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奶去了 我堵着满肚子气,骑着自行车到镇上找工作。 首先声明,我并非没有工作。 毕竟大学刚毕业,即便只是二本中的三流院校,在这个萧索的山村里,也算是祖坟冒青烟的造化。 那么昨天晚上之前,我还是村委会的实习治保主任,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顺利转正了。这就代表我可以拿国家工资,每月2000元,虽然不多,但是这个铁饭碗用来补充家用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一直期待着那天的到来,奶奶不用唉声叹气了,妈妈无须起早贪黑了,妹妹想吃辣条儿时我也不会站在小卖部里捏着兜儿里仅剩的一元纸币左右盘算了。那么我再努力节省一些,等攒够了钱,就带爸爸去医院把腿病治好。 因为爸爸在几年前突如其来的腿病,生活的重担就全都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虽然那个坚韧的女人从不埋怨,但是我经常看到爸爸在晚饭后乘着轮椅去果树园儿里发呆。 我懂,我什么都懂,这个腿病夺走了爸爸的自由,爸爸的尊严,并时刻折磨着他的心智。 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谅他对待任何问题都能保持忍气吞声的态度。 尤其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儿。 对,就是最近半个月,慈祥了一辈子的奶奶就像更年期大爆发一样,每天都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没出息,“人家虎子跟你一般儿大,初中没毕业,现在在城里照样儿混得风生水起,你再看看你,怎么就这么不求上进,天天窝在这个村儿里能有什么出息,城里哪条流浪狗不比你强,老祖宗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她不针对别人,唯独针对我。 我问过我爸我妈是不是我最近做错了什么事儿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了,毕竟奶奶以前从未像最近这样对待过我。 妈妈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就算绞尽脑汁也毫无头绪;而爸爸就坐在轮椅上看着屋角泛黄的墙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本以为奶奶她只是最近心情不好,随便拿我撒撒气而已,骂就骂吧,谁让我是她孙子呢,我就不信您老能坚持一整年见我就骂。 可今天早上,我必须承认我太天真了。 她老人家在鸡叫前就去厢房里翻出了一捆儿麻绳儿,在院子的门梁上搭了一圈儿,脚下踏着榆木板凳儿,然后便是一顿鬼哭狼嚎:“小明砸!你给我出来!你今天必须去城里找个工作!在城里要饭也行!不然我就吊死给你看!我丢不起这人!” 妈妈最先起床的,她连头发都来不及理一下就冲大门口儿跑去:“妈,你这是干啥呀!” 爸爸不说话,只是缓慢地套上外套儿,费劲力气将身体从温暖的炕上挪向轮椅。他的这些动作平时都是在我和妈妈的帮助下完成的,可此时的我咬咬牙并没有出手。 我恨奶奶,我恨爸爸。我恨奶奶的无理取闹,我恨爸爸的唯唯诺诺。 恨是我从未触及过的情感,可现在我尝到了它的滋味。 我故作镇定地穿戴停当,跨上院子里的二八自行车,车座儿上结着露水也无所谓,低着头连妈妈都不去看一眼,就这样从门梁下的奶奶身旁经过。 我没有搀扶奶奶走下那个板凳儿,因为当时我的心情,的的确确希望她最好快些死掉。 等我骑着自行车上了村里的主干路,我听到身后的路口处,是妹妹穿着凉拖儿的奔跑声与放肆的嚎啕声,还有轮椅碾压路面的嘎吱声,然后又被一个沉重憨厚的声音掩盖掉,“明子,你等等。” 等什么等,最近我平白无故地挨骂,你替我说过一句话么? 我抹一把脸,没有回头,拼尽全力加快了速度。 清早的风在脸旁与眼角划过,谈不上刻骨铭心,但足够让人清醒。 怎么样都可以活,为什么一定要在别人的鄙视和谩骂中苟且? …… 我的家距离县城儿比较近,骑着车子也就四十多分钟的路程,这个时间的城市街道依然冷清,来往车辆中,打着“空车”字样的出租车占了百分之九十。 仔细想想,奶奶说的话的确没错。 我同一届的学生中,高中以下学历的居大多数,可他们此时已经成功地融入了眼前这座介于生机与沉滞之间的县城里。 我在大学期间一度看不起乡镇与县城,我曾坚定地相信一线城市才是我的最终归属。 可毕业的我,想要在老家的农村生活下去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没有资格说什么生活不公命途多舛,因为我在学校的确什么都没学会。 所以我不能再继续沉沦颓废,我要打心里“感谢”奶奶敲响的警钟,我要从这个县城起步,哪怕像一条狗一样,也要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于是我进入一家还算热闹的早餐店,里面多数是早起健身的中老年人。我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临近到柜台前,“您好,请问您这里招临时工么?” 柜台前的服务员年纪不大,她抬头递给我一副暖心的笑脸,可就在下一秒,我们都僵住了。 “王明?”女生有隐约的兴奋,“你是王明吧!” “难道你是……吴萍儿?”在女生把白色的厨师帽摘掉后我才完全认出来,这TM是我高中时代的女神啊! 女生很高兴,对着我使劲儿地点点头,“恩,是我!”然后她放下手头的工作,“四年没见了哈,你还是没变样儿。” “你也一样,哦不,你比原来更好看了,比原来那个女神还要女神。”这个吴萍是高中时期公认的校花儿,追随者从教室门口能一直排到操场中央,正是由于这些因素,胆小的我当时很少和她搭话。而今天看到她,还是那么清美丽硕,我的心脏就快要从嗓子眼儿钻出来了。 “你是来?……应……聘?”她不确定地问了问。 所以刚才还高涨的气氛此时一下子尴尬到谷底,怎么这么巧就到老同学这里来应聘了呢,你让我这张帅气的脸往哪儿放,我为什么不在门口儿看清楚再进来呢?“恩,我……我刚毕业,寻思出来找找工作。” 她好像也意识到什么,“哦,这样啊~~,你还真别说,我这店最近正忙着招人呢,如果你肯来帮忙的话,我还真是感激不尽呢,工资方面,我这毕竟是小店,3800元一个月,每天早上五点半上班,下午两点下班。” 帮忙、感激———这还真是一串给足了我面子的词语。这个女生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敏锐,善良,察言观色,通情达理。她明明长着一张女神脸,却从来不摆女神架子。 还有那个3800元的工资,真是完虐村委会治保主任啊! 可我现在不能想太多,一想起奶奶一个小时前的折腾,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笑着对她说:“那您看,今天能不能……?” “如果您能今天就上岗那再好不过啦!”她字里行间都顾全着我的尊严,好像这次应聘是她求我来而不是我主动送上门的一样,“陈姨!”,她朝内厨喊了一声。 不一刻,一个中年妇人蹒跚而出,想必这就是那位陈姨吧。 “陈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帅哥叫做王明,是今天来应聘的新员工,麻烦你今天带他一下。”她说话时始终把手放在那位陈姨的背上,言语间充满关切,而让我有些兴奋的是,她竟然称我为“帅哥”。 “滴滴滴”———店门口停了一辆崭新的SUV,独特的车头设计,流畅而霸气的车身,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它的价格不菲。 “我老公来接我了。”这样说的李萍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那我有事儿先走了,这位陈明就麻烦您啦陈姨~~” “好嘞好嘞,放心吧。”这位陈姨乐呵呵的显得格外殷切。 而我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冲动,一把拦住即将出门的女神,“谢谢你。” 她顿一顿,然后又朝我展开甜美的笑,“谢啥谢啊,那么外道呢?” “那你能告诉我,这三个字母的意思么?”我仅仅出于好奇,指着她T恤衫胸前三个醒目的字母问道。 她低头看了看,然后眯起笑眼,“哈,是这样,我老公喜欢旅游,所以专门设计定制了只属于我俩的情侣旅游装,这三个字母NTR,他说是naturaltravel的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自然之旅的意思啦。” 吴萍儿轻快地踏上那台霸气侧漏的SUV,然后便消失在清早依稀的人流中。 在高中时期我很少与其搭话,激烈的竞争力其实只是一方面因素,那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地位。 地位,是一个能够轻易将人从梦境中拉回到现实的东西。 她的父母在军区工作,这在城里人看来也是上上位的存在,毕业后我也从同学QQ群里了解过一些,她嫁人了,她的丈夫为她开了个店,而这个店所在的整个小区都是他丈夫的财产,我陈明今天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也见识了一番什么才叫强强联合。 至于我自己,则是个红三代,听起来是不是快要高潮了,只是与各类媒体关于红三代的报道渲染稍有出入,我从来就没有享受到这个头衔带来的余荫,如今靠几亩庄稼地勉强度日,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算悠然自得。 不过对于吴萍儿来说,人家富有富的道理,作为一个军区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仍然能起个大早亲力亲为地经营事业。而这种“比你优秀的人还要比你努力”的行为,果真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奈的紧迫感。 这种相同的紧迫感,我记得在高中时所有的期中期末考试结束后都曾露过面,每次都会持续个三两天之久,而我自然会充分利用好这三两天来过一把优等生的瘾。 “王亮啊,你先把这个菜单儿上的价目表全都记下来吧。”这位陈姨相貌平和,但就是记性不大好。 “陈姨啊,”我用无名指使劲儿指着我自己这张帅气的脸,“我叫王明,不叫王亮。” 陈姨心广体胖,“哈哈哈,都一样啦都一样~~” 一样个鸟啊!要不是看你快要告别人世了我还真要跟你好好较较真儿。 然后我从她手中接过这个皮质封面的菜单儿,天啦噜,一个早餐店竟然有这么多种产品,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啊,关键我真得不擅长背诵有关数字的内容,在学期间就一直这样,现在能好到哪去。 整整一个多小时的头昏脑涨之后,我刚要提着菜单儿让王姨检查我的劳动成果,裤兜儿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心情小小低落了一下,是妈妈。本来今天早上发生的种种已经快要被我抛在脑后,可这个来电显示让我把那鲜活的一幕幕再一次提到眼前。 “喂,妈。” “喂,明砸,你在哪儿呢现在?”妈妈的语气有些焦急。 “我?还能在哪儿?来城里找工作呗。”我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您放心,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很顺利,在汽车站附近的一家早餐店。” “那,明子,你先别干了,家里有急事儿现在。” 这我TMD就不乐意了,“让我出来找工作是你们,现在让我辞职还是你们,啥都依你们,到底啥意思啊?!” 我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我妈,因为她是这个家里最勤劳无私的女人,爸爸腿残需要钱,我和妹妹上学需要钱,家庭生活开支也需要钱,可她从来不曾埋怨什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农田与家之间这两点一线的劳作。 而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赶我出来找工作的人是奶奶,而并非我的妈妈,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能胡乱拿人撒气呢? 所以我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后悔万分,心脏想被卡住一样纠结地疼痛起来。 而妈妈在听到我这样的咆哮后也停顿了一瞬,那是让我相当难捱的一瞬,然后她继续道:“明子,你奶奶她……走了……” “你说什么?我奶奶她……走了?!”顾不上店里来往的客人向我投来的目光,此时我多么希望妈妈所说的这句“走了”是因为奶奶跟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孙子怄气而离家出走,但是妈妈这个女人对于语言的把握还是很精准的,这句“走了”究竟代表什么简直显而易见。 “妈,你别着急,我这就回去!”我努力用着坚定的语气让妈妈安定一些,同时也想弥补一下刚才我对她的无礼。 妈妈平复了声音,“明子,你先别回来,这边有大家帮忙不缺人,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在城里找一家儿殡葬店,买点儿殡葬用品,像金银箔啦熏香啦鞭炮啦什么的,棺材和石碑这边已经联系好了,你就不用管了。” “哎,好,你放心吧妈。”我放下了电话,可我的心情究竟该怎样放下,我的奶奶,刚才还活灵活现的,我现在开始怀疑,推着自行车在门梁下从她身旁经过的我,当时真得希望她快点儿去死么? “这是我的五十元。”一位陌生的大叔从内厨走到我身边,将一张不新不旧的绿色钞票拍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就转身走掉了。可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更多的服务员把一张张五十元递到我身边,他们有的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而我,还完全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我的手正抑制不住地抖。虽然在我曾梦寐以求的大城市里,五十元够得上是绝对寒酸的数额,可恰恰在这个俯仰生息的小县城中,五十元则代表着他们每天早晨都要比正常人早起两个多小时用血汗换来的重量。所以我赶紧把钱送回到内厨,无法保持声音的稳定,“真得谢谢大家,真得谢谢,可是我们刚认识,这钱我真得不能收。” “王亮啊,”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白事儿的钱,我们既然给你了,就没有再往回收的道理。”陈姨一味地安慰着我,“你就收下吧,毕竟我们也算共同工作一个小时的同事了,快去把家事都处理好,再回来帮大家忙活。” 被照顾的我连吐槽的资格的都没有,陈姨你上辈子和那个叫王亮的一定有什么秘密吧。 我手里攥着钱,朝内厨的大家行了个礼,“那我真得谢谢大家了。”我以前也算半个愤青,我一直不认为世界上能有多少好人,可是刚才这短短几分钟,已经强势扭转了我一度愚昧的世界观。 后来,在顾客的指引下,我在附近找到一家殡葬店,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 我走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忙着手机斗地主。 “老板您好,请问有没有殡葬用品?”我上前问道。 他抬头看了看我,把游戏调成托管状态,“当然有啊,连殡葬用品都没有还叫殡葬店么?”他打趣着,带我进了内屋。 蜡烛燃烧的味道凝在一起,内屋货架上的各种殡葬用品琳琅满目,只叫我眼花缭乱。我记得小时候也参加过一些葬礼,但那些殡葬品都是由亲属买来彩纸亲手制作的,虽然花式单调,但也是亲人的一番心意。可我想不到,短短几年,殡葬也可以作为一个行业壮大起来。 但是,更让我佩服的还在后面。 我认真挑选了几件合眼的,正要准备结账时,老板对我郑重其事地推荐道:“如果在我们店里租一个阴阳先生,这些商品可以打五折。” “阴阳先生?……还可以租?”我对这两个不搭调的词语还真得有些好奇,“葬礼一条龙服务呗?” 在这行业里混久了,这位老板难免油腔滑调,“哼哼哼,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请一个阴阳先生你们怎么收费呢?”问完这句我就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嘴欠,所谓阴阳先生明显就是糊弄人的,再者说,我身上这几张票子也不够啊。 还好这位老板很有耐心,虽然他掺杂了百分之五十的废话,“单是组织葬礼流程这一项服务只需要666元,如果还需要阴阳先生为逝者超度的话,那么总共需要2333元。我们秉着顾客至上的原则,以诚信为本,可以服务后再结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心动不如行动……” 服务后再结账?那我只要说你服务质量不过关不就可以免费了?还有你家的标价,也太与时俱进了吧。我在心里打着算盘。 “那我问问家里吧,这事儿我自己做不了主。”于是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虽然我对他抱有相当的偏见,但我记得,今天早晨,是他摇着轮椅一直追我到村口儿。 “喂,明子。”爸爸的声音有些复杂。 那么接下来,我把殡葬店老板的话一五一十地为老爸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我当然知道爸爸需要时间思考,“行,那咱们就给你奶奶请一个阴阳先生!要全套的!”想必爸爸也知道所谓的阴阳先生只是一些江湖骗子而已,但是他作为儿子,肯定希望奶奶这最后一程走得风风光光吧。 面前的老板明显偷听了我和爸爸的对话,所以我的手机还没挂断呢,他就扯着嗓子朝二楼喊道:“轩申屠先生,请您出山啦~~” 我滴天惹,为了骗钱都改成复姓了,也是够拼了,我心里暗笑着。 应着声音,二楼上走下来一位年轻男士,短发笔挺,面容清朗,衣着齐整,履丝曳缟,单从颜值上来讲,也就比我陈明差那么一点点吧。 “您好,敝人申屠,还请您多多关照。”男士对我说道。 “您好,我叫王明,我家的事情真地须要麻烦您了。”我没有和他说太多,因为一想到他可能连初中学历都没有就能日入千百,说我不嫉妒应该也没人会相信。 老板帮我把货品打包,直接放到他的私家车上,那是一辆拉风的酒红色皮卡,一种不太常见的车型。老板对司机嘱咐几句之后,我们便上了路,我坐在副驾驶,申屠先生就在我身后的座位。 途中我们还经过了吴萍的早餐店,毕竟我的自行车不能一直搁在人家店里啊。 一路上我们三人风风火火,但也难掩当下的尴尬寂寞,于是我首先找个话题,“申屠先生您好,敢问您师出何山何门啊?” 这个年轻人在故作镇定方面绝对高我一等,“您好,我师出昆仑山玉清境元始天尊门下。” 真聪明,你顺口来一个百度地图上查不到的地方,我连取证的必要的都没有了。 “想必您还对我的身份抱有怀疑吧,那方便提供您的生辰八字么?”想不到他竟然主动送上门了,那我还须要跟他客气么,于是我把我所知的一切信息提供给他,包括星座和血型。 “您的生辰八字展现的命局很奇特,如果这些信息准确的话,您应该有一个弟弟,而且他已经去世了。”他一字一句对我说着,让我心头爆炸性地一惊,的确,我曾经有一个弟弟,一年前患了不治之症,属于夭折。顺便一提,我的妹妹是领养的,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可是只凭借我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就能推演出家庭成员的信息,这才是最让我难以理解的地方。 “您的爷爷也已经去世,最终归宿却不在祖坟。”我回过头惊诧地望着他,背后的衣服被不自觉地浸湿。爷爷的确没有葬在祖坟,莫非他真得货真价实? “您的父亲命中必有一难,但最近便会消解。”这回我的手心里全是汗,他说的“一难”,不就是父亲的腿病么,而且既然他说这一难最近便会消解,那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啊,可我必须承认,我此时心中的讶异远远压过了欣喜。 “您没有母亲。” ……呵呵,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难不成刚才那些信息都是瞎蒙的,还说我没有母亲,没有母亲我陈明从哪儿来的,就算是个小学生儿稍微动动脑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看来刚才一直把他像神一样高看起来,我还真是蠢到爆炸啊。 呵呵,我心里只能呵呵,但是我的表情要忍住,对人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您的奶奶……好奇怪,我竟然什么都看不出。”真聪明,见好就收,虽然您头脑灵活,表面功夫装得也挺像,但是您是否知道自己已经露出马脚了,您是江湖骗子这个事实已经是板板钉钉得事儿了,求求您不要再咋呼了行么。 所以我再一次转过头,“我说这位申屠先生,您在我面前怎么说都行,但是等会儿到家后当着大家面儿,我劝您还是少说几句吧,您也知道,老一辈人与咱们毕竟不同,他们对这些事儿还是很看重的。” 而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谢谢您为我想这么多,作为回敬,我想我有义务提醒您,您身上的光,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二、一封遗嘱 “光?什么光?”我感觉自己傻得要命,明明认为他是个骗子,但既然我这么问了就代表我又一次被他成功牵制了。 他神情自若道:“在我们道家,其实称之为光气才更为准确,芸芸众生都有光气,而且多数呈黄色,像您这样的紫色光气,说实话,实属罕见。” 我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呵呵,无非就是想用糖衣炮弹来讨好我,生怕我不付钱吧,那我就将计就计,故意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那您说说,我这种紫色光气,到底有多罕见?” 他在后座位上掐着指头暗暗算叨着什么,然后对我抬起头,“这么跟你说吧,据我说知,现在拥有紫色光气的人,北京、河南、陕西各有一位,华东地区与东北地区各有一位,昆仑境有三位,而另外一位就是您。” 哎呀哎呀,向我拍马屁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还说什么昆仑境有三位,暂且不提光气这种玩意儿是真是假,单说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共能有几个人,好像生怕我不知道你出师名门是不是?我真得感觉他这个人为了养家糊口还真是挺拼的。 可他仍然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但不知为什么,您的光气虽然罕见,但不成气候,质量散乱,好像有什么在头上遮住了一样。”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惊出一个哆嗦,所以赶紧打断他,“行了行了,让你显摆几下还没完没了了!” 其实我对自己也挺无语的,明明就不信他,却被他三言两语给吓住了。所以我转过头,在剩下的旅途中,与他再也没有任何交流。是不是很丢人……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十二点了,院子里挤满了来搭手帮忙的乡里乡亲,见到我们一行人之后,都纷纷拥上来忙着卸货,看来那句话果真没错,“远亲不如近邻”。 下车之后,我在前,江湖骗子在后。 第一个迎出来的是我妈,直到现在我还为自己几个小时前的无礼行为感到愧疚,可老妈就是老妈,这些事早就忘到脑后了,她拉过我的手,又看向身后那个大骗子,却忽然僵住了。 老妈一定是被他那身打扮吓到了,毕竟没经历过这种事,忽然碰见个假道士也难免恍惚。 所以我搀过老妈的胳膊,直接进了屋子,途中我不经意地回头,发现那个骗子正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老妈。 “哥!~~”妹妹一头扑到我身上,用小手死死保住我的腰。今天早晨我赌气离开,除了爸爸外,这个妹妹穿着蹩脚的凉拖鞋也追了出来,而我连头都没回。想到这里我心头一紧,当时妹妹她一定吓坏了吧,所以我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小朵儿,没事儿了,哥回来了。” 再差几步就要进屋儿了,我听到身旁有女生们在咿咿呀呀,打量一下,原来是村儿里的年轻姑娘们在院子里正帮忙摘菜洗碗,但她们的目光好像完全跳过了我陈明这张快要帅掉渣的脸,并直勾勾地投向身后的方向,我顺势一回头才猛地发现,这位轩辕先生在一身藏青色道袍的掩映下,身材足足比我高出5公分,正对着这些姑娘们微笑示意呢,并引得她们红着脸颊低头赧笑。 这手段!果真TMD是个假道士! 进了屋子,满满当当全是人。 从里屋走出来的一伙儿人让我瞋目,那是二叔、二婶儿和堂姐陈雯,上次与他们见面是五年前爷爷去世时,他们过来忙着分家产,但爷爷活着时我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二叔存在。 跟他们简单的寒暄后,我回头看向轮椅上的老爸,“爸,奶奶的棺材在哪呀?” 老爸的脸上还有眼泪侵蚀过的痕迹,“已经被你三叔一家抬到祖坟园儿了,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埋上了”,说着,他有气无力地递给我一张皱缩的纸条,“自己看看吧,你奶奶三天前立下的遗嘱。” 我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翻开纸条的那一刻我却想道,三天前的遗嘱,难道奶奶已经预先知晓自己大限将至? 立遗嘱人:刘湘琴,女,山冬省济阳县曲堤镇大于村人。 为防止意外发生,由村长于德志、大儿子陈瑞年共同见证,现立遗嘱如下。 1——本人现有财产共18000元,由大儿子陈瑞年、三侄子陈丰年二人平分继承。 2——本人不遵行三日守灵之礼,死后选择最邻近的一个巳时下葬。 3——本人自己选择最终下葬位置在祖坟园红土岗子正中方位。 4——下葬当天午时期间祖坟园内不得留有任何人畜,立碑仪式于午时过后进行,其间必将我婚袍封于木盒内镇于碑下,不得破损。 5——葬后三年内,无论何种情况,禁止任何人等动我棺椁。 我不明所以地侧过头,村长于叔向我示意,“的确,三天前湘琴婶儿找过我,就是为了证明遗嘱的事情,我当时还和她老人家开玩笑,‘这就准备要上路啦,着啥急啊?’结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才几天儿的事儿。” 而身后的轩辕先生则伸手指着遗嘱的第三条向我低声问道:“红土岗子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个冒牌货,但是也不能让你白赚我钱啊,所以我感觉还是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哦,是这样,我们大于村祖坟设在东边的一座黄土丘里,能有几亩地的面积,周围都是果园儿和庄稼地。在黄土丘的中轴线有一条几米宽的红土岗子沿东西向穿过祖坟园,那条岗子也是祖坟园的最高点,但是土质太硬,所以先人都埋在两侧的黄土里,至今没有人葬在红土岗上。” 轩辕先生若有所思,“能借老人家的婚袍看一眼么?” 我看向老爸,他只是点点头,指向旁边地面上一尊不算大的铁盒子,“要看就现在看吧,等会儿就封蜡了。” 轩辕先生向老爸颔首鞠躬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当然我也意识到,此时心情最为唐突的必定是二叔,因为奶奶的遗产分配名单上已经把他赤裸裸地排除在外了。 果不其然,他用着介于愤怒与尴尬之间的语气开口道:“我倒是没别的意思,就这遗嘱的真伪性嘛……” 村长于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老爸抢了先,“你怀疑遗嘱的真伪性那我也理解,所以我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可以全都给你,虽然数额不多。” “老哥啊老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刚才跟你说的话难道都忘了?”现在抢过话茬的是二叔的老婆,我那一头大波浪的二婶儿,“我都联系人家开发商了,咱们那座祖坟园儿的地皮一卖,光拿定金来说每家就给30万,大份儿的还在后面,但是这老太婆子如果埋进去了,还说三年之内不许任何人动她,依我看啊,这张破纸就该废掉。” 这个女人的一席话让屋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并不是因为那30万的巨额定金,那么真正让大家惊讶的,一定是这个女人敢于撕破脸皮一样的不孝吧。 “死者为大!”父亲的语气里是罕见的凛然。 也不是傻子,那个思想前卫的二婶儿当然能看出老爸此时的不悦,所以压低了声音道:“祖坟园儿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刚要替老爸出气,却听到了一个岸然的声音,“必须照她老太太的遗嘱办!”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轩辕先生,他此时正双手捧起一件嫣红的婚袍,眼神炯炯。 “你TM算哪根儿葱啊?老陈家的后人还没死绝呢!轮得着你在这放狗屁!”这要让二婶儿逮住个把柄,不给你来个狗血喷头怎能罢休。 而轩辕先生只是不紧不慢地移步到二婶身旁,彬彬有礼地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哑然的话:“您前天晚上的崩漏量是半升,昨天晚上是两升,不及时就医静养的话,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去见老太太了。” 听了这话,二婶儿脸色煞白,身体在一个明显的晃动下几近失稳。二叔和堂姐陈雯将其扶起,在惊愕的目光下一步两回头地挪进里屋。 没想到这个江湖骗子替我出了一口恶气,我悄默地把他拉到一旁道:“她的崩漏量你怎么可能知道?” “观察、推演。”他倒是言简意赅,看来还真打算要跟我装到底啊。 “那我奶奶的婚袍有什么问题么?”我本以为他会告诉我这件婚袍做工如何精细、材料如何精贵、历史如何悠久、价值多么连城。 可他却稍微有些紧张的样子,“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婚袍,但是内侧织满了暗纹,”然后他顿了顿,“这些暗纹是我们道家的符箓,代表着封印的力量。” 三、紫色火焰 申屠先生把一袭鲜红的婚袍翻到内侧指给我看。那精美的牡丹花饰内侧的确存有另一层丝线,组成了类似甲骨文的图案。它们蜿蜒逶迤,却又自成一局。 “这些纹路您能看到么?申屠先生认真地问我道。 “当然能了,我又不瞎。”我打趣着,伸手抚摸着那层多余的丝线,它们的触感的确特殊,并非更凉或更滑这么简单,倒是有一种妄图回避又欲罢不能的感觉,“但你跟我说这些就能代表封印也太没说服力了吧,怎么,港片儿没少看呗。” 他没有回应我,却似乎有着自己执着地问题,“敢问,您的奶奶,她老人家生前是做什么的?” “农民啊,”我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家里有八亩庄稼地,一亩果园儿和一亩菜园儿,爸爸患了腿病这些年,妈妈和奶奶争着抢着下地干活儿,总想为这个家分担更多。 虽然她们之间是婆媳,但我时不时地感觉更像是姐妹。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心里不解。 “我就直说吧,”他嘴上说要直说,但还是有些吞吞吐吐,“这种符箓图案吧……只存在于不完整的道家文献中,现实中早已失传,如果不是出于您奶奶她老人家之手,那……就是有高人暗中相送。” 看他一脸神叨叨的样儿,我也不知该说些啥,但要说他是个骗子,那这演技也太BT了吧。 “但是……”他越是把话停在嘴边儿,我就越是着急。 “申屠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虽然本帅我啥都不信,呵呵呵。 “但是这个符箓的图案又不完全属于道家,好像还掺杂了其它东西。”他抬头看我,却见我不语,所以也猜出从我这边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转向老爸的方向。 我这才发觉,由于刚刚二婶儿这么一折腾,屋里一时间挤进来不少人,老爸则将轮椅摇进东边儿卧室。 申屠先生将身体躬下的高度刚刚好,对老爸轻声道:“叔,您好,晚辈申屠有一事不明,所以只好请教您,敢问奶奶她生前是……?” “农民,”爸爸回答得只能说比我更果断。 “在晚辈看来,这件婚袍不是世俗之物,您还记得它出自何人之手么?”申屠先生追问道。 “明子他爷,也就是我爹,以前是老红军,解放后就回来务农了。”这么回答的时候,爸爸的眼神望向我这边。 听到爷爷的事儿,我总是难免的兴奋,因为关于他的一切印象都是模糊的。 “那爷爷他老人家埋在哪里?”见申屠先生提出了我心中的疑问,所以我也凑上前去。说来可悲,作为孙子,我其实并不知道爷爷究竟埋在何处,也没人和我提过。 我能看出来老爸其实不想谈及过多家事,毕竟这些问题与今天的葬礼几乎无关,可是看着一步一步凑近的我,他还是开了口:“在吉林松原……一个叫八家户的地方。明子……明子他奶奶亲自给埋过去的。” 申屠先生直起身子,与我面面相觑,我也相当纳闷儿了,至今我只知道爷爷不在祖坟,但从未想过他会睡在那么远的地方,“奶奶为什么把爷爷埋在那边儿啊?” 申屠先生也是一脸认真,他好像十分确定接下来的答案中会藏有什么宝贵线索。 “傻孩子,松原市平凤乡八家户,那是你奶奶的老家。”爸爸红肿的眼眶仍然没有退却。 我看着申屠先生,他就像个泄气的皮球,这么合乎情理的答案,我俩居然谁都没想到。 “唔!唔!哇!———”整个房间里突然响起炸耳的声音,让我所有人的身体同时间晃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人声,简直就像把一只猴子活生生扔进油锅而嘶号出的残虐嘹叫。 我努力使自己稍微冷静下来,发现声音从对面西屋儿来,那是奶奶生前的卧室,而堂姐王雯就站在那门口儿几近崩溃地哭喊:“快救救我妈!你们快救救我妈!” 我浑身冷了一下,和申屠先生急忙跑过去。 而接下来我所看到的,简直可以用视觉冲击来形容。 我的二婶儿,刚才那个还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女人,正在炕上接近疯狂般地摸爬滚打,她用双手撕扯着全身的衣服,并不时发出那种刺人心神的叫声。 “中邪了!”“闹鬼啦!”我还不知所措呢,挤在屋里的乡里乡亲瞬间炸了锅。 他们扭头就往外冲,我甚至听到有的人被狠狠挤在门框上,连带着整间房子老旧的墙壁上,有弥漫的灰土被一一震落。 而刚才在窗外忙着摘菜洗碗的各位姑娘,也突然朝院门口奔去。 忽然有一股皮肉焦胡的味道传来,让我整个人警醒一下。 那炕上的二婶儿,正把右手上不知何时泛起紫色火焰的无名指伸进嘴里使拼命似的咬。 “紫色的火!”我没有想到亲眼所见这团火光时,心里会慌得如此难受。 申屠先生若有所思,“能借老人家的婚袍看一眼么?” 我看向老爸,他只是点点头,指向旁边地面上一尊不算大的铁盒子,“要看就现在看吧,等会儿就封蜡了。” 申屠先生向老爸颔首鞠躬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当然我也意识到,此时心情最为唐突的必定是二叔一家,因为奶奶的遗产分配名单上已经把他赤裸裸地排除在外了。 果不其然,他用着介于愤怒与尴尬之间的语气开口道:“我倒是没别的意思,就这遗嘱的真伪性嘛……” 村长于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老爸抢了先,“你怀疑遗嘱的真伪性那我也理解,所以我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可以全都给你,虽然数额不多。” “老哥啊老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刚才跟你说的话难道都忘了?”现在抢过话茬的是二叔的老婆,我那一头大波浪卷儿的二婶儿,“我都联系人家开发商了,咱们那座祖坟园儿的地皮一卖,光拿定金来说每家就给30万,大份儿的还在后面,但是这老太婆子如果埋进去了,还说三年之内不许任何人动她,依我看啊,这张破纸就该废掉。” 这个女人的一席话让屋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并不是因为那每户30万的巨额定金,那么真正让大家惊讶的,一定是这个女人敢于撕破脸皮一样的不孝吧。 “放肆!死者为大!”父亲的语气里是罕见的凛然。 也不是傻子,那个思想前卫的二婶儿当然能看出老爸此时的不悦,所以压低了声音道:“祖坟园儿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刚要替老爸出气,却听到了一个岸然的声音,“必须照她老太太的遗嘱办!”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申屠先生,他此时正双手捧起一件嫣红的婚袍,眼神炯炯。 “你TM算哪根儿葱啊?老王家的后人还没死绝呢!轮得着你在这放狗屁!”这要让二婶儿逮住个把柄,不给你来个狗血喷头怎能罢休。 而申屠先生只是不紧不慢地移步到二婶儿身旁,彬彬有礼地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哑然的话:“最近的天葵完全无法控制吧。前天晚上的量是小半碗儿,昨天晚上则涨到三倍,不及时就医静养的话,某人用不上一个星期就可以去见老太太了。” 听了这话,二婶儿脸色煞白,身体在一个明显的晃动下几近失稳。二叔和堂姐王雯将其扶起,在惊愕的目光下一步两回头地挪进里屋。 四、蜘蛛丝儿 我定了定神,也随之奔出屋子。 我其实也不能做什么,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这样彻底疯掉,就算再讨厌她,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刚到院儿里站稳脚———好家伙!大门外密密麻麻得都是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不过大家很自觉,又或者说是自知之明,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疯癫的二婶儿,而是自动让出一条开阔的路,任由他们一家三口在泥泞中渐行渐远。 乡亲父老就是这样,他们会出于恐惧一哄而散,也会由于好奇而停留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内进行强势围观。他们一个个地全都伸长脖子,像刚出洞的一群警觉的黄鼠狼。 一个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婴儿,也就几个月大小,他完全不去配合当下可谓诡异的气氛,居然趴在他妈妈肩上奶声奶气地模仿二婶儿刚才疯癫的叫声,那真是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小孩子不谙世事,看不懂情况。肯定还以为大家在看大戏呢,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倒是他妈妈,当着大家面儿把这孩子的小屁蛋儿打得啪啪直响。 见外面的诸位都安然无恙,我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三分。另外七分,当然是关乎西屋炕上那截还泛着火苗的手指,以及,那位平平淡淡又神神秘秘的申屠先生。 我暂且顾不上慌乱无章的老妈与三叔,已经摇着轮椅追到大门口的老爸我也来不及安慰,就直接奔回西屋儿。 而那个光线晦涩的房间里,堂弟王三三依然站得笔直僵硬。浓浓的皮肉焦糊味儿黏滞在空气里,一点儿都不肯散掉,让我的胃口一阵上翻。 再看半截儿手指上那团摇曳的火光,只比刚才那会儿更妖艳更邪辟,即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依然把我晃得心乱神迷。 “申屠先生,”我见他似乎有些动作了,心里竟直觉地浮现出一丝惊讶,NND这家伙看起来就要去动手救火了,于是赶忙向他喊道:“我们快出去吧!太危险了!” 之所以喊出这句话,是因为我发现他还在一步一步谨慎地逼近那团火焰。 但是灭火不应该是由他来做的事,毕竟他只是我家花了2333元雇佣来的阴阳先生,再说白一些,他其实只是个葬礼主持而已。 最致命的是,他并不知道那团火的危险性———那毕竟是一团能够自然而燃的火,是能直接在皮肉上燃烧的火,是用水都无法熄灭的火。 我承认我不是很待见这位申屠先生。 但也不能眼睁睁让他去送死啊! 我急得刚要出手,却被旁边的堂弟抢先一步,他拽着申屠垂坠的袖口就往门外拖。 可这一切干脆的动作,却被申屠给拒绝了。 他神情轩昂,用左手伸进道袍内侧,迅速取出一片枯黄色的轻薄纸片,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咬破右手中指,将一抹鲜明的红色在纸片上晕染开来。 直到最后我才看清,他硬生生画出一幅与奶奶那件婚袍上的符箓极为相似的纹络,整个动作简直行云流水有如一气呵成。 我和堂弟王三三什么都没敢说,眼睁睁看着申屠先生将这带血的纸片遮覆在跳动的火苗上,然后隔着纸片将那段烧成黑炭的手指迅速握进手中。 而从他手指的缝隙间,我依然能窥见一阵阵呼之欲出的紫色。 再后来,当着我和堂弟焦灼的目光,申屠先生居然张开了嘴巴,随手一塞,就把那团包裹着半截手指的纸团吞入腹中。 我什么都说不出,怎么样,够酸爽吗? 纸符,火苗,焦炭色的手指,等会儿该拉肚子了吧。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申屠先生回头朝我俩淡然地一笑,然后一个踉跄,便不省人事了。 我和堂弟赶忙将昏厥的申屠扶起,使其沿着横向平卧在炕上。 老爸老妈还有三叔已经折返回来,他们看着奄奄一息的申屠,行色慌张。 “他……把那个火给吃了。”我这样描述道,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将刚刚的场面完美再现。 “什么?把火吃进肚子里了?”爸爸指着申屠的腹部,向我惊讶地问道。 我点点头,而我整个人却是凌乱的。 就在刚才,其实我也想过,他只不过把火苗吞入腹中隔绝掉氧气罢了,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又一想,感觉自己这种看法的确有些片面。咱就说申屠先生刚才始终保持的镇定,以及画出那张纸符时信手拈来的流畅。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小看他了。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把刷子,我心里总结道。 “这是咱们老王家的大恩人啊……”爸爸皱着眉头,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说完,老妈从柜子里抽出一块儿崭新的毛毯,那是她自己都舍不得使用的毛毯,然后将申屠先生由胸口往下的部分全都盖严实了。 而三叔则拿着一把破蒲扇,侧坐在炕沿儿上,朝申屠正渗出汗珠的脸颊轻微地扇着风。 那场景其实有些可笑,下面保暖,上面纳凉,就算没病也被你们折腾出病了。 但是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挺身而出的年轻人做些什么。 “哥!”那声音里夹杂的情绪太多。 我回头,是妹妹悄悄地站在身后。 她委屈的眼神儿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儿,我蹲下身子,将她的轻轻拥入怀中。 妹妹还在上幼儿班,我们村里从来不会称之为幼儿园。 做为她这个年纪,今天的事情对她来说意味着太多。一大早上哥哥怄气出走了,上午奶奶被火烧死了,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回来,二婶儿竟然亲自为她慷慨地上演了这么一出。就这件事儿而言,妹妹的年纪也算尴尬———她已经懂事儿了,没有那种初生牛犊的愚莽;可她还很脆弱,不具备成年人对事情的消化接受能力。 所以我猜,这件事儿一定会给她留下什么阴影吧。 我伸出手,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刚才,咱们小朵儿藏哪儿去了?猪圈里还是草垛里?” 妹妹噗嗤笑了一下,用手背儿把鼻涕蹭在我的肩上,“翠柳儿姐一直陪着我,她刚才在大门口把我眼睛给捂上了,啥都不让我看。” “那小朵儿啥都没看着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事实,如果妹妹啥都没看见,那我也替她心安啊。 “我从翠柳姐指头缝儿里看见二婶光着屁股跑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身后一筹莫展的三叔和老爸好一阵偷笑。 但我还是冲满了感激,妹妹所说的那位翠柳姐就站在几米远的位置,于是我朝她走过去,“谢谢你,刚才小朵儿给你添麻烦了……” “你这说的啥话,这不都应该的嘛。”她笑着回应我,脸上肉肉们在颤抖着。 她叫于翠柳,我的小学同桌,据说还暗恋过我王明这个大帅比。目测现在165的身高,180的体重。 她虽然名叫于翠柳,但是长得一点儿都不翠柳,什么柳树要是能长成这样,那绝对是要成精的节奏啊。所以她上辈子可能是一株多肉植物,或者是食人花什么的。 但我必须说实话,如果小朵儿刚才是和她在一起,那我绝对是一百个放心。申屠先生是把火给吃了,于翠柳要是惹急了能把二婶儿给吃了。 这时的堂屋里渐渐又重新聚上了人,我喜欢相亲们这种随性,散得快,聚得更快,正所谓好聚好散。 他们三五成群,你一句我一句的,“你刚才看见小明子他二婶儿跑出去没,你说邪不邪乎,疯疯癫癫的啥都没穿。”,“你这个人净传瞎话,人家不是穿着高跟鞋了吗,要不能跑那么快?”…… 一个还算面熟的稳重大叔向我靠过来,“明子,你家请的那个跳大神儿的怎么样了?” “啊,您说那个阴阳先生啊,昏倒了,在屋里炕上呢。”我笑着回应他,心里却很无语,跳什么大神儿跳大神儿,你全家都去跳大神儿吧。 他没有多问我什么,回过头跟大家说道:“你们看看,这阴阳先生给吓掉魂儿了,谁都没咋地他倒先躺了。” 我彻底败了,原来谣言的形成如此轻而易举。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屋儿走向三叔,“我三弟呢?”刚才堂弟王三三还在我们身边儿呢,这说没就没了。 “啊,我刚才见他急冲冲地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成天到晚净想些啥子。”三叔这样回答道。 “那你家老大老二呢?”这次向三叔发问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爸爸,说来也是,我从城里回家到现在,的确一直没看见三叔的另外两个儿子。 “嗯?”三叔貌似也刚刚注意到这个问题,东看看西望望,“我们几个刚才埋完老太太棺材就回来了,他俩说那土压得不够实诚要再处理一下,这咋还没回来呢?” 最先意识到问题的还是我老爸,“老三啊老三,我妈遗嘱里都说了,下葬当天午时期间祖坟里不让留人,我不都告诉你了吗?” 老爸这一说,三叔也急了。联想一下刚才二婶儿的事儿,他脸色变得阴沉。我看一眼窗外,雨停云散,烈日当空,桌上滴滴答答的老钟,显示刚过12点半,所谓午时,马上就要过去了。 三叔掏出手机,飞快地输入号码,而电话那边:“喂,爸,啥事儿?” 听到这声音一切安好,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不那么紧张了。 “你俩在哪呢!”三叔虽然放了心,但气还没消。 “祖坟旁边儿的果园儿啊。” “在果园里干啥呢?不是告诉你们干完就赶紧回来吗?” “行行行,这就回去,行了吧?”电话里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出来满心的不情愿。 再不情愿又能怎样,就冲三叔那暴脾气……没过几分钟,哥儿俩屁颠屁颠儿地回来了,老大在前,手里还拎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野鸡,老二则紧随其后。 我想我有必要简单介绍下这个家庭的成员情况。 爷爷那辈儿兄弟六个,有四个没来得及成家就在去世了。有的死在朝鲜,有的死于饥荒。 最后只剩下老大和老二。虽然也早就不在了,但至少他们留了后人续了香火。 老大就是我爷爷,他有两个儿子,分别是爸爸和二叔。二爷爷家则是独苗儿,也就是我三叔。所以奶奶在遗嘱里宁愿把财产继承给堂辈的三叔也不给自己的二儿子留一分钱,那么刚才我二叔在目睹了这份遗嘱时的心情,不用我说大家也能懂。 后来,三叔三婶儿特别给力,一口气生了个三胞胎,全是男孩儿。我听说当时这在我们大于村乃至整个济阳县都算是大新闻。 老爸曾经告诉我,当时这件事儿让整个医院上下都轰动了,院长握着三叔的手说,异卵三胎还算正常,但这种同卵三胎的几率只有五万分之一,更何况,同卵三胎之间长得完全不一样,那简直就是史无前例。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三个堂弟。三叔当时高兴,卖了半仓的陈粮,花高价请一位先生为他们酿名。 老大王端一,取自古言“端一诚庄,惟德之行”;老二王双清,典出杜甫“心跡喜双清”;老三呢……则叫王三三。 是的,你并没有看错,老三就叫王三三。 我三叔当时属实不解,老大老二的名字取得这么高端,轮到老三怎么就突然接了地气。可那先生离行前只留下一句话,“唯独老三的名字不能有任何改动。” 就为这个,我三弟后来懂事儿了没少和他爹抱怨,说他爹就是没钱给了,被那先生耍了。 其实我以前也有个亲弟弟,但是莫名夭折了,他们不提我也不提,这件事儿一定是老爸老妈心里一道抹不平的疤。 而此时,三叔正在气头儿上,他放下手中的破蒲扇,提着老大老二的耳朵就把他俩给揪进堂屋,“老子告没告诉你俩埋完了赶紧回来!把我说话当啥了?大奶奶遗嘱里写明了午时期间祖坟不能留人,你俩当耳旁风哪!” 我能感受到他们眼中的不服气,而老大此时则开了口,“我们就去下了几个套子,寻思套几个兔子野鸡什么的,没那么严重吧!”然后便把手里那只用鞋带儿捆牢的大野鸡扔在地上。 “你!”三叔眼睛气得溜圆,说着就要动手了。 我见事情不妙,赶紧上前拉下了三叔。还好有邻里上来解围道:“老三哪,说说就行了,别动手啊,老太太的遗嘱也没那么绝对,她活着时候都舍不得打孙子,走了就更不能和孙子较劲了。” 被大家劝着,三叔气息平复了许多。所以我把两个堂弟推进东屋里,那是我爹妈的卧室,而现在只有我们仨。 不知被什么搔了一下脸,很痒很痒,我微微侧目,看见老二双清的肩膀上有一根蜘蛛丝儿,正在我面前的空气中缓慢舞动着。 果园儿里虫子多,我当然可以理解,于是顺手帮他摘下来,正准备扔到地上。 可是这蛛丝儿的触感,如此熟悉,如此欲拒还迎,我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奶奶婚袍背面,组成符箓图案的那层丝线么? 五、智商捉急 不知道是我自己多心,还是事实上的确如此,此时手中这根婀娜的丝线,带给我一种格外异样的感觉。 “你们在祖坟园儿那边看见什么了吗?”我向两位堂弟这样问道,但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老二双清摇摇头,倒是没说什么。老大端一则顺势抱怨道:“能有啥啊,还能有鬼不成?就我爹老是一惊一乍的,”然后他又像突然想到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似的,脸上的表情多云转晴,“明子哥,我在果园儿里下了二十多个套子,等逮着了,分你!嘿嘿嘿嘿嘿~~!” 我撇了他一眼,“你哈,别把你爹气死就行。” 这时,旁边堂屋里的人群有一阵浅显的躁动,“快看,那跳大神儿的好像醒了。” 听了这话,我赶忙挤过人群奔向西屋,跟我一起挤过来的,还有此前消失的三弟,他手里拎着个粗布袋儿,而我也没在意究竟装着什么。 炕沿边儿上,行色萎靡的申屠先生的确已经醒了,但是身体完全就没有恢复。他的眼睑一张一合,嘴唇枯槁。 想来也是,那三样东西一起下肚,没让他死就谢天谢地了。 我见他好像有话要说,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坐稳,将耳朵极力凑近他的嘴边,可听到的声音完全纠结在一起,让我实在不明所以。 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一着急就会用手来使劲儿拍脑袋。 而这次我刚要伸手朝自己砸下来,竟被三弟一胳膊给挡住了,而他脸上明明比我还要焦急三分,“明子哥,我猜申屠先生需要的是这些东西!” 我们没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三弟。 我这三弟也不避讳,直接打开那个粗布袋子,分别从中取出三样儿让我以及在场的各位都相当无语的东西。 一瓶二锅头,几头去皮儿大蒜,还有一袋儿炒熟的葫芦籽儿。 我下巴差点儿就把脚趾头给砸断了———面前这位好歹也是咱的救命恩人吧,人家要是不出手,咱这破房子现在早就烧成灰了,你可倒好,风风火火跑回家,就拿出这么几样儿东西伺候人家,咱就算再穷再扣,也得有个限度吧! 我三叔站在旁边儿也彻底傻眼了,上来就想伸手教训他的宝贝儿子,“你以后就打算拿着玩意儿伺候我是不是!” 可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仍然躺在我怀里的申屠先生,指着三弟取出的这三样儿东西,朝着我使劲儿点头。 我看一眼旁边的各位,大家僵在原地,也说不出个啥。所以我试探性地打开那瓶二锅头,将它轻轻对准申屠先生暗哑的嘴边儿。 天啊,随着第一口烈酒下肚,申屠先生好像忽然有了力气。 他慢慢抬起手,从我手中接过那瓶价值高达十二元整的二锅头,但是瓶口儿却一直没有离开嘴边儿。 我越看越不妙,什么心肝脾肺肾能经得住拿二锅头来对瓶吹啊! 于是我伸手去夺他的酒瓶子,可是……人家已经一饮而尽了。 而接下来,申屠先生就像没事儿人儿似的,也不和我们说什么,朋友也不好好做了,拿起那几颗蒜头和炒熟的葫芦籽儿,一把全都塞进嘴里。就这一下,惊得老爸把轮椅往后摇出一米多。 可能大家都过度专注于惊讶,却全都没发现,申屠先生的嘴唇和脸颊,已经逐渐恢复了些微气色。 但是他辣得直喘粗气呢,晃着身子红着脖子走到三弟身边,“谢谢你!” 我的三弟,不愧就是我的三弟……使劲儿捂着鼻子别过头去,朝面前的申屠直摆手,“味儿!” 虽然三弟的表现很是无礼,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确帮到了申屠先生,而我们所有人,刚才是真得错怪他了。 说起三弟,我不得不多提几句,他这个人,是真得怪。要说头脑说智商,那绝对甩我王明好几条街,学习成绩也算是名列前茅,可是人家偏偏选择初三就退学,当时急得我三叔就快给他跪下了,可人家说自己心意已决,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去做。 不会是保卫地球吧。 那件事之后,三弟偶尔外出偶尔回家,一切行动也没个准确时间,田里的农活儿却也不耽误,隔三差五还能带些人民币回来,这反倒让我这个做堂哥的在他面前有些自卑起来。 三叔曾经问他钱是哪里来的,而人家就是一句话,“放心吧,合法的。” 而此时的我,则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他的脸还很稚嫩,他的言行依然天真,可他看起来为什么有些遥远? 二锅头,大蒜,炒葫芦籽儿。能把这三样儿做为一个组合给展现出来,并成功为申屠先生恢复了气息,说他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会有人信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申屠先生看向我。 “再过不到十分钟,就到下午一点了。”我望着桌上蒙尘的老钟回答道。 “刚才是我耽误大家时间了,在这里向大家道个歉。”他恢复了起初的文质彬彬,“那咱们大家就继续吧,把手头的活儿都捡起来!” 他刚刚恢复一点气色,就即刻投入到我家的葬礼事宜,其实让我很不好意思。 “可以借一步说话么?”申屠先生招呼我到院子中人少的角落里。 “那个女娃儿是谁?”说着,他拂袖指向能有五棵树那么粗的于翠柳的身边。 “啊,忘给你介绍了,那个是我妹妹……不过是领养的,她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回答道。 他皱着眉头没过一秒就舒展开了,“算了,先不说这个,那张遗嘱还在你身上么?” “嗯,在我兜里。”说着我把奶奶那张遗嘱掏出来,递到他手中。由于潜意识里对他抱有感激,所以我竟然是用双手递给他的。 “这个遗嘱,大概是个什么意思啊?”由于遗嘱里的部分词语是非现代的,所以除了遗产那一条,余下部分对我来说简直像雾里看花。 申屠先生接到手里仔细看了看道:“我不知道这张遗嘱是您奶奶她老人家自己的意思,还是有别人的指使。但整体看下来,这张遗嘱是在执行某个过程。” “过程?”我反问道。因为这个词令我很不解。 “是的,”他确信地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这封遗嘱,除了第一条财产部分,余下的部分其实就是她老人家为自己设计的葬礼流程。你看第二条,要求我们必须在她走后最邻近的一个巳时下葬,也就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一步咱们已经完成了。再看第四条,午时期间,也就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祖坟园内不可留有人畜。而下午一点过后,才可以举行立碑仪式,这也是待会儿葬礼的主要流程。”说着,申屠先生叹了一口气,“这个葬礼时间划定得如此严格规整,而且要求我们把带有符箓的婚袍镇于碑下……” 听着他嘚吧嘚吧说了一大串,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他却忽然兴奋地一拍手道:“我懂了王明!她老人家这不是个普通的葬礼,而是一个封印仪式!” 我还真被他这一席话给惊到一下,“封印仪式?封……封印什么的?” 被我这么一问,他本来有些兴奋的表情却瞬间淡掉了,而且,他仍然孱弱的眉眼间似乎掠过一丝不安,“封印什么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须要不惜借助葬礼来封印的东西,绝对不是善茬儿。” 我看着他,说不出来什么,只记得当时我使劲儿吞了几下口水。 “不管怎么说,这个葬礼要尽快结束,中间不能有任何闪失!”说这句话的时候,申屠先生紧紧握着拳头。 然后,他放弃了一切表情,又把脸色恢复到早先的岸然,然后把奶奶的遗嘱还给我道:“王明,我希望您能记住两件事。第一,你不是普通人,你有着某种天分。第二,这份遗嘱,千万不要丢了。” 丢下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便大摇大摆地去组织工作了。他和乡亲们自来熟,尤其是那些还未出阁的大姑娘。 只要他一开口须要做什么,总会有一屁股人前呼后拥地言听计从。 我独自站在原地。 不是说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么?那姑娘们倒是来看看我啊! “哎?”院子里响起了一个憨厚的声音,那是我的堂弟王端一,“谁看见我那只大野鸡了?” 我凑上前去,看看那块儿青石板,几分钟之前,他们兄弟俩就当着我和三叔的面儿,把一只野鸡狠狠摔在这里。 而此时,那里只有一小滩血,连绑野鸡的鞋带儿都不见了。 一位大妈笑着问道:“端一啊,你那野鸡是绑着翅膀还是绑着腿啊?” “当然是绑着翅膀咯。”他回答得还算干脆。 在周围哄堂的笑声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老弟啊,咱这智商,以后还咋捉野鸡啊,人家不还长腿嘛,真是智商捉鸡啊!” 他显得非常委屈,“那不对啊,在进门之前,我俩就一起把它打死了呀!” 六、光分七彩 我忽然感觉事情的发展有些蹊跷,玩笑的心态被一阵忐忑所取代,我看向老大王端一,“端一,你确定那只鸡已经死透了吗?” 此时,众人的哄笑声已经被端一那句直白的回答给镇了下来。而恰恰是大家这种不约而同的反应,也让端一一脸懵逼。 他并没有经历到上午二婶儿的异变,所以也无法理解大家如此迅速的情绪转换。 这时,一向沉稳的二弟双清开口道:“明子哥,就算那野鸡不死,也肯定动不了,因为我俩怕它乱动不方便拔毛,所以就把它脑袋砸扁了。” 听着他的描述,我身体一紧,感觉到一阵自下而上的蛋疼。 您就不能说得更婉转一点儿吗?比如说让野鸡失去意识什么的。 “可能是被谁家孩子拎去耍了吧。”人群中不知是谁提出了这样的可能性,让当下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舒缓起来。 是啊,被二婶儿这么一闹,所有人都有些神经过敏,遇见事情就往那个方向猜疑。而就是这句看似简单的话,不仅安抚了在场的各位,更让我和家人放下心来。 不经意中,我却发现,人群中的申屠先生,脸色依然萎靡,他凝视着沾着血花儿的青石板,不动声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 我回到西屋,见申屠先生正在炕沿边儿上,将那把古老的钥匙举在面前细细端详。 见我走近,他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心,“仔细看,你能看到什么?” 我见他一脸神秘,于是狠狠瞪紧我的眼睛,把这枚钥匙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但是却一无所获。 我只能对他不好意思地摇头,“sorry,我啥都没看见。” 而他则接过钥匙一本正经地回我,“真奇怪,我也啥都看不出来。” 我很是无语,真想给他一个电炮。 TMD刚才本帅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竟然一句看不出来就想敷衍了事儿。 他没有理我,而是一个人继续道:“至于今天上午的那团火,我倒是略知一二。” 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还真的激起我不少兴趣。 只见申屠先生微微仰首道:“记载中,有一味琉璃火,有始终,有法门,有本体,有造化,可自然而生,亦可无缘而熄。” 他说的话,让我比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还要难受一百倍。 “只可是,其为净物,本无邪华,但今日得以一见,却发现其恶气缠绕,暗色狰狞,这也是让我最不解的地方。”他说完,回头看见我这张由于完全听不懂而充满怨气的脸。 “通俗来说,您还记得我此前跟您说过的光气么?”他这个人还算识趣儿,没打算一门心思用古文来恶心我。 “嗯,当然记得,您还说我的光气是稀有的紫色呢,拥有我这种光气的人,现在全国一共九位,你们昆仑山那旮沓就占了仨。”我翻着白眼儿回答道。 虽然我已经相信您的不俗实力,但是对于牛逼吹上天这种行为,我本人还是极为不齿的。 但是,人家并没有看出我溢于言表的白眼儿,只是正襟凛然地继续道:“对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光气。可上午在那团火的光气中……”他这个停顿来得很是时候,已经充分调动了我的胃口,“明显掺杂了不净之物。” 我指着那枚钥匙问他,“我们几个碰它就完全没有反应,我二婶儿碰它为什么就变成那样儿?” 他回答地不假思索,“因为有人通过某种方式把那团火焰种进钥匙里,特定的一群人接触它就会受到反噬。而这个人的手法属实高明,因为我一直没看出这钥匙表面有什么不对劲儿。” “那我奶奶呢?也被反噬了?”针对上午的事情,我向他问道。 “在我看来,你二婶儿的情况和奶奶她老人家绝对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很不好意思,关于她老人家的事,我现在还是什么都看不出。” 关于奶奶的事,他什么都看不出———同样的话,在我们一起回家的车上他也曾说过。 我不知道这是他精心设计的剧情铺垫,还是事实果真如此。但他那眉头紧蹙的样子,的确让我不想怀疑他。 这时,三叔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明子,申屠先生,所有用品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 申屠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叔,“事不宜迟,那就现在出发吧!” 来到院子里,我心中有一股鲜明的感动油然而生。 虽然上午我已经购买了各式各样的殡葬用品,但还是有那么一群人,为奶奶格外亲手制作了一部分———我懂,那是他们对奶奶的一番心意。 随风舞动的纸幡,姿容婆娑的宝帐,眼花缭乱的摇钱树,刚正不阿的金银山。乡亲们心里有轻有重,奶奶做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们记忆中的地位绝不含糊。 身旁,是为奶奶准备的一桌贡品。我这才发现大家忙忙活活了一段时间,却全都没顾得上吃午饭。 最显眼的还是那两盘儿寿桃形状的大馒头,香白软糯吹弹可破,活像一个个并肩而站的于翠柳。 申屠先生一声令下,整支队伍由我开道,披麻戴孝,白衣飘飘,浩浩荡荡,一路东行,直奔祖坟园儿而去。 其实祖坟园儿距离村子并不算远,好在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生。站上奶奶所葬身的那道红土岗,心里竟莫名地感慨万千。 待我看向申屠先生时,他正一个人在人群外四处张望着什么。这当然不是我所在意的重点,但是他脸上不再平淡的表情,让我下意识慌乱起来。 他在上午面对暴走的二婶人时,也不比现在更纠结。 毕竟邻里乡亲还等着举行葬礼,所以我向他靠近,“申屠先生,您这是?” 他却回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葬礼结束后,你就不用给我钱了。我不能为她老人家超度。” 还没等我接上话,他就凝重着声色继续道:“这块儿坟区形近无极之圆,而咱们脚下这道自东向西贯穿整座坟区的红土岗子,就是天然的阴阳分割线,整块儿坟区被一分为二,南为阳,北为阴。虽然不知道她老人家选择埋身于此的目的,但是,这道岗子的确是非阴非阳之地,埋在这里,就稳固地杜绝了她进入六道轮回的可能性。” 然后申屠先生看向我,“别说投胎了,您奶奶她老人家会一直被困在这里,连这个祖坟园都出不去。” 我被他这一通说得大气儿都不敢喘,而他则将身体转向埋葬奶奶的坟包儿,又随即后退几步,像在找寻某个合适的角度。 忽然,他整个人都不动了,仰首瞭向奶奶那个分包儿上方的天空,眼神涣散。 “申屠先生,难道……又有什么情况?”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战战兢兢。 他没有其它动作,还是望着那片在我眼里仍然一无所有的天空,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嘴,“光分七彩,瑞映千条。” “什么七彩?什么千条?”他好像说出了一句非常不得了的话,而我啥都听不懂,却感觉不明觉厉。 “王明,”申屠先生终于动弹一下儿,喊着我的名字,然后沉沉地低下头,“这条红土岗子下面,除了您奶奶她老人家之外,还睡着很多别的东西。” “啊!”远处的人群中惊现一声尖叫,本来就万分紧张的我差点儿把心脏吐出来。 这个声音我当然知道是谁———我的堂弟,王端一。 我和申屠迅速拨开人群,看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王端一狼狈地坐在地面上,用两条腿使劲儿把身体往后蹬,衣裤被泥泞浸湿也不管,皮肉被石块儿划破也不顾,而他的左手,却一直指着不远处的前方。 而前方的地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丛郁郁葱葱的拉拉秧子而已。 一个胆子大的年轻人拎着树枝儿,上前去拨开那层交织的藤草。却在众目睽睽下忽然撒手向我们这边逃回来。 众人的视线中,在那层草叶下,有一具鸟类的骸骨,头部与嘴喙有明显的断痕,血染石土,皮肉全无。后背上有一根浅褐色鞋带儿正随性地耷拉着。 七、沙沙沙沙 看到这一幕,不只是我和申屠先生,周围其他人等也在此时,全都一起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为我们抚平了所有声息。 从家里出发之前,我们可以猜测这只野鸡是被某个熊孩子拎出去玩儿了。可就在此时,那堆造作的尸骨,尤其是那根足以晃瞎我这双星眉剑目的鞋带儿,就算心脏再强悍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摒弃那种乐观的猜想吧。 我回头看一眼,那景象也不算过分,乡亲们已经齐刷刷地退到红土岗子边缘,充分拉开了与我们这边的距离。 不过还好,妹妹的眼睛依然被于翠柳的仙人掌捂得严严实实。 老爸在轮椅上,极为缓慢地靠近那堆诡异的骨架,用破树枝将郁郁青青的拉拉秧子重新掩盖好。 好吧,眼不见心不烦嘛…… 老妈和三弟也是一脸愁容,好不容易把泥汤中还在扑腾的王端一扶起。 快点结束这场葬礼吧,我这样祈祷着。我记得当时自己非常错乱,确切的说,我是不敢想象发生在那只野鸡身上的任何事。 “你确定这些都是你俩下的套子么?”我看见那丛拉拉秧子对面,三叔他正对着二弟双清指指点点。 我和申屠先生走上前去,二弟双清明显被他爹的语气吓到了,一个劲儿地只顾点头。 我看见他的表情,除了慌乱,似乎还有其它什么在蕴藏着。 我不忍心看见这样的双清,他一向冷静沉稳,慌乱是不该属于他的表情。所以我一步隔在他们父子中间,拍拍二弟的肩膀,示意他到我老爸那边去,然后转向背后,“这是怎么了三叔?” 而三叔用手指着地面,让我和申屠先生低头。那潮湿的土石上只有一堆刚刚拆回来的套子,我记得是两个堂弟用来逮兔子野鸡的,只是它们看起来有些锈迹斑斑而已,而且空空如也啥都没逮到,“三叔?这也值得激动?你是嫌他俩浪费你太多铁丝儿么?”我知道这么问很傻,几根儿铁丝儿才多少钱啊,可我实在也找不到能让三叔如此激动的其它原因啊。 “明子,”三叔的声音显得有点儿虚,“上午我把他俩自己扔这边儿了,很多事情我也说不准,但是如果他俩没记错的话,那咱们今天这件事儿就肯定有问题。” “什么问题?”申屠先生终于开口了。 三叔停了一下,然后回应道:“他俩说下这些套子的时候都是开着口儿的,现在明明什么都没逮到,可为啥这口儿都收上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忽地发现,那堆套子躺在地面上,竟然都是收口儿的。 但我又一想,还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吧。这种事儿才最有可能是某些熊孩子的恶作剧啊,毕竟邻村儿到这边只隔了一条河。 可没想到三叔他其实还有话要说,这次他递给我们一捆崭新的铁丝儿,表面是银亮的光泽,“他俩中午就是用这捆铁丝儿下的套子,你再看看这些套子现在成啥样儿了?” 不得不说,这回我彻底蒙圈了。地面上的那些套子,其它部位还算正常,却只有收口儿的部分,就像是使用好几年前的旧铁丝儿箍成的,明显锈蚀得很严重。 忽然,套子表面上有一些轻盈游移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蜘蛛丝儿?哦不,是那种丝线!是那件婚袍内侧编织成符箓图案的那种丝线! 而且为数众多,就萦绕在这些套子的表面上。只是它们太过纤细,不仔细看就真得很难发觉。 我俯身捏起几根在手指间,递到始终沉默的申屠先生面前,“这些,不就是……?” 可我没想到,这个sb就跟啥都没看见一样,睁着一双牛丸大的眼睛,“啥呀?” 我被他这么一句话就噎在那儿了,只能有些委屈地转向旁边的三叔,我承认当时很急,使劲儿把手中的几根儿丝线搓成杂乱的一团指给三叔看。 可接下来,我从三叔的眼神儿中感受到,原来我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sb。三叔他一脸心疼的样子,“明子,你手里啥都没有啊!是不是压力太大啦?眼神儿有问题了?” 我不动了,呆呆望着自己手中这团丝线,它们虽然纤细,但那触感和形状都非常真实,怎么会呢? 这时,申屠先生转身向人群走去。我没有管三叔,而是急忙连跑带跳地追到申屠身旁,刚要和他说什么,他却首先开口了,而且声音轻微,“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么?你不是普通人,有着某种天分,现在总该相信了吧……那种丝线,普通人完全看不见。” 就算他这么说,我自己还是无法相信,虽然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如此分明,“可是……” 他没让我继续下去,摆摆手打断我的话,“王明,我大概知道这场葬礼的目的了,”他边走边和我说着,“这场葬礼果然就是一场封印仪式,只是,奶奶她老人家的死因,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问出这句话的申屠先生,声音恢复了早先的平静。 我犹豫了一下。 刚遇见他时我真心不想把奶奶的事儿跟他坦白,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葬礼主持,做完事儿拿完钱,就和我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我没有理由再瞒下去。所以,我把老妈上午在电话里跟我交代的所有情节,以及我自己的经历,都原封不动地告知了他。 听完这些,申屠先生对我淡淡道:“我明白了,具体事情等结束再和你说吧,现在我们首要任务是结束这场葬礼。另外,等会儿你多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头吧……她为你们全家,牺牲太多了。” 说完,我们已经走近人群,好在乡亲们也没有多问什么,对于他们这份自觉与配合,我很感激。 申屠先生一声号令之下,葬礼终于得以继续进行。 围绕在奶奶坟包前方,由我家和三叔家为首,乡亲们双膝跪地,一时间哀号四起,哭声连天。 爸爸腿脚不方便,但还是不听众人劝阻执意下跪,我的眼睛止不住一片朦胧,却还是能看清身旁一向坚强的老爸,已然哭成泪人。 奶奶,您能看见吗,这么多人舍不得你走,这么多人来为您送行了…… 申屠先生又是一阵号令,几个年轻人站在远处的空地上,将式样繁多的殡葬用品与爆竹分别引燃。 只是一个刹那,整个祖坟园仿佛都躁动起来。鞭炮齐鸣,花火绽放,上乱飞鸟,下动草木,风兴云蒸,事无不应。 几分钟后,现场在一阵喧燥中逐渐安静下来。这最后一项是立碑仪式,按照申屠先生的指示,我双手将封有那件婚袍的金属盒子安置在事先挖好的土坑中,几个大汉随即把一座通体莹白的石碑镇于其上。 这时,我想起申屠先生方才的话,于是一个人曲膝在奶奶的坟前,完全不顾周围的眼神,猛劲儿把我的额头朝那土石地面砸下去。 我承认我很疼,无法比拟的疼。 但是,按照申屠所言,如果奶奶她真的是亲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那么在她最终决意离开的这个早晨,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摆着一张视而不见的臭脸从身旁经过。那种心情,那种失望,我不敢去想。 我是王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好多乡亲们上来拉我,我的额头已经磕到流血磕到麻木。 而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源自奶奶那个坟包内部,像有什么在刻意回应我一样,时深时浅地,传来一阵“沙沙沙”的声音。 我的双腿一下儿就不听使唤了,整个人差点儿彻底瘫倒。 “快把明子哥给扶好了!”老大端一这话还没说完,老二老三就已经齐齐上阵,把我的双臂扎实地架稳到肩膀上。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由于压力太大,导致听觉都出了问题? 众人把我围得很紧,我也很安心。但我此刻竟然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只感觉昏昏沉沉的,然后一头就歪在二弟双清的肩膀上。 “沙沙沙沙沙沙……” 我忽然一阵警醒,把手臂从他俩肩上猛地挣脱下来。因为那个声音又一次响在我的耳边,但我甚至无法分辨,它究竟来自奶奶的坟头,还是从二弟双清的身体里传出。 但这次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那声音相当明了,绝对不是幻听。 八、又走一个 我用指甲扣一扣手心,期待这种皮肤刺激能使自己清醒一些,“你们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在祖坟园里问出这种问题,那结果不难想象。大家投向我的异样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明子,你不会真生了什么问题吧?”三叔用粗糙的手掌捏着我肩膀,那力道不算轻柔,但有点急躁。 “明子就是压力太大了,风吹草动啥的听错了吧。”人群中的某个人这样说道,便立即迎来大家的赞同声,“是啊是啊,明子就是舍不得他奶奶,真是个孝顺的娃啊。” 难道真的是我太敏感了吗?我看向一旁的申屠先生。他那副略微皱起的眉头告诉我,他也什么都没听到。 那二弟和三弟呢?他们刚才距离我那么近,应该也会和我一样有所发觉吧。 当我把目光移向他们时,二弟双清与我对视了两秒,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不再看我,看来是被我吓得不轻。而三弟则站在人群旁边,一脸的不知所措。 其实到现在为止,整个葬礼流程已经算是结束了。只是我这么一闹腾,弄得大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看这情形,申屠先生向人群摆摆手,招呼大家往回走。 刚下过雨的路面上,这条队伍依然浩荡,我们一家被围在中间,随着人流向前移动。 三个堂弟走在我前面,他们凹塌的背影不像平时那样清新。而老二双清,就像能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样,虽然背对着我,也要很刻意地别过头。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我一路上都迷迷糊糊的。但是有一个细节,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它肆无忌惮地进入我的视线,仿佛只为引起我一个人的注意———二弟双清的手腕儿在前后摇摆着,由于血气旺盛而凸显的一根根血管儿就埋藏在小麦色的皮肤下,但我发现,有那么一根血管儿,颜色明显浓重很多,它很迅速地蠕动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二弟依然刻意地别着头,整个人都若无其事。 我揉了揉眼睛没有吭声儿,因为我知道,那一定也是错觉吧。 十来分钟的路程,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刚才老爸在出发之前把家里这边的诸多事务委托给村长于叔一家,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村长于叔快要四十的人了,居然在去年才刚刚结婚。 他老婆也姓于,叫于青莲,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虽然于青莲在年纪上比村长于叔小了一轮,但我还是一口一个于婶儿那么叫着。怎么形容这个女人呢?---后来我想出五个字---大王村波霸。 要说这位于氏波霸,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还是气质,一打眼都看不出和我们大王村有任何关系。 可实际上她聪明贤惠,勤劳肯干,是这个大王村人见人爱的大波霸。 我们一行人刚进大院儿,就看见大桌大桌的饭菜早已准备好了。 在我们村里就是如此,平日里大家天南地北地奔波。能把全村人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除了红事儿就是白事儿。 房间里院子里人头攒动,乡亲们围着五十桌宴席各就各位,他们把今天的很多事情抛之脑后,喝着小酒唠着闲嗑儿看上去好不热闹。 这番景象让我入神———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明天早晨,我就要去早餐店正式上班,乡亲们也会各忙各的,下一次聚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申屠先生收了钱,就要回他的殡葬店继续接生意了。 我们这一桌设在堂屋正中,就坐的分别是我家、三叔一家、申屠先生与他的司机。妹妹小朵儿拿着一双筷子敲来敲去,早就等得迫不及待。三婶儿、波霸于婶儿协助老妈张罗着上菜所以没有入席。 我的老爸有些激动,他肿着眼眶从轮椅上站起身来,手里擎着满盈的酒杯,止不住有点抽动的嘴角,“今天,我王瑞年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很多。我家的事,真得给各位添了不少……” 只听利落的“啪”的一声,一盘地三鲜被摔得粉碎,站在它旁边的老妈仍然把两手保持成平端的姿势,“他爸……你能站起来了?” 大家貌似也刚刚发现这一点,连着整个院子里都瞬间沸腾起来。 我赶忙起身搀住老爸的胳膊,生怕他失去平衡而不小心摔倒。没想到妹妹“哇”的一下儿,扑到老爸腰间就哭了起来。 老爸也是又惊又喜,却也说不出个头绪。他尝试着把两条腿轮番踢踏一遍,然后抬头向我们就是嘿嘿一笑。 老爸肿胀着眼眶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申屠先生上午在车上跟我说过的话,他说老爸的“一难”最近就会消解,当时我的确产生了一丝希望,但没想到会应验得这么快。 申屠好像预料到我会看他,所以在我把目光投到他脸上时,他没有看我,只是微笑着喝了一口茶。 可我又想到,申屠好像还跟我说过我没有妈妈,这句话的真实性又该如何判断呢? 我不禁回头看一眼老妈,她现在满心的喜悦不加掩饰,这些年来在她脸上刻下的纹络提醒我不要再想太多。 乡亲们也跟着高兴,纷纷进屋举杯祝贺。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却在傍晚时分再一次下起了雨。 人群散了,我趁着空闲急忙来到申屠旁边,赶上他正在准备着启程离开。 我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光气的事儿,二婶儿的事儿,葬礼的事儿,封印的事儿,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易看穿了我的心思,然后皱一皱眉头,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向我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件事里有很多连我也理不清的东西。”然后他停了片刻,“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个祖坟园子很不一般,虽然葬礼结束了,但是她老人家的医遗嘱还没结束,切记,接下来三年内,绝对不能有人去破那些坟头。” 他的表情很严肃,我也意识到这些语句的重量,但同时我心中还抱有着更多疑问,“申屠先生,您说我奶奶的坟里,还有别的东西,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面对我的提问,申屠先生欸叹一声,“我一直认为,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为好。但据我今天观察,那座坟头的诸多光气中,掺着数道厚腻的青黑色,究竟什么东西能产生那种级别的怨气,大王村祖坟下面究竟压着什么,我也不得而知。”说到这里,申屠先生的脸颊掠过一丝纠结,“但我可以确定一点,她老人家借助这次葬礼所要封印的,其实别有他物。” 他这个讯息的确让我颇为压抑,如果我选择去相信,那就不得不推翻自己二十四年来建立的世界观。 他的语气也不再那么平和了,好像要把接下来的每个字都仔细捉摸一番才能说出口,“葬礼所封印的,是一种相当棘手的东西,用我们行话来说,要称之为蛊虫,我对它们其实也只有一知半解而已,可它们本来属于苗疆一带,出现在这边实属异象。”然后他有些同情地看着我,“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家的事儿,其实才刚刚开始。” 说罢,申屠先生转身与其他人一一告别,然后就招呼他的司机一起朝院门走去。 傍晚的雨,淅淅微微。我们所有人一起,把申屠先生送上车,从堂屋到院门也就三十几步,却让我走得异常艰难。 因为我不知道,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再次发生,我该去如何面对如何应付。 “我出趟远门办点儿事儿,保证结束之后就马上回来。”临上车前,申屠先生用极轻微的声音这样对我说道。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就没忍住。认识申屠先生还不到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对他的看法会产生如此剧烈的转变。 妹妹小朵儿抱着一只由奶奶亲手缝制的布老虎,出溜一下就窜到申屠跟前。她没有抬头,双眼平视着一袭流水般的长袍,“叔叔再见,有空来玩儿。” 妹妹这一套下来,换成谁能止住鼻血啊。申屠先生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用右手中指轻触了妹妹的额头,羞得妹妹赶忙回身躲到老爸身后。 “各位勿须远送,敝人申屠,就此告辞。”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关上车门。 …… 后来,我们送别了村长两口子与三叔一家。 “明子哥,”我刚要回屋,却被身后一个怯生生的音色给叫住了。 我回头,这个人是我的二弟,王双清。 他留下来找我,没有跟三叔一家同行。 “明子哥,你……你今天是不是感觉我有点儿怪?”这句话让他问得支支吾吾。 我的确感觉他整个人今天都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但他是我堂弟,也为我的家事忙活了一天,我不想让他承受太大压力。 所以我刚要安慰些什么,却被他抢了先,“明子哥,我跟你说个事儿,别人都不知道。”然后,他好像在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今天下午,我耳朵里总能听见沙沙沙沙的声儿,而且,我中午在祖坟那边好像也听到过,一模一样的。”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惊愕的表情有没有吓坏他,但我还是努力稳定一下心智,“双清,咱俩肯定都太累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哥保证你明天就没事了。” 他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便朝着还没走远的三叔一家追过去。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竟然是二叔。好吧,忙活了一天,最后把二叔家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喂,二叔。” 二叔的声音很急躁,他没有询问关于葬礼的任何事,“喂明子,那个阴阳先生还在吗?” “刚走啊,您找他有什么事儿?” “你二婶儿她就在刚才……症状和那个先生说得一模一样。”他的话没说清楚,但是省略的那层意思我不难猜到。 忽然,二叔的电话被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夺去,那是我的堂姐,“王明,你给我听好了,阴阳先生是你们请的,你们就是合起伙来害我妈,这事儿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王雯跟你们家没完!” 九、二弟走失 堂姐王雯在电话那边什么难听骂什么,就跟死了亲妈一样。哦对了,事实上她的确就在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妈。想到这里,我突然安稳一些。 如果说我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其实是有点解气或者兴奋的,那我这棵大王村村草在人品上真的是相当过分,可是没办法,这也的确是我此时的心情。 可我同时也感受到一种隐约的不安,当然不是因为二婶儿挂掉这件事儿。今天的很多经历,都应验了申屠先生说过的一些话。那么他在临行前所道出的,“你家的事情才刚刚开始”这句话,我又该以怎样的心情去理解呢?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干脆挂断了手机。 这个女人在气头儿上时,你跟他解释什么估计都是白费劲。 其实我早前就有听说过,二婶儿曾经是个寡妇,她在很多年前带着前夫留下的财产和一个女儿,二婚嫁给了我二叔。后来这个女儿改姓为王,我就有了一个叫做王雯的堂姐。其实我很羡慕二叔的女人缘儿,当然我也知道二叔曾经任职过那个前夫的专用司机。 这种方式组合起来的一家人,他们平时应该很幸福吧…… 我进了屋子,并没有把二叔家的事情说出来。因为今天老爸腿病离奇康复的缘故,老妈和妹妹正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喜悦中。那种阔别多年的氛围,属于这个家的氛围,我不想去打破。 毕竟他们都折腾了一天,最后连高兴的力气都耗尽了,所以在十点钟左右,我们就准备睡觉了。 如果不算院儿里的厢房,我家的老宅可划分为四间房,其中卧室占了三间,另外一间位于正中作为堂屋和厨房。 平时妹妹小朵儿就和奶奶一起睡在西屋,但是奶奶已经走了,小朵儿就搬过来挤在老爸老妈中间。 而我则一个人躺在炕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还在阴郁的天空,整个村子渐渐静了下来,只是偶尔会无端响起几声狗叫。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飘飘然映现出一条迷迷蒙蒙的小路,一片歊雾漨浡,一片香霭绵延,周围是色调低沉树木花草。我拨弄着枝叶前行,却看见前方不远处浮出一道人影,他背对着我走得很急,却很颠簸,动作僵硬得像只被控制的木偶。于是我加快脚步,直到能够看清他凹塌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如此确信得地喊出这个名字,“双清?”而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只是原地顿一下身形,然后像一团水墨般地融进那个世界。 “大哥!开下门有急事!”一阵叫喊声传来,不由得眨巴几下眼皮,原来我一觉睡到了大清早。 我扒着窗户想外面瞟一眼,见老爸已经迎了出去,他虽然莫名其妙地能够自由走动了,但那闲了几年的两条腿看起来还是有点笨拙。院门口,是三叔一家,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焦急。但仔细看看,好像少了一个人。 王双清没有来。 毫无来由地,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赶紧穿好衣裤。 不一刻,老爸把三叔一家迎进堂屋,正好被我赶上,“三叔,一大早上怎么了?”我一边紧着腰带一边这样问道。 三婶儿和两个堂弟拗在那里一声不吭,而三叔则难掩激动地说道:“大哥,双清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着。” 我和老爸互相对视一眼,实在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这时三婶儿也开了口,“我早晨起来,发现双清的床上没人,本来以为他去厕所了,所以我就开始忙活早饭,但是都半个小时了还不见他,我就试着喊了他几声儿,结果也没人应我。我这就把两个孩子和他爸全叫醒了,寻思一块儿搜摸双清,可是菜园子里,河边,后山,小卖部都找个遍了也没有人影,这孩子手机也打不通,不知道会不会……”就这么说着,三婶儿便声泪俱下。 我的思维像受到冲击一样而有些堵塞,所以没顾得上去安慰慌张的三婶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刚才那个奇怪的梦,联想到昨天一整天的事,联想到申屠先生的话,甚至把二弟双清昨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过了一遍。 忽然,一个直觉闪现而过,所以我急声问道:“祖坟园子,你们找过了吗?” 堂屋里陷入一片寂静,三叔一家互相对视了一瞬,便呼的一下一拥而出。 不用再多想什么了,我和老爸也一溜烟儿地跟了出去,留着妈妈在家里看护一脸不解的小朵儿。 两个堂弟在前面跑得飞快,而我则紧随其后。平素里十几分钟的路程,仿佛让我们跑出了几十年的感觉。 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却做了一个那样的梦。可以认为这些都是巧合吗? “哎!快看这是啥?!”跑在前面的两个人忽然刹住了脚步,在道路正中停了下来。 我随后一步感到,看见那处潮湿的路面上,有一块儿类似烧烂的硬塑料的物体,能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正躺在那里悠闲地冒着青烟。 老大王端一小心翼翼地接近过去,“这不是双清的手机吗?” 说着,他上前一把就抓了起来,还不到一秒的功夫,就“啊”的一声又把那部“手机”扔出老远。 我定睛一看,王端一的手掌上不知粘上了什么液体,催使他手上的皮肤以可感知的速度迅速变红,变黑,干裂,翻卷,进而一片片地剥落。 我慌了手脚,拽着他的臂腕儿就朝路边的艾蒿上胡乱地蹭了又蹭。 终于,这种方法是有效的,他的手掌也停止了那种堪称诡异的变化。可那株鲜翠的艾草,叶子上已经布满死气沉沉的灰褐色。 我们三个没有说话,而王端一再也不敢莽撞,他咬着牙仿佛忍着怎样的疼痛将上身的T恤脱下,像个小媳妇儿似地把那部“手机”包裹好,然后我们又继续上路了。 剩下的半程路,我有些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情。既然看见了双清的手机,那就几乎证明我的猜想没错,只要去祖坟园便可以找到双清,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再看刚才那手机一副什么德行,我实在无法想象双清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究竟经历了什么。 终于,在到达祖坟园的时候我们都傻了眼。 焚烧的纸灰和细碎的鞭炮渣子已经被雨水浇得快要融进泥土,而奶奶那座崭新的坟头上,二弟双清果然就在那里。 可让我们几个惊讶到失神的是,二弟双清并非坐着或者躺着,而是在坟包正上方用两只手倒立着。 这是怎样的一种场面,我的腿脚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儿。 “二哥!”堂弟王三三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才喊出这两个字。于是我们急忙连抓带爬地登上那条红土岗子。 “二哥!”待我们走近之后,堂弟王三三红着眼睛用更为颤抖的声音这样喊道。可是,面前双清的两只手已经深深扣入坟头的泥土,胳膊由于承重而严重变形,整个人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球翻进额头只露出圆滚滚的眼白,散漫的嘴角不时流出黏糊糊的口水,藕断丝连地滴入那座坟头,可他没有给出我们任何回应。 我看得出,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所支配。 同时我也看得出,两个堂弟已经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脸色惨白。 但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和我一起把失神的双清从奶奶的坟头上扶下来。 我注意到,当他的双手从土中拔出来那一刻,双清整个僵硬的身躯就突然瘫软下来,像个短线的木偶般乱成一团。 老大端一二话不说,直接把软掉的双清驼上后背,刚卖出一步,便大声喊道:“明子哥!脖子!我的脖子!” 他这么一喊我才发现,从双清的嘴角正流出一股口水,刚滴到端一的脖子上就会如同浓酸一样迅速招致皮肤的焦糊与开裂,和刚才碰到那部手机时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 可是,双清自己那沾满口水的嘴角却完好无损。 我来不及多想什么,赶快也脱掉上衣将所有口水擦得一干二净,无论是端一的脖子,还是双清的嘴角。 这时,老爸和三叔三婶儿也赶了过来。 三婶儿见这情景,完全不等我们说什么就跪在烂泥坑里嚎啕起来。 而三叔,明显强忍着什么情绪,直接跪在奶奶坟前就是一顿磕头,他用下的力气比我昨天大得多,让我能清楚地听到,从整个地面传来的咚咚咚的闷响。 奶奶,我知道这一切都非您所为,可您如果正在看着这一幕,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十、毋庸置疑 我们费了好大周折,才将泥泞中几近崩溃的三叔三婶儿二人扶起。 可他俩对着祖坟园子一阵哭号连天,连嗓子都快要嘶哑到失去声音了。 这番景象直逼我那颗跳动的心脏,让它无形中产生一种挤压般的疼痛。 可我们好话赖话说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办法把这声嘶力竭的两人给劝住。 最后还是要感谢我老爸,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他面对着三叔三婶儿故意提高了声音,“现在咱们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把双清弄回去好好照料着,有病治病有灾消灾,你们俩这么闹下去,耽误了双清该怎么办?!” 哎,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爸此话一出,正嚎啕仰天的三叔三婶儿就立刻止住了哭声。 接下来,我们把刚才的所有经历都告知了他们。包括那部手机的事,双清在坟头倒立的事,以及那些疑云重重的唾液。 三叔三婶儿听了之后,呆在原地一片哑然。最后还是做为兄长的老爸开了口,“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回去之后再处理,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老爸此时充当着精神领袖的角色,他的话也让我们连连点头。 所以我们说走就走。老大端一即便驮着双清,依然可以在最前面走得脚底生风。年轻真好,虽然这三兄弟只比我小了两岁。 而我的三弟,则紧随其后悄默地直抹眼泪。 老爸曾经说过,这他们三人的出生时间前前后后分别相差不到十分钟。可命运就这样把他们划分出老大老二老三的区别。不过很有意思的是,他们三人迥异的性格竟然与自己所处的辈分地位,能够对应得如此恰到好处。老大直白刚烈,老二沉着冷静,至于老三,聪明倒是聪明,对两个哥哥也很敬重,但是谁都不知道他平时在忙些啥,如果引用申屠先生的一句话,那么关于老三的事儿,我完全看不出。 不一刻,我们一行人就回到了家。 老妈见这情形也没有多问什么,赶忙翻找出一卷儿纱布和一瓶云南白药递给三叔和王端一。 随后,老妈又拿来几套干燥的衣裤,几条毛巾,和一块儿厚毯子递给三婶儿。 还没等他们一家说些什么,老妈就回身去了厨房生起柴火。 我们把双清扶到西屋炕上,他躺下的姿势与方位都与昨天的申屠先生一模一样。 双清迷迷糊糊得像丢了魂儿似的,虽然一双眼睛微微瞠开着,但只是露出大片的眼白,让人看上一眼就会浑身不自在。 屋里的一群人根本就顾不得打理自己,大家一拥而上忙活着给二弟双清擦洗身子,更换衣服,然后为其盖上毯子。 三婶儿坐在双清旁边一口一个“儿啊儿啊”地叫着,但双清躺在那里一直无动于衷。 这时,老爸正在给三叔的额头涂药,三弟也忙着为老大端一包扎,我则坐在一旁哄着妹妹。 妹妹一直怯生生地看着我,她始终不敢向双清那边多看一眼。 我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眉心,昨天葬礼上在磕头时蹭破了皮,现在已经完全结痂,只是会偶尔痒上一下。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细节窜入我的视线,它和昨天一样,仿佛瞅准了某个时机专门为我一个人上演。我看见双清耷拉在炕沿边儿的手腕儿上,一根很长深色物体在那片皮肤下左右蠕动了身形,就瞬间消失了。 可是,昨天明明只是根血管儿的样子,今天却足足有中指那么粗。 我头皮一麻,对着那处手腕儿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这时,老妈从厨房端来一大碗红糖姜汤,那四溢的香气让从大老远就浑身温暖起来。 可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老妈刚刚移步到炕沿边儿上,人事不省的双清就忽地动了一下,他一直泛白的眼神随即恢复了光彩,然后对着老妈用好奇的声音问道:“大娘?我怎么会在你家?” 很明显,复苏的双清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把实情直接告诉双清,无疑会对他造成相当严重的冲击。老妈回头看看大家,发现谁都说不出啥,所以主动对老大端一开口道:“端一啊,你带他俩来找明子哥玩儿,大娘我当然高兴,但也得依着他们身体不是,你看双清上午发烧那么严重,你还硬给他拽来干啥。” “那他俩的伤……?”双清看着三叔和端一,一脸不明所以。 “你哥上午扶你时候摔一跤,你爸往这边来的路上摔一跤。不愧是爷儿俩,连摔跤都配合着来。”老妈回答得那么镇定自若,好像真实发生的一样,这所谓善意的谎言简直信手拈来,然后她把一碗姜汤端到双清旁边,“快趁热喝了。” 坐在炕沿边儿上,二弟双清一脸半信半疑地接过那碗姜汤,然后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嘿嘿嘿嘿,真好喝。” 其实除了双清,大家好像都被老妈这一套下来给惊到了。我不算镇定地看着她,老妈,明年可否去冲击一趟奥斯卡? 我们坐在一起吃过午饭,就把三叔一家给送走了,过程中的双清,一直平平淡淡的,再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可有一件事,我不能再耽搁了。于是我找到老爸,把二叔昨天的那通电话跟他重复了一遍,当然也包括堂姐王雯满嘴喷粪的全过程。 老爸的意思是,不管二叔和堂姐对我们有多大意见,我们都应该有所表示,不然在情理上就说不过去。最终,老爸决定由他自己亲自过去一趟。就这样,老爸简单收拾一下之后便上了路。 下午的时光在一片漫无目的中消逝而去。到了晚上,我陪老妈和妹妹吃过晚饭,便准备睡觉了。 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那我明天就去早餐店正式上班赚钱。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明子哥开门!有急事儿!”我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看看手机还不到半夜十二点,外面的大铁门被摇得哐当作响,这力道也只能是王端一了。 我推门出去,果不其然就是老大和老三站在门口,他们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又……又不见了!双清……又不见了!” 我二话不说就急忙开了大门,在我转身的瞬间,看见老妈抱着妹妹站在堂屋门口,正朝我微微地点头。 借着手电的光,我和两个堂弟一路狂奔,在祖坟园子外面,终于赶上先走一步的三叔和三婶儿。事态真得紧急,我都没有跟他们打声招呼,就直奔红土岗子爬了上去。 夜晚的祖坟园子里飘着轻薄的雾气,把手电的光芒勾勒成一条雪白的光柱。而光柱那端,和早上的情况一样,二弟双清就孤零零地倒立在奶奶坟头,嘴里流出一大堆让人生畏的口水。 亲眼看见这样一幕,那感觉自不必说,三婶儿丢了手电,瞬间晕厥过去。 有了上午的经验,现在我们都没有轻举妄动。王端一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把双清的口水擦掉,然后我们三个合力将其从坟头上搬了下来。 本来我以为那仍然是错觉,在双清的身体离开坟头那一刻,我听到脚下的泥土里有一阵阵“沙沙沙沙”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着。而当我把目光移向两个堂弟时,发现他俩都停止了动作,默不作声地把耳朵侧向坟头这边。 这一切都不是错觉,这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和早上的情况有所不同,此刻双清的身体并没有松软下来,他依然保持着随时能够倒立的姿势,让我们很难把他驼到背上。 索性,我们三人站成一排,把双清僵硬的身体扛到肩上。老大在前,老三在后,而我在中间,最靠近双清腰腹的位置。 这一路上,我都无法再平复心情,因为我从双清的肚子中,能够清楚地听见一阵阵悬而未决的“沙沙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