。 “临川你呢?对这个准驸马,有什么想法么?” 太宗皇帝的话题转变得太快,临川根本猜不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她试着观察太宗皇帝如今的神情,看见的只是他满面的慈爱以及对她的等待。 临川快速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回道:“如周道务所言,他待我好,处处为我着想。临川谢父皇成全。” “你对你太子哥哥,又是怎么看的?”太宗皇帝面带笑意,然而这笑容冷得像冰。 临川猜不出太宗皇帝究竟想要从他们身上知道什么,因此并不敢贸然作答。然而太宗皇帝偏偏盯住了她,硬要她给出答案。 “太子哥哥……正如父皇看见的这样,一直以来,努力当父皇的好儿子,成为我大唐称职的太子。”临川支支吾吾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犯了错,也不能不罚,是不是?” “是。” “欺君之罪呢?” 所以无论他们今天说什么,太宗皇帝都不会相信,他更愿意相信那块石碑和韦贵妃的话。 “朕从小就用心教养的太子,当着朕的面说谎,还说得如此真诚,如此长篇大论。朕心爱的女儿,帮着自己的哥哥遮掩隐瞒,也当朕的面信口雌黄。朕的未来女婿,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偏袒他们,朕该如何处置你们?”太宗皇帝怒道。 李治却在此时站起身,并不为太宗皇帝的诘责而有半分退却。他眉目沉静,已是摆脱了方才的纠结犹豫,坦然地站在圣驾之前,昂首挺胸,缓缓道:“父皇若是觉得儿臣欺君,大可以将儿臣治罪。父皇是明君,断然是不会错的。但是儿臣和武才人之间清清白白,从无任何媾和之事,即便是父皇,也不能因为听信了旁人的谗言而对儿臣有如此误会。” 面对李治忽然变得强硬的态度,太宗皇帝只是沉声道:“你要如何?” 李治毫无畏惧,如是这天地之间再没有可令他害怕担忧之物。他上前一步,向太宗皇帝深揖,就如同在朝会上行君臣之礼一般。 “士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李治清清楚楚地说完了这句话,越说越是情绪激动,话到最后,他居然猛地转身,向着一旁的柱子就冲撞了过去。 第十六 章(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临川只见李治忽然就撞向了柱子,却根本来不及去阻拦,同时听见太宗皇帝惊慌的呼叫:“治儿!” 李治飞快冲撞出去的身影已经让临川吓得魂不附体,太宗皇帝呼叫之后,马上又有侍卫夺门而入。 临川以为即便是如此,也来不及制止将要发生的惨剧。然而她的身边忽然蹿出了另一道身影,以迅雷之势冲向李治,虽然还是晚了一些。 临川惊魂未定地看着几乎纠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那一记声响之后,李治的身体便无力地下滑,而周道务也随之慢慢坐去了地上,那根柱子上留下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传太医!”临川向冲进们的高力士以及那些侍卫吼道。 “陛下……”高力士慌张地跑去太宗皇帝身边。 临川此时才发现,太宗皇帝竟被吓得倒在了龙椅上。她立即上前查看,太宗皇帝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这会儿整个身体都在发颤,却依旧看着李治,声音颤抖道:“治儿……看治儿……” “快把太子送回寝宫,让太医赶过去。”临川又怒又急地冲那些侍卫道,“还不快把陛下抬进去!” 一群人忙碌了多时,终于将混乱的场面安顿下来。随后太医过来为太宗皇帝诊治,连同韦贵妃和杨妃她们都闻讯赶来。 临川请高公公代为照看,又赶去了李治那儿看看情况。 此时太医正在为李治上药,临川等他们收拾完了才进去。 李治见临川便问道:“父皇没事吧?” 临川摇头道:“太医说是因为受惊过度,暂时没有大碍,放心吧。” 李治的神情这才松动一些:“是我冲动了,但当时的情况,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幸好是周道务眼疾手快,否则你就那样撞上去,真要是出了事,你让父皇怎么办?”临川仍有些心有余悸。 “无论如何,都保不住媚娘。我已经眼睁睁看她受了这么多苦,我当真不忍心让她因我而蒙受这样的冤屈,还是被牵连进所谓的天意中,这对她太不公平了。”李治羞愤道,“如果父皇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我唯有以死证明我和媚娘之间的清白,否则就真的愧对她对我的一片情意,我也是真的禽兽不如了。” 李治之前的隐忍促成了今日的拼死以证清白,这和当初武媚娘自尽如出一辙,都是在绝望中做出的最后抗争。 临川想起曾经在雁归城的婚礼上,她也试图咬舌自尽,原来感情的形态可以千百种,但绝境中的他们竟都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些人会相遇并纠缠在一起的原因吧。 临川对李治的不满因此而少了许多,此时看他头上缠着的纱布,更有些心疼,便安慰他道:“你还是好好养伤吧,虽然有周道务拉着你,那一撞想必也不会太轻。父皇那里,我帮你想办法。” 李治看看周道务,又给了临川一个虚弱的笑容:“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你和周道务的婚期在即,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乱子,不用再为我和媚娘费心。我们的事,我自己解决。” 李治说得在理,今天这件事已经惊动了那么多人,还不知太宗皇帝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临川和周道务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如果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或许真就抱憾终身了。 临川回头去看周道务,见他同样忧心忡忡。临川知道,周道务仍是让她自己做决定,就跟他向太宗皇帝说的那样,他尊重她的想法,但她也需要为他考虑,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临川的未来里有他的存在。 李治忽然要下床,临川赶紧拦道:“你要去哪?” 李治不顾临川的阻拦继续往外走:“我还是要去看看父皇,这件事因我而起,难道我还要躲着不成么?” “但你现在自己都是个伤患,而且父皇那里围了一大群人,你不必要这个时候过去凑热闹。” “正是这种时候,我更要过去,免得将来唇枪舌剑都扎你身上。”李治将临川轻推到周道务身边,“周大人,将来十一妹就请你照顾了。” 言毕,李治就带着伤出去了。 临川正想跟上去,周道务却拉着她,她亟亟道:“我保证不闹事,我就去看看,我也担心得紧。” 周道务将临川的碎发拢好,再将衣衫上的褶子抚平:“我没要拦你,只是那么多人在,你总得有个公主的样子,这可都是皇家的体面。” 临川也顺手将周道务的衣裳抚平:“这也是我皇家的体面。” 随后临川和周到去一起跟太子哥哥去看望太宗皇帝,然而太宗皇帝这会儿还没醒,寝宫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李治硬把临川留在外头,还让周道务看着她。 李治才进去,李慎就出来了,火急火燎地问:“皇兄怎么就撞了柱子,还把父皇弄成这样?周道务,你给我说说。” “太子情急之举,没想到陛下受了惊吓。”周道务言简意赅。 李慎又把矛头对准临川:“周道务不敢说,你给我说。母妃就在里头,你就当提前跟我演练,免得等母妃问你,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亲哥哥,这种时候还想着帮衬临川。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等临川开口,韦贵妃就气势汹汹地从里头出来了。 这回李慎都不敢出气,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临川身边。 韦贵妃盯着临川,已然怒极。 临川往李慎身后站了站。 李慎会意,刚想替临川说话,韦贵妃就厉声斥责道:“没你的事,进去看着你父皇。” 李慎没办法,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韦贵妃又冷冷地看着周道务:“周大人也不用跟着了,本宫和临川有话说,不方便有旁人在场。” 周道务跟李慎一样,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韦贵妃的脸色更沉,就像可以当场把临川生吞活剥了似的。 临川从未见过韦贵妃如此严厉的模样,只好抵着头,不敢做声,一颗心已是七上八下得有些难以自主了。 韦贵妃没再说话,而是气冲冲地走了,临川唯有跟上去。但因为心里没个着落,她不禁回头去看,见周道务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暗道想这回又让他担心了。 第十六 章(下) 临川跟着韦贵妃回到了寝宫,禀退一众侍者之后,韦贵妃猛地抬起了手,眼见着就要一掌抽在临川脸上。 从小到大,韦贵妃连重话都很少跟临川说,然而这段时间因为临川的关系,她明示暗示了临川多次,这一回当真是被这个宝贝气到了,才会想要掌掴她的。 临川深知自己并非无辜,韦贵妃这一巴掌也打得有理,因此她没有想要躲避,心想如果这样能让韦贵妃舒服一些,自己挨一记打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那一掌终究没有落下来,韦贵妃气急败坏地责问道:“那是你父皇!你这样是不孝,你知道么!” “作为小辈,我确实不应该插手长辈的事。但我只是不忍心见武媚娘受苦,所以才去看望她,我从来么想过要因此气父皇。”临川跪在韦贵妃面前解释道,“母妃是不是认定武媚娘和太子哥哥私通,非要除掉她?” 韦贵妃面容冷峻道:“这件事我已经和陛下说过,加上石碑的事,她逃不了。今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子是一国储君,别人或许不敢对他有所指摘,但你只是后宫女眷,到时候所有的矛头都会对准了你,你想过要如何自处么?为了一个武媚娘,你就这样给自己找不痛快?” “其中详细我不能对母妃明说,但是武媚娘和太子哥哥真的是清白的,母妃不能因为何姑姑的话就认定他们……” “你敢对天发誓,武媚娘和太子没有私情?”韦贵妃打断临川道,见临川有所迟疑,她更加肯定,“既是真的有私情,不管他们是否做出过苟且之事,武媚娘都不能留。” “太子哥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愿以死明志,母妃如果杀了武媚娘,才是真的落实了他们之间的流言。我大唐国储和后宫嫔妃私通,母妃清者自清。” 韦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临川,神情中再也没有昔日对临川的疼爱,她仿佛在瞬间变得疲惫,慢慢坐下,缓缓道:“临川,我已经老了,你父皇也老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每个人在刚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走向死亡的旅程,只是有些人出发得早了一些,譬如太宗皇帝,或许已经离那个终点不远了。 这是个令人感到悲伤的现实,尤其从韦贵妃充满无奈的口吻中被道出,临川甚至有些不敢想象再往后的日子,她终有一天会失去自己的父亲,还有她的母亲。 “我们都老了,可你们还年轻。”韦贵妃苦涩道,“等你父皇龙御归天了,等你的太子哥哥继位了,凭借他今日因为武媚娘而做出的事,你以为我的顾虑不会成真么?这种有辱皇室的事,怎么可以让它发生?临川,你知道太医怎么跟我说的么?” 看着韦贵妃神伤无力的模样,临川心头一紧,膝行着到了韦贵妃身边:“是不是父皇?” 韦贵妃垂着眼,似是没有听见临川的话,许久之后才慢慢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眉眼间满是苦楚,眼底含泪:“你知道你父皇的身子一直没有恢复,加上年纪大了,就更难调理。这次被太子一吓,情况还不知会如何呢。” 临川难以置信道:“可我见父皇身体还很硬朗,怎么会突然就这样呢?” 韦贵妃苦笑道:“他是一国之君,是整个大唐的支柱,为了朝廷安稳,为了稳定人心,非到万不得已,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出他身体抱恙?原本我还想着,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吃药,调养,应该还能再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可谁知道出来这样的事,我就是担心你父皇有了万一,到时候我们都难以自处。” “所以这就是母妃对武媚娘赶尽杀绝的原因?” “否则我何必抓着一个小姑娘不放呢?”韦贵妃将临川抱在怀里,“长孙皇后故去之后,你父皇的后宫就由我和杨妃她们一起主持。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凡事都不能有闪失,不可有懈怠,否则就辜负了你父皇的信任。” 韦贵妃叹息一声:“武媚娘大好的年纪,也没做什么恶事,可谁让她和太子有了私情。你父皇忙于国政,顾及不到这样的事,就只有我来替他办了。你看看今天太子的样子,你说我的顾虑是没有可能的么?等你父皇将来龙御归天了,如果武媚娘有心勾引,你觉得你的太子哥哥可以把持得住么?她是你父皇的妃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韦贵妃的话给临川的最大打击就是关于太宗皇帝的身体,她忽然不敢想象如果太宗皇帝真的因为今天的事而一病不起,她所处的环境,她身边的人,都将因此而面临如何的改变。 临川一直以为,她的父皇就跟她小时候那样,依旧青年健壮,那些他曾轻骑纵马的年轻时光还在昨天,可现在他切切实实地病倒了,因为太子李治的冲动,也因为她以为的善良。 临川曾以为只要两个人足够相爱,只要相爱的人足够勇敢,那么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将他们分开,沈扶青和裴元度是如此,方知信和柳雅芙是如此,崔弘文和宣又琴时如此,哪怕是李慎和古灵珊都可以跨越悬殊身份在一起,可李治同武媚娘——他们或许也可以在一起,但事实是这已经造成了太宗皇帝的病危,造成了一连串人的不安和担忧,这样的感情难道还应该坚持么? “临川,我从来不怪你的正义和善良,但是请你为你的父皇,为你身后的大唐皇室考虑,作出一些取舍。”韦贵妃的叹息声就犹如残烛烧尽时的那一缕轻烟,极其脆弱,“我会尽量劝说你父皇,你去劝一劝太子,你们孩子的事,还是你们方便说话。” “如果太子哥哥答应不再跟武媚娘有任何瓜葛,母妃能不能答应,留她一条命?”临川恳求道。 “从那块石碑出现开始,她的生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韦贵妃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我如今只希望你父皇可以尽快好起来,千万不要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有什么差池。” 临川为韦贵妃将眼泪擦去:“太子哥哥已经非常愧疚,我会听从母妃的话去劝他。但母妃能不能答应我,如果太子哥哥答应不再见武媚娘,您就不要再对武媚娘动手了。她毕竟是我的朋友,能保住她,我会安心一些,也能减少太子哥哥对您的误会,他不知道您的苦衷。” 韦贵妃欣慰道:“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并不在乎这些是是非非。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你这个孩子……周道务还不知能不能管住你,我真是担心。” 临川重新回到韦贵妃的怀里,听着韦贵妃总是不停的叹息声,她的心情也复杂难解,一切就好像充斥在这皇城中的潮湿水汽,不知何时才能散尽,得见阳光。 第十七 章(上) 在知道了韦贵妃的顾虑之后,临川开始天天去太宗皇帝身边伴驾,李治也经常过来探望,然而情况并没有如临川期待的那样有所好转。 太宗皇帝的病情一直都没什么起色,就连要下床走动都有些困难。这段时间的奏折也多是李治诵读,再由太宗皇帝口述意见,李治笔录。但每回也坚持不了多久,太宗皇帝就觉得精神不济,看奏折的事就得缓一缓。 在太宗皇帝身边的时间长了,临川就能遇见各方来探病的人,有些是真正关心龙体病情的,有些则是过来窥探时局的。 临川因为每天都待在太宗皇帝身边,因此武媚娘那里的情况,她就请李慎和束晴代为照看,自然也从不在李治面前提起她。 李治的伤没几天就恢复了,但他却仿佛变了一人,过去与人为善,很想让人亲近,但自从在太宗皇帝面前撞柱之后,他整个人阴沉了许多,别说跟过去一样说说笑笑,就是连话都说得少了。 李治每次过来都是先问太宗皇帝的病情,然后开始读奏折,临走前嘱咐临川一些要照顾好圣驾之类的话,然后就离开了。 面对这样的李治,临川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其实对这样的局面,她同样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抽空和周道务见面时,临川把自己的感受如实告诉了他:“我觉得太子哥哥好像很伤心,但又似乎没那么难过。我看他总是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喜怒的样子……周道务,父皇已经病重,我不想太子哥哥也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太子毕竟是储君,知道身在其位的责任。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去适应现在的环境,毕竟他曾经为了武才人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如今要他割舍这份感情,总是困难的。”周道务安慰临川道。 临川看着周道务始终如星辰般闪耀的双眸,总是可以给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尽管她依旧有着难以解开的心结,可只要看见周道务,她就多了一些不断努力的勇气,这也是周道务给她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临川主动靠去周道务怀里:“父皇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时候一封奏折都没听完就倦得要睡了。我现在真的很担心,哪一天父皇如果……” 临川不敢再说下去,因为她确实害怕那样的事情发生,她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准备,那是仅仅作为一个女儿无法面对父亲生命终结的慌张和不安。 在此之后,周道务每天都会给临川送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平安”两个字,是模仿太宗皇帝的笔迹写的。 字条被小心地折好,放在一只精致的小布囊里。 临川的花苑里有一棵小桃花树,每次她收到了周道务的字条,都会把它们挂到树上。 后来临川因为着凉,有几日没去服侍太宗皇帝,周道务就跟当初和她暗通书信那样,让人把字条送来后宫,而她亲自去把它们挂上。 “原来你这课桃花树还有祈福的功效。”李慎半开着玩笑来了,把带来的物件都顺手交给了束晴,与临川道,“这是你十嫂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从家乡捎来的,知道你喜欢吃吃吃,特意让我带来的。” 太宗皇帝的身体没有恢复,挤压在皇城上空的阴云就不会消散,因此即便李慎故作轻松,也难掩他眉间挥之不去的愁色。 “母妃让你来的?”临川将李慎迎进屋。 “必然是先看过了母妃,得了准许才能过来看你。也就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妹妹,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非得我亲自来看你。”李慎调侃道,脸上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武媚娘那里我也一直帮你看着,她的身子恢复了不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还是老样子,你放心好了。” 武媚娘一定听说了李治的事,她现在这样安静,临川虽稍稍放心了一些,却依旧有些说不清的担忧。 进门前,临川望了一眼今日还算不错的天光,阳光明朗,可她却觉得仿佛有片无形的乌云正在飘近,试图悄无声息地遮蔽这样晴好的日光,将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怎么了?”李慎问道。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临川只觉得胸口憋得慌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临川正要跟李慎一起进屋,束晴却忽然跑过来:“公主,周大人的那边派人来说,高公公领着一帮人往武才人那儿那去了。” 不用多想都知道高力士是要对武媚娘不利,临川本想让束晴立刻去通知李治,但又觉得不妥,就把人叫了回来,她自己赶去武媚娘的住处一探究竟。 临川赶到时,已经有侍卫将武媚娘的房间重重把守,并不放她进去。 “我是临川公主,让开!” 侍卫依旧不让,但临川也没办法硬闯,没想到一同跟来的李慎直接把他们挡开了,她这才得以入内,却发现正有两个侍者试图绞死武媚娘,而高力士正在一旁监督。 见临川闯入,当即有人上来阻止。 临川努力挣扎却还是无法摆脱他们的钳制,眼睁睁看着武媚娘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怒喝道:“她是父皇亲封的才人,就算真要动手,也应该由父皇下诏,何时轮得到你们动用私行!” 行刑的侍者没有住手,高力士来到临川面前解释道:“公主应该知道围场那块石碑的事,为了大唐安定,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慎此时也冲进了房中,二话不说就跑过高公公身边,将那两个侍者打开。临川趁机脱身,将已经被勒得险些断气武媚娘扶去床上。 高力士为此厉色道:“请公主和纪王殿下不要为难奴婢们,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 “父皇如今连国政都来不及处置,哪有时间来管后宫的事?”临川质问道。 “是我的意思。”韦贵妃人未入,声已至,,“是本宫请高公公代为处置武媚娘的,你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力么?” 临川此时才明白,韦贵妃今日让李慎来找自己,竟是想让李慎拖住她,但韦贵妃没料到的是,周道务也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武媚娘的情况。 韦贵妃一声令下,高力士带着那些侍从先行退下,她又对李慎道:“十郎,你也出去。” 李慎本不放心,无奈韦贵妃态度强硬,他不得不从。 韦贵妃冷冷看了武媚娘一眼,又用同样毫无温度的眼光看着临川:“前廷的上疏已经快堆成山了,都是要武才人命的。” “我不服。”武媚娘反驳道,“只是因为一块石碑就要掌控我的死活,如果我武媚娘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怎么可能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欺凌?我是陛下亲封的才人,即便品级不高,你们也不能就这样迫害我!” 第十七 章(下) 韦贵妃显然对武媚娘的坚决感到吃惊,她盯着此时面色还有些苍白的妙龄少女,在短暂的惊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不管有没有那块石碑,你跟太子之间的事都需要有人做出牺牲,现在不是讲求公平公正的时候。” “我和太子之间清清白白,是不是贵妃娘娘真要我血溅后宫,才会相信我的话?” 韦贵妃只是给了武媚娘一个极为轻蔑的眼神。 武媚娘却笑道:“不管是因为石碑还是我和太子之间被人构陷的事,我都不会就这样任由你们处置的。我是陛下封的才人,只有陛下可以处置我。” “你也知道你只是个才人,要见陛下可没那么容易。”韦贵妃走近武媚娘,以她执掌后宫多年的主人气度向武媚娘展现着她们之间身份的差距和自身荣耀的差别,“现在要你命的事整个大唐,你的死是成全大唐的繁荣安定。身为大唐子民,你应该为此感到光荣无限,而不是在这里以一个才人的身份和本宫叫嚣。” “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无法跟贵妃娘娘相提并论。但我们都是陛下的女人,一心一意侍奉着陛下,我所比不上娘娘的,只是过去几十年在陛下身边的陪伴。如今你们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杀我,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唐,难道大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子民的么?”武媚娘据理力争道,“我入宫是被迫的,侍寝也是被陛下宣召的,如今要死都是你们说的,我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安排命运?难道我不能为自己辩驳,为自己求一个继续生存的机会?” 武媚娘的一席话让临川有所感触,或许在这皇宫里,正是缺少她这样敢于反抗的人,才会让一些看来都理所应当。 服从,似乎不太会主动发生在武媚娘的身上。 韦贵妃和临川一样,都为武媚娘的言论而有所震撼,但在她眼里,这也或许也只是片刻的惊艳,很快就被吞没在她如旧的威仪中:“你可以选择为自己辩驳,但让不让你开口,就由本宫决定。本宫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只想看到本宫想看到的结果。至于是你说的可行,还是本宫的话不容置疑,比的就是谁的位份高,权势大。” 转眼间,高力士又带着那几个侍从破门而入,临川被其中两个牵制住,而另外两个则拾起了地上的白绫,再一次绕到了武媚娘的颈间。 武媚娘的挣扎没有起到丝毫效果,她就如韦贵妃说的那样,被完全克制在这致命的压迫之下,只能在逐渐收紧的白绫中感受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韦贵妃看出李慎又想救人,当即喝止道:“你要是敢动手,从今往后,就不是本宫的儿子。” 与此同时,门外的侍卫入内,将李慎也看守了起来。 武媚娘的身体起伏在一点一点地减弱,然而她眼中的怨毒却在不断积累。她不再试图去拉扯颈间的白绫,而是向韦贵妃伸出手,手指的关节呈现出诡异的角度,仿佛一只满是戾气的爪子,要将这后宫贵妃一起带走。 临川无力反抗,只能恳求道:“母妃,求求你放了媚娘吧。” 韦贵妃却不为所动,仍如高山一般冷眼看着正在继续损耗生命的武媚娘:“你只要记得我这张脸,将来真要报仇,找我一个就好。” 武媚娘最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那只手最终落下,预示着他仅存的一点体力也即将耗尽。 “住手!”李治突然出现,怒气并着急切,推开了所有阻拦他去路的人,直接踹开了其中一个拉着白绫的侍者,随即抱住瘫软的武媚娘,安置去了床上。 韦贵妃并没有因为李治的出现而有半分缓和:“太子不应该来这里。” 李治在确定武媚娘没事之后才起身对韦贵妃道:“我如果不来,就要白害一条性命。贵妃娘娘向来仁慈,为何偏要跟这小小的武才人过不去?” “你不知道么?” 李治显然明白韦贵妃所指,却依旧否认道:“当日在娘娘后院中之事,我已经向父皇禀明清楚,并且以死明志,若还有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就只好跟我一起去见父皇,听听父皇究竟会作和结论。” “太子不用把陛下搬出来,武媚娘身上的罪,不止这一桩。” “如果是那块石碑,就更加荒谬。我大唐盛世,朝政稳固,如何会因为区区一个武媚娘而受到倾覆?那块石碑究竟是不是天意,或者是有人包藏祸心,都还没有查清楚,贵妃娘娘就敢肯定和武才人有关,我能不能猜测是有人蛊惑娘娘,蓄意谋害武才人?”李治掷地有声,不做丝毫退让。 “不管是不是天意,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道理,太子不会不明白。我大唐社稷不容有一丝差池,不管是不是武媚娘,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这个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李治扬声道,“我大唐治国,难道就是靠残害无辜才得以维持么?一个武媚娘如果足以撼动我大唐基业,那先帝和陛下打下的江山不就太过讽刺了吗!” 韦贵妃声色俱厉道:“你是当朝太子,说话做事要有分寸,这种话,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么?” “娘娘都干的出这草菅人命的事,还能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歪理邪说,身为父皇的后宫,娘娘对武媚娘做的事难道就符合身份,没有错处么!” 面对李治疾言厉色的指责,韦贵妃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选择和他僵持。 这样的互不相让,爆发在韦贵妃和李治之间的冷芒令周围的空气变得压抑紧张起来。 临川不安地去看李慎,他也正向临川投来求助的目光。 临川不认同韦贵妃的做法,但她知道韦贵妃有自己的立场和苦衷。临川同样理解李治对武媚娘的关心,可要她因为他们再和韦贵妃起冲突,她于心有愧。 这样的局面对临川而言几乎没有解决的办法,她除了在李治和韦贵妃持续的对峙中变得越来越惴惴不安,已无计可施。 外头有匆忙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随后有侍者进来通报:“启禀娘娘,太子殿下,陛下醒了。” 第十八 章(上) 众人赶到寝宫时,太宗皇帝正在看奏章。 “陛下……”韦贵妃诧异地迎了上去,“你怎么就起来了?” 太宗皇帝虽还带着病容,但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忽然想动一动,就干脆起来了。好一阵子没仔细批折子了,这不趁着精神恢复了一些,赶紧看看,国事不可耽误。” 李治上前道:“太医为父皇看过了么?怎么说?” 太宗皇帝不以为意道:“都是老生常谈,说了跟没说不差多少。治儿你过来,朕这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帮朕看看。” 见太宗皇帝和李治一块看起了奏折,临川和韦贵妃悄然退下。 “武媚娘的事暂且放一放,但这不代表我会妥协。等你父皇看完了折子,我会亲自征询他的意见。”韦贵妃说完便就此离去。 临川站在御书房门外,看着韦贵妃越走越远的背影,双腿却沉得仿佛挪不开步,直到周道务到了身边,她才觉得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有了些许松动。 周道务带临川到了僻静处,她扑在他怀里,再也收不住眼泪道:“周道务,父皇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周道务抱着临川:“陛下是天子,自有上苍庇佑。” “我不要听这些场面话,你告诉我,我父皇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周道务不是神仙,可临川还是忍不住这样逼问他:“一个已经病重之人,怎么可能忽然就跟身体恢复了一样?在看见父皇批阅奏章的那一刻,我心里就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可母妃和太子哥哥在场,我并不敢把这个设想说出来,更不敢去问太医。” “公主多虑了。”周道务耐心安慰临川道:“有太医尽心尽力地为陛下诊治,还有公主这些日子来的照顾,陛下能够有所恢复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你若是骗我呢?” “我骗过你么?” 周道务从来不骗她,可这一次,她却不敢相信他的话。 一旦有了这种顾虑,临川便一刻都不想离开太宗皇帝,只是李治一直都在里头,她便只有在外等候。 终于等到李治出来,他那一副心不在焉的失落样让临川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紧张:“父皇没事吧?” 李治慢慢地回了神,才回我道:“父皇没事,你进去看他吧。” 李治要走,临川却担心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李治没有作答,仿佛一缕游魂般慢慢走远。 临川进去看望太宗皇帝,见他正一脸忧忡地出神,待她走近一些,他才察觉到她的到来。 在片刻吃惊之后,太宗皇帝的眼神渐渐委顿下来:“临川,过来。” 临川无法无视内心的那个想法,然而看着此时已经和正常人无异的太宗皇帝,她只希望这样的情况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临川走去圣驾前:“父皇,有什么吩咐么?” “朕刚才交代了治儿一件事,现在也交代你一件事。” “父皇请讲。” 太宗皇帝拿起案上的一卷绢轴:“朕要治儿答应,从今往后都不能再见武媚娘,否则他们将失去所有。” 临川知道,这是太宗皇帝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然而她看着那幅的绢轴,疑惑道:“这是什么?” “是朕为治儿做的做后一件事。”太宗皇帝将绢轴交给临川。 临川在太宗皇帝的授意下打开,上面居然写着要处死武媚娘,她惊道:“父皇……这……” “朕相信自己的儿子,但是朕不信武媚娘。”太宗皇帝又变成了威严阴沉的帝王模样,用着发号施令的口吻与临川说,“朕要你,带着高力士,连夜去办这件事,不得有误。” “父皇知道,我不忍心要媚娘死。” 太宗皇帝却坚持道:“她不死,必定成为我大唐的祸害,哪怕没有那块石碑,光是你母妃告诉朕的事,也足够要她的命。你再为她求情,就是抗旨,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周道务想一想,你们的婚事还没办。” 她的爱情和友情原本并不冲突,但她却必须在自己父亲的逼迫下选择其一,这又是什么道理? 太宗皇帝看着临川的眼神充满压迫,她感受到这一国之君眼底正闪动着迫切。她隐约觉得,他们有同样的预感,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要办这件事,并且是让她来做。 “临川。”太宗皇帝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你的脾性和你母妃当年一样,仁慈善良,但这并不能保证你一生无忧。这些年里,你母妃管理后宫事务,朕看着她一点点地改变自己,否则凭她过去的优柔寡断,根本无法在后宫中立足。你也是,曾经有朕和你母妃照顾你,但是你将要出嫁,将来你要面临的问题太多,朕无法完全顾及到。即便周道务给过朕保证,可朕还是不放心。你需要学会狠心和强硬,不然朕这个当父亲的,不能放心。这次就从武媚娘开始,让朕看到你有保护自己和维护自己利益的决心,即便将来父皇不在了……” “父皇不会有事的。”临川打断道,“父皇是天子,是万岁之尊。” “场面话听听就好,哪里还当真了?”太宗皇帝笑道,却又沉了脸,“朕只知道这很为难你,但你必须去办,这也是父皇对你最后的希望和心愿。就算不为大唐,不为你太子哥哥,你就当是为了朕,替朕完成这个愿望,朕也好放心让你嫁给周道务。” “但是这样做,太子哥哥会伤心的。” “他既然答应了朕,不会再见武媚娘,就代表他心里已经有了选择。武媚娘是死是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差别。”太宗皇帝道,“有些事朕确实顾及不到,只能提前预防。朕相信治儿,但不相信那个武媚娘,你也不想你太子哥哥将来因为她而受到非议指摘吧?” 所有人的话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反而成了临川在跟所有人作对,为了他们的江山大计,牺牲一个武媚娘根本不足为道。 临川并不想答应这件事,然而又似乎不得不答应,尤其在韦贵妃那样强硬的行为之下,太宗皇帝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讲述,更让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为了大唐的安稳,为了自己父亲的心愿,于公于私,临川都必须杀了武媚娘。 正当临川还在犹豫时,太宗皇帝脸色骤变,整个人倒了下去。 第十八 章(下) 太宗皇帝再一次陷入昏迷,临川从太医看诊之后的神情便知道,这一次或许真是无力回天了。 为此,临川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宗皇帝身边,看着他始终安详的睡容,却迟迟没有将那封要处死武媚娘的诏书拿出来,并且就是在她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当朝天子悄无声息地驾崩了。 整座皇城因此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太宗皇帝的寝宫里跪满了人,哭声想得仿佛能够撼动天地,然而如今哪怕是天崩地裂,大唐的皇帝,她的父皇,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 李治亲自督办太宗皇帝的丧事,所有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如此国丧之下,也就没人再有精力去理会武媚娘的处境,她也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韦贵妃因为太宗皇帝的过世而整日以泪洗面,李慎天天进宫陪伴劝慰,临川也总是守在韦贵妃身边,但这显然并不能完全宽慰她的心情。 太宗皇帝驾崩,所有没有子嗣的后宫嫔妃都要被送去感业寺,包括武媚娘,她也因此被断绝了和李治见面的可能。 临川私藏了太宗皇帝的那封遗诏,免得因为武媚娘的事情造成他们和李治之间更深的误会。 待太宗皇帝的丧事一毕,李治便以大唐储君的身份登基为帝。 临川无法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但也能够想象当时盛大而隆重的场面。 韦贵妃的精神在新皇登基一段时间后才好一些,临川想起应该去看看武媚娘。 武媚娘从文水县来到皇宫,如今又被送去感业寺出家,身世如此可怜,哪怕只是作为朋友,去看一看,临川也觉得应该。 临川借口出宫为韦贵妃祈福去了感业寺,又在主持的安排下见到了武媚娘。 多时不见,武媚娘看来清瘦了不少,衣服也并不合身,罩在她身上看来非常不合适。但她对这些毫不在意,开口第一句便问临川:“李郎他……可好?” 临川点头道:“他已经是我大唐的新皇了,登基的这段日子忙着处理国事,天天都在御书房留到很晚。” “他……他有没有提起过我?”武媚娘的眼中满是期待。 “没有。”临川没有骗武媚娘,因为她已经很少能见到李治,即便是见了,李治也确实没有提起过武媚娘。 武媚娘很失望,却又殷切地看着临川:“公主能帮我带件东西给陛下么?” 临川已经违背了太宗皇帝的意愿,留了武媚娘一条命。她想李治之所以一心专注在国事里,也是因为曾经答应过太宗皇帝不会再见武媚娘,从而让自己变得忙碌,无暇再去多想。 临川摇头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武媚娘见临川要起身,立即拉住她道:“公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寺里的日子清苦漫长,我又无法回报曾经陛下和公主对我的照顾,所以求了两道平安符,一个给公主,一个给陛下。” 武媚娘将平安符递给临川:“特意写了你们的名字,希望菩萨可以庇佑我的恩人。” 见武媚娘如此诚意,临川不便当面拒绝,便将平安符收起:“多谢你,有心了。” “请公主务必交给陛下,不说是我也可以,只要陛下能带着我的这份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武媚娘恳请道。 “好。”临川不便在宫外多留,这就带人回宫去了。 临川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平安符留下,既然事已至此,她就不应该在李治面前再提武媚娘。她已经辜负了太宗皇帝的信任,不能让李治也难以履行对先皇的承诺。 临川还没来得及将平安符收起,李治就来了。她慌乱间将平安符握在手里:“那些下人原来越没规矩了,陛下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无妨,是朕不让她们通报的,免得让你忙活。”李治坐下,“朕过来找你,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陛下请讲。” “因为先帝的事,耽搁了你跟周道务的婚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朕寻思着,是时候把这件事重新提上议程了。也算是朕为先帝履行对你的承诺,如何?” 临川立即谢恩道:“谢陛下,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十一妹的婚事,可不是草率。朕稍后就让钦天监挑个良辰吉日,让你和周道务顺利完婚。” 太宗皇帝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如今,临川却再没有父亲了。 陛下见临川伤感,即刻将她扶起,关切问道:“怎么了?是朕说了什么让你伤心了?” 临川一时失察,手中的平安符掉去了地上。李治手快,抢先替她拾起来,神情微变:“怎么有朕的名字?” 临川只能信口胡诌道:“我去为母妃祈福时,为陛下也求了一道平安符。本想晚些时候给陛下送去,没想到这会儿就被发现了。” 李治随即握住平安符道:“既是你的心意,朕就收下了。” 有了李治的点头,临川和周道务的婚事终于进入正式的筹备阶段。作为婚礼当事人的临川,自然也要比平时忙碌一些,很多细节都是临川亲自督办,毕竟,这是她人生中最期待的一件事。 李治将临川和周道务的婚事办得隆重且声势浩大,对外显示了临川所受到的无上荣耀。 临川问周道务:“婚礼结束之后,我们离开长安好么?” 新房红烛中,周道务笑看着握住临川的手:“你说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临川靠在新婚夫婿怀里,想起他们从姻缘镇开始的缘分,那些打打闹闹,那些生死离别,关于他们的,关于别人的,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如今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结局,有她自己,有她深爱的周道务,有我们不离不弃的将来。 临川需要为他们之间已经发生变化的关系作出新的改变,而改变的第一步就从这间新房开始。 面对临川的犹豫和无措,周道务依旧温柔,引导着她开始适应自己新的身份,以及我们之间更无间的接触。 临川记得新婚当夜,始终弥漫在周道务眉眼间的笑意,她不止从他的眼里看见了闪耀的星光,还有他对她的疼爱和赞许,以及对他们未来的期待。 他用低沉且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吟:“孟姜,你真美。” 大婚之后,周道务向李治提请调职,李治欣然应允。 临川第三次得以离开长安,不同于前两次的不甘和失望,这一次她充满期待,期待着和周道务一起开始的新生活,期待着将有他陪伴的每一个时刻,期待着以后还将发生的美好。 “怎么都离开长安了,你还愁眉不展的?”周道务抬手,在临川眉间轻轻拂了两下,“还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听。” “你不是不知道,前两天,陛下把武媚娘接回宫了。”临川看见周道务渐渐变得为难的神情,知道彼此心事一样,对发生的这一切由衷地感到不安,“当时我就不应该把武媚娘的平安符带回宫里,我应该坚决一点,当面就拒绝她。我更没想到,她居然在平安符里放了给陛下的诗……我将来要如何面对父皇……” “我一定在你之前,给先帝一个解释。”周道务在临川额上亲吻,“是武媚娘利用你的宅心仁厚,把诗藏在了平安符里。你不是也没想交给陛下么?如果这样,还是没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的话,那就是天命注定如此。陛下和她,余情未了,先帝不会怪你的。” “你又说安慰我的话。” “难不成,我还要替先帝狠狠教训一顿?”周道务调侃道,“先帝舍得,我可舍不得。好不容易才讨来的媳妇,疼还来不及,怎么忍心说一句重话?” 临川在周道务怀里发笑,轻捶他胸口道:“你就不能正经一些,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必然不会拿我们的事开玩笑的。”周道务将临川扶正,拱手揖道,“未来数十年,还请公主多多指教。” 临川也不知这个周道务怎么这么会抖机灵,可看他诚挚认真的模样,她也不想扫了他的兴,便回礼道:“想来是要驸马多多担待了。” “无妨无妨,离开了长安,你我携手天涯,妇唱夫随。” “你真不用事事都迁就我。” 周道务猛一抬头,冲临川扬起下巴道:“本驸马高兴,就乐意宠着我家公主,事事迁就,百依百顺,看不惯?” 临川被周道务这般姿态逗得乐不可支。 周道务不以为意,自豪道:“你要是看不惯,觉得不服气,那也得憋着。” 临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还笑得扑去了周道务身上:“早知你这样,我……” “你要如何?” 此时眼光交汇,彼此情深,然而临川到底脸皮薄一些,被他看了不多久,就觉得双颊发烫,赶紧低下头道:“或早或晚都一样,我……就是喜欢你。” 这回换成周道务朗声大笑,丝毫不顾及颜面礼数,一把将临川拉去怀里,连声叫着她的名字:“孟姜,孟姜,孟姜……” 听他叫了好几声,临川都觉得有些害羞,便与他道:“我听见了,别叫了。” “你还有一生的时间要听我这样叫你呢。”周道务再度握起临川的手,“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长安,你要想,要念,都想着我就好。” 长安,临川曾经的心之归属,如今,他换了一个名字,叫,周道务。 番外(上) 姻缘镇上淳风酒肆的生意近来又红火了不少,每日都是客似云来,门槛都被那些客人们踏破好几条了。 跑堂的听着酒肆内喧哗的人声,看着场中跟随音乐起舞的舞姬们,却皱着眉,摸着下巴,问酒肆老板:“老板,你看咱们这生意好得不像话,为什么你还总是皱着眉头?” 老板此时的表情和跑堂的如出一辙:“你怎么也皱着眉头?” 跑堂的正要作答,听见有客人叫了一声,他扬声应道:“来咯。” 一溜烟,一道人影就这么从老板身边消失了。 老板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穿过层层人群,落在一处角落的那位客人身上,口中念念有词:“这小哥这么俊,但天天就来静坐,怕别是脑子不好使吧?” 老板正嘀咕,酒肆内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根本不用多想,一定是酒肆的台柱子来了。 淳风酒肆有三宝,上好的西域胡酒,美妙的西域胡音,以及美若天仙的西域胡姬——姝颜。 “姝颜姑娘真是绝代佳人,我要是能将她娶回家,旁的什么小妾侍婢,统统不要了。” “就你还小妾侍婢?能不能取上媳妇都成问题。” “我不行,难道你行?” “娶妻求淑女,胡姬嘛,逢场作戏即可。”这人正得意洋洋地发表自己的言论,冷不防一只酒杯砸来,他捂着后脑勺质问,“哪个混账干的。” 满场都是沉浸在姝颜舞姿中的热忱酒客,唯独角落里那个双眼闭合,安静跪坐的少年人看来与众不同。 那人气呼呼地上前问道:“是你小子刚才用酒杯砸老子的么?” 少年眼睛都没睁开,冷冷道:“是。” “嘿,活的不耐烦了。”那人抡起拳头就动起手来。 少年身手矫健敏捷,那市井无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的功夫,他就将那人制服住,反摁那人手腕,听那人疼得嗷嗷叫唤。 青葱玉手忽然按上少年手背,他惊地立刻松开手,却还是被素手握住,登时让他的耳根烧红了。 “小哥长得不错,可别是个来闹事的。”姝颜媚眼如丝,看着面前面前神情促狭的少年郎,手还是没松开,“你刚才不是出手挺狠的么?这会儿颤什么?” 少年想要抽回手,不想姝颜转而扯住了他的袖管,他低声道:“姝颜姑娘,还请高抬贵手。” 姝颜偏不放:“是淳风酒肆的酒不好喝,还是曲子不好听,或者我跳的舞不好看,你居然要在这里打架斗殴?” “是他先出言不逊,我一时没忍住,就想教训教训他。”少年回道。 “你先动手打人还有道理?我说什么了?”那人气势汹汹道。 姝颜回眸,神情也冷了下来,那人见状立刻伏低做小:“姝颜姑娘别跟这种人废话,一看就是登徒浪子,不如赶紧送官吧。” “他是把你打伤了还是打残了?送官?你有证据么?” “他们都看见了?” 姝颜抬头四顾,其余人却都回了原位,不愿意多管闲事,她又重展笑颜对那人道:“今天我请你喝酒,如何?” 那人一听,连连点头,这件事也就作罢了。 少年转身要走,奈何姝颜还拉着他的衣袖,他便默然站着。 姝颜嘴角微扬,领着他去一边坐下,他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姝颜这个面子。 姝颜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谢小哥来姻缘镇公干?” “不是。” “私事?” 谢晋的神情已然默认。 “什么私事?” 谢晋的眉头皱紧了几分。 姝颜凑近他一些:“姻缘镇我熟,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谢晋只是微微抬眼,就触上了姝颜明艳的双眸,心头划过一抹惊艳之色,他却很快转过视线,依旧没说话。 “刚刚那人说什么了?能让你沉不住气,动手打人?” “他……”谢晋想了想,还是选择沉默。 姝颜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放去几上,杯中的酒水都洒了出来,这就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了。 谢晋没想到姝颜会突然做出这种反应,但也没做挽留,默然离开了淳风酒肆。 入夜之后,谢晋本已入睡,但因他常年担任纪王守卫之职,夜里睡得浅,所以身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暗夜中,谢晋已经握住身边的长剑,静静听着卧房中的情况,并作出了判断——来人有三个,身手一般。 夜里翻墙入室的多半是贼,谢晋已经做好了将他们绳之以法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居然试图对他不利。 谢晋精准地格挡了来人对自己的袭击,却没想到他们准备了大量的速效迷药,虽然不致命,但药性发作起来,谢晋一人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来人也带了武器,在房中和谢晋搏斗起来。 室内光线幽暗,谢晋又因为迷药的作用无法准确判断对方的攻势和自己的出手力度,他隐约觉得自己像是伤了人,而他也在这样的打斗中受了伤。 三个贼人夺窗而逃,谢晋本要去追,但迷药的药效太猛,他才跑到窗边就已经晕晕乎乎的,最后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谢晋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但身边多了个人。 “你终于醒了?”姝颜坐在床边问。 谢晋才要起身,却发现左臂传来疼痛感,这才发现手臂上包着纱布,显然是被姝颜处理过伤口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谢晋问道。 姝颜凑近谢晋,谢晋吓得直倒了下去,姝颜却依旧凑近过来,两人之间只隔了分毫的距离。 “我昨天后来听人说了,确实是那个在酒肆里被你教训的人出言不逊在先,所以你才动手的,是不是?”姝颜柔声细语。 谢晋点头。 “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呢?” 谢晋只觉得心跳快得想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是不是你觉得他在言语上轻薄了我,你忍不下去,所以教训他?” 谢晋现在不光心跳加速,耳根也烫得匪夷所思。 姝颜觉得谢晋这副模样非常可爱,不由笑了出来,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他那发红的耳朵,只是被谢晋一把捉住了她图谋不轨的手。 分明是柔滑细致的肌肤触在掌心,谢晋却觉得像是被火灼烧,可他这手忽然就不愿意松开了。 姝颜本想用另一只手去摸谢晋,谁想谢晋又将她说住了,她不怒反笑,秋水翦翦,格外动人:“我如果现在喊非礼,你说会怎么样?” 谢晋很想松手,可双手就是不听使唤,不但不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生怕姝颜逃走似的。 姝颜长睫轻颤,眸光全都注视在谢晋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她含笑靠近,丝毫不顾男女之别,眼见就要亲下去了。 姝颜身上的香气萦绕着谢晋,作用堪比昨晚的迷药,早就让他浑身酥软,只是他忽然听姝颜在他耳边说:“出事了。” “什么事?” “你昨晚出手伤人了,现在那人的情况,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去看看。” “你知道人在哪儿么?” “你知道?” 姝颜从谢晋掌中抽出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知道。” 谢晋坐起身追问:“你怎么知道?” 姝颜又靠近过去,谢晋只得向后退,退到无路可退,他伸手轻抵在姝颜肩头:“人命关天,姝颜姑娘不要闹了。” “你知道人命关天,还下手那么重?” 谢晋紧张起来:“带我去见他们。” 姝颜将谢晋上下打量了一番,站起身道:“换了衣服出来,我带你去。” 谢晋匆忙更衣,即刻跟姝颜离开了客栈。 此时天色尚早,晨光初露,街上只有零星的小贩刚开始摆摊,看来一派清闲安逸之象。 谢晋绷着脸跟在姝颜身后,因为记挂着刚才的事,所以催促道:“姝颜姑娘能不能快一些。” “我的腿没你的长,步子跨地没你大,不然你抱我去,我告诉你怎么走?” 谢晋脸色不好看,却当真一把横抱起了姝颜:“怎么走?” 姝颜正要说话,却见有人从前头一条巷子里鬼鬼祟祟地跑了出来。 “他们是同伙。”姝颜道。 谢晋二话不说,放下姝颜就去追人。 那两人根本不是谢晋的对手,被逼到无路可走之际,齐齐跪下求饶:“大侠饶命,我们不想伤你,是杨六说忍不了昨天在淳风酒肆受的气,要找大侠晦气。” “他人呢?” 两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往下说了。 “你们不说,就跟杨六一个下场。”姝颜吓唬他们道。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嘴上求饶:“杨六在前面巷子的茅草棚里……” “是死是活?” 两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到:“大侠饶命,饶命。” 谢晋暗道不妙,离去赶去茅草棚查看,结果只发现了杨六的尸体。 姝颜追着谢晋而来,立刻阻拦他继续触碰尸体:“你要干什么?” “杀人偿命,当然是去投案自首。”谢晋回道。 “你来姻缘镇就是这个?” 谢晋紧绷的眉眼出一丝异样神情:“不是,但眼下这件事更重要。” “他们趁夜入室,真出事,也是死有余辜。” “他罪不至死,是我错手杀人,理应承担后果。” “我如果告诉你,这中间另有隐情呢?” 谢晋狐疑:“你究竟知道什么?” 姝颜扫了一眼谢杨六的尸体,拉着谢晋道:“你跟我来。” 谢晋跟着姝颜离开了茅草棚,却不知她究竟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两人一路出了姻缘镇,到了镇外的桃花林。 此时并非桃花花季,因此不复浓林盛景。 谢晋有些按耐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又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跟着我到了姻缘镇,我就不能夜里偷偷去看你么?”姝颜反问。 当时并州一别,谢晋也是在姝颜离开之后,几经深思熟虑才决定追随而来。只是他不敢贸然出现,所以选择暗中跟踪,一直到发现姝颜回到姻缘镇,留在了淳风酒肆,才每日都去酒肆占席,权当给姝颜捧场。 谢晋的沉默并没有像昨日那样令姝颜恼怒,她面对这个日常沉默寡言的少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你是为了我才来姻缘镇的,是不是?” 谢晋默认。 “那么在你去投案自首之前,你是不是应该为我做件事,才不辜负你这一遭?” 谢晋点头。 “我想家了,你能送我回去么?” “我如今有命案在身,如果不尽快处理,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有危险。” “你觉得我会怕么?”姝颜伸手抚上谢晋的衣襟,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紧张得僵硬,她却只是面露微笑,“我不阻止你去投案自首,只要你把我送回家,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更不会拦着你。” “你家在何处?” “关外。” “太远。” 姝颜眉目沉静地看着谢晋,仍山风吹过,薄云蔽日。 谢晋垂眼:“好。” 姝颜完全绽放了笑容:“午后就启程,在我回到家之前,你都得跟着我。” “不许绕远路。”谢晋郑重。 “一点点都不行?” “不行。”谢晋很严肃。 姝颜妙目流转:“那你给我笑一个。” “我现在就去投案。” 姝颜扯住谢晋衣袖:“答应你就是了,你也不能半途丢下我,我是个弱质女流,你丢下我一个人,我会有危险的。” “在把你安全送到家之前,我不会丢下你的。”这一刻,谢晋认真许诺。 姝颜心满意足地放眼于桃花林:“去了关外就没有这些景色看了,陪我走走吧。” 谢晋就这样被姝颜牵着衣袖步入桃花林中,虽然始终难以放下杨六的事,可眼见姝颜旷达轻松的模样,而恰好天际那片白云被吹开,日光照着她美艳动人的眉眼,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暗然失色,只有她笑颜明丽,入他心扉。 令谢晋想不到的是,姝颜似乎早有准备,直接让马车停在了桃花林外,更准备好了远行的包袱,可以让他们直接上路。 谢晋并非没有感觉到整件事的蹊跷,但只要姝颜在,他的神经就好似都到了某种莫名的牵引,有时候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 “你,背过身去。”姝颜打开包袱。 “你要做什么?”谢晋困惑问道。 “换衣服。”姝颜拿出一套衣服问谢晋,“这套怎么样?” “要换衣服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怎么行?要知道你现在可是杀人犯,我们一路出关,越低调越好。” “就算你换上汉人衣服,你也长得……” 姝颜敏感道:“长得什么?” 谢晋从来都无法抵抗姝颜对自己的直视,立刻照她说的背过身去:“长得好看,引人注目。” 姝颜听了这话满心欢喜,马上动手更衣。 马车空间根据不大,谢晋和姝颜同车本就有些坐立不安,如今听着身后姝颜换衣服的声响,他更是不知所措,唯有逼自己闭眼静气,才不注意失态。 “谢小哥,你说我们要过久才能到我家。”姝颜问道。 “这不是应该问你么?” “我现在问你,你希望我们用多长时间回去?” “越快越好。”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 “不……” “那就是你想跟我在一起了?” 谢晋觉得这是姝颜给自己挖的坑,可他绕不过去,只能选择闭嘴。 “谢小哥,你为什么跟着我来姻缘镇,但路上都不现身呢?” 谢晋双手握拳,显然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谢小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谢晋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你怎么总是一问三不答?” “我口拙,说多错多,怕惹姑娘生气。” “你是说我存心刁难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谢晋没辙,只能再次闭嘴。 “谢小哥……” “长途跋涉,必定辛苦,姝颜姑娘不如多休息休息,保存体力。”谢晋一板一眼地回答,却没想到后背竟靠来一阵温暖,他惊得挺直了脊梁,“姝颜姑娘……” “不是让我保存体力么,我现在要睡觉,你不要说话。”姝颜靠着谢晋合上眼偷笑。 耿直如谢晋,就这样给姝颜充当了大半个时辰的人形靠枕。 姝颜真就靠着谢晋睡了过去,丝毫没感觉到路途颠簸,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那少年怀里,想是谢晋怕她睡得不舒服,中途换了姿势。 姝颜见谢晋也睡着了,慢慢伸手去摸他的脸,见他没反应就大胆了起来,指尖轻划过他的眉眼,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又稍稍用了点力,却没想就这样把谢晋弄醒了。 谢晋警觉之下,一把扣住了姝颜的手,疼得姝颜大叫,车夫立刻停下车子。 “姑娘,怎么了?”车夫挑开车帘一看,这男女搂抱在一处,简直“不堪入目”,赶紧把车帘放下了。 姝颜虽然觉得痛,却仍想戏弄谢晋,便忽然凑上去作势要咬他。 谢晋杀敌出招时从不手软,可见姝颜扑过来,他立刻乱了阵脚,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姝颜没想谢晋居然不躲,这一下不偏不倚,直接亲在了他的颊上。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 姝颜的手还被谢晋扣着,她觉得不舒服便动了动,身子挨得谢晋又近了一些,就好像亲谢晋亲得用力了几分。 谢晋的脑子是懵的,姝颜嘴角却开始上扬。 谢晋终于恢复了神智,一把推开姝颜,又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你没事吧?” 姝颜甩了甩手,抱怨道:“还从来没人对我下这么重的手呢。” “我看看。”谢晋心急。 姝颜伸出手,谢晋下意识就握住了,却又觉得不妥,忙把手缩了回去:“我不是有意冒犯姝颜姑娘的。” 姝颜看了谢晋一眼,没再说话。 番外(下) 日落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一处城镇落脚。 谢晋觉得从他下车开始,除了姝颜,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古古怪怪的,可他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便问姝颜:“我很奇怪么?” 姝颜一本正经地打量了谢晋几眼:“很正常。” 二人进入客栈,小二过来招呼时候,见到谢晋的第一眼同样露出惊讶之色,还显得很尴尬。 姝颜随便报了几个菜名就把小二打发走了。 “真的没问题么?”谢晋仍是不安得问道。 “你希望有什么问题?” 谢晋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希望不要有问题,这样我才能把你安全送回家。” 姝颜对此不置可否。 谢晋就这样在旁人充满探寻和笑意的目光中吃完了一顿饭。 膳后,他正准备回房休息,姝颜忽然叫他:“送你个东西,回了房再打开。” 谢晋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只小盒子,听话地等回了房间才打开,发现里头是一面手镜,而镜子里的他,颊上留了着一道唇印。 谢晋这才想起白日里在车里和姝颜的那一番“大闹”,他无所察觉,姝颜更闭口不提,诚心看他的笑话。 但饶是如此,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晋惊觉得有趣又温馨,常年缺少笑容的脸上竟就这样露出了笑意。 看着镜中正发笑的自己,谢晋立刻收敛了这种表情,但想起姝颜,不论是在并州还是在姻缘镇,总能令他平静的心湖生出道道涟漪,甚至控制不住地想笑。 “这个姝颜。”谢晋将手镜收在贴身处,梳洗睡觉。 之后谢晋陪姝颜一路出关,关外不比关内,天高地阔,同样风急沙飞,气候变化很大。 谢晋虽然体格健壮,但乍一出关还是没能马上适应关外的天气,不多时就染了风寒,伴着高烧,直接把行程给耽搁了。 谢晋病得迷迷糊糊,姝颜悉心照料,没有一句怨言。 终于退了烧,谢晋的神智清醒不少,见姝颜面带倦容,感谢至于也生出歉意:“原本是我护送姑娘回家,现在反而要姑娘照顾我。” “挺好的。”姝颜帮谢晋换了敷额的毛巾,“这样咱们可以多留几日,我也能多看看你。” 谢晋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送我到了家,你马上就走么?”姝颜问。 “姻缘镇的事一日没解决,我就一日放心不下。”谢晋暗叹一声,“姝颜姑娘,我一直都想知道,当夜你为什么会去客栈?” “想你咯。”姝颜直言不讳,见谢晋错愕当场,她轻靠在他胸前,伸手点着他的鼻尖,“想见你,还要分时间?” 谢晋总是不习惯姝颜和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却又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只好尽量避免和姝颜的眼神接触,以免思绪又难以自控。 “我就是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才动手打人的,心里高兴,又觉得当时跟你发脾气不太好,想去找你道歉,就……直接去找你了。”姝颜贴耳在谢晋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我早就知道你一直跟着我,所以我也早就打听清楚了你在哪落脚。” “你跟杨六他们遇见了?” “我看着他们翻墙出去的。”姝颜道,“还跟着他们跑了一段,再去客栈的时候,发现你被迷晕了,还受了伤,就先把你处理了。” “我不知他们还准备了药性那么强的迷药,交手的时候下手没了分寸……” “杨六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死还不一定是你造成的呢。” “什么?”谢晋想要起来,无奈姝颜靠着他,他只能乖乖躺着,“你把话说清楚。” 姝颜坐起身:“你刚刚退热,风寒还没彻底好,需要休息,我先出去了。” 见姝颜要走,谢晋一时情急便将她拉住:“你去哪儿?” “总不会一走了之。”姝颜轻拂开谢晋的手,施施然离去。 谢晋始终没有想明白姝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时看来艳丽娇俏,还喜欢作弄人,有时又好像有些冷淡,说话做事跳脱,一想循规蹈矩的他经常跟不上她的节奏。 就好像,姝颜似乎很喜欢他,却又会突然抛下他,就好像当初在并州那样。 这个问题,谢晋从对姝颜有了莫名的好感开始就一直没有想通过,直到他们穿过了一片沙漠,到了姝颜的家乡,他依旧没能想明白。 沙漠绿洲的风情,跟中原截然不同,谢晋第一次见,就有些喜欢。 姝颜带着谢晋在城里转了好半天,看起来并没有明确的目标。 “什么时候才能到你家。”谢晋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早就没家了。” 谢晋大惊:“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么?” “是家乡,可是,我的家已经没了。”姝颜看来洒脱,“走了这些年,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谢晋看着姝颜的背影,心中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黄昏时,姝颜拉着谢晋到城外的沙漠边缘看日落。 浩瀚黄沙,广袤无垠,视野开阔之下,落日逐渐沉坠,光暗色暖,比在琼楼街市中见到的景象更令人有了胸怀旷达之意。 谢晋感慨:“我此时终于明白长河落日圆是何种意境。” 姝颜猛然拔出谢晋的佩剑:“你坐下。” 斜晖落日,长剑美人,大漠看来苍凉辽阔,却有动人身影时而舞姿翩然,时而动作有力矫健。 飞沙不行,大约也是被这曼妙身姿所吸引。 落日不去,许是想多看两眼这瓢动衣裙。 谢晋已然看痴了,因这不同于中原的西域美景,也因落日里犹如仙子一般的身影。 最后姝颜将手中长剑一抛,谢晋机敏地接住,收回鞘中。 姝颜坐在谢晋身边:“你喜欢这个地方么?” “喜欢。” “你愿意留在这儿么?” 谢晋迟疑。 “中原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么?” “杨六……” 姝颜哭笑不得:“这种时候,你居然说这个名字,太煞风景了。” “我已将你送回,明日就启程回中原。” “谢晋。” 谢晋毫无防备地被姝颜一吻封唇,那勾人心魄的女儿香气陡然间浓郁起来,很快侵蚀了他的神智。 谢晋本欲退让,却不知哪里看来的勇气,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将姝颜拥在怀中,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吻。 姝颜起初惊讶,但见谢晋这般回应,她更是心中高兴。 如今一吻,谢晋从脖子到脸都红透了。 姝颜看得欢喜,还觉得没亲够,便想继续,谁知谢晋这一次再没了刚才的胆子,连忙退开了。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么?”姝颜笑问。 谢晋低着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一趟姻缘镇,把事情弄清楚。” “那你回去吧。”姝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晋,“反正我也回来了,没你什么事了。” 姝颜是来去如风的性子,如果今日当真分别,将来天高地阔,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此,谢晋居生平第一次真正胆小了起来。 “姝颜!” 姝颜转身:“你叫我什么?” 谢晋思前想后,大步上前,牵起姝颜的手:“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 谢晋犯了难,又见此时天色已晚,便拽着姝颜回城里,找了一家汉人开的客栈投诉。 掌柜的见谢晋和姝颜这般模样,在做过记录之后好心劝说道:“这位相公,娘子是用来哄的,可不能用强。再说,夫人如此美貌,不好好宝贝可不行。” 掌柜的这话顿时让气氛变得尴尬无比。 姝颜虽然停止了挣扎,但也没给谢晋好脸色。 谢晋拽着姝颜,眉间确有愧色,却也没松手。 最后依旧是谢晋拉着姝颜回了房间,而且找了根绳子把姝颜双手绑了起来。 “谢晋你干什么?”姝颜问道。 “我已经把你送回来了,接下去的事,应该向你交代了。” 姝颜试着挣脱,可无济于事:“你再不给我松开,我要叫人了。” “掌柜都那样说了,你叫人有用么?” 姝颜停止了挣扎,用脚轻轻蹭了蹭谢晋的衣摆:“你怎么好像忽然变聪明了?” 谢晋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超出了自己过去的行动范畴,可一想到这次回姻缘镇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姝颜,他竟有种豁出去的冲动,否则也不会这样绑了姝颜。 “我只是想回去把没有处理的事处理完,然后……” 见谢晋又害羞地低下了脑袋,姝颜故意调侃道:“然后什么?把我卖了?” “当然不是!”谢晋猛然抬头,“我怎么会做这种无耻之事?” 姝颜将被绑住的双手凑给谢晋看:“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晋牵着身子的另一头:“我是怕你不见了。” “这里是我的家乡,而你要去姻缘镇,咱们以后不能见面,不是很正常的么?” “我不想……”谢晋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打了结,就快不会说话了。 “不想看见我嘛。” “不想跟你分开!”情急之言,冲动之词,却是谢晋心中所想。 姝颜唇边的笑意根本止不住,她却依旧强忍着:“哦。” 谢晋正色:“我答应你,如果可以妥善解决姻缘镇的事,将来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如果想回到这里定居,我也不会离开。” 姝颜口是心非道:“谁要你陪着了。” 谢晋忽然抽动那根绳子,姝颜的双手只能顺势挨过去。 谢晋解开绳子,继而握住姝颜手,甚是宝贝道:“有没有弄疼你?” 姝颜撩开衣袖,故作生气道:“都被你勒红了,可疼了。” 谢晋心疼又愧疚:“我当时也是心急了,所以下手没轻没重,你疼的话,应该马上告诉我。” “你帮我揉揉,我就不疼了。” 这会儿姝颜说什么,谢晋就马上照做。然而他的手才触上姝颜的肌肤,那股灼热的感受立刻袭来,烫得他不知所措,半天都没动作。 姝颜见谢晋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便凑近过去又亲了他一口。 谢晋如梦初醒,错愕地看着姝颜,不想姝颜又一次主动吻他。 唇上美人香,柔软且撩动人心,掌中白玉腕,如是绸缎,又似朝霞在握,令人情迷意乱。 谢晋不由自主地顺着姝颜的手臂向上滑去,忽听她一声低吟,他心急道:“弄疼你了?” 姝颜坏笑一声:“岂止你一个人紧张,我也是。” 谢晋此时才发现姝颜的双颊也如彤云晕染一般透红,眼波流转之间,风情无限,旖旎可人。 然而一想到姝颜过去的模样,谢晋却是忍俊不禁:“你紧张?” 姝颜立即在谢晋颊上快速啄了一口,道:“对,我紧张,只有亲了你才不紧张。” 谢晋摸了摸脸,拿出贴身藏好的那枚手镜:“你可别又作弄我。” 姝颜惊喜道:“你带在身上?” 谢晋生怕姝颜会抢去似的,赶紧收回手镜,支支吾吾道:“你送的……我……当然带在……身上。” 姝颜心满意足,原本是想挨谢晋近一些,谁想谢晋睁大了双眼问她:“又要亲?” 姝颜不说话,抱住谢晋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我以后有的是机会亲你,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的么?” 谢晋觉得姝颜说的很有道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真的明天就要回姻缘镇?”姝颜问。 “解决这件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谢晋道,“我知道这一路回去辛苦,不然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办完了事,一定马上回来。” “我不。”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么?” 姝颜摇头。 谢晋急切道:“我确实是觉得长途跋涉太过劳累,绝对不是有意要骗你,否则我也不用从并州跟你到姻缘镇,再把你送到关外来了。我保证,只要一解决那些事,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你们中原有句话,要落叶归根。” 谢晋点头。 “我的家在多年前那场大火里被烧了,这座城如今也没有了家的痕迹,但我始终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就算我常年在外漂泊,也会有想要回来的时候。” “我知道。” “中原富庶,确实是好地方,但这里有我成长的记忆,所以我还是选择回来,而且一旦回来了,我就不那么想离开了。” “所以我要你在这里等我。” “可是我不想等。” 谢晋为难道:“那是杨六一条人命,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非要你在回去处理杨六的官司,和陪我之间做选择呢?” “我从小就在纪王殿下身边,他学的东西,我也跟着看了听了不少。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事情跟我有关,我必须回去料理善后。杨六纵然是十恶不赦之徒,也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我大唐的律法不容儿戏。” “所以你按照你的大唐律法做人,我接着做我的胡人。”姝颜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谢晋立即去追:“姝颜,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两人在客栈里拉扯,引来了不少人关注,最后有人看不下去,上前阻拦到:“这位客人,有话好好说,至于对一个姑娘家动手么?” 谢晋正要解释,却见那人十分眼熟,细想之下,惊讶道:“杨六?” 在看这人的衣着,竟是跟那一路护送他们到此的车夫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谢晋疑惑道。 杨六向谢晋拱手道:“在下杨六,精通气功内家,那日在小相公面前献丑了。” “杨六哥,谢小哥放不下你,要回姻缘看你去呢。”姝颜道。 “一切都是误会,这位相公不妨坐下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谢晋自然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而姝颜却道:“你们说吧,我回房休息了。” “原来姝颜姑娘也会害羞。”杨六领着谢晋入座。 谢晋难耐心中好奇,一坐下便问道:“杨六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还不是小相公你不够主动,把姝颜给逼急了?” “这话从何说起?” “你日日都去淳风酒肆,却只是干坐着。姝颜又好面子,再说,这种事姑娘家主动也不好。所以我们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改善一下你们之前的关系。” “当初你们是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的?” 杨六点头:“你既对姝颜有意,就应该主动一些,都为她打抱不平,还畏畏缩缩的。没辙,我们只好再下猛料,假装偷袭你,又怕打不过,只能用点非常手段。结果你被迷晕了,姝颜姑娘还因为我们下手太狠,责怪了我们呢。” “当时我在茅草棚,确实看见你已经断气了。” “我最擅长就是憋气假死,加上姝颜姑娘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只要不是仔细检查,要蒙混过关不是问题。” 谢晋此时才想通了为什么几乎过了半个晚上,杨六的尸体都没有被发现,而偏偏在他和姝颜经过巷口的时候发现了另外两个人的踪迹,原来一切都是预设好的。而他因为情急以及姝颜的诱导,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小相公,这事你别姝颜,关键也是你太木讷了。得亏你遇上的是姝颜,还会想些法子,要是其他姑娘,怕是你只有后悔的份了。”杨六劝道。 谢晋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谢晋去找姝颜,却发现她不在房中,最后他在昨天看日落的地方发现了姝颜。 “你醒了?”姝颜看着远方露出的晨光。 谢晋走去姝颜身边,握住她的手:“一夜无眠。” “不习惯这个地方?” “想了一晚上,该如何重新把家建起来。” 姝颜倍感意外。 “我从小就是孤儿,你现在也是孤身一人,既然我跟着你飘来了这儿,在这里落地生根也挺不错的。”谢晋转而揽住姝颜的肩,“我猜你过去四处游历,是因为始终没有做好重新面对这个地方的准备。而你带我回来,是希望我能跟你一起把曾经和这里错过的时光在以后补回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觉得你就是这个人?” 面前的容颜忽然变得模糊,唇上覆来一片暖意,姝颜一时失神,第一次在谢晋面前失了方寸:“你……” “有人费尽心机把我留在身边,我如果不能好好珍惜,就像杨六哥说的,怕是只有后悔的份了。” 沉默片刻,姝颜望着眼前的沙漠道:“我娘以前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等着外出走货的我爹回来的。可是后来,爹在路上遇见了大风沙,再没回来过,而我娘也因为一场意外大火……” “以后你不会站在这儿等着任何人。” “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起留在城里,就是一起外出游历,同进同出,出双入对。” “原来你还是会说好听的话来哄人。” “肺腑之言。” 情思入骨,句句真心。 姝颜高兴地又想去亲谢晋,谁知谢晋也情不自禁地想去亲她,两人撞在了一处,当场传来了惨叫。 “你干什么?” 姝颜粉拳捶在谢晋胸口,谢晋将之握入掌中:“等会儿我们就去看看房子,我把我在昨天的设想告诉你,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改善的?” “我要一个花园。” “好。” “还要一个专门用来跳舞的地方。” “好。” “做个酒窖。” “好。” “还想做个小池子。” “好。” “池子里要养鱼。”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大唐律不限制白日做梦。” “谢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