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滕子京阔论古今 孙无涯误走妖魔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合纵连横并九州,秦皇汉武奠金瓯。 晋国方夺三国鼎,北朝即窥六朝楼。 开皇贞观隋唐起,金统乾化社稷休。 五代奸凶一朝扫,炎宋云开汴水流。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混沌开辟以来,三皇治世,五帝定轮,唐虞推位让国,止于夏启家天下。而后吊民伐罪,夏四百年止于商,商六百年又为周所代。时武王伐纣,封神大战,诸仙就职;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桓灵二帝致乱,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此时魔煞初生,化作五胡噍类,为祸中原三百余年。直至北周杨坚收伏群魔,自立隋朝,一统天下。不想隋末六十四处烟尘反乱,十八处擅改年号,又归结于李唐。贞观年间玄奘西游,孙大圣扫尽下界百灵,澄清玉宇。及至残唐五代,天下复又干戈不息五十秋。正是: 天下和而平乱,神器明而止戈。 后因天地悲悯人间疾苦,降下香孩儿,乃是上界霹雳大仙转世,生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如。一杆铁棒,恭惟神武,打下赵家四百座军州,荡平四海风浪,问鼎中原,正地八方,立国大宋,建都汴梁。正是:百姓再见太平日,拨开云雾二十朝。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名唤陈抟,是个德道通天之人,能识风云气色,听闻山野小民皆传说,“如今东京周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听得此言,推爻演卦,卜筮一番,抬眼看时,心中欢喜,以手加额,自在青牛之上大笑。乡人问其缘由,陈抟道:“魔气内敛,抱元归一,天下从此安定矣!” 太祖武皇帝自庚申年间受禅登基,即位称帝,在位一十七年。当是时,杯酒兵权掌,破荆湖,灭后蜀,定南汉,取江南之地,陈北原之邙。天下皆感龙武,传位太宗。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真宗皇帝。真宗又传位与仁宗。 这仁宗皇帝自幼习书,颇知礼义,时人多赞为仁德之主,无奈时事不济,朝中人事繁冗、靡费颇重,西北又有李元昊为乱,王师进讨之于三川口,败绩,再战于好水川,又败,三战于定川寨,复败。于是内外局面重重交困,不在话下。帝深感时运多艰,遂用范仲淹、富弼、韩琦等,欲行新政。然诗有之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帝虽有此心,终不能成。于是一干朝臣尽遭贬谪,其事不可尽言。单说其中一个,是庆历丁亥时,朝中有命,徙知庆州滕宗谅谪守岳州巴陵郡。这滕宗谅字子京,素有善名,昔年知庆州时,多具守备以御西寇,颇有政绩,当时受命,便顺舟而下,已至惶仃山地界,不能再行舟船,滕子京只得弃舟陆行,不料一时乌云遮天,暴雨滂沱。滕子京遥望道:“此等大雨,暂且避他一避。”遥见往前数百步有座草庐,滕子京快步上前,叩门三声,只见一老僧开门而出,合手道:“施主来此,可有要事相商?”滕子京做礼道:“在下是巴陵郡官吏滕子京,因逢大雨阻路,可否在此投宿一晚?”老僧大笑道:“何等大事?施主,且与老衲进屋,啖以粗粝,略饮梅酒,将息一夜。”滕子京道:“多谢,却不知方丈是何名讳。”那老僧一面执滕子京手,直至屋中,一面道:“名无实,实无名。贫僧虚名克巴是也。”滕子京卸下蓑衣,坐于火旁,方才放心,暗想道:“这师父隐居于此,想必是位得道仙人。”克巴已抬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酒至半酣,忽窗外狂风四起,雷电怒号。滕子京趁酒即兴,作下一阙词,曲名《临江仙》道是: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克巴见此便道:“施主来此孤山篁岭,想必左迁有度,何以自娱而更肥泽?”滕子京道:“我闻至理古仁人尚言,闻富润屋,德润身。非敢自娱,修己而已。”克巴便道:“施主既已无望仕途,何不自欢,而今天子仁而无状,天下妖邪四起,黎民悲苦,大臣亡罪牵连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复谁为乎?”滕子京道:“子京少时有志,欲同天下之忧乐,纵时运不济,终不改志。今日左迁,虽蒙风吹雨打,诚甘乐之。古之贤者,不背旧志,则妖邪自然不侵,终致令名。愿方丈无复再言。”克巴见他不听,便道:“施主有志于效古之贤者,老衲敬服,只不知何为古之贤者?还请施主为我说之。”滕子京道:“烦请方丈言说人物,晚生自当品论。”克巴听他如此说,便道:“既如此说,西汉王温舒,生杀予夺,酷恪惩奸,朝野之风为之一肃,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以杀立威,其威风只能奏效于一时;以酷行贪,其贪迹断不能隐藏于长久也,非为圣人入世之道。” 克巴道:“匡稚圭凿壁偷光,减宫室之度,省靡丽之饰,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贪资敛财,窃田隶民,无有王法,非贤者也。” 克巴道:“巴蜀杨威公,才干超卓,受贤相之识,除夺惬之害,定军疏粮,堪称俊乂,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古语有云,器满则盈,日中则昃,君子知其不终矣。杨仪以私忿杀大将魏延,闲则及理,逼则伤侵,不过狷狭宵小之徒,终非贤者也。” 克巴又道:“渤海石季伦,少时敏惠,勇而有谋;乃多闻,情乖寡悔,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石崇其人,奢靡夸人,绿珠之始;超四豪而取富,喻五侯而竞爽,亦非贤者也。” 克巴又道:“大唐元公辅,家本寒微,自幼好学,智性敏悟,善写文章,博览子史,铲除权宦。不可为贤者耶?”滕子京道:“元载大兴土木,内廷不及,贪人败类,非贤者也。” 克巴听罢,呵呵笑道:“此汉当真是铁石心肠。”滕子京不解,却见克巴一下自袈裟之中窜出一道黑烟。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崩雷暴裂。滕子京一下被震倒在地。再抬头时,却见日暖阳熏,断无风风雨雨。周遭一切皆无,只是仍于江中小舟之上,按下慢表。 滕子京至巴陵郡任上,越一年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百姓皆赞叹不已。滕子京又使人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追忆往昔岁月,滕子京不觉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不题。 这日早时,滕子京照例去城西娘娘庙拈香祈福,于至路上乡间小道,烈日炎炎,汗如雨下。滕子京一面拔路,忽见一旁城郭墙防一角阴凉处,六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都是在此募的修城墙的担子工匠。其中一个为头的,生得面白唇红,正拿个蒲扇扇风。那人原是东京开封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孙,双名无涯。这孙无涯虽是白丁,却乃三国时东吴权臣孙綝之后,自小不成家业,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些诗词歌赋,不成着调。唯独作得一手好书法,文采风华,笔底生花,字字珠玉,为人所赞。平时日里又浮浪扰民,官司累次奈何不改,便每日走在这巴陵郡里帮闲闹事。平素爱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又好一口奉承阿谀之话。因而乡人知其恶名者,皆唤他作孙无德。滕子京来此时,因天子祭祀偶感风寒,放宽恩大赦天下,便把这些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聚到一块,每日发银俸饷修筑城墙,用以宣化,不在话下。 且说滕子京当时见了此番景象,便上前呵斥道:“尚不到午休时候,如何在此懈怠?”孙无涯带头叫嚷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将趁一两银子不知疼痒,你这郡官好个芥菜大。”不待滕子京发嗔,中有一二老成人便来拦着孙无涯说道:“官人莫怪,权且当他吃醉酒了。”孙无涯却待要再骂,倒如中邪一般,两眼往上一插,回头痴痴只知往那郡中长街走去,众人也不管他,都去好言劝慰滕子京。 只说孙无涯形似游魂一般往街上走,周遭人都怕他,不敢上前。孙无涯不停地走到一个酒家前,孙无涯不知缘由,所幸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叫道:“主人家,且斟几碗酒来。”约莫吃了十几碗,恍惚中倒见一人走至身前坐下,又自怀中拿出一个羊脂玉净瓶,摆放桌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妖僧克巴本尊。 孙无涯见了,大吓一跳,忙伏地拜道:“小人不知是那路神仙来此,有失远迎。”那老僧不曾动身,只是道:“你勿要惊,贫僧乃西域血刀古佛座下弟子克巴。今番看你有得缘之心,传你话数。”孙无涯再拜道:“原是佛祖有命,弟子自会照办,尽可分付,无涯必将万死不辞!”克巴就道:“我有一言授你,你若有心成一番事,便要将这江西龙虎山中镇压的那三十六魔将,七十二鬼卒尽数放出,危祸大宋,颠倒乾坤,重塑寰宇!今番特将此等大事交与汝,非汝不能担当。“言毕,一阵风吹过,孙无涯抬头望去,那克巴早已不见身形。但见空中一块巨石砸来,孙无涯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下,猛地醒来,竟是在自家家中,方知先前一遭原是南柯一梦。 孙无涯缓过神来,觉得胸中烦闷,便欲去起身去后院中乘凉。不想刚及起身,就见那桌上所摆的羊脂玉净瓶猛地落在地上,登时碎裂。孙无涯大惊,连忙奔来看察,不想一团魔气自那碎瓷片中窜出,直冲孙无涯眉心,孙无涯猝不及防,蓦然倒地,似是晕厥。少顷,孙无涯猛然起身,着衣出门。打开门户,只见眼前景象,两侧峰峦叠嶂,四周瘴气缭绕,臭不可闻。山路两侧无数奇岩怪石,林立密集,竟都是无数百姓血躯,气息毫无,形容枯槁,犹似僵傀。 孙无涯见状,甚是恐惧,只要寻路回去,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上前便向一个猎户问道:“此处是甚地名,为何如此可怖?”猎户答道:“此龙虎山也。如今世风日下,邪魔猖肆,非人力可阻,故有此景。”孙无涯又道:“此处离岳阳楼几里?”猎户道:“你问岳阳楼做甚?岳阳楼远得紧哩。”孙无涯道:“我方才此刻从岳州城西来,怎么说远?”那猎户哈哈大笑道:“岳州乃荆湖地方,这里乃江南东路信州地界,与岳州路隔千里,你这厮莫不是飞到这里的?”孙无涯怔了片刻,一拍脑门道:“原来不是梦,我果逢着机缘了!”便继续前行。 孙无涯走不多时,却是来至一所殿宇前,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棍予,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棺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走至门前,孙无涯一下回神,指着门惊声道:“此殿是甚么去处!我怎会来此?”孙无涯四下张望,见着殿前一口枯井边有座石碑,上刻都是蝌蚪古文,孙无涯上前细看半晌,那解得了,自语道:“此处必是那洞玄国师封锁魔王的去处。圣僧叫我解封,必是在此。” 孙无涯看那门上大锁都是用铜汁浇铸,卸不下来,便抬手先去把那封皮揭了,再寻东西来开大锁。孙无涯转头再望,原来那石碑之后乃是一滩沙地,中心插嵌着一柄剑。孙无涯便去把那剑连柄带身都拔出,返来劈开锁链。孙无涯把门推开,看里面对,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杏奋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召霄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下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大门既开,孙无涯踏步走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就自地上取个木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又有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阉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孙而开”。却不是一来阴间魔卒鬼将当出世,二来大宋朝必天降祸灾,三来凑巧遇着孙无涯。岂不是天数!孙无涯看了这四个字,甚是欣喜,便自言自语说道:“教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孙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圣僧说的这个妖魔,都只在石碑底下。且待我去借把锄头铁锹来掘开。”孙无涯便去外间叫来几个火工杂人。呼来挖掘,过不多时,便来了一伙工人。却听其中一个年长的慌忙道:“此处不可掘动!乡里皆说早年曾有一得道高僧,镇压妖魔于此,立碑而定。虽不知其真假,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孙无涯大怒,喝道:“你等鸟汉,省得甚么!上面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来开,老爷又不曾少给了你银钱,且给我挖。”那年长的又是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孙无涯那里肯听?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那人脸上只一掌,把那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众人只得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孙无涯叫再掘起来。众人又是苦苦禀道:“不可掘动!”孙无涯那里肯听?又要使出蛮状,众人都怕。只得把石板一齐挖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刺刺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憎折于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昏黑里窜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伊伊哑哑的都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撇下满地锄头铁锹,发声喊,都走了,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撷翻无数。惊得孙无涯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也同那一伙人跑出殿外,身后却是地动山摇,只听得一阵咔咔嚓嚓。孙无涯忙回头看,只见那殿堂后山石落摧崩,几块巨石落下,早把这小小庙宇砸为一滩齑粉。原是一尊佛首自那山裂之处缓缓而生,两眼微睁,藐视众生。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这孙无涯眉心处忽是蹿出一团黑气,直奔佛顶而去。孙无涯两眼无神,一下倒地。 却说伏魔殿倒崩,霹雳之声直透霄汉,声振百里,早惊着东面山峰上两个得道高人,看官,你道此二人是谁?一个俗家姓周,双名玉展,又一个俗家姓陈,双名念义。二人俱是龙虎山百年轮回修道之士,今日无事,便带了身边一个侍应道童,俗名唤作刘贵今的,一道来此东山上对弈。当时正在难分高下之际,忽地一声霹雳,将三人俱吓了一跌,须臾,三人俱各爬起,周玉展道:“似此山崩地裂之声,不知何处传来的?”陈念义道:“却才听时,似是西山禁地。”周玉展道:“西山之地,素来魔障叠生、阴气森森,昔日尝闻张天师言其中有魔,却不知是何魔?”陈念义听时,抚掌笑道:“周道兄在龙虎山积年日久,如何不知此是何魔?”周玉展亦抚顶而笑:“我确实不知,还请陈道兄细细说来。”那陈念义捻着胡须,缓缓讲道:“此魔乃魏晋之时所生,盖吴末主心生嗔念,催而生魔;故綝之怨,因而生伥。后就化作五胡噍类,为祸人间三百年之久方才就伏。今日如此巨响,恐是有人将其放出,当又是一场三界浩劫。”周玉展听时,惊道:“似此恶煞放出,如之奈何?”陈念义道:“道兄莫急,昔年魔煞初生之时,玉帝便曾遣一百零八星宿收之,几乎成功,可惜俗事难料,未及全功便悉返天庭,以至魔患复盛,至百五十年后方得就伏,今日恶煞放出,料玉帝必不坐视,定然复遣其属。” 原来昔年魔煞成时,天庭便遣一部星宿下界,托生为祖逖、刘琨、桓温、谢安、刘裕等一干人杰,以伏魔君。可惜人心难测,每为凡人所挠,故常常不得功成。直至刘裕北伐,悉复山东、河南、关中之地,天庭以为残魔不足虑,故召所余星宿,先后归天。至元嘉十三年之时,檀道济为宋文帝所戮,众星宿已悉返天庭。不想此后魔势死灰复盛,魏帝拓跋焘饮马长江,宋文帝为子所弑,自此南朝局势大乱,昏君迭出,天庭亦不便复遣星宿。直待数十年后,萧梁代齐,于钟离之战大挫北魏,魔势始衰,然事又起变,先前那班星宿之中又有三个,因罪受罚,私自下界,托生为侯景、高欢、宇文泰三人,亦成魔体。致使天下又乱。幸有陈霸先起于广州,勉强保全东南残土,然其势已不可逆矣。眼见人世将沦于魔手。忽有一人,出于世间,经多年借势,终于伏得群魔,登临大宝,是为隋文帝杨坚。而后隋终唐继,有一道士谢弘,将此妖魔之事言于唐太宗李世民,又言昔年只是伏魔,未曾收其气以封之,故又有隋末大乱,太宗却言妖不自作,皆由人兴。今人事安顺,纵有妖气,也当无事。遂不肯令其收之。故直至唐玄宗开元时,方使得道之士作法,尽收魔气,封于龙虎山,建伏魔殿于彼。那萧衍、陈霸先、杨坚三人亦是因此功封了星宿,以补所阙。 当时两个正说话间,便见天上呼喇喇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北方去了,陈念义道:“是了,而今这一伙星宿下世,你我是不及见了。”周玉展听得此言,亦道:“人言妖不自作,皆由人兴。今日魔煞星宿尽皆降世,且看人事如何!”陈念义道:“虽然,我两个也不当闲在此间,那一伙星宿散于各地,若要使之齐聚,多需接引,这便是用着你我的地方!”周玉展笑道:“道兄既如此说,我又岂敢不应命?”当下两个便收拾了随身器械。周玉展唤过刘贵今道:“你且好生在此修炼,待日后星宿齐聚之日,便与他们述说这一段因果。”刘贵今稽首道:“小徒敢不谨记师言!”当时两个拜别了,各自去了,刘贵今自留在龙虎山修道,不在话下。 再说孙无涯失神倒地,四肢不举,丝毫不见身后一个僧人自远方而来。那老僧身着玄黑袈裟,手柱金珠玉杖,缓步走来。见了此景大喜,又见孙无涯倒地不起,便上前盘腿,合手端坐,弥弥禅音自口出,袅袅皈意得天降。一阵青气自其口中呼出,吸入孙无涯腹内,半晌,孙无涯两眼缓睁,看清来人,甚是惊喜,果然是西域圣僧克巴。孙无涯上前拜了三拜,便问道:“敢问我师,不知传意徒儿走了的这却是甚么妖魔?”那僧人微微一笑,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 这一下,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孙家庄中藏猛虎,花果山上聚神蛟。 毕竟这克巴妖僧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 孙无涯赘入龙王寨 葛锡鸿兵打孙家庄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话说当时圣僧克巴缓缓开言道:“无涯你可知当今世道瘟疫横行,尸殍遍地,乃为何意?”孙无涯拜道:“弟子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克巴点头道:“徒儿有所不知,这大宋仁宗皇帝乃是天界赤脚大仙降生,因宋祖龙武之德,庇其子孙,方得此百年之福也。祖德造化凡间,佑社翊稷,孰料大宋得位不正,余禄已尽。日后乾坤挪移,寰宇有变,故而血刀古佛命你释此三十六魔将鬼卒,一百零八妖猴混世,正是使令天下重归有德之人也!”孙无涯大惊不已,又道:“徒儿已悟师父之言,却是不知这有德之君当属何人也?”克巴微微一笑,只在孙无涯肩上拍了两拍,道:“天机不可泄露,徒儿自取,自爱!”言毕,克巴自袖中取出一方青罗帕,铺于地上。克巴踏上了,变成一朵青云,冉冉腾空而去,消散无踪。 孙无涯目视克巴远走,欲送无从,便细细琢磨半晌,将自家师父这几句谶语又复思索一番,自语道:“师父此言,教我寻有德之人自取,自爱?”孙无涯又复琢磨半晌,恍然道:“祖师有言,无为而有。人言皆号叫我无德,莫不成此番天命之人便乃我是也?师父着我自取,分明是教我自行谋划之意也。”想及此处,孙无涯喜不自胜,又抬头看那天色已将黎明,便起身要走,自是寻路下山,不觉已跑出这龙虎山的地界,孙无涯并不识这错杂山道,只得胡乱走寻出路,不觉竟转入一谷底中,这谷底水迹寥寥,周边藤蔓树丛遍地长,烟雾仙气缭绕,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孙无涯心道:“这地莫不是南溪谷?”原来这南溪谷是龙虎山外一处玄幻地界,多年来一直无人敢闯,眼下孙无涯已到此处,退无可退,只得往前,挺入谷里深处,又行几步路,猛见眼前闪出一人,貌若鬼神,手执一个铃铎。孙无涯惊道:“莫不是我命大限已至?”只听那人沉声道:“汝等命理奇诡,命中华贵,注定今生要成就大事。”言讫,化阵旋风,寂然不见。孙无涯不明就里,就见地下尘土对着孙无涯似吸水般吹卷。孙无涯只觉霎时之间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居然是到了一个陌生去处。 孙无涯立住了脚,定睛四看道:“奇了,这是甚么地方,我几时来此的?”孙无涯沿下山小路先过得一长桥,看已是午牌时分。孙无涯见一座小村在前不远,袅袅炊烟,山翁笑语不断。孙无涯上前便向一个山翁问道:“此处是甚地名?”山翁答道:“此地僭莊山是也。”孙无涯问道:“那此地离龙虎山几里?”山翁道:“不晓得。”身旁又一个山翁道:“你问龙虎山做甚?龙虎山离这里远得紧哩。这里乃安徽楚州府兴华县地界,与龙虎山隔几道远,你这人好道飞到这里来的!”孙无涯听得答话似曾相识,恍然大悟道:“虽是诡异之事,我正要来此,真是天助我也!”说罢,便寻路下山,奔泰州海陵县而去。 时已入夜,孙无涯穿林渡涧,走过多时,离得那座大山远了。往后走的尽是平津大路。再是绕过一圈林子背后,不多路程,只见现出一座大庄园来,余外又有许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楼,正是那座庄园门首灯火明亮。孙无涯见状,便跳下马来,缓步到那家门首,对个苍头唱个大喏,拜道:“敢问此处可是龙王寨?”原来这龙王寨又盖得好,把占着这海陵县的虎脱山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要冲秦王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龙”字。往来的人,亦各如此。那苍头道:“正是,敢问阁下何人是也?”正说间,只见里面一个少年出来,问道:“甚么事在这啰唣?”苍头道:“启禀少主,是有一个客人,来此拜访。”那小官人听了便去一旁小厮手里拿个提灯来,照看了孙无涯面庞一看,大喜道:“原是我无涯哥哥,今日你怎的来了?快快请进!”孙无涯见清了那人面目亦是大喜,拱手道:“龙琊兄弟,晃眼已有三年未见,今日却来此叨扰了。”龙琊连忙一面扯着孙无涯走入里间,一面嘻嘻笑道:“哥哥说的这是何话?”又回头去叫下人腾出一间上好客房,安顿孙无涯,换了一身衣裳。过不多时,龙琊又进屋中,见孙无涯更衣已好,便道:“哥哥来此一路奔波,想必也未曾吃食。正巧今番我父兄姊妹齐聚一堂,便请去主屋一同宴饮罢。” 说罢龙琊便邀孙无涯起身,走进主屋去,孙无涯一面走,一面道:“兄弟费心了。”龙琊道:“哥哥今日怎的这般客气,早先小弟在下稷求学之时便与哥哥你亲善,小弟病时,也是哥哥亲为灼艾;小弟觉痛,哥哥亦取艾自灸。今番不过分内之事,哥哥何故这般客气。”二人大笑不止,不觉已走入厅中,只见里面厅上,灯烛辉煌,几个小厮掌着灯,照那龙寨主出来。看那寨主,生的河目海口,鹤发苍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领紫绢青衫袍,头戴鱼尾方巾。龙琊引孙无涯上到厅上相见。龙琊叫一声:“爹爹,这便是孩儿至交好友孙无涯。”讲礼已罢,便对龙寨主说道:“我这个哥哥孙无涯,素与孩儿交好,早年孩儿在外求学之时,我这哥哥便时常照料孩儿,便是病患也仍不离。”龙寨主听了,连忙起身道:“原是小儿义兄,老夫有失远迎。”孙无涯连忙做礼道:“在下不敢,今番落难而投,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寨主提携指教。”龙寨主看这孙无涯生的面目俊朗,气度雍容。本就欢喜,又听孙无涯说话好听,自是欣喜。便邀其家眷一一出来与孙无涯参见了,龙寨主开言说道:“老夫龙啸,生有二子,长子名唤龙琅,二子名唤龙琊。”又指着龙肯便道:“这位是舍弟龙肯,乃我寨中大主管。”孙无涯一一见过,做礼以问。龙寨主便吩咐叫厨房杀鸡宰鹅,准备酒撰,大开筵宴。款待贵客,众人皆陪。孙无涯那乖唇蜜舌,又拿着无数疼热的话语交结众人,大家都喜。 酒过三巡,龙啸却是问道:“今日相逢有幸,就是不知贤弟可曾完姻否?”孙无涯道:“四海飘荡,功名未就,那里讲到聘定妻室。就为宗祀起见,也一时觅不得良缘。”龙啸听了甚喜,只道:“贤弟,你少坐。”便叫龙肯三人陪伴孙无涯继续宴饮。自家忙入后堂中,叫从人道:“快请我姑娘出来。”过不多时,只见一女子自那后堂走出,问道:“爹爹,我寨中眼下账流断续,须有调理。此刻呼唤孩儿是有何事故?”龙啸笑道:“为你这孽障的终身大事。我往常看你的姻缘极深,不属凡夫俗子之命,故而一直未有替你提亲之意。不想今日天降良婿,竟是有了。”那女子惊道:“爹爹是要把我许与那个?”龙啸笑道:“便是你家琊弟的至交好友孙无涯。早先你弟弟便常说他好。今日方才一见,果然是位英雄,配得你过。我儿,你归了他,我也完了一条心,不知你心下如何?你若依允,我便出口。”那女子亦是喜道:“原是此人,往日也常闻小弟说起,只是怕其乃拽白之人,便请爹爹明眼再看,若是华而不实。女儿便只愿伏侍爹爹到老,一世不嫁了。”龙啸道:“虽然难得你这番孝心,但是婚嫁乃男女大事,如何废得。如今他因落难而投奔你弟,倘若招赘在此,即是你兄弟好友,何若不同我的儿女一般。你两个都孝顺我,岂不两全其美!”那女子道:“爹爹既这般说,由爹爹与孩儿做主便了。只要他待得爹爹好,孩儿就把身子托付他。爹爹若真看得中,量必不错。”龙啸道:“你也安心,席间我会探他实伪,若是真才,则也为你我之福也。” 那女子听了大喜道:“即是如此,女儿这有两副对诗,爹爹可交与他,若是他可对出,则也为我所欣。”龙啸接过那两副对子,揣在怀中,便叫女儿就躲于屏风之后,只看龙啸当即出来,对着孙无涯道:“老夫有一言,未便启齿,贤弟不知可依我否?”孙无涯笑道:“寨主且讲。”龙啸道:“我看贤弟生得一表人才,既无妻室,老夫恰有一女,小名紫霞。年岁也与贤弟同庚。自小便通韬略,文笔亦是佳好。若与贤弟相及。真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贤弟若不嫌寒微,老夫愿备妆奁,招你为婿,入赘我龙王寨中。”孙无涯听罢,连忙道:“叔父且听无涯说,小生家道已衰,无父无母,飘荡流离,岂可敢攀附贵枝,只恐委屈令爱,还请叔父另择他人。”龙琊道:“大哥何故这般推脱,我姐姐生得貌美,自与大哥般配。”龙啸笑着说道:“我意已决,贤弟不必过谦了。只是若为我贤婿之人,虽不必武可滔天,然腹中亦当有所墨笔,我这有二副对诗,你若对出,我便将爱女下嫁与你。”说罢,便自怀中取出那两副红纸对诗,乃是两首绝句,一首道是:“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孙无涯见状,便在桌上展开红巾宣纸,抬笔写来,笔走龙蛇,亦是四句,道是:“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龙啸看了,暗暗点头,便将此诗收下,叫下人送入屏风之后,那女子看了,赞道:“此人文笔婉约,似是儒雅做派。”龙啸便又取出第二首对诗,道是:“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孙无涯看了,便又提笔写道:“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龙啸又叫下人送入屏风之后,那女子再看了,便叫那下人带了话出来对龙啸耳语一番。龙啸听了,大喜不止,道:“明日便个叫黄历先生来选个良辰吉日,今日众位皆虚开怀畅饮,庆贺我贤婿入赘!”众人各是惊喜,龙琊举杯满饮道:“哥哥,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小弟在此先敬姐夫一杯。”孙无涯受宠若惊,先是一杯敬了龙啸,后是同龙琊满饮一杯。孙无涯拜谢不止。龙啸遂遍告寨中大小人等,都来吃酒贺喜。龙啸便同众人商议择吉日合卺,众人皆是欢喜,龙啸道:“我看先生也无需请了,后日便是重阳佳节,又是大吉日,便可行礼。”孙无涯叩头拜谢。龙琊道:“应先让孙哥哥见过我姐姐才行。”龙啸笑道:“有理。”只见屏风之后缓缓走出一女子,生得: 画黛弯蛾,莲钩蹴凤,娇波流慧,细柳生姿,一身浅浅翠烟衫,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散云髻,两角上戴一条浅紫挽带,腰间松松绑着浅绿色宫涤,眉心照旧是一点朱砂,绰约身姿娉婷。 那女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直把一个孙无涯在那看得呆了。龙啸便上前牵着那女子缓缓走来,道:“贤婿,这便是我女儿龙紫霞,今番我便将她托付于你了!”龙紫霞细看那孙无涯生得年及二旬,身长七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飘逸宁人,容貌自是不多虚传,登时心动不已。又见其头裹乌纱软角唐巾,身穿白罗圆领凉衫,腰系乌犀金鞓束带,足穿四缝干皂朝靴。端坐在那边,果然是位少年英雄。自是不住眼的多瞥了几回。孙无涯见着龙紫霞目视自家,自也目不转睛盯着龙紫霞看,怎不欢喜?自忖道:“天下世间那有这般貌美女子在,我今日莫非当真撞着神仙了!”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人欢饮,直至二更始散。 连日众人轮肩办酒贺喜,尽日价畅叙,不觉到了良辰吉日。那日凉飙卷起,气爽天高,众人都在厅上高会。兴浓酒闹,龙琅便教众歌女奏乐,大小兵士,就筵前舞枪弄棒,比试取乐。众人各出金帛利物打采。那龙紫霞也和孙无涯喝得酒后耳热,见有人舞剑助兴,便起身也对龙啸道:“爹爹,今日女儿也要放肆,愿舞剑樽前,以助一笑。”龙啸大笑道:“既是我儿有兴,便且舞来,也叫你夫君看一番。”龙紫霞得令,就起身脱去那件外衫,露出里面便衣,婢女捧上一口长银剑,走下阶去,众人都让开了。龙紫霞使开那口剑,击刺有法,进退非常。原来这龙家三子皆是习武之辈,其父龙啸有一枪法,乃是传家之技,号是龙家枪法,名传一时,只是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故而只为龙家男丁所习得。其女龙紫霞独是习来一门剑法,虽是不精,足以防身自保。且龙紫霞自小便通算术勾股,龙王寨查账流水,皆是出自其手,只是女子当家,有违常岗之理。故而龙家寨便以龙肯主管外事,龙紫霞主持内务,龙琅、龙琊二子操练寨中人马武艺,一家合力,有如铁桶,牢不可破。附近大小村庄,皆是流水般的归附。以图庇佑,安保村落。此乃龙王寨之来历,却是书外之言,不过略略一提,不多言表。 言归正传,只说当时厅上厅下,见这龙紫霞舞剑作乐,无不喝彩。龙琊知晓孙无涯武艺不强,便自发起身,持枪上厅道:“姐夫不会武艺,姐姐一人舞剑未免寂寞,小弟便同姐姐一同来为乐罢。”众人又是喝彩,只见龙琊那支长枪舞够多时,犹若一丝寒芒射天星,龙紫霞那支银剑好比弯月斩天狼。舞够多时,龙啸笑道:“乖女儿,且快收了吃酒罢。”龙紫霞听了,便收住长剑,慢慢的一齐收住。婢女上去接了长剑。龙紫霞对着众人盈盈一礼,一齐上厅来。众人大喜。龙琅哈哈大笑,起身又敬了孙无涯一杯道:“兄弟可见着我家兄妹的威风了,妹夫你非是粗人,想必知晓糟糠之妻不可弃的道理,倘若让俺知晓妹夫去做了白乐天那般人物,休怪我们兄弟二人到时粗俗!”孙无涯讪讪而笑,只是起身举杯道:“今番喜宴,多谢兄弟助兴了!”龙琊拜谢饮了,姐弟二人各归坐位。 众乐工奏着细乐劝侑,埙篪相和,又是数巡,众人皆是沉醉,起身去外间散步。龙肯便对龙啸道:“这几日寨外山头的枫林四面经霜,火锦一般赤,何不去赏玩一番?”龙啸道:“说的有理,大家便都去。”众人就往大厅西首穿角门过去,出了大寨门,没多少路,便是到了一座小山头上。众人到了这山头的一个凉亭上,纷纷落座,抬眼看那丹枫经月洒,委实是一番光景,皆不住口的喝彩一番。龙琊又是对孙无涯道:“哥哥今后何所打算?”孙无涯弥弥醉意,温声道:“兄弟莫要说笑,此生我竟能得紫霞为妻,何愿不足,更有何求,真不知是那世里修得的福分!”龙紫霞在一旁听了自是暗喜。却听龙啸在一旁道:“此番秋色实属可爱,我们就把酒筵移来此处。今日团圆日子,庆贺酒筵,便从今日圆满。” 当时龙肯就又吩咐几个下人去带着酒水上来摆好,再添些果品,撤去了歌舞,众人都脱去大衣,换了便服,欢饮至晚。月光上了,众人都告醉,谢了散去。只剩龙啸、孙无涯、龙紫霞三人还在亭中赏月,从人掌灯火上来。龙紫霞道:“今夜端的是好月色,爹爹,我们便多坐坐去。”龙啸笑道:“此话虽好。但我看你们二人,今夜怎的都拘拘束束,尚未尽兴,何不洗盏更酌。”龙紫霞笑道:“爹爹自己不也未酣畅饮。”于是吩咐下人整顿了杯盘,三人重复入席。龙啸又饮了数杯,却看他二人今夜都斯斯文文,各无语言。龙啸暗想道:“有我尚在,他们二人便是有心腹言语必不能畅叙,我不如权且避了。”便说道:“我儿,你们今日是已定终身大事,将来不久便会阖家为乐,今夜便不必拘束。我先且回房中去歇息了,不陪你们了。”孙无涯留道:“正要孝敬岳丈几杯,怎的便去?”龙啸笑道:“不必了,你们夫妻二人正事要紧哩!”龙啸说罢,便起身下山,又叫随从的那几名婢女下人也是各回去休息,独留孙无涯、龙紫霞二人于亭中玩耍。 孙无涯、龙紫霞二人送了众人,转身来又是默默不语,昂扬酒意,沁人心脾,十分入港。正是:洒落欢肠,更不觉醉。龙紫霞道:“郎君可知我那诗中之意?”孙无涯笑道:“小生只悟得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龙紫霞依偎孙无涯怀中道:“常闻人言说,女儿郎休与书生之辈沉湎,自古薄情读书人,却不知郎君可会。”孙无涯起身叫道:“此是何话?苍天为上,日月为证,天地为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孙无涯今生必将成就一番伟业,他日君临天下,定许你龙紫霞四海为家!”龙紫霞嬉笑不止。二人漫步月影,轻踏草床,互诉衷肠。不觉已是走到远角一片空地之上,已是三更天气。那冰轮正当天心,照耀得那一片草场汗水也似的清凉,周遭树丛沙沙作响,随着微风荡漾。沉沉夜色,万籁无声。皓皓白月,照于二人脸庞。孙无涯瞥见龙紫霞那张面庞,更添一抹神韵,这般天仙美貌,当属世间罕有,心中自是十分欢喜。不住眼的又是多看了几回,恰好龙紫霞也是按捺不住,抬眼望去。二人才觉迎面相觑,把个孙无涯、龙紫霞都是吃了一惊,蓦然想到些许春宫图上的零星情形,不觉一个寒噤,孙无涯登时酥软了身子骨,倒退几步,跌在地上上。龙紫霞在那蓑草地边也酥了两脚。孙无涯情知不是头,虽要想动,无奈两腿已倒,却吃龙紫霞贴近身边。龙紫霞也想回避,不知何故,那两只脚只是不肯走,踱踱往前。两个人眼目迷离,顷刻间心不自由,只觉火欲。龙紫霞不觉移步进前,只见那孙无涯身边,虽无床榻,却幸有一块光滑石板,无甚凸起。那孙无涯身子也不觉渐渐的立起来了。二人一下倒地,成就一番好事。比翼双飞,金蝉做媒。天地为证,花烛月夜。才子配佳人,喜得一道良缘,有一首《菩萨蛮》为证: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边孙无涯入赘龙王寨之事不必多提,只说自完婚之后,孙无涯、龙紫霞二人合力主内,龙肯主外,龙王寨规模日益增长,附近山头都也开垦建栅,安立寨子,把守要冲,搜略过路。将过一月,无事发生。不想那寨主龙啸却开觉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每日只得卧床不起。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寨中事务幸赖有龙紫霞、龙肯处置,未有波动。孙无涯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每日床前嘘寒问暖,这日早时,龙啸自知不济,便把龙肯、龙琅、龙琊、龙紫霞、孙无涯等人都叫到床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龙王寨仰赖祖宗之灵,群民之力,筚路蓝缕,举步维艰,以有于今,吾复何求?今将就黄泉以从先祖,所欣慕也,惟有寨中大事难以放下。我二子勇武虽好,却非守业之选,爱女紫霞足智多谋,只惜女流,有违伦纲。无涯虽为我寨中赘婿,然其敦和仁厚,膺此大位,理所应当。守业之艰,不能不以为忧也。我二弟龙肯老成持重,务必尽心辅佐无涯,保我龙家基业不倒。兄长在此谢过了。“众人哭着应了,龙啸又叫开众人,房中只留孙无涯一人于床前。孙无涯道:“岳丈可有要事嘱托?”龙啸道:“无涯,我有肺腑之言相告。”孙无涯道:“岳丈请讲。”龙啸道:“床头之下有一紫檀木箱,你可将箱中之物取出。”孙无涯领命,去把那箱子取出,扯下铜锁,抬开一看,这箱中竟是一身金丝黄龙袍。孙无涯大惊,连问何故。龙啸沉声道:“此乃我龙家隐世在此之缘由也。” 原来这龙家祖上乃是五代十国时龙珩毳的后裔。昔日龙珩毳有大将之材,为南楚王马殷所器重,每遇战事,必以龙珩毳为先锋,委以全权。无奈后王马希声奢侈无度,残害忠贞,猜忌良将,自毁长城,一纸诏书将龙珩毳贬走远郊。后边镐破楚,龙珩毳耻食唐禄,便拥马殷后脉马僻为帝,只叹孤军奋战,无力回天,马僻被俘,龙珩毳兵败身死。所幸龙珩毳家眷无忧,时至宋朝,这一支派便流落楚州率众隐居。那龙珩毳后辈龙傲素念先祖辉煌,加之忠良正直,不畏权势,又因当时世道淆乱,民不聊生,便又揭竿而起。一时又据楚州地界,自号天王,平衡法理。一时百姓人人所向,无奈那仁宗天子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时佑宋稷,便遣大将种世衡平叛,可想叛军如何对付得这位名将种世衡?龙傲所部,但与官军一遇,动辄败衄。官兵雷轰电击,云卷风驰,不及五个月,早已扫平贼寨。龙傲见其大势已去,只得改名换姓,从此隐居山林,临终之时仍不忘吩咐其子龙啸道:“吾生平爱贤重士,自谓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将死,先祖重建寰宇之愿,断不可忘了。你有日能重建我龙家辉煌,务必登基为帝,改朝换代,休要迟疑。”话未说完,龙傲便已咽气,龙啸哭拜应了。龙啸虽居山野之滨,却是文武双全,敛财建寨,收纳流民,开凿山头。自以小恩小惠收拢人心,又因楚州偏野,消息蔽塞,又兼龙啸行事委婉,张弛有度。故而官府虽也来人看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息事宁人,日复一日。 当下龙啸说罢前事,只对孙无涯道:“无涯你与紫霞完婚,虽专心寨中事务,却不可忘后嗣之事,祖德庇佑,天降你于我寨中,务必重建我龙家辉煌。”孙无涯泣涕不止,道:“岳丈放心,小婿必将龙家登基为帝,重治天下。”龙啸听完,大笑瞑目,缓缓而逝。众人得报龙啸死讯,抢入房中大哭起来,孙无涯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一面谨遵龙啸遗训,扩建寨基,又是四处考察,与龙肯几人商议道:“寨外西北有处山头,毗邻兴华县,又有水陆粮道,何不把来占据?”龙肯道:“那处山头乃是兴华县门户,倘若占据,则必为兴华县所觉察,那兴华县的县令葛锡鸿是个小虫,虽非十分利害,却是不可去撩拨他。”孙无涯道:“一县官兵,怎可龃龉我宏图伟业。”龙琊也道:“哥哥万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虽是仅握一县兵马,却是刚正不阿,早先俺们送去的贿赂非但分文不收,还斩了来使,号召各县发兵。俺们只得施压周遭州府,贿赂金银无数,方才止住四方兵讨。”孙无涯听了连连摇头,叫道:“这般做法,何时方能成就老寨主遗愿?你们休虑,且依我的法来。若是那官兵到时敢来捋我虎须,我自有计策对付。”众人听了,只得依孙无涯计策来行。孙无涯就先命龙紫霞带着几个老成买办,稍稍使点金银细软,虚钱实契之法,不过数月,竟盘下了那整座无名山头,又纳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小户百姓,容成一家山庄,号叫孙家庄。又叫龙琅、龙琊带领民夫,自这龙王寨打立寨栅,直至孙家庄那座山头,连成木栅,安设哨塔,立作一关,唤作龙口,又收纳四方乡民,且严锁消息,不得外传。 这边龙肯等人修筑山庄之事暂且不题,只说那孙无涯自安排妥当外围之事,便同龙紫霞于寨内勘察民情,因龙紫霞彼时已有孕在身,走不动远路,二人走不多久,便坐于一旁歇息。孙无涯道:“紫霞你有孕在身,寨中之事,皆在我身上,不必忧心。”龙紫霞应了,孙无涯便叫来几个老成婢女扶着龙紫霞缓缓回屋歇息静养。却见中街酒坊旁站着一人,衣衫褴褛,正靠于树上打盹。孙无涯细看那人面貌,端的是好条大汉,生的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身高七尺,两臂好似有千斤气力,孙无涯觉得此人非是等闲,便叫开身后随从,自己缓步上前,两眼仍是不转落的看那大汉。那大汉忽觉有人窥他,便抬眼去看,见竟是孙无涯来,甚是错愕,连忙做礼道:“不知寨主在此,小人有所冒犯。”孙无涯连忙上前扶起道:“壮士不必多礼。”便邀这大汉一同走入酒坊,叫来几翁陈酒,各倒一碗,又叫来无数酒菜。孙无涯抬碗道:“壮士请!”那大汉也不谦让,抬碗叫声庄主请,便是狼吞虎咽起来。酒已数碗,孙无涯便道:“我看壮士仪表非俗,料想必是位江湖英雄,公事已毕,可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怎会在我寨中如此落魄。”那大汉道:“小人姓金,双名成英。本是济南府武状元,因那年赴济南府应武乡试,作寓于南门大街悦来客寓。那寓主人年纪五旬有余,见了成英十分钦仰;成英看那主人也甚佩服,当下谈说,情投意洽,不料门外却来了两个穿珠婆,因点些小之事,一句两句,便同主人争闹起来。那穿珠婆出言无状,厮打一块,成英一时气恼不过,索性上前将其中一个撕成两爿,那历城县知县,将成英殴杀穿珠婆的文案,详上都省。官司追捕,无可奈何,只得奔逃来此,得以接纳避祸。”孙无涯唏嘘不已,又道:“壮士来此,可有投奔的去处?”金成英摇头道:“成英有一好友在此,本欲投奔,又耻吃我兄弟笑话,只得寥寥草草,每日在寨中乞讨度日。”孙无涯正要开言,却听门外马蹄声响,原是是一大汉骑着点子大马走至门前,下马迈步撞入坊中,那名大汉生得虎头环眼,八尺身材,身上掮着一口泼风大斫刀,四下环望,见着金成英身影,大喜道:“成英兄弟,你果在此,我听闻你逃至寨中,又不来见愚兄,可让我一番苦寻。”说罢便是来至桌前,见孙无涯也是在此,大惊道:“原来寨主竟也在此,宗汤有失远迎。”便要做礼,孙无涯连忙拦住,道:“今日壮士相聚,无须大礼,只是不知壮士姓甚名谁。”那大汉道:”小人姓李,双名宗汤。本处人氏,因听说我兄弟杀人逃来此,多日等待,不见踪影,我找寻多日,不想竟会为寨主接纳。“孙无涯连忙请入桌上共饮,二人皆是拜谢不止,孙无涯又细看了这李宗汤几眼,果然是条好汉,有诗为证: 一矢激寒空,搴旗壁垒中。 才真非腹负,敌已受心攻。 大烈军威盛,川防泽国通。 强梁弭伏后,守土赞成功。 当下酒过三巡,只听得孙无涯哈哈大笑道:”今番即是二位壮士相会,便是有缘,今日我欲重用二位,不知意愿如何?”金成英、李宗汤跪下齐声道:“承蒙寨主肯抬举小人,小人怎敢不肯。”孙无涯大喜,就叫小喽啰来带二人去换身行头,监督孙家庄修整事宜,以为留用,不在话下。 那头孙家庄建造一事如火如荼,这头龙紫霞也是觉自家腹中阵痛绵绵,将要生产,孙无涯便放下寨中之事,安心守于龙紫霞床前,端茶递水,无微不至。只待两家后嗣诞生。此番也是那孙家庄洪福齐天;二则是孙无涯神通无量,次早,寨中便传喜讯,龙紫霞竟会一连诞下三子,接生婆抱出时,只见这三子皆是生得灵性通谛,绝非等闲之命人也。孙无涯大喜过望,便以五行累数择其三者,贯其三子之名,分别唤作孙鑫、孙森、孙淼。庄寨既有福,小民自受禄。隔日孙无涯便下旨大赦龙王寨中乡民赋税满满一月,广施恩义,百姓皆喜。又着工匠大改龙王寨、孙家庄二处通航道口,广筑宫房,迁居民户。夜夜笙歌,肌容乱眼。如此欣欣向荣之景,众人每日见了无一不是喜不自寐。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好时辰,孙家庄规模已是建好,聚义厅上鸣钟擂鼓,这日孙无涯步入堂前,金成英、李宗汤出来见过众人,孙无涯、龙紫霞、龙肯、龙琅、龙琊、金成英、李宗汤共是七位英雄各自落座,忽然山下小喽啰差人报上来道:“有一位官人,乃是新任楚州府知府,路过山下,要拜见孙庄主,且言有机密事相告,现在山脚下候着。”众人都感惊讶。那小喽啰呈上名帖,上写着道:“愚弟陈大巨顿首拜。”孙无涯道:“素昧平生,既是位知府,且教请上来说。”来人领命去了。 不多时,那知府带了几个从人到来。孙无涯领众人下厅迎接,只见那知府头戴长翅帽,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五短身材,下海一溜黄胡子,高颧骨,黄面皮,一双直眼,腰系玉带,满脸油汗,与众好汉谦让着上厅来。知府便开言问道:“敢问那位是这山庄庄主?”孙无涯道:“不敢,在下便是。”那知府便先下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于闻名,今日得瞻虎威,三生有幸。”孙无涯忙答拜了,众位英雄俱依次相见。孙无涯让知府客位坐地,这边孙无涯为首,一字儿依次序坐下。那知府通问了姓名,道:“久闻贵寨英才济济,还有几位何在?”孙无涯答道:“众弟兄各有职守,只这数人聚在里寨。”知府称赞不已,道:“皆济世英雄,一方好汉也。”孙无涯道:“太尊贵乡何处?荣任几载?今日贵足尊下贱地,得近山斗,未识有何见谕?”知府道:“下官姓陈,双名大巨,现授楚州府知府。因路过宝山,一来耳闻贵庄大忠大义,礼当晋谒;二来有一喜信,报于头领知道。”孙无涯道:“小可同众弟兄俱在此造罪,怎当得忠义二字。不知有何喜信,到得孙无涯身边?”陈大巨道:“下官来此到任,愿与贵庄永结秦晋之好,互为表里,若是肯允,下官愿领全州县百官万民年年月月岁贡称好,安民一方,太平以终,不知庄主意向如何?”孙无涯大喜,不禁满眼流下泪来,禁不住失声痛哭,道:“无涯与尊长并无半面之识,不意这般错爱我,真是粉骨碎身,报答不得。”陈大巨听了,也是泪流满面,连连做礼道:“庄主果是深明大义之人,他日大巨高升之时,定不会忘庄主之恩。”说罢,陈大巨便要辞行,孙无涯便在堂上设筵饯行。宴罢,孙无涯又送出一大盘金银,权当陈大巨往返路费。陈大巨那里肯受,再三逊谢,方才收了。带了原来的仆从,辞别下山。 待陈大巨走后,龙琅止不住的道:“妹夫何故这般?”孙无涯冷冷笑道:“哥哥不知,这知府来此,言语虽是冠冕堂皇,不过是图求我庄寨不动干戈,以至自家头上乌纱不保,此等庸官到任此地,真乃天助我也。”众人都道:“庄主有何计策?”龙琊道:“大哥莫不是要挟持这知府?”孙无涯笑道:“我自有计策。”当即下书两封,一封发与楚州府处,一封发往松江府处。过了几日,山下报上来道:“山下来有两个大汉,带着三五十人,要见主帅。”众人都吃一惊,问那两个人叫甚名字。小喽啰道:“他有手本在此。”孙无涯取来一看,连忙叫请来。众英雄一齐下山,迎接二人上山,聚义厅上重见了礼。原来那金成英在上山之时,自觉无有大功,羞愧难立,便私下又对孙无涯道:“承蒙寨主如此器用,成英感激不尽,既是眼下山寨招贤有需,小弟却有二位好友,乃是当年一同赶考的同窗之人,武艺皆是不俗,一个唤作韦扬隐,一个唤作澹台立。今愿书信致意,邀其入伙。”孙无涯应了。 当下韦扬隐、澹台立二位英雄被请入聚义厅上,众人看那韦扬隐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双目有棱,面如渥丹,手提五指开锋三棱镔铁枪。身后那人面如锅底,眼如黄金,须如铁丝,声如铜钟,身长九尺,威风凛凛,李宗汤却不认识。就道:“敢问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金成英引介道:“这位仁兄是小人的结义兄弟,本贯山阴人氏,复姓澹台,单名一个立字。两臂有数千斤实力,惯使一柄宣花板斧,十分了得,先前也曾对兄弟说起,只是不曾会面,今番径投这里来,望寨主赐收录。”孙无涯大喜道:“得二位英雄光辉小寨,有何难哉!”韦扬隐、澹台立齐声道:“寨主需用小人时,万死不辞。”孙无涯便吩咐庄内办起酒筵接风庆贺,叫大小头目都来参拜了。旦日又是分工部署,就请龙肯镇守龙王寨。两处仓库钱粮尽屯在龙王寨内,听候支用,着龙紫霞掌管。龙琅把守龙口关,统理哨塔事务,在孙家庄北山口下寨;龙琊镇守南山口,繁养军马,金成英、韦扬隐负责操练士兵。李宗汤统领水军,在庄后河道下寨建船,兼理河岸一带流水运转。澹台立再负责守备山头,巡逻备敌。龙肯又兼掌两处寨庄一切操演赏罚。并留龙紫霞在孙家庄中参赞军机,理查账目,并兼督全军工匠。职事分派已定,众人无不凛遵。果不其然,又过几日光影,陈大巨便是发文布告楚州府内各大小县衙,不得擅自兵扰孙家庄,龙王寨二处。且各县衙上缴赋税皆需再添加一成。自此钱粮每日有多,盈余里奢。众人皆叹孙无涯睿智之举。 且说那楚州府兴华县知县葛锡鸿,便是先前龙肯口中所说的那位青天循吏,自来兴华县到任后,端的清正持身,严明治下,合境竞颂神明。早先龙王寨崛芽之时,葛锡鸿便四方联络,上奏朝廷,申明防患之忧,无奈奏章只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葛锡鸿只得会合县衙师爷杨会好好治民理政,囤积粮草,严加防范,二人每日操练兵勇,以至无事发生。不料那新任楚州府知府陈大巨来此到任,便生祸端。葛锡鸿见这陈大巨为人庸弱,难堪大事,便生忧虑,暗想道:“此地乃强寇出没之所,龙王寨威立当头,调任这等知府来如何靠得住?”为此常是愁虑。便对其子葛建竦道:“倘若有朝一日贼寇来此攻城,竦儿你便尽快出逃,去往池州府,找寻知府寇谛愁,求其发兵。”葛建竦哭着应了。又闻龙王寨外又兴了一孙家庄来,与那龙王寨合作一国,僭越称帝,势焰熏天。葛锡鸿震怒不已,便连连发文催促陈大巨召集各县兵马围剿,陈大巨只是置之不理。葛锡鸿又看周遭县衙皆是置若罔闻,便是亲身去往州府,力劝陈大巨休要养虎为患,当要防患于未然。陈大巨也只是厉声驳回,乱棍打出。葛锡鸿见已无望,便横下一心,转回县衙中自散家财,召集城中二位守将凌金、薛统并着三千县衙兵马,怒发冲冠,立誓讨贼,兵发孙家庄。众大小官弁皆怒发冲冠,无有二心,视死如归。葛锡鸿见状,便提剑上马,又见其子葛建竦拦马劝道:“今日天下大乱,奸臣跌出,父亲不容于朝堂,方才左迁来此。眼下四方贼寇啸聚,父亲仅率三千人马立誓讨贼,无异以卵击石,何不听从他人之言,无为而治,待到天下清平时,再是出山辅佐圣君亦不为迟。”葛锡鸿厉声喝道:“以商纣暴悒,尚有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我既为朝廷命官,一方父母,怎可放任贼寇于我治下横行!师爷杨会,我托孤之程婴也,倘若为父殒身报国,贼寇兵临城下,竦儿务必依为父之言,去求那寇知府带兵来救这城中百姓!”城中百姓见葛锡鸿驾马出征,立誓讨贼。都知其一去不返之意,皆是扶老携幼,自在两边嚎哭不止,目送葛知县率兵出城远走。 只说葛锡鸿率兵一路疾驰,飞奔来至龙口关前,早为孙无涯所觉,就命金成英、韦扬隐、龙琅、龙琊几位大将引了五千人马,开关摆开,列成一阵。阵中一员大将出马。那人手搦梨花枪,厉声高骂葛锡鸿:“胆大狂徒,今日焉敢来此捋虎须!”葛锡鸿认得是龙琅,便骂道:“你这厮啸聚山林,为祸百姓,缘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可先下手拿这贼!”凌金、薛统二人厉声大喝,銮铃响,珂珮鸣,凌金一杆长枪,奋勇当先,迎住龙琅手中梨花枪厮杀,那边龙琊手握九曲长枪,勇不可当。薛统咬牙上前,死战不退,架住厮杀。十六只马蹄荡起征尘,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一下战到二十余合,凌金、薛统那是这龙家枪法敌手,再过数合,二人手脚已是渐渐疲软了,又战不到五合,凌金被龙琅心窝里一枪刺着,翻筋斗攧下马去。那头龙琊故意放个门户,让薛统长枪直搠进来,顺势搠去,早把薛统一颗红心搠出胸膛,死于马下,那匹马自跑回本阵去了。不及葛锡鸿开言,早见阵外两翼,各又杀来一彪兵马,左侧大将乃是金成英,右侧大将乃是韦扬隐。三军围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三千官兵尽成瓮中捉鳖,一个不留。葛锡鸿见了,挺着直剑,厉声大吼道:“微臣今番领命了!”骤马来杀。金成英早已挺枪拦住,单枪单剑,合拢便斗。可想这葛锡鸿能否是金成英的对手,不上三合,金成英顺手舞枪进去,拣他不致命的左腿上一枪搠着,撅于马下,众军士上前捆捉过来。 那头韦扬隐、龙琅、龙琊三员虎将见官兵已失了主帅,无心恋战,大败而走,就领兵直逼兴华县城下,三将悉力攻打。杨会誓死抵御,亲冒矢石,点兵上城。大小士卒血积刀柄,滑不可握,犹大呼杀贼。城中老幼妇孺皆上城墙,共出气力,城上枪炮矢石齐下,打坏城下贼兵无数。怎奈城内已无精兵勇将,贼兵攻打不息,周遭县城又无一人来救,杨会就对葛建竦道:“公子,我同你父亲刎颈之交,如今贼寇兵临城下,我亦当随你父亲去了!”说罢又自怀中取出一小袋碎银,递与葛建竦,拜道:“此乃我毕生积蓄,足够公子你逃离楚州,速速脱身!”葛建竦含泪收下,自南门火速逃出城外。杨会携着城中军民足足又与贼兵相持了整整一刻时间。龙琅、龙琊已领兵由云梯上城,城上贼兵已满。杨会料知已无力回天,便向京城方向叩首道:“微臣今日亦领命了。”说罢,抽佩刀自刎而亡。有诗为证: 寰宇红缨英雄血,乃心王事赤诚心。 他日九泉看奋起,旌旗蔽空慰忠魂。 城门大开,贼兵一拥而入。韦扬隐一面差人回山庄报捷,一面盘查仓库,搜刮底细。又吩咐众将道:“这番休行杀戮,城中军民不论男女老幼尽数俘虏。”事情已毕,三位英雄携着大军百姓一同返还孙家庄。事后陈大巨知晓此事,严令封锁,又迁周遭宽乡百姓搬入城中居住。糊表此事,不在话下。 且说韦扬隐三人返还孙家庄,众将齐入聚义厅上论功行赏,不多时,两个喽啰又是押着葛锡鸿走入聚义厅中跪下,众人喝道:“你这厮怎敢来此捋我虎须?自不量力,岂知罪过?”葛锡鸿咬牙喝道:“我乃朝廷命官,地方父母,杀贼安民,匡君社稷,何错之有?尔等贼寇,不轨不法,横行无忌,豺狼野性,日纵日长。日后必当天理昭彰,强梁定灭。尔等狺狺狂吠之语,但在此说,天下苍生若得救,今番我何惜此头!”众人听得大怒,张牙舞爪要来杀葛锡鸿。却听一人温声喊话道:“众位英雄,休要杀他,贫道自有妙用。”众人看去,只见一个道士缓步走入聚义厅上,这一下,有分教: 孙家庄中,炼化尸阵血池。 清白知县,血染沧澜山头。 正是,哄动乾坤,大闹寰宇,天下从此挪卫移冕,将军裹尸无马革,转瞬一震化烟尘。毕竟这来者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官军将佐: 凌金、薛统、杨会 第二回 取方引国师炼术 定祸难群英归天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身世浑如水上鸥,披甲转战踏九州。 渴饮鲜血盛心食,夜下篝火唱春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只为心头恨,赤鸢何故喋不休。 话说当时聚义厅外走入一个道士,身着青衣,脚踏麻鞋,手持拂尘,双目如潭,言道:“众位英雄,休要杀他,贫道自有妙用。”众好汉道:“你是何人?”却见孙无涯起身道:“无虚师兄,终于来了。”那道士做礼道:“因路途遥遥,有违来日,还望师弟莫要责怪。”孙无涯便叫小喽啰带下葛锡鸿关押一处,以待归命。又对众人引介道:“此乃我同门师兄袁涚,道号无虚,松江府人氏,曾潜心炼化有一血阵,惊骇师门,故而只得隐居山野,又通阵法,今番我特邀他来此助我山庄扬威。”众人大悟,纷纷做礼,金成英道:“敢问袁天师,这知府这般可恨,如何还有用处?”袁涚道:“需问及那兴华县中老幼可是尽数掳来否?”孙无涯道:“师兄放心,已尽在地牢之中。”袁涚道:“好极。”便叫孙无涯点命工匠,于庄中正心处掘开数条沟壑,千岔万枝,汇集中圆,绘作卦阵,八门开口,各设兽首石头。那地牢中的俘虏百姓,丁壮男儿,老幼婴孩尽被带出,空留黎妇。一路哀嚎声响,押至这八卦阵前,刽子手操刀,提拉脖颈,宛如稚鸡一般割喉放血,流至池中,翻出团团雾雨,袁涚见血海已成,便就怀中取出一个布囊,形如鱼身,白质黑章,投入池中。袁涚嘴里念念有词,一团乌云腾至中心,下起阵阵黑水,只见四周风挛如聚,波涛如怒。袁涚又叫把那百姓尸身尽数投入血池之中,须臾之间,狂风哭号,血海翻涌,那万千尸骸已在池中消散无迹,一条洪荒血鱼自池中冒出,众人大惊,袁涚道:“此鱼乃西域之物,集天地怨气戾气而生,需以人肉为食,血骨给养。布于关后,倘若官兵焉能破关,这此处便为其归宿。”孙无涯大喜道:“师兄果是通仙之人,有此血池在,则我庄内无忧矣。”众人皆称是,龙琅道:“敢问天师,那狗官当要如何结果,何不让弟兄。”袁涚道:“众位不知,这血海池阵需一生辰八字皆为吉时之人为其楔心,压制伥厉,此人正合,待我作法,炼化此人三魂七魄,则我此阵当真万无一失。除非同道之人折寿为引,否则便是西天如来佛祖在此也难动我三分。”众人皆是惊喜,连忙叫袁涚行事。 袁涚便吩咐将帐内打扫清洁。葛锡鸿五花大绑被众人押至当中立定,葛锡鸿骂不绝口,二龙大怒,各自持刀上前,便要割其舌为戒。袁涚连忙拦道:“坏了身子,到时命数若损,则功亏一篑了。”孙无涯便叫人上前堵住葛锡鸿口舌,不能再言,便带着众人出了帐外,静待袁涚作法。袁涚见众人出走,即去安排法器,按着十二雷门,挂起十二面大圆镜,朝准葛锡鸿,中间设起香案,按八卦摆列八面方镜,就正中焚起一炉旃檀。袁涚诵起净坛诸咒,四围都洒了法水,然后取出一面乾元宝镜就正中供起,摆列了香花灯果。袁涚叩齿念诵真言,拜跪行礼毕,走出帐来,暮色已苍。袁涚便教孙无涯就寨中兵丁中选十二人,都要命字带丁甲的,前来听用。当时在前营吃了素斋,只见龙琊已将丁甲命的十二人带上来。袁涚便书了十二道丁甲符,分与十二人佩戴了。传谕金成英、韦扬隐在外守候,他人不得入内。自己却带那丁甲人入帐登坛。那十二丁甲手执五色旗幡,按着方位侍立帐门之外。帐内坛上星烛灿烂,宝镜光明。袁涚登坛,将那备好硃笔黄纸,摆在坛上,口中念念不绝,书成了数十道符篆。只见袁涚叫侍从人进来,收去了香案。袁涚将那所书的符,向左右前后,坛上坛下,一一诵咒焚化了,便披了头发,右手执持宝剑,左手高提起那面乾元宝镜,念念有词。少刻,袁涚忽地将宝剑插于地上,便从袖中取出葛锡鸿的生命一纸,并一蓬乱发掷下来,急将右脚踏住。重复拔起宝剑,念声愈厉,只见四边灯光镜光,都霍霍闪动。念够多时,喝声道:“疾!”那四壁光芒,一齐射向葛锡鸿命纸上来。袁涚急将乾元镜一照,葛锡鸿遍体痉挛,两眼上插,抖动不已,口中只有唔唔声响,那绳索竟还被其崩断一根,却是依旧两眼血红,怒目而视。袁涚愕然道:“咦!”疾想片时,便将那宝剑放于地上,右手捏起一个剑诀,向那乾元宝镜上不住的书符,口中不住的念咒。约有许久,便又向镜上嘘了一遍罡气,放了剑诀,重复提起宝剑,左手高提着乾元宝镜照于地上,依旧凝然不动。四下万籁俱寂,寥然无声。不多时,只见那乾元镜内,蓬蓬勃勃金光发现,泻如泉流,逸如电发,明如硫焰,响如雷鸣。袁涚用右手宝剑东点西指,那光便东飞西迸。又是许多时,那团火渐渐淡去。袁涚向地上一看,又向镜中一看,目定口呆,半晌道:“不想你这厮竟如此难捉!”葛锡鸿不能用口相骂,只得怒目而视,袁涚不理会,良久道:“我晓得了,你这八字乃祈福之时,玄女庇佑,怪道如此难捉。”袁涚便将宝剑与乾元宝镜一齐放下,挽了头发,重复叫帐外从人进来,摆设香案,并叫那十二丁甲命人都进坛来。香案摆毕,袁涚命从人部出帐外,只叫那十二丁甲命人依班侍立左右。袁涚就案上写起一张疏牍,又书了几道符,便于案前拱手诵起九天玄女宝浩。诵了九遍,稽首九拜,便跪在案前,将疏牍念诵一遍,就于烛上焚送,又再拜稽首。立起来,便将那所书的符四面焚化,便叫侍从人进来收去香案。袁涚重复被发仗剑,左提宝镜,照前作法。不多时,只见那乾元宝镜神光三门。袁涚定神一看,喜形于色,道:“在矣。”便命那十二丁甲解下坛中所有的镜,都移入坛心,将葛锡鸿的命纸重重叠叠压住,便将乾元宝镜镇压在上面,宝剑插在坛前,葛锡鸿两眼已定,魂飞魄散,形如僵儡。可怜这忠国爱民的葛知县,竟会这般下场,川蜀君康子尝有诗叹曰: 龙寨孙庄愁云昏,巨魇如山驭火轮。 藏获关口擂大鼓,长毛鬼奴出杀人。 患难当头方得显,铮铮忠胆便为真。 左迁既尽官父礼,报国还倾忠义心。 遗子拦马谏言斥,令人一览泪沾襟。 三千死士断归路,托孤无挂愁鲸鲲。 大府畏懦坐失策,倭虏自古难驯服。 海波沸涌黯落日,群鬼叫啸气益振。 将军徒手犹搏战,自言力竭愧君恩。 柄柄大节幻猿鹤,灵旗剪纸招忠魂。 眼见万事已了,袁涚就带那十二丁甲齐出坛来,将那十二人发放。走入忠义堂中,向孙无涯禀道:“那葛锡鸿魂魄已经被我镇在坛中了。”孙无涯大喜道:“师兄,这人魂魄究要怎用?”袁涚道:“这血海之中万民魂魄已为厉,待我稍后作法炼化,而此人魂魄纯阳之至,便合制衡阴鬼,又化作一奇阵。”孙无涯大喜道:“此事尽在师兄身上了!”袁涚道:“这个自然,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师弟眼下既已横据楚州,奴佣百官。师父早已交待,当今世道有变,寰宇当塑,师弟既已手握一州,何不柴燎告天?”孙无涯摇头道:“师兄所言差矣,我乃龙家之婿,岳丈遗愿便乃登临九五,而今诸子年幼,怎可行此大事。”却见龙琅、龙琊、金成英几人都是走进堂上,龙琊道:“大哥这是甚话,我爹爹毕生所想,俺们兄弟几个皆是束手无策,唯有哥哥大立宏图,何况已是入赘我家,自为我龙家之人,哥哥何故推脱,以大哥权智,我们聚义良将,招募兵勇,手握楚州,夺取天下,到时谁人不服?”龙琊说罢,金成英几员大将皆说如此,孙无涯道:“众位莫要说笑,我孙家不过布衣出身,偶幸在此得岳丈赏识,得攀高枝,确立根基,得此规模,我虽知岳丈遗愿,然自古话说奈何生于帝王家,我们安享一世荣华便好,那堪言登临九五,何况自古岂有白手受命而为帝者乎?”袁涚正色固言,朗朗道:“不然。庄主不知,自古天下帝王,谁人不多起于匹夫之身?虞舜生于瞽叟之家,仍可位列五帝之列。曹阿瞒阉宦之后,亦当位至武帝,刘玄德织席贩履,也做蜀汉国君,孙仲谋瓜农之辈,不也登临大殿?此等卑贱之人尚且可登临九五,庄主又有何所不可为?况我山寨地域虽小,却是富甲一方,兵足将广,震慑州官,上可通天,下可安民,岂不胜当世之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孙无涯虽是明了,嘴上仍旧只是一味叫道:“不可为,不可为。”袁涚忽口念俚语,手握摇铃,自顾自的道:“天文降下,乾坤移位,宋德衰微,赵氏已死,孙家当立,岁在甲午,天下大吉!”只见堂上众人皆是伏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孙无涯见了,深吸口气,便仰天大笑,便就这忠义堂上,登基为帝,加封冠冕,拜舞礼毕,建国号为唐楚,改元孙龙元年。立妻子龙紫霞为皇后,长子孙鑫为太子,封次子孙森为鲁王,三子孙淼为梁王;封无虚道人袁涚为国师,龙肯为丞相,龙琅为征东将军,龙琊为征西将军,金成英为辅国将军,李宗汤为建威将军,韦扬隐为鹰扬将军;澹台立为翊军将军。诸位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寨中军民,无不欣跃。又教起造宫室,因有袁涚法术相助,一旬而成。 且慢,看官,先前曾言那葛县令的儿子葛建竦侥幸逃出生天,奉他父亲之命,去求池州知府寇谛愁发兵救援,葛建竦一路逃至池州府里,四下找寻知府寇谛愁,求其发兵。不想千辛万苦一路来,寻问乡人,皆说知府寇谛愁已因触怒上级,贬至宣州地界,至今杳无音信。葛建竦眼见为父报仇无望,仰天大哭,吐血而死。池州府伊误想其乃他处流浪乞儿,便命军士拖入乱坟岗中葬了。 只说那唐楚国自经建立,万民祥和,康宁怡乐,自是不在话下。陈大巨等官员月月纳贡,龙王寨中养民屯垦,兴修水利,富庶生机,又引四方流民纷纷归属,附近那些山头也是尽数臣服,不觉便是一年光景,却说这一日,孙无涯正于殿中养神,忽然一个宫女慌张跑来,口中只道:“祸事了!祸事了!”孙无涯忙问怎地祸事,那宫女道:“不知怎地,梁王殿下忽然啼哭不止,肚腹肿胀、眼见得要不省事了!”孙无涯大惊,忙叫人宣袁涚进宫看视,一面自先望龙紫霞宫中去。到得宫中,只见孙淼兀自啼哭,上下二口喷涌不止,说不尽那腌臜污秽,闻者无不掩鼻。孙无涯又气又急,却又无方,无一时孙淼便人事不省,身子渐渐冰冷,呜呼死了。孙无涯登时哭将起来,龙紫霞更是禁不得这等事,一时竟四肢不举,昏死过去,宫中登时大乱,一发都去救皇后性命。 孙无涯正在哭间,忽然听得身后步响,却是袁涚进得宫来,要来为皇子诊病,孙无涯一见他时,不由无明火起,扬起一掌便击在他脸上,大骂道:“你这贼徒好生惫懒,眼见得人已死了,再来却顶个甚事?”袁涚急下跪叩头道:“主上恕臣万死,然人已去了,不可复生,主上当以生者为念,善保龙体,以图大业,若说此时,臣却有一方,非但可祛一切邪疾、更可延年益寿,实乃大用之物也。”孙无涯听时,也不免兴起,便将袁涚扶起,教他细细说来,只见袁涚附耳上来,道:“此方臣已炼化多年,只是尚欠一味邪毒犯体之婴孩的心肝,臣观殿下之薨,其根却在肠处为邪毒所犯,正好可用。”孙无涯听时,佯怒道:“你这狂贼,如何出此灭绝人伦之语?”袁涚笑道:“主上好会说笑,此等美事,若说主上真个不曾动心,恐非实言也。”孙无涯听时,面上便缓了下来,又指着龙紫霞道:“此法虽好,若是皇后知晓,恐生祸患也!”袁涚道:“这有何难?娘娘而今尚不省事,待臣与她服一颗安息丸,教她昏睡数日,待她醒来,只道已发送了。”孙无涯听时,半晌无话,末了将头点了一点,当下依计行事。数日后龙紫霞醒来,宫女只将前言打付过去。不过数日光景,袁涚大功得成,孙无涯便叫宫中上下每人俱服一丸,丹药下肚,顿觉气力百倍,孙无涯大喜,次日早朝便将此事宣于群臣,上下大悦,群臣山呼万岁。当下重赏了袁涚,加其名爵,又许以良田千顷。袁涚谢恩已毕,孙无涯便叫下朝,却又独留下袁涚,道:“此丹虽好,只是不知是否真可驱邪疾。”袁涚笑道:“主上勿忧,要知此事,却是极易,臣早年亦曾习得撒痘之法,待臣于国中遍施毒痘,那时此丹灵与不灵,一看便知。”孙无涯道:“此法虽可,只是若伤了国家元气,反为不美。”袁涚道:“这个不妨,臣过了时日将痘收回便是,于此之时,若此丹果灵,可再令人携些少往国中高价相卖,又是一笔财税,岂会伤了元气?”孙无涯大悦,当下就令袁涚施痘,无数日,这唐楚国中大疫便起,日色惨淡,愁云相护,乌啼不断,犬泣时闻。然宫中之人全然无事,孙无涯大喜,便教人赍了丹药,往民间相卖,不下数日,大疫便绝,孙无涯便令大赦,改元天佑。百姓无不称颂我皇仁德、鸿福齐天。正是:一粒仙丹融水中,三门百姓皆脱苦。故而唐楚国再度回转生机,不在话下。 却说大疫既绝,这唐楚国宫中便又无了事体,忽一日,皇后龙紫霞于园中闲步,走至一处假山时,忽听几个宫女言语,心里好奇,便伏在那假山旁来听,只听一个道:“这番大疫真个凶猛,幸赖国师神药,护得我等周全。”又一个道:“只是听闻此事乃是梁王殿下心肝所制,当真凶恶。”龙紫霞闻听,又惊又惑,便走将出来,大声喝问,那几个宫女支支吾吾不肯说,龙紫霞喝道:“若不说实情时,先要尔等贱命!”众宫女登时抖做一团,只得将国师炼药之事一五一十说了,龙紫霞听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仆在地上,不省人事。贴身侍婢急将她架回寝宫去,又使人去叫孙无涯,孙无涯闻听,急赶过来,此时龙紫霞虽已醒来,却只是披头散发,似哭非哭,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口中不住的乱叫着孙淼名字,孙无涯一见,心中已然明了,当下责问是哪个走了口风。那几个宫女畏惧,将一切俱招了。孙无涯大怒不已,喝教将几人俱打入死牢,来日皆以犯上之罪,凌迟处死。 却说这龙紫霞经此浩劫,疯了半日,筋疲力尽,终于倒于榻上,一命归阴。孙无涯就令发丧,对外只说是暴疾而亡。大办数日,上下除孝。众臣上言后宫不可无主,孙无涯依言,便于国中兴办选秀之事,中有二女脱颖而出,入得宫来,不过数月,各产一子,分别取作孙焱、孙垚,各自封为赵王、周王。孙无涯又得二子,颇为欣喜,便拟定于此二妃中选一人为继后,那孙焱之母申氏本是个善妒之妇,听得此信,便设毒计,谮害孙垚之母庞氏,终使孙无涯赐庞氏自尽,如愿而为后宫之主,自此孙无涯亦不喜孙垚,不题。 此事姑且放过,又说转眼一年过后,这唐楚国却又是迎来一端大事。因自家三年任期已满,那楚州府知府陈大巨及其一众同僚皆是升迁而走,不日,新任知府鲁昧谿便来此到任,不想人马刚顿,那些留此的一众老成官弁皆道:“新知府来此,需缴纳一千两白银。”鲁昧谿道:“为何如此?”原来这唐楚国自啸聚以来,各处抢掳,加之葛锡鸿兵败身死之结果,震慑百官。又有陈大巨上下行贿之举,那一遭大小官员同僚皆怕降罪,便也纷纷效仿,贿以唐楚国无数金帛钱粮。如此反反复复,唐楚国登时钱粮充裕,兵强马壮,震慑四方州郡。所以这楚州府大小官弁皆是私下约定俗成,凡有本府州县新官到任,都需缴纳唐楚国白银一千两,名日免征费。唐楚国收得了这一千两银子,连着三月便不会来催收赋税钱粮,且永不征讨境下叛逆,全由州官自取,两无干涉。如此多年,习以为常。历任县官听见,无不依从。鲁昧谿一听此言,顿感勃然大怒,当即斩了这府中大小旧官弁二十九人,然后传令关闭城门,以防贼兵攻打,一面上奏朝廷申奏此事,恳允速速发兵围剿。奏报已发,不日便是到了京城,上皇震惊,便命池州、宣州、徽州三处安抚使遣良将精兵,兵发楚州,又命楚州知府鲁昧谿速速备兵策应,以待合剿贼兵。 那三处州府得报自是不敢懈怠,尤是那徽州新任知府梁里通,素来钦慕葛县令为人,眼下江湖传报皆说葛县令全家为贼所杀,自是万分悲怒,就点城中兵马总管吕坤键、马兵都头李冲、步兵都头王武三人先领兵一万至泗州静待其他二路大军会师。不勾半月之上,那池州兵马总管张洲,宣州兵马总管力鹏、兵马都监房圳便已带兵来至泗州,三路兵马都已完足。旦日,朝廷兵马七万余人也来至楚州会师,所点之人,有元帅“赛日星”洛云——乃是前朝征西夏的一员名将,后得罪了朝中文臣,因此不得重用的—又有军师“小张良”姚雨汐,精通阵法,谋算无差。续后乃是石粮诚、王凯、徐宝、李杰、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等八员地方虎将。又有姚雨汐两个徒弟,名唤陆影、吴赛凤的随行。这二女跟随姚雨汐多年,皆乃冰雪聪明之辈。当初曾有奸徒谋她二人美貌,欲要奸占了身子,却教吴赛凤用计,效那商时妲己敲骨的法,打断了腿,又有陆影一张巧嘴,反将那奸徒说得面皮青一块红一块,连滚带爬地走了,自此无人敢小觑她二人。临出发前,梁里通亲身前来点视。犒赏三军已罢,众将摆布三路兵马,便以兵分三路攻奔楚州。端的是: 鞍上人披铁铠,坐下马带铜铃。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弓弯鹊画,飞鱼袋半露龙梢;箭插雕翎,狮子壶紧拴豹尾。人顶深盔垂护项,微漏双睛;马披重甲带朱缨,单悬四足。开路人兵,齐担大斧;合后军将,尽拈长枪。惯战儿郎,个个英雄如子路;能征士卒,人人斗胆似姜维。千万甲马离州城,精兵良将奔楚州。 只说那孙无涯自经丧妻失子之痛,便难经理世事,国中大事只得尽数交由袁涚等人看营。好经一时调理,再恢元气,不想福无双至昨夜至,祸不单行今日行。国中先是得报说去楚州府收取银钱的使臣被那新任知府鲁昧谿斩首送回,孙无涯大为惊怒,当即便要发兵攻打楚州府。诏令未出,又得报说朝廷已点池州、宣州、徽州三处兵马共计十余万前来围剿,金成英道:“这州府竟敢出尔反尔,且不知我这一支长枪利害。”众将纷纷请战,只听那无虚道人袁涚道:“这宋兵虽是声势浩大,不过乌合之众,贫道自入伙以来,尚未立下大功,此番还请无需劳费众位将军之力,贫道有一阵法,只待摆下时,管教成功。”众人见状,就道:“且看国师所为。”袁涚道:“且请诸位与贫道同至血池,看贫道施为。”当下众人连同孙无涯俱至血池,只见袁涚于池五方按卦位摆下五行之位,自仗宝剑,口中念咒,须臾却道:“真怪。”便至孙无涯身边道:“不知怎地,此阵中气不足。须得一属土之贵人为祭方好。”孙无涯沉吟半晌,忽道:“朕之幼子,却不是属土的贵人么?”众臣大惊,龙肯出班奏道:“周王殿下乃陛下亲子,这般作为,岂不失了人情么?”孙无涯切齿道:“庞氏那个贱人,万死尚轻,朕何惜这个孽种!而今宋兵压境,是保全一人为重?还是保全国中万民为重?”龙肯默然无语。当下孙无涯便使人往后宫抱取孙垚前来,交与袁涚,袁涚接了,猛然一折,只听一声啼哭,孙垚骨肉分离,一命归冥,袁涚便将这婴尸抛入池中,只见池中黑气万道,冲天而起。袁涚哈哈大笑道:“阵法已成,此番必教宋兵片甲不回!”当下孙无涯便分兵点将,令金成英、韦扬隐、澹台立、龙琅、龙琊五位大将,三万兵马出寨去敌。李宗汤率兵五千,把住楚州府要冲之道,谨防楚州府兵马来袭。龙肯等人留守国中,全权保卫圣上安全。国师袁涚带着大军一路来至楚州城外杀狗岭上,袁涚四下看去,笑道:“此处地势极好,正合我意。”众将道:“国师有何计策?”袁涚微微一笑,只道:“众位将军仅依我计策便好。”众人领令。 且说那朝廷大军一路马不停蹄,已将杀至杀狗岭附近,只听得一声炮响,那袁涚领着澹台立、韦扬隐、金成英、龙琅、龙琊五将带兵一字排开,把住道口,凌凌威风。只见唐楚阵中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正乃金成英,怎般英雄,曾有一篇《过龙门》赞其生平: 焦尾过龙门,沅瀣情新,新交原共旧交亲。只为古来奸即侠,辞去豪宾。 故国忽烟尘,奉檄调军,神交竟得义父人。协力共襄王国事,声气相因。 金成英在马上指阵叫骂道:“你等蕞尔小国,如何蔑视我唐楚天国,不识好歹,倒来此捋虎须,待俺门须臾把你等尽数捉了,押上国中,与那跳梁县令一般!”官兵阵中大将力鹏听了大怒,手握大锤,拍马而出,待要上前。金成英见了,便拍马而出,厉声喝道:“贼将且通姓名!老爷不杀无名之辈!”力鹏一锤打来,大吼道:“且先吃俺一锤,叫你不识得老爷名号!”金成英一枪横挡,道:“莫不就是你这厮要来此讨野火吃?待俺拿了你,教你早日下去与那县令作伴!”力鹏大怒,大吼道:“贼人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快,且先与我战个三百合!”金成英便飕飕的舞起手中那杆干红西缨镔铁龙舌枪,浑身上下纯是一根红线,托住力鹏手中那两个大锤,一气大战一百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杀气飞腾,天旋地转。那边唐楚阵中,龙琅看得甚是分明,便自身上取出一副弓箭,瞥准二人身位。一个回合,那支弓箭早是射来,力鹏大吼一声,轮起大锤往上一提,大锤尖顶上,那支弓箭正好射着,火光四迸。说时迟,那时快,好个英雄早已一马冲来,正是韦扬隐,有诗为证: 叱咤蛟鼉窟,千军烈炬过。 寒云开铁垒,落日返琱戈。 时泰新交庆,朋来大业多。 升平烽火熄,黍谷遍春歌。 韦扬隐那一只枪尖电闪般的卷到力鹏胁下。力鹏大锤急回来格住一下,将那枪爆开尺余。金成英趁机挺枪上前,早把力鹏右路逼紧。 此番情形,不觉恼动了官兵阵上一员英雄,只见张洲轮起一杆长枪上手,飞马奔来助力鹏。不防着龙琅又是一计弓箭早早射到,张洲急闪,那支箭却是飞出张洲背后三丈余路,斜插在一片衰草地上。张洲分然不惧,长枪舞转,便是分开韦扬隐枪尖。当下只见韦扬隐、张洲二人二马,两杆神枪,共同搅做一团,但觉一只神蛟,裹绕一条青龙盘舞。四人又战了一百余合,两边阵上都看呆了。四人四马,难舍难分,混战一团,马蹄踩处烟尘飞扬,怎见得这般斗势?但见: 刀光剑影,钢枪凌凌。四匹烈马长吟嘶啸,两对猛虎狠命死斗。力鹏大锤手中起,只似半边天坠流星;张洲横甩长枪,有如平地闪雷;金成英、韦扬隐钢枪勇猛,可比龙宫夜叉逞凶。马蹄踏地,銮铃颤动。兵器相交,杀气横生。直予关云长五关斩六将,恰如赵子龙七旬战五人。 不想又过多合,就见金成英、韦扬隐二人越战越退,力鹏、张洲二人越战越前,只望一片谷地逼去。众人望见,连忙叫道:“二位将军速速归阵,莫中他们诱敌之法!”却听那唐楚阵上的大小官弁对着力鹏、张洲二人一齐叫骂道:“尔等胆敢来与老爷一战么!不然早日滚回,待我朝廷大兵征讨,再似那县令一般窝囊死法!”力鹏、张洲二人经那贼兵这般一番叫骂,登时气破脑门,那肯听得身后众人话语,只顾飞马上前,拉住二人大斗,不死不休。见力鹏、张洲二人十分勇猛,金成英、韦扬隐又战了二十余合便是拨马败走。力鹏、张洲驾马追去,一下都不见了踪影。众人大惊,连忙率兵跟上,紧随其后杀入那处谷地。 入得谷地,众人就见那力鹏,张洲立马跟前,连忙上前问道:“二位将军怎在此处?”力鹏道:“说来奇了,那群贼人逃入此地后便是消失了踪影,找也找不见。”张洲道:“这四下不过一堆枯树,便是遁地之法怎会这般快速。”众人亦是不解,说时迟,那时快,只看澹台立挥舞大斧,领着一彪兵马自谷外左侧杀入。龙琊手握长枪,领着一彪人马自谷外右侧杀入,谷前金成英、韦扬隐早是带兵把住道口,冲破不出。后路早被那龙琅带着一彪人马重重围困,明明十万大军,到此却是尽如瓮中捉鳖。唐楚军中澹台立奋勇当先,力杀百人,石粮诚拍马来迎,战不数合,白光起,大斧下。石粮诚翻身倒地,落马身死。众人眼见折了一将,各是震惊,忙要寻路退走,只见那唐楚军中撞出一队人马,零星只有三百来数,怎生打扮?但见: 头披乱发,脑后撒一把烟云。身挂胡卢,背上藏千条火焰。黄抹额齐分八卦,豹皮裈尽按四方。熟铜面具似金装,镔铁滚刀如扫帚。 掩心铠甲,前后竖两面青铜;照眼旌旗,左右烈千层黑雾。疑是天蓬离半府,正如月勃下云衢。 那号旗上写的分明:“唐楚国师无虚道人袁涚”。这三百来人都骑赤马,立于阵前。大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人,头戴紫金嵌宝鱼尾道冠,身穿皂沿边烈火锦鹤氅,腰系杂色采丝绦,足穿云头方赤舄。仗一口锟铻铁古剑,坐一匹雪花银鬃马。八字眉碧眼落腮胡。四方口声与钟相似,正是袁涚。那袁涚见大军已入围中,便轻甩古剑,大手一挥,叫道:“布阵!”众人只见这谷里谷外,唐楚兵马只在来回奔走,大旗飘动,转瞬之间摆成一阵。众人见那阵是个甚么模样?但见: 先锋澹台统前军,韦金两队分左右。 龙琅龙琊后军占,五行排成令人愁。 那袁涚口中念念有词,就平地里驾起一朵黑云,腾在阵中心的半空之中。姚雨汐见这五行阵中杀气冲天,鬼道莫测。大声叫道:“众位将军,多加小心,此阵绝非善阵!”力鹏大吼道:“甚么鸟人阵法,看俺两个大锤砸他一个稀烂!”说罢便要只身冲锋。众人阻拦不住,张景琛、刘东晓也道:“力将军只身去打阵却是凶险,俺们愿随你一同前去,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力鹏点头称是,三人就领一千人马冲到阵前。金成英将枪一举,就见这五行阵法缓缓转动开来。三位大将只待杀进去,却看韦扬隐亦将手中枪举起,两侧打开,放此三人入阵。待力鹏三人领兵冲至阵中央,两侧合闭。那无虚道人袁涚用手向阵中指去,叫一声:“疾!”只见阵中阴风习习,黑雾飘起,恶气熏天,腥臭难闻。力鹏手握大锤,只能听得耳边军器声响,呐喊声不断,叫道:“这群鸟人休来扰老爷耳根子!”手中大锤只向一角胡乱打去,又见金成英、韦扬隐、澹台立、龙琅、龙琊五人各自领兵向阵中央循环杀来,龙琊当先来与力鹏相斗,气力那是对头,仅二十回合便走,转身再去战张景琛。那边龙琅也来助战,亦是仅战二十回合就走,再去战刘东晓。韦扬隐、金成英、澹台立也是如此这般。五人车轮来战,生生不息,团团不止,轮番渐渐消磨三人精神与气力。 只说力鹏、张景琛、刘东晓三将去打五行阵,却被困于阵中央,又被五员贼将这般轮番消磨气力。众人见情势不妙,皆是大吼道:“三位将军速速杀出阵来!”阵里三人听着,力鹏当先舞起手中一对擂鼓瓮金锤,搅开一条血衖堂,领着众人齐攻一处,奋勇突围。外圈众将眼见三人被困,也是拼命急上,里外合攻。终是破得一角,张景琛、力鹏、刘东晓三将就从阵上西南一角处闯出。那一千官兵或死或伤,几乎全军覆没。众将又领士卒接应,待力鹏等人都回阵上,便各自传令退回营寨。那头袁涚见官兵撤军,就传令乘势追杀,官兵丢盔弃甲,纷纷逃窜。那头澹台立一马当先,斩杀士兵无数,又恰好赶着王凯。王凯知他武艺高强,无心恋战,怎奈澹台立马到处,手起斧落,将王凯连肩带膀劈落下马,复一斧割了首级,擐于马项之下。又来追力鹏,被徐宝、李杰、钱遥、马帅四将拼死挡住,保得大军撤走。 待大军回到寨中,众人清点人马,士卒折损竟有三成,又来报说,王凯、石粮诚二人的首级被贼兵用竹竿挑起,挂在路口哨塔上示众。众将听了,皆是哭道:“不想这些贼人竟摆下如此恶阵,折了二位将军!此阵不破,如何救得天下社稷。”当下众人正是愁眉不展,只见一个兵士忽来报说:“营外有个道士来此,要见主将化口斋粮。”洛云道:“你这厮好不晓事!见我众人在此踌躇,他来化斋,你便与他三五升米去便打发了,何须直来问我。”那兵士道:“主帅息怒,小人确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说要面见主帅。”洛云道:“若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元帅今日打了败仗,心中烦闷,正在苦思退敌之策,没工夫相见。”兵士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甚么一清道人。此番不为钱米而来,只是要求见主帅一面不可。”洛云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兵士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此番不为钱米斋粮而来,只闻知众位义士为妖贼异阵所阻,特求一见,以诉说破解之法。’”洛云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将军少坐,洛某自去一看。”便从营帐中出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威风凛凛,生得古怪。正在营寨门外绿槐树下,同那把门军士拉扯。洛云看那先生时,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锦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撕扯那把门军士,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洛云见了叫道:“先生息怒。我们这乃军营之处,你来我处投斋化缘。他既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妖人异阵在此作祟,又闻此番征讨之将乃是当年威震西夏的洛云将军,素来钦慕,因而特地来寻将军有句话说。叵耐这匹夫无礼,毁骂贫道,故此性发。”洛云道:“你曾认得洛云将军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洛云道:“小子便是。敢问先生有甚么好计策来?”那先生看了道:“将军休怪,贫道稽首。”洛云道:“先生少请到营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到军营中来。姚雨汐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其余将领自一处躲过。 且说洛云请那先生到一处帐中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洛云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洛云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祖贯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大郎。因为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此处龙王寨心怀不轨,而今竟是僭越称帝,无奈州官无能,良官身灭,好在朝廷仍是贤才有在,上皇亦是不昏庸,愿派大军来此征伐叛逆,只是这蕞尔之地,竟有同门叛逆。贫道此番愿为义军铲除叛逆,救得一方生灵,还得天下太平,未知将军肯纳否?”洛云大喜道:“先生所言,莫非是破那五行邪阵么?”公孙胜道:“此乃小子之阵,需以阵法而破,而非大龟。”洛云大惊道:“莫不是此阵之外,仍有邪阵?”公孙胜道:“并非如此,不知将军可曾知晓葛锡鸿?”洛云道:“此人不是那兴华县县令,后不知何故举家失踪了。”公孙胜叹息道:“葛县令非是弃官而走,而乃率军讨贼,不想竟因兵败被俘,而遭炼化为厉,率众阴鬼,在此庇佑佞幸,不得超生。有此五行奇阵所在,凡夫之力,断难破敌。”洛云道:“敢问先生可有破解之法?”公孙胜道:“贫道思那阵法阴毒,当以正气阻之,争取时日。”洛云忙问溯源之机,公孙胜道:“那五行阵多有杀戮,教人化作阴鬼,肆虐惨刻。我等须以忠义血气,以正挡之。”洛云连连点首,又问如何处置。公孙胜道:“近处有山神、土地庙,那五行阵又重地势,当于此以正人之血供奉,方得压制此阵。还请将军挑选兵士,需以此些兵士一同以血供神。”洛云摇头道:“士卒乃我等儿郎,何辞其咎,那孙家纵是人神共愤,伐之顺天民义,却怎可以士卒之血供神,谁无家小,谁无后嗣,到时乌纱封赏,何有顾及,便请先生就将士中择优入选,洛云愿为首,只是不知军中那些将士仍愿随去?”众人在那帐外一听此话,皆是泣涕不止,只见吕坤键、张洲二人领头进帐道:“我们二人愿往。”其余众将也是各自站出,无一怯懦龃龉。公孙胜见了,不禁万分感慨其忠义之心,然军营重地,须留猛将布防,便留洛云领力鹏、张洲守寨,点吕坤键、姚雨汐、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李杰、徐宝八位义士同去。正是: 一腔忠义血,千古传英气。 堪笑孙贼谬,御敌折害民。 只说这八位朝廷义士,自随公孙胜而起,来至一处山神庙前,祷告一番,各自刺臂出血,接了数大碗,供于台上,已然脱力。公孙胜又颂道:“山神在上,且听贫道之言:孙贼豺狼痴心,凶毒一方,饕贪肆虐,残害良民,又行恶阵,还望神明心怀远近百姓,暂压悒气,待我等破贼,再有供奉。”说罢叩首,那当中神像两眼石珠缓缓开裂,两行清泉自里流出。天际黑云,谷上瘴气,尽数拨云见日。皎皎白光,照耀义兵。众人皆感神人之明,连忙命军士去营中报知洛云。洛云甚是欢喜,当即便是分付众人道:“众位将士,而今神明显灵,已有感应,冥冥苍天,知我勤勤之意,既是如此,我军当要力破邪阵,铲除毒瘤,救下苍生。”众军大吼称是,当下调拨众军,就要再去攻打孙家庄,各处一齐动身,摇旗擂鼓,呐喊筛锣,凌凌威风。 大军未至,早有巡山探子探知官兵又来,连忙报入国中。袁涚听了大怒道:“这无知鼠辈,竟还敢来此领死!”金成英、韦扬隐齐声道:“我们二人愿作先锋,斩此鼠辈。”孙无涯便传令大军出战,是时山下阵法了齐,袁涚口中念咒,冷冷笑道:“我之阵法,纵然你扰乱地气,混淆风水,又岂能压住?”说罢一指,那血池之内尸海乱滚,隐隐有蛟龙之势。再一指,那国中兵马霎时体节暴增,似长了一尺有余,筋肉隆起,两眼猩红,各自有力。又见阴鬼冲天,哀嚎不绝,黑气弥漫,遮云蔽日。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澹台立几人心中欢喜,点起人马,前去迎敌。 当下两军对阵,金成英当先叫道:“胆大狂徒,待俺们把你这伙杂兵捉尽,你那二顽小儿便是榜样!”力鹏大怒道:“仇人不知死活,等俺拿了你,便生生要将你剥皮抽筋!”澹台立手提板斧,拍马来战。军中力鹏、张洲、徐宝、马帅四将抢出,将澹台立团团围住。澹台立丝毫不惧,将板斧劈来,力鹏一锤接住,只觉右臂暴雷似的疼,心中慌乱。张洲、徐宝、马帅三人亦知不可强取,纷纷躲闪,四个人战到二十余合,战不倒澹台立。那边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亦是驾马出战,绕开五将,直扑垓心。张景琛、刘东晓、钱遥等人抵敌不住,纷纷败走。 那头无虚道人袁涚口中念咒不断,阴鬼层层叠叠,四下飞舞,盘绕众将。亏得洛云身先士卒,临危不惧,压住阵角,身后大军方才尚未完败。那边唐楚国兵马勇猛,为首几个裨将小卒于阵内横冲直撞,倘若无人,刀剑亦难触伤。正危急间,却见那贼兵阵后一阵动乱。袁涚情知必有神灵在此助朝廷,乱了风水,破了阵势,遂狞笑道:“好好好,草头毛神尚来敌我?”便取剑切开自家左掌,将一滩黑血洒在天上,顿时黑雨如注。袁涚面色惨白,口中仍是狂叫道:“尔等今日必死无疑!”只见霎时之间乌云密布,瘴气滚滚,朝廷兵马更是淆乱,如何能挡?众将多有着伤,马帅直吃澹台立一斧子磕在兵刃上,震得发昏,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澹台立见倒了一个,心中大喜,虎威更盛。力鹏四人本就虚弱强撑,勉为作战,而今却是少了一个,如何能挡?值此紧要之际,只看那无虚道人袁涚忽地口吐鲜红,披头散发,四处张望。却见空中乌云散开,金光射入,光下祥云载着一人,缓缓落下,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入云龙公孙胜,厉声高呼道:“兀那孽障莫要逞狂,汝今日难星到了!”袁涚吃了一惊,正想作出妖法抵御,早吃公孙胜用其绝学五雷天罡正法镇压,动弹不得,吕坤键眼疾手快,张弓搭箭,一下射去,贯穿胸膛,除此恶孽。 袁涚既死,那一众贼兵个个如丧魂魄,纷纷倒地,口吐白沫,形如僵傀,不能再战。众将眼见妖道已死,一齐备呼杀贼,逢人便砍,逢马便搠,一路杀到垓心。力鹏、张洲身先士卒,一来为皇家出力,二来为同袍报仇,便率众抢入,奋呼杀贼。张景琛、刘东晓、钱遥等人自也鼓舞锐气,大呼向前。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三人自是奋勇抵挡。李宗汤早被搅入军中,正迎着一员虎将,乃是力鹏。那力鹏手中两个大锤犹如天降火石,来战斗李宗汤。李宗汤手上气力那里敌得过力鹏两只神臂,交锋方过八十余合,早被力鹏当头一锤砸碎首级,倒于马下。 左侧韦扬隐正持枪苦斗张洲,忽见身旁李宗汤已是身死,索性豁出一切,只顾狂吼乱戳。张洲一时手忙脚乱,抵挡不住,拨马便往刺斜里便走。忽听耳边惨叫,方见陆影在乱军中厮杀,猛然间轰隆隆一声响,陆影连人带马都是坠入一处陷阱而死。张洲悲愤不已,又见韦扬隐追得甚急,张洲霎时急中生智,便将马带到陷阱旁边,韦扬隐果然追来,张洲猛地一勒马,两腿用力一夹,那匹黑煞兽将前蹄一抬。韦扬隐见张洲勒马,举枪便刺。张洲在马上,猛一回身,看韦扬隐枪尖已到来,更不多想,铁枪亦起。两条枪交搠,韦扬隐亦是发力,龙舌枪与点钢枪错开。那龙舌枪扎在了张洲右手腕内,那钢枪却扎在了韦扬隐咽喉下数寸。黑煞兽前蹄方才落地,张洲高喝一声,“你这狂贼,且为我兄弟偿命!”抬手顺送一枪,便将韦扬隐整个挑将下马去。落马处正是那千刀陷坑,早吃底下的利刃戳的体无完肤,血肉狼藉。金成英一人架住张景琛、刘东晓、钱遥、徐宝、马帅五人围攻,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在此还生,众军一齐铺上,蹈作一滩肉泥。独是那澹台立见事不好,知晓此番孙家庄难保,只道:“如何使得!”便拽马拼死杀出,往东南逃去。却见那血池之内一条骨鱼自中窜出,将澹台立连人带马,一口吞入腹中,尸骨无存。众人大惊,那骨鱼之内,显出一伥鬼身影,正是那葛锡鸿本体。 公孙胜看了道:“众位且退!”旋即口中又是念念有词,又是喝道:“法正乃佛,法逆乃魔,今番贫道便降此魔瘴!”只见公孙胜遍体化作一道金光对那骨鱼射去,一时电闪雷鸣,狂风大起,飞沙走石,斗转星移。再睁眼时,那骨鱼早已不见踪影,只留贼兵尸身密布此地。大军士气正是高昂,几乎不待停留,见已无碍,齐齐进军。喊声振天,汹汹气势,直扑宫中。早把那一班文武惊得不知所措,孙无涯见时,急令龙琅、龙琊,带领一班文武,齐齐换上甲胄,带领国中护卫,出宫迎敌。力鹏、吕坤键当先来战。力鹏奋勇当先,锤打百人,无人可阻。房圳紧随其后,大军一齐登阶。龙琅正遇着力鹏,即忙迎战。力鹏就在阶上挥舞那一对擂鼓瓮金锤,奋勇来战。只过数合,龙琅抵挡不住,早被力鹏一锤打着肋骨,吐血毙命。龙琊连忙来战房圳,早被房圳抬臂一镋砍着左腿,摔倒在地,头磕石阶,登时殒命。彼时众位英雄已是清完外间凶魁,齐到殿上来,只见那龙肯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肩系人血猩红袍,挺着长枪,把住门中,凌凌威风,大吼道:“老臣在此,狂贼休要伤我侄孙。”众将一齐大喝道:“贼子到此,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龙肯也无言回答,只是挺枪直刺过来。力鹏急用双锤架住,那头房圳已是一镋搅入怀中。那龙肯挥枪奋勇力敌住两位英雄厮杀,虽是武艺不及,却无半分惧怯。张景琛、刘东晓见了便也上前助战,这龙肯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断敌不过四将之威。四人合力而攻,将龙肯当场搠杀在地。 战事已毕,洛云正欲传令将这孙家庄、龙王寨尽数烧毁,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兀那贼道休得在此逞强!”公孙胜循声回头看时,身前却是闪出一个僧人,身着黑棉袈裟,头戴金箍,手持乾元镜,带着十二个丁甲,手执五色旗幡。公孙胜喝道:“汝是何人,为何阻我?”那僧人道:“贫僧乃西域僧人克巴是也。今日见你道法高妙,正是我的大机缘,如此正果,岂能放过?”公孙胜大怒,便要来迎,只见那妖僧抬臂一挥,早将广大官兵精元镇压在此,口中念念不绝,虚空中书成了数十道符篆。那公孙胜忽觉得头晕眼花,精神恍惚,连忙教吕坤键八人为其护持,原地定神默坐,不觉头痛如劈,元神渐渐飞扬出舍。克巴将那所书的符,向左右前后,一一诵咒掷入身前,那符文竟自在虚空焚化了,克巴右手执持宝剑,左手高提起那面乾元宝镜,口中念念有词。不消眨眼时间,克巴忽地将宝剑插于地上,便从袖中取出公孙胜的生命一纸,并头上戒箍一发掷下来,急将右脚踏住。重复拔起宝剑,念声愈厉,念够多时,喝声道:“疾!”公孙胜大吃一惊,正欲再持禁咒,不觉一灵神光霍的飞去,悠悠扬扬飞向那妖僧手里乾元宝镜中去了。公孙胜并着吕坤键等八人,尽皆僵倒路边,洛云急回头看时,早是为时已晚,八位义士都已面如凝冰,魂归太虚了。 眼看大事已成,克巴便就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玉净瓶,将公孙胜魂魄纳入,收了乾元镜,两脚一踏,腾空驾云而走,官兵方才回过神来。众人眼见公孙道长并八将皆是毙命,怒意冲霄,杀扼不住,便一同奋力杀入宫中去,孙无涯见官军势大,急奔入后宫之中,寻着申皇后道:“宋兵势大难挡,朕今将舍命溃围,这三子尚幼,骑不得马,却是带不走,想你一个妇人,宋兵必不伤你,你可将朕这三位皇子好生藏了,待日后寻机脱身,将其抚养长大。”申后哭道:“妾只愿追随圣上,圣上若去,妾只有一死。”孙无涯怒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朕以大事相托,何故作此儿女之态?”申后只得含泪应下,又道:“若是妾能得脱,却不得主上消息,日后身故,这三子恐不得相认了,而今却留个印记方好。”孙无涯便取出玉玺,将三个孩子额角处撞破,登时血流满面,申氏取药包了,二人洒泪分别,孙无涯出得宫去,翻身上马,引着一队亲兵,舍命撞出重围去了。 且说洛云引兵清肃残敌已毕,便教查点府库,造册入籍。又将早先所有孙无涯伪造违禁之旗伞袍服兵符印信一切等物,尽行销毁。前所抄出这唐楚国中钱粮金帛,一半入官,一半赏赐随营效力将弁兵丁,并阵亡家属,被难人民。却独不见那祸首孙无涯本人何在。洛云无奈,只得教将公孙胜法身,令军士运回二仙山罗真人仙坛处,其余八人尸骸,便使人安排花棺彩椁,迎去山下殡葬。这时堂下一阵喧嚷,却是李冲擒得申氏并孙无涯三子来献,洛云看时,便教押下暂且囚了,待回师之际,一同解赴都省正法。 说起这李冲本是一个好色之徒,今日见得申氏倾城之貌,不由得动了邪心,夜间便教一个心腹往牢中,将话说与申氏,申氏道:“若要奴家从他,只除是他将这三个孩儿收为己子,如若不然,奴家只是个死。”那传话的回报李冲,李冲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言此事极易,三日后,便来禀报洛云,言申氏与此三子因所食不洁暴亡。这洛云因吕坤键已死,早先也不曾知晓李冲为人,又见他前日奋勇杀敌,只道他忠勇,便也未加过问,当下批复他自行处置了去,李冲得令,便买通看守,备了一口棺木,又使酒将三个孩儿灌醉,连同申氏都装在棺中,一路送回徽州去了。有分教:山寨之上,重塑僭越之主;府衙之中,再添牛头马面。正是:空中伸出拿云笔,写出天罗地网局。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一员孙家庄将佐: 孙淼、龙紫霞、孙垚、袁涚、李宗汤、韦扬隐、金成英、澹台立、龙琅、龙琊、龙肯 折了十三员官军将佐: 葛锡鸿、石粮诚、王凯、陆影、姚雨汐、吕坤键、徐宝、李杰、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公孙胜 第三回 登州府强梁避难 妙峰顶神猿托生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 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华。 话说当时李冲将申氏母子送归己处,此事乃疖肤之瘊,不足挂齿,先且放下。只说那孙无涯丢妻弃儿,只领着十来个心腹沿山道小路逃出,前脚刚出,后脚就见这孙家庄已是一片火光箭雨。众人大呼侥幸,夸赞孙无涯神机妙算。众人一路逃出楚州地界,暮色已深,就近栖身一间古庙之中,打了火食。渐渐月轮推上,照得殿庑明亮。孙无涯抬头看那庙中神灵,自主想起那年庙殿放妖魔之事,宛然这般景象,孙无涯道:“如此师父所说的兆基看来并非在此,我当另寻他处。”孙无涯渐渐定了神志,看看那边几个兵丁伴着,却是没声没气。中有一人道:“国主,眼下王国覆灭,群臣丧身,虽是逃出一命,我等亦将何处可去。”孙无涯沉默半晌,道:“有了,我有一族弟,现就在这登州境内的登云山占山立势,眼下我兆基虽毁,却可去登州奔他,光复再起,重建社稷。待到他日兴师讨贼,亦可报我孙龙二家血海深仇。”众人称是,赶忙连夜奔走,不荀几日,天色发白,就已是到登州地界一处河口,觅了船只,渡到那岸。却早远远的望见登云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孙无涯便对一随从道:“此去登云寨已不远了,你可先去报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那人领命,翻身上马,飞驰前行,不过一二里程路,到那山南虎口崖边上一撮竹林。只听林子里一棒锣响,跳出数十个喽啰来,喝道:“兀那牛子,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那人高叫道:“列位好汉,我非过客,是你们孙大王的故交,来探望他的。”领头的那小喽啰道:“你且说了姓名,好去通报。”那人道:“小的恰好也姓孙,名唤孙二。只是我家主人乃是那孙无涯,与你们寨中的孙大王乃是族中兄弟。”众小喽啰道:“原来如此,快去通报。”那大王在寨中得了信报,十分惊喜,连忙点齐自家麾下,五百来名精壮小喽啰下山,去接孙无涯等人。那大王当时见了孙无涯来,满是恭敬,拜道:“无涯兄长不是在楚州起事,怎的今日却会踏足小弟寨子里?”孙无涯道:“无为兄弟休提,我自倒运,以那龙王寨为我根基,欲取天下。谁料竟被那一般鸟人坏了大事,失了龙脉。四下举目无亲,故而今番特来投奔兄弟。”孙无为一面邀着孙无涯等人上山入寨,一面道:“小弟早闻哥哥在楚州一带起事,素有慕投之意,无奈人小势微,恐吃耻笑,便伙同几个江湖旧友在此聚义,待到那日兴旺,再去撞筹兄长。”孙无涯道:“此事都休提了,眼下我爱子乱中失散,不知何日方可相见,怎敢再担贤弟此话。”孙无为哈哈大笑道:“大哥说的甚话,这登州不比那楚州府,日后大哥便晓得了。”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不自主的把些闲云家常招摇出来。 言语之间,已是来至山顶,看那山外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大寨子。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又有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寨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众人走进里面,聚义厅前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孙无为叫个小喽啰上前点起灯烛荧煌,问道:“几位大王何处去了?”那小喽啰说道:“几位大王早时吃酒醉了,方才睡下。”孙无为道:“即是如此,你等且不要去报。等杨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又叫人来摆上薄宴,暂先款待孙无涯等人。过不多时,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杨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一个大王自那屏风后缓缓走出,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裹肚,腿絣护膝衬翰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头圆耳大,鼻直口方。鹤发童颜,两道白眉,髭须三绺。身长九尺,腰大十围。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见那大王出来,孙无为慌忙起坐对孙无涯引介道:“兄长,此位哥哥便乃我山寨大寨主,祖贯乃是彰德府人氏。姓杨,名忠,原是先真宗皇帝时的殿帅,文武双全,曾力搏双虎救驾,故江湖上都唤他叫做靠山王杨忠,后因恶了刘太后,逃走在江湖上,今年已整整七十岁了。”孙无为转身又对杨忠道:“哥哥,此乃小弟兄长孙无涯是也。”孙无涯慌忙起身做礼,杨忠亦是拱手以还。行礼罢,杨忠便道:“既是今日有贵客来访,你们且去把几位大王叫来一同吃酒,其余几位要事在身,先且不动。”几个小喽啰领令去了,这边杨忠又叫杀马宰羊,取瓮敲酒,大排筵宴。待到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小喽啰又引了几筹好汉出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瑞,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气性高强,不肯容人,那靠山王见他如此一个好男子,便收在自家军中做一个中军官。后靠山王恶了刘太后遭贬,麾下诸将多有念他恩义,追随他来这登云山的。第二个好汉名唤石延平,是杨庄主的结义兄弟,手能使一对双枪,枪法精奇,人皆赞叹。那年在沙场之上与西夏名将野利旺荣连战七八十合,以那双枪破单枪的法子一枪将旺荣挑将下马去,当时看的八方兵士都惊呆了。 当时孙无为见了,便一一请来这聚义厅上坐地。孙无为又指着一个好汉道:“这个英雄姓邓名伦,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因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虬。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这人侠义心肠,路遇不平之事往往拔刀相助。就是有一点不好,见了那孔方兄便如那豺狼见了肉一般不肯松口。向日在军中时虽作战勇猛,然多次因私取官物、妄取民财遭人参劾,若非杨忠哥哥保着,早逮捕下狱了,由是感激杨忠哥哥,一路跟随到此。而后又有一僧一道也来入伙,又靠我一同姓好友,得以往来探听消息,故而山寨逐渐大涨,兄长今番来我寨中,真乃如虎添翼也。”邓伦便问道:“无为兄弟,敢问这位英雄是谁?想必不是等闲人也。”孙无为道:“我这仁兄便是先前所说,在那楚州府建号立国的英雄人物孙无涯是也。”邓伦听了道:“莫不就是那唐楚国君,一统孙龙二庄寨的孙无涯便是?”孙无涯连忙答道:“小可便是。”邹瑞、石延平、邓伦皆是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 当下三位英雄施礼罢。孙无涯又问刚自那屏风之后转出的一位好汉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孙无为道:“我这兄弟姓徐名龘,祖贯乃是真定州人氏。武艺十分高强。本是东京的一个管军提辖使,素来恼恨朝廷苛恤官弁,嗔怪这提调官动辄因小事催并责罚,便出家做了道士。小弟同他旧时有交,为他气不过,便沆瀣一气,把那京官杀死,便在此与俺们立足。人都见他一身好武艺,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飞天蜈蚣徐龘。又有一个僧人史贲,生得铜皮铁骨,唤作生铁佛,亦来此入伙。”孙无涯见说大喜。看那徐龘、史贲时,果然是好表人物,生得铁骨铜筋,四平八稳,仪表不凡。 当下几员英雄皆出寨来,降阶迎接孙无涯,杨忠早在聚义厅上叫小喽啰摆好酒宴。众英雄上来俱各讲礼罢,杨忠自是居坐主位,正望堂前,孙无为也谦让孙无涯此位坐了,分庭抗礼。其后乃是孙无为、邹瑞、石延平、邓伦、徐龘、史贲,八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冥冥魔星,鬼妖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酒宴刚罢,邓伦几人自是不胜酒力,依次告退。当时聚义厅上只剩大寨主杨忠、孙无涯、孙无为两个兄弟并着几个伴当侍从,下人又是端来醒酒汤加上几盘红瓜美果,几人继续吃饮起来,杨忠便问道:“还请无为贤弟详细说说令兄之为人?”孙无为笑道:“我这兄长玲珑心巧,文韬武略皆是远胜于我,今番虽为官兵所破,却能大难不死,日后想必也不失有作为。”杨忠点头道:“令兄既是有如此良才,且孙兄弟又这般举荐,兄长自是收纳。”却说这杨忠又是看了孙无涯几眼,心道:“此辈曾为地方枭雄,无为兄弟虽与我情同手足,自古人心隔要层肚皮,我且先试他一番身手再说。”便一面同孙无涯聊络,一面思绪连连。一下寒风袭来,忽然想道:“有了,后关外的那神庭山乃我新附山头,那苟三乃一桀骜妒贤嫉能之人,近日又去了个英雄辛河,虽是武艺高强却为那苟三所忌,欺压已久,今番我将他安扎此处,看其造化亦不离。”想及此处,便道:“只是敝寨粮少人众,一时却没好住处与无涯兄,我这后关之外,有座神庭山,却是新附来的,其主苟三结交天下一切豪杰,无涯兄如不弃时,可权至此处安歇。”孙无涯早看出他心思,有意要震他一震,便自然满口依允,当下杨忠便先叫人去知会了苟三,是夜孙无涯自是留于寨中安歇,隔日,便叫孙无为把孙无涯等人引至后寨渡口,觅了舟船,渡河奔神庭山去了。 说起这神庭山上共有四位头领,大寨主名唤苟三,其余几个英雄分别唤作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原来这苟三本是河南卫辉府人氏,乃是战国时名贤苟变的后裔。苟变有大将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荐于卫君,卫君不肯用。到宋朝时,他这一支派流落在登州一带衍养。那苟三的父亲名唤苟邦达,大中祥符年间时曾为殿前都虞候,为人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权势,时常去弹朝中劾奸佞,中以大臣王灵徽为其首者。深恨苟邦达入骨。那时真宗皇帝醉心祥瑞,疯癫不能主事,朝堂大事多由刘皇后独断主谋。苟邦达苦言相谏,天子不从。王灵徽就趁机在天子前进了谗言,便将苟邦达下狱。王灵徽深恨苟邦达,就与其一班同僚党羽合谋商议用计,时因上皇病危,口齿麻木,难以辨别,众人一齐奏称:“臣等在辽时,曾见苟邦达时常造心腹人与辽主往来,馈送礼物,告说若谤议朝事不祥,则可荣华有封,有他的亲笔呈览。”天子听了一面之词,又见捏造亲笔,病中惚闻此奏,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如此可厌!”便传旨将苟邦达绑出市曹处斩,众臣苦劝不听。 消息传报,因这秦翘素来与苟邦达有所旧交,那时闻得朝廷要斩苟邦达,大惊,连夜去见王灵徽,求他放人一马,那里会肯。王灵徽又知道苟邦达还有三个儿子苟桓、苟英并着养子苟三,非是亲生却乃隔壁王秀才之子,读得了圣贤书,又有心灵。苟邦达每去王家串门,都是夸耀不止,加之王秀才乃与苟邦达有通家之好。且王家贫寒,子嗣又多,便作一番顺水人情过继与苟邦达为三子。这苟桓、苟英武艺了得,早已外出自立门户,倒不足放挂心上。只是那苟三最为苟邦达所喜,倘若长成,深恐日后为害,王灵徽又假传圣旨,捉拿苟邦达的眷属进京,除灭了以杜后患。苟邦达的夫人闭门自尽,只拿了幼子苟三到来。秦翘一闻此信,念及昔日同袍之礼,知道王灵徽不肯,索性再三哀求王灵徽门生林仙设法去救拔苟三。原来这林仙自随王灵徽富贵之后,最好风水,闻得秦翘祖上有块坟地在东京城外凤凰山内,端的水抱沙环,龙飞凤舞,多少高手地师都说此地当发十八世公侯将相,秦翘却拿来葬了他的双亲。林仙方才晓得,正要商量谋算他的,一时不便开口。适值秦翘携重金来求他放过苟三一命,林仙听了,正中下怀,就假醉着笑道:“仁兄要我抬手救那苟三一条贱命却是不难,然仁兄须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仁兄肯把那凤凰山的牛眠佳城相让,我立救苟三。”秦翘咬牙一口应承了,真把双亲的灵柩移去别处葬了,将那地献于林仙。林仙得了那地,大喜,连忙设法与秦翘定计,差心腹人依计就半路上放了苟三,只做了个中途脱逃。也免不得费了些钱财,买通了王灵素的左右。秦翘又使金银去里外打点,合力在王灵素前弥缝。王灵素却被瞒过,便各处行文严拿。 那苟三得了性命,就与秦翘商议投奔何处去。秦翘道:“不如去莱州马陉镇投奔陈奂将军。”苟三称是。二人夜行昼伏,不荀几日便赶到莱州马陉镇,来投指挥使陈奂。原来这陈奂乃是昔日苟邦达帐下的将弁,祖贯幽州人氏。为人甚讲恩义,又有一身好武艺,深晓兵法,为人精细。当时收留二人在家中住了多日,怎奈四周官文缉捕得紧,陈奂便也弃了官职不做,连同苟三、秦翘二人逃奔去山东登州府牟平县的王洲家里。那王洲乃是陈奂自小好友,深有义气,只是时运不佳,未得入官,便在牟平县里开了一家酒店,干着杀牲口的勾当。怎奈那小本经营,官府科派摇役十分烦重,王洲早是心有怨念。那日陈奂领了苟三、秦翘二人投奔到来。陈奂说起是旧日的小主。王洲见了甚喜,便藏了他三个人在家里避祸。不觉便是数年光景。 忽然一日,王洲的胞弟王灭却返还家中,竟一口撺掇着自家兄长上山入伙,原来这王灭早时曾做过登州强匪,却为那兵马提辖阎煌锦所败,暂且潜身绿林,待到风头一过,王灭欲待报仇,便来同家中与自家兄长相商,进而识结苟三几人,恰好巡捕文书一日密比一日。众人都不胜其烦。王洲便叫众人坐下商议道:“眼下这厮如此查察我等,不如听得我兄弟的话,权去落了草罢,不知三位肯同去否?”秦翘三人想了一想,实也无路可奔,叹口气只得应了。三人问到何处去落草,王灭道:“我常说起投北二百五十里处本有一座杨家庄。庄主名唤杨忠,乃是先帝时殿帅。早时曾纵横沙场,又因刚正不阿,不悟官场之道,贬黜京师,便来此建了杨家庄,官府强盗都不敢去惹。”众人道:“兄弟莫不是要我等去奔,却有何人可引?”王灭道:“那杨家庄建立初时全赖其主管孙无为鼎力相助。孙无为却是弟之好友也。”众人大喜,便去奔投。 来及此处,那庄主杨忠喜不自胜,果然收留,原来杨忠文武双全,虽是遭难,家业丝毫未有衰微。杨忠又素来爱慕过往英雄,所投之人不计其数,附近山头皆被买下,安置其身。杨家庄自此也改叫登云寨,八字向开,面围登州。当下苟三几人来,杨忠便听孙无为之语,因那神庭山两个头领金直、白穆本领低微,不堪大事。杨忠便将苟三、秦翘二人派遣安置神庭山上,资助金银,供其草创之本。陈奂、王洲、王灭自留登云寨中听用。过不数日,神庭山上又是觅新来一英雄,名唤辛河。本是朝中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其弟辛汶在朝中与一班腐儒交恶,竟遭谗言,迫害而死,祸及家眷。辛河只得弃官而逃,又因其父早时曾与杨忠结义。辛河便来奔投杨家庄,正巧杨忠得报说苟三虽是满腹经纶,却不过一妒贤嫉能之人。此些时日,交恶众人。故而寨中人人哀怨,杨林见状,便将辛河派去神庭山上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前话休繁,且回正传。只说当时孙无涯一行人来到神庭山下金沙滩处上岸,孙无为先是叫个人上山去通报一声,过不多时,早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那寨主苟三领着寨中四个头领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出关迎接。孙无涯等人慌忙施礼,苟三答礼道:“小可苟三,平日里久闻孙大王说起孙国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孙无涯道:“孙某不过乃一乱世祸首,为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得已收纳,只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苟三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下,苟三再三谦让孙无涯一行人上阶。孙无涯等人自在右边一字儿立下,苟三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苟三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且说山寨里宰了一头黄牛、五个羊、两个猪,大吹大擂筵席。苟三又教取白玉一双,送与无涯。众头领饮酒中间,孙无涯乘着酒意,一时竟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苟三等众位。苟三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辛河、秦翘听了,却各有变色,自行盘算。至晚席散,众头领送孙无涯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孙无涯只是不住地把玩那白玉,心中欢喜,便对孙无为等人说道:“那杨忠有心要试我,却万不曾料得这苟三头领如此错爱,此恩不可忘报!”孙无为却只是冷笑。孙无涯道:“兄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孙无为道:“兄长向来胸怀韬略,今日怎会未有察觉。你道这苟三真肯收留你等?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孙无涯大惊道:“我见了这白玉,一时欢喜地紧了,不曾看得,却不知观他颜色怎地?”孙无为道:“兄长不看他早间席上,苟三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建国称尊,又深受杨忠哥哥器用,文韬武略如此精通,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他若是真有心要收留哥哥,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何必等到来日?想是便要驱哥哥去了。”孙无涯大惊道:“如之奈何?”孙无为笑道:“兄长勿忧,关节只在这几个余下头领上,秦翘这个汉子,虽是心肠不坏,却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辛河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三位。杨忠哥哥把兄长安插于此,本意便要试探兄长之能,却不早间见辛河看苟三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苟三,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眄之心,只是不得已。且看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如此杨忠哥哥便对兄长当要刮目相看。”孙无涯道:“全仗兄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孙无为笑而不语。当夜众人便是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辛大王前来相访。”孙无为便对孙无涯道:“兄长且看,这辛河果来相探,正中俺计了。”几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辛河入到客馆里面。孙无为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辛河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孙无为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眄之意。感恩不浅。”孙无涯再三谦让辛河上坐,辛河那里肯。推孙无涯上首坐了,辛河便在下首坐定。孙无为等人一带坐下。孙无涯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辛河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勾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孙无涯称谢道:“深感厚意。”孙无为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便十分豪杰,不知缘何因令弟遭诬而与京官不睦,致被陷害?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辛河道:“若说令弟遭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杨忠哥哥举荐到此。”孙无为道:“莫非杨忠哥哥曾与将军有恩么?”辛河道:“正是此人。”孙无涯道:“小可多闻人说,杨忠哥哥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江湖曾说是因反那新皇为帝而遭迫害,虽知辛头领今番埋没在此,那日却如何能勾会他一面谢恩也好。”孙无为又对辛河道:“小弟伴杨忠哥哥多久,早知他是个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将军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无为在此过称,理合苟三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合天下公论,也不负了杨忠哥哥之书信。”辛河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杨忠哥哥,非他不留我辛河,诚恐无有投名之状,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这苟三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失信于人,难以相聚。”孙无为道:“苟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辛河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孙无涯便道:“既然苟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辛河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辛河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日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辛河身上。”孙无涯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恩。”孙无为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辛河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辛河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辛河自上山去了。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孙无涯道:“上复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孙无涯问孙无为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孙无为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辛河必然有火并苟三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弟把手来拈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孙无涯等众人暗喜。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孙无涯和孙二并着其余几员丁壮身边各是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秦翘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得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苟三、辛河都是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阑。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画檐外阴阴柳影,琐窗前细细松声。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水面。盆中水浸,无非是沉李浮瓜;壶内馨香,盛贮着琼浆玉液。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当下,苟三与两个头领秦翘、辛河坐在左边主位上,孙无涯与孙无为、孙二等人都是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孙无涯和苟三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苟三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孙无为把眼来看辛河时,只见辛河侧坐交椅上,也把眼来去瞅苟三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苟三便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苟三便起身把盏,对孙无涯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孙无涯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苟三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辛河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无涯兄长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不念旧恩,妒贤嫉能,是何道理?”孙无为便说道:“辛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苟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辛河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苟三厉声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辛河大怒道:“量你只仗着父辈名声,怎做得山寨之主!”孙无为便道:“无涯哥哥,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孙无涯几人便起身要下亭子,苟三留道:“且请席终了去。”辛河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掿的火杂杂。孙无为便把手将髭须一摸,孙无涯、孙二便上亭子来,虚拦住苟三,叫道:“不要火并!”孙无为一手扯住辛河,假意喊道:“头领不可造次!”孙无涯也隔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其余几员家丁便眼疾手快,前去帮住秦翘。此番阵仗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金直、白穆虽是看到,却不敢上前去拦。辛河拿住苟三,骂道:“你苟三不过乃一个山野秀才,亏了王灭得到这里。杨忠哥哥这等接纳,好意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初时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神庭山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妨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更也做不得山寨之主!”秦翘本待要向前来劝,又被这几个家丁紧紧帮着,那里动弹的了?苟三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孙无涯、孙二两个拦住。苟三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当下见了辛河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辛河拿住苟三,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苟三得了一时风光,今日死在辛河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孙无涯见杀了苟三,各掣刀在手。辛河早把苟三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秦翘等人都是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孙无涯等人慌忙扶起众人来。孙无为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辛河坐地,叫道:“现下如有不伏者,将苟三为例!今日扶辛河头领为山寨之主。”辛河大叫道:“差矣,无为哥哥!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无为哥哥却让此第一位与辛河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辛河指着众人说道:“据辛河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苟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辛河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英雄孙无涯,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孙无涯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辛河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辛河把手向前,将孙无涯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此苟三例!”再三再四扶孙无涯坐了。辛河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苟三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从此孙无涯便在神庭山安身,孙无为还回登云寨去,各自相安无事,却又教另一个本家兄弟孙无名驻扎神庭山,以便两边探听消息。不觉便又是五年光景。 忽然一日,小喽啰来报:“登云寨有使者来。”孙无涯便叫请上来,那使者上堂拜见过,便道:“杨大王恭请孙寨主,往登云寨赴喜宴去。”孙无涯道:“既是杨大王相请,合当前去,只不知有何喜来?”使者便说出一段缘由来,原来杨忠虽已年届七十,膝下却无一个子嗣。他早年曾有一子,名唤杨高的,数十年前便已亡故了,其后一向不曾有子。不想数月之前,鸿福来至,其小妾忽然有孕,于这一日足月诞下一子,杨忠大喜过望,取名为杨林,大设喜宴,遍邀诸山头领,都来作贺。孙无涯听时,不由一怔,半晌方道:“果然大喜,还请还告杨大王,待在下少顷备过贺礼,便去相陪。”使者领诺而去。这孙无涯见那使者去了,忽地便软在椅上,长叹不已。山寨众人见状,俱是不解。辛河上前道:“今日杨大王得嗣,登云寨大业后继有人,此亦是我诸山的福分,兄长为何反叹了气来?”孙无涯道:“我非为此事不喜,只是闻见此景,不由记起我那三个失散的皇子了。而今已有安身立命之地,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所在而处。如何不痛贯肝肠也?”说罢竟掉下泪来。辛河听时,便道:“哥哥勿忧,小弟今便带同得力儿郎,往四处寻觅,誓将这三个侄儿寻回。”孙无涯听时,喜道:“若果能寻回时,贤弟便是我孙无涯的大恩人也!”言讫便要起身下拜,辛河忙一手托住,二人相视大笑,当下辛河便点了一百余个干练的小喽啰,各自扮作客商、脚夫、巧者等辈,往各处去寻。这边孙无涯自备了礼物往登云寨相贺,不题。 却说辛河等人离了神庭山,便一路向西南而去,只是留心右额角处有疤痕的孩童,不觉便是数月,犹自寻不着,辛河虽是焦恼,却也无方,这一日正到得滁州地面,寻了半日,仍是不见,喽啰们都道饿了,辛河便拣了一处酒楼,众人各自进去,只作互不相识地分开坐了,那酒保见辛河一副贵相打扮,只道是富家子弟,便上来迎住,安排了楼上小间。辛河便叫打两角酒来,和些鸡鸭菜蔬一发都摆好在桌上,自己同几个亲随喽啰一道儿都坐了来吃。正吃间,忽然听得间壁阁子中聒噪,辛河便叫酒保道:“间壁那阁儿中,怎地如此喧闹?直将本公子吃酒的雅兴都败尽了!”酒保忙躬身道:“公子恕罪,只为本处一个小乞儿,常在此处讨要钱财,只为他是个童儿,不能赶得去,却才不知怎地,竟叫他走到间壁那阁子中去了,那里客人不与他钱,他便闹,不想叨扰了公子,请公子千万息怒。”辛河听得如此,沉吟片刻,便道:“这等人也忒不爽利,为着几个钱便和一个孩儿相闹,不是磊落做派。你且将那乞儿叫了来,待我与他几贯钱钞,打付了他去也罢。”酒保见辛河欲散财行善打发了这个麻烦,心下自是暗喜,便自去叫那乞儿。数内一个喽啰道:“我等此番是来寻孙兄长子嗣,哥哥却何必管此闲事,误了前程来?”辛河道:“你们省得甚么?主母并那三个孩儿本是落难之人,我等如何能料他们境地?间或成了乞者,却也未可知。我等怎可不处处留心?”须臾,酒保引了那乞儿来,辛河见时,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儿,便叫酒保下去,让那孩儿上来,拂开他额处乱发,只见果有一道疤痕,心下已然有了些定处,便问他道:“你这孩儿父母哪里去了?如何作得乞儿?”那孩儿只是不答,辛河又道:“我观你气度,不似贫苦人家子,不知家中却有何变?以致做了乞儿?你却只顾说来,我等不是那不善之人,必不说与旁人知晓。”那孩儿犹自无语,辛河便又自桌上取过一块糕饼,递将过去,那孩儿想是饿极了,接过去便一口吞将下去,辛河道:“既吃了我这糕饼,便应晓得我断无害你之心,还不能说么?”那孩儿方道:“我原是徽州人氏,因养父获罪,母亦被害,故与两个弟弟流落江湖,不幸三弟患风热症而亡,又逢着一伙乱兵,将二弟面上打了一掌,从此落下个癫疾来,好容易来至此间,衣食无着,故而于此以乞为生。”辛河听他是徽州人,不由将眉一皱,又道:“你却才言你养父获罪,不知你生父哪里去了?”那孩儿道:“我兄弟三人却不曾见过生父,只是养父就刑之前,母亲方才告我兄弟生父之事,言其名唤孙无涯,只因恶了朝廷,不知何处去了,教我等自去寻找,兀奈天下之大,何处寻得?” 原来那日官军杀入唐楚国后宫中,申氏并三个孺子藏于花园假山下暗道中,却是李冲、王武二人一同将其搜出,彼时那王武亦中意申氏,兀耐自身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只得作罢。数日后大军班师,朝廷各与赏罚。洛云因不曾擒得渠魁,更兼损了八员将佐,反遭降职一等,降为御前带刀侍卫,从此再未得重用。力鹏奋勇在先,力挫群贼。官升一级,赏银五百两。张洲回调京师,于禁军金枪班任职,所阙职位,由房圳补替。李冲、王武,擒获伪妃,升任本处正副兵马总管,接替吕坤键位子。女将一员吴赛凤,授盱眙县君。不在话下。 却说这王武本与李冲是平级,而今却作了他的副职,心下颇有怨气。自思着欲寻李冲一个短处,参他一本。只是一直未曾寻得。不觉五年已过。恰巧是那李冲三十岁的寿辰,李府作宴,请得王武并其余一干同僚都来相陪。酒过三巡,李冲便邀众人于自家园中闲步,转了几弯,却见一个小门,为首一个正欲举步上前推时。李冲却忽地上前将其挡住,言此门后是一小阁,府上曾有一婢于其中悬梁自尽,是不祥之处,不宜前往。众人听闻此地不祥,也便住了步,各自向他处转去了。却说王武听得此言,心下大惑,暗自忖道:“昔日同为都头之时,也曾来过此园,却并不曾见有甚不祥之地,其中定有怪处。”当晚回府,装束一番,便径奔李冲府上,自外墙翻入那院中,却是一栋小房,隐隐听得里面有男女切切之声。那王武伏在窗一瞧,只见李冲搂着一个妇人,正在说些私话。王武看那妇人时,一眼便识得是申氏,心下又惊又喜,当下便偷出李宅,回至府中,召府上一个识文断字的仆役写了一封匿名书,告发李冲欺瞒上位,私匿朝廷钦犯。无数日,都省回文,着徽州知府梁里通亲率兵弁,严密拿捕。却说这徽州府衙的师爷,原与李冲有交,便去告知李冲,要他早做准备。李冲闻信,又惊又悔,欲待出逃,已是不及了。幸得王武只知李冲藏匿申氏,不知其收了孙无涯三子,当下只得教申氏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与了三个孩儿,教他们去寻生父。三个孩儿才从后门去了一刻,兵弁便到,宣了李冲罪行,便教将府内上下人等一律拿下,解赴都省。会审一过,便发了判状:李冲欺瞒上位,私匿钦犯,合拟处斩,念其旧日之功,加恩赐其自缢。申氏大逆不道,判弃市。府上其余人等,男子刺配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奴。李冲既死,王武便为徽州兵马正总管,其人原也是好色之人,这番升官后仍禁不得己欲,数年后为着一个寡妇,竟私杀人命,亦被仇家所参,下狱论死,羞愧难当,于狱中撞牢笼自尽而死。可叹李冲、王武二人,皆因贪色而失度,终至丧业亡身,后人有题七言绝句一首,单醒为人者,切不可因色失智心,道是: 红粉佳人体态妍,相逢勿认是良缘。 试观多少贪花辈,不削功名也削年。 且把闲话休提,仍说正话,却说当下这辛河闻听此言,扑地滚下椅来,抱住那孩儿道:“我的好侄儿,直教我等寻得苦也!”这孙鑫一时不知怎地,只是怔住,辛河便将火并苟三、众人寻嗣的事儿说了。孙鑫听时,不由得哭个不住。辛河自是宽慰他,待他收住泪,便道:“我的贤侄,此数年来苦了你兄弟了,而今且带我等去寻着你弟,共回神庭山见你父亲。”那孙鑫将头点了一点。辛河便唤酒保,与了一锭大银道:“承蒙看觑,不胜感激之至。”自随着孙鑫出了酒楼去。那分散了坐的喽啰们亦算还了钱,跟将过来。这孙鑫引着辛河一干人等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一个乞儿作一堆儿坐在檐下,正是孙无涯二子孙森。孙鑫上前去招呼他一声,那孙森只是痴呆不应,辛河见时,便唤一个也扮作乞者的喽啰背他,众人径出徽州,回返神庭山,见着孙无涯,备述前事,孙无涯虽痛申氏遇害,损了二子,却幸得长子尚全,大为欣喜,当下重谢辛河。杨忠闻听此事,亦遣人相贺,不在话下。 这边孙家既得一时阖乐,便一向无事,不觉便又过去一十三年光景,忽然一日,杨忠染病告危,因其子杨林尚幼,便召孙无为、陈奂、王灭、王洲几人都于床前。杨忠道:“子嗣年幼,还望众位念及同袍共事之情,勿让我杨家衰微。”就听孙无为上前道:“庄主,我兄长孙无涯文武兼资,大事尽可全全交由理办。”陈奂道:“如此岂不是将庄主大业拱手让人,反客为主?”孙无为道:“我孙无为耿耿忠心随庄主多年,岂会趁人之危,夺人家财,陈将军、王将军勇武虽好,却无成国之谋,我孙无为才干自也愧不堪我兄长,眼下少庄主年幼,乃多事之秋,唯我兄长有此大才,可为辅翊栋梁。”杨忠咳道:“无为兄弟追随我多年,我自不疑他忠心,只望诸位保我儿孙无忧便好。”陈奂见此,便也没得话再题,便依孙无为所言,恳请孙无涯来主事大局。杨忠已是聩聩无神,只把头偏向孙无为,抬手缓言,孙无为连忙跪于床前,紧握杨忠那手,杨忠道:“我与无为相逢于患难,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分别,倘他日有变,望你念及你我二人多年旧情,照料好吾之儿孙。”孙无为泣涕应了,杨忠听罢,方才闭目而逝。自此诸山大权尽归于孙无涯一人之上。说也巧极,那边朝廷亦传英宗驾崩之信,群臣拥立大天王为皇,是为神宗皇帝,登基荀年便是破格启用王荆公为相,大兴青苗、免役二法变革,谁料官弁守旧,贪腐不减,四方流民大起,天下骚动,淆乱法度。孙无涯见了,就神庭山外开设粥篷,吸纳来此,壮大根羽。又自这流民中觅了两个女童为孙鑫、孙森养媳。春去秋来,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十年荏苒,贤相挪移,天下骚动,蝗灾赤地,笔笔列数,朝廷法度愈坏,四方灾民越起,只道神庭山处有生机,潮泉涌来。神庭山虽富,怎可养此浩浩群饥,恰好山中喜讯又传,孙鑫、孙森各诞子嗣。孙鑫一子名唤孙子路,孙森二子分别唤作托天、灭天。孙无涯见此,又听山中传报库存将空,便将那先前所用的那般疼热之语再度去哄这山中灾民,可怜那一汪愚民,竟被此等之语蛊惑,甘为其卖命。 孙无涯见状,便召山中大将商议,攻打那处州府,抢掠钱粮。辛河道:“传闻蓬莱县近日有官员调度,形势动荡,机不可失。”秦翘也道:“何况家业终归子嗣所传,大哥何不让皇子此番出征历练一番,也保后世无忧。”孙无涯点点头,道:“言之有理。”当时便点孙鑫、秦翘、辛河、金直、白穆、龙琅之子龙和、龙琊之子龙休,共是六员大将伴随,八万大军出征,兵发蓬莱县。 只说众人领兵杀到蓬莱县前,秦翘挺着一根铁枪,一马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大叫道:“神庭山来此要粮,快快开门,纳粮不杀!”却见城门开处,一员虎将手捧擂鼓瓮金锤飞撞出来,竟是那虎将力鹏,受调令调来此处为兵马总管。力鹏大骂道:“又是你这杀不尽的孙贼,犯了弥天大罪,老爷正恼恨先前未得杀你满门,出我胸中这口怨气!”孙鑫咬牙大骂道:“秦先锋且上,捉住这厮生嚼!”秦翘听了,骤马挺枪,直抢力鹏,力鹏纵马来迎,大吼一声,“甚么挫鸟来!”一锤早把秦翘首级砸成齑粉,落于马下,孙鑫大惊。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喝道:“莽汉莫要逞凶,金直在此!”手舞双刀飞马迎战,只三合,吃力鹏一锤打入胸肋,吐血毙命。力鹏方把锤收回,早有一将出马大叫:“白穆在此,贼人受死。”轮开山斧来敌力鹏,不上五回合,早已中锤落马。力鹏大吼道:“先前那小厮在何处,老爷要捉你来下酒吃!”孙鑫早是吓破心胆,在牙旗处望见力鹏奔来,当即纵马要跑,力鹏大锤开路,身后官兵也是奋勇。早是追上,吓得孙鑫几乎落马,幸亏龙休、龙和二人上前死命敌住力鹏。可笑这二人那是对头,早被力鹏一手一锤,龙休头顶开花,龙和面目稀烂。 眼看力鹏如此神勇,不觉恼动一位英雄跃马前来,大喝道:“休要猖獗,你认得我辛河否!”力鹏一心要杀孙鑫,那会答话,举锤直打,辛河连忙举钺迎住。战到四五十合,辛河交锋未定,却是断不敢放走力鹏,孙鑫回身看见,便叫道:“辛将军努力,休放这贼徒过来!”力鹏大怒,恨不得直冲上来打杀孙鑫,却又吃辛河舍命挡住。力鹏一时撞不开辛河,又见孙鑫趁机飞马要跑,便抬手一锤战开辛河,另一只手上虎臂发力,大锤甩去,正中孙鑫后背,锁子甲早碎,孙鑫大吐一口鲜血,伏在马上,任马儿拖了回去。辛河眼见孙鑫已是脱走,自家又一时赢不过力鹏,也只得驾马飞逃,力鹏眼看追赶不上,大骂道:“贼人只敢跳梁,再敢来犯,且看老爷这大锤砸他一个稀烂!”便收兵回城去了。 众军败逃回山寨,孙无涯欲哭无泪,损兵折将且不说,太子孙鑫又是身负重伤,那里医得回来,不过一夜,呜呼哀哉。寨中又是缺粮,只得菜人掘尸,暂且度日。自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打那孙鑫病死,这孙无涯便愈发乖张,每日忽喜忽悲,不辨饥寒。又过得数年,三孙皆长大成人,孙无涯便以孙鑫嫡子孙子路为太孙,那孙森依旧每日痴颠,只得养在家中,连同孙托天、孙灭天二子亦不得重用。孙子路十九岁时,神庭山忽现一赤尻白猿,每每月夜独坐于山巅之上,逢人则如狼顾鸱张,血目而视。山中人兽莫不惊怕,唯有孙子路来时,竟会毕恭毕敬,似在拱手做礼一般。忽一日,孙子路梦得那猿猴手捧仙丹,递与身前,转瞬惊醒,旦日便为其子孙圣啼哭降生,大为惊奇。 又说那孙托天、孙灭天本不服孙子路无才无德,只因其父为长子便得了太孙之位,索性每日便在孙无涯面前百般诋谮。孙无涯从此不喜孙子路,冷落异常,数年如一,更有一次,险些为孙无涯所杖杀。转过一年,那孙托天、孙灭天二人又进谗言,让孙子路领兵下山借粮。不想又碰着那老冤家力鹏,虽已年过花甲,却仍精神矍铄,仍旧使得动那对金锤,引着两个徒弟“驱狐神”丁保、“刺狼将”叶诚,又有那京城比武大胜番将的“雄威将”吴玮璠相助,七战七胜,竟将孙子路杀了个片甲不留。 自此孙子路每日无比忧恨,加之发妻突然暴毙,一怒之下气火攻心,病危床榻,无人照料,弥留之间,却见一老者闪至身前,孙子路思道:“莫不是我大限已至。神人来渡我了?”便勉强哼了一声道:“何人来此?”却见那老者上前,摇动孙子路身体,复又叩首道:“太孙,老仆孙慈顿首。”原来此人乃是龙家府上一个老仆,后又随了孙家之姓,唤作孙慈,曾于龙王寨破时保护龙和、龙休突出重围,而今已将至八十岁矣。这孙子路一听时,猛然精神振奋,伸出右手道:“我为族中灭天、托天二兄弟所嫉恨,每日只在大父前诋毁,而今奄奄将亡。止有你还念顾,此恩重矣!”孙慈哭道:“老仆受故太子之恩,没齿难忘,而今竟不知太孙如此困顿,是我失了计较,实当万死!”孙子路撑起身道:“老叔切莫折煞自身,我却有一事相托。子路有一子,乃名孙圣,是我妻子潘氏所生。而今其母已亡,我又眼见不得活了。此处已保不得其性命,惟有托孤与老叔,带了他远去,使他每日食尚果腹,幼时我曾得神人托梦,言我子嗣必有龙命,若是神人真真在此有灵,只求日后必佑我儿一生平安矣!”言毕孙子路呕血数升而亡。 这孙慈见孙子路已死,又哭了一场,自是转身而去,走至山后一间小屋,就见其中床上卧着一个孩儿,便是那孙子路之子孙圣,模样生的古怪,身穿一件白布短小直裰,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圆眼睛,查耳朵,已是数日不曾进食矣!那小孩见着孙慈满面凄容,心下已是猜着七分,却只是木木地坐着,孙慈将前事说过,又言要引他去,孙圣自是应了。当下孙慈至伙房卷了十数张面饼,连同一壶水,都作一个小布包裹了,带了孙圣,星夜离了神庭山,奔东南方去了。 且说孙慈、孙圣一老一少昼夜赶行,过得三日,身上干粮也是食尽,到了午时,孙慈看那山路崎岖,也是叹息道:“此处人烟稀少,怎的好求点小菜饭来与少主吃。”正说间,孙圣猛闻得一阵粥香。便拉孙慈一同前去,爬至坡后,走出空地看时,只见山脚下有一夥男女老少各捧破碗排队领粥汤炊饼。孙慈、孙圣连忙下山,孙慈排至队后,开言问道:“不知此处是那个仙圣普渡,可否容我二人饱餐一顿。”中有几人道:“你怎的不知,此处乃是唐天师道观,俺们这彪穷乡村民多得他救养,方才有口粥喝。你们二人若是也要,自去后山道观里拜访,回取便是。”孙慈听了甚是惊喜,暗道:“我曾听闻昔年王韶大破西夏时曾得一位天师相助,莫不就是此人?”连忙化了两个炊饼交与孙圣道:“少主且在此等候,老奴且去道观中拜访天师。”孙圣应了。 见孙慈走远,孙圣肚中实在饥渴,便把那两个炊饼一气吃下,又无清水相助,频频只是噎声不断。添粥那几个道童见此皆大笑不止,中有一个道:“这般猴急下肚,只怕是糟践这好面炊饼了。”孙圣听了立时大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可信我打你满地找牙!”那道童听了也是怒道:“那里来的眼瞎乞丐,今日且叫你知我符犼威风。”符犼一面闪至孙圣身前,拽拳便往孙圣脸上打。孙圣见了,霍的闪过,孙圣抬手一掌,早把那符犼左脸打肿,翻倒在地。 符犼起身大怒道:“陆獬师弟、寿猄师弟、席獨师弟,且和我一起来打这小厮。”话音未落就见发放炊饼的几个道童一并奔来相助。孙圣见时,这陆獬生的骨瘦如柴,身体耸直。那寿猄生的胖面肥腰,五短身材。那席獨生的面如锅底,眼小肩宽。孙圣心中暗暗惊道:“却是那里搬来的三个怪婴。”三人皆是圆睁二目,喝道:“便是你这厮打伤了我符犼哥哥。”孙圣啐一声道:“自家技不如人,却还敢叫帮手来。””三人听罢,怒不可遏,一齐上前,拳雨纷飞,孙圣抬手相招,一人架住四人撕斗,竟是不遑多让。那一彪饥民见得几人架势,一哄都走了。 五人正扯斗间,却见一人撞入垓中。孙圣看时,竟是那老仆孙慈。只看孙慈摊开双臂,保着孙圣在怀中,犹如牝护雏鸡一般,叫道:“少主莫忧,老奴在此,谁人皆不可伤你。”符犼四人围着孙慈一阵拳打脚踢道:“你个老虏快滚!”孙慈闷哼数声,仍是死死护住孙圣。孙圣见状也是叫道:“慈叔闪开,且看我打这几个小厮!”孙慈那肯,只把孙圣好生护在身下。六人正在拉扯间,就见天边降下一朵白云,一人自上缓步踏出。二人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鸾姿凤态,长髯广颊,方瞳碧眼,仙风道骨,却不知是何路先圣来。符犼几人大惊道:“师父怎的来了?”那仙圣看了符犼等人一眼,厉声斥道:“自家学艺不精,怎敢迁怒他人,欺凌老弱。”抬手一挥,只见几个金甲神人自虚空里钻出,揪着四人衣领,一下遁走。那仙圣转身又搀扶起孙慈道:“弟子违规,有失书礼,还请二位见谅。”孙慈连忙做礼道:“多谢天师在此施恩。”那仙圣笑道:“不过野菜粗饼,岂堪此夸。”孙慈道:“恩公却说那里话?我等也不是精细之人,那需甚细脍,只是一饱便彀。”那仙圣便又自案桌上取了粥饼,拿来与这俩老少吃。二人实则饿极了,也不顾甚么软硬滋味,拿起便吃。那仙圣自坐了看他两个大吃,笑道:“这等粗食,二位却如此抬爱,想是困窘的急了罢。”那孙圣听得此言,心里不服,便叫道:“区区一吋之困,何足道哉?待得日后腾达,这等事只在笑间。”那仙圣见他这般轻狂,却不由得生出些别意来,笑道:“小友这等自爱,老夫甚是中意,想来小友此等贵气,日后必有作为。”那孙慈见二人言笑,惟恐孙圣出言无状,连忙赔罪,不想那仙圣却道:“此儿人困志高,实乃大用之材。他既有青云之志,却好老夫这一身修为,无处相传,而今正好襄助他一程。”孙慈听说,知是逢着了大修为之人,急起身拱手道:“承蒙仙长抬爱,岂敢不从?不知仙长尊姓大名?”那仙圣笑道:“老夫诨名,乃见首神龙唐益是也!在这蛇豹山中修习数十年,颇有所得,今日幸得这个好儿郎,吾志遂矣!”孙慈心中惊道:“莫不就是那年征伐西夏时曾显灵助王韶将军得胜的仙圣么?”连忙叫孙圣行拜师大礼。那孙圣何等悟性?见着这般,亦知逢着了大机缘,当下便执了弟子礼。唐益点首,抬手一挥,只见眼前仙气缭绕,钟声袅袅,童子采药,素纱白衣,先前荒芜之景,转眼竟是一番清雅之地。二人大惊,身后唐益缓步上前道:“此乃西华毛天师云游至此所修之观,传此吾辈已经四辈人矣,此后你们祖孙二人可尽在此安歇。”二人谢恩未罢,又见符犼几人鼻青脸肿,各自上前赔礼道:“先前我等粗鲁,还请孙师弟莫要记怪。”孙圣笑道:“怎会,还请今后众位师兄多多照料。”众人心结已解,谈笑甚欢,自此孙圣便一面留在这蛇豹山中修起道来,一面安养孙慈天年,不在话下。 且说孙圣每日只在蛇豹山上随唐益练功修道,不分春秋日月,这日天清气爽,唐益偶来出关,携着孙圣下山采买经文,一路走来,不觉已是到了一座亭前,夕阳在山,唐益自坐当中打坐,孙圣手捧几卷经书,正要寻路下山,抬头一看,那路口正遇着一乞儿。那乞儿见着唐益、孙圣二人却是连忙一礼。只因这一下,有分教: 相逢萍水,聚谈此日经纶。 同事干戈,建立他年事业。 毕竟这个乞儿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八员神庭山将佐: 孙鑫、秦翘、金直、白穆、龙和、龙休、孙森、孙子路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李冲、王武 第三十一回 薛元辉报恩放人 七杀神伏兵斩将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话说当时这白龙山排位安定,大小头领自此皆从白钦为寨主,尽皆一心,拱听约束。白钦却叫先守在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宁海百日。一日,请到一得道之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法主;只为游方来到曹州,经过白龙山,白钦就好生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斋闲语间,白钦问起曹州境下风土人物。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曹州冷面孔目之名?”杨律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我竟是忘了,曹州府里是有个王学究,单名一个政字,绰号冷面孔目;前日主公正是烦恼寨中无诸葛武侯这般内政之人物,我白龙山寨中若得此人时,还有甚么烦恼不释?”白钦道:哥哥莫不是知道此人?”杨律道:“这王政我略有所知,其年过不惑,表字子明,乃是武陵汉寿人也。弱冠时曾学大儒横渠之道,能下笔成章。他任濮州通判时,范县知县赃秽不修,王政不顾同僚之情,按实杀之,一县震竦。后左迁为曹州孔目,仍甚有名声。只因恶了同僚,愤而归乡。可谓一时之人物也。”白钦道:“这般人物,正是山寨所需,敢问大师,其人现居何处?”那大圆和尚道:“正居曹南山下葵桑村中。”白钦谢过和尚,又问杨律道:“此人与你相比,则何如?”杨律道:“王政之才,远胜于我。杨律幸得追随星君,星君若立此山于一世,即杨律与石宝等众将足也;星君欲霸王宏图,则非王政不可。断不可失也。”白钦大喜,当时便安排杨律带着数十人,抬着花红果礼去葵桑村中请王政上山。 次日一早,杨律带上几个随从,换一身素服共同下山去往曹南山葵桑村。白钦放心不下,便叫张岳跟着杨律一同前往,以防万一。众人当时行了数里,翻过山头,杨律早遥望见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张岳道:“先生可知怎的去葵桑村?”杨律道:“沿此山路向南而行,再过一高岗,便见一小村,便是葵桑村了。”张岳称是,众人策马前行,不过数里,就见葵桑村,端的是清秀美丽。杨律、张岳来至村中,张岳叫众人下马,各捧着花红果礼清点,杨律便问一老叟道:“敢问王学究家居何处?”那老叟道:“此路向前走便是。”杨律谢过老叟,领着众人继续前行,果见一草庐,茅室蓬户,庭草芜径,正是彼大儒者,虽隐居穷巷陋室,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矣。 杨律叫张岳等人都在外等候,自己一人叩门叫之,不多时,果然有一学究前来开门,杨律看时,那学究身长八尺,美须浓眉,不怒自威,正是王政本尊。王政见杨律衣着端正,举步文雅,便做了一礼道:“阁下何人,何故来此?”杨律也做了一礼,道:“在下乃是江州一儒生,因久闻曹州王学究才识文渊,今特来拜会诗文。”王政听此,默默不语。只是请杨律入屋,杨律随王政进屋,见那草庐中别无他物,唯床上有数卷书。 原来那王政自遭贬谪,早把功名二字抛在九霄云外。因本身素慕龙尾山前贤遗风,径自入山结庐,劈石为壁,刈草作檐,浑似个野鹤闲云。每日捧着《论语》、《孟子》,只管与圣贤磨牙,任他外头狼烟四起,只当耳旁风过。奇的是逃难百姓闻得此处有位贤人,拖家带口来投,不消三五十日,山坳里竟聚起千百户人家,俨然成个世外桃源。王夫子便在庄里设下学馆,寅时击磬,申时鸣钟,教众人摆弄笾豆祭器,讲究进退揖让。那些扛锄头的汉子要听讲,须先掸净衣上尘土,方得跨进门槛。自此乡民个个知书达理,连黄口小儿都能诵得几句“关关雎鸠”。这先生平素戴顶乌漆幞头,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直裰,拄着枣木拐杖走街串巷,虽年近半百,步履倒比后生还稳当。逢着清明寒食,必见王政将絮棉头巾整了又整,白布长衫浆得笔挺,在祠堂里三跪九叩,额头碰得青砖咚咚响。只是每每酒过三巡之时,常对着空座抹泪道:“娘亲若在,见孩儿这般光景……”原是这王政幼年丧母,连慈颜都记不真切。宅后七八十步有条清溪,暑气逼人时,便见他赤着脚板踩水花,偶尔隔着篱笆瞅邻家菜畦,却从不肯讨要半根青葱,当真是个俗世奇人。 当下王政道:“阁下若是有事相求,便请详说,不必闭口藏舌。”杨律道:“先生怎的这般说。”王政道:“阁下莫不是欺我不谙世事?眼下谁人不知杨律闹江州之事?若是有事,便请直言相说。”杨律见此,也不再含糊其辞,便叫张岳等人进屋,捧上金银道:“我家大王素知王学究抱道怀贞,潜翳海隅,盘桓利居,高尚其事。虽有素履幽人之贞,而失考父兹恭之义,不惟古人亦有翻然改节以隆斯民乎!日逝月除,时方已过,澡身浴德,将以曷为?岂不知仲尼亦有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哉!’今特来请王学究共上山寨,同襄大义。”王政听了,拱手道:“王政海滨孤微,罢农无伍,禄运幸厚。横蒙阁下如此垂青,实乃幸事。只是王政生性疲懒,又久荷渥泽,积祀一纪,不能仰答厚爱。无奈沈委笃痾,寝疾弥留,不能胜任,还望阁下另请高明为好。”便叫送客,杨律所拿金银细软也一并退还。正是: 陆困泥蟠未适从,岂妨耕稼隐高踪。 若非先主垂三顾,谁识茅庐一卧龙。 杨律见此,也不恼恨,便和张岳等人返回山寨,报知了白钦,白钦怒道:“这厮怎的如此无礼!”杨律道:“星君此言差矣。”白钦道:“怎的说来?”杨律道:“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孔子辞不受,入谓弟子曰:‘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驾,辞而行。今番这王政自比先贤,怎会因此拜访一朝便来。”白钦道:“这般说来,还需我三顾茅庐不成?”杨律道:“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星君欲成就一番大业,则必经此一遭横行。”白钦道:“恁的说来,这人岂不是短时不可上山。眼下寨中还需钱粮,曹州城南有个戴家村,那保正戴春贪婪无餍,忿类无期,我欲打下此村,夺取钱粮,你看如何?”杨律想了一番,却是笑道:“除去钱粮,此行还有个大用。”白钦道:“甚么大用?”杨律道:“若是拿得此事,必能叫王政一并上山。”白钦大喜,忙叫杨律细说。 原来这戴春的父亲叫做戴聚发,原是徽典当中伙计出身,绰号“铁算盘”,真是丝毫不漏,那怕一文钱,情愿性命抵换。这铁算盘连欺带骗,把典当东人的内外家资一鼓而擒之。恐人看出破绽,在徽州鬼混了许久,暗暗地带了两个儿子,溜到山东曹州府,将骗来的家私撑立起门户来,建了一座戴家村,自为朝奉。不数年,家财巨富,在曹州城里称得豪富,城内城外谁不晓得戴老员外。戴聚发归天后,留下戴春、戴全两个儿子。那戴春生得风流花荡,三瓦四会,大小赌坊,无不扬名,一切帮闲蔑片,无不厮熟,曹州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翻倒聚宝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兄弟戴全另是一家行为,身有千百斤膂力,专好耍枪弄棒,结交好汉,熬出了个“金毛犼”的绰号。 又一年,王政之师高愉左迁任曹州知府。那高愉本是陕西汉中人氏,早年投军吃粮,全凭血战之功,步步挣得功名。至不惑之年,竟官拜兵部尚书,端的是年少有为。这高尚书与蔡京、高俅等弄权之辈大不相同,偏生毁在个“情”字上。原是那日禁军教头祁通设宴,席间引见妻妹胡凤。高愉但看一眼,便似中了十面埋伏,把甚么兵符印信尽抛脑后。自此日日流连祁通府邸,连西夏犯边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都教小吏压在砚台下。恰值辽使来朝索要岁币,枢密院遍寻尚书不得。道君皇帝亲至祁通宅邸,不巧却撞见高愉正与胡凤对弈调笑,气得摔了九龙佩,当庭叱道:“卿本良臣,奈何作穿花蛱蝶!”遂贬为曹州知府。官家虽是恨恼高愉,终究惜才,特拨六万山东厢军,又着祁通任兵马都监辅佐。高愉亦对祁通有些不爽,奈何木已成舟,索性娶了胡凤为妻,再与祁通重修旧好,两个白日一同巡城布防,夜间挑灯研读《武经总要》,倒把曹州整治得浑如一个铁桶一般。 不想上任不及半载,曹州突发大疫,高愉命府衙医制良药分发百姓。戴春却来请见,高愉纳入,只听戴春取出一根蒜金道:“大人是愿为一清水知县,还是一富家老翁?”高愉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岂不知贪赃枉法乃是重罪?况乎这曹州本就是个清水衙门,上那去混得开支?”戴春道:“买卖已来,大人怎能装聋作哑?”高愉道:“你莫不是想借此大疫横发巨彩,那来的甚么门路?便是奇药囤积,也有明晃晃的朝廷文书在,休要失心疯了。”戴春笑道:“高大人,药虽付之,恐亦虚设。”高愉道:“何故这般说?”戴春道:“依照曹州之旧俗,凡事尚鬼信巫,每有疾病,百姓多未尝亲药饵也。”高愉道:“如此则居死于非命者多矣,不可以不禁止。”戴春道:“正是如此,大人自可抓捕巫蛊之辈,小人再以奇货可居,必能敛财无数。”高愉道:“无功不受禄,你怎愿助我?”戴春笑道:“阿瞒欲安军心,须借王垕之头。今朝我便愿做王垕,只是须得平分此财。”高愉冷着脸道:“若不用你,我自可一人,何须多分?”戴春哈哈大笑道:“若不用我,大人如何做得了知府之位?”高愉亦是大笑,遂下令追捕当地巫医,轻者脊杖二十,重者发配到外地充军。不满一年,曹州城内淫巫便已销声匿迹。戴春亦是囤积居奇,大肆敛财。曹州百姓无不深受其害,如有百姓上告者,高愉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案子。那日曹州府衙三通鼓响,高愉端坐明镜高悬匾下,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道:“尔等妖巫惑众,假托神鬼诈取钱财,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堂下跪着个白发婆子,怀中紧抱药葫芦哭道:“老身不过采些艾草驱疫,何曾害人?”话未说完,早被衙役扯开衣襟,露出肋下溃烂的瘟疮——原是自家染病仍施药救人。高愉却眯眼冷笑:“这疮癞分明是妖法反噬!”转头对通判使个眼色。但见文书提笔便写:“巫婆王氏,以人血炼药,证据确凿。”满城郎中见状,纷纷砸了招魂铃,藏起《肘后备急方》。自此曹州地界但有发热咳嗽者,只得跪在城隍庙前烧纸人。那戴春照旧为一方富甲。有童谣一首,单道这事曰:高知府,戴豺狼,官袍底下脓血淌。巫医哭,良药藏,朱门狗彘吃人粮。 且说杨律为白钦盘算道:“主公若是拿下戴家村,则有三个好处:一来可为寨中钱粮一年之用有余;二者戴家村毗邻曹南山,正为曹州门户,籍此时机亦可破得曹州;三者戴春同那曹州知府高愉素有勾结,为祸一方。这高愉正是王政的老师,若是目睹其罪证,不愁他不上山。”白钦大喜,当即分拨两队人马,第一拨人马,杨律、文锦、石泽霸、端木北、端木南、陆荣、夏懋,带领二千步军,下山先行;第二拨,白钦亲领,王寅、石宝、钟焕、常轩、张岳、乔正跟同,带领五百马军,一千五百步兵,将大兵屯在南华县,押运辎重,随后接应。其余头领看守寨栅。 却说戴家村戴春家中新起了宅邸,飞檐上蹲着七只鎏金嘲风兽。这夜后花园摆开流水席,丝竹声里混着算盘响。管家捧着账本念道:“今岁强征‘驱瘟捐’三千二百两,‘护城税’四千五百两……”话音未落,忽有庄客揪来个蓬头妇人:“这贱妇竟敢私藏治疟的常山草!”戴春醉眼乜斜着,忽将翡翠酒杯砸向妇人额头:“拖去地牢!告诉那一彪瞎王留、乔男女,从今往后伤风咳嗽都得买官药局的‘九转还魂丹’!”那血泊里的草药,恰与官药局三十两一包的丸药别无二致。待处置了妇人,戴春心喜,又对众人道:“本保正体恤百姓,今日特设义仓,尔等休要怠慢。”便教兄弟戴全带着庄客,至草市与境内四下村坊百姓发放粮米,不在话下。 这日正逢大集,忽听得铜锣开道,八名青衣恶奴拥着戴全到来。那戴全骑在枣红马上,马鞭指着一老农喝骂:“昨日交粮少了三斗,今日须拿孙女抵债!”两个恶汉当即去扯那十三四岁的女娃,扯得粗布衫裂开半幅。却有两个卖柴的樵夫,一个拳骨上抹了炭灰,一个腿杆子缠着脏布条,头戴破毡帽,脚踩麻草鞋,背着松柴混入人群。只见为头那樵夫忽地一个趔趄,肩头柴担散开,松柴里裹着铁蒺藜,炭灰中藏着飞蝗石。身后那汉子趁乱踢翻粮车,黄澄澄的谷粒里竟混着半数霉米。各家百姓见得如此,形色各异,有欣喜出了恶气的,亦有惧怕祸及己身的,不由乱做一团。戴全抡棍要打,却被前头那汉子抱住腰身,动弹不得。这两个樵夫不是别人,正是神拳圣端木北、铁腿豪端木南扮的。 当下端木南纵身跃上粮堆,一把撕开粗布衫,露出腰间明晃晃的鱼鳞甲道:“列位乡亲看清了!这霉米掺沙的勾当,该当何罪?”端木北早提起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扑的只一拳,正打在戴全的口角上,鲜血迸流,牙齿也落了两个。余下的庄客见两个如此凶猛,都不敢上前。戴全见状,忙呼好汉饶命。端木北大笑道:“如今一发打杀了你,却也不难,只是不是好汉作风。待我们白龙山兄弟将你兄长捉出来,到时一并收拾!”当时问起那伙百姓来,闻说是白龙山的义军,尽皆欣然跟随。 戴春在望楼上看得真切,急令紧闭庄门。不想杨律已教余下的人马已埋伏在戴家村外五里的芦苇荡处。端木南寻了火种,身边取出号旗号炮,就庄前放起。左右两边,已有头领等候,只听号炮响,前来策应。庄门外文锦、陆荣,领五百人从前面打将入来;庄门外又早一彪人马到来,为首的是石泽霸、夏懋。当下两个引一千军马,围住庄院。拿住戴春,引去庄里看时,却满满装载粮米在内。众将得了数目,飞报主将白钦,约定同攻曹州。 却说高愉正在曹州府署后花厅独酌,一壶梨花白尚未见底,忽有探马踉跄来报:“白龙山贼寇已破戴家村,正朝州府杀来!”高愉缓缓搁下酒盏,指节叩着紫檀案几道:“贼兵距城几何?”探子道:“禀相公,贼众现在曹南山驻扎,离城五十余里。”高愉听了,暗中放心。忽闻廊下铁甲铿锵,祁通按剑疾入。但见高愉正临摹《平复帖》,笔走龙蛇竟无一颤,抬头温言道:“将军来得正好,且看这‘疾风知劲草’五字,可还入得法眼?”祁通焦躁道:“贼军……”高愉搁笔轻笑道:“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明日开城,烦请都监引军与贼军决一死战。”祁通即便起身去了。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祁通进署,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一面嘱咐两个团练使鼠尾驹马铨、恶角兽孙獬:“速选弓弩手三百名,防守南门;再选精兵八百名,申牌时分随同出南门。齐心协力,剿除草寇。”二人同声答应。这两个乃是镇压刘花三起义时受了许员外恩惠,因军功拔擢的武将。白钦在扬州参见徐京时,也都曾见过的。当日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白龙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白钦依杨律之计,将大兵屯在南华县,先遣钟焕、乔正潜入城中按计行事,再差人往城上下了战书,点兵攻打曹州城池。王寅领中营,常轩领左营,张岳领右营,石宝领后营,浩浩荡荡杀奔曹州。那祁通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马铨、孙獬并大队人马,直到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南门。祁通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马、孙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王寅、常轩、张岳早已列阵等待。祁通提枪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王寅挺枪而出,看那祁通身长八尺,年近四旬,头戴镔铁狮子盔,身披鱼鳞锁子甲,掌中亮银枪舞动似雪浪翻涌,真是一员虎将。 当下王寅在马上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祁将军么?”祁通道:“正是。”王寅道:“祁将军听者:俺白龙山大军来此,与别人无关,只为生擒那滥官高愉,为百姓作主!”祁通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枪!”说罢拍马过来。王寅持枪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英雄怒马相交,双枪并举,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那边白龙山营里恼动了霹雷刀张岳,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常轩见张岳出阵,也便拍马相攻。这边官军阵上马、孙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后营里石宝已到阵前,恐本部有疏失,跃马跳入圈子内,望着孙獬面门上虚晃一锤。孙獬急俯身躲时,早有祁通隔开王寅军器,接住石宝再战。孙獬恼怒,本欲一同夹攻,又被王寅拦住,脱身不得。那边厢,马铨武艺本在张岳之上。战到四十余合,张岳渐渐手软。常轩见张岳落了下风,急忙去帮衬。七员大将又斗到三十合之上,将要输的那个,却是孙獬敌不住王寅,正在左支右绌。城上高愉见天色已晚,便令鸣金收兵。孙獬暗道侥幸。白钦见官将武艺亦非等闲,也不教追赶,传令收兵回营。 却说祁通回到城中,下马来见高愉,说道:“老师为何收军?”高愉道:“耳闻不如目见,今日一战,这贼军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祁通道:“然也。前头那使枪的贼将,即已与小将一般本事;不想又冒出个使流星锤的,更是十分了得。”高愉道:“听闻那厮唤作石宝,是福州人氏。惯使一个流星锤,百发百中;又能常使一口宝刀,名为劈风刀,可以裁铜截铁,遮莫三层铠甲,如劈风一般过去。与他斗将,恐难退敌。幸喜我等兵力倍于贼人,夜里先教马铨、孙獬率领两路人马出去城外,到曹南山背后埋伏暂歇。来日临敌之时,待你军马出城,一面等白钦兵来,左右掩杀。”祁通道:“老师高见极明。” 却说次日祁通又自南门引兵出城,正迎着白钦军马。两军相对,白钦亲自出马与祁通交战。斗到五十合,祁通气力不加,回马便走。教把手下军马分作两路,不入曹州城池,绕城而走。白钦待要追赶,左边撞出马铨,已有文锦恰好迎住;右边撞出孙獬,又有石泽霸恰好迎住。眼见得文锦、石泽霸二将如虎入羊群,马铨、孙獬抵当不住,两队兵马慌乱起来。 祁通情知官军不胜,欲回曹州。行不数步,只见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城内人声鼎沸。却是乔正奉杨律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原来乔正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白龙山兵到,使好动手。谁知祁通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乔正无从措手,暗自叫苦。恰好钟焕进城寻着乔正,乔正大喜,便与钟焕说明药线所在之处,钟焕会意。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钟焕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吃小卒看见急捕,钟焕早已跳出营后。地雷轰炸,城郭崩摧。白钦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石宝、王寅催动全军杀上。祁通见状,愈发焦急。 却说祁通要入南门救城池时,城门边又撞出五百贼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三二十辆火车,车上都装满芦苇引火之物。贼兵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磺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过来。为首两条好汉口称:“陆荣、夏懋在此!”手拈军器,大踏步堵住城门。祁通等见了,不敢迎敌,慌忙便走。忽闻东门传说道:“一个黄须汉子挺着点钢枪,一个白面汉子掣出大砍刀,引着四五百火兵杀来,阻塞城门。”又听西门报道:“三五十辆火车塞住城门,外面贼兵围得铁桶一般。冲出去的都被一刀一个,戳下护城河里去了。”祁通等听了,叫声苦,不知高低,只得投北门来。马铨见中军人马漫散,情知不济,便引了红旗军从山背后走了。孙獬不见了马铨的红旗军,料道不济事,也引了青旗军望山后退去。由是祁通独一个在城外,孤立无援。 当时祁通只得奔至北门,早见白钦引着一众军马当面迎着。那五百横冲军推出五十余辆火车,飞抢过来。人近人倒,马过马伤。官兵被烧得焦头烂额,跳入护城河内者不计其数。祁通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取纸笔来遗疏道:“贼不能平,不忠;养不能终,不孝。殁后敛以常服,用彰臣咎。”写罢,遂举腰刀自刎而亡。有诗叹曰: 银枪白马戍曹州,血战孤城志未酬。 遗疏空书忠孝恨,寒刀刎颈殉金瓯。 烽烟蔽日山河碎,铁甲蒙尘将骨收。 莫叹英雄身赴死,青碑犹刻旧风流。 白钦既克曹州,府中将吏悉皆逃窜。此时曹州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而治下各大小村坊无不遭兵焚,独是王政所在之地无有相扰。杨律便教常轩、张岳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愉逃出。其余头领领百余名喽啰,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早捉拿了高愉、胡凤夫妻两个。那祁通的妻子胡琴,听闻祁通殉国,已自缢身死于家中。其余应有家眷,俱被杀尽。众头领将高愉夫妇并戴全、戴春兄弟,都绑在将军柱上,押至城南市曹,教众头领一人一刀剐了,以平民怨。曹州城南刑场上,高愉虽蓬头垢面,犹自挺直脊梁。忽听马蹄声疾,只见王政白袍素马飞驰而至,怀中抱着一坛梨花白,口里道:“且慢!”引得众头领个个惊愕。 原来白钦打破城子时,王政正在葵桑村塾中讲学,忽听门外喧哗。但见十余乡民抬着个血葫芦般的汉子闯进来,正是常往曹州贩枣的刘三。那汉子左耳已被割去,气若游丝道:“戴春那厮又来强征甚么护城税,俺不过是争辩两句……”话未说完,怀中跌出卷染血账册。王政拾起细观,但见:“某月某日,孝敬高知府纹银三千两,折米八百石。”末页赫然钤着高愉私章。王政恰似五雷轰顶,手中戒尺轰然落地。学童们惊见素来冷峻的夫子竟红了眼眶,颤手抚着扉页题字——“赠子明贤契 高愉”,正是当年及第时恩师所赠。王政再不能置信,丢下书本,飞马望曹州城中去。 当下王政拍开泥封道:“学生弱冠那年,您在东京监斩贪官,赐酒时训诫‘法理人情,当以法为先。’”高愉闻言剧震,镣铐哗啦作响。王政斟满两碗,泼一盏于地:“这碗敬当年高青天。”又捧另一碗近前:“这碗送今日高知府。”高愉忽癫狂大笑,踢翻酒碗:“今只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倘若为师当年不教你那些迂腐道理……”话音未落,王政已反手亮出冷艳锯:“情可容,法不可容!便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刑刀不认师恩,只认王法!”不由分说,削去高愉首级。那戴全、戴春、胡凤,也被众头领一一诛戮。有诗叹曰: 少年仗剑扫胡尘,老作豺狼噬万民。 私印钤红藏血账,梨花泼白祭师恩。 权倾始信初心改,法落方知孽债深。 冷艳一挥魂断处,满城风雨哭贪臣。 高愉既已授受,王政念起旧时恩情,猛的伏面著床席不起,涕泣交横,哀咽不能自胜。杨律慰劳与语,呼其字曰:“子明,昔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帅;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此二人,皆为蛮荒荆国之先贤也,初虽见囚,后皆擢用,为楚名臣。兄长独不然,未肯降意,将以白钦异古人之量邪?”见王政老泪纵横,杨律又亲以手巾拭其面道:“事已至此,王学究不如就留在寨中当个军政司,赏功罚罪,一起聚义。”王政下地拜谢了,却道:“我须亲与白钦面谈。”杨律道:“这有何难?”便上报白钦,白钦便亲自来此拜请,王政见白钦亲身来此,便跪地道:“眼下虽陷了城池,杀了祁通,然王某清白之身,断不可轻易上山落草。你等若有心要我入伙,愿以四事相闻,大王度不可行,恕王政断难从命。”白钦道:“愿闻其详。” 王政伸出四根指头,不慌不忙,就在白钦面前说出一席话来,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整肃三军,激反元老头领。 寻觅良医,安恤英雄之心。 正是:益于时务,既已任之,势不得轻,祸乱至矣。毕竟这王政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朝廷将佐: 祁通、高愉 折了两员戴家堡将佐: 戴春、戴全 第三十二回 白钦招贤访王政 高愉纵贾扰百姓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 风流肯落他人后,气岸遥凌豪士前。 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为人主者,须当应知人善任,唯才所长,无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为人主者,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独留将士前线厮杀,此乃二也,可乎?为人主者,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为人主者,须明于刑罚,功者赏不避贱,罪者刑不避亲,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问,还请大王深思熟虑。”白钦拱手道:“先生放心,白钦定能行之。”王政见此,方才顿首拜谢。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传令打开仓库,此番休教打扰百姓;再将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发送白龙山,一半给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有诗为证: 水可载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败旦夕至,项王何愁骋九州。 翌日,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庆贺王政上山。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钦便相请石宝、杨律、王政三位头领议事。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见,只有得了民心,才可图王霸业。前番在扬州时,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灭,如今果真应验。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显了山寨的仁义。现在星君坐拥天时、地理、人和,何愁大业不成?”白钦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见,虽汉时张良、陈平亦不及也!”石宝却面露忧色道:“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方腊为童贯所灭。纵使大宋武备废弛,禁军、西军、厢军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倘若朝廷领兵来讨,又当如何?”杨律道:“眼下北方金、辽虎视眈眈,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一时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机,广纳贤才,招兵买马。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以备不时之需。”白钦点头称是。又见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世道纲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业,大王当效高祖之兵,法其所为。如今山寨愈发做大,各位头领士卒,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首先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宁海旧时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我欲仿效军规,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石宝道:“如此最好。”又令张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备用武之时。 待到宁海七七之日,白钦便发布亲谕曰:“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成规变须。日后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尊卑有序,赏罚有格,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那十七条戒律?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yin&妇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那日始,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唯有乔正、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尤其是乔正,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素来素来御军姑息,目中无人,不以军务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便杀戮惨毒,有缚人夫与父,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验以为戏者。有以大锅沸油,掷婴儿于内,观其跳号以为乐者。有缚人于地,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所掠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后围攻乘氏县之时,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时酒醉,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新法颁布后,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休要胡闹。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权且当做耳边风。 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指道:“乔正其人,虽为战将,然其沉酣酒色,不理军务,不守军法,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必然生事。乞赐处斩,以儆将帅!”白钦道:“王学究虽有此理,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功绩既著。虎头江州,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我若不念其功,自断手足,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王政见此,便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贵而有功,渐以骄矜。须当明正典刑,以彰军法,大王以为不可否?”白钦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将,贪财好贿,其罪尚小,不至于此。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王政见此,情知不可为,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 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白钦道:“乔正、王寅二人,犯奸军之罪,按律当斩。念其旧日有功,暂且将人头寄下,日后须将功补过。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教将二人刺所犯罪过于面颊之上,昔日功劳一笔勾销;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职、俸禄;乔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职、俸禄,另处罚锾。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都来与白钦求情。唯有王政神色严峻,白钦见状,便不予减刑,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须臾,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刘赟、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 过了数天,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处罚,恼怒非常,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将要齐合之时,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却饱读兵书,性谨慎法,质重少言。只道:“大王将出。”便还入堂上,乔正郁郁不乐。堂会下后,乔正便来寻杨律道:“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另谋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成贵、谢福、翟源三位兄弟,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杨律把扇劝慰道:“兄弟且宽心,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关张之辈,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轮,以致怏怏不快?”乔正道:“甚么啰啰嗦嗦,俺是个粗人,不知此理,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杨律见不是话头,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提防乔正,白钦亦不以为然道:“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今朝为了几两碎银,欲要谋反不成?”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杨律见此,只得叹道:“张飞之酷,复见于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宝,石宝大惊,厉声喝道:“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在此不要动,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石宝便要起身,杨律慌忙劝道:“为今之事,只是乔正心有不忿。若以此为罪,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宝道:“那军师你且说,要如何做?”杨律道:“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石宝道:“多谢军师告知,我记得了。” 果不其然,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唤作祝汉贞。这厮生得獐头鼠目,偏是诙谐机变,善察颜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个眼色,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这般伶俐,正合着白钦脾胃。但凡寨中摆庆功宴,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与他把盏调笑。祝汉贞借着酒劲,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众好汉初时惊诧,日久倒见惯不怪了。唯独王政正色责道:“大王圈养此辈,不过供戏乐耳,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白钦虽不舍祝汉贞,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亦只得从命,心内也甚是不悦。 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早先却生有二子,祝汉贞被掳上山后,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祝万年,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故白钦便收入军中,一并录用作小头目。祝汉贞殁后,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知晓父亲死讯,分外悲伤。祝永清询问缘由,祝万年泣不成声,难以回答,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只是痛哭。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亦是痛哭不止。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合谋刺杀白钦,以报仇恨。祝永清道:“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恐怕难以下手。”乔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转去那里把守,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便是有人卫护,也难回天。”二祝答应了。 转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刚过,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吕师囊、景德几个牌位,白钦也要一一拜祭。石宝照旧形影不离。白钦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宝道:“星君这般宽心,未免忧虑。”白钦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来当寨主,无不是按法而行,谁人不服?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也不好再说。祝永清、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速灭烛火。”正是乔正声音,石宝慌忙闯入堂中,祝万年正想去拦,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早吃石宝一把推开,撞入堂中。石宝忙叫一声,“星君当心!”白钦大惊,待起身时,就见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吃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钦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欲追刺白钦。石宝连忙呼至,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一锤打之。那人惨叫一声,逃出堂外,果是乔正。祝永清见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杀。石宝拔出佩剑,一面拦着祝永清、祝万年。乔正眼看刺杀不成,又恐其他人来,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祝永清、祝万年见乔正已逃,也只得掏出灵堂,追随乔正。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见白钦已踣于血中,尚还有口气息在,连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医治。有诗为证: 效忠护主不离身,灵堂谋刺险凶逞。 若非石宝倾心救,白钦应为泉下人。 次日,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看视。白钦问道:“要杀我的人何在?”石宝道:“为救星君性命要紧,放他们侥幸逃了。”白钦本就怒上心头,当下一听此话,愈怒道:“我杀不得仇人,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当下众人看时,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宽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钦止不住地痛楚**。杨律、石宝等人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过了数日,创伤加剧,饮食不得。石宝便找杨律道:“主公此病重矣,当寻觅良医来此。”杨律道:“我已思虑到了,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是唐代孟诜之后,堪称再世华佗。妙手回春,应能疗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何久不至?”才过一会,就见书僮入内室道:“孟神医已来。”石宝、杨律疾趋入内。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已来寨中,排好针灸刀器,却道:“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须我女儿亲启。”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白钦正自奄奄待毙,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登时**顿止,精神陡振。那女子被白钦直勾勾觑着,面飞红霞,莲步逡巡。孟神医拊掌笑道:“此乃俺刎颈之交,不异同胞,妮子但医不妨。”女子闻言整肃颜色,挽翠袖近榻诊视。玉指切脉处,白钦但觉香泽袭人。女子轻啐道:“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虽凶险却可医,只是皮里孽根已结,须得剜肉断筋。”遂褪下臂间金钏,扣定瘤根缓缓下压。但见脓包渐起寸余,钏外凸如卵,周遭浮肿尽收钏内。女子更不迟疑,解下罗带佩刀,刃薄似纸。左手按钏,右手挥刃,顺着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污了半幅锦褥。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哪顾得疼痛?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须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女子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檀口微张,吐出一粒赤红丹丸,在刀痕处来回滚转。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三转过后通体清凉,恍若醍醐灌顶。女子收丹入腹,敛衽一礼:“大王痊矣!”径自翩然离去。杨律、石宝等慌忙谢过,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自去照看白钦,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能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又苦王政脾气,杨律已是窥之,心里便有一盘算。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又去孟神医处。孟神医见杨律来此,问道:“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杨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孟神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杨律道:“我家大王这心病,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来提亲了。”孟神医道:“承蒙大王这般厚爱,只是小女未经世事,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离我不得。只恐惹恼了大王,反生不快。”杨律道:“不可这般说,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令爱亦是倾国佳人,鸾凤合鸣为一佳话,岂不妙哉?”杨律正待再劝,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更显腰如约素。但见她: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纤腰微步惊鸿影,罗袜生尘洛水光。 又有诗为证: 灼灼其华显风姿,深深凤仪似练师。 眼魅 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此刻那里按捺得住?抢上前来,便要作揖,却被门槛绊个趔趄,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岁。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轿,三要随父行医济世。”话音未落,白钦急得赌咒发誓:“便依娘子!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当夜,忠义堂前张灯结彩,白钦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众头领都坐在本位,独未邀王政前来。少顷,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医。众人都见了礼,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孟芸汐只略点胭脂,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辄以拳击案道:“若非王政老儿聒噪,何至手足相残!”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待夜阑人静时,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忽作不经意道:“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何异于此?” 白钦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义,本就图个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孟芸汐轻摇螓首,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当日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昔年孙武斩宫嫔,韩信诛殷盖,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 话音未落,白钦倏然坐起,牵动伤口嘶声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盏安神茶,柔荑轻抚白钦脊背:“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初时如沸鼎煎熬,再转若万蚁噬心,三转方得通体清凉。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虽痛彻心扉,却是疗毒必经之劫。”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夫君且看这血污——”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若当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 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忽闻窗外梆子声急。孟芸汐推开雕窗,指着巡夜士卒道:“夫君请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不等王先生开口,众头领齐声喊斩。这般气象,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 正言语间,忽听得前寨喧哗。却是王政深夜巡营,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白钦怒道:“这老儿愈发跋扈!”孟芸汐却抿嘴轻笑:“夫君莫恼,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叹道:“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然军法如山,老夫不得不为。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 白钦见此情景,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势道:“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第一桩‘不拜天地’,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第二桩‘不坐花轿’,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第三桩……”话音未落,白钦接口道:“第三桩要悬壶济世!好个机巧娘子,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 五更鼓响,白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王政方要行礼,却被白钦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钦愚鲁,错怪忠良。今日……”话未说完,王政早老泪纵横道:“折煞老朽矣!当日乔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过。”二人执手相看,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何不共饮此葫芦中‘君臣佐使’之汤?”自此山寨上下齐心,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有诗为证: 金针度厄解连环,慧语消弭将相嫌。 从此白龙添羽翼,风云际会待冲天。 过了数日,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禀报道:“小弟至东京,寻着老友范天喜,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耶律淳死后,朝廷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补了禁军飞龙、飞虎上将赵立、毕胜并王焕、韩存保、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听说,那联金灭辽之举,始于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载。按下慢表。 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于路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河间府地界。童贯传令就地扎营,以候西军。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二百年。比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诫将士,不得杀戮。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这一篇榜文,洋洋洒洒,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将兵骄惰,粮草短缺,军器损坏,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不禁心中转忧。五月十八日,朝廷续遣少保、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前来督军。老种、小种经略亦统西军来到。 当下童贯便效法太宗伐辽之事,兵分两路。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军;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国、翼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光世将选锋军,并听刘延庆节制。以李光裕、赵良嗣为军师,刘韐、宇文黄中为参谋,邓珪、邓管为廉访使者。共是二十万兵马,即日北行,齐头并进。这杨志正是上年初随宋江招安,却被西军留用,故而未曾随同征讨方腊的青面兽。 过了数日,东西两军已至雄州白沟、广信军范村驻扎。童贯传令众将到雄州取齐。自引亲随经高阳关,北至雄州。童贯便令赵良嗣草书,差归朝官张起、孙忠两个为使,带领数名仆从,赍书前往燕京。原来临行之际,天子曾亲书三策付与童贯:如燕人悦而服之,因复旧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纳款称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此是下策。因传檄多日不见燕人动静,上策难行,便取中策,先遣使至辽晓谕祸福。不料耶律淳见了书信,勃然大怒,将二人拖出去斩了。又遣马扩、杨志两个,再赴燕京招谕,仍是不济事。两个结伴回雄州路上,不觉说起宋辽边境风土人物。马扩道:“此处太行山脉有一峰,名曰回雁峰,其山极高,雁飞不能渡,故有此名。内有一伙强人,为首人是铁霸王高托山,善使一柄钢挝。手下四个力士:一个是拔山力士唐斌,使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开山斧;第二个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使一条丈八蛇矛枪;第三个是移山力士崔埜,使一条混铁枪;第四个是劈山力士乜恭,使一柄大刀。总招得有数万余人,不属南北,独自称尊。今虽招降耶律淳不成,若得此四人来降,何愁辽国不克!”杨志道:“此事说来却巧,那为头的高托山正是小将旧交。他本名高胜,又名高齐,原是河北军中一小卒。为他膂力过人,铁铸般身躯,曾与人打赌,将水神庙里几百斤重的大鼎应手举起,因此人都唤他做铁霸王。那唐斌亦是军汉出身,颇有些气力。只因知府将粮饷私吞,河北军多月不曾发饷,激起哗变。高托山、唐斌便带着五七百人发难,到回雁峰落草。原有头领文仲容、崔埜见两个本事非凡,甘愿让出寨主之位。续后崔埜下山打劫,正遇见乜恭过路,原是做贩马生意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江湖上。两个斗了五十合不分胜负,便也相请上山坐了一把交椅。此后一向无事。高托山其人与我最好,欲去说他来降。只是未得将令,我若去时,恐招擅离之罪。”马扩道:“将军与国家干功,此行何妨,不必过虑。”便请同行。 却说杨志、马扩来到回雁峰,屯住军马。杨志教马扩在山下等候,独自上山去看他虚实。高托山出迎,认出是杨志,连忙下拜曰:“故人一向别来无恙,闻知足下在梁山泊,怎地又做了官军?”便教四个兄弟相见了。杨志道:“说来话长。那年小弟上了梁山泊,寨主乃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义气深重,共聚头目三十六人,情如骨肉,恩若股肱。后来受了招安,兄弟们大多奉诏征讨方腊,生死未卜。独有我与呼延兄长留于西军听用,今又奉圣旨前来征大辽,经过此处。闻知仁兄在此,特来相投,望仁兄念平日萡交之情,烦指路径,幸勿推却。”高托山曰:“仁兄份上,岂敢辞劳,要和我兄弟商议。”文仲容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任从主张,谁敢不从。”杨志道:“若得仁兄座允,去后若成大功,童宣抚必当保奏天子,必封重爵,决无虚谬。”高托山大喜道:“当以效力。”分付小喽啰杀牛宰马,整备筵席,款待众人。是日寨中欢饮相劝,尽醉方歇。次日高托山收拾,寨中积下粮草都装上车,将金银赏犒三军,放火焚了山寨,离了回雁峰,径来宋寨。童贯大喜,即日教高托山人马接受招安,到雄州安置。又重赏了杨志一笔,不在话下。 且说大军招安了高托山一伙,便再无南顾之忧,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望山后进发。将次相近大辽境界,童贯唤过乜恭,来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领军马前进。近的是甚州县?”乜恭禀道:“前面便是易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易水,须用战船征进。宜先趱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易州。”种师道道:“正是昔日荆轲刺秦时,太子丹践行之地。不想今日落入契丹之手。”不则一日,来到易州城南三十里外屯扎。探听得这易州城把守城池的番官是汉人高凤,手下共有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单说这阿里奇,乃是突厥后裔,年二十二岁,是大辽第一条好汉。其父额尔古纳本为乌古敌烈统军司辖下详稳,乾统二年因拒缴海东青遭劾。天庆元年,乌素固部与敌烈部争草场,枢密院偏袒敌烈,额尔古纳怒举反旗。时阿里奇方十一岁,已能驭烈马,挽强弓。冬至血战,耶律余睹率怨军八营围剿,流矢穿其父喉。阿里奇夺过镔铁刀,手刃三名契丹武士,身中七创,犹狂呼酣战。余睹奇之,暗嘱亲兵纵其西逃。伤愈后扮作回鹘行商,沿胪朐河潜入上京临潢府。天庆四年春,枢密副使萧奉先校猎广平淀,忽见苍狼逐鹿,一箭射之,却是阿里奇着狼裘跃马而出,双手各擒中箭麋鹿。金兵破上京时,曾护驾天祚帝至夹山,却因萧奉先谗言突厥种不可信,被夺兵权。独有耶律大石爱其才能,恰逢宋廷联金攻辽,便委派其镇守易州。当时洞仙文荣闻知宋朝差大军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一面关报邻近新城、涿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 童贯随即调遣军马,排下循环八卦阵势。等候间,只见辽军分作三队而来。中一队咬儿惟康领黑旗,左一队曹明济是青旗,右一队楚明玉是红旗,三军齐到。童贯同李光裕、赵良嗣上云梯观望辽军阵势。结三人为小队,合三小队为一中队,合五中队为一大队。外方而内圆,大阵包小阵,相附联络。赵良嗣道:“此是李药师六花阵法。药师本武侯八阵,裁而为六花阵。番人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变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阵图法,便可破他六花阵了。” 当下赵良嗣在将台上将号旗左招右展,变成八阵图法。传令杨可世、杨志、赵明,领西军轻骑两千去打阵。擂鼓三通,众将上前,荡开贼将东方门旗,杀将入去,辽军大败。杨志等杀入军中,正撞着洞仙文荣,领着数员猛将保护,望东逃奔,欲入新城去。众将要干功绩,丝毫不疑,领兵追赶上去,却不知深入重地。 且说杨可世、杨志、赵明引西军轻骑,日夜兼程,直取新城。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大军行至一处,前面一河拦路。赵明道:“此地唤做兰沟甸,过了此河,前去不远,便是新城。”杨可世听罢,便催促军马涉水渡河。方渡得一半,只听得一声炮响,四面辽兵呐喊,遮天盖地杀来。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弯环踢跳。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杨可世对杨志道:“速与我擒拿此番奴。”言未绝,早见杨志拍马舞刀拦住,口里道:“吾乃五侯杨令公之后,梁山泊好汉青面兽杨志。碧眼小儿,快快领死!”阿里奇冷笑道:“看来童贯那阉竖果真昏聩,竟命招安巨寇为先锋,想是宋朝合败。”两军呐喊,杨志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四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斗不过二十余合,杨志刀法不依古格,落荒即走。再看部下士卒时,也是众寡不敌。阿里奇奋勇赶来,神枪到处,杨志后股早着,胆丧心寒,伏鞍归阵。赵明死命护着杨志,退回本阵。当时宋军大溃,死伤遍野。原来那西军骑兵虽是精锐,然辽国铁骑均是平原厮杀惯了的,怎能敌得?更兼宋军措手不及,当下死伤甚重,辽兵三面进逼。洞仙文荣得了这个机会,领败残军兵入城去了。二千骑兵,且战且退,都被辽兵驱入深谷中去。那谷四面都是峭壁,却无出路。被贼兵搬运木石,塞断谷口。贼人进城,报知林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差二千兵把住谷口,杨志等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来。 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杨志等三人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整三军乔正行刺 寻良医白钦结缘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 风流肯落他人后,气岸遥凌豪士前。 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为人主者,须当应知人善任,唯才所长,无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为人主者,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独留将士前线厮杀,此乃二也,可乎?为人主者,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为人主者,须明于刑罚,功者赏不避贱,罪者刑不避亲,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问,还请大王深思熟虑。”白钦拱手道:“先生放心,白钦定能行之。”王政见此,方才顿首拜谢。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传令打开仓库,此番休教打扰百姓;再将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发送白龙山,一半给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有诗为证: 水可载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败旦夕至,项王何愁骋九州。 翌日,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庆贺王政上山。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钦便相请石宝、杨律、王政三位头领议事。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见,只有得了民心,才可图王霸业。前番在扬州时,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灭,如今果真应验。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显了山寨的仁义。现在星君坐拥天时、地理、人和,何愁大业不成?”白钦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见,虽汉时张良、陈平亦不及也!”石宝却面露忧色道:“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方腊为童贯所灭。纵使大宋武备废弛,禁军、西军、厢军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倘若朝廷领兵来讨,又当如何?”杨律道:“眼下北方金、辽虎视眈眈,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一时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机,广纳贤才,招兵买马。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以备不时之需。”白钦点头称是。又见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世道纲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业,大王当效高祖之兵,法其所为。如今山寨愈发做大,各位头领士卒,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首先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宁海旧时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我欲仿效军规,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石宝道:“如此最好。”又令张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备用武之时。 待到宁海七七之日,白钦便发布亲谕曰:“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成规变须。日后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尊卑有序,赏罚有格,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那十七条戒律?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那日始,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唯有乔正、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尤其是乔正,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素来御军姑息,目中无人,不以军务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便杀戮惨毒,有缚人夫与父,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验以为戏者。有以大锅沸油,掷婴儿于内,观其跳号以为乐者。有缚人于地,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所掠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后围攻乘氏县之时,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时酒醉,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新法颁布后,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休要胡闹。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权且当做耳边风。 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指道:“乔正其人,虽为战将,然其沉酣酒色,不理军务,不守军法,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必然生事。乞赐处斩,以儆将帅!”白钦道:“王学究虽有此理,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功绩既著。虎头江州,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我若不念其功,自断手足,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王政见此,便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贵而有功,渐以骄矜。须当明正典刑,以彰军法,大王以为不可否?”白钦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将,贪财好贿,其罪尚小,不至于此。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王政见此,情知不可为,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 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白钦道:“乔正、王寅二人,犯奸军之罪,按律当斩。念其旧日有功,暂且将人头寄下,日后须将功补过。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教将二人昔日功劳一笔勾销;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职、俸禄;乔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职、俸禄,另处罚锾。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都来与白钦求情。唯有王政神色严峻,白钦见状,便不予减刑,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须臾,乔正、王寅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刘赟、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 过了数天,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处罚,恼怒非常,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将要齐合之时,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却饱读兵书,性谨慎法,质重少言。只道:“大王将出。”便还入堂上,乔正郁郁不乐。堂会下后,乔正便来寻杨律道:“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另谋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成贵、谢福、翟源三位兄弟,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杨律把扇劝慰道:“兄弟且宽心,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关张之辈,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轮,以致怏怏不快?”乔正道:“甚么啰啰嗦嗦,俺是个粗人,不知此理,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杨律见不是话头,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提防乔正,白钦亦不以为然道:“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今朝为了几两碎银,欲要谋反不成?”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杨律见此,只得叹道:“张飞之酷,复见于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宝,石宝大惊,厉声喝道:“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在此不要动,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石宝便要起身,杨律慌忙劝道:“为今之事,只是乔正心有不忿。若以此为罪,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宝道:“那军师你且说,要如何做?”杨律道:“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石宝道:“多谢军师告知,我记得了。” 果不其然,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唤作祝汉贞。这厮生得獐头鼠目,偏是诙谐机变,善察颜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个眼色,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这般伶俐,正合着白钦脾胃。但凡寨中摆庆功宴,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与他把盏调笑。祝汉贞借着酒劲,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众好汉初时惊诧,日久倒见惯不怪了。唯独王政正色责道:“大王圈养此辈,不过供戏乐耳,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白钦虽不舍祝汉贞,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亦只得从命,心内也甚是不悦。 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早先却生有二子,祝汉贞被掳上山后,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祝万年,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故白钦便收入军中,一并录用作小头目。祝汉贞殁后,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知晓父亲死讯,分外悲伤。祝永清询问缘由,祝万年泣不成声,难以回答,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猛地跪倒地下,抱住祝永清,只是痛哭。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亦是痛哭不止。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合谋刺杀白钦,以报仇恨。祝永清道:“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恐怕难以下手。”乔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转去那里把守,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便是有人卫护,也难回天。”二祝答应了。 转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刚过,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吕师囊、景德几个牌位,白钦也要一一拜祭。石宝照旧形影不离。白钦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宝道:“星君这般宽心,未免忧虑。”白钦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来当寨主,无不是按法而行,谁人不服?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也不好再说。祝永清、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速灭烛火。”正是乔正声音,石宝慌忙闯入堂中,祝万年正想去拦,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早吃石宝一把推开,撞入堂中。石宝忙叫一声,“星君当心!”白钦大惊,待起身时,就见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吃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钦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欲追刺白钦。石宝连忙呼至,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一锤打之。那人惨叫一声,逃出堂外,果是乔正。祝永清见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杀。石宝拔出佩剑,一面拦着祝永清、祝万年。乔正眼看刺杀不成,又恐其他人来,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祝永清、祝万年见乔正已逃,也只得逃出灵堂,追随乔正。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见白钦已踣于血中,尚还有口气息在,连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医治。有诗为证: 效忠护主不离身,灵堂谋刺险凶逞。 若非石宝倾心救,白钦应为泉下人。 次日,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看视。白钦问道:“要杀我的人何在?”石宝道:“为救星君性命要紧,放他们侥幸逃了。”白钦本就怒上心头,当下一听此话,愈怒道:“我杀不得那几个忘恩负义之辈,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当下众人看时,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宽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钦止不住地痛楚哀吟。杨律、石宝等人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过了数日,创伤加剧,饮食不得。石宝便找杨律道:“主公此病重矣,当寻觅良医来此。”杨律道:“我已思虑到了,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是唐代孟诜之后,堪称再世华佗。妙手回春,应能疗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何久不至?”才过一会,就见书僮入内室道:“孟神医已来。”石宝、杨律疾趋入内。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已来寨中,排好针灸刀器,却道:“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须我女儿亲启。”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白钦正自奄奄待毙,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登时苦吟顿止,精神陡振。那女郎被白钦直勾勾觑着,面飞红霞,莲步逡巡。孟神医拊掌笑道:“此乃为父刎颈之交,不异同胞,女儿但医不妨。”那女郎闻言便整肃颜色,挽翠袖近榻诊视。玉指切脉处,白钦但觉香泽袭人。那女郎轻啐道:“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虽凶险却可医,只是皮里孽根已结,须得剜肉断筋。”遂褪下臂间金钏,扣定瘤根缓缓下压。但见脓包渐起寸余,钏外凸如卵,周遭浮肿尽收钏内。那女郎更不迟疑,解下罗带佩刀,刃薄似纸。左手按钏,右手挥刃,顺着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污了半幅锦褥。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哪顾得疼痛?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须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那女郎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檀口微张,吐出一粒赤红丹丸,在刀痕处来回滚转。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三转过后通体清凉,恍若醍醐灌顶。那女郎收丹入腹,敛衽一礼,“大王痊矣!”径自翩然离去。杨律、石宝等慌忙谢过,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自去照看白钦,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能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又苦王政脾气,杨律已是窥之,心里便有一盘算。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又去孟神医处。孟神医见杨律来此,问道:“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杨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孟神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杨律道:“我家大王这心病,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来提亲了。”孟神医道:“承蒙大王这般厚爱,只是小女未经世事,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离我不得。只恐惹恼了大王,反生不快。”杨律道:“不可这般说,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令爱亦是倾国佳人,鸾凤合鸣为一佳话,岂不妙哉?”杨律正待再劝,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更显腰如约素。有诗为证: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纤腰微步惊鸿影,罗袜生尘洛水光。 又有诗为证: 灼灼其华显风姿,深深凤仪似练师。 眼魅含苞传情愫,芸汐本缘系心池。 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此刻那里按捺得住?抢上前来,便要作揖,却被门槛绊个趔趄,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岁。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轿,三要随父行医济世。”话音未落,白钦急得赌咒发誓:“便依娘子!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当夜,忠义堂前张灯结彩,白钦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众头领都坐在本位,独未邀王政前来。少顷,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医。众人都见了礼,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孟芸汐只略点胭脂,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辄以拳击案道:“若非王政老儿聒噪,何至手足相残!”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暗中去寻杨律商议。杨律对孟芸汐道:“为今之事,只在大王与王政二人不睦,实为山寨大患。”孟芸汐道:“既知此事,你等何不谏言?”杨律道:“此乃星君心事,岂是我等所能非议也?还需主夫人决断。”孟芸汐笑道:“即使如此,我已有应对之策,只需你们相机行事便好了。” 待夜阑人静时,孟芸汐又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忽作不经意道:“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何异于此?”白钦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义,本就图个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孟芸汐轻摇螓首,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当日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昔年孙武斩宫嫔,韩信诛殷盖,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 话音未落,白钦倏然坐起,牵动伤口嘶声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盏安神茶,柔荑轻抚白钦脊背:“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初时如沸鼎煎熬,再转若万蚁噬心,三转方得通体清凉。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虽痛彻心扉,却是疗毒必经之劫。”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夫君且看这血污——”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若当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忽闻窗外梆子声急。孟芸汐推开雕窗,指着巡夜士卒道:“夫君请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不等王先生开口,众头领齐声喊斩。这般气象,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 正言语间,忽听得前寨喧哗。却是王政深夜巡营,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白钦怒道:“这老儿愈发跋扈!”孟芸汐却抿嘴轻笑:“夫君莫恼,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叹道:“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然军法如山,老夫不得不为。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白钦见此情景,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势道:“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第一桩‘不拜天地’,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第二桩‘不坐花轿’,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第三桩……”话音未落,白钦接口道:“第三桩要悬壶济世!好个机巧娘子,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 又说杨律按着孟芸汐计策,只对王政说主夫人有要事相见,邀王政入密室相会。王政果然狐疑,推辞不见孟芸汐。孟芸汐便衣着正装,亲身来请见曰:“我今来亦欲为先生,非但为我夫君也。”。王政见此,便语道:“子明诚愿与白钦共事,然白钦年轻气盛,若不改过,必教外敌趁虚而入,山寨自是难以保全。今后之事更不知作何计较,以此犹豫。”孟芸汐道:“先生自谓博学,怎不解此一事?先生乃一时之人杰,大王亦是命世之英才也。先生有韬略之固,白钦有逐鹿之阻,合此二长。共为唇齿,进可兼济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理之自然也。大王之有先生,犹鱼之有水也。今我来此解烦之说,其意已然明了,望先生再勿复言!”王政听完,默然良久,才道:”主夫人言之是也。“遂自绝刚态,亲自求与白钦相见。 次日五更鼓响,白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王政方要行礼,却被白钦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钦愚鲁,错怪忠良。今日……”话未说完,王政早老泪纵横道:“折煞老朽矣!当日乔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过。”二人执手相看,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何不共饮此葫芦中‘君臣佐使’之汤?”杨律见白钦解开心结,亦是欣喜。便替孟芸汐取下一个诨号,唤作“结心锁”。自此山寨上下齐心,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有诗为证: 常棣华鄂韡韡凡,以和为贵烝无戎。 君子乐胥万邦屏,和鸾雝雝万福同。 又有诗为证: 金针度厄解连环,慧语消弭将相嫌。 从此白龙添羽翼,风云际会待冲天。 过了数日,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禀报道:“小弟至东京,寻着老友范天喜,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耶律淳死后,朝廷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补了禁军飞龙、飞虎上将赵立、毕胜并王焕、韩存保、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听说,那联金灭辽之举,始于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载。按下慢表。 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于路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河间府地界。童贯传令就地扎营,以候西军。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二百年。比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诫将士,不得杀戮。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这一篇榜文,洋洋洒洒,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将兵骄惰,粮草短缺,军器损坏,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不禁心中转忧。五月十八日,朝廷续遣少保、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前来督军。老种、小种经略亦统西军来到。 当下童贯便效法太宗伐辽之事,兵分两路。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军;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国、翼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光世将选锋军,并听刘延庆节制。以李光裕、赵良嗣为军师,刘韐、宇文黄中为参谋,邓珪、邓管为廉访使者。共是二十万兵马,即日北行,齐头并进。这杨志正是上年初随宋江招安,却被西军留用,故而未曾随同征讨方腊的青面兽。 过了数日,东西两军已至雄州白沟、广信军范村驻扎。童贯传令众将到雄州取齐。自引亲随经高阳关,北至雄州。童贯便令赵良嗣草书,差归朝官张起、孙忠两个为使,带领数名仆从,赍书前往燕京。原来临行之际,天子曾亲书三策付与童贯:如燕人悦而服之,因复旧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纳款称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此是下策。因传檄多日不见燕人动静,上策难行,便取中策,先遣使至辽晓谕祸福。不料耶律淳见了书信,勃然大怒,将二人拖出去斩了。又遣马扩、杨志两个,再赴燕京招谕,仍是不济事。两个结伴回雄州路上,不觉说起宋辽边境风土人物。马扩道:“此处太行山脉有一峰,名曰回雁峰,其山极高,雁飞不能渡,故有此名。内有一伙强人,为首人是铁霸王高托山,善使一柄钢挝。手下四个力士:一个是拔山力士唐斌,使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开山斧;第二个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使一条丈八蛇矛枪;第三个是移山力士崔埜,使一条混铁枪;第四个是劈山力士乜恭,使一柄大刀。总招得有数万余人,不属南北,独自称尊。今虽招降耶律淳不成,若得此四人来降,何愁辽国不克!”杨志道:“此事说来却巧,那为头的高托山正是小将旧交。他本名高胜,又名高齐,原是河北军中一小卒。为他膂力过人,铁铸般身躯,曾与人打赌,将水神庙里几百斤重的大鼎应手举起,因此人都唤他做铁霸王。那唐斌亦是军汉出身,颇有些气力。只因知府将粮饷私吞,河北军多月不曾发饷,激起哗变。高托山、唐斌便带着五七百人发难,到回雁峰落草。原有头领文仲容、崔埜见两个本事非凡,甘愿让出寨主之位。续后崔埜下山打劫,正遇见乜恭过路,原是做贩马生意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江湖上。两个斗了五十合不分胜负,便也相请上山坐了一把交椅。此后一向无事。高托山其人与我最好,欲去说他来降。只是未得将令,我若去时,恐招擅离之罪。”马扩道:“将军与国家干功,此行何妨,不必过虑。”便请同行。 却说杨志、马扩来到回雁峰,屯住军马。杨志教马扩在山下等候,独自上山去看他虚实。高托山出迎,认出是杨志,连忙下拜曰:“故人一向别来无恙,闻知足下在梁山泊,怎地又做了官军?”便教四个兄弟相见了。杨志道:“说来话长。那年小弟上了梁山泊,寨主乃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义气深重,共聚头目三十六人,情如骨肉,恩若股肱。后来受了招安,兄弟们大多奉诏征讨方腊,生死未卜。独有我与呼延兄长留于西军听用,今又奉圣旨前来征大辽,经过此处。闻知仁兄在此,特来相投,望仁兄念平日萡交之情,烦指路径,幸勿推却。”高托山曰:“仁兄份上,岂敢辞劳,要和我兄弟商议。”文仲容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任从主张,谁敢不从。”杨志道:“若得仁兄座允,去后若成大功,童宣抚必当保奏天子,必封重爵,决无虚谬。”高托山大喜道:“当以效力。”分付小喽啰杀牛宰马,整备筵席,款待众人。是日寨中欢饮相劝,尽醉方歇。次日高托山收拾,寨中积下粮草都装上车,将金银赏犒三军,放火焚了山寨,离了回雁峰,径来宋寨。童贯大喜,即日教高托山人马接受招安,到雄州安置。又重赏了杨志一笔,不在话下。 且说大军招安了高托山一伙,便再无南顾之忧,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望山后进发。将次相近大辽境界,童贯唤过乜恭,来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领军马前进。近的是甚州县?”乜恭禀道:“前面便是易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易水,须用战船征进。宜先趱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易州。”种师道道:“正是昔日荆轲刺秦时,太子丹践行之地。不想今日落入契丹之手。”不则一日,来到易州城南三十里外屯扎。探听得这易州城把守城池的番官是汉人高凤,手下共有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单说这阿里奇,乃是突厥后裔,年二十二岁,是大辽第一条好汉。其父额尔古纳本为乌古敌烈统军司辖下详稳,乾统二年因拒缴海东青遭劾。天庆元年,乌素固部与敌烈部争草场,枢密院偏袒敌烈,额尔古纳怒举反旗。时阿里奇方十一岁,已能驭烈马,挽强弓。冬至血战,耶律余睹率怨军八营围剿,流矢穿其父喉。阿里奇夺过镔铁刀,手刃三名契丹武士,身中七创,犹狂呼酣战。余睹奇之,暗嘱亲兵纵其西逃。伤愈后扮作回鹘行商,沿胪朐河潜入上京临潢府。天庆四年春,枢密副使萧奉先校猎广平淀,忽见苍狼逐鹿,一箭射之,却是阿里奇着狼裘跃马而出,双手各擒中箭麋鹿。金兵破上京时,曾护驾天祚帝至夹山,却因萧奉先谗言突厥种不可信,被夺兵权。独有耶律大石爱其才能,恰逢宋廷联金攻辽,便委派其镇守易州。当时高凤闻知宋朝差大军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一面关报邻近新城、涿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 童贯随即调遣军马,排下循环八卦阵势。等候间,只见辽军分作三队而来。中一队咬儿惟康领黑旗,左一队曹明济是青旗,右一队楚明玉是红旗,三军齐到。童贯同李光裕、赵良嗣上云梯观望辽军阵势。结三人为小队,合三小队为一中队,合五中队为一大队。外方而内圆,大阵包小阵,相附联络。赵良嗣道:“此是李药师六花阵法。药师本武侯八阵,裁而为六花阵。番人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变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阵图法,便可破他六花阵了。” 当下赵良嗣在将台上将号旗左招右展,变成八阵图法。传令杨可世、杨志、赵明,领西军轻骑两千去打阵。擂鼓三通,众将上前,荡开贼将东方门旗,杀将入去,辽军大败。杨志等三个杀入军中,正撞着高凤,领着数员猛将保护,望东逃奔,欲入新城去。眼见得三个如同虎入羊群,咬儿惟康、楚明玉、曹明济抵挡不住。众将要干功绩,丝毫不疑,领兵追赶上去,却不知深入重地。 且说杨可世、杨志、赵明引西军轻骑,日夜兼程,直取新城。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大军行至一处,前面一河拦路。赵明道:“此地唤做兰沟甸,过了此河,前去不远,便是新城。”杨可世听罢,便催促军马涉水渡河。方渡得一半,只听得一声炮响,四面辽兵呐喊,遮天盖地杀来。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弯环踢跳。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杨可世对杨志道:“速与我擒拿此番奴。”言未绝,早见杨志拍马舞刀拦住,口里道:“吾乃五侯杨令公之后,梁山泊好汉青面兽杨志。碧眼小儿,快快领死!”阿里奇冷笑道:“看来童贯那阉竖果真昏聩,竟命招安巨寇为先锋,想是宋朝合败。”两军呐喊,杨志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四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斗不过二十余合,杨志刀法不依古格,落荒即走。再看部下士卒时,也是众寡不敌。阿里奇奋勇赶来,神枪到处,杨志后股早着,胆丧心寒,伏鞍归阵。赵明死命护着杨志,退回本阵。当时宋军大溃,死伤遍野。原来那西军骑兵虽是精锐,然辽国铁骑均是平原厮杀惯了的,怎能敌得?更兼宋军措手不及,当下死伤甚重,辽兵三面进逼。高凤得了这个机会,领败残军兵入城去了。二千骑兵,且战且退,都被辽兵驱入深谷中去。那谷四面都是峭壁,却无出路。被贼兵搬运木石,塞断谷口。贼人进城,报知林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差二千兵把住谷口,杨志等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来。 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杨志等三人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布天阵良嗣丧师 散歌谣水匪猖焰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有仇不报非君子,冤冤相报何时绝。 天时怎可比地利,地利那若得人和。 世间最美仁义信,以和为贵万事兴。 文化崇古奉五经,以和为贵尚仁情。 话说当时童贯计点军马,虽是首战得胜,占了易州,却不见了冲头阵的杨可世、赵明、杨志及所带两千军马。当下教唐斌、文仲容、崔埜、乜恭,各领一千人马,分四路去寻。至日暮却无影响。次日再去寻访,只说唐斌攀藤附葛,爬山越岭,到山顶上望见下面深谷中,隐隐的有一簇人马,被树林丛密遮蔽了,不能看清。更兼高下悬隔,声唤不闻。唐斌领军卒下山,寻个居民访问。得了农人指引,恰好崔埜、乜恭两支军马,也寻到来。合兵一处,杀散辽兵,一同上前搬开木石,领兵马进谷。三员将与二千军士,马罢人困,都于树林下坐以待毙。见了唐斌等人马,众人都喜跃欢呼。唐斌将带来的干粮,分散杨志等众人,先且充饥。食罢,众军一齐出谷。随后文仲容的军马也回寨了。是日,天晚歇息,一宿无话。 次早,童贯正与赵良嗣、李光裕调遣兵马,攻取城池。忽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耶律淳差二子耶律国珍、国宝,兵马两万,前来救援。”童贯闻报,教种师道、种师中、赵良嗣、王禀、杨惟忠、王坪、赵明、杨志同唐斌、文仲容,管领兵马五万,列阵于新城前,以当城中贼兵突出;教刘韐、宇文黄中、邓珪、邓管、崔埜、乜恭,管领五万军马,看守易州。童贯亲自统领其余将佐,军马十万,迎敌援军。 看看至近,迎着宋兵。两边摆开阵势,两员番将一齐出马,都一般打扮。但见: 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搦丈二绿沉枪,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那番将弟兄两个,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枪。宋兵迎着,摆开阵势。这边宋军也涌出弟兄两个小将军,乃是刘光国、刘光世。征尘影里,杀气丛中,这边两条枪武怒直前,另有章法;那边两条枪飞腾相架,各有神机。四个斗过五百合,自巳牌直直杀至未牌,水米未进,早已头脑发昏,双眼模糊,座下马也困乏了。耶律国珍自觉斗了许多时,急要脱身,刘光国那里肯放?逼住绿沉枪,一枪刺中皇侄咽喉,金冠倒卓,坠于马下,死于非命。那边刘光世急切赢不得耶律国宝,见哥哥得胜,心生一计,诈败回阵。耶律国宝要与国珍报仇,放马来赶,却被回马枪刺中马肋,翻身落马。众军齐上,生擒归阵。刘光世、辛兴宗挥军掩杀了一阵,辽兵四散奔逃。忽地东南上铲斜小路里,冲出一队骑兵。当先马上一将,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不是阿里奇又是那个?身旁副将咬儿惟康,皓首苍髯,手持双锤,亦不是善类。 原来新城内耶律大石早知固守新城不是长久之计,得知两个皇侄来援,便倾巢而出,引着高凤、阿里奇、咬儿惟康、楚明玉、曹明济五将,意欲突围,合兵一处。当时门旗开处,阿里奇横枪跃马,威风凛凛,立于阵前。宋军诸将知道是败了杨志的番子,尽皆栗然。种师道见这班人如此懦弱,心中忿怒,不顾年龄高大,抡起巨梃便要迎战。却听王禀大喝一声:“小将愿往!”飞马舞剑敌住阿里奇。阿里奇毫不手软,直斗到三四十合,王禀自觉不能胜他,拨转马头回阵去了。种师道望见营寨里火光冲天,忙收兵回去。却是耶律大石趁阿里奇与王禀激战,率楚明玉、曹明济引一队轻骑,去营寨里袭敌烧粮。黑烟滚滚之中,但见辽军铁骑踏翻鹿砦,但见耶律大石手持凤嘴刀,寒光过处,粮车接连爆燃。守将杨惟忠提刀来挡,却被楚明玉一刀架住,坐下战马受惊,把杨惟忠掀落尘埃。宋军损伤不计其数。种师中忙叫救火,辽军趁势望西北杀去。 且说童贯所部宋军远远望见一彪辽兵盖地而来,也不追击,齐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见番兵阵内皂旗开处,老将咬儿惟康使双铜锤出马。撼山力士文仲容要见功勋,飞马舞丈八蛇矛出阵。咬儿惟康把铜锤一分,拍坐下纯黑马,直向文仲容扫去。文仲容虚晃一矛避过,咬儿惟康用力过猛,双锤却扑了个空。两马相并,又战了三十余合。文仲容使出神力,一抓咬儿惟康的勒甲绦。咬儿惟康虎吼一声,双腿猛磕马腹,脱开敌手。文仲容蛇矛已到,分开铜锤,一矛割断番将咽喉,跌下马去。宋军见斩了一将,齐声喝彩。 阿里奇见折了同伴,怒不可遏,飞也似奔出阵来。文仲容不识高低,前去抵敌。两马相交,战有三四十合,文仲容抵敌不住,败下阵来。阿里奇不舍,纵马追赶,文仲容绕阵而走。那匹拳花马乃是辽国有名的好马,看看就要追上。阵上唐斌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阿里奇不曾提防,正中左眼。阿里奇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一同拨出。阿里奇仰天狂啸一声,竟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纳入口中生生吞食。复又挺枪纵马,直取文仲容。那梨花枪如同毒龙出洞,文仲容慌张,早被一枪搠透咽喉,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阿里奇独目赤红,反手掷出文仲容尸身,阻住追兵。只听得辽军阵中鸣金声起,楚、曹两个拼死将阿里奇抢回。高托山见文仲容身亡,早已杀到耶律大石面前,举挝便打。耶律大石急用刀柄架住,钢挝一振,耶律大石手筋也觉有些振动。耶律大石不敢恋战,急把马一拍,托地跳出圈子外来,收兵望涿州去了。汉官高凤自知本事不济,正欲逃亡,只见唐斌趱马向前,一箭射来,那箭矢早从高凤耳根边擦过,把耳轮擦了一片皮,仓皇便走。童贯见天色已暮,只得收兵十里下寨。 几日交战,宋军虽是折了许多人马,却也得了易州、新城二个城池。李光裕道:“涿州是个大郡,钱粮极广,米麦丰盈,乃是辽国库藏。过了涿州,便可直捣燕京。”童贯传令兵分两路,攻打涿州: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赵良嗣为军师;辛兴宗总西路之兵,李光裕为军师,经青石峪取独鹿山。那涿州的总兵大将唤做郭药师,两员副将是宝密圣、天山勇,守住城池。那郭药师乃是铁州人氏,容貌伟岸,沉毅果敢。自女真反辽,辽主募辽东之兵,号为怨军,以郭药师为帅,屡讨叛乱。耶律淳称帝后,改怨军为常胜军,以郭药师为统帅,又封涿州总兵大将,加以笼络,不在话下。 却说耶律大石、高凤汇合了楚明玉、曹明济,收拾败残军马,退回涿州。正商议迎敌之策时,忽报四军大王萧干来到。这萧干乃是辽国奚族重臣,小字夔蓠不,骁勇之名,震于北疆,因常统契丹、渤海、奚、汉儿四色军马,人号为四军大王。耶律大石引诸将出迎,将战报相告。萧干道:“这涿州地面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高山,并无活路。本王拨十数骑人马,引这伙蛮子直入里面,却调军马外面围住。教他前无出路,后无退步,必然困杀。”耶律大石道:“怎生引得宋兵来?”萧干道:“他打了两个大郡,志骄意满,俺这里分兵去诱引他,他必然乘势来赶,引入陷坑山内,走那里去!”耶律大石道:“你的计策,怕不济事,须还用大兵扑杀,且看你去如何。”当时商议定了,萧干引契丹军总管乌利可安、奚军总管只儿拂郎、汉军总管洞仙文荣、渤海军总管曲利出清四将,前往独鹿山屯扎;耶律大石引城内兵马,自去迎敌种师道一路。 且说种师道、辛兴宗,各引军十万,战将人马,各取州县。辛兴宗引兵前至独鹿山,就山前平坦地面屯住。种师道却同赵良嗣引了许多战将,十万人马,前到涿州,早与辽兵相近。种师道便与赵良嗣商议道:“目今与辽兵相接,只是吴人不识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赵良嗣答道:“若论愚意,未知他地理,诸军不可擅进。可将队伍摆为长蛇之势,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相应,循环无端。如此,则不愁地理生疏。”种师道大喜道:“先生所言,正合吾意。”遂乃催兵前进,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但见: 黑雾浓浓至,黄沙漫漫连。皂雕旗展一派乌云,拐子马荡半天杀气。青毡笠儿,似千池荷叶弄轻风;铁打兜鍪,如万顷海洋凝冻日。人人衣襟左掩,个个发搭齐肩。连环铁铠重披,刺纳战袍紧系。番军壮健,黑面皮碧眼黄须;达马咆哮,阔膀膊钢腰铁脚。羊角弓攒沙柳箭,虎皮袍衬窄雕鞍。生居边塞,长成会拽硬弓;世本朔方,养大能骑劣马。铜腔羯鼓军前打,芦叶胡笳马上吹。 当时耶律大石便留郭药师、高凤守城,领着宝密圣、天山勇、楚明玉、曹明济先到白沟,将军马摆开阵势。宋军中赵良嗣上云梯看了,下来回报种经略道:“番人布的阵,乃是五虎靠山阵,不足为奇。”赵良嗣再上将台看,把号旗招动,左盘右旋,调拨众军,也摆一个阵势。种师道看了不识,问道:“此是何阵势?”赵良嗣道:“此乃是本朝平戎万全阵图。雍熙时,契丹数盗边境。太宗皇帝制此图以授大将,捍边御寇。”种师道道:“此阵有何见解?”赵良嗣道:“此阵共分八阵,各阵间相隔百步,兵马星布。此阵远近看,是个大阵;若敌军趁势攻打,一发收作五步小阵。孰如此图,虑天之法,以此众战,孰能御之?”种师道听了,称赞不已。 原来这赵良嗣本名马植,是燕地汉人,虽为辽国大族,仕至光禄卿,然见辽国日衰,女真崛起,便有意投宋。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道经卢沟,马植深夜求见,自言有灭燕之策,因而得谒。童贯与语,大奇之,载之与归,易姓更名为李良嗣。后带其返宋,荐于朝堂,马植向徽宗献策道:“女真恨辽人切骨,而天祚荒淫失道,辽祚已危。天朝若遣使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攻辽,燕云可复也。望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罪,以治伐乱。王师一出,辽地汉民必箪食壶浆相迎。若犹豫不决,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徽宗嘉纳之,赐姓赵氏,以为秘书丞,图燕之议自此始。那赵良嗣仗着一口利嘴,多次出使金国,颇能缓颊尽心,与金争利,因此徽宗视为股肱。宣和二年二月,赵良嗣又使于金国,见其主阿骨打,议取燕、云,累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如今联金攻辽,赵良嗣被童贯纳为谋主,自仗胸中学识,屡出奇谋,不在话下。 且说当时对阵敌军鼓响,门旗开处,那耶律大石亲自出马,四员大将分在左右。宝密圣立马大喝道:“汝等南蛮,何敢犯吾边界!夺了两个城池,又来妄图涿州,今日便教你有去无回!”赵良嗣冷笑道:“战阵之上,夸口无益。那个与我擒拿此将?”四将大怒,各仗军器,一齐冲将来。种师道军中,王禀、杨志、杨惟忠、赵明一齐都出。王禀战耶律大石,杨志斗宝密圣,杨惟忠直奔楚明玉,赵明枪迎曹明济。八员将佐各自寻着敌手,配合交锋,斗到六十余合,八将中先输了一个。却是宝密圣不是对手,余下三将急要去救,却被王禀三人缠住,脱身不得。青面兽杨志要见头功,大喝一声,把杨家宝刀从宝密圣顶门上劈将下来,劈作两半。天山勇与宝密圣是一正一副的首将,见宝密圣阵亡,便在马上把了事环带住,趱马出阵,安的箭稳,扣的弦正,觑着杨志较亲,直射将来。杨志叫声,“阿也”急去躲时,已被射中脖颈,翻身落马。乜恭、崔埜死命救回。原来那天山勇马上惯使漆抹弩,一尺来长铁翎箭,有名唤做一点油。种师中等人急往看视,幸喜箭头偏了些,不曾致命。医官将项上缠住,扶上车子,护送回易州调治,不题。 这边宋军安顿好杨志,车子却才去了,只见阵前喊声又起,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飞奔杀来,并不打话,横冲直撞,赶入阵中。”为头的正是郭药师。宋军皆无斗心,阵前三将各佯输诈败,退回本阵。耶律大石挥军乘势赶来,郭药师又领着常胜军,刺斜里山倒也似踊跃将来。 当下赵良嗣心慌,在将台上挥动令旗,喝令三军变阵。怎奈这平戎万全阵图乃是宋太宗纸上谈兵的游戏之作,从未在沙场演练。只见前军方要收紧双翼,后队已乱了马步;左哨欲结鹏首,右军却误作鱼尾。数万兵马搅作一团,恰似春蚕结茧自缚。耶律大石在马上看得分明,仰天笑道:“宋人摆的甚么破鱼烂虾阵!”当下将佩剑望空一举,但听胡笳骤起,辽军阵中忽地分开两翼,八千拐子马卷地而来。当头那郭药师使一杆狼牙棒,天山勇挽五石雕弓,铁蹄踏得黄沙蔽日。宋军前阵弓手未及张弦,早被天山勇连珠三箭,把掌旗官射倒在地。帅字大旗一倒,三军登时失了耳目。楚明玉、曹明济二将,各引铁骑横冲直撞,专往阵眼要害处突杀。可怜那大阵守外虚内,倒被辽军砍作十数段。三军众将隔的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 却说种师道在帅旗下,急得汗透重甲,连声喝令鸣金收兵。赵良嗣面如土色,手中令旗早不知抛在何处。忽听得霹雳声响,辽军阵后推出三十架旋风砲,磨盘大的石块雨点般砸来。宋军步卒不及结盾,脑浆迸裂者不计其数。耶律大石见势,更催动中军掩杀,辽兵皆解衣袒胸,手持弯刀,专砍马足。宋军重甲骑兵陷在乱阵中,竟如铁牛入泥动弹不得。这一仗直杀到日头西斜,涿州城外十里血河,尽是宋军旗甲器械。计点人马时,又折了王坪、乜恭二将。王坪力战楚明玉、曹明济两个,斗到二十余合,无心恋战,拨回马望本阵便走,被楚明玉纵马赶上,一刀砍落马下。幸喜王禀截住曹明济,斗三十余合,一剑砍死,将首级拴在马项上,冲开一条血路。劈山力士乜恭与众人失散,眼见得辽兵越聚越多,坐下战马中伤。乜恭飞身下马,舞刀杀死三四十个辽兵,尚不肯退,两边乱箭射来,乜恭面上中了两箭,被众军所杀。 种师道只带得万余残兵,连夜退守白沟。又派遣马扩去探听辛兴宗西路音讯,果真中了诱敌之计,兵陷青石峪不得脱身。幸有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两个,将大军救出,却也被萧干引着辽兵一路追赶,退回范村。彼时大将阿里奇伤口已愈,辽军乘胜追击,夺回易州、新城,至此初次北伐便功亏一篑。正是: 纸上谈兵终是幻,阵前血战见真章。 鲲鹏未展垂天翼,十万儿郎泣残阳。 且说两处兵败后,辽使来谕:“女真之叛本朝,亦南朝之甚恶也。今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它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救灾恤邻,古今通义,唯大国图之!”童贯无言以对。种师道复请与辽国议和,童贯不纳,却密劾种师道避贼不战。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那赵良嗣是童贯亲信,故未受牵连,此是前事。 再说自白钦、王政二人和解以后,白龙山寨又接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白钦因此便叫夏懋、刘山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期间又起了一件外事。 原来曹州北处濮州的浮龙湖上近日新来一大王,四处招兵买马,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白钦闻得一些风声,心有所查,便叫龙华去浮龙湖探听那伙好汉的消息。去了三五日之间,龙华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浮龙湖原是鄄城下瓠子河分流所成,这瓠河又左经雷泽西北,其泽蔽在大成阳县故城西北十一余里。早先时是有零星水贼盘踞,官府剿灭多轮,巢穴尽毁,近日不知来了那路神仙,去那浮龙湖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说与俺们白龙山势不两立。恰好前些日子那背反的冲波龙乔正又同着祝氏兄弟前去投奔,那厮们愈发得意,又杜撰几句言语,编成宫词韵调,乃是一阙《菩萨蛮》教周围几个操控偏妨的村子小儿们都唱,道是: 白虺窃据龙渊冷,弑师戮友天难瞑。枭獍扮豪雄,靦颜称主公! 雷泽烽火炽,踏破白龙顶。悬首祭苍旻,方销万古嗔! 白钦听了,登时气的面色阴晴,大骂道:“你们几个,速速与我点兵,马上灭了这伙不长眼的小厮!”这里石宝领令,带上文锦、王寅、项达、龙华、端木南、端木北六个大将,催动人马,轰轰烈烈杀向伏龙湖去了。 不日便已至浮龙湖外口,远看那大泽湖面波光粼粼,临近路上松柏苍翠、林木幽深,端的是个清凉去处。石宝传令各军先安营下寨,领王寅留守大营,自己与端木南、端木北、文锦几个先商议攻取之策。端木南道:“这浮龙湖按项达所说有河姆渡口便是此处,由此往前,便是贼兵集舟船所连浮桥。再至中路,则是蛇角岩,却是个天然湖心岛,便是主寨。周边游船快蟹巡逻繁多,须先破其羽翼,方可直捣蛇角岩。”端木南道:“直捣黄龙虽好,却恐这周遭小山上也设有寨子,到时我们大军上前,贼兵来救,反围我们又生牵制了。眼下我们带了足足四万人马,不如四人分领了,三方一齐下手。”文锦道:“分兵恐怕势弱。如果要三处齐攻,须要守好后方,以防变故。”石宝心道:“王寅那五百部曲皆是自己亲兵,必不敢轻举妄动,便留他守大营最好。”当时也就同王寅道:“我看王将军在此守好大营,我们便立刻点兵攻打,仍按旧计。”王寅见不伤自己羽翼,自然同意留守大营,众人也称是。当时决策已定,端木北、端木南愿攻左翼山口,便领兵一万,杀向左翼山口,直抄中心;项达、龙华愿攻右翼山口,便领兵一万,杀向右翼山口,也直抄中心。这里石宝、文锦领兵一万,中路出发,攻陷浮桥,直取蛇角岩。 先说端木北领兵到了左翼山口,传令缓步前进。那左翼山口果然立着一个大寨,便叫兵士在门前叫骂,大门一开,出来两个牛鬼蛇神,一个唤作拔山熊赵富,一个唤作索命鬼王飞豹,闻有兵马前来攻打,大怒,便尽数点寨兵,杀出寨来。端木北早已布阵等待,摆好拳脚阵势,立在军前,喝道:“你等欺我白龙山好生无礼,速就扫除!”王飞豹大怒,舞着狼牙棒快步跑出,直取端木北。端木北却不使兵器,只凭赤手空拳,竟和王飞豹大战十五六合不分胜败。 只说当时赵富在阵上望见王飞豹不是端木北的对手,便拍马舞刀来助王飞豹。端木南便也展开腿法,接住赵富。玉环飞燕,连步迷踪,招招致命。斗有多时,只听得端木北一声虎吼,王飞豹早被一拳中喉,咽部碎裂,倒于一旁。赵富大惊,拖刀便走。白龙山兵马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这彪贼兵大败。赵富急忙领后半人马逃入寨中,端木北、端木南传令就地攻打,拖住这面贼兵。 那项达、龙华闻知端木兄弟得胜,正喝彩间,忽见右翼大寨里的两个头领搅海大将赵贵、铁枪王大寿一齐率兵杀出寨来。项达大怒,一面教龙华报与石宝,一面传令迎战。贼兵已到,两阵对圆。项达持钢刀立于阵前,高叫道:“杀不尽的草寇,速来纳命!”王大寿、赵贵一齐大怒,两虎并出,快步流星,敌住项达。这二人见项达如此利害,也十分当心,抖擞精神,并力厮斗。大战六十余合,不分胜负,身后兵士也是交锋一块,难解难分。 石宝、文锦接了两处线报,便集结好兵马,直攻蛇角岩。外面几员小头目虽想策众死守,那敌得过文锦一棍当先,抢上寨来,手中金棍龙盘虬舞,拨开箭雨兵器,直到关门,纵身上关。截命将军邓天保手持大刀,来斗文锦。二将步马相交,刀棍并举,一个使杀虎威风,一个逞催命神力,大战三四十合不分胜负。石宝也紧随其后,却见着一人在那施号令旗,不是别人,正是那老对头秦桦。石宝大喝道:“又是你这孽畜在此作妖!”秦桦见石宝飞奔杀来,忙要窜逃,早被文锦乘隙一棍飞来,正打着腰肋。秦桦惨叫一声,忍痛自那墙边狗洞中钻出,跳水逃生。水下早有乔正接应,挟定了秦桦,凫水而走。岸上众军见拿秦桦不着,索性一拥而上。邓天保不及备防,被乱箭射落马下,于阵云之中马踏为泥。 秦桦既逃,关上只得几个二三等的头目,如何抵敌得住,吃石宝一刀一个,劈林木也似的掼落山下。关上贼兵大乱,文锦领着人马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贼兵尸满关上,血流山下。石宝砍开主寨门,指挥众兵开关齐入,蛇角岩主寨大破,内中贼兵尽行杀绝。 说回左翼端木北、端木南正在攻击大营,那赵富死命抵住,不敢出战。端木南正欲设计攻击,忽接到石宝已将蛇角岩攻破的捷报,便率众退去,假作助攻蛇角岩之势。那赵富见端木兄弟退去,便领兵杀出。只见二将的兵马已退远了,赵富便领兵想要回营。不防半路上龙华早已布了兵马截杀,众贼大惊,方晓得中了白龙军的计。龙华挥舞青光宝剑,流星驰电般当先杀入贼军。赵富死命敌住。战不数合,情知不是头,正约兵马退转,白龙山兵马已是潮涌般杀上。贼兵尽数退入营中。龙华已追到山下。恰好右翼项达也斩了赵贵,止有王大寿闭门不出。会合石宝、文锦一同来与端木南悉力攻打残留贼兵。石宝只怕困兽之斗,便传令军士少息,次日再行攻打。 决议未定,又听得两声炮响,众人大惊,忙回头看时,只见王寅带着那五百部曲飞奔来此。其后烟尘滚滚,竟又有数万兵马前来攻打。为首两个将官,生得古怪。左边那个挥九齿钉耙,右边那个舞降妖锡杖,齐齐杀奔白龙军而来。使耙的敌住石宝,用杖的拦着王寅。随后又有两个少年将军,都使一般方天画戟,引着手下军兵与众喽啰混战。看官,你道这两个将官是谁?正是昔日方腊麾下逃得性命,被孙圣降服的朱、沙二人。随后的两个也不是生人,却是伙同乔正刺杀白钦的祝万年、祝永清。原来秦桦见白龙山大军浩浩荡荡,来势汹汹,自知寡不敌众,早先便派了祝氏兄弟去求援于孙圣。 左侧是大将朱天蓬,怎生模样?但见: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 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 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右侧是使者沙卷帘,怎生模样?但见: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 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 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 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 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 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四将斗到三四十合,那朱天蓬卖个破绽,倒拖九齿钉耙,回马就走。石宝见状,不去追赶。沙卷帘见了,也不恋战,亦退回本阵去。王寅正要去追时,石宝劝道:“这厮们武艺不在你我之下,未有落败之相,虽然回马,必然有计。况且来路不明,贸然贪战,恐损伤了你的部曲。当回报山寨让星君知道。”遂传令众将一齐收兵,领军回寨。 秦桦见朱沙两个战退了白龙军,侥幸得了性命,方敢从水中冒出头来,磕头捣蒜,深谢不已。朱天蓬见他摇尾乞怜之态,呵呵大笑道:“如此恭敬,恐不是好汉作风,快快请起。”那边沙卷帘将他扶起,秦桦忙问两个姓名,便知是孙圣麾下新收的大将。当下邀入蛇角岩主寨,教小喽啰将残局收拾干净了,备下酒宴款待二人,又派乔正向孙圣报知喜讯。秦桦恐白钦再引军来攻打,便与二将商议修理城垣,添设燉煌,重兵把守,备御白龙山,不在话下。 却说那神庭山上,孙圣听得朱天蓬、沙卷帘助秦桦杀退石宝,拍案大笑道:“这两个呆子倒有几分本事!”正欲命人押送钱粮犒赏浮龙湖,忽见仓曹参军孙敦鲸满头大汗来报道:“今岁江淮水患,朝廷漕运断绝,山南三县又遭蝗灾,仓廪渐虚,粮台告急!”孙圣听了,也是急得抓耳挠腮,沉吟半晌。忽然瞥见一旁乔正侍立,眼中精光一闪,咬牙道:“蔡京老儿当年许诺三年粮饷未兑,如今既有乔将军作保,何不向东京讨些便宜?”当夜便命乔正修书,称愿将白龙山旧部尽数归顺朝廷,唯求拨付军粮十万石,再教崔道成的副手飞天夜叉丘小乙送往东京。 且说蔡京在政事堂拆开书信,冷笑三声,喝道:“这个泼猢狲倒会算计!”转头吩咐吏部侍郎:“将孙圣麾下参将乔正升作忠武校尉,着枢密院记档。至于钱粮一事……”言未绝,蘸墨批下八字:“江淮灾重,自行筹措。”半月后神庭山上,孙圣望着敕封金轴,气得钢牙咬碎道:“这纸片儿岂能当饭吃?”又见帐下军士日食两粥,湖上秦桦催粮书信雪片般飞来。终是长叹一声道:“传令朱沙二将,将浮龙湖驻守军马今夜全数撤回!”秦桦闻知消息,只好叹了口气,与王大寿等商议收拾山寨钱粮,放火烧了寨栅。一行人等,军马粮草,都望神庭山来。正是:机关算尽空欢喜,乱世英雄亦难为。 却说孙圣得知蔡京不发粮饷,拍案大骂不止。忽有一人匆匆来到堂上拜见孙圣,满面堆笑道:“末将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献与主公。”这人却是被白钦、杨律在巢湖杀败,仅以身免的金头将军石生,逃亡到神庭山来,也被孙圣封作一员将校。当下孙圣斜倚虎皮交椅,把玩着鎏金匕首问道:“你且说来听听。”石生搓手道:“末将欲将小女进献主公,怎奈这丫头竟道心有所属,口口声声念叨着甚么丁嗣……” 话音未落,孙圣霍然起身,眼中精光暴涨,怪笑道:“可是江湖传言政和四年劫了蔡太师生辰纲的丁嗣?”石生见孙圣上钩,忙道:“正是此人!末将现有一计,假意允他成婚,诓那丁嗣来神庭山赴宴。届时主公只需在交杯酒中下十香软筋散,待他成了瓮中之鳖,何愁撬不开嘴?” 孙圣捻须大笑道:“妙哉!速去安排。待套出藏宝图,莫说你女儿,便是江南十二钗也任你挑选。”忽又敛了笑容,匕首锵然入鞘,只道:“此事若走漏风声……”石生扑通跪倒道:“末将愿亲自盯着那丫头写信,连陪嫁丫鬟都换了亲兵假扮。”说着呈上伪造的婚书。孙圣抚掌称善,当夜便着人往丁嗣隐居的白沙坞送去八抬聘礼,不在话下。 原来沂州府管下沂水县有一条好汉,唤作丁不识丁嗣。闲汉出身,胸无点墨,只爱使枪弄棒,拈花惹草。却说这一日,丁嗣独自一人夜间在御街上踱步。忽见几辆雕花马车驶过,随从侍卫皆衣着光鲜。末一辆车中坐着个美人,掀帘用眼波勾引丁嗣。丁嗣不觉跟着车辙行走,天色渐暗时,那美人竟招手邀他同车。行至一座巍峨府邸前,美人用衣袖遮掩着丁嗣混入人群,七拐八绕进得一处幽深院落,四下里竟无半个人影。须臾间,那美人端着珍馐美酒而来。丁嗣问其姓氏,美人只含笑不语。自此常有成群佳丽往来作陪,个个绝色,却都避讳谈及身世。每逢离去,便将门扉重重上锁。如此昼夜纵情,丁嗣渐觉体虚神倦,心下惶惶不安。 忽有个年长些的妇人问道:“此处岂是公子该来的地方?我家主人行事素来乖张,虽广纳美婢却无子嗣,专诱少年郎君来此与婢妾欢好。待得精血耗尽,便弃之如敝履,这院子里已断送过数条性命了。”丁嗣闻言大惊,“果真如此,该如何是好?”那妇人道:“我观公子气度不凡,定能脱身。明日主人要上早朝,今夜且将我的衣裳与你换了。五更天我来叩门时,速随我到前厅,届时给你换上杂役衣衫,混在仪仗队里出去便了。切记日后不可对人言及此事,更莫要再踏足此街,否则你我性命顷刻不保。” 次日天光未透,果然听得叩门声。丁嗣依计行事,方逃出虎穴,忽见松林里闪出个铁塔般汉子,两臂似有千斤气力。这汉子揪住丁嗣衣袖低喝道:“兄弟且住!某观你眉带煞气,必是刀头舔血的好汉。今有泼天富贵,可愿共取?”丁嗣掸去衣上草屑,笑道:“纵是龙潭虎穴,丁某也去得!”崔豪遂引至破庙,见着个精瘦汉子正在烤火。方知那铁塔般的大汉姓崔名豪,诨号铁背狼,那精瘦汉子叫做饿大虫姚顺,两个曾在大名府富户家里做些厨子、杂役的活。三人围坐细说原委,原是探得梁中书备下十车生辰纲,欲献与蔡京贺寿。姚顺拍膝道:“那狗官刮地三尺得来的民脂民膏,合该咱们替天行道!”丁嗣大喜而应。 于是三人又去绿林里寻来了武襄公狄青之后,因家道中落沦为乞者的艾叶豹子狄雷、通心菜狄云两个,一同举事。那艾叶豹子狄雷虽蓬头垢面,双目却似寒星,只道:“俺祖上狄武襄公破侬智高时,便善断粮道。此番劫纲,当效先人故智。”其弟狄云更取来羊皮地图,指画道:“黄泥岗南二十里有片乱葬岗,掘墓为阱,正是天赐良机。” 待到六月十五月黑风高,押纲军汉在岗下歇脚。狄云扮作游方郎中,借口赠解暑汤药,暗将蒙汗药下在酒坛。不消半柱香,二十军汉皆如烂泥瘫倒。那姚顺燃起硫磺火把,照见满车珠光,惊得倒吸凉气。狄雷趁势抡起铜锤砸开车锁,众人按计行事,尸身都撺到事先掘开的墓穴内,又毁了四辆车子,一发埋了,神鬼不觉。毁车灭迹后,将珠宝分作六车。众人扮作贩粮客商,大摇大摆经过沂州青云山隘口。 及至藏宝洞前,狄雷焚香告祖:“狄门不幸,沦落至此。然取贪官污吏之财,上合天心,下顺民意……”话音未落,洞顶忽坠碎石,轰然塌下半边山壁。那洞内曲曲折折,塞满坚石,非一年半载不得打通。崔豪急扯丁嗣退出,但见烟尘蔽月。姚顺跺脚叹道:“怕是触了山神忌讳!”便教众人立誓:“任意一人不得擅开洞穴,亦终生不可将此事说与他人,违者天必殛之!”誓毕,狄雷、狄云兄弟两个留在青云山落草;丁嗣自去向山凹僻静去处,图个一世快活;姚顺、崔豪各自投别处去了。 如此过了许多年头,恰逢石生之女石菊英去青州白沙坞游玩,遇着丁嗣,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丁嗣自以为得了美人,也顾不得许多,将宝藏的消息暗中说与石菊英。石菊英欲要再问时,丁嗣方悟言多必失,连忙双手掩口,不再多说。奈何孙圣野心不死,丁嗣此番大事不好矣。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暗魂思背烛,危梦怯乘桴。 觊觎窃神器,顺适无觊觎。 正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毕竟石生如何将丁嗣赚上神庭山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朝廷将佐: 文仲容、王坪、乜恭、 折了五员辽军将佐: 耶律国珍、耶律国宝、咬儿惟康、宝密圣、曹明济 折了三员浮龙湖将佐: 王飞豹、邓天保、赵贵 第三十五回 闻歌谣董双造孽 取雏丹向弼受缚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文景恩滋神化培,谁教阴鸷启雄猜。 此时泽有哀鸿集,何物天生磔鼠材。 竟少网罗开一面,妄将刀笔列三台。 苍鹰乳虎纷乘势,鸾凤潜光遂不来。 话说当时孙圣听罢石生计策,冷笑一声道:“此计虽妙,若要做得天衣无缝,却是不易。”当下着人往丁嗣隐居的白沙坞送去八抬聘礼,依计行事。 且说结亲当日,神庭山下石生的宅第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石生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家丁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喽啰大盘盛着肉,大瓮温着酒。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石生心怀鬼胎,喽啰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房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丁嗣引着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石生看见,便叫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丁嗣。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象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丁嗣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随从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石生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家丁都跪着。丁嗣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石生道:“休说这话,贤婿如今是孙大王的贵客,小女三生有幸,才可高攀。”石生把了下马杯。丁嗣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随同的家丁教把马去系在树上,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石生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丁嗣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说罢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石生拿了烛台,引着丁嗣,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石生指与道:“此间便是,请贤婿自入去。” 当下石生先行离去,丁嗣便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黑洞洞地,心中疑惑。丁嗣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却摸个空。屏风后忽地转出十二名铁甲力士,发生喊,齐齐围住丁嗣。不移时,丁嗣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软倒在地上。原来方才饮的合欢酒里,十香软筋散的药力已经发作。不知过了多久,丁嗣醒转时,发觉自家吃关在地牢里,四肢扣在石壁。只见孙圣亲执烙铁,狞笑道:“宝藏换自由,旧买卖新做如何?”丁嗣突然啐了口血沫,闷笑道:“兀那猢狲着道了!当年梁中书那厮运的十万贯生辰纲乃是空车,真货早走漕运进蔡京库房了!”孙圣大怒,把丁嗣连打了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那丁嗣只是默默不言。 且说石菊英因违抗父命,私自逃婚,被囚在神庭山绣楼里。只见老妪王氏前来送药。王氏捧药劝道:“当年在沂州,老身便用女儿诱他入府,今日小姐何不效法?”石菊英推开药碗,遗言道:“昔年雕舆藏杀机,今朝锦帐伏豺狼。奴家宁做清白鬼,不效画皮人!”言毕,将半支银钗刺入喉间,就此香消玉殒了。有诗叹曰: 银簪裂玉血凝霜,未嫁秋风骨已凉。 铁槛深埋三寸恨,雕梁空挂九回肠。 父挥金钺摧瑶蕊,天遣冰魂守寒塘。 夜台若遇丁郎问:陶菊新栽第几行? 再说三日后,丁嗣在牢中闻得噩耗,狂笑道:“好个美人局!前番销魂窟里逃性命,今朝温柔乡中丧鸳俦!”当下咬碎舌根,于墙壁上血书道:“丁不识,识得连环套;宝如山,山葬痴情人!”血书方成,丁嗣便以头撞铁枷而亡。正是: 红烛犹照旧雕舆,血浸罗帕泪痕新。 若问宝窟何处觅,青云山上月如银。 丁嗣虽死,孙圣亦不得那金银所在,仍旧十分苦恼。只见那屏风后面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一十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李明容头胎长子孙云。这孙云自小便十分聪颖。曾有一回随孙圣出神庭山西苑游玩,方食生梅,使奴仆至宫中藏取蜜渍梅,蜜中却有数粒鼠屎。孙圣大怒,召问藏吏,藏吏叩头。孙云便问藏吏道:“这奴仆昔日可有从汝求蜜之事邪?”藏吏道:“确有其事,实不敢与。”那奴仆不服,彼此争辩,孙圣喝道:“这二人辞语不同,当付狱推尽。”孙云拦阻道:“爹爹不必动肝火,此易知耳。”便令人破开鼠屎,屎里空燥。孙云大笑道:“若此鼠屎先在蜜中,中外当俱湿,今外湿里燥,必是这奴仆所为。”奴仆首服,左右也莫不惊悚。当下孙圣见孙云来此,便问道:“你不在西房中随你娘亲看书习字,来此作甚?”孙云不慌不忙,便打衣袖中取出一诗条来,交与孙圣看。原是首先朝律诗《节妇吟》,音词风华,情词婉恋,可泣可歌,亦浅亦隽。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又见那布帛后一面又绣着一首先秦故古律,是曰: 君曰嗤嗤,雪嫩为诗,人谓始龀,两小无猜,笑之如暧。 君曰嗤嗤,青涩为诗,人谓垂髫,竹马青梅,笑之如蕤。 君曰嗤嗤,束发为诗,人谓总角,同病相思,笑之如轼。 君曰嗤嗤,外傅为诗,人谓黄口,耳鬓相厮,笑之如姒。 君曰嗤嗤,勺豆为诗,人谓舞蔻,娉袅多姿,笑之如识。 君曰嗤嗤,及笄为诗,人谓舞象,射御当食,笑之如痴。 君曰嗤嗤,破瓜为诗,人谓玉碧,情颠心矢,笑之如司。 孙圣看了那两面诗词,却是嗤鄙道:“这明日黄花又来扰我了。”原来这孙圣虽娶李明容为正堂之妻,终其新婚燕尔并无他事,韶华旦过,孙圣便也纳了几房妾室,多有冷落李明容、孙云母子。当时孙圣看罢诗词,便随口说了两句闲话打发了孙云,叫回宫去。孙云郁郁寡欢,回去见了李明容,说孙圣仍旧如此。李明容道:“孩子你正在青年,翻身的日子很有多的,不像为娘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孙云道:“母亲休这般说,待孩儿日后登基为王,必让那一众趋炎附势之辈一报还一报。”李明容只是笑笑,仍就在这儿教授孙云看书识字。 只说孙圣次日便让石勇、石秀鞋带金银下山,找寻本地丐帮,聚集起一众乞儿打起拍子,聚在衙门前先是唱起莲花落,言语狸鄙,不忍卒读。道是: 老爷识见高,世世辅宋朝。 文臣兼武将,英雄盖世豪。 那府衙里的大小官员亦都收了孙圣贿赂,便散了几十铜钱,一把抛出,满天飞雨。那些乞儿得了铜钱,唱的愈加卖力。周遭县城里的破落户子弟见此也尽都来效仿,传十传百。往复多日,污言秽语雍塞巷角,黎民深以为害,官府也不能禁之。直至东平府里一位英雄出马,方才平息此事。 原来这东平府里有一位知府姓董名双,乃是道君皇帝政和年间的进士出身。初随军从种师道讨击西寇,因习得一西洋鎏金火枪之法,伴身左右,尝一日夷寇垒七十余,因此群贼战悚,皆呼他作炽云鹰董双。种师道亦曾亲拊其背曰:“子勇,余愧弗如!”授为东平府散官之职。董双前来莅任时,便问众父老疾苦。数内一老乡绅禀道:“往年梁山残贼王江、李逵曾在此闹过一遭,却未曾扰动军民,反除了程万里那个滥官,便要杀上东京去。后来听说被捕盗官军擒拿正法了。谁知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伙河北贼徒,时常来烦恼村坊,弄得百姓们朝暮不得安息。那知今日相公转来,真是天可怜见,来保佑我们也。” 看官,你道这伙贼徒从何而来?原是河北磁州地界的炉峰山飞狐寨来的。那地界邻近太行余脉,山深林密,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有六个好汉聚义在此,扎下寨栅:为首的唤作铁臂猿元仲良,惯使一条丈八点钢矛;第二个唤作飞天狐昝仝美,飞檐走壁,善使一条铁鞭;第三个花刀将桑英,刀法精奇,巾帼不让须眉;第四个小邓通褚大亨,富商出身,颇有资财,身长八尺,勇力绝人,善使一根熟铜九节连环棍,百十人近他不得;末位的却是夫妇两个,从江南漂泊至此,一个唤作赫连仁,一个唤作方琼,却不知诨号。这六位头领,领着三五千喽啰,响应杨天王旗号,专一剪径劫掠,搅得大名府周遭村坊鸡犬不宁。 彼时坐镇磁州的知州,非是旁人,乃是那被白钦一伙闹了江州城,失了官位的高俅之子高尧卿。他被高俅极力保举,才减轻了罪责,贬到这偏僻军州来。这厮本是膏粱锦绣堆里长成,何曾吃过这等风霜?整日里愁眉不展,只巴望着早日熬过这苦日子,好打点关节,重返那花花世界。那州中兵马都监,便是平南立功,人称铁腕狼的李鏓,少时骑射娴熟,却也深谙官场门道,见高尧卿终日郁郁,便存了攀附之心。指望助这小衙内复起,自家也好跟着沾光。那时杨江义军主力,已被徐京、梅展、张开、杨温几个节度使杀败,一路南逃去了。独有元仲良六个据守山寨,李鏓点起州中厢军,前后也去剿了几次。怎奈那山寨险峻,元仲良等人又都是惯战江湖的好手,或据险死守,滚木礌石齐下;或趁夜劫营,神出鬼没。官军几番折损,丢盔弃甲,竟奈何不得这伙强人。高尧卿在州衙里坐卧不宁,只把李鏓唤来痛骂:“李都监!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区区草寇,旬月不除,叫本官这考课如何过得?若误了本官前程,仔细你的皮!”李鏓吃这一骂,冷汗涔涔,唯唯诺诺,退下堂来。 当时李鏓愁肠百结,回至都监司,左思右想,强攻硬打怕是无望,反损兵折将,更添罪责。他捻着几根刘海,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来:“有道是‘破财消灾’!既然硬弓射不下这伙强梁,不如使些软手段?只要哄得他们离了河北地界,便算我等的功劳,高知州面上好看,复官有望,我这前程不也跟着亮了?此计虽有些腌臜,却也顾不得了。” 当下李鏓寻了个心腹孔目,唤作九头鸟郑武,扮作行商模样,怀揣着沉甸甸一包金银,趁着夜色,悄悄摸上山寨。到得聚义厅上,见了元仲良等头领,郑武便道:“都监李大人深知各位头领在此也是迫于生计,非是长久之计。如今情愿为山寨奉上纹银三千两,权作盘缠,只求头领们高抬贵手,挪个贵步,去别处快活。彼此行个方便,免动刀兵,岂不两全其美?”说罢献上金银。 待郑武去后,元仲良等人聚在一处商议。但见那聚义厅上,金银锭子堆得小山也似。为首的元仲良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想我元仲良落草,本为世道所迫。如今竟要受这腌臜官儿的银子,如同乞食!此等行径,与那贪官污吏何异?这银子却有些烫手。”褚大亨却对众人道:“这铁腕狼倒是识趣。我等攻打大名府不成,仅凭磁州这穷乡僻壤,骨头都榨不出二两油了。拿着这现成的盘缠,咱们换个富庶地方快活,岂不美哉?省得跟官军死磕,伤了自家兄弟。”却见桑英柳眉倒竖,一掌拍在桌上道:“褚大亨,你这厮闭了鸟嘴!我等聚义山林,纵是劫掠,也讲个替天行道。如今竟要收受狗官贿赂,如同被招安的鹰犬!此等行径,传将出去,江湖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这银子,我桑英一文不要!要散伙便散伙,我自守着山头,官军若来,凭老娘手中刀说话!”褚大亨拍案道:“俺老褚当年在老家,也是管着几处矿山、几十条商船的人。最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钱乃是磁州官府认怂的买命钱,正好充作我们东山再起的本钱。列位既议不决,俺老褚便先带兄弟们下山。赫连贤弟、方家妹子,可愿随某走这一遭?”方琼道:“桑姐姐气节,小妹深佩。然困守于此,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褚大哥洞察明晰,依我之见,东平府富庶通达,我等便投去此处,正好重整旗鼓。”赫连仁见浑家表态,也沙声道:“自当同往。”三个收拾好行囊,只留下一百两白金,头也不回,连夜下山东去了。当下一同辞去的也有一二千人。 当下送别三个下山罢,元仲良又见桑英只愿留守山寨,也不多劝。便叹了口气,转头语昝仝美道:“我欲修行以终天年,你欲去那里?”昝仝美道:“小弟有父母、妻子在城东,离魏州一百五十里,欲回家养亲,不知寨主许不?”元仲良摆手道:“你自去罢。我已单身,又无家眷,只愿去天王堂出家,再不管是非。”二人各带五十两白金,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一义能敦四海心,仲良仝美契尤深。 临行辞语真悲切,又倒资囊赠与金。 果然,不消三日,磁州境内这伙强人便走了大半。李鏓见此,便调集重兵,猛攻飞狐寨。桑英虽勇猛绝伦,一把花刀舞得泼风一般,连斩数名军官,奈何势单力孤,终被官军攻破寨门,身被数创,力竭战死。至死怒目圆睁,手中钢刀紧握。李鏓大喜,便枭了首级,用木匣盐封了,报称“官兵奋勇,贼寇溃散”。高尧卿见匪患已平,喜不自胜,少不得打点文书,飞报东京,只盼着早日调离这苦寒之地,不在话下。 岂料这伙强人离了磁州,一路向东,浩浩荡荡,竟真个投奔那东平府地界去了。三个好汉占据了紫盖山,劫掠过往商旅,攻打富户庄园,声势更是浩大。那新任的东平知府董双,乃是个清廉干练的官儿,正欲励精图治,整饬地方。忽闻数千悍匪入境,占山立寨,四处劫掠,登时焦头烂额。他望着案头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不由得拍案怒道:“这伙强徒,分明是从磁州流窜而来。想必那处的捕盗官兵无能,剿匪无功便罢,竟似礼送出境一般,将这泼天大祸推到我东平府头上。真真气煞人也!”却也临危不乱,自去调兵遣将,严加防备。差两员团练使为先锋,也都是人物,按下慢表。 先说那马兵团练使汤密,乃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不事生产,反覆残害,举无与比。武艺却端的不俗,惯用一根虎眼竹节钢鞭,浑如铁鞭王呼延赞一般。早年入仕之初,便有水贼遣军围攻建康府境,汤密驰往赴救,贼皆破走。满府人口顺,爱慕汤密武艺,都叫他赛呼延汤密。不想这汤密万般虽好,却有一个坏处,性好残虐施暴。那金陵城中有一富户,贪秽受取,干乱吏政。汤密念其家私,十分觊觎,便率府吏前往抄家。不由他人分说,诘责所犯,罗织罪名,酷刑拷打,不一日便将他折磨而死,家财尽数吞没。 再说这步兵团练使梁章黄,乃是平阿人氏,兼资文武,志节慷慨,善审军事,与汤密在东平府中各为左右为膀。却率性豪侈,溺于财色,又喜下棋博弈。常于官道上见到过路的,必要拦住下棋博弈一番,赌注千金,阴计阳恩,不吸尽来客膏血誓不罢休。一日有人与他弈至闹出,争了些口角,梁章黄一怒之下,竟提起那铁制的棋盘,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由是所过者无不人心惶惶,因此皆叫其为铁象棋梁章黄。 当下汤密得令,当即点起一千铁骑弓手,两千厢军步卒,杀气腾腾。这汤密头戴镔铁狮子盔,身披乌油雁翎甲,胯下卷毛乌骓马,掌中一根十六斤重的虎眼竹节钢鞭,鞭身寒光闪烁,端的是威风凛凛。梁章黄也点齐一千长枪精兵,两千厢军,更备下数百架强弓硬弩并许多硫磺火鸦箭、一窝蜂火箭等物。董双坐镇中军,亲领火枪营压阵。董双环视二将,沉声道:“褚贼盘踞紫盖山,仗地势险要,经营如铁桶。强攻必损折过甚。梁团练,你引步军趁夜潜至山阴险僻处,多备引火之物,听号令行事。汤团练,你率铁骑精兵,伏于山前大路两侧密林,待山上火起贼乱,贼首必率众突围,那时截杀,务求擒贼擒王!本府自引火枪营,扼守要冲,阻其流窜。”二将领令去了。 是夜三更,月黑风高。梁章黄引步军如鬼魅般潜至紫盖山后峭壁之下。此处乃赫连仁布防相对薄弱之处,然荆棘丛生,猿猱难攀。梁章黄令敢死之士口衔利刃,身背藤筐,内盛火油、硫磺、硝石等物,借飞爪绳索,悄无声息攀援而上。山顶哨卡喽啰正自瞌睡,忽闻破空之声,未及反应,已被强弩射翻。敢死之士登顶,迅速将引火之物堆积于粮仓、草料场及几处紧要木寨之下。 忽听山下三声号炮冲天,梁章黄大喝一声:“速速放箭!”数百支蘸满火油的硫磺火箭、拖着凄厉哨音的一窝蜂火箭,如漫天火鸦,直扑山顶营寨。顷刻间,粮仓草垛轰然爆燃,烈焰腾空而起,映得半边天赤红。木寨亦被点燃,火借风势,噼啪作响,烧得贼众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山下密林中,汤密见山顶火起,贼寨大乱,眼中凶光大盛,狞笑道:“儿郎们!发财升官,便在今日!随某杀贼建功!”一夹马腹,乌骓马如离弦之箭窜出,一千铁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直扑山前大路出口。 果然不出董双所料,山寨火起,贼心大乱。褚大亨知是官军大举来袭,又见后山火势猛烈,料难固守,急令赫连仁、方琼分头组织抵抗断后,自引数百心腹精锐,欲从正面大路杀出重围,另觅生路。他身披重甲,手持熟铜棍,跨坐一匹黄骠马,翡翠扳指在火光下闪烁,嘶吼道:“随俺冲出去!重重有赏!”早被汤密一眼觑见,钢鞭一指道:“穿金甲者便是褚大亨!休走了此獠!”拍马舞鞭,直取褚大亨。褚大亨亦非庸手,九节棍抡圆了,力劈华山,鞭棍相交,火星四溅。汤密只觉臂膀微麻,暗惊道:“这厮好大气力!”褚大亨虎口也有些阵痛,心中骇然道:“这狗官好硬的鞭!”自是不敢怠慢,凶性大发,九节鞭如狂风骤雨,招招不离汤密要害。汤密抵挡不住,渐渐被逼得手忙脚乱。幸好梁章黄一马已到,使鬼王枪共战褚大亨。周围官军铁骑亦奋勇冲杀,将褚大亨亲卫分割包围,砍杀殆尽。 那边赫连仁与方琼已勉强稳住部分阵脚,见褚大亨危急,急引一彪悍匪自侧面杀来救援!赫连仁于乱军中连珠箭发,数个官军应弦落马。方琼舞着一口刀,寒光闪闪,所向披靡,直欲杀透重围接应褚大亨。 中军阵上,董双看得分明,冷哼一声:“贼子休得猖狂!”鎏金火枪已然举起。但见董双屏息凝神,三点寒星自枪口喷出,快逾闪电。赫连仁身侧两名悍匪头颅接连爆开,第三弹更是擦着赫连仁耳边飞过,几乎将他鬓发烧焦。赫连仁深知火器厉害,绝非血肉之躯可挡,更恐身份暴露,急扯方琼衣甲,厉声道:“事不可为,走!”方琼望了一眼褚大亨,银牙一咬,虚晃一刀,与赫连仁趁乱杀入一条小路,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不知去向。 那董双在阵上看的仔细,见梁章黄与汤密双敌褚大亨,过了四五十合,仍是不分胜败,便教两个退回,把马一拍,亲自出阵。褚大亨见董双威风凛凛,又见赫连仁、方琼败走,心胆俱裂,棍法更乱。两个在阵上一来一往,一去一迎,只觉得风云黯淡,杀气旋绕。两边阵上,齐声呐喊助威,惊天动地。斗到四十余合,董双奋起神威,喝声:“着!”枪尖一起,望褚大亨前胸直进。褚大亨心慌,举棍急架,那枪却刺在褚大亨左臂铠甲连接处,震得甲叶纷飞,筋骨断裂。褚大亨惨嚎一声,铁棍脱手。董双得势不饶人,反手一鞭刺中右腿。褚大亨胯下黄骠马吃痛长嘶,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汤密厉喝一声,官军一拥而上,将褚大亨捆得如同粽子一般。汤密策马近前,鞭梢挑起褚大亨下巴,不由分说,鞭柄狠狠砸向褚大亨拇指,那节断指霎时滚落在血污泥泞之中。褚大亨痛晕过去。后来董双从牢中带出褚大亨,请梁章黄好言劝说。褚大亨见状,自思欲归无路,不降必死,只得接受了招安,又将寨中金银尽数献上。至此那紫盖山贼寇,主寨已破,大当家被擒,二、三当家窜逃,余众或死或降,星落云散。以是董双平定盗匪有功,补为东平府尹之职。董双累事升迁,所治之地都叫小儿不敢啼哭,甚有威名。有诗为证: 文远虎震逍遥津,江东小儿夜莫啼。 廉吏残心除巨憝,血染黄沙收金银。 当下董双已知这附近州县又有反贼作乱,竟无一人有所作为,不禁怒道:“官府如此纵容,可还得了?我治下岂能让反贼横生?”便叫手下抓来了十来个带头的,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董双,听得报来,随即升厅。怎见这董双英雄气势,但见: 村学究语,拘儒之论。帷幕绳缚案治妄,生人屏息莫自固。揣怀狱吏之心,每行断绝之念。老虎凳,过山龙,红漆鬼头铡断魂;词讼减,盗贼休,毒侈天诛发脣吻。天罗地网,凶慝之士赴鼎镬;楚江阎罗,魔道轮回噬生往。文深刺骨胜周兴,迹徇凝脂过德昭。 董双拍案喝道:“你等流毒天下,蛊惑庸愚,按律应打三十大板。”便叱皂班衙役出来,各打了这一众人三十大棍。不想那一伙鸟男女,吃了这几十大棍,仍就死性不改,更有甚者,变本加厉,就衙门前继续唱道: 白龙山下心难安,东奔西走历险关。 今朝随兄归家去,重拾诗书向玉阶。 洗心革面弃山行,一心一德辅宋朝。 吾皇万岁乾坤固,乱臣贼子何处逃? 而今幸得师兄引,弟道恭和效微劳。 铭感兄恩深似海,此生不负义气高。 董双见此,深感苦恼,便思虑道:“此一事须和我那陆云兄弟商量。此人不仅武艺超群,更兼急公好义,智勇双全,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定有法子。”便教退堂。急忙修书一封,备述衙前怪状,求问良策。命一心腹家仆,星夜兼程送往松江府去。 原来这陆云祖贯乃是松江府佘山县人氏。生得身躯凛凛,长逾八尺,立如青岳镇关;凤目狭长,开合间精光隐现;话音尖利,出口时金铁交鸣。颔下五柳长髯飘洒,更添几分儒将风仪。自幼好习武艺,筋骨强健,膂力过人,在宣和年间宋土之上,论及武艺高强者,当名列天下第七条好汉。陆云虽家资丰饶,富甲一方,却非那守财悭吝之徒,平生最是慷慨,专一爱结识天下英雄好汉,仗义疏财,声名远播。家中累世经营镖局,行走江湖,保得四方财货平安。更有一路祖传枪法,精妙绝伦,神出鬼没,乃是其先祖融百家之长所创,端的是独步天下,睥睨群雄,江湖上提起这杆枪,无不叹服。因此绿林好汉、江湖豪杰皆敬称其为南天神陆云。怎见得陆云英雄风范?有诗为证: 松江夜雪埋金锏,佘山明月照银枪。 身如巨鼋分沧海,气贯长虹慑四方。 鼙鼓声喧震地裂,枪锋到处鬼神殇。 南天威名寰宇骇,尽颂陆云虎将郎。 只说这个心腹人骑着快马,日夜兼程,来到松江陆府上,家丁带着去往后院。恰逢陆云在后园演武。但见陆云脱的赤条条的,身上黑熊一般粗肉,宛如游龙,将掌中一杆五钩神飞亮银枪使得泼风也似,寒光点点,杀气腾腾。家仆不敢惊扰,只在月洞门外垂手侍立。陆云正练到酣畅淋漓处,一声暴喝:“杀!杀!”那家仆只听得一个“杀”字入耳,心惊胆战,那敢多待?慌忙转身,一溜烟跑回东平府复命去了。董双听了,思索半刻,方才眼睛一亮,抚掌道:“陆兄真乃快人快语!一个杀字,道尽玄机!此等刁风邪气,非用重典,不足以震慑!”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判道:“尔等诡立邪说,妄言休咎,煽惑愚民,诬罔悖逆,应立斩。”惊堂木一响,为首的那几个已被拖出门外,须臾血淋淋的几颗首级已是献于阶下。 余下的那一众人犯,本来也要问斩,却见身后闪出梁章黄、汤密二将,劝住董双,说道:“此等愚民,想必为妖人所蛊惑也。不若打入牢中,先行审问,找出幕后之手,还是上策。”董双道:“扰乱朝纲,蔑视国法,是为大罪,于情于理皆应力斩。”汤密道:“府尊不必忧心,以我等之手段,必会平息此事。”于是两人商议定了,带兵将一众人犯尽数锁拿,投入死囚牢中。当夜,汤、梁二人换了便服,悄悄潜入牢内。那群囚徒见了,一个个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梁章黄阴恻恻道:“尔等听着!府尊震怒,尔等聚啸衙前,形同谋反!按律,当诛九族!”此言一出,牢内顿时哭声震天。汤密接着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府尊亦非不教而诛之人!尔等若想活命,唯有献出家财,赎买己罪。倾家荡产,尚有一线生机;吝啬钱财,明日便是尔等并尔等亲眷的祭日!”囚徒们如蒙大赦,那管真假?纷纷哭喊,愿献家财买命。汤、梁二人遂记下各人名号、住址,暗中派人按其家资厚薄,狠狠敲了一笔竹杠,所得金银财帛,堆积如山。 数日后,董双不见门外血光,反闻汤、梁二人未遵号令,勃然大怒,立召二人质问。汤密、梁章黄早有准备,命人抬着几大箱沉甸甸的金银珠宝上堂。梁章黄跪禀道:“府尊息怒!非是我等抗命,实乃事有转圜!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岂容此等血光污了盛世清名?若真大开杀戒,朝中清流闻之,必劾府尊暴虐,祸及己身!”汤密接口道:“梁兄所言极是!我等思之,此等怪诞歌谣,绝非愚民自创,必有妖人暗中煽惑,欲乱我东平。府尊何不将此情并这罚没的财帛,具表上奏?奏章中只言查获妖人敛财惑众,幸得府尊明察,已将其驱散,并罚没赃银若干,愿献于内库,以充国用。天子见了这许多黄白之物,龙心必然大悦,岂会怪罪?反会嘉奖府尊明断。至于衙前滋扰,可请旨严禁,违者重罚钱帛便是。”董双见此,也只得叹息道:“此间所论更精细者,果然是汤团练更胜一筹也。”于是照做。那道君皇帝果然龙颜大悦,顿时听从,下旨着即严禁百姓于府衙等重地啸聚滋扰,违者重罚钱帛,以儆效尤。所献财帛,充入内帑。 自此山东一带,以歌谣而伺机而动者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生事端。董双暗赞汤、梁二人圆滑本领,却也觉几分讽刺。有诗为证: 寰云城下黑如磐,东平窟中血可斑。 听取先声人丧胆,雷霆到处没遮拦。 恰在此时,陆云澄清的那封书信方到,信中言明当日乃练武忘形之呼喝,非是对策。董双哑然失笑,回信道谢,自嘲险些酿成大错。陆云在佘山接了回信,正自展阅,忽听府外一阵大乱。心腹家丁小君文贾亮神色仓皇,一头撞进书房,汗透重衣,嘶声道:“大官人!祸事了!大队官兵围了宅院,口口声声要查俺们此番押运的那几车药材!” 陆云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手中书信飘落在地。原来这陆云有一世交叔父,名唤再雄信王虞,家资巨万,为人乐善好施。近年兵匪肆虐,百姓多有伤病,无钱购买官药。这王虞结识了一位奇人,姓程名勇,绰号赛咬金,竟有胆魄孤身泛海,远赴东洋,寻得一条秘径,贩回一种名为雏宝丹的奇药。 原来昔日秦始皇帝为求长生,遣方士徐福将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神山及仙药。不想徐福等人东渡至日本,一去不回,自立为神武天皇,那一众童男童女等都做了化外官职,自取其乐,另霸海滨。世代相传,直至数万家人民。汉末三分之时,亦有会稽东县人海行,内中不乏有人遭飓风流移至此,不能够还乡。如今匪祸兵灾蔓延四海之地,百姓多有受伤不治者,又无力购买官府药品。松江府却出了程勇这个能人,不畏艰险,修宝船六十二艘,大者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以次偷渡远洋。那支船队自东莱泛海,经过平壤城,突遭风暴,船多飘没。终于找到一条航路,寻着那东洋神药,名为雏宝丹,食之可活血化瘀,可用以救治百姓。回程时,只剩得程勇一人。程勇便同妻子俏鸢尾陶沅在街上叫卖,用以贱价甚至施舍,救治贫苦伤患。 王虞深敬其行,慷慨解囊,资助甚巨。然程勇毕竟势单力薄,运送这等犯禁之物,恐遭不测。王虞便想到了世交之子陆云。陆云感念叔父仁心,义不容辞,便遣得力家丁贾亮,率一队精干趟子手,专司护送程勇夫妇及其雏宝丹往来隐秘。如今官兵突至,指名查药,显是事机败露。陆云心念电转,已知中了暗算。 当时陆云正和王虞叙说取药之事,正言语间,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陆云大惊,跳起身来,分付道:“你们几个莫要轻举妄动,待我去看。”喝叫一众家丁不要开门,自己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东城兵马司总管程子明在马上,引着两个副将,一个唤作柏能圣,一个唤作毕定书。那程子明系山西人,生得豹头环眼,黄发虎须,人都唤他做金毛铁狮子。使一枝五指开锋浑铁枪,重五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带着三四百土兵,围住陆家庄院,水泄不通。陆云和王虞、贾亮几个好汉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副将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贾亮道:“事已至此,却怎生是好?”王虞叹息道:“贤侄,你是干净的人,却是我等连累了。为今之计,只有一并冲杀出去,搏得一线生机。”陆云道:“如何使得!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恁地时,枉惹天下人笑我。你们先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便爬上梯子问道:“你们两个副将都是认得我的,何故半夜三更来我府上?”那两个副将都答道:“陆云,你兀自赖哩。你里通反贼,有明白的状子在衙门里,还不速速伏法。”陆云喝道:“胡说,你如何诬告平人?”柏能圣道:“是与不是,难信你说,提你去衙门里自会对理明白。”说完便叫身后兵士撞门攻打,陆云见此,只得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叫贾亮、王虞等人全身披挂,枪都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院子后草屋点着。家丁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且说陆云就中堂又放起火来,那头官兵也撞开了院门,众人呐声喊,杀将出来。陆云当头,王虞、贾亮在中,王智、李信两个家丁在后,傅仁、陶义、严礼三个一冲一撞,指东杀西,与官兵交战一片。程子明见状便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休要放走一个。”说犹未了,柏能圣、毕定书已率官兵四下里合拢来。陆云、王虞几个好汉各挺兵器来战官兵。当时陆云手中枪起,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王虞赶入去,又搠翻了六七人。却见一旁人群里舒出两把挠钩,正把贾亮一挠钩搭住,拖入黑烟里去了。王虞急转身来救贾亮,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王虞眼快,便把朴刀一拨,两把挠钩拨开去了。王虞将朴刀望黑地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柏能圣见此,就猛地劈一刀砍着王虞后背。翻倒地上,众人捆捉而来。那头毕定书也把五个家丁尽数捉了,不留一个。陆云正挺亮银枪与程子明交战,斗了五十合不分胜负。眼见上下无路,陆云顾及众人性命,也只得把枪棒一扔,束手就擒。程子明将陆云这一干人都上大枷锁了。那一众衙役除被杀七人之外,其余亦有受伤的,都着将息。那不受伤的,分几个同自己扑灭火势。余外全一同押解回衙门里。程子明恐路上生变乱,叫兵士先在馆驿屯住,移文营汛,又调官兵一千多名一路防护,数日调齐,方才动身回衙。 这一下,有分教: 飞来横祸,召出草莽侠士。 斑驳道钉,除尽人间平庸。 正是: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毕竟这陆云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神庭山将佐: 石菊英、丁嗣 折了一员飞狐寨将佐: 桑英 第三十六回 杨文轩巧救王力 路新宇兵打宛丘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诗曰: 乾坤日月鉴分明,宽洪天地不容奸。 今生果报只在幸,积善存仁休福言。 千般巧计人本分,万种强为争奈俭。 意恶损人空如来,心慈行孝努看冕。 话说当时程子明、柏能圣、毕定书等一众官将将向弼、王桦尽数抓捕归来。宛丘县知县王珧大喜,便叫把向弼这一干人打进牢中,笑道:“今番看你这班鸟男女逃到那里去!这起官司,怕你不投到俺这里来!” 原来那宛丘县的县令王珧自到任至今,已近三月。每日但知行乐饮酒,并不整饬公务,一应大小事宜,全凭衙门里的一个士绅高济扬播弄。每日王珧只要落佥押房一次,瞎七瞎八拽白也似的看一轮卷宗,并不晓得什么案件,只会胡乱画个行字。若有嘱托高济扬之案,高济扬先行抽出,不在佥押房造阅,另送至内书房,逐件指点,教王珧授意幕宾,无不照办。所以衙门内外,上上下下,倒不畏惧王珧,单只奉承这高济扬。 看官,你问这高济扬原何要扣押向弼等人?原来这高济扬本就是个回易贩私之人,于城中又设立医馆,垄断渠道,囤积居奇,勒以重款,荼毒百姓。却因平日里高济扬都将钱财向朝廷大官输送贡赋,以保无恙。此番大疫肆虐,高济扬却见自家医馆无人光顾,百姓却多有病愈者。高济扬甚是疑惑,派人细细打听,方才知道程勇渡海求药一事,便暗中撺掇,有了这一节祸事。 高济扬既拿得此药,便要手下人送去医馆高价售卖,百姓重归困苦者无数。如今偌大一个宛丘县中,怎见得百姓惨状?正是: 东陈死尸,西曝枯骨,人见尸骸如遇虎。一家初丧未移时,邻里已毙若圻堵。昼见新尸,莫问其数。日色惨淡,愁云相护。道旁三人行未远,十步未竟忽仆双,横尸断路阻行路。稚子噤声不敢啼,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残灯灭,人鬼尸棺暗同宿。树头老乌啼不止,旷野寒犬泣时闻。人面含鬼气,鬼影夺人魂。白日逢人疑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满街人烟颓,白骨渐被风吹老。 当下城中百姓凄惨暂且不表,单说这高济扬手下有个医者,名叫王力,平素好善,医术精湛。虽是女子,却多得自散家财购买良药,偷偷救济百姓。原来这高济扬虽万般不是,却独有一个好处,便是用人不疑。高济扬见这王力出身良医世家,望闻问切皆不在话下,便重金将王力请在医馆中坐堂,王力因此放得空当救治百姓。那些侥幸生还之人皆感恩王力,都呼她叫赛华佗王力。有诗单道王力医术道: 妙手回春术无匹,悬壶济世心如佛。 针石良方胸有数,传名王力赛华佗。 王力虽有心相助,无奈孤身一人,杯水车薪。眼见世道如此,不由心中暗自感伤,一日回家时,路过一石桥。王力心绪不宁,一时恍惚,脚下一滑,竟失足落入水中。王力并不识水性,眼看危在旦夕。却见岸边走过一个汉子,身长八尺,浑如金刚,肩上扛着一个货担,原是个挑夫。见王力正在水中探头探脑价挣扎洑水,那汉子连忙撇下货担,跳下水里,赴将开去。好个汉子,抓着王力一只手腕,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直拉王力上岸来。王力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半晌仍是神志不清。那汉子见此,便把王力背在背上,一只手拿起货担,望小路里便走。走了一阵,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道一声:“好了!”上到庵前。 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已围了一圈石墙,左右两侧皆是兵器架,里间有几个戏子优伶正在刺枪使棒。那汉子背着王力走入堂中,拐角的屋中开门,也走出一个汉子,身材细瘦,面容质朴,戴着一顶苑顶曲脚幞头,穿一身粗布衲袄。见背个女子回来,便戏谑道:“兄弟是从那里讨个口子回来?”那大汉道:“休要胡说!刚才见她落水险些丧命,便被我救了来。速去腾一间空房,再叫个郎中来看。”那人见这般说,连忙叫人腾出房间,请了郎中,又道:“此事须和路大哥说。”那汉子道:“我正有此意,今日怎不见路大哥在此?”那人道:“早些时分,他带朱成去东林山那边采买粟米了,便留我一人在这等候。”二人正说间,那郎中已是从房中走出道:“此女身子并无大碍,眼下已是醒了。”两个谢过郎中,便进房中去看王力情况。看那王力模样,怎见得?有诗为证: 细淡画眉桃花眼,娇艳若滴樱桃唇。 容貌窈窕花解语,体态纤柔蕴春温。 那人看清王力面貌,问道:“你莫不是那高济扬手下的女医官王力?”王力回过神来,起身做了一礼道:“正是奴家。”那汉子道:“早先有兄弟患病去城里买药,那知高济扬这厮囤积居奇,根本无药可买,全赖一个女医官偷偷问诊,便得以救活,却识得像你。”又对王力道:“姑娘不必惊慌,我乃此地好汉金毛犼和盛,这个瓦舍乃是我哥哥路新宇的地界,并无外人,救你回来的也是我兄弟,名唤醉金刚杨文轩。”王力拜见了杨文轩,做礼谢道:“多谢义士相救,奴家姓王,名力,是高济扬手下一名医官。”杨文轩道:“姑娘不必如此,俺是个粗人,不懂甚么尊卑谢礼,却不知方才为何落水?”王力听罢,不禁潸然泪下道:“义士不见那城中百姓之苦否?早先时分,本得奇药入城救民,而今却反倒害了黎民。”杨文轩道:“此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早先不是说起有一能人渡海觅得良药,今番如何成了帮凶?”王力哀叹半晌,便把向弼等人入狱、高济扬囤积居奇的事情都说了。杨文轩大怒道:“这厮竟敢如此害民,等俺明日五鼓入城,打杀他了,便偿命也替百姓出了这口闷气。”和盛道:“兄弟休要鲁莽,且等哥哥回来了再说。”杨文轩见此,也是气鼓鼓地应了。 过了午饭,便见两位好汉来至瓦舍里,左边那个好汉便是路新宇,怎生模样?但见: 净面皓齿片唇红,墨眉冽目双眸棕。 天生泪痣眼边住,览尽世间人不公。 一身武艺姜公胆,那惧雷霆与兵戎。 淮阳军中路新宇,疾恶人称圣凌风。 右边那个好汉便是朱成,亦有诗为证: 虎躯身凌立,肝胆鉴海盟。 烟面声雄厚,罡气心明诚。 遇敌难袖手,匡危知计衡。 奸邪坑千丈,豪杰勇朱成。 原来这路新宇表字光玉,乃是淮阳军下邳县人氏。年纪二十有七,生得七尺五六,玉树临风,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尤其惯使一杆钩镰枪,枪法端的是天下独步。只因生平最讲义气,爱打抱不平,更兼快人快语似风一般,故世人皆唤他做圣凌风。曾有诗单道“圣凌风”这三个字的好处: 重义如山称圣贤,只拜关公不拜仙。 跃马逐鹿何人阻,重生凌风问苍天。 这朱成乃是单州人氏,二十四五年纪,生得浑如烟熏太岁,火燎金刚一般。因见不惯乡里恶霸欺压,便趁其马车出时埋伏崖上,两手擎起一块巨石,用尽气力,往下便砸,直将那恶霸连马带车砸入地中千丈,为民除害,快意恩仇。父老感念朱成恩情,就呼他做千丈坑朱成。朱成既杀了恶霸,便为官司所累,逃至路新宇处。恰好本处有一对夏氏姐妹,其妹夏梦迪色艺双绝,其姐夏木儿贪财爱俏。夏梦迪凭弹唱养家,夏木儿挥霍其资,更嫌护佑姐妹的铁匠李磊貌丑身矮,常加羞辱。夏梦迪常劝其姐多多收敛,反遭斥责,遂闭门谢客。夏木儿财路断绝,竟生毒计,勾结街坊邻居王大嫂欲毁夏梦迪名节,诱其入彀,锁于屋内,令无赖吴四行凶。幸李磊察觉不妥,急寻朱成相救。朱成破窗而入,先掷杀了吴四。路新宇登楼,见朱成已擒木儿,李磊亦拿住王大嫂。朱成怒斥夏木儿心肠歹毒,路新宇更挥刀毙之,朱成亦杀王大嫂。两个资助了李磊、夏梦迪些钱财,分付投别处去了。又恐乡民惊动,遂中夜脱逃,走深山而匿,撷果自食。朱成道:“眼下已断是无太平日子了。”路新宇道:“我等既没了王法,便须反抗到底,杀尽这天下害民贼方才罢休。”朱成道:“哥哥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害民贼,一个蛇蝎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立命?”路新宇道:“我已是有了计较。”朱成道:“怎的一说?”路新宇道:“我有一结拜兄弟,姓和名盛。人称金毛犼,在那陈州府宛丘县外开了一家瓦舍,我们暂且去他那里。”两个商议定了,径直去宛丘县投奔和盛。和盛见路新宇、朱成本事高于自己,索性让出主位,教路新宇为头掌管瓦舍。续后杨文轩又因官司所累来此投奔,众人一同行侠仗义,不必多说。 当下杨文轩同路新宇、朱成说知此事,道:“路大哥,朱兄弟,和盛兄弟,此事刻不容缓!我等须速救王桦、程勇等人,再除高济扬!”路新宇沉吟道:“文轩兄弟所言极是。然高济扬势大,与官府勾结,贸然强攻恐难成事。需得先探明向义士等人下落,里应外合方为上策。”杨文轩道:“此事容易。小弟在城中有些门路,认得牢中几个狱卒。待我取些银两,买通关节,先去狱中探望向义士,问明情形,再作计较。”路新宇点头称善。杨文轩即刻取了银钱,扮作探监的亲属,入得宛丘县大牢。那狱卒得了好处,又知杨文轩有些勇名,不敢怠慢,便悄悄引他去见向弼、王桦等人。 只见牢中昏暗,向弼等人带着重枷,形容憔悴。杨文轩低声将王力之事以及高济扬的毒计一一告知,众人听了,无不切齿痛骂。向弼叹道:“程兄弟出城散药,原说定于后日由水路自城东芦苇荡登岸归来。他若不知变故,径直回城,必遭毒手!”杨文轩得了这要紧消息,安慰众人道:“诸位义士且忍耐片刻,我等定救尔等脱困,并诛此恶贼!”说罢辞别众人,匆匆返回泗州大圣祠。路新宇、朱成、和盛听了杨文轩回报,皆道:“事不宜迟!须在程勇兄弟归来前,截住他告知真相,并合力对付高济扬。” 当下议定,由路新宇、朱成、杨文轩、和盛、王力五人,带齐兵器,当日下午便赶往城东芦苇荡埋伏等候。待到日头偏西,果见远处水道驶来一条小船,船头立着一条大汉,正是程勇。他身后便是浑家俏鸢尾陶沅,还有几位同去寻药的兄弟。路新宇等人从芦苇丛中跃出,程勇初时一惊,待看清是路新宇等人,才放下心来。怎见得程勇好处?有诗为证: 济世悬壶敢蹈航,劈波斩浪威名扬。 六十二舰吞鲸浪,九死孤帆觅药光。 雏宝丹施贫巷暖,俏鸢尾伴义街香。 开山斧裂幽冥界,生死途前立纲常。 再看那陶沅时,也端的是个侠义女子。有诗为证: 霞绡剪就俏鸢尾,眸映星河月作邻。 双刃分霜护春色,江湖夜雨并蹄春。 两下相见,杨文轩急将城中变故、向弼等人入狱、高济扬夺药害民等事尽数说了。程勇听罢,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道:“不想我一片苦心,反害了向大哥和全城百姓!高济扬这狗贼,我与他势不两立!”路新宇道:“程勇兄弟息怒。高济扬有官府撑腰,心肠歹毒。他既夺了药,必不肯善罢甘休,定会寻机斩草除根。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朱成怒道:“路大哥说得是!这等害民贼,留他作甚?今夜便杀入县衙中,为民除害,救出向义士!”众人皆热血沸腾,齐声应和。当下便在芦苇荡中细细谋划。路新宇道:“高府必然戒备森严。我等须得智取。我行走江湖多年,略通易容之术,可与和盛、杨文轩兄弟扮作送柴送菜的杂役混入城中。朱兄弟神力惊人,可趁夜色翻越城墙潜入。程勇兄弟熟悉路径,领我等前往县衙。最要紧的便是王家妹子,须入城扮做舞姬接近王珧,以取其事。待到二更时分,以火为号,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 计议已定,众人饱餐战饭,各做准备。那瓦舍中恰有伶人行头,王力便拣选了一套水红色流云广袖舞衣,穿将起来,端的是身姿窈窕,恍若仙子临凡。她将几枚淬了剧毒的银针暗藏于发髻金簪并舞衣宽袖的夹袋之内,又将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匕缚于小腿,诸事停当。杨文轩、和盛、路新宇三人涂抹了面皮,换了粗布衣衫,推着满载柴薪蔬果的小车,随着午后入城的人流入城。那守门兵丁懒散松懈,略一盘查便放了过去。候至天色墨黑,星月无光,朱成便仗着神力,寻一处僻静城墙,抛上飞爪,猿猴般攀援而上,悄无声息潜入城中。程勇等人伏于芦苇深处,备好引火之物并趁手兵刃,只等城内火起。 且说王力手持一张伪造的高济扬名帖,自称乃高大官人新近访得、献与王知县的舞姬,径投县衙后角门。看官须记:此时那高济扬却并不在县衙。他夺了救命奇药,正踌躇满志,只道财源滚滚,便在自家府邸后园临水高阁之上,大排筵宴,邀集城中几个依附于他的富商劣绅,一来炫耀手段,二来分派售卖份额,坐等金银入彀。因此瞒得过了。 当下王力莲步轻移,行至县衙后角门。守门衙役见一红衣女子容光照人,气度不凡,拦住问道:“兀那女子,夜深至此,所为何来?”王力敛衽一礼,眼波流转,莺声呖呖道:“烦劳差官大哥通禀一声。奴家乃高大官人新近访得,特献与县尊老爷赏玩的舞姬。高大官人吩咐得紧,道是今夜良辰,不可辜负,着奴家速速前来献艺。现有高大官人亲笔名帖在此。”说罢,袖笼暗香浮动,纤纤玉指递上那张伪造名帖。 那衙役借着灯笼光,细看名帖上高济扬的印记无差,又见王力言语温软,姿容绝世,心中早信了七八分。一个老成些的衙役嘀咕道:“高大官人今日确在府中宴客,不曾亲来。然既有他名帖,想必不差。”另一个涎着脸笑道:“这小娘子好生标致!既是高大官人所荐,必是绝品。且稍待,容我等通禀。”说罢,一人急急入内通报。王力立于门外,心中虽急如星火,面上却如古井无波,只作观瞧月色状,袖中玉指却已悄然扣住一枚毒针,暗忖道:“这班狗腿,惯会看人下菜。幸得高贼名头响亮,若遇刁难,少不得先废他两个,再寻他路。” 片刻,那衙役回转,脸上堆满谄笑:“小娘子快请!知县老爷正与通判大人吃酒,闻得高大官人荐了妙人来,欢喜得紧!随小的这边来。”王力心中冷笑,面上却嫣然道:“有劳差官大哥引路。”遂袅袅娜娜随他入内。只见县衙后园水榭之中, 知县王珧得了高济扬分润的一注“灵药”售卖厚利,又闻有绝色舞姬献艺,正是心痒难搔,只与一个心腹通判对酌,连声催促:“舞姬何在?速速唤来!”王力便随衙役步入水榭。这王力一舞惊鸿,婉若游龙,美不自收,看的那一众达官贵客目不转睛,实难自已。王珧看得眼也直了,涎水几欲滴下,连声道:“妙!妙人!高大官人果然深知本官!”那通判亦看得神魂颠倒。当时文人莫能相见,便写一阙《天仙子》为思: 十岁手如芽子笋。固爱弄妆偷傅粉。金蕉并为舞时空,红脸嫩。轻衣褪。春重日浓花觉困。 斜雁轧弦随步趁。小凤累珠光绕鬓。密教持履恐仙飞,催拍紧。惊鸿奔。风袂飘飖无定准。 后世顽童亦有诗曰: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舞至酣处,王力觑那王珧色授魂与,已离了座头,端着酒杯,踉跄脚步直向舞池挨近,口中含混道:“美人儿好身段,近些,待本官细细赏玩……”待那王珧摇至身前不足三尺,探出肥胖禄山之爪欲摸其粉颊之际,王力舞姿未停,水袖陡然一甩,看似旋身,袖中一点寒星却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直取王珧咽喉。但见王珧面上淫笑陡僵,双眼暴突,喉间只现一点细微红痕,手中玉杯啪嚓一声坠地粉碎,肥硕身躯晃了两晃,如朽木般轰然仆倒。 水榭登时大乱,那通判惊得跌坐在地,杯盘狼藉。护卫们这才醒觉,纷纷掣出兵刃扑上。王力一击功成,更不恋战。趁乱急退,双手连扬,数点寒星尖啸着射向扑来护卫。惨嚎声中,当先两名护卫捂面扼喉,倒地抽搐。王力一个鹞子翻身,轻点水榭栏杆,欲借力跃上屋顶。 护卫头目怒极,喝道:“你这贱婢休走!”便挺刀直劈,王力人在半空,闻得背后恶风不善,强扭娇躯闪避,刀锋擦臂而过,当啷一声砍在廊柱。又是数柄钢刀砍来,王力左支右绌,舞衣被刃锋划破,险象环生。王力本是文弱女子,终非以武艺见长,困于重围,眼看束手就擒。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道白影如电,自暗处掠出,喝道:“王家妹子莫慌,路新宇来也!”掌中钩镰枪化作一团银光,格开数柄钢刀,逼得众护卫连连后退。正是圣凌风路新宇及时杀到。王力得此空隙,再不迟延,觑个破绽,纵身上了屋顶,掏出火折火绒,就着檐下灯笼,引燃一处干燥的垂花门帘。火苗腾地窜起,她更不停留,几个起落,跳出窗外。路新宇见火起,更无挂碍。钩镰枪舞作一团银光,枪影幢幢,招招致命。顷刻间,又有数人哀嚎着倒在血泊。路新宇暗忖道:“此地不宜久留。”便虚晃一枪,撞破窗棂,纵身一跃。整个县衙后园,杀声动地,火光渐炽,乱作一锅沸粥。 却说高府后园临水高阁之上, 高济扬正与城中富商劣绅推杯换盏,志得意满。灯烛通明,觥筹交错,丝竹靡靡,谀词如潮。高济扬捻须笑道:“诸位高朋,这雏宝丹便是活命的金钥匙。我已定下章程,城中五路发售,价高者得。各位按份额认购,转手便是金山银海。需我们共同满饮此杯,贺日后财源广进!”众人轰然应诺,举杯畅饮。 忽见西北县衙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幕,隐隐有喊杀声随风传来。席间登时一静。一富商惊疑道:“高大官人,似是县衙方向起火。”高济扬眉头紧锁,心中惊疑不定,暗忖:“王珧那蠢材处出了何事?莫非是那帮反贼作乱?”面上却强作镇定,摆手道:“无伤大雅,些许小乱,自有衙役弹压。诸位且安坐……”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震天撼地,自府邸前院传来。直如地龙翻身,当下楼板剧震,杯盘碗碟叮当乱跳,酒水泼洒。满座宾客惊得魂飞魄散,纷纷离席,探头向外张望。只见一个家丁连滚爬爬冲上高阁,面无人色,嘶声哭喊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前门被一个金刚大汉劈开,随后又有一个金毛汉子杀将进来,见人便砍,抵挡不住。”高济扬听了,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霍然起身,脸色煞白。 原来那杨文轩抡圆了手中双锏,力贯千钧,竟直直将那朱漆兽环的厚重门板劈开一个骇人大洞。门后几个持械护卫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熟铜锏横扫而过,登时筋断骨折,血肉横飞。杨文轩更不停留,合身撞入。和盛身形如鬼魅,紧随其后,一柄朴刀化作寒光匹练,专削人腿脚。刀光过处,断肢残臂乱飞,哀嚎遍野。那时话音未落,杨文轩已舞着熟铜锏杀至面前,喝道:“兀那高济扬狗贼爪牙听着,你醉金刚爷爷杨文轩在此!弃械跪地者生,挡路者碎尸万段!”和盛也厉声断喝道:“降者不杀!”。杨文轩浑身浴血,双锏滴沥,状如疯魔,厉鬼般扑向闻讯赶来的护卫头目。那头目也算悍勇,挺枪便刺。杨文轩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枪头。那头目只觉一股巨力,长枪如焊在铁砧上,纹丝不动。杨文轩狞笑一声,右手锏带着恶风,奋力劈下,将那头目连人带枪被劈作两半。血雨喷洒,骇得其余护卫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四散溃逃。好个杨文轩,曾有诗赞其雄武道: 蛟形虎步身躯长,熟铜双锏扫沙场。 恶鬼凶神全不惧,文轩名号醉金刚。 那高济扬在高阁上听得前院杀声震天,心知不妙。这厮到底老奸巨猾,一把推开身边吓呆的美婢,厉声对管家吼道:“速速带人死守库房!倘若库房有失,尔等皆死!”又对席间面如土色的宾客嘶声道:“诸位,贼人势大,速随我从后园角门暂避!”众人如梦初醒,狼奔豕突般跟着高济扬跌跌撞撞奔下高阁,欲往后园逃遁。 且说当时城东县衙大牢方向,战事亦起。千丈坑朱成撞开城门,几步抢至重囚牢房,拧断铁锁,劈开木栅,冲入牢中。眼见向弼等人戴着沉枷,形容枯槁,朱成哭道:“义士受苦!俺来迟了!”神力到处,几下便砸开众人身上枷锁镣铐。向弼、王桦、贾亮等人绝处逢生,悲喜交集,虽身虚体弱,也怒火炽燃。王桦道:“深感朱成兄弟活命大恩,且速速去助路义士,诛杀高济扬狗贼!”朱成扶起众人,低吼道:“列位好汉且随俺一并冲杀出去!”捡起地上一杆大枪、两柄腰刀,塞给向弼、王桦、贾亮,自家则使着三尖两刃青锋刀,当先开路。一行人冲出牢房,沿途撞见平日受尽欺压的苦囚,亦纷纷砸开牢门,拾起棍棒,跟着朱成杀出大牢。 再说程勇在芦苇荡中,望见城中县衙、高府、大牢三处火光冲天,杀声撼地,如鼎沸一般,便对众人道:“时机至矣,各位弟兄速速点火,快快攻城!”众人如出柙猛虎,呐喊着扑向宛丘县东门。程勇一马当先,开山斧舞动如风车,陶沅双刀翻飞似雪片,寻药兄弟各持兵刃,舍命向前。见城内多处要害之地火起,城头守军本就惶惶不可终日,陡见城外火光如林,杀声如潮,直震得城垛簌簌落土,只道是义军大举攻城,顿时魂飞魄散,那里还有斗志?程勇等人冲到门下时,守军已溃散大半。 那时高济扬带着一帮富商劣绅,由家丁护卫拼死保着,仓皇逃至后园角门附近。眼看生路在望,忽闻角门处传来一片惨嚎。只见路新宇横枪立马,挡住去路,发喊道:“高济扬狗贼待往那里去?”高济扬眼前一黑,险些栽倒。那护卫头目见状,厉吼一声道:“谁敢伤我家老爷!”便率剩余死士扑向路新宇。路新宇冷笑一声,使动钩镰枪,一阵点、刺、扫、挑、锁、拿,十八般武艺杀得那些护卫非死即伤,惨嚎连连。须臾间,高济扬身边护卫尽丧,只剩几个富商瑟瑟发抖。唬得那高济扬面如死灰,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道:“好汉饶命,高某愿献出所有家财,只求活命……”路新宇持枪而立,冷眼睥睨,声如寒冰:“今日饶你性命,因你这厮囤积居奇害得百姓无钱买药而病毙街头,何处饶命,高济扬,尔之罪孽,罄竹难书!今日,便是尔之死期!”话音未落,那钩镰枪尖早已透胸而过,高济扬身躯猛地一僵,双眼暴突,身躯晃了两晃,栽倒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污秽。那几个富商劣绅见此惨状,吓得屎尿齐流,瘫软在地。路新宇拔出钩镰枪,也不看地上尸体,对那几个富商厉声道:“尔等助纣为虐,本当同罪。今日饶尔等狗命,速将高贼囤积之粮米药材,尽数搬出府外,散于百姓赎罪。若有迟疑,此贼便是榜样!” 几人如蒙大赦,磕头如鸡啄米,连滚带爬而去。 却说路新宇于高府前长街,正提了高济扬首级,与杨文轩、和盛、朱成、向弼、王桦、贾亮并无数百姓会合。 群情激愤,便要涌入高府清算余孽,搬运粮药。忽闻长街尽头马蹄声如闷雷滚地,火把如龙,映得街道亮如白昼。一彪官军铁骑风驰电掣般杀到。当先三员大将,顶盔贯甲,杀气腾腾。 左边那将,身长八尺,面如重枣,虬髯戟张,目射凶光,手提两柄厚背泼风大砍刀,正是本府都监,铁臂熊柏能圣。此人力大无穷,性情暴虐,惯好虐杀囚犯取乐。右边那将,白面微须,细眼薄唇,神色阴鸷,腰悬宝剑,手挽强弓,乃是本府兵马钤辖,穿云箭毕定书。那云天彪部下的将佐毕应元,便是他的兄弟。其人箭法刁钻,心机深沉,专好罗织罪名,构陷良善。正中那将,头戴凤翅亮银盔,身披黄金锁子甲,掌中擎定一杆五尺开锋浑铁枪,坐下照夜玉狮子马,端的是人如猛虎,马似蛟龙。正是本府兵马都统制,绰号金毛铁狮子的程子明。 原来程子明、柏能圣、毕定书等人,早先领了王珧将令,带兵于左近巡防弹压。忽闻城中多处火起杀声震天,心知有变,急率精锐马军入城弹压。先至县衙,只见火光冲天,尸横遍地,王珧毙命水榭。又闻报高府遭袭,恐高济扬有不测,便马不停蹄杀奔而来。不想正撞见路新宇等人聚于高府门前。 当下程子明勒住战马,点钢枪遥指路新宇,声若洪钟,震动街衢:“呔!前面那青衣持钩镰枪的汉子,可是人称‘圣凌风’的路新宇?尔等聚众作乱,戕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本将程子明在此,速速下马受缚,免作枪下之鬼!”路新宇见程子明气势非凡,枪长锋锐,心中亦是一凛,暗道:“好一员虎将。这杆长枪,端的罕见。”面上却毫无惧色,朗声长笑道:“路某久闻程将军大名。然尔等为虎作伥,纵容高济扬、王珧这等蠹虫,盘剥百姓,草菅人命!今日路某替天行道,诛杀奸佞,何罪之有?尔若知趣,速速让开道路,放百姓搬运救命粮药。否则,休怪路某钩镰枪下无情!”柏能圣早已不耐,暴吼如雷:“程统制!与这反贼啰嗦甚么!待末将去砍了他的狗头,祭奠王大人!” 说罢,不等程子明号令,一夹马腹,抡圆了双刀,直劈路新宇顶门。路新宇不闪不避,钩镰枪自下而上刺来。不三合,程子明见见柏能圣力怯,一催坐下宝马,前来替下交锋。那杆铁枪化作一点寒星,不离路新宇咽喉上下。路新宇瞳孔微缩,钩镰枪疾抖,使一招“拨云见日”,搭在程子明枪上,顺势向外一引,侧身滑步,险险避开那夺命枪锋。程子明一枪落空,毫不迟疑,复又攻来。路新宇精神大振,施展平生所学钩镰枪法,枪头倒钩专锁拿对方兵器。两条白影借着长街火把,化作两团旋风。一个马上枪长力猛,势如奔雷;一个步下枪诡身疾,捷似灵猿,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周遭军卒、百姓看得眼花缭乱,心胆俱寒。 柏能圣、毕定书两个,见程子明缠住路新宇,料想一时难以取胜,只得引兵去追捕其余反贼。见那王力正背对官军,指挥百姓疏散。早已暗中张弓搭箭,瞄准王力。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支狼牙雕翎箭悄无声息,直取王力后心。那壁厢,朱成正与官军步卒厮杀,眼观六路,早已瞧见,发声喊:“王家妹子小心!” 然他离得尚远,救援不及。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大鹏般掠起,手中一物呼啸飞出,后发先至。竟是杨文轩情急之下,将手中熟铜锏奋力掷出。那锏不偏不倚,正撞在毕定书射出的箭杆之上。箭矢撞得一歪,钉入王力身侧门柱,箭羽犹自乱颤。王力惊觉一身冷汗,湿透重衣。毕定书见暗箭落空,恼羞成怒,弓弦连响,三支连珠箭分射杨文轩上中下三路。杨文轩掷出腰刀,身形未稳。和盛离得近,惊呼扑上,长枪舞动如风,磕飞一箭。第二箭擦着杨文轩肩头飞过,最后一箭却扎入和盛左臂。和盛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杨文轩见和盛为救自己中箭,怒发冲冠,不顾肩伤,抄起地上一条熟铜棍,疯虎般扑向毕定书方向,大吼道:“狗官速速纳命来!”毕定书大惊,不曾提防,被杨文轩一棍打碎头颅,当下身死。柏能圣忿怒,挥刀直取王力,骂道:“先宰了你这赛华佗!”双刀尚未落下,斜刺里扑出赛咬金程勇,将柏能圣从腰肋斜劈作两半个。又引着队伍前去开路。陶沅背了王力,杨文轩搀扶着和盛,向弼、王桦等紧随朱成,望东门而走。那边路新宇已与程子明斗到六七十合,且战且退,挡住追袭。 众人血战脱困,奔至数十里外山林方歇。清点之下,折损人手,粮药亦失其半。路新宇环顾疲惫伤损之众,慨然道:“官府视我等如寇仇,天下已无容身之所。唯效绿林,择险要处落草,聚义抗暴,或有一线生机。诸兄弟可愿同往?”众人皆拊掌应诺:“愿随哥哥,同生共死!”遂就地掩埋亡者,扶伤携弱,取道东行。众人一路避关躲卡,风餐露宿,倍尝艰辛。数日后终至天马山界,但见群峰叠嶂,主峰昂然若天马行空,端的是个啸聚的好所在。山脚有深潭清冽,路新宇便令众人歇马造饭,遣朱成、杨文轩、贾亮几人先去探山。 且说贾亮当时带着几个人先行驾马赶过了一处小鳌亭,往前又走,却已都是山路。那轮炎日已渐渐下去,听的是万树蝉声,见的是千层浓绿。贾亮走够多时,人马枯渴,却又遇不着个溪涧。忽然一个儿郎把手指着一处说道:“那边深树林里微微有些烟,想必是村人家,我们且去讨口水吃。”贾亮依言,便岔将过去,不上半里之遥,已到那人家面前。却是一座半大不小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贾亮见这酒肆门前却有一带清溪,恐惹人生疑,便不去买酒,只都去那溪水边上取水吃。那酒肆里却走出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衣裳清楚,大家风范,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体态妖娆染铅华,天姿秀丽云鬟霞。 星眼含愁沉鱼美,嫦娥织女羞姻娅。 那妇人扶着一个小丫鬟在酒肆门首闲看,见了贾亮这伙人,便扶着小丫头,凑近几步,看了看贾亮的面庞,便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 螳螂委身曲附蝉,不知黄雀在其傍。 正是: 谁道无心便容与,亦同翻覆小人心。 毕竟那妇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四员官军将佐: 王珧、高济扬、毕定书、柏能圣 第三十七回 观澜轩暴虎殒命 天马山兄弟阋墙 - 讨孙平叛传 - 灭雷金仙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且说那妇人看了看贾亮的面庞,便问道:“敢问这官人上姓?”贾亮一愣,随口答道:“俺姓贾。”那妇人追问道:“官人大名敢是一个亮字?”贾亮吃了一惊,便细看那妇人面貌,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却不认识。便拱手道:“这位姑娘何处晓得俺的贱名?”那妇人道:“果然是的么,我且问你,你可是龙冈县人?”贾亮道:“俺早年确实在龙冈同俺妹子烧炭为业,只是兵荒马乱,不幸失散。”那妇人涕泣道:“大哥今日怎会不认得我?奴家便是菡妹妹。”贾亮听了又惊又喜,忙道:“真是菡妹否?”贾菡便撸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一块碗口大小的疤瘌。贾亮见此疤瘌,登时泪流满面,喜极而泣道:“果然是我菡妹妹!” 原来这贾亮祖籍乃是河北西路邢州龙冈县人士。自小家贫如洗,孤苦伶仃,饱尝困厄。因此虽生得身躯长大,却是须发微黄,面皮青白,目带疾色。平日里唯与妹子贾菡烧炭度日,闲时却常于草庐中款接江湖豪客,以卖炭所得钱文负竹筒入市沽酒,归而待客。行于道上,时或引吭浩歌,大有掉臂天门、睥睨世情之慨。 且说这龙冈县城隍庙内,供着一杆雪花亮银戟,相传乃东汉名将贾复遗兵。寻常三五个泼皮合力,亦撼动不得。贾亮一日撺掇众人,自去试手。只见他单手攥定戟柄,喝声:“起!”那大戟应声离地,轻若鸿毛。众人齐声喝采。贾亮更将画戟就手舞动,飕飕风响,寒光罩体,浑身上下没半点疏漏。观者无不骇然,皆道:“两臂若无水牛气力,焉能使得这般神兵?”乡中耆老闻之,亦深以为奇,谓左右曰:“此子容貌清奇,志气超拔,更兼勤习武艺,实乃将相之器也!”由是人皆呼其为小君文贾亮。有诗为证: 邢州炭灰冷,戟挑万山痕。 沽酒侠徒聚,浩歌天门奔。 身怀猛虎魄,心藏义士魂。 风雪龙冈夜,君文未是尘。 孰料天道无常,饥馑骤降,兵连祸结。贾家兄妹于乱中失散。贾亮流落至宛丘,栖身向弼府中,权作一仆;其妹贾菡则飘零至这天马山地界,偏被那山中二寨主劈山豹暴虎下山觑见。暴虎垂涎贾菡姿色,遂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好日娶上山来,逼做了压寨夫人。贾菡本有几分不愿,却因暴虎对其厚待有加,又教了些武艺傍身,如此上山落草,也强似这在外孤苦无依,只得应了。 当时兄妹二人重说旧事,好不欢喜。贾菡便道:“哥哥如今怎会来此?”贾亮便把偷渡求药、闹宛丘县,杀了官吏等事都一一对贾菡说了。又对贾菡道:“妹妹如今在这山上做压寨夫人,可能替俺们美言几句,收留我等上山入伙?”贾菡道:“哥哥放心,那暴虎虽是个莽匹夫,却最爱我。此事自不必说,哥哥且叫几个兄长来此,随小妹一并上山。”贾亮大喜,便回去教路新宇、向弼等人都过来,把事情说了。众人看贾菡时,生得肌骨莹润,眉目如画,更兼眉宇间一股清冷倔强之气,纵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其天然丽质。原来这贾菡素喜洁净,常于居所旁引山泉种几丛菖蒲。每逢月夜,她或临水照影,或独对蒲剑,身影娉婷。时日一久,众喽啰皆私下叹服,又敬畏其身份,不敢唐突,便悄悄赠了她一个雅号,唤作艳菡萏。贾菡却嫌有些俗了,自觉性子更似蒲剑之韧,遂更名作“艳菖蒲”。有诗赞曰: 春水眉痕含烟翠,秋山玉骨凝露寒。 素手强擎风雨恶,一丛剑叶向人看。 当下众人便随着贾菡,一同上了天马山。只说贾菡到了大寨,先通报了夫君暴虎一声。暴虎听闻是自家舅爷到来,便带着大兵迎接,请众人都到聚义厅上叙旧。暴虎请贾亮坐在正位,又请路新宇坐了第二位,向弼坐了第三位。其余几个依次排位。又唤小喽啰去叫大寨主垂云鹏张翼出来,给众人上了酒水道:“不知舅爷到来,暴虎有失远迎。”贾亮道:“此是何话,俺们正无路可去,多亏暴虎兄弟能够相容。”暴虎道:“小弟平日里总听得娘子思念哥哥,也曾派人下山找寻,只是不得,今日来此便是有缘。”正说之间,那大寨主张翼亦是走入堂中,众人看时,果然威风,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赤帻翻腾溟海,玄氅垂锁昆仑。蛇矛卷浪鲲化鹏,翅底惊雷隐隐。 垂翼暗吞星月,啸声怒裂乾坤。翼德乍现摄三军,九万里风正紧。 原来这张翼祖贯乃是淮阳军人氏,身长八尺四寸,膀阔腰圆,面如黄蜡,赤发蓬飞,眼似点漆,鼻若悬胆。本是河畔纤夫佣工出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然此人心雄胆大,胸中自有一腔烈火。更兼生性好学,为谋生路,百般技艺皆通:驾舟撑篙,浪里翻腾,练得一身好水性;扶犁挥锄,田间劳作,使得五谷皆精熟。尤善舞一条丈八点钢蛇矛,性如烈火,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乡里泼皮无赖见之辟易。彼时政和年间,淮阳大水,赤地千里。官府非但不赈灾,反强征河工捐,逼得饿殍载道。张翼眼见同乡父老卖儿鬻女,心如刀绞。一日县中豪吏率爪牙下乡催逼,被张翼带头杀了。又聚拢数十个被逼走投无路的船工、佃农,夺了官仓米粮,焚了税册债契,趁夜驾轻舟,溯泗水而上,一路冲破数道关卡。官兵追剿甚急,张翼率众且战且走,辗转至亳州天马山地界。正遇着大王暴虎下山来,和张翼厮杀,却被张翼赢了他。暴虎便留张翼在天马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张翼坐了。后又招募了几个好汉,初时不过劫掠为富不仁之辈,渐成气候,终成雄踞一方的绿林枭雄,不在话下。 正说之间,又来了两个好汉步入堂中。为首的那个好汉长的狼目虎口,糙粗皮厚,腰身全穿兽皮甲,背后用铁链拴着一面团盾。此人原是郯城县人氏,姓沙,双名念冕,自小就好劫富济贫,立志要做绿林好汉。曾霸有附近的降龙山为寨,聚了不过三百余名小喽啰,却打得周遭官兵溃不成军,连续三月无一人敢提及上前围剿。沙念冕又将降龙山附近的卧虎、迷羊两座小山头上的强人,尽皆降服归顺于他,故而得有一诨名叫三山蛮王。其钢刀砍杀,无有不破;一面团盾,犹如飞刀,甩得神出鬼没。有一首诗单道这沙念冕威风: 燕额虎须半掩腮,钢刀团盾降祸灾。 名号三山蛮王者,自是沙家念冕来。 后面的那一好汉双眼赤红,面如狻猊,唇口如狰,赤膊着上身,满是刀痕。胸前更有一条心口至脐长的刀疤,左臂上肩处纹有一条五尺长青龙。这位好汉姓李,双名明凯,本是汉阳镇人氏。会使一把开封剑,乃是其传家宝剑,削铁如泥,无有不破。此人和沙念冕是结拜弟兄,本来是汉阳镇第一镖局里的武师,因他得罪了汉阳镇的地方大官,官府差人拿他,吃他挣脱绳索跑了,就特来投奔沙念冕。因他性格时常不容他人,多起厮斗。人皆号他叫毒火刺。有一首诗单道这李明凯模样: 虎面卧蚕眉,双眼赤飒迪。 胸腹天地胆,开封剑取心。 剑法破王翦,拳脚胜白起。 汉阳毒火刺,明凯却姓李。 当时沙念冕、李明凯两个好汉也上来堂中,暴虎又一一介绍了一番,两个好汉亦是做礼相陪。众人直吃到后半夜方休,张翼便让小喽啰安排众人各自下厢房歇息,不在话下。 却说众人暂栖天马山寨,那寨主张翼虽面上允诺,心下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来惧暴虎势大难制,二来疑路新宇等非池中之物,恐其喧宾夺主。勉强安顿了,终日郁郁寡欢。 旦日辰时,亦无事发生。到了午间,暴虎便至张翼房中商议要事。却见张翼在那房中写信,走进一看,竟是封检举书信。暴虎大惊,忙问何故。张翼道:“兄弟,你怎这般糊涂!他们是犯了这杀头的罪过!如今我们兄弟二人,怎能去趟这浑水?今番不如一并将其卖给官府,倒换得我等后世荣华富贵。”暴虎道:“怎能这般做?”张翼道:“兄弟,你休要顾虑。那淮宁府的兵马总管程子明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程万里之子,与他贸易,必能换得万无一失。到时我们买处房产,置几亩田地,岂不美哉?”暴虎听了,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此事不可大意。”张翼道:“你且宽心,眼下只须把我这封书信交与程子明即可,到时叫他带兵攻山,我们打开寨门即可。”暴虎忽然道:“即是如此,怎可让外人得知此事?须我亲自去送为好。”暴虎大喜道:“便多委托于兄弟了。”暴虎从张翼手中把书信拿着,出了内室,连忙去找贾亮商量。贾亮大惊,便把路新宇、向弼都悄悄召来商议,三人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路新宇道:“昔日刘璋失基业者,皆因暗弱。俺们如今若以妇人之仁,临事不决,恐此土难以长久。如今人是刀俎,我为鱼肉,强行动手,恐生变数。我等不如将计就计……”当下附耳低言,定下对策。暴虎、贾亮都道:“便依路大哥计策行事。”向弼虽觉路新宇手段过激,然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只得默然点头。 却说暴虎依计而行,假作应承张翼,怀揣那封要命的书信,离了天马山,却于半路密林中将书信交予贾亮。贾亮星夜兼程,寻个妥当路径,将书信径直送入了程子明大营之中,只道是山寨密报,引其按书信所言时辰攻山。数日后,张翼见暴虎送信归来,心中暗喜,只道大事将成。这日黄昏,张翼于后山一处临崖的观澜轩中设下私宴,屏退左右,单请暴虎一人。 只听轩外松涛阵阵,崖下深涧轰鸣。当下张翼亲自把盏,满面堆欢:“好兄弟,此番劳苦功高!待官兵破了前寨,拿了路新宇一伙,你我富贵指日可待!来,愚兄先敬你一杯!”说罢,将一盏酒递与暴虎。暴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酒杯,却不即饮,只道:“哥哥厚意,小弟心领。只是小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哥哥解惑。”张翼听了,笑容微僵道:“兄弟但说无妨。”只见暴虎目光如电,直视张翼:“哥哥既已决意投靠官府,换取富贵。那路新宇等人是兄弟我引荐上山,贾菡更是我结发之妻,哥哥打算如何处置我等?是绑了献于官军,换个大功劳?还是一并卖个好价钱?”张翼吃这一问,余光瞥了一眼暴虎目光,更是心底发毛,只好强笑道:“兄弟说哪里话!你我患难之交,愚兄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路新宇等是朝廷钦犯,自然绑了请功!至于贤弟与弟妹……待事成之后,愚兄自当重金打点,保你夫妇平安,共享富贵!” 只见暴虎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陡然放声大笑:“好一个共享富贵!张大哥,你当俺暴虎是那三岁孩童不成?”他猛地站起,须发戟张,怒指张翼道:“你暗中勾结官军,欲卖兄弟求荣!更想将俺夫妇也当作货品!今日这酒,怕不是俺暴虎的断头酒罢?”张翼见事已败露,顿时敛去笑容,厉声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莽夫!既然你已知晓,那就休怪愚兄心狠了!”话音未落,早已摔杯为号。只听屏风后、房梁上、窗外廊下,十余名死士从各处暗角涌出,手持利刃强弩,将暴虎团团围住。暴虎环顾四周,毫无惧色,反手拔出腰刀,直劈张翼头颅。张翼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向后翻滚躲避,口中嘶喊道:“速速放箭,射杀了他!”暴虎虽勇,左冲右突,斧劈数人,血染衣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防备不迭,左肩、右腿接连中箭。动作一滞,吃一刀手觑得破绽,自暴虎背后猛扑而上,手中钢刀狠狠捅入后心。暴虎怒吼一声,反手一斧将那刀手半个脑袋削飞。壮躯如山岳倾颓,轰然倒地,气绝身亡。有诗叹曰: 观澜轩内血如奔,腰刀尚挺目尚嗔。 酒渍未干忠义在,九幽候尔叩天门。 且说张翼望着暴虎尸身并满地死士残骸,兀自惊魂未定,冷汗涔涔而下。心知此事绝难善了,当下把心一横,一面命心腹死士速将暴虎尸首秘密沉入后山深涧,一面对外只称暴虎酒后失足,坠崖身亡。又严令封锁观澜轩,知情喽啰但有泄密者,立斩无赦。消息传到前寨,贾菡闻此噩耗,如五雷轰顶,登时昏绝于地。贾亮、路新宇、向弼等惊疑交加,虽知张翼所言必假,然暴虎已死,死无对证,山寨权柄尽在张翼之手。众人只得强压悲愤,一面救醒贾菡,料理后事;一面暗聚心腹,严加戒备,恐张翼借机发难。沙念冕、李明凯等原有头领,亦觉山寨阴云密布,各自约束部曲,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不说暴虎死于非命,单表淮宁府里程子明得了这封书信,禀过府尊,即时点起两个副将何有勇、石少谋,统领府中两千五百兵马,要去攻打天马山。府内通判朱光祖却出来谏阻道:“朝廷王师屡次征讨贼寇,未得克复,盖因凭恃山水险阻,有难以拔除之势也。今又劳师动众,袭取远地,日费何止千金?徒令中原虚耗,反使狡黠敌虏轻视天威,下官私心以为不可行。”原来这朱光祖亦是童贯门下舍人,生的仪表威严,多才多艺,兼通术数,程子明深以为异,故引为腹心倚重。只是这朱光祖生性豪奢,平日饮食耗费无度,屋中所用炭屑,皆要塑成走兽之形方肯使用,更以美貌女子赤身抱瓮温酒,十分风流放诞,城中豪贵争相仿效。朱光祖虽是文吏出身,却也兼通武艺,善使一条虎眼竹节钢鞭,人皆叹服其能。然朱光祖却有一桩好处,便是倾慕胜己之人,凡所推重敬奉者,必尽心竭力,绝无二意。纵是穷困窘迫之人,若能得其赏识,必会竭力周济提携。选用人才,多以其心意所悦者居先,不尽依循铨选常理。若麾下将士有被侵夺官位者,他必为之力争,其情激昂,如烈火升腾,不惜身家性命,因此人皆赠他一个诨号,唤作火麟儿朱光祖。 且说当时朱光祖劝阻程子明莫要发兵攻打天马山,程子明却道:“你自在城中好生把守。那贼中祸首既肯来投诚招安,此正天赐良机!”朱光祖又道:“官长岂不虑那贼寇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到时岂非反成祸事?”程子明不听其言,径自点兵,往天马山进发去了。 却说程子明亲率两千五百官军,浩浩荡荡杀奔天马山。行至亳州,汇合了当地兵马都监胡春为先锋,顶盔贯甲,手持泼风刀,跨下乌云豹,好不威风。副将何有勇使一杆凿金枪,石少谋抡一柄碎石锤,左右策应。官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鼓噪而进,直扑山寨门户落鹰涧。此处两山夹峙,涧深林密,仅容三骑并行,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程子明勒马涧口,抬头望见山势险恶,心中微觉不安。然念及密信所言,约定官军到此便放响箭为号,里应外合破寨,遂强定心神,令胡春率前队先行入涧探路。胡春立功心切,更兼自负勇力,毫不迟疑,催动本部精兵五百,如长蛇般蜿蜒钻入涧中。何有勇、石少谋各引五百兵紧随其后。程子明自领一千中军压阵,在涧口布下阵势,只待前军得手便挥师掩杀。 那胡春引军深入涧中里许,但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光线幽暗,只闻涧水轰鸣,却不见半个人影。胡春心中疑惑,正欲派人上山哨探,忽听半山腰密林深处一声号炮冲天而起,涧顶两侧山崖上,炸雷般响起一片喊杀声:“杀尽狗官!”震得山谷回响。话音未落,滚木礌石纷纷轰然砸下。官军猝不及防,无处闪避,登时血肉横飞。可怜那涧底,翻作修罗屠场。顷刻间,胡春前军先锋已死伤大半,阵型大乱。 那胡春到了此际,已是魂飞魄散,急勒马头欲退。却听涧口方向又一声炮响,只见一彪军马如猛虎下山,斜刺里杀出。为首大将正是千丈坑朱成。你看他:身披七星袍,体挂乌油甲,头戴狮盔,胯下乌云踏雪骓,掌中三尖两刃刀,面如烟熏太岁、火燎金刚,如复仇煞神般挡住官军归路。厉声高喝:“狗官!纳命来!”说罢,便大戟一挥,身后喽啰如潮水般涌上,封死涧口。胡春见退路被截,前有滚石,后有强敌,心知唯有死战求生,只好挺着刀直取朱成。朱成更不答话,催马迎上。两马相交,双刀并举。胡春把泼风刀架住三尖刀,往回一收,复举起,又砍向朱成。朱成将三尖刀向上一横当住,胡春便顺着刀身,去砍朱成双手。朱成忙把手一松,接住泼风刀。二将大开解数,刀来刀迎,刀去刀当,斗了五十余合,只是平分秋色。官兵恐胡春赢不得朱成,一发上前。朱成卖个破绽,放胡春一刀砍来,却砍个空。得了空当,望山后便走。胡春不舍,飞马赶来。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众军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胡春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官军喘息方定,只听得后军呐喊。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开做两处。”胡春大惊,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密林里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正是再雄信王桦,率精兵俯冲而下。转看后军队里,朱成复又引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兵马大乱。何有勇正指挥后队抵挡朱成,猛觉脑后恶风不善。急回头,只见王桦手中金钉枣阳槊早到面前。何有勇挺枪急架,王桦把槊一举,盖将下来。斗到四五十合,却吃王桦把槊一翻,挑过长枪,复一槊削去半个天灵。石少谋见何有勇惨死,又见那边小君文贾亮银戟如匹练般杀到,吓得肝胆俱裂,舞动铁锤拼命招架。大战二十余合,终究遮拦不住,吃贾亮一戟刺死于马下。胡春眼见两员副将顷刻毙命,再看所部官兵如刈麦般倒下,涧道已被尸体堵塞,涧水尽赤。心胆俱裂,嘶声狂吼道:“天亡我也!”话音未落,只听两侧山上梆子乱响,万弩齐发,箭如骤雨,俱朝官军射来。胡春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脱不得。可怜朝廷上将,化作南柯一梦。 眼见主将、副将接连毙命,涧中官军只剩百余个残兵,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只恨少生了两条腿,四散奔逃。路新宇、向弼等挥军掩杀,如虎入羊群。小喽啰士气如虹,刀砍枪搠,箭射石砸,直杀得官军尸横遍野。涧口外程子明听得涧内杀声震天,金鼓齐鸣,惨呼不绝,又见败兵如潮水般涌出,个个面无人色,哭喊道:“山内尽都是伏兵,胡都监并着何、石二将,都殉国成仁了!”程子明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那还敢再战?慌忙拨转马头,仓皇如丧家之犬,望淮宁府而去。不料斜刺里又赶出一彪军马,为首的正是枪王向弼。程子明知他利害,更不敢多斗。两个斗到七八十合,程子明终是力怯,回马便走。那边厢又赶出圣凌风路新宇,程子明不曾防备,被一枪刺中左肩,忙教亲兵护卫,伏鞍而走。方才转出一个林子,只听一声响,绊马索起,把程子明从马上摔下,杨文轩、和盛抢来接住,反剪双手,麻绳捆了个结实,押往大寨去。天马山寨大获全胜,缴获无数盔甲兵刃马匹。 只说朱光祖见程子明带兵远走,自家拿着钢鞭正立在城墙边上,目视那城外远景,却只听得黑地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原是有一彪人马来至城下。朱光祖道:“甚么人来此?”那里面出一人应道:“我们是程总管的亲信,天马山已被程总管收复,正于山上摆宴庆贺,叫俺们先回城中。”那把门的兵士便来开门,要放这些人入来,朱光祖喝道:“休要开门!”却已不及,那城门已被打开,朱光祖忿怒,便下城来。却见为头那个好汉大叫一声,“这城中贪官污吏在那里?”身边便掣出一杆钩镰枪杀来,正是路新宇。朱光祖举起钢鞭,步战上前,同路新宇斗了无数合,见不是头,回身望城内小巷子里便走。当时路新宇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兵士。身后向弼、程勇等一齐发喊,杀进城中。街市上大喊起,行步的人先奔出城去。王桦、贾亮坐在马上,弯弓搭箭,压在后面,厉声喝道:“天马山好汉在此!”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路上的百姓都认得是山上的盗贼,谁敢向前拦当。众人攻破府衙,把府中金银珠宝尽数搜刮干净,装车驮马,都奔出城门去,一气回到天马山上去。 却见向弼一人闪入那府衙后墙小衖一祠堂内,果见一人藏身于此,正是朱光祖。向弼走入堂中道:“官长无须忧心。”朱光祖起身举着钢鞭道:“你等杀害朝廷命官,啸聚山林,罪无可恕,还有何话可说。”向弼悄然一笑,便从怀中拿出二两蒜金,放在供桌上。只道:“区区薄礼,还请官长笑纳。”朱光祖看了那金条,缓下语气道:“你要做甚么?”向弼道:“我等不过是因贪官所逼,方才上山聚义。他日官长必要高迁,到时还请于官家前为我等美言几句。”朱光祖道:“此一事须不得叫他人觉察。”向弼道:“尽在我手上有分寸,大人无须忧心。”朱光祖心照不宣,便把那金条收下,同向弼握手言和。 再说路新宇与向弼整顿了军马,凯旋回山时,天色已渐晚了。只听得三声炮响,路新宇心知不妙,忙上得聚义厅来,却见朱成、和盛、杨文轩三个,俱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麻胡桃,跪在张翼面前,端的是有苦难言。原来张翼见路新宇、向弼等引兵出山,自思是锄其羽翼的好机会,便复使出前般手段,以议事之名请朱成三个上厅来见。三人都是莽性汉子,不通世故,欣然应允。不想朱成前脚方才入寨,就吃绳索绊翻。三四十个心腹喽啰一齐走出,横拖倒拽捉了。又教外寨军士缚了和盛、杨文轩,一同推入。拟定了罪名,方要推出开斩时,却逢得路、项军马回山。 当下路新宇不由分说,抽刀砍断绳索,救下三个大虫来。众人一齐发作,并力向前。张翼急命死士上前抵挡,那里是这群善战军士的对手?早被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但见路新宇双目赤红,钩镰枪直抵张翼咽喉,唬得张翼大呼饶命。路新宇大喝道:“屡施毒计,图害忠良,为保权位不择手段。暴虎大哥血仇未雪,如今又要置朱成三个于死地,留你性命,天理难容!今日若饶你,天理难容,俺定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枉死兄弟!”张翼到了此际,仍是连连叩首如捣蒜,嘶声哭喊道:“暴虎此事,却当真是冤枉。他确是酒后失足,坠崖身亡,岂能怪俺?”路新宇圆睁怪眼,厉喝道:“死到临头,还敢砌词狡辩!你当俺路新宇是那三岁孩童,任你欺瞒么?”说罢取出一物,高高举起。众人看得真切,却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熟铜兽头腰带扣,边缘已然扭曲,上面血污混杂着泥迹,尚未全干。正是暴虎平日最喜佩戴之物。原来前些日子,路新宇心知暴虎之死绝非偶然,便教心腹四下里去搜寻,于后山深涧乱石滩下苦苦搜寻三日,方才得到遗物。路新宇便道:“此扣深深嵌入石缝,若非被巨力撞击崩落,焉能至此?且扣上血污泥迹未干,分明是新痕。张翼,你谎称他酒后失足,轻飘飘坠下数十丈深涧,尸骨无存,却为何连这铜扣都撞得扭曲变形,深嵌石中?分明是你这恶贼,将他杀害后抛尸涧底,欲毁尸灭迹!你还有何话说?”张翼听了,沉默半晌,忽然大笑道:“好一个路新宇,当真好眼力,好手段!暴虎那厮确是我杀的!我本要密谋投靠程子明,不想他竟与你们私通,我只好将他诓到观澜轩。那蠢货接过酒杯,不知好歹,仍瞪眼质问。他既看破,我岂能容他?我将他尸身沉入深涧,本想借此清除尔等,独掌山寨,再与程子明交易,换一世富贵。谁知坏在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话音未落,路新宇几乎咬碎钢牙,便要动手。 只见路新宇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手中钢枪不偏不倚,正架在路新宇枪杆七寸之处,火星迸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向弼,口里恳求道:“路大哥且慢!”路新宇喝道:“你这厮做甚么?”向弼陪笑道:“兄长暂息雷霆之怒!张翼罪孽滔天,固然百死莫赎。然其毕竟曾为山寨之主,啸聚山林,抗拒官府,亦有些许聚义草创之功。如今他亲信尽丧,已成釜底游鱼,瓮中之鳖,杀之不过反掌之间。然兄长试想,山寨连番血战,又经内讧,已是元气大伤,人心惶惶。若于大庭广众之下,立毙前寨主于堂前,纵然其罪当诛,恐令部分不知内情或心存旧念的弟兄,暗生兔死狐悲之叹,疑惧我辈手段酷烈,难容异己。此非仁者之师,亦非安寨之道。不若废其武功,断其经脉,使其永世不得为恶,再逐出山寨,任其自生自灭于荒山野岭?如此,既惩其罪,全其残生,亦显我辈胸襟气度,昭彰仁恕之道。待山寨根基稳固,人心归附,再行处置,亦不为迟。”路新宇抽回钩镰枪,登时怒道:“向弼,你好生糊涂!此人心如蛇蝎,本性难移。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卷土重来,反噬我等。你今日一念之仁,便是他日悬于我辈颈上之利刃!朱成、和盛、文轩诸兄弟,若非俺来得快,早已做了他刀下冤魂!此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你岂能视而不见,轻言饶恕?”向弼听了,默默不言。 话说自那日聚义厅火并,路新宇与向弼因处置张翼之事争执不下,几至反目。虽经贾亮、王力等人苦劝,二人勉强达成妥协:废去张翼武功,囚于后山石牢,严加看管;向弼暂摄寨主之位,路新宇则统领前寨军马,与中寨向弼分庭抗礼。只见当时张翼左右两肩筋脉,均被刽子手割断了。再教王力为他上药止血,包扎已了,送到后山软禁。路新宇心恨向弼袒护张翼,更疑其与官府有染;向弼则怨路新宇刚愎自用,不顾大局。两派人马自此壁垒分明,各守防区,互不往来。日常议事,路、向二人言语冷淡,多有龃龉。沙念冕、李明凯等头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约束部属,谨守中立。偌大天马山,虽未再动刀兵,却似冰封雪盖,寒气逼人。如此僵持,荏苒光阴,不觉已过了十数日,方才再生事端。 原来这向弼的手下里有个为头的亲信,名叫李信。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向弼每次同朱光祖书信往来,相送金银,都是依仗他行事。这日向弼又收了几两蒜金,写了一封书信,叫李信一并送去淮宁府里给朱光祖。李信见了朱光祖,把向弼的赠礼尽数奉上,朱光祖受了这肥羊酒礼,大喜,又把十两银子赏了李信。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上山回归寨内,见了向弼,说道:“朱大人多多上复。”向弼自此常常与朱光祖暗中往来,不时间只是李信去官府里送物事,不则一日。朱光祖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向弼,自不叫人察觉。 荏苒光阴,时遇冬至日到来。向弼又叫李信赍一封请书,直去淮宁府里,请朱光祖商量些寻常事宜,顺道问个中秋年好。李信驰书径到衙门里,见了朱光祖。这淮宁府自经上回被天马山攻破后,便由朱光祖向朝中童贯一党疏通关系,运作一番,不了了事。不日官家又下诏书,升朱光祖任淮宁府知府。向弼更是多送金银,仰仗朱光祖庇佑,不题。 当时李信拿了书信,交与朱光祖,又送上贺礼,朱光祖看了大喜,随即写封回书,又赏了李信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李信出得城来,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李信相别了回山寨,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说来也巧,那金毛犼和盛正在那山坡下打猎解乏,认得是向弼身边的仆从李信,便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李信搭膊里突出银子来,和盛寻思道:“这厮醉了。却是去那里讨得许多银子来?”和盛刚解李信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和盛拿起,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封皮写着淮宁府朱光祖赠几个字,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向弼一个名字。和盛大惊道:“这淮宁府的官人怎会与你来信,你原来倒是和官府来往!”忽的李信已是幽幽转醒,见和盛拿着信封,李信连忙道:“你拿我信封作甚?”上手便来抢夺,和盛道:“你家主人怎的要和官府勾结,莫不是要做张翼第二?”李信道:“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快把书信还我!”和盛便把手一推李信胸脯,熟料李信吃和盛这一推,脚下又一滑,整个顺着山坡滚落下去,后脑正砸着一块巨石,血流如注,立时毙命。和盛见杀了李信,又看四下无人,连忙把李信尸身推进一个坑里,自家拿着书信去找路新宇,备说了前后事宜。路新宇亦是大惊,摇头道:“他向弼既要和官府苟合,日后又怎生会容下我们?”和盛道:“正是如此,防人之心不可不有,暴虎之祸已是眼前事。”杨文轩道:“我们何时出走?”路新宇道:“即刻出发,休要迟疑。”和盛道:“大哥如此说,莫不是心里已有了去处?”路新宇只是道:“天大地大,岂无豪杰容身之所?”忙教集结人手,当时路新宇、朱成、和盛、杨文轩、王力,共是五个好汉收拾妥当,整合起兵马,假借巡山出哨为由,乘着夜色,骗开把关的小喽啰,东进另谋一番新天地去了。 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观澜血溅义旗残,宝珠暗度通朱判。 屠刀高举云遮眼,蛇矛空横狐登殿。 裂土分疆兄弟散,江湖何处不波澜? 且看离雁穿云去,冷月空照旧营盘。 正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毕竟这路新宇等人离了天马山后何处可去?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天马山将佐: 暴虎、李信 折了三员官军将佐: 何有勇、石少谋、胡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