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主人潦倒丫鬟猖狂 “双桥、双桥,老夫人带着二姑娘、三姑娘回来了。” 山东泰安的夏日里,明晃晃的白光中,背对着依稀可见的崇山,一个穿着绯红单衣、月白纱裙的小丫鬟嚷嚷着跳进门槛。 “嘘——”门内脸庞跟这小丫头生得一般无二的丫鬟登时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低声啐道:“双路,要死了!当这是你们三姑娘房里,由着你乱嚷嚷?” 双路脸上的兴奋不减,白胖的手抓住双桥的腕子,高兴得几乎带着双桥跳了起来,“快随着我去老夫人那讨赏去。” “讨什么赏?没伺候好四姑娘,害得姑娘下巴上磕了一道疤,破了相,老夫人见了我,不罚就是阿弥陀佛了,还要赏赐?”双路将双桥的手一推,懒洋洋地往门边摆着的小杌子上一坐,就瞅着日光下一点点的尘埃随着双路举手投足漂浮游荡。 “这会子可不同了,老夫人带着二姑娘、三姑娘随着姑老夫人去见了娘娘,娘娘祖籍也在泰安,又听说都姓沈,就跟老夫人对起先祖姓名来。听说是本家,就埋怨说‘本宫年轻并不知道,老安人怎不提醒一句?客套了半天,原来竟是本家。’老夫人惶恐说‘不敢高攀’。娘娘又称赞三姑娘灵动如春溪、二姑娘沉静如秋潭,只说比之在京城的沈大姑娘还要出众。” “贵妃娘娘只是客套,你就跟得了圣旨一样?”双桥拿起身后的笸箩,要给一双扣了垫心子的绣花鞋换了底。 “才不是客套,老夫人没回家,三老爷就赶着回府来说了。娘娘特意将二姑娘、三姑娘领到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也说好,称赞二姑娘、三姑娘,是咱们泰安二婵娟呢!皇后娘娘的话,不是圣旨,总是懿旨吧?”双路抢过双桥手上的绣花鞋,“还做什么针线,跟着我去老夫人那讨赏去。” “你轻一点,别吵醒了四姑娘。”双桥提醒一声。 “若要我不吵,你随着我过去?咱们姊妹乃是一对双生子,先前家里人手不足,才将咱们拆散开,如今,就叫三姑娘跟老夫人讨了你回来,再另买了人给四姑娘补上。” “浑说什么?”双桥瞪了她一眼,侧耳去听房里动静,被双路冷不防地一扯,脚绊在门槛上,几乎跌了个狗啃泥。 亏得门外一只因年老生了暗褐斑点的胖手将她扶住,“急慌慌的,这是向哪去?” “胡奶奶,老夫人在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那得了体面,您不去讨个好?”双路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凑到奶娘胡氏面前。 胡氏伸手在双路额头上用力一戳,“一猜,就是你来引双桥胡闹了。若不是你勾引,双桥怎会走了神,害得四姑娘被山石上摆着的花锄磕了下巴?明知道,四姑娘要和二姑娘一起随着老夫人去见贵妃娘娘……” “老奶奶你别血口喷人!捉贼拿赃,没个真凭实据,就是血口喷人!”双路嘴一张,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要真凭实据,别怪我将真凭实据拿出来叫三姑娘……” “奶奶。”隔着一层碧纱门的里间里,忽然传出绵软惺忪的一声。 胡氏伸手在双路身上一搡,“还不走?双桥,姑娘醒了,快去打水来。”嗔了双桥一眼,不理会随时能跳起来跟她掐上一架的双路,走进房里向内推开纱门,对着挂着老旧纱帐的架子床提点说:“姑娘既然醒了,洗了脸,就向老夫人那讨个好吧。别叫人以为姑娘小肚鸡肠,见不得旁人好。” 铺着半新不旧粉红被褥的床上,如斯腰上盖着一条轻薄的纱巾,枕着手臂将左脚高高地翘起,望着那形状姣好、颜色白皙的天足,一脸满足地问:“奶奶,咱们家几时又跟贵妃娘娘是本家了?” 胡氏已经年过古稀,最最风光时,曾在沈家单独掌管银器一项,随着沈家的银器越当越少,再没什好掌管的,就凭着老资历,挤走了沈家四姑娘身边年轻轻浮的奶妈,伺候在四姑娘身边。一则年迈、二则自恃老资历三则恨自己不能似她母亲、祖母那样风光体面,于是听如斯问,就一面走向梳妆台去取梳子,一面嘟嚷说:“还不是咱们那老老老太爷干得好事!他年轻时,随着太、祖南征北战,中年时,助太、祖得了天下。本该跟上京的沈家老老老太爷一样,在上京做个稳当当的国公爷。谁知他竟不肯要□□封赏,也不肯叫儿孙在上京荫个官做,就带着一家老少回了泰安老宅,一心修他的道。”握着梳子走到床边,见如斯正从一个瓷罐里挖了雪花一样的香膏往脚上抹,忙三两步走过去,劈手夺了那瓷罐,心疼地说:“姑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姑娘伤着下巴,请了两回大夫,就有人嫌弃姑娘事多。将这香膏糟蹋没了,又向哪里去讨?若叫人知道姑娘拿着涂脸的东西抹脚,那话就更难听了。” 如斯两只手揉着脚,将那滋润的香膏匀开,一面背过身叫胡氏给她梳头,一面问:“咱们家连姑娘用的胭脂都要能省则省,怎么又有门路,去见贵妃娘娘了呢?难道是这些年来,上京沈家一直接济咱们家?” 胡氏年老昏聩,巴不得有人跟她说话,“人心哪有那样好?咱们老老老太爷回泰安后,三节两寿,太、祖不忘叫人从千里之外送来赏赐,上京的沈家,又跟咱们老老老太爷是堂兄弟,来往就也密切得很。待太、祖驾崩了,上京沈家的老老老太爷过世了,太宗皇帝忙于政务,渐渐就将咱们老老老太爷给忘了。上京沈家,跟咱们泰安沈家,慢慢来往稀松。一年,咱们老太爷上京,想起总是一家骨肉,就要跟上京沈家的堂兄弟小聚一日,谁知进了上京沈家,被人领向偏厅,灌了一肚子穿堂风,还不见堂兄弟出来招待,又恰听个小厮说打秋风,便一怒之下回了泰安,彻底断了两家来往。”话音落下,手一收,已经灵巧地梳出一个双螺髻,再将手边鎏金的桃花样花钿一缀,简简单单,虽簪钗不多,却也不显寒酸。 如斯举起镜子照了一照,望见镜子里映出一张还未习惯的雪白瓜子脸面来,眉眼自是宛若舜华,只那菱形小口下,有一道被微黄药膏遮住的拇指长疤痕,放下菱花镜,睁大一双此时深邃得不管她心中如何想都真诚无比的眸子,“这会子,贵妃娘娘又肯见祖母,难道是觉得他们上京沈家做得不妥,有心弥补?” 胡氏见多识广地摇头,催着如斯站起身来更衣,就语气颇酸地说:“只怕是,皇上带着皇后、皇子前来泰山封禅。贵妃娘娘有心跟来,偏又寻不到借口,才拿了回祖籍泰安祭祖做幌子,求了皇上带她来。来了又不肯正经地见咱们,只要姑老夫人拐着弯将人领到她面前。等着瞧吧,没几日,贵妃娘娘还要设法,将皇上领到咱们这开国功勋家呢。” “咱们家如何能接得御驾?”如斯睁大眼睛,一心引着胡氏说话竟连胡氏给她穿的是她不喜欢的橘色衣裙也未察觉,“接驾,难道不要费上一二年,花上几百万银子,修上一所轩峻的花园子,供皇上、娘娘赏玩吗?” “上京的沈家倒是想呢,”胡氏不屑地一嗤,“但如今他们家,也只剩下个花架子罢了。贵妃娘娘颜色一衰,这连续了四代的恩宠就尽了。据我说,贵妃娘娘是有意要引着皇上来瞧咱们这功勋之后,衰落成什么样。” “……开国功勋家沦落成这样,”如斯低头,瞅见身下那张不知睡了沈家几代闺秀的架子床已经掉光了螺钿,斑斑驳驳中露出叫人尴尬的虫洞,“皇上忆起老臣功绩,定会心生悯恤。” 胡氏欣慰地连连点头,“就是这么个理。可咱们家,大老爷不过赔多赚少的商贾、二老爷不过九试不第的秀才,三老爷更是不读书不经商的闲人。所以,皇上这悯恤,大半要悯恤到上京沈家头上。” 听见门外咣当一声,胡氏皱着眉向外来,瞧见一只笨重木盆砸在门槛上散了架子,一汪水顺着砖缝直向房里流,就对门槛外站着的双桥、双路嗔道:“砸了盆,就从你们姐两的月钱里扣!” 双路躲在双桥身后嘀咕说:“还月钱呢,足有大半年没闻过钱味了。” 胡氏伸手要去打,双桥忙拦住胡氏,惊诧地说:“奶奶,别管她了!贵妃娘娘送下皇后娘娘的赏赐来,一共三份,二姑娘、四姑娘,一个得了青玉镯、一个得了白玉镯。三姑娘只得了个宫廷制造的香坠子。” 胡氏嗤笑道:“多大点事,值当这样大惊小怪!三姑娘随着老夫人觐见了贵妃娘娘又怎样?终究是个庶的,能越了四姑娘?” 双路露出脸来,似乎亲眼瞧见了胡氏撺掇如斯使出什么花招一般眯起眼睛,“可皇后娘娘的懿旨上,写着四姑娘跟二姑娘是泰安二婵娟!” 第2章 管家短见奶娘撒泼 一声嘹亮明朗的蝉鸣忽地响起,胡氏待要笑,又强忍住,伸出圆滚滚的手指向双路额头上戳去,“你这是什么脸色?当四姑娘跟三姑娘一样,爱耍花招?” “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双路丢下一句,见胡氏一只巴掌要扇过来,将双桥往胡氏身上一推,跳开两步,啐道:“从没听说过花魁有花了脸的,等见了外人再说!” “你——”胡氏气得七窍生烟,又怕如斯听了伤心,递眼色叫双桥擦干地上水迹,就强打精神眉飞色舞地穿过纱门,“姑娘,方才双路的话,姑娘可听见了?三姑娘算是白费心思了。” “要那泰安二婵娟的名头,有什么好?”如斯仔细地穿上罗袜,虽那罗袜上窘迫地拿着绣花挡住了一个补丁,但再套上绣花鞋,依旧衬得双足纤巧玲珑。 “有什么好?姑娘原本只能委身……总之,姑娘跟先前,大不相同了。上头随便一句话,下头都能带出一阵旋风来。等着吧,姑娘如今只得双桥一个人前怂窝里横的小丫头凑合着使,没两日,老夫人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姑娘再买一个丫头呢。”胡氏唯恐如斯身上掉金屑一般,小心翼翼扶着如斯走到盆架边,待双桥端了才打的井水来,就拿着帕子沾着井水,小心地不叫那井水碰到如斯下巴上的伤口,“原先,咱们家的姑娘洗脸,都是用现熬的米汤兑了花露。如今,连讨盆热水,都艰难了。” “这井水清澈得很,未必比那米汤差。”如斯待胡氏给她擦了脸,涂了香膏,向外走时,瞅见身上的橘黄衣衫,虽不喜也不动声色。 “姑娘走路,跟先前不一样了。”双桥忽然出声。 如斯回头对她一笑,魂不一样了,人怎会一样?想起前生来,不由地一声叹息。 她上辈子,四岁缠足,养得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细长纤直,羡煞身边姊妹。且自幼在父兄熏陶下,研习国学,虽不敢枉称才女,但也能应景地引经据典胡诌两句。 彼时待字闺中,她虽温顺腼腆,却不乏自信。二八年华,绣着嫁衣、积攒嫁妆时,对婚后的郎情妾意也多有憧憬。 谁知嫁入北平后,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虽好,但已经悖时了;人虽活着,却已经成了现世的古董。 满大街踩着纤巧高跟鞋、烫着卷发的女子,不曾受过一分缠足的苦头,步态摇曳袅娜,便与她不相上下;关门闭户后,留着童花头的小姑,三两句话间漫不经心地捎带出一个英文单词,彰显得才学、见识,就远在她之上。 如此,她的格格不入,就成了一无是处。饶是她在被休离,不,离婚之后,奋力追赶,也剪了头发、也学了三两句洋文、也跟兄嫂坐了游轮去大洋之外开了眼界,但望见酒会上女子们穿着纤巧摩登的高跟鞋身姿曼妙地翩翩舞动时,只能望着一双小脚兴叹。 就因这一双五趾自由舒展的天足,如斯对着处处显露出颓败之相的沈家宅院,也并无不满,甚至瞧见斑驳的粉墙被苔藓染绿了一半,也觉得有趣。从自家二房院子里出来,顺着一条东西向后廊向东走百来步,再进一条南北巷,向东一拐,便可拐进沈老夫人的小院。 如斯主仆三人本要拐过去,偏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异香。顺着香味回头,就瞧见沈家花园中,原本挨着园门的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被削去了枝叶。 “哎呦,作孽了!”胡氏嚎叫一声,一把年纪忽然迅敏如豹地向花园跑去。 “老奶奶又要多管什么闲事?”双桥瞧见胡氏跑掉了一只鞋,捂着嘴要笑,又不敢笑。 “走,瞧瞧去。”如斯知道胡氏这样的老人,虽倚老卖老叫人难免心生厌烦,但她既然这样慌张,就必有缘故。叫双桥捡起胡氏看不出颜色的鞋,就也冲着向不知何时,只剩下光秃秃主干的香樟树走去,瞧着那树近得很,但因花园中路途崎岖萦回,紧走慢走,到了那香樟树前一座八角亭子外,已经热得满身汗水淋漓。 “周成,谁叫你干的这糊涂事?”胡氏揪住正拿着锯子的管家周成。 四十上下的周成,本哼哧哼哧地锯断已经砍下的,足有四岁小儿腰身粗细的樟木枝条,见胡氏哭天抹泪地拦着他,就不耐烦地撩起身上被汗水浸湿了的单衣,“谁叫我干的?这白花花的日头,没老爷吩咐,我跟这香樟树有仇不成?” 周成的儿子周先,手上握着大锯一端,不耐烦说:“理她呢?快来吧,一会买家就来了。” “老天爷,你们父子两个撺掇着老爷干下的什么糊涂事?”胡氏趴在樟树枝条上不叫人锯。 “你这老东西……”周成望见亭子边站着的如斯,将锯子一丢,擦着汗走来说:“姑娘,管管她这老疯子吧,不卖了这树,今儿个老夫人带着两位姑娘出门的行头,从哪里来?” “这树,瞧着有一百多岁了吧?”如斯仰头去瞧那没枝条后,矗立在草木葱郁的花园中分外突兀的香樟树。 胡氏搂着香樟枝干说:“那可不,这可是老老老太爷亲手种下的!香樟木在咱们北边本就罕见,这样大的,更是稀少。若皇上来了,难道瞧不见这最最显眼的东西?既然瞧见了,定会好奇问起,得知是老老老太爷种下的,不定怎么感慨……皇上一感慨,咱们沈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周成嘲笑道:“你真是老疯了,皇上会来咱们沈家?姑娘别怪我人粗话难听,皇上来了,咱们沈家,连口水都供不起呢。皇上不在姑老夫人家修的行宫里好生享受,就来咱们沈家喝西北风?” “定是你牵的头,叫大老爷打起卖这树的主意!只怕老爷得的银子,还不如你这狗东西多呢!如今撺掇着老爷卖树,过两天,就要叫老爷卖宅子了!”胡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 “你这老疯子!祖上云了这宅子不可租、不可卖、不可拆,你还血口喷人?我若认钱,早卷铺盖离了沈家,向别人家做工去了。两年不见钱什么样,我是为钱?”周成满眼充血地说。 如斯瞧着胡氏跟周成闹得不像话,就叹道:“周成,我是劝不住胡奶奶了,你去请老爷来。” “行,大老爷就在这花园里呢。”周成对着胡氏重重地呸了一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歪着嘴冲胡氏一笑,就向一片种着高大柏树的假山上走。 果然,捧着水烟壶过来的大老爷沈知行,阴沉着一张容长面孔抖着山羊胡须,一只脚踏进亭子,就嫌弃地对着香樟树下的胡氏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养下人养出祖宗来了?你骂谁糊涂愧对祖宗?” “别当我不知道,大老爷在花园里转悠,打得是将成材的樟树、柏树,都砍了卖了的主意。”胡氏擦了一把老泪,撒泼地搂住香樟树枝干,“有我在一日,老爷就休想那么胡闹!” “你这老……”沈知行重重地放下指向胡氏的手指,面对着如斯,对胡氏说:“娘娘的赏赐来了,不带着姑娘去老夫人那瞧,来这做什么?仔细晒黑了姑娘。” “大老爷,”如斯见沈知行提到她,就少不得要开口,“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虽胡奶奶性子不好,但话里的理却是有的。虽咱们家钱财不多,但论起根基来,却远比那些暴富的人家要深得多。既然今日祖母能见到贵妃娘娘、皇后娘娘,那明日,伯父、父亲、叔父有幸见到龙颜,也不是痴人说梦。” 沈知行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放下水烟壶,嗔道:“你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生性烂漫,难免会想当然。你嘴里的根基,都是老黄历了。皇家若还顾念着咱们老老老太爷的功绩,咱们家能落魄到卖树给姑娘凑行头的地步?如今各家来催债,况且这树砍都砍了,还留着光秃秃的枝干做什么?就连你祖母带着你两个姐姐去见娘娘,那都是承了你姑祖母的情呢。” “正是。”周成赶紧地附和,在手掌上唾了一口,就要拿起锯子再锯木头。 “我就瞧瞧哪个敢!”胡氏攀在香樟树上,寸步不让。 如斯听胡氏嚎叫,心知胡氏闹出笑话来,就要算到她头上,于是瞧见沈知行不耐烦地要走,赶紧地拦住他,“大老爷,原本皇上未必会来,如今那香樟树可怜地只剩下树干,皇上一定要来了。” 沈知行站住脚步,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静等着如斯再说。 “瞧这花园,草木葱郁、苔痕层叠、山石林立,处处都可入画,必是一位极有闲情雅兴并余钱的老爷修建出来的。” “不错,这花园乃是你老老老太爷请了高人堆山凿池、栽花种竹,费了足有五年光景修建出来的。”沈知行说到“老老老太爷”,丝毫不觉与有荣焉,反倒咬牙切齿。 如斯自是明白他在恨先祖没有蒙荫子孙,叫子孙落到如此困窘的境地,一笑牵动唇下疤痕,便微微抿嘴,“既然是老老老太爷亲自修建,大老爷不如拿了贵妃娘娘本家的名堂,前去行宫外请罪?” “请罪?”沈知行蹙眉。 胡氏嚎叫道:“老爷伐了老老老太爷亲手种下的树,难道不是不孝?” “这老东西!”胡氏一开口,沈知行就气得要走。 如斯快步跟上,脚尖落在嶙峋的山石台阶上,只觉新奇得很,似是走一步路也是难得的享受,“大老爷,胡奶奶话虽不中听,但却是那么个理。大老爷只说囊中羞涩,不知情,才伐木,半途听家中老仆提起此树是谁亲手所栽,才幡然醒悟,前来认下不孝的罪名。老爷如此过去,不动声色地忆起老老老太爷的功绩谈到祖辈跟皇家的交情,再说到咱们家的困窘上。这会子正是所有人给皇上歌功颂德的时候,皇上不听说咱们家的事就罢了,若听说,一准会悯恤咱们这功勋之后。” 第3章 辩上意姊妹起争执 沈知行迟疑着,闻见那香樟木里散发出的异香,忽然捂着嘴打起喷嚏来。 “老爷,买家已经……” “住口。”沈知行打断周成,拿着水烟壶轻轻地在唇上戳了两下,望向如斯,笑说:“难怪人家说,咱们沈家女儿从你姑祖母那一代起就个个比男儿强。你大哥、二哥、三弟,哪个能像你们姊妹这样,张口便是一通大道理?” 如斯微微福身,满脸惭愧道:“周管家去请老爷,老爷立时过来,料想,老爷心中早有此意。侄女方才卖弄了,还望老爷莫怪。” 沈知行轻轻点头,心道是个知进退的好孩子,只可惜,脸面上伤着了,也不跟如斯废话,迈着方步顺着盘旋向上的台阶走,走两步又回头:“那日你跟如是、如初向姑老夫人家请安去,可曾撞见谁?” 如斯醒来后,还不曾见过姑老夫人,更不曾去过姑老夫人家,不知沈知行问这话什么意思,更不知如何说,就睁大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若有人问起,不管撞见没撞见,都说不知道。明白吗?”沈知行叮嘱一声。 如斯不知缘故,且赶紧点头。 “老爷,这树还卖不卖?”周成瞅着空子赶紧地跟上去。 “先不卖。” “人家来讨债呢?”周成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抓耳挠腮。 “先欠着。”沈知行头也不回地走。 “老爷说得轻巧,债主来了,还不是叫小的去应付……”周成站在太阳地里,望见沈知行没了踪影,重重地一呸,对儿子周先喊:“还不拿了锯子回家睡大觉去?” “哎。”周先也一脸懊丧地提着三尺长的大锯踩着树影跟着周成走。 如斯只觉不管周成,还是周先,都对她这姑娘毫无敬意,远不似她上辈子身边的丫鬟仆人诚惶诚恐就怕丢了饭碗。先有些微微地着恼,随后又想,《红楼梦》里人人都怕被撵出去,周成、周先却是不怕的,因为沈家已经给不起下人月钱,更买不起新人了。 “真是子孙不肖,一百多年的老树了。”胡氏念叨着,这才捡起双桥丢在地上的鞋子套上,神神叨叨地对着香樟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莫怪莫怪。 双桥忍不住要笑。 如斯冲她嘘了一声,“活过百年的东西,不管是草木还是鱼虫,都有了灵性了。” “人就不在此列了,方才大老爷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因这话影射到老夫人头上,双桥说完就忙闭了嘴。 “亏得姑娘劝住了大老爷。”胡氏因觉自己又对沈家做了贡献,一面拿着帕子擦脸上的泪痕,一面就露出静等着如斯称赞的得意来,一等再等,见如斯只静静看她,不由地悻悻然。 “老奶奶下次改了吧,虽是好意相劝,也要拿捏着轻重,顾忌着大老爷的脸面才成。万一大老爷一怒,将奶奶撵出去,谁帮着我梳头?”如斯嗔怨。 双桥偷偷去觑胡氏的脸色。 胡氏浑不在意地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一些,我为沈家卖了一辈子的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老爷敢将我撵出去,我就撞死在沈家门外石狮子上。叫大老爷被人指指点点去。” 如斯微微侧头,“原来奶奶竟是这么个烈性子,奶奶不是说,咱们家前头两代的姑奶奶,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么?” “正是,老奶奶还说,她跟咱们姑老夫人性子相投,姊妹一样来往呢。原来,姑老夫人是这样的性子。”双桥笑嘻嘻地跟着如斯拿胡氏逗趣。 胡氏啐道:“你也只背着人在姑娘面前能说会道罢了!当着人面,就成了锯嘴葫芦。我这老骨头纵然不好,可再给姑娘请奶娘,不得费银子?” 双桥一听,又成了哑巴。 “沈家的事……”如斯琢磨着,胡氏、双桥,必有一人知道沈知行那样叮嘱的缘故。 果然,胡氏赶紧地说:“姑娘,这事跟咱们没关系。谁知道豫亲王世子怎么就在姑老夫人家里凭空消失了呢?” 豫亲王世子……这位,应当是随着御驾来到泰安的吧。 “取一点香樟枝条回去熏屋子吧。”如斯也不急着扭正胡氏倚老卖老、双桥人前软弱的性子,更不跟周成、双路没上没下的小性子计较,左右,泰安沈家一旦时来运转,这些人都会一改此时的嘴脸。有意踮着脚,拿着脚尖去踩嶙峋台阶上的凹凸之处,只觉那山石台阶硌着脚尖的感觉十分美妙。 直到走进沈老夫人院子,如斯才谨慎地将嘴角的笑意掩去,瞧着沈老夫人这宽敞的大院里,也只有一个买进来没几年浑然没受过富贵熏陶、不算齐整的十三四岁小丫头伺候着。 “四姑娘来了!”站在门边的方脸小丫头叫了一声,不等如斯走来,就早早地打起门帘子。 如斯走来,一眼瞧见门上的帘子换了一挂簇新的金丝藤红漆竹帘,猜着是沈老夫人知道贵妃要打发人来,特地挂出来撑场面,果然抬脚进去,只瞧着这房里椅袱、引枕处处都换了崭新的,明亮的宝蓝团花椅袱、引枕摆在朱漆剥落的家具物什上,没了安贫乐道的笃定,越发显得局促。 这局促窘迫,待如斯给盘腿坐在炕上的沈老夫人、斜签着身子坐在炕下两把椅子上的大夫人凤氏、二夫人甄氏请安后,越发地清晰,几乎化作一池酸水,引得如斯怆然泪下。 “……四丫头,娘娘的赏赐,且留在祖母这。”沈老夫人指了指身边的雕花方面小炕几,炕几上摆着一只莹润通透、略带一点嫣红卷云瑕的白玉镯、并一只绣了蜻蜓点水缀了鹅黄络子的牙白香坠子。 鹅蛋脸面、肤白如瓷的凤氏忧心忡忡地坐着,手上把玩着贵妃赏赐给二姑娘的青玉镯,毫无一丝欢喜。 瓜子脸面、长眉入鬓的甄氏一片慈母心肠地给如斯解惑,“斯儿,兴许是娘娘记错了,亦或者下头人不经心,将这赏赐给错了。你且等等,待你三叔去你姑祖母家,请你那在娘娘跟前承色的表嫂问明了娘娘再说。” 胡氏立时护主道:“夫人,难道三姑娘在娘娘跟前应承半天,娘娘还将她当成了四姑娘不成?据我说……” “二弟妹,我就说,这事断然不会弄出错来。偏你拦着老夫人,不叫老夫人将娘娘的赏赐分给如初、如斯两个。瞧吧,没得叫人以为是我多事。”凤氏将手上的青玉镯放在膝上,用自己的帕子仔细裹上,这才递给如是,“好生收着,寻常别戴,仔细磕着了。” 如是珍重地接过,似是觉得将那帕子裹住的玉镯放入袖中未免小家子气、从帕子里取出戴在腕子上更显得见识不足,便转身,叫了自己的小丫头来收着。 甄氏赶紧地说:“嫂子,绝没那样的意思。”瞥了一眼处处倚老卖老的胡氏,甚是恳切地说:“嫂子,若当真是娘娘弄错了,若咱们不提醒一声,错上加错,待娘娘又要见两个侄女,却瞧着人不同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如斯没有插嘴的份,就老实地站着,瞧见甄氏对上凤氏时难掩巴结,猜着沈大老爷虽赚少赔多,但九试不第的沈二老爷一家,还是靠着沈大老爷养活着。如今她成了甄氏女儿,日后少不得也要巴结着凤氏。 沈老夫人叹道:“都别说了,如初、如斯,你们就等你三叔从你姑祖母家回来再来取赏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是。”如斯应道。 “……是。”如初迟了一步,才答应出声。 甄氏机不可失地转移话头,“老夫人,今次延家姑老夫人帮了咱们这么个大忙,是不是,该聊表谢意?” 沈老夫人只管点头。 凤氏着急道:“弟妹,你这话说得轻巧,纵然是请人吃一桌酒席……” “咳——”沈老夫人干咳一声,嗔怪地看了凤氏一眼,“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做什么?如是,领着如初、如斯向外去。” 如是握着帕子道:“祖母、母亲、婶娘,如是在贵妃娘娘那,还得了两锭梅花银锞子,约莫有四两重。虽不多,但料想,也能略解祖母、母亲、婶娘的燃眉之急。”说罢,就解下腰上荷包,将荷包捧着,送到炕几上。 沈老夫人又欣慰又心酸地道:“到底是是儿最贴心懂事。” “如初……”凤氏并不知道如是还得了赏赐,站起身来,扭开荷包上的榉木圆扣,将里面两枚梅花银锞子倒在手上给沈老夫人看,就望向跟如是一同出门的如初。 如初圆圆的脸上,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处,挣扎片刻后,就学着如是大方地将两粒梅花银锞子交到凤氏手上。 “行了,没你们姑娘家的事了。”凤氏深深地看了如初一眼。 如斯将这嫡母、庶女间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心叹亏得沈二老爷沈知言囊中羞涩纳不起妾,跨过门槛,忽觉一道目光如冰柱般砸在她身上,望过去,见是乍看之下叫人以为天真娇憨的如初。 “天热,妹妹们都回去歇着吧——怎么这么大的樟树味?”虽才十六,却已经十分沉稳持重的如是打了个喷嚏,拿着帕子遮住口鼻,就向外走。 如斯瞧着没她什么事了,也要随着人淡如菊的如是走,却被如初拦住路。 “三姐姐,”如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先解释,指着自己唇下的疤痕,“一定是娘娘弄错了,我这脸上有疤的人,怎配得上泰安二婵娟的名号?” “谁问你这个?”如初见胡氏领着双桥去摘门上簇新的帘子,抓住如斯的手腕,走到西廊下,才说:“你别忘了!那日你在姑祖母家里跟延怀瑾躲在水亭子那说话我都瞧见了!若是你敢耍花招……” “三姐姐瞧见什么了?”如斯还没被如初一句话吓住。 如初以为如斯在挑衅,冷冷地一笑,“瞧见你跟怀瑾躲在水亭子里说话,若是这事张扬开,慢说去见怀瑾,你这辈子也休想靠近姑祖母家门!” “……三姐姐跟踪我?”如斯思忖着,若是偷偷说话,岂会叫如初瞧了去。 “呸,谁跟踪你!远远地望见你们一橘一苍两道身影进了水亭子,我就猜到是谁了。”如初叹了一声,一改方才的冷淡,扶着如斯肩头,亲昵地说:“好妹妹,你既然答应我,叫我换下你去见娘娘。又何苦请人说情,叫娘娘知道你的好呢?” “……娘娘知道我的好?我算个什么,脚上的袜子都是破的,娘娘会知道我是谁?”如斯也糊涂了,胡氏曾提过,延家除了老夫人,下头的夫人、少夫人、姑娘,个个都怕染上沈家的穷酸,对沈家敬而远之,哪个会那么乐于助人,帮这么个“大忙”?更何况,这娘娘,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都高不可攀。 “不是你?”如初望着如斯清澈的眸子,疑惑道:“那是谁?反正肯定有人在娘娘面前抬举你了!” 第4章 发横财良母气昏厥 “会不会是三姐姐会错意了?”如斯轻轻地摸着唇下伤疤,只觉如初握着的把柄,应当是确有其事了,不然,好端端的,会被一把花锄伤了下巴,实在蹊跷。 “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这种事关自己终身的事,也会会错意?”如初睁圆了眼睛,忽然冲着如斯身后笑弯了眉眼。 如斯转头,见是沈家年过双十还未娶妻的庶出老爷沈知容,见他拉扯着被汗水黏在胸前的水蓝单衣大步过来,忙让开道。 沈知容踏进凉爽的抄手游廊,痛快地打了个哆嗦,并不去看殷勤地给他扇风的如初,只望着恬静看他的如斯笑,“四姑娘,娘娘说了,那白玉镯就是赏赐给你的,娘娘还说,等下巴上的伤好了,就跟你二姐姐一起去延家给皇后娘娘凑趣。” “三叔!”如初将那被蓝布裹了边的蒲扇往美人靠上一丢,“三叔没听错?” “这还有错?”沈知容瞧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如初,“你三叔还没糊涂。” “今儿个,娘娘明明夸我灵动如春溪……”如初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如斯。 沈知容道:“那是客气话罢了!我也夸你一句倾国倾城,你就当真倾国倾城了?”摇着头,晃荡着身子就向堂屋去。 如初紧紧地咬住嘴唇,咬得嘴里尝到血腥味,才哽咽着说:“这回,你总信了吧?” 如斯轻轻地点头,“谁在害我?”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能去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跟前应承,是多大的体面。”如初委屈得往美人靠上重重地一坐,眼泪就掉了下来,“亏得我四更天就起来……为了随着祖母出门,讨好母亲,连姨娘都得罪了,如今两面不是人……” 如斯纳闷如初方才那样要强,怎忽然示弱起来。 如初话音一转,两只手握住如斯的手,将她拉到面前,仰头可怜兮兮地说:“好妹妹,那泰安二婵娟的名头就让给你吧,你将那白玉镯子给了我。左右,你去皇后娘娘面前应承,什么样的赏赐得不来?日后若延家打发了媒人登门……” “三姐姐,这种话怎好说出口?”如斯后退两步,虽想研究研究宫里的花样针脚得了香坠子,但整个沈家没人不寒酸,那一枚远远一望就十分不凡的白玉镯,她拱手送给如初,回头怎么跟沈知言、甄氏交代? 如初哀容一收,低低地一哼。 如斯见她生气,生怕如初将她来之前,那位“沈如斯”做下的事张扬开,挨着如初在美人靠上坐下,为难地说:“那玉镯定要交给母亲收着,虽说是赏赐给我的,但谁不知道我做不得主?姐姐不如说一样,我能做到的事吧。” 如初咬住嘴唇,思量半天,低声说:“若娘娘再召见你跟二姐姐,你须得像这次一样,设法叫我顶替你。” 如斯连连点头,瞧见如初满意地擦了泪痕走开,轻吁出一口气。 “姑娘。”双桥先低头不敢看如初,待如初走过去了,才一脸喜气地捧着一条水红帕子给如斯看。 如斯揭开那帕子,取出里面的白玉镯,对着日头轻轻地一照,便见五彩的光折射下来。 双桥瞥了一眼愤愤不平握着香坠子追赶如初的双路,嘀咕道:“亏得三姑娘没将银锞子交给周姨娘收着,不然双路跟着三姑娘也要倒霉了。” 如斯将白玉镯套在手腕上,见她这手太小,那镯子随时都能滑下来,便取出来交给双桥用帕子裹着,听见一阵衣裙悉索声,瞧见周姨娘嘟嚷着“脑仁都叫那樟脑熏疼了”就领着沈老夫人那的锦绣、凤氏那的金锁、甄氏那的如意将崭新的椅袱、引枕抱出房里,又见甄氏出来,就道:“将镯子交给夫人吧。” 双桥不等甄氏走来,就将裹着玉镯的水红帕子双手递过去。 甄氏立时接了帕子,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伸出微微发凉的手指抬起如斯的下巴,仔细望了,叹道:“真是老天保佑,过上七八天,应当能见人了。” “七八天?母亲,莫非七八天后,要酬谢延家?”如斯问。 甄氏叹道:“你祖母本要送礼,一再筹算后,才决心摆一桌体面的酒水,请一出风光的大戏。若没延家的情分,咱们怎么能见到娘娘呢?”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湿着眼眶道:“过两日,随着我向你外祖家走一趟,好歹凑出一身体面衣裳来,见了人,也不至于露怯。” 如斯听甄氏这般说,猜着甄家境况应当比沈家好一些,就也一面走,一面问:“一日没瞧见父亲,他向哪去了?” 甄氏笑道:“你父亲跟着延家养下的老爷们,一同在山脚下候着,随时等着吟诗作赋,给主上凑趣。” 如斯面上一喜,“这么着,父亲还不能给女儿凑出一身齐整衣裳?”延家总该给沈知言一星半点谢礼吧。 甄氏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是亲戚去帮忙,你父亲还能问延家讨衣裳不成?” 这就是没有谢礼了?如斯心叹一声,只觉谢礼是沈知言本该得的,比起叫甄氏回娘家举债,沈知言更该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向延家讨要这大热天的辛苦钱。 一直到进了甄氏房里,如斯还在琢磨这事,正要跟甄氏提起这事,又见胡氏跟进来说“夫人,大夫人说,既然要请客,就该办得体面一些。夫人这可还有什么能给沈家长长脸的物件没有?” 甄氏一听,赶紧地站起身来,忙着翻箱倒柜,将嫁妆里的两套汝窑茶具拿出,又翻出各自用匣子装好的八支精致湖笔,交代胡氏说:“茶具只管拿去用,这湖笔,也值些银子,叫大夫人斟酌着,或做礼,赠给延家少爷们,或拿去典当,再多买些酒菜来。” “这笔,母亲不是说等我中了举,便给了我吗?”斜地里,不满声传来。 声音落下,就见虽容貌俊秀却耷拉着眼皮,显得无精打采的沈二少爷沈著湿着头发穿着单衣,抱着团成一团的袍子进来,重重地往椅子上一躺,就嚷嚷着口渴。 甄氏啐道:“这可是一家人同心协力的时候,谁敢计较,谁就是沈家的叛徒!没瞧见,你大伯母已经将嫁进沈家时戴着的金项圈都拿去典当了。” 胡氏附和说:“不过是些湖笔罢了,当初老老老太爷在时,拿着宫造的金魁星、御赐的玉如意送人,就没小气过。” “这样兴师动众,万一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没捞到一点好处呢?”沈著托着脸颊,深深的双眼皮惺忪地垂着,嘴上抱怨甄氏,却没一分去抢那湖笔的意思。 甄氏闹心地啐道:“快呸一声!”瞧着不懂事的沈著,红着眼眶说:“你也别事不关己,若是今次不能打一场大秋风,捞到好处,咱们这老宅就保不住了!” 十七岁的沈著这才微微抬起眼皮。 甄氏叹息再三,红着眼眶说:“你大伯做买卖赔了四五百两,再加上各处欠下的债,零零总总,总有个一二千了。若熬不过去,咱们只能违了祖训,卖了这老宅,露宿街头。” “……这么说,咱们家是孤注一掷了?”沈著喃喃道。 甄氏哽咽着,催着胡氏带着双桥并她身边的如意将湖笔、茶具给凤氏送去,含泪望着如斯说:“你妹妹可怜得连身见客的整齐衣裳也没有,上回子去延家,是借了你表妹的衣裳,偏弄丢了你表妹的一只蜻蜓钗。你表妹无论如何不肯再借她了。今次,怎么着,都得给她裁出一身新衣裳。” “新衣裳?”沈著忽然站起身来,垂着眼皮将自家那蓝袍子的袖子揭开,将下摆一放,好似变戏法一样,变出一身碧罗衣、石榴裙,并三支发梳,钗一对,步摇一对的整齐头面来。 甄氏唬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西洋舶来的东西。”如斯也吓了一跳,手指向那碧罗衣琵琶领口缀着的拇指大剔透绿宝石扣子摸去。 “舶来的?”沈著瞥了一眼,“也就舶来二字金贵一些,难怪瞧着不像咱们这雕琢、镶嵌的工艺那般含蓄内敛,原来是女人裙下不穿裤子的野蛮地方传来的。” 如斯才要问沈著一句,忽地听见嘤得一声,转脸就见甄氏厥了过去。 第5章 话孟子沈著无自省 “母亲!”如斯叫着,赶紧地给甄氏掐人中、掐虎口。 沈著手忙脚乱地给甄氏揉胸口。 好半日,甄氏颤着眼皮醒来,便无声地落泪,见沈著给她擦泪,就重重地将沈著的手推开。 “母亲,这是怎么了?”沈著知道又是自己的缘故,赶紧地在甄氏膝前跪下。 “这东西,哪里来的?”甄氏声音不住地发颤,“……是从睿郡王那?”手一伸,就恨铁不成钢地捶打沈著肩膀。 “母亲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儿子虽生得好,但也没能耐凑到睿郡王跟前。”沈著跪着,任由甄氏拍打。 如斯眼皮子一跳,心道那睿郡王爱美少年,甄氏才这样忌讳?“哥哥到底哪里弄来的东西,赶紧地跟母亲说吧。” 沈著委屈地说:“今儿个天热,本要去找怀瑾、怀瑜,蹭了他家的冰砖纳凉。谁知人都向山麓溪水那伺候圣驾去了,觉得没意思,就在东门外,借了皇上用过的洗澡水,洗一洗身上,沾一沾紫气龙味。” “你这是什么话?”甄氏纳闷道。 “主上在山麓溪谷里沐浴,那溪水又被引向东门外,可不就是皇上用过的洗澡水?不独我,半个泰安的人,听说皇上在源头沐浴,都在东门外,要么脱了衣裳泡澡,要么担了水给家里病患熬药呢,”沈著眼皮子一耷拉,露出罕见的神采,“兴许是沾了紫气龙味,就交了好运。我上了岸,一抖衣裳,衣裳里就落下那么一身衣裳、一副头面来。” “……是有人做贼,将贼赃藏在你衣裳里?”甄氏担惊受怕地说,就怕这当口再出差错,叫沈家雪上加霜。 “管他呢!”沈著从地上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坐下,“左右妹妹只在家里穿,就算有苦主,也寻不到妹妹头上。” “你这算是什么话?”甄氏生气地一拍桌子,旋即,人穷志短,就也觉沈著的话很有道理。虽不争气,却忍不住拿起那石榴裙向如斯身上比划,瞧见那纯正的石榴色衬得如斯越发肤白如雪、发黑如墨,就踌躇道:“斯儿,你瞧,大小刚刚好,恰合了你的腰身,颜色也是你最爱的。” 如斯不喜这样浓烈的颜色,因胡氏的话,比了比腰身,竟生出一种这衣裳,原本就是有人送给“沈如斯”的念头。又拿着碧罗衣在身上比了比,见恰合了她的身量,因如初的话,就疑心是延怀瑾送的,“……交给伯母吧,叫伯母拿去典当了,手头阔绰一些,也不至于请客时,叫人觉得太寒酸。” 甄氏、沈著双双愣住。 如斯登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沈著喃喃道:“就是因为知道斯儿你得了衣裳、头面定然欢喜,才费了老大劲拿回来的。” “……斯儿,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脸上的伤疤也不很显眼,不必放在心上。”甄氏怜惜地拿了步摇向如斯发髻里插。 “妹妹只管说,是谁多嘴,哥哥给你讨公道去!我倒要瞧瞧,什么样的天仙,敢大言不惭地嘲笑你。”沈著总算将眼皮彻底地抬了起来。 如斯初初醒来时,因见屋子里从大件的架子床到小件的笸箩、杌子无不陈旧,衣裳、首饰也比不得她前世所有,身边又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伺候,就当“沈如斯”是个备受冷落的女儿。及至瞧见满府上下都寒酸得很,这才明白“沈如斯”并未受人虐待——她尚且有一老一少可用,沈著可是一直用着甄氏的丫鬟。此时见甄氏、沈著因她推辞一句,就设身处地地想到她因面上有疤自惭形秽上去不由地心生感动。 “母亲方才还说,如今一家子破釜沉舟、共度难关。这会子叫我穿了新衣裳、戴着新首饰出门,叫祖母、伯母怎么想?还是找个远地方,典当了吧。”如斯神色不改地接着劝甄氏。 甄氏笑道:“这无妨,你祖母、伯母知道我有什么没什么,方才交出去的茶具、湖笔,已经是最后的体面物件了。若是有人问,只管说是你外祖送的。” 沈著嗤了一声,“母亲,宁可说是舅妈那铁公鸡送的,也千万别提外祖。” “又怎么了?”甄氏赶紧地问。 沈著冷笑说:“约莫七八日前随着怀瑜、怀瑾去汇贤雅叙吃茶,恰撞上外祖,本想问外祖要两个钱摆阔,请他们兄弟一请,谁知外祖张口就算起旧账来,只说父亲九次赶考,不知害他添了多少盘缠进去,这会子还问他要起花销来。我碰了一鼻子灰,忍一忍就罢了,偏怀瑾瞅见了,有意跟外祖借茶钱,外祖二话不说,堆着笑就拿了二两银子来。害得我回到楼上,被唱曲的姐儿奚落了一通。” 延怀瑾在有意叫沈著出丑,若细心到给她送上衣裳、首饰,还会为难她哥哥?如斯不解。 “二哥儿,听我一句,日后少跟延家的少爷们一处玩笑,常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玩人家的,日后还怎么在人家面前抬得起头?”甄氏苦口婆心地劝着。 如斯不以为然地笑:“母亲也太大惊小怪了,哥哥每日随着他们出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将来再娶上一妻一妾,这日子,不也迤迤然自得其乐?” “斯儿!你还火上浇油!”甄氏震怒,连女儿的气也一并生了起来。 沈著无精打采地趴在掉漆的小几上,伸着长长的手臂,隔着小几给甄氏顺气,“母亲别气,妹妹是拿着《孟子》嘲讽儿子呢。” 甄氏愣住。 沈著不得不细细地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 甄氏涂着粗粝胭脂的嘴唇轻轻蠕动,似乎是默背了一回,才幡然醒悟,“你既然知道你妹妹嘲讽你,那就改了吧。” 沈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斯瞧着甄氏是读过书的,只是所学不多;沈著答对敏捷,却懒于自省。这母子二人都不诧异她说出《孟子》来,可见沈家虽穷,却还留了两分风骨,没因家计艰难就耽误了家中儿女读书识字。 “孟子不孟子另说,哥哥拿了这衣裳、首饰,向远地方典当了,再买些价钱公道、颜色清爽的绫罗,请人裁了衣裳来吧。”如斯将碧罗衣、石榴裙整齐地摆好,虽不知行情,但这一身衣裳摸着入手冰凉,绝非寻常的货色。 “你当真转了性子了,先前不是样样都要顶好的吗?”沈著托着脸,转而问:“什么清爽颜色?” “素色、霜色、月白裁裙子,松花、艾绿、水绿做上衣,再买上一些,丁香色、绀色、雪青色、茜红色,样样只要二尺,留着做鞋面、帕子、绣荷包、香囊。” “怎么忽然喜欢这些冷清颜色?”甄氏疑惑地问,觑见沈知言从外面面施施然地回来,忙起身抱了衣裙、头面,丢下一句“别叫你们父亲知道”就向里间去。 沈著趁着沈知言没进来、甄氏进了里间,声音绵软地问:“这是你那天在延家从豫亲王世子嘴里打听出来的?投其所好虽好,但忘了本性,就得不偿失了。” “哥哥,”如斯心一跳,立时嗔道:“哥哥胡言乱语什么?我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家,向豫亲王世子打听什么?又打听谁?” 沈著习以为常地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如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才进来的沈知言面前,告状道:“父亲,你瞧瞧,哥哥胡言乱语,只说我跟豫亲王世子见过。” 沈知言登时暴跳如雷,强压着怒气,待要叫丫头伺候,又见这越宽敞越显得寒酸的屋子里只他们一家四口,便自己脱了外头衣裳交给如斯挂在椅背上,瞪着沈著说:“这混账话,你也说得出口!豫亲王世子生死不明,若叫人听见,咱们一家老少,还活不活命?” 沈著一怔,“世子还没找到?足有大半个月了,只怕不好了。” “知道就好,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提也不要提。”沈知言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接了如斯递来的凉茶,灌了一杯,待如斯给他续了杯,便十分斯文地抿着茶水,叹起气来,“著儿,去拿了纸笔来,替为父拟一篇罪己书。” “罪己书?”甄氏站在沈知言背后,指了指自己乌黑的发髻。 如斯忙转过身,将双螺髻上插着的步摇取下来,不动声色地藏在袖子里。 沈知言跟沈著一样耷拉着宽大的双眼皮,对甄氏、如斯娘两的举动一无所觉,抿着茶,叹道:“大哥想起一个带着咱们一家脱离苦海的法子。等大哥设法跟贵妃娘娘联络上,我就举着罪己书,向行宫外跪着去。” “父亲犯下什么错?”沈著问。 沈知言吐出一根茶梗,手指指了指沈家已经荒芜了的园子方向,“大哥将老老老太爷种下的香樟树削成了光杆,算是不孝了。他叫我认下这罪,去行宫外跪着去,顺便拿着老老老太爷跟皇家套套交情打个秋风。” “为什么大哥不去?”甄氏赶紧地问,“这么个天,热着了,病上一场,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大老爷一定说,他是商贾,父亲是书生,旁人眼里商人重利、书生迂腐认死理,还是父亲去,更妥当?”如斯哑然失笑,难怪沈知行那么容易被说动,竟是打了叫沈知言去的主意。 沈知言又吐出一根茶梗,甚是慷慨地说:“咱们沈家能不能度过这难关,就看此一举了!” 第6章 忍辱负重如斯下跪 甄氏嗤了一声,“大老爷好算计,自己赔了本,又叫兄弟替他受罪!斯儿,你随着我向你伯母那瞧瞧可有什么帮的上忙的。” 如斯本要瞧沈知言、沈著父子作文章,以弄明白沈知言为何会九试不第,见甄氏唤她,只得跟着出来,离了门边,就将袖子里的步摇递给甄氏。 甄氏迅疾地接了藏在怀中,“别跟你父亲说,不然,慢说给你裁剪衣裳,便是给你买块好料子裁鞋面,也没有了。” 如斯瞧着甄氏防贼一样防着沈知言,好笑道:“明着跟父亲说,他还舍得拿了银子乱使?” 甄氏叹道:“慢说给你买布料的银子,就算是你的嫁妆银子,你父亲也敢拿出去,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藏在家里。不正经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反倒拿着安抚祖宗亡灵的幌子糟蹋银子。” 如斯瞧甄氏愁眉苦脸模样,心道这就是寻常夫妻间的酸甜苦辣了。 甄氏忽地心思一转,指着东边飞檐小楼说:“趁着你父亲不留心,你再去瞧瞧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拿出来先典当了,也免得叫你大哥去典当那‘贼赃’招人眼。”左右看着,又说:“钥匙在这呢。” 如斯赶紧地接了那把磨得油光的铜钥匙。 “斯儿,你表妹的蜻蜓钗掉在哪里,当真不记得了?你舅妈说上头又是翡翠又是珍珠的,没个一二十两弄不来呢。” 如斯摇摇头。 “罢了,去吧,那么些日子,谁知叫谁捡了去。” 如斯借着甄氏掩护向那飞檐小楼走去,一路上瞧见沈家老宅之轩阔,远超她先前所想,东西廊巷、南北过道,纵横间不知延绵到哪里才是尽头。 虽老宅轩阔,但因家中人口凋零、家世渐微,如今人口都集中在中间四所干净的院子居住,东西两面的屋子,因卖不得、拆不得、租不得,缺少人气,便颓败了,不少开着米白、粉紫花朵的野草已经傲然地在曾经风光无二的屋顶瑞兽身边肆意绽放。 如斯从自家院子出来,过了一道风极大的穿堂,顺着依山而建的南北过道向北走,走了约莫百来步,向东一拐,便到了甄氏口中的小楼外。 瞅着左右,不见人来,握着钥匙开门时,望见钥匙上并未雕花,只有普通一个耳柄,猜着这钥匙必定不是那雕花铜锁的原配,沈知言偷甄氏的银子花销、甄氏自然也要隔三差五地指使女儿偷他的东西典当。 拿起那枚雕刻着梅花的铜锁,如斯登时僵硬地站在地上,锁并未牢牢锁住,而是挂着左边铜环、虚虚地勾着右边铜环。 蝉鸣鸟噪声中,如斯几乎听得见小楼中清晰的喘息声,稍稍愣住后,啐了一声,“父亲真糊涂,当真忘了锁门了。”握着铜锁,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锁扣上,心如擂鼓地跳着,转身就要喊人来抓贼。 “如斯妹妹。”门内,忽地有人喊。 如斯听这一句,脚步便顿住,“来”的这几日里还没见过沈家大少爷,不知是不是他,就试探道:“哥哥怎么在里面?” “如斯妹妹,你先开了门再说。” “哥哥先说吧,不然,我叫了父亲、母亲来。”如斯瞅着空旷的院子,防着屋内那人同伙偷袭,单准备随时跑出去。 “好妹妹,快开门吧。哥哥不会飞檐走壁,你锁了门,哥哥就要饿死在你们沈家了。”门上咣当一声,门缝里探出一两根细长的手指,那手指试探着去拨弄梅花锁,徒劳无功后,又缩了回去。 不是沈家少爷?莫非姓延?如斯听他言语轻浮,试探道:“哥哥不是在山麓伺候主上吗?” “好妹妹,你既然知道,就开门吧。哥哥如今就要去御驾前伺候着呢。”忽然门内欣喜地说:“人人都说妹妹花容不在,我还当了真。如今瞧着妹妹颜色依旧,哥哥就放心了。” 如斯还不知他究竟是延家的怀瑾还是怀瑜,瞧不见他容貌怎样,就向高高的木门走近两步,只见幽暗的门缝内,露出一条斜飞剑眉、一只笑眯眯的丹凤眼。 “好妹妹,快将门开了,咱们好正经说话。”门内声音越发柔腻。 “你有意叫我哥哥在汇贤雅叙出丑?” “好妹妹,你不知道,我是爱开玩笑的性子,都是一家人,自家玩笑一下,算什么出丑?” 这么说,当真就是延怀瑾了,如斯有意将钥匙子啊门缝前晃了一圈,“你一定是嫌弃我家穷,才有意这样作怪。” “好妹妹,你家穷也不怕,攀上了沈贵妃,谁家还敢嫌弃你穷?” 如斯一怔,登时醒悟到“沈如斯”跟延怀瑾一清二白,并无嫌疑,至于延怀瑾那满口好妹妹的暧昧言辞,乃是他本性使然。既然跟他一清二白,又怕他出来后翻脸灭口,就再无顾忌,握着钥匙,迈着一双得来不易的天足,足下生风地向自家院子跑去。 “妹妹,好妹妹!”延怀瑾咬牙切齿地叫着,退后两步,一脚向门上踹去,却见百年前打造的雕花木门咣地一声响后,又纹丝不动。气恼之下,一脚又一脚地踹上去,踹得屋内尘埃四起,被呛得咳嗽一声,听见门外脚步声踏踏地响起,这才揉着踹疼了的膝盖,退后两步。 锁片闷闷地响了一声,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三兄弟抢着进门。 沈知行先关切地问:“怀瑾,闷着没有?这小楼早被蚂蚁蛀了,怕那蚂蚁身上的酸粉呛着你了吧?”两只手殷勤地去拍延怀瑾肩膀上的灰尘。 沈知容两只手挥着将还在漂的尘埃扇飞,催促说:“大哥,快将怀瑾领出去吧。” 沈知言向屋内瞅了一眼,被沈知行手肘捅了过来,就慈祥地道:“怀瑾,瞧上屋子里什么了?表叔给你取。” “……听沈著说,二表叔得了一本先秦孤本。侄儿想知道,秦始皇为何要焚书坑儒,就过来瞧瞧。谁知,走迷了路,偏进了这地方。”延怀瑾胡言乱语。 沈家三兄弟不敢问他“偏”怎么进了这成日锁着的小楼,堆笑着,就将延怀瑾请出来。 “快叫府里弄一桌酒菜来,我们陪着侄儿喝上两杯。”沈知行大方地说。 延怀瑾推辞道:“已经应下睿郡王、豫亲王,不敢再在表叔家耽搁。”瞥见一丛长疯了、足有四尺高的扫帚菜后露出一角橘黄身影,意味深长地对沈知行道:“四表妹也太泼辣了一些,知道我在楼里,还要锁门!” “贤侄放心,回头一定好生教训她!”沈知行赶紧地应下,顺着延怀瑾目光看向扫帚菜后,嗔道:“孽障,还不出来认错?” 如斯错愕了一下,良久才明白这“孽障”指的是她,又觉新奇又觉无奈地从扫帚菜后走出来,望见沈家三位老爷不管先前各自性子如何如今个个惶恐,登时明白自己惹下祸了。 “还不给你怀瑾表哥赔不是。”沈知行嗔道。 如斯下意识地向沈知言望去。 沈知言皱着眉头,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怀瑾哥哥,是如斯玩笑开得大了。”如斯只得屈膝对延怀瑾赔不是,瞧见他约莫十六七岁,脸若冠玉、唇若涂丹,衣饰华贵,斜睨过来的眸子闪烁着倨傲的寒光。 自视甚高的纨绔子弟,如斯心想,渐渐就觉两膝微微有些发酸。 “侄儿,你瞧这——”沈知言见延怀瑾迟迟不叫如斯起身,讪讪地搭话。 延怀瑾翘首向天上望去。 沈知行察看着延怀瑾神色,又嗔道:“不知轻重深浅的孽障,还不跪下?” “大哥……”沈知言见过了,忙去拉沈知行袖子。 沈知行望见延怀瑾不言语,又嗔道:“还等人拿了蒲团来,叫你跪得舒坦不成?” 如斯瞥了一眼无可奈何的沈知言,虽不再看延怀瑾,但他那宛若冰锥的目光,却躲不过,知道沈知行才是沈家的一家之长,咬着嘴唇,识时务地膝盖再一弯,便跪了下去;还不见延怀瑾松口,便匍匐在地上,磕了头。 “表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呢?表妹纵然不好,但将这性子改一改,凭着这副相貌,将来未必没有造化。”延怀瑾居高临下地望着如斯头顶,觑见她低头时,露出一抹白皙后颈,心道还不曾正经地看过女人的后颈,原来,比起芙蓉面、杨柳腰,这白白的后颈也别有一番韵味…… “是、是。”沈知行附和着。 “快叫妹妹起来吧,女儿家心思细腻,万一受不得这份折辱……” “这算个什么折辱?本就是她做错了事,叫怀瑾侄儿受了委屈。”沈知行堆着笑,对沈知言叮嘱说:“二弟,回去了,好生教训教训如斯,叫她将那泼辣的性子改一改。” 沈知言闷闷地低头应着,见延怀瑾终于向前走,瞅了一眼跪在地上越发显得身量单薄的如斯,赶紧地跟上延怀瑾。 如斯跪在地上,抬头时,见延怀瑾歪着嘴角冲她笑,做不出沈知行那谄媚的样,就将头低下来,再抬头见这巷子里只她一个人了,便满心委屈地站起身来,瞧见一只手伸来给她揉膝盖,望过去,见是如初不知从哪道巷子绕了过来。 “……定是他仗着咱们府里地方大、人手少,抓了他也不敢怎样,才偷偷地溜进来。”如初将如斯两边的膝盖都揉了,替她掸直了裙子,才直起身来,歉疚道:“四妹妹,是三姐姐错了。我还当你们两个……只当你终身有了定数,才逼着你换了我跟着祖母出门去出那风头。谁能想到,延怀瑾那混账竟然这样对你!” 如斯瞧着如初感同身受地湿了眼眶,迟疑着,并未答话。 如初冷笑道:“他们延家还不是欺负咱们沈家如今有求于他们,才敢这样作践咱们?明明是他理亏,偷偷进了咱们内宅,咱们却送祖宗一样将他送出去。” 原来是唇亡齿寒,如斯深叹了一声,“这就是世态炎凉。” “妹妹也是,他要来,叫他来是。何必锁了他?”如初兔死狐悲后,又厉声训斥起来。 如斯道:“抓贼拿赃,他在那飞檐小楼里鬼鬼祟祟,不知要偷咱们家什么东西。” 如初轻哧一声,“四妹妹,咱们家有什么好偷的?一穷二白的,若是他要,老爷们早毕恭毕敬地送到他面前了。日后你且记着,宁可被他们打骂,也千万要忍着别还手还嘴。” 第7章 唇亡齿寒姊妹同悲 “可……” “妹妹咽不下这口气,也要往下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咱们泰安沈家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如初抚着如斯后背,将她当炸毛的猫儿一样一遍遍安抚,忽地听这人迹罕至的巷子里沿着墙角窜出一只毛色黑黄的黄鼠狼,吓得寒毛竖起来,“快走吧,这地方怪瘆人的。” 如斯轻轻点头,不见双路跟着如初,料到双路也被凤氏叫去帮忙准备请客的事了,因沈家请个客就闹得人仰马翻,越发懊恼自己一时冲动将延怀瑾锁在飞檐小楼里。但倘若自己不锁,万一延怀瑾怕事迹败露,对她不利…… “二姐姐也来了。” 如斯听如初提醒,忙向前看,果然瞧见如是也没领丫鬟,只身一人穿着一件不知改过几次的翡翠色鸡心领背心、一条银红百褶绫子裙在巷子角一片油绿苔藓前忧心忡忡地站着。 “二姐姐。”如斯赶紧地寒暄一声。 如是直直地望着如初,“四妹妹当真下跪了?” 如初咬牙道:“那可不,延家实在欺人太甚!明明是他没理在先,老爷们还要赔着笑脸。”眼睛一眨,眼眶又红了。 如是噙着泪,缓缓地走到如斯面前,哽咽道:“妹妹,委屈你了。” “二姐姐……”饶是对如是、如初还生分得很,此时如斯也不禁跟着鼻腔一酸,落下眼泪来。 “四妹妹。”如是伸手搂着如斯、如初两个,头埋在她们二人面前,登时便泣不成声。 “……欺人太甚……”如初趴在如是肩头啜泣着,含含混混地说,“二姐姐、四妹妹……家里兄弟靠不住……咱们可得争气些……” 如是呜咽着,颤声说:“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纵然是这会子心有不甘,咱们也要撑下去,守住咱们这个家。” 如斯跟着呜呜咽咽,只觉上一世离婚时她娘家也是傲骨铮铮没丢分,这一世的娘家,还没怎样,就彻底没了尊严。 不知不觉间,一阵清风吹过,吹得哭了一身香汗的三人纷纷打起哆嗦来,抬头就见橘红夕阳已经落在了屋脊上。 “走吧,四妹妹既然伤好了,就向祖母那吃饭去吧。”如是握着已经湿透了的帕子,极有长姐风范地先给如初擦泪,又摸着如斯的下巴看她嘴唇下伤痕。 如斯待要问沈家长女去了哪里,又没问话的时机,虽来了几日,但因养伤只能吃稀饭一直留在房里,此时才知道沈家人是聚在一处吃饭的,声音嘶哑地叹道:“咱们家虽不好,但一家老少能聚在一处吃喝,岂不比旁人家那各自分散了用饭,更其乐融融。” “少往自家脸上贴金,咱们是不得不如此。你想想,你也单吃他也单吃,家里怎么供应得上?不过是为省了油盐酱醋、柴火钱,不得不如此。”如初一叹。 如是忙打圆场,“四妹妹说得对,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一家老少能聚在一处,总是福气。” 如斯觉得脸上干巴巴的,疑心就这样去沈老夫人房里有些失礼,想要回自己个房里洗了脸再去,见如是、如初并不提洗脸一事,就也忍下。进了沈老夫人房里,见方脸的锦绣已经在套间里准备下了洗脸水,就猜着她们三姊妹在巷子里抱头痛哭的事,沈家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果然,她们三人肿着眼睛从套间里出来时,坐在榻上的沈老夫人,坐在下面交椅上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凤氏、甄氏,站在交椅后的沈著、周姨娘,还有两个面生的,依着年纪,应当是沈家大少爷沈幕、三少爷沈莹,众人看她们一眼后,就将眼睛移开。 “咳,吃饭吧。”因是他提议叫如斯下跪,沈知行就分外局促一些,待沈老夫人的锦绣,并凤氏那的金锁,甄氏那的如意儿摆饭菜时,又说:“将汇贤雅叙买的胭脂鹅脯,还有那炖的阿胶芙蓉汤都摆在四姑娘面前。” 年纪最小,庶出才七岁的沈莹嘀咕说:“磕个头就有好东西吃,我也磕头去!” “三弟!”沈幕、沈著赶紧喝止他,却已经迟了,只见沈知行将手上的水烟壶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你当你四姐姐是为了一口好吃的才磕头?” “……父亲就是偏心家里三个姐姐,她们要衣裳有、要银镯子也有,我鞋子小了,讨双新鞋子就没有,脚上鞋子挤脚……” “三弟!”就坐在沈莹身边的沈幕,忙伸手捂住他唧唧歪歪的嘴。 沈知行脸上涨红,站起身来,甩开沈知言、沈知容拦他的手臂,提着沈莹领口,将他从饭桌边提了出去,向门槛外一丢,啐道:“眼皮子浅的东西,配吃个什么饭?给我滚回房里去。” “老爷,跟个小孩子生什么气?”周姨娘忙赶着来安抚。 凤氏叹道:“周姨娘,你去哄一哄老三。” 周姨娘瞅向只盯着饭碗不管事的沈老夫人,薄薄的嘴唇一抿,赶紧去追沈莹。 “吃饭。”沈知行叫了一声,阴着脸坐回凳子上,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米饭,三两下扒完一碗干饭,将筷子一拍、碗一放,起身就向外去。 一直缄默的沈老夫人捧着碗叹了一声,对坐在下面的如斯说:“四姑娘别怪你大伯,他也是不得已。若能够,谁不想将家里的女儿照着金枝玉叶的养?万一怀瑾不依不饶闹起来,咱们家日子越发难过了。” “老夫人,大老爷心里的苦,如斯明白,”如斯瞅着只她面前有一碗阿胶红枣芙蓉汤,旁人都没有,心知沈知行养这么一家子也为难得很,“如斯不明白的,是咱们家一清二白,延家少爷为了什么,亲自过来?难道是咱们沈家抱着金山而不自知?” 沈老夫人也不解。 甄氏起身,端起如斯面前的胭脂鹅脯,拿着一双长长的竹筷一一将鹅肉夹给沈老夫人、沈知言、沈知容、沈幕、沈著、如是、如初,待分给如初后,盘子空了,只剩下她跟凤氏并如斯没得吃。放下盘子,就埋怨说:“我们女人们在家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你们男人们,也不知道?” 沈知容、沈知言面面相觑。 沈幕道:“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无稽之谈。” “什么无稽之谈?”沈著赶紧地问。 沈幕夹起那块鹅肉,丢进沈莹饭碗里,说着话,自己就笑了,“听说,太、祖曾赏赐给咱们老老老太爷一块免死铁券。” “我这孙媳妇怎么不知道这事?”沈老夫人错愕地停下筷子。 “所以才说是无稽之谈!外头说,咱们老老太爷……不肖,老老老太爷怕他守不住家业,又被人撺掇着拿他的名号闯出祸来,就将免死铁券藏在身边的,不知是玉枕还是泥塑中。老老太爷不知情,等老老老太爷过世了,开始典当老老老太爷遗物,就稀里糊涂,将那免死铁券典当了出去。现如今,二叔又开始搜集老老老太爷遗物,人家就说,二叔是在找免死铁券呢。”沈幕慢条斯理地又向沈莹碗里夹菜。 沈著也将鹅肉送到沈莹高高堆起的碗里,耷拉着眼皮说:“大哥也听说了这话?我还当只有我一个,被人缠着要瞧咱们家的免死铁券呢。” 沈知言更惊愕,喃喃道:“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 “父亲为什么去收老老老太爷的遗物?”如斯将沈著、沈幕间的举动看在眼里,发自肺腑地以为沈家如今的日子也算不得很苦。 沈知言先有些惭愧,踌躇了一番,才勉为其难地说:“考了九次,屡试不第,儿子已经无心再去科考。但想起母亲、大哥殷殷期盼,又没脸说出那灰心丧气的话。原想收了老老老太爷的东西,看着那些老物件,攥写一篇老老老太爷的生平履历来卖钱,谁知叫外头传出那样的话来——古玩玉器,我是没钱买回来了,只能勉强地买一些老老老太爷做下的精巧木工、泥塑回来。” “难道,免死铁券就藏在泥塑里?咱们家藏宝山而不自知?延家因豫亲王世子在他家下落不明,唯恐被怪罪,才急着寻那免死铁券防身?”如是一本正色地说。 如斯呷着芙蓉汤,跟对面坐着的如初、如是对视一眼,就忙望向沈知言、沈知容,彼此心领神会,若沈家果然有那罕见的玩意,境况就与眼前大不同了。 谁知,沈知言、沈知容,并沈幕、沈著好似听说了天大的笑话般,一扫先前因在延怀瑾面前受辱阴沉的脸色,个个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二叔、三叔,哥哥!”如是嗔了一声。 沈老夫人也眉开眼笑地说:“三个丫头当真了?咱们家怎么可能有那好玩意?” 因沈老夫人也说笑了,沈幕、沈著兄弟二人再无顾忌,拍着饭桌,一个前仰,一个后合。 “二叔(父亲)、三叔、哥哥!”如初、如斯二人齐齐出声,不解这商议正经事的时候,一家子老爷们笑个什么劲。 沈知言笑够了,拿着袖子擦着眼泪,正要说话,瞧见如是、如初、如斯三个女儿神色静穆,便抽了身边甄氏手上的帕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擦眼泪。 如斯不禁生起气来。 如是、如初二人也被笑得恼了起来。 沈幕眨巴着一双恍若画中人一般眼尾高高飞起的丹凤眼,一面说“笑死我了”,一边去拍被米饭呛住了的沈著后背,好半天,收敛了笑容,才郑重地对家里三个妹妹说:“咱们家,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好运。” 第8章 沐龙汤合家齐欢喜 那饭桌上的碗碟被沈家几个爷们拍得东颠西倒,汤汁流得到处都是。 如斯抿着唇,瞧着这不知被什么事折磨得连一丝奢念都不敢存的爷们们,叹了一声,扶正面前的碗碟,“那免死铁券,究竟在不在泥塑中?” “正是,在不在,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如是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裙子上被沈著喷溅到的米粒。 “哈——”沈著张嘴还要笑,见无人附和,尴尬地打了个哈欠。 沈老夫人摇头,“我进了沈家几十年,也不曾听过什么免死铁券。” 沈知言道:“肯定是没有了,虽子孙不肖,但老老老太爷也是个留名青史的人物,莫说本地县志里没有提起,就连太史令笔下,也不曾记下这事。” 沈幕道:“亏得人家说咱们沈家女儿个个比男儿强,怎么我们想得到的事,你们想不起来呢?” 沈知言擦着眼泪,对沈著说:“走,随着我去拟罪己书去。”说罢,站起身来。 除了沈老夫人、凤氏,饭桌上,众人忙站起身来相送。 “免死铁券、免死铁券……说得咱们家就跟话本里呼风唤雨的人家一样。”沈幕自嘲地笑着,也随着沈知言、沈著走。 “都回去早早歇着吧。”凤氏开口道。 如斯瞧着方才凤氏、甄氏只顾着照顾众人用饭,碗里的米饭还剩下许多盘子里的菜却只剩下寥寥几片,就随着如是、如初向外走,出了房门,听见叮咚一声,一把铜钥匙落了下来。 “这是小楼的钥匙?”如是轻声问,见沈知容出来,忙用脚踩住钥匙,等沈知容走过去了,才捡起钥匙拿在手上,“是另配下的钥匙?” 如斯轻轻点头,从如是手上接了钥匙,提议道:“咱们姊妹去瞧瞧老老老太爷留下的东西?” 如初压低声音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不是已经肯定东西就在咱们府里,延怀瑾那看似浪荡实则狡猾无比的肯自己来?” “免死铁券……史书上记载的,是一共有七等,”如斯握着拳头抵在下巴上,回忆着说:“公二等:一高尺,广一尺六寸五分;一高九寸五分,广一尺六寸。侯三等:一高九寸,广一尺五寸五分;一高八寸五分,广一尺五寸;一高八寸,广一尺四寸五分。伯二等:一高七寸五分,广一尺三寸五分;一高六寸五分,广一尺二寸五分。依着胡奶奶所说,咱们老老老太爷的功勋直逼一等公,那他若得了免死铁券,不是一高尺,广一尺六寸五分。就是一高九寸五分,广一尺六寸。” 如是边走边在伸出恍若笋尖般的柔胰比划那免死铁券该有多大。 如初因如斯说出那串话,也有心卖弄一番,“你们可知,本朝的免死铁券,是哪里来的?”不见如是、如斯回答,心下得意,就道:“是太、祖欲封赏功臣,觅来吴越王钱镠唐赐铁券,因其式而损益……” “其制如瓦。”如斯、如是异口同声地接上,四只波光潋滟的眸子,就落在沈家长满苔藓、爬满野草的屋檐上。 “这就老老老太爷留下那祖训的缘由?”如初心领神会,也向屋顶上看去。 沈家祖宅上万片瓦,因其中藏了一块免死铁券,登时身价倍涨。 三人不觉间,已经走到各分东西的巷子里,忽地听见二房院子里沈著唱了一句“你不给,我不怕,唱到来年五月夏”,沈幕立时接上“你不给,我不走,唱到来年九月九!”,登时尴尬了。 “这是,街头乞丐唱的曲儿吧?”如斯轻轻扯起嘴角,这么瞧着,沈家一个老成持重的少爷也没有,这沈著、沈幕兄弟两个,就是沈家的“哼哈二将”。 如是也不喜沈幕、沈著兄弟二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唱这不登大雅之台的曲子。 如初才要开口,又听大房院子里她一母兄弟沈莹哭喊“就饿死我得了,谁也别求我吃饭!谁来求,谁就是我孙子!”,不由地轻叹一声。 如是道:“看来,老老老太爷很有先见之明,不然,封了公侯,在京里做官,慢说一张免死铁券,就是一百张,也不够用!” 如初、如斯深以为然。 “都早些睡下吧。”虽未言明,姊妹三人却默契地明白不可将免死铁券所在说出,就在这巷子里分开。 如斯离开如初身边,才忽然想起,若她跟延怀瑾没有瓜葛,那一日在延家,如初瞧见她跟谁在水亭子那见面?莫非,如初将如今下落不明的豫亲王世子,错认成了延怀瑾?而“沈如斯”不知天高地厚去寻豫亲王世子,又是去打听谁的喜好……跨过自家院门,想着总该去瞧瞧沈知言的文章做得怎样,便在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强打精神向堂屋里走,走在东窗下,听沈幕赞叹说“二叔好文章”,又听沈著说“父亲这一篇文章,叫见者无不潸然泪下,皇上见了,一准不但不罚,还要赏赐父亲呢”。 莫非考官有眼无珠,才叫沈知言屡试不第?可沈知言考了九次,前后足有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里的考官一直有眼无珠?就算贪官多,难道沈知言就遇不上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因丫头们都吃饭去了,如斯便自己打了帘子进去,穿过黑洞洞的明间走到东间里,瞧见对着一盏蜡烛,沈家三个爷们个个如喝高了一样神采飞扬。 “如斯,看父亲文章怎么样?”被儿子、侄子吹捧着,沈知言有心化解白日里逼着如斯给延怀瑾下跪的尴尬,略有两分要好地捧着文章给如斯瞧。 如斯接在手上,一目十行地看完,只觉酣畅淋漓。 “怎么样?”沈知言讨好地再次问。 “立意深浅、文理疏密,都恰到好处。” 听如斯这般说,沈知言捋着胡须,面上又多了两分红光。 “这么好的文章,怎么就屡试不第了呢?”如斯忽然泼冷水。 沈知言脸垮了下来。 沈幕嗔道:“四妹妹,考场上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满腹经纶而名落孙山的,比比皆是。” 沈著懒洋洋地托着脸颊道:“兴许是父亲身上的霉运越积越多呢?”忽然眼睛一亮,抓着沈知言臂膀说,“父亲也去龙汤里泡一泡,沾一沾紫气龙味,去掉这一身霉运。虽说到了明儿个就成了二道的,可聊胜于无。” “哥哥。”如斯无奈地笑了,见沈知言欲言又止似乎觉得沈著的话大有道理,越发地无奈,听见门外甄氏声音,就走了出来,将钥匙还给甄氏,人向屋后抱厦里去。 抱厦里,胡氏见了如斯就笑,“姑娘,今儿个大夫人大方了,送了两桶热水来,姑娘赶紧地洗个澡吧。” 如斯因洗澡二字想起沈著口中的龙汤,心道果然民间人才辈出,这龙汤二字传到天子耳中,不知天子会不会也去凑个热闹与民同乐。心知胡氏、双桥要捡着她的剩水用——毕竟凤氏当家,能省一根柴火就省一根——便只用了一桶水,给胡氏、双桥留下一桶。 次日鸡鸣三声后,如斯起身,去“沈如斯”衣柜里翻了翻,在一堆火红的刺眼的衣裳里挑出一件黛绿袄子、藕色裙子穿着,正对着镜子梳头,就听沈著隔着窗子喊:“妹妹等一等再洗脸,我、大哥跟着三叔带着周成、周先,给你们弄龙汤去。” “那我就等着了。”如斯应着,待沈著走了,便催着双桥去打了井水来,就用那沁凉的井水洗了脸,等胡氏催着她上胭脂时,见那粗粝的胭脂膏子慢说涂在脸上,用手指轻轻一捻都觉硌手,便借口答应了沈著不上胭脂。对着镜子照着,瞧下巴上鹅黄的药膏已经掉了,露出一点微红的疤痕;豆蔻年华的光洁肌肤,白里透红,比用了那劣等胭脂更显得娇嫩。 如斯瞧着并无大碍,又胡氏、双桥被凤氏叫去帮忙,便自己向前面去寻甄氏,又随着甄氏向沈老夫人房里去。 只见沈老夫人、凤氏、甄氏,乃至如是、如初、周姨娘都没上胭脂,就猜着众人都等那龙汤呢。 挨到将近午时,沈知容才带着沈幕、沈著、沈莹提了四大桶水回来,沈知行、沈知言不知从沈家哪个角落里晃荡出来。 沈知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着水烟袋,望着那四桶水,嗔道:“一大早就不许人洗脸、漱口,这大晌午的才回来。” 沈知容擦着脸颊,笑嘻嘻地诉苦:“早知道昨晚上就该去!这天不亮到了东门外,就瞧着人头挨着人头,抢龙汤的人能从东门挤到西门去!衙门的人还来贴告示,一家只许提四桶水!多一桶也不行!亏得我们瞧见了前面甄家人,插了队伍。不然,明儿个午时,也赶不回来呢!” 沈著歪着头说:“快叫人将龙汤拿去热一热,别散了龙味。这可是跟人打了一架抢回来的!瞧那小子人五人六的,踩了老三的新鞋还敢往咱们前头插!” 如斯瞅了一眼沈莹脚上,果然是一双已经被踩脏了的沈绿新鞋。 甄氏忙去看沈著脖子,瞧见他脖子根有点发青,啐道:“又打架!脖子都歪了。” “婶子放心,我们兄弟齐心,可没吃亏!”沈幕好笑地从怀里掏出一小把乌油油足有三尺长的黑发,“都是我揪的!唯恐丢在地上,叫人以为我们下手太狠,就藏在怀里带回来了。二妹妹拿去,给我做个络子坠在扇子底下。” 如是嫌弃地不肯接。 凤氏啐道:“男人的头发,就塞你妹妹手里?” “好油亮的头发,好不容易揪来的,丢了可惜。”沈幕委屈道。 沈老夫人护短道:“大哥儿的话也有道理,我年纪大了,没那么些顾忌!这二年头发越发少了,梳不成什么发髻了,四姑娘手巧,叫四姑娘给我编个络子,干脆将头发蓬蓬地络起来省心也显得头发多些。” 沈幕又将头发塞到如斯手里。 如斯拿着帕子裹住头发,塞在腰上月牙绣双蝶缎面荷包里。 沈莹活蹦乱跳地说:“我专攻他下盘,二哥抱住他的腰,大哥揪头发,三叔带着周成乱喊冤,一点空档都没给他留!” 凤氏赶紧地嘘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这样张扬?” 沈莹缩了缩脑袋,冲着沈幕一吐舌头。 如斯逗趣道:“这龙汤还热什么?万一紫气龙味,一受热,就蒸腾了呢?” 如是浅笑着,接了锦绣手上的水瓢,舀了一勺水,先递给长子长孙沈幕,“第一瓢龙汤,先送祖宗灵前供奉”,又取了锦绣手上的水瓢,“第二瓢龙汤,请老夫人先用”。 凤氏赶紧地接了,送到沈老夫人面前,待沈老夫人意思着抿了一口,就跟甄氏拿了棉帕沾了那龙汤给沈老夫人擦脸,擦过了,才道:“老夫人用过了。” 话音落下,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三兄弟,就在院子里摆下的破旧蒲团上跪下,对着行宫磕了头,便诚惶诚恐地卷了袖子,就站在廊下躬身洗起脸来。 “噗嗤——”一声,如初先笑了。 如是、如斯二人也忍俊不禁。 “再笑,就不给你们龙汤用。”沈莹年纪虽小,却明白今儿个百无禁忌,对着三位姐姐鼓起两腮。 如斯想着这龙汤不知昨儿个多少人享用过,她可不喝,笑道:“怕那二道龙汤油花太大滑了肠子,我就免了吧。” “我们也免了。”如是、如初打心底里,怕沾染上父兄的那份傻气。 第9章 编狄髻惴惴剪青丝 “用过的水,也别糟蹋,就浇了院子里的花草。”沈老夫人煞是满足地看着眼前子孙,见年过古稀的胡氏过来,又指点凤氏伺候胡氏喝龙汤。 “大夫人,定下的鸡鸭鱼送来了。”金锁走了过来。 凤氏洗了脸后,赶不及去上胭脂,对着如是手里的昏黄靶镜子一照,见面色虽有些疲惫,却也不是见不得人,张罗道:“锦绣、金锁、如意,还有双泓、双桥、双路,赶紧地喝一口龙汤,随着我去厨房那忙活去。” “是。”众丫鬟赶紧地应下,顾不得去等三位少爷洗漱,嬉笑着去用龙汤,喝了一口、略湿了脸面,拿了帕子擦了脸,就紧跟着凤氏、甄氏、周姨娘走。 如斯摸了摸下巴,唯恐笑裂了伤疤,就道:“我可不能再笑了,劳烦大姐姐、二姐姐伺候着祖母,我先回房了。” “我也该回房做针线了。”如是说。 如斯瞅着在龙汤里搓起手臂上污垢的沈幕、沈著,待要笑,又强忍下,托着下巴跟如是向外去,才出了院门,远远地瞧见凤氏、甄氏不对劲地站在一个妇人面前,待要走开,就听凤氏慌张地问:“汇贤雅叙的掌勺不肯来帮忙?” 如斯这两日听见过几次“汇贤雅叙”,猜着是本地最有名气的酒楼,只瞧见本就肤色白皙的凤氏,额前发丝上还沾着龙汤,人已经没了龙马精神。 那妇人苦着一张脸说:“掌勺说,来咱们家一趟,赚得还不如他在店里忙活一日赚的零头多。好说歹说,不肯来。” “这可怎么办?姑老夫人已经答应下,要在咱们家玩上一日。”凤氏六神无主后,生出一股怨恨来,“汇贤雅叙的东家、掌柜、掌勺,都是咱们家不要他们赎身银子放出去的,怎就一点主仆情分都不念呢?” “……不如,小的再去求求他?”妇人局促憨厚地拿着油腻的围裙擦手,“只是,周成说,外头人听说咱们家有钱请客,就闹着来讨债。万一那天讨债的撞上延家的人……” 这就是府里的厨娘了,如斯心想。 “周成家的你顶一顶,好歹做两桌子齐整菜来。若是将钱都给了掌勺的,还怎么去买酒?”凤氏不住地眨巴眼睛。 周成家的哭笑不得地说:“夫人,小的手艺如何,夫人还不明白吗?弄些家常小菜就罢了,那大菜,小的可不敢沾手。尤其是咱们那姑老夫人……她可是富贵窝里的人,哪里敢去她跟前丢人现眼。” 凤氏急得直挤眼睛,“可眼看就要请客,如今就要将该熬的高汤熬了、该腌制的菜丁腌了。” “母亲,”如是见凤氏着急,忙上前两步,“不如将娘娘赏赐的青玉镯当了……” “不可!”凤氏立时打断如是。 如斯虽会做几道菜,也不敢拿大,只默默站在甄氏身后。 甄氏脸上神色变幻再三,才竖起指尖鼓着又高又黄茧子的手挡在唇前,在凤氏耳边耳语一通,放下手,又说:“嫂子,也正好,再给三个姑娘添两身衣裳。出门时是那一身衣裳,请客时,还是那一身衣裳……别叫姑娘们在人前没了底气。” 凤氏蹙眉说:“还是先还债吧,俗话说,无债一身轻,债主遍地都是,才是真的没底气。” 如是懂事地道:“婶娘,不必再给我们添衣裳了,娘娘、姑老夫人都不是肤浅得看人衣裳下菜碟的人,若有余钱,就依着母亲所说先将外头欠下的债还了吧。不然,就给老夫人赎些花钿回来,再给周嫂子等人一些月钱花销。” 凤氏听见最后一句,脸色难看起来。 周成家的猜着甄氏不舍得给,讪讪地道:“姑娘,我们不缺吃穿,还是先紧着姑娘吧。” 凤氏犹豫着,好半天才心下一横地说:“明儿个,周成家的来二夫人跟前取吧,先将债主打点了,若有余钱,给老夫人赎了花钿,就给你们散月钱。” “多谢两位夫人。”周成家的感激得身子一弯,就给凤氏、甄氏磕了头。 “可怜见的。”凤氏自怜地叹了一声,“弟妹去筹措吧,我管着厨房,那月钱还有衣裳、花钿的事,弟妹就多费心吧。” “哎。”甄氏瞧着周成家的那模样也心酸,宽慰了凤氏一声,见如斯跟着她,就一面走,一面对如斯说:“周成一家三口都是实诚人。老太爷没了那会子,若是他们家也跟旁人一样跟了姓黎的走,日子不知比在咱们家要好多少。” “姓黎的?”如斯狐疑地问,往日穿弓鞋,脚心不沾地,如今就拿着脚心去踩巷子里翘起的青砖。 甄氏惆怅地望着墙根底下冒出的一片刺儿菜,似乎在回忆多久没人拔去这巷子里的野草了,“那姓黎的,就是方才大夫人说的汇贤雅叙的东家!真是个刻毒到了骨子里的小人,早不要走,晚不要走,偏赶在老太爷升棺的时候闹着要走。大老爷、二老爷那会子年轻气盛,见他要走,就发话说愿意走的绝不强留,算了月钱走就是了。谁知一家子下人都赶着要去姓黎的在外头买的宅子里为奴做婢!只给咱们沈家留下一堆烂账。这就罢了,等大老爷开始为一家的营生烦心时,才瞧见园子里的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乃至稀罕些的薜荔藤萝、芷兰杜若,统统没了踪影。” 如斯想着《红楼梦》里薛宝钗曾说过世上没有不可用的东西,回忆着站在香樟树下瞅见的园子里的草木,沉吟说:“就算没有姚黄魏紫、赵粉豆绿,那些蔷薇花朵、木槿花朵,晒干了,卖给茶叶铺、香草铺,那些柳条、蒲草,卖给编席子、箩筐的,也是一份进项。难道这么大的园子,就没有可经营了养家糊口的东西?” 甄氏一叹,“你这小姑娘家都想得到的事,我跟你大伯母岂会想不到?最初两年,我跟你大伯母一心振兴家业,也兴头着要将那偌大的园子收拾了。谁知,头一茬晒干的玫瑰花瓣还没送到茶叶铺子,那姓黎的就跑去延家搬弄唇舌。延家的夫人们急赶着打发人来训斥,只说咱们弄那些琐碎事,没得丢了他们山东巡抚家老夫人的脸面。” “这是谁家的道理?咱们家眼看揭不开锅,还要顾着他们家的脸面?”如斯怒极反笑。 甄氏道:“姑老夫人也算厚道,也给大老爷寻了几桩买卖做。” “……若她不给寻,大老爷还不至于赔那么多银子呢。若是真心帮扶咱们家,他们家修建行宫,分一个小小差事给大老爷、三老爷,咱们家如今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如斯埋怨说。 甄氏先跟着同仇敌忾:“这就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了。虽跟延家有亲戚的是咱们家,黎家不过咱们家出去的管家。但论起人前人后跟延家的亲近来,咱们沈家,还要落下黎家一层呢——那修建行宫的差事,一大半,都落在黎家身上了。若说泰安城里,哪家最不乐意看咱们沈家好,那一准就是黎家那一窝奴才了。” 如斯原说沈家守着那么大一个比不上大观园也能算个小观园的园子怎还会穷成这样,忍不住嘀咕说:“黎家这样不厚道,咱们家不该再去汇贤雅叙!走到他们门前,也该啐一声。” 甄氏嗫嚅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泰安有名的商铺都姓黎,能躲到哪里去?等我将你哥哥带回来的东西典当了,先将眼前的难关熬过去吧。” 如斯轻轻点头,进了自家院子里瞧着甄氏回房,料到她要取了沈著带回来的衣裳头面给凤氏,唯恐甄氏局促,就不再跟她,只回了后面抱厦里,本要在前屋后的阴凉处纳凉,偏那边的一片薄荷已经长荒了,没有个可落脚的地,就回房在窗下坐着,取出那头发理顺,闻见发丝上有一股清爽香气,又见那发丝果然油亮过人、顺滑无比,心道谁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折在沈家这破落户手上了。将发丝分成股,眼睛望向床上纱帐以端详如今打络子的手法。望见墙上挂着一幅已经发潮了的画卷,画卷上画着一个山中烹茶的老道,瞅着那道士头上小小的一个鬏子,想起沈老夫人头发委实不多,正经地梳起来就跟这道士头上的小鬏儿一样,且这两日,确实不曾见她戴过什么发饰。 忽地想起上一世出嫁时,娘家送给她把玩的,据说是她祖上明朝传下来的金丝狄髻,心道虽没有金丝,且用这发丝做一个狄髻给沈老夫人,也叫她有个插簪子的地方,免得头上光秃秃的,就如甄氏所说见了人没底气。 这么想着,如斯就将发丝分成股,因想沈老夫人头发不多,若那髻做得太小,戴在头上比不戴更难看;做得太大,又恐滑落下来。思量着,便决心将那髻下围做成半径一扎的,再在里面做个一指长纵深的十字槽,如此,既不小,又卡得住。 既然有了想法,如斯便除了去沈老夫人那吃饭,便埋头在房里编髻,次日晌午,正在捋着所剩不多的发丝苦恼,瞧见窗子外晃过一道人影,便抬起头来。 “姑娘,你瞧。”双桥将两只手兜着,往如斯面前一送,原来是一把铜钱。 如斯捏起一枚,望了一眼上面的“天元通宝”四个字,又给她放了回去,“你的月钱?” 双桥笑道:“是姑娘的月钱,我的交给双路收着了。夫人说,留给姑娘买点心用;夫人还说,紧着要紧的债先还了,余下的钱就给姑娘们一人裁一身新衣裳做两双新鞋。”当着如斯的面,将铜钱摆在小杌子上,蹲在杌子前数了一数,“一共两百个。” “收起来吧。”如斯转了转手上做了一半的髻,后悔自己野心太大,没仔细去想那一把头发不够用。 双桥又一枚枚地捡起铜钱,就将铜钱放在梳妆台边一个还不显陈旧的核桃木匣子里,掂了掂茶壶,见里面茶水所剩不多,就向厨房去加了茶水回来,“姑娘,我向大夫人那去了。”好奇地望了一眼如斯手上的东西,“这是给老夫人的络子?模样怪奇怪的。姑娘将这个差不多做了,赶紧地将给姑老夫人做的抹额做了吧。等拿给姑老夫人看,她一准欢喜。” 如斯眼睛落到门边摆着的笸箩上,不见里头有什么勒子,不好问双桥,就等她走了,才在房里寻摸起来,找了一会子,竟在枕头下找着,瞧那水蓝底子绣着莲花莲藕的缎面抹额颜色新鲜又不打眼,像是“沈如斯”在用十分的心力做下的。 “延家那样对沈家,还要费力去巴结延家……”如斯轻叹一声,拿着那抹额在髻下比了比,只觉这抹额送给沈老夫人配着髻戴,也不显得那髻突兀。忽地眼睛落到那所剩不多的发丝上,便又为发丝发起愁来,向笸箩、箱箧翻了翻,也没寻到可替代了头发的黑色丝线等物。 虽不求至善至美,但好歹也要有始有终。如斯在心里念叨着,望见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头上的乌发,咬着嘴唇向房外瞥了一眼,心道反正她是剪过头发的,没那么多顾忌,于是将菱花镜放在窗台上,解下头发,侧身望了望垂到腰际的黑发,便拿了剪刀,极有耐心地一小缕一小缕地剪头发。 知道剪头发对胡氏是一桩要命的事,于是如斯瞅着差不多,就将剪子放回去,将自己个的头发跟那遭了横祸之人的头发混在一处,一面编着狄髻一面小心翼翼地防着胡氏看出破绽。 黄昏时分,胡氏红光满面地回来,瞧见如斯披散着头发摆弄一顶“黑帽子”,就疑惑道:“姑娘头发痒了?” “我自己拿了篦子篦了头发。”如斯余光瞅着胡氏,纳闷地瞧着胡氏微微隆起的小腹。 胡氏向外头看了又看,这才掀起身上的粗布裙子,取出一方轻薄得透出里面石榴色的纱巾,展开那纱巾,就急等着瞧如斯如何欣喜若狂。 如斯拿起躺在碧罗衣上的金步摇,“奶奶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东西,不是已经被甄氏典当了吗? 胡氏笑得合不拢嘴,“这可真是皇恩浩荡,昨儿个喝了龙汤,我就觉得耳朵不聋了,槽牙也结实了,腿脚也灵便了,就料到我得交好运!这可不,听大夫人的话去乡下人家挑野菜,路上瞧见土地庙,慌地过去拜,才磕了三个头,这包袱裹,就打头顶上掉了下来。姑娘快试试,瞧瞧合不合身?” 先是沈著、后是胡氏,是谁一定要她穿戴这些不合她身份的华贵东西? 第10章 盗钱财平地起风波 “姑娘快试试。”念叨着皇恩浩荡,胡氏抖着碧罗衣、石榴裙,一再催着如斯去试。 如斯嗔道:“奶奶,凭空变出衣裳来,万一有人起了疑心呢?况且,不明不白的东西,怎么就敢穿在身上?” “怕个什么?不偷不抢,老天爷赏赐的,怎么就穿不得?”胡氏底气十足地拍着胸口,煞是欣慰地拿着碧罗衣往如斯身上比划。 “我不穿。”如斯向后退了一步。 胡氏一张脸皱巴成一颗圆滚滚的核桃,“姑娘,这可是老天爷赏赐的,不穿会折福!” “老天爷还管女人怎么梳妆打扮?” “就算不是老天爷,也是劫富济贫的好汉!姑娘穿吧。”胡氏拔下头上梳子,握着如斯头发,驾轻就熟地给她梳了个双螺髻,嘴里嘟嚷着“不偷不抢,行得正站得直怕什么?”就抱着衣裳、首饰向衣柜走去。 如斯生怕胡氏发现她头发少了,见胡氏心思都放在那碧罗衣、石榴裙上并未察觉,就不理会她,拿了做好的狄髻、抹额,就向沈老夫人那去。到了沈老夫人房门外,听里头沈莹欢呼雀跃,心里纳闷,打了帘子走进了,才瞧见桌上已经摆下了煞是丰盛的菜馔。 “四妹妹来了。”如初觑见沈莹伸手去抓摆成团花图案的白斩鸡,便斜睨了他一眼。 “眼皮子浅的东西。”沈知容骂了一声。 因他骂时面上带笑,这骂声就毫无威慑,沈莹毫不畏惧地猴着脸一面将鸡肉塞在嘴里,一面往沈幕身后躲。 “哪来的钱去买这些大鱼大肉?”如斯好奇地问了一回,因装着菜馔的盘子跟昨儿个装着胭脂鹅脯的盘子花纹一般无二,便猜着这些菜肴是从汇贤雅叙弄来的。再看沈老夫人、凤氏、甄氏、如是、如初五人如丧考妣,立时就明白银子从哪里来的了。 “……二叔,债主都堵门了。”凤氏苦着脸,几乎昏厥在身边的妯娌怀中。 甄氏嘴角向下垂着,跟凤氏相依为命地彼此搀扶着,惭愧地对如是、如初、如斯说:“姑娘们,对不住,叫你们白欢喜一场。许下的衣裳、鞋子没了。” 沈知容朗声笑道:“谁说没了?姑娘们往这瞧!”说罢,卖弄地站起身来,学着街头变戏法的故作玄虚一番,忽然拿开老旧的椅袱,露出被椅袱遮住的蓝布包袱。再解开蓝布包袱,露出里面鲜艳夺目的丝绸绫罗,“你们瞧!都是三叔给你们挑的。” 如斯呆了呆,瞧这情形,定是沈知言又偷了甄氏的银子,“……没还债?” 沈知言握着拳在唇边重重地一咳。 沈知容埋怨道:“这些不是你们女儿家该操心的事!” “三叔,我的呢?我的呢?”沈莹着急地咽下鸡肉,噎得脸色发白就搂着沈知容的腰撒起娇来。 “少不了你这小霸王的!”沈知容又将一个椅袱提起来,“呶——” 沈莹嘴里哇得一声,扑在椅子上搂住又一个蓝布包袱,揭开包袱,就亟不可待地解了身上腰带,抓了包袱里崭新的裤子往身上套。 “弟妹、弟妹!”摇摇欲坠的凤氏忽觉身后的甄氏身子在往下倾倒,忙转身将她搂住。 甄氏翻着白眼几欲昏厥后,忽然怒目圆睁,快走两步到了饭桌边,卷了袖子抬手就向饭桌上的碗盘扫去。 “弟妹别烫了手!”凤氏从后面抱住甄氏。 甄氏挣扎着要将凤氏推开,抬脚向饭桌踹去,“吃,叫你们吃!” 沈知言怒道:“当着母亲面,你发什么疯?” 方才兴冲冲的沈知容不敢言语。 “嫂子撒手!”甄氏抓着凤氏的手,忽然低头咬了一口那钳住她的臂膀,待凤氏吃痛撒开手,冲到沈知言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你就不肯叫我在嫂子面前体面一回?” “二嫂!” “母亲!” “二婶!” 对着一地狼藉,众人惊呼一声,不敢去拉甄氏,也不敢乱出声。 沈知言脸色铁青,攥着拳头,狠狠地盯着甄氏,“也给大嫂跟你买了好衣裳待客,还不够体面?我跟大哥、三弟,可是什么都没有呢。” “债主呢?债主都堵门了,延家人来,难道说那些门上讨债的都是亲戚不成?”甄氏抓着沈知言衣襟,心灰意冷地退后一步,扶着额头,欲哭无泪地跪在一直不言语的沈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我不行了,这沈家我待不下去了。自打进门二十几年了全靠着大哥、嫂子养着,好不容易,发了一笔横财,想在大哥、嫂子跟前出个风头,将要紧的债还了,偏又叫他得空偷了去,花个一干二净……”忽地悲从心来,顾不得地上油水泗流,立时哭倒在地上。 “弟妹。”凤氏蹲在甄氏身边,拍了拍她后背,“一家骨肉,说什么靠谁不靠谁的话?”挤着眼睛,就给沈幕、沈著、沈莹、如是、如斯、如初递眼色,心里埋怨沈知言、沈知容,就不看他们兄弟二人。 沈幕等小辈忙随着跪下,见甄氏越哭越伤心,跟着心酸,就齐齐地向罪魁祸首沈知言望去。 沈知言冷着脸,先狡辩说:“谁知道你那银子是要还债的?还当你鬼鬼祟祟藏的私房呢。” “私房?我的钱匣子你一日里都要偷偷摸摸开上四五回,我能藏得住这么些私房?”甄氏冷笑。 沈知言见甄氏哭得越发伤心,跪在甄氏身边,拿起一只焦黄的酥油炸鹌鹑,嗫嚅道:“这不是你喜欢吃的吗?”撕了鹌鹑腿,将皮剥了又抽了骨头,便搂着甄氏臂膀向她嘴里塞。 甄氏先紧咬牙关,见沈知言按着她的后脑掰着她的头,又将一张老脸往她面前凑,张嘴要骂,那嫩嫩的鹌鹑腿肉就塞进了嘴里,待要吐,又见沈知言左手搭在她腰上一张老脸凑得越发近了,唯恐在婆婆嫂子小叔子子侄跟前闹出笑话来,只得将那鹌鹑肉吃了。 “行了,嫂子不气了,该试衣裳的,试衣裳去。幕儿、著儿,仔细瞧瞧地上还有什么能吃的,快撺盘子里去。”沈知容瞅着空隙说。 “叫花子一样。”甄氏嚼着鹌鹑肉,瞧沈知容、沈幕、沈著、沈莹丢丑卖乖地逗她笑,认命地莞尔一笑,随后宛若割肉地瞧着一地菜汤,喃喃道:“我真是得了失心疯了,怎么就跟银子买来的东西过不去?”见沈知言老脸还凑在她面前、手还圈在她脖子上,啐道:“瞧见你就恶心。” “恶心也得多瞧一眼,万一呢?”沈知言平静地又往甄氏嘴里塞肉。 甄氏听见“万一”二字,心里一个咯噔,张嘴接了沈知言塞来的肉,这才想起沈知言明日要依着沈知行的话去行宫外“请罪”。且不提那“罪”轻重,只说如今天儿这样热,只去行宫外跪着,就是要了半条命的“活受罪”。 “好了,好了,他们和好了,幕儿她娘,将你二弟、二弟妹送东间里去,他们要闹,叫他们自己闹去。”沈老夫人瞧着闹不起来了,才出声。 甄氏将沈知言臂膀一推,羞涩道:“老夫人,谁跟他闹?”擦了眼泪,就连连给沈老夫人、凤氏赔不是,“方才是我癔症犯了,老夫人、大嫂子千万莫怪。嫂子手上还疼吗?” 凤氏淡淡地笑,不耐烦看沈知言。 沈老夫人笑道:“当然要怪你,我亲生的儿子,还不曾这样孝顺地跪着给我喂肉呢。四姑娘,你手上是什么,瞧着才进门就一直拿着。” 如斯被那哭笑不得的闹剧闹得忘了手上东西,听沈老夫人说,就走到她身边,笑道:“这是老夫人要的狄髻、想着老夫人额头跟老寿星一样越来越高,又做了个抹额给老夫人。”说着,就将那狄髻、抹额,都拿给沈老夫人看。 沈老夫人觉得那狄髻像胡人的小帽一样,未见得十分欢喜,但有心带着姑娘家进里间,免得叫女孩子们瞧见兄弟们捡地上菜肴的狼狈相,就欢喜道:“还是四姑娘手巧,走,去里间立时给我戴上。” “是。”如斯应着,见沈老夫人拉了如是、如初走,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瞧见沈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已经昏了的铜镜面上露出茫然之色时,就给如是、如初递眼色。 如是性子沉静,只微笑赞许地帮着如斯戴那狄髻。 如初性子活泼,摇晃着耳眼里红丝线穿着的一点米大银珠,笑道:“这么一打扮,祖母年轻了不少,瞧着,不像是年过花甲的人,倒像是才刚不惑的。” 沈老夫人疲惫得笑不出来。 如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面巴掌大明晃晃的银华靶镜放在沈老夫人面前,“祖母不信?自己个瞧瞧。” 沈老夫人才要问如初哪里得来的这样好的一面雕花靶镜,忽地望见镜子里一向光秃秃的头顶,竟然也有一个发髻,越来越大的额头被那抹额挡住,瞧不见寒碜人的寥寥几根白发根子,再在那叫狄髻的东西上插上三两根簪子、五六朵鎏金花钿,当真如如初所说,年轻了不少,心里欢喜不说,嘴上玩笑道:“哪里来了个老妖怪?” “什么老妖怪?是返老还童的老神仙。”如初嘴快地接上。 如是浅笑,“四妹妹的手艺真好,是怎么想起做这狄髻的?” “灵光乍现而已。”如斯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手艺。 如初冷不防地笑了,“这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将心思一收,灵光便乍现了。”瞧见抹额偏了一些,便替沈老夫人摆正。 如斯觉得如初话里有话,又瞧她一直摆弄那抹额,便明白如初在说她在延怀瑾那碰了壁就将心思从延家收了来,才疑惑如初怎会连她给延家老夫人做抹额都知道,就想到了那连月钱都交给双路收着的双桥身上,“祖母,出来叫大夫人、母亲她们瞧瞧我的手艺。” 沈老夫人足有几年没正经地瞧自己模样,此时瞧着镜子里瘪下去的两腮,就随着如是、如斯走。 “祖母。”如初讪笑着,两只眼紧紧地盯着那面靶镜。 “忘了三姑娘的镜子了。”沈老夫人一笑,将镜子还给如初,对如是、如斯低声说:“瞧着吧,老三将来定是你们里头最会攒钱的。” “祖母。”如初娇嗔一声。 “什么攒钱?”明间里,凤氏问。 “听见钱,你母亲耳朵就好使了。”沈老夫人又笑了一声,领着女孩们出来,瞅见两个儿媳望见她头上狄髻具是满眼惊艳,不由地心生得意,瞧见饭桌已经摆上了,浑然忘了方才的事一般,带着儿孙用饭,用了饭,瞧见儿孙要退下了,就对沈知言道:“再去给你老老老太爷上柱香。” 众人一惊,原当沈老夫人对家事一无所知,此时瞧着,竟是没有她不知道的。 “是。”沈知言应下,带着妻儿走出院子,见皎月下虫鸣四起,清了清嗓子,对沈著说:“先带你妹妹回院里去。” 沈著笑着拉如斯走,进了院门,笑意才消散,“妹妹回去歇着吧。” “哥哥,父亲他……”如斯心道别明儿个一去,弄巧成拙,当真定下沈知言不孝的罪名。 “放心吧,父亲喝了龙汤呢。” “二道的,不知混了多少泥鳅进去。”如斯勉强一笑,悬着心,暗道沈知言千万要可靠一回,唯恐问多了,叫沈著也惶恐不安,便按下话头,回抱厦里歇着,一夜无眠,次日去沈老夫人那,瞧见除了一无所知的沈莹、不知哪去了的如初,人人脸色都有些发黄,送了宛若荆轲的沈知言走,一家人便默契地守在沈老夫人那等着打听消息。 日头越来越高,众人的心便也越悬越高。 “快到午时了。”甄氏带着哭腔地仰头望着白日,恨不得天上落下一场骤雨来。 “……在太阳底下,走一趟,都一身汗,更何况是跪大街上。”沈知容嘟嚷了一声。 “放心吧,一准会来。娘娘昨儿个捎话说,她一听说二弟在行宫外跪着,就劝主上来咱们家瞧瞧咱们老老老太爷的故居。娘娘说,咱们只管放心在家等着接驾就是。”沈知行安慰众人道。 如斯去瞧甄氏脸色,见甄氏竟喃喃地念起佛经来,就也闭了眼随着念了一回。 不知等了多久,乍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老夫人!皇上来了!”周成家的顾不得规矩,惊叫着,自己撩开帘子,就跑了进来。 “当真来了?”沈幕支在下巴上的手臂一滑,“秋风来了,快准备装穷!” 第11章 迎圣驾沈府无男儿 “装?咱们还要装?”沈著立时附和。 沈知行挂心着沈知言,两只手一挥,各给了沈幕、沈著后脑勺上一巴掌,躬身对沈老夫人道:“母亲,咱们迎驾去吧。” “老、老大……”沈老夫人不知是惊喜太大,还是唯恐在御前失仪,结巴了两声,咬了舌头,仰头向后倒去。 凤氏、甄氏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太阳穴,见她总是不醒,就叫沈幕、沈著将她抬到床上躺着,顾不得梳妆打扮,匆匆跟着沈知行、沈知容向外去。 “咱们,也去接驾?”上辈子落魄的王爷如斯倒是见过几个,可也不曾见过皇帝的面。 “咱们女孩子,还是回房里做针线,别去凑那个热闹了。”如是拉着如斯要走,忽然盯着前面一丛雪□□玉芍药花,疑惑地问:“那是你三姐姐?” 如斯顺着如是的眼神望过去,只见如初穿着碧罗衣、系着石榴裙,梳着飞仙髻,仪态端方地款款过来。那碧罗衣、石榴裙,在暗处就已经十分绚丽,此时曝在金乌下,越发地丝光流溢、绚烂夺目;待如初拿捏着姿态婷婷袅袅走来时,那石榴裙上丝光仿若涟漪般荡漾开,衬得如初越发地人比花娇。 “如初你这衣裳……”如是惊叹一声。 如斯自然认出这衣裳就是甄氏当了一次、胡氏藏在她衣柜里的那一身,望着如初心里赞叹这衣裳果然不俗,眼风一转就落在了双桥身上。 果然,双桥心虚地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双路没事人一样,掐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踮起脚小心地簪在如初发髻上。 如初头上步摇轻轻摇曳,纤细的手指拂过袖口,瞥了如斯一眼,对如是说:“这是周成给我的,他说是帮延家办了一桩差,延家赏他的。”瞥见如斯不言语,心道双桥说得对,这衣裳来路果然有蹊跷;又见如是、如斯都是家常衣裳,暗道红花还得绿叶来配,须得叫如是、如斯陪着她去见贵人才好。嘴上催促道:“别说了,皇上来了,不去迎接,可是杀头的大罪。” 如是轻轻摇头,“如初,你别欺负四妹妹年纪小,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律法?咱们女儿家,就留在屋里吧。” 如初这般打扮,哪里甘心留在屋里,连连地给周成家的递眼色。 周成家的一面垂涎地望着如初一身华服,一面赶紧地说:“沈贵妃随着皇上同来,姑娘们跟着去,跟贵妃娘娘作伴,也是礼节。” “娘娘来了?”如初心里一喜,掏出银华靶镜照了照发髻,先拉着不情愿的如是,“四妹妹快跟来。”手一伸,将如斯也拉在手上。 如是只觉如初的衣裳碰到她的手背,手背上立时沁凉一片十分舒爽,“这衣裳料子真是好。” 如初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见如斯还不言语,心下一横,只觉她先穿在身上了,圣驾又来了,给如斯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闹。 如斯的手背上也被那石榴裙摩挲着,心里盘算能名正言顺地收拾双桥了,待绕过二门前立着的一块取自泰山的天然石屏,觉察到那碧罗衣、石榴裙晒了那么一会子,还是入手沁凉,越发觉得这衣裳不俗,“三姐姐,不如将这衣裳换了吧。” “……四妹妹若喜欢这衣裳,且等一等,回头就借给妹妹穿。”如初硬着头皮敷衍如斯。 如斯还要再劝,就见如初躲着她地先一步出了大门,只得紧跟着出来,见大门外灰扑扑的路上闲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三两个官府中人沿街洒水,被如是扯了下袖子,就随着前面的沈知行、沈知容、凤氏、甄氏等跪在大门外。 “都好生跪着,别四处张望。”凤氏一回头,瞅见了如初身上的衣裳,几乎将眼珠子瞪下来。 甄氏纳闷,回头望了一眼,认出那衣裙,心砰砰地跳着,就跟凤氏一番耳语。 如初只当凤氏、甄氏见不得她比如是、如斯两个嫡出的漂亮,依旧落落大方地跪着,任凭凤氏、甄氏挤眉弄眼、连连清嗓子也不理会。 如斯偷偷地去摸如初身上石榴裙,只觉手心里的细汗碰到那石榴裙立时化成了冰凌,浑身舒坦得一个激灵。 如初以为如斯心里不舍,慢慢地向前挪了挪。 听见一阵马蹄声,如斯偷偷地抬眼去瞧,只见延怀瑾还有另一位模样跟他仿佛的俊秀少年骑着马在前开道,两队官差持枪拿棒地防着无知小民惊扰圣驾,二三百穿着斗牛服的锦衣卫扶着佩剑足下生风地直入沈家大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地上的汗水已经有了个人形,才见龙凤銮驾姗姗过来。 “父亲?”沈幕叫了一声,起身扶住前面趴下的沈知行。 如斯一瞧,沈知行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休得大呼小叫!”延怀瑾居高临下地一瞥,见龙辇停下,上前报道:“主上,沈家沈知行昏了。” “沈家,还有谁没昏厥?”龙辇里,传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甄氏听见一个也字,身子一晃,失态道:“我家二老爷也昏了?” “放肆!”延怀瑾喝道。 甄氏本就体弱,晒了大半个时辰,又疑心沈知言遭了罪恐有性命之忧,两眼一翻,也昏厥了。 “又昏了一个?”忽然龙辇里传出略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 扶着沈知行的沈幕、抱着甄氏的沈著,掐了前面的沈知容、捏了身后的沈莹,纷纷默契地以脸抢地趴下。 沈莹愣了愣,不解三叔、哥哥们的用意,须臾见沈幕昏厥着扯他衣襟,就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趴下。 “皇上,沈家人实在是岂有此理!”延怀瑾暗恨身上也有一分沈家的血脉,只觉沈家人是烂泥扶不上墙。 “……都昏了?” “还有四个女人没昏,瞧着穿绿衣裳的尤为精神。”龙辇里那少年道。 如初知道说的是自己,匍匐在地上磕头,望着面前青砖磨损的街面,踌躇满志地道:“父兄福薄,禁不住龙气熏蒸,还望皇上莫怪。” 被晒得奄奄一息、汗流浃背的如是、如斯瞥了神清气爽的如初一眼,依旧跪着不动。 龙辇里,那平淡中自带威严的嗓音喟叹道:“百年前,沈家老老太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等从容,百年后,能御前答对的,竟只剩下一个稚龄女儿。” “十年尚且分出河东河西,更何况是百年沧桑?能经过百年,还越发繁盛的,只能是天家了。”如初又道。 “说得好!不愧是皇后口中的泰安二婵娟。”那威严的嗓音道。 如初嘴角难掩得意,低头道:“不敢欺瞒主上,民女并非泰安二婵娟之一。泰安二婵娟,乃是民女的二姐、四妹。” “哦?如此说来,该是泰安三婵娟?”那嗓音道。 延怀瑾堆笑道:“主上,三是单数。” “那再加京城沈家的大姑娘如画,凑成沈氏四婵娟。”那嗓音说完,龙辇便抬起,直入沈家轩阔的大门。 “皇上金口玉言,京城沈大姑娘、泰安沈二姑娘、沈三姑娘、沈四姑娘为沈氏四婵娟!”龙辇外,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声音尖细地喊。 随后三五个身穿官袍的史官,兢兢业业地将这句话记下。 延怀瑾恭敬地跪在沈家人前,待龙凤銮驾都进了沈家,起身后,嫌恶地道:“将昏死过去的,都抬进去;没昏死的,随着我接驾。”正眼瞅见如初穿着打扮时,微微一怔。 如是、如初忙搀扶凤氏起来,凤氏待要推开如初,又贪恋如初身上那一股来路不明的凉气,于是半个身子贴在如初身上。 如斯疑惑沈知容、沈幕、沈著、沈莹怎会那么默契地趴下,见延怀瑾叫人扶起沈著时他手指微动,越发疑惑了。 不是全家破釜沉舟,要打一场大秋风吗? “还不快走?”延怀瑾又催促一声。 如斯瞥了趾高气昂的延怀瑾一眼,跟在凤氏身后进了家门,才觉站在门厅下略凉爽一些,忽然听见一声沙哑的“果然是你们”,疑惑着,便望过去。 只见一个生了癞痢头的少年,穿着一身锦袍,腰上系着一根葱绿汗巾子,身形如鹤地提着缩成一团的周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饶命!饶命!”周先害怕地七尺男儿啜泣出声。 如斯待那少年走近了,才瞧见那少年头上几块铜钱大的不毛之地,并非是生了癞痢头,而是被人强力揪下,那头皮如今还是紫色的。 “四殿下,认识这些沈家无赖?”延怀瑾心道沈家人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不醒?”那少年走到沈幕跟前,用力地往他发髻上一扯。 沈幕呲牙咧嘴的,依旧紧紧地闭着眼黏在锦衣卫身上。 “你还装?”那少年叫了一声,认出沈著来,又去扯沈著的头发。 沈著闭着眼听沈幕不醒,就也咬着牙不醒。 凤氏后知后觉,瞧着少年头上“癞痢”,明白这少年,就是被沈家叔侄不留退路教训的人,见他来势汹汹,嘴里喊了一声“殿下饶命!”眼睛一翻,人就向后栽去。 “韶璋!”一声雷霆怒喝传来,那少年不甘心地撒开手。 如斯心跳着,虽百般安慰自己帝制也有废止的时候,但见身边人屏气敛息,就也跟着诚惶诚恐地跪下。 “你在闹什么?”那声威严的嗓音又响起。 如斯悄悄地抬头,望见一个没穿龙袍,只穿了一件玄色袍子,留有美髯的五十上下中年男子背着手龙行虎步地走来。 倏然一声环佩叮咚,如斯匍匐在地上,向皇帝身后瞥一眼,忙将头低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只见那风韵正浓的女子,貌似三十一二,实际年纪不可知。雪肤玉貌固然不在话下,但一张瓜子脸上明眸善睐竟与如斯这几日照镜子时所见的面容仿佛,且她身上裹着高耸雪峰的碧罗衣、掐出杨柳细腰的石榴裙、衬出满头如墨青丝的金步摇,竟都跟此时如初身上那一副一般无二。 谁要害她?若是这会子,跟沈贵妃打扮一模一样,那可真是谋了大逆。如斯腹诽着,眼神落到如初身上。 如初瞧见沈贵妃衣着时,人便已经瘫在地上,待要躲又没地去躲,只得僵硬地跪着,默默祈祷沈贵妃贵人眼光高,没瞧见她。 “主上,”沈贵妃似有所觉地望过来,觑见如初时柳眉微蹙,旋即柔声细语道:“主上且息怒,兴许是四殿下玩笑,被他们当了真呢?四殿下定不是存心吓唬人家妇人。” 天元帝叹道:“你别替他开脱,定是他嘴里没个轻重,吓了人家。” “父皇……”傅韶璋不服地叫道。 “你若不服,就明白地说一说,为什么才进人家门,就将人家吓得昏过去?”开元帝问道。 傅韶璋咕哝了一声,须臾道:“儿子自己跟人家打架打输了,自己去讨回来,就不劳父皇操心了。” “那便随你。”天元帝道。 此话一落,沈幕、沈著兄弟二人陆续“幽幽”醒转过来。 沈著极有眼力劲地往前五体投地地一趴。 延怀瑾吓了一跳,几乎喊出一声护驾。 “原来您是皇子,草民真是有眼无珠。”沈著匍匐在地上。 沈幕紧随其后地向前一趴,声泪俱下道:“殿下,您既然是龙子皇孙,为何还插队跟草民去争那二道龙汤?” “草民祖母卧病在床!伯父买卖亏本、父亲九试不第、三叔一把年纪娶不着老婆,一家老少殷殷期盼喝了那二道龙汤,能够身沐皇恩,改了老天定下的霉运。殿下,您何苦跟草民去争?”沈著泪如雨下。 沈幕不能自已道:“那二道龙汤对殿下而言,只是一时玩笑,对草民一家,却是活命的良药!” 哼哈二将!如斯瞄了一眼沈知容、沈莹,只见沈知容还不肯醒来,沈莹被这一出吓得坐在地上发呆。 “什么是,二道龙汤?”天元帝不解。 延怀瑾上前,恭敬道:“回主上,主上乃是五爪金龙,那一日主上在泰山山麓游龙戏水,溪水绕城而过,百姓争相汲水给家中长者幼儿饮用、沐浴,以求长者延年益寿、小儿福禄双全、患者远离病疴。第一日的,叫一道龙汤,第二日的,叫二道龙汤。直到今日,还有百姓去汲水饮用。” “韶璋,你,少那龙汤喝?而且,插队?”天元帝望向傅韶璋,遗憾知道得迟了,不能在一道二道时,赶去亲眼目睹百姓对他的爱戴拥护。 傅韶璋拧着眉头,忍辱负重道:“他们怎么说,就是怎么样!反正父皇莫管,儿子自会讨回来。” “喝了二道龙汤,有用吗?”天元帝又望向沈幕、沈著兄弟。 沈幕忙道:“主上已经纡尊降贵进了沈家,那二道龙汤的功效,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你们,也不算糟蹋你们老老太爷的威名。”天元帝对沈幕、沈著兄弟的拍马十分受用,背着手望了一眼沈家深深庭院,瞧见虽处处都是颓败之相但处处可见沈家先祖遗风。 延怀瑾尽忠职守地提醒着,“回主上,是老老老太爷。”见沈贵妃微微摇头,心下不解。 天元帝怅然道:“我们傅家才只四代,沈家便已经是五代人了?” “主上,”沈贵妃眉尖微蹙,“这便是,沈家百年而衰,天家越发昌盛的缘由了。” “此话怎讲?”天元帝问。 沈贵妃染满蔻丹的手指遮在面前,在天元帝耳边一阵细语。 天元帝宠溺地笑道:“贵妃这是埋怨朕忙于政务,冷落了你?” “主上!”沈贵妃娇弱却不矫揉地嗔了一声。 傅韶璋冷冷一哼,“父皇不是要看沈家老老老太爷种下的香樟树吗?” “走吧。”天元帝神色稍霁,转身望见衣衫与沈贵妃一般无二的妙龄少女,不由地多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身姿玲珑地匍匐在地上,偶尔冒失地抬头时,圆圆的脸上露出年少未经雕琢的青涩懵懂,将沈贵妃一身岁月磋磨留下的风情风韵统统压制住了。 因那少女穿着一身湖州每年只献上两匹的冰倩纱裁剪的衣裳,恰今年一朱一碧的两匹冰倩纱全赏赐给了沈贵妃,且又是沈贵妃百般劝说他来沈家,于是见惯了后宫嫔妃争宠手段的天元帝再不疑有他,对沈贵妃微微一笑,“既然是爱妃的美意,朕就笑纳了。” 第12章 传祖训沈府抱大腿 “主上……”沈贵妃勉强地笑着,待要辩解说这沈如初并非她准备下的,察言观色下,见天元帝似对沈如初有两分兴趣,唯恐天元帝扫兴便忍住不提。 如初自来聪慧,又到了及笄之年,怎会听不懂那“笑纳”的含义,饶是身上穿着世所罕见的冰倩纱,光洁的额头上还是急出了一层薄汗,待要去向沈幕、沈著求救,沈幕、沈著两个又以为她自轻自贱自荐枕席,早已以她为耻地转过脸不看她。 “走吧,带朕去瞧一瞧你家老老老太爷留下的香樟树。”天元帝瞧着如初,嘴里多吐出一个老字,神色就多一分颓然。 如初眼前晃着天元帝脸上比沈知行还多的胡须,舔了舔嘴唇,“……主上,民女今日借了四妹妹的衣裙穿,这袖子有些短、腰身也有些紧,不敢在主上面前出丑,请主上许民女,先去换了衣衫来。”说完,瘫跪在地上,不敢去看身边的如斯。 “四姑娘的衣裙?”天元帝背着手,喃喃望向漂浮着几片浮云的青天。 沈贵妃眼皮子一跳,心知天元帝定以为他年纪大了妙龄少女才推拒他,凤眼凌厉地斜睨向如初,“谁是四姑娘?”眼睛滑过曾见了一面的如是,落到如斯身上,见如斯低着头,暗藏嘲讽地道:“抬起头来。” 如斯待要不抬,又听一道尖细嗓音催促,只得微微抬头。 沈贵妃看她一眼,心一坠,后悔说出叫她抬头的话,忙上前对天元帝道:“定是如画惦记着泰安的姊妹,巴巴地将我赏她的衣裳从京城送到泰安来。主上不知,我们这等人家,姊妹间换着衣裳穿,实属寻常。” 天元帝微微一笑,面上瞧不出信了沈贵妃没有,依旧带着傅韶璋向前去。 如初长出一口气,堆笑抬起脸来,“多谢娘娘。” 沈贵妃不看如初,也不瞧如斯,嫌恶地扫向多嘴的延怀瑾,“叫怀瑜跟着,怀瑾且在前院候着。” “……遵旨。”延怀瑾面上恭谨,内里咬牙地应下,对上沈幕、沈著幸灾乐祸的眼睛,郁闷地转过脸去。 “既然醒着,还不快跟上?”那面白无须的太监,又不丢分又亲近地嚎了一嗓子,“娘娘,主上已经走远了。” “本宫知道。”沈贵妃鄙夷地望了一眼如初身上的衣裳,“择一处干净的地,待本宫换了这身衣裳,再去皇上跟前伺候。” “是。” 白胖太监跟着抹了下脑门上的汗,先恭送沈贵妃走,又催着沈幕、沈著、如是、如初、如斯站起身来,“四姑娘这冰倩纱是从哪里来的?——若是四姑娘穿,咱家眼花,定以为冒出一老一小两位贵妃来了呢。” “回公公,是京城的如画姐姐送的。”如斯还不至于蠢到立时去拆沈贵妃的台。 太监嫌弃地瞧着门房墙壁上剥落的□□,哼哼地一笑,不信京城里以“德、言、容、工”闻名的沈如画会跟泰安这的贫寒姊妹互通衣裳,不过这些后宫妃嫔争宠的手腕,他大可不必搅合进去,“沈家当真跟京城沈家、泰安延家是亲戚?瞧这门楼破成什么样子了。” 沈著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道:“若没那两房亲戚,沈家这门楼都护不住呢。不知公公贵姓?” “咱家姓尹。”尹太监摇着白胖的身躯,望向跪在前庭的十一二个下人,问道:“这么大的宅子,下人就这么些?” “回公公,这些,还要全靠从我们府里出去的黎管家,泰安的黎财神帮扶,才能养下。”沈幕感慨万千地说。 如是、如初、如斯看他一眼。 “那屋脊上,都长草了。”尹太监又道。 沈著忙道:“公公,那是祠堂,屋脊上的草,我们兄弟入夏拔了一次,主上带了祥云进山东时,万物萌发,那草无根自生,真是皇恩浩荡。” “嘻——”地一声,被沈著逗笑了的沈莹忙捂住自己个的嘴。 尹太监瞥了他一眼,“这位小少爷瞧着,似乎有些话要说?” 沈幕、沈著对视一眼,不由地紧张起来。 “小少爷?”尹太监尖细的嗓音又响起。 沈莹吓得躲到沈幕身后,“……难怪昨儿个大哥、二哥捡地上鸡腿时,说上屋顶也没那样累。” “捡地上鸡腿?”尹太监一惊。 沈著拉着略有些短了的袖子局促道:“公公,童言无忌,不必将他的话当真。” 沈幕捂着脸,忽然蹲在墙角下痛哭道:“老老老太爷随着太、祖打江山,何等意气风发?老老太爷五花马、千金裘地拿去换酒何等豪迈?我们兄弟竟然、竟然……” 哭穷——沈著红着眼眶,悄悄地对神色沉静面无所动的如是、如初、如斯道。 如斯三人也明白天元帝在前面走,这白胖太监不急着去伺候定是受天元帝授意刺探沈家真实境况,于是虽比不得沈幕、沈著那般挥洒自如,也要么掩面而泣,要么悲不自胜。 “……”尹太监一时哑然,乍见身后跟上来的史官纷纷提笔疾书写下那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沈家老老老太爷子孙的境遇,忙嚷嚷着:“大人们且停一停!这些话,暂可不必记下。” “竟然来了这么些老爷,该不会都在我们家吃饭吧?”沈著忽地跳出一句。 尹太监一惊,竟穷酸到如此地步?见史官还要提笔去写,又要拦着又拦不住,就对沈幕嗔道:“放心,主上在哪里用膳自有规矩,不会擅用外食。这些大人们也不会吃你们家的。”瞅着那屋顶,又埋怨说:“你们也是有手有脚的男子汉,怎就不自己动弹动弹,将那屋顶补上?那边,是漏了个洞吧。” 沈幕长叹息:“我家老老老太爷留下话,家宅不可卖、不可租、不可拆。若去修,难免就要拆,不妥、不妥。” “那么,你家老老老太爷,究竟为何留下那遗训?”一个容长脸面,留着山羊须的清瘦史官一手握笔一手拿纸,微微抬起头问。 “这就要说到,我们老老老太爷跟太、祖的交情上去了。”沈著话音一顿,问那几个史官里瞧着最迂腐的一个枯瘦老头:“大人,不知史册上,是如何记载太、祖遗训的?” “太、祖遗训?”那枯瘦的老头两眼忽然泛光,攥着笔哆嗦着,“太、祖南巡路上驾崩,去得仓促,并未留下遗训。若是沈家藏有太、祖遗训,那便解了本朝初年史册上的不明之处。” “……那史册上,又是怎么记载,免死铁券的?”沈幕擦了眼泪,俊秀的双眉用力地往下耷拉着。 如是、如初、如斯三人又是一惊,原当沈幕、沈著没将免死铁券放在心上,如今瞧着,他们兄弟是另有算计。 “免死铁券?”一个圆脸的,瞧着才做史官不久的年轻人将嘴大大地张大。 容长脸面的道:“史册上记载,太、祖做下一十一张,铁券金书,赏赐给功勋昭著的公侯将相。如今,一十一道铁券,已经全部用尽。” “一十一,乃是单数。且十二,才合乎一个轮回。为何太、祖,要少做一张?”枯瘦老者抖着胡须,忽地攥笔疾书的手顿住。 最年轻压不住性子的抢着道:“莫非,太、祖,还给沈家老老老太爷留了一张?” 一十一张,全部用完。不独沈幕、沈著,就连如是、如初、如斯,也觉那金书铁券,是硬塞也不能要的不祥之物。 “那么,沈家所有,究竟是太、祖遗训,还是免死铁券?”严谨的枯瘦老者,抚了抚鼻梁上御赐的西洋老花镜,一本正色地问。 “是太、祖遗训。”沈幕斩钉截铁地道。 “那方才提起的免死铁券……”只当揭开了一段秘辛,年轻的史官不甘心地追问。 “可记入野史。”沈著专一地盯着那年轻史官。 年轻史官若有所悟,忙提笔疾书。 “太、祖遗训?”尹太监白胖的脸涨成一个红红的球,顿脚掐腰道:“沈家少爷们,小祖宗们,这可是不能玩笑的事!若沈家藏有太、祖遗训,主上怎么不知?史官怎么不知?就连你们沈家人在朝为官多年,也不曾听他们提起过。” “这事,沈家是传女不传男,且是我们泰安沈家一系的女儿口口相传的秘密。如今这秘密是掌握在,我们延家姑老夫人手上的,就连我们家三个姊妹都还不知道呢。”沈著郑重其事地道。 “可也不曾听延家的老夫人提起过呀?”尹太监一惊,嗓门越发地尖细了。 沈幕睁大眼睛,将一双眼睛一眨再炸,“没提过?那日主上在山麓游龙戏水,延家怀瑾特特来支会我们,竟是未跟主上提起?” 尹太监立时向史官们望去,众史官翻看手上书本,肯定地道:“那一日,本该跟去山麓伺候的延怀瑾报了病痛,并未随圣驾去山麓。” “传,延怀瑾!”尹太监激动地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的。 如斯见沈幕、沈著一唱一和间,竟是在给她报仇,不由地心生感动,真真假假地擦起眼泪。 “可太、祖遗训,跟沈府老老老太爷不许子孙发卖、租赁、修葺老宅,有何牵扯?”严谨的枯瘦老者问。 沈幕一声三叹道:“兴许,太、祖遗训,就跟沈家残破不堪的宅子有关。” 容长脸面的问:“知道府里藏着太、祖遗训,少爷们的心境,是否跟先前截然不同?” 沈著握着拳抵住下巴,沉吟道:“若说不同,最大的不同,便是深感老老老太爷用心良苦。” “此话怎讲?”年轻的史官抢着问。 沈著道:“原本,我这不肖子孙,还腹诽老老老太爷不知荫蔽子孙。如今听闻太、祖遗训在沈家,登时明白,沈家日渐衰弱,正是为了不动声色,护住太、祖遗训。” “正是,倘若沈家米豆成仓,露出峥嵘之态,惹来世人瞩目,那太、祖遗训,不等择了恰当时机呈送到主上面前,早大白于天下了。”沈幕附和说。 “如此说来,太、祖遗训,便是传给主上的?”容长脸面的,登时抓住沈幕话里的机要。 “哎呦,此时还不可说。”沈著忙摆了摆手。 沈幕也忙背过身去。 “姑娘们,既然是传女不传男,姑娘们可知道?”枯瘦老者为求真,赶紧地望向不言语的三个女子,先前碍于礼法,不曾正眼看过三女,此时一望,只见挨着墙角下站着的三个女子,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第一个正在碧玉之年,鹅蛋脸面上悲得淡泊,似是家境贫寒依旧安贫乐道、处之淡然,真是人淡如菊、心简如素;第二个及笄之年的余悸未消,但眉眼间的踌躇满志藏也藏不住;再看最后豆蔻年华的,虽身上衣裳在旁边一身华贵的三姑娘映衬下越发显得寒酸,但……枯瘦老者一时间,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字眼,只觉这四姑娘不像是这泰安沈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如是是长姐,见那枯瘦老者打量,扫了沈幕一眼,“大人,方才哥哥也说了,我们年纪尚小,还不到知晓此事的年纪。” 枯瘦老者不甘心道:“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大人,延家表哥来了。”如初强打精神地提醒着,瞅见延怀瑾赶来时因太过心惊险些跌了个狗啃泥,待要笑,又强忍住,悻悻地去看如是、如斯脸色。 “公公,可是主上传唤?”延怀瑾诚惶诚恐地拱手。 尹太监握着拂尘,微微挺着肚子问:“主上游龙戏水那一日,延少爷可曾谎称病痛告假回了沈家老宅?” 延怀瑾愕然,登时望向沈幕、沈著兄弟。 沈幕向上一步,将胳膊肘架在延怀瑾肩头,“表弟,主上既然来了,还不去叫姑老夫人来沈家宣召太、祖遗训?” “几时……”吐出两个字,延怀瑾便被一群史官团团围住。 “延少爷,当真有太、祖遗训?” “太、祖遗训,可是点明了,要传给今上?” “你家老夫人为何不在泰安城外接驾时,便宣读太、祖遗训?偏等到此时?” …… 这群胆大包天的无赖!延怀瑾耳朵里聒噪得不行,眉头紧紧地拧着,待要不掺和在沈家弄浑的水里,忽觉沈著在他掌心里写下“豫”字,心剧猛地一跳,想起豫亲王世子至今下落不明,豫亲王看延家的眼神越来越冷,被沈著一推,就在史官聒噪中,回家去请“太、祖遗训”了。 尹太监冷眼瞧着,巴不得弄出个“太、祖遗训”来给天元帝此次巡游泰山添个乐子,忽然嚎了一嗓子:“摆香案、启中门,迎圣祖训!” 第13章 度圣意老妇诌遗训 守在前院的锦衣卫一个激灵。 沈幕忙道:“公公,不若,就在那香樟树底下,设下香案吧——毕竟,沈家守住这秘密足有百年,在那香樟树下,也可告慰沈家祖宗亡灵。” 尹太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将拂尘一摆,“还不随着咱家去见主上?” 沈幕、沈著唯唯诺诺地应着,此时那“太、祖遗训”的担子已经抛给了延家,如是、如初、如斯料到延家也不是傻子,定会在圣祖遗训里好生吹捧吹捧天元帝,就也不十分担心。 如是指点沈莹紧跟着沈幕,兄弟姊妹就随着尹太监领着众史官穿过脚步声略大一些便掉下渣滓的水磨墙砌成的巷子,一路进了花园。 被削去枝桠越发笔直的香樟树下,天元帝拍着树干,感慨万千,似是在对儿子追忆太、祖事迹。 沈贵妃似是怕再在四殿下面前得了没趣,只娴雅地指点随行宫人择了园子里,尚可游玩之处,设下香案屏风、摆下美酒清茶。 尹太监走到天元帝身边,见香樟树周遭草木茂盛远比前院阴凉怡人,毕恭毕敬地将圣祖训来龙去脉一一说明,最后道:“主上,约莫小半时辰,延府老夫人,便来宣读,太、祖特特留给主上的遗训。” 傅韶璋喜道:“父皇,太、祖竟给父皇留了遗训!母亲说起父皇年少时何等英明,不过三四岁就入了太、祖的眼。还当母后溜须拍马,言过其实,原来真有此事。” 天元帝忙道:“传豫亲王、睿郡王前来聆听太、祖训。”余光扫见沈家小儿垂手站在亭子外,眼角不禁染上两分笑意。他乃是天子,岂会料不到他所到之处,必有人准备了戏码给他助兴。只是先前见的都是所谓祥瑞,这圣祖训,还是头一次见着,真是别出心裁。 “快、快。”沈贵妃机灵地指点宫人冲着太、祖陵寝所在设下香案、蒲团,待天元帝在前站着,让出紧随其后的四个蒲团,只在随后的蒲团前等着。 天元帝一眼瞅见设下的香案上,朱漆剥落。 沈贵妃惶恐道:“主上,这香案……” “是朕愧对功勋之后。”天元帝叹道。 沈贵妃余光向身后的延怀瑜望去,“再去催一催。” 若叫真龙天子等上小半个时辰,当真有圣祖遗训,也救不了延家。 “是。”延怀瑜拱手。 如斯侧头向他一望,见延怀瑜虽容貌跟延怀瑾仿佛,但少了一分盛气凌人,多了一分平易近人。 延怀瑜被“太、祖遗训”四个字惊得冷汗涔涔,并未留意如斯的打量,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走出圣驾视野,便撩起袍子跑了起来,出了沈家,顾不得“当街纵马”四个字的轻重,上了马直冲着西门处延家大宅去。 亏得路上闲人已经被官差驱赶回家,并未撞上什么人,延怀瑜在自家虎座门楼前跳下马,将缰绳向管家手上一丢,三两步跨进门厅,十几步穿过前庭,推开上前搭话的下人,撩起延老夫人门前帘子,被里面冰气激得一个寒颤,跑到里间,急道:“祖母,主上在等祖母宣召太、祖遗训。” 延老夫人正对着三尺高的穿衣镜穿身上又厚又重的诰命服,被延怀瑜吓得手一颤,几乎将脖子上挂着的蜜蜡念珠扯断。 “主上,等着呢?”见多识广、又正接驾的延老夫人一怔。 “主上在园子里等着呢,又叫了豫亲王、睿郡王,同去聆听。”延怀瑜眉宇凝重,“祖母,这圣主训,当真有?” “没有,也要有了。不然,怎么解释怀瑾不伺候圣驾偏去了沈家的事?”延老夫人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早瞧不出年轻时容貌如何的脸庞,“我早说过,沈家的幕儿、著儿,不是池中物,叫你们兄弟亲近着他们。如今,那著儿提醒怀瑾一个豫字,便是他们兄弟对咱们延家的为难之处心知肚明。” “祖母,就算心知肚明,也未见得他们就是好心。”延怀瑾上前一步,满眼警惕地道:“兴许,这是他们下绊子,要害咱们呢?” 延老夫人听这话音,疑惑亲里亲戚延怀瑾怎会说出这没道理的话,倏然骇然道:“叫你们兄弟好生跟他们来往,你莫不是,得罪他们了?” 延怀瑾怔怔地不言语。 “怀瑜,你说!” 延老夫人疾言厉色下,屋内伺候她更衣、装扮的夫人、少夫人,无不噤若寒蝉花容失色。 “……听怀瑾的小厮炫耀,皇上金口玉言,才封下的沈氏四婵娟之一的如斯妹妹,给怀瑾下跪磕头了。”延怀瑜犹豫着,不得不将一直替延怀瑾守着的秘密说出。 延老夫人向后踉跄一步,推开搀扶她的大儿媳,指着儿媳鼻子说:“你一准知道!” “母亲……” “这事,都有谁知道?”延老夫人赶紧地问。 大儿媳握着帕子悻悻地擦着鼻尖。 延怀瑾咕哝道:“祖母,皇上随口说了个四婵娟罢了,很不必当真。” “怀瑾!”延怀瑜忙递眼色。 延老夫人双目无神地喃喃道:“既然那小厮拿去炫耀,怕家里上下,唯独就我这老废物不知道。难怪前日跟姑娘们玩笑,提起沈家四姑娘,姑娘们神色尴尬地笑。” “祖母,还怕他们不成?方才沈家三姑娘穿了跟娘娘一样的衣裳出来,娘娘不定要怎么收拾她们呢。”延怀瑾冷冷地一笑。 “那又如何?不管娘娘怎么收拾她们,你这得罪人的性子,必要改一改才能成器!”延老夫人见他还不认错,指着儿媳鼻子说:“将你养的好儿子领回去!他的小厮炫耀得满府上下无人不知,他不知轻重,你也不知?我每常教训你们,莫欺少年穷,叫你们待沈家儿郎如自家儿郎一般,你们总不听!” “……母亲,这日头越发地大了。”大儿媳怯怯地望向窗外。 “先将把怀瑾勾引坏了的小厮、丫鬟,都赶出去!府里有谁再敢提起四姑娘下跪的话,不管是少爷还是小厮、姑娘还是丫头,一律摁在春凳上打!”延老夫人再三摇头,扶着延怀瑜的手臂就向外走。 延怀瑾按捺着不忿跟上。 “你留在家里。”延老夫人一回头,脚就从足有四寸高雕刻着西潘莲的白石台阶上滑下去,硬生生地扭在青砖上。 “老夫人!”延怀瑾悻悻伸手去扶,又悻悻地收了手。 “祖母?”延怀瑜扶着延老夫人,见她一拐一瘸,蹲身去看,望见她脚踝上,已经肿起鸡蛋大小的肿包,一面催促轿子,一面几不可闻地问,“那圣祖训……” 延老夫人老谋深算道:“历朝历代,哪个坐上龙椅的,不是踩着兄弟血肉上去的?太、祖驾崩一事至今云缭雾绕,众说纷纭;虽则太宗遗诏里,明说传位给主上,但民间也有人说,太宗遗诏遭人篡改……主上虽文韬武略,但对这些传闻也是不胜其烦。若有太、祖遗训,自然便堵住了那些小人的嘴。” 延怀瑾一惊。 延怀瑜赞叹道:“原来,沈家兄弟是为这缘故,才有胆量扯出太、祖遗训。” 抬着轿子的婆媳们赶紧将轿子抬到台阶前,待延老夫人进去了,就逃命一般地跟着延怀瑜跑,跑到二门上,换了轿夫,那轿夫听延怀瑜指派,更是足下生风。 “快,这么大的日头,别晒着主上了。”延怀瑜嘴里喊着,也不骑马,就跟着轿子一路地跑,等到了沈家园子门前,一身绸衫不住地往下滴水,因园子里没有平坦的路,轿子进不去,便打起轿帘去扶延老夫人出来。 只见延老夫人被这一路颠簸得苦胆几乎裂开,一身的老骨头散架了一般,在家梳理整齐了的发髻也颠簸得散开。 延老夫人草草地伸手在头上一抹,勉强将落下的发丝勾到发髻上去,扶着延怀瑾的手,趴在轿子边呕出几口苦汁。 “哎呦,怎么还在这磨蹭?主上并几位王爷都等着呢。”尹太监跺着脚站在园门口催促。 “公公……”延怀瑜不敢多说,眼睛望向延老夫人脚上。 延老夫人忽然间,腿脚灵便的不似个上了年纪的人,自己又稳重又大方地进了园子,望见自己出嫁前鸟惊庭树、影度回廊、麝兰馥郁、环佩锵锵的花园,如今杂草芜生宛若乱葬岗,再想起延家如今的鲜花着锦、春风得意,只觉延家的今日,就是沈家的昨日;沈家的今朝,未必不是延家的明朝。 一番对兴衰荣辱的感悟,延老夫人到了香樟树下,已经是老泪纵横,不敢在天家人跪下的正面站着,便侧身跪在香樟树下。 “圣祖训!”风一吹,冷汗热汗交织下,延老夫人打了个哆嗦。 自香樟树到八角亭,莫管是九五之尊还是寒门儿女,具是匍匐在地。 天元帝匍匐道:“孙儿乾恭听圣祖训!” 当真有圣祖训?匍匐着,豫亲王微微侧头,瞧见延老夫人白发随风飘散又满脸泪痕,当真是激动无比,竟叫人看不出真假。 “孙儿阿咸——” “这是朕的小名!”天元帝激动道,本当延、沈两家人合起伙来拍马,听见延老夫人喊出只有太、祖敢喊他的小名,不由地一怔;继而疑心□□曾在给沈家老老老太爷的信里提起过他的名字。 “一众孙辈中,独你年纪虽小却最肖似朕,朕料到,你父必将传位于你,我傅氏江山在你手上,定然固若金汤、河清海晏。朕恐你日后,因你治下国运昌隆、人寿年丰,便犯下骄、奢二字,特令沈氏一族驻守在泰山山麓,待你炎炎赫赫封禅时,望你能尊听祖辈训诫,依旧效仿先祖黜衣缩食、虚怀若谷、远谄躁、近纯厚。如此,方不辜负朕对你一番厚望。”延老夫人胡诌一通,说完,几乎虚脱。 真有太、祖遗训?豫亲王、沈贵妃对视一眼,各自将脸转开。 天元帝早料到延府会借着太、祖遗训的幌子阿谀奉承,果然那固若金汤、河清海晏、国运昌隆、人寿年丰等话,深得他的心,却不料延老夫人竟有胆量当众教训他骄奢淫逸,深吸了一口气,跪下磕头道:“孙儿谨遵圣祖遗训!” 第14章 遭刁难如斯觅兰花 “主上。”尹太监爬起身来,跪在地上将手臂举起。 天元帝扶着尹太监臂膀站起身来,向身后一望,“都起来吧。”瞧那延老夫人站立不住,知道她为赶过来吃了好大一份苦头,“先将圣祖训抄誊下来,呈送给行宫太后、皇后过目,令皇子王公们依着圣祖训行事,不可犯了骄奢二字;再择了一处,摆下宴席。延老夫人辛苦了,守护圣祖训不易,老夫人先回府歇着,随后,朕必有重赏。” “是。”沈贵妃忙带着一群宫人退下。 “主上……” “何事?”天元帝顺着声音望去,见是沈家少年,看他手足无措,不由地和蔼两分,“何事?” 沈幕局促不安地道:“那宴席……沈家只有一个厨娘,厨娘只会做些家常小菜……” 豫亲王忙道:“皇兄,不若回行宫用膳?” “不,才听闻圣祖训,哪里见得了那边的金碧辉煌?咽得下那边的山珍海味?”天元帝只觉挨了当头一棒。 “……那,从行宫传膳?”豫亲王思量着。 “也不必,就弄了家常小菜来。”天元帝在心里回忆着太、祖遗训,忽听宫人轻斥“快走”,抬头望去,便见一只锦鸡扑楞着翅膀拖着五彩斑斓的尾巴扑上香案去吃香案上的供品,那锦鸡似乎瞧见了人在盯它,忽然抖着胸脯张开翅膀。 “主上,瞧这鸟儿颇有灵性,都知道谁才是当今圣主。”豫亲王笑道。 “五叔,它将屁股转过来了。”傅韶璋提醒了一句。 果然,那翎毛绚烂无双的锦鸡,脚下一转,只将灰扑扑望不到莹色的灰色杆子并一个圆圆的粪门露给九五之尊、皇亲国戚看。 “畜生就是畜生。”豫亲王尴尬地给尹太监递眼色。 尹太监要去赶,便听一道慵懒声音说:“王兄此言差矣,这锦鸡极有灵性,兴许是,听了圣祖训,才特来警醒主上呢。” “六弟何出此言,这畜生竟然将那不堪一面转向主上,论罪当诛。”豫亲王冷笑说。 睿郡王一笑,“锦绣绫罗背面,永是一片黯淡。主上,既然延家老夫人在,不如细细地问一问,修建行宫花费多少?还有那沈府二老爷,笔下文章字字珠玑,为何会二十七年,屡试不中?” “沈知言的文章何在?”天元帝问。 睿郡王从袖子里取出折叠整齐的罪己书,躬身送到天元帝面前。 天元帝再看一次,犹豫喝了绵柔的老酒般,不觉间便已经熏熏然,愤然道:“山东道科场竟是如此乌烟瘴气!” 沈著忙跪下道:“主上,不敢连累山东父老,是草民父亲有个毛病,进了那科场,便两眼发黑,如茶壶里煮饺子般,有才也倒不出。” “原来如此。”天元帝哭笑不得,又问延老夫人,“那行宫花费了多少?” 延老夫人忙惶恐道:“饶是处处精简,依旧花费了足有三五百万。” 天元帝一怔,指向远远传来水声的假山飞瀑,“你们沈家这院子,当初花费了多少?” 延老夫人忙道:“也有一二百万。” 天元帝默然,望向沈幕、沈著二人,见他们兄弟恰在长身量的年纪,身上的袍子袖子早已短了且脚下鞋尖也已磨损,叹道:“莫非,沈家这宅子不许拆不许卖,留下这千疮百孔模样,便是为了警醒我傅家人?” “主上英明。”沈家众人整齐地重又跪下。 傅韶璋薄薄的嘴唇咧开。 天元帝登时后悔吐出那一句话了。 延老夫人出自沈家,哪里不知沈家人的德性,登时明白,沈家人打秋风,是打到皇家去了,本就是自家子孙不肖、守不住祖宗基业,偏算到皇家头上。 “主上?”尹太监眼皮子乱跳起来。 “父皇,人家为警醒咱们家,闹得这样穷困潦倒,咱们傅家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傅韶璋恩怨分明地给沈家帮腔。 天元帝瞥了一眼依旧天真烂漫的儿子,对尹太监道:“令中书省草拟圣旨,斟酌着,赏赐延家、沈家上下。” “是。” “谢主隆恩。”沈家人毫不推辞。 沈贵妃忍着脚痛款款走来,“主上,园内楼阁早已被禽兽霸占,恰东边蔷薇无人打理,顺着山石攀爬,自成一处蜂围蝶绕的凉棚,比之人工雕凿的重楼高阁更有趣。不如,便在那边设宴?” “也好。有劳爱妃,再带着延府老夫人、沈家千金,去瞧瞧沈府老夫人病情如何。若十分要紧,则请了太医来。” “主上爱民如子,真是民之幸事。”沈贵妃一笑,从容地对延老夫人颔首,又亲昵地叫着侄女,便引着如是、如初、如斯三人向园子外去,走到一处枝叶繁茂的木樨花后,再忍不住脚软得跌了下去。 “娘娘。”如初惴惴不安地赶着去扶,见沈贵妃已经换了一件豆绿缎面青金镶边圆袄子、米黄百褶裙,只觉自己个身上的碧罗衣、石榴裙,就如冰窟般束着她。 沈贵妃一笑,见宫人只抬了一顶软轿来,就一定要延老夫人先坐了出园子。 延老夫人不敢坐,再三推辞,又被沈贵妃再三地请了,才斜签着身子坐上软轿,先行一步。 沈贵妃就坐在木樨花树边被牵牛爬满了的石凳上,笑盈盈地打量如斯,“四姑娘?” “见过娘娘。”如斯上前一步,行了个万福。 “好一个妙人儿,据说你伤了脸面……”沈贵妃微微一笑。 如斯拿着手指在下巴上一摁,露出唇下微微的一点疤痕。 “原来是伤到这了,你下巴尖翘嘴唇又生得花瓣一样饱满,瞧不见的。”沈贵妃养下长长指甲的手顺着左边膝盖往下滑。 如初见宫人不动弹,赶着跪在爬满藤蔓、铺着鹅卵石起伏不平的地上,两只手灵巧地在沈贵妃脚踝上揉捏。 沈贵妃喟叹道:“三姑娘真是蕙质兰心。”瞥向这木樨花树外白花花的日头,心里叫苦不迭,只觉一辈子的路,都在今儿个走完了。 如初通透地道:“娘娘在这边歇着,民女去瞧瞧祖母如何,再来跟娘娘禀报。” “二姑娘去吧,三姑娘、四姑娘留下。”沈贵妃爱惜地轻拍如初脸颊。 如是惊疑不定地看如初、如斯。 “二姑娘还有事?”沈贵妃人畜无害地一笑。 如是福了福身,不放心地退后两步。 如斯眼巴巴地瞧着如是顺着石阶出了园子,便颔首在沈贵妃跟前站着。 沈贵妃葱管一样的手指滑下右边膝盖,不见如斯动弹,就干脆躬身去揉脚踝,余光扫向如斯,见她不似如初那般一点就透并未跪下给她揉脚,面上便已经有了不悦,“四姑娘,皇后娘娘赏赐的白玉镯,怎不见你戴着?那可是骠国进贡上来的。” “回娘娘,太贵重了。母亲怕民女磕着了,辜负了皇恩,便收进了柜子里。”如斯慢条斯理地说。 沈贵妃抚摸着手指上足有一寸长的大红指甲,“你母亲的话,也有道理。料想,你母亲定早早地告诉过你,亲不间疏的道理。京城沈家与泰安沈家,都是一个沈字,纵使几十年没来往,也是一脉的。若是我赏赐下去的,侄女磕了砸了,说给我听,若有,再给侄女一个;若没有,再拿了旁的给侄女把玩。可若是旁人赏赐的,磕了、砸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谢娘娘教诲。”如斯微微屈膝。 “明白了?”沈贵妃一笑。 “回娘娘,民女明白了。”如斯道。 “既然明白了,那冰倩纱哪里来的?”沈贵妃倏然敛去面上笑容。 如初端正地跪着,两只手依旧慢慢地替沈贵妃揉捏。 如斯屈膝道:“民女也不知道那冰倩纱是从哪里来的。” 沈贵妃嘴唇微启,眼里已尽是憎恶,“那冰倩纱,你自己个穿,尚可饶恕;偏你居心叵测,叫你三姐姐穿;你三姐姐又不识抬举,将此事揭穿。如今,今上认定是我寻了女子送给他固宠、偏又办事不利,寻了两个不识抬举的来!”抚着胸口,冷眼瞅着如斯,“你老实说,那冰倩纱,是不是皇后给的?” 如斯屈膝道:“回娘娘,民女实在不知那冰倩纱是从哪里来的。家里父兄一心要仰仗娘娘度过眼前难关,民女岂会跟外人勾结,陷害娘娘?” 沈贵妃遥遥地听见一阵瀑布声,眼中的憎恶不改,面上已经是云淡风轻,“你知道个好歹才好,今次,本宫便当你年少无知被人利用。那边瀑布上的芷兰开得正好,去带着根子取来,待我呈上给皇后娘娘。” 如斯瞧着荒废了倍显阴森的园子,又因那瀑布只闻其声却不知究竟在哪,不禁望而生畏。 “放心,这园子里遍地都是百步穿杨的锦衣卫,没什么能伤着你的。” “是。”如斯福了福身,退后几步才转身顺着石阶走,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喃喃地念叨着“亲不间疏”,只觉皇后懿旨中将她与如是并列为二婵娟;有人暗送贵妃衣裙给她,都是在想方设法,勾起沈贵妃对她的憎恶。不然,沈贵妃不会才见面,就先是言语敲打、后是下马威。 念着皇权二字,如斯无奈地顺着蜿蜒曲折的石阶向那瀑布声走,走了一炷香功夫,听那瀑布声似乎近了,心下振奋,穿过芳草萋萋的梨花林,满心以为瀑布就在眼前,谁知那瀑布声又远了;只得调转方向,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听见潺潺水声,心道那水边定种了兰花,左右上等的定已经被姓黎的挖了去,剩下的品相定差不多,先取了交差,就向那水声走,谁知还没走近,忽地听见一声“要龙汤?这些都是龙汤!”随后便是哗哗的水声。 “大哥、二哥?”如斯穿过高高的蓬草,看见沈著、沈幕二人身影,拂开面前蓬草就向他们二人走去。 “妹妹留步。”沈著忙道。 如斯疑惑了一下,这才瞧见岸上傅韶璋虽背着身子,但袍子已经撩起来,猜着他干了什么好事,便背过身去,“四殿下,我大哥、二哥……”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快走!”傅韶璋放下袍子,转过身来,嘲讽道,“如今这溪水里,都是取自我这龙子身上人中白做的大补龙汤,你们喝不喝?” 沈著叹了一声,对如斯道:“妹妹来这边做什么?主上不是叫你随了娘娘去吗?” “沈贵妃要取了瀑布那的芷兰送给皇后娘娘。”如斯担忧地望向沈著、沈幕。 沈幕掰着手腕,对如斯笑道:“妹妹先走,我跟著儿才好跟四殿下算账。” 如斯见沈著给她眨眼睛,不放心地退后两步,瞧不见沈著、沈幕的身影,忽地听傅韶璋说“有本事,咱们一对一”,沈幕笑嘻嘻地说“您是人中龙凤,我们二对一,都觉得对不住,太小瞧您了”,傅韶璋道“好,二对一就二对一”,沈著又说“等等,也叫我放了肚子里的人中白”沈幕道“我也是”。 “原来是躲在这里打架。”如斯脸上一红,料到不过是打上一场,便顺着溪水边的白沙小径,顺流向上,一路穿花度柳,见那翻着白浪的瀑布近在眼前,不由地心里一喜,眼尖地瞧见瀑布上的几本兰花仙姿摇曳,赞叹一声,忙顺着还没被藤蔓淹没的石阶上去,拿了枯枝做花锄,掘了一株品相上乘的兰花握在手上,居高临下一扫,望见几个穿着紫衣的锦衣卫敬忠职守地站着,于是虽听野兽山禽鸣叫,也不觉害怕。捧着兰花又顺着台阶下去,正四处张望寻找旧路,忽觉背后一冷后心一疼,不及回头,人便已经被推落下台阶。 第15章 游龙遍地龙汤泗流 “啊——”地惊叫一声,如斯捧着兰花滚下台阶,亏得那台阶只剩下七八级,她滚下后,坐在地上,虽发髻乱了胳膊肘疼得很,却顾不得其他忙向后心摸去,并未摸到自己所想的暗器匕首,才放心。 “谁?”一群锦衣卫迅速地赶来。 那溪水边蓬草中释放过人中白的傅韶璋、沈幕、沈著也快速地赶来。 沈著紧张道:“妹妹怎么了?”上前将她扶起,见她并无大碍,这才将心咽进肚子里。 傅韶璋今次才将如斯的眉眼看了去,只瞧一眼,因她眉眼跟皇后的宿敌太过相似,冷哼一声,便将脸扭开。 谁害她?如斯还没回过神来,方才那一下,再错不了,是有人推她。 “沈姑娘怎么了?”锦衣卫问。 如斯唯恐闹得风声鹤唳,回头见那台阶上苔痕处处,就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台阶上生了苔藓,踩滑了一脚。” 锦衣卫道:“姑娘方才那一声,惊到了主上,还请姑娘随着我去见了主上。” 沈著一怔,惶恐道:“统领,我们也随着去吧,四殿下出来得久了,也该回主上身边了。” “如此也好。”锦衣卫统领一笑,见傅韶璋面有不甘,唯恐他似沈四姑娘这般出差错,就道:“殿下,主上随着豫亲王、睿郡王、二殿下、三殿下在前面取了溪水烹茶作乐,四殿下,不去给主上助个兴?” “在何处取的溪水?”傅韶璋一怔。 锦衣卫躬身向蔷薇架那一指。 这沈府花园迂回曲折,进来的人无不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傅韶璋琢磨了好大一会子,终于弄明白蔷薇架那是下游,撒开腿甩身就向蔷薇架跑去。 “殿下仔细踩了苔藓!”沈幕喊了一声,紧跟着跑。 “妹妹当真没事?”沈著又问了一声。 “没事。” 如斯话音一落,沈著就也紧跟着沈幕跑。 如斯随着锦衣卫统领抄了近路走,跨过一道如虹的拱桥,便见“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的天然凉棚下,豫亲王奏琴、睿郡王吹箫,天元帝捧着茶碗盘腿席地而坐,乐不可支道:“咱们兄弟,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豫亲王丢下琴,捧着沈家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道:“若皇兄日后还想热闹,兄弟们赴汤蹈火,也会奉陪。” “哎,说什么赴汤蹈火!”天元帝一叹,“韶璋,你也来尝一尝朕亲手烹的茶,瞧瞧比之你母后的手艺如何?” “……父皇,不必了。”傅韶璋推辞。 郡王赞叹:“这从泰山上引下来、又染了蔷薇香气的茶水,真是清洌中,又有两分天然醇香。” 傅韶璋嘴角又咧了一下。 天元帝嗔道:“你就会胡闹,抢那龙汤的时候还插队,赏赐你清茶,你反倒推辞。” 豫亲王道:“这就是韶璋的明理之处了,抢龙汤是与民同乐;辞清茶,是不敢在父辈跟前享乐。” “……就是那么个道理。”傅韶璋咕哝,见父皇皇叔皇兄已经用了那溪水,再不敢将实情说出。 豫亲王见惯了傅韶璋顶嘴,见他竟然顺了他的马屁,惊诧之下,又抿了一口清茶压惊,“真是满架蔷薇一院香,待回了京城,也要弄出这么一架蔷薇来。” 天元帝道:“你府上什么没有,还稀罕这个?”打趣着,不忘正事,望向如斯,见她身上的裙子被杂草钩破、脸颊上有一点擦伤,就问:“你方才为什么叫?朕这辈子,就没听见过女人这样叫过。” 睿郡王微笑,嘀咕道:“皇兄这话未必真。” 如斯福身,只当没听见睿郡王的话,“回皇上,民女踩上了青苔,跌了一跤,因没见识失声尖叫,惊扰到圣驾,实在惶恐。” “你不是随着沈贵妃出去了吗?”天元帝疑惑道。 沈著嘴唇一动,傅韶璋立时指着如斯手上还拿着的一本兰花说:“父皇,是贵妃叫她亲自回园子里取兰花。” “胡闹!”天元帝厉声一喝,“沈府老老老太爷胸中极有丘壑,这沈家园子,此处是凹地,换了一处再看,便是丘陵!见是山岭,转眼再看,又成沟壑!偌大的园子,她怎知哪里有兰草?偏叫一个弱女子前去取,十足的刁难歹毒!” 如斯先以为是算计她,如今见竟是算计沈贵妃,忙跪下道:“主上,娘娘初来,并不知道园内境况。是民女提议取了兰草,叫娘娘借花献佛,呈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乃是民女的姑姑,岂会存心刁难民女?” 天元帝冷笑道:“莫以为朕是好敷衍的!冰倩纱那一出,朕就看出来了。她定是见你容貌与她仿佛,却又比她年轻娇嫩。于是令你跟她一般打扮,叫你替她固宠!偏你弄出差错来,叫你那好强的三姐姐穿了冰倩纱。如此,她才要罚你。” 如斯怔住,解释不出冰倩纱从何而来,就也无言以对。 睿郡王笑道:“自来都是女儿家对皇兄投怀送抱,今儿个拜沈贵妃所赐,皇兄也尝到了被人推拒的滋味。” 豫亲王嘴里啧了一声。 天元帝道:“尹万全,去寻了沈贵妃,告诉她,朕说了,借花献佛,诚意不足,既然有那孝心给皇后献花,便自己去取!何苦作践人家女儿。” “是。”尹太监眼珠子转着,走时多看了如斯一眼。 “父皇,瞧把人家寒门稚子吓的,”傅韶璋忽地笑了,抢过尹太监手上蒲扇殷勤地给天元帝打扇子,“父皇,不如赏赐给他们一人一碗清茶,给他们压压惊。” “草民惶恐,不敢抢在殿下之前饮用。”沈幕说着,就跟沈著一同跪下。 天元帝对傅韶璋嗔道:“何必吓唬他们?都起来吧,四姑娘自去敷药,沈幕、沈著留下答话——方才你父清醒了要来答话,离着朕还有百步,又栽了过去。” “是。” 如斯站起身来,听见天元帝嘴里啧地回味一声,倒抽了一口气,捧着兰花走了几步,才觉膝盖有些疼,强忍着从容地退出去,顺着山路走,走出一截路,蓦然回首向蔷薇花架下看。 “四姑娘?”锦衣卫统领拱手催促。 如斯讪笑一下,捧着兰花又向前,汗水流到脸颊上才觉脸上擦伤了,见着前面忽然冒出一只黑黄的小狗,瞧那小狗憨态可掬地走到她面前,在她裙子上嗅了嗅仰头便走,不由地一笑,再向前,又迷了路。亏得有无处不在的锦衣卫指引,总算走到那香樟树下,正要在八角亭子里纳凉,便见沈贵妃暗藏锋芒地站在亭子下看她。 “娘娘。”如斯屈膝将兰花送上。 沈贵妃淡淡地一瞥,“本宫可不敢借花献佛,如今便奉旨,亲自去取兰花。” 如斯道:“娘娘,是民女罪该万死,无意间竟惊了圣驾。” “惊了圣驾是真,真心还是无意,就不可知了。本宫素来不强人所难,你既然拣着高枝飞,我也不拦着你。”沈贵妃冷笑一声,扶着宫人手臂,走了一步,抬起脚瞥了一眼那底子已经磨坏了的轻盈掐金丝履,咬牙道:“走。” “娘娘,不必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计较。”那宫人嗓门尖细地冲如斯一翻白眼,见如初要跟上,重重地一哼。 如斯心道嗓门一样尖细,怎地那尹太监就算仗着皇权嚎叫,也叫人觉得亲切呢?待沈贵妃走了,自嘲地对着手上兰花一笑,才要抬脚走,忽见地上浅淡血痕。 “是娘娘的,这仇可结下了。”一直跟随沈贵妃左右的如初瘫坐在八角亭下的石凳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如斯,“妹妹,那冰倩纱……” “三姐姐莫问了,日后,来路不明的东西少用。”如斯语气不善地丢下一句,捧着兰花就向前面院子走。 “四妹妹。”如初只觉失了沈贵妃“宠幸”是因如斯的缘故,紧跟着上去,出了园子,依旧纠缠如斯,“妹妹最好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若妹妹不说清楚,我便将妹妹那一日在延家……” 如斯伸手捂住如初的嘴。 如初推开如斯的手,“那天进水亭子的,不是延怀瑾,总是旁人……” “三姐姐!” 如初得意地道:“左右去延家的人人数有限,总能问个水落石出。四妹妹,你将冰倩纱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我便……” “三姑娘。” 如初颤了一下,回身见是个穿斗牛服的锦衣卫,堆笑道:“官爷,是娘娘传唤?” “是。” 如初立时顾不得跟如斯纠缠,稍稍整理了衣衫,人就随那锦衣卫向园子去。 如斯长出一口气,只觉兰花根子上的泥被她手心里的汗和成了浆糊,便捧着兰花急忙向自家院子走去,进了院门,不见沈知言、甄氏,便又向沈老夫人房里去,跨过门槛进去,见沈老夫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沈家人在,将兰花轻轻地往沈知言手边四角几上一放,低声道:“我又将沈贵妃给得罪了。” “意料之中。”凤氏捂着不住乱跳的眼皮子唉声叹气。 沈老夫人坐在榻上,忙探身问:“你母亲说,那衣裳是你哥哥泡龙汤时得的,昨儿个已经当了。怎地又上了你三姐姐身上?” 如斯紧挨着甄氏站着,见众人都看她,便细细地将胡氏拜土地公得了那衣裳、如初偷了去穿、沈贵妃有心刁难、她觅得兰花却被人推下台阶、被锦衣卫领到今上面前然后今上龙颜大怒等事,一一说了出来。 “当真有人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推你?”沈知行赶紧地问。 如斯点了点头。 如是担心道:“如初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留在园子里,不知又会出什么事。” “还提那死丫头做什么?她若不穿,哪里还有眼下的事?”凤氏啐道。 周姨娘悻悻地,不敢插嘴。 沈知容轻轻地拍着桌子:“四姑娘做得对,就该说自己不小心跌下来的。那冰倩纱来得蹊跷、你又跌得蹊跷,若攀扯上谁,搅合进天家的事里头,一家子都不知道要如何脱身呢。” “对什么对?沈贵妃哪里吃过这份苦头!叫她那养尊处优的玉足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取兰花,这就算是结下血海深仇了。”沈知行冷笑着。 沈老夫人道:“那你说该怎么着?四姑娘足不出户,冰倩纱是她弄来的?她活腻歪了,自己往台阶下滚?” 沈知行也知道怪不得如斯,但身为一家之主,眼瞅着境况略好一些,却摊上这些事,为难道:“话虽如此,但眼下这道坎怎么过?” 沈老夫人道:“延家小子为什么敢叫四丫头下跪?主上为什么一眼之下就以为三姑娘要自荐枕席?还不是咱们自己不争气?如今既然得见天颜,日后就当将先前的毛病一一改了,再叫人欺负不得。四丫头过来,叫我瞧瞧脸上怎么了。” 甄氏忙推如斯过去。 如斯磨蹭到沈老夫人身边。 沈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拿给沈知行看,“瞧见了?上面还带着草汁、砂砾呢。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 “儿子知道,晚上,再给四丫头去买胭脂鹅脯。”沈知行道。 沈老夫人又摸向如斯脸颊,叹道:“也不知道你这脸究竟生得叫老天嫉妒成什么样,三天两头的遭殃!快去门边水盆那洗一洗吧。” 因“胭脂鹅脯”被沈知行第二次提起,如斯便暗暗提醒自己“沈如斯”喜欢吃胭脂鹅脯,卷了袖子走到门后水盆边,正要将一双手没进去,一双白玉扳指的手在她之前先没了进去。 那只手稍稍沾了水,便提起来。 手主人,是一个年纪跟傅韶璋仿佛的冷峻华服少年,因如斯愕然,他便道:“龙汤,赏你的。” 第16章 白玉微瑕嫌疑多多 “殿下?”如斯依稀记起锦衣卫统领曾提过二殿下、三殿下,便琢磨着不知这位排行第几?颔首行了个万福,瞥见那白玉扳指上一点嫣红云瑕,纹理与皇后赏赐给她的白玉镯一般无二,猜着是取自一块山石雕琢的。 “殿、殿……”沈知行两只手扶着椅子,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扭曲着要露出个讨好的笑,偏一身的筋肉骨头都由不得他做主。 沈知言头一歪,又瘫倒在椅子上。 凤氏、甄氏,总算明白他们兄弟二人是敬畏皇权,见不得皇家人面,虽见各自夫君昏厥,也不似初时候那样慌张。 凤氏搀扶起沈老夫人起来行礼,道了万福后,堆笑道:“殿下是……” “舅妈不必如此客气,唤我韶珺就是。”傅韶珺冷眼去看沈知行、沈知言,见这兄弟二人昏厥后依旧不安地踌躇手脚,似是昏厥后要挣扎着起来磕头一般。 “不敢、不敢。”甄氏将手放在身后,不住地对如斯乱摆。 如斯听傅韶璋喊舅妈,立时明白他是沈贵妃之子,悄悄地,就向门槛退去。 “四姑娘留步。”傅韶珺背对着如斯忽然出声。 如斯应声站住。 屋内忽然鸦雀无声,沈老夫人堆着讨好的笑,觍颜凑到傅韶珺跟前,“三殿下,四姑娘年轻不知道深浅,冒犯了贵妃娘娘实在该死。我这边,就打发她回房里跪着去。”说罢,立时对如斯嗔道:“还不走?” 如斯立时要走。 傅韶珺淡淡地向门槛望去,“四姑娘且慢。” 如斯心里一惊,琢磨着要不要跪下认错? “三殿下——”此时撇去沈莹就只剩下他一个男儿,沈知容一脸惭愧地上前,一撩袍子就要跪下认罪。 傅韶珺抬手轻轻地托着沈知容臂膀。 “殿下?”沈知容弯着膝,犹自惭愧道:“殿下,是我们教导无方,才叫四姑娘连累了娘娘。殿下若罚,于情于理,都该先罚我们。” 傅韶珺道:“我只问四姑娘两句话、只讨回一样东西。” “殿下请讲。”如斯见连累得沈知容卑躬屈膝,便也微微福身,算是陪沈知容一起受苦。 “延府花园中,四姑娘可曾瞧见过什么?”傅韶珺收回托着沈知容的手,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 “不知殿下口中的什么,指的是什么?” 如是忙福身道:“殿下,四妹妹一直跟民女在一处,我们姊妹,什么都没瞧见。” 如斯感激地望了如是一眼。 “第二句,冰倩纱是谁送的?”傅韶珺微微蹙眉,眼睛又望向沈知行、沈知言兄弟,因这二人迟迟不醒,眉头越蹙越紧。 如斯忙道:“回殿下,民女实在不知。” 甄氏赶着说:“民妇家贫,给姑娘们作身衣裳也非容易的事。见有人将那什么冰倩纱丢在我们眼前,一时眼皮子浅,就收下了。” 傅韶珺眼角向身后瞥,双手也背到身后。 “……殿下,要讨什么东西?”沈老夫人紧张兮兮地,疑心如斯收了人家东西。 傅韶珺从腰上纳锦芙蓉色底子绣栀子花双扣荷包中取出一枚通透无瑕的白玉镯,不出一声地放入沈知容手上。 甄氏醒悟到他的意思,忙道:“殿下,皇后娘娘赏赐的玉镯,民妇给她收着呢,一次也没叫她戴过。待民女领着她去取来。” 傅韶珺轻轻点头。 沈老夫人、凤氏忙赶着拿了袖子去擦拭木榻,惴惴地请傅韶珺坐。 甄氏微微福身,见傅韶璋并无异议,三两步走到门边,推了如斯一同向外去,出了门,擦了汗,后怕道:“竟是为了镯子来的。” 如斯也心有余悸,嘀咕说:“皇后娘娘赏赐的镯子,跟三殿下手上的扳指,纹理一般无二,似是一块石头雕琢出来的。” “难怪呢,”甄氏一叹,“这三殿下倒也是个长情的。” 如斯不解地仰头看她。 甄氏待不肯说,又怕如斯糊涂着,惹出是非来,“瞧三殿下扭开荷包上珊瑚扣子时小心翼翼,可见他对那荷包的爱惜。如此爱惜,岂会是宫人孝敬上来的?定是谁家女儿煞费心神做成,赠给他的。你又说,你的玉镯跟他的扳指纹理一般无二,可见,他讨了那玉镯去,定是要赠给那女儿,做一对呢。有了私情的男女,才在意什么一对一双。”握着帕子,擦了下额头细汗,见如斯听得认真,赶紧地说:“这都不是正经的行事,你可别学了去。” 如斯轻轻点头,又疑惑问:“他既然早相中了,怎不在宫里跟皇后娘娘讨?还要大费周章,来咱们家取?” “这天家的事……”觑见两三个锦衣卫过来巡视,甄氏立时闭了嘴。 天家彼此倾轧的事,如斯也不敢多问,忽然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手捂着肚子,疑心声音叫锦衣卫听去了,脸上登时泛起红晕。 “厨房那忙着呢,哪里顾得上你?你且在房里拿些点心捱一捱。”甄氏心疼地给她揉了两下肚子,望见对面又是一堆锦衣卫赶来,急忙催着如斯走。 如斯眼尖地瞧见锦衣卫抬了个人过来,见一角石榴色从那软轿子上垂下,急忙拉住甄氏,“是三姐姐。” 甄氏这才站住脚,当着如斯站在墙角下,望见软轿子过来如初额头血流如注、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上头,吓得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地要伸手去试探她鼻息。 “只是从朽了的小楼上跌了下来,并无大碍。”锦衣卫道。 甄氏心扑扑地跳,嘴上没说,心里认定是沈贵妃要作践沈家女儿出气,只觉沈贵妃、傅韶珺都不是好惹的,慌得拉了如斯向自己院子里去,跨进房门,先向床头不知是螺钿的、还是描金的矮柜子走去,不等打开柜门,就轻嗤道:“你父亲也太不成体统了,就比我早一会会醒来,又翻箱倒柜偷我钱用。” “母亲怎么知道的?”如斯好笑地问。 甄氏苦中作乐地笑道:“我在柜子门上夹了一根头发丝,那头发丝掉地上了,我就知道,他又干了好事。”拉开柜门,取出一包帕子裹住点心,塞到如斯手上。 如斯托着帕子打开,见是一包菱角面子做的焦黄条酥,大抵是饿了,闻着那味道煞是诱人,一面往嘴里塞,一面就去外间桌上找茶水,瞅着桌上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茶碗,不知哪个是沈知言的,犹豫着,不敢擅用,防着甄氏忽然出来斥责她没规矩眼睛向房里瞥,就将茶壶高高悬在面上,将凉透了的茶水往嘴里倒,若有所觉,放下茶壶拿手背擦去嘴角水迹,一双眼睛就向帘子外看。不见异状,又仰头,提起茶壶往嘴里倒凉茶。 “沈知言你这无赖!”甄氏忽然惊叫一声。 如斯手上一颤,茶水灌进鼻子里、沾湿了衣裳,手忙脚乱地将茶壶放下、用袖子擦脸,急赶着推开纱门,望见甄氏瘫倒在柜子前,忙走去将她扶起,忽地瞧见甄氏手上滑落一个帕子,先觉那帕子眼熟得紧,又见帕子里滚落出一截白玉镯。 “要命了。”如斯立时面如金纸,慌地将帕子展开,便见原本被沈氏当传家宝一样藏着的玉镯断成了四截。 “镯子——”昏厥中,甄氏嘴里喃喃出声。 “镯子没事。”如斯抱着甄氏,赶紧地安抚,摸她额头,见微微有些发烫,忙吃力地扶着她向床上去,将她放下后,听她呓语“沈知言,看我不砸了你那些破玩意”,苦涩地一笑,放下帐子,捡起地上玉镯,为难着该怎么还给傅韶珺。 “四姑娘?”门外忽地传来尖锐的一声。 如斯一哆嗦,认出那声音就是跟着沈贵妃的尖酸太监的,握着帕子,一步三挪地向门边挪去,出了门,站在廊下,瞧傅韶珺站在廊前仰头打量屋檐上的瓦当、赔笑的沈知容已经汗湿了衣襟,忙走下房廊。 “啧啧,这就是正经夫人的院子?真是家徒四壁。”那太监刻薄地绕着东廊、西廊走了一圈,瞅见如斯出来,就将手递到如斯面前,“镯子呢?” 如斯将帕子放那太监手上。 沈知容见她面色不对,也跟着脸色发白。 太监愣了一下,见她发丝湿润打着卷贴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比先时在园子里更显娇嫩,因有心将她跟沈贵妃比,便打心底里憎恨这娇嫩,向帕子里一揉,摸出一道弧线来,睁大一双三白眼,打开帕子送到傅韶珺面前,叫道:“殿下,您瞧!” 傅韶珺手指摩挲在腰上珊瑚扣子上,望见那玉镯断了,手指便抠在珊瑚扣子上,满眼肃杀地望向如斯。 “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沈知容赶紧地问。 如斯道:“我跟母亲进了房,这镯子就断了。” “姑娘这话是哄谁呢?”那太监登时跳了起来,“好端端的镯子,怎么就断了?莫不是,姑娘有意要给殿下添堵?有意叫殿下打罚你,落下个为娘娘出气作践蓬门小户女儿的暴虐骂名?” “公公,我们蓬门小户,得了宫里的赏赐,如同得了传家宝一样,不在祖宗跟前供奉就罢了,哪里有胆量去砸了它?还请殿下仔细思量,可有旁人知道,殿下一定会来追回,皇后娘娘赏赐给民女的玉镯?”如斯赶紧地辩白。 “哼哼,”那太监哼笑两声,“还有谁?还不是给你冰倩纱,叫你一日里陷害娘娘两次的主?那冰倩纱,除了贵妃娘娘,就只正宫……” “住口!”傅韶珺不等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脸上怒云便已消散,两眼盯着如斯,“我再问你,在延府花园,可曾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如斯再次摇头。 傅韶珺冷冷一笑,取下手上扳指,紧紧地盯着如斯,忽地就将扳指冲着廊柱上砸去。 只听一声脆响,那扳指便碎成两截,崩进长满杂草的砖缝里。 “殿下!”沈知容吓了一跳。 傅韶珺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如斯眉眼,将她纤瘦的鼻子、饱满的樱唇,乃至眸子里粼粼波动、脸颊上一点尘埃都看在眼中,只觉她相貌,比起沈贵妃来,更像另一个人,倘若她做了身贵妃那般的打扮……忽地心里一凛,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豫亲王世子不妙了?” 如斯纳闷地抬头,“殿下,豫亲王世子据说在延家不见了,人还没寻到?” 傅韶珺只觉多看她一眼,定会心软,便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光下轻轻地跳动,“你可曾因打听到,我跟豫亲王世子焦不离孟,便动了向豫亲王世子打探我喜好的心思?” 如斯双目灼灼地望着傅韶璋,再次摇头。 “如此说来,那一日在木槿花树后,对豫亲王世子微微浅笑,引着豫亲王世子向水亭子走的人,也不是你?”傅韶珺嘲讽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子,对上她坚毅灼灼的双目,竟疑心自己看错了。 如斯再次摇头。 太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半个周天,怂恿道:“殿下,别听她胡言乱语,豫亲王世子下落不明,若有不测,就将她交给豫亲王发落就是。” “住口!莫非,要叫世人以为韶琏是个见色起意的好色之人?”傅韶珺嗔道,望着如斯咬唇时唇下露出的一点伤痕,踌躇道:“莫非,有人故布疑阵?” “什么疑阵?”如斯疑惑地问。 那太监瞪了如斯一眼,“多嘴。” 傅韶珺沉吟着问小太监:“小云儿,你还记得,昔日宫里,有谁跟母妃一般打扮,深得父皇欢心么?” 太监小云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忽然道:“是,清厦公主!但凡皇上见着清厦公主跟贵妃娘娘一般打扮时,就称赞她们是一对姐妹花。” “真是可笑,清厦没了才三年,再见到跟母妃一般打扮的少女,不但父皇想不起清厦来,就连母妃将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女儿也忘了。再见到和她一般打扮的少女,想不起女儿,先吃起邪醋来。”傅韶珺背着手,睁开眼见如斯好奇地喊她,只觉她这神情跟没了的傅清厦几乎一模一样。 “殿下,民女勉强算是清厦公主的表妹,模样仿佛,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故布疑阵一说,怎么讲?”如斯疑惑地问。 傅韶珺见她眼神真挚,不似作伪,便试探道:“若是你东施效颦,学了清厦跟母妃一般打扮……那就是做贼心虚,有意讨好我——毕竟,如今还记得清厦的,只剩下我这哥哥了。” “撇开民女当真不知那冰倩纱哪里来的不说,民女为何要讨好殿下?”如斯带笑不笑地问,论起讨好,最该讨好的人,就是天元帝。 “因为,若豫亲王世子有什么不测,你是最有可能杀了他的人。”傅韶珺道。 第17章 以如斯杀人为前提 呀!得一声,沈知容吓得跌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仰头望了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如斯,旋即,忍不住失笑。 如斯也跟着笑了。 “死到临头,你们还笑!”小云儿急得跳脚。 傅韶珺瞅着如斯抿唇笑、沈知容长出一口气,心里疑惑不解,暗道摔了镯子这叔侄吓个半死,惹上人命官司,反倒破罐子破摔从容了? 如斯镇定下来,不好将傅韶珺领到自己房里,便款款地一福身,“殿下,这太阳底下不好说话,咱们向东厢说话去?” 沈知容料想是一场误会,从容地站起身后,反倒不将玉镯摔了的事放在心上,连连拱手请傅韶珺主仆随着他走。 傅韶珺微微蹙眉。 小云儿冷笑一声,将已经碎了的玉镯往地上一丢:“殿下,咱们跟着他们走,看他们怎么说。这沈家都叫锦衣卫包围了,他们还能翻出咱们的手掌心不成?” “是、是。”沈知容敷衍着。 如斯脸上笑意越浓,先前众多人问她可曾在延家见过谁,她还唬了一跳,如今听傅韶珺终于将话说明白了,反倒坦然了。 如斯领着傅韶珺、小云儿进的是沈著的屋子,只见这屋子虽简陋但因沈著爱随着玩裤子子弟玩乐,小几上、书桌上就堆了一些看似粗糙细品又有几分雅趣的小物件。 傅韶珺走到沈著书桌前,随手拿了插在笔筒里的一把折扇,展开后,见扇子上寥寥几笔画了一个侯月美人,不动声色地将扇子插回去,见沈知容还在笑,淡淡地道:“你们沈家人当真是从容自若,杀了人,还这般云淡风轻。” “殿下,以如斯杀人为前提,民女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杀了据说曾在军中效命过两年的豫亲王世子,莫非,世子爷有什么疾患?”如斯提起桌上水壶,掂了掂,又去茶几上寻了一个白瓷茶碗,给傅韶珺斟了一杯凉茶。 “没有,你,怕是以美□□惑他。”傅韶珺瞥着茶碗中的茶叶梗起起伏伏,暗道不愧是百年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后嗣,死到临头,反倒不见慌乱。 “以如斯以美色做诱饵杀人为前提,不说杀人动机,但说如斯杀人后,谁替民女藏尸?延家为找世子爷,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可见,世子爷不论生死,人被藏在了延家之外。能带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人离开延府,替如斯藏尸的,不是非同小可之人,便是卑微低贱的人。”如斯请傅韶珺在正面椅子上坐下,才随着沈知容斜签着身子坐下。 “……那人,能送了冰倩纱,身份定是非同小可。”沈知容推敲着。 如斯置身事外般,冷静地说道:“以如斯杀人为前提,慢说,如斯没有认识身份非同小可的人物的机会。便是有,那日出入延府的人,谁能不但将手伸到冰倩纱上,又能知晓,殿下要来取回白玉镯?” “四殿下?虽说进贡的冰倩纱数目有限,但皇后娘娘要,也未必没有;殿下想要玉镯的事,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小云儿自己将话说出口,又自嘲地笑,“四殿下若瞧见四姑娘形容跟贵妃娘娘相似,不恨屋及乌就罢了,哪里还会撺掇四姑娘凭借这副容貌,博取三殿下怜悯?知道殿下要玉镯的又没几个,故意去砸,故意叫人想到皇后头上,也太粗浅了些。” 傅韶珺袖着手,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以如斯以美色做诱饵勾结身份非同小可之人杀人为前提,既然有人替如斯藏尸,二人之间,岂会没有默契?如斯得了那冰倩纱,岂还会因家境困窘,典当了那冰倩纱?岂会不求脱罪,反倒叫争强好胜的三姐姐穿了去?坏了原本要效仿清厦公主,博取殿下悲悯的算计?” 傅韶珺反驳道:“兴许,是你机敏地察觉,那冰倩纱太过惹人注目,是以,临时改了主意。” “以如斯先以美色做诱饵勾结身份非同小可之人杀人藏尸且临时改了主意为前提,如斯做贼心虚,不思量着,‘擒贼先擒王’,去讨好了今上、豫亲王,以求免罪,为何反倒要博取殿下悲悯?” 傅韶珺紧紧地抿唇。 小云儿冷笑说:“兴许是你没胆量穿那冰倩纱,又不死心放过这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计谋,所以歹毒地叫你三姐姐去今上跟前投石问路。” 沈知容觉得这话不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插嘴说:“既是知道宫里秘辛,晓得清厦公主爱跟贵妃娘娘母女二人扮作姊妹花,且又弄得到世间难寻的冰倩纱的人,又岂会料不到人死如灯灭,今上、娘娘已经将逝去的清厦公主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有三殿下还记得她?” 如斯思忖着,也说:“正是。若说是跟我同谋的狗急跳墙,也勉强说得通。” 沈知容道:“侄女,别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能在延家不动声色地带走豫亲王世子,又不惹人怀疑的,岂会是个狗急跳墙之人?” “可见,以如斯杀人为前提,那人能不惹人怀疑地将豫亲王世子弄出延家、锲而不舍地将冰倩纱送到如斯这,会是狗急跳墙的人?”如斯说罢,眨着一双真挚无比的眼睛,静静地望向傅韶珺。 轮到他开口解释了。 小云儿踢着不住往下掉漆的书案,嗤笑说:“殿下没必要跟你们分辨。” 傅韶珺抿唇微微一扯,举起手来,葱白如玉的手指间,便多了一枚鎏金的蜻蜓钗,蜻蜓翅膀上碎了的青玉间渗透了些许的暗红,原本笔直的钗,如今也扭曲了。 “这是,凶器?”沈知容惊诧了一下。 “不错,二位认得这凶器吧?”傅韶珺将蜻蜓钗投掷在书案上,“不但有确凿证据,还有韶珺这唯一人证。那一日,韶珺见你们二人进了水亭子,便遥遥地在外等候。不料一个闪身,再向那水亭子去,亭子里便空无一人,只在亭子外,捡到这一根染血的蜻蜓钗。待听说,韶琏下落不明,我便料到他有了不测。” 沈知容待要细看又不敢,好半天将蜻蜓钗拿起来,借着手上的汗往那翅膀上一抹,暗红黏在他指尖,一瞧便是血迹。 “这是民女向舅舅家的表姐借来的,那一日,掉在了延家。”如斯依旧坦然,“以如斯杀人为前提,殿下既是人证,手上又握有确凿物证,为何不早早地向豫亲王禀报?如今奉命寻找豫亲王世子的人,可并非殿下。莫非,殿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云儿脸上忽然涨红,嗔道:“胡扯什么?有什么难言之隐?你道殿下跟你们这些乡巴佬一样,处处藏藏掖掖做那见不得人的事?” 傅韶珺沉吟不语,掐算着将自己的难言之隐说出后的利弊得失,沉吟半天,心道既然这丫头这般会说,他便说了,看她最后能说出什么话来,于是袖着手,沉吟说:“不错,不将你交给豫亲王,也有我的难言之隐。” 沈知容一惊一乍道:“莫非,世子爷失踪,殿下也有莫大干系?” “……不错,”傅韶珺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悔恨。 “以如斯杀人为前提,殿下身为人证、又握有物证,却按兵不动,冷眼看无辜的延家上下为世子爷的事神不守舍;延家怀瑾,放着今上不去伺候,却跑来我们沈家偷偷摸摸……且不早不晚,圣驾进泰安前,酒楼茶肆传出泰安沈家藏有免死铁券一事,莫非,殿下来泰安,便是冲着那莫须有的免死铁券来的?且以如斯杀人为前提,殿下唯恐声张开如斯是杀人凶手,便不肯将证物交给豫亲王;又暗暗要挟逼迫延家,令延家怀瑾鬼鬼祟祟地来沈家寻免死铁券?” “乖乖!”小云儿砸了砸舌头,嘴巴有些干。 傅韶珺先嫌那粗瓷茶碗里的茶水粗鄙,此时,伸手取了那茶水端在手里,抿了一口,犹不解渴,干脆将一碗茶灌下,沉声道:“不错。唯恐你们沈家,将免死铁券用在你身上,我才迟迟不将你的杀人嫌疑声张开。” 沈知容赶紧地解释,“殿下,我们家没有免死铁券。” 小云儿那双三白眼一翻,冷笑说:“有没有,京城沈家难道还不知道吗?他们说你们有,就一定有。” “莫非,京城沈家摊上事了?”沈知容赶紧地问。 如斯眼角扫过那根蜻蜓钗,虽有万千念头,也暂且按下。 “是。”傅韶珺一叹,“四姑娘猜得不错,豫亲王世子回来了才好,若他没了,我也难辞其咎。京城沈家大厦将倾,为保住沈家,我答应了如画替她来泰安沈家取免死铁券。韶琏素来跟我要好,我与他商议着,叫他假装在延家失踪,借此,吓唬得延家老少,替我们来沈家取免死铁券。” 沈知容叹道:“殿下多此一举了,慢说我们家当真没有,若是有,既然用不着,做个顺水人情,也会送给京城沈家。” 小云儿冷笑一声,“这话说得好听,但几十年不来往,谁敢信你们泰安沈家没有幸灾乐祸?就一定会让出免死铁券?” 沈知容冷笑说:“你也太将人看轻了些。” “……瞧豫亲王还随着今上游山玩水,料想,殿下跟世子爷的谋算,豫亲王世子也是心知肚明,这会子,豫亲王还当世子爷好端端的?”如斯问。 “是。”傅韶珺迟疑着,咽下一口唾沫。 “殿下是因跟世子爷接应不上,才笃定他出事了?”如斯又问。 “是。”傅韶珺眉心一跳,不敢去想,若豫亲王得知,傅韶珺当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对他做什么。豫亲王生得白胖和蔼,且满嘴谗言,实则手段狠辣,又是深得天元帝宠信的一母兄弟。若豫亲王得知,因他大意,他的独子生死不明……深叹一声,便又望向如斯。 毕竟没有原主的记忆,如斯不敢将话说死了,人证也并非只有傅韶珺一个,还有个才威胁她便遭逢横祸的沈如初。 既然拿不准,一切假设就好。 如斯道:“以如斯杀人并沈家有免死铁券为前提,莫管殿下那边如何算计,如斯这,比之‘独辟蹊径’地博取殿下悯恤脱罪,自己个寻了家里免死铁券留在身边,又或者,拿了免死铁券,求殿下宽宏发落,岂不是更稳妥?” 傅韶珺一怔,喃喃道:“这般说来,四姑娘没杀人、沈家也没有免死铁券?” 沈知容轻轻地一嗤,吓得他快要丢了半条命,说到底,还是京城沈家、傅韶珺的头疼事,跟他们沈家没关系。 “殿下若执意拿着民女顶罪,民女也无话可说。”如斯道。 沈知容嗫嚅说:“……殿下,拿住我们一家,对殿下没好处。” “那又有什么坏处?”傅韶珺反问。 如斯思忖着,说道:“坏处民女也不知道,但凡事总有个后果。以如斯杀人,且跟一个那得到冰倩纱、知道殿下要取回玉镯的人勾结藏尸并沈家有免死铁券为前提。诸位必定会如小云儿公公那般,想到皇后头上。如此,急等免死铁券救命的京城沈家没了救命稻草,大厦倾倒,殿下少了背后支撑;原本跟殿下亲近的豫亲王,没了子嗣,必定要迁怒于皇后头上;皇后不管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忌惮豫亲王权势,第一个要处置的,便是没了舅家依仗的殿下。如此这般,今次同来泰安的,谁又得了好处?” “二哥?”傅韶珺一凛,眼前晃过一道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苍色身影。 “殿下英明。” 傅韶珺脸上凝出一层寒霜,“你的意思是,韶珺承担不起这后果,便不能叫那前提存在?” “殿下?”小云儿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着,“莫非是二殿下设局……” 傅韶珺眸子惊疑不定,忽地道:“走!”抬脚便向外去。 “殿下——”如斯捡起书案上的蜻蜓钗,坦诚地走向停住脚步的傅韶珺。 傅韶珺向那“如山铁证”上一瞥,攥着拳头,权衡一番利弊,宁愿不问真相如何,都要将嫌疑推到他人身上,叮嘱道:“我不曾在延家见过你,你也不曾,领着豫亲王世子进过水亭子。” “民女遵命。” “方才的话,再莫向旁人提起。”傅韶珺丢下一句,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吁——沈知容长出一口气,见如斯攥着那蜻蜓钗,叹道:“不能还给甄家姑娘了,这发钗,我拿去处置了吧。” 如斯攥着发钗一笑,“三叔,还是交给我处置了吧。” “……也好。亏得侄女口齿伶俐,不然……”沈知容又叹了一声,转动自己僵死了的脖颈,嘀咕说:“若侄女当真杀人,当真有人替侄女藏尸,这人替侄女脱罪的手段,也算是别出心裁了,指不定真真假假,将自己也算进去了。”说罢,揉着脖颈,便漫不经心地向外去。 如斯掂量着蜻蜓钗,因沈知容一句话,愣在地上。 第18章 不是给姑娘了吗? “三叔别把屎盆子往自家头上扣,我怎么会杀人?”稍稍怔愣后,如斯立时追出去,出口反驳。 沈知容本是随口胡说,见如斯追出来计较,忙道:“侄女,三叔随口说说,日后再不敢提了。” 如斯攥着蜻蜓钗,微微抿唇后,决心去寻如初去问个究竟,于是将蜻蜓钗放入腰上荷包,便紧跟着沈知容出来,不等出门,就见沈知言苍白着脸过来了。 “知容、斯儿,”沈知言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咱们家跟沈贵妃的冤仇越发地大了。方才,今上得知如初也遭了秧,又疑心是贵妃娘娘所为,叫尹公公给贵妃娘娘传了一句狠话。贵妃娘娘原本穿着那冰倩纱还好,谁知她偏将冰倩纱给脱了。一则暑气太大、二则气急攻心,娘娘就在花园里昏了过去。” “娘娘人呢?”沈知言一愣。 “已经回了行宫。”沈知言唏嘘着,又自顾自地喃喃说:“传说,沈贵妃深得君心,怎地这会子,娘娘不好了,主上还有雅兴在花园里带着两位王爷、两位殿下玩笑?甚至听说,咱们家有一块山石上刻着圣祖遗墨,还打发人回行宫,请了太后、皇后,拣着哪一日天气凉爽了来咱们家呢。” “太后、皇后来咱们家?”沈知容一惊,遮住嘴,不敢提如斯有杀人嫌疑,便只将京城沈家只怕不好了的事,在沈知言耳边说了。 沈知言眉头一皱,“难怪呢。”先担忧后又觉傅韶珺若不是个糊涂人,不会这会子跟泰安沈家反目;又见院子里没有甄氏身影,疑惑地问:“你二嫂子呢?” 如斯上前问:“父亲拿母亲银子时,可曾碰过皇后娘娘赏赐的玉镯?” “盗亦有道,我从来只拿你母亲银子,碰那劳什子做什么?”沈知言嗔道,望见堂屋窗子,那层失了颜色的深绿窗纱后露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忙慌地撇下沈知容、如斯向房里去。 “看来,摔了玉镯的,当真不是二哥。侄女,据我说,你这事说出来,定会闹得人心惶惶,还是别说了吧。” 如斯点头。 沈知容放心地背着手,缓缓地向西边自己个院子去。 如斯拿着帕子擦了下脸颊,见脸颊上的擦伤微微有些痛楚,才要走,就见双桥头上蒙着雪青帕子堆笑走来。 “姑娘,因听说太后、皇后会来,老夫人叫我们回来,好生收拾收拾姑娘们的屋子呢。”双桥走来,便要去搀扶如斯。 如斯淡淡一笑,“你随着我去探望三姑娘。” “姑娘——”双桥心虚地轻呼一声,焦急地低声求道:“姑娘,是双路反复求我,不得已,我才……” “随着我来。”如斯也不跟双桥纠缠,领着她径直向大房院子去,路上遇上一堆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的宫人,自觉在一旁让开路,待人过去了,才又领着双桥向大房院子去。 只见此时,凤氏、如是不在这院子里,这院门便大咧咧地敞着,循着啜泣声,轻而易举地,便寻到屋后抱厦第二间如初的屋子。 如斯打起门上挂着的竹帘,微微侧头,便瞧见里头周姨娘坐在如初床前攥着帕子嘤嘤地哭,眼睛向房里一睃,便抬脚进去,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便打量床上脸色煞白、头上紧紧裹着一层棉布的如初。 “四姑娘。”周姨娘讪讪地喊。 “三妹妹还没醒来?”如斯伸手,在如初额头上试探了一下,见如初眼睫不住地乱跳,猜着她是醒了。 周姨娘歉疚地说:“四姑娘,你那衣裳原本留着就不好,三姑娘替你穿了,也算是替你挡灾。” 如斯一笑,指着双桥说:“别提那衣裳的事了,这会子,姨娘领着双桥去见老夫人,跟老夫人说,我将双桥让给三姐姐了。” “这怎么能成?这么着,四姑娘不是没人伺候了?”周姨娘悻悻地拿着帕子擦眼泪,眼睛一瞥,忙给双桥使眼色。 双桥赶紧地跪下,“姑娘,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再饶你,怕我要死在你手上了。姨娘,这会子宫里贵人都来了,若闹出来,谁脸上都不好看。至于我,待宫里赏赐下来,再叫老夫人、母亲替我买个老实憨厚的人使便是了。”如斯盯着床上的如初说。 周姨娘脸色惨白,料想去了沈老夫人、凤氏跟前,不能得个好,但看如斯神色决绝,便轻叹说:“双桥,随着姨娘走吧。” “……是。”双桥跪在地上,料想自己个在沈家彻底没脸了,日后怕要进了厨房成了烧灶的丫鬟,给如斯磕了头,颤颤巍巍地起身,就随着周姨娘向外去。 窗子外蝉鸣阵阵,间或有一缕蟋蟀鸣声传来。 “三姐姐该醒了。”如斯说。 如初眼睛睁开一条缝,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甚是忌惮地望着如斯,赌咒发誓说:“四、四妹妹……那一日,延家水亭子的事……姐姐再不提了。” “……那穿苍色衣裳的人,是谁?”如斯问,因如初的话,笃定如初不是如天元帝等人推敲得那般,被沈贵妃作践。 如初战战兢兢,眼神虚弱地盯着如斯,“妹妹惹来的人……妹妹还不知道是谁?” 如斯轻轻地摇头。 如初声音不住发颤地说:“姐姐、姐姐也不知那人是谁……左右,有人说,姐姐再说那日的事,便要小命不保。” “三姐姐安心养伤吧。”如斯见问不出什么,便站起身来。 “四妹妹……”如初虚弱地喊,将苍白的手伸向如斯。 “三姐姐放心,过了这道坎,咱们姊妹还跟先前一样和睦。”如斯毫无猜忌地轻轻拍了拍,只觉握住的手有些古怪,细心一摸,便觉如初竖起了两根手指。 二殿下?如斯一怔。 如初皱着眉,见如斯似乎领悟到了,赶紧地将手收了回来。 如斯纳闷如初怎地不直接告诉她? 正纳闷,只听一声“姑娘,该吃药了”,双路便端着一碗汤药,缓缓地走来。 “四姑娘。”双路亲昵地呼唤。 如斯瞥见她端着碗的腕子上金光一闪,仔细一瞧,是一根雕刻着缠枝藤蔓的金钏,登时明了双路被人收买了,是以如初才不敢直白地告诉她,丢下一句“好生伺候三姐姐”,便迈步向外走。 若是二殿下,那她岂不是,阴错阳差,为求脱罪,陷害了帮“沈如斯”脱罪的人?手指摸过唇下一点伤疤,心道女子容貌何其重要,“沈如斯”宁肯毁容,也不许如初泄露出那一日的事……怎么想,“沈如斯”都是杀害豫亲王世子的凶手。 “叫你吃里扒外!等着吧,你这样的人,将来少不得要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奶奶,姑娘都没说什么……” “姑娘不说,是姑娘厚道!”胡氏嗔道,“胆敢偷了姑娘的东西给旁人送去,你真是烂透心了。也不知你老子娘是怎么教养你的!若早几年,少不得要被拉出去配小子呢!” “奶奶!”如斯听胡氏嗓门太大,嗔了一声,快步走到胡氏跟前,“家里只剩下周先一个小子,奶奶要拉了她配谁?” 胡氏道:“我是为姑娘咽不下这口气!”瞥见一队宫人过来,气焰一下子没了,冲着双桥呸了一声,反倒催着如斯快走。 如斯还有那蜻蜓钗不知如何处置,又生怕节外生枝,再撞上哪位贵人,于是紧跟着胡氏走,进了院子,见原本丢在地上碎了的玉镯、扳指不知被谁收了去,回了抱厦里,原本被热气蒸腾得有些发晕的头脑,被门外堆着的香樟枝条、并门前风卷来的薄荷气息一激,人便又清醒了一些。从荷包里拿出那蜻蜓钗,轻轻地一掂量,只觉这分量不像是鎏金银钗,于是去笸箩里拿了搜刮针脚的小刀,向那蜻蜓钗上一划,果然瞧见,薄薄的一层金下,是一层锡。 胡氏不明就里地跟着,瞧见了,狐疑道:“姑娘不是说,这发钗丢在延家了吗?” 如斯答非所问道:“奶奶,你瞧,表姐说是借了我金钗,原来是一支鎏金的锡钗。” 胡氏干瘪的嘴一撇,“难怪表姑娘那样大方呢,亏得舅夫人还有脸催着夫人叫夫人呸。姑娘赶紧地将这锡钗还给表姑娘吧。” “这可还不得。”如斯握着蜻蜓钗一笑。 胡氏错愕道:“这是为什么?姑娘弄丢了表姑娘的锡钗,表姑娘催着要金钗,咱们就拿了这锡钗去打她的脸就是。” 如斯笑道:“奶奶,就怕是打了甄家的脸,才不能还。奶奶,您想,咱们家来了贵人,富贵指日可待,若打了甄家的脸,母亲面上无光,谁又捡了便宜?” “凤家?”胡氏一个激灵。 “奶奶去弄个火炉来,咱们将那香樟枝条弄到锅里煮,明着去蒸樟脑,暗中,将这锡钗化了。等皇上的赏赐下来,表姐要金钗,便赔她金钗,要银钗就赔给她银钗,折了一些银钱,顾全的,可是母亲的体面。”如斯头头是道地说。 “蒸樟脑?”胡氏迟疑了一下,虽人老眼花,却还不糊涂,握着如斯的手,盯着那蜻蜓钗上碎玉间的暗红,嗫嚅道:“姑娘,你别将我当成老昏聩!这蜻蜓钗,跟姑娘从延家回来,就问老奴免死铁券的事可有关系?” “咱们家,有免死铁券?”如斯为转移胡氏主意,不答反问,越发确定了“沈如斯”的罪行;也更确定,沈贵妃有意照拂泰安沈家,也是冲着免死铁券来的。 “有。”胡氏点头。 “在哪?”如斯赶紧地问。 “不是给姑娘了吗?”胡氏愕然,拿着手背贴向如斯的额头。 铁证如山了。 第19章 盛情难却添加四婢 如斯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饶是自觉自己教养良好,却直想骂娘,面上依旧沉稳,笑道:“奶奶莫不是老来多忘事,记错了?怎地老夫人、老爷、夫人们都不知道咱们府里有免死铁券,奶奶偏知道?” 胡氏嗔道:“姑娘又将我当老昏聩了!老老老太爷说,这免死铁券就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就赏赐给了我们老胡家,还叮嘱我们老胡家,别将这事说给你们沈家人听,免得家里子弟,仗着家里有免死铁券,惹是生非。” “不叫说,怎地就给了我?”如斯伸手指向自己,眸子在屋子一转,只觉那会子有双桥在,“沈如斯”未必敢将这么要紧的东西,藏在这屋子里。却不知,离了这屋子,“沈如斯”还有什么地方可藏东西? 胡氏道:“姑娘脸色煞白煞白地回来,我见姑娘抱着那又笨又重的免死铁券才安了心神,琢磨着,反正那铁玩意留着又没用。便给了姑娘就是。” “……原来如此。”如斯一叹。 “别说什么原来如此,”胡氏焦急地推了如斯一下,“姑娘倒是说说,莫不是惹出什么事了?我原当姑娘,小姑娘一个,撑破天,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来,是以……” “奶奶,别问了,这事已经过去了。速速拿了火炉来,融了这锡钗才是。”如斯催促说。 胡氏嘴角再三蠕动,思量着说:“姑娘,这会子家里昏得昏、病得病,蒸那樟脑出来,岂不是太惹人注目?” “奶奶,如斯虽要融那锡钗,但也是打心底里要弄些樟脑给长辈们提神呢。” 胡氏心里嘀咕着,终于向外去了。 如斯攥着那蜻蜓钗,猜度着若当真是二殿下为“沈如斯”藏尸,二殿下又为什么要惹得一身骚?为美色?低头一瞧,心道豆蔻年华二月初,指不定呢。为免死铁券?毕竟藏尸后,又有人指点如斯得了免死铁券。 可若是为了免死铁券,岂会得不偿失地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毕竟傅韶珺轻易地,便想到了二殿下头上。 一时无解,干脆不解,眼睛在房里梭巡着,正思量“沈如斯”会将免死铁券藏在哪个角落,便瞧见里间梳妆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枚,用血红丝线层层缠绕的玉扳指。 拿起那玉扳指,如斯拨开上面紧缠着的丝线,瞧见一星绛红云霞,心知这扳指便是傅韶珺赌气砸碎了的那一枚。 “姑娘,火升起来了。”胡氏一面去摘身上粘着的香樟叶子,一面向如斯走来。 “我随着奶奶去。”如斯手一伸,白若纨素的手掌上落着一枚红彤彤的扳指,“这是奶奶缠的?” 胡氏伸着脖子一看,否认道:“我这老眼昏花的,哪里有功夫做这闲事?” 如斯疑惑着,不知这扳指又会招来什么祸,便将扳指放在腰上荷包里,一径地随着胡氏走,还不曾走到那后罩房,便见甄氏那的如意眉飞色舞地领着四个各有千秋的婢女过来了。 如斯瞧着脸生,就问:“家里来了客?” 如意神采飞扬地说:“姑娘,这些人是黎家送来的。” “汇贤雅叙的东家?” “正是。”如意不住地咬着红嫩嫩的嘴唇笑,“黎家听说今上来了,又听说等天略凉快一些,太后、皇后也来,唯恐咱们老爷、夫人算他的旧账,便求了延家,给咱们家的老夫人、夫人、少爷、姑娘,一人送了四个丫鬟;延家也将接待今上、太后的东西,大到屏风、桌椅案几,小到香珠、绣帕、漱盂、拂尘,都送来了。据说,明儿个,行宫那还要来几位公公来咱们家挑选布置太后、皇后起座、更衣的地方呢。” “乖乖!”胡氏感慨一声,“真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才有个苗头,这烧热灶的就来了。” “跟红顶白。”如斯吐出四个字,见如意领着的四个婢女听她们三人议论纷纷,依旧神色坦然,便问如意:“老夫人、夫人们要收下?” 如意一怔,圆嘟嘟的嘴巴撅起,“做什么不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呸,当着姑娘面,胡吣什么呢?”胡氏挺起胸膛,不过片刻功夫,饱经风霜的面上立时有了当年当家管事时的气势,将怀里的香樟枝条放在一边,不卑不亢地问:“你们四个,叫什么?” 四人中,一个脸颊上略有几点米糠大小麻点的十三四岁白净婢女,款款一福身,“奴婢原在黎家针线房里做活,不曾在主人家跟前露过脸,只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如今跟了四姑娘,还请四姑娘给奴婢命名。” 剩下三人附和着,纷纷道:“请姑娘给奴婢起名。” 如斯冷眼瞧着这四人身上衣着,材质不在她身上这一身衣裳之下,但这四人诚惶诚恐,却不曾小看了她。暗道黎家门户这样高深?能离开沈家十余年,便养出这样识大体的婢女?听这婢女所说,她原本还在延家出不了头。 “……黎家商铺,在泰安遍地皆是。请问,黎家开了几间当铺?”如斯问。 那当先的婢女,坦荡地回道:“回姑娘,泰安本地,最大的当铺,前年都已经叫我们老爷顶了去。若说有几间,奴婢不知,但料想,旁人口中提起当铺,说得,必定是黎家的当铺。” 甄氏才典当了冰倩纱,那冰倩纱便能借着胡氏的手回到她身边。可见,汇贤雅叙的东家、跟延家交情甚好的黎家,也是那位替她藏尸之人的亲信。 “既然是黎老爷一片盛情,我们也不好推脱,”如斯微微一笑,盯着那白净婢女的一双清明眸子,“天这般热,巴不得绿荫多一些。你便叫绿舒。” “多谢姑娘赐名。”绿舒福了福身。 “至于剩下的三位,”如斯一一看去,见剩下的三人,也是十一二岁年华,个个容貌清秀,便对那五短身材的道:“你叫绿沁。”对那身量高挑的说:“你叫绿痕。”最后扫向那身量丰腴的,“你叫红满。” 如意疑惑地道:“姑娘不是要多一些绿吗?” “红满芳蹊绿满丛,姑娘这话看似没有绿,却已绿意盎然。”绿舒一笑。 “你读过书?”如斯问。 绿舒笑道:“略识得几个字。”再一福身,“自今日起,绿舒便掌管姑娘房里的针线;绿沁掌管姑娘的体己银钱;绿痕洒扫屋子;红满为姑娘做羹汤保养身子。” “你已经,替我分派清楚了。”如斯陡然想起,既然有人替“沈如斯”藏尸,那人自然也握有“沈如斯”的把柄,此时,她只能“按兵不动”。 胡氏不喜绿舒的自作主张,嗔道:“正是,姑娘还没说,你倒是替姑娘分派完了。” 绿舒稍稍错愕,疑惑如斯怎会猜忌她,须臾道:“若姑娘想再分派差事……” “就这么着吧。”如斯道。 绿舒笑道:“延家的东西送来了,姑娘不去瞧瞧红满、绿痕怎么替姑娘收拾屋子?” “不用瞧了,你随着我来。”如斯微微一笑,决心给绿舒一个下马威,一则打压绿舒气焰、二则,万一侥幸听绿舒说了些什么,总比她一头雾水地瞎子摸象强。 胡氏听如斯说,立时毫不客气地指点绿舒抱了香樟枝条随着她向厨房那去。 如意则带着红满、绿痕、绿沁去替如斯收拾屋子。 绿舒从善如流地抱着香樟枝条,见是进了一间荒废了的小厨房里,便好奇道:“姑娘要做什么?” “蒸樟脑。” “姑娘要这个?”绿舒问了一句,被胡氏瞪了一眼,就不再多嘴,依着胡氏指点,将那樟树枝条拿着斧子砍成碎片、又向锅里加了水,将樟树枝条放进去;最后坐在灶台下,一面往灶台里添柴火一面去拉那吱嘎吱嘎作响的风箱。 “再去给姑娘拿了茶水来。”胡氏道。 “是。”绿舒应着,就去了。 胡氏砸吧着嘴,扇着一屋子的烟雾,将灶台里的柴火拔出一些,接了如斯手上锡钗丢了进去,喃喃道:“这绿舒,是没干过重活的,瞧她干这一会子活,手上都磨破了皮。” 如斯瞅着那锡钗埋没在柴火中,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绿舒不是等闲之人,怕是拿了她把柄的二殿下送来的人。 “姑娘,咳咳,茶来了。”绿舒一面遮住口鼻,一面走进这满是烟雾的小厨房里。 “多谢。”如斯接了那茶碗,见这茶碗并非自己这几日里用的,端起碗仔细一看,见是出自成窑的五彩小茶盅,惊愕下再看,茶盅上描画得,乃是一个袒胸露乳、赤脚颠簸的老者仰头向嘴里倒酒。 “这是黎老爷特意送给姑娘的。”绿舒微微一笑。 她在甄氏房里对着茶壶喝水,被人瞧去了?如斯在手上转着茶碗,忽地笑了,“也好,咱们这院子里多了人,也免得日后,有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绿舒嘴角一动。 胡氏嚷嚷说:“黎家能有什么好东西?怕是早先从我们沈家偷走的东西吧。绿舒,你来烧火。” “是。” 有人来盯梢,是要装作不知,还是设法随着她们虚与委蛇?如斯眉头微微一蹙,捧着五彩小茶盅,便去小厨房外一棵高大的梧桐花树下坐着,正思量着,便见如意又带了一群环肥燕瘦的婢女来。 “这四个,是夫人房里的,夫人给取名叫由心、遂心、称心、绵意。这四个,是二少爷房里的,老爷替他给取了名字,叫司墨、司琴、司棋、司画。二少爷得空了,不喜欢,便又给她们改成司妖、司天、司墨、司砚。”如意笑嘻嘻地说,只觉体面了,并无一分多了人,就分了甄氏对她器重的自觉。 如斯微微一笑,“这会子,我也没什么好赏赐给你们的。都回去吧。” “是。”众人齐齐地应着。 “……这么些人,沈家怎么养得起?”打得了一时秋风,难道还要打一辈子秋风?如斯腹诽着。 从厨房里出来抱柴禾的绿舒轻笑道:“姑娘将心放宽了,天塌下来,都有人替姑娘撑着呢。” 低头、颔首,故作娇羞。 如斯依着心中所想,嗔道:“再胡说!”已经决心,对着二殿下送来的绿舒等人,虚与委蛇。 绿舒瞧见如斯娇嗔,终于放下心来,在胡氏的催促声中,进了厨房。 当真是为了美色? 如斯捧着老翁醉酒小茶盅,站在小厨房外长了些许青苔的水缸前,向水缸里的影子一照,瞧见一个臻首娥眉的女子,便将眼睛移开。 若为了免死铁券就罢了,她找出“沈如斯”藏下的免死铁券给他就是。 如今是为了美色…… 一个龙子皇孙,一个破落户,岂会有美满姻缘?这“亲事”的不合时宜,远在她上一世那门亲事之上。但此时不虚与委蛇,叫豫亲王世子的事发出来…… “妹妹!”沈著的声音斜地里传来。 如斯捧着茶盅一怔,抬头时,才见天色已暗,天边挂着一轮皓月。皓月下沈著愤愤不平地走来。 “妹妹,你这烧灶,是做什么好吃的呢?好大的樟树味道。”沈著拿着手在鼻子前乱扇。 如斯反问:“哥哥无端端地寻到这来,是为了什么缘故?” 沈著欲言又止,好半日冲着地上唾了一口,“妹妹,有件事,说给你听,你千万要沉住气。” “什么事?”如斯纳闷。 沈著一叹,“大伯、大伯娘埋怨你处处惹祸,只说,待贵人再来时,不叫你抛头露面。” 如斯巴不得不露面呢,缓缓点头,“大伯、大伯娘的思量也有道理。” “……你既然这样说,回头听说,你二姐姐有了新衣裳心头面,可千万别嫉妒。且,为免得你二姐姐在太后、皇后跟前失仪,行宫那打发了个老嬷嬷来教导她规矩,你瞧着,也别眼红。”沈著紧紧地盯着如斯,见她当真不嫉不妒,心里纳罕,又说:“四殿下说太后成日里抱怨脑仁叫假髻压得生疼,看祖母额头上狄髻轻巧得很,又要那狄髻。这狄髻本是你做的,但大伯母将功劳揽在了二姐姐头上,你后头听说了……” “哥哥放心,妹妹会以大局为重。”如斯道,那狄髻也不难做,擅长女红的如是也做得了。 沈著倒抽了一口气,歪着头看如斯,“妹妹,你病了一场,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若换在早先,你早哭着闹到老夫人跟前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斯眼风扫向绿舒,见绿舒因沈著这无心的一句话打量起她来,忙对沈著嗔道:“哥哥,大伯答应给我的胭脂鹅脯呢?怎地还不送来?” “知道你就好这一口,大伯怕你不甘心闹事,早早地打发周成去买了。妹妹千万沉住气,别在这档口做那给大伯、大伯母拆台的事。他们要二姑娘出头,就由着他去。”沈著再三叮嘱着,扇着面前的樟树味,皱着鼻子就去了。 眼风扫见绿舒将眸子移开了,如斯轻轻地吁一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豫亲王世子的事过去前,一定不能叫绿舒几个瞧出她的异状。 第20章 千方百计防露陷 “姑娘。”绿舒一笑宛如月牙的眸子盯着沈著的背影,“太后娘娘的头疼,姑娘作何想法?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是以……” “这宫里的秘辛,何必说给我听?”如斯问。 绿舒一怔,“姑娘改了心意不成?” 如斯见险些露陷,轻声一叹:“宫门一入深似海。” “这倒不怕,”绿舒挨近如斯两分,压低了声音,“殿下说,莫管遇上什么事,只要姑娘心意不改,他必有法子破除千难万险。” 这话越发地明白了。如斯微微一笑,“知道了。” 话音落下,就见绿沁、红满来接如斯回房吃饭,如斯向厨房里瞅一眼,“红满陪着胡奶奶用饭。” “是。” 如斯抬脚向前去,眼风扫过绿舒,又落在绿沁身上,彼之蜜糖、我之砒、霜,若是“沈如斯”还在,对这份浓情盛意当是十分欣喜的,可惜,“沈如斯”不在了。 离着抱厦还有百来步,便瞧见原本黑洞洞的屋子里此时明亮得很,细看已经换了一层焕霞纱做窗纱,抬脚进去,只见早先很是寒酸的屋子,已经换了一番面目。 床上挂着橘红纱帐,纱帐边鎏金帐钩摇曳,被蜡烛一照,金光投在了墙上挂着的百鸟朝凤图上。案几上玉盆里摆着石榴花、百宝阁子上悬着五彩八宝瓶。 处处辉煌。 “姑娘可喜欢?殿下想法子将姑娘喜欢的都送进来了。”绿舒问。 “沈如斯”先前没有这些东西,如斯也拿不准这屋子里有哪样是“沈如斯”的所爱,唯恐露陷,便匆匆地一扫,洗了手走到明间摆着的饭桌前,落座后,挑了一块胭脂鹅脯大快朵颐,忽然问绿舒:“绿沁她们收拾屋子,可曾收拾出什么东西来?” “什么东西?”绿舒反问。 “譬如说,一个铁玩意。”如斯提醒道。 “那倒没有。” 果然“沈如斯”防着双桥,没将免死铁券藏在这屋子里。 绿舒款款地走到如斯面前,手一伸,将一本琴谱递到如斯面前,“姑娘将这首《蒹葭》练熟了吧。” “……清厦公主擅长琴技?”如斯问,正思忖着“沈如斯”可会弹琴,便见角落处,摆着颇有古韵的长琴一把,暗道莫非那位二殿下,打听到“沈如斯”会古琴,便早早地将古琴送来?可惜,她不会。 绿舒笑道:“姑娘当真聪慧,清厦公主蕙质兰心,太后最疼她不过了……今儿个,主上见着姑娘,没想到清厦公主,迟一会子,也会想起清厦公主来。” “……殿下送冰倩纱来,可曾想过,兴许会叫三殿下猜度起我来?毕竟那冰倩纱……” “不怕三殿下去想,就怕他不敢想。”绿舒一笑,眸子月牙般地弯起。 “不知殿下要叫我做什么?”如斯问。 绿舒拿着琴谱,向如斯面前一摆,“练熟这首《蒹葭》。” 如斯微微有些着恼,冷笑道:“不说清楚,便叫我稀里糊涂去练这首《蒹葭》?” 绿舒一怔,喃喃道:“殿下不是叫姑娘一切交给他处置吗?” “……三殿下,猜忌二殿下,这叫我如何能安心?”如斯反问。 绿舒笑道:“姑娘原来是为二殿下担心,姑娘且放心,这本就在三殿下算计之中。三殿下不将矛头对准二殿下还好,一旦对着了,看三殿下如何收场。” “这话怎么讲?”如斯谦虚地向绿舒讨教。 绿舒原本就一心要将宫里的事说给如斯听,此时听她问,就道:“姑娘以为今上多大年纪了?” “四十过五了吧?” “哪里呢,今上已经年过六十,但还不曾抱过孙子。” 如斯点头,“难怪今日延怀瑾的话,会冒犯了主上。” “今上膝下的四位皇子,只有大皇子已经娶妻,但虽娶妻,因还未分府,大皇子如今还住在宫中。” “莫非……”如斯一怔。 绿舒笑道:“姑娘果然聪颖。大皇子如今已经一十九岁,是四位殿下里,领了正经差事的主。且今上领着太后、皇后前来巡游泰山,也放心将朝中宫中事务交给他们夫妇料理。” 一十九岁,尚未分府……皇后膝下的四殿下傅韶璋,又是那么个心性……如斯拿着筷子剔去那胭脂鹅脯上的一点肥腻,“这便是,皇后娘娘她,助二殿下一臂之力的缘由?” “那可不,二殿下为了姑娘,可是以身伺鹰,跟皇后娘娘做了买卖。”绿舒喟叹着,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如斯,似乎在提醒如斯,千万不可做对不起二殿下的事。 如斯一默,看来皇后果然不冤枉,只是,二殿下有意用这太粗浅的手段,反倒将皇后撇清了。只可怜那位留在京城任劳任怨替今上处置政务的主,还不知自己个被优哉游哉游山玩水的皇后、二殿下算计了。 “日后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免得,我不知道殿下的心思,反倒坏了殿下的大事。”如斯嘴上如此说,心里琢磨着如何将绿舒几个从她身边支开,如此,才免得她的“破绽”被人瞧去。推开碗筷,在这满是“沈如斯”所爱的屋子里坐不住,先出来向甄氏那去,站在甄氏房门外,待要进去,听见一声“腻腻歪歪,挨着我做什么?”,便收了脚步,又向沈著那去,还不等进门,忽地听见一声“摸我肋骨做什么?”随即沈著便风风火火地裹着衣裳跑了出来。 “妹妹。”沈著迎头撞上如斯,尴尬地呼喊一声。 如斯笑道:“谁摸哥哥肋骨?” 沈著下巴向房里一呶,“还有谁?还不是今儿个来的司妖。” 话音落下,便见一个身量丰腴的十五六岁标致丫鬟穿着牙白短儒、朱红撒花百褶裙追了出来。 司妖大大方方地对如斯一福,“姑娘,正要伺候少爷更衣沐浴,谁知他忽然跑了出来。” 如斯瞥了沈著一眼,笑道:“我们家不曾富贵过……” “胡说,我们家早先也富贵着呢。”沈著反驳。 “可终究是老黄历了,时过境迁,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下人,我们做主人家的,也不自在。司妖,你且回去自己个收拾着,歇了吧。过几日,哥哥习惯了人家服侍就好。”如斯笑着。 司妖应了一声,脉脉地看了方才吓她一大跳的就沈著一眼,便回了东厢。 沈著甚是敏锐地捕捉到如斯那句“也不自在”,待司妖走了,走上前,悄声问:“妹妹,可是黎家送来的丫鬟瞧不起你?你瞧见她们带来的包袱没有?只怕她们的东西,比咱们的还好呢。” 如斯轻轻摇头,“哥哥,你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喜爱的吗?” 沈著笑嘻嘻地说:“姓黎的没敢送便宜东西,都是好东西,谁不喜欢?” “哥哥,”如斯沉声喊了一声,见沈著终于正经地双目专注地看她,眼眸便向周遭瞥去,以防绿舒忽然过来:“哥哥,咱们家的东西,都是延家、黎家送来的。你瞧着那些东西怎样?” “自然是好,祖母说,她也就是几十年前,享受过这样的富贵。”沈著道。 “哥哥,有人前来巴结,虽是好事一桩,但后患无穷。” “此话怎讲?”沈著问。 如斯瞥见一个穿着靛蓝襦衣、月白百褶裙的婢女站在几步外的廊下,低声道:“……哥哥只想着,我房里的东西,是黎家、延家送的,就明白了。” 沈著一怔,只当黎家送了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忙道:“妹妹,我送你回房。”一路随着如斯走着,闻见那樟树味道,立时打了个喷嚏,待进了如斯宽敞的抱厦房里,向内仔细地梭巡一番,不觉有什么不妥的。 “哥哥,这些,都是妹妹爱的。”如斯咬定了一个爱字。 沈著一个激灵,登时明白如斯的言外之意。这屋子里被褥纱帐乃至陈设的屏风、逗趣的鎏金双鱼帐钩,都是如斯的所爱。客套巴结送上礼物来就罢了,还送得这样妥帖……莫非,延家,不,延家瞧不上沈家;莫非从沈家出去的奴才秧子黎家,打起了高攀如斯的主意? 虽不知如斯有什么好高攀的,但沈著认定了自家的姑娘,不能嫁个奴才秧子,于是皱着眉,说道:“这些,也是哥哥爱的,叫你这的绿什么,将你这屋子里的摆设,跟哥哥屋子里的换了。” “哥哥,这不好吧。”如斯瞥了绿舒一眼。 绿舒忙上前道:“正是,少爷,这些都是姑娘家用的,若少爷不喜欢自己房里的那些,就叫黎老爷……” “哪里这么多废话?你在黎家时,也这样多嘴?赶紧地给我换了。”沈著不耐烦地说。 第21章 世上真没有万金油 绿舒、绿沁犹豫着,见沈著还要动怒,只得依着他所说,将屋子里的陈设一一收起,又跟司天、司妖换了,将油绿的绡帐、葱绿的墨兰给如斯换上,在沈著坚持下,那把极有古韵的长琴,也被沈著带了去。 不用费神去练琴,如斯总算痛快一些。 绿舒为难道:“姑娘,不如,明日再给姑娘讨一把长琴?” “不必了,再弄来,岂不惹得哥哥怀疑?”如斯一笑,听绿沁抱怨说“大夫人不肯多给热水,只给了一桶”,心道绿沁、绿舒这些不曾吃过苦头的丫头,进了沈家,要大受一番磨难了——凤氏给这一桶水,已经很大方了。 不过,这四个有见识,对她也是一桩好事。譬如,她再拿了香膏涂脚时,就没了惊诧之声。 反复揉捏了一双今日里受尽苦头的脚,待脚心发烫了,这去那铺着焕霞纱被的床上躺着,听枕头里沙沙作响,就问:“这里头塞了什么?” “姑娘前不久病了,问了太医,殿下特特地寻了菡萏,成苞地掐下来,晒干了做成了枕头给姑娘送来。” 遇上情种就更难摆脱了,如斯眉头蹙了一下,转而便又睡下。 次日一早,胡氏悄悄地来说:“烧了一夜,已经融了,随着锅底的灰尘铲去做填水坑去了。” 如斯心里放心,去给沈老夫人请安时,见满府上下呼奴唤婢好不热闹;一会子这个说“甄家老爹来了”,一会子那个说“凤家舅爷送帖子来了”,只听沈老夫人说“如今忙着接驾,哪里有功夫去见?来了人,统统打发了就是”。 如斯在沈老夫人那瞧着凤氏迎来送往,见如是随着个极有威严的老嬷嬷过来,忙识趣地告退出去。 偏如是摆脱开那老嬷嬷,便忧心忡忡地紧跟着如斯,一径地跟到二房院子里后罩房那的小厨房外。 “四妹妹放心,姐姐不是贪功之人。待将狄髻送到太后跟前,姐姐一定将这狄髻是谁心灵手巧想出来的,说给太后老人家听。”如是难为情地对如斯说。 如斯一听,反倒觉得好笑,“二姐姐,伯父、伯母唯恐我见了贵人又惹出祸来,再三思量,才不许我去见,二姐姐执意叫我去,万一惹出祸来呢?” “能惹出什么祸来?四妹妹是怕贵妃娘娘怪罪?”如是问,倒是真心地以为如斯得罪沈贵妃,不过是因运气差了一些,谁能想到她跌倒的事,今上会不明就里地怪罪到沈贵妃头上? “还是罢了吧。”如斯听小厨房里的胡氏叫她,忙转身向厨房去,过一会子拿着锅盖走来,叫如是去瞧那煮了一夜凝出的一层白晶。 “这是……猪油?”如是瞧着像,又觉味道不像。 “是樟脑。”如斯笑着,“昨儿个家里老少都昏了,拿了这想樟树枝里提的樟脑提神也好。” “……树枝里,也有油脂?我还道,那豆芥里才有油脂。”如是错愕。 “这当然,樟树里有樟脑、桉树里有桉树油,薄荷里有薄荷油。二姐姐寻常用万金油,还不知道那万金油是用白蜡加着樟脑、桉树油、薄荷油做的?”如斯接了绿舒手上的竹篾去刮那樟脑,琢磨着给甄氏做个香囊,省得她三不五时就要昏厥一场。 “什么是万金油?”如是疑惑。 正刮那樟脑的如斯手一顿,侧头望向绿舒,“宫里,可有万金油?” 绿舒轻轻摇头,蹙眉说:“奴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真?”如斯本要借着蒸樟脑将锡钗不动声色地融了,谁知当真炼制出了樟脑,心思一转,暗道反正那万金油并非什么难做的物件,小作坊里便可做出,且要用的薄荷、桉树、丁香、肉桂,园子里应有尽有。若弄出来,也是一个一家老少糊口的手段——一家老少只管着呼奴唤婢痛快着,总要有人费心思养家糊口才成。 “二姑娘。”双泓急急忙忙地领着两个脸生的丫鬟过来,仓促地跟如斯介绍说:“四姑娘,这是侯月、这是待月。”便挽着如是的臂膀,堆笑说:“二姑娘,嬷嬷等着呢,别叫嬷嬷等急了才是。” “正是,二姐姐快些去吧。”如斯催促着,瞧见如是一连惭愧地去了,便吩咐绿舒、绿沁、绿痕、红满去园子里弄了薄荷、桉树、丁香、肉桂来。 绿舒很给如斯脸面地打发了绿沁、绿痕、红满先去,避讳着厨房里的胡氏,微微蹙着眉,担忧地说:“姑娘,没有长琴,怎么用琴声将太后引来?” 如斯轻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只管听我吩咐便是。” “姑娘当真有妙计?”绿舒轻声问了,见如斯发丝上沾着尘埃,身上也满是樟树的气息,只觉这气息,叫人神志清醒得很,清醒到,竟然意识到昨晚上那把长琴被沈著带走,似乎恰合了如斯的心意。 “不然,你以为呢?”虽是虚与委蛇,但如斯可没想处处看人眉高眼低,“快些去园子里将我要的东西弄来吧。” “是。”绿舒应着。 胡氏从厨房里出来,皱眉问:“姑娘又要什么?” “劳烦奶奶向大伯母那,替我再要两口铁锅两担柴火一斤白蜡。”如斯道。 胡氏嘴一撇,“大夫人那么个小心人,她肯给姑娘这些东西?” “奶奶只管去要便是,狄髻的功劳给了二姐姐,大伯母怕我拆台,一准会给。” 胡氏将信将疑,将两只手在腰上系着的围裙上擦了一把,觉得脸颊上有些微微发痒,伸手抓了一下,不防手上的炭灰擦在了脸上,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出了门,直向大房院子里去,远远地,听见一道尖细嗓音说“太后来时,先去沈家上房歇脚,见过了三位姑娘,便去花园寻访圣祖遗墨;随后,便在豫亲王赞赏有加的蔷薇花架下吃茶。” “公公,家里三姑娘跌破了头,如今还一连病色;四姑娘身子也弱得很,出不了门,见不得人。”凤氏应着,一脸谦逊地领着个面白无须的老内监从院子里出来,撞上一脸炭灰的胡氏,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这是厨房上的婆子?”那内监高高地挑起浅淡的眉。 凤氏唯恐说这是姑娘奶娘,就要被这内监瞧不起,埋怨胡氏没眼力劲,便嗔道:“不去伺候茶水,来这做什么?” 胡氏一呆,待要跟凤氏理论,又听那内监叮嘱凤氏“太后老人家来了,千万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藏好,若冲撞了太后老人家,你一百个脑袋都赔不起。”思量着,便对凤氏说:“夫人,小的来要两口铁锅、两单柴火、一斤白蜡。” “知道了,金穗、金锁,去拿了给她。”凤氏深知胡氏那倚老卖老的性子,唯恐胡氏撒泼,赶紧地就领着那老内监向前走。 胡氏呸了一声,觑见金锁领着个圆脸丫鬟过来,知道这金穗也是黎家送的,就紧催着说:“快些将我要的东西送到二房院子里去。” “奶奶,不如等夫人闲下来……”金锁猜着凤氏的性子,不敢轻易地答应下来。 胡氏冷笑说:“不立时给我送来,信不信,我这会子破开了,抱着夫人大腿讨月钱去?” 金锁脸一白,见金穗抿着嘴面上流露出两分不屑,知道被金穗看轻了,忙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奶奶先回去,等一会子,就叫周成家的给奶奶送去。” “等着呢。”胡氏憋着嘴,咕哝着骂了金锁一声,闻见一股清香,见双泓躲躲闪闪地抱着个纱面包袱走来,疑心这是沈知行、凤氏偷偷摸摸给如是添的衣裳,心里为如斯鸣不平,但想起如斯那蜻蜓钗,又不敢轻举妄动。 等回了厨房,见到如斯满面尘灰烟火色地缩在灶台前,忍不住对着如斯流泪,“一辈子,难得体面一回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如斯手里拿着拨火棍,托着脸颊看胡氏老泪纵横,笑嘻嘻地说:“奶奶与其在这边哭,倒不如,趁着这会子有外人在,大伯母拉不下脸,多去替我要衣裳、头面才是正经。”手落在脚上,急赶着说:“我这脚上鞋子也旧了,奶奶去替我要一匹水绿绸子做鞋面。” “一匹?”胡氏才想做鞋面哪里用得着那么些布,须臾明白如斯这是狮子大开口,忙慌答应了,就去寻凤氏。 如斯从荷包里掏出那枚缠着红线的白玉扳指,待要投进那炉灶中,忽地想起傅韶珺对那白玉镯的执着,疑心这扳指、玉镯上,另有一段譬如得之可结下良缘的典故,便攥着扳指,又将扳指放回荷包中。 一时间,金锁、金穗先带着人送了柴火、白蜡、铁锅来,如斯先不客气地叫金锁、金穗帮着,将铁锅刷洗了,摆在空下的灶台上。 “……姑娘,我们夫人也不是存心不叫姑娘见人,实在是被姑娘吓着了。”金锁满心以为如斯是恨屋及乌,恨凤氏,便迁怒到她们头上,于是急赶着解释。 如斯笑道:“我知道。”恰望见绿舒、绿沁、绿痕、红满抱了薄荷、桉树、丁香、肉桂来,便又说:“劳烦你们替我将这些洗干净。” 金锁眼皮子一跳,正待要笑着借口凤氏那还有吩咐,便见双泓尴尬着走来,捧着用黑发做了一半的狄髻对如斯说:“姑娘,这下头的结子怎么打,我们姑娘也不知道……” “拿来给我瞧瞧。”如斯伸手接了那做了一半的狄髻,一面赞叹如是的心灵手巧,一面便靠着廊下柱子,替如是打结子,又好奇地问双泓,“这是用谁的头发做的?” 双泓伸手比了个三。 金锁带笑不笑地说:“除了她,谁有这份不露面,也要沾一分功劳的野心?” 如斯微微一笑,打了结子,递给双泓,又催着金锁,“快些帮着我将这些洗干净吧。” “……哎。”金锁见如是那还有事要求如斯,不敢得罪她,便急赶着劝金穗帮着去切丁香枝条。 如斯站在一边,瞧金穗一脸的不耐烦,便知除了绿舒、绿痕、绿沁、红满四个,剩下的人,才是真正出自黎家。 待那薄荷、桉树、丁香、肉桂清洗后晒干切碎了,已经到了二更时分。 此时,如斯才放金锁、金穗离去。 “姑娘也去歇着吧。”绿舒揉着肩膀,连声地劝如斯。 如斯点头应下,转着脖子随着绿舒走,洗漱过后,见绿舒一直看她,便问:“什么事?” 绿舒笑盈盈地走到床边,手一伸出,将一个朱红瓷瓶递给如斯。 “这是……” “拿给姑娘擦脚的。”绿舒放下帐子,在里间留下一支蜡烛,便退了出去。 如斯拧开瓷瓶上的塞子,闻见一股金登草香气,便将塞子堵上,仰头倒在床上,疑心绿舒去园子时,遇上了接头的人,毕竟,园子里有正收拾路径的锦衣卫呢。 俗话说,情深不寿,怎地她偏遇上情种了呢?待看她去厨房里弄得灰头土脸的,那情种还如何情深。心里想着,借着蜡烛,便挖了一块霜膏涂抹在自己那双天然小脚上。 第22章 忠仆不知主人心思 如斯涂了脚,闻见脚上一股芬芳弥漫,好生欣赏一番,心神也随着那金登草宁静下来,头放在枕头上,便迷迷糊糊地睡下。 忽然一阵心悸,似醒非醒的,只见眼前云烟雾绕,只有脚下朱栏板桥看得真切,循着那朱栏板桥向前直走,那云雾渐渐散开,到了朱栏板桥尽头,已经到了一所飞檐斗角立在粼粼波光中的亭子外。 “世子爷,还请你自重!” “小娘子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又叫小爷我如何自重?” “二殿下——二殿下救命!” “就算你喊皇上,今儿个也逃不出小爷我的五指——”山字还没出口,请轻佻的男音便断了。 忽地一阵青芷芬芳袭来,如斯不及让开,便见一袭苍色衣衫穿过她,进了飞檐斗角的亭子。 “二殿下……” 如斯听见一声脆弱呼唤,因那一袭苍色衣衫穿她而过,便再无忌惮地迈步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紫衫的少年,“沈如斯”蜷缩在角落,那苍色衣衫走来,握住“沈如斯”的手,字字温润如玉地说:“你杀了人。” “沈如斯”噤若寒蝉,抖若筛糠,“二殿下救我……我依着二殿下吩咐将豫亲王世子引来……迟迟不见殿下过来,又见世子爷他,这才……” “放心,一切有我,若我无能救不了你……你且问你奶娘要了免死铁券防身。” “……二殿下答应举荐我父亲的话,可还当真?” “这自是当然,你且讨了免死铁券;切记,待我送了衣裳给你前,不可贸然见了沈贵妃。” “二殿下……” “快走。” 如斯站着,看那一身鲜亮石榴色的“沈如斯”穿她而过,手指摸着唇下一点疤痕,女儿家哪有不爱惜容貌的,“沈如斯”伤了脸面,并非因如初的要挟,却是受这人叮嘱。 一股血腥味袭来,如斯遮住口鼻,望见那豫亲王世子被蜻蜓钗扎破的脉搏上,鲜血汩汩地流出,紧随着那鲜血,还有,一股浓郁的,金登草香气…… 金登草!如斯蓦然睁大眼睛,对上眼前一双温柔的眸子,嘴唇轻抿,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 绿舒捂着脸,委屈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将金登草霜膏拿来给我,还问我怎么了?”如斯反问,那意欲轻薄“沈如斯”的豫亲王世子浑身的金登草香气,对她“用情至深”的二殿下,岂还会再送了金登草来?但,绿舒每每提起二殿下对“沈如斯”深情不悔时,形容却真真切切,莫非,二殿下对她起了疑心的事,连绿舒也瞒着了? “姑娘?”绿舒拿起如斯枕边的瓷罐,打开了嗅一嗅,见那香气纯净清澈令人恍惚间,如置身于空山幽谷、一丛芷兰前,却不知如斯为何着恼。 “你不知这金登草的缘故?那你为何过来?”如斯回忆方才梦中所见,因太过真切,却不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觉是那金登草香气,外叫一股血腥味,才唤醒这段记忆。 “听见姑娘睡得不安稳,这才过来瞧一瞧。”绿舒捂着脸,见如斯掀开被子,身下一片艳红,并不叫绿沁、绿痕、红满,自己个去柜子里给如斯取了干净亵裤、睡裤过来,伺候着她换了,反倒疑心地追问:“姑娘,那金登草有什么不对?” 如斯问:“你可曾见过豫亲王世子?” 绿舒摇了摇头。 “……这是豫亲王世子身上的香气。” “那姑娘还用?”绿舒反问。 如斯猜测,必定是那冰倩纱出了差错,是以那“二殿下”才来试探,却不知那二殿下见“所爱之人”变了,会有何动作,便对绿舒凄然一笑,“既然是他送来的,就算是□□,我也要入口。” 绿舒眸子微动,“姑娘这是什么话?二殿下怎会送给姑娘□□?” “……不然,他这是要陷害你?既然他不会送□□,便也不会送金登草。既然他不会送,不知这金登草,是你从谁手里拿来的?”如斯按着因葵水来了,一阵阵抽疼的小腹,满眼警惕地望着绿舒。 绿舒待要笑,神色有些勉强,那笑,就成了干笑,“姑娘,这霜膏,委实是二殿下送来的。” “……莫非,他要我打罚了你?”如斯有意思忖片刻,为难地拉着绿舒的手,“绿舒,我第一眼看见你,便喜欢你得很。但既然是二殿下的意思,料想二殿下必有后招,你且去屋子外跪着去吧。” 绿舒长长的眼睫一跳,如今露水正大的时候,叫她去跪着。 “去吧,别坏了二殿下的算计。”如斯推了绿舒一把,心道且看绿舒能对二殿下忠心耿耿到几时。 “是。”绿舒娥眉微蹙,果然依着如斯的话,向外头跪着。 如斯揉着肚子,安稳地睡下,次日一早醒来,洗漱后,见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满地苔藓绿得耀眼,绿舒就挺直了腰板跪在苔藓上。 “姑娘,夫人听说了,打发我来问,这绿舒究竟犯了什么错?”如意脚步匆匆地走来,看她发丝凌乱,竟是还没来得及洗脸。 如斯笑道:“你莫问了,只跟夫人回说,我罚她,自有我的道理。” 如意眸子一动,快步走到如斯跟前,悄声说:“夫人说了,论理来了新人,很该给她们立个规矩。但不知太后老人家哪一会子才来、况且人又是黎家送的,这下马威便免了。” “不是下马威,”如斯一笑,望着发丝湿润的绿舒,“你说,是什么事?” 绿舒虽是下人,但因自幼聪慧,深得历任主人信赖,还不曾受过这般委屈,蒙着一身细雨露水,落汤鸡一般跪在地上,却道:“是绿舒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如意听她这般说,又想在新人跟前卖弄一番自己的体面,便笑着对如斯说:“瞧绿舒跪了一夜了,姑娘,不如叫她起来吧。不然,她病了,又要请大夫又要煎药……” “做不过是些伤风感冒,清清静静地饿上几天,就罢了。”如斯斜眼望向如意,“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日后,且将衣裳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工工整整再出门吧,做这邋遢相,日后被遂心几个比下去,别埋怨母亲不念旧情。” “……哎。”如意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应下。 “我来了葵水,跟母亲说,就不向老夫人那请安去了。”如斯道。 “哎。”如意又应了一声。 “要说是。”跪在地上的绿舒,眨眨眼将滚在眼皮子上的雨水抖落,反倒不卑不亢地教训起如意来。 如意面上无光,暗暗撇嘴,待望见绿痕、绿沁、红满三个打扮得虽不说衣衫光鲜,却也干净清爽地出来,终于感知到一点子危机,一拍腿,就向前面跑去。 “姑娘——”因绿舒始终没出声,绿痕、绿沁、红满出来了,瞧见她衣裳湿透,才知道她跪了一夜,待要给绿舒求情,见绿舒轻轻摇头,便纷纷住口。 “都去小厨房烧火去吧。”如斯道。 绿痕、绿沁、红满嘴上答应着是,却不走,见地上跪着的绿舒点头后,才向厨房那去。 真有骨气,如斯心道,走到绿舒跟前,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脸为难地说:“不知那一位是什么心思……我也不敢此时就叫你起来。” “姑娘,殿下的事要紧,绿舒这辈子能得殿下器重,”绿舒急说到‘器重’二字,身子一晃,用力地咬住舌尖,“便是为殿下死,也死得其所。”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放心,待殿下露出一点意思,我便叫人给你请大夫去。”如斯手背贴在绿舒额头上,见她额头微微有些发烫、神色却依旧坚毅,心叹好一个忠仆!能为她所用才好。思量着,摁着肚子,便向小厨房去,见大锅、炉灶、柴禾并各色枝叶已经准备稳妥,便令胡氏带着绿沁、绿痕、红满拉了风箱去蒸,自己个,也握着拨火棍,在一旁瞧着。 “姑娘,绿舒她……”绿沁欲言又止。 “没瞧见,绿舒是心甘情愿跪着的吗?”如斯反问,拨火棍向那火里一捅,火星立时四溅。 绿沁瞅着如斯的脸色,不敢再言语。 如斯也在心里掐算着那绿舒看似傲骨铮铮,究竟能跪到几时。 烈焰滚滚,烟雾腾腾,更兼那大锅里不住向外冒出的强人气息,起初,绿沁、绿痕、红满还姊妹情深,三不五时,暗暗地说一句如今什么时候日头有多高,以叫如斯想起跪着绿舒,过了午后,人人被熏得两眼红红不住流泪,就将那不知何故心甘情愿下跪的绿舒给忘了。 黄昏将至,几只剪尾飞燕掠过,三两蛐蛐长歌,如斯被呛得不行,先从厨房里出来回了抱厦,瞅见那绿舒已经摇摇欲坠且勉力地跪着,便问她:“可还要等殿下指示?” “等!”绿舒已经说不出其他婉转话来,只咬住舌尖,坚定了一个等字。二殿下对四姑娘这般情深,却送来那自作孽不可活的世子爷身上的香,必有大计! “那就等着吧。”如斯浅笑,回了房里,对着镜子里一照,果然又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丢下镜子,略洗了脸,并不用脂粉,只吃了饭,便又向厨房上去。 夜色笼罩下,一缕青烟顺着烟囱袅袅飞起,如斯瞧见胡氏喜滋滋地走来,拿着拨火棍问她:“奶奶又遇上了什么好事?”那二殿下八成是从世代在沈家为奴的黎家嘴里,得知免死铁券在胡氏手上;如此,便是早将“沈如斯”放入棋盘之上。 “姑娘,你闻闻。”胡氏将满是斑点的手伸到如斯面前。 如斯一嗅,见是昨夜梦中的青芷气息,心道那人总算知道绿舒在受苦了,既送了青芷来,也定知道是为那金登草的缘故,“奶奶又去拜了土地公?” “哪里呢。”胡氏叠着手笑,“向外走了一圈,一个大人撞上我,嫌弃我腌臜,弄了他一身臭味。就丢了这么个罐子给我,叫我压压臭味,我接了,瞧着好,紧赶着就给姑娘送来了。” “奶奶留着使吧。”如斯道。 胡氏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哪里用得着这个?”将一个巴掌大、广肚瓷瓶塞在如斯手上,瞧如斯头发上满是尘埃,又撵她向外去。 如斯拿着瓷瓶向外走,挖了一点,抹在指尖,瞧那绿舒已经紧紧地逼着眼瘫坐在地上,便将指尖的青芷香气拿给她闻。 原本奄奄一息的绿舒回光返照一般睁大眼睛,“这是……” “你立了功劳,二殿下的计划成了,你快起来吧。”如斯笑着,煞是怜悯地搀扶绿舒起来,“……二殿下真是,用什么法子不好,偏要用这法子。你这姑娘家的,若留下病根……” “姑娘,二、二殿下……”绿舒待要说一句“心甘情愿”,眼睛望着满眼关切的如斯,便昏倒在如斯怀中。 “好一个忠仆!”如斯一叹,既然是好东西,她便收下了。 绿舒睁开眼睛时,面前是双眼熏成红桃一般的如斯,见如斯坐在她床前,挣扎着就要下来。 “躺着吧,先将姜汤喝了。”如斯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送到绿舒手上。 “姑娘折煞绿舒了……”绿舒诚惶诚恐地说,一出口,不但声音沙哑,喉咙也涨疼得很,蝼蚁尚且偷生,一时顾不得规矩,为了自己个身子,接了姜汤便送到唇边,只觉那姜汤滑过喉咙一片凉爽,疑惑道:“这姜汤里,放了薄荷?”稍稍迟疑,又说“不光有薄荷,还有……” “蒸出来的油,连母亲都来不及孝敬,第一个就便宜了你。”如斯将碗向绿舒跟前推了推。 绿舒只觉嗓子好受了许多,再看如斯,眼里也多了两分感激,忽地听见山呼万岁声,再看如斯行走从容,料到她葵水过去了,既然她葵水过去了,那便是,至少过去了五六日,脸上一片焦急,不知这五六日里,因她这一病,耽误下二殿下什么事没有,想起二殿下,心里一寒。既足足病了五六日不省人事,那便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二殿下他……想到凉薄二字,却迟迟地不肯承认。 “我去厨房了。”如斯摸了下绿舒的脑袋,看她神色,就知她的忠心动摇了,只要再找一件事刁难她,绿舒就是她的人了。 “姑娘……”绿舒伸手,急赶着问太后、今上已经来寻访圣祖遗墨了,如斯怎地还一身烟火色地不换衣裳、不梳妆打扮?但嗓子一疼,又喊不出话来。 如斯走了出来,对着小厨房外的水缸一照,瞧见她发丝凌乱、衣衫肮脏,比那如意还要邋遢,料定沈知行、凤氏宁肯找根绳子悬梁自尽,也不肯叫她去抛头露面,便又回了厨房里。 她心里这般想,却不知,有人更技胜一筹,且铁了心的要她抛头露面。 只瞧见焕然一新的沈家上房内,人淡如菊的如是,满心惭愧地毕恭毕敬献上一顶乌发编制、金丝镶嵌的狄髻,正满口谦虚应对浑身雍容华贵的太后、皇后、沈贵妃称赞,便听一道温润嗓子问:“既然这狄髻是沈二姑娘别具匠心制作,却不知这‘狄’字,怎么写?” 如是心里一慌,眼睛落在诚惶诚恐的双亲身上,料到遮掩不过,只得如实说出。 第23章 阴错阳差身成药人 “沈贵妃说,这泰安沈家里,有一个容貌肖似清厦的,不知是不是就是这位四姑娘?”太后右手边款款坐着的皇后含笑问。 “竟有容貌肖似清厦的?”太后略略一怔,遗憾地叹息说:“八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便是清厦。那孩子也甚是乖巧,凡事不必细说,只一个眼色过去,她便知道我的心思……” 沈贵妃嘴角含笑,眸子里却因人提起亡故的女儿储满泪水,偷偷地太后左手边一瞧,见天元帝好笑地看她,心里一慌,知道天元帝还误以为她上会子作践沈如斯,眼睛一眨,落下眼泪来,一脸急切、关怀地道:“太后,您不知道,那孩子跟清厦一般讨人喜欢。上会子来,我见园子里野草遍地,只说叫她随着我一同向外去,谁知,她定要去采了芷兰,叫我献给皇后娘娘。” “既是如此,便将那孩子叫来吧。”太后苛责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泰安沈家人。 论理,这些人本无资格这般亲近她,但既来了这穷乡僻壤,一要以皇室权术,展示爱民如子之心;二要向天下昭告皇室不忘旧日功勋;三,今日要来寻访的是圣祖遗墨,无论如何,都要谦卑一些。 地上跪着的凤氏听说太后要见如斯,吓得两股站站,黏在地上撕不起来,哆嗦着说:“回太后娘娘,侄女她,病了。” 座上沈贵妃早听傅韶珺劝说,只觉那容貌肖似女儿的沈如斯过来,反倒能叫天元帝记起傅清厦,继而对她这贵妃宠爱如初,于是嗔道:“这是什么道理?四姑娘的灵巧心思,被你女儿夺了去,好端端的人,还要被你咒成病患?” “若是实在不能来,那便罢了——清厦打小体弱多病,既然你们都说那四姑娘像她,只怕,也是个多愁多病的孩子。”太后叹息一声。 凤氏瞥着因皇家人来,“蓬荜生辉”的屋舍,连连答应着说是。 “既然四姑娘病了,那便叫随行太医去瞧看她吧。”一道冷峻声音传来,却是跟其他两位皇子站在一处的傅韶珺开了口。一旦开口,想起那女孩一口一个“以如斯杀人为前提”,便微微蹙眉,只觉那女孩胆子太大了一些,寻常女子若知自己有杀人嫌疑,定会张口结舌、百口莫辩。她倒是能清楚地推测出一些话来。想着,眼睛落在身边那人身上。 凤氏一听,恨不得学了甄氏报病躲在房中,战战兢兢地,又说:“多谢三殿下,料想,如斯的病也不大要紧,隔着远一些,兴许能来见一见。” “尹万全,去领了四姑娘来。”天元帝尴尬地一咳,上回子只将沈如斯当做可侍寝的女孩,待回了行宫听沈贵妃说,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没了的女儿。今次定要好生慈祥地待她,以洗去先前好色的嫌疑。 “遵旨。”尹万全答应着,躬身退了出来,出了院子,见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的小太监略有些松懈,重重地一顿脚,因不认得路,就叫在门外伺候着的延怀瑾随着他去找。 延怀瑾小心翼翼地跟着尹万全,走在巷子里,瞧那清风阵阵,果然比先前凉快了许多,暗叹皇帝身边能人辈出,能在暑天里挑出这么个晴空万里又不闷热的好日子,眼睛瞅着锦衣卫,低声地问:“公公,不知这么一见,那位四姑娘将来,会如何?”他可是逼着沈如斯给他下跪的人,若是能够,情愿那沈如斯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尹万全微微一笑,因近日里延家待他十分客气,便大方地说:“中书省里那堆老骨头,对沈家老老老太爷极为尊崇。他们草拟圣旨,只怕,会比圣上所想的,更厚待沈家人。” “……多谢公公。”延怀瑾慌忙道谢,心里越发地惴惴不安,转念,又觉沈家没那胆量得罪延家,又将心放宽一些,再记起这些宫里人嘴里,德容言功样样拔尖的京城沈家大姑娘,便留神打听:“公公,不知京城那如画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尹万全冷笑说:“我奉劝小哥儿一声,那如画姑娘任凭她是个神仙,也轻易碰不得。” “这是为何?”延怀瑾赶紧地问。 尹万全道:“圣驾回京后,如画姑娘老子项上头颅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延怀瑾听得一呆,虽延家也打探到京城沈家犯了事,但延家人都以为皇帝会投鼠忌器,顾忌着沈贵妃、三殿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听尹万全所说,皇帝是不肯放过了了? 一时间走到那沈家二房院子,尹万全闻见一股奇香,立时连连地打起喷嚏来。 “公公!”延怀瑾蹙眉,见一个小丫头呆呆地站在廊下,冷声道:“还不去将四姑娘请出来?” “……是。”那呆愣住的小丫头却是如意,她听见这一声,赶紧地就向小厨房跑,站在厨房外扯着嗓子就喊:“姑娘,一位公公叫你去。” 厨房里,如斯听见这一声,一时呆住,绿痕、绿沁、红满三人,虽面上平静,心里却也雀跃起来。 如斯料到自己形容不堪,见不得贵人,就去见那公公,到了那站在前院的尹公公、延怀瑾跟前,果然尹公公、延怀瑾二人具是一副跌破眼镜模样。 延怀瑾捂住鼻子,瞧向眼前头上蒙着一面颜色不辨的帕子,系着一条灰布围裙、浑身尘埃的如斯,心里一喜,对尹公公说:“公公,她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见得了太后,不如……” “如此甚好。”尹公公稍稍怔愣,连连拍手。 如斯纳闷道:“公公说什么好?” 延怀瑾也纳闷得很,尹公公伸手到如斯面前,见她要躲开,忙快速地一抹,只见这一抹,尹公公手指上,便多了一点灰,如斯面上也如蒙尘的细瓷般多了一点白净。 “公公这是做什么呢?”如斯蹙眉,又笑道:“如斯若是去见太后她老人家,少不得又要沐浴又要洗头又要更衣,耽误了那么大一会子功夫,倒不如,请公公替我向太后告罪一声。” “姑娘怎地这般拎不清呢?”尹公公一叹,冲着沈家上房一指点,“太后老人家,是个怜弱惜贫的老人。昔年清厦公主得她宠爱,便是因身子骨比旁人羸弱两分。” “可我不羸弱。”如斯微笑,又去看延怀瑾。 延怀瑾这会子倒是跟如斯一条心,巴不得如斯不过去,笑道:“公公,不如,就替她告罪一声?” 尹公公脸一板,沉声道:“怎么你也糊涂了?方才沈二姑娘拿了四姑娘想出来的狄髻献给太后,露陷后,太后便有些怜惜四姑娘,为她不值。如今四姑娘就以这副形容过去,太后只当四姑娘被人作践欺凌,越发地要疼着四姑娘了。有太后老人家护着,四姑娘就算是只野鸡,也成了凤凰!” 如斯心道这太监骂谁呢,说道:“可我不曾受过欺凌。” “你大伯、大伯母不叫你见太后,难道不是存了怕你抢了她女儿风头的意思?瞧瞧你穿的什么衣裳,再想想你二姐姐穿的什么衣裳!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尹公公卖力地引导。 如斯自然明白尹公公的意思,只是那沈知行连“沈如斯”爱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若说沈知行、凤氏夫妇欺凌侄女,她这良心上也过不去。 “四姑娘别说了,快随着咱家走吧。”尹公公伸手抓了如斯的手,扯着她向外去,走了两步,打了个喷嚏,嘟嚷说:“四姑娘身上这究竟是什么味道?” “公公——”如斯喊了一声,挣扎着要叫尹公公放手。 门外又有一个锦衣卫催道:“太后老人家问,怎地四姑娘还没带到。” 尹公公鼓着眼睛嗔道:“四姑娘,若连累了咱家受过,咱家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如斯见此时自己个做不得主,只得拿了帕子去擦面上尘埃,思量着见了太后再解释。 尹公公心疼地说:“好不容易弄上的忒地均匀的灰,就这么擦掉了!若在宫里头,姑娘这样,就叫做暴殄天物,不知惜福!” 如斯听他这般说,就好似宫里公主妃嫔每日向面上抹灰向太后乞怜一般,不由地粲然一笑,紧跟着尹公公过去,虽觉察到巷子里锦衣卫等侧目,也只管目不斜视地向前。到了沈老夫人院子里,如斯恍惚想起“人间方一日,世上已百年”这话来,只见处处花团锦簇、金银焕彩、珠宝争辉。 到了那门前,尹公公且不进去,稍稍酝酿,便带着哭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地说:“太后,四姑娘来了。” 如斯忍不住要笑。 尹公公忙对她摆手,暗恨如斯并未依着他的心意,去做那可怜相。 “既然来了,还不领进来?”隔着帘子,天元帝道。 尹公公为难地说:“怕冲撞了贵人,四姑娘不敢进去。” 屋子里沉默片刻,就有人从屋子里将帘子打开,那人打起帘子,瞧见如斯,微微地一呆,随后拍手笑道:“烧火丫头来了?” 却是皇后膝下的皇四子笑得乐不可支。 “什么烧火丫头?”太后好奇地问。 傅韶璋伸手,抓了如斯的袖子,将她扯了过来,忽然后知后觉地闻见一股味道,虽知那味道并非什么腥臭气息,但远不及寻常用的香料那般“平易近人”,退开两步,就问跪在地上的沈著:“你妹妹怎么了?” 沈著没抬头,瞅见如斯系着的灰布围裙,心里灰成一片,再看前面,凤氏吓得身子一歪,几欲昏厥,偏因如斯身上的味道,昏厥不成。 “可怜见的,快过来叫哀家瞧瞧。”太后恍若瞧见了落水的小猫般对如斯招了招手,又对地上嗔道:“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作践成了这个样?”轻轻地嗅了嗅,只觉素日里浑浑噩噩的脑仁清醒了许多,竟有些喜欢这味道,瞧见皇后皱眉、贵妃掩鼻,轻轻地咳嗽一声。 皇后立时舒展开眉头。 沈贵妃笑盈盈的,也不敢对这味道表示憎恶。 如斯从善如流地走过去,不谙宫里规矩,便依着老习惯,行了个万福,“请太后娘娘金安。”眼角向天元帝边上瞥去,思忖着哪个是二殿下,不等她看到,就听太后震怒道:“谁当家,竟将个俊俏的小姑娘磋磨成这副模样?” 凤氏哆哆嗦嗦,瞧如斯那规矩不对,越发不敢说话,唯恐如斯糊涂,这会子分不清内外地给她落井下石,只巴巴地看着如斯。 如斯赶紧地道:“太后娘娘误会了,因几日前,家里长辈们连番中暑,民女瞧着心疼得很,便连日在家里小厨房里,要做了万金油献给献给家中长辈们。” 凤氏赶紧地附和:“正是如此。” “好个孝顺孩子,前几日天可还热着呢。”太后对如斯招了招手。 如斯上前两步,又见太后还招手,迟疑间,听傅韶璋说“你上去便是”,于是又上前两步,见太后身边嬷嬷握着她的手,忙将手抽了回来,在围裙上擦了一擦,依旧递过去。 “这万金油是个什么物件?”太后冷冷地瞥了地上的凤氏一眼,虽如斯这般说,心里已经认定如斯是个饱受伯母虐待的可怜孩子,正该她这母仪天下的圣母皇太后柔声安抚。 如斯见太后问,就从围裙里取出一只瓷罐来,“回太后,就是这个。头回子做,只能勉强弄出点意思来。” 不等太后去取,沈贵妃便离了特特从延家运过来的座椅,接了如斯手上瓷瓶,问她:“怎么用?” “若被蚊虫叮咬,可涂在患处;若头脑昏沉,可涂在太阳穴上。”如斯道,见自己一句话落下,那沈贵妃多疑地看她一眼,正纳闷,冷不丁想起绿舒说的宫中秘辛来。 太后笑了笑,见如斯面虽面上还有灰尘,且脸颊被那炉火烤得红彤彤的,但五官娇俏,依旧还是个美人,就意有所指地说:“虽不知是谁的灵巧心思,但这俊俏的药人,哀家收下了。”说罢,眼睛一扫,就扫向沈家出来的贵妃;饶是猜测这里头有人精于算计,鼻端这气息叫她难以割舍。 沈贵妃脸一白,在深宫内院浸淫多年,哪里不知太后这话的言外之意,待要分辨说如斯这一身气息不是她准备下的,又无从分辩;若要认下这“功劳”,又有刺探太后医案的嫌疑,本是怀揣着一颗复宠的心来的,如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瞥向沈家人,只觉她八字跟泰安沈家犯冲!就不该来。 “好孩子,几岁了?”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听见门外脚步声踏踏地传来,蹙眉道:“谁这般没有规矩?” 话音才落下,便见门上帘子被豫亲王扯了下来。 豫亲王脸色苍白,颠簸着圆滚滚的肚子扑倒在地上:“母后,韶、韶琏找到了。” “既找到了,怎不领到我跟前?”太后一怔。 “……他在,在行宫莲塘里泡着,身上绳子断了,人才浮了出来……苦苦寻了他那么久,没想到,他就在那……”豫亲王话音落下,已是满脸泪痕,不住地捶着胸口。 太后闻言,两眼一翻,仰头向后倒去,待被如斯身上清洌气息一激,又苏醒过来,“皇帝,快带哀家去瞧瞧韶琏怎么了?” 突逢变故,一时众人醒不过神来,须臾,尹公公一声“起驾!”满屋尊贵之人回过神来,叫喊着母后、皇祖母地簇拥着太后向外走。 “你跟上。”傅韶璋推了如斯一把。 如斯一怔,望向傅韶珺,她的杀人嫌疑,还没洗清? 傅韶珺轻轻点头。 傅韶璋道:“还愣着做什么,万一皇祖母见了韶琏再昏厥呢?你如今可是皇祖母的药。”说罢,推着如斯便走。 如斯此时才得以抬头观望,待要知晓哪位是二殿下,只望见满眼锦绣堆叠,待要分辨,又无从分辨……忽地瞧见那锦绣丛中,一人回过头来。 剑眉微蹙、薄唇轻抿、眼神清明。 如斯莫名地安了心,被傅韶璋一扯,便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外去。 第24章 贵女如斯 “如是也去。”方才吓得几乎昏厥的凤氏,见眼前绮罗摇曳、香风浮动后,贵人们便出去了,回神后拿着手便向如是裙子上一扯。 如是犹豫。 沈著道:“二妹妹快跟上去,也好指点如斯一点宫廷规矩。” 如是这才答应,紧跟着人走,见如斯跟在三殿下、四殿下身边不敢走甬道只走在边上长了青苔的地上,快步跟上,先在如斯耳畔说:“四妹妹,不如先换了我的衣裳吧。” 如斯向如是身上望去,见她如云乌发里,插了几根延家送的金簪子、窈窕身段上裹着延家送的缂丝掐金衣裙,饶是如此,却没有久贫乍富的手足无措亦或者洋洋得意,还跟先前一般神色恬淡。心里钦佩她一回,就在如是耳边说:“我那万金油才做出来,还没给旁人用过,太后是绝技不敢用的。因此,只要闻我身上味道。如今就换了衣裳,反倒不好。” 如是轻轻点头。 傅韶璋忽然回头,大抵是跟豫亲王世子傅韶琏不甚亲近,虽见他遭逢不测,也不见如何关切,只问:“那狄髻的‘狄’字,究竟怎么写?” 如斯见他问,又怕写了字,叫如是看出破绽,便拿脚在地上写了个小篆。 “好小的脚!”傅韶璋愣了一下,只觉她用脚写字正好,正不耐烦看她那张肖似沈贵妃的脸,背着手,只瞧那套了一双灰黑鞋子的纤纤玉足轻盈地起落,地上便多了个篆字,先问:“你也临过李斯的《峄山碑》?”看那字挺遒流畅,可见其中下的功夫。 如斯先望向如是,待如是点头后,才点头。 “《说文解字》中,有这字?”傅韶璋又问。 “没有吗?”如斯拿不准这世道的《说文解字》里究竟有没有。 “若有,我能不认得?”傅韶璋本就不肯看如斯的脸,如今将眼睛落在她脚上,一面向前走,一面去看,只见沈家这两姊妹步伐具是轻盈得很,只是那四姑娘走路时,也不见如何款摆腰肢,但举步间,大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便是没有了。”如斯说。 傅韶璋嗤笑道:“我就说,这字一定是你生造出来的。”只觉如斯那步态有趣,便也略踮起脚去学。 如是见他这般胡闹,微微蹙眉,轻轻地扯了一下如斯。 如斯望去,只觉傅韶璋促狭,忽地想起人说“鬼脚跟才不站地”,又将脚跟放下,学了如是走路,偏邯郸学步,别扭得很,竟险些将自己绊倒在地上。 “噗嗤——”一声,傅韶璋笑了。 就如一道雷霆闪过,匆匆向外的队伍一滞,扶着天元帝、豫亲王向外走的皇太后站住脚步,回过头来,年迈昏黄的眸子穿过人头向宠爱的孙儿傅韶璋望去,“韶璋,遇上了什么喜事?” “太后。”皇后忙走上前来,不敢去看满脸泪痕的豫亲王。 “孽障!你遇上了什么喜事?”天元帝怒道。 “四殿下,快过来。”一直将皇后这心肝宝贝看在眼里的尹公公颠颠簸簸地走来,亲昵地引着傅韶璋向天元帝身边答话,眼神扫过如斯,心道好一个高手,一身尘埃,就将无可挑剔的堂姐比下去;浑身清洌香气,就给沈贵妃下了绊子;如今引得四殿下笑,只怕……看如斯还一脸懵懂,只觉她越发地可怕。 “父皇。”傅韶璋方才看得有趣,才有那一笑,笑过了,才知不对,慌地走到天元帝身边,讷讷地道:“父皇,儿臣……” 豫亲王哽咽道:“皇兄,何必为难韶璋?韶琏自来便跟韶璋不对付,磨牙拌嘴的事,不胜枚举。何必为了韶琏一人,闹得大家伙都不情愿地跟着伤心落泪?”说罢,眼泪陆续地落下。 “王弟……”皇后心里一堵,也不知傅韶璋为了什么事发笑,赶在天元帝发作前,沉声道:“你不必回了行宫,就在这,领着沈家兄弟,亲自将圣祖,并沈家老老老太爷遗墨拓下来,呈到行宫。” 傅韶璋瞥见天元帝脸色阴沉,忙慌答应下来,弓着身子,又向后退。 不悌二字,跃上众人心头,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更有着急无耐的。 “韶璋这性子,也该压一压了。”太后最后发下话来。 皇后诚惶诚恐地道:“母后放心,回京之前,一定要将他那浮躁、懵懂的性子压下来。” “走吧。”太后脸上淡淡的。 沈贵妃满脸悲戚,心里却是情不自禁地欢喜,见太后身子微微歪在豫亲王身上,就对跟在后面的如是、如斯道:“还不快来搀扶着?” “是。”如是、如斯赶紧地答应下来,走上前去。 太后本还沉稳,经了傅韶璋那一笑,人便也支撑不住,只管老泪纵横,因觉凤氏欺凌如斯,且喜如斯身上味道,只叫如斯搀扶着,并不理会如是,顾不得如斯一身尘埃,先搂着她抽抽噎噎。 “太后——”如斯眼见要上了凤辇,出声提醒一句,毕竟这位太后可是一个见人“献药”不提赏赐,先要敲打一番的多疑之人。 皇后心烦意乱,见一股青芷香气飘来,重又镇定下来,催促说:“你上去吧,这会子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二姑娘随着沈贵妃走。” “是。”如斯应下,心里对这挂着锦绣帐幔、装饰着珠宝璎珞的凤辇也略有些好奇,紧紧地搂着太后上去,听太后啜泣说“一群混账,竟不将哀家放在眼里!韶琏那么个只知道玩笑胡闹,谁也不去招惹的人,也能摊上这样骇人的事!” “……太后节哀。”因是“沈如斯”杀的人,如斯安抚太后时,略有两分心虚。 太后冷笑说:“清厦没了,男女加在一起,拢共就那么八个孙儿,还有人敢去害韶琏!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自闯!”呜呜咽咽间,又赌咒发誓说:“今次,凭是谁从中说和,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揪出那只害群之马!” 如斯见太后哭得凄切,因想起绿舒曾说先帝膝下儿子足有一二十个,活下来的,就只太后膝下的天元帝、豫亲王两个,外加自幼寄养在太后膝下的睿郡王。豫亲王膝下只有一子,睿郡王好男风,半个儿子也没有。所以,四位皇子再加一个世子,就被太后尤为看重——因格外看重,那四殿下才会生长在那艰险地方,还保有烂漫心性。太后这样伤心,只怕是唯恐再遇上那龙子皇孙不停地遭遇不测的场面。 眼睛一瞥,见凤辇已经出了沈家,到了大街上,安慰太后道:“娘娘千万保重。且兴许不是如娘娘所想,坏在‘害群之马’这四个字上呢?” 太后心里一个咯噔,泪眼婆娑地坐起身子,因如斯身上薄荷、香樟、丁香等混淆在一起的香气,足有几十年,心思不曾这般敏捷过,微微挑眉问:“你可是从沈贵妃那听说了什么?” 都姓一个沈字,如斯见跟沈贵妃撇不干系了,忙摆手道:“民女什么都没听说,只是,既然太后,也说世子爷只知道玩笑胡闹,兴许,就出在这‘玩笑胡闹’四个字上呢?” 虽不曾明说,但太后、如斯都知道,这“玩笑胡闹”,便是那宿花眠柳、斗鸡走狗等不堪之事。 在如斯,这话是为“沈如斯”辩白,若非傅韶琏太过轻浮,也不会命丧黄泉; 在太后,这话就别有一番深意,毕竟是腥风血雨里坐上后位的人物,最擅长的,便是体察那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背靠着一方团凤锦布靠枕,老谋深算的眸子微动,思忖着傅韶琏如何“胡闹”,才会丢了性命。 “来人,叫宋嬷嬷来。”太后扬声道。 不一时,便有一老妇爬上凤辇,跪在太后脚下,这老妇鬓发如银,面上肌肤倒还光滑,竟是不知究竟是年过花甲,还是刚过不惑。 宋嬷嬷瞥了一眼斜签着身子坐在太后身边的如斯,虽见她没规矩,倒也没说什么,只轻声道:“太后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 如斯忙伸手替她去揉,虽手法不精妙,但袖子里带出的香气,也叫太后的头疼舒缓了许多。 “世子爷,可曾因‘玩笑胡闹’得罪过谁?”太后问。 宋嬷嬷摇了摇头,“回太后,奴婢不曾听说过这等事。巴结世子爷还来不及,谁敢得罪了他?” 太后沉默一会子,回忆傅韶琏性情,沉声道:“当真没有在酒色财气上,得罪过谁?” 宋嬷嬷略呆了呆,瞥了如斯一眼,低声道:“奴婢倒是听过一桩事。” “快说!”太后催促道。 宋嬷嬷道:“据说,宫里传出皇上要清查沈公府后,沈大姑娘如画,曾先后见了三殿下、世子爷。” “沈如画?”太后微微蹙眉,冷笑说:“我便知沈贵妃每常召唤沈如画进宫,必有后患。只是因沈贵妃深得圣心,清厦又跟那沈如画要好,才由着她去。万没想到,我的一对孙子,全叫她勾引了去。”略顿了顿,才又问:“不知,那沈如画见了韶珺、韶琏,都说了些什么话?” 宋嬷嬷忙道:“奴婢哪里能知道这个,只是,”眼睛放在如斯身上,“延家老夫人宣召了圣祖遗训后,行宫里两三个小太监提起史官问沈家儿郎免死铁券的事。只怕如画姑娘,救父心切,对三殿下、世子爷,都提起了免死铁券。” “难怪,沈贵妃先时痴心妄想,要叫老三随着老大留在京中替皇帝分担公务,怎地后来又改了心思!”太后冷笑一声,眼风落在身边人身上,又觉不对,如斯是沈贵妃的人,岂会无端端地,将嫌疑引到有跟傅韶琏争风吃醋的傅韶珺身上,迟疑着,将行宫里的人一个个回想一番,若不是傅韶珺,傅韶璋又没那份心机,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就问:“韶琏跟韶琰,可有什么冲突?” 韶琰?如斯心里一坠,虽不曾谋面,只在刚刚远远地望见一眼,但因有“同盟”,便忍不住关切起来。 宋嬷嬷眯着眼睛,沉吟再三,才忍不住说:“奴婢不知道世子爷沉在莲塘哪里,若是沉在朱栏板桥中央……”提防地瞥了如斯一眼。 太后道:“有话直说!” “是。”宋嬷嬷捂住嘴,轻声说:“自从世子爷失踪后,二殿下便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若在行宫里瞧见他,便见他在莲塘上,朱栏板桥那徘徊。” 太后头剧猛地一痛,“你那万金油呢?给哀家用上。” “太后,这药还不曾给旁人试过。”如斯赶紧地道。 太后冷笑说:“自家人都杀起来了,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当年是跟其他妃嫔厮杀,手上也握有无数冤魂,但如今是见自家骨肉残杀,心境又跟当年不同。 “是。”如斯将手上罐子递给宋嬷嬷。 宋嬷嬷接了罐子,慢条斯理地,要在自己手上先试。 太后劈手夺了过去,宋嬷嬷见太后震怒,诚惶诚恐地将脸贴在地上,隐约闻见一股芬芳,先觉熟悉得很,后觉这味道,并非太后凤辇上的,细细去闻,却是从如斯脚上传来。忽地想起这青芷芬芳是谁身上独有,当即恍遭雷击,一双眸子满是震惊地望向太后。 第25章 贵女如斯 太后是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人,脸上的悲戚,六分是发自内心,四分就是为试探“沈贵妃的人”也即如斯。所以,宋嬷嬷脸上的震惊,怎会逃过她的法眼。心里嘀咕着宋嬷嬷为什么会露出这副神色,就靠在花团锦簇的褥垫上假寐。 如斯恰也将宋嬷嬷眼里的震惊看了心里,绞尽脑汁地一想,看宋嬷嬷匍匐在地上,就想到自己脚上的青芷霜膏,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去想那二殿下傅韶琏究竟有什么法子脱身……忽然瞧见眼前冒出一片掩映在蓊蔚洇润之气中的亭台楼阁,知道已经进了行宫,忙不动声色地拿开太后的手,随着宋嬷嬷跪在凤辇上。 凤辇外,天元帝脸色晦暗地走了过来,声音发涩地说:“母后先去更衣休息一会……待人将韶琏收拾妥当了,再去看。” 太后听出天元帝的意思,想着这大热的天,傅韶琏一直在水里泡着,定是一副面目全非的恐怖相。又想知道宋嬷嬷方才那神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点头应下,对如斯说:“四姑娘也去换一身衣裳,再来陪我说话吧。” 如斯心里忐忑地应下,瞧太后扶着天元帝的手下了凤辇,就领着宋嬷嬷进了一所轩阔壮丽的宫殿,待天元帝安慰着豫亲王走了,忙向凤辇下看,不见二殿下在,心里略有些着急。 那边厢,太后随着宋嬷嬷进了宫殿,依旧不敢用那万金油,但又巴不得脑筋清楚,好理清楚眼前的局面,就叫挨着她十分近的宋嬷嬷用了,只闻着宋嬷嬷身上味道。 “你方才为什么那样看沈四姑娘?” 宋嬷嬷一脸煞白,捂着嘴在太后耳边说:“娘娘,那沈四姑娘,是二殿下的人!” 太后不信,红着眼睛说:“你也太分不清轻重,这会子还来逗我。那四姑娘跟上跟沈贵妃都姓一个沈字!先前又是那沈贵妃一定要抬举沈家女儿,先是弄出个沈氏二婵娟;后是引着皇帝向沈家去……若沈四姑娘不是沈贵妃的人,就算是我老糊涂了。” 宋嬷嬷不敢说太后糊涂,先引着太后在榻上坐下喝了一杯茶水,才细细地说:“娘娘有些事不知道。沈贵妃也在四姑娘手上吃了几次亏!” “哦?”太后见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就嗅着万金油气息,叫宋嬷嬷说。 宋嬷嬷这会子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沈贵妃领着今上进沈家时,就因为四姑娘将自己的冰倩纱让给三姑娘穿,三姑娘又婉拒今上美意,今上疑心沈贵妃办事不利,连给他挑个侍寝的小姑娘都办不好,就先埋怨上沈贵妃;等到今上进了园子里,听说沈贵妃叫四姑娘去采兰花,四姑娘偏从台阶上滚下来,又疑心沈贵妃小肚鸡肠,要整治四姑娘,就罚了沈贵妃亲自去采兰花。有了这两件事,才有后来沈家三姑娘出事,今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沈贵妃的事。” “冰倩纱,皇后也搅合在里头?”太后皱了眉头,原当沈如斯是板上钉钉的沈贵妃的人,如今听宋嬷嬷一说,又不像;再多疑地想起在沈家时,沈贵妃闻见沈如斯身上气息的神色,心里也有两分明白冤枉了沈贵妃。 宋嬷嬷赶紧地说:“这就冤枉了皇后娘娘,旁的不说,那冰倩纱数目有限,不在沈贵妃手上,就在皇后手上。皇后再单纯,也不至于用这粗浅手段给沈贵妃下绊子。更要紧的是,”声音忍不住一沉,“那四姑娘身上,有二殿下身上的青芷香气。” 宫里的尊贵人,哪一个不要弄出一样两样,只有自己独有的东西,这东西里,香气也是一种。大殿下身上是清葛,三殿下身上是玉蕗藤,四殿下身上是紫芸,豫亲王世子身上是金登草,只有那二殿下身上是青芷。 “……四姑娘是二殿下的人……”太后喃喃着,心想难怪她刚才听沈如斯开口将话往傅韶珺身上引,就觉得不对劲,原来这沈如斯竟然是傅韶琰的人!“莫非,当真是韶琰下的手?所以,他才煞费心机地,安排了那沈四姑娘,将嫌疑往老三身上引?” 宋嬷嬷也是人精,太后拢共就那么五个孙子,已经没了一个,再少了谁都是罪过,于是先还将太后不知道的话,说给太后听;听太后越发地怀疑二殿下,反倒谨慎地劝说道:“太后,也不能就肯定是二殿下,兴许连二殿下都是被人陷害的呢。” 太后眼皮子乱跳,喉咙里连连咽着口水,须臾,又雷厉风行地说:“哀家就听不得那些兴许、大概的话。那四姑娘在哪里换的衣裳?等她换了衣裳,你支开旁人,引着四姑娘跟二殿下见面。我倒要看看,这四姑娘究竟是不是二殿下安插下来的。”若是,傅韶琰的嫌疑,就确凿了。 宋嬷嬷垂手答应着,试探一句:“若果然是二殿下……娘娘当真要刮骨疗毒?” 太后冷笑道:“不能为了他一个,带累了其他四个!”见自己话里,竟是还当傅韶琏平安无恙,还将他算了进去,又止不住地掉眼泪;想到再去掉一个傅韶琰,孙子就只剩下三个,一时又止住眼泪。 宋嬷嬷试探出太后心意,忙赶着向外去,找了个年纪小的叫人不轻易防范的小丫头去领沈如斯路过那离着莲塘不远的水榭去。 之所以挑上那水榭,是因想着离着莲塘近,若果然是二殿下下手,触景生情,他脸上必定会露出一丝痕迹;且太后就当真去那离着水榭不远的莲塘,也能不叫傅韶琰、沈如斯疑心。 那小丫头难得听德高望重的宋嬷嬷指派一会,赶紧地答应下来,脚步轻快地向那偏殿走,因沈家如今还是白身,就也没多少恭敬顾忌,跳进门槛,就笑嘻嘻地说:“四姑娘,太后娘娘要去看世子爷了,嬷嬷说,恐怕太后娘娘再厥过去,叫你陪着呢。” 如斯此时已经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发,倒是还没换衣裳,见这小丫头笑嘻嘻的,就好意提醒说:“这会子豫亲王世子出事,人人如丧考妣,你反倒笑。” 那才五六岁的小丫头忙收敛了神色。 如斯看她年纪小、也不懂规矩,就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好奇地问:“你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吗?” 小丫头娇憨地笑道:“我才不是宫里出来的,是圣驾向山东来时,太后一时有了微服私访的心思,叫今上领着她去茶楼里听人说书。恰我在那,太后见我小小年纪就在茶楼里当差,又笑嘻嘻地很喜庆,就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走,我看太后气度不凡,猜着是个大户人家的活菩萨老祖宗,就说愿意。” 如斯心想,难怪尹公公要她扮出可怜相来,原来太后一向行事如此,忽然眼前飘过一片依依杨柳,杨柳下后便是满眼碧绿荷叶、火红莲花的莲塘。正因傅韶琏就沉在莲塘心思复杂,忽地听见一声“莺儿”,就瞧见那小丫头不沉稳地随着个年长的宫女去了。 这小丫头果然还不知道宫里的轻重,如斯担他人之忧地为那小莺儿的小丫头担心一回,忽地心里一惊,天家无小事,事关太后,宋嬷嬷怎会打发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来?隔着那丝丝垂柳,向莲塘上一望,远远地瞧见一带朱栏板桥上已经站满了人;莲塘对面,虽不是人山人海,但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再向这一带柳堤前看,就见两翼遍插杨柳、前面点了几棵火红月季花的水榭前,有个身穿苍色衣裳的人左右徘徊。 她看过去,那人就也看了过来。 走不走过去?如斯心里想着那人肯定这会子也不敢给她递眼色亦或者下指示,太后也肯定叫了人在边上盯着,在这踟蹰不前,反倒惹人生疑;不如就坦荡荡地走过去,问个万福,就自己向朱栏板桥那去。打定了主意,就当真坦荡荡地走过去,对着那苍色衣裳的人行了礼,“给二殿下请安。”曲着身子,不见有人答应,忍不住抬起头来,见那傅韶琰不知避嫌,反倒看着她笑,眼角瞥向旁边,连连给他递眼色。 “你的性子,当真变了许多。” 如斯眼睫不住地颤,此时此地,不怕傅韶琰看出她的破绽,只怕叫人看出她跟傅韶琰相识。人既然叫傅韶琰弄回了行宫,怕那帮着延家修建行宫的黎家没少出力气。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傅韶琰又问。 如斯纳闷傅韶琰的胆量怎这般大,站直了身子向他望去,见他满眼玩味,压低声音说:“殿下,怕宋嬷嬷闻见我脚上的青芷味道了。” “那又怎样?给了你,就不怕人闻见。”傅韶琰微微挑眉,抱着臂膀浑然不顾隔岸的人如丧考妣,只管居高临下地看着如斯。 如斯一呆,宫里的阴谋阳谋,难道还要她说给傅韶琰听不成? “当真没料到,你这样能干,不用我多指点,就叫太后、老三都将矛头放在我身上。”傅韶琰一笑,手一翻,白如细瓷的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缠了红线的白玉镯,“据说,这玉上红霞绛纹,是一对痴情男女的血,千百年前染下的。得之,可与那千百年前殉情的一对男女般,生同寝、死同穴。我给你的扳指呢?你可带在了身上?” 如斯见那白玉镯上红霞层层缠绕,好似万千情思不甘心就此了断一般,抿了抿嘴唇,眼角依旧向周遭瞥去,“殿下,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这里头的轻重……” 傅韶琰望着如斯笑,抬头瞥了一眼天上飞燕,“不将我从九天之上打下来,我怎么能带着地上的你,飞上青天?” 第26章 贵女如斯 暖风中裹挟着水芝清芬袭来,熏得如斯,饶有三分清醒,但看着前面俊秀的脸庞,虽明白如今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虽明白傅韶琰这话,是说给“沈如斯”听的,还是忍不住心动。 就算帝制废止后,豪门世家子弟看上了家世太过悬殊的女人,也多是打了叫那女人给他做姨太太,又或者干脆在府邸外另置办了宅子,叫那女人做了外室亦或者情妇。像傅韶琰这般的,却没几个。 真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能有几个? 如斯嫉妒起“沈如斯”来,饶是她上辈子活到三十几岁,也随着兄嫂认识了不少灯红酒绿下的政客、掮客。在她看来,傅韶琰既然是天家子弟,也算是天然的政客、掮客。但他不过十五六岁,竟能对豆蔻年华的“沈如斯”许下带着她同上青云的话。 因这份嫉妒,如斯彻底在莺歌燕舞、柳绿红莲中清醒过来,心里想着梦里“沈如斯”提起过沈知言的前程、傅韶琰也是连那免死铁券在胡氏手上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料想,傅韶琰又是从黎家人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如此,若说傅韶琰跟“沈如斯”相识,也是早有预谋。 一心要将傅韶琰对“沈如斯”的痴情,归结为一场阴谋阳谋,如斯不去看傅韶琰的眼睛,只低着头,装作羞涩地低声提起四个字,“免死铁券……” “已经送入京城,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如斯一震,“沈如斯”竟然已经将免死铁券交给傅韶琰了,难怪她四处找,都找不着。这般说来,他们两个,纵然身处阴谋阳谋之中,却也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你怎么了?”傅韶琰望不见对面女子眼中,本该回馈的深情,还留有两分稚嫩的眉头轻蹙,转而,善解人意地笑,“我知道,你先前屡次三番不遵我的话办,反倒肆意妄为——虽错有错着,但总算没坏了你我的事——料想,你是临阵退缩了。” “……民女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个蒲柳之姿,又没有满腹诗书,也没有过人才智,自觉卑微,若随了殿下,日后置身于高门贵女之中,晨曦日暮难免会觉自己个不如人,如此,也会拖累了殿下,不如请殿下,高抬贵手。”虽对不住“沈如斯”,但如斯此时,却非明说了不可,毕竟,傅韶琏已经被弄到行宫来,就算是傅韶琰此时跟她翻脸,也不能再将她牵扯进傅韶琏的死里。又有心说几句话,叫傅韶琰以为她是过河拆桥,又道:“殿下,今次太后疑心到殿下身上,殿下必会受太后责难,还望殿下到时,千万保重。”又福身一礼,不见傅韶琏说话,等了一等,不去看他脸色,就要走。 傅韶琰伸手握住如斯手腕,须臾放手,几不可闻地说:“我许你摇摆不定、许你心生退意,甚至许你如今‘货比三家’,但,待你我结发为夫妻时,请你一定要满怀欣喜。” 如斯转过面来,再次向傅韶琰面上望去,见他眼角有两分失落,面上,却还是一派不可动摇的笃定,心道傅韶琰还不明白,他将活到十几岁,还不曾遇上风浪坎坷的“沈如斯”拉进这场阴谋阳谋时,就已经是将自己与“沈如斯”的那点情愫送上了绝路,“二殿下,何苦……”见前面延怀瑾匆匆走来,忙收敛了神色。 “二殿下、四妹妹,”延怀瑾面上微微有些薄汗,站定了被那从莲塘上刮来的徐徐一吹,薄薄的汗水慢慢散去,对着傅韶琰恭谨地道:“二殿下,太后见了世子爷,伤心得了不得,要问那一日都有谁去了我家。”略顿了顿,眼角瞥去这抽了空子就向贵人跟前凑的如斯,“太后已经知道那一日,四妹妹也在,也要问了四妹妹话。” “知道了。”傅韶琰眼光掠过如斯,先走一步。 如斯等他走了,才轻轻地吁出一声。 延怀瑾本要追着傅韶琰,好多奉承他两句,见如斯忽然大喘气,笑道:“没那份胆量,也敢往贵人跟前凑?”原本听延老夫人的话,还当真怕如斯嫁了贵人后报复他,如今见她这么上赶着,反倒将心放了回去,背着手,藐视着如斯,叮咛说:“你既然前头跟三殿下说,那一日你跟你二姐姐形影不离,等会子若有人问,还依旧咬定你跟你二姐姐在一处。” “……既然是叫那一日在延家的人问话,不知可会问到三姐姐头上?”如斯试探着。 延怀瑾道:“怀瑜已经遵着圣旨去接你三姐姐了,我跟他约定好,叫他说那一日你三姐姐跟黎家的竹生在一起。” 如斯一怔,不敢置信地去看延怀瑾,她还当延怀瑾会落井下石呢。 延怀瑾猜着她的心思,重重地向地上啐道:“若不是怕我们延家也被连累,若不是人家说豫亲王世子是在延家没的,谁耐烦跟你多费口舌。” “多谢。” 延怀瑾冷冷地一哼,见傅韶琰已经走出百来步,催着如斯快快地跟上,就先一步走到傅韶琰身边,颇有些谄媚地说:“二殿下,三殿下的外祖家要不好了、四殿下方才又在沈家挨了申饬,这以后……” 傅韶琰微微一笑,“以后,就是大哥一人独大了。” “二殿下这话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会子太后、今上伤心不已,殿下好生安慰了太后、今上,尽了孝道。如此论起功劳来,在都中替今上处理政务的大殿下,也比不得二殿下劳苦功高。”延怀瑾微微弓着身子,远不似在如斯跟前那么傲慢。 傅韶琰轻轻一笑,只说:“你怎知,豫亲王世子的事,我没掺和到里头?” 延怀瑾一凛,睁大眼睛,诚惶诚恐地望着傅韶琰,等傅韶琰背影挺拔地走了,就如冷不丁被人塞了一嘴黄连般。延家本要趁着今次皇帝带了三位皇子过来,仔细考察三位皇子性情、人品、才华,好从四位皇子里,挑出一位来辅佐,将来也好立下那从龙之功。 如今看来,那位四殿下,虽是正宫所出,但一派天真烂漫——若这天真烂漫,要只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还可趁着年纪不大,将性子矫过来;但见他在豫亲王世子遭遇不测后,依旧笑得出来,只怕是天真的愚钝。 那位三殿下,虽瞧着品行端方无缺,但一则曾绵里藏针地敲打延家,逼迫延家暗暗地向沈家寻找免死铁券;二则舅舅家只怕不好了。 如此再三衡量,那位二殿下,就脱颖而出。 他本琢磨着延家向傅韶琰示好,傅韶琰定会暗中窃喜地顺水推舟拉拢他。谁知,傅韶琰又说出那莫名其妙的话来…… “四妹妹,你方才跟二殿下说什么呢?”延怀瑾蹙着眉。 如斯瞥见花影丛中,一抹灰影闪过,知道有人向太后禀告去了,但看那人唯恐露出马脚离得很远,只怕那人只瞧得见他们神色,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延怀瑾皱着眉,料想傅韶琰也不耐烦搭理如斯这乡下丫头,紧紧地抿着薄唇点了头,又埋怨说:“快走,为了你费了多少功夫。” 如斯轻轻撇嘴,这延怀瑾日后留在延家狐假虎威还好,若去了外头,一准会吃亏。见延怀瑾又催,就赶紧地快步跟上,一路穿花拂柳,却不敢耽搁地多看那花柳一眼,就到了朱栏板桥前,紧跟着前面跪下的傅韶琰、傅韶珺、沈贵妃,并其他随驾过来的王功权贵跪下。 “母后!母后!”天元帝一连喊了两声。 太后支撑住自己个的身子,眼神冰冷地说:“世子爷的随从呢?先打上二十大板,打断了筋骨,再说话。” “太后饶命!”几个嗓音尖细的小太监喊。 太后脑仁胀痛,背对着正被仵作检查的傅韶琏,听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豫亲王世子抽抽噎噎,扶着天元帝,眼神冰冷地望向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先望向一派坦然的傅韶琰,心道好一个伪君子!他既然跟那沈四姑娘十分熟络,那沈四姑娘又早有预谋地等着谄媚她,傅韶琏,八成就是死在傅韶琰手上;又望向跪在最后的如斯,见她还穿着寻常布衣,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好个惺惺作态的女子!若不是出了傅韶琏的事,她一准会像将莺儿带在身边那样,带了她进宫。 “太后饶命——”护主不利的豫亲王世子随从鬼哭狼嚎起来。 太后扶着额头,脸色灰暗地对如斯招手,“四姑娘,到哀家这来,哀家头疼的厉害,要借了你身上味道提神。”毕竟是个黄毛小丫头,叫她正面瞧见她的雷霆手段,还不吓得她坦白从宽。 “遵旨。”如斯听见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唇色微微发白,倒还镇定,谦恭地越过跪在地上的王功权贵,走过傅韶琰的身边,见裙角一动,扫见傅韶琰扯她裙裾,依旧神色不变地走过去。 傅韶琰的小动作,落在本就有心看他跟如斯究竟如何的太后眼里,太后心里冷笑,她没了孙子,偏一个孙子放声地笑、一个孙子跟个乡下丫头暗中*,待如斯过来,便握着她的手,暗暗地将手指压在她脉搏上。 如斯觉察到太后手上的力道,听那“无辜”的随从鬼哭狼嚎,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那人是“沈如斯”杀的,与她无关;那傅韶琰也是“沈如斯”的情郎,也跟她无关…… “母后,不如将韶琏的事,交给朕处置,母后且回了宫里歇着?”天元帝孝顺地道。 “哀家在这等着瞧究竟是谁害了韶琏!”太后冷声说,手指越发用力地按住如斯的脉搏。 原本盯着锦衣卫拷打傅韶琏失职侍从的尹公公走了过来,回道:“太后,已经打了二十大板。” 太后似有若无地望着傅韶琰,“将人拖到前面来,仔细问一问,世子爷出事那天,都干了什么。” 尹公公道:“恐怕人拖过来,会冲撞了太后。” “这会子了,还顾忌这个?”太后冷笑一声。 天元帝见太后疾言厉色时,总是皱着眉头,知道她头疼得厉害,就叫尹公公依着太后的意思办。 尹公公冲着乌压压的人群之后拍了拍手,就见两个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的侍从被架了过来,噗咚一声,丢在地上。 “说!你们又撺掇着世子爷做了什么事?又叫世子爷得罪了谁?”太后重重地坐在身后的金丝檀木做的游龙戏凤螺钿大椅上,手上依旧抓着如斯手腕。 跪在地上的沈贵妃暗暗地给豫亲王递眼色。 豫亲王泪眼婆娑,虽没瞧见沈贵妃的眼色,心思,却是跟沈贵妃一般无二,忍着丧子之痛,哽咽说:“说,你们那一天,都陪着世子爷去哪里花天酒地胡闹了?” 两个侍从听着豫亲王的话,身上疼得厉害,顾不得分出个先后,都抢着说“实在冤枉,在太后老人家跟前,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太后一心要刮骨疗毒,将害群之马驱逐出皇家,冷笑说:“将世子爷失踪那一日的事,从世子爷早晨起床开始说起,一茶一饭,吃了什么;一字一句,说了什么,都一一地说出来。” 丧子的豫亲王站在太后身后,跟着呼喝道:“快说,世子爷究竟做了什么反常的事?” 被打过的侍从叫道:“小人实在不知……世子爷那天心情大好地跟着三殿下向延家去……一路说说笑笑,哪有什么反常的事?” 豫亲王哽咽着,憎恨地瞪向地上:“怎么伺候世子爷的?就一点反常也不知道?” “……王爷,世子爷跟三殿下焦不离孟……” “你当谁不知世子爷跟三点下焦不离孟?如今问的是,反常!”豫亲王气恼地说。 太后怜惜豫亲王丧子,也不埋怨他当着她的面呼呼喝喝, “回太后,小的倒是知道一桩……” “谁在插嘴?”豫亲王冷笑一声,听声音就知道是傅韶琰的人,故作不知地说:“还不将他叉出去!谁敢再打扰太后审案,一律打上二十板子!” 太后也认出是傅韶琰的人,低头一瞧,傅韶琰挺拔地跪在地上,毫无一丝惶恐不安,就道:“慢着,叫他说,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傅韶琰的小太监跪在地上,连声地说:“太后、太后,小的恰知道一桩隐秘的事。太后可知道世子爷、三殿下随着圣驾离京前,曾……” “你嘴里要是敢吐出‘沈大姑娘’四个字,哀家便拆了你的骨头!”太后手指微动,却是又给如斯把脉,见她脉搏虽有些乱,但大面上看,还是平稳的。 傅韶琰的太监一怔,果然不敢开口。 原本挺拔跪着的傅韶琰神色微动,放在地上的手,微微地握成拳头。 果然,就是他,事到如今,还想陷害韶珺吗?太后失望地闭着眼一叹。 傅韶珺满脸悲戚,眼角瞥见傅韶琰,心里冷笑一声,想陷害他?门都没有。 第27章 贵女如斯 傅韶珺因失了好友,泪流满面;又因傅韶琰迟早会撞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派笃定;最后瞥向如斯,只觉庆幸,亏得他没有因那一根蜻蜓钗,就七早八早地将沈如斯杀害了傅韶琏的事张扬开……不然,免死铁券不管有没有,都落不到他手上;且,豫亲王还要埋怨他…… 傅韶琰眼角瞥见傅韶珺望向如斯时的神色,虽疑惑,但也不动声色。 “还不快说!”豫亲王喝道。 傅韶琰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太后……”趴在地上,眼睛不住地向傅韶琰瞥去。 “哼!”太后冷哼一声,越发不满地看向胆敢嫁祸于人的傅韶琰,“将那狗东西,拉下去打!” “是。” 坐在太后身边的天元帝,总算察觉到一丝不对,疑惑太后审案,怎么就像是心里有了谱一样?且瞧着,太后是冲着傅韶琰去的,身子微微一动,对身边的尹太监轻声说:“去问问仵作,世子爷,究竟是怎么没的。” “是。”尹太监也察觉不对,瞥了一眼在沈家时,还得太后怜惜的如斯,见她被太后紧紧抓住手腕,白皙如雪的腕子上已经涨得紫红一片,慌忙去顺着朱栏板桥一路走,走到已经摆满了冰砖分外凉爽的江心亭外,拿着帕子捂住鼻子,在门上敲了敲,压低声音问:“诸位可瞧出什么来了?” 里面的仵作原本连山东巡抚的面也没见过,如今见天元帝身边的太监来问话,慌张地走出江心亭,回道:“世子爷是叫人拿着簪子一类,扎在了脖颈命脉上。” “簪子一类?”尹太监心惊胆战地问,想着傅韶琏就在这莲塘里沉着,只怕那簪子也叫丢进这莲塘里去了,于是忙慌地顺着朱栏板桥跑回去,在天元帝耳边,将听来的话说了。 “皇帝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太后唯恐天元帝护子情深,要敷衍了事,见尹太监在皇帝耳边窃窃私语,就沉声问了一句。 天元帝看向跪在地上的傅韶琰,只觉自己想多了,傅韶琰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跟傅韶琏斗嘴几句,还有可能;杀他?绝无可能!于是见豫亲王看来,很是坦荡地说:“仵作说,韶琏是被人用簪子扎在了脖颈命脉上。” 豫亲王几乎昏厥,因知晓儿子的性子,首先想到了女人。 太后嘴角噙着冷笑问:“料想那杀了人命的簪子,没人肯留在身边。请问,还有谁丢过簪子?” 黑压压跪着的,没一个敢出声。 如斯瞥见延怀瑾带了如初,并一个瓜子脸面、面皮白净的少年过来,知道迟早太后会知道她丢了蜻蜓钗,就先坦白说:“回太后,民女丢了一支蜻蜓钗。” 太后眼皮子一跳,心说果然少不了这丫头的事,只是,这丫头有什么能耐,进了行宫杀人?莫非,人是在延家没的,然后韶琰帮她将人带进行宫里掩藏?不藏在外头,反倒藏在行宫里,难道,傅韶琰一早就打算借着沈如画的事,陷害傅韶珺? “太后,”宋嬷嬷忽然抱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太后,奴婢依着太后吩咐,去搜检了世子爷的行囊,在柜子里,瞧见了这身衣裳。”说话间,就将那银红面子的包袱解开,将一件缂丝紫袍抖开,只见紫袍上撕开了几道口子,又在前襟上染了一片暗红的血迹。 太后瞧着,沉吟问:“世子爷曾跟谁打过架?世子爷受了伤,豫亲王妃没有随驾过来,可有人回了皇后没有?” 皇后瞧了,踌躇着说:“回母后,儿媳并没瞧见谁来回过,只是打发人巡视行宫时,曾听闻两个孩子胡闹,动了两下拳脚。因想着他们既然不来回,就当是自己说解开了,唯恐儿媳再叫他们来说话,反倒叫他们两个尴尬,就没提起。” “两个孩子,该不会是,韶琏、韶琰吧?”太后满眼讽刺。 天元帝心里一紧。 皇后恭敬又为难地回道:“是。”瞥了一眼依旧镇定的如斯,嘴角也挂起一抹讽刺,沈家的女儿,果然就是傅家男人的劫数! 先是一个沈贵妃,姿容秀丽又擅长猜度圣意,拿着那善解人意、温婉贤惠的款,擅宠后宫十余年。若不是她娘家父兄不知收敛,肆无忌惮地将结党营私、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的事全部干了,叫天元帝也不得不生出收拾了沈家的念头,连带着对沈贵妃也疏远了,如今风韵犹存的沈贵妃依旧在三宫六院里独领风骚呢。 就连天元帝如今要收拾沈家了,也忍不住心软地,带了沈贵妃一同来巡游泰山。 沈贵妃的娘家侄女沈如画,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就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勾引得三皇子傅韶珺、世子爷傅韶琏神魂颠倒!连替她父亲来泰安取免死铁券的事,也敢答应! 说来,那傅韶琏最是可怜,为了个不给他好脸看的沈如画醉生梦死、命送黄泉,只留下傅韶珺、沈如画依旧卿卿我我…… 还有这沈如斯,也是小小年纪,就不容人小觑。说来,这沈如斯的出现,也算是她瞌睡时,老天送来的枕头。 那天她从太后跟前离开,听说傅韶璋又惹出祸来,正恨铁不成钢地对傅韶璋说些“大皇子已经能够替你父皇处置政务;二皇子越发得你父皇欢心;三皇子跟豫亲王越发地要好,你却还是这么孩子气”等话,就听人说傅韶琰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她先以为傅韶琰一肚子花花肠子,要来教唆她跟天元帝作对,谁知傅韶琰下一会子,就结结巴巴地说:“儿臣、儿臣一时大意,将韶琏害死了。” 她自然要震惊地,不敢置信地看傅韶琰一会子,看他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磕头,就问他:“这事怎么发生的?韶琏如今人呢?” 就听傅韶琰慌慌张张地说:“儿臣先前因三弟的缘故,跟韶琏有些疏远。恰听说他随着韶珺去了延家,便怀着跟他亲近的心,也随着去。谁知进了延家,远远地就瞧见韶琏、韶珺两个躲在山石后,商议着怎么叫韶琏偷偷离开延家装作下落不明、怎么叫韶珺拿着弄丢世子爷的罪名逼着延家向沈家去讨免死铁券!一时听得胆战心惊,生怕韶琏、韶珺糊涂,搅合进沈家的事里头,惹得父皇不快。正要走,偏瞧见一个眉清目秀煞是水灵的小姑娘路过,唯恐这小姑娘多事说破,忙走开了。偏生,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瞧见那小姑娘跟韶琏进了延家水榭。唯恐韶琏从那小姑娘嘴里知道了什么,忙去解释。解释时,又跟韶琏起了争执,儿臣脑门一热,心思糊涂地拔了簪子扎在了韶琏脖颈上。还求母后千万救命!”说完,咚咚地又磕头。 “韶琏如今人呢?” “既然韶琏糊涂地跟韶珺定下那主意,儿臣料想一时半会,就连韶珺也不会动了去寻他的心思。就偷偷地,将人弄出了延家,藏在行宫外头。” 她抿唇一笑,戳破傅韶琰的小心思,“你自来不是鲁莽冲动的人,况且又握着韶琰、韶珺的把柄,韶琏只有乖乖向你求饶的道理,怎么会不服软,反倒跟你起了争执?若要我救你,你就一五一十地将究竟怎么了,说给本宫。” 傅韶琰心虚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幌子被拆穿,才不得不老实地说:“儿臣在延家,遇上了那娟秀女儿,一时动了心,才领着她去延家水榭说些体己话。谁知韶琏就不知死活地闯了进来,当着儿臣的面,调戏那女儿……儿臣一时眼不下这口气,于是就……” 她叹了一声,“你杀了韶琏,就算是你父皇,也救不了你!” “……母后可知道,韶琏、韶珺都对那沈家大姑娘一往情深……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叫人以为韶琏跟韶珺争风吃醋,被韶珺他冲动之下害死了?”傅韶琰殷殷地,等着她说话。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先要回绝了傅韶琰,免得被搅合进这泥潭,毕竟傅韶琏的母舅家就要遭殃,转而想起这几十年里沈贵妃擅宠的怨愤,就有了棒打落水狗的心思,虽有了心思,也不表露出来,转而问:“泰安沈家,当真有免死铁券?”查看着傅韶琰神色,轻飘飘地说:“若果然有,怕你大哥也恨不得飞来泰安取吧。你大哥煞费苦心、三顾茅庐请来的那位谋事,据说他内人往年糊涂,替沈家办了事,如今连男带女,一家子都被沈家的事连累了。” 傅韶琰立时明白她的意思,乖觉地说:“母后放心,免死铁券,就交给儿臣来找。只求母后,先设法叫韶珺对泰安沈家起了疑心,叫韶珺没胆量直截了当地向泰安沈家讨要免死铁券。” 她浑不在意地笑:“这个简单,待本宫调遣开人手,你便将韶琏送去莲塘沉着。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本宫做能做到这一步,若是你杀害韶琏的事被人揭穿了……” “母后放心,儿臣绝不会连累母后——且请母后再帮忙,撮合了儿臣,跟沈家那小姑娘吧。” “这话好说。” …… 皇后回忆了一番那日情景,再瞥向宫女生的二皇子,最后瞅了一眼自觉英明神武的天元帝,只觉傅韶琏的事,绕着圈子将天元帝膝下的三个儿子都拐进去了,反倒是她那比不得哥哥们聪颖的儿子被衬得仁义忠厚。 不过,撮合沈如斯、傅韶琰的事,她只怕要叫傅韶琰失望了,傅韶琰的意思,只怕是要叫沈如斯做了他的姬妾。但依她看来,就叫这宫女生的,没有母舅家撑腰的皇子,娶个乡下丫头得了。 既然要傅韶琰娶这乡下丫头,自然要一抬举这丫头、二打压傅韶琰,皇后略一沉吟,借着无人理会她,装作更衣离了这“大堂”,踩着地上铺摆成牡丹花样的鹅卵石路,低声对身后宫人说:“去支会中书省里的三舅老爷,叫他引着那群食古不化的史官谏言皇上,将圣祖没给沈家的公府,下旨指补给沈家。” “娘娘,那沈家人浑身上下一股酸酸的小家子气,哪里配得上国公府?” 皇后抬手接住一片飞花,莹润的指甲在那片飞花上一掐,“糊涂东西,都过了几代了,那国公府早成了将军府。皇上迟迟不发落京城沈家,乃是投鼠忌器,顾忌着三殿下。如今,左右都是一个沈字,叫皇上夺了京城沈家公府,赏赐给泰安沈家,在群臣眼里,一则是皇上悯恤功勋之后,二则是皇上对三殿下宠爱不衰。至于那泰安沈家的满门子乡巴佬配不配得上国公府……关本宫什么事?”反正只是个虚名而已,瞧这好看就行。叫傅韶琰自作聪明,不但没有母舅支撑,就连妻族也指望不上。 “娘娘英明。” 第28章 贵女如斯 “真是风和日丽,风光无限好。”皇后喟叹了一声,想起那因不合时宜的一笑被罚留在沈家老宅的傅韶璋眉头微微一蹙,须臾又舒展开,傅韶璋愚顽没有关系,她这皇后英明神武就够了。 这边厢,皇后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这边厢,折带朱栏板桥后一带郁郁葱葱的垂杨柳下,豫亲王“感时花溅泪”,老泪纵横地望向傅韶琰,“韶琰,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跟韶琏起了争执?韶琏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王叔替他向你赔不是,可你怎么能要了他的性命呢?” “王叔,侄子没要韶琏性命。”傅韶琰闭了闭眼睛,睁开眼时,眼角似有若无地扫向站在太后身边的如斯,见她还算镇定,便安心地重新闭上眼。 天元帝听豫亲王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傅韶琰,先劝说豫亲王:“就算韶琰跟韶琏起了争执,以韶琰的心性,也不会对韶琏下此狠手。”安抚过豫亲王,又怒其不争地看着傅韶琰,“韶琰,你素来沉稳,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跟韶琰起争执?” 傅韶琰剑眉微蹙、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任由傅韶珺安排下的证据、证人“浮出水面”。 昔年,天元帝曾在醉后对他感叹,今生最想娶之为后的女人,便是他母亲,一介低贱卑微的宫女。 如今,他且叫天元帝瞧瞧,他这儿子是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物,若看上了,随她身份如何低微,也要设法,娶他为妻。 “韶琰?”天元帝的声音略带两分焦急。 傅韶琰依旧抿唇不语。 豫亲王冷笑着,指着傅韶琏的侍从问:“你说,世子爷为了什么,胆敢忘了尊卑,跟二殿下动手?” 天元帝蹙眉,见豫亲王已经是恨上傅韶琰了。 那被打了板子的侍从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回、回几位主子……世子爷一次吃醉了酒,在宫里冒冒失失地撞上了二殿下的宫女……” 太后道:“这都是些过了足有半年的老黄历了,还能为这老黄历动手不成?那宫女韶琰不是送给韶琏了吗?” 那侍从忙赶着说:“虽是老黄历……但世子爷嘴上不饶人,在行宫里遇上了二殿下,嘴里说那宫女如何如何地对他千依百顺,如何如何地将二殿下跟世子爷的床上能耐比较一通……一时恼了,就又打了起来。” “韶琰!”豫亲王愤恨交加地喊。 天元帝心里一个咯噔,苦笑道天家子弟,泰山崩于前也该面不改色,竟为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依旧不信是傅韶琰杀害了傅韶琏,又问:“那杀了人的簪子,定会被毁尸灭迹,谁,曾丢过簪子?” 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因前面有傅韶琰跟傅韶琏交恶的事,就纷纷地将眼睛盯在傅韶琰身上。 如斯站在太后身边,望见延怀瑜领着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如初过来,知道她那蜻蜓钗的事,总会败露,就开口说:“不知今上这丢了簪子的人里头,包不包括不在行宫里的人?” 尹太监抱着一根拂尘,问道:“姑娘曾丢过簪子?” 如斯道:“民女曾在延家丢过一根蜻蜓钗,几日前,三殿下捡着了,已经还给民女了。民女炼那万金油时,不小心将发钗掉进了炉灶里,融了。” 傅韶珺跟着说:“正是。” 尹太监嗔道:“四姑娘,既然丢了又捡回来了,那还提它做什么?” 如斯轻声地说了一声“是”。 太后微微蹙眉,问傅韶珺,“你在哪里捡到沈四姑娘的蜻蜓钗?” 傅韶珺道:“在延府花园甬道上。” 太后冷笑一声,心道还当沈如斯是傅韶琰一伙的,如今看来,竟是个心机深沉,一心一意要勾搭贵人的爱慕虚荣的乡下女孩子。料想,她是既勾搭了傅韶琰,又去勾搭傅韶珺,不然,丢在甬道上的蜻蜓钗,那么显眼,怎么旁人不去捡,偏叫傅韶珺捡了去;且傅韶珺怎么会那么巧,就知道蜻蜓钗是沈如斯的?若非傅韶琏出事,怕她也要被她哄了去呢,心里猜度着,就将紧紧攥着如斯手腕的手松开。 如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悄悄地揉着已经紫红的手腕,赶紧地随着被延怀瑾、延怀瑜领来的如是、如初跪在一起。 如初身后用力地一攥如斯的手,似乎是叫如斯放心一样,撒开手,依旧端正地跪着。 太后靠着引枕,眼神锐利地望着下面的人:“当真没人丢了簪子?” “回、回太后……”角落里,一个手上捧着绣帕的宫女惴惴不安地开口。 “说!” 那宫女捧着雕漆牡丹托盘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回太后,奴婢曾在茶水房里,听二殿下房里的姊妹抱怨说,有人跟着二殿下出去一遭,就糊里糊涂地看着二殿下每常戴在头上的一根金簪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天元帝一震,双目灼灼地看着那宫女,“此事非同小可,你当真听见了?” “……是。”宫女说完,已经将自己吓得瘫倒在地上,再坐不起来。 天元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太后身边,躬身说:“母后,这会子天热了,母后本就伤心万一再中暑……不如,将眼前的事,交给平冤决狱的官员处置,母后先带着豫王弟,回内殿等候消息?” 太后料到天元帝是唯恐当真拿住傅韶琰的罪证,冷笑两声说:“皇帝,哀家丑话说在前头,害群之马留不得!” “是、是。”天元帝应着,埋怨地瞅了傅韶琰一眼。 豫亲王忽然一声嚎叫,搂着太后的腿哭号:“母后千万要给韶琏做主!” 太后拿着保养得宜的手在豫亲王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红着眼眶说:“放心,韶琏断然不会成了冤魂!”到底要给天元帝两分颜面,又叫尹太监拉豫亲王站起身来,狠辣地盯着波光粼粼插满绿荷红莲的莲塘,吩咐睿郡王:“将这莲塘的水放干,掘地三尺,也要将没在里头的罪证找出来!” “是。”睿郡王连忙答应着,亲自去搀扶豫亲王起身,送太后、皇帝、豫亲王上了轿子,才拿着袖子遮住了日头,一脸无耐地走过来,将傅韶琰看了看,摇了摇头,吩咐说:“将世子爷失踪那一日在延家的男人带着听潮堂、女人送进听风堂,一一问了口供;剩下的人,商议着怎么将这莲塘的水放干;不相干的,都散了吧。” “是。”众人连连答应着。 傅韶珺走到睿郡王身边问:“王叔,叫侄子瞧着人将这莲塘的水放干吧。” 睿郡王轻轻摇头,笑道:“韶珺,太后正伤心难过,你且去安慰太后老人家吧。” 傅韶珺见睿郡王对他有些防备,也不在意,拱手之后,退了下去。 睿郡王又看向傅韶琰,叹息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他:“韶琰,你的簪子,是怎么没的?” 傅韶琰瞥见如斯随着延家老夫人、夫人、姑娘、沈如是、沈如初一同随着宫人走了,就对睿郡王笑道:“一根簪子,又过了那么些时日,谁记得是赏人了,还是掉在哪了。” “真难为你还笑得出来,若我记得不错,那簪子该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若没什么缘故,怎会记不得?”睿郡王摇了摇头,拿着手在傅韶琰肩膀上拍了拍,“好自为之吧,你皇祖母已经下定决心除了害群之马、你豫王叔膝下只有那么一子,就那么没了,定不会善罢甘休。” “多谢王叔告诫。”傅韶琰谦逊地道谢,拱着手,手臂一展,两袖随风烈烈,恍若鹰翅一般,顺着鹅卵石小径,就消失在一片红花柳绿中。 泰安本地长官,今次负责接驾的山东巡抚延延湜上前拱着手,也向傅韶琰消失的方向看,轻声请教:“王爷,这官司非同小可,不知……”若果然是傅家兄弟为了争风吃醋这点小事兄弟相残,叫他们这些官员如何断案。 睿郡王吩咐说:“只管拿着真凭实据,不偏不倚地审案就是。” 延湜连连称是,又拱手轻声问:“不知下官可要回避?毕竟说起来,世子爷是下官府里玩笑时没了踪影,下官也难逃其责。” 睿郡王蹙眉问:“那一日,二殿下离开时,可曾藏头露尾地带着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东西走?” 延湜连忙摆手,“回王爷,早先寻找世子爷的时候,就已经将门上人都问了一遍,二殿下是骑马走的,神态坦然,也没个地方能藏人。” 睿郡王喃喃说:“说来也是,没有在你们府上杀了人,反倒大费周章送回行宫掩藏的道理。延大人不必回避了,这行宫是你带着人打造,料想你对这行宫的水道十分熟悉,就带着人,先将这莲塘里的水放了吧。”看那莲塘里荷叶田田、莲花盈盈,又有两尺长的锦鲤悠哉曳尾、身披绿皮的青蛙呱呱名叫,惋惜地说:“好一亩莲塘,就这样糟蹋了。” 延湜跟着应是,忙叫人拿了行宫图纸来,跟睿郡王一同商议如何将水放走。 那藏身于红花柳绿中的傅韶琰只稍稍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上了一处云步石梯,穿过一道卷云连山门房,在一棵高高大大的玉兰花树下的纳凉床榻上一躺,便枕着手臂,拿了昨日没看完的书本看。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就等着旁人顺水推舟,助他得偿所愿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 一声尖细的兴叹乍然响起,傅韶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 尹太监绕着院子里的山石转了过来,蹲在傅韶琰身边,巴巴地瞅着他,“小祖宗你倒是无忧无虑地看书了,世子爷的事竟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傅韶琰放下书,瞅着急出一脑袋汗水的尹太监,两跟手指夹起自己的帕子递了上去,“我身有嫌疑,难道将韶琏的事放在心上,就能随着睿王叔查找凶嫌了?” 尹太监瞧他的样,一时也分不出,他究竟有嫌疑还是没有,接了帕子握在手上,向左右看了,轻声地问:“殿下,世子爷的事,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就跟咱家交个底吧。那边,为了你的事,主上正跟太后、豫亲王说话呢。你交个底,也叫主上心里有个分寸。” “就算是我吧。” “什么叫就算?”尹太监着急地叫了一声,“是不是,殿下总要说个清楚不是?” 傅韶琰仰头望向满是绿叶的玉兰花树,“这事,我说不清楚。” 尹太监心急地问:“为什么说不清楚?” 傅韶琰倒在装满玫瑰、芍药的软枕上,“你还不明白?韶琏的事,有人存心要叫我百口莫辩呢。” 尹太监着急地说:“就算百口莫辩,殿下好歹也辩上两句,豫亲王提起殿下就恨得咬牙切齿,竟像是已经认定了就是殿下一样。” 傅韶琰笑了,“你既然知道,豫亲王已经认定了是我,我也说了百口莫辩,你还要我辩什么?” 尹太监一凛,“殿下的意思是……”丧子的豫亲王,也有意将儿子的死算到傅韶琰头上。看傅韶琰的神色,像是这么回事,忙站起身来,急赶着就向外走,走得浑身大汗淋漓,到了太后寝宫,望见太后已经倒在了床上,豫亲王呜呜咽咽,嘴里嚷嚷着杀人偿命。 天元帝瞅见了尹太监,轻轻地招手,撇下太后、豫亲王走到外间,拧着眉头担忧地问:“老二怎么说?” 尹太监捂着嘴,轻声地说:“二殿下的意思,是连豫亲王也有意将罪名推到他头上,既然这么着,他干脆就认了。” “混账东西,这种事,也能轻易认下?”天元帝冷喝一声,顺着傅韶琰的话,怀疑到豫亲王头上,也觉傅韶琏下落不明,豫亲王还随着他无忧无虑地游山玩水,实在蹊跷,但若说豫亲王杀害了傅韶琏,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信。 豫亲王被惊动,迈着方步走了出来,看着天元帝问:“皇兄,可是韶琰认罪了?” 天元帝轻轻地摇头,里间躺在锦绣被褥中的太后听见动静,冷笑着说:“皇上,想当初,你父皇膝下那么多儿子,就因为几个害群之马,你杀我我杀你的,如今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个。难道你想看着咱们傅家重蹈覆辙?” 天元帝忙赶回太后床前,俯首说:“母后,还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些风言风语,并韶琰跟韶琏间的小小纠葛,怎么能断定韶琰的罪?” 太后道:“好,你要真凭实据,哀家就等真凭实据出来,再跟你说话。到那地步,你千万要想清楚了,如何处置,才会不伤了天家的体面又能给你兄弟给韶琏讨回公道。”说完,气恼天元帝妇人之仁,翻身向内躺着,再不看他。 第29章 贵女如斯 天元帝见太后执意要他毁了一个将来兴许大有作为的儿子,不觉也恼了,虽看豫亲王伤心无比,也忍不住质疑他:“王弟,韶琏失踪那么些日子,你一直优哉游哉的,也不见怎么挂心,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豫亲王心虚地眨了下眼睛,跪在太后床前,埋着头呜咽说:“母后,你听听皇兄这问的是什么话?死了儿子的是我,儿子叫藏在莲塘里的人是我!怎么我还就有嫌疑了呢?” 原本侧身躺着的太后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冷冷地看向天元帝:“你的意思,是韶琏叫他老子杀了?” 天元帝为难地攥着拳头,“朕的意思是,韶琏的事,王弟定然知道点什么,不然,韶琏最初失踪,也没见他怎么着急。” 太后苍老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细纹,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床边呜呜哽咽的小儿子,严厉地看着他,抖着嘴唇问:“你有什么事瞒着哀家、瞒着你皇兄?”话音一顿,想起宋嬷嬷汇报给她的事,迟疑地问:“莫非,你知道沈如画要韶琏、韶珺来泰安给她寻找免死铁券的事?” “免死铁券?”天元帝一怔。 太后见天元帝还不知道,就鄙夷不屑地说:“那沈知恒知道一家老少要不好了,就叫她那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女儿可怜兮兮地求了韶珺,又来求韶琏,叫咱们家的两个毛头小子,昏了头脑地替她去找免死铁券。” 天元帝蓦然睁大眼睛,冷笑了一声,想起豫亲王跟傅韶珺、沈家一向要好,自言自语说:“所以,王弟是知道韶琏、韶珺在做什么,所以,一直默认地由着他们去,所以韶琏最初几天失踪,王弟才会一点也不挂心?” 豫亲王脸上涨红,也懊恼后悔自己先前就由着傅韶琏跟着傅韶珺去胡闹,耷拉着脸抬起头,委屈地喊:“母后,儿子……” 太后一巴掌扇在豫亲王脸上,冷声问:“你还知道什么?”看豫亲王犹豫着不肯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逼着问:“到这地步,韶琏人都没了,你还不肯说?” 豫亲王唯恐寒了太后的心,叫太后以后不帮着他,忙说:“母后,儿子约莫听说了一点子……大概,就是韶珺从如画那知道,泰安沈家有免死铁券,所以跟韶琏商议着,叫韶琏假装在延家失踪,逼着延家去沈家讨要免死铁券。毕竟,京城沈家跟泰安沈家早断了来往,贸贸然地登门讨要这么一样了不得的东西,泰安沈家一准会不舍得给……”忽地想起这么一说,傅韶珺的嫌疑也大了,就跪在床边呜咽说,“儿子觉得韶珺素来沉稳,就想着韶琏那个性子,不是轻易听人劝的,就由着他们去了,觉得韶珺总该知道韶琏在哪,头几日,就没过问。” 天元帝闭着眼,叹了一声,才要替傅韶琰解除嫌疑,傅韶珺又搅合了进去,两个儿子都不省心。 太后抬手又给了豫亲王一巴掌,终归看他丧子已经十分可怜,就对天元帝说:“他也是一时糊涂,就别逼着他问话了,当务之急,是找出证据来。” 天元帝不甘心退让地说:“韶琏失踪了那么些日子,王弟既然知道韶琏是跟韶珺一起谋算什么事,那也定然从韶珺那知道,韶琏早就已经下落不明了。既然这么着,王弟就有大把时间,精心谋划、小心布局……” 太后听不下去了,抓了身下的绣枕向天元帝脸上砸去,一脸死灰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王弟借着儿子的死,算计你儿子?” 天元帝垂着手,叹道:“儿子不敢这么说。” 太后对天元帝摆摆手,“你先出去吧,证据没找到前,谁都不许再胡乱猜测。” “是。”天元帝答应下来,看太后因豫亲王更可怜,就对豫亲王怜惜不已,总觉太后这想法不对,但又无法劝解,转身带着尹太监踩着空荡荡当回声向外走。 尹太监跟着天元帝出来,轻声问:“主上可要叫了二殿下、三殿下前来问话?” 天元帝仰着头,看着湛蓝没有一丝云雾的青天,轻轻地咬牙:“不叫,朕要看看,他们兄弟究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背着手,待要走,终究又不放心,瞅着尹太监说:“既然,韶琏是打算在延家假装失踪,你就去打听打听,延家人那一天,都瞧见了什么。” “是。”尹太监答应着,恭送天元帝先走一步,背着两只手,也学了天元帝的模样,恰看见一片云海翻涌着过来,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孩子们大了,又要起风浪了。”就是没想过,当年出手狠辣,将太宗皇帝膝下的儿子杀戮得只剩下三个的太后竟然最先怕了起来——要是不怕,怎会生出除掉“害群之马”的心思,该是豪气万千地说“成王败寇”才对。 尹太监背着手,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冷不丁地瞅见那本该留在沈家拓圣祖遗墨的傅韶璋将外头穿着的锦袍脱掉了系在腰上气鼓鼓地就向听风堂冲去,嘴里喊着小祖宗,就颠着圆滚滚的肚子快步跑过去,追上傅韶璋,喘着粗气问:“殿下,你怎么回来了?太后还在气头上,别叫太后撞见了。”护着傅韶璋,就要送他出去。 傅韶璋一把推开尹太监,掐腰说道:“公公你别拦我,如今我就要去找那陷害我的丫头说话,要不是她轻轻地一绊,我能笑出来?” 尹太监不顾规矩地伸手捂住傅韶璋的嘴,连声地喊小祖宗,“这会子,陷害、算计这些话,千万不要说出口,叫有心人听去了,不知道怎么想呢。” 傅韶璋一愣,卷了袖子拉开一条腿站在高高大大的桂花树下,“这是什么话?我就一会子不在,家里又出事了?” 尹太监明知道不能笑,但听傅韶璋这话又忍俊不禁,又觉他嘴里的家字又亲切又烂漫,叫他也忍不住松懈下来,“殿下,总归这些事跟你不相关,咱家瞧着睿郡王正带着人清理莲塘呢,殿下不去抓个鱼、捞个虾?” “放肆!” 斜地里一声怒斥传来,尹太监吓得哆嗦了一下,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是天元帝又回过头走了过来。 “你叫谁去抓个鱼、捞个虾?”天元帝满眼怒色地瞪着尹太监,傅韶璋是他等了几十年才姗姗来迟的嫡子,就算是他的心腹太监,也不该哄孩子一样哄着傅韶璋。就算尹太监没有恶意,但里头的轻视,又或者不够恭敬,也叫他大动肝火。 尹太监吓得脸色苍白,后悔多了那一句嘴,暗恨自己怎么就忘了“近之则不逊”这句老话。 傅韶璋却不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生怕天元帝还因为他笑责怪他,堆着笑脸赔笑说:“父皇,儿子不是故意偷懒才从沈家回来的。父皇不信,儿子这就去莲塘里捞了鱼虾给父皇加菜。” 天元帝眼里的怒气忽然没了,想皇后一把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儿子,这宝贝儿子前头又只有三个兄弟挡道,这里头,足以看出皇后的手段,偏这宝贝儿子,又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烂漫性子,一点皇后的心机、手段都没学到,有意呵斥他:“胡说什么?你睿王叔带着人放干莲塘里的水找证据,给你韶琏哥哥伸冤,你欢天喜地去摸鱼虾?” 傅韶璋嗫嚅说:“……反正人已经没了,水又总要放干,不摸白不摸……况且,我往日里就说,韶琏那个独苗,叫豫王叔宠坏了,迟早坏事,你们听了,不说我有远见,反倒嘲笑我是丈二灯台,只照着别人,没照着自己……” “行了。”天元帝生怕傅韶璋这落井下石的话叫旁人听了去,止住他的话头,见他头上一片癞痢,抬着手拨了拨他的头发将那癞痢挡住,又问:“你在沈家里笑什么?” 傅韶璋忙说:“父皇,我给你写一个《说文解字》里也没有的字。”说着,就捧着自己的手递到天元帝跟前,将如斯拿着脚在地上写了的字,写给天元帝看。 天元帝看了,眉头跳了又跳,“糊涂东西,自己不学无术,没翻过《说文解字》,就说人家书里没有这字!” “当真有?”傅韶璋一愣,唯恐被天元帝押着回去读书,丢下一句“那死丫头胆敢骗我,等我找她算账去!”不等天元帝开口再呵斥他,拔腿就向听风堂跑去。 天元帝看着他一溜烟地没了,又是气又是笑,低头再看尹太监,叹了一声:“起来吧。” “主上,奴才该死!”尹太监抬手向自己脸上掌掴过去。 “起来吧。”天元帝眯着眼睛,依旧看向傅韶璋跑去的方向,“要变天了,韶璋那么个性子,必定是,头一个被雨水打湿,变成落汤鸡的人。” 尹太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察看着天元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主上,殿下还小,再过两年,经了点事,沉稳了,自然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性子了。” “三岁看八十,只怕他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况且,谁肯给他两年,叫他慢慢地磨练?”天元帝心疼地说,十指连心,他对傅韶璋这嫡子原本寄予了深深厚望,但这几年傅韶璋的烂漫性子依旧不改,就连他也忍不住对他失望了;若不是因为失望,怎会扛住宫廷内外压力,执意留了长子傅韶瑅在宫里,迟迟不给他封王分府?但傅韶璋的嫡子身份,就是他其他三个兄弟攻讦算计他的原罪,哪怕其他兄弟,都知道傅韶璋担不起江山社稷的大任,也不会网开一面地放过他。 尹太监弓着身子,踌躇再三,犹豫着说:“主上,咱家说句要命的话。” “说吧。” “豫亲王、睿郡王如今都没有子嗣,主上膝下却有四位皇子……”尹太监点到即止,他知道,天元帝定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可是将豫亲王、睿郡王两家的权都收了的大好时机。 天元帝微微蹙眉,转而笑了,漫不经心地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朕倒是知道,该怎么在这风波里,护住韶璋那孩子。” 尹太监忙看向天元帝,“主上的意思是……” 天元帝长叹了一声,“尹万全,你看那沈家姑娘容貌究竟是肖似沈贵妃,还是清厦?” 尹太监猜度着天元帝的心思,推敲着说:“那姑娘的眉眼,要说像沈贵妃使得,要说像清厦公主,也使得。更要紧的是,不管像谁,都不是皇后娘娘喜欢的面相。”看天元帝十分为难,又感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此,若皇后瞧见韶璋跟那丫头厮混在一处……”天元帝沉吟着。 尹太监眼皮子一跳,心想若皇后瞧见了,定会设法拆开傅韶璋、沈如斯,毕竟,皇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肖似沈贵妃的姑娘跟了傅韶璋;但傅韶璋那性子,若皇后阻挠他,必定就要反抗。一旦傅韶璋反抗了皇后,在天元帝眼里,就是忤逆不孝。一旦忤逆不孝,天元帝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这生性烂漫的小儿子过继给豫亲王亦或者睿郡王,叫傅韶璋躲过这场宫廷里的腥风血雨。 天元帝,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请主上放心,奴才一定替主上达成心愿。” 第30章 贵女如斯 “去吧,暂时不要叫皇后发现蹊跷。”天元帝背着手,看着花红柳绿、蜂围蝶绕的行宫,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尹太监答应着,恭敬地向后退去,退出十几步才敢转身向前走,恰一只黄蜂在眼前盘旋,伸手将那黄蜂撵了去,眼尖地瞅见将袍子缠在腰上的傅韶璋正冲傅韶琰躺着的霁云宫去,忙捧着肚子匆匆地跑过去,累得汗流浃背,总算弄出动静吸引住了傅韶璋的注意。 傅韶璋一脚踩在一块嶙峋、诡谲的太湖石上,探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尹太监笑:“公公不随着父皇走,又来追我做什么?” 尹太监不答反问:“殿下不是要去找沈四姑娘吗?怎么又冲这边来了?” 傅韶璋手指一点,指向傅韶珺的寝宫,“路上遇上三哥,三哥说二哥心里不痛快,叫我来开解开解他——听说,韶琏是折在二哥手上了?” 尹太监唬了一跳,几乎从地上跳起来,“殿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怎么能信口胡说?”瞥见这藏在一堆群绕各色山石中的云步石梯顶上站着一人,一双眼睛连连地给傅韶璋使眼色。 “公公怎么也学了人家挤眉弄眼?”傅韶璋轻笑一声,顺着尹太监的眼神抬头,就见傅韶琰站在这云步石梯上的白石栏杆边,“二哥?” 傅韶琰瞥了一眼尹太监,又望向傅韶璋,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栏杆上轻轻地点着,“你不在沈家拓字,定是被沈家一对儿郎撺掇着,来行宫替他们探望他们家的三位女儿。” 傅韶璋嘿嘿一笑,“二哥真是料事如神。” 尹太监眼皮子一跳,他还真当傅韶璋是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找人家小姑娘寻仇呢,原来是受人之托。 “既然如此,还不去?”傅韶琰远远地望向听风堂,隔着青翠欲滴的高大树木,只依稀看得见听风堂上一点青灰瓦片。 “这便去。”傅韶璋嘴里答应着,却不立时走,捞着系在腰上的袍子,三两步登上云步石梯,站在傅韶琰身边,轻声地问:“二哥,韶琏当真是你……”不好说出口,就拿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傅韶琰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看傅韶璋欲言又止,就嘴角噙着笑,等他忍不住了先说出口。 果然,傅韶琰耐下了性子,傅韶璋亟不可待地捂着嘴叽叽咕咕地说:“那一天,二哥见过了母后,一向不大喜欢我胡闹的母后,破天荒地由着我引了一堆的侍卫去抓蝈蝈……我引开的侍卫,是不是,本该守在莲塘边的那些?” 傅韶琰微微有些错愕,万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傅韶璋竟然会“明察秋毫”。 “这么说,人不是在莲塘没的?”傅韶璋脱口而出,既然人就是在莲塘边没的,就地掩藏就行了。完全没必要再费心思,叫他引开莲塘边的侍卫。那么不是在莲塘没的,又是在哪没的?这事虽眼下跟他没关系,但皇后扯在里头,万一连累了皇后…… “住口,”傅韶琰轻轻地出声,双眸看似平淡实则警惕地望着云步石梯上的尹太监,“韶璋,宫里头的许多事,心里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不但害人,还会害己。” 傅韶璋微微蹙眉,转而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用力地一拍傅韶琰的肩膀,“二哥这的《说文解字》借了我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跟我借书。”傅韶琰轻轻点了下头,领着傅韶璋向身后瓦舍走去,“你要查什么字?” 傅韶璋握着自己个的手,在傅韶琰面前又将那字写了,“那死丫头说《说文解字》上没这个字,害得我被父皇好一通训斥。” 傅韶琰点头说:“我知道这个字在哪一篇。”领着傅韶璋顺着抄手游廊走进卷棚连山的东耳房,翻出一本《说文解字》,因先前听说如斯弄出了一个什么狄髻,就已经翻过了《说文解字》查找,如今毫不犹豫地一翻,恰翻到那一页,那一页里,“上髟下狄”字下又写了一行小字。 刺啦一声,傅韶璋不客气地抬手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傅韶琰嘴角笑容僵住。 傅韶璋扬着那一页纸,腆着脸说:“二哥你也别心疼,回了宫里,我赔你一百本。” 傅韶琰轻笑一声,“罢了,左右,那一页上有什么字,我都记在心里了,就算你撕了也无妨。只是上头有我闲极无聊时留下了几个字……” “到底二哥,比那成天阴沉着脸的三哥好多了。”傅韶璋不等傅韶琰不急不缓地说完,将那一张纸折了藏在袖子里,一转身就跑出了这瓦舍,噔噔地顺着云步石梯下来,看尹太监就坐在云步石梯底下等他,疑惑地问:“公公不要忙着父皇的差事?” 尹太监心说他就是他的差事,故意愁眉苦脸地说:“世子爷的事,二殿下、三殿下都有牵扯,今上头疼得很,要自己个清净着,不叫旁人陪着。” 傅韶璋懵懂中觉察自家母后也牵扯其中,下意识地不肯跟尹太监提起傅韶琏的命案,眼珠子一转,想起了“狐假虎威”四个字,心想他既然义字当头,答应了沈著、沈幕照应着沈家的如是、如初、如斯三人,只觉拉了尹太监过去,审案的就算不给他颜面,也要给天元帝的亲信尹太监颜面,不敢难为沈家的三个女儿。想着,就对尹太监说:“这么着,公公就跟着我去听风堂走一趟吧。” 这话正合了尹太监心思,尹太监笑着说:“殿下先请。”等傅韶璋在前面走着,就忍不住打听问:“方才殿下跟二殿下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傅韶璋敷衍着。 尹太监笑道:“一准说了什么。” 傅韶璋忽然转头斜睨向尹太监。 尹太监被那锐利的眼神吓得心里一凉,一时不敢再跟傅韶璋嬉皮笑脸,暗道难道这小祖宗也开了心窍?要跟其他三位皇子一样勾心斗角了? “不该你问的话,怎么那么多嘴呢?”傅韶璋拧着眉毛,须臾又和缓了神色,搭着尹太监肩膀,神色满是诡秘,“料想沈家三个丫头跟韶琏的事也没关系,一会子,公公装作奉了父皇的命,将她们三个领出来送回家去。” “是、是。”尹太监答应的很是痛快,瞅着傅韶璋一脸颟顸相,拿着胳膊肘捅了捅他,挤眉弄眼地问:“殿下瞧着宫里的丫头怎么样?有没有上心的?” 傅韶璋嘿嘿地一笑,很是不屑地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公公瞧我,像是愚夫吗?” “……殿下,这句话,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尹太监琢磨着这话不对劲,不像是正经的经书子集里有的。 傅韶璋叹说:“还不是小李子弄来的书里头的。” “……殿下看了那书,觉得怎样?”尹太监本要支会了皇后,将那小李子撵出去,须臾想起天元帝的心思,心想要是傅韶璋能看了那书,再开一“窍”,也是一桩好事。 傅韶璋正色说:“里头虽有些不堪入目的场面,但也不失是一本描绘世情的好书。” 尹太监心里着急,谁叫傅韶璋去看什么世情,他应该看的,就是那不堪入目的场面!左右继承不了大统,那么一本正经地做什么?瞅见听风堂的侍卫急着跪下,对侍卫轻轻地摆了摆手,领着傅韶璋从后门进去,恰听见沈家的三姑娘羞答答地说“那一日,民女正跟黎家的竹生在一起说话……旁的,什么都没在意”,就又拿着胳膊肘捅傅韶璋,“殿下听明白了吗?” “他们有私情。”傅韶璋斩钉截铁。 尹太监气得跺脚,在傅韶璋耳边说:“这四姑娘的三姐姐这样轻浮不检点,那位四姑娘定……”正要说那四姑娘也是个不大讲究规矩的人,傅韶璋正好跟她亲近,又觉得轻浮不检点不是好话。 果然,傅韶璋冷眼看他,“公公,我跟沈家的沈著、沈幕是不打不相识,虽以后一个京城两个泰安不能来往,但眼下交情好的很。公公不能当着我的面,诋毁我朋友的妹妹。” “殿下高义!”尹太监竖起拇指,向堂里扭着嘴,“咱家可是听说,沈贵妃怕今上因为四姑娘那张脸冷落了她,决心对付四姑娘呢。” “这不对吧,沈贵妃不是改口说四姑娘长得又像清厦了吗?”傅韶璋反问。 尹太监心里着急,只觉这傅韶璋是人家巴不得他聪明的时候,他偏呆笨;不想叫他聪明的时候,他偏奸滑,“殿下有所不知,今上他……”剩下的话不敢说,只利用一双灵活的眉眼给傅韶璋使眼色。 “父皇他,当真看上了四姑娘?那老不知羞的!”傅韶璋啐了一声,站在后廊的帐幔后,抱着臂膀瞅了沈如斯一眼。 如斯若有所觉地回头,见帐幔后站着个癞痢头,就将头转了回来。 “……果然很像,”傅韶璋抱着臂膀瞅着一张小小瓜子脸上琼鼻丹口眉眼煞是精致的如斯,侧头轻声对尹太监说,“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是吧、是吧。”尹太监见傅韶璋上钩了,忍不住眉开眼笑,又拿着胳膊肘捅他,“殿下,你瞧四姑娘笑了,真是羞煞百花、羡煞明月。” 傅韶璋本在看如斯,此时忍不住回头去看尹太监,见尹太监满脸的钦慕,眼皮子跳了跳,“你这太监好不知羞,快把嘴闭上吧,免得流下口水来。” 尹太监见傅韶璋戳他短处,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说:“殿下这就不明白了吧,虽一刀下去,断了咱家的是非根,但这七情六欲是装在脑袋瓜里的,除非杀头,是没法子断绝的。” “……你一个太监,也觉得她长得好?”傅韶璋狐疑着。 尹太监连连点头。 傅韶璋不免想起沈贵妃宠冠后宫时皇后满心抑郁的模样。一时怕沈如斯进宫,皇后又落到被冷落的境地,眼皮子跳着,抓了袖子里《说文解字》的一张揉成纸团,就向如斯砸过去。 纸团砸在如斯脑后,如斯回头瞄了一眼傅韶璋,低头瞧了一眼,反手捡起落在椅背上的纸团,见上面满是字,放在膝上慢慢地展开,并未瞧见狄髻的狄字,先望见边角上写着一行小字,却是“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看完了就一头雾水地回头看向傅韶璋。 傅韶璋抱着臂膀得意地看她。 如斯依旧一头雾水,虽不妄自菲薄,但她也不至于狂妄到认为自己一下子就把傅韶璋迷住了,好半天看见纸上狄髻的狄字,琢磨着要是那跟“沈如斯”一往情深的傅韶琰写下这几个字还情有可原,那傅韶璋拢共没跟她说过几个字,怎么也会写了这字给她?且瞧着这字清俊流畅,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傅韶璋也是下了功夫练的字。字这么好看,应当人不可貌相地也有满腹才华。握着纸团怔了怔,瞧见尹太监走到问话的通判身边嘀咕两声,那通判就说“沈家的三位姑娘可以先走一步”,便随着如是、如初站起身来,辞过了延家老夫人、夫人、姊妹,对如是、如初说:“二姐、三姐先等我一等。”就向后堂走。 如初瞅见后堂帐幔后站着人,就拉着如是跟着如斯走,“咱们也去,瞧瞧她又要惹出什么祸来。”话里裹挟着十分的怨怼,却是将自己认下跟黎家儿郎有私情坏了名声的事,都怪到了如斯头上。 如是想着这行宫不是寻常的地方,行差踏错一步,就要惹出事来,于是握着如初的手,也紧跟着如斯走,见出了后堂一片浅紫妖娆、甜香四溢的紫藤架子下,如斯正在跟傅韶璋说话,忙跟着走上去。 “没想到吧?”傅韶璋抱着臂膀,得意地咧着嘴睨向如斯。 如斯摇了摇头,恳切地说:“当真是没想到。”讨人喜欢总是件好事,可怎么就欢喜不起来呢?歪着头忍不住打量起傅韶璋来,见他英姿飒爽,也是一表人才,活脱脱一个大智若愚的典范,暗道若他不是皇子,倒是可以跟他先交往一番。 “四妹妹,怎么了?”如是款款走来,站在如斯身边,见如斯将一团纸递给她,展开了去看,脸上立时急出一片红晕,对傅韶璋轻轻地福身一拜,“殿下的盛情,民女小妹实在不敢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如初见如是急红了脸,忙夺了那纸去看,脸上也急白了,想着如斯那边才招惹了二殿下,这边又来了个三殿下,往地上一跪,就跟着如是说:“求殿下高抬贵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跟你二哥相争呢? 如斯见如是、如初又为了她的事为难,很有担当地说:“二姐、三姐,还是叫我跟他说清楚吧……感情的事,旁人不要插手才好。”最好不动声色地,将傅韶璋这边才燃起来的小火苗浇灭了才好。 “什么感情的事?”傅韶璋终于听出不对劲来,知道是那一张纸的缘故,劈手从如斯手上夺走了那一张纸,终于瞧见了自己先前没留意的一行新鲜墨迹,眉头一跳,探头逼向沈家三姊妹,“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画楼西畔桂堂东?你们可知道,谁家,有画楼、也有桂堂?”在他眼里,傅韶琰不是个多情的人,写下这一句,必定有缘故。这缘故,以眼前的事来看,一定跟傅韶琏的死有关…… 如斯笑道:“殿下,不过是一句诗里的话,哪里当真有画楼也有桂堂?”看他这德性,就知道她跟如是、如初都误会了,转而听出傅韶璋话里的蹊跷,迟疑着开口,“这么说,这纸上的话,不是殿下写下来的?” 傅韶璋摇了摇头,“从二哥书里撕下来的。” 如斯、如初的眸子瞬间微微睁大。 如斯觉察到如初的微微战栗,想也不想地拿着手向缓缓走来的延怀瑾身上一指,“他家,他家有画楼也有桂堂。” 第31章 贵女如斯 被如初指着的延怀瑾一怔,先疑心如斯告歪状,随后又觉她没那胆量,走上前来,躬身说:“殿下,怀瑾奉命送沈家三位姑娘回去。” “叫旁人送,你随着我去你家。”傅韶璋攥着那一页《说文解字》,将沈幕、沈著拜托的话抛在脑后,大步流星地就向前走。 延怀瑾忙追上去奉承。 如斯瞧见延怀瑾领着傅韶璋走了,就问如初,“……该不会,咱们家,就有画楼、桂堂吧?” 如初紧紧地攥着如斯的手,低声骂道:“糊涂东西,咱们家画楼西畔桂堂东,可不就是二叔藏了一堆稀奇古怪玩意的飞檐小楼吗?快走,瞧那四殿下是个大智若愚的,快回家收拾了二叔的飞檐小楼。” 如斯心里卷起一阵惊涛骇浪,若是沈知言的飞檐小楼……先前,延怀瑾曾去那飞檐小楼里搜找过免死铁券,那么,傅韶琰不知道免死铁券在胡氏手里之前,定也去那边找过;而“沈如斯”又常奉了甄氏的命令去飞檐小楼里偷了沈知言的东西典当,所以,他们两个,是在飞檐小楼里遇上的? “三位妹妹,我送你们出去吧。”斜地里插来一句,望过去,是延怀瑜领着一个容长脸面、异常白净的少年过来。 说这少年异常白净,却是因这少年衣着极其简单利落、举止间也不拖泥带水,旁的翩翩少年到妙龄少女边总要做出一点卓然风姿来,他跟着延怀瑜,只瞥了如初一眼,就自我介绍说:“在下黎竹生,就是跟你有私情的那个。” “幸会、幸会。”如初只瞥了黎竹生一眼,没见时还想仔细打听这人嫡庶、相貌、才华,如今什么都顾不得了,对延怀瑜浅笑微微,“咱们,还是快点子走吧,免得再冲撞了什么贵人。” 延怀瑜疑惑地看向如是,“二妹妹,你这三妹妹的性子,当真是改了许多。”要换做早先,巴不得赖在这行宫里一边打听黎竹生的身家、性情,一边等着“偶遇”贵人。 如是敷衍地一笑,瞅见傅韶璋已经没了踪影,又看如初、如斯二人虽没将急躁摆在脸上也已经是不耐烦在这行宫久留,也跟着催,“咱们快走吧。” “走吧。”黎竹生也催。 延怀瑜见众人都急着要走,也不多寒暄,一路领着众人向外走,路上见如初目不斜视不看黎竹生一眼、黎竹生也心无旁骛一心向外走,咳嗽一声,先对如初说:“竹生是黎大老爷膝下第三子,虽是第三子,也是极有能耐的,年纪不大,已经在江浙一带开下了四五间生药铺子、七八间绸缎庄子。” 如初听了,这才拨冗看他一眼,脸上涨红了一下,忽然抓住如斯的臂膀,轻声地说:“四妹妹,这次我可是为帮你坏了名声,你弄出来的万金油……” “给你了。”如斯好奇地看向黎竹生,因猜到黎家是傅韶琰的人,就有心问他:“你既然在江浙一带开铺子,应当,去过江浙一带……或者京城吧?” 黎竹生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四姑娘,你们泰安沈家搁下的人脉,都叫我们黎家接了去,天南海北都有亲朋故交。” 如初、延怀瑜纳闷黎竹生怎会说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如斯一听,就明白黎竹生在暗暗告诉她黎家是怎么跟傅韶琰搭上线的,暗叹黎家势力之大,先前对如初的一点愧疚也没了。 延怀瑜见氛围有些尴尬,仔细瞧,沈家三个女儿脚步匆匆,竟是他跟黎竹生两个男儿用力地追赶她们,咳嗽一声,又对黎竹生说:“这沈家三妹妹个性活泼,是个很有成算的女孩子。” 黎竹生唔了一声,算是答应延怀瑜。 延怀瑜只觉越发地尴尬,再三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见如是禁不住这么疾走额头上冒出细汗来,忍不住问:“三位妹妹怎么了?怎么就像是有追兵在追赶你们似的。” 如是讪笑一声。 黎竹生浅笑说:“不是有追兵,是要去追人。”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傅韶璋才走,这三位就也急着走。 “追人?”延怀瑜一头雾水,脚下也跟沈家三姊妹一样快快地走,眼看走过了一道白石牌坊,前面就有两个侍卫将他们拦住。 那侍卫将他们拦住了,只管伸手向他们身后指点。 延怀瑜一头雾水地回头,就见尹太监捧着肚子追了过来,尹太监瞅见这边没有傅韶璋人影,纳闷地问:“四殿下呢?” 延怀瑜道:“四殿下随着怀瑾去我们家了。” “怎么就去了那!”尹太监瞥了一眼如斯,他才走开一会子,傅韶璋怎么就跟沈家姊妹分开了?该送人家回家才对。急得红了脸,却干脆地将怀里的一包衣裳塞给延怀瑜,“主上说了,四殿下不听上令私自回了行宫,如今罚他留在沈家,不听召唤不能回宫。” “是。”延怀瑜觉得有些蹊跷,毕竟天元帝素来宠溺傅韶璋,怎么会为了那个缘故又罚他? “走吧、走吧。”尹太监摆了摆手,擦着脑门上的汗自己先回去了。 延怀瑜亲自抱着傅韶璋的包袱,待要跟黎竹生讨论一下这事里的蹊跷,见一堆逡巡的锦衣卫过来,就闭了嘴,出了仪门,打发人叫了延家的马车来,先请沈家的三姊妹上车,就跟黎竹生在前面骑马带路。 如斯上了马车,煞有闲心地撩起车帘去看外面的景致。 “你还有心去看!”如初不忿地瞪她一眼,摸着额头上的伤,低低地埋怨,“要不是你多事,我们三姊妹怎么会……” 如是不解,和事老地说:“三妹妹算了吧,虽不知道什么事,但姊妹齐心才能共度难关。” 如初嘴角噙着冷笑,“话虽如此,但谁知道过了难关后,人家成了人上人,咱们这些踏脚石被丢在哪个角落?”想起那飞檐小楼里满是尘埃蛛网,对着如斯哼了一声,“回家了,你自己个去收拾。” “知道了。”如斯瞥向大街上,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先疑惑,随后想起皇帝、太后向沈家去,从行宫通向沈家的这条路上的闲人应当被攘退了,放下了帘子,看如是跟着忧心忡忡,就安抚她说:“二姐姐放心,一准没事。”再看如初,“三姐姐,那位黎三哥也是一表人才……” “哼,不过是……”如初才要嫌弃黎家十几年前还是沈家的下人,转而瞅见自家个袖子上粗糙的海棠绣花,又识时务地将这句话咽回去,只靠着车厢里满是馨香的靠枕,不耐烦地说:“你只记着,你欠我一回。” “知道了。”如斯瞧如初气鼓鼓的,就顺着她的心思说话,等马车在沈家门前停下,在如是、如初之后下了马车,跟延怀瑜、黎竹生道了谢,先一步跨过门槛进了家门,不等去跟沈老夫人、沈知行、凤氏回话,先急匆匆地进了自家院子。 “姑娘回来了。”绿沁、绿痕等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如斯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跟她们多说,提着裙子匆匆地走到上房门外,打了帘子就向内去,进了里间恰撞见沈知言、甄氏对着脸躺在床上说话,忙转过身来。 “咳咳。”沈知言咳嗽了一声,坐起身来,也不下床,沉声问:“这么莽莽撞撞的,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 如斯见沈知言、甄氏衣冠整齐,料到他们只是说话而已,转过身来,堆笑地说:“父亲、母亲,那飞檐小楼的钥匙,能不能借我一用?” 沈知言蹙眉,“你要那钥匙做什么?” 如斯敷衍说:“总之有急事,父亲借给我就是。” 沈知言枕着两只手臂,靠着枕头不慌不忙地开口,“你们娘两个往日里偷我的东西就罢了,如今还到我跟前来要。” 甄氏不耐烦了,又觉被女儿堵在床上有些尴尬,摸着沈知言的腰,摸出一把雕花的铜钥匙,向门边站着的如斯一丢,瞪着沈知言对如斯说:“就当着他的面又怎么了?我匣子里的钱,你也就差当着我的面偷了。” 沈知言略有两分羞赧,“你瞧瞧你,当着如斯的面又说这些?” 如斯握着钥匙,讪讪地一笑,放下帘子走了出来,艳羡地想一辈子要能似甄氏这般也就够了,见绿沁、绿痕还在,就淡淡地吩咐说:“你们去照顾绿舒吧。” “姑娘去哪?好歹叫我们三个里头的一个陪着姑娘才好。”绿痕上前一步,望着如斯身上衣裳,体贴地说:“姑娘不如换了一身衣裳,再出去吧。” 如斯微笑,“你们若闲着,就再去劈柴,太后说我那万金油好得很,还要呢。” 绿痕、绿沁、红满三个只当如斯得了太后欢心,欢天喜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了。” “去吧。”如斯打发了绿痕、绿沁、红满三个,转过身来,握着铜钥匙,匆匆地走过蓬草、苔藓已经被清理过的沈家庭院,走到朱漆雕花门的飞檐小楼前,抬头望着小楼深吸了一口气,虽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沈如斯”跟傅韶琰留下的痕迹,但想到傅韶琰那一句“不将我从九天之上打下来,我怎么能带着地上的你,飞上青天?”依旧忍不住小小地酸涩了一下,不管傅韶琰对“沈如斯”如何的痴情不悔,“沈如斯”终究没了…… 傅韶琰跟“沈如斯”,就那么断了吧。 不管傅韶琰如何的深情,“沈如斯”终究因为他不见了。 下定了心,将钥匙在雕花铜锁里一拧,吱嘎一声推开厚重的雕花门,如斯一手遮住口鼻,一手去扇面前飞舞的尘埃,跨进这小楼中,看小楼里摆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件,随手拿起掉光了漆的百宝槅子上一个物件,仔细分辨了,见是一尊可以拆分的青铜灯,心叹沈家老老老太爷的奇思妙想,放下那物件,就一心一意地去找傅韶琰跟“沈如斯”在这飞檐小楼里留下的痕迹。 将一楼找过了,没瞧见什么奇怪的地方,如斯又踱步向二楼走去。 二楼窗口大开,又摆着一张书案,桌上又放了纸墨笔砚,却比一楼干净得多。 如斯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远眺,恰一眼望见沈家二房院子屋后抱厦前绿沁、绿痕两个女儿家拿着砍刀去砍木柴;沈知言懒懒散散地挠着头向外走,忙转身躲到一旁,心砰砰地跳着,疑心她不知道的时候,傅韶琰就在这飞檐小楼里默默地看着“沈如斯”…… 但“沈如斯”如何能知道,傅韶琰在看她? 如斯站在窗口,望见沈知言走远了,绿舒、绿沁也进了厨房,就小心翼翼地站回窗口,两只手扶着窗框向四面看,先没看出蹊跷,待将身子向外探出一些,仔细地找,才瞧见紧挨着窗棱,青砖铺设的飞檐上摆着七块一瞧就不属于这飞檐小楼的小巧圆润的鹅卵石。 七块,代表傅韶琰在这飞檐小楼上偷偷地看了“沈如斯”七次? 如斯猜度着,探着身子,将鹅卵石一粒一粒地从长满了青苔的屋檐上捡起来,转到小楼东面窗子,又将鹅卵石一粒一粒地丢进东面疯长的蓬草中,长吁了一口气,自嘲地想那傅韶璋瞧着也不像个聪明人,她跟如初两个这样如临大敌,当真可笑。 才这般想,楼下的门吱嘎一声响起,只听一声“谁都不许跟着”,随后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后,傅韶璋背着手走了上来。 傅韶璋看见如斯,诧异了一下,“你怎么在?” 如斯坦然地说:“这是我家。” 傅韶璋微微挑眉,“就算是你家,衣裳都没换,就向这来?” 为什么表现的这么聪明?如斯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地搓去手指上沾着的苔藓。 “莫非……”傅韶璋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如斯一回。 如斯心提到嗓子眼,唯恐傅韶璋因傅韶琰是紧赶着那一个狄髻的狄字,就疑心到她头上。 傅韶璋眯着眼睛,向如斯略略倾斜着身子,沉声说:“那字,就写在狄髻的‘狄’旁……” “所以呢?”如斯紧盯着他,不敢有一时片刻松懈露出心虚来。 傅韶璋眼睛又眯了眯,“墨迹虽新,但也已经有了两三天,两三天前,行宫那的人可都当是你二姐姐要献上狄髻,所以那一句诗,是写给你二姐姐的。所以,你在替你二姐姐遮掩,对不对?在行宫时,也是你不假思索,就将我引到延家去,亏得我及时醒悟,问了延怀瑾,得知你家也有,就立时来了你家。” 傅韶璋话音一落,如斯只觉傅韶璋给她的压迫感立刻全没了,好奇地看着傅韶璋,“你能随手撕了你二哥的书,应当跟他十分要好,怎么如今就查起你二哥来?” “宫里头的事,哪是你们这些小家碧玉能听明白的?谁跟谁好,都是面子上的事。”傅韶璋老气横秋地背着手,眼睛仔细地睃过小楼里的每个角落,瞧不出哪里不对劲,又站在窗子前远眺,将四面窗子都看过了,见如斯还站在楼梯口,就问她,“你二姐姐住哪个方向?” 如斯走到窗口,伸手向沈家大房院子方向一指。 “看不见那边,莫非,是我想错了?那一句诗,就是二哥一时心有所感写下的?跟前面的画楼、桂堂没什么关系?”傅韶璋抱着臂膀,轻轻地摩挲着下巴。 第32章 贵女如斯 暖风阵阵中,两只剪尾的燕子呢喃着飞进屋檐下的小巢,好奇地转着头看向一脸深沉的傅韶璋。 傅韶璋还在沉思着,“莫非,当真是我想错了?”没人搭理他,见如斯转身要走,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如斯瞥了一眼他那只手。 傅韶璋撒开手,招手叫如斯探头过来。 如斯不知道他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就微微探头听他说话。 “会不会,是你三姐姐?”傅韶璋微微眯眼,见如斯错愕,就很有条理地说:“女儿家脸皮薄、重名节,多的是跟人已经做下了苟且的事,也硬着头皮要说自己冰清玉洁的。你三姐姐倒是好,还没人怀疑到她头上,就先说出自己在延家花园里,跟个男子偷期幽会的事。” 如斯钦佩傅韶璋的联想力,抱着臂膀说:“殿下这话就错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是我三姐姐跟二殿下好到了一起杀人、藏尸的地步,三姐姐不等着二殿下来迎娶她,就肯自毁名节跟了个,父辈曾做过我们家下人的少年?” 傅韶璋摇头一叹,“你这就头发长见识短了。俗话说,宁*头不做凤尾,兴许是你三姐姐想明白了,不肯去二哥宫里做个侍妾呢?再者说,她嫁了个商户人家,将来二哥想她了,叫她过去,她那男人有胆子拦着她?” 如斯目瞪口呆,半响吐出“龌蹉”两个字。 傅韶璋惊愕了一下,面上露出两分窘迫:“你这小家碧玉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天下之大,这样不同体统不要脸的事,多着呢。” 如斯唯恐傅韶璋怀疑到如初头上,又叫如初因为她受了牵扯——更要紧的事,别叫她又欠下如初一回,坦然地望着傅韶璋问:“殿下怎么就不怀疑我呢?” “你?”傅韶璋噗嗤一声笑了,略带两分鄙夷地打量着如斯眉眼,“除了沈贵妃生下的三哥,大哥、二哥还有我,哪一个瞧得上你这肖似沈贵妃的脸庞?” 如斯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嘀咕了一句“承你吉言”,转身依旧要走,见傅韶璋再次握住她的手腕,诧异地转过头来,见傅韶璋一本正色,疑心他又看出什么破绽来,“殿下,又怎么了?” 傅韶璋深吸了一口气,问如斯:“知道宫里为什么只有我们四兄弟吗?” 如斯虽听绿舒说过,也只管摇头。 “宫里,可比不得你们这乡下清净太平,那是一步一道陷阱,走错了一步,可是要人命的。”傅韶璋微微眯了眼睛,恐吓地看着如斯,“今儿个得宠御花园里伴驾,明儿个失宠冷宫里捉虱子的大有人在;侥幸生下个一儿半女,能将儿女养活大的,那都算是宫里的翘楚人物;儿女养活大了,能平安出宫开衙建府的,更是稀少——譬如,你以为我那睿王叔当真是因为好男风,膝下才没个一男半女?要是他子孙多了,就算是将他一手抚养大的皇祖母,也容不下他。” “殿下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如斯不知道傅韶璋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话,觉得不搭理他那张郑重其事的面孔不礼貌,就随口感叹了一句。 傅韶璋嗔道:“谁跟你说这个?是叫你明白,我们家是龙潭虎穴,没能耐的,最好别打了进我们家的主意。” “谁要进你们家了?”如斯哑然失笑。 傅韶璋斜睨她一眼,心道常年吃山珍海味还有吃腻的时候,天元帝看上谁不好,怎么又看上一个肖似沈贵妃的人?抱着臂膀说:“你不要进,那最好不过了。”收回自己的手,瞅着手指上一点苔藓,诧异了一下。 如斯心里一紧,疑心那被鹅卵石压过的苔藓上还留有痕迹,两只手抓着傅韶璋的袖子,笑盈盈地问他:“殿下在主上跟前懵懂顽皮,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那可不?不然,我能活到现在?”傅韶璋依旧瞅着从如斯袖子上沾来的苔藓,转头就向屋檐上看。 “真不愧是正宫出来的殿下,”如斯眨着眼睛,满眼崇拜仰慕地看着傅韶璋,挨近他两分,“殿下这样见多识广,不知道京城里有什么新鲜事,是我们这乡下人不知道的?” 傅韶璋弹开手指上的一点苔藓,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沉声问:“你是不是已经,将证据都销毁了?” “什么证据?” “你还跟我装蒜!从来没见过女儿家出门一趟回来不换衣裳的。”傅韶璋仰头望着房顶上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我限你立刻将实情说出来,不然……” “怎样?”如斯腹诽傅韶璋怎么就不能像早先她以为的那样懵懂傻气? “不然……”傅韶璋想起小李子送他的话本里的故事,鼻子里嘿了一声,忽然一手揽在如斯腰上。 “殿下请自重。”如斯眼皮子一跳,瞅着眼前歪着嘴故意做出风流浪子模样的傅韶璋,觉察到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腰上,忍不住笑了。 “小娘子花容月貌,勾引得小爷我心绪烦乱,叫小爷我如何自重?”傅韶璋见如斯笑了,心里有些气馁。 如斯不胜清风般低头一笑,将傅韶璋虚虚地悬在她腰上的手按在她腰上,两只手搭在傅韶璋肩膀上,含笑地侧头看他:“殿下见多识广,见识过西洋的舞没有?” “……那伤风败俗的舞蹈,西洋人来进宫时跳了一下,父皇闭着眼睛叫他们撤了去。我马马虎虎看了一眼。”傅韶璋嘴里说着,见如斯恍若杨柳般轻轻地摇动身子,不肯“认输”,就也随着她左右摆动,嘴里嘀咕说:“你这乡下丫头,还会这个?”手下的纤腰轻缓地恍若水波一般扭动,身上粗糙的裙裾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袍子,略一低头,望见一双藏着星辰般明亮的笑眼,心里一慌,用力地将如斯一推,逃一般地向楼梯下走。 “跳得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如斯听见咣当一声,忙走到楼梯处,望见傅韶璋风流倜傥地靠着栏杆站在楼梯拐角处,一只皂靴插在楼梯几步之外的楼梯上,却是这楼梯老朽了,禁不住傅韶璋用力地踩踏,被他踩出了一个坑,那靴子就嵌在踩出的坑洞里。 如斯走下去,先替傅韶璋将靴子从那木头缝隙里拿出来,送到他脚下,见他拧着脖子不肯看她,有意要将他逼走,便将两只手扶在栏杆上,笑道:“殿下没听说过吗?女人是老虎,哪有不躲着老虎,反倒来撩拨老虎须子的道理?” 傅韶璋不料自己调戏人不成反被调戏了,依旧不看如斯,“你先出去。” “殿下这会子是不是觉得我也有嫌疑了?”如斯探着身子去看傅韶璋的脸。 傅韶璋闷不吭声。 “殿下快出去吧,我父亲那,还等着我把钥匙给他还回去呢。”如斯紧盯着傅韶璋,疑心他不肯走,是还要追问苔藓的事。方才她去抓鹅卵石,虽没仔细留意,但料想,那屋檐上的苔藓上应当留下了一点压痕,虽只有一点,但谁知道“大智若愚”的傅韶璋瞧见了会想起什么事来。正说着,就见傅韶璋猛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涨红的面孔,立时吓了一跳。 “你先上去!”傅韶璋咬牙说。 如斯纳闷着,心道男人不管老少都喜欢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下的交际花,怎么她学了那交际花的做派,傅韶璋这黄毛小子不但不喜欢,反倒生气了呢?重新上了楼,听着楼下的动静,抽出插在缺了口子的青瓷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反握着鸡毛,走到窗子边,将四面窗子窗棱下的苔藓都搅合得一塌糊涂,毁了鹅卵石压过的痕迹,重新将鸡毛掸子放回去。 虽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欲盖弥彰,但这会子也顾不得了。侧耳又去听楼下动静,听见一道尖细的嗓音说“殿下,快些去沈著的屋子里换了裤子吧,今上叫殿下在沈家多待几天,这几天,殿下就在沈著屋子里住着。” “不,我就在这小楼里住着,不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事,绝对不走。”傅韶璋斩钉截铁地说。 如斯心一灰,傅韶璋要是住在这小楼里,一定看得见她那屋子。自嘲地笑,早知道会这样,她还扮交际花做什么?扶着栏杆下来,见傅韶璋将后背对着她,疑惑他这一会子功夫换裤子做什么,就自己个不尴不尬地向自己院子走。 “殿下是因为这四姑娘……”站在傅韶璋身边的小太监不住地给傅韶璋挤眉弄眼。 傅韶璋伸手向小李子头上扇去,“胡说什么?快打发人将我的东西都拿到这小楼里。”噔噔地走上楼梯,低头向四面窗子外看,见四面的窗下的苔藓都一塌糊涂,重重地一击掌,“我就知道我这样聪明绝顶,没有想不明白的事。果然二哥的事,跟这沈家的女孩子有关。”挨着窗子向周遭远眺,见沈家虽落败了,但深深庭院瞧着也有些气势,站在西窗下一望,觑见已经回了自家院子的如斯不住地对他摆手,脸上一红,就将这西边窗子关上。 小李子殷勤地抱着一包衣裳上来,打了个喷嚏,嫌弃说:“殿下,这小楼到处都叫蚂蚁蠹了,怎么能住人?”将包袱放在书桌上,指点人在东窗下摆下一张狭窄的床铺,又劝傅韶璋,“殿下,小的虽不知道殿下的心思,但这会子世子爷没了,太后又恼殿下无故乱笑,殿下赶紧地拓了字回去,安慰着太后、主上、豫亲王才是要紧。” “你懂什么?等我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了,二哥就算想陷害母后也不成了。”傅韶璋闻了闻手指上清凉的气息,他就不信傅韶琰会好毫无隐瞒地跟皇后坦白傅韶琏的事,俗话说知己知彼,等他先摸清楚傅韶琰究竟对傅韶琏做了什么事再说。换了一条朱红绸裤穿了,仰身躺倒在才铺下的狭窄床铺上,瞅着自己的手,只觉自己这一双手下,还有纤细的腰肢曼妙地舞动。 “当真遇上老虎了。”傅韶璋忽然将张开的手指攥住,“果然她也有嫌疑吗?”想了一想,觉得傅韶琰的品味不至于这样,就将心思又放在胆敢声称自己跟男子有私情的如初身上。 第33章 贵女如斯 “听说,沈家的下人,都是黎家给的?”傅韶璋站在飞檐小楼西窗前,望着沈家二房院子抱厦前,穿了一件弹墨沈绿绫袄、一条水绿绫子裙,披散着如瀑的青丝洗头的如斯。 正拾掇东西的小李子站在傅韶璋身后瞅了一眼窗外,面上露出诡秘的笑,“那可不?这黎家原本是沈家的下人,不知偷了沈家多少东西走,如今瞧着沈家八成要翻身了,又急着来巴结讨好沈家。据我说,他们是担心得太过了。那行宫一大半都是黎家修建的,这财力,还会怕一门子破落户?” “行宫,是黎家修建?”傅韶璋愣了一下。 “那可不?”小李子仔仔细细地将傅韶璋日常用的文房四宝摆在沈知言的书案上。 傅韶璋眸子飞快地转着,瞅了一眼如斯弯腰时露出下的一抹雪白后颈,拉着两扇窗子将窗户关上,忽然飞快地向楼下走。 小李子听见咣当一声,忙走到楼梯口看,瞧见傅韶璋又一脚踩在那破洞中,睁大眼睛问:“殿下这么着急着,要向哪去?” “你别管。”傅韶璋背着手走出飞檐小楼,瞧见天元帝、太后走了,这沈家里的锦衣卫都散了去,只剩下三五个穿着飞鱼服的守护在他左右,就问锦衣卫,“瞧着黎家送给沈家的下人里,哪几个人相貌、手艺最出众?” 锦衣卫被问得一愣,面面相觑了一回,说道:“回殿下,卑职不曾留意过沈家下人,是以……” “以后留意着点。”傅韶璋蹙眉,要是傅韶琰跟如初有私情,又吩咐黎家替他遮掩私情,傅韶琰送给如初的丫鬟,一定是送给沈家众丫鬟里最出类拔萃的。 这般琢磨着,傅韶璋就大摇大摆地带着锦衣卫进了沈家大房院子里,专一地找了如初的丫鬟婢女打量。 谁知如初如今的婢女,撇开双桥、双路,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双梦、双影,这两个被傅韶璋紧盯着瞧,就也含情脉脉地看他,走到傅韶璋身边时,还故作漫不经心地掉下一条喷香的丝帕等着他去捡。 “难道也不是如初?”傅韶璋心里打起鼓来,瞧那双梦、双影举止轻浮,手上略有薄茧,只怕是离了黎家,才做了体面的大丫头,以前不过是三等的丫鬟。 “殿下?”如初早觉察到傅韶璋在盯着她的丫鬟看,心里气恼如斯惹是生非,想起凤氏听说她跟黎竹生有私情时,瞥向她的轻蔑的一眼,虽跟如是感情要好,却忍不住对傅韶璋说:“殿下,我二姐姐的四个丫鬟,又端庄又持重,殿下不如去她那瞧瞧?” 傅韶璋打量了如初一眼,见她没有露出丝毫的心虚之色,决心不打草惊蛇,于是就向如是屋子走,走到如是屋子外,恰听见一个眉梢里有一点胭脂痣的俊俏丫头说:“那黎家当真说了,要拿着早先咱们家欠他们家的债当聘礼,聘娶三姑娘?” “闭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如是在屋子里隔着窗子训斥。 那眉梢里有一点胭脂痣的丫头立刻噤声了。 另一个俨然是从黎家出来的小丫头撇嘴说:“黎家人最爱算计,不然,怎么积攒下的这么大的一笔家财?只是三姑娘就那么进了黎家,日后只怕会被人看轻。指不定人家会说沈家是拿着三姑娘抵债呢。” 傅韶璋挥手示意锦衣卫停住脚步,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如是这边的丫头也没什么蹊跷的,且,要是黎家帮着傅韶琰娶如初,还会故意叫如初抵债吗?心里琢磨着,忽然一凛,暗道果然还是沈如斯嫌疑最大。 脚步一顿,傅韶璋立时抬脚向沈家二房院子匆匆走去,在门上也不搭理上前来问话的沈知容,一路疾走到沈家抱厦前。 抱厦前,才洗了头发的如斯正拿着一方棉布擦头发,望见傅韶璋来,微微地楞了一下,就又从容地擦头发。 傅韶璋抱着臂膀,明亮的眸子将绿痕、绿沁、红满一一打量了一遍,望见这四个灰头土脸的,满脸烟火色,也不见得是黎家送给沈天人里头的出挑的人物,又疑心自己猜错了。犹如进了死胡同,嘴里吸了一口气,为难地皱着眉头。 “殿下?”如斯呼喊了一声。 傅韶璋皱着眉看她一眼,就又垂下眼皮子。 如斯擦着头发,对绿痕、绿沁、红满说:“你们去小厨房里盯着吧,过一会子我就去。” 傅韶璋嘲讽道:“都借着那什么万金油往太后跟前走一趟了,还折腾那玩意做什么?” 如斯搓着头发,笑道:“殿下是不知道民间疾苦的人,民女折腾这个,也是想给家里留一条活路。” “哼,”傅韶璋轻哼一声,“你八成是妄想着,借着那万金油,一步登天,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吧。” “殿下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如斯笑了。 傅韶璋见她这张宜嗔宜喜的面上,不复方才小楼里的妖娆妩媚,虽看她在笑,却没有一分在小楼里亲近,亦或者,勾引她的意思,一时悻悻然,转而一笑,“你得逞了,如今,你也是嫌疑人之一。” “荣幸之至。”如斯盯着傅韶璋笑,知道这会子一个心慌意乱,就会叫傅韶璋瞧了去,于是看着他时,越发地坦然,反倒好奇地问:“殿下,今上为什么叫殿下来我们家住几天?就算是恼了,也没这样的……太后正头疼呢,叫殿下在太后跟前亲自侍奉汤药,岂比叫殿下来我们家,更能叫殿下‘幡然醒悟’?” “你问我,我问谁去?”傅韶璋讪讪地一笑,瞅着飞檐小楼,见那边窗子开着,小李子正在窗口向这张望,“你该不会,是偶然向那边看,看见了谁吧?” 如斯顺着傅韶璋的眼神望向飞檐小楼,先前不曾留意,此时留意了,恨不得立时跟沈知言、甄氏说了,另换了一间屋子住,“是呀,我瞧见了一位丰神俊朗、姿容冠绝的公子在,就巴巴地跑了过去。” “正经说话!”傅韶璋重重地吐出四个字。 如斯擦着头发,望见甄氏听见动静赶来过来,赶紧地收了方才的调笑之色。 “殿下去我房里吃茶。”甄氏见如斯披着头发就大咧咧地跟傅韶璋说话,先瞪了如斯一眼,两只手拉着傅韶璋就向她房里去。 “沈夫人!”锦衣卫伸手要架开甄氏。 傅韶璋支开锦衣卫的手,瞥了如斯一眼,对甄氏笑道:“夫人先回去,一会子我就去寻夫人说话。” 甄氏又怕如斯被傅韶璋瞧了去,又忌惮那四个高大威武的锦衣卫,怯怯地叮嘱如斯一声:“头发湿着,哪里能吹了风,快回房里去吧。” “知道了,母亲先回去吧。”如斯催促甄氏一声,见甄氏期期艾艾地走了,心叹因“沈如斯”一时任性,叫她如今不想打搅一家子清净也不能了,琢磨着,放下擦头发的帕子,望着傅韶璋说:“殿下别去打搅旁人了,要问什么,只管问我吧。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禁不住殿下这样吓唬。” “谁吓唬你们了?你三个兄弟将我这头发揪掉不少,我可曾跟旁人告过一句状?”傅韶璋不满地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殿下又没牵扯到这事里头,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如斯纳闷地问。 傅韶璋冷笑说:“怎么没牵扯到里头,我……”话音一顿,就挥手叫锦衣卫退出去。 “是皇后给的冰倩纱,故意将我弄成泰安二婵娟?所以皇后也牵扯其中?”如斯问。 傅韶璋轻轻地点头,醍醐灌顶地想:她这么一说,就不但是有嫌疑了,竟像是证据确凿了一样。只是,傅韶琰当真跟这沈如斯……打量着这张跟沈贵妃仿佛的面孔,一时又拿不准主意,毕竟,宫里人的妃嫔、皇子,哪一个不记恨沈贵妃两分?一时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妹妹,你们做什么呢?”沈著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傅韶璋自觉跟沈著、沈幕兄弟是不打不相识,不能因如斯跟傅韶琰有私情的嫌疑,便坏了他跟沈著的交情,不肯叫沈著、沈幕知道他怀疑了他的姊妹,于是随口说:“一时兴起,想临摹李斯的《峄山碑》就来寻你妹妹借。” 沈著惊诧地望着如斯,“妹妹不是最不喜欢那小篆,最爱狂草的吗?什么时候临摹了李斯的小篆?” 如斯早先写的时候,不见如是惊讶,就当沈家姊妹都学过那字,此时见沈著一惊一乍的,就笑道:“哥哥一天到晚地不着家,除了我爱吃胭脂鹅脯,怕是旁的事,一概不知吧。” “谁不知道!”沈著轻笑一声,又怕如斯因傅韶珺的事,重蹈了如初的覆辙,又正色说:“才听说如初跟黎家竹生的事,妹妹小心一些,离着那个人远一些吧,咱们蓬门小户的,哪里高攀得起他。别作践了自己名声,又不得好。” “哥哥!”如斯轻喝一声。 傅韶璋惊愕地张开嘴,抓住沈著问:“那个人?那个人是谁?豫亲王世子?还是我二哥?” 沈著亲昵地勾搭着傅韶璋的臂膀,笑道:“别管了,她们小姑娘的心思罢了。走,瞧我跟大哥替你拓下来的字去。” 傅韶璋嘴角牵动两下,见沈著毫不避嫌地待他,一时又不肯说出来叫沈著忧心,只盯了如斯一眼,决心细细地把她查个一清二楚。 第34章 贵女如斯 如斯侧着头揩拭着头发,将傅韶璋的眼神看在心里,苦笑着想眼前的局面真是越来越乱了……才要回房去,听见一声“四妹妹”,便站住脚。 如初脸上带着两朵羞愤的红晕,故意捂着额头装出娇弱的姿态弱柳扶风地走到如斯跟前,还没开口,先痛苦难受地哼唧一声,“四妹妹,你可得想法子把那四殿下打发了。” “我有什么法子?”如斯瞧着如初惺惺作态,不由地失笑。 如初脸色一变,“人是因为四妹妹的事招惹来的!” “三姐姐!”如斯瞅着如初一直紧揪着她的把柄不放,觉得总不能为了这一件事——就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能叫她一辈子被如初拿捏在手掌心里,放下擦头发的帕子,对如初微微一笑,“三姐姐,你瞧着,我这会子去行宫门外跪着,坦诚那天在延家没跟二姐姐在一起,反倒跟二殿下厮混在一处,可好?” “你要挟我?”如初瞧如斯“死不认错”,还拿着自己做下的,兴许会连累一家老少的事要挟她,立时不甘心地扶着额头,又哼哼唧唧起来,眼角瞥着如斯,心想她这伤是为如斯受的,这辈子就赖在如斯身上了。 “是。”如斯简单地回了一个字,转身就要回房。 “四妹妹,”如初态度一下子就软了,柔弱的声音里拧得出无耐的苦水,两只手不扶着额头,只拉着如斯的手,“好妹妹,既然,你跟那位……”下意识地回头去寻双桥、双路,见这一对双生子不在,又转过头来,给如斯比了个二,“不如,你悄悄地捎话过去,叫黎家人别这样作践我!拿了我的聘礼,抵了我们家欠他们家的债,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如斯回忆着行宫里黎竹生那说话、行动,毫不拖泥带水的架势,先对如初摇头:“没瞧着宫里人把豫亲王世子的事,算到了二殿下头上吗?” 如初是市侩而又实际的人,虽年纪不大,却没多少风花雪月的心思,哪里费心去想倘若如斯跟傅韶琰当真有点什么,如斯会对傅韶琰的事如何牵肠挂肚。只想着有那么个有势力的人,偏偏用不上,忍不住遗憾地叹息再三,“……就不能悄悄地去敲打黎家?” “三姐姐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身上,还不如,想法子给黎家那位三哥送信。” “给他送信?”如初对黎竹生的身份倒是满意,可惜只匆匆见了那么一面,她这少女的春心怎么都不能为黎竹生泛起涟漪来,“他也指不定想省下这笔聘礼呢。” “糊涂!”如斯瞅着素来精明的如初也有糊涂的时候,瞧着她忍不住嗤嗤地笑了,“夫妻乃是一体,羞辱了你,也就是羞辱了他、羞辱了他的后世子孙,没人想拿着自己的妻子玩笑。只怕是黎家不服三哥的人借题发挥,要借着羞辱你的事羞辱他。三姐姐只管叫了他来说话。” “怎么叫?”如初闻见小厨房里飘来一阵清凉气息,只觉这气息比先前的清澈了许多,竟没有那么呛人难闻了,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我叫周先叫了他来看那万金油。” 如斯轻轻地点头,瞧着如初心满意足地走了,自己个打了帘子回房,望见绿舒拖着病体站在帘子后,就问她:“刚才四殿下、二少爷的话听去了?” 绿舒点头,“小姐别怕,二殿下早料到了。” “我知道,他必定是要先叫人怀疑到他头上,再想法子脱身。可是,万一,人家怀疑的时候,就拿到确凿证据,定下他的罪呢?”如斯瞅着绿舒,瞧着她的脸色从煞白渐渐变成白纸一般的苍白,“万一,他掉下地上,再回不到天上呢?” 绿舒干燥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两下,终归又无奈地闭上了。 “所以,你叫绿痕、绿沁、红满三个小心一点,四殿下走前,谁都不许跟二殿下的人来往。倘若连累了二殿下……我绝对不会饶了你们。”如斯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铺了满地桃花绫子褥垫上。 绿舒答应了,瞧见如斯擦头发时不住地发笑,扶着高几艰难地走过去,犹豫再三,终于下决心开了口:“小姐,见到二殿下了?” 如斯轻轻点头,努力地做出少女怀春的模样,眼睛瞅着摆在高几上老翁醉酒茶盏痴痴地出神。 “……殿下,可曾提起过我?”绿舒心里念叨着主仆有别,但瞅着自己因生病泛黄的双手,听着自己费力行走时粗重的呼吸,还是忍不住心存奢望地问了一句。 如斯睁大眼睛,眼神闪烁,却不去看绿舒,“提了,殿下叫你好好养病。” 绿舒如坠冰窟,虽是已经料到的答复,但脸色却立时苍白得近乎透明,嘴硬说:“殿下……没提奴婢,也罢了……奴婢总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 嘴上越是说忠心,心里就越是未必。如斯心里想着,握着绿舒的手,温柔地望着她:“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叫殿下亏待你的,这会子你病着,快些歇着去吧。” 绿舒艰难地点头。 如斯瞅着她走了出去,嘴角勾了起来,披散着头发,翻出“沈如斯”写过的字,坐在西间里,握着笔一笔一划地临摹上面的字。 傍晚,如意过来说:“老夫人今儿个累着了,叫各房人回各房吃饭。老爷、夫人叫小姐过去吃饭呢。” 如斯放下笔,将自己临摹的字撕了,撒进水盆里,就跟着如意向甄氏房里去,瞧见明间里摆着的桌上,放置着七八盘美味珍馐,就错愕地看向甄氏,疑心是才得了一点赏赐,沈知言就又拿去糟蹋了。 沈知言坐在正面椅子上,将如斯的眼神看在眼里,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风度翩翩地摇着一把空白扇面的扇子对甄氏说:“你瞧这丫头,都被你带坏。瞧见家里有了好东西,先防贼一样地看着我。” “你行得正坐得端,谁会怀疑你?”甄氏一扫前面十几年的辛酸,面有红光地吩咐如斯坐下,指着桌上菜肴说:“这些,原本是宫里的御厨预备着给今上、太后、皇后在园子里游乐时享用的,如今他们不用了。御厨又说搬回行宫太折腾人,就都给了我们。” “圣旨还没下来吗?”如斯忍不住问,就怕因为她的事,害得沈家人等着的圣旨、赏赐化为乌有。 沈知言捏着一枚白瓷酒杯,嘴里呲一声,抿了一口醇香的美酒,面有得色地说:“先前你们娘两嘲笑我白去延家奉承人,连点辛苦钱也没拿回来,如今,我在延家认识的几位老爷偷偷捎信给我了,说是中书省里的那些老骨头,个个都仰慕咱们老太爷,这圣旨下来,咱们沈家两代人都要吃穿不愁了。” “两代人?那两代之后呢?”甄氏抿着嘴角,似乎有喜讯要说给沈知言听。 “两代之后?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谁管他们去?”沈知言手一抬,一朵不知道被他袖了多久的杯口大小橘黄美人蕉就簪在了甄氏鬓间。 “胡闹什么?”甄氏嗔了一声,瞧如斯自觉地低眉敛目,忍不住叹道:“姑娘真成了大姑娘了,难怪……” “难怪?”如斯重复了一遍,猜着下头的话,对此时的她而言,绝对不是好话。 “难怪?”沈知言皱了皱眉头,也觉得甄氏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不大妙。 甄氏头扶着鬓发将美人蕉簪戴的牢固些,一时没留意沈知言、如斯的神色,“难怪前儿个,她舅妈来说,喜欢姑娘得很,要叫姑娘做了她家的人。” 如斯目瞪口呆,甄氏这不是添乱吗?万一傅韶琰恼羞成怒,不说她,沈家也承受不住。 沈知言皱着眉头,“你们甄家的儿郎,哪一个是好的?你娘家先瞧不上咱们,是不是如今听说咱们好了,就又瞧得上咱们了?” 甄氏见沈知言说她侄子,待要不服,又辩白不了,只能数落起沈知言来,“甄家没个好的,著儿就是个好的?先不说你这二十几年屡试屡败,就算我娘家不好,零零碎碎的,也填了不少银子在你身上;就说姑娘去延家弄丢的她表姐的金钗,嫂子说,为这事,她表姐回了婆家,没少叫她婆婆数落。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这么多年欠下的债……叫我怎么好回绝嫂子?” 金钗?如斯瞧甄家舅妈果然把锡钗说成了金钗。 沈知言一时哑口无言,瞅着自顾自地拿了筷子吃饭的如斯,试探地问她:“四姑娘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著自己个打着帘子,大摇大摆地领着傅韶璋进来。 沈知言、甄氏、如斯慌忙站起身来。 沈知言颇为埋怨地瞅向沈著,“著儿,这时辰了,不该领着殿下去用膳?” 沈著只觉他跟傅韶璋好,沈知言、甄氏脸上也有体面,先对父母双亲说:“那飞檐小楼里天黑了,就有长着翅膀的蚂蚁飞出来,殿下怎么能在那边用膳?我请了殿下来咱们这,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哥哥,天家,也有天伦之乐。”如斯见沈著失言了,就提醒一句。 沈著往自己嘴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又让傅韶璋向主位上坐。 傅韶璋推辞了,“天家虽也有天伦之乐,但享受时,太过做作了,一堆人围着等着看一钞天伦之乐’后,父皇、母后是否开怀,我们这些小辈的是否讨了父皇、母后欢心,哪里比得上你们这小户人家自在。”瞥了一眼如斯,就不信她还奢想着进宫,就在如斯对面坐下,喧宾夺主地说:“都坐下吧,不知道,刚才在说什么怎么样?” 沈知言斜签着身子颤巍巍地坐下,埋怨着沈著多事,尴尬地望了一眼如斯:“著儿,你舅妈瞧上了你妹妹。” “哈?”沈著给傅韶璋递筷子的手一顿。 傅韶璋脸上挂起诡异的笑,“好事!好事!不知道是盲婚哑嫁,还是亲戚的份上,叫两个人去相看相看?”双眼冒光地盯着如斯,他还一直遗憾,拿不到如斯、傅韶琰的真凭实据,没想到,这凭据这么快,就来了! 沈著被傅韶璋身上莫名的兴奋感染,微微噘着嘴,只觉得甄家子弟跟他一样游手好闲,哪是良配!就撺掇着甄氏:“母亲,叫了表弟来相看相看……如斯也有大半年没见过表弟了,表弟,定也想来拜见拜见四殿下。” “对、对,等他来了,我陪着你一起帮你妹妹把关。”傅韶璋古道热肠地,仿若寻常的街坊大娘。 “也好。”沈著眼珠子转着,拽下一根鸭腿放在傅韶璋碗里,心想跟甄家亲里亲戚的,甄家又曾帮过沈家,从沈家人嘴里说出推辞的话不好,不如,就借着傅韶璋的嘴说出。 “四姑娘以为好不好?”傅韶璋计谋得逞一般地望着如斯笑。 如斯搛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正要分辨那经过了煎炒烹炸四道工序的菜肴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听傅韶璋问,低头一笑,“有殿下替我把关,自然好。”甄家是亲戚,只能婉拒不能强拒。 “我相马还行,相看人,只怕眼力不足。不如,叫了我二哥来,一起替你把关?”傅韶璋挑衅地问。 王瓜,如斯尝出自己吃的是什么,见傅韶璋还挑衅,想起前世那灯红酒绿下的红尘男女,并飞檐小楼里傅韶璋的狼狈,琢磨着怎么才能叫傅韶璋这皇亲贵胄放过她,桌子上吃着菜肴,桌子底下腿轻轻向傅韶璋腿上划去。 傅韶璋只觉一片鹅毛扫过他的小腿后,一阵惊悸从小腿直传到脊柱,局促地猛然收腿,瞧沈知言、甄氏互相夹菜,沈著饿了一天狼吞虎咽,没人留意到他的异样;再瞧对面如斯吃得斯文香甜,疑心是桌子狭窄,不经意间碰到的,宛若做贼般,又心虚又嫌弃,又忍不住把腿伸过去,等着下一次的“不经意”…… 第35章 贵女如斯 寻常的屋舍内,细碎得近乎没有的咀嚼声中,如斯低着头细嚼慢咽,不用趴在桌子底下看,腿上感受到的的热度,也知道对面那人的腿离着她很近很近。 如斯悄悄地抬头,恰瞧见对面的傅韶璋也抬起头来。 傅韶璋对上如斯的眼睛,先下意识地将眼睛移开,少顷,又不服输地瞪了她一眼。 “说来,”一直埋头吃饭的沈著忽然出声了,筷子在晚上敲出清脆的两声,目光转向傅韶璋,“四殿下当真要在小楼里住着?晚间,万一下了雨,那小楼里不知道要飞出多少白蚂蚁呢。” “那就在你这边住着吧。”傅韶璋道。 沈著讪笑一下,他再没规矩,也要顾忌着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如斯,“咱们叫了大哥,一起去三叔屋子里去。” “你三婶她不在?”傅韶璋没怎么留意过沈知容,虽说抢龙汤那天沈知容跟沈著、沈幕一起算计他,但因沈知容是叔叔辈的人物,他就没跟他怎么来往。 “三叔还没娶妻呢,只怕沾着你的光,多的是人要嫁他呢。”沈著胳膊肘捅了傅韶璋一下。 傅韶璋嘿嘿地一笑,“就怕你祖母给你三叔挑个歪鼻子斜眼的女人。”看沈知言、甄氏因他在,浑身的不自在,将筷子一放,腿在桌子底下用力地一伸,碰到另一条腿后,就故作漫不经心地站起来,“这么着,咱们就去你三叔那吧。” “我还没吃完呢!”沈著叫了一声。 傅韶璋掐着腰,豪爽地说:“打发小李子去你说的那什么汇贤雅叙买了宵夜来吃。” 沈著一听,立马把筷子放下了,催着傅韶璋快走。 如斯腿被傅韶璋踢了一下,也不知道傅韶琰知道她这边相亲,心里会做何想法,于是把筷子一放,故作烂漫地说:“我也等着吃宵夜。”就紧跟着沈著、傅韶璋走。 出了门,沈著瞧如斯跟着,不耐烦道:“我们老爷们说话,你一个小姑娘家跟着做什么?” “才说关心我要替我相看人,这会子又嫌弃我了?”如斯有意对沈著撒娇。 沈著微微抿嘴,疑心如斯是要缠着她收拾了甄家的表兄弟,就将如斯拉到东廊下,体贴地说:“放心,咱们那几个表兄弟都是跟我一样的人品,我肯把你嫁给那样的人?” 好有自知之明,如斯堆笑着,故意装傻说:“留在父亲、母亲这,他们一准会劝我表哥怎么的好。去二姐那,二姐定被伯母催着做针线呢;三姐那,她伤还没好,去了又聒噪她……” “行了、行了。你跟来就是。”沈著不耐烦听如斯啰嗦,料到有沈知容这长辈在,他们就算是男子,也不会说出什么差了大规矩的话,就领着如斯走到傅韶璋身边,“殿下,咱们走吧。” “嗯。”傅韶璋唔了一声,就随着沈著向沈知容的院子走。 才出了沈家二房院子,却见沈知容、沈幕带着沈莹过来了。 “殿下,走,咱们去园子里打两只兔子来,就在园子里烧了吃。”沈莹不见外地拉着傅韶璋的臂膀摇晃。 沈著嘴角一歪,有意说:“三叔、大哥糊涂了,这会子有吃有喝就打兔子,等西北风都没得喝了,咱们吃什么去?” 沈知容骂道:“说这晦气话,还不啐一声。” 沈幕跟着沈著,可怜兮兮地说:“我刚才也这样劝三叔呢,三叔偏不听我的。” 傅韶璋见沈著、沈幕哭穷,又豪迈地说:“放心,亏不了你们的,等我回了京,就召你们进京。” “……也不用进京,殿下逢年过节的,惦记着我们就够了。”沈幕一点都不想进京,留在泰安好歹还有个老世家的名头撑门面,进了那遍地都是达官显贵的京城,他们算个老几? “行了,走吧。”傅韶璋瞥了一眼如斯,猜着她跟着来,是不是要求饶……记起饭桌底下似有若无的温度,犹豫着,心想那尹万全都说沈家女儿轻浮得很,这么着,反正沈如斯要对他用美人计,他只管照收不误就是了——反正只要他心里不动摇就是。 “如斯也跟着?”沈知容瞧如斯跟着,略蹙了眉,疑心她要攀高枝,虽不大赞同,也不横加阻挠。 如斯就跟在后面,听着前面傅韶璋、沈知容、沈著、沈幕嘻嘻哈哈,瞥见一缕金色斜阳挂在园子里垂柳梢头,心叹这样的美景,她却无心欣赏。 忽听沈莹喊了一声:“三叔、大哥、二哥,狐狸!” 如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瞧见一堆假山中,一只白狐若隐若现。 “去追!追上了,给祖母做一顶暖帽!”沈幕叫了一声,将下裳往腰带里一塞,就冲着假山跑去。 沈知容、沈幕也紧跟着去追。 “看好了沈家老三。”傅韶璋将沈莹交给自己个的锦衣卫,就也身手敏捷地随着沈知容、沈幕跑。 只瞧见沈家园子,虽铲除了野草,但里面绿树葱郁、山石林立,没多大会子,傅韶璋等就都没了踪影。 “大哥?二哥?”如斯叫了一声。 傅韶璋的锦衣卫道:“小姐放心,因今上、太后要来,园子里四处都搜查过了,安全得很;如今四殿下还留在沈家,沈家周遭,也有锦衣卫把守着。” 如斯微微一笑,急着去找傅韶璋——虽她不大谙熟,但如今的皮囊这样好,兴许傅韶璋会“怜香惜玉”呢?于是瞅着沈莹不怕生地央求锦衣卫给他猎兔子,就忙也向那假山走去,走过一带虹桥,听水里蛙声阵阵,穿过一道木槿花篱,听蝉鸣声声,一时走迷了方向。 忽然就瞧见,金色垂柳下的芭蕉坞边,傅韶璋英姿飒爽地在那边站着。 “殿下?” 傅韶璋背着一襟夕阳残照,瞅着步态跟其他女子迥然不同的如斯,“我就在这,你来求我吧。”略顿了顿,“不管你怎样拿着美□□惑我,我就算占了你的便宜,也不会动摇半分——这事,我母后牵扯其中,我怎会因为你这乡下丫头让步?” “好一位高风亮节的皇子殿下。”如斯赞叹着,瞅见挨近樟树下八角亭子附近燃起篝火,料到沈知容、沈著、沈幕已经在烤兔子了,才要走,却见傅韶璋手搭在她肩膀上,“殿下?” “今儿个在小楼里,我失误了。如今再试试,我绝不会再失误。”傅韶璋固执地在如斯肩膀上稍稍用力。 “什么失误?”如斯好奇地一问。 傅韶璋诡谲地一笑,“你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如斯琢磨着,总不能跟傅韶璋说是□□、孽海花一类的。 傅韶璋歪着嘴角,笑嘻嘻地说:“正好,我平日里读的也是《男四书》《列男传》一类的书。” “胡说,什么时候又有了《男四书》《列男传》?”如斯嗤笑一声,虽也听人胡诌过什么男人的三从四德,但除非她傻了,才信傅韶璋的话。 “你不信?”傅韶璋左右瞅着,拉着如斯坐在一丛高大美人蕉下的白石上,闻着美人蕉花朵的里的甜香,胡扯说:“你们女儿家的女四书里,说的是德容言功;我们男儿家的男四书里,说的也是‘德容言功’,只是这功,跟你们女子的不同。你们的,事手上功夫,我们的,却是……腿上功夫。” 如斯托着脸颊,疑惑道:“难道不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远远地向两岸插满了芦苇的池塘望去,瞧见水面上金光潾潾,鸥鸟腾飞,喃喃道:“要不是老老老太爷留下的规矩,这园子租出去,也能养活了一家老少。”肩膀上一暖,见傅韶璋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疑惑地想傅韶璋早先不是躲着她的吗? “……要不要试一试?”傅韶璋咧着嘴,凑近如斯,今儿个稍稍跳个舞就失误了,活脱脱就是小李子给他找来的书里头那“软如鼻涕脓如酱”不中用的东西。 如斯转过头,瞧他那满脸堆砌出来的风流相,想着他说的男四书是什么。 “来,试一试吧。”傅韶璋一个劲地怂恿。 如斯托着脸颊,想起上辈子只能坐在一旁看旁人跳,自己不能尽兴,犹豫着,向四处瞅了瞅,就随着傅韶璋进了洒满夕阳的芭蕉坞里,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踩着地上余晖,随口问:“外国来进贡的,都是这样跳的?” “也不是,他们活蹦乱跳跟猴子一样,反倒不如就这么跳得好。”傅韶璋的手结结实实地落在那杨柳细腰上,嗅见她发丝上的香气,问道:“你拿了什么洗头?” “……不知道,绿……有什么,用的什么。”如斯唯恐这又是傅韶琰送来的东西,生怕傅韶璋跟那老嬷嬷一样长了狗鼻子,就随口敷衍了一句。 “像是木槿花的香气。”傅韶璋道。 如斯鲜少会回忆上辈子,只记得自己跳完了最后一曲舞时,握着她手的青年俊彦凑到她耳边斯文有礼地问“能不能叫我看看你的脚?”。因回忆起那一句话,搭在傅韶璋脖子上的手忍不住一紧。就如那小脚一般,豫亲王世子的命案,都是她不能选的,讳莫如深,却不得不面对。 “你怎么了?” 如斯轻轻摇头,眼角略有些湿润,便越发地将头低下。 “别低头!簪子会掉!”傅韶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如斯楞了一下,抬头疑惑地看傅韶璋,见他脸色涨红却在极力隐忍,心里越发疑惑,“殿下你怎么了?”病了可千万别怪到她头上。 “没事。” 这两个字落下,身子不经意地碰到了如斯。 如斯立时呆若木鸡,终于明白他那腿上功夫,终究是哪条腿;也明白傅韶璋要拿着她,“修炼”耐力!“还忍得住吗?” 傅韶璋咬着牙,风度翩翩地点头。 “那就好。”如斯一笑,忽然凑近傅韶璋。 傅韶璋闻见她鬓发间的木槿花香气越发地浓郁,只觉得更舒坦也更难受,待要伸手拉了她,却见她忽然用力一撞,他还来不及去抓住她的衣带,人就栽进了身后波光粼粼的池塘中。 第36章 贵女如斯 冷水一激,什么*蚀骨的滋味都没了。 傅韶璋漂在水上,气愤地用力捶打水面,待一只鸳鸯从他头顶飞过时,便抱着臂膀,气咻咻地瞪着芭蕉坞里的如斯:“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 “多大的罪?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如斯稍稍俯身去看傅韶璋,望见傅韶璋才落水,就有一堆人赶着来救人,心叹果然园子里还有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锦衣卫。 “都走开!”傅韶璋叫了一声,待锦衣卫们散开,狼狈地游到芭蕉坞前,两手按着还没腐朽的木板,用力一撑,将自己撑了上去,狰狞着面孔说:“等着瞧吧,我万一留下个病根,将来的四皇子妃,不知道要怎么跟你算账呢!” “谁叫你没事找了我来修炼!”如斯上辈子娘家虽守旧,但也不时兴给公子哥留什么通房了,此时瞧着傅韶璋要拿了她来试,自然气恼得很,“宫里没人吗?偏来找我试。” 傅韶璋脱掉不住流水的织锦外袍,睥睨着如斯道:“在宫里时,我还没想起来要试。” “没想起来?”如斯掰着手指去算傅韶璋多大了,竟然留在宫里时,还没发育到这地步,难怪稍稍亲近一点就…… 傅韶璋一下子就猜到她算什么,忙握住她的手指,警告说:“你不许对外头胡说。” “这是好事,长命的相!不然,七早八早就懂了人事,只怕命不会太长。” “女四书里说的?”傅韶璋疑惑地问。 “男四书里没有吗?”如斯反问。 恰听外间沈著喊:“殿下你瞧,好大的一只龟,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如斯脸上一红。 傅韶璋见她是懂得这句话的,将湿漉漉的袖子一撸,指着如斯道:“你还说你看的是女四书!” 如斯见傅韶璋也懂了这邪书里的一句,咕哝说:“难怪你那男四书里,没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重重地咬定了“廉耻”二字。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看得,你看不得。”傅韶璋昂首挺胸。 “男人?”如斯不屑地轻嗤,换做她那世道,敢这么着在舞池里失误,这辈子都要没脸见人了。 “你敢小瞧我?”傅韶璋抓住如斯的手腕。 如斯也不挣扎,只冷眼看他。 傅韶璋本要趁着她挣扎,嘲讽她竟然有胆量去看那荒淫的书本,见她不挣扎,一时反倒悻悻然,将抓住她手腕的手放下显得自己没胆,一直抓着,那沈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握着如斯手腕的手竟然冒出一层细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难怪,尹太监说你们沈家女孩子轻浮得很。”等着如斯气急败坏,却见她平静地点头。 “在这世道看,是有些轻浮。”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那么悖时,如斯反倒坦然了。 “难道就不能改了?”傅韶璋瞬间忘了自己的龌蹉心思,光风霁月地训斥起如斯来。 “是该改一改,你以后,找了别人去试吧。”如斯卑鄙地握住了傅韶璋的把柄,傅韶璋明明怀疑她跟傅韶琰,却还来找她试,可见,他是当真找不到人了。 “别人,除了你……”傅韶璋懊恼地丢开手,说得容易,找谁去是试?难不成他巴巴地跑回行宫找个人去试?万一,又失误了,多丢人呀。瞪着如斯,在沈著提着一只王八进来的一瞬间,因如斯笑了,就也跟着笑了。 “二哥,哪里抓来的?”如斯惊讶地问。 沈著笑道:“那尹公公也实在有意思,巴巴地送了一堆东西来,瞪着瞧吧,不出三五个月,咱们家里就要多出许多弟弟妹妹了。” “这话什么意思?”如斯疑惑。 沈著捂着嘴,在傅韶璋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傅韶璋听说是鹿鞭等物,啐道:“那老太监这是作什么妖?”瞧沈著提在手里的王八说,“这不是乌龟,是王八,将它放了吧,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沈著笑道:“我就是要放生,才特意要了它来。殿下怎么浑身的水?”更要紧的是,怎么如斯也在? “……太热了,下去游了一圈。”傅韶璋辩解一句,瞧如斯要走,就状似无意地问:“你喜欢麋鹿皮子做的靴子吗?” 如斯脚步一顿,知道他是不死心,还要找她来试;虽说不甘心,但她本就是要设法拦住傅韶璋去支会傅韶琰的,笑道:“要又怎样?你送吗?” “我叫小李子回行宫讨,针线上的人一晚上就能做出来。” “那就有劳他们了,我的鞋样子……” “我知道大小。”傅韶璋指了指地上,只见傅韶璋带了一地的水流在这芭蕉坞里,如斯踩过去,就留下了一个个小巧的脚印。 “那就劳烦他们了。”如斯瞧见小李子带着人抱着包袱进来,知道傅韶璋要更衣,就忙退出去。 沈著将那王八推在水里,将如斯、傅韶璋的话听在耳朵里,站起身来,就有意对傅韶璋说:“殿下,我们小门小户的,只求一家平安。” 傅韶璋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心道他只跟如斯跳舞,又不做旁的,耽误不了她相亲嫁人——比起担心他,沈著更该担心傅韶琰才对。 “这个天就穿皮子的鞋,也不怕热着?”沈著有心要叫傅韶璋打消了给如斯送鞋的念头。 傅韶璋笑道:“明个儿就进了阴雨天,正好穿。”因觉愧对沈著,就堆笑着借着更衣将沈著敷衍过去。 沈著皱着眉,领着换了另外一身织锦衣裳的傅韶璋去了八角亭子外的篝火旁,瞧见如斯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瞧见延怀瑜、延怀瑾也过来了,就跟沈幕撺掇着延怀瑾掏银子去汇贤雅叙买了酒菜来,随着傅韶璋在篝火边吃吃喝喝、胡吹海侃地说到二更天,这才劝傅韶璋进前院,瞧见傅韶璋执意要去飞檐小楼里住着,就跟沈幕、沈知容又劝他到三更,待劝说不得他,这才送了他到飞檐小楼下,自己回二房院子。特意绕到屋后抱厦,瞧见屋内还点着蜡烛,就敲门问:“妹妹还没睡下?” “二哥来了?”屋子里,如斯披着一件六层新的纱衣走出来,未免沈著疑心她三更半夜不睡觉却翻看“沈如斯”书本的缘故,就故意打着哈欠说:“有一件针线,还没做完。” “妹妹也别太勉强。”沈著领着如斯走出房廊,犹豫再三,劝说道:“先是三殿下,后是四殿下,妹妹怎么总是去招惹惹不起的人呢?” 如斯心道若不是“沈如斯”惹出来的事,她一个都不想去招惹,“哥哥可是因四殿下送我靴子的事担忧了?是我一双鞋子踩在他带上来的水里弄坏了,他才要赔我。” “当真?那妹妹怎么会跟四殿下一起在芭蕉坞里?”沈著凝眉。 “一起追狐狸,偶然遇见的。”如斯回头望向飞檐小楼,瞧见小楼灯光里,一个人影站在敞开的窗子前,疑惑地问:“四殿下没去三叔院子里住?” “他一定要回小楼里去。”沈著冲着傅韶璋招了招手,催着如斯:“你回去吧,以后离着四殿下远一些,我可不想瞧着你去做人家的姬妾,一辈子关在深宫大院里,难能见爹娘一次。” “哥哥放心吧。”傅韶璋可没有要她做姬妾的意思,他是怕在姬妾跟前丢脸,要在她这“修炼”。 沈著叹道:“你当真能叫我放心才好。”一步三摇头地,就向前走。 如斯扯着衣襟,笑着对傅韶璋竖起三根手指,就回了屋子里。 看似清幽雅致的飞檐小楼里,飞舞着翅膀的白蚂蚁不住地扑在燃烧着的红烛上,楼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道。 小李子捂着鼻子,哀求道:“殿下,咱们去别处住着吧。” “不,就在这。”傅韶璋瞧着如斯回了房,为散开那焦糊味道,也不关窗子,合衣倒在小床上,“明儿个一早,你回行宫去取靴子。” “这么急做什么?”小李子纳闷着,拿着蒲扇将面前的蚂蚁扇飞。 “因为我没几天,就要随驾回京了。”傅韶璋颇为惆怅地说,忽然支撑起身子,从枕头下掏出一本话本来,“小李子,你说,这沈四姑娘算不算是我头一个女人?” “不算,这怎么能算?”小李子撇嘴,又没“坦诚”相见,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明明我都……”傅韶璋将话本向枕头上一摔,“就是她了!我过上几天就要走了,多给她留点好东西,也不算我委屈了她。” 小李子失笑道:“殿下是除了这借口,就找不到对四姑娘好的由子了?”被傅韶璋瞪了一眼,听见楼下噔噔的脚步声,忙走到楼梯口去接,接上了一碗熬得清澈见底略带一点药香的汤,一边躲着无处不在的白蚂蚁,一边走到那狭窄的小床边,“殿下,把汤喝了吧。” “这是什么汤?” 小李子堆笑说:“是尹公公送来的,尹公公说,今上怕殿下一个人留在沈家难过伤身,叮嘱太医院给殿下配的滋补药汤。” “父皇亲自叮嘱的?”傅韶璋勉为其难地接了汤碗,吹了吹,一口气灌了下去,只觉热汤在肚子里,身上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心道他父皇果然疼他,洗漱之后,撵了小李子去旁处歇着,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浑身燥热,想要找个凉爽的地方走,就顺着那一地的夕阳余晖、沿着那甜蜜扑鼻的美人蕉香,顺着蝉鸣蛙叫,踩着满是苔藓的路,走到那芭蕉坞中,望见满池春水荡漾,想也不想,就扑了进去…… 傅韶璋猛然睁开眼睛,只觉这梦诡异得很,大夏天的,哪有什么春水……掀开被子向被子底下一瞧,待要喊小李子来给他找裤子,又瞧着外头还黑着,于是就自己个起身向放在一边的包袱里翻找,换了裤子,唯恐小李子大呼小叫,又将脏了的裤子窝成一团,塞在床下,瞧着蜡烛还剩下小小的一截,走到窗子边,觑见两只白蚂蚁交尾,伸手将蚂蚁弹飞,就向沈家二房院子里望去。 黑幕渐渐散去,一道金光洒在沈家老旧的庭院里,还不等金光催醒沈家众人,忽然就飘洒起雨来。 “小李子?”傅韶璋喊了一声。 “殿下,你瞧。”小李子屁颠颠地捧着一双鹿皮靴子来,有意抹着额头说:“小的冒着雨回行宫取来的。” “等我回了行宫赏你。”傅韶璋下巴一点,“去给四小姐送去。” “哎。”小李子谄媚地答应,捧着靴子下了楼,一路跑向沈如斯的屋子。 傅韶璋站在飞檐小楼里瞧着,小李子进了如斯的屋子,须臾便又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到了傅韶璋跟前,“殿下,四小姐说雨停了,就去园子里采蘑菇。 “知道了。”傅韶璋漫不经心地瞧着抱厦前,“你去沈家老爷那打听,沈二夫人的娘家人几时过来,打听清楚了,就回行宫,说我有要紧的事,要二哥来了沈家说。” “是。” “我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傅韶璋问。 小李子忙摇头:“殿下有什么不厚道的?又没当真跟四小姐做什么。” “你忙去吧,替我将锦衣卫还有沈家兄弟支开。”傅韶璋站在窗子前,瞧着那密密麻麻的雨水直到午后还没停下,沈家二房屋后小厨房里不住地冒着青烟,抱厦里一把雪青的油纸伞慢慢地飘了出来。 虽没瞧见人,但看出那步态跟旁人迥然不同,傅韶璋大步走下楼梯,拿了一把油纸伞就冲进了雨幕。 “二八少女春心动。”小李子啧啧了两声,走上小楼矮下身子将傅韶璋弄脏了的裤子拿出来。 第37章 贵女如斯 傅韶璋冒着雨,穿过沈家的庭院,几次踩到苔藓险些跌倒,待顺着小径,走到园子东边的芭蕉坞外,便将闲下来的一只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慢慢走进去,到了芭蕉坞外,潇洒地将伞一收。 “殿下你瞧。”如斯提起身上半新不旧的石榴裙,露出穿了绣了云纹的掐金小靴子,这靴子后跟比绣花鞋略高一些,恰合了她脚的大小。 “不错。”傅韶璋敷衍了一句,瞧穿着靴子后,她那双脚越发地小巧玲珑,低声说:“今儿个天将将亮的时候,我梦见自己一人头栽进了这水塘里。” “下半夜的梦是反的。” “你的意思,我不想栽进这水塘里?”傅韶璋寻思着,昨儿个他不栽进这水塘里会有什么事? “谁想栽进水塘里?”如斯对傅韶璋伸手,待他接住她的手,听着屋顶上沙沙的雨声,只觉蝉鸣蛙叫都没了,实在沉闷,于是嘴里轻轻地哼起小曲做节拍。 “你哼的是什么?”傅韶璋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如斯偏过头,依旧哼着那曲《夜上海》,哼了一遍,不自觉地唱起梨园小曲来。 “这个好,把这个唱出来。”傅韶璋赞道,低头嗅见经过了一夜,那昨日洗头用的木槿花越发地浓烈,就像是体香一般。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如斯轻轻地哼着。 “你怎么会唱?” “我……”如斯眯着眼,眼瞅着要脱口说出她悄悄地捧过戏子,又改口说:“看了两出戏,学来的。”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傅韶璋握着如斯的手,带着她转了一个圈,见她面上没有勉强,反倒十分欢喜,一时郁闷起来,疑心她是自以为得逞了,迷得他忘了跟傅韶琰支会这事,才满脸欢喜。 “你也看过《牡丹亭》?” “马马虎虎。”傅韶璋一笑,“我不大喜欢这一句。” “那你喜欢哪一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 如斯脚下一绊,两只手下意识地搂住傅韶璋的脖颈,只见她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出芭蕉坞,一旦傅韶璋放手,她就似昨日的傅韶璋那般,成了落汤鸡,“殿下?” 傅韶璋瞧着雨水落在如斯脸上,冲刷掉了她脸上薄薄的一层胭脂,露出她眼下熬夜弄出来的浅淡淤青,“你以为曲意奉承我,我就不会将你要相亲的事,告诉二哥?我已经打发小李子去说给他听了。” 如斯怔了一下,她可不敢信傅韶璋那句许她左摇右摆,货比三家的话,眨了眨眼,将落在睫毛上雨水抖落,松开了搂着傅韶璋脖颈的手,喃喃道:“这不是我选的路……” “那是谁选的?别跟老子说是有人逼你的!二哥心思缜密,母后跟他一起办事,少不得要被他骗了。”傅韶璋紧紧地抓住如斯的臂膀,见她鬓发全湿了,又将她从水面拉了回来,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跟如斯生气,尴尬着,面上戴着薄怒地收回手,“韶琏一准不是死在行宫的,他到底是在哪里出的事?延家?出事时,你三姐瞧见了对不对?不然她怎么敢说自己跟人有私情?” “我不知道。” “哼,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傅韶璋气鼓鼓地道。 “……为什么那么怕你二哥?” 傅韶璋叹了一口气,“他一个宫女生的,如今能指挥得动离着京城千里之外的泰安财神家,哪个不怕?” “你这话,不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吗?”如斯拿着帕子擦了头发,见傅韶璋不看她的脸,一直盯着她的脚,一时误会了,冷笑道:“送一双鞋子还舍不得!既然舍不得,还给你就是。”扶着窗棱子,就去脱鞋子。 番红花和茉莉花种子染成的橘黄色的麋鹿皮子靴子脱了下来,如斯踩着脚上乳白色罗袜就要向外去。 傅韶璋伸手拉住他,窘迫道:“没叫你还鞋子。” “打人不打脸!你既然去说给他听了,那先不告诉我就是了。何必在我想方设法,叫你收回成命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如斯脸颊发烫,亏得她“一把年纪”要对个黄毛小子用美人计呢。如今美人人家收了,这计可没中。 傅韶璋听她强词夺理,竟然越发地窘迫了,“快把鞋子穿上!万一有人过来,叫人瞧了去……你说,不是你选的路,这是意思?”瞧见她那张肖似沈贵妃的面孔,又将头低了下去,恰望见她走动时,那罗袜滑下,露出纤小的脚踝,喉咙一动,就将头脸转了过去,“二哥迟早都会过来,我迟早都会知道你跟二哥的事。” “知道了,别忘了下次在搂着我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如斯气恼地向外走。 “穿了鞋子再走。”傅韶璋背对着如斯,准确地抓住她的手腕。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不用了。”如斯用力地去掰傅韶璋的手。 “……我不提二哥了,你把鞋子穿上吧。”傅韶璋收回手,瞧见如斯终归不敢穿着罗袜走出去,见她气咻咻地坐在窗子下穿鞋,好奇地回头,恰望见她把罗袜脱下来拍打,忙又转过身去。 “你将我看成轻浮女子,又不避讳地跟我说起失误的事,手也牵了、腰也搂了,怎么瞧见我的脚,反倒吓成这样。”如斯套上罗袜,兀自欣赏起“沈如斯”给她留下的一双脚。 傅韶璋眼前闪过那惊鸿一瞥的小脚,见如斯穿上鞋子了,这才转过身来:“这怎么一样,那可是脚!” “脚和手,又有什么区别?” “脚可是不能给人随便看的。”傅韶璋也干脆地在地上坐着。 如斯笑道:“脚就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手就是大街上卖力糊口的市井女人。大家闺秀,就一定比市井女人好看。”说罢,就张开手指,仔细看自己的手。 傅韶璋嘀咕说:“你这乡下丫头,倒是比人家嘴里内定的四皇子妃好看。” “就是那位,你要找我来试,免得将来不委屈了她的四皇子妃?”如斯听着外头一声雷响,雨势越发地打了,就不急着走。 “未必是她,反正,父皇给我指了谁,就是谁。”傅韶璋忍不住要问如斯跟傅韶琰在哪里相识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将手伸给如斯,“要不要再跳一下?”虽跳得不伦不类,但也能打发了时辰,毕竟跟他跳的,就算他不喜欢,也是一位美人。 “不跳。”如斯擦去发髻里流出的一道雨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道傅韶璋那得了便宜也不让步的话是真的,她就不来了,瞧见靴子上沾了一点青苔,爱惜地拿了帕子去擦。 “这一双靴子算什么,你要,我再叫人给你做去。”傅韶璋不屑地一瞥。 “你昨晚上为什么回那满是蚂蚁的屋子里住着?”如斯问。 “……你去再唱了戏给我听。”傅韶璋心里茫然一片,他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满是焦糊味道的小楼里住着。 “才将我当通房丫头,又拿我当小戏子?下雨天唱容易哑嗓子,不唱。”如斯推开傅韶璋打过来的手。 “当真不唱?”傅韶璋凑到如斯跟前,恰一道霹雳闪过,照得她双眸越发明亮,就将看着如斯脸庞的眼睛又落在她脚上,“……通房丫头,可不是那样当的。” “……真依着你的意思当了,你就替我跟你二哥解释说,我是被逼着相亲的?”如斯试探了一句,她宁肯对着傅韶璋,也不肯去找对“沈如斯”一往情深的傅韶琰。 “你当真……”宁肯跟他苟且,也不坏了他二哥的事? “当真。”如斯打定主意,先跟傅韶璋苟且,将傅韶璋打发了,再跟傅韶琰哭诉她迫不得已跟傅韶璋苟且,嘴里说些没脸再见傅韶琰的话,就把傅韶琰也打发了……虽苟且不是好事,但眼下也顾不得了,她不耐烦再去管“沈如斯”跟傅韶琰的相知相许,也不想三天两头被人要挟了。 傅韶璋狭长的眸子眨了下,手落在她脸颊上,瞧着他打小憎恶至极的面孔,别扭地转过脸,“你顶着沈贵妃这张脸,鬼才抬举你做通房丫头。” 如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道:“这么说,美人计是不中用了?”站起身来,就要向外去。 傅韶璋听着哗哗的雨声,“你要改用苦肉计吗?” “美人计都不管用,还用什么苦肉计。”如斯叹了一声,提起一直放在门边的篮子,忽然对傅韶璋笑了,“殿下要跟着我去采蘑菇吗?” “谁跟着你去。”傅韶璋见今日自己没失误,大有长进,就翘起嘴角,拿了自己的油纸伞,“我今儿个长进了。” “这都是四皇子妃的福气。” “怕你也不肯跟我再试了,等我叫你大哥、你二哥,去花楼里会粉头去,炼出一身好本领,回宫大杀四方去。” “那就恭贺花楼里财源广进了。”如斯一手油纸伞,一手篮子,先一步走进雨幕中,未免淋到雨水,一路低着头,走出百来步回头,瞧见傅韶璋撑着伞远远地走了,心里到是有些怀念跟他在一起玩的愉悦滋味——倘若他不提起傅韶琰,今儿个也算是一次值得回忆的约会。 “妹妹。” 如斯一怔,抬起伞来,望见沈著撑在伞在对面站着,一时愣住。 沈著一言不发地将一兜蘑菇抖落在如斯提着的空篮子里,随后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 “哥哥。”如斯追了一步。 沈著还不回头。 “哥哥!”如斯又喊了一声。 沈著满脸阴沉地转头身来,“下不为例……他可不是妹妹能招惹的人,倘若妹妹进了那见不得人的鬼地方,我情愿没有你这妹妹。” “……知道了,原本就跟四殿下没什么。”如斯嘀咕着,讨好地走到沈著跟前,手挽过篮子对沈著发誓说:“绝对没有下次了!况且,方才四殿下说,是看在我是哥哥的妹妹的面子上,才肯搭理我的。” “当真?”沈著蹙眉,只觉自己这妹妹的心太大了一些。 “当真。”如斯赌咒发誓,又笑着说:“四殿下说,要带着哥哥们去花楼呢。哥哥这下子不用银子就能痛快了。” “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沈著嗔了一声,“你把自己那性子改了吧,先前我还说甄家兄弟不好,如今瞧着,早早地给你定了人家才好。” 如斯恍惚了一下,跟甄家定下来,就能没了眼前乌七八糟的事? 第38章 贵女如斯 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如斯可不敢将甄氏的娘家人也牵扯进来。 亏得有沈著去采的蘑菇,如斯从容地跟甄氏交代了,就回自己个房里换衣裳去。 绿痕帮着如斯换衣裳,见她袜子脏了,有些疑惑,跟强撑着出来的绿舒递了眼色,就笑道:“小姐跌倒了吗?怎么就弄脏了袜子?” “鞋子不合脚,在园子里避雨时,就将鞋子脱了下来。”如斯敷衍一句,瞧着红满拿在手里收拾的小靴子,想了想说:“替我收着吧,以后再也不穿了。” “是。”红满因这靴子是傅韶璋送的,原本就打定主意借着刷鞋子上的泥点将靴子毁了,一听如斯这样说,也不费心地刷了,胡乱擦了一下,就放在房廊下晒着。 “小姐,”绿沁神色古怪地从外头走来,“夫人说,明儿个甄家舅夫人、表少爷过来,叫小姐别四处乱走,仔细淋了雨水,着了凉。” “知道了。” 见如斯答应得敷衍,绿舒忙扶着高几走来,堆笑说:“小姐,万一夫人、老爷不明就里,当真给小姐定下了……” “放心,就因父亲、母亲不满意,才要我去相看。反倒是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也不歇着?”如斯关心地去试探绿舒的额头。 绿舒讪讪地一笑,指着飞檐小楼那:“小姐出门时仔细一些,瞧着,四殿下住在那飞檐小楼里,一直向咱们这边看呢。” “我知道,你们也小心着吧。”如斯敷衍着,再穿绣花鞋,就觉绣花鞋底子太薄了一些,“胡奶奶呢?” “老奶奶瞧老夫人去了。”绿舒道。 如斯不耐烦看绿舒、绿痕、绿沁、红满,正待要出去,就见双桥惴惴不安地打了帘子进来。 “小姐,我们小姐请你去厅上说话。”双桥提起“我们小姐”四个字,羞赧地涨红了脸。 如斯猜着是黎竹生来了,便批了一件甄氏年轻时的水绿披风,随着双桥领着红满向前走,先去了甄氏房里,跟甄氏说了一声,随后才向前走,在沈老夫人院子旁的夹道里,遇上了嘻嘻哈哈向外走的沈知容、沈幕、沈著、傅韶璋等,心叹多少纯情少年都要成了好色脏汉,裹着披风跟众人一点头,就向东边走。 “那靴子不合脚吗?下雨天不穿那皮子的靴子,就换了绣花鞋穿?”傅韶璋喊了一声。 如斯脚步一顿,客套地笑道:“方才弄湿了。” “小李子,再叫针线上的赶做一双,本皇子朋友的妹妹,怎么能没双好鞋穿?”傅韶璋坦坦荡荡地嚷嚷了一声,被沈著、沈幕催着,就吆五喝六地向外走。 “这四殿下真是义气。”双桥赞叹了一声,因如斯不搭理她,就讪讪的。 如斯也没功夫去想傅韶璋这话,只琢磨着黎竹生来,究竟是为如初的事来的,还是因为傅韶琰那接到了消息。 走到沈家压根就没事好商议的议事厅上,如斯瞧见沈知行、凤氏、如初都坐在椅子上陪着黎竹生,进去了一一请安问好,就在如初手下坐着。 如初见如斯来,笑道:“四妹妹,黎三哥说一千两银子,将你那万金油买断。” “也好……黎三哥叫三姐姐领着,去我那小厨房里瞧瞧万金油是怎么做出来的吧。”如斯看如初神态轻松,就知道黎竹生答应如初处置了聘礼的事。 “这是否会太唐突?毕竟是沈家内宅。”黎竹生道。 “不唐突,不唐突。”沈知行眉开眼笑地瞧着没过门的女婿,他原本埋怨如初自作主张,坏了沈家的门风,谁知道如初这样有眼光,挑中这么一位有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好女婿——虽黎家做过沈家的下人这点不光彩,但旁的再没有可挑剔的了。 凤氏担心如初连累了如是名声,嘴角噙着笑,笑容去额不打眼底,“竹生,你二叔在家呢,随着你大叔去拜见你二叔、二婶吧。” “是。”黎竹生答应着,随着沈知行站起身来,状似无意地问:“听说四殿下活还在沈家,不知要不要去拜见他?” “四殿下刚才出门了。”双桥站在如初身后回答。 “可惜了。”黎竹生叹了一声,进退有度地跟沈知行寒暄。 如斯跟在身后,听那“可惜了”三个字,疑心黎竹生别有深意。 “妹妹,这是给你的,二姐姐也有。”如初将一个松花色绣囊塞到如斯手上,扬眉吐气一般地说:“这是你黎三哥铺子里的,你瞧着喜欢,日后只管开口。” “三姐姐成东家奶奶了。”如斯接了绣囊,因有红满撑伞,就去看那绣囊,见绣囊上绣着攀爬台阶的小猴子,先不解,随后想起她被沈贵妃吩咐去采兰花时,傅韶琰八成是远处看着了,且将她从台阶上推下去的人,一准就是他的人。因听廊外雨水砸得袜瓦片乱响,就想行宫那莲塘的水,只怕一时半会放不干了。摸到绣囊里除了一堆精巧的小首饰,还有一张纸,心里就留意着别将这绣囊弄湿,等着带着黎竹生见过了沈知言、甄氏,又向小厨房里瞧了一回,就回了房里,坐在床上将绣囊打开,倒出一堆的玫瑰、牡丹样式的戒指,果然在底下拿到一封信。 “是二殿下的信?”绿舒敏捷地凑了过来。 如斯握着信,避开绿舒匆匆地看了,越看脸色越白,却原来傅韶琰在信上说,天元帝正在跟太后协商,协商的结果,大抵是太后不揭穿傅韶琰谋害傅韶琏的真面目、天元帝不重用傅韶琰,回京之后,给他一个闲差就罢了。既然不重用,娶妻也不会娶个娘家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妻子。如此,待她相亲那一日,他便来府里提亲。 “二殿下信里说什么?”绿舒紧张地问。 如斯攥着书信,对绿舒嫣然一笑,“他说,四殿下在沈家寂寞,叫你去接近四殿下……倘若一举留在了四殿下身边,那他以后要对付四殿下就容易了。” “咳咳!”绿舒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急着要去看傅韶琰的信。 “这信是给我的,怎么能拿给你看?”如斯护着信不给绿舒,十分爱惜地放在腰上荷包里。 “小姐,二殿下不会……” “绿舒,你不要坏了二殿下的事才好。”如斯拍了拍绿舒的脸颊,心里也着急明儿个怎么打发了傅韶琰,不要他将他跟“沈如斯”的事张扬开,望见天还不到黄昏,就已经黑了下来,胡乱吃了几口饭菜,瞧见甄氏打发人送了明儿个穿的一套新衣裳来,心里就止不住地发闷,早早地上床躺着。 约莫二更时,如斯睡梦里听见一阵喧哗,穿了衣裳起来,瞧绿舒被傅韶琰那“吩咐”压得又病病歪歪,绿痕、绿沁、红满三个白日里在厨房忙了一天,也累得起不来,就自己个穿了衣裳出来,瞧见外头不下雨了,地上到处都是水洼,就避开水洼向前去,只瞧见沈知言握着厚厚的一本书就往跪在地上的沈著后背上砸。 “出息了你!竟然去吃花酒!”沈知言气得语无伦次,抓着书不住地往沈著背上砸,“你瞧瞧你这脸上都是什么?” 沈著醉醺醺的,抓着脸,咕哝说:“又不花银子……姐姐们说我长得俊,都喜欢呢!” “废物!胆敢领着殿下去吃花酒,不要命了你。”沈知言又骂了一声。 甄氏瞅着空子扑到沈著身上,叫道:“他只是吃了酒,又没做什么?对吧,著儿?” 沈著心虚地不说话。 甄氏瞧了,心里一凉:好端端的儿子,进了一趟花楼,就被人糟蹋了! “让开,叫我打死这混账东西。”沈知言举着手重重地打在沈著背上。 沈著见疼了,才含含糊糊地求饶:“父亲,以后再也不敢了……第一次进花楼,没禁得住!” “叫你禁不住!明儿个就叫了媒人来,给你三叔,给你们兄弟都找了婆娘!”沈知言气道。 如斯要上前劝说,又不知道该劝什么,依稀听见沈知行院子里也有打骂声,瞧见飞檐小楼窗子那,一盏蜡烛左右摇晃,轻轻咬唇,见没人理她,就出了这院门,踩着地上的水顺着黝黑的巷子向飞檐小楼走。 “小姐来了?”小李子手上端着一碗汤水,见如斯来,就把那酸酸的醒酒汤塞在如斯手里,“小姐替我给四殿下送去吧。” 如斯猜着小李子定是以为她来投怀送抱的——他猜对了。就端着那一碗酸酸的醒酒汤,走进小楼里,站在楼梯上,闻见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道,咳嗽了两声,那醒酒汤就只剩下碗里一点,恰瞧见小李子“善解人意”地关了门,也不理会他,端着碗到了楼上,瞧见楼里点了无数油灯,就有无数的蚂蚁飞向那忽闪忽闪的火苗上。 “殿下?”如斯喊了一声。 正在窗口拿着蜡烛烧蚂蚁的傅韶璋眼神清明地转过身来。 “殿下没醉?”如斯以为傅韶璋也跟沈著一样醉得不省人事。 傅韶璋将蜡烛放回书案上,“你三叔、大哥、二哥太义气了,处处替我拦酒,一晚上,竟然没喝多少酒,白花了那么些银子。” “没喝酒,可曾会了美人?”如斯歪着头,笑着看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来做什么?”傅韶璋皱了一下眉头。 第39章 贵女如斯 噼啪一声,一只飞舞着翅膀的蚂蚁投进了跳跃的苗头上,傅韶璋伸手弹开一对交尾的蚂蚁,背靠着窗子站着,只听楼下吱嘎一声,门关上了。 “小李子那混账……”傅韶璋咬牙切齿,瞧如斯一副有求于他的模样,叹了一声,“说吧。” “明儿个,二殿下要来提亲。”倘若是真正的“沈如斯”在,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可惜她不是。摸着床边坐下,琢磨着怎么投怀送抱最妥当,闻了闻身上,有木槿花的气息,也有薄荷的气息,倒是不难闻。 “你来,耀武扬威?”傅韶璋抱着臂膀,一时找不到其他地方坐,就依旧靠着窗子站着。 如斯握着两只手,恳切地说:“我不能直接跟二殿下说,叫他别来;也不能叫他发现我不情愿,所以,求殿下替我想法子,将这事解决了吧。” “不能直接说,又不情愿?”傅韶璋摩挲着下巴,因蚂蚁都冲着亮处飞,于是离开亮堂的窗口,迈着步子走到灯影子下的床边,“为什么?你,变了心,又怕二哥报复?” 如斯犹豫着,要说自己变了心,只怕傅韶璋会鄙视她,越发不肯帮她;但没变心,又怎么解释自己不肯跟傅韶琰明白说清呢? “你当真变心了?”傅韶璋睁大眼睛,为了谁? “不是。”如斯赶紧地否认,手指指着下巴上一点疤痕,“我受了伤,将新近这几个月的事……也就是圣驾进了泰安后前后的事,都忘了。” “这一点疤痕,就能叫你忘了事?”该不会,是跟傅韶琰串通了,算计他的吧?毕竟傅韶琰那么诡计多端。傅韶璋想着,挨近一些去看,只见饱满若花瓣的菱唇下,只有靠近了,才看得见的一点疤痕。 如斯轻轻地点头,“别看这疤痕小,连着脑子呢。” “你以为我不用脑子?”傅韶璋用力地一拍如斯脑门,冷笑着,拉了一把方凳在如斯面前大刀阔斧地坐着,“说吧,你是不是跟二哥串通了,要算计我什么?我这么大的脑袋,脑汁没装满,也比你的脑子好用。” “我是当真什么事都忘了……醒来后,瞧见身边的蛛丝马迹,猜着自己跟你们傅家的人牵扯上了,一心要想法子撇清干系,谁知道,越是想撇清,越纠缠不清。”如斯赶紧地说。 “证据!”傅韶璋吐出两个字,见如斯怔忡,咬牙说:“证明你没跟二哥串通陷害我的证据。” 如斯明白了,坐在床上,先脱掉身上披着的衣裳,随后脱掉米白的中衣,只穿着一件窄窄紧紧的沈绿抹胸,露出纤巧的锁骨、纤长的脖颈。 傅韶璋握着两只手,眼睛滑过她两只削瘦的臂膀,落在她的脚上。 “要脱掉鞋子、袜子?”如斯谨慎地请示。 傅韶璋糊涂了,要是如斯跟傅韶琰有私情,她怎么敢给傅韶琰戴绿帽子?难道,沈如斯当真忘了这几个月的事?“不用脱了——放心,不用阻挡,你也嫁不成二哥,顶多,做了二哥的侍妾。” 如斯堆笑着,讨好地看向傅韶璋,“殿下何必吓唬我?做二殿下的妻我也不愿意,更何况是妾呢。”一阵冷风吹来,瑟缩了一下,忙可怜兮兮地看着傅韶璋。 “我帮你……”莫非,傅韶琰得知他这两天亲近沈如斯,所以教唆沈如斯对他用美人计?冷笑道:“我好歹也是生在帝王家,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先前的行径又那么可疑,我为什么要帮你?” 如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傅韶琰越是对“沈如斯”生深似海,她越是怕他发现了真相,会把她当妖怪一样地烧了;不然,扮作“沈如斯”在傅韶琰身边活一辈子,也够呛;如此,她情愿跟傅韶璋有个露水情缘。 “你哭了?”傅韶璋皱着眉头问。 如斯原本没哭,听傅韶璋这么问,眼睛一眨,当真掉下几滴晶莹的眼泪来。 “……你哭,我也不会踩上你跟二哥设下的陷阱。”傅韶璋肯定地对自己说,望着如斯蝴蝶翅膀一样的肩胛骨,咬牙说,“你叫我做一件事,我就信,你没跟二哥串通,陷害我。” 如斯听傅韶璋这样说,越发坚定了离傅韶琰远远的这个决心——就连傅韶璋那么个烂漫性子的人,一旦牵扯上了傅韶琰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是她呢!于是赶紧地点点头——就算没了清白之身,也要离着宫廷远远的。 傅韶璋拔下头上的簪子,望着簪子上小巧的一个龙头,怔忡中,就将那金灿灿的龙头递到蜡烛上去烧。 “……殿下想在我脸上烙个印子?”如斯想起傅韶璋憎恨“沈如斯”这面孔,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来,须臾,喃喃道:“留个印子,能离着你们傅家人远远的,也算是有所失必有所得。” 傅韶璋不理她,烧过了龙头后,坐在床边,望着发红的龙头,一手揽住如斯肩膀,见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睫不安地跳动着,问道:“你不怕出了事,连累你二姐姐名节?她可还没定亲呢。” “我怕连累她来不及出嫁,就香消玉损。”名节哪有性命要紧? “你确定?” “确定。” “这可是一辈子的印子,就算二哥走了,我走了,这印子也要跟你一辈子。你要是能换一张脸就好了。”抚摸着清晰的肩胛骨,傅韶璋按住如斯,就将发簪上的龙头摁在了那恍若蝶翅的肩胛骨上。 如斯只觉后背上一烫,无边无际的痛楚涌了上来,两只手抓住傅韶璋的肩膀,用力地向他脖颈上咬去,含含糊糊地说:“就算……我不确定,你选了住在这飞檐小楼里,也是一定要帮我的,对吧?”总是活过一辈子的人,虽这辈子从一开始,就被笼罩在“沈如斯”留下的迷雾里,但傅韶璋为什么住在飞檐小楼,这点事,她终究是知道的。 “是。”傅韶璋咬牙切齿地说,拿开簪子,望见那被龙头烫得流出鲜血的雪白肌肤的,将簪子扔在书桌上,推开如斯,望见她菱唇上沾着一点嫣红,向脖子上摸了一把,“这印子是我的,二哥一瞧见,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再不会要你了……这么着,我也不怕你‘忠心耿耿’,帮他算计我。” 如斯反手向后背上一抹,摸到黏热的血,扯了中衣要穿上。 “穿我的吧,免得染了血,回去不好交代。”傅韶璋脱了身上衣裳递给如斯。 如斯正要去翻傅韶璋的包袱里找衣裳,见他递了自己身上的来,便穿上了,见傅韶璋大爷一样地靠着枕头躺着,便蜷缩着腿坐在床里边,两只手攥着拳头给傅韶璋捶腿,“瞧着殿下是在花楼里没玩尽兴,我给殿下唱个小曲吧——左右这会子关了院门,我也回不去了。” “唱个《西厢记》吧,应景。” “这可不是西厢。”如斯笑了。 傅韶璋穿着外衣,敞开尚且稚嫩的胸膛,枕着手臂,望着披着他的衣裳,越发纤秀的如斯,郑重其事地说:“你可知道张生跟崔莺莺最后怎么了?是你用美色祸害我,我离了泰安,离了你,你可怪不得我始乱终弃。” “知道。”如斯灿烂地一笑,见傅韶璋也默认了他们是露水情缘,长出了一口气。 “你可占便宜了,去了花楼,一大堆姑娘围着我转呢。”傅韶璋翘着腿,安抚如斯说:“放心,我在泰安一日,就会对你好一日——绝不会叫你为了二哥的事为难。”伸手摸向如斯的脚,隔着一层罗袜,尚且感受得到那罗袜下金莲的细滑,“……你当真不会怪我始乱终弃?”只凭着如斯那张脸,他就不能将她带回宫去。 “不会,稀里糊涂的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才会埋怨。民女心里清楚明白殿下帮我、我感激殿下,有借有还,所以不会。”如斯动弹了一下,肩甲骨上疼得厉害,略回忆一番,因不喜欢《西厢记》一时没起曲调来。 “躺下,我给你唱。”傅韶璋等了等,看出她是不大会,拍了拍枕头,略整了被褥。 “殿下确定?”如斯蹙眉,见傅韶璋兴冲冲的,急着唱给她听,就指着桌上放着的小炕桌,“殿下将那桌子拿来,咱们吃点心喝茶也便宜。”见傅韶璋下了床,就趴在枕头上,撩起她穿着十分宽大的中衣,望见血水将中衣浸湿了,笑道:“听说,女人的血是阴的,沾在男人衣裳上,会叫男人倒霉。”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傅韶璋搬来炕桌放在床尾,坐在床边,见如斯神态慵懒、眸光潋滟,模样十分享受,似乎不以为他们一下子就亲近起来有什么奇怪的;拿了一枚罩在瓷盘里的点心塞在她那如今不会动弹的嘴里,便盘腿坐在床里,唱道:“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如斯莹润的指甲轻轻地敲打在床头,一下一下地合着拍着,吃过了点心,觉得嘴巴干,伸手向炕桌上探去,却见傅韶璋先端了茶盅,揭开一点盖子将茶水送到她手边。 如斯恍惚间,觉得这辈子跟上辈子最后的岁月,竟然没什么两样——除了这戏子不用她花银子,听傅韶璋唱,便安然地趴在枕头上听,不知不觉间昏昏欲睡,迷蒙间听见似有若无的卖花声,睁开眼睛,望见傅韶璋心虚地侧着对着她躺着,望了一眼窗外,瞧天已经蒙蒙亮了,笑道:“殿下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忽然一咬嘴唇,轻笑道:“没了那些无聊的事,咱们还去园子里。”动弹一下,低头才看见她的中衣已经换了过来,且外头的衣裳也穿好了,明白傅韶璋心虚什么了。 傅韶璋摁住如斯的脖颈,望向她的眼睛,“咱们只是及时行乐?” “只是及时行乐。”如斯松开傅韶璋的手,快步地向楼下走。 小李子一脸笑容地站在楼下,望见如斯匆匆地走了,忙走上楼梯,望见出床上一点血迹,拱手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从今儿个起,殿下就是男人了。” “闭嘴,不是那么回事。”傅韶璋动了动麻木的手臂,“去行宫,给四姑娘讨鞋子……另外,外头卖的什么花?买来,送给沈家所有的夫人、小姐。” “是。” 噼啪一声,天将亮了,最后一只白蚂蚁扑到了火苗上。 “蠢货!”傅韶璋也不知道在骂谁,“再弄了风筝来,等天晴了,就叫沈家的少爷、小姐一起放风筝去。”说罢,迈步下了楼梯,伸展着臂膀,摸了一下脖颈上的咬痕,盘算着天大亮了,就赶在傅韶琰出宫前,去太后跟前告傅韶琰一状,逼着傅韶琰离不开行宫。想着,离了飞檐小楼,顺着巷子向前走,路过沈家二房院子,望见院门开着,院子里却静谧无声,料到如斯顺利地回去了,便昂首阔步踏上回行宫的路。 抱厦前,如斯瞧过了地上青翠欲滴的薄荷,这才转身向屋里去。 “小姐昨晚上……”绿舒迟疑着问。 如斯羞涩地一笑,“昨儿个四殿下去花楼,据说主上听了,龙颜震怒呢。” 绿舒因如斯话来的“据说”,疑心她去见了傅韶琰,忙问:“殿下可曾提起我……” “殿下不肯改了主意,殿下说,你跟了四殿下,他一定会在背地里帮着你。”如斯扯了扯衣襟,跨过门槛后,不许绿舒等人跟着,自己在里间对着一面铜镜照了照肩胛骨,看不见背上多了什么,忙换了衣裳,望见抹胸上也有一两滴血,唯恐太谨小慎微,反倒露出破绽,就丢了抹胸不管,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照了照脸颊,望见脸颊上略有一点绯红,眉眼也煞是神采奕奕,心里反倒吓了一跳。 “小姐,四殿下买了芙蓉花送给夫人、小姐们。”绿舒捧着一朵粉红盛开的芙蓉花过来。 “人人都有?”如斯问,见绿舒点头,便拿了那花簪在发髻上,对着镜子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望见脚上的一双大红绣花鞋微微皱了下眉头。 绿舒又不大情愿地从外面走回来,捧着一双茜成粉色的羊皮靴子送到如斯面前,“那四殿下真是多事,偏又送了这个来。” 外面风吹过,恰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给我换上吧,他们天家子弟,总有一股子傲气,越是不穿他们送的,不对他们感恩戴德,,他们越是紧追不放。”如斯脱下绣花鞋,换上那连夜赶制出来的靴子,心里赞叹着天家的富贵,眼角瞥向去翻她抹胸的绿舒,望见绿舒什么都没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见外面细雨纷纷,就不急着去给沈老夫人请安,只在屋子里做针线,等着甄家表哥来了,甄氏打发她去见。谁知一直到黄昏时分,还不见人来叫她,就自己撑了油纸伞,不叫绿舒几个跟着,自己去给沈老夫人请安。 走到庭院里,就见沈著肿着眼睛悻悻地走了过来。 “哥哥。” “嗯。”沈著唔了一声,“走吧,去问问甄家兄弟为什么还没来?”一脚踩在水汪里,连声喊着倒霉,酒醒了就后悔说:“昨儿个不该喝那么多酒,稀里糊涂的,什么都没瞧见,就……哎!” “哥哥一准是瞧着不用自己出银子,所以就……”如斯望见沈幕也鼻青脸肿地过来,就住了口,握着雨伞,轻巧地跨过水汪。 沈幕低头望见如斯的靴子,笑道:“也是四殿下送的?” 沈著一凛,忙去看,果然望见尖尖的一角,瞧见了,眉头就皱了起来。 如斯正想着措辞,沈著就勾搭着沈著的肩膀,笑道:“四殿下当真客气,一大早的,就给二妹妹、三妹妹送了芙蓉花、送了宫绸宫缎。” “……你也有宫绸、宫缎?”沈著忙问如斯。 “没有。”如斯赶紧地摇头。 沈著听如斯只有靴子,如是如初还有宫绸、宫缎,哪边都没多得东西,就将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叮嘱如斯,“等表哥来,你什么都别说,免得舅妈又把你刻薄的名往外传扬。” “是。”如斯倒不怕甄家表哥,就怕傅韶璋拦不住傅韶琰,心里惴惴不安的,半路上遇见如是、如初,瞧见如初已经是如释重负的恬静模样;如是反倒忧心忡忡,仔细查看,如是似乎精心装扮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儿个是她相亲,难道沈知言、沈著有眼无珠,不知道甄家表哥竟然是个值得抢一抢的人物? 如初握着如斯的手,带笑不笑地扫了一眼如是,暗暗地向沈家大房一指,再向飞檐小楼一指。 “什么意思?”如斯怔了一下。 如是埋怨地回头瞪了如初一眼。 如初缩了缩头,随后因如今自己的事定下来了,隔岸观火地望着如是,在如斯耳边说:“一大早的,四殿下就挨个地送花。母亲说,你怕是要定给甄家了,这么着,四殿下的花,怕是送给二姐姐的。”手在如斯后背上一拍。 如斯登时倒抽了一口气。 “四妹妹怎么了?”沈著、沈幕、如是、如初纳闷地望向如斯。 “没事。”如斯敷衍了一句,生怕如初再碰到她伤口,就离着如初远了一些。 如是对如初嗔道:“有功夫绣嫁妆去,何苦来挖苦我?我又没碍着你什么。”啐了如初一口,便只管低头走自己的路。 如初如今是“无事一身轻”,拉着如斯的臂膀,嘀咕说:“那甄家兄弟是个什么模样,我倒是给忘了。据我说,亲上加亲也好,只要……”那一位不插手才好。 如斯扶正如初头上的芙蓉花,笑道:“三姐姐别替我操心了,万一,跟甄家的事也不成,回头再想这话岂不尴尬?” “是、是。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谁都不爱听我说话。”如初撅了噘嘴,看了一眼如斯,再看一眼如是,心叹她们两个长得好的,就去跟皇家人纠缠去吧,她只管做她的土财主。 兄弟姊妹几个走到了沈老夫人院子里,站在帘子外,恰听见里头沈老夫人跟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商议沈知容的亲事,面面相觑了一回,反倒不好进去。 恰小李子带着一堆颜色鲜艳的风筝走来,兄弟姊妹几个站在廊下,便分看着风筝玩笑起来。 “这下雨天的,怎么想起来弄了风筝来?”如初快人快语,先问小李子。 小李子微笑着,先挤兑如斯,“四小姐还等着甄家少爷?快别等了,甄家少爷半路上拐进一家花楼里痛快去了。” “你怎么知道?”沈著蹙眉。 小李子笑道:“我们殿下嘴里正念叨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望见甄家少爷被几个相好的拉进花楼去了。” “岂有此理!”沈著啐了一声,心里大喜,连连地给如斯递眼色,“这么着,咱们家不答应舅妈,舅妈也没话说了。” 如斯瞧傅韶璋不但将傅韶琰收拾了,就连甄家表哥也一并收拾了,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四小姐失望了?别怕,甄家少爷不来,是他没眼光。”小李子笑嘻嘻地说。 如斯啐了一声。 小李子笑道:“原来四姑娘没失望?那四姑娘看不上表少爷,又看上了谁?” 如斯纳闷这小李子一直挤兑她做什么?忽然想起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心思一转,跺脚道:“你这公公嘴太坏了!”拿起放在廊下的油纸伞,便向雨幕中走去。 “四妹妹。”如是紧跟着撑伞过来,安慰如斯道:“妹妹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想静一静,二姐姐先陪着三姐姐回去吧。”如斯紧紧地攥着伞,瞧见如是脸上松动了,忙握着伞向后头巷子走,顺着悠长的巷子走到尽头,望见家里才来的两个媳妇贴着墙角站着给她问好,敷衍着应了,依旧撑着伞进去,低着头先进了一处亭子,望见亭子外有两棵干瘦的牡丹,想着这亭子以前该是被叫做牡丹亭的,向雨中翘望了一回,瞧见一带翠柳依依,便撑着伞向翠柳走去,望见傅韶璋在柳树下站着,忙笑着走过去:“你用了什么法子,将两个人都解决了?”望见傅韶璋转过身来时,脸上有五个巴掌印,一时怔住,“谁打的?” 傅韶璋背着手,笑道:“你猜,猜中了,我便告诉你我这油纸包里装的是什么。” “二殿下?”如斯疑心傅韶璋打了傅韶琰,傅韶琰才不能过来。 “不对。” “太后?”如斯疑心太后余怒未消,还气傅韶璋不该笑的时候笑了。 “不对。” “皇后?”如斯疑心傅韶璋得罪了傅韶琰后,皇后唯恐自己跟傅韶琰的同盟瓦解了,所以打了他。 “也不对。看来,我是不能告诉你,我这油纸包里装的是什么了。”傅韶璋对脸上的巴掌印浑不在意,只得意地拍着手上的油纸包。 “皇上打了你?”如斯猛然睁大眼睛。 傅韶璋浑不在意说:“我跟太后说,瞧见二哥曾鬼鬼祟祟地跟踪过韶琏,太后正缺逼着父皇处置二哥的实证呢——连天下雨,行宫莲塘的水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放干,那治死了韶琏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捞起来。太后听了我的话很得意,叫人看着,将二哥软禁在行宫里;父皇气我无端端的去搅混水,打了我一巴掌,叫我滚到这边来。” 如斯将手伸出油纸伞,摸了摸傅韶璋的脸颊,“这纸包里,是胭脂鹅脯?” “你闻到味道了?” “不,”如斯摸着傅韶璋脸上的巴掌印,“我把这几个月的事忘了,也不喜欢吃胭脂鹅脯了。” “那你如今喜欢什么?”傅韶璋怏怏地侧脸磨蹭如斯的手。 “我不大喜欢吃肉,倒是喜欢一道苦苦的凉拌蒲公英。” 傅韶璋笑道:“你这喜好,倒是像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只是你本就瘦削,又不爱吃肉,一直瘦巴巴的,可怎么好?”他素来迟钝,话出了口,竟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碰到了禁忌,他如今可以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但类似“一直”这样意味着未来的话,不该提起。 “可见我骨子里还是金贵的,去亭子里?”如斯放下自己的伞,钻进傅韶璋的伞下。 “不,有一处长荒了的木香,咱们去那边——放心,我翻墙进来的,没人知道我在你们家园子里,叫我瞧瞧你肩膀上的伤。”傅韶璋撑着伞,手小心地落在如斯肩胛骨上,顺着这一带翠绿,一直向前走,不住转了多少圈子,最后转进了雪白一片的木香花棚下,葳蕤垂下的木香将棚子口挡住,若非存心来这,绝对料不到堆成山丘的木香花下,竟然铺了坐垫,摆了个红泥小火炉。 如斯在火炉边坐下,拿着扇子轻轻地扇,“你带这些东西进来,花园里的锦衣卫没问?” “他们哪有胆子问?”傅韶璋坐在如斯身边,冰凉的手指落在如斯肩膀上,见她瑟缩了一下,便将手放在火炉边烤了烤,随后放在她肩膀上,将她身上的水绿纱衣脱下,望见那一点龙头红肿着,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摩挲了一下,又将她的衣裳拉上,闻着木香花的气息,听着她的呼吸,喃喃道:“为什么瞧见了你,我就脑门发烫,手脚都轻了?” “因为你年轻,等你大了,不但有三妻四妾,还有三宫六院了,你就不这样了。”少年情怀总是诗,万幸她知道、他也明白,这情怀来去匆匆,靠不住。如斯解开油纸包,望见那一包胭脂鹅脯,就捏了一块递到傅韶璋嘴里,舔去手指上的油腻,就去摘垂下来的木香花。 傅韶璋深以为然,歪着身子坐着,“就譬如我这样的俊朗少年,总有一天会变成双眼浑浊的大汉。” “正是。”清理掉了头上的木香花,棚子又宽敞了一些,如斯坐在下面,舒坦了不少,瞅着傅韶璋头上的癞痢,笑道:“我给你梳头发,在里面编上一层,将这癞痢挡住。” 傅韶璋背靠着如斯,透过木香花枝蔓望向外面的天地,待发髻被揭开,头发垂下来后,就问:“有没有可能,我将来大了,再也遇不上叫我脑门发烫,手脚都轻了的女人?” “也有可能。”如斯握着曾经握住过的发丝,咬住那在她肩膀上留下印记的金簪子,双手灵活地编着发辫。 “我会后悔吗?”傅韶璋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如斯,不看她,竟觉得她是个风韵正浓的女人,不是个青涩的小丫头,转过身去,自嘲地笑道:“你比我还小,又懂个什么?” “后悔大抵是会后悔,不过,三妻四妾、三宫六院后,偶尔夜阑人静的时候后悔一下、惆怅一番,对你们天家子弟来说,也别有一番情致,不是吗?”如斯拿着发辫遮挡住了傅韶璋头上的癞痢,替他将簪子簪上,望见傅韶璋躺在她怀中不住地眨着眼睛想她这话,心叹几日前,抓着周成、周先质问沈著、沈幕的无忧无虑少年哪里去了? “哎——”隔着木香棚,有人叹息了一声。 “谁?”傅韶璋示意如斯等着,拨开木香枝条钻了出去,望见棚子外没有人,细雨落在脸颊上,呼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转身对着棚子里说:“书里头说得对,第一个女人要紧的很,好的女人,能引人向善的;坏的女人却……我原本未必会成为双眼浑浊惹人生厌的大汉,遇上你,只怕当真要成了我都瞧不起的双眼浑浊大汉了。” 如斯两只手放在火炉边,隔着木香枝条,笑道:“我一直想做个坏女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你还得意?你得意是因为你把我玩弄得患得患失,自己却什么都没少。”傅韶璋在外头扯了一下枝条,棚子里簌簌落下一层的雪白花瓣。 “只怕咱们两个今天见过了,以后再不能见了。”如斯抖落身边的花瓣。 “为什么?”傅韶璋依旧站在棚子外,“你想过河拆桥?利用完了我就一脚踹了我?” 如斯烤热了手,握着炉子上的茶壶,分了两碗茶出来,“因为,你要的不是露水情缘。” “谁说的?等我离了泰安,我就再也不回来。”傅韶璋丢下一句狠话,终究按捺不住地钻了进来,接过如斯递给他的茶水,咕哝出一句:“我为什么要跟你吵这些没要紧的话?” “因为咱们之间,缺少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斯托着脸颊,郑重其事地望着傅韶璋。 “你是说,人间烟火气?这可难办了,我要什么没有?哪会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跟你生气?”傅韶璋蹙眉,如斯凑到傅韶璋跟前,“不愧是殿下,一语中的。不知道外国人来进宫的时候,有没有献上一种洒在身上喷香的水?” “西洋香水,你要这个?拢共只进贡了一瓶,是父皇御用的。”傅韶璋想着早知道就向天元帝讨了那香水。 如斯笑道:“咱们齐心合力地倒腾那香水吧——若能弄出香水来,就取名为……” “露水。”傅韶璋想着他跟如斯之间,不能留下一本《西厢记》传世,既然她喜欢那香水,那就干脆取名为露水得了,以祭奠他们这场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情缘。 “太俗。” “就叫花露水,这总不俗了吧?”傅韶璋低头,嗅着那一朵花瓣层叠的芙蓉花,不敢去想万一皇后知道了他们的事会怎样,就不干脆不去想,反正,赶在皇后发现前结束就得了。 “一定要叫花露水?”如斯皱了皱鼻子,心里冒出一连串的外国名字。 “我喜欢得很。”傅韶璋越品,越觉得花露水三个字很有余韵,靠着如斯,端了一碗茶水递到她嘴边,见她懒怠动手只张嘴接了,笑道:“你真奇怪,我伺候人家,人家都诚惶诚恐,只有你,倒像是我本该伺候你一样。” 如斯靠着傅韶璋,转头笑道:“我瞧你伺候我也伺候得怪顺手的。”远远地听见绿舒的叫声,忙蹲在木香花枝条边向外看,见绿舒离着这足有一二百步远,抓了自己的伞在手边就出去了。 傅韶璋望见她抓了伞出去,兜着圈子遇上一个丫鬟,便随着那丫鬟去了,叹了一声,拿着茶水浇熄了小火炉,等如斯主仆走远了,才钻出木香花棚,虽雨还下了,抓着伞,也不撑,就向这园子的院墙走,谁知走到一蓬蔷薇花下头,恰望见尹太监站在花底下避雨,想起那一声叹息,晃荡过去问:“公公怎么在这边?” “哎!”尹太监叹了一声。 傅韶璋确定就是尹太监站在木香花棚下叹气,背着手,恐吓说:“公公知道就算了,千万别告诉父皇、母后。”还有傅韶琰。 尹太监笑了,“当然不能告诉了,情场如战场,殿下被人家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这样丢皇家颜面的事,怎么能给皇上、皇后说呢?” 第40章 贵女如斯 “我,被她牵着鼻子走?”傅韶璋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沈家的尹太监,“公公没瞧见她讨好的样。” 尹太监拉着傅韶璋到蔷薇架子下躲雨,握着帕子给他擦脸,嬉笑说:“殿下别说这些了,咱家只知道,刚才是殿下一直试探着人家,一心想叫人家给殿下许下个海誓山盟,人家是躲着殿下,不肯答应殿下呢。” “谁要什么海誓山盟,我们是、是一时情投意合,所以要一起及时行乐。”傅韶璋背着手斜睨向尹太监,“瞧我跟你废话什么?你这太监怎么会懂?” 尹太监堆着笑,他倒是当真不懂了,“没见过你们这么着的,要么趁着还能相见,赶紧地亲热亲热,散了就散了;要么真心地要男婚女嫁,就赶紧规矩着散开,央求人叫了三媒六聘的来。这样不人不鬼的……又不做那事,又不提婚嫁的,白浪费光阴做什么?” 傅韶璋伸手接着花瓣上滴下来的雨珠,瞧那雨珠离开花瓣的一瞬间,被那粉色的花瓣衬得也蒙上了一层粉色,恰像是外国进宫的香水的颜色,“你懂什么……我白糟蹋她的身子,叫她以后婚姻不顺做什么?我只管趁着现在,好好的亲近她,”想到尹太监说他被如斯牵着鼻子走,就加了一句,“她虽不愿意嫁我,却也是乐意亲近我的。” “殿下还要看着人家嫁人生子?”尹太监吃了一惊,他随着天元帝偷偷出宫,哪一个被天元帝临幸的女子,不要想方设法地跟着天元帝走;天元帝若是一时兴起,就决计不肯带了女人回宫;若是意犹未尽,多半是要迂回地把人带回去的——虽说带回去的女子多半湮没在后宫脂粉堆里再难见天元帝一面。 “我一走,想看也不看不着……对了,我合该给她的儿女留下一些可以传家的宝贝,这样,她就不会再疑心我要缠着她要什么以后、将来了,这么着,我们就能在此时此刻痛痛快快地玩。”傅韶璋说着,眼珠子一转,就向尹太监身上摸去。 尹太监被他挠得痒得受不了,弓着身子要躲开,又怕把傅韶璋带进雨水中着凉,哈哈地笑道:“小祖宗,就带了她回去做个姬妾,她还敢埋怨你不成?瞧你这心思费了的——”见傅韶璋收了手,忙向腰上摸去,果然泰安本地官员贿赂他的两万两银票落在了傅韶璋手上,讨好地堆笑,“小祖宗,你要什么,小的替你置办去,我的眼光,总比小李子那些皮猴子强。” “你当真肯替我置办?”傅韶璋握着不薄不厚的一叠银票,疑心尹太监哄他。 “小祖宗,替你办差,就是我的荣幸。”尹太监望着银票咽了一口口水。 傅韶璋略想一想,嘱咐尹太监,“去买两枚上等的玉佩来,男孩子的要龙,女孩子的要凤,买了亲自送到我手上。剩下的银子,再买些绫罗绸缎来,你替我送给沈家的女人们,你背后有父皇,这么着,她们才不敢拒绝——送给其他人的就罢了,送给四小姐的……” “要顶好的?” “不,”傅韶璋知道自己是一定要离开泰安的,仰头望向远处的巍峨泰山,“少送她衣料,只催着随驾过来的针线上的,快做了合脚的鞋子送来。” “嗤,”尹太监很不赞同,“殿下,送女儿家鞋子算是什么事?难道穿在身上的衣裳,比一大半藏在裙子底下的鞋子要紧?” “你管这么多……明儿个中午,我要随着沈家人一起吃饭,记得打发人送了菜馔过来,其他的倒还罢了,只管将京里女儿家喜欢吃的甘苦的蒲公英、蕨菜等夹在菜肴里送来——别叫沈家人摆饭,叫咱们的人摆着,将蒲公英、蕨菜,摆在她跟前,”傅韶璋背着手,掐算了一把沈家人口,琢磨着,沈家人定会请他上座,这么着,他就不能坐在如斯对面,为难了一回,就说:“先别说我要随着他们吃,等他们落座了,我再去。” “到时候咱家就说,大家伙都松快地坐着,皇上吩咐过,殿下犯了错,谁也别抬举他。”尹太监善解人意地说。 “你倒是识趣,就那么着。”风一吹,一片木香花瓣从头发上飘落下来,傅韶璋这才想起掸了掸头发,嘴角高高地翘着,瞅着雨停了,嫌伞累赘,连伞也不要了,脚步轻快地走出蔷薇架子,径直向园子墙走,走到墙边,正要卷了袖子跳出去,就见尹太监赶来说:“殿下不用费事,你瞧,前面一蓬菟丝草下的墙,被雨水淋着,塌下了一个口子。” 傅韶璋瞥了一眼尹太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果然瞧见拨开一片绿茵茵的菟丝草,露出垮下的一个墙洞,狐疑地看向尹太监,“被雨水淋塌的?” “是。” 傅韶璋啐道:“你唬谁?瞧着上头的转头结结实实的,怎么偏就塌下这一角?还塌的这样隐秘?” 尹太监本以为傅韶璋见了会欣喜若狂,谁知道他心里这样清楚明白,忙诚惶诚恐地说:“回殿下,小的方才进来,恰看见殿下爬墙进来,心里唬了一跳,殿下万一扭了脚,那叫小的怎么跟皇上、皇后交代?问明白了隔壁是人家荒废了不用的院子,就买了那院子,以后殿下就大大方方地从隔壁院子进出沈家这园子,这岂不好?” “……几时我出了事,要你跟父皇、母后交代了?”傅韶璋迟疑着。 尹太监心里一咯噔,疑心他跟天元帝都看错了,傅韶璋也不是全是懵懂无知,忙堆笑说:“主上打了殿下一个巴掌,怕殿下想不明白,被人挑拨得跟他父子离了心;又听说殿下去了花楼,就叮嘱小的来看着殿下——在小的看来,殿下去找四小姐,比去那些粉头要强得多。” “呸!你拿她跟那些粉头比?”傅韶璋又啐了尹太监一口,盯着他看,“你当真不把我跟她的事,汇报上去。” “当真,小的是奴才,无缘无故的,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尹太监堆笑望着傅韶璋。 傅韶璋沉吟了一会子,交代尹太监,“泰山上的守卫还在?你狐假虎威,借了父皇的名头,支开了泰山山麓上的守卫,料想,她虽住在泰山脚下,还不曾自在游过泰山,等二更天了,我就带着她去——记住,别叫人看见了我和她。” “殿下放心,小的只说是皇上要悄悄地来,人家以为皇上要悄悄地临幸哪个民间女子,一准会躲得远远的。只是,怎么就要这么急?白日去岂不好?这下着雨又是半夜的。”尹太监窃笑。 “我有多少个白夜在这蹉跎?”傅韶璋听得如鲠在喉,心想天元帝对沈贵妃圣宠不衰,又似乎对傅韶琰的母亲念念不忘,却原来也是个处处留情、两眼浑浊不堪的粗蛮大汉一个——他将来少不得也要成了那样的粗蛮大汉,拨开菟丝草钻了过去,只瞧见隔壁是狭窄的一所庭院,庭院里只有一颗挂着拇指大小的茂盛枣子树尚可称为一景,向那小小的三间屋舍走,只瞧见那屋舍墙上还贴着大红双喜,又啐了尹太监一口,“明摆着是人家的喜房,你偏说是荒废了的院子。”也不跟尹太监啰嗦,自管出了这院子,兜着大圈子绕回沈家,做出才回沈家的模样。 在沈家巷子里遇上沈幕、沈著,沈著才玩笑一句:“殿下头上的癞痢这么快就长好了?”被沈幕一拉袖子,这才瞧见傅韶璋脸上一个巴掌印、脖子上虽被衣领遮挡着,也露出了一角新伤。 “殿下,是因为去了花楼,所以才……”沈幕讪讪的,虽说是傅韶璋提议去的,可他们不也没拒绝吗? 傅韶璋含含混混地说:“大概是了,说了要替你四妹妹相看人的,人呢?两边都满意?” 沈著嗤笑道:“满意个什么?人家来都没来,就去花楼里会相好的去了。” “竟然这样打人脸?据我说,这门亲事拒了吧。”傅韶璋假意说着话,见风一吹,又落下纷纷细雨,就叫沈著、沈幕随着他去寻沈知容说话,说到一更天时,装作挨了天元帝的打,兴致缺缺模样独自回了飞檐小楼,瞧见一地的蚂蚁都被清扫了去,白日里又熏了药,飞出来的蚂蚁少了许多,握着一根红蜡烛站在窗子口,想叫如斯瞧见了,明白他的意思溜出沈家二房屋子,随着他去泰山山麓转一圈,谁知雨越下越大,抱厦里再没人出来走动。 “三更了,殿下歇下吧。”小李子捧了一碗热汤过来。 傅韶璋随后将蜡烛丢进雨幕中,接了那晚热汤略吹了吹,一口喝了,喝完了,又觉得身上出了一层汗,浑身燥热的,越发不安起来。 “抱厦里人出来了。”小李子忽然嚷嚷了一声。 傅韶璋一瞧,倾斜的雨幕中,一个黑点从沈家二房抱厦里出来了,“去、去,叫外头的锦衣卫都散了,免得她难为情。” “是、是。”小李子连声答应着。 傅韶璋背着手,本要摆出个潇洒风流的样,奈何喝了那热汤,身上滚烫得难受,于是离了下楼,躲在门后,听见吱嘎一声响,两只手一张,将来人搂住;来人身上半湿的衣裙退去他身上的燥热,也叫他清醒过来。 “啊——”地低低叫一声,绿舒慌地推开抵在她身上的傅韶璋,原本酝酿出的“风情万种”立刻化为乌有,想着傅韶璋是这样急色的人,哆嗦着嘴唇,一转身,连伞都不要了,就冲进倾盆的大雨中。 傅韶璋认出是如斯的丫头,心想这丫头是来送信的吗?不,看她身上单薄的衣裙,像是来给他投怀送抱的,莫非,如斯打发了丫头来试探他?心里起起伏伏的,忽然生出一股怨气来,气咻咻地就回床上睡了。 沈家二房院子里,门上人瞧绿舒出去了又回来,不耐烦地咕哝一句:“三更半夜的,聒噪人做什么?” 绿舒不敢回话,病还没好全,又淋了雨,浑浑噩噩的,就去抱厦边的尾房里睡着,一大早又发起烧来。 如斯早晨来看了一回,见绿舒像是心灰意冷模样,就打发绿痕专门伺候她,瞧胡氏一直跟着她,又哄着胡氏去小厨房里监视绿沁、红满两个熬制万金油,没人管辖着,便坐在房里一面做针线,一面想着趁着傅韶璋在,宫里人才多,她一定要做出给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这才不枉自己跟他好一场。 想起傅韶璋来,就停下手上针线,撑着了一把油纸伞出了门向飞檐小楼去看,望见小楼的窗子紧闭着,一时反倒纳闷。到了午时,听说行宫那赏赐下宴席来,又瞧傅韶璋的小太监送了一双地点缀着木大珍珠的绣花鞋,因新近总是下雨,这绣花鞋底子就用了一块小牛皮裹着,因鞋子也是枯叶色的,那牛皮裹边就不显得十分难看。 “人人都有吗?” 小李子瞅见甄氏的丫头来领如斯,识趣地说:“就只姑娘有鞋子,人家都是上等的衣料呢——原来针线上的人,瞧殿下连着两日要鞋子,生怕殿下还要,就索性昨儿个就赶做了一双,不独这一双,其他裁件好的各色鞋面,还有许多呢。殿下听说了,埋怨针线上的多事,又想那鞋子不同于其他的物件,既然裁剪好了,就只能给姑娘一个人做鞋子了。所以,姑娘得了鞋子,没得衣裳,可别怪我们殿下。” 如意听了,含笑说:“这么着,我们姑娘反倒是受委屈了,送给二姑娘、三姑娘的绸缎,要裁剪多少双鞋子不能?” “别说了,我们收礼的,只有感激的份,哪里挑剔的理?”如斯等小李子出去,就将这新鞋换上,随着如意向沈老夫人院子去。 如意撑着伞,替如斯打抱不平,“家里议论着,说是四殿下恨屋及乌,不喜欢沈贵妃,所以在送礼时苛刻了姑娘。” “……你跟母亲说一声,怕遇上人尴尬,我这些日子,就要么留在小厨房,要么去园子里摘花朵——那万金油已经给了三姐姐,我再瞧瞧,还能不能折腾出个其他的来,兴许弄出了玫瑰露,也能请你尝一下。” “玫瑰露?这是什么劳什子?”如意问了一声,瞅见傅韶璋带着沈著、沈幕走来,忙住了嘴。 傅韶璋疑心如斯叫绿舒去试探她,哼了一声,冷着脸就过去了。 沈著、沈幕安抚地看了如斯一眼,紧跟着傅韶璋走,到了沈老夫人房门外,就闻见一股热人垂涎三尺的菜肴香气。 尹太监果然照着昨儿个的话说了,见众人叫傅韶璋上座,就将傅韶璋按在桌子尾上,“老夫人们都坐下吧,这是皇上的吩咐,大家伙照着依了就是。吃过了饭,咱家还要领着殿下微服私访,去看看人间疾苦呢。” “我们兄弟给殿下带路吧。”沈著忙说,瞧着傅韶璋被天元帝打压得不像早先那样活泼,悲悯地看他一眼。 “这可不成,”尹太监瞥了一眼安之若素的如斯,心想这小姑娘道行真高,竟然一点破绽也不露地就斜签着身子坐在了傅韶璋对面,“皇上吩咐了,谁都不许去帮他。” 傅韶璋心里存着怒气,等沈家众人都坐下了,看尹太监、小李子给众人安箸,就将脚伸出去,碰到如斯的脚,见她果然将腿伸了过来,于是夹住她的两条腿用力地拿着膝盖挤压。 如斯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心里知道傅韶璋在生她的气,稍稍一想,就想到了绿舒头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四姑娘,不得无礼。”沈老夫人战战兢兢地望过来。 凤氏瞥见傅韶璋坐在如是身边,如是束手束脚的,原发断定傅韶璋是冲着如是来的,忙站起身来,笑着说:“既然已经不分尊卑了,就也别管什么长幼了。四姑娘来我这坐着,我坐在那,也方便安席。” 一句话落下,甄氏也忙起身,就将如斯、如是两个换到饭桌前头坐着。 傅韶璋不甘心地送开腿,见昨儿个算计得好端端的,被凤氏、甄氏一句话就破了,越发地闷闷不乐,“玫瑰露呢?刚才听见一个土包子提起过,如今拿来,给她开开眼界。”虽气恼如斯打发了绿舒去试探他,但看特意打发人弄来的蒲公英又离着她远远的,心里又怏怏不乐。 “在这呢。”尹太监捧出一个细长玻璃瓶,将瓶子里红艳艳的玫瑰汁子拿给众人看。 “我瞧瞧。”沈莹抢着去拿。 沈著忙按住他,“这个是吃的东西?” “可不就是吃的,少爷们稍安勿躁,等着咱家兑了玫瑰露给大家尝尝鲜。”尹太监堆着笑,甄氏、凤氏不敢叫尹太监伺候,忙起身叫了周姨娘来,依着尹太监吩咐的法子,兑了玫瑰露来,一一送到众人跟前,先等傅韶璋抿了一口,才敢去尝。 “宫里人会做这个?”如斯端着碗,望着碗里的玫瑰汁子,心想这越发地便宜了。 “宫里人会不会做,跟你有什么相干?”傅韶璋吐出一句,见沈莹吃了一碗,没尝出味道,就把自己那一碗赏了他。 如斯抿着嘴不言语。 如初瞥了一眼如是,笑道:“瞧着我们二姐姐倒是喜欢这甜甜的玫瑰露。” “……宫里人倒是会做,隔一日,叫了那人来教你们怎么做,你们家那么大个园子,料想里头也有玫瑰花,就自己做了尝鲜吧。”傅韶璋夹了一块胭脂鹅脯,见众人因他在,坐都不敢坐踏实;又想他本是要在桌子底下亲近她,才要请沈家人吃宴席,如今亲近不得,还留在这边做什么?于是干脆握着筷子,叫了沈著、沈幕,“走,去汇贤雅叙吃,吃过了,你们回家,我微服私访去。” “好嘞。”沈著、沈幕瞧人人都不自在,巴不得将傅韶璋领出去,答应了一声,见沈莹闹着也要去,就带了沈莹走。 沈老夫人长出一口气,瞧尹太监等都跟着走,好奇地拿了还留在桌子上的玫瑰露看,瞅了一眼如斯,“瞧着如斯是不知哪一会子又把四殿下也得罪了。如斯,你……” “祖母,我去咱们家花园里瞧瞧花园里还有什么花朵,既然有玫瑰露,茉莉露想来也是有的。”如斯识趣地说。 甄氏夹了一块鹅脂鹅脯送到如斯碗里,“听说你的丫头又病了?不如,叫如意跟着你,哪有一个人四处逛园子的……要不是这会子顾不着你,我才不叫你一个大姑娘成日去逛园子呢。” “……也好。”如斯答应着,瞥了一眼跟她隔着几个人的一盘子蒲公英,便低头去吃胭脂鹅脯,吃过了饭,回了抱厦里瞧见绿痕也被绿舒过了病气不住地打喷嚏,请胡氏给她们请大夫,抓了一把钱,见如意又来接她,就提着篮子撑着伞随着如意向园子去,走过了一带柳树,就塞给如意一把钱。 “小姐这是……”如意意外得了一笔钱,高兴得了不得,连撑着的伞都歪了。 “你去那芭蕉坞里等着我,等我回头来找你。”如斯自己个另外撑了一把伞,提着篮子自己向前走。 “姑娘这是……”如意忙追上去。 “你多问,就把钱还给我。” 如意想着这是自家的园子,唯一的外人都出去了,下午也不回来,还怕如斯撞上什么人不成?握着钱,笑道:“姑娘小心一些,这园子大,别迷了路;万一遇上蛇,就叫一声。” “放心,我不走远。”如斯说着,依旧撑着伞向前走,路上遇见雨中开得娇艳的大片美人蕉,便摘了美人蕉花朵放在篮子里,摘了满满一篮子,才走到木香花棚子下,矮身钻了进去,百无聊赖地向外看。 忽然瞧见一片的木香花往下落,就知道傅韶璋来了。 “你再弄这棚子,仔细漏雨了,连这地方也没了。” “要这地方做什么?你的丫头倒是大胆,三更半夜的就敢向我那跑。”傅韶璋钻了进来,望见如斯拔了美人蕉的花心后,就将那长长的花心放在嘴里,蹙眉道:“有味道吗?” “是甜的,这味道,可比蜂蜜、蔗糖要好。”如斯拣出一朵黄黄的美人蕉,拔了美人香舌一样的花心送到傅韶璋嘴里,“绿舒是自己去的,这可怪不到我头上。” 傅韶璋含住那花心,舌尖一卷,果然尝到一股带着花香的甜蜜,“你当真会暴殄天物,为吃到这一点蜜,就摘了整朵花。”走到如斯身后坐着,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搓了搓手揭开她衣裳去看她肩膀上的印记,瞧见虽红肿,却不严重,笑道:“真是万幸,我昨儿个梦见因为我一时胡闹,你整个后背都烂了。” “我有万金油,你忘了?”如斯又拔下一片花心,转头送到傅韶璋嘴里。 傅韶璋含住那一片,舌尖一点,想起小李子给他找来的书里男女接舌的乐趣,吐出那一片,抚摸着如斯的脸颊,瞧她笑盈盈的,呵气时气息都是甜的,便将她的脸拨过去,低头含住她的肩头,留下一个印子后,笑道:“看我把你整个后背都咬烂。” 如斯觉察到傅韶璋身上的变化,但他装作不在意没有下一步动作,就也随着他去,依旧品尝着她摘来的美人蕉。 “你不觉得痒?”傅韶璋望着如斯肩膀上一个一个的青红斑点,瞧她镇定得很,想起尹太监被人一碰,就“花枝乱颤”,反倒好奇了。 如斯将耷拉着臂膀上的衣裳扯了起来,整理好发辫后,转身抓着傅韶璋的衣襟,将他摁在坐垫上,却向他露出衣襟外的脖子上咬去。 傅韶璋闷哼了一声,虽觉得痛,但痛中身子一紧,低头瞧着如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两只纤巧的腿高高地翘起来,摸着她的腰,又痛了一下后,只觉得整个人都痛快了,咕哝说:“又脏了一条裤子。”瞧如斯舔了嘴上的嫣红又坐在篮子前没事人一样去喝花蜜,坐起身来,笑道:“为什么你咬我,我反倒舒坦了?” 如斯揉着一朵美人蕉,心想可怜见的,别当真被她带上歪路了,笑吟吟地说:“书里不是说,男男女女情深到一定地步,就要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我咬你,就是要吃了你,叫‘我中有你’。” 傅韶璋瞧如斯是故意曲解了书中的话,心想若是旁人咬他,他定会气得将那人拨皮拆骨,如斯咬他,他反倒觉得痛快,可见她虽故意曲解,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夺了她手上的美人蕉,“别吃了,你随着我走。” “不了,我该回去了,宫里头会做玫瑰露的几时来?我们家空房子最多了,我领着人收拾空房子去。”如斯站起身来,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要向外去。 傅韶璋握住她的手腕,“别走……你怎么这样市侩?我没几天就要回京城,你晚间打发人去收拾屋子就是。”依稀看出她是要利用他皇子的身份谋生路,偏因她没明白地索要银钱,恨不起来,反倒觉得她这狡黠,跟他在书中见过的不守规矩的佳人大不相同。见她不要回去了,就牵着她向外走。 “你趁早离我远远的吧,不然,将来走上了歪路,要把四皇子妃咬死呢。”如斯整了整傅韶璋的衣领,只瞧见雨中空气新鲜,叶子绿得青翠,花朵红得娇艳,满世界的颜色都干净澄澈得叫人心旷神怡。 傅韶璋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如斯,揉着她软软的手,沉浸在那一咬的痛楚与飘忽中,“所以说,咬我的只能是你了,四皇子妃给我咬个半死,也不敢回嘴的。”松开手,摸出两枚玉佩递给她,“给你一对儿女的,他们问,就说他四大爷给的。” “多谢他四大爷。”如斯接了,就往腰上的荷包里放,只听叮当一声,两枚玉佩砸到了另一枚玉。 “是什么?”傅韶璋站住脚,这才想起如斯身上总带着个荷包。 如斯将那缠了红线的扳指拿出来,傅韶璋拨开上面的红线,望见扳指上的红霞,冷笑了一声,就往一丛月季花里扔,虽曾在傅韶珺手指上看见过这扳指,但一准是傅韶琰送的;亏得傅韶琰还想跟如斯生死相许呢…… “你又生气了?”如斯瞧傅韶璋耷拉着脸,也不知道他要带着她向哪去,就重重地一摇他的手,“就找个地方坐着,我给你唱戏听?” 傅韶璋不搭理她。 “那你唱戏给我听?”如斯渐渐地有些不耐烦。 傅韶璋回头时,恰将她的不耐烦看在眼里,冷笑道:“我生气也是情有可原,难道不能生气?” “你可以生气,但我犯不着看着你生气。你帮了我,我也陪了你,两不相欠了,为什么一切说清楚了,还要看你那张拉长的马脸?”如斯随手摘了一片仿佛抹了一层绿蜡的叶子掐在手里。 傅韶璋冷笑道:“你不想要玫瑰露了?还有那花露水,我走了,还不都是你的!” 如斯怔了一下,“你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说清楚?既然这么着,干脆将包养我的价钱一并算清楚得了。” “谁要羞辱你?明明是你既要得了那些东西,怎么就不肯看我生气?又不要你哄着我……你只要我漂漂亮亮地奉承你,不管我心里头怎么想?”傅韶璋一甩手,盯着眼前一丛野菊花生气闷气来。 “你心里头怎么想,跟我有什么相干?及时行乐,要的就是一个乐字,既然没乐子了,那就一拍两散得了,虽你对我有些好处,但这好处,又不是只你能给?”如斯瞧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了,转身就向芭蕉坞走。 “你这话什么意思?”傅韶璋握住如斯的手腕,生怕滑掉,手在她腕子上转了一个圈。 如斯被他一问,反倒愣住了,须臾笑道:“我随口那么一说,不是当真要去找你二哥。” 傅韶璋一直刻意地回避不肯提起傅韶琰,不料她竟然若无其事地先提起了,脸色煞白着,瞅着那张肖似沈贵妃的脸骂道:“果然薄情寡义,还不怎么样,张嘴就要一拍两散,哦,我想起来,你还没明摆着跟二哥说话,现在再回去也成;可你背上的印子呢?一辈子不叫他瞧见?瞧我又糊涂了,他哪一会子不叫你逞心了,你大可以再去找旁人。” “你说得对。”如斯听着伞上飒飒的风声,轻轻地吐出这短短的四个字。 傅韶璋本以为如斯会恼羞成怒,谁知她就那样接了下来,好似他的话是天经地义一样,还不等发怒,就见如斯手一松,一阵风将她手上的油纸伞刮飞,她小小的手向后一探,隔着衣裳用力地一抓。 “你做什么?”傅韶璋忙抓住她的手臂,只瞧见她那一抓,后背上才烙下的印记又流出血水来,嫣红的血隔着纱衣浸透出来,雨水落上去,立刻洇了巴掌大的一片,很是触目惊心。 “你说得对。”如斯就只说这四个字,右手被抓住,又伸着左手向肩胛骨上抓去。 “别抓了,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口不择言。”傅韶璋急红了眼眶,两只手抓着她的手腕,见她一定要把没痊愈的龙头印记抓坏,情急之下跪了下去,“别抓了,我错了。”心里百味杂陈,茫然不知所措,瞧着像是他不对先挑起的火苗,又像是她不好,竟是一点也不为他着想……忽然哽咽起来,“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我错了?” 如斯摸了摸傅韶璋的脑袋,叹了一声,“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大了,一个绝色美女,哪怕经过你老子的手,你也能高高兴兴地收下。” “少拿这些话糊弄我,我为什么一定要成那样的人?”傅韶璋推开如斯的手,仰头瞪了她一眼,再站起身来,瞧她后背上红了一片,就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被菟丝草遮住的墙洞,进了东边的小院子,打发尹太监取了伤药来,叫小李子拿着如斯的衣裳去洗,自己也换了衣裳,就坐在床边,瞧着趴在床上盖着被子露出血淋淋肩膀的如斯。 “伤得厉害吗?”如斯转过身来看。 傅韶璋瞧被子要滑落下来,便将她按住,听明间里尹太监说“伤药取来了”,就走到明间去取伤药,仔细地涂抹在她肩膀上。 “我……”如斯动了一下,因衣裳都拿去给小李子烤火了,只盖着一床子不自在起来。 “该看的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好稀罕的。”傅韶璋冷着脸。 “我想说……” “你闭嘴。”傅韶璋知道在如斯的描绘里,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三妻四妾还不餍足,没事还会怅然若失,回忆年少时遇上的佳人的两眼浑浊的粗蛮大汉,给她敷药后,将药瓶丢到床内,两只手交握着枕在脑后,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躺在床边,“我险些叫你带进死胡同里去了,谁有功夫将来为了你怅然若失。我只不过是要把在你这学来的功夫,用在四皇子妃身上罢了。你是谁?跟宫里安排给我,教导我知人事的宫女一样的人物罢了,我会对你上心?” 如斯两只手垫在下巴上,瞧傅韶璋哭过了一场,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像是长大了两岁一样,再不会把自己的脸红心跳都拿出来问她是什么缘故,笑道:“很好,殿下这么长进,皇上合该给我赏赐才是。” “……喝了姜汤再睡吧。”傅韶璋张开手指在从她的额头滑到她的下颌上,“我不会成为你以为的人,也不会去做别人以为的人。” 第41章 贵女如斯 有那么一瞬间,傅韶璋陌生得叫如斯不自在起来,须臾,就像是想起一件石破天惊的事一样,这才想起,他们才不过相识几天而已。 听着细碎的雨声,闻着屋子里清雅的熏香,如斯趴在枕头上不知不觉昏沉起来。 “我的《春秋》呢?”傅韶璋叫了一声,伸手撩拨了一下如斯的碎发。 “在这。”尹太监捧着一本书走进来,站在床边不敢向床里看一眼,瞅着傅韶璋红了的眼眶,推敲着说:“殿下是寂寞了吧?” “胡说,有人在我身边,我怎么会寂寞?”傅韶璋拉了衣裳遮住如斯的雪白的脖子。 尹太监望着不过两天光阴,脸上的稚气就已退去的傅韶璋,堆笑说:“一时觉得有趣,男女就高高兴兴地凑在一处;一时埋怨她不知道你的心思,虽凑在一处,也觉得寂寞。” 傅韶璋待要问尹太监什么时候才不寂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想人家说得对,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经亲密到这无所不至的地步了,却还生疏得很,一句话里也有那么多的顾忌,“把蜡烛挪来,出去吧……等她醒来了,弄了蒲公英来,料想,中午的那一餐,她定没吃到多少她想吃的。”不见尹太监答应,蹙眉看向他。 尹太监似笑非笑地举着袖子擦眼泪,依着傅韶璋以往的性子,听他那样说,怎么都要追根究底又或者嘲讽他一个太监懂得什么,如今……“殿下终于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出去。” “是。” 细雨绵绵,三两颗青涩的枣子砸在窗上,傅韶璋翻看着书本,瞧见天渐渐暗了下来,待身边被子翻了一下,听见一声痛呼,就冷冷地说:“叫你去抓,连觉也睡不安稳了吧?” 如斯疼得咬牙切齿,知道她的脸必定是狰狞的,便将脸贴在傅韶璋身上,疼得发起抖来,见她这么颤抖,傅韶璋还只管自己捧着书本看书,也不气恼,只背过身子,拿了早已经烤干了的衣裳穿上。 傅韶璋偷偷地瞥她一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娇弱的似乎可以捧在手上,将书本一丢,沉声说:“吃饭吧,吃完了,随着我去山麓。” “天不早了,万一我家里人找我……”如斯瞧傅韶璋笑,疑惑道:“怎么了?” 傅韶璋背着手,笑道:“你们家里人都去行宫谢恩去了,谁还记着你?” “为什么谢恩?赏赐下来了?”如斯喜出望外,跪坐在床上,想着他们那个家,终于不要靠着延家、黎家接济度日了。 傅韶璋冷笑道:“你还笑得出?京城沈家犯了事,全被抓了去,如今京城沈家的宅子就给了你们泰安沈家;京城沈家世袭的官,也给了你大伯、你父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是国公府的千金了?”如斯蹙眉,总觉得皇帝不厚道,虽说是京城沈家先违法乱纪,但泰安沈家接了京城沈家的官做,旁人谁不说泰安沈家抢了京城沈家的宅子和官。 “想得美,你这乡下土包子进京,谁把你当成高门贵女看待?还不如留在这乡下地方自在。”傅韶璋冷笑。 如斯坐在床上,瞧他改了先前的态度,就将手递给他,“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何苦在这看你的脸色?咱们和好吧。” 傅韶璋看着她的手,冷笑道:“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你不是感激我吗?快来伺候我吃饭,我还有几份邸报没看。” “殿下终于在意朝廷大事了?”如斯吃了一惊,也不觉傅韶璋落了她的脸,瞧着床下摆着一双鹿皮的靴子,就穿了靴子,正要叫傅韶璋看,就见他已经走了出去,望见桌上摆了一壶甜酒,就给傅韶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敬了他一下,见他只管自己喝,还不理她,就在对面坐下,拿了筷子吃饭,见傅韶璋只喝酒,笑道:“那甜酒喝一壶也喝不醉。” 傅韶璋脸上一红,原本想着就喝一壶酒,吓她一吓,叫她知道他年纪不大,却也不能叫人小看。如今被她揭穿,那架在桌上又寂寥又潇洒的姿态再架不住,丢开酒杯,催促说:“话那么多,赶紧吃饭。” 如斯忙夹了一块白斩鸡送到他碗里,自己又夹了一筷子虾米炒豌豆苗,吃了一口,蹙了一下眉头;又去吃那酱鸭舌,只咬住舌尖的一点,叹了一声气,就也放下,干脆倒了茶水到饭碗里,偏吃了一口,又不动了。 傅韶璋看她故意作怪,知道她要引着他关心她,偏不想遂了她的心意,白了她一眼,原本无声地吃饭,如今偏要吧唧着嘴、大口地塞显得吃的香甜。 “噗嗤——”,如斯被傅韶璋逗笑了,伸手摘了他黏在嘴角的米粒放进嘴里吃了。 傅韶璋看她笑,忍不住跟着笑了,再想冷下脸来,又冷不下来,神色如常地说:“也不用多吃,我们去山麓脚下,还能烤肉吃呢。” “嗯。”如斯一听有烤肉,干脆不吃茶泡饭了,等傅韶璋吃了一碗饭,就跟着他,上了这边门前的马车,靠在他身上,捡着应景的曲子唱了。 傅韶璋嘴角高高地翘起,心知她能唱出那么多的戏曲,绝不是听来的;但她这样的女孩子,要学又跟谁学?疑心着也懒得问,只撑着腿,叫她又不碰到伤口又能靠得舒坦,瞧马车颠簸着,她不时眼神明亮地看他,跟他相视一笑。笑着,又疑惑他们才闹得不可开交,怎么一笑,就又和好了? 如斯靠着傅韶璋两只手高高地举起,却是百无聊赖抽了丝线打了个结子,一边唱曲子一边叫傅韶璋陪着她翻线。 傅韶璋瞧着她的手在丝线里灵活地穿梭,忽然压着如斯的额头,嘴唇贴着她的脸颊问:“你手那么巧,你祖母的那个狄髻,是用什么编的?” “龙须。” “臭丫头。”傅韶璋抱着如斯,正要在她耳边说一句话,只听咣当一声,马车忽然止住。 “哎呦!”如斯的伤口重重地碰在傅韶璋腿上,忍不住皱眉叫了一句。 “怎么了?”傅韶璋先在如斯耳边轻声地问,瞧她疼得眼泪掉下来,冷着脸掀开车帘子,怒道:“哪个找死的停下马车!” “殿下,殿下,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去泰山玩吧。”尹太监忙对傅韶璋摆手。 只瞧见此时天虽昏沉沉的,但雨已经停了下来,满世界的蜻蜓都聚在这边一样,扇着翅膀到处低飞。 “为什么?”傅韶璋怒不可遏,他能留在泰安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儿个不去,以后难有机会再领着如斯去。 “前面,前面有刁民!”尹太监哆嗦着手。 “胡说,”虽才来这世界没多久,但如斯不肯叫傅韶璋日后想起泰安,就想起一堆无赖的刁民,爬到傅韶璋身边,“有句话,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们泰安,是绝对没有无缘无故就造反的刁民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少说一句吧。”尹太监站在泥水地上,一跺脚,浑身的泥点子。 傅韶璋原本只想叫人让开路,叫他好好领着如斯去山麓下烤肉赏景,如今听她这样说,心想泰安是她的故里,不能不管,就蹙眉道:“到前面,叫我瞧个清楚。” “殿下,不能!”尹太监忙摆手。 车夫到底忌惮傅韶璋,也不管尹太监还没上马车,就赶着马车向前走,走了不到百来步,就瞧见几百个官差拿着棍棒跟百来个拿着锄头的农户打了起来,农户们被打得头破血流,还自不住地叫骂。 “都住手,这是怎么了?”傅韶璋站在车辕,蹙眉瞧着地上率先被打得动弹不得的妇孺,虽知道圣驾过来,泰安的官员人人提着脑袋怕弄出乱子,可也想不明白,如今国泰民安的,怎么几百个农户就造起反来。 “我的小祖宗!”尹太监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扶着车辕,不住地大喘气。 那几百个官差听尹太监声音尖细,虽看他做了寻常随从装扮,也猜到他是太监,于是叫嚷着护驾,一股脑儿地护在马车边。 傅韶璋随后抓了一只在面前低飞的蜻蜓递到帘子里,冷着脸问:“别先嚷嚷什么护驾,难道有刺客不成?这下雨天,正该睡觉的日子,一堆人在这做什么呢?” “回……,”不知道傅韶璋是什么身份,官差的头领只管跪在地上,回道,“这一堆刁民无事生非,贵人不必费心去管。贵人要去哪?小的们是送贵人过去。” “掌嘴,我再问,一堆人不去睡觉,在这做什么呢?”傅韶璋偶一回头,瞧见如斯掀着帘子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颊,正全神贯注地看他,一时就如楚霸王一样,越发地威风凌凌。 尹太监见傅韶璋执意要问,不好不给他脸,走上去,抬起手就给那头目一巴掌,“混账东西,殿下问,为什么不回?” 那头目挨了一巴掌,满脸的委屈,嘴里含含糊糊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最后噙着泪说:“回殿下了,我们都是泰安本地人,要没个什么正经的理由,怎么敢聚众打架呢?都是本地的父老乡亲……” 听头目哽咽着说话,那先前跟头目打得不可开交的庄户,反倒替头目开脱,“殿下也不用为难他,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哎呦,你还替他说话?既这么着,相亲相爱地扶着手走吧,别打架了,闹得头破血流,谁脸上都不好看。”尹太监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那头目哽咽着说:“虽他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明白他的难处,但这一架,是势必要打的。” “这是什么道理?谁再跟我绕圈子说话,立刻打死。”傅韶璋睥睨着马车下的众人,不耐烦地拂开面前飞过的蜻蜓。 那庄户要走上前两步,就被官差拿着棍子摁住,忙叫道:“回殿下,那行宫里的水,都是从泰山上引下来的活水,为叫行宫尽快有活水,通向行宫的水道直接开在了庄稼地里。如今不知道怎么了,行宫那的水阀叫关上了,水流不进去不说,反倒有水向外涌……这连天的下雨,水越来越多,眼瞅着秋日里就能丰收的庄稼地,叫淹没了一大半……” “水是活的,你们人是死的?不知道挖开水渠,将水放了?”傅韶璋哑然失笑,还当是什么事呢,那行宫里的水,来自泰山,流向护城河,如今要排出莲塘的水找证据,跟泰山的水相接的那道阀应当关上了。 “……向哪里放?到处都是庄稼地,不是淹了我家的,就是淹了他家的……”庄户为难着,啜泣说,“今年天光好,摊在我们头上的租税比往年还要多几升,这么一淹……非要卖了儿女才能凑齐租子。” “只能,开了行宫的水阀?”傅韶璋问。 “是。”官差、庄户异口同声。 “那就等我去开了水阀。”傅韶璋说,他比谁都明白,太后就算找到了傅韶琰杀害傅韶琏的证据,也不能拿傅韶琰怎么样,顶多不给他一点好脸色,不给他一件好差事罢了。瞥了下面人一眼,对爬上马车的尹太监说:“去行宫。” 尹太监听地上的庄户对傅韶璋感激涕零,轻轻地摇了摇头,等马车走远了,才隔着帘子说:“殿下使不得,不找到证据,太后哪里肯善罢甘休?太后肯,豫亲王也不肯。何苦得罪了他们?” “若是太后知道因为行宫的水阀放下来……” “太后不会管,不然,人家怎会说,天子一怒,浮尸遍野?”尹太监道。 “就为了一件拿住真凭实据,也不能定案的‘官司’,逼得人家卖儿鬻女?”傅韶璋冷嗤了一声,靠着轿子里,调整了姿势,叫如斯靠得舒坦一些。 “……太后不管、豫亲王也不管,殿下也不该管,不然,有人疑心殿下收买人心呢。”尹太监咕哝着,原本正宫嫡出就够惹人猜忌的了。 “管他们呢。”傅韶璋伸出手指,叫爬在如斯手指上的蜻蜓慢慢地爬到他手指上。 如斯仰头望着傅韶璋,“殿下这样爱民如子,殿下买一把琵琶放在那小屋子里,民女给殿下弹琵琶听?” “你会琵琶?”傅韶璋怔了一下。 “你能弄来外国的竖琴,我也会弹。只那古琴、古筝的,总学不好。”如斯瞧了瞧自己的手指,望见那蜻蜓重重地咬在傅韶璋手指上,就轻轻地把蜻蜓弹飞。 “你留在马车里,我出去一会子就回来了。”傅韶璋丢下一句话,吩咐车夫看住马车,便跳下马车,领着尹太监向行宫走去,一路走到行宫花园的水阀所在,瞧见十几个侍卫守着水阀,就吩咐说:“先把这水阀开了。” “殿下,开不得,费了好大功夫才排出一点子水,连日下雨,池塘里又满了,再开了这水阀,行宫里的水都要溢满了。这什么时候才能排干净?”侍卫恭敬地回。 傅韶璋点了点头,“看住这水阀,是你们的职责所在,你们是拼死也不肯开的。” 侍卫见他明白事理,都松了一口气。 傅韶璋忽然拔了侍卫腰上的刀,走到水阀边,用力地向拉扯着一块巨大阀门的绳索上砍去,一刀下去,绳索解开了一半,还要再砍,就见那被堵住的活水汹涌地一冲,剩下的一半绳索自然而然地被冲断了,浑浊的水一下子涌了进来,原本煞是雅致的雨中莲塘,登时昏黄起来。 “殿下!”侍卫们吓得跪在地上,“何苦去砍这水阀?这下子可怎么着?豫亲王可是每天都要在水边凭吊豫亲王世子的。” “谁拦着他凭吊了?”傅韶璋反问。 正说着话,就瞧一个雷公脸的干瘦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大老远就骂:“人都死了吗?王爷正在朱栏板桥上哭,忽然就瞧见一股黄汤涌了过来。” “凭吊又不是赏景,水浑浊一点,有什么关系?”傅韶璋蹙眉。 那小太监恰听见的了,正要骂谁这么促狭,瞅见傅韶璋在,忙住了嘴,须臾才说:“殿下,正要捞证据呢,这么一放水……” “有什么要紧,不用你去回,我去找太后说话。”陡然想起水放得慢了,就能多在泰安待上两天,心情忽然雀跃起来,远远地望见傅韶琰恍若画中仙人一般缓缓地走来,先有些心虚,瞥见尹太监不知道哪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 “二哥。” “四弟。”傅韶琰含笑望着傅韶璋,瞥见他脖子上的咬痕,修长的眼睫轻轻地一扇,“你也太不小心一些,这是叫谁咬伤了?” 傅韶璋捂着脖颈,也不大明白如斯为什么要在露在外头的脖子上咬一口,讪笑一声,待要走,忍不住问:“二哥喜欢琵琶吗?” “不,比起琵琶,我更爱琴声。”傅韶琰探究地看着傅韶璋,虽不明白他哪里不一样,但一眼望过去,他跟昨日前来告状的人不一样了,“不知道二哥哪里对不住四弟,四弟要去太后那告我一状?” “……一时闲得发慌。”傅韶璋想起如斯还在马车里等着他,捂着脖子一低头,转过傅韶琰就向太后宫里去,才走出几步,只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弓着身子走来恭敬地站在傅韶琰身边,当即愣在地上,“你是……”那个庄户?他虽高高地站在马车上,但看得十分清楚。 庄户此时做了侍卫的装扮,望了一眼昏黄的池塘水,抱拳对傅韶璋道:“多谢四殿下拔刀相助。” 傅韶璋胆寒起来,扶着身边的柳树,畏惧地望向傅韶琰。 “多谢四弟拔刀相助,水淹了庄稼确有其事、官差跟百姓大打出手,也是确有其事。”傅韶琰背着手,一步步走了过来,伸手摸向傅韶璋的脖颈,按着那新鲜的伤口,优雅高华地笑了,“那水这样汹涌,料想什么证据都要冲到护城河了……护城河里发现了什么,说是行宫里冲过去的,也没人怀疑。” “二哥——”傅韶璋骇然地睁大双眼,他以为傅韶琰被禁足在行宫,就使不了手段了,“二哥是借着我的手,陷害……母后?”会是什么被冲到护城河里头去?心里一个咯噔,想到昨儿个回来时,没瞧见太后身边的老嬷嬷…… “不巧得很,皇祖母身边的嬷嬷,发现了母后对太后才从沈家得来的万金油里动了手脚,自然因为同姓一个沈字,皇后此举,是为了陷害沈贵妃。”傅韶琰提了提傅韶璋的衣领。 傅韶璋登时明白,皇后对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下了手,料想皇后已经处置了那嬷嬷,但傅韶琰黄雀在后,把那老嬷嬷的尸体运到了护城河里,一旦开了水阀,就可说人是从行宫飘过去的……“为什么要把这阴谋说给我听?” 傅韶琰微微一笑,“既然你闲得发慌,放着好孩子不做,非要跟我过不去,哥哥便教弟弟,闲着时,怎么打发光阴,毕竟,弟弟要闲一辈子了。” 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气,想着要跟皇后说这事,急忙向皇后宫里跑去。 “殿下,四殿下的马车里似乎藏了什么人,大抵,不是个女孩子。”先前扮作农户的侍卫抱着拳,他清楚地瞧见傅韶璋抓了一只蜻蜓递进去。 “春天来了,小猫、小狗都知道发春了,别管他。叫黎竹生去敲打了甄家,若甄家胆敢再去相亲……”傅韶琰眸子里滑过一抹厉色。 “是。” 雨后遍地青翠的行宫中,傅韶璋匆匆忙忙地跑进皇后宫中,瞧见天色昏黄,皇后正托着脸颊打瞌睡,忙走上去,轻声道:“母后。” 皇后睁开惺忪的双眼,叹道:“才打发走沈家人,你又来聒噪我。”打了个哈欠,瞧见傅韶璋头上的癞痢没了,笑道:“才一夜不见,这头发就怎么长了?” “……母后,儿子刚才做了一件事。”傅韶璋握着皇后的手,蹲了下来。 “什么事?” 傅韶璋忙撇去如斯,只说自己一时兴起要去泰山,然后被傅韶琰算计了的事,说给皇后听。 “傻孩子,母后糊涂了,就有胆子对太后的人动手?”皇后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眼神暗了暗,傅韶琰什么意思?胆敢编了假话吓唬傅韶璋? “……没有?”傅韶璋一愣。 皇后笑道:“不是母后,是沈贵妃。太后身边的嬷嬷瞧见沈贵妃为了固宠,竟然在香里动了手脚。” “母后知道沈贵妃在香里动了手脚?” “不知道,怎么引着太后的嬷嬷发现?”皇后得意地笑了。 傅韶璋一凛,心想皇后是早就知道沈贵妃为了固宠,做出残害天元帝身子骨的事,但她就冷眼瞧着,等着太后的人发现…… “你脖子上……又跟谁打架了?”皇后心疼地摸着傅韶璋的脖颈。 傅韶璋忙缩了脖子,避开皇后的手,一时心里闷得很,想着皇后看来是有事都去找傅韶琰商议了,不然傅韶琰怎么跟皇后都知道这事?闷着头就向外走,走到起起伏伏堆满鹅卵石的小径上,忽然听见一声“小心”,站住脚,就见容貌远比他风流蕴藉的傅韶琰矮下身子。 傅韶琰捡起地上一块留有天然山峦纹样的鹅卵石,托着鹅卵石问:“四弟觉得这鹅卵石怎么样?” “你又要敲打我什么?”傅韶璋冷了脸。 傅韶琰笑道:“什么时候要敲打四弟了?不过好心提醒四弟一声,下不为例。”手一松,鹅卵石砸在地上,竟然啪地一分为二。 “哼。”傅韶璋哼了一声,先前还能跟傅韶琰装作兄弟和睦,如今是装不下去,也不去跟太后说了,直奔着行宫大门去,远远地听见尹太监喊他,也不搭理,快步出了行宫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快走。” 车夫一扬手里的鞭子,立刻驱赶着马车在湿漉漉的地上奔了起来。 黑暗的车厢里,如斯靠着褥垫,瞧傅韶璋面沉如水,拿着手向他脸上试探,“果然挨骂了?” 傅韶璋一下子推开如斯的手。 “你又要跟我吵架?”如斯离着傅韶璋远远的,见他气鼓鼓的,就凑到他面前,轻轻地在傅韶璋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叫人算计了。”傅韶璋说,虽没少一块肉,但这般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实在是……见如斯又向他眼皮亲来,又说:“你确实没有跟他合伙骗我。”不然,傅韶琰不会特地敲打他。 如斯两只手撑在傅韶璋腿上,又探着头向他鼻子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 “行了,我不生气了。”傅韶璋微微地撅起嘴,总觉得下一次,就该轮到嘴巴了。 “术业有专攻,何必跟人家比心机?”如斯挨着傅韶璋坐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傅韶琰不算计,“沈如斯”也不会死,可见有所得必有所失。 傅韶璋见如斯停了下来,便转头向她嘴唇上轻轻地一碰,“可我一生下来,一辈子的事业就在这了。” 所以才要离这一家子远远的,如斯心里想着,就笑道:“从来没听说干大事的男人要一天到晚地在家里跟兄弟们勾心斗角的。你干出一件大事来,立刻就显得他心机再深,格局也不如你大。” “什么大事?”傅韶璋握住如斯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膝上,隔着衣裳去吹她肩膀上的伤口。 “傻子!没听人说,通向行宫的水道,是开在人家庄稼地里的吗?毁了人家的庄稼地,可曾给了赔偿?除了这一样,为修建行宫,还做过什么不得人心的事?你一样样地去查,还查不出来?一旦查出来了,不就反手给了你二哥一个下马威吗?” 傅韶璋听得入了神,心想才因为她不为他着想,狠狠地吵了一架,几乎闹得要一拍两散;如今不过半天的光景,她就为他着想了;况且她既然这样说,可见不管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当真跟傅韶琰一刀两断了…… “我这话,入不得你的耳朵?”如斯转过脸来。 傅韶璋正在对男女□□好奇的年纪,瞧她一张笑脸恍若桃萼露垂,又像是杏花烟润,越发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她黏在一处,托着她的脸颊用力地亲吻起来,瞧如斯挣脱后红着脸大喘气,心里得意得了不得,忽然听见旁边的马车里沈莹的叽叽咕咕声,微微撩起帘子,望见果然是沈著带着沈莹,不知道借了谁家的马骑着,赶紧地趁着沈著没看见他放下帘子,低声催着车夫快走,回了那小院子,正要送如斯走,见她又要换鞋子又要检查后背,又要重新梳理发髻。 “你真啰嗦,快些趁着你家里人发现前回家去。”傅韶璋催促着,瞧见还剩下一些甜酒,就坐在明间往肚子里灌。 “虽说喝不醉,但太甜了,仔细将一口好牙都蛀坏了。”如斯走过去,夺了那甜酒,递了清茶给他漱口。 傅韶璋漱口后,笑道:“你如今这样关心我,总有一天,会宁愿看着我被其他女人算计,也不肯出声提醒我。” “若有那一天,你就咬死我得了。”如斯笑着,催着傅韶璋快走。 傅韶璋心里一阵恍惚,心想她说这话时,是无意说出来的,还是也期许那“总有一天”,于是拉着她的臂膀,作势要向她脖子上咬。 “况且,我又不在你身边,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被人算计?”如斯说。 傅韶璋一下子没了咬她的兴致,瞧着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到桌上,拿了一把碎银子递给如斯,“拿着银子去堵丫头的嘴吧。” 如斯只从他手上捏了一粒。 “都拿去就是,我又用不着,你留着花用。”傅韶璋要把银子塞在她荷包里。 如斯退了一步,手指向他鼻子上一戳,就向外走。 傅韶璋知道这话冒失了,随手将银子搁在桌子上,瞅着屋子里放着一盏琉璃灯,想拿给她,又觉她一定不会要,就送她钻过了菟丝草,送了百来步,瞧着天上挂起一轮昏黄的月牙,又有丫头压低声音地喊,不敢再送,只能躲在一处隐秘的假山洞里看着她渐走渐远。 如斯去木香棚下找到了她的篮子,一路借着月光,随便地摘了一篮子花,恰在香樟树下遇上如意,于是先嗔怪她:“怎么不在芭蕉坞里等着?害得我到处找你。” 如意忙举起如斯的伞,“生怕姑娘落进水里,有个三长两短,四处去找的。” 如斯瞧她眼睛红肿着,好不可怜,将那一块足有三四两的碎银子塞在如意手上,“回去了,只说咱们看花看迷了眼。” 如意接了银子咬了一口,忙笑着答应,接了如斯的篮子,瞧着满篮子新鲜的花朵,就紧跟着如斯向外走。 出了园子,只瞧见一家里的下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只沈老夫人、沈知行、沈知言等明白事理的,觉得接了京城沈家的爵和宅子必有后患,喜忧参半地聚在一处说话。 瞧着,果然没人留意到她离开了沈家足有半日,打发如意去甄氏那,如斯提着篮子自己向抱厦里走,远远地瞧见飞檐小楼上,一点花火慢慢地摇动,想着他手脚真快,竟然比她先回来,虽他看不见,也笑了一笑,提着篮子就进到房中,正要去花朵养起来,就见如初抱着臂膀靠着百宝槅子站着,身边还立着一把伞,恰是如斯拿进园子里的那一把。 “三姐姐头上的伤大好了?”如斯坐在椅子上,将篮子里的各色花朵一一清理出来。 如初面上带着诡异的笑,挪了凳子来在如斯对面做着,噙着笑说:“妹妹向哪去了?” “姐姐问这做什么?”如斯找了一朵花心里长了虫子的玫瑰花簪戴到如初鬓发上。 “明人不说暗话,等四殿下叫来的会做玫瑰露的太监来了,这玫瑰露,就给我做嫁妆吧,不然,将来你们都在京城,我一个人留在泰安,好不寂寞。”如初手里捻着一朵木香花,嗅了嗅,就放下了。 如斯这才想起她要进京,忙问:“什么时候进京?” “今儿个去行宫,皇后说了,等圣驾走了,我们跟着走——你们还能在那京城常住,我还是要回泰安的。”如初握着如斯的手,“怎么样?那玫瑰露就给了我吧,反正你要了也没用——黎家说了,那万金油虽不是灵丹妙药,但摆进药铺里,也是奇货可居。” 如斯推开如初的手,“这可不成,那玫瑰露是……” “哼,四妹妹,那玫瑰露是四殿下看着二姐姐面上,才肯送的,不过是看四妹妹最为热心像是要亲力亲为自己来做,所以赶着来跟四妹妹说一声罢了。”如初瞧如斯推辞,豁地站起身来,“等着瞧吧,我说动了母亲先准备下院子去接人,明儿个四殿下把人送到谁院子里,还不一定呢。”将鬓间的玫瑰花摘下,向如斯的篮子里一掷,人就去了。 第42章 贵女如斯 如斯听她这样说,一时也没了收拾花朵的心情,将花朵就丢在篮子里,摸了下额头,见白日里还好端端的,如今就发起烧来,等红满、绿痕进来,听她们两个呼吸时带出嗤嗤的动静,料到她们是探望绿舒时,一准被过了病,于是也不叫她们伺候着,自己洗漱了,就向床上躺着。 也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还是后背上伤口的缘故,半夜里就发起烧来。偏不肯叫人发现,就自己拧了帕子蒙在额头上,又怕弄到伤口,干脆不睡了,只坐在床上,支撑了一夜,早晨起来时,见眼睛也凹了、嘴唇也干了,额头上还是烫得厉害。 “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胡氏卷了袖子进来时,瞧见如斯这模样吓了一跳,一边扶着如斯去床上躺着,一边说:“穷人发财,如同受罪。瞧这一大家子折腾的,还不如干脆受穷呢。” 如斯听这话里的意思,是谁都没睡好?于是将一罐子万金油递给胡氏,哄着她说:“奶奶替我抹在手腕子上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别惊动母亲了,免得她说自作自受,没事就向园子里乱跑。” 因万金油是如斯弄出来的,胡氏倒是相信这万金油的效用,待如斯趴在床上后,就先拿了万金油抹在她腕子脉搏上,随后找了牛角梳用力地梳。 渐渐地,瞧着如斯脸上像是好受一些了,如意就走来,笑看着胡氏:“老奶奶,又是凤家又是甄家,满泰安是亲戚不是亲戚的,都赶着来送礼磕头。老夫人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不比那些眼皮子浅的,叫你去帮着哪家的礼该收,哪的礼该回。” 胡氏只当如斯是被绿舒几个过了病气,嘴里骂绿舒是个病秧子,就叫如意看着如斯,叮嘱说:“红满、绿痕几个过来,趁早打发她们歇着去。” “是。”如意忙答应了,送走了胡氏,恰望见红满给绿舒送药,想着一样都是伤风感冒,就要红满给如斯也弄了一碗来,喂给如斯喝了。 “四殿下说的做玫瑰露的人……” “已经来了,一早就叫大夫人领着人接了去——据说,大夫人已经借着三小姐,跟黎家商议妥当价钱了。”如意撇了撇嘴,“这可真是青天白日里就有肥猪拱门呢,平白无故的,就叫大夫人、三小姐赚了一笔。” 如斯一听,心里生气,越发觉得昏昏沉沉,瞧如意要给她背上刮痧,忙拦住她,只叫她一边做针线去,她自己个在这趴着,忽然听见前面一阵聒噪,似乎是千军万马杀起来了一样。 如意撇嘴笑道:“这快到秋日了,膘肥马壮的,正好厮杀起来。” 如斯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知道缘故的,就含笑看她,如意轻声说:“还不是三老爷的亲事闹的,原先人家个个嫌弃咱们家穷酸,害得三老爷二十岁了还没娶妻。如今三老爷无缘无故地袭了京城沈家一个在礼部的官,说是什么候缺题升。这一下子还得人?人人都当咱们三老爷也是京官了,凤家瞧着已经娶了咱们大小姐做儿媳,不能再将自家姑娘嫁了三老爷,就要他家的亲家冷家的姑娘跟三老爷亲上加亲;甄家原本瞧上了咱们姑娘,冷不丁地忽然改了主意,也要他们家的姑娘跟三老爷亲上加亲;另外还有旁的人,一大堆呢,许下了一堆的嫁妆要把姑娘许配给三老爷呢。” “果然穷人发财,如同受罪这话很有道理。”如斯抿了下嘴角,只觉外面的聒噪还不够,就不必叫如意在她跟前聒噪了,于是又叫如意去做针线去,中午只喝了一碗米粥,瞧着不独甄氏,胡氏也顾不着她,反倒觉得轻快。两日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 次日一早,就听见院子里又厮杀起来,模模糊糊地听见恩情两个字,如斯琢磨着沈家往日里一准不但受了甄家接济,也受了凤家接济,果不其然,到了傍晚的时候,如意就来说:“小姐你没瞧见,凤家、甄家当着咱们家人的面算起账来,竟然是单鞭对双锏,半斤对八两,说得咱们家合该把全家赔他们一样。到最后,老夫人做主,要大少爷跟凤家的小姐定亲、二少爷跟甄家的小姐定亲。至于三老爷,等着进京了,去京城里头娶去。” “总算平息了一场纷争。”如斯说着,瞧如意嘴角噙着冷笑,又猜还有乱子呢,果然强如意说:“各家都要请戏,家家都不肯得罪,也不知道谁家的请来的大戏,要先在家里头唱起来。” 如斯听着,又把那“穷人发财,如同受罪”的话絮叨了一回,只隔了两日后,听见哗哗的雨声里,一出《游园惊梦》唱了起来,趴在枕头上正听得有趣,忽然那戏停下了,又改成了《西厢记》,大觉没有趣味,咳嗽了两声依旧躺下了,忽然听见唱到长亭送别一段,忙坐起身来,心里狐疑着圣驾这么快就要走了?不是说沈家跟着圣驾一起走吗?疑神疑鬼的,原本不肯拿着这面目出去见人,如今想着既然是送别,总该去见一见,于是穿了衣裳,撑着伞扶着如意就出了门,料想她应当是满脸病容的,于是干脆连镜子也不照,就那么出门。 走在巷子里,瞧见家里的下人神态里也有两分倨傲,躲着沈家人去飞檐小楼上转了一转,没寻到傅韶璋,偏瞧见楼上窗棱下,又摆了两块鹅卵石,心里一凛,料想这两天傅韶璋也不在小楼里住,傅韶琰又来了,干脆地叫如意领着她去园子。 如意上会子得了沉甸甸的一块碎银子,早猜着如斯是要见什么人,想着今次送她去,必定还能再得了赏钱,于是就搀扶着她去。 “你去芭蕉坞里等着。”如斯叮嘱说。 如意答应着去了,如斯就向木香棚走,走到棚子边,只瞧着大抵是她几天没露面,惹恼了傅韶璋,于是这木香棚就被砍得坍塌下来;只得顺着路又向东边去,钻过菟丝草,进了那栽种了一棵枣子树的小院里,虚弱地扶了一把那枣子树,就瞧见树上伤痕累累,被刀剑砍得露出黄白的芯子。忽然想他性子那么不好,见了她这病歪歪的鬼模样,少不得又要冷嘲热讽,于是撑着伞就又向墙洞去。 谁知傅韶璋早在屋子里瞧见她了,先欣喜地想果然叫人去唱长亭送别,她就过来了;随后又想她来了又走,是个什么意思?于是重重地咳嗽一声。 如斯听见了,便撑着伞转过身来,低着头向屋子里去,撩起帘子进去后,就说:“你性子这样不沉稳,那木香花、枣子树招你惹你了?你就拿着他们泄愤?真有本事的伟丈夫凡事心里都有主张,轻易不会动怒。” “你自然稀罕那凡事心里都有主张的,轻易不动怒的伟丈夫。”傅韶璋翻着眼前的文章,有意不抬头看她,只是心里纳闷她那清脆的嗓子怎么哑了?瞧她也翻他面前的文章,就忽然压住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正要摩挲亲近一番,瞧见那腕子里一片红痧,掌心又似乎在发烫,忙抬头看她,瞧她憔悴得很,眼神如萤火虫一样微弱,立时站起身来拉着她向床上去,“难怪你几天不露面,原来是病了。可怜你病着,听见那长亭送别,还过来找我。”扶着她趴在床上,又试探她的额头。 如斯只觉自己满脸病态,萎靡不堪,十分难看,却不知傅韶璋眼里她这病病弱弱的,活像是病西施一样,煞是惹人怜爱。 “吃过药了吗?也不曾听人说你病了。”傅韶璋疑心是他在她背上弄的印子留下来的病根,先去瞧那龙头印子,望见原本该结痂的伤处还红肿着,不由地着急起来。 如斯料到那伤口十分难看,就将衣裳扯上来,见傅韶璋坐在地上趴在床上看她,就将脸扭了过去,“你这急躁的毛病改一改吧。”说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又推傅韶璋,“你离着我远一些,别也跟着病了。” 傅韶璋想着她这病多半因为他又要增加两分,于是越发不肯走,赖在床边找话说,“我依着你的话抽丝剥茧地去查,你知道我查到谁头上了吗?” “你……大哥。”如斯本要说傅韶琰,毕竟黎家可是傅韶琰的人,那行宫又是黎家修建了一大半;话到了嘴边,大抵是因为傅韶璋太忌惮傅韶琰,就也把傅韶琰当做一个多智近妖的人物,于是不以为傅韶琰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就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大皇子身上。 “你怎么猜到的?一查,竟查到大哥头上。”傅韶璋低着头,感觉到如斯身上的热气,忙去拧了个湿帕子给她,“原来,大哥怕父皇在泰安太过亲近我、二哥、三哥,竟安插了眼线过来。原本这事他做得天衣无缝,偏我听了你的去查为修建行宫,都有人打着父皇的幌子做出多少劳民伤财的事,一查就查到了一桩为采买小戏子强抢民女的事。再一查,采买了二十四个小戏子,却只在行宫放了十二个,剩下的十二个送进了泰安城外县里的一所大宅,那大宅的主人神神秘秘的,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打发了人蹲了两夜,才瞧见来的人,竟然是大哥的一位大舅子。你想,圣驾来泰安,他不随着圣驾大大方方的来,偏要鬼鬼祟祟地跟,可不是来替大哥盯梢的吗?”见如斯不言语,便捂着她的额头歪着身子去看她的脸色。 “……这事,你别去管。”如斯伸手盖住傅韶璋的手,这一准是傅韶琰给傅韶珺挖下的陷阱,偏生她多事,引着傅韶璋一脚踩了上去。 “为什么?你原本说……” “别去管,叫你三哥去管。”如斯转身抱住傅韶璋。 傅韶璋蹙眉,须臾笑道:“你怕我得罪了大哥?” “是。” “这倒不怕,他虽有些势力,但叫父皇知道他不老老实实地在京城替父皇主持政务,偏打发人来泰安监视父皇,一准会……” “你二哥有法子出了行宫!就连锦衣卫里也有他的人,你别不把他当一回事。” 傅韶璋缄默了一下,不肯再提傅韶琰,笑道:“既然你怕我得罪人,那我就不去做了就是!”侧身躺在床边,拿着手替如斯捏着肩膀,瞧她昏昏欲睡,便支着头,低低地唱了曲子给她听,瞧着一连七颗枣子砸在窗户上后,她病得越发昏沉,竟是没有精神给他打节拍,想着她伤风感冒的药吃了那么些,也不见好,病根子就应该在后背上了;既然在后背上,叫了寻常的大夫来也没用,忙道:“小李子,去宫里叫了医女来。” “别去,”如斯忙叫了一声,“那医女是给太后、皇后看病的,瞧见了,回去一说,什么事都败露了。” 傅韶璋苦笑道:“这么着,我竟然是富甲天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过去?” 如斯握住他的手,引着他别想大夫的事,笑道:“你怎么就把玫瑰露给了伯母呢?我还以为,那玫瑰露是给我的呢。” “你们一家人这样和睦,给了她就好比给了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况且我又不能明摆着说是送给你的。”傅韶璋搓着她的手腕,瞧那手腕细嫩皮肤一搓,就是一片久久才能消散的暗红,心悬了起来,想着倘若请医女,将他们两个的事揭穿了,大可以叫她一辈子留在他身边——虽说皇后大概会大动肝火,但他求一求,顶多叫皇后打几巴掌,大概就可以敷衍过去,于是犹豫着要不要暗暗地去请医女来。 如斯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本想着靠那玫瑰露、花露水安身立命的,谁知……既然玫瑰露叫她们算计了去,那花露水只怕也……”一句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傅韶璋本在犹豫,见她病得这样厉害,想着除非叫了宫廷里的医女来,否则没有旁的法子了,于是暗暗地给小李子递了眼神,叫他去请医女。 小李子听如斯嗓子哑得不轻,赶紧地去了。 如斯没留意到他们主仆的举动,反倒生怕他再说请医女的话,于是又要听他唱戏,混混沌沌中睡了一觉,忽然觉察到傅韶璋的声音没了,床上挂着的帐子反倒放了下来,心里一慌,忙坐了起来。 傅韶璋原本以为她睡了,见她受惊了的兔子一样缩在床里面,忙低声地劝:“医女已经来了,没有白叫人来这一趟的道理……就算东窗事发也不怕,你跟了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去做什么?”如斯略想一想,就明白傅韶璋想带着她回宫去做他的姬妾,冷笑了一声,咬了一下嘴唇,见嘴皮子干着,轻轻一咬,就流出血水来,冷笑道:“你二哥要来明媒正娶,我还不愿意呢。你我两个是你情我愿的,说明白的恋爱一场,谁也不欠谁什么,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带了我走?” 傅韶璋愣住,怔怔地坐在床边,“你当真不要看大夫?”见如斯还缩在床中不动弹,只睁大一双冷淡又生疏的眼睛看他,又瞧小李子进来请示,就放下帐子,吩咐说:“给了医女赏钱,送医女回去吧。” “这……是。”小李子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忙又送医女回行宫。 只听见沙沙的雨声连绵不绝,傅韶璋坐在床边,背着身子将手伸了进去,一开口,略略地哽咽了一下,“到了‘长亭送别’的时候了?”他要带着她走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她宁肯病死也不看他请来的医女,一开口,势必要跟他“一拍两散”了;而且,若不是无端端的叫人去唱“长亭送别”逼着她现身,她也不会病上加病;病根子还是他给弄出来的。 “是,你去洗了头发,烘干了,我来帮你编头发吧。”如斯咳嗽着,心想这身子骨怎么就那么弱? “……也好,你跟着我,只得了三双鞋子,什么好处都没得,反倒病得死去活来。”傅韶璋收回手,自去叫了小李子来给他洗头发、烘头发,听着床上帐子里的咳嗽声越来越紧,心揪着,就放下帐子、披散着头发握着一把金梳子坐到床上,瞧见她唇上的嫣红,心里一紧,“吐血了吗?” “没有,是嘴唇上咬破的。”如斯一笑,握着梳子捋着那一把带着紫芸香气的乌发,心想自己这一病,可千万别成了病弱的林黛玉才好,模模糊糊的,只觉一阵眩晕,眩晕中望见眼前云水苍茫,烟波缥缈,明明身在熏着香的屋舍里、床榻上,却又像是行走在一片水面上,料到自己支撑不了多久,只怕自己在这一昏倒,他去请了大夫,什么事都要败露了,咳嗽着,拿了金梳把他没梳好的头发梳理整齐,远远地端详了一眼,笑道:“不错。” 傅韶璋心里一喜,以为她改了主意,那欢喜还没表露出来,如斯又说:“我走了。” “……我送你走。”傅韶璋心里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丝草那就停下吧,兴许有人来园子里找我呢。”如斯抓了伞,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悬挂着菟丝草的墙洞去,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后,瞧跟着来的傅韶璋衣衫单薄,劝他一句,“要出门,就换了秋日的厚衣裳吧。还有你大哥的事,你别管……那是你二哥给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万一将来……我总是他们四大爷,叫他们进京找我,我总会照拂他们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样,唯恐他鲁莽,手里抓着菟丝草,笑道:“说你年轻,你当真糊涂得很,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寡妇吗?” “什么寡妇?”傅韶璋忙问。 如斯只觉浑身的发冷,一只手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伞,两只手握着,又不怕露出太虚弱的相来,侧着头笑道:“这寡妇有钱有闲,又不肯嫁人,长日漫漫的,无聊寂寞的很,最爱包养一二个戏子,勾引两三个情窦初开的俊俏少年郎,一时得趣了,便要撒开手。” “为什么得趣了,反倒要撒开手?”傅韶璋蹙眉。 “为什么呢?因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涩稚嫩的,反倒比情场老手可爱。但只有一样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爱痴人说梦,一厢情愿地说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该及早抽身,否则麻烦多多。” 傅韶璋脑子里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妇?可也没见你怎样有钱,倒是闲得发慌。” “我总会有钱的,我那万金油,黎家的人都说日进斗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后会无期了,他四大爷。琵琶叫别人给你弹吧。”身子一矮,拂开菟丝草钻了过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这辈子不见了。”傅韶璋瞧见她钻进菟丝草里消失无踪,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纱披风,免得她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后,叫她怎么跟家人说呢? “殿下,四小姐来过?”尹太监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搓着手,促狭地看向傅韶璋,心里想着孤男寡女的,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把这墙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墙壁,望见这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总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细再听,风声雨声大得很,又听得不真切。 “堵了?这多不便宜?”尹太监吃了一惊。 “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经一刀两断了。”傅韶璋丢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里走,恰望见一把金梳还搁在床上,只觉那梳子刺眼得很,转头又望见一把琵琶搁在架子上,将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么都不管,就坐了马车回行宫去,坐在马车里想到两三天前,马车里还是两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忍不住红了眼眶。 车辕上,尹太监跟小李子挤在一处坐着,擦着脸上的雨水,似乎听见马车里的啜泣声,就悄声问小李子,“好端端的,蜜里调油一样恨不得一天到晚腻在一处的,怎么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了呢?” “咱们殿下叫人家给始乱终弃了,”小李子捂着嘴,只当听不见马车里的动静,“殿下又给人家唱曲子又给人家端茶递水的,我瞧着人家只是无聊,拿着咱们殿下当小把戏玩呢。” 傅韶璋忙撩起窗帘子,只瞧见外面雨雾迷蒙,周遭的屋舍被洗涤得只剩下清灰色,脑海里总是飘荡着小李子的那句话,兀自冷笑一声,想着小李子这太监懂得什么?小李子嘴太坏,合该下拔舌地狱,她一准是怕了宫廷的倾轧,才要跟他一刀两断。不然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皇后、傅韶琰哪一个肯放过他们?胡思乱想着,就抱了文章跳下马车,顺着宫中幽深的走廊慢慢地向天元帝宫里去,恰走到一处假山石堆砌的黑黝黝山洞里,迎着面皇后宫里的九儿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婷婷袅袅、妩媚多姿地走来。 九儿望见傅韶璋,面上红了一下,也不退出这山洞,就站在狭窄的山洞里对傅韶璋福身一拜。 九儿比傅韶璋大了足足六岁,傅韶璋早两年就知道皇后要留着九儿来教导他人事——偏不巧得很,第一个叫他知道女人滋味的,却不是她。 “殿下?”九儿抬起头,纳闷地瞧着对面的傅韶璋,虽外面天暗着,也能觉察到傅韶璋身上的黯然。心知这正是一展“雄才”哄他高兴的时候,于是眉开眼笑地走到傅韶璋面前,羞涩地笑道:“殿下你猜,昨儿个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傅韶璋看她笑得煞是明媚,脸上却依旧冷着,想到他跟如斯闹得不可开交后,她一笑他就也笑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九儿脸上的明媚不减,凑到傅韶璋跟前,咬着嘴唇轻笑说:“娘娘昨儿个说,等回了京,就劝今上把殿下的事定下来呢。” 傅韶璋蹙了蹙眉,对九儿说:“你抱我一下。” “殿下,仔细叫人瞧见了了。”九儿娇嗔了一句,作势要向山洞外跑,谁料傅韶璋竟没像她想的那样不可待地抱住她,只得又退了回来,贴着墙闭着眼睛站着不动,等了半天,不见傅韶璋抱她,疑惑地去看,只瞧见大雨倾盆将这山洞这边堵成了水帘洞一样,傅韶璋就贴着起伏不定的石头边站着。 难道她就比不得那冷冰冰的石头?九儿想着自己总归是傅韶璋的人,于是走过去贴着傅韶璋站着,听他似乎在哭,吓了一跳,忙抱住傅韶璋,柔声问他:“殿下是怎么了?” 傅韶璋伸手推开九儿,没想到一下子推到一团绵软上,尴尬地收了手,心想她那样瘦,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长出这样的绵软来……“你咬我一口。” 九儿吓了一跳,忙跪下地上连连地磕头,“殿下叫九儿做什么都不行,九儿万万不敢伤了殿下。” “那你亲我一下。” 九儿心里一喜,咬着嘴唇想着皇后也就这两日要把她送到傅韶璋房里了,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韶璋忽然改了主意,伸手捂在九儿嘴上,拦住九儿后,向手掌上闻了一下,闻见胭脂味里夹着一点口水味,嫌弃就向衣裳上擦。 九儿一下子涨红了脸,忙低了头哈出一口气在手掌上,没闻见什么味道,反倒疑惑傅韶璋闻见了什么。 傅韶璋瞧见九儿的动作,又想若是她在,必要嘲笑他无故将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背着手瞧九儿窘迫的模样,就说道:“难为你了,去我那取五十两银子吧。” “……殿下,万一皇后问起来……”九儿红着脸,瞧这四下无人的,傅韶璋也不动她一下,心道莫非熬到她出宫的年纪,这位殿下才肯开窍? “我不说、你不说,母后怎么会知道?” 九儿笑了,“殿下,娘娘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月的银子,殿下早用干净了,闹了一二千两的亏空,娘娘瞧着也有限,才没叫小李子过去交代银子使在什么地方,还是奴婢又给小李子送了两千两银票。” “我怎么不知道?” 九儿笑道:“也不是第一回了,每个月娘娘都要替殿下填补亏空呢。”话说完了,瞧傅韶璋呆呆地愣住,叫了一声殿下,唯恐惹出祸来,忙抓住伞跑出这山洞。 傅韶璋站在山洞里又哭又笑起来,亏得他还想自己富甲天下,却原来,他竟是一无所有;上连累得皇后为他填补亏空,下连累得如斯跟着遭罪。 正又哭又笑,忽然听外头天元帝问:“夏天都快过去了,哪里来的叫猫子?” 那春天里发春的猫儿四处哇哇乱叫,所以叫叫猫子,傅韶璋一听这话,就猜着天元帝一准是看见九儿出去了,所以疑心他跟九儿……忙擦了眼泪,因雨水停了下来,就提着伞向外走,走了十几步到了雕梁画栋的廊下,远远地望见傅韶琰风流蕴藉地走了,心想他又没个阔绰的母后补贴,怎么就有法子跟他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可见他是自己赚来的。可见,自己连娶字都不敢当着她的面提一下,只敢含含糊糊地说带她走;他却敢上门求亲去,他是当真比不得他了,当真不配在现在就谈婚论嫁;若再过几年遇上她,必不会叫她委屈…… “这哭哭笑笑的,像是什么样子?”天元帝瞅着傅韶璋一脸泪痕地走出山洞,却望着傅韶琰的背影咧嘴,猜不着他的心思,便拿着手向他头上一拍,一拍之后,发现他发髻里另有蹊跷,原来是编了一层细细的辫子将头上的“癞痢”遮住了,瞥了一眼尹太监,蹙眉想着这可真是出乎他的衣料,他还以为沈四会要死要活地哄着傅韶璋带她进宫呢;他还以为傅韶璋会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把沈四带到皇后跟前呢。结果,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地好了一场,然后,散了?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今,傅韶璋哭哭笑笑一场,像是看开了一样,眼神都清明了,天元帝反倒郁闷起来。 “父皇。”傅韶璋伸出手,将一叠文章递给天元帝。 天元帝只当是他这几日的功课,想到傅韶璋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得很,嫌弃了接在手上,皱着眉头去看,谁知翻看了两三页,脸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所以说,你大哥鬼鬼祟祟地叫人来泰安盯梢、你二哥神神秘秘的在行宫修建暗道?你三哥勾结你豫王叔,给朕挑选了‘自荐枕席’的美人?” “还有为修建这行宫,累死了一十一人、糟蹋了八百亩良田……” 天元帝对傅韶璋的话毫不在意,只问他:“你怎么知道你二哥在行宫里修建暗道?可是有不少人检查过……” “儿子怀疑不但锦衣卫里有二哥的人,就连营缮司里也有二哥的人,至于暗道,儿臣请教了随驾的老臣,核算了修建行宫挖出来的土方,行宫里必有一条暗道通向外面。且……”傅韶璋犹豫了一下,他原来只是猜测,如斯的话恰应证了他的推测。 天元帝握着傅韶璋的“文章”背着手,“这些事,你暂且放下吧。依旧去沈家寻沈家儿郎玩去吧。” 傅韶璋呆住,虽没指望天元帝盛赞他,但夸奖两句总该是有的,“父皇,儿子……” “去吧,趁着能无忧无虑玩闹的时候,多去玩一玩吧。”天元帝紧紧地攥着傅韶璋的文章,看来,傅韶璋也是有两分才干的,但心智到底……哪有一下子,就状告三个哥哥的道理? 傅韶璋沉默了,上会子尹太监叫他去抓鱼摸虾,这会子是天元帝叫他多玩一玩,虽知道天元帝不满意他的文章,但他究竟不满意哪一点?次次都弄得人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 天元帝皱着眉,等着他不服气地叫嚷,谁知等了一会子,傅韶璋一拱手,“那就求随驾的内务府的能工巧匠,随着儿子去沈家玩去吧。”他还欠了人家的花露水做念想呢。 “……去吧。”天元帝一摆手,望着毕恭毕敬退出去的傅韶璋心里闪了一下,瞧尹太监还在一边垂手站着,就说:“想法子,再撮合四殿下跟那四姑娘。” “是。”尹太监瞅着还不死心,还要把傅韶璋过继给睿郡王的天元帝,心道也不知道将来天元帝会不会后悔。 第43章 贵女如斯 绵绵的细雨飘洒不尽,在一道宽宏的走廊外,编织成席。 傅韶璋满心琢磨着是哪里错了,瞧尹太监跟了上来,低声问:“公公,你方才是听见了的,为什么人家告我的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起好大的风波;我告人家的状,那么大的事,一点子水花都没惹起来。” 尹太监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位小祖宗在向他虚心请教?待要不说,又瞧他委实可怜,仔细想想,天元帝这一众儿女里,他这当差的太监最疼的也就是他了,于是叹了一声,“一张赌桌上,四个赌家,你将上家、下家还有对家都得罪了,还想胡一把大的,不赔得血本无归、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才算邪门了呢。就算上家、下家和对家不理会,那赌场的主人呢?人家肯瞧着你坏了人家的赌局?” “公公的意思是,我该远交近攻?”傅韶璋通透地问。 尹太监咳嗽一声,不敢接话,一旦接了,后头一串子话都要被傅韶璋引出来。 傅韶璋站定了,脚尖蜻蜓点水地在地上一点,“你说,二哥的锦衣卫……” “是皇上给他的,殿下千万别糊涂地张扬出去,免得叫皇上不自在。”尹太监赶紧地提点他。 傅韶璋一听,心里越发地不痛快,天元帝既然把锦衣卫给了傅韶琰,那料想也没少指点傅韶琰吧;说是疼爱他,却吝啬的不曾指点过他只言片语……一念至此,虽这行宫里囊括了天南海北的屋舍样式、栽种了世间所有的花草树木,也不肯在这多呆一会子,大步地就要向外走。 尹太监赶紧地跟上他,知道他心里不痛快,笑道:“殿下你也别气恼,皇上不是把奴才给了殿下了吗?” “你……”傅韶璋蹙了下眉,正要听尹太监怎样胡诌八扯,忽然就见绵绵的雨水停了下来,片刻间云散雨收,风一吹,几点浮云飘扬,天地间瞬间明亮了。 随着那风一吹,一股似有若无的青芷香气随风飘来。 “二殿下?”虽没瞧见人,但尹太监已经料到傅韶琰正向这边走来,想到他们兄弟见上,不起一番纷争,也必要又打起机锋来,于是利落地说:“殿下,小的替殿下把内务府的能工巧匠们叫来。”脚步一转,先麻溜地溜走了。 还说是父皇给他的人呢,傅韶璋瞅着逃之夭夭的尹太监叹了一声,只听见叮咚一声,穿着一身苍色织锦长袍,风流蕴藉的傅韶琰左手上托着个红似火的千叶石榴花球,右手擎着一个玉色绉纱面包袱裹着的匣子,风度翩翩地向他走来。 正猜测傅韶琰拿了那千叶石榴花球、匣子过来做什么,就见傅韶琰已经把花球、匣子交托在他手上。 “他们家人以为她惹恼了你,限制她不可随意在家走动,于是这一连几天,她不曾在家里现身,也没人生疑。以她的性子,若当真不出门,该是病了,这匣子里有三十六种宫廷良药,总有一种适合她的病症;这千叶石榴花球,给她病中把玩吧。天凉了,便是胡闹,也要以不伤着身子为分寸才好。”话说完了,傅韶琰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傅韶璋怔住,傅韶琰这意思,是已经知道他跟如斯的事了?且那“便是胡闹,也要以不伤着身子为分寸才好”是个什么意思?敲打他,告诉他他跟如斯只是胡闹一场,他宽宏大度,不计较?原本以为傅韶琰知道了,会教训得他哭爹喊娘、后悔不及,谁知,他竟然摆出正室教训狐媚子的架势来教训他。冷笑道:“她不喜欢石榴花。”瞧她摘玫瑰、嗅木香、品美人蕉,可不曾多看了那石榴花一眼。 “她最喜欢石榴花,”傅韶琰脚步一顿,他得了空去那飞檐小楼里走一走,瞧见窗子上“尸横遍野”的蚂蚁、望见窗棱上堆积成一摊的红蜡,就猜到傅韶璋起了什么鬼心思,果然一试探,就试探出来了,“到底是交情浅薄,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她不喜欢千叶石榴花。”傅韶璋肯定地说,望见傅韶琰始终云淡风轻,心道他瞧见如斯身上有一枚血玉扳指,心里都酸得不行,傅韶琰怎么还这么云淡风轻?莫非,他已经对如斯没了留恋?心里一喜,堆笑说:“二哥,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二哥已经把心思移开了,不如就放过……” “老四,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容得你在我床上做一场春秋大梦,但始终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安睡,”傅韶琰低头微微一笑,“料想你是不知从哪里知道我跟她的事,所以拿着我要挟了她。本来,猫儿、狗儿到了春天,看上了姿容出众的女孩子也在情理之中;女孩子被人要挟下,苦中作乐逗弄那猫儿、狗儿,也是人之常情。” “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二哥说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做什么?”傅韶璋冷笑一声,待要将手上的石榴花、药匣子一鼓作气地砸在地上,但看对面的傅韶琰那样的悠然从容,只觉将东西一摔,在风度上,就落了下风。 “跟猫儿、狗儿打打骂骂,我也,闲的发慌?”傅韶琰淡淡地瞥了傅韶璋一眼,瞧傅韶璋生涩地压抑着怒气,忍不住要逗弄他一番,逼着他将怒气发泄出来,“猫儿、狗儿一时怀春,嘴里吱哩哇啦地乱叫一气,闹出好大的动静,来年春日,又不知道去找了谁胡闹。” “我是猫儿、狗儿,你是什么?好二哥?”傅韶璋紧紧地抓着石榴花球,叫他将他的东西转交给如斯,逼着他跟如斯大吵一场吗? “我是什么?”傅韶琰背着手,轻轻地眨了下眼睛,“我知道,一旦跟她结下白首之约,便再不疑心她。她对你虚与委蛇,我只恨自己无能,连累得她要违心奉承你。天晴了,池塘里的证据打捞出来,太后一气,在皇后教唆下,就要下了懿旨,给我们赐婚了。” 傅韶璋望见傅韶琰嘴角发自真心的笑,就像是明知道她跟他有了肌肤之亲,一样稳如磐石,毫不动摇般;且听他的话,是太后、皇后也已经知晓傅韶琰跟如斯的事,如此,他的事败露了,伤的也只是如斯一个蓬门小户女子;既然他没有那能耐许下她良缘一场,倒不如糊涂着不问她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成全她一场顺遂的婚姻,“不错,是我瞧见那《说文解字》上的一句‘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后要挟的她,如今,我腻了,已经叫她别再缠着我了。既然二哥想找个无权无势的岳父母家,小弟哪有不成全二哥的道理?” 傅韶琰瞥了一眼那药匣子、石榴花,“如今你跟她光风霁月的,就叫尹太监替我把东西给了她。”至于傅韶璋,他还不会糊涂着跟天元帝眼里的废物作对。 “……是。”傅韶璋应着,望着比他这皇后所出还高傲的傅韶琰就那么从从容容的走了,忍不住红了眼眶,心想自己就是那被正室高高在上敲打后,自惭形秽的狐媚子。 “小祖宗,快走、快走,这行宫里又要开锅了。”尹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接了傅韶璋手上的千叶石榴花球并药匣子,紧赶着催傅韶璋向外去。 “出什么事了?” 尹太监压低声音说:“太后找她那老嬷嬷找了许久,谁知如今人在城外护城河里找到了,城外的人说是忽然冒出来的,料想是随着咱们宫里的水流出去的。太后气得昏厥过去,如今已经叫了沈贵妃过去问话,殿下,咱们还是赶紧地躲开这场是非吧。” 傅韶璋待要说句话,嘴张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望见傅韶珺远远地跑来狐疑地看他一眼又跑向天元帝,就低着头随着尹太监出了行宫,坐在马车里,见尹太监将花球、药匣都放在车里,好似探究傅韶琰跟如斯过往般,拿了那花球在手里看,闻了闻放下后,又开了那药匣子看,望见里头的药瓶一个个剔透玲珑可爱,拿起一只去看,瞧见上面描画了一座十分肖似沈家飞檐小楼的楼宇,放下了,再拿了另外一枚看,望见上面描画着果实累累的石榴,再看,还有描画着一张古琴的,写满了狂草的,甚至画了逗趣的白鹅的……竟像是都是沈著、沈幕口中,如斯喜欢的东西。 一时心绪纷乱,想着傅韶琰心细如发,到这地步,还能想到送了这些东西给她,论起情深清浅来,他当真比不得他……叹了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该抽身退出。一路叹了许多的气,到了沈家门前,只瞧见云散雨收后,沈家前面还唱着戏,明明发财却要活受罪陪着一群亲戚应酬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笑得脸庞僵硬,领着尹太监走过二房院子外,瞧见院子里沈老夫人、凤氏就在廊下站着干着急,如是、如初两个心神不宁地陪着。 “……你去将药送给四姑娘吧,就说宫里赏赐下来的。”傅韶璋低着头,狠心要走,谁知才走一步,就被沈著拦着。 “求殿下叫了宫里的医女来,请来的大夫瞧了,说看病要望闻问切,他瞧着妹妹不是伤风感冒,也不是五脏六腑里的内疾,怕是外伤引起来的。妹妹病得满嘴胡言乱语,却不肯叫人瞧她身上。”沈著着急地拉着傅韶璋。 “病得那样厉害?小李子,去行宫叫了人来。”傅韶璋说了一句,心里想着医女瞧见了后,要怎么处置,见沈著狐疑地去看千叶石榴花球,就含含糊糊地说:“这花球……” “妹妹最喜欢石榴花,殿下这花球,该不会是故意带给他的吧?”沈著如临大敌地看向傅韶璋。 傅韶璋哈哈一笑,见解释不通了,就随手将花球丢给走来的凤氏,“给她?我为什么要给她?婶子拿去玩吧。” 尹太监推着沈著,低声对沈著说:“你这傻小子,引着殿下去瞧,兴许殿下瞧着你妹妹病得厉害,把行宫里的太医都叫来了呢。你们这乡下的郎中,比得上我们宫里的太医?” 沈著心想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拉着傅韶璋,指着院子里跪着的如意说:“这丫头糊涂,瞧姑娘病了,还把姑娘往园子里领。” 俗话说,近情情怯,傅韶璋唯恐见了如斯,态度又反复,越发得罪了傅韶琰,不肯随着沈著走,到了甄氏房廊下,就要走,忽然听见后面抱厦里一句凄然的“沈如斯,你回来了”,不觉毛骨悚然起来,被沈著拉到抱厦前,望见甄氏扶着粉漆斑驳的柱子哭天抹泪。 甄氏哭道:“这一病,怕是把脑子都烧糊涂了,她就是如斯,偏还要喊一句‘沈如斯,你回来了’。” 沈著叹道:“咱们是久贫乍富,若不是全家上下都去巴结……怎么会叫她病了几天?” 傅韶璋蹙着眉,却不去看甄氏、沈著的脸色,只踩着地上绿油油的薄荷,示意尹太监将傅韶琰送的药匣子送进去,忽然又听见一句“快来救我!”,登时就如被人夺了魂魄一样,呆呆地站在地上,隔着窗纱瞧着屋子里如斯的奶娘、甄氏的丫头七手八脚地按着如斯,依稀有人说出一句“要不要请了神婆子来瞧?”,就皱着眉,啐道:“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去把太医都请来。”低着头,踩了一脚地上的薄荷,低着头又向外走。 “妹妹这一病,怕又要像变了一个人了。”沈著担忧地嘀咕着。 傅韶璋一凛,想起傅韶琰“投其所好”准备的五彩小药瓶,那千叶石榴花、那狂草、那古琴、那暗示胭脂鹅脯的白鹅又有哪一样是她真正喜欢的?她喜欢的应该是美人蕉、小篆、琵琶、凉拌蒲公英……哪有失忆了,就一下把所有的喜好全都改了人?除非,换了人…… “韶璋!”屋子里忽然又传来凄然的一声。 廊下站着的甄氏、沈著愣住,走开了几步站在台阶下的傅韶璋也被钉在地上,忽然心里一凛,想到自己若就此抽身走了,就是彻彻底底地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混沌世界,哪怕面对父母双亲,也要掩藏自己的喜好、性情,这般,比被人始乱终弃还要可怜……趁着甄氏、沈著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向屋子里冲去。 “殿下,快出来!”甄氏、沈著急赶着拉着、劝着傅韶璋,尹太监瞅着不要他撮合,人家喊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过去了,忙伸腿拦着、绊着甄氏、沈著。 傅韶璋冲进屋子里,推开围在床边的遂心、遂意,瞧胡氏还按着如斯的手,一把又将胡氏推开,将满脸烧得赤红、一身冷汗的如斯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瞧她肩膀上肿得越发高了,心里更后悔起来,想着人家书里留下个印子也没怎样,偏他一留,她就病得这样重。 咳咳了两声,如斯全然忘了已经跟傅韶璋一拍两散,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泣,“她来了,她要回来了。” “放心,她回不来了。”傅韶璋竟然懂了如斯的意思。 胡氏瞧傅韶璋坐在床边紧紧地搂着如斯,如斯满脸泪痕地抓着傅韶璋,吓得瘫倒在地上。 甄氏瞧见了两眼一翻,立刻昏厥了过去。 “扶着夫人回去,谁都不许离开一步。”沈著攥着拳头,恼恨地向前两步去掰傅韶璋的手,“殿下快松手……你这样,叫人瞧了去,如斯以后怎么嫁人?” 沈著冷笑一声,还不曾言语,就听尹太监冷笑说:“沈著,你别糊涂,你四妹妹已经是殿下的人了,就算殿下以后不要了,谁敢接手?还不退出去?” “尹公公——”沈著素来跟傅韶璋打打闹闹惯了,并不十分知道那皇权的厉害,如今听尹太监一句,浑身的血都冷了,若傅韶璋始乱终弃,如斯就要被送去庵堂里做尼姑了……总之,天家人不要的女人,其他人也不能要。 “还不出去?”尹太监嗔了一句。 沈著红着眼眶,噙着泪眼说了一声是,弓着身子一步步退了出去。 傅韶璋瞥了一眼尹太监,吩咐说:“去拿了伤药来,我给她瞧背上的伤。” “是。”尹太监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功成身退”,忙将带来的药匣子里翻找一番,最后将一个描画着五彩同心结的药瓶递给了傅韶璋,瞧傅韶璋放下帘子,忙转过身去。 傅韶璋安抚着如斯,闹得满头大汗,才将她身上月白的纱衣脱下,见尹太监隔着帘子递了银针进来,便挑破鼓起来的红包,拿着帕子将那里头的脓血挤出来,然后仔细地敷药。 “她要回来了。”如斯絮叨了一句。 傅韶璋嘴里嘘了一声,轻轻地拍着她的脸颊,只觉如斯朦胧无神的眸子里卷过一抹陌生的神采,忙托着她的脸颊将自己的脸凑过去,“她回不来了。”轻轻地吻着她干枯的嘴唇,侧身躺在床边,手指敲打着床头,慢慢地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望见如斯眼神渐渐清明,就对她一笑。 如斯迟了一迟,就也对他一笑,听傅韶璋低吟浅唱,怔怔地趴在枕头上,脑子里因乍然涌进来的,原本只属于“沈如斯”的记忆、情愫一片混沌。上一次做梦,梦里冷眼旁观,还不觉怎样;如今这一病,病得浑浑噩噩,竟是将“沈如斯”的所有过往、所有情愁,都一并记起来了。过往就罢了,那些情愁……竟叫她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沈如斯”。 “殿下,太医、医女都来了。”尹太监望着帐子里模糊的影子,心想闹这么大的阵仗,皇后想不知道都难,还有刚才那戏词,太医、医女都听见了吧? “叫医女进来。”傅韶璋道。 听见医女两个字,如斯呆滞的神色终于生动起来,挣扎着要说话,又被傅韶璋按在枕头上。 “殿下?”医女站在帐子外,瞧帐子拱起来,大着胆子钻了进来,望见傅韶璋亲昵地按住如斯,如斯趴在枕头上看,吓了一跳后,忙收了眼睛,去瞧如斯肩膀上的伤,看了一眼,笑道:“殿下,已经处置妥当了,再不必处置了。只开些内服的汤药吧。” “去吧。”傅韶璋道,手依旧按在如斯后背上,见她箴默不语,苦笑道:“我知道你气恼得很,不肯叫你我的事败露出来。但二哥已经知道……” 如斯猛然回头。 傅韶璋望见她眸子里一抹惊惶,心里刺痛了一下,“事到如今,你只告诉我,你究竟喜欢狂草还是小篆。” 如斯脑海里浮现出狂草两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待她咬紧舌尖后,又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沈如斯”跟傅韶琰小楼中定情的画面,面对着傅韶璋,竟然莫名地思念起傅韶琰……这份刻骨思念是不属于她的,“你上来。” 傅韶璋怔了一下,立刻懂了她那“你上来”三个字的意思,“如斯,母后她已经知道你跟二哥的事,所以……” “你上来。” “为什么?”傅韶璋声音发颤。 “……别惹你母后生气……就说我做姑子去了……”如斯眼神果决地望着傅韶璋。 “为什么?”傅韶璋忙又问,不肯瞒着她,坦白地说:“天晴了,二哥说打捞出水里的证据,母后就要劝太后下懿旨,拿着你跟二哥的亲事,惩罚二哥。” “做了、做了他的妻,我就不是我了……做了姑子,我还是我……”如斯紧紧地盯着帐子上的一点斑驳。 傅韶璋呆愣住,须臾笑了,“你骨子里果然是金贵的。”脱了鞋子,上了床,轻轻了拉了薄被盖住二人。 一阵剧痛后,如斯仿佛瞧见“沈如斯”躲在角落里嘤嘤哭泣,痛骂她鸠占鹊巢后还这样的冷心冷肺不叫她见傅韶琰一面,眨了一下眼睛,只觉“沈如斯”的情愫宛若潮水尽数退了过去,如今,她心里没了对傅韶琰的思念,“记住,不可惹恼你母后……不要她吩咐,我就去做姑子去……” 如今的如斯,绝对算不上秀丽,傅韶璋望着她蜡黄的脸色、干枯的嘴角,只觉她身上的傲慢几乎穿破了这层虚弱的躯壳喷薄而出,坐在床边替她将衣裳整理整齐,握着染了一点血迹的帕子,走出这蚊帐,走到外面,见沈幕、沈著个个敢怒不敢言,听见小李子慌慌张张地来说:“娘娘叫殿下回宫。” “那就回吧。”傅韶璋说,说完了,走到沈幕、沈著跟前,见沈著将脖子拧过去了,没再言语,一句话也不说地向外走,巷子里遇上沈知言,惭愧地点了下头,再上了马车,总觉马车里有石榴花的味道,一瞧,果然一朵石榴花掉在了地上,在行宫高高的牌坊下下了马车,望见尹太监匆匆地跑,深吸了一口气就向皇后的宫里去,瞧见太医、医女先他一步在前面匆匆地走,反倒从容了,待进了皇后宫里,望见皇后已经见过了太医、医女,说了一声“都下去吧”,待太医、医女退了下去,便跪在地上,将染血的帕子放在面前。 皇后穿着大红通袖,悠哉地坐在美人榻上,望见那一点血,明白这意思是沈如斯跟傅韶琰没有肌肤之亲,笑道:“我儿果然出息,一眼就看上了沈家一家子里容貌最好的那个。若领了个庸脂俗粉来,看我不打你。” 傅韶璋原本以为皇后会雷霆震怒,毕竟,沈贵妃可是皇后几十年的死对头,如斯又长得像沈贵妃,不料她反倒夸奖他有出息,身在云里雾里,只抓着那帕子红着眼眶说:“她说了情愿去做姑子……要是迟了几年再遇上她就好了。母后,儿子不会哭闹着娶她叫母后为难,也请母后不要说些叫她做妾的话,既羞辱了她,又显得儿子更加无能……就到此为止了吧。” 坐在美人榻上,皇后怔了怔,看着傅韶璋意志消沉、吞吞吐吐、瞻前顾后模样,只觉他闹出来的事不算什么,这副德性才该好好留意,忽然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啐道:“没点担当!你这也算是男人?你就这样为人处世?人家好端端的小姑娘,叫你毁了清白,你一句‘到此为止’,就轻飘飘地把人打发了?” “除非娶她为妻,不然儿子情愿死,也不再见她。”傅韶璋咬牙说,她情愿去做姑子,也不要去做“沈如斯”,他若叫她做妾,就算将来封个侧妃,对她也是极大的羞辱,她只怕会宁愿死,也不肯呢。 皇后叹了一声,“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吗?” “成家就要立业,将来成亲了,不能再靠着母后给填补亏空,就算不干出一番大事业,也该有养家糊口、荫蔽妻儿的能耐。儿子决心进礼部干出一番事业来。” “礼部?”皇后望着信誓旦旦的傅韶璋,心里一凉,傅韶瑅在工部,傅韶珺看上了兵部,傅韶琰相中了户部,傅韶璋竟然,看中了礼部……心里失望,却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相中了礼部?” 傅韶璋不敢说瞧出如斯跟他一样都对海外事务心存向往,只敢说:“儿子有自知之明,一张牌桌上坐着四个人,撇去儿子,剩下的三个个个允文允武、心机深沉,儿子不如抽身退一步,看他们斗法,兴许,能捡到个屁胡呢?” “屁胡?难怪每个月花我那么多银子,原来都花在牌桌上了。”皇后噗嗤一声笑了,这屁胡可是牌桌上赢钱最少的牌面,招手叫傅韶璋坐在她身边。 傅韶璋忙捡了帕子掖在袖子里,坐在皇后身侧,“母后,儿子一大早,拿了费了几天功夫做的文章给父皇看,结果父皇……” “怎样?” “叫儿子一边玩去。既然如此,儿子干脆玩出个花样来给他瞧瞧!也省得他总拿着老眼光看人,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傅韶璋心里酸了一下。 皇后伸手摸了摸傅韶璋的脸颊,瞧见他才过了没几天就瘦削了许多,叹了一声,“原当你只是一腔热血、要死要活地闹着娶,没想到,自己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到了。她年纪小,吃那避子汤伤了身子就是一辈子的事,但万一有了,传出去不好听,打下来又伤福报,左右都要娶那就趁早娶吧。”亏得她煞费苦心,抬举沈家一门子破落户袭了京城沈家的官,没想到没算计到傅韶琰头上,反倒算计到傅韶璋身上;不过,至少沈如斯身子还是清白的;不过是个儿媳妇,可以娶、可以休,大可不必在意,唯一要紧的事,决不能叫这事挫了傅韶璋的锐气:儿子,才是唯一重要的。 “当真?”傅韶璋眼睛忽然明亮起来,人又重新意气风发了,握着皇后的手臂癫癫狂狂地笑。 “傻样!”皇后染得火红的指甲向傅韶璋额头上一戳,“男子汉大丈夫,要紧的是有担当!看上了,捅破天也要抢回来;天塌了,咬着牙根子也要去撑。做那畏畏缩缩、意志消沉的样,没得丢了本宫的脸。” “是、是。”傅韶璋喜得合不拢嘴,搂着皇后的脖子,就向皇后脸颊上亲去。 “滚开,瞧你这德行。”皇后嗔了一句,爱惜地搂着傅韶璋,“口说无凭,再去做了文章来,叫我瞧瞧你都拟定了什么章程。”常言说,虎父无犬子,她为什么就得了这么个儿子? “哎。”傅韶璋喜色忽然一收,挨着皇后蹙眉说,“舅舅家会不会有怨言?毕竟原本说是要他家的妹妹……况且,沈家实在说不上好,万一有些朝臣对母后生出二心……” 皇后轻蔑地一笑,“本宫若指望你,你如今还能这样无忧无虑的到处打鸡骂狗?放心地折腾个花样出来给你父皇看吧,旁的,只管交给母后就是。” 傅韶璋一听,仿佛又成了那无忧无虑的到处打鸡骂狗的少年,搂着皇后的脖子一亲再亲。 “什么事这样高兴?叫朕也听听。”斜地里,天元帝的声音忽然传来。 “主上,咱们的韶璋长大成人,要成家立业了。”皇后笑盈盈地望着傅韶璋,浑身上下没一丝阴郁。 傅韶璋脸上红了一下,嘴角含笑地给天元帝请安。 天元帝一口热血憋在嗓子眼里,他是知道皇后这瞧傅韶璋做什么都好的性子的,但从没料到,皇后瞧傅韶璋看上了容貌肖似沈贵妃的沈四还能这般欢喜,疑心皇后拿着叫沈四做妾哄了傅韶璋,就仿佛没听尹太监汇报一样,背着手说:“哦?梓童瞧上了谁家女孩子?是吴家的姑娘?” “回父皇,是沈姓的,父皇见过的。”傅韶璋难得羞涩地竖起四根手指,瞅着天色暗了下来,心想这一天可真是大喜大悲。又想他母后应当是如斯嘴里有大能耐的人,所以轻易地不动怒,凡事从从容容地都自有主张……他不是一无所有,不是有母后吗?以后多听母后、如斯指点,也大有前程呢。 “沈四姑娘?”天元帝一字一顿,别有深意地望向皇后,莫非同床共枕几十年,他从没将皇后看清过?她竟然有那么大的胸襟,要一个跟死对头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儿媳妇。 皇后捂着嘴,在天元帝耳边轻声说:“咱们这孽障,已经坏了人家身子,为防万一,尽快叫他们成亲吧。不怕仓促,就怕慢工出细活后,孙子都落地了。”提到孙子二字,越发地眉开眼笑。 天元帝心头堵着,他是盼着皇后动怒,跟傅韶璋怄气,他再煽风点火,叫傅韶璋跟皇后闹得不可开交,然后以傅韶璋不孝的罪名,将他过继给睿郡王……如今,皇后那样喜笑颜开,反倒衬托得他这拿着皇后的胸襟算计皇后的皇帝,心胸狭隘,“若是孙子还好,万一是孙女……”言下之意,暗示皇后嫡亲的孙女容貌也会肖似沈贵妃。 皇后听他一句就猜到他的心思,心里冷笑果然是个算不得英明神武的皇帝,依旧高高地翘起嘴角,“第一个孙辈是孙女才好,免得有人不会当爹,将个儿子养得意志消沉,没点子男子汉气概。” 天元帝一噎,明摆着是在骂他。 皇后喜洋洋地替傅韶璋整理衣襟,“快求着你父皇下旨吧,你皇祖母正好为韶琏还有嬷嬷的事伤心呢,借着你的喜事冲一冲也好。料想你是没给人家沈家一个交代就跑来的吧?快去沈家赔不是吧,指不定圣旨比你还先到沈家呢。” “是。”傅韶璋欢快地答应了,当着天元帝的面,感激涕零地对皇后作揖后,就向外跑。 “你不该拿着他的亲事玩笑,先不说齐大非偶,这无媒无聘的,就私定终身,也实在伤风败俗。”天元帝叹了一声,靠着皇后那铺了满地桃花褥子的美人榻躺下。 皇后斜着身子靠在美人榻上,望着傅韶璋远去的身影,“主上,几天没见尹太监了,他一直跟着韶璋是吧?” 天元帝一凛,见不能装糊涂,就漫不经心地说:“一直以为他胡闹,等离了泰安就丢开手,谁知道他就说要娶,毛还没长全呢,知道什么叫成家立业……况且,叫那沈家做个姬妾,也就够了,何必当怎去娶?” 皇后笑道:“我的韶璋,不是此时软弱,日后后悔迁怒到别人头上的凡夫俗子。敢作敢当,这才是大丈夫。”心里鄙夷天元帝,手指在螺钿修饰成桃花的榻头上轻轻地一敲,“请皇上下旨吧。” “既然梓童这般肯定,那朕,就下旨了。还望皇后日后不要后悔才好。” 第44章 贵女如斯 “只要韶璋知道,‘担当’两个字怎么写,本宫绝不后悔。”皇后掷地有声地留下一句话。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天元帝仿佛跟皇后赌气一样,有意绕过皇后娘家的人,叫中书省里其他官员立刻拟旨,立刻打发尹太监传旨,立刻叫行宫随扈的官员择定傅韶璋为给太后冲喜大婚的日子。决心瞧一瞧皇后会不会后悔,竟是坐在皇后这,跟皇后赌了一夜的气,其间闲来无事,老夫老妻床上战了两回,直到次日清晨,太后终于听到风声,问起傅韶璋的亲事,才忙随着皇后去见太后。 只瞧见昨儿个得知伺候她多年的老嬷嬷死在沈贵妃手里后,太后苍白着脸坐在床上,对身边跪了一夜,等回了京就要被贬为婕妤的沈贵妃视而不见,只问天元帝,“老四定下了,沈家的四姑娘?” “回母后,是沈家四姑娘。”天元帝瞥了皇后一眼,就不信她心里不后悔。 “圣旨已经下去了?”太后颤声问,疑心是天元帝故意跟皇后过不去,所以放着公侯权贵家的女儿不要,就要了那么个儿媳妇,握着皇后的手,湿润了眼眶,“委屈你了。”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儿媳不委屈——听说沈四小姐身子虚弱,也不必打发嬷嬷过去教导规矩了,怎么吃饭穿衣不是吃饭穿衣?怎么行礼不是行礼?何必因为拘泥于那些流于表面的规矩,折腾得人家病弱的小姐越发虚弱不堪。”皇后贤良淑德地说。 天元帝一噎,怎么就像是他无理取闹,一定要傅韶璋娶沈如斯呢? “你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劝你,别将心偏得太厉害!”太后咬牙切齿地望着天元帝,哪怕傅韶琰有杀害傅韶琏的嫌疑,她也一定要等到证据找出了,有了真凭实据,才肯给他做个无能的岳父做惩罚;天元帝竟然一下子就给傅韶璋定下来了。心里一恍惚,疑心天元帝是知道傅韶琰跟那沈四姑娘的事,所以要用这法子,拆散傅韶琰跟沈四姑娘,再给傅韶琰找一个财大势大的岳父母家。越想越像是那么回事,握着受了委屈的皇后的手,反复地安抚,“圣旨已经发下去了,那就再没办法了——就依着皇后的意思,不必打发嬷嬷过去教导规矩了,日子长着呢,在宫里耳濡目染,只要不是十分呆笨的,怎么学不会?韶璋那么小、沈四姑娘比他还小,这仓促地成亲,又分不得府,又领不得差事的,可怎么办?” “韶璋说,要去礼部历练,还说成亲后,再不要我替他填补亏空。”皇后握着帕子,含笑地落着眼泪。 “……那就去礼部吧。”太后冷眼睛瞅着天元帝,既然天元帝为了抬举傅韶琏,对傅韶璋下怎么大的“狠手”,那就休怪她为了平衡,暗中帮衬皇后、韶璋母子了。 天元帝瞧皇后在自己个宫里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到了太后跟前就成这样了,疑心皇后在给他下绊子,听见一阵衣衫悉索声,望见傅韶琰脸色苍白、浑身笼罩着悲凉地走进来,对傅韶琰一笑,“你四弟要娶媳妇,既然闲着,就帮着分担吧。” “父皇——”傅韶琰叫了一声,膝盖一软立刻跪下。 “住口!想叫我们傅家成了天下的笑话吗?”太后猜着傅韶琰要说什么,立刻呵斥了一声,她还不知道皇后比她还早知道沈如斯跟傅韶琰的事,只想着万万不能叫皇后知道,不然皇后一定不依,这帝后两个闹起来,宫里越发不得安生了,握着皇后的手,冷冷地瞅着傅韶琰,“出去,给韶琏抄往生经去。” “……是。”傅韶琰面上平静,心中就如冰面下暗流汹涌的水面般,看一眼太后,太后绝对不会主动做出这样得罪皇后一系的举动,这亲事,一定不是太后定下来的;再看一眼皇后,皇后怎么会给自家儿子找个既跟他有瓜葛,娘家又无权无势的儿媳;那么,一定就是,天元帝干的好事! 皇后低着头抿着嘴角,以为她吃亏了?她这是一箭三雕,又满足了傅韶璋,又叫天元帝父子、母子都不和睦。 “韶琰,出去吧。”天元帝蹙眉,埋怨太后对傅韶琰太过冷淡,对上傅韶琰难以置信的冷淡目光,心里一慌:这是怎么了? “是。”傅韶琰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退了出去,到了外面一片枝叶相连的柏树前,扶着树站住,待要一拳砸在那树上,偏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样,一根手指头都指挥不动。 “殿下,”一个方脸的锦衣卫凑了上来,“黎家的人来信说,三殿下查殿下,果不其然,查到了大殿下埋在泰安的钉子身上,料想,三殿下待莲塘的水抽干后,就会将大殿下派了眼线来盯着主上的事,说给主上听。” “立刻出宫,去沈家!”傅韶琰果断地说。 “殿下不可!主上似乎知道了殿下做的事,昨儿个已经打发人来问了。” “是你把四小姐的事,说给父皇听的?”傅韶琰眼眶血红一片,看死人一般看着眼前的亲信。 方脸的锦衣卫忙跪下,“殿下,属下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这回事。” “一定是你们,是你们以为我没那能耐脱身,所以怕我获罪后,连累得你们不能飞黄腾达。”傅韶琰冷笑了两声,踉跄着向前走,见那锦衣卫拦他,伸手将他推开,“滚,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甩手向前走去,一路走回自己的院里,听见一声猫叫,苦笑一声,“竟当真叫猫儿给咬了一口!”,走进房里,望见一面铮亮的明镜里映出一个落拓的人,待要砸了那明镜,推开摊在书桌上的书本,可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抓了放在书桌上的一枚仿佛染了鸡血的鹅卵石,推开密道的门,穿过曲折幽深又黑暗的密道,走到密道尽头,翻身上了一匹白马,勒住缰绳向沈家老宅冲去,到了沈家门前,瞧天元帝太监尹万全站在门边好奇地看他,一句话都没说,调转马头,立刻回去了。 ——我总会把她抢回来的。 “怎么就出了宫呢?”尹太监故意装成不知道傅韶琰在行宫有密道的事,反正天元帝也没想拿着这事处置傅韶琰,背着手冲着来迎他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三兄弟走去,“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嫁进天家,还要嫁妆?”沈知行吃了一惊。 紧跟着来的沈幕张大了嘴巴,“一掷千金,视钱财为粪土,不就是出尘脱俗的皇家风范吗?虽说我们是小户人家,但也不能为迁就我们,就收了皇家风范,据我说,那嫁妆,就免了吧。” 尹太监本是随口一问,不料沈家人反倒看笑话一样地看他,白白胖胖的脸一耷拉,“怎么不要嫁妆?俗话说,礼尚往来,天家的聘礼送过来,你们家的嫁妆不要送过去?” 沈知行脱口道:“这么着,聘礼少一些,嫁妆我们给凑一凑?” “这是你府上不是我舍下,这样的事不用来问咱家。咱家只说一句,大皇子妃的嫁妆,那可是十里红妆,轰动得整个皇城的人都来瞧热闹呢。”尹太监丢下一句话,就要走,沈幕忙搂着他的臂膀,笑嘻嘻地说:“公公,你何必丢下半句话,就叫人悬着一颗心呢?你给个数目,我们家去凑一凑,还不成吗?”瞧尹太监的意思,那大皇子妃的身份非同小可,若是如斯的嫁妆太寒碜了,怕进了天家越发地要被人瞧不起。 尹太监哼哼地一笑,“你们家,不是跟泰安的财神黎家结了亲家吗?还有那山东巡抚延家,想法子挪一挪,怎么挪不来一笔嫁妆?如今嫁的可是皇后娘娘膝下的独子呢。”丢下那么一句,留着兀自发呆出神的沈家人,就顺着巷子向沈家二房院子里去,也纳闷皇后就那么轻易地给傅韶璋定下了这门亲事,到了抱厦前,望见沈著铁青着脸站在柱子下,走上前去,笑道:“国舅爷,恭喜了。” “没成了姑子他哥,可不要道一声恭喜?”沈著自嘲地一笑,眼睛向那行宫方向望去,“皇后怎么就答应了呢?两相权衡,倒是干脆做了姑子省心。”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皇后娘娘这行事,才叫做敢作敢当!据咱家说,满天下的人,也没几个比得上咱们皇后娘娘了。”尹太监嗔了一声,就向如斯的屋子里看,“还没醒吗?” “……瞧他们那模样,也不知道避嫌,如今正说话呢。”沈著绕到窗子外,正要听一听他们小儿女说什么话,本以为该是些风月情话,再不然也会是些家国大事,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去你哥哥账上支钱”唬了一跳,忙扬声说:“亏得你们还是天家人呢,怎么就想到要到我账上支钱?” 屋子里傅韶璋听了噗嗤一声,忍禁不俊地笑了,原来他依着皇后的话去写那章程,写着时,就信誓旦旦地把日后不要皇后填补亏空的话也说了,这么一说,如斯就病歪歪地问他一个月要使多少银子,他就将一个月听戏、蹴鞠、斗鸡、买古玩等等,约莫要一千两银子的事说了。说完了瞧如斯冷笑着不说话,就拐着弯地话里藏话问她不是“沈如斯”时一个月花销多少,听她说一个月四五百块,多了时,也不过去账房在她哥账面上支取个两三百块。虽不知道一块钱大约是多少银子,但瞧着花费也不轻松,琢磨着她也不像是持家的好手,于是玩笑着就说了一句“你那仁义的好哥哥哪里去了?咱们再去你哥哥账上支钱。” 谁知道这句话偏叫沈著听去了,反倒把沈著吓了一跳。 “……你们无故怎么算起账来了?”沈著紧赶着隔着窗子又问了一句。 尹太监勾着嘴角,“这可真是不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我原打听了你们家人的行事,如今瞧着,真像是跟四殿下一家子的人。” 沈著听出尹太监话里话外透露出傅韶璋也是个手脚散漫、无所事事、败家的行家,连忙说:“你们是天家人,俗话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难道还会缺银子?” 尹太监嗤嗤地笑了,“小哥儿说得这是什么糊涂话?国库里的银子就算是皇上的,皇上要挪用,还要过了御史那一关呢;下旨在泰安修建行宫的时候,中书省里那一堆老家伙,足足跟皇上磨了一二年,你来我往地斗了两年法,那圣旨才能下来呢。你当四殿下能随随便便地拿了国库里的银子花用?” “那早先,四殿下是怎么潇洒起来的,想赏赐人宫绸宫缎,轻飘飘一句话,就赏赐下来的?”沈著目瞪口呆,人家跟皇家结亲,都是一家人一下子水涨船高,再不拿银子当银子使,怎么轮到他们了,就处处捉襟见肘,潇洒不起来呢? 尹太监肉疼地说:“还不是拿了咱家的银子胡乱用!” 沈著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说,傅韶璋也跟他甄家的表兄弟是一样的人物?敲打着窗子嚷嚷说:“你出来,出来咱们算账。” 尹太监瞅着沈著气急败坏下,又忘了尊卑,就也掐着手指替傅韶璋算账,“如今年纪小,分不得府邸,自然也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倘若领了差事,一个月的俸禄,拿着最多的算,撑死了一百两纹银;宫里每月再给个六十两银子,满打满算二百两得了,还不够四殿下吆吆喝喝地带着人出宫一趟花销呢。若上人有赏赐那就罢了,若没有……就等着一年到头打饥荒吧。” 傅韶璋走出来,恰听见尹太监这一句,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每次出宫,都要花那么许多。” “哎呦,小祖宗,你是不知道罢了!到这地步了,咱家也不瞒着小祖宗了,寻常其他几位殿下打点咱家,都是一千两千的银票子给着。只小祖宗一次都没给过咱家,反倒叫咱家替小祖宗填补了许多银子。若认真算起账来,小祖宗这十几年,前前后后地欠了奴才约莫一二十万了。”尹太监叫道。 傅韶璋脸上一红,旋即亲昵地搂着尹太监的脖子,“好公公,既然都欠下你一二十万了,索性,您老人家再大方一点,挪个七八万来,免得我们才成亲,就要去母后跟前打秋风,太寒碜人了。” 尹太监听得脸都绿了,待笑不笑地说:“殿下,您这可就是恩将仇报了。” “公公,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傅韶璋腆着脸,忽然听见屋子里咳嗽了一声,立刻沉稳地背着手站着,扶着窗沿子向窗子里看,果然如斯扶着椅子走到了窗子下。 “妹妹歇着去吧——从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沈著冷笑了一声,莫非他们就生了个穷命?好不容易袭了京城沈家的官跟府邸,阴错阳差得了个皇家的妹夫,却是一样没把那穷命改了? “……你别听他们啰嗦,我哪会叫你受穷?”傅韶璋蹙着眉,“大不了,我将那些毛病都改了就是。” “很不必,人活在世,不就要活个潇洒痛快吗?处处紧衣缩食的,反倒没了活着的趣味,”如斯瞥了傅韶璋一眼,先前无知无觉,如今才醒悟到自己白捡了纨绔回来,以后只怕要成了那皇宫里的穷鬼,望向尹太监,堆笑道:“好公公。” “四小姐,咱家没改姓呢。”尹太监端着笑脸,瞥了一眼对他“虎视眈眈”的傅韶璋,心想这小两口子,把他当肥猪了? “怎么没改姓?主上不是把公公给了四殿下吗?”如斯笑道。 “那也还姓一个傅字。”尹太监堆笑。 傅韶璋微微一笑,“若是我改姓沈,公公不就跟着我改姓了吗?” “无缘无故,殿下怎么就改姓沈了?咱们家那傅字,多少人做梦都想姓呢。”尹太监又笑。 傅韶璋一叹,“人家提起我来,就说我是吴皇后家的皇子;提起三哥来,就说三哥是沈贵妃家的殿下。将来有了小皇孙,人家必定要说是沈皇子妃家的小皇孙。儿子改了姓,老子不改姓,那不就是做了活王八吗?公公也跟着我,改了一个姓。” “那也不姓好呀?”尹太监干笑着。 如斯隔着窗子笑道:“怎么不姓好?难道不姓好,公公要先姓尹,再姓傅,再姓沈不成?这么着,我倒是想到了一句好话。”握着帕子低低地咳嗽两声。 沈著蹙眉,心想如斯几时跟傅韶璋这么默契了。 尹太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瞧傅韶璋抿着嘴角望着沈如斯笑,沈如斯笑着看他,哪里不知道那一句好话,正是“三姓家奴”这骂人的话,他们做奴才的,被人骂这一句,比骂旁的都厉害,袖着手笑道:“四小姐昨儿个还闹着不要姓傅,今儿个就巴巴地跟姓傅的一个鼻孔出气了。” 如斯脸上一烫,昨儿个跟傅韶璋分手后,病得一塌糊涂,因得了“沈如斯”的记忆情愫,只当“沈如斯”回来了,吓得胡言乱语起来,谁知道就稀里糊涂地把事定下来了,虽不情愿,但事已至此,就凑合着过吧,如今听尹太监促狭,咳嗽两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拿着上一会子的事,赌这一会子的气。” 尹太监不大明白天元帝的心思,但天元帝像是当真把他给傅韶璋了,不然不会这会子还叫他来伺候傅韶璋,因那“三姓家奴”的话骂得实在厉害,就笑道:“咱家不跟殿下、姑娘兜着圈子说话了,殿下大喜,咱家给包个三万两的红包就罢了。再要纠缠着我闹,我给两位指条明路。” “公公快说!”傅韶璋忙道,后悔早先手脚散漫,一点积蓄都没留下,闹到如今还没成亲就打起饥荒来。 沈著瞧尹太监一开口就是三万两,心想皇家的奴才都比他们富贵,如斯这一嫁,就成了皇宫里最穷的一个,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呢。 尹太监堆笑说:“殿下干脆向睿郡王那哭穷去,央求睿郡王把送给殿下的礼,折成现银,睿郡王就算答应了给现银,侄子成亲,还能当真一点摆在台面上的礼也不给?总要买上一两样厚礼来,这么着,殿下就是一下子就既得了银子又得了礼,白赚了一份呢。其他随扈过来的皇亲国戚、公侯伯爵送礼时,总要先打听打听睿郡王、豫亲王送什么礼,免得礼物太薄了不体面,太厚了越过了两位王爷得罪人。豫亲王丧子,不好去打听,必要打听到睿郡王头上,这么一打听,依着睿郡王的例子,也要减一等,又送银子又送礼呢。望见人家都送两份礼,总会惊动上头的太后,太后是上人,又觉得皇上下旨许下这门亲,委屈了殿下,打听到殿下要银子的缘故,哪还有不暗中接济殿下的道理?” 傅韶璋用力地一击掌,“公公果然精明过人,如此一来,虽不体面,但赚个几十万回来,也是轻轻巧巧的事。有了这几十万,至少能熬到出宫分府的时候。”听见一声嗤笑,忙回头去看如斯,见她嘴角带笑,虽一句话不说,但嘲笑他人穷志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了,心里一滞,干脆不管沈著、尹太监两个还在跟前,就冷笑一句:“不是你曾说过咱们就因为没了人间烟火气,才争吵不休吗?如今为以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的时候,你又要来跟我吵?” 如斯手指头抠着窗棱上的朽木,待笑不笑地说:“我是嘲笑你吗?明明是嘲笑自己,白听来一句话,竟然当了真。” “我哪一句话又做了假?我原说要把先前的毛病都改了,是你先说没个趣味,我才又说有了那几十万,至少能熬到出宫分府的时候。”傅韶璋蹙着眉,满心的郁闷,难怪皇后轻轻巧巧地就答应了许他成亲的话,想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曾像个凡夫俗子一样,为了银子发愁过?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如斯抿着嘴角一笑,不怕花钱大手大脚,就怕坐吃山空,没个进项,兴许那花露水做出来,还能卖到大洋对岸去呢。 花露水!傅韶璋一下子想起许了她的话,手按住她抠弄朽木的纤纤玉手,轻轻地一捻,“放心,这可是咱们两个的……”低头一笑,觑见她心领神会地也握了他的手,心里不由地一甜。 “嘶——”沈著倒抽一口气,只觉牙酸得很,瞧他们吵了又笑的,倒叫他对成亲的事,心生了退意。 尹太监背着手瞥了一眼,心道眼下瞧着好,等过了这甜蜜劲,倒是极有可能又成了一对怨偶,可惜他三万银子的红包……眼角瞥见延怀瑾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的锦袍过来,眼珠子一转,决心把他心想这该宰的肥猪送上门来了。 第45章 贵女如斯 久雨初歇,一缕金晖洒在门前好似涂抹了一层绿蜡的芭蕉叶上。 延怀瑾自打进了沈家庭院,得知傅韶璋还在这边,心里就不满存了鄙夷,只觉旁人家的男女,一旦有了婚约,就连瞧见置办的聘礼、嫁妆,就连听见一句打趣的话,都要羞愧难当躲避不及,这倒好,至尊至贵的人家要娶个破落户,立刻什么规矩都不顾了,就大喇喇地站在女方窗子下说话。心存鄙夷、藐视,但毕竟一位皇子在,于是面上装着恭恭敬敬地垂手走上前来,到了跟前微微一瞥,恰瞧见窗子后站着个清瘦的病美人,忙将手收了。 如斯也觉得站在这边不大好,但延怀瑾曾逼着她下跪过,于是暗暗地扯住傅韶璋,单等着延怀瑾拜见傅韶璋时,将她也一并拜见了。 “见过殿下。”延怀瑾料到如斯的心思,虽不肯对她这破落户卑躬屈膝,但怕她事后挑唆得傅韶璋跟他过不去,就索性装傻,装作不知道如斯正跟傅韶璋隔着窗子并肩站着一样,连她也拜了一下,双手捧着一个大红的锦盒送到沈著跟前,“得知四妹妹还病着,我们老夫人特地送了一根百年老参来,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沈著只当延家老夫人要巴结如斯,伸手接了,却笑道:“妹妹的病,如今也不能多吃人参。” 延怀瑾嘴角一坠,想到皇上下旨叫傅韶璋娶那么一位皇子妃,可见是当真瞧不上傅韶璋,怕那龙椅并要紧的差事,傅韶璋也摸不着了,于是咽不下对如斯一拜的那口气,多嘴地说了一句,“眼下不用多吃,等大婚后,怕这一根人参还不够用呢。” 沈著、傅韶璋都不懂他话里的讥讽,沈著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开了锦盒,望见一根粗壮的老参,就递给傅韶璋去看。 傅韶璋瞧着,虽不当是什么稀罕物件,但“爱屋及乌”,因延怀瑾是沈家亲戚,也要感谢延怀瑾一句。 不料如斯一下子听出他话里的讥诮,心知他在暗讽她跟傅韶璋成了亲后必定沉迷于床笫上,如此身子虚了亏了,才要人参大补,这样明摆着骂他们两个荒淫的话,若不计较,以后越发地叫他蹬鼻子上脸。瞥见尹太监面上浮出一抹不忿,心想这尹太监倒是个对傅韶璋有两分真心的,再一看傅韶璋、沈著,只瞧这一对大舅子、小妹夫的满脸烂漫,像是还要感谢延怀瑾来送人参的样子。为这份“烂漫”生起气来,“你在宫里什么没见过,也觉得这人参好?” 傅韶璋呆了一下,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回头瞧如斯满脸冰霜,心想刚才为了他们两个的事,大可以当着沈著、尹太监的面斗上几句嘴,如今是为了延怀瑾这外人的事,他虽被拂了面子,倒不好跟她斗嘴。于是虽有两分尴尬,也忍住了。 沈著却不大乐意地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你延家表哥好意送了人参来,就算宫里有比这好的,又怎样?” 如斯只站在窗子边,含笑看延怀瑾,“哥哥别问我,倒是问问他,为什么大婚之后,我就要多吃了人参?” 尹太监在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人精,瞧如斯虽一时拂了傅韶璋的面子,但却实在是为了傅韶璋削打延怀瑾,于是仗着跟傅韶璋亲近,也抱着臂膀,笑道:“咱家也想听一听,就算是皇家,也没有成了亲,就拿着人参当大萝卜啃的道理。” 延怀瑾心叫了一声糟了,他那老毛病又犯了,竟然一句话被人抓住了把柄,傅韶璋到底是皇后的儿子,难道这会子就跟他撕破脸?瞧沈著、傅韶璋还蒙在鼓里,只年纪最小的如斯并年纪最大的尹太监懂了,只觉若郑重其事的请罪,越发将这把柄坐实了,倒不如装糊涂地混过去,于是两只手抱着拳,先对尹太监笑着作揖,随后单独冲着如斯一拜到底,再三鞠躬,笑道:“妹妹大了,不好再跟妹妹玩笑了,求妹妹饶过我这一遭吧。” “我几曾跟你玩笑过?”如斯冷笑一声,眼风向傅韶璋扫去,“我就罢了,你有胆子把你方才说的话细细地跟他说吗?我瞧着他倒像是吃了暗亏,还要谢你的样子。” 延怀瑾暗恨如斯得理不饶人,忙卑躬屈膝地又对傅韶璋作揖求饶。 傅韶璋听见暗亏两个字,再一瞧如斯面上怒色,略迟了迟,也领悟到了,当下对着延怀瑾哼了一声。 沈著因没见识过沈家的富贵,偏生又不明白暗亏亏在哪里,认定了如斯是才接了圣旨,便轻狂起来,虽也恨延怀瑾逼着如斯下跪很不厚道,但又怕如斯这会子就轻狂了,等进了宫要吃大亏,于是嗔道:“行了行了,什么要紧的事?”合上锦盒,就给傅韶璋递眼色,“殿下,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向前厅上去吧。” “……走吧。”傅韶璋也觉得一堆男子站在如斯窗下说话不好,况且既然是暗亏,说明白了就是明亏了,就先一步向外走,沈著、尹太监跟在他身边。 延怀瑾只觉一道眼光冰柱子一样钉在身上,倒是当真如履薄冰的恭敬起来,唯恐如斯事后再发难,又连连作揖,转身要走,听见一声“回来”,便又在窗下站着。 “以后仔细着。” “是。”延怀瑾偷偷抬头,望见如斯尖细的手指搁在窗台上轻轻地弹着,再一抬头,瞧她两尖尖的脸上,一双眼睛望着廊下油绿的芭蕉,面上却没有十分欢喜的模样,心道她这样的女孩子,嫁给皇家的一个厨子都该激动得无法言表,她怎么偏不见喜色呢? “人家说脚踏两条船,难免有翻船的那一天,我问你,你觉得这话怎么样?”如斯想着总要姓傅,与其惶恐不可终日的担心进了傅家的日子,倒不如先一步筹谋。 延怀瑾心里咯噔一声,薄薄的嘴唇抿着,不知道家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眼下看来,傅韶琰是最好的选择,但傅韶珺是沈家出来的皇子,算是延家的外甥;傅韶璋如今,又算是延家的侄女婿,论起来,倒是有现成的裙带关系,不敢擅自答应了如斯,只敷衍道:“脚踏两条船,总是不好的。” “去吧。” “是。”延怀瑾不觉带了两分恭敬,心想这小丫头如今也知道管起大事来了,一转身望见傅韶璋又折了回来,忙迎了上去。 傅韶璋依稀听见一句“脚踏两条船”,也不追着这话问,只笑道:“听说你曾得罪过她,难怪她这样呢。”说了一句,想着尹太监说要狠狠地宰延家一笔,他就依着尹太监的吩咐办,于是带着延怀瑾绕过这边房廊,出了二房院子,瞅着四下没人,低声问:“你们家新近做了什么?我听尹公公的口风,似乎很不好。” 延怀瑾被不好两个字吓出一身的冷汗来,忙堆笑道:“殿下何必拿着半句话吓唬人,到底是怎么不好?” “仿佛跟沈贵妃的事有关,你们家不是跟沈贵妃来往密切吗?我不大懂这个,但尹公公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据他说,仿佛是皇祖母埋怨你们沈家替沈贵妃办事,沈贵妃才能把嬷嬷给害了。” “天地良心,那老嬷嬷是在行宫里被人害的,怎么能牵扯到我们延家呢?”延怀瑾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因圣驾就在泰安,他们家是没一天不要殷勤着打听行宫里大小事务的,哪里不知道沈贵妃回到京城,就要成婕妤了。 傅韶璋笑道:“要不是嬷嬷人在护城河里发现,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皇祖母的嬷嬷叫害了,皇祖母也未必肯这样追究。皇祖母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碰了她的逆鳞,轻易不肯伤我们兄弟几个呢,先前沈贵妃犯事,可没这样大动肝火过。” 延怀瑾连声答应着说是,奉承了傅韶璋一回,听说尹太监抽空去沈家园子里看沈家老老老太爷的遗墨去了,忙心急火燎地去园子里寻尹太监打探虚实。 尹太监站在幽静的园子里,就是为了等延怀瑾来敲诈他一笔,瞧见他果然乖觉地跟过来了,拍着一块形状不大好的山石,叹道:“只怕不妙。” “怎么不妙?”延怀瑾赶紧地问。 尹太监辣手摧花地一脚踩上一株开得正热闹的火红凤仙花,噙着笑道:“你还跟我装糊涂?” “……晚辈实在不知道公公的意思。”延怀瑾惴惴不安的,但因为先前如斯那“脚踏两条船”,立刻就警惕起来。 “皇后娘娘得了这一门亲家,她还高兴得起来?我来沈家时,娘娘就说了,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能看清楚人心。娘娘这话也不是无病呻、吟,原来今儿个一早随驾来的内务总管就递上了一封聘礼礼单,恰皇上在皇后那,帝后两个就一同看了,皇后瞧见了,就问怎么不比着大殿下的例子去办?内务总管忙了一夜,脑子糊涂着就说,这聘礼是比照嫁妆办的。这内务总管说着话,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盯着龙袍看。皇后瞧了,猜出是谁这样有意踩她的脸,也不说话,只将那单子袖了,待见了太后,就将单子拿给太后看。太后一瞧,哪还有不明白的?当着皇上的面,不好多说,先吩咐了内务府照着大殿下的例子办,随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延家不是跟沈家很好吗?’,皇后笑了一声‘那可未必’。我在边上纳闷太后怎么忽然问起你家来,才要听,偏京城传来很要紧的一道秘折,皇上又打发我来瞧着四殿下,到底没听出来太后为什么那样问,皇后又为什么说‘那可未必’。”尹太监笑眯眯的。 恰周家的管家毕恭毕敬地来请尹太监去偏厅里吃酒,听见这一席话,心里笑无端端扯出这一席话做什么? 延怀瑾却听得浑身冷汗直流,一觉帝后大抵是有些不和睦了;二觉太后是偏向皇后的;三觉皇后为了的体面,大抵很在意这些聘礼、嫁妆琐碎事;四觉得,太后、皇后婆媳二人,似乎是都对延家有了不满……虽说是妇道人家,但一下子得罪了宫里两个大头,这该如何是好?于是见周成请他留下吃酒,也不肯留,出门骑了马,忙赶回家去,冲到延老夫人房里,恰瞧见延老夫人正拉扯着自家小妹的手说闲话,摆了摆手叫小妹退出去,紧赶着就将尹太监那一席话说了。 延老夫人舒舒坦坦地靠在榻上,额头也冒出一层薄汗,本要叫儿子来问话,谁知儿子去行宫面圣去了,揉着额头道:“旁的随后再说,速速提了六千两的银票给尹万全送去,叫他这一次传话尝不到甜头,就没下次了。料想尹万全也未必肯遵着皇命老老实实地在沈家盯着四殿下,再打发了家里的小戏子去沈家,单独给尹万全唱戏取乐吧。” “是。”延怀瑾答应着,想起如斯这难缠的人物,必要给她点好处,她才肯放过他;但倘若直接问沈老夫人又或者他母亲讨要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向如斯赔不是,少不得就要把自己那脑门一热说出的犯贱讥诮话一并讲出来,这么着,不管是沈老夫人还是他母亲,都要掌了他的嘴,于是趁着回房换衣裳的空档,特特地取出柜子里珍藏着的四幅字画,瞧着也不错,就也不在家吃饭,匆匆地带了两万两银票并四幅字画六个小戏子向沈家去。 瞧着果然如沈老夫人所料,沈家两位大老爷、两位少爷陪着傅韶璋在前厅里吃饭,尹万全没在这边伺候着,只叫沈知容陪着,逍遥自在地在一所幽静的偏厅里吃饭,于是走到跟前说道:“亏得公公还没吃完呢。”一抬手,就将戏折子送到尹万全跟前。 尹万全握着酒杯,瞥见戏折子里似乎夹了什么东西,他是收惯了银子的,眼睛只一瞥,就移开了,望向延家的六个粉雕玉琢的小戏子,“我可不敢听戏,万一引来了人,反倒叫人拿住了我偷闲躲懒的实证。”对那六个小戏子一笑,“可怜见的,这大中午赶着来,还没吃饭吧?我们这一桌子稀稀落落的,就两个人,叫拿了六副筷子碗碟来,站在桌子边吃了吧。” 延怀瑾尴尬地捧着戏折子站着,瞧见沈知容打发了人拿了六副筷子碗碟来,他家的六个小戏子怯生生地站在这大圆桌边吃饭。心思一动,心想这些没了命根子、断子绝孙的太监,多半都有些龌蹉的癖好,他家的这些小戏子年纪虽小但生得冰雪聪明,兴许这太监打了她们的主意也不一定。于是捧着戏折子,弯着腰指向正张着樱桃小嘴吃一块荔枝肉的小戏子,“公公,你瞧,这个小旦怎么样?扮起王宝钏来,那风流袅娜……公公若瞧得上,只管叫她跟了公公去。我家在京城也有些屋子,替公公养着,也无妨。” 那六个小戏子,原本因为尹太监是天元帝身边的人,进来时就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待听尹太监叫她们站着吃饭,一抬头瞧见个白胖敦厚笑眯眯的人,那怯懦就减了几分,不料延怀瑾忽然说出这话来,那怯懦又涌了上来,于是这个吓得筷子掉了地,那个吓得袖子一拂,扫倒了隔壁的碗碟……叮叮当当,比敲打着锣鼓还热闹。 尹太监一心只想着钱字,料定延怀瑾这头会子送来的银钱没有多少,就借着延怀瑾吓到小戏子的事发作道:“延少爷是年方五岁还是过了耄耋之年,说话一点子顾忌也不要了?竟然拿着我当那一等龌蹉的人相待!快走快走,回去叫你老子、老子娘好生教导你怎样说话。吃得好端端的,你偏要来搅局。”望见那六个小戏子还脆生生地跪在地上,有心借花献佛,就道:“我们殿下倒是喜欢听戏,都去殿下那伺候着吧。” 延怀瑾虽恨尹万全狗仗人势,但慢说是他一个,就算是延家也没胆量得罪了这一匹藏獒,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地挥着手叫小戏子向大厅那伺候着,握着夹了银票的戏折子出来,瞧见他这窘迫被小戏子、乐师、长随都看在眼里,料想回了家是瞒不住人了,打发人把那四幅字画给如斯送去,饿着肚子又向家里赶,到了沈老夫人跟前,窘迫地把银票摆在沈老夫人手边的马蹄矮桌上。 “他嫌少?”沈老夫人倒是很懂得人情世故,“再提了四千来,索性送他一万。” “……叫怀瑜去吧。”延怀瑾讪讪的。 沈老夫人蹙眉,依旧躺在榻上,“你这话是什么道理?既然叫你当差,怎么能半道换了人?”心里一凛,坐起身来,“莫非你又惹出什么事来?” 延怀瑾不说自己办砸差事,反倒冷笑道:“还不是逼着叫沈四下跪的事!那沈四好会搬弄是非……”冷笑着,瞧沈老夫人耷拉着脸看他,似乎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了,只得讪讪地如实地把自己想把戏子送给尹万全,得罪了尹万全的事说了。 沈老夫人听了,就沉声道:“你可真会得罪人!要是那尹万全喜欢女孩子,早几日你老子就送了人去,还要你胡乱献殷勤?你做旁的事去吧,叫怀瑜送了一万两银子过去。” “是。”延怀瑾赶紧地答应下来,去账房取了一万两银子来,就去延怀瑜的书房,果然在书房找到他,先抱怨了一句“这一日倒霉透了”,因是一母的兄弟就也不避讳地把先在如斯那吃了排揎,后得罪尹万全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延怀瑜听了,叹道:“若照着你说的已经把太后、皇后得罪了,倘若再得罪了尹万全,就是得罪了皇上,你想叫我们家没个活路吗?”取了银票袖着,也顾不得去瞧延怀瑾的脸色,就径直向外去。 延怀瑾冷笑了一声,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了坐,坐得发闷无趣,心想他就不信自己做什么错什么,于是匆匆吃了午饭,决心去行宫外溜一圈,若是侥幸遇上傅韶琰,就拿着傅韶璋娶了个十分不堪女子的事说给他听,兴许能一下子就讨到傅韶琰的欢心呢。 第46章 贵女如斯 天过了晌午,天重新炎热起来,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待要纳凉,去阴凉处走一走,就见连天下雨后,阴凉处多了许多的蚊虫。 延怀瑾瞥见暗处蚊虫四飞,索性顶着日头走,也不向那阴凉处去,走到一半,恰撞见傅韶璋的小太监带着一辆马车向沈家去,一时站住了,就跟小李子寒暄,“这么着急着要过大礼吗?” 小李子骑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过什么大礼,四殿下要用一些东西,打发我回行宫取罢了。” “瞧这情形,四殿下是还不肯回行宫?皇后娘娘也不管?”延怀瑾吃了两次亏,好歹挤出一脸的担忧,没露出丝毫的轻蔑来。 小李子笑道:“皇后娘娘待四殿下,素来是宁可负天下人,也不负殿下一个。娘娘问了,知道殿下是认真做事,就夸殿下知道上进了,还说殿下要什么,只管带着人取给他就是。” 延怀瑾心说皇后溺爱的太过了,将来有她后悔的时候,也想不到傅韶璋有什么正经的事要做,抱着拳作揖后,辞了小李子,又向前走,冷不防地望见一队锦衣卫向黎家方向走,心里唬了一跳,因黎家跟延家交情匪浅,于是不向行宫去,反倒走向黎家,半道上遇见黎竹生忧心忡忡地骑马走来,望见他素来温润得恰到好处的眸子里冰凉一片,忙上去问:“那锦衣卫去你家做什么?” 黎竹生瞅着两只粉黄翅膀的蝴蝶翩翩飞舞着向一片晴空飞去,深深地看了延怀瑾一眼,“巡抚大人去了行宫?” “正是。”延怀瑾心里直打鼓。 黎竹生一笑,“一大早沈家打发人来,话里话外透露着要借钱给他家四小姐置办嫁妆的意思,我家的人不大好理会,”因延怀瑾还不知道傅韶琰跟沈如斯的事,就不便提起,“谁知,这会子锦衣卫过去,登门就恭喜我们发财,我家老爷被这句恭喜打得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那锦衣卫就说‘从来给人家盖园子的,人家的园子盖好了,自家的小园子就也盖起来了’,听见这句话,就是脸上装糊涂,心里也不能再糊涂了——料想,沈家跟天家的这门婚事,咱们两家要大出血了。” 延怀瑾知道黎竹生素来不多话,瞧他竟然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句,心里就也跟明镜一样,知道延家、黎家大抵有什么事犯在了天元帝手上,天元帝自己个下旨修的行宫,就算被延家、黎家贪墨了一些,如今人还在泰安,也不好立刻处置他们,大概是要寻个迂回的法子,将延家、黎家借着修建行宫贪墨的银钱讨回去。一时默然无声,竟想起要去泰山庙里拜一拜,去一去浑身的霉运。 “走向沈家吧。”黎竹生说着,拱了拱手,竟像是邀请延怀瑾一同向沈家去的模样。 延怀瑾也不好明说自己有意巴结傅韶琰,琢磨着就去瞧瞧傅韶璋做了什么事,值得皇后夸奖他上进了,路上想起一事来,抿唇一笑,“才说四殿下、四小姐没规矩,你倒是又上了岳父的门。” 黎竹生也不见尴尬,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想起没两日前,如初捎信来说,那一直被宫中内务府把持住的炼制玫瑰露的法子终于落到了她手上,心想瞧不出来,她那闺阁女子,还有这心机手段;亏得她不是个绵软谦和的性子,不然将来进了黎家,少不得要吃亏。心里想着,恰路过自家的一间银铺子,对延怀瑾一笑道:“略等一下吧。”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出来的伙计,就向铺子里走。 延怀瑾蹙眉,心想他这又是做什么?下了马,也随着进去,不料过了大堂进了内室,眼睛就被一道闪电般的光闪了一下,抬起手在眼前遮了一遮,恰瞧见一架六尺高,紫檀木镶嵌的大穿衣镜立在堂上,觑见掌柜的手上扯着长长的一道细软水红绸幔子踩着凳子站在镜子边,一边揉着眼睛里被那镜子闪出来的眼泪,一边向镜子边走,瞧这水晶镜子清晰得很,一照之下将人面上毛孔也照了去,“这水晶镜哪里来的?瞧着比行宫里的穿衣镜还要长上两尺。” “你这不是白问吗?”黎竹生微微一笑,拿着手摩挲着镜子边雕刻都并蒂莲花,吩咐掌柜的,“将这镜子罩上吧,将我吩咐你们办的册子拿来。” 那掌柜的先小心地唯恐弄花了镜子地把丝绸幔子罩上,吩咐伙计抬了挨着墙靠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本朱红硬面的册子,双手递给黎竹生。 延怀瑾因跟黎家人亲厚,况且黎家素来对延家巴结得很,不等黎竹生去接,劈手将册子夺了过来,往里头随便地一翻,却见记载了满满一页的药材,具是人参、灵芝、鹿茸、犀角等珍贵之物;再翻一页,又见满满的一页记载了各色的珠宝,赤金、淡金、镀金、镶金分门别类地写着;再翻一页,却又是古玩玉器,这却是按着朝代列下来的,数目倒是不多;心里惊诧着,倒是不再细看了,匆匆一番,又是黑狐皮又是银狐皮,又是妆蟒缎又是羽线绉,竟是没有不可列入这单子里的东西,心里唬了一跳,心想都说黎家是泰安财神,先前不以为然,如今瞧着果然阔绰得很,黎竹生一个庶出的,竟能耐列出这么个单子,笑道:“你也算是自立门户了,名下也有铺子了,将这些放到自己铺子里就是,何必再弄个单子出来?”一看扉页,这单子活像是人家女儿的嫁妆单子。 “你这不是白问吗?”黎竹生倒是不怕延怀瑾泄露机密,从容地接了单子袖在怀中。 延怀瑾会心地一笑,叹道:“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了。”黎家偷了沈家的钱财做本钱,又跟延家并工部合伙偷了天家的银子坐稳“江山”;却不料,黎竹生又聪慧地借着替父兄分担家事,偷了这么好大一笔,瞧黎竹生的意思,是为叫这些东西能够大大方方地“重见天日”,要将这些东西充作如初的嫁妆再抬进他房里——就算有怀疑沈家穷酸拿不出这笔嫁妆又怎样?总之,这笔来路不明的钱财算是洗得一干二净了。 “要我替你保密,也行,我今儿个白丢了四幅画,你哪一会子有功夫了,再提我寻一幅好的了。”延怀瑾笑了。 黎竹生微笑道:“这还要找功夫?等你回了家,那画就进了你书房了。”又拱手请延怀瑾随着他向外去。 延怀瑾端坐在马上,嘴里跟黎竹生虚与委蛇,眼睛望向天上乱飞的鸟雀,再瞄一眼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黎竹生,心道他这巡抚家的公子,若不分家,跟黎竹生比起身家来,也算得上是穷酸了;却不知道黎竹生这些东西里,哪些是从他们延家赚了去的。 怀里揣着心思,延怀瑾就随着黎竹生进了沈家,因沈知行、沈知言操心嫁妆的事去了,拜见了沈老夫人,只说去拜见傅韶璋,就随着在沈老夫人这打帘子的周姨娘向后院去,心知黎竹生带了那册子来,必定是要叫如初收着,就有意暗暗地去瞧,果然黎竹生借着绕过一堵花墙时,将那单子递给周姨娘收着了,瞧那周姨娘收着后鬼鬼祟祟的张望,心里只觉好笑。忽然一个激灵,心想延老夫人待他渐渐有别于延怀瑜,虽说兄弟两个不该生出二心来,但倘若延怀瑜早早地跟黎竹生一样暗暗藏了家财……那他将来,岂不是显得越发的比不上延怀瑜? 黎竹生并不知道延怀瑾的心思,只瞧他竟然站在地上思量起来,就暗暗地叮嘱周姨娘,“请姑娘重新造了册子,免得叫人认出我那掌柜的字迹。” “是。”周姨娘悄声地应着,掩住嘴低声说:“原本瞧着东廊上一片的空屋子可用,谁知四殿下占着了,待闲下来,就清理出西廊上一片的屋子洒扫干净,左右我们家,放东西的空屋子多的是。”眉眼含笑地望着女婿,挑不出一星半点不满意的地方,遥遥地望见如是穿着一身水蓝短襦、群青裙子领着四个婢女过来,心道这世道,太老实到底要吃亏,往日里人人都笑如初、如斯两个太“上进”,如今瞧着,如初寻了很有本事的黎竹生、如斯寻了出身尊贵的傅韶璋,这位幽静闲雅的小姐,反倒落到两位妹妹的后头了……瞥见那四个婢女里,夹杂着凤氏的两个丫头,疑心凤氏坐不住了,也逼着如是“上进”呢,眼角扫了一下不住出神的延怀瑾,瞧如是微微一颔首面上带着两点红晕地向东边走,就猜着凤氏八成盯上延怀瑜了。 “姨娘不用再送了,我们已经瞧见四殿下的小太监了。怀瑾,咱们走吧。”黎竹生叫了延怀瑾一声。 延怀瑾忙回过神来,快步跟上黎竹生,匆匆地走到东廊,只瞧见一所前庭后院齐全了的院子里,一堆内务府的工匠忙前忙后,又是搬柴炭,又是休憩烟囱。 俄而一声接过响起,便见一堆宫娥,足有一二十人提着篮筐,将足足四十几种新鲜花草采撷了过来。 只瞧见那花篮里牡丹、芍药大如玉盘,蔷薇、玫瑰带着露水,茝兰杜若青翠欲滴,就连那寻常得很的薄荷、艾叶枝叶也肥厚得很,一眼望去,就不像是沈家园子里疏于打理的花草,倒像是行宫里精心养下来的;再瞧没提篮子的怀里也抱着锦盒,一缕缕的香气从锦盒里传出,像是龙延香、麝香等香料。 “殿下,花草送来了。”那为首的宫娥叫了一声。 这才瞧见,换了一身团花刺绣大红袍子的傅韶璋背着手,领着沈幕、沈著、尹太监走了过来。 傅韶璋捻起一朵牙白的兰花闻了一闻,摇了摇头,又捻起一朵芍药花来,忽然瞧见了延怀瑾、黎竹生,冒出来一句,“有那玫瑰露还不够?” 延怀瑾不明就里。 黎竹生心里一闪,心道这位饱食终日的纨绔,竟然防范起他来,忙拜了一拜,“听说殿下这边有要紧的事,不知道有没有用得上草民的地方。” 傅韶璋背着手,转着那一朵紫红的芍药,笑道:“我哪里敢用你?我这穷得厉害,正想法子赚钱呢,用不起你们这些帮闲的行家能手。”他原本就算不明白,如今瞧尹太监轻易地就从延家讨了一万两银子回来,也大约明白黎家是用什么法子借势赚钱了;况且,黎竹生是傅韶琰的人,他昏了头才用他。 黎竹生也不见气恼,笑道:“既然如此,草民告退了——草民就在前面,倘若殿下有用得上的草民的地方,吩咐一声就来。” 延怀瑾瞧黎竹生走了,也要走,偏被傅韶璋一句“延家表哥也要走吗?”留了下来,余光瞥见黎竹生走了,这边的大门立刻紧紧地关上,竟像是妨着谁一样,才这般想,就听门上响了两声,如初隔着门喊:“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关着门?殿下,我是四妹妹的三姐姐,替四妹妹送了薄荷茶来。” 傅韶璋蹙眉。 尹太监嚷嚷道:“三小姐回去吧,二小姐已经送了莲子羹、萝卜糕来了。”又不低不高地说,“虽我们殿下不讲究规矩,可也不能这样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一声后,门外就没了动静。 沈著尴尬着,尹太监倒是没有顾忌地说:“四殿下送给四小姐的玫瑰露叫他们得了去还不够?还这样眼热地巴巴来盯着。” 延怀瑾一听,这才明白傅韶璋为什么防着黎竹生、如初,心想那一对还没成亲的公婆果然精于算计;但不过是些玩物罢了,傅韶璋身为皇子还这样珍而重之地防着人,也实在叫人瞧不上。正想着,见尹太监给他递眼色,忙走了过去。 “有劳阁下,瞧着家里有没有这些东西,若有,只管拿来;用完了,依旧还给你们。”银太监悄声地说,就递了一张单子给延怀瑾。 延怀瑾接了单子,不好当着尹太监的面看,心想家里就算没有,也要替他借来不可,眼睛扫向不住看花朵的傅韶璋,见尹太监脸上没了喜色,料到延怀瑜已经安抚过他了,就低声问:“这是做什么呢?” 尹太监嘿嘿地一笑,“胡闹罢了,要问做什么,哪个知道呢?” “……娘娘当真不管?”延怀瑾蹙眉,若是将来龙椅交到了这样的人手上,他们这些做臣子百姓的,可都要辗转难眠了——瞧那些宫娥提着花篮站着,可见皇后的放纵。 “娘娘说了,也没哪个一抬手就从大事做起的,总要从小事开始做起;如今殿下能认认真真干一桩事,就且叫他办去。”尹太监拢着手,催促延怀瑾向外去。 延怀瑾只得走到外面,一路走到前面厅上,望见黎竹生果然正跟沈幕、沈知容说话,还没离去。 黎竹生抽空,悄声问:“四殿下究竟做什么呢?” “不知道呢,你瞧,尹万全就要我回家拿了这些东西来。”延怀瑾取出条子,递给黎竹生看。 黎竹生瞧了瞧,都是些银挑子、银模子一类阔绰人家约莫会有的东西,瞧不出傅韶璋要做什么,倒是瞧出尹万全又要坑延怀瑾一笔的样子,不便说明,一面送延怀瑾走,一面吩咐小厮,“去汇贤雅叙叫了四桌酒席来吧,另外回家说一声,晚间我便不回去了。” “是。” 延怀瑾瞅着黎竹生像是一定要弄明白傅韶璋做什么的样子,拿了条子,骑马赶回家,禀告了母亲后,领着人去了银器房,将银挑子、银模子一类的挑好,瞧见条子上有几样家里没有,打发人去亲戚家借了,又赶向沈家,只瞧见天已经黑了,沈家里有黎竹生送的酒席、延家的小戏子,早已经热热闹闹地吃酒听戏去了,将东西交给了尹太监,随着吃吃喝喝了一场急,一更天时打马回家,果然听说沈家的嫁妆都交托给延家、黎家办了,心想明明是沈家的亲事,劳累的反倒是延家人了。 过了两日,延怀瑾不耐烦瞧家里罗唣着商议如何给沈如斯置办嫁妆,恰见黎竹生又来约着他去沈家,也好奇傅韶璋大张旗鼓的做什么,就干脆地一同过去,今次,黎竹生识趣的不向东廊院子里去,只随着周姨娘暗暗地去瞧西廊那的空屋子。 延怀瑾倒是进了东廊的屋子,瞧见傅韶璋带着沈著、尹太监蹙眉挑选花朵,左右徘徊踌躇不定的,竟跟两日前一样,一点进展也没有。 尹太监实在忍不住了,走上去说:“嘿,我的小祖宗!那边烟囱、炉灶都弄好了,你这边慢慢地选着,倒是叫人先忙起来呀。” “我没选好,他们忙什么?”傅韶璋蹙眉,他一句话说下去,就把能用的不能用的都叫来了,可事到临头,望见怎么多的花朵,一时间又挑得迷了眼睛,不知道要用哪几种花朵去做那‘花露水’。 沈著站在边上,摸着下巴说:“我妹妹那边胡闹的时候,把那薄荷、桉树、香樟、肉桂等等,都蒸了油出来用蜡封着,不如,先拿来叫内务府的工匠们试着弄一弄?那边弄着,殿下这边悠哉地挑着?” “那万金油的味道,实在呛人,我是想不出谁家的女儿肯把那味道弄到身上。”傅韶璋说着话,又听见敲门声,蹙眉道:“那一对刁钻的老三还不肯走?” 隔着门有人一阵笑,接声说:“刁钻的老三走了,憨厚的老四来了。” 傅韶璋一听是如斯的声音,忙摆手叫人开门,果然望见如斯穿着一身靛蓝的衣裳,扶着丫鬟如意的手走了进来。 傅韶璋蹙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病还没好,怎么就过来了?” “……趴了一夜累死了,还是走一走轻松自在。”如斯说着,走到那四十几篮子的花朵前,瞧见花朵上还带着露水,又是一大早采摘了送来的,撷了一朵美人蕉,就去尝花蜜。 傅韶璋瞧见她嘴里咬着一根鹅黄的花蕊,想起那木香花下的情致,心里一动,望见她脸色好了许多,想着病根子就在背上,已经背上总算有人好生替她料理了,这病多半也就好了,“你瞧,挑什么花最好?” “也别先要什么花了,捡着金银花、薄荷、艾叶先蒸馏了试试炉子吧。”如斯吐出那花蕊,头一侧,才看见延怀瑾,“谢谢你送的画。” “不必客气。”延怀瑾拱了拱手。 傅韶璋纳闷延怀瑾几时送的画,也不多问,就吩咐宫娥、太监道:“去宫里,弄了金银花、薄荷、艾叶来。”就对如斯道:“随着我去瞧一瞧炉子?” “走吧。”如斯含笑道,也不去做那立牌坊的事,待傅韶璋在前面走着,就在后面跟着,望见这所院子后面的七八间屋子都用了起来,随便地进了一间,就有在内务府效命的两个手巧太监守着,瞧着他们那炉灶精巧得很,竟不逊于她前世百无聊赖时随着哥哥去瞧的自家厂房。 那两个小太监望见傅韶璋来,赶着行礼问好,面对如斯,也从容地喊了一声小姐。 如斯扯了扯傅韶璋的袖子,离了这间屋子,又一连看了两间,便站在一棵不住往下落松针的松树下,笑道:“你实在该打。” “我又哪里不入你的眼了?”傅韶璋也不气恼,瞅见她嘴唇重新红润起来,嘴角勾着一点鹅黄花粉,煞是娇俏。 如斯抱着臂膀,笑道:“我是内行人,一瞧就知道。今次你错的大了!” 傅韶璋被她唬了一跳,忙道:“我哪里错了?” “都说了我是内行人,你这香料铺的东家,要做出新香来,放着现成的人才一堆不用,自己个对着那些花儿朵儿的发愁,实在可笑。”如斯笑道。 傅韶璋笑道:“你这就冤枉我了,他们倒是会做香料,但做出来的不是香饼子,就是香粉……”话头戛然止住,悟性极高地说:“说来,那玫瑰露,虽说是吃的东西,但也是玫瑰的精髓所在,那香香甜甜的味道,洒在人身上,也十分使得;只可惜洒在身上没多大会子,就没了香味,倘若设法留住那香味……” 如斯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这悟性,倒也不辜负‘大智若愚’四个字。” 傅韶璋一拍脑袋,“随你嘲笑我这长相去。这次当真是我错了,瞧我这忙活了几天,下头人被指挥得团团转,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呢。料想他们都是各中行家,等我说明白了,不用我费心,他们就献上妙计来了。”手指一伸,好似无意地碰到如斯嘴角,抹了那一点鹅黄,因这边都是太监,便放心地留下如斯来瞧,自己个去寻了内务府的老工匠来说话。 如斯瞧他兴冲冲地走,不禁哑然失笑,才要去其他屋子瞧,就见傅韶璋去而复返,又拉着她。 “你去见人就是,何必拉着我?” “你不是自命为内行人吗?”傅韶璋笑着,只觉再没规矩的事也做了,也不怕谁瞧了去,拉着如斯就向工匠歇着的倒座房走。 隔着一扇窗子,小李子心噗咚噗咚地跳着,心想就算皇后不计较,傅韶璋、如斯两个也该避讳一点,望着躺在藤椅的,皇后身边的太监吴六全,笑道:“公公,您老人家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吧。” 这一间屋子里装满了各色的香料,混淆在一起,浓郁得也不惹人生厌,吴六全嘴里叼个茶壶,含笑道:“你这混小子,咱们皇子妃指点殿下上进这样的事,你不替皇子妃声张开,还要瞒着娘娘?这嘴里说出什么话来,不在眼睛里瞧见了什么,只在心里揣了什么事。你小子一句话,就把你那浅薄的道行露出来了。” 小李子一听,立刻眉开眼笑了。 第47章 贵女如斯 “吴六全,小李子,都死哪去了?”尹万全抑扬顿挫的声音乍然响起,屋子里论年纪论资历都比不得尹万全的吴六全、小李子慌忙跑了出来。 “尹公公,殿下有事要找我们?”小李子慌忙地问。 尹万全背着手道:“殿下跟四小姐说话,只说若有那花露水,不用个玻璃瓶子装着不好看,要打发人回行宫,问一问有没有会做玻璃瓶子的工匠?” “哎呦,怎么又想到这个了呢,”吴六全将手一拍,“都知道娘娘们兴许会用到香,才带了造香的来,谁能料到在这泰安,殿下还要人当场做起玻璃瓶来?”下巴对小李子一点,“你去,回了行宫,各处走一走,把能弄来的玻璃瓶子都找来。我原是内务府提上来的,就随着尹公公去跟殿下说话。” “是。” “走吧。”尹万全抱着拂尘,走开了几步,瞧见一队工匠挑了薄荷去洗,狗这嘴角看吴六全,“瞧着咱们殿下越发地会玩了。” “那可不?”吴六全才不会缺心眼地嘀咕些玩物丧志的话,双眼锃亮地吐出溢美之词,“瞧着前两天殿下还到处胡闹,如今竟然也出息了。”随着尹万全走到倒座厅窗子外,隔着窗子一瞧,就瞧见沈四小姐捧着一碗女儿茶坐在椅子上,四殿下背着手,在一堆垂手站着的工匠前走来走去。 只听傅韶璋一边走,一边沉吟说:“瞧那玫瑰露颜色这样鲜亮,合该拿了剔透的玻璃瓶子装着,这样才鲜艳夺目;但一眼叫人瞧见里头的东西,太过直白,一不显得珍贵,二也失了趣味,不如拿了巴掌大的烫金锦盒装着。” “殿下为何要巴掌大的?”一个下颌点缀着稀稀疏疏两根胡须,净身不大干净的工匠问。 傅韶璋手按在如斯坐着椅子扶手上,含笑道:“巴掌大,才能掩人耳目地送人。” “咳。”老工匠咳嗽一声,爱惜地抚摸着两根胡须,略皱了一下眉,心想这位四殿下真是不务正业,折腾那香水,不说孝敬给太后、皇后,反倒想着如何跟女子有私情时,暗送人礼物。 如斯镇定地捧着茶碗,抿了一口清茶,既然傅韶璋脸皮这样厚,她也不客气了,就道:“若要锦盒,倒不如叫人做了纸匣子装着,更轻巧,况且,纸匣子上不写诗,只题两个字,也不必那红红绿绿的锦盒风雅。” “题两个字,两个字就能传情?”傅韶璋靠着如斯的椅子站着,脉脉含情地看她。 “若想传情,一个字足矣。”如斯握着帕子,手指在扶手上写了一个字。 傅韶璋瞧她写了个“璋”字,微笑道:“哪有直白地写人家名字的?据我说,世间有那么种香草,怕那花露水的味道,也有千百种,有喜欢玫瑰的,也有喜欢薄荷的,倘若送得不合人家心意,反倒把好事做成了坏事。合该弄出轻薄的香纸来,叫人家女儿暗暗选中了合心意的花露水,再……” “咳咳!”隔着窗子,吴六全、尹万全忍不住握着拳头挡着嘴唇咳嗽起来,互相谦让着走进来,瞧见那一堆工匠个个皱着眉头,心想傅韶璋是要教得大江南北的少男少女私相授受不成? “那香纸,你们可做得到?”傅韶璋不大耐烦理会吴六全、尹万全,只蹙眉盯着工匠们看。 “回殿下,这没什么好犯难的,只要殿下要,小的们就造的出来!”吴六全偷偷地望了一眼如斯,心道好个厚脸皮的小姐,叠着手走过去,微笑道:“那纸匣子,小姐要什么花样的?便是金丝、银丝,小姐要,小的也能给小姐镶嵌上去。” 如斯捧着茶,微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能做到了,但费上几十个人的力气,去做了一个纸匣子来讨我的欢心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又简洁又不简单,能摆在外头卖的。据我方才听着你们这些内务府的人说话,听着人人都是人才,偏人人都走火入魔了,一个个只求着在花样上求新求异,都盼着做出个巧夺天工的物件讨上头的好;却不肯在工艺上费脑筋推陈出新,要不然,怎么在战国时,就有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在汉朝时,就有粉蓝玻璃盘,到了眼下……” “小姐,咱们眼下的玻璃物件比那战国、汉朝时还要好呢!小姐不信,就瞧吴公公腕子上的玻璃念珠,真是五光十色,光彩照人。”那下颌上留了两根胡须的太监,一副好迂腐模样地摇头晃脑。 吴六全既然是内务府提拔上来的,心里就怕如斯瞧不起内务府,忙取下腕子上的玻璃念珠递给如斯瞧。 如斯瞥了一眼,瞧那玻璃念珠红红绿绿的,仿若露珠一般,微笑道:“咱们的烟花也五光十色,光彩照人呢,难道就比西洋人的火炮厉害?据我说,一样东西厉害不厉害,就看它的价钱了。一样是宦官,人家蔡伦之所以留名青史,是把那纸张的价钱压下来了;你们要有能耐,就把那玻璃的价钱压下来试试。” 吴六全这腕子上的玻璃念珠,可是在太后跟前显摆一下,太后都要夸赞的,瞧如斯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心道这破落户的皇子妃倒是不好对付,他生得十分瘦削,又长了一张雷公脸,将身子一弓,好地一只大马猴一样凑到如斯跟前,微笑道:“小姐,不是小的有意冒犯你。这皇家用的东西,价钱压下来了,人人都买得起,岂不是乱了尊卑,叫皇家折了颜面?” “这还叫折损了颜面?瞧你们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们造不出七层八层的高楼。”如斯拖着脸颊,手指转到耳朵上的一枚琥珀竹子。 尹万全含笑道:“小姐这话就错了,不是不能,是不敢。什么官位什么身份能造多高的楼,律条上都写着呢,我们虽然能,可也不敢呀。” 如斯听这话再扯下去,少不得要扯到杀头的话上了,手上捧着茶碗,瞅着尹万全、吴六全,并那下颌上两根胡须的太监吴师山微笑。 尹万全、吴六全、吴师山也意识到了下头的话说出来就成了杀身之祸,于是垂着手,缄默着就也望着如斯笑。 “你们的意思,若是没了那……” 傅韶璋一开口,就听尹万全、吴六全、吴师山齐声叫道:“殿下使不得!”,如斯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呢?”如斯嗔了一声,望着三个老太监道:“别将话扯得太远,如今只说那玻璃瓶子、香水、纸匣子,这可没犯什么律条吧?”只觉手心下一阵的痒,瞧傅韶璋笑嘻嘻地拿着嘴去拱她的掌心,忙将手放了下来,将手心在裙子上擦了一擦。 吴六全微笑道:“虽不犯律条,但如今,不管是玻璃还是旁的,最好的能工巧匠都呆在咱们宫里。说句冒犯的话,哪一天,上头人不喜欢玻璃了,咱们大□□造玻璃的技术,都能一下子断送了。殿下、小姐要真心拿了那玻璃出去发卖,就算不犯律条,也该问过了太后、皇上,也该打点了宫里人,不然,有人下起绊子来,说殿下偷宫里的东西发自家的财,人人都要去内务府‘偷’,我们内务府的人也难做呢。” “……打点太后、皇上?”傅韶璋嘴角牵了牵,太后那倒是好说话——据尹万全说,太后埋怨天元帝给他定下这门亲事,一直在想法子补偿他呢;但天元帝,倘若把话说了,天元帝不怪罪他不务正业,也要说一句经商是下九流的事,数落他自甘下贱。 如斯瞧傅韶璋愁眉不展的,就说道:“还不曾瞧见过世上谁嫌银子脏的,你先把东西弄出来,再叫皇上给算一算,能赚个多少银子。若皇上瞧着能大赚一笔,他还有什么道理拦着不许儿子发财?” “……也只能这么着了。”傅韶璋点了点头,催着吴六全、尹万全、吴师山去替他做香水去,向如斯身边椅子上一靠,摸着嘴角道:“我原先以为这些太监只会阿谀奉承,万没想到,他们也是有真才实干的。只可惜,被我们这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压制住了,才没有一展雄才的机会。” “那可不,我瞧着……”如斯手指弹了弹茶杯,戛然止住话头,便拿着手去整理他发髻。 “瞧着什么?”傅韶璋追问,瞧外面没人了,待她要把手收回来,忙握住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揉着。 如斯微笑着摇头,见傅韶璋一直盯着她看,才在傅韶璋耳边低声说:“瞧着他们都被你们家的给害了!” “他们被我们家给害了,你可没叫我们给害了吧?”傅韶璋趴在扶手上,望见如斯身上水红的裙子下露出一点点缀了碎玉的鞋子尖,便轻轻地提了她的裙子去看。 “那可未必。”如斯抽回自己的手,揉了揉不住发烫的耳垂,“延家的小戏子还在,我听她们唱戏去。”站起来走一步,见傅韶璋扯住她的裙子,笑道:“快松开了,我也该叫人给我换药了。” “……你不情愿嫁了我?”傅韶璋松开如斯的裙子,背靠着椅子,将腿长长地向外一伸,苦笑道:“原来崔莺莺、张生长亭一别,最好再不相见。想那张生进了京,开了眼界,觉得莺莺也不过如此;想那莺莺回过身来,只觉张生举止轻浮,待她如此,也未必不会这样待其他女子。所以,依依不舍地一别后,两边的情意就都减了。” “秋风要来了吗?你这异乡人怎么那么多的无谓感慨?”如斯轻笑一声,见傅韶璋耷拉着脸,就走过去扯他的嘴角。 傅韶璋伸手将如斯的手拍开,“你说我在伤春悲秋?我可没那伤春悲秋的闲情逸致。据我说,是你还把你我之间,当做一场露水姻缘;且,在你心里,我是累赘吧?若没了我,你这行家就算一时困窘,也能找到发财的时机翻身吧?” “你这是什么话?”如斯蹙眉,不耐烦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 “我一句话说到你心底去了,你不把话说明白了转身走什么?”傅韶璋站起身来,猛然抓住如斯的手臂,“我性子急,也没功夫去捞你心海里的针!” 如斯挣扎了一下,见挣扎不开,冷笑道:“谁要你海里捞针了?好端端的商议着事,你怎么就恼了?我若巴巴地说心甘情愿被你们家害,反倒显得我趋炎附势。”用力地要把傅韶璋推开,却见他越握越紧,索性将剩下一只手搭在傅韶璋脖子上,瞧他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所以,你当真没想过嫁给我?”傅韶璋蹙着眉,眼里没有泪光,脸颊却微微地发白。 如斯看着他,“到了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但对我很重要。”傅韶璋松开了手。 如斯揉着手腕,瞧手腕上红了一片,低着头看着脚尖,勉强地笑了一笑,“虽对你很重要,但……我这一病,婚事就仓促地定了下来,这几日只顾着为生计发愁,连太监的银子都要算计……” “所以,你的心,还停留在跟我及时行乐上?”傅韶璋聪慧地领悟到她的意思。 “是。”如斯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想到这稚嫩的人,成了她小半辈子的倚靠,且就算成了寡妇,也过不得她上辈子的逍遥日子,不禁惆怅起来;但虽惆怅,也明白若叫傅韶璋跟她的情意淡薄了,她的日子就难过了,于是微微地一噘嘴,娇俏地笑道:“我不要这四殿下,快还了我四大爷来。” 傅韶璋一直冷着的脸终于融化了,心想她虽不情愿嫁他,但终究是喜欢他的,低声道:“明儿个黄昏,去芭蕉坞等着我。” 如斯连连地点头,趁着这会子傅韶璋心情好,连忙地向外去,走到外面厅上,瞧沈著随着工匠忙前忙后,便扶着柱子长吁了一口气。 “不是跟四殿下在一起吗?怎么离了他,就摆出这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厅上没人,延怀瑾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又露出世家子弟的倨傲。 “你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吗?”如斯纳闷延怀瑾怎么还在,握着帕子穿过这厅,就向外走,蹙眉想着举案齐眉就罢了,瞧傅韶璋那意难平的较真模样,若是下次他再追问,干脆就来一句已经心甘情愿得了。 “你都以身伺虎了,还怕?”延怀瑾生怕露出讥诮的神色来,忙伸手捂住嘴角。 如斯笑道:“先前不怕,如今怕了。”不耐烦多理会延怀瑾,依旧向外去,走到自己那抱厦里叫胡氏给她换了药,趴在床上,正思量着明日在芭蕉坞里怎么笼络住傅韶璋——想到笼络二字,心里对这亲事越发地不情愿了;有了婚约,牵扯多了,她也觉得不如早先自在。 “小姐。” 如斯抬头,觑见绿舒哭丧着脸走来,蹙了一下眉,甄氏不是说绿舒几个总在生病,要将她们撵出去吗?“你病好了?” “是,小姐跟四殿下……”绿舒欲言又止,不明白她病了一场,病好了,怎么如斯就跟傅韶璋有了婚约。 “你可把我害惨了。”如斯趴在枕头上,瞥了绿舒一眼。 绿舒一怔,忙矮下身子到如斯跟前,“小姐,莫非是因为绿舒没有……” “正是,谁叫你不肯依着二殿下的话行事。不然,若有了你,四殿下也不会急色地盯上我。”如斯瞧了一眼形销骨立的绿舒,蹙眉想绿舒定是在黎竹生的说情下,才能回来,于是看着绿舒干涩的双眼,问她,“莫非,黎家送了什么信来?” “……没有。”绿舒忙转开头。 “当真没有?可恨,那黎竹生送了信,叫我去园子里见二殿下,偏二殿下没瞧见,遇见了四殿下!”如斯作势重重地一锤枕头,整着衣襟坐起身来。 绿舒错愕了一下,微微地咳嗽一声,瞧自己的肺震得一阵阵地疼,疑心如斯也成了傅韶琰的弃子,不然黎竹生怎么敢……但心里不敢全信了如斯,毕竟方才黎竹生悄悄见她时,可是说傅韶琰因这意外,很有些意志消沉呢,她姑且试一试如斯,“小姐,二殿下如今在院子里香樟树下等着小姐,小姐要不要去一趟?” “当真?”如斯心一跳,傅韶琰不是被困在行宫了吗?此时去见傅韶琰,也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顾不得细想,先走到衣柜边,翻看衣柜里的衣裳,拿了一身石榴红裙,问绿舒,“这个好吗?” 绿舒瞧如斯一副女为悦己者容的模样,形容不似作伪,就静静地听她指派,替她梳头涂胭脂,涂着胭脂时,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噗咚一下跪下,“小姐,你见了二殿下,怎么说?” “怎么说?”如斯怔了一下,脸上装出来的喜色一收,“对呀,我见他,怎么说……那黎家的人是他的亲信,就算说了,他也未必肯信。” “不是,”绿舒抬头看着如斯,“小姐,你就没想过,是二殿下算计了你?小姐跟四殿下成亲,对二殿下可是大有好处。” 如斯心想好个机灵的丫头,竟然试探她,亏得她没做出诚惶诚恐不敢去见傅韶琰的模样,先啐道:“住口,不要胡言乱语!”随后自己夺了胭脂,不住地向脸上涂抹。 “小姐……绿舒也是险些死了,才看穿了二殿下的面目。小姐如今再去见二殿下,怕二殿下说的,就是叫小姐监视四殿下!奴婢方才遇见黎竹生,那黎竹生可是就要奴婢盯着四殿下,打探四殿下在做什么呢!”绿舒原本对傅韶琰忠心耿耿,但如今险些死在如斯屋子里,多少的忠心都消磨没了。 如斯心笑黎竹生还不死心,这是要把所有财路都揽在手里头呢,只觉黎竹生的算计也算是阴错阳差成全了她,手指上捻着胭脂,就怔怔地看着绿舒,“你怎么……二殿下怎么会……” “小姐醒醒吧,二殿下一直在利用咱们呢。”绿舒握住如斯的手摇了摇。 如斯遮住脸,流下两滴眼泪,“我还等着他设法,把我救出去呢——那四殿下只知道弄花朵,将来能有个什么作为?”遮住的眼睛弯了起来,这绿舒总算来投诚了。 心里正欢喜着,忽地听见屋子外如意喊了一声“四殿下”,心里吓了一跳,走出屋子,瞧见柳条编的筐子里一堆美人蕉洒在地上,傅韶璋的背影已经飘出去很远,心叹还是规矩点好,讲究规矩了,她就不至于才按下了葫芦就浮起了水瓢。 第48章 贵女如斯 如意瞧着一地的美人蕉莫名其妙,绿舒眼珠子忐忑地转动着,急等着跟如斯商议着对策出来,毕竟,她若离了傅韶璋,就只能跟着如斯了。 “都收拾了,叫了小戏子来唱戏听。”如斯丢下这一句,转身就回了房。 如意、绿舒两个对视一眼,心想着如斯在养病,叫了两个小戏子来唱戏也无妨,于是赶紧地就叫了小戏子来,点了一出《武家坡》,就一面做针线,一面去听。 如初过来时,恰瞧见如斯两不耽误地歪在榻上,嘴里嘿地一声笑着走进来,坐在如斯身边,拿着手向她身上一推,“你倒是悠闲自在。” “你很忙?”如斯笑。 “果然拿大了,也不客气地喊一声姐姐。”如初嗔道。 如斯微笑道:“姐姐不见外地跳进来,我若可客客气气的,反倒外道了。” “不跟你斗嘴了,”如初额头上的纱布早拆了下来,拉着如斯坐正,瞧见她手上捧着的绣绷子上绣着两朵并蒂莲,匆匆地夸赞一句“到底是你的手艺好”,便亟不可待地道:“四殿下到底弄什么呢?若论起权势来,咱们泰安自然延家最大;但论起富贵来,黎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不管四殿下弄什么,只要支会一声,黎家绝对帮的上忙。” “出头的橼子先烂,谁家不想着守拙,偏你还来替黎家争荣夸耀。”如斯低着头,依旧穿针引线,不理会如初这话。 “四妹妹!”如初着急地喊了一声,面上堆着笑,抱着如斯的臂膀不叫她做针线,“好妹妹,怎么没改姓,就先见外了呢?” “好姐姐,怎么没改姓,胳膊肘就向外拐了呢?”如斯微笑,在如初耳边道:“我劝你们公婆趁早死了这心吧!四殿下折腾这个,可是在宫里人眼皮子底下呢。宫里人都等着瞧他弄出个什么花样来,你们偷了去,就算四殿下不言语,宫里人也要嫌弃你们太过钻营。” “……据说,是叫了一堆宫里造香的来咱们家了?”如初把如斯的话当了耳旁风,只觉如斯的态度松动了,就赶紧地追问。 如斯冷笑了一声,才要说话,只瞧见帘子一打,如是蹙着娥眉走进来。 如是手上还扶着帘子,就对如意道:“你替我去东廊走一走,遇见了双泓,就跟她说,我被四小姐留下做针线呢。” “是。”如意疑惑着,见如是递了一把钱过来,忙接了钱欢天喜地地向外去。 如斯拿着针在鬓间搔了搔,跟如初对视一眼,纳闷如是怎么也不请自来了。 如是在如斯左手边坐下,一句话不说地,就拿了箩筐里的丝线打络子,听小戏子唱着,打了个一个梅花络子,一抬头望见如斯、如初两个都盯着她看,脸上微微地泛红,羞赧道:“还不是你们两个惹出来的事……一个个都疯魔了一样,什么脸面、体统统统都忘了。”手指上缠着丝线,轻轻地一咬嘴唇,“四殿下在,黎家三少爷也在……不能请他们回避吗?” “若回避,二少爷也要回避吗?”如初打量着凤氏不在,挤兑了如是一句。 如是猛然站起身来,知道如初说的二少爷,是延家二少爷,瞪着如初,“你也取笑我吗?”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又不曾小瞧了你们,你们反倒先小瞧了我。”瞥了一眼延家的小戏子,心想笑话都叫人家看了去。 “对不住得很,一句玩笑话,二姐姐快别当真。”如初胳膊肘捅了如斯一下,忙跟如斯一同拉着如是,把如是按在榻上,摆了摆手,叫小戏子退出去,握着如是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当真只是玩笑而已!” 如是气得脸颊春桃一样地绯红,红着眼圈说:“一家子都疯了!竟像是错过了这一次,再发不得财一样。任凭我怎样跟祖母、父亲、母亲说叫别家男人在咱们后院里进出不好,也没个人有胆量去跟宫里的人说话。四妹妹,我劝你一句,为了以后好,还是赶紧地求了宫里送个嬷嬷来,正经地学规矩吧——不是我给你泼冷水,瞧皇后的意思,倒像是冷眼旁观,等着你自生自灭呢。如今不在宫里,兴许四殿下不嫌弃你;一旦进了宫里,到处都是错,四殿下被你连累个三四次,多深的情意都消磨殆尽了。” “二姐姐的话很有道理。”如斯轻轻地点头,心里不以为然,进了宫,人家要找她麻烦,绝不会是因为懂不懂规矩这些肤浅的事。 “还有你,别以为西廊那边的动静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心眼灵活的人,就怕太灵活,露了锋芒出来,七早八早地就叫人算计上了。”如是又去教训如初。 如初嘴角抿着,心里也是不以为然,若黎竹生的东西还有旁的地方放,哪至于要放到沈家里来?嘴上连连答应着,微笑道:“我们都有不是,都该改了,就不知道二姐姐这十全十美的人,将来要便宜了谁家?” 如是怒极反笑道:“我是好意才提醒你一句,你不听就罢了,还来挖苦我?”话音才落,就见金锁隔着门问“二姑娘在这吗?” 金锁问着,就蹙着眉头走了进来,嘴角扯动着,连连给如是递眼色,叫她去外头说话。 “事无不可无对人言,就在这说!”如是以为又是凤氏糊涂地叫她去亲近延怀瑜,冷着脸丢下一句,瞧绣绷子上的并蒂莲不痛快,望见引枕上的□□燕更不痛快,只拿着眼睛盯着地上看。 “当真在这边说?”金锁犹豫着看了一眼如初、如斯,见如是坚持要她在这边说话,就走近两步,低声道:“大小姐要不好了,她现在吊着一口气,要见夫人、小姐呢。” “大姐不好了?”如是惊愕地吐出一句,站起身来就要随着金锁向外去。 如斯忙一把拉住如是,依旧叫她坐着,如今有了“沈如斯”的记忆,知道沈家的大小姐年纪比沈幕还大两岁,是沈家老太爷在时定下的亲事;彼时定亲的那户人家想着破船还有三千钉,就对这门亲事满意得很;谁知沈家老太爷一死,黎家大总管带着人离开沈家,这破船的架子也支撑不住了。于是那户人家虽没退亲,但迎娶了沈家大小姐进门后,便跟沈家断了来往。 如今沈家稍稍露出一点“东山再起”的苗头,那户姓白的人家便巴巴地送信来说沈大小姐不好要见沈如是的话,若说没算计,那才有鬼。 如初也握着如是的手腕,盯着金锁问:“咱们大小姐在白家五年,便给白家添了两子一女,人又聪颖,哪怕白家跟咱们家不对付,白家上上下下也敬重她得很。怎么冷不丁地,人就不好了?” 金锁道:“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料到哪一会子好,哪一会子不好?只是,”向外头瞅了一眼,捂着嘴低声地说,“夫人说多少年没见大小姐了,不去见她最后一面不好;但若见了……夫人说,大小姐是早就长了外心的,怕会为了她那两个小少爷一位小小姐,把二小姐算计到白家去。” 如是脸上涨红,撕扯着帕子,冷笑道:“越发地不像话了!咱们家几时成了抢手的宝贝,怎么人人都来算计?” 如初拍了拍如是的肩膀,对金锁笑道:“甭叫二姐姐去了,还是我跟着母亲出门,去见大姐姐最好一面吧。” “……不,若是最后一面,我们一母的姊妹,是如论如何都要去见一面的。”如是湿润着眼眶,微微一笑,“就算被人算计了去,好歹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比不人不鬼的强。” 金锁咳嗽了一声。 如是拍了拍如斯、如初的手,低头道:“我走了,料想走得迟了,连大姐姐最后一面都瞧不着了。” “……是。”金锁眼睛瞅着如初,巴不得心眼多的如初替如是走一趟。 偏如初被如是一句话挤兑得不吭声了。 如初瞧金锁带着如是走了,哂笑道:“竟然有这样糊涂的人!她瞧不上咱们不人不鬼,倒是心甘情愿钻进白家那火坑里去。据我说,白家巴不得大姐姐死呢,毕竟大姐姐当初做得太绝,闹得如今祖母也不肯见她;白家瞧大姐姐在,反倒拦着白家、沈家亲近,才想法子要逼死她,换了二姐姐去呢。” “说你心眼多,你偏多着心眼给人家看。”如斯托着脸颊,也觉如是太恪守那死规矩了,干脆不做针线也不听戏,就叫绿舒、双桥陪着她跟如初打了两圈骨牌,晚间留了如初在她这吃饭,又说起黎家的买卖来,直说到二更天上,周姨娘提着灯笼来接如初。 周姨娘将手上的灯笼一放,就虎着脸道:“大小姐没了。”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如初打小就跟沈大小姐不和睦,听见这一声,轻叹了一下,就赶紧地问:“大姐姐临终前,瞧见了二姐姐,说了什么话?” “……大小姐挣扎着给夫人、二小姐下跪,求二小姐照顾她留下的三个苦命孩子。”周姨娘待要对凤氏幸灾乐祸,又想二小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地就那么叫人算计了去。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初淡淡地说,挽着周姨娘的臂膀辞了如斯,就向外走。 如斯托着脸颊坐在窗子下,瞧如初跟周姨娘叽叽咕咕的,心想凤氏这下子要后悔逼着如是亲近延怀瑜了,一时也没睡意,走到书桌边,展开延怀瑾送的画,瞧上面青山孤远、绿水涟漪,像是一幅略值几个钱的画,赏鉴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到了抱厦外,远远地瞧见飞檐小楼上,一点烛光摇曳,听见三更的梆子声,举起手摆了摆,待烛火熄灭了,才向屋子里去。 一进去,就瞧绿舒狐疑地看她,略整了衣襟,低声道:“明儿个四殿下叫我去芭蕉坞,你替我选好衣裳吧。” “四殿下?”绿舒探究地望着如斯。 如斯微笑道:“你傻呀!如今二殿下握着我的把柄,该替二殿下打听的消息,还是尽量替他打听吧。” “……是。”绿舒迟疑着,就也答应了下来,窝在如斯床对面的榻上,瞧着呼吸平缓了的如斯,轻轻地走下床,到了如斯梳妆台边,蹑手蹑脚地翻看一回,又走到如斯床边,伸手向她枕头下摸索,摸出一个小罐子,拿到一边嗅了一下,闻见是青芷香气,心想到底是女儿家,到了这地步,还惦记着风流蕴藉的傅韶琰不肯忘怀。将罐子塞了回去,人又蹑手蹑脚地向榻上躺着,想着她千万要拦着如斯再跟傅韶琰联络,不然,她的这条小命,当真要没了。 一夜无话,次日金光洒满窗几时,如斯先向沈老夫人院子里去,瞧见沈知行、凤氏两口子愁容满面,沈知言、甄氏两口子忙得不可开交,请安问好了,要去瞧瞧如是怎么样,就向沈家大房院子走,半道上就被如初拦住了。 “快别去了,我才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如初眼睛向如是的屋子一瞥,“她一心要给咱们这两个不规矩的做榜样,端庄贤淑地在屋子里缝嫁妆呢。” “你何必再刻薄她?若不是咱们两个,她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份上。”如斯抱着手,只觉如是不该没事跟自己个过不去,虽不到跟傅韶璋约定的时候,但瞧着早晨的露水还没散开,衬得花叶草叶新鲜得很,便别了如初,领着如意慢慢地向园子里走,隔着大老远,望见柳堤下坐着一个人,大老远就认出是傅韶璋,于是打发了如意,便掐了一根柳条胡乱地编着小篮子走了过去。 “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如斯福了福身。 “你又做这怪样子给谁看?”傅韶璋盘腿坐着,微微地闭着眼,也不去瞧如斯。 如斯就在他身旁坐下,舞弄着柳条瞧水里的鱼儿去咬那钩子上的鱼饵,瞧见一阵涟漪泛起,忙道:“鱼上钩了!”瞧她这一声吵嚷后,傅韶璋还是不动鱼竿,于是那鱼儿一下子挣脱开,逃了去。 “你在生气?”如斯瞧傅韶璋又往鱼钩上挂鱼饵,轻轻地扯住他的袖子。 “是。” 如斯笑道:“虽不知道你听了哪句,但绿舒她是二殿下的人,所以我跟她说的话,当不得真。” “我之所以生气,是我料到你会以为我生气。”傅韶璋将鱼饵抛出去,干脆地将鱼竿拿着石头压着,“罢了,别再说这些了。瞧父皇、母后成日里孙庞斗智一样,我可不耐烦跟你斗智。你若以为我在生气,那你只管自己个惶恐不安去,反正我没生气。” 如斯瞧他耷拉着脸,将柳条垂到池塘里逗弄鱼儿,瞧他不言语,就也不言语,好半天,扯着傅韶璋的袖子道:“我给你说一个笑话,外国用指南针航海,中国却用它来看风水;西方人拿火药造枪炮,而中国人造烟花。” “哪里好笑了?”傅韶璋蹙眉,早知道如斯有些见识,就也不讶异她说这些话。 如斯微笑道:“怎么不好笑?人家说隔行如隔山,如今瞧着看风水的大可以去航海;造烟花的大可以去造枪炮。你这做香水的,大可以……” “可以什么?”傅韶璋静静地瞧着她往下诌。 “大可以,把那香胰子一并也造了。”如斯一时脑筋转不过来,想不出造个香水,能跟什么隔着一座山头。 傅韶璋微微蹙了下眉头。 如斯瞧自己个讨好他,他还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拿了柳条在地上慢慢地描画。 傅韶璋瞥见她在画他的影子,依旧耷拉着眼皮不理她,心想早先太顺着她了,才叫她越发地不把他放在眼里;趁着如今没有外人在,好好地教训她一下,于是瞧钩子上的鱼饵又被吃了去,便又往钩子上挂鱼饵,心想他这也是姜太公钓鱼。心里兀自得意着,忽然瞧见如斯将手里的柳条一扔,人就走了,嘴张了张,气得站起身来,一脚把鱼竿踢到池塘里,这一踢,望见地上画了一圈圈的影子,如今那影子已经缩到了他身下,抬头一瞧,那太阳可不挂到中天上。 “……你在跟太阳怄气吗?再耐心等一等,那影子一会就跑出来。”傅韶璋生怕当真闹僵了,机灵地想起一句话,就快走两步拦着如斯。 如斯心想哪里来的贱性子,有心讨好他,他不出声;如今要走了,他又来拦着,“走开,就因为咱们都不规矩,才逼得二姐姐去人当后娘去。” “什么后娘?”傅韶璋呆了一下,也不把如是的事放在心上,张开手拦着如斯,低声道:“你如今还想叫我给你下跪吗?” “你肯跪吗?”如斯冷笑。 傅韶璋果然直挺挺地站着没动弹,尴尬地望着如斯,瞧天上一片云投了影子下来,嘴角动了动,终于问:“咱们这是怎么了?又没人棒打鸳鸯,又没人从中作梗的,怎么两个人就闹了起来。” 如斯蹙了下眉,叹道:“你那么变化多端,我就是想跟你‘如影随形’,也追不上你的影子。” “傻子,当真跟影子干上了?我就坐你身边,丢开我,跟个影子不对付做什么?”傅韶璋瞧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如意,拉着如斯的手向芭蕉坞里走,低声道:“我带了琵琶来,你弹给我听吧。” 如斯点点头,抠着傅韶璋的手指,“今晚上我下厨,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弄那个做什么?没得沾上一身的油烟!”傅韶璋蹙了下眉,拉着如斯的手,挨近她两分,嗅着她身上香气,“等我亲手做出比如今世面上的胰子还细腻的香胰子来,你再去厨房吧。”想到她这般细腻的肌肤,得了滋润,越发地滑如凝脂了,就也不觉得做那香胰子是什么下三滥的行当。 第49章 贵女如斯 因吵了嘴,不管是如斯,还是傅韶璋,话里都带了两分小心翼翼。 在如斯,是一味贤良地弹琵琶、许诺亲手给的傅韶璋裁剪衣裳做羹汤,在傅韶璋,是一味豪气地许愿,要干出一番事业。 于是芭蕉坞外,杨柳依依,蜂蝶成双,还一派旖旎的风光。 芭蕉邬内,一双男女对面坐着,越坐越尴尬,不过几日前,才恨不得满世界的人都走开,叫他们清清静静地坐在一处说话;如今,恨不得满世界的人走来搭个讪,以搅乱这一室的尴尬。 “咳,”傅韶璋抓了抓头,心里纳闷当初躲着人时,那份窃喜那份紧张,怎么就没了呢?信口说道:“赶明儿个,把内务府造烟花的叫来,弄几个新式的枪炮出来。” 如斯手指在琵琶上拨了一下,瞅见水里的王八爬了上来,旁若无人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拿着眼睛向傅韶璋望去。 “……干脆,叫了看风水的来,打发他们航海去。”傅韶璋想到刚才在芭蕉坞外,心里还有点绮丽的念想,怎么进了这颇为隐秘的芭蕉坞,那念想就没了呢? 如斯拨弄了一下琵琶,柳眉上一阵的发痒,抬手一摸,摸出一点针尖大的黑虫子,“走吧,这边挨着水,虫子太多了。” “……前几日下雨,虫子不是更多?”傅韶璋坐在菱花窗下,翘着腿看向如斯,犹豫再三,终于问:“你觉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话有没有道理?”问完了,人不自觉地就已经正襟危坐了。 好小子,竟然有胆子拿了这话来问她!如斯瞥了一眼傅韶璋,抱着琵琶在背阴的窗下坐着,沉吟了一番,想着若要贤良,就该劝谏他两句;若要笼络住他,就该借着这话跟他打情骂俏,思来想去,说道:“有道理是有道理,但就算妾不如偷,在外偷了两回,也总要回家见妻妾的。” 傅韶璋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琢磨着也是这样,你瞧那男人在外头拈花惹草,送这个香那个粉的,可最终总要回家,要成块的金子、银子交给妻子收着。” “正是这么个道理,”如斯手指在琵琶上拍着,“所以,据我说,大可以不必理会那些莺莺燕燕,要偷的,由着他去偷,总之,人总会回来的。” “是金子、银子,总会回来吧?”傅韶璋戏谑了一句。 “谈钱伤感情,怎么总说金子、银子?”如斯听出他话里的火气,拍在琵琶上的手指越动越急。 “就譬如,先前给点碎银子,也不肯要,日后,金子、银子少个角,也要猜度腹诽一通。”傅韶璋心知,只要他走过去,调戏如斯一下,两人亲昵一番,眼前这厚重的尴尬,便荡然无存了,偏偏,他琢磨着第一次“情非得已”,第二次总要在洞房花烛下,这样才不辜负洞房里的龙凤双烛,于是只盯着如斯的脚出神,不向她走过去。 如斯听他的话大有深意,索性抱着琵琶,把那女孩子一旦严肃就不可爱的话跑在九霄云外,正色道:“这话不对。先前给银子,是亵渎了两厢情愿的真情一片,岂能跟日后居家过日子相提并论?若居家过日子,不给银钱,那就算个无能的窝囊废。” 傅韶璋两只手在地上一撑,借着那力道站了起来,“一样都是真金白银,有什么不能相提并论的?为了偷,用掉的银子,可未必比那交给妻的银钱少。” “虽不比给妻的少,但除非是养着那低三下四的烟花女子,从来没有捅破窗户纸,直接给真金白银的。”如斯心里不想跟傅韶璋针锋相对,但瞧他气势汹汹,就也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所以,至亲的,还是夫妻?因是夫妻,连层窗户纸都不必要了,大可以直接开口讨要银钱。”傅韶璋抬高了腔调,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怪,真是怪!在我们家,真金白银大可以类比成官爵。拿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来说话,妃嫔们给父兄要个官,大抵是兜着圈子,嘤嘤地说‘主上,妾家那哥哥空有一身的才干、满腔报效主上的心,偏运气不好,考不上科举,主上,您瞧该叫妾那哥哥做点什么好?’。若是母后为父兄讨个官职,就似你刚才跟我顶嘴一样,开口就说‘呔,你这窝囊废,没瞧见你大舅子、小舅子无所事事地在家闲逛吗?还不赶紧地给他们找个官做!’” 如斯听傅韶璋一下子掐着嗓子说话,一下子又粗着嗓门说话,笑道:“你这是无端端的臆测!我那‘窝囊废’三个字,是骂你的吗?” “不是骂我,又是骂谁?”傅韶璋走到如斯这边,夺了琵琶乱弹一气。 “你真是乱弹琴!”如斯站起身来去夺琵琶,傅韶璋退后两步,一面弹琴一边笑道:“呔,你这窝囊废!没瞧见你妻的妗子的甥孙子的大舅子、小舅子成天的游手好闲吗?还不赶紧地给他们个官做!” “又胡说,小心踩了王八!”如斯看他嘴一张,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绕开地上悠然自得的王八,跳着脚去夺琵琶。 “瞧我给你反弹琵琶——”傅韶璋两只手把琵琶往脑后举,一眼瞧见天元帝带着皇后,并他大舅舅吴迤士、大舅子沈幕、二舅子沈著都在芭蕉坞门口站着,脚下一乱恰踩到晒太阳的王八身上,那琵琶说轻不轻的,往身后一坠,整个人就向后栽倒过去。 “殿下。”沈著、沈幕忙跑来扶着傅韶璋,可惜迟了一步,只瞧傅韶璋重重地倒下,脑袋在木板上磕了一下。 “瞧瞧那王八有没有事!”天元帝耷拉着脸,万万没料到跟皇后打赌,来瞧傅韶璋是在沈家胡闹还是干正事,竟然听见这么一串不成体统的话,冷笑着,问皇后,“我的妻,你儿媳的兄弟的妹夫,是我什么人?” 皇后笑吟吟的,也不料傅韶璋跟人家女孩子打情骂俏,能连带着把她跟天元帝都兜进去,“我的夫,也不是您什么近亲,不过是你连襟的妻的外甥罢了,大可不必理会。” “哼!这王八有事没事?”天元帝背着手一甩袖子,瞧傅韶璋揉着头不言语,瞥了一眼如斯,心想世风日下,如今的年轻人还没拜堂,就先说起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 “回主上、娘娘,殿下脑后起了一个包,倒没什么大碍。”吴迤士心疼地傅韶璋脑后吹了吹。 “朕问王八呢,几时又问他了?”天元帝冷笑一声,看傅韶璋皮实得很,没有大碍,瞅见那遭了无妄之灾的王八缩着头向水爬去,恨不得把傅韶璋也一并推到水里头去。 “这是我舅舅。”傅韶璋心想天元帝骂他是王八,他自己也没占到便宜,缩着头领着如斯先把在中书省当差的吴迤士介绍给如斯。 “舅舅。”如斯福了福身。 吴迤士约莫五十上下,弓着身子望了如斯一眼,嘴角动了动,酝酿一会子,才酝酿出一个笑脸来,“好孩子,日后跟芬儿好生辅佐四殿下。” 芬儿?如斯听着,纳闷了一下,就丢开了不管。 天元帝瞧傅韶璋还有闲情给如斯介绍人,冷笑了一声,“梓童,今次,可是你输了。” 皇后神色不动,只瞧着天元帝道:“我的夫,您以为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有没有道理?” 傅韶璋、如斯,乃至沈幕、沈著、吴迤士都不料皇后会这么着去问天元帝,于是都拿着眼睛看向皇帝,等着皇帝说话。 傅韶璋想到尹万全隐晦地提起天元帝偷着去泰山时,没少偷人,忍不住耷拉下眼皮,把笑意藏住。 沈著、沈幕兄弟天生的厚厚双眼皮,不耷拉,也无精打采的。 天元帝瞅着三个无精打采的人,憋着一口气,心想皇后是存心跟他过不去?他这一国之君,还能当着儿子儿媳大舅子的面承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梓童怎么也说起这无稽之谈来了?自古以来,夫妻一体,只有那立身不正的王八蛋,才信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说话时,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傅韶璋。 吴迤士尴尬地道:“主上慎言。” 皇后笑道:“既然这么着,呔,我的夫,就把那赌约一笔勾销了吧。此外,也不必拿了窗户纸来遮掩了,你妻的妗子的甥孙子的大舅子、小舅子闲得慌,您瞧着,该给个什么官做?” 天元帝一噎,瞧他是被皇后绕进去了,若不答应,岂不成了窝囊废?蹙眉道:“你们两个,要什么官。” 沈幕、沈著兄弟两个游手好闲的,这辈子就没想过上进,也没想过要什么官,听天元帝问,不但不觉得欢喜,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郎舅三个,都是一样货色!”天元帝怒极反笑。 如斯忙扯了扯傅韶璋的袖子,傅韶璋揉着后脑,也不知道沈幕、沈著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才干,迟疑,就说道:“母后的夫,您缺银子不?” 天元帝眼皮子跳着,母后的夫?莫非,这混账还不认他做老子了?“若不是我妻的儿是个窝囊废,我怎会缺银子?” “你妻的儿子有发财的法子,虽赚不了几个钱,但……” 天元帝眼皮子跳着,抬手向傅韶璋后脑上拍去,“孽障,给你点好脸,你还蹬鼻子上脸的?” 皇后心疼地摸着傅韶璋的后脑,蹙眉道:“他总算是正儿八经地找您商量事了,哪有不耐心跟孩子说话,反倒打他一巴掌的道理?”扶着傅韶璋后脑,鼓励道:“好好地跟你父皇说话,别一句话,把父子两个的交情扯得八竿子打不着一样。” “听他废话?”天元帝冷笑一声,背过身去,瞧这芭蕉坞背山面水景致宜人,瞥一眼地上的琵琶,心想这孽障倒是会享受。 傅韶璋瞧天元帝看琵琶,忙将琵琶塞给如斯,酝酿着却不说话。 如斯瞧天元帝怒气冲冲的,抱着琵琶坐到菱花窗下,手指慢慢转轴拨弦挑了两下,便慢慢地弹了两下。 吴迤士知情识趣得很,走出芭蕉坞对跟来的太监拍了拍手,“主上要在这芭蕉邬共享天伦之乐,速速置办了酒菜来。” “是。” 天元帝听着琵琶弦音,心里静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听尹万全说,你们两个还会唱?” “是,父皇的妻、母后的夫这边坐着,听儿子唱给你听。”傅韶璋瞅见沈幕、沈著端了凳子来,就请天元帝、皇后向闻得见美人蕉香气的窗下坐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踱步到如斯跟前,开口就唱从如斯那学来的曲子,“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唱时,想到亏得他们没被棒打鸳鸯,就冲如斯一笑。 天元帝拿了一枚盐津的梅子向傅韶璋头上打去,瞧沈幕立刻递了给他擦手,低声对皇后笑道:“瞧这一对夫妻、郎舅,倒是把人家茶楼里的人手都凑齐了。” “这是,江南的小调吗?瞧这声音柔腻婉转的。”皇后舒坦地靠着椅子,略挨近天元帝两分。 “是江南那边的,朕曾在苏州画舫里——”险些被套了话走,天元帝唯恐皇后追问,捏了一枚梅子塞到皇后嘴里。 皇后微笑道:“主上,真金白银交来,妾身哪管是妾还是偷。”含着梅子,只觉儿子出息了,知道先讨好天元帝,再狮子大开口了。 这话,若搁在其他时候说,天元帝一定会猜度皇后的弦外之音,偏这话是儿子儿媳打情骂俏先说起来的,就因有这么个“典故”,温柔端庄的皇后那么一说,活像是跟天元帝打情骂俏一般。于是回头瞧皇后眉眼含笑的,便在皇后耳边低声说:“梓童放心,朕不过是在画舫里略坐了一坐。” “妾身明白,主上不是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自然遇不到年老色衰的琵琶女。”皇后听傅韶璋唱到“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时也学了人家把身子一拧,忍不住又笑又骂,“孽障,做了这么个古怪样子!” 天元帝瞧着也忍俊不禁,因皇后的话,心想那江州司马若不是遭到贬谪,那琵琶女若不是年老色衰,怕江州司马听不懂琵琶女的琴音,琵琶女也无心去弹奏那叫人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琵琶曲。可见,老也有老的好处。 比起一味把自己往年轻里装扮的沈贵妃,最忌讳一个老字的沈贵妃,这皇后的争宠手段,倒是高明得很。 “皇后,瞧不出,你这样用心。”天元帝拍了拍手,赞叹地望着喜笑颜开的皇后。 皇后瞥了天元帝一眼,心想这冷不丁地又夸她做什么?瞧傅韶璋弓着身子,戏班班主一样地走来,笑道:“亏得你们有心彩衣娱亲。” “不知道二位要听什么?”傅韶璋拿着手,翻看戏折子一样地拿着手在空中一翻,“《珍珠塔》、《玉蜻蜓》,随便二位点。” “唱一段《珍珠塔》吧,别唱那才子佳人,单把那姑妈先逢人就夸赞侄子一表人才,瞧侄子穷困潦倒了,便换了嘴脸的那一出唱出来。”皇后拿着手在面前一挥,只闻见一点清香弥漫开来,不用拂尘,那小黑虫便退散了,一时只顾着看戏,没在意那香气。 吴迤士站在一边,忍不住要咳嗽两声提醒皇后,但瞧一对帝后都在兴头上,就没胆量去提醒,心想人家的王孙公子,就算是串戏,也没串到父母双亲跟前,这倒好,堂堂龙子皇孙,不嫌下贱地扮作戏子来了。腹诽着,瞧傅韶璋掐着腰夸耀她娘家如何富贵时,拿着那水汪汪的杏眼向屋檐上一撩,活像是个市井中肤浅的妇人,一时也忍俊不禁,把半个身子躲在芭蕉坞外油绿的芭蕉中,不叫人瞧见他颤动的老骨头。 天元帝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真会作怪!”张嘴接了沈著递的一枚入口即化的蜜饯,瞧皇后都不怕作践傅韶璋点了戏,就也忘乎所以地道:“把那《白蛇传》里的法海的词,唱一唱。” 傅韶璋心里倒不觉委屈,只想着往日里说是“天伦之乐”个个拘泥着身份,如今大家乐一乐,索性把身份都抛开得了,于是指着如斯口口声声拿着法海的口吻喊“孽畜”。 如斯被他指了两下,疑心他“公报私仇”,听他又喊“孽畜”,便弹着琵琶,骂了一声“秃驴”。 “这是吴侬软语?瞧这一声骂的,就算是法海,也恨不得立刻回家生小沙弥去。”天元帝笑着在皇后耳边说。 皇后心想皇帝也老了,若年轻两岁,点的就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了,听着戏,就给吴迤士递眼色。 吴迤士机灵得很,立刻对赶来伺候圣驾的尹万全说:“打发人,速速置办了苏杭的菜肴来。” 尹万全答应着,赶紧地去了,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把那苏扬一带的菜肴都弄了过来,知道天元帝年轻时在苏州爱吃一样松鼠桂鱼,便特特地把这一样摆在天元帝面前。 “别唱了,坐下吃吧。”天元帝望着那松鼠桂鱼感慨万全,瞧傅韶璋、如斯坐下了,倒也识趣,知道人家小两口唱了半天受了半天的罪,定有什么想头,望见沈家兄弟出去后,傅韶璋不避嫌地给如斯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心想这厚脸皮随了谁呢? “一直以为你去戏楼,是把银子往水里扔,没想到,你把人家养家糊口的能耐都学来了。”天元帝说着话,觉得傅韶璋真是走运,竟然还当真能找到一个陪着他唱戏的皇子妃,“说吧,你要什么。” 傅韶璋忙放下筷子,提着酒壶给天元帝斟了一杯酒水,“父皇,儿臣想着,满天下的能工巧匠地都在咱们老傅家里,也想着父皇总有分家当的那一天……” “你唱多了西游,有事没事就想分家当。”如斯低声道。 天元帝瞧如斯说傅韶璋是猪八戒,会心地一笑,暗道还是年轻人磨牙斗嘴的听着有趣,“你想分哪一点?” “儿子想要内务府里的能工巧匠。”傅韶璋心知如斯怕天元帝生气,才打趣他一句,瞧皇后神色淡淡的,忙给皇后斟酒。 “不是要礼部吗?”天元帝还以为傅韶璋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开口就要一块封地呢。 “不是——”傅韶璋一出口,带出一道撒娇的长长嗓音,不怕天元帝、皇后怪罪,先瞧了如斯一眼,走到天元帝身边,“儿子是说,把那些能工巧匠给儿子,把那些能工巧匠手里的手艺也给了儿子。就譬如那玫瑰露,宫里吃得,宫外也吃得。” 皇后低着头,抿了一口酒水,望着那被踩了一脚后坚持不懈往傅韶璋身边爬的王八,笑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养家糊口的手段?” “赚来的银子,分父皇两分、母后两分。”傅韶璋清了清嗓子。 天元帝嗤笑道:“你要靠工匠们卖手艺养活你?” “不是,父皇闻着这香气,值多少钱?”傅韶璋问,原来如斯那的丫头早炼制了樟脑等出来,昨晚上吴六全、吴师山费了一夜功夫,就把那薄荷、艾叶、樟脑融在了水里,如今一洒,没瞧见烟雾,那清香就弥漫开来,将这水边芭蕉坞里的小飞虫都赶了出去。 天元帝先前因没瞧见香炉,就没察觉到这清凉的香气,如今仔细嗅了嗅,微笑道:“略值两个钱,但内务府的工匠都被你叫去了,宫里头怎么办?” 啪地一声,皇后将碗放下,瞅着傅韶璋道:“别说了,那内务府是什么地方?内务府落在你手里,宫里哪个能够放心地穿衣吃饭?” “你瞧瞧你,孩子好端端的说话呢。”天元帝假惺惺地劝了一句,心里也不肯把这好不容易其乐融融的场面破坏了,也不觉得傅韶璋有那心机借着内务府对付其他三个兄弟,略想了想,就道:“你要工匠,就把工匠都带走。叫内务府再招揽新人就是了。也别说两分三分的了,能养活你一家子就够了。”俗话说,玩物丧志,傅韶璋若是安心地丧志,他也省心。 “多谢父皇。”傅韶璋眉开眼笑地道了歇,瞧如斯放下碗筷退下去,也不阻拦,只握着筷子给天元帝、皇后递眼色,“瞧着,是不是乖巧得很。” “那可不,想当初朕见到沈贵妃时……”天元帝有意拿着眼睛去看皇后,“皇后,你还记得沈贵妃年轻时候吗?” “怎么不记得,好个乖巧的孩子。对了,明年宫里又要来一批水灵灵的孩子呢。”皇后不动声色地接着吃饭。 天元帝听这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孩子的,以为在存心怄他,含笑道:“梓童也对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话,不以为然?” 皇后微笑道:“除非臣妾先死在前头,不然,管是姓沈的,还是姓陈的,都是臣妾骑驴看唱本时的戏码罢了。最后陪着主上品评戏码的,可不还是臣妾?” 天元帝倒也没废后的心思——也没废后的能耐,知道皇后的话也是事实,微笑着夹了鲜笋给皇后。 “骑驴看唱本……看完了戏,戏子散场了,不就只剩下母后和驴了吗?”傅韶璋心想皇后这是拐着弯地骂天元帝呢。 正感慨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天元帝手一抖,那鲜笋落在桌上,生着气便笑了,“这孽障,总不叫人舒坦一会子。” 皇后微笑道:“主上知道臣妾不是那么个意思就好。”瞥了一眼傅韶璋,心想这小子长进了,把人家的弦外之音,也听了去。 天元帝自是不能承认自己是驴,但叫皇后“占了”上风,心里又不痛快,微笑说:“你们母子两个,怎么一出口就这样寒酸?又是骑驴,又是养家糊口的。朕前晚上瞧跟了朕几十年的老畜生胆敢对朕撅蹄子,在那红荫场上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通,抽了千百鞭子,总算叫她老实了。” “鞭子虽老,但力道还是有的,只是总往下掉渣滓,叫人瞧着好不气恼。”皇后瞧天元帝把她比作老畜生,忍不住也嘲讽他人老了总有白头发往下掉。 “掉渣滓,也总比听那老畜生扯着嗓子……” “砰”地一声,傅韶璋忍无可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瞧尹万全、吴迤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这边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再没旁人,涨红了脸道:“父皇、母后,儿子不是无知小儿了,你们说得再‘隐晦’,儿子也听得明白。”说这话,如同被抓去上刀山下油锅一样。 傅韶璋这年纪的少年,是宁肯父母双亲老得在床上动弹不得,也不肯去面对父母双亲还在床上生龙活虎的事实,听天元帝这一句,立刻站起身来,脸上红得就好似一戳就能滴下血水一般,咬着牙拧头向外去,恰听见天元帝低声道“孩子到底大了,想他小时候在边上睡着,咱们……”,哆嗦了一下,逃命一样地走开,瞧尹万全要过去伺候着,就咳嗽一声道:“别去,那两个老家伙……” 老家伙?尹万全唬了一跳,“殿下,这话可说不得!”好不容易帝后听了戏和睦起来,可不能叫傅韶璋一嗓子聒噪散了。 傅韶璋尴尬得很,因天元帝、皇后斗嘴,连他们两个敦伦时的被褥颜色都知道了,待要把那场面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偏偏太生动……而且千百鞭子,天元帝一定在吹牛…… “总之,叫他们两个在芭蕉坞里说话吧。” “是。”尹太监赶紧地答应着。 傅韶璋心里想着就算他瞧着不是绝顶聪明,也不能这么不把他当一回事,闷着头向前面走,瞧见吴迤士在看香樟树,就道:“舅舅叫中书省草拟了圣旨,把内务府顶尖的工匠都弄到我那还没建起来的宅子里去吧。” 吴迤士捋着胡须点头,见傅韶璋要走,便拉住他的手臂,微笑说:“殿下觉得‘妻不如妾’,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傅韶璋背着手,瞧着一片蓝色的蝴蝶花随风荡漾,冷不防地想起吴迤士先前叫如斯跟芬儿好生辅佐他的话,笑道:“这下头不是还有‘妾不如偷’吗?据我说,干脆偷就得了,做什么妾?” 吴迤士本是试探傅韶璋,不料他说出这样没体统的话,胡子抖了抖,便丢开傅韶璋的手臂。 傅韶璋路过沈家二房院子,瞧见一个大夫进去了,忙叫住门前走过的胡氏,“奶奶,家里谁又病了?” 胡氏笑道:“不是病。” “不是病,为什么请大夫?”傅韶璋纳闷了一下,就怕是如斯旧伤复发。 胡氏瞧傅韶璋来来去去的,也不讲什么规矩,就跟他玩笑说:“殿下怕要多一个小舅子了。” 甄氏有了身孕?傅韶璋一下子又想起天元帝跟皇后来,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偏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天元帝、皇后被翻红浪的情形,心想万一皇后老蚌生珠,给他添了个弟弟亦或者妹妹……不,要添早添了。胡思乱想着,闻见一股甜香的味道,瞧见如斯亲自拿了个白瓷盘子托着一盘点缀着葡萄干、杏仁的点心来。 “这是拿了玫瑰露做的,你尝尝。”如斯托着盘子走来,“亏得尹公公高明,从延家借了这么一堆物件来,我挑了几样,拿去炉子上一烤,也烤出了几个像样的蛋糕来。” 傅韶璋听如斯说,挨近了去闻,果然闻见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捏了一块丢到嘴里,点着头说:“你这点心倒是新鲜。” “你替我送给皇上、皇后尝尝去吧,还有一盘子,我给祖母、母亲她们送去。”如斯把盘子搁在傅韶璋手里,转身便向厨房走去。 傅韶璋哪肯这会子就去见天元帝、皇后,捧着盘子边吃边走,心里想着原本以为她只会享乐,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贤良淑德,走到东廊外,瞧沈家另一个女婿黎竹生在,下意识地伸手遮住盘子。 瞧这小家子气的,黎竹生心里不屑地想着,恰到好处地一拜,“见过殿下。”正酝酿着如何博取傅韶璋的信赖,以进了东廊,探明白傅韶璋究竟在做什么,隔着傅韶璋的手指缝瞅见了一碟子绵软的点心,眼里精光一闪,“殿下,这是,宫里的新式点心?” “……你想怎样?”傅韶璋微微眯了眼睛。 “殿下多虑了。”黎竹生瞧傅韶璋这样防备,虽隔着四五步远,也感觉到了那点心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且依稀闻见玫瑰的味道,于是识趣地退开几步,也不向东廊走,就向西廊去找如初。 傅韶璋瞧着黎竹生远去,把剩下的一块蛋糕塞子嘴里,将盘子往跟上来的小李子怀里一放,“去跟四小姐说,贼不走空的三小姐要去找她了。” 小李子摸不着头脑,捧着盘子赶紧地向厨房那去,跑到厨房外,恰瞧见如斯指点如意把拿来用的银锅子银模子收了去,便挨过去,轻声说:“小姐,殿下说,贼不走空的三小姐要过来了。” 如斯将火候大了一些的蛋糕递给小李子,自己个捧了个盘子依旧向前走,果然走在长了高大地肤草的巷子里,如初便笑盈盈地走来了。 “听说有宫里的新鲜点心吃?”如初走了过来,伸手就向盘子上探。 “这是给祖母的,二姐姐、三姐姐略迟一些,再吃吧。”如斯握着如初的手。 如初收了手,“难怪四妹妹向我讨玫瑰露呢。” “玫瑰露,原本就是四殿下送的。”如斯道。 如初仰着头叹了一声,“咱们姊妹,几时这样见外了?” 如斯跟着叹了一声,“从三姐姐处处钻营开始,三姐姐这会子过来,是想拿了我这蛋糕去汇贤雅叙里卖?” “虽不值个什么,但瞧着也挺新鲜的。”如初瞥了一眼,如今的点心多是蒸出来的,瞧如斯这点心绵软得很,兴许会讨小儿长者,并女子喜欢。 “既然不值个什么,就约了三姐夫,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吧,不然一家子骨肉防贼一样地彼此防范,时间长了,就成仇家了。”如斯望着如初,还记得在巷子里她们跟如是抱头痛哭的场面,如今如是看不起她们两个没有规矩就把自己个锁在房内,她跟如初万一撕破脸了,这娘家就没个能说话的姊妹了。 “也好。”如初点了点头,思量着,笑道:“不如就约在祖母那说话?反正如今家里阔气了,人人都在各自房里吃饭,祖母一个人吃饭,也怪孤单的。” “好。”如斯答应着。 第50章 贵女如斯 如初和如初约定了,就一个去支会黎竹生、一个去通知傅韶璋。 黎家满门都是人精,不然黎家也不能从沈家的奴仆变成泰安的财神。就因为从奴仆到财神不容易,黎家人就比旁人更多了两分小心。黎竹生敏锐地嗅到傅韶璋身上的财气,也清醒地知道黎家已经投靠了傅韶琰,合该远着傅韶璋——尤其是在傅韶璋已经防着他的时候。 于是一听要跟傅韶璋开诚布公地说话,便决心先去问了绿舒话,再立刻“撤出”沈家。 绿舒接到傅韶璋捎来的口信时,对着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如斯发了好大一会呆,等如斯站起来要去瞧甄氏了,才忙凑上去。 “小姐,黎竹生送信来打听四殿下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尤其是,昨日儿个皇上、皇后来了,四殿下跟皇上说了什么。” “哦,四殿下向皇上讨了内务府里的工匠,皇上已经允了。”如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就向外走。 “小姐,这话,可要跟黎竹生说?” “为什么不能说?”如斯反问,绿舒是个聪明人,就叫绿舒去下绊子吧。 绿舒紧紧地抿着嘴,心叹果然世上的痴心女子跟负心汉一样多,皇上虽允了,但圣旨没下来,倘若被人阻挠了呢?心里想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倒也不立刻去劝如斯,只待去前厅时,路过黎竹生身边时,低声丢下一句“四殿下向皇上讨要内务府,皇上已经允了”。 黎竹生被这一句惊得愣在地上,那内务府可是个掌管了满宫人衣食住行的地方,若落到傅韶璋手里,傅韶璋要对付傅韶琰,傅韶琰可就是防不胜防了!疑心傅韶璋跟皇后一起给天元帝灌了*汤,天元帝才会答应这样荒谬的事,顾不得天外日头高挂,立刻骑了马先向延家去,在延怀瑾那打听了两句,果然听延怀瑾说:“中书省正在草拟圣旨呢,据说,皇上对四殿下又有赏赐下来。” 黎竹生听这一句,忙试探道:“这圣旨,可是事关内务府的?” “倒是不曾听说过,”延怀瑾瞧黎竹生这般郑重其事,忙问:“你可是听说了什么话?” 黎竹生知道延家虽跟沈家有亲,但跟黎家一样,更看重傅韶琰,便悄声道:“皇上有意把内务府给了四殿下,料想四殿下的大舅舅就在中书省里,只怕这圣旨不等太后、贵妃并其他殿下知道,便颁下来了。” 延怀瑾太阳穴抽了起来,“莫非皇后胁迫了主上?不然,主上怎会答应这种事!历朝历代登基的新帝,总要把那内务府收拾一通,里里外外换成自己的人,才能在龙床上睡踏实了。内务府落在四殿下手里,倘若四殿下给其他三位殿下下药……”疑心天元帝不会这样糊涂,就将信将疑地望着黎竹生。 “兴许,这就是皇后答应四殿下娶沈四小姐的原因呢?”黎竹生是商人,自然不信皇后会做赔本的买卖。 “你去说给你父兄听,我也说给我父兄听去。”延怀瑾觉得这事刻不容缓,送了黎竹生两步,就急赶着去寻他父亲、兄弟商议。 果然,延家人也觉得这事倘若属实,那就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于是连忙打发人去中书省里打探消息,待听说吴迤士亲自草拟了一道事关内务府的圣旨,便忙叫了黎家人前来商议对策。商议一通,两家都觉得此事必要阻拦才好,于是暗中禀告给傅韶琰后,便借着用“地主之谊”款待随驾前来的王公官员的便利,将天元帝要把内务府给了傅韶璋的事传扬出去。 不过一二日,这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行宫中,随驾来的皇室宗亲个个愁眉不展,疑心天元帝太糊涂,于是叫了豫亲王、睿郡王前来商议着如何阻拦天元帝下这道圣旨。 睿郡王来了,略听两句,便打着哈哈说:“韶琏的事还落在我身上呢,这事,我就不掺和了。”说罢,便扬长而去。 众皇室宗亲以为睿郡王怕得罪了皇后,便把豫亲王团团围住,拿着江山社稷、祖宗规矩等话劝说他,最后怂恿着豫亲王带头,领着他们去见太后。 太后此次巡游泰山,死了一个孙子、软禁了一个孙子、“下嫁”了一个孙子,心里实在不痛快,依靠着引枕躺在榻上,正为傅家山河忧心不已,忽然听说豫亲王带着一堆皇室宗亲过来,忙忍着头疼出来迎接这堆傅家的老人。 “太后,这事您可不能不管。” 太后瞧论起辈分,她该喊太公的老宗亲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客套地请人落座后,坐在上座上,就去看豫亲王。 豫亲王虽是亲王,但如今一众长辈在,就也不坐,走到太后跟前,弓着身子把皇后唆使天元帝将内务府给了傅韶璋的事说了。 太后听了,自然震怒,“这成何体统?从没听说过有把内务府给个皇子的!”那内务府掌管皇家日膳、服饰、库贮、礼仪、工程、农庄、畜牧、警卫扈从、山泽采捕,甚至敬事房,岂能交给个皇子打理?转而,迟疑着说:“怕是以讹传讹吧,皇上怎么会做这种事?” “……未必不是皇嫂算计来的,不然,皇嫂怎么会要泰安沈家的女儿做儿媳?”豫亲王道。 “皇后?”太后一直以为皇后受了委屈,正要想法子弥补皇后呢。听豫亲王这么一说,就信了两分,也疑心皇后算计了天元帝,“先打发人去皇上那打听一下,别是你们无中生有。” “母后,儿臣岂敢拿着空穴来风的话唬弄母后?母后不信,只管打发人去。”豫亲王手指在背后轻轻地一握,握得手指咯吱咯吱地响,他的儿子折在天元帝的儿子手上,左右他无儿无女的无牵无挂,就闹得天元帝的儿子不得安生去。 太后打发出去的小太监出去走一圈,回来后禀报了两件事:一是帝后这两天和睦得出人意料;二是中书省当真有那么一道圣旨。 太后一听怒了,帝后该一直不和睦,一直需要她从中调解才对,“四殿下人呢?” “四殿下还在沈家。” “叫了四殿下来,待四殿下来,叫皇上、皇后也过来,就说哀家被他们气得头晕目眩,要召太医来瞧。”太后先前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三个孙子接连出了叫她高兴不起来的事,头疼的老毛病越发地厉害,精神不济时,心里有多少怒气,脸上就表现出几分来。 豫亲王并一众皇室宗亲瞧太后怒了,就个个把吊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去,悠哉地请太后去床上躺着,品着茶试彼此试探着说起傅韶瑅、傅韶琰,仿佛下一个皇帝,一准会从这两个皇子里头出来一样。 因为清理池塘,一股奇特的,算不上腥臭的淤泥味弥漫在行宫中,只闻见一股玫瑰香气把这淤泥味道冲散后,傅韶璋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四殿下去瞧瞧太后吧。”皇室宗亲们看傅韶璋的眼神,跟看旁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在他们看来,就算傅韶璋干出点什么事,那也是皇后指使的,大可不必直接跟傅韶璋过不去。 “几位伯公、叔公怎么也在?”傅韶璋问了一句,便大步昂扬地向里间走,瞧见太后盖着杏色团花被子躺在床上,便走到床边,拿着手往太后鼻子边放,“皇祖母,你闻……” 太后不耐烦地推开傅韶璋的手,却闻见一股玫瑰清香,蹙眉道:“你把玫瑰露洒在身上了?” “哪是玫瑰露,是玫瑰味道的花露水。”傅韶璋虽纳闷太后无端端对他生什么气,但宫里的事变化多端,谁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连累到他了,于是也不把太后的气闷放在心上。 太后叹了一声,瞧傅韶璋十分珍重地拿了一个装满红艳艳汁水的玻璃瓶子给她看,也觉得傅韶璋这烂漫懵懂的人,能生出什么事?还不是皇后在作怪!瞧着傅韶璋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是玫瑰露?瞧着还不如玫瑰露颜色鲜亮。” “是玫瑰味道的花露水。”傅韶璋纠正了太后,也不管外头一堆的宗亲为什么来、太后又为什么忽然把他叫来,坐在床边,拉着太后的手轻轻地在她手腕上洒了一点花露水,又往她耳朵后脖子根上洒。 “行了行了,我一个老婆子弄这些做什么?”太后闻着扑鼻的香气,又瞧傅韶璋十分殷勤,不觉地就笑了,“说罢,你这小滑头又算计什么呢?” 傅韶璋瞧太后已经把他先前笑出声的事忘了,把那吴师山做出来的花露水放在太后枕边,先叮嘱一声“这不是玫瑰露,吃不得”,便满脸堆笑地望着太后。 “有什么话,还不直说?”太后一时后悔叫了傅韶璋来,内务府的事,只教训了皇后就够了。 傅韶璋道:“皇祖母能不能给见诰命的时候,把这花露水,介绍给诰命们?” “……你母后足智多谋,难道不能替你办了这事?”太后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傅韶璋忙道:“孙儿答应不叫母后填补银子,所以,这没干出点什么来之前,不能求到母后面前。” 太后沉吟着不说话,听见一声通传,便闭上眼睛,不再跟傅韶璋说话。 “母后,儿子来了。”天元帝穿着龙袍大步流星地走来,闻见浓郁的玫瑰香气,疑心是傅韶璋气着太后了,便嗔道:“孽畜,你又做了什么?” 皇后忙护短道:“主上,他是出了名的二傻子,母后是出了名的贤人,他哪有能耐气到母后。”说着,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瞧太后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起吴迤士说有人来打听圣旨的事,他便将错就错,跟人说天元帝要把内务府给了傅韶璋。皇后心里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便只有面上着急。 天元帝身为儿子,一是真心担心太后,二是怕太后在泰安没了,他这执意要花个几百万银子巡游泰山的皇帝会落下个千古骂名,关切地走到床边,轻声问:“母后,可是头疼得厉害?” 太后依旧躺着。 皇室宗亲们不好亲自走来,豫亲王便走进来,装着关心地瞧一眼太后,便忧心忡忡地对天元帝道:“皇兄,母后得知你把内务府给了韶璋,生着气眼前一黑,就撅了过去。” “朕几时把内务府给了韶璋?”天元帝不耐烦道。 太后此时才悠悠地睁开眼,先瞥一眼仿佛蒙着一头雾水的皇后,再看向竟然不承认的天元帝,“此时没给,怕是因为你那圣旨还没下去吧!韶璋是个好孩子,但内务府可不是个轻易能给人的地方,你在三省六部里,就寻不到个差事给韶璋?就非要他进了那是非之地?若是内务府落在韶璋手里,宫里谁出了点什么事,韶璋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天元帝失笑道:“母后,这些儿子如何不知道?只是……” “既然知道,为何还叫人草拟圣旨?”太后质问道。 天元帝笑道:“母后误会了,给的不是内务府,是内务府里的老工匠……韶璋,他对那些老工匠们的手艺很感兴趣,儿子瞧他有志于此,就想着干脆成全了他。” “……不是给内务府?”太后多疑地想,皇后教唆傅韶璋讨要内务府里的老工匠,莫非是要把宫里各人的喜好摸个一清二楚?然后知己知彼地,挨个收拾人? “不是。”天元帝失笑了一声,闻见太后身上的香气被体温蒸腾,越发地浓郁,瞧见枕头边的一个精致玻璃瓶,就笑道:“母后这香气,就是韶璋弄出来的吧?人家说龙生九子,也不知道咱们这老四,怎么就偏爱这个了。”说着,递眼色给小太监,“去吴国舅那取了圣旨来叫太后亲自过目。” 太后待要不信,但那还没盖大印的圣旨取来了,上面又清清楚楚地写了把工匠给了傅韶璋,便不许那些工匠再入宫,一时头疼起来。 “母后?”皇后关切着,便伸手给太后揉太阳穴。 太后心思清明一些,又疑心天元帝是为了叫傅韶璋玩物丧志,才把宫里会造精巧玩意的工匠给傅韶璋,毕竟,先前那样赐婚,就已经可以看出天元帝要毁了傅韶璋的心思。 “母后——”豫亲王探着头要瞧一眼圣旨。 太后只当是豫亲王趁着她生病,没有精力仔细思虑,就拿了她当枪使。瞧豫亲王探头,便把圣旨砸在他面上,沉声道:“混账东西,若不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韶琏不胡闹着跟韶珺找什么免死铁券,哀家也不会白发人送黑人。如今,你来挑拨是非,是要给被贬的沈贵妃撑腰吗?” 豫亲王被砸到鼻子,鼻子上一酸,抱着落在身上的圣旨一瞧,虽提到了内务府三个字,却跟众人先前说的不是一回事,疑心是皇后指使吴迤士捣鬼,就向皇后望去,“母后,只怕此事,是有人有意为之。” “当然是有人有意为之,”太后冷笑一声,“是有人瞧皇上定下那么一门亲,就巴不得对皇后落井下石。” 豫亲王皱了下眉,没接话。 皇后有感而发,眼圈红了一下,又失望不解地低下头。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子就把儿子、儿媳都猜疑了一遍,仿佛听见外头皇室宗亲在说话,瞧豫亲王要说话,便示意他噤声,待要去听外头皇室宗亲说什么,偏外头鸦雀无声。 “母后?”天元帝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病中多疑,太后只觉豫亲王居心不良、天元帝偏心太过、皇后心口不一,甚至那些皇室宗亲的心思都不在她掌握之中,心里乱成一团,忽然果断地开口道:“把内务府给韶璋吧。” “母后?”豫亲王、天元帝大吃一惊。 皇后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傅韶璋更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太后。 明明刚才太后还在跟皇后怄气呢! “不然,还能怎么样?”太后苦笑一声,嗅着玫瑰的香气,望着帐子上绣着的凤凰出神,她先前瞧着像是在四个皇子里挑选一样,如今病着,稀里糊涂地,反倒把先前没想明白的事想明白了:傅韶璋若不做皇帝,那皇后一准要被废了。可瞧着皇后哪有一点要被废了的征兆?就算傅韶璋懵懂烂漫,只要皇后的后位不动摇,那龙椅就一定是傅韶璋的。 “母后三思!”豫亲王、天元帝异口同声。 天元帝说完,立刻看向皇后,这几日里老夫老妻相依相伴,委实叫他心里熨帖得几乎把跟皇后的种种暗中交锋淡忘了。 “还请母后收回成命,母后也说了,内务府交到韶璋手里,日后宫里谁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准要赖到韶璋头上!”皇后拉着傅韶璋便跪在太后床前,那内务府就是个烫手山芋,既然傅韶璋都打定主意等着捡个“屁胡”了,她们娘两自然不敢要。 天元帝忙顺着台阶下,开口道:“母后就别为难皇后、韶璋了。” “你要废后吗?”太后冷笑着,只觉得脑仁一阵一阵的疼,顾不得绵里藏针、话里藏话,望着天元帝,一字一顿地道。 天元帝呆住。 皇后再如何持重沉稳,也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元帝,只要天元帝敢再犹豫一下,便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要弑君篡位…… “朕从没想过。” 第51章 贵女如斯 废物!太后冷冷地瞥着天元帝,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废物来?既没有废后的心思,又有册立其他儿子的“野心”。虽是当着皇后的面问,天元帝不得不否认,但他不该说这句话时把眼睛看向皇后。瞅着皇后说这句话,可见他是当真没想废后了。 真是个废物,既瞧不上傅韶璋,又不敢去动傅韶璋最大的靠山皇后!优柔又寡断,还不如后宫妃嫔争宠时杀伐果断,料想,他也只有跟中书省、御史们拧着要花几百万银子出京巡游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一点果决。 “朕从没想过。”天元帝唯恐皇后生疑,望着皇后又说了一次。 夫妻几十年,皇后头会子望着天元帝落下两点泪水,含笑道:“一辈子快过去了,不料临了,还能听见这么一句暖人心的话。” “皇兄——”豫亲王叫了天元帝一声,嘴张着,却不知道说什么,难道要当着皇后的面,劝天元帝废后? “既然没有废后的心思,就那么定下来。哀家要长命百岁,谁来打搅哀家养病,一律拉出去打死。”太后重新闭上眼睛,什么都是虚的,自己个活着才是最实在的。 天元帝犹豫着,推敲着措辞,“此事,怕朝臣们会……” “叫吴迤士草拟圣旨,难道,他还会推诿不肯?”太后淡淡地道。 “儿子……” “原来是你不肯,日后,若你几个儿子杀了起来,就都是你的错。”太后闭着眼睛,若是皇帝果决一点,肯弄死皇后,亦或者废后,他要怎样,她都不拦着;偏他又没那份果断! 天元帝骑虎难下,脸便也耷拉了下来,给傅韶璋几个工匠就得了,若把内务府给他,岂不是暗示朝臣,傅韶璋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瞧傅韶璋满身玫瑰香气,十足的纨绔子一个,怎么能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他肩上? 皇后也跪着求道:“母后,韶璋实在担不起那重任。” “哀家知道,所以哀家替他担着。”太后睁开眼,眼里的厉芒一闪,“有哀家替他担着,皇帝,你还不肯吗?” 天元帝低着头,握着手,望了一眼皇后,转身便向外去,走到正殿里,被一堆皇室宗亲围住,客套地寒暄两句,便走到摆了几处怪石的庭院里,走着便微微地抿嘴,瞧见尹万全,就问他:“是谁带头造谣说朕要把内务府给了四殿下?” 尹万全忙道:“主上,咱家一直在沈家,当真不知道。” “会不会是皇后?”天元帝推敲着,指不定就是皇后先在背地里捣鬼,又当着他的面扮出委屈的样。 尹万全不敢说话。 天元帝背着手长吁短叹,太后若有这个意思,一定会鼓动朝臣促成此事,他回到京城,怕是要不得安宁了。正叹息着,望见睿郡王带着人匆匆地赶来,便道:“你来迟了。” “来迟了?”睿郡王料到是一场闹剧落幕了,从身后太监手里揭过一个黑色的匣子,“请皇兄过目。”抬手开了匣子,便递到天元帝面前,瞧见傅韶琰、傅韶珺结伴过来,便啪地一声,合上匣子。 匣子里卧着一只被油绿水草缠住的簪子。 天元帝认出是谁的簪子,深深地瞥了傅韶琰一眼,伸手去接那匣子,睿郡王后退了一步,含笑道:“皇兄,母后吩咐了,东西打捞出来,立刻交给她。” “还不知道怕吗?”天元帝瞅着落拓了许多的傅韶琰,以为他是为傅韶琏的惶恐不安,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傅韶琏以为天元帝在嘲讽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浅笑道:“父皇,当初如何?今日又如何?纵然知道今日,儿子也不悔当初。父皇再仔细瞧瞧那金簪子。” 睿郡王惊讶了一下,又打开匣子递给天元帝看。 天元帝仔细去瞧,看见那簪子的尖露出一点白光,伸手将簪子拿在手里,用力地握了一下,便将簪子放了回去,“原来如此。”再一瞧,现在傅韶琰头上可不戴着那根传说中杀了傅韶琏的金簪子嘛。 “怎么回事?”傅韶珺忙走到天元帝身边,瞧天元帝把缠了水草的簪子丢给他,忙接住了,一时还没醒悟过来,只觉得这簪子古怪,忽然也瞧见了傅韶琰发髻上的金簪子,才觉这根缠了水草的簪子分量古怪,似乎,不是金的,“镀金的,假簪子?” “是假簪子吗?若是假的,是谁在陷害我?”傅韶琰漫不经心地问,俨然已经对傅韶琏的死不感兴趣了。 傅韶珺心跳了一下,傅韶琰这是什么意思?他先前的种种行径,都像是害了傅韶琏……不,傅韶琏一定是他害的,不然,他哪那么巧弄了个假簪子丢到傅韶琏尸体旁?“……不知,二哥这簪子哪里找来的?” “偶然找到的。”傅韶琰道,既然天元帝已经知道他跟如斯的事,那他大可不必在天元帝跟前惺惺作态了。 傅韶珺听见这敷衍的话,眉心跳了一跳,心道傅韶琰也有这样懈怠的时候?心思一转,忙凑到天元帝跟前,“父皇,儿臣想起来了,那一日指证二哥丢了簪子的宫女,儿臣似乎在……” “似乎在什么?”天元帝问。 “似乎在大哥宫里见过,且,”傅韶珺挨近天元帝,低声道:“儿臣曾在郊外,瞧见大嫂的哥哥。先前不觉有什么蹊跷,如今细思恐极,想大嫂的哥哥也是朝廷命馆,身为京官,竟然在大哥替父皇主持政务时,私自出宫,跟随圣驾来到泰安。” “知道他人在哪吗?”天元帝又问,早从傅韶璋那知道这事,再听傅韶珺说,竟一点惊讶也没有,只是诧异傅韶琰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栽赃,又为什么多此一举地要借着傅韶珺给自己洗脱清白——看傅韶琰那敷衍态度,此事定然是他做下的。 “儿臣知道。”傅韶珺道。 天元帝微笑道:“你果然对韶琏的事上心,去捉拿了他来。”背着手,莫名地觉得太后英明,儿子都大了,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还是及早把该定下来的事,定下来才好;就算不定下来,也要弄出个影子,安了朝臣的心。踱着步子,又走向太后宫里,走出几步回了下头,望了一眼急着带人去捉拿傅韶瑅大舅子的傅韶珺,这般被人利用还不自知的心智,倒不如傅韶璋那样懵懂的好,走进正殿,瞧豫亲王正跟皇室宗亲议论纷纷,便抢在被人缠住前,先丢下一句炸雷般的话。 “请几位老人家做主,把韶珺过继到豫王弟膝下。” “皇兄?”豫亲王惊诧了一下,他还想把傅韶珺送上皇位呢! 皇室众宗亲被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虽说沈贵妃得罪了太后,京城沈家也跨了,但傅韶珺又没犯过大错,怎么就那么出局? 天元帝也不向众人多加解释,反正,比起傅韶璋的懵懂莽撞、傅韶琰的心机深沉、傅韶瑅的老成沉稳,傅韶珺太平庸了些,竟然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傅韶琰利用了!还不如傅韶璋呢,至少傅韶璋没为了傅韶琰得罪傅韶瑅,不要一回京,就被支持傅韶瑅的势力针对。 “皇帝,你回来了。”太后道。 天元帝瞅着还在地上跪着哀求太后收回成命的皇后母子两个,叹了一声说:“就依着母后吧,只是,儿子也有一事相求。”搀扶起了皇后,挑剔地瞅了一眼样样不如他的傅韶璋。 “说吧——是为韶琰吧?”太后猜着天元帝是为了袒护傅韶琰,才让出这一步。 天元帝道:“是韶珺,儿子想把韶珺过继给豫王弟。” 太后一怔,听见外面皇室宗亲们喧哗起来,一阵头疼后,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是韶珺?” “……他既比不得韶琰,也比不得韶瑅,就拿去安抚丧子的豫王弟,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天元帝有意不提傅韶璋。 太后唔了一声,哪里不明白天元帝是要保住傅韶琰,“把人都带出去吧,哀家要养病,谁都不许打搅。” “是。”天元帝应着,眼睛瞧过了房梁上的雕花,又看向地上的绣毯,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主上——”,眉头跳了一下,知道是等着瞧傅韶琰笑话的沈贵妃闻信赶来,尴尬地咳嗽一声,望向皇后,“梓童,这……交给梓童处置了。”唯恐被沈贵妃纠缠住,略有些仓皇地带着傅韶璋从这宫殿后门出去了。 后门外,是枸杞编织的一片篱笆,此时,枸杞枝条上挂着红艳艳的果子,瞧着也很有趣味。 傅韶璋没醒过神一样扯着一掐就流出汁液的枸杞果实,眼神疑惑地一遍遍从天元帝身上滑过,“父皇……”莫非天元帝当真把他当太子了? “去玩吧。”天元帝把手一挥。 傅韶璋一噎,疑心天元帝答应太后,不过是要太后退一步,不追究傅韶琏的死。 “……父皇又忘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天元帝还是瞧不上傅韶璋,许多时候,他都疑心皇后是迟迟生不出龙子,所以就在外头抱了傅韶璋回来,“内务府都给你了,你自己想法子去内务府立威吧——不然宫里谁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脱不了关系。” “是。”傅韶璋迟疑了一下,“父皇,韶琏当真是二哥……” “不是他。”天元帝蹙了下眉头,依旧不解傅韶琰为何会给自己找个麻烦,以他的心智,若算计傅韶珺,多的是其他的办法。 “不是二哥?”傅韶璋脸白了一下,想到如斯曾在飞檐小楼说怕连累如是丢了性命,依稀地,有了点想法。瞧天元帝并不看重他,也不想教导他点什么帝王心术就那么地走了。便站在地上怔愣了好大一会子,径直去找傅韶琰,站在傅韶琰院子前,瞧傅韶琰站在云步石梯上扶着栏杆远眺,便一步步地走上去。 “二哥。” “你还敢来?”傅韶琰笑了一下,瞧着没了泛着涟漪的清水,池塘那剩下的一片狼藉。 “不是二哥杀的韶琏?”傅韶璋问。 “不是我直接下的手。”傅韶琰道。 傅韶璋拍了拍栏杆,“太后做主,把内务府给了我。” 傅韶琰眉心一蹙,须臾便把眉头舒展开,远远地瞧见鬓发凌乱的沈贵妃被宫人架着走,不觉想起了那张跟沈贵妃肖似的面孔,一入宫门深似海,将来她际遇又会怎样? 傅韶璋瞧傅韶琰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觉地泄了一口气。 “我把黎家、延家送给你了,你有胆子就要,没胆子就让给旁人。”傅韶琰瞅着沈贵妃,看着她被堵了嘴抬进一所宫门,已经料到回宫后,沈贵妃在宫院里孤寂癫狂模样。 傅韶璋先以为傅韶琰在戏弄他,转而顺着傅韶琰的眼睛一望,就知道了他的心思,“二哥是瞧沈贵妃娘家垮了,就连儿子也护不住;我这样无能,却能得了内务府,所以,想给她找个靠山?”若没皇后,过继给豫亲王去的,就该是他了。 傅韶琰没回答,也没看傅韶璋,只盯着在残荷中跳跃着捕捉水洼里鱼儿的鹭鸶看。 傅韶璋待要说一句不食嗟来之食,但又想黎家是如斯姐夫家、延家是如斯姑祖母家,不要白不要,只瞅着傅韶琰这将一身悲哀逼进骨子里不肯掉一滴眼泪也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模样,心里也跟着凄然起来,“二哥,不是我食言,是你的那个‘如斯’,已经不在了。” 傅韶琰只当傅韶璋在挑衅,终于看了他一眼。 傅韶璋被那一眼盯得只觉彻骨的寒冷,待要多解释两句,瞧傅韶琰已经自顾自地走了,心想这样自负的人,怕是瞧见如斯跟他相亲相爱,也不肯相信如斯会舍了他选了他吧。 第52章 贵女如斯 傅韶璋拍了拍栏杆,对傅韶琰的无视也不气恼,顺着云步石梯下来,信步走到临时设下的“中书省”外,听里面吴迤士带着中书省众官员,跟众御史、众皇室宗亲吵闹不休。 只听着这一句“吴迤士,你休想趁着皇上气恼时冲动行事,便把圣旨发出去!”那一句“诸位,务必要劝阻皇上才好!” 傅韶璋站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宽敞的,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室内一时鸦雀无声,须臾,吴迤士开口道:“殿下,先去一边玩吧。” “是呀,殿下,还回沈家玩去吧。” “……” 傅韶璋无言以对,明明说的是他的事,偏没人想跟他商议——就连教唆他去劝阻天元帝的念头,众人都没有过。可见,众人也是不把他当一回事。原本以为自己得了内务府,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众人要么防范着他,要么对他毕恭毕敬,谁知道,还是老样子。 也罢,他就一边玩去。 傅韶璋沉吟着,便学了天元帝的模样,踱着方步向皇后那去,走到一带假山丛中,瞧见九儿穿着一身青莲色的衣裙远远地瞧着他笑,便向九儿走过去。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九儿福了福身,便眉眼含笑地望着傅韶璋。 “怎么了?”傅韶璋明知故问。 “还怎么了,这内务府落在殿下手里,殿下可不就是……”九儿一咬朱唇,羞涩地颔首盯着傅韶琰腰上的玉佩看。 也就只有九儿会奉承他了,傅韶璋心里这样想着,顺着游廊走到皇后宫内,手扶着宫内大红柱子正琢磨着见了皇后如何说话,便听见宫里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低低地响起,躲在朱红帐幔外一瞧,便望见一个因得太后喜欢,被太后带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斜签着身子坐在绣墩子上。 这女子跟沈家身量娇小窈窕的三姊妹迥然不同,身量略显高大一些,体型也更丰腴一些,说笑时,也更活泼一些。眉眼俊俏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浑身的活泛劲、青春气息,跟皇后迥然不同。 瞧见皇后说笑着,便拿了凤印盖了个章,傅韶璋疑心这女子是给他的,忙走出帐幔,走到皇后身边,瞧见盖了凤印的懿旨上,写着把这名为夏兮的翰林之女封为采女。 “退下吧,今儿个事多,主上心里不痛快,你务必要把主上劝解开。” “是。”夏兮站起身来,款款地福了福身,不敢瞧皇后一眼,拖曳着太后才赏赐下来的绣金长裙便向外去。 傅韶璋一直瞅见那长裙滑出这宫室,才开口,“母后,无缘无故的,怎么又弄了个采女来?”好不容易没了沈贵妃碍事,皇后正好跟天元帝多亲近才是。 “这懿旨,是太后写下的。”皇后靠着绣金五彩引枕,抚摸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含笑着打量傅韶璋,“又不是头会子遇见,你总不至于为这点事惊诧莫名吧?” 傅韶璋嘴角一动,就算他再傻,也瞧出太后是不满天元帝跟皇后太亲近了,太后的意思,是要皇后站在她身后乞怜才好,“母后,明年采选,又有一批人进来……” “你个男子汉不去做自己个的事,成日里惦记这些事做什么?”皇后拿着手往傅韶璋身上一拍。 傅韶璋笑嘻嘻地凑过来,“儿子的意思是,我可不要那样人高马大的女人。” “你要娇小玲珑的?” “也不是,”傅韶璋也不正经地坐下,就弯着身子靠在皇后那椅子的扶手上,“儿子要,等儿子开口,母后再赏人。儿子可不要稀里糊涂地,被人拿捏着,就成了个坐拥三妻四妾,却没事怅然若失的,两眼浑浊的大汉。” 皇后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反复打量他一通,笑道:“你是看多了话本子,对男女之情期望过高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叫人生生死死的红尘绝恋?譬如穷家里,娶妻不易,哪怕是那妇人偷人呢,依着乡俗民规,把妇人浸猪笼的也没几个,多数是宁肯搬家也不肯舍了那妇人。换做富家里,许多小姐们对丫头说‘这辈子总归在一处’,便是许诺二女同侍一夫的意思。由此可见,不管穷家还是富家,对那男女之情,都不可太追求‘纯粹’。” “原来小姐们话里,是那么个意思。”傅韶璋恍然大悟了一下,继而问:“可不纯粹了,又有什么意思?譬如父皇、母后,若说夫妻之情,也是有的,偶尔也能无拘无束地玩笑一通;譬如父皇、沈贵妃,要好时,恨不得把个后位都给了她,不好时,轻飘飘几句话,便抢了她命根子一样的儿子走。” 皇后笑道:“人活一辈子,哪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这也要有意思,那也要有意思,这得多累?再者说,各人要的有意思,都各不相同,譬如你父皇要的是如花美眷,他身边美人环绕,就是有意思;譬如你皇祖母要的是在后宫说一不二,她拿着你做幌子,掌握住内务府,就是有意思。” “那母后呢?”傅韶璋赶紧地问。 “我?”皇后整理着衣襟,描摹着衣襟上满绣的花卉,她要的是傅韶璋登基为帝,所以其他的,全部都可不理会。 傅韶璋没听见皇后说话,便站起身来,“父皇叫我玩去、舅舅也叫我玩去,母后又说皇祖母要拿着我做幌子掌握内务府,这么着,儿臣就玩去了?” “去吧。”皇后摆了摆手,不耐烦再跟傅韶璋说起男女之情的事。 傅韶璋退后几步,转身便向外去,一时没寻到尹万全,便去找尹万全,忽然听见琴声一片,忙循着宛若流水般的琴音去找,果然在一片芙蓉花掩映的山石后,找到了尹万全、小李子。 嘘了一声后,尹万全忙拉着傅韶璋向外走。 傅韶璋向山石前望去,只见天元帝支着头躺在软榻上,头上簪戴着一朵芙蓉花的夏兮羞涩地望着天元帝,把满腔心事,借着那琴声倾诉出来。瞧提天元帝那闲适的神色,就好似没有几日前跟他跟芭蕉坞听戏的皇后、没有几年前为他在御花园翩翩起舞的沈贵妃一样…… 尹万全忙又拉扯了傅韶璋一把,带着他离开这片芙蓉花,走开了一段路,就对傅韶璋笑道:“殿下,咱们还向沈家去?” “走吧,反正我傻,也没人在意我。”傅韶璋摇头一笑,果然长得大智若愚也有好处,他还当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呢,原来压根没他什么事!皇室宗亲们要么以为皇后捣鬼要么以为皇帝意气用事要么以为太后刚愎自用,哪个把他放在眼里?他还是一边玩去吧——若是像天元帝说的那样去收服内务府,太后还能容得下他? 约莫知道人人都把他当傀儡了,他就也不把那“太子人选”的事放在心上。既然不放在心上了,浑身都轻松了,背着手,琢磨着他们不把他当一回事,他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就还依旧想法子养家糊口去。 “殿下以为得了那内务府,是好还是不好?”尹万全试探着问。 “管它好不好,我只管做我的事去。”傅韶璋步履轻松地走着。 尹万全心道:没瞧出来,这四殿下还是个处变不惊的人物!凑上去,低声说:“这夏翰林,极有可能进了内阁,万万不能小瞧了他。据咱家说……” “……你要我从内务府下手,绝了夏采女子嗣?”傅韶璋压低声音,瞅着夜色降临,宫里人行色匆匆地准备各处膳食,只觉这秋日快要来了。 尹万全在傅韶璋耳畔低声说:“咱家的意思是,恐怕有人会绝了夏采女子嗣,构陷皇后、殿下。” 傅韶璋嗤笑了一声。 “殿下,咱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如今内务府给了殿下,宫里人出了差池,旁人一准会怪到殿下头上。”尹万全赶紧地又道。 傅韶璋照旧地嗤笑一声,瞧尹万全急了,才几不可闻地道:“那又怎样?若不弄出点事来,万一母后的人当真脑门一热,起哄着逼父皇册立太子呢?” 尹万全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明白傅韶璋的意思是不管旁人怎样,他还“不务正业”去。心里佩服了傅韶璋,陪着他走出行宫,到了那牌坊下,恰望见几盏灯笼前,傅韶珺握着拳头敢怒不敢言地带着人回来。 “三殿下。”尹万全叫了一声。 傅韶珺脸色晦暗地唔了一声,瞧也不瞧傅韶璋一下,就带着人越过了傅韶璋。 又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傅韶璋也不在意,爬上自己的马车靠着马车里的枕头,发闷了,就撩开帘子向外看,觑见天上一弯上弦月高高地挂着,忽然矫情地寂寥起来。 “尹公公。” “殿下?”坐着车辕上的尹万全听傅韶璋喊,便钻了进去,瞧见暗中这位小祖宗兴致不高,忙哄着他:“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你去跟四姑娘说,就说母后依着皇祖母的令,将个青春正茂的采女给了父皇。” “就说这个?”尹万全心想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去说? “就说我很不痛快,如今在木香棚那坐着呢。”傅韶璋趴在车窗上,瞅着那一弯上弦月说。 尹万全糊涂着,天元帝后宫三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傅韶璋总不至于如今还为皇后打抱不平吧?心思一转,劝道:“小祖宗,天黑了,露水那么大,万一四小姐病上加病呢?” 傅韶璋一拍脑袋,“我把这一茬给忘了,总之,你去寻了她说话,便打发人去收拾飞檐小楼,我在小楼里歇着。” “是。”尹万全眼珠子转着,也不出了马车,就斜着身子跪坐着,忽然一个激灵,“殿下该不会是……” “是什么?”傅韶璋问。 尹万全想起洁白如雪的木香棚下傅韶璋跟如斯的话,嬉笑道:“该不会,还在为一个老题目发愁?据小李子说,殿下说过不会成为旁人以为的人,便就照着自己的心意办就是了。倘若别人辜负了殿下,那是旁人有眼无珠。” 傅韶璋茅塞顿开地笑道:“公公这话有道理得很,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一心要跟上我的影子,跟不上便气恼;我一心等着她服软,等不来便泄气。可不都是自寻烦恼?”说话间,便把这事搁下了,进了沈家,瞧沈家人不知道他回不回来,还给他留了饭,便在东廊那吃了饭,瞧见他一句话吩咐下去,吴师山、吴六全带着众工匠们便不眠不休地操劳,过意不去下,便拿了尹万全的银子,叫眼瞅着要关门的汇贤雅叙做了宵夜送来。 他消了食,握着蜡烛独自走进了飞檐小楼,站在窗口向沈家二房抱厦前望去,瞧见那一片黑漆漆中,忽然冒出一支蜡烛来。 那一点火光跳跃着,他就也把手里的蜡烛摇了一下。 “殿下?”尹万全终究不放心地跟了上来,离开窗台两步瞅见了,心叹到底是年纪小,还儿女情长着呢。 “公公,明儿个通知黎家,放出黎家铺子要发卖宫廷花露水的消息;通知延家,叫延家老夫人寻个由子,召集泰安的夫人、小姐们相聚,叫夫人、小姐们见识见识宫廷花露水。”一点蜡烛泪滴到手背上,傅韶璋瞅了一眼,望见抱厦前的蜡烛没了,又转过身来,“把内务府造办的东西,都悄悄地写了单子呈上来。” “延家、黎家……”尹万全踌躇着,心想黎家、延家什么时候成了傅韶璋的人?忙道:“殿下是想……” “只管照办。”傅韶璋说着,就把蜡烛放在了窗棱上,枕着手臂躺在床上。 尹万全忙去帮傅韶璋脱掉鞋子,瞅着傅韶璋,也不敢多问,忙叫小李子上来伺候着傅韶璋洗漱,便退了下去,费了两三天的劲,才把内务府造办的物件单子递给了傅韶璋,傅韶璋瞅着单子上样样东西都是一大串的名字,譬如那簪子,若不在前头加上“炸珠”“累丝”“点翠”“锤鍱”就见不得人一样。 “殿下该不会,想把宫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吧?”尹万全试探着问。 傅韶璋道:“这样的东西,又繁复又奢靡,卖能卖多少钱?据我说,还是平凡一点的东西,卖得动。” 尹万全附和道:“这自是当然,俗话说,曲高则和寡,买得起的人可不屈指可数。” “叫他们把这织锦、织布的工艺,给我改了,不求上面花团锦簇,只要又好看又朴实耐用的。最要紧的事,我要他们费上一样的力气,多织出四五倍的布料。” “殿下,慢工出细活,太赶着了,怕这布料比不得先前的好——咱们这宫绸、宫缎,之所以被京城的王公权贵们争相追捧,可一直靠着的是‘金贵’二字。织得多了,一则比不得先前的好,二则破了‘物以稀为贵’这句话,价钱掉了下来,穿这布料人的身份也掉了下来……”尹万全琢磨着怎么劝说傅韶璋。 傅韶璋道:“我要天下一半人买得起宫绸、宫缎,如此,我才能去赚天下一半人的钱。”蹙眉瞅着单子上的其他东西,“其他的都以此类推,总之,这宫里用的东西,能叫天下一半人用得上、卖得起,就记他大功一件。谁再妄想弄出个华而不实的繁复的玩意来献媚,一律逐出内务府。” “……是,只是,若耽误了宫里头各位主子的事,怕太后也会埋怨殿下。” 傅韶璋微微一笑,“皇祖母说,她要长命百岁,可见她是知道要保养自己个的身子,就不能太操心这些繁琐的事。只要我不插手朝政,不在政务上崭露头角,上面皇祖母、父皇、母后彼此制衡,下面大哥、二哥、三哥互相角力,谁会多管我的事?” 尹万全瞧傅韶璋笑,也跟着笑了一笑,瞧小李子捧着新郎的蟒袍过来,忙亲自帮傅韶璋试穿。 “宫里头,还在吵着内务府、三哥的事?”傅韶璋问。 “正是。”小李子赶紧地说。 尹万全道:“先帝爷在时,一句话说出去,中书省、御史们没个敢抬杠的,主上这皇帝……”待要说天元帝的龙威不如先帝,又把剩下半截话咽了下去。 “一代不如一代也好。”傅韶璋心想天元帝若是刚愎自用的人,这天下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试穿过了吉服,想到凤袍一定也送到了,于是站在窗子前去瞧。 “哎呦,殿下,这可不吉利。”尹万全忙伸手蒙住傅韶璋的眼睛。 傅韶璋脱下蟒袍,取了桌子前一瓶子玫瑰味的花露水,“走,回行宫。”一撩衣袍,便下了飞檐小楼,出门上马便冲行宫去,果然行宫里似乎是剑拔弩张一般,处处都透露着紧张的气氛,走到太后宫前,只瞧见皇室宗亲们齐刷刷地跪在太后宫前,些许几个还支持傅韶珺的随驾官员,也紧跟着跪在后面。 “四殿下来了。”不知谁出了一声,跪着的众人,便都看向傅韶璋。 “殿下怎么回来了?”吴迤士不料傅韶璋来,忙拉着他的臂膀,要叫他一边玩去,谁知忽然闻见一股香气,便接连地打起喷嚏来。 一股芬芳,萦绕着傅韶璋,皇室宗亲们一闻,脸色立刻铁青:这就是得了内务府的四殿下!其他那些殿下,至少还有个正经事干,这一位成日流连没过门的妻子家不说,还弄了一身脂粉味道回来……细细地一闻,似乎,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气…… “怎么样,这味道不错吧?”傅韶璋将手递到吴迤士面前。 吴迤士皱着眉,虽要藏拙,但傅韶璋也不能把短处都露出来。 傅韶璋干脆地对吴迤士道:“舅舅要不要先给舅妈定下两瓶子?先到先得,迟了,就没了。” 吴迤士正想法子劝说皇室宗亲不要为了内务府的事跟太后闹,急着摆脱傅韶璋,就道:“那就定下两瓶子。” “小李子,记在册子上。”傅韶璋一转身,又问一位□□十岁的傅家老人,“叔祖,您不定两瓶子下来?” 那皇室老宗亲如同瞅见爱做木匠活的昏君一样,吹着胡须道:“殿下,你……”瞅傅韶璋是十分认真地把手送到他鼻子前叫他去闻,一时也不肯跟个傻孩子多费唇舌,“就定下两瓶子吧。” “端老亲王定下两瓶玫瑰味花露水。”小李子唱道。 那老宗亲一听,吹着胡子道:“玫瑰味花露水?如此名字,岂可登堂入室?” “那就请叔祖给赐名。”傅韶璋蹲在跪着的老宗亲跟前。 那老宗亲虽说素日里爱附庸风雅,但此时,哪是附庸风雅的时候,但被傅韶璋一直盯着,只得捋着胡须道:“不如改名,为‘一寸相思’?” “王爷,‘一寸相思’不妥,唐朝有诗曰:‘窗前好树名玫瑰,去年花落今年开。无情□□尚识返,君心忽断何时来’,不如取名为‘问君心’?”一位追随傅韶珺许久,不满天元帝要把傅韶珺过继给豫亲王的官员意有所指地道,就指望着陪太后坐在房里的天元帝听见这话后,对沈贵妃起了怜惜之意,放弃过继傅韶珺的念头。 “问君心?不如,改名为‘问卿心’。”傅韶璋琢磨着这香气到底更适合女子一些,只当听不出人家的弦外之音,紧追着那说“一寸相思”不妥当的笑道:“你要几瓶子?” “……一瓶。”那官员瞅着傅韶璋懵懂模样,也不肯跟他多纠缠。 傅韶璋又一连问了四五个人,瞅着所有人都定下了一瓶,便站在众人斜上方,拱手道:“还请诸位闲着了,替我这花露水做几首诗来,务必把这花露水的名声先放出去。” 吴迤士哽住。 皇室老宗亲们也呆住了,瞧着,四殿下是当真把心思都扑到这些琐碎的事上去了。 傅韶璋拿了小李子叫人写着的单子,径直进了太后寝宫里,觑见太后躺在病床上,天元帝斜着身子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皇后不在这,昨儿个才封了采女的夏兮站在天元帝身后。 “问卿心?”天元帝嗤笑了一声,俨然是有人把外头的事汇报给他。 傅韶璋嗅见夏采女身上的玫瑰香气,知道太后把那花露水赏赐给了她,便走到天元帝跟前问,“父皇觉得这香气怎么样?” “倒是浓郁得很,且不似熏香只能沾在衣衫上。”天元帝还以为傅韶璋当真去内务府里耀武扬威,铲除异己去了,谁知道他还忙活着花露水的事,果然是个难成大器的。 傅韶璋笑道:“劳父皇开开尊口,给这‘问卿心’加个前缀。” “宫廷御用问卿心花露水?”天元帝蹙眉,不知道傅韶璋是不是这个意思。 “儿臣多谢父皇。”傅韶璋赶紧地谢恩,这才走到床边去看太后,“皇祖母,你觉得头上怎么样?” “真是胡闹!怎么也不去内务府里瞧瞧?”太后蹙眉嗔道。 傅韶璋知道自己是个不动弹被人指责、动弹了被人猜忌的“傀儡”,瞧太后嗔怪,便笑道:“皇祖母,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孙儿先把这花露水的事办了再说。” “你呀!”太后无耐地摇摇头,“什么事都要人替你操心!” 傅韶璋厚着脸皮笑了一笑,“皇祖母昨儿个答应的事……” “放心,一准把你这花露水的名扬出去。”太后宠溺地望了傅韶璋一眼,又嗔怒地望向天元帝,“还不把外头那堆人弄走,当真要逼死我吗?” “传吴迤士来,立刻颁发圣旨。”天元帝半握着手,遮住嘴角,瞅着傅韶璋坐在床边引着太后试香,心道莫非本朝会出来个“香粉太子”?这么个太子,终究是要被废掉的,被废掉后,过的日子定是苦不堪言的……还不如依着他的心思,过继给睿郡王呢。 吴迤士巴不得立刻送傅韶璋到龙椅上坐着,听天元帝说,立刻便把那盖了金印的圣旨颁发了。 众皇室宗亲见尘埃落定,再不能更改,只得离开太后宫前,待回去后,瞧豫亲王押着世子的棺椁先一步离开泰安,只得去向睿郡王打听送给傅韶璋的大婚贺礼,待听说傅韶璋要真金白银,只觉得傅韶璋不但没有做太子的资质,就连皇家的风范也没有多少。急赶着,便准备了一份贺礼、一份银子。 待到四皇子大婚那一日,只瞧见堆积着贺礼的厅上摆满了诸公侯伯爵仓促准备下的礼物,因是仓促,这礼物就算不上上等。 傅韶璋亲自来这厅上瞧了一回,瞅见那一堆堆的银子,忙拉着尹万全称赞道:“公公果然高明!” 尹万全自得地一笑,“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殿下当这话是开玩笑的?”嗅着傅韶璋身上的紫芸香气,便忙拉着傅韶璋去招待那些公侯伯爵,待听见傅韶璋大婚之时,还不忘向众人推荐他那花露水,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这亲事来得仓促,办得也仓促,亏得还有这偌大的行宫撑门面,不然,谁肯信这是皇子大婚? 沈家里斑驳的墙面重新粉刷了一回,瞧着也有点新的气相。 沈家二房院子里挤满了人,许多都是如斯变成“如斯”后,还来不及认识的亲戚。 冷不丁地,谁在角落里冒出一句“皇子们成亲前,身边一定要有个人”。 这话一出来,站在门外的胡氏立刻骂道:“有就有,这会子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人缩了头,嘀咕说:“我也是好意。”说着,就去瞧如斯的脸色。 穿着大红嫁衣的如斯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神色来,除了绿舒,她什么人都不带去宫里,想到甄氏因她进宫伤心得卧床不起,便站起身来向外去。 “小姐,您这脚可不能沾地。”延老夫人忙扶着如斯回床上坐着。 如斯握着帕子坐下,只听着鼓乐声阵阵,瞧着凤氏丧女避讳着没来、甄氏卧床不起、如是如初都有了婚约不能来,也觉自己这亲事仓促得叫人忍不住想笑一声。 “时候到了。”吴六全在门外提醒了一声。 这一尖细的嗓门一亮出来,屋子里那一堆沈家亲戚们便都不敢吭声了,把大红的盖头给如斯盖上,便叫个喜婆来背着如斯出去。 如斯瞅着眼前火红的一片,心想自己又嫁了人,也不知道这一次嫁人会怎么样,坐在轿子里,分毫的紧张、激动也没有,只惦记着“仓促”二字,撩起盖头忘了一眼这花轿,认出是用太后的凤辇改的,低头望着脚上缀了一串串珍珠的鞋子,踢着脚看了一回,便撩起帘子向外头看。 只瞧着大街上早把闲人都屏退了,就剩下跟着花轿的鼓乐队伍吹奏个不停,也不知道这排场弄出来究竟给谁看。 花轿进了行宫,如斯便把帘子放下,把盖头重新蒙上,依着吴六全指点,下了花轿,木偶一样地被人摆布着拜了天地,等眼前一亮,望见一身大红的傅韶璋时,面上才露出笑容,觑见这宫室里也贴了大红双喜、摆了龙凤蜡烛,便微笑着看傅韶璋,“没有来闹洞房的人?” “没有。” “没有来告诫指教的上人?” “没有。” 果然仓促,如斯想着,低着头缠着手指,听见咯吱一声,抬起头来,就瞧傅韶璋坐在床边去那大红的枣子。 “你想早生贵子?”如斯微笑了一下,缠着手指道:“那可不行,我年纪小,容易难……” “咳!”门外响了一声,九儿隔着门提醒着,“娘娘这话可不能说。” “九儿,你向旁处去。”傅韶璋走到门外,摆了摆手,将那些个站在门外的嬷嬷、丫头都打发走,关了门,走到床边,依旧去掰那染红的花生,咯吱一声,掰开了花生,把里面裹着红衣的子递到如斯手上,“那咱们今晚上做什么?” “你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如斯才纳闷一下,就想着大婚前,皇后八成把九儿已经给他了,他没那么着急,在傅韶璋耳边道:“我自己裁剪了一身衣裳穿在里面呢。”说着,便将盖头放下,自己去脱那嫁衣,待要去脱里面衣裳,便绕到这房里的屏风后去,疑心窗子下还有人去而复返,便站在屏风后对傅韶璋招手。 正捏花生的傅韶璋握着一根蜡烛走了过来,绕过屏风,眼前不由地一亮,只瞧见如斯脱下了裤子,只穿着一件水红绣美人蕉的贴身长袄,那袄从脖子根开始一串的梅花盘扣莞颜上下,露出纤细的手、衬出玲珑的曲线,行动时,也露出了曼妙的小腿。 “你自己想出来的?”傅韶璋见如斯将手递给他,便握着他的手擎着那一根红彤彤的蜡烛,剩下的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带着她舞动起来。 万籁俱寂中,珠花噼啪地爆了一声,如斯微微抬起头来,笑道:“还当你会迫不及待地要把这衣裳脱掉。” “我是有耐心的人。”傅韶璋低头一笑,嗅着如斯发间的木槿香气,拿着下巴把她头发上的一根根碍事的发钗磨蹭掉。 “耐心到什么地步?” “耐心到全天下人都负了我的地步。” 如斯诧异地抬头瞧了他一眼,“这话的弦外之音,是有人如今在负你?” “正是。” “谁?”如斯低着头,轻轻地哼着小曲。 “你。” 如斯惊讶了一下,抬头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你确实负了我。”傅韶璋郑重其事地说,握着那根蜡烛凑到如斯跟前,望着如斯眸子里跳动的火光,“今晚上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咱们说点风花雪月吧。” “比如?” “譬如我这样的俊朗少年,总有一天会变成双眼浑浊的大汉,到时候,你会后悔吗?”傅韶璋问。 如斯舔了下嘴唇,记得这是木香花棚子下,傅韶璋说过的话,不过那时,他问的是他自己会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吗?若有一天看着我被其他女人算计,你会不会出声提醒我?”傅韶璋又问。 如斯酝酿着干脆给傅韶璋来个投怀送抱,免得他又说起这“风花雪月”的事,身子一动,就见傅韶璋握着蜡烛的手在不住地用力,滚烫的蜡烛油抖落下来,撒在如斯被傅韶璋攥住的手上。 “……你又怎么了?莫非,你父皇、母后又怄气了?”如斯纳闷地想着不久前,帝后还有说有笑,亲密无间呢。 “不关其他人的事。”傅韶璋抚摸着如斯的腰肢,没多久前,摸着这腰身便“情难自禁”,如今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便成了柳下惠一样。 如斯叹了一声,拿着手指去拨傅韶璋的鬓角,“书里头说了,第一个女人要紧的很,好的女人,能引人向善。书里头也说了,万恶淫为首,若要引你向善,自然要引着你远离那个‘淫’字。我是好女人,怎么会叫你成了双目浑浊的可恶大汉?” “这可是你说的,”傅韶璋一把抱住如斯,“我就怕哪一天,父皇死在母后手上。” “不怕、不怕。”如斯轻轻地拍着傅韶璋的后背,所以说,这就是看似无忧无虑的傅韶璋的心结? 第53章 贵女如斯 “你来,我给你瞧我的宝贝。” 光可鉴人的青砖上散发出丝丝的凉气,几十只蜡烛摇曳下,一滴红蜡落在砖上。 宝贝?如斯抓住自己裁剪的旗袍领口,虽说她跟傅韶璋不规矩,但傅韶璋这话,也未免太直白了……正想法子把他的心思转移开——她如今的年纪还不大,可不想就因为难产没了——就听哗啦一声,傅韶璋丢了一堆的书在床上。 “你来瞧。”傅韶璋招了招手。 如斯爬上床,跪坐时,瞧光着的腿露了出来,便拉扯了被子盖着,拉了被子才想起来床上的花生、红枣、莲子、桂圆还没收拾,把硌着她的花生、红枣、莲子、桂圆拨拉到身边,捏着一枚红枣,就去瞧傅韶璋手上捧着的书。 “这些都是小李子收来的。不少,是他狐假虎威,从衙门里偷出来的。”傅韶璋一手捧着书,一手用力地捏碎花生,将里头的花生米递给如斯。 “这就是你的宝贝的?”如斯挨近两分,瞅了一眼,料到是这书太“惊世骇俗”,才被衙门里收缴了去,从傅韶璋手心里捏了花生走,就探头去瞧傅韶璋手里的书,看了一页,纳闷道:“怎么也没人把床上的这些东西收拾走?” “我没叫人收拾。”傅韶璋捏碎一枚桂圆壳,便把那干皱的桂圆丢进嘴里。 “没人说不合规矩?”如斯干脆地自己捡了一本书捧在手里看,也要一只手去捏碎花生,偏用了半天的力气,也没弄开那壳子。 “你瞧我的——如今只要我不碍事,没人管我的事了。”傅韶璋扒拉了一堆的花生、桂圆,忽然往上面重重地一坐,只听咯吱、咔嚓声响成一片,“拿去吃吧。” “……多谢。”如斯抓了一枚破壳的桂圆放进嘴里,看见书里一行乖张的字,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瞧见了什么?来叫我瞧瞧。”傅韶璋压在如斯身上,看了一眼,含笑道:“这句话,也只有你看得懂了。若换个循规蹈矩的来,哪里能懂?”虽不想做点什么,但手还是落在了她光着的腿上,摸着那细腻的肌肤,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想起来弄了这衣裳穿?” “我原来就穿这样的衣裳。”如斯道。 傅韶璋猛然坐起身来,瞠目结舌道:“就穿这样的衣裳出去给人家看?多吃亏呀。” 如斯瞧他大惊小怪的,托着脸颊道:“还在里面穿一条薄薄的袜子。” 傅韶璋拿着手在自己身上比了一比,伸着腿说:“那袜子穿在脚上……” “不是到脚上,是到腿上,长长的丝袜。”如斯想起自己那小脚来,眉头皱了一下,把那里外三层的帐子一层层地放下,裹着被子,吃着花生接着看书。 傅韶璋凑了过来,只觉她的话比这书本还要新奇,托着脸颊趴着问:“那你先前说的小寡妇,就是你自己个了?” 如斯舌尖一卷,吐出一点桂圆核到帐子下,因傅韶璋知道她不是“沈如斯”,就点了点头,“我头会子婚姻不顺,便回了娘家。反正哥哥宽厚大方、嫂子又是洋派的女先锋,没人催着我嫁人,钱财又供给的充足,自然怎么逍遥怎么过日子。” “洋派的女先锋?”傅韶璋没听懂这个词,但反正如斯的意思,是她嫂子很开明,若搁在这世道,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小姑子不赶紧地改嫁,成日里听戏、跳舞,不把嫂子气个半死才怪。 “她祖父是科甲出身的封疆大吏,五十岁上便被朝廷派去了欧洲买军火。谁知军火没买来,被洋人坑了一堆银子,在国外躲了十几年,回国后瞧帝制都被废了。怕家族没落,便赶着跟我们家联姻。”如斯提起上辈子的事,忍不住叹了一声。“帝制被废了?”傅韶璋以为听见了天方夜谭,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斯瞥他一眼,由着他笑,抓了一把花生仰面躺着一面吃着花生,一面望着帐子上的花纹,“那日子真叫人怀念。中午起来在家陪着嫂子吃饭,下午打半天小牌,傍晚去饭店瞧人家跳舞,晚间去戏院听两出戏,子时回家睡上一觉,又到第二天中午了。” 傅韶璋止住笑容,凑到她面前,一面拿着垂下来的发丝在她脖子上搔弄,一面托着脸颊看她,“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还值得怀念?——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想去哪就去哪?” 如斯先前防着傅韶璋,待听说他那心结后,也不防着他了——不然,他还以为她也要弄死他呢,含笑道:“我们那世道,跟你们这世道不一样。再者说,一会子闹义和拳,一会子八国联军,一会子日本鬼子的,一堆老爷们都没法子,个个想着多捞一笔躲到海外去,更何况是我一个女儿家呢?得快活,且快活去。” 傅韶璋听得一头雾水,但总之,他明白如斯先前活在一个内忧外患的世道,且,她自己个就是那世道的大蠹虫之一。心里想着蠹虫,嘴里便把话说出来了。 如斯枕着手臂,微笑道:“你这话不错。我那嫂子为叫旁人尊重女权,央着人给我在各处衙门里挂了名,不然我也没那一个月四五百块的进项。” “你还在衙门里挂了名?”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比起如斯所说,这些被朝廷查没的书本压根就不“离经叛道”。 如斯摸了一枚红枣,啃着道:“只是在几处衙门里挂个名,白领薪水,那衙门大门开在哪边,我也不知道。” “蠹虫!蠹虫!你们皇帝有你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忽地想起帝制废止了,傅韶璋一下子咬住了舌头。 “你们皇帝手下,也不缺我们这样的蠹虫。”如斯瞧傅韶璋不住地吐舌头,只觉有趣得很,吐出枣核就盯着他笑。 傅韶璋拿了帕子擦了擦舌头,凑过来问:“那军火是火炮□□?这玩意那么值钱,值当跑去海外买?” “当然值钱,不然怎么把我们那太后老佛爷赶出了京城?”如斯瞅着傅韶璋的脸,推敲道:“这笔钱,你也想赚?” “谁跟银子有仇不成?”傅韶璋一笑,盘腿坐着,探着身子瞧如斯,“难怪你一直把我往坏处想,原来你这蠹虫就没怎么接触过正经人。” “胡说!”如斯立刻坐起身来,“我们那顶大的官,相当于丞相这么大的官的府邸,我也常进常出。怎么没见识过正经人?” “那这些正经人素日里都干点什么事?”傅韶璋反问。 如斯笑道:“还不是跟你一样,打牌、听戏、买古董。”瞧傅韶璋脸白了,又笑道:“也有例外的,譬如我哥那样留洋回来正经地开厂赚钱的。” 傅韶璋听得气闷,指着如斯鼻子道:“你们的皇帝都没了,还有心思赚钱,这也算正经人?若我说,大丈夫就该跟帝王共存亡。” 如斯嗤笑一声,握着傅韶璋的手指道:“我们可没人想护着皇帝。” “不成体统!”傅韶璋摇头晃脑一番,用力地啃着莲子,宛若老学究般,对着如斯把那天地君师的话在如斯耳边念叨了一回,瞧她无动于衷,便吐出莲子,吃着花生问:“就没人说你不成体统?” 如斯仔细想了想,笑道:“有自然是有,但谁耐烦理会他们呢?说我的人,若是男人,这些男人在外头包戏子养外室的事,谁不知道,认真说起来,还不知道谁更没脸呢;若是女人,她们还要仰仗我给她们内部消息,叫她们赚快钱呢。” “斯文丧尽!”傅韶璋“为古人担忧”地摇头晃脑,气得七窍生烟,“这赚快钱,是放印子钱?” “这倒不是。”如斯怕扯出一段傅韶璋听不明白的话,便干脆地不说了。 傅韶璋靠着枕头,不住地冷笑,只觉如斯那世道太糜烂不堪了,亏得他有定力,不然指不定也要被如斯带进那糜烂的世界里……瞧如斯说着话,已经躺在一堆花生里睡着了,拿着手拂开贴在她脸颊的碎发,也钻进被子里,瞧她依偎过来,便将她搂住。 “醒一醒!”傅韶璋忽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 如斯迷迷糊糊地醒来,疑心傅韶璋要问她的年纪,亦或者找过多少男人…… “那丝袜,买得人多吗?” 如斯一扯被子,蒙着头接着睡。 傅韶璋枕着手臂,心绪被如斯的话搅合得一塌糊涂,竟是听着外面的更声睡不着了,瞧如斯睡得踏实,想着明儿个她这衣裳被进来伺候的宫女瞧见可不好,于是下了床,去屏风后去取了她的衣裳,就着大红蜡烛给她穿上;瞧见她不耐烦地动弹了一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忙拉了被子把她盖住。心猿意马间,忽然瞧见床上到处都是渣滓,便一点一点地把花生壳、桂圆壳收拾了去。 这一夜的忙碌就这么过去,等宫人走来开门时,不但坐在龙凤双烛下的傅韶璋衣衫整齐,就连躺在床上的如斯发髻、衣裳也没见如何的凌乱。 “娘娘?”九儿走进来,望见如斯衣衫整齐地躺着,诧异了一下。 “娘娘?”绿舒走到床边,轻轻地推了如斯一下。 如斯睁开眼,望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傅韶璋,听他无声地吐出“蠹虫”两个字,也不气恼,坐在床边向头发上一摸,摸到她迷迷糊糊间被傅韶璋整理过的发髻,忍不住一笑。 “咦?”九儿诧异地瞧着干干净净的床铺,在床尾找到一块洁白的白帛,便拿给跟进来的太后那的简嬷嬷看。 简嬷嬷瞅了一眼如斯、傅韶璋。 傅韶璋依旧在椅子上端坐,如斯正张手叫绿舒帮着更衣。 简嬷嬷收了那白帛,走到傅韶璋身边轻声问:“殿下莫非……”不会? “就这么拿给太后瞧吧。”傅韶璋道。 简嬷嬷忙看了一眼九儿,低声道:“殿下,不如叫九儿弄点血在上面……” “不用。” “是。”简嬷嬷瞧是傅韶璋不乐意,走到床上来来回回地瞧了,没瞧见欢爱过的痕迹,心里一个咯噔,想起睿郡王大婚的时候就是那么回事,赶紧地就去寻太后。 “糟了,这下子外头人可有话说了!”九儿着急道,着急着,却瞧只有她、绿舒,并另外两个宫女急得了不得,两个正主没一个着急的。 “我来画眉。”傅韶璋说着,走到梳妆台前,望着明镜里的如斯又低声骂了一句,“蠹虫!” 如斯皱了下鼻子,冲镜子里的傅韶璋一笑,放心地把眉笔交给他,却瞧傅韶璋一笔便画歪了,便夺了他手里的眉笔,擦掉那一点,自己个接着画。瞧着没多少脂粉在脸上,但总算有点少妇的味道。只是,一站起来,那红色的宫装下略显瘦削的身子骨,又把那少妇的味道减淡了。 “去见了皇祖母、父皇、母后,咱们大大方方地去泰山玩去。”傅韶璋道。 如斯扯着长长地宫装,笑道:“连我母亲一并带去吧,她昏昏沉沉的,就怕我一进宫,就没了小命呢。” “也好。”傅韶璋答应着,瞧她都收拾妥当了,拉着她的手就向外头跑。 “哎——”九儿、绿舒叫了一声,见前面的一对新人跑着,便忙提了裙子跟上去。 “快点见了人,咱们就能快点出去玩。”傅韶璋对如斯说着,便拉着她顺着长长的游廊跑向太后宫里。 正准备来看新人的天元帝、皇后,并傅韶琰、傅韶珺站在太后宫前,远远地瞧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影跑来,原本向里头迈步的脚停了下来。 天元帝蹙眉看向皇后。 皇后含笑瞅着游廊。 傅韶珺心道这二傻子拉着昨儿个才洞了房的媳妇就跑来了。 傅韶琰瞥了一眼,便移开眼睛。 “……就高兴成这样?”天元帝本要呵斥一声放肆,那两个字到了嘴边,便又改了。 傅韶璋红光满面地笑了一声,松开如斯的手,匆匆地行了礼,“母后,儿臣要请泰水玩泰山,不知母后可有雅兴一起……” “混账东西,这说得什么话?”天元帝嗔了一句。 “你们玩去吧,本宫要准备回京的事了。”皇后瞧了一眼如斯,还跑得动?那么昨晚上他们是怎么过的? 天元帝背着手,只是一笑,也不训斥傅韶璋、也不教导如斯,就先进了太后宫里。 “来吧。”傅韶璋握着如斯的手,望见一队人捧着锦盒向里去,好奇地探头看了一回,就对如斯道:“瞧着,是皇祖母送给咱们的厚礼。” 如斯瞧了一眼,琢磨着这该是太后给的银子。 傅韶珺白着脸咳了一声,这世道何其不公,他这样的被过继给他人、傅韶璋这样的得了内务府。 傅韶琰攥着拳头,眼光飘向绿舒,瞧绿舒忧心忡忡的,便收回眼睛。 如斯想瞧瞧傅韶琰的脸色,又不敢,便索性不管他,随着傅韶璋进来,望见太后端正地坐在榻上,便松开傅韶璋的手。 “皇祖母,您给孙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傅韶璋走过去,便依偎到太后跟前。 太后伸手向傅韶璋脸上一拍,“都娶媳妇的人了,还这样没脸没皮!听说你跟你睿王叔要银子?就这样见钱眼开?这六万你先拿去败坏吧。” 傅韶璋一听果然是银子,眉开眼笑着,便先跪下磕头。 如斯瞧那蒲团还没来得及摆下呢,就也随着傅韶璋跪下。 太后瞧见如斯时,脸色淡了淡,“听说,一大早,韶璋就打发人准备车马,要带着你,并你母亲,去泰山玩?” “回皇祖母,是。”如斯跪着回道。 太后并不知道如斯跟傅韶璋早有了肌肤之亲,想到简嬷嬷的话,疑心如斯使手腕,唬弄了傅韶璋,要为傅韶琰守身如玉,便道:“你好大的雅兴,哀家劝你把在娘家的事,都忘了,好生琢磨琢磨,怎么做个皇家的儿媳妇。” “是。”如斯答应着。 傅韶璋微微蹙眉。 太后瞥了一眼傅韶琰,对皇后道:“待回了京,好生给韶琰挑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孩子。” “是。”皇后应道。 傅韶璋扯了扯太后的裙角,“皇祖母,那今儿个的事……” “成家就该立业,你不去内务府里瞧一瞧?”太后居高临下地问。 傅韶璋道:“反正又不急在一时。” “那就去吧,下不为例。” “多谢皇祖母。”傅韶璋忙又磕头,领着如斯,又给天元帝、皇后磕头。 天元帝瞅着这一对“佳儿佳妇”,又看向皇后,等着瞧皇后后不后悔。 皇后虚扶了一下,整理着凤袍上繁复的花纹道:“起来吧,听闻你那泰水昨儿个担心太过,连床都没起来。今儿个请人家游泰山,可要把性子收敛一些,别气坏了她。” “是。”傅韶璋答应着,瞧天元帝不耐烦地一摆手,说了一声“多谢皇祖母、父皇、母后”,牵着如斯就向外去。 太后瞅着那一红一绿两个少年人,忽然失笑道:“人家是娶媳妇,瞧着,韶璋是找了个玩伴。” 皇后附和着笑道:“谁说不是呢?” 傅韶珺只觉傅韶璋没一点比得上他的,忙看向天元帝,虽说君无戏言,但万一呢?见天元帝没看他一眼,不由地失望起来。 “怕你那儿媳妇太年轻了,压不住事,”太后笑了一下,指向身边跟着她的女官道,“便叫月儿过去,辅佐你那四儿媳妇吧。” 皇后瞧向那女官,见是一位约莫比傅韶璋大四五岁的俊俏女儿,对天元帝一咬嘴唇,“主上,你瞧……” 天元帝瞧皇后露出这两分小女儿的娇态,就知道她有事相求,便斜着身子坐着,拿着手捂着嘴,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月儿。 那月儿三生有幸,能以御史之女的身份伺候在太后身边,方才听太后的话,想起方才傅韶璋拉着四皇子妃两只蝴蝶一样地向外跑,就觉傅韶璋太浮躁了一些;此时被天元帝盯着一瞧,受宠若惊下,脸上便浮现出一抹红晕…… 太后一瞧这架势,一口气下不去上不来,只觉又头疼了,不肯多管,就道:“哀家糊涂了,皇后已经将九儿送去了,哀家大可不必再费心。” 皇后微笑着点头。 傅韶珺把天元帝、皇后的举动看在眼里,为沈贵妃不平起来。 傅韶琰却没留心这些琐事,拱手告退出了太后宫里,走到外面廊下,想起那一红一绿在廊下穿梭的身影,眼神冷了下来,遥遥地望见夏采女对他招手,便令自己的小太监过去。 那小太监走过去了,跟夏采女说了几句话,便紧跟着过来,在傅韶琰耳畔低声道:“夏采女说,她做女官时跟简嬷嬷要好,简嬷嬷说,昨晚上的那一对新人,什么事都没做。” “什么事都没做?”傅韶琰低低地重复这句话,笑了一声,忽然问:“那夏采女为什么要来说给我听?” “大抵是想投靠殿下,跟殿下一起对付皇后。” 傅韶琰眸光一动,猜测夏采女是在太后宫里时,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叫内务府在夏采女用的胭脂水粉里,加点东西,不要叫我再瞧见她。” “是。” ------------------------------------- 夏日将去,丝丝缕缕的凉风不时袭来,摇动轿子上点缀着的璎珞。 如斯脱下没穿多久的宫装,穿着宝蓝短儒、水蓝纱裙,就随着傅韶璋出来,在门前上马车时,她还想着有没有人会来阻拦她跟傅韶璋,等上了马车,当真没瞧见前来阻止傅韶璋的人,就明白傅韶璋说对了。 他们两个被皇室放逐了……大抵皇室里,除了皇后,没人知道该拿着身份尴尬的他们怎么办。 若说做皇后,如斯没那天分,也没那家世; 若说做皇帝,傅韶璋也没那才干,更没那气概…… 万幸傅韶璋不是个长戚戚的人,没人管,他乐得自在,坐在马车里,就对外头的尹万全吩咐说:“打发人去接了我泰水来,我泰山要来,也由着他,大舅子要来,也由着他们;再叫咱们巡游泰山时,那装作黎民百姓在山上卖茶水的侍卫还依旧过去把那幌子竖起来。这样玩着才有趣。” 尹万全忙答应着,“赶巧了,今儿个依着主上的行程,该是赶庙会。主上瞧着是不来了,这便宜都叫殿下给占了。” 车里,傅韶璋把身子往如斯身上一歪,“蠹虫,且叫我睡一会子。” “再叫蠹虫,我可就恼了!”如斯搂着傅韶璋的肩膀,叫他舒舒坦坦地躺着,靠着枕头瞅着他这好大的脑袋,琢磨着这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回了宫,咱们还能这样吗?” “当然能,人家又不指望你母仪天下,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不能纸醉金迷了。”傅韶璋闭着眼,将手伸到窗子边,去摸那不时吹来的凉风阵阵。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搂着傅韶璋的大脑袋,如斯从他肩膀上捡起一根黑头发,打了个结子搓了搓,便将头发递到傅韶璋耳朵眼里。 嗳地一声,傅韶璋捂住耳朵。 “疼了?”如斯觉得自己没把头发往深处送。 “痒,没事,我睡觉,你接着搔吧。”傅韶璋把手移开,头动了动,只觉这一根头发的功效,比那被翻红浪还厉害一些。 如斯瞧他舒坦地躺着了,便拿着那头发在他耳朵眼里慢慢地搔着,听傅韶璋的鼾声慢慢地想起,忍不住低声骂道:“我是蠹虫,你就是个大蠹虫。” 就那么给他两只耳朵轮流地搔了一路,马车就到了泰山脚下,如斯听外头人声,撩起帘子一看,只瞧见外头侍卫把守着,里面沿着山路,不少侍卫乔装打扮,扮作了黎民百姓沿着山路各处走动,活像是真的有人赶庙会一样。 “快醒醒,来瞧瞧你老子要‘与民同乐’,折腾出多大的阵仗。”如斯手拍在傅韶璋脸上,瞧他睡眼朦胧,眼神无辜,就叫他向外头看。 傅韶璋爬起身来,扶着帘子一看,只瞧外面热闹沸腾,那些个侍卫当真学了黎民百姓的样讨价还价起来,先下了马车,揉了揉眼,伸手扶了一把要下来的如斯。 尹万全过来说:“殿下,人都在那边茶棚里等着呢,黎竹生、延怀瑾、延怀瑜也跟着来了。” “叫他们来就是。”傅韶璋抬脚向前走,瞧见装模作样“游泰山”的侍卫不敢看向如斯,便大方地领着她走,走出了一截路,望见一处卖新鲜荔枝的,便叫小李子去拿了一串来,剥开一半送到如斯手上。 尹万全着急道:“殿下该过去讨价还价,把荔枝称了再拿来,这样才有趣。” “反正都是宫里拿出来的东西,还装模作样的讨价还价,嫌吃得太饱撑着了?”傅韶璋吐出荔枝核,一摆手说:“叫赶庙会的都散了,只留下两三处酒家。” 尹万全听着,啪啪地拍了两下手,那些乔装改扮的侍卫便散了去。尹万全讨好地走到如斯身边,“娘娘瞧着有趣不有趣?” “自然有趣。”如斯心想天元帝倒不如真正地微服私访一回,走到茶棚,瞧沈知言、甄氏、沈著要下跪,忙拦着他们。 甄氏白着脸,打量了如斯一回,有气无力地问:“这第二天,就到处地跑……怎么不陪着太后、皇后说说话?”也不知道宫里人闲着了都做什么事。 如斯握着甄氏的手,笑道:“太后、皇后都有正经事,哪像我们这样闲得发慌。” 甄氏瞧如斯气色不错,握着她的手,眼眶就湿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在那地方,瞧见别人做什么,再跟着做。万事别强出头。” “是。” 甄氏急着要把自己做媳妇的心得说给如斯听,偏又觉得那些心得拿到宫里头,一点用处都没有,便嘴角蠕动着哽咽起来。 “岳母放心吧,委屈不了她。”傅韶璋赶紧地保证一句,瞧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甄氏恨不得立刻昏厥过去,忙走到沈知言、沈著跟前。 “……殿下就这么带着娘娘出门,也没人拦着?”延怀瑾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来,傅韶琰传话过来,劝他们好生辅佐傅韶璋,傅韶璋却是这么一副德性!就连他们家,也没有新儿新妇成亲第二天就跑出来玩的道理。 傅韶璋道:“你还想有人拦着我不成?”扫了一眼延怀瑜、黎竹生,最后目光定在黎竹生身上,“咱们要当面锣对面鼓说话了吗?” “不敢。”黎竹生道,早先傅韶璋不是他的主公,自然敢从他身上捞银子,如今傅韶璋成了他的主公了,哪还有那胆量,双手捧着的一道折子送到傅韶璋面前。 傅韶璋打开一瞧,见是黎家商铺所有商铺的名目,翻到后面,瞧见黎竹生详详细细地想了如何利用内务府赚银子,瞧着,就笑了,“术业有专攻,果然论起经商来,我不如你。” “殿下高瞻远瞩,草民不过依着殿下的指点行事罢了。”黎竹生谦虚道。 傅韶璋点了点头,先前觉得黎竹生太钻营,如今又觉他那钻营很合他的心意。 “请殿下过目。”延怀瑾也双手送上了一道折子。 傅韶璋打开一瞧,见是延家来往官员的名单,心叹难怪延家有资格接驾,竟然跟京城内外那么多权贵勾结在一处了;转而,又想傅韶琰舍得把延家给他,那傅韶琰手里还究竟握着多少人马?想着,就看向延怀瑾。 延怀瑾一凛,他怎么不知道黎竹生、延怀瑜还有这动作?他还在想着如何摆脱傅韶璋,讨好傅韶琰呢?嘴角一勾,“殿下可要带着娘娘去见识见识无字碑?” 弄臣一个,傅韶璋瞅了延怀瑾一眼,瞧着如斯腰上别着一个大大的荷包,便将两道折子递给她装着,走到甄氏跟前道:“岳母,咱们去瞧瞧无字碑?” 甄氏颤声道:“还是去庙里烧香还愿吧。” “也好,那就去庙里吧。”傅韶璋叫人准备了轿子抬众人上山,瞧甄氏执意跟如斯上一顶轿子,也由着她去。 那一顶轿子里,因是上山的路,甄氏身子微微地向后仰着,握着如斯的手,酝酿再三,吐出一句:“别那样早生儿育女……要能防着,就防着点吧。你这么点的小身子骨,哪里能从鬼门关闯出来?就算要在宫里站稳脚步,也不该用这样的主意。” 如斯笑道:“母亲也好生保养身子吧,我不孝,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来。若能够,母亲再生一个女儿出来,叫那小妹妹安分守己点。” 甄氏面上微微地一红,握着如斯的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这是你胡奶奶给你的,她说原本指望昨天给你的,谁知道人太多,叫她想给也没法子给。你瞧瞧,她紧张兮兮的,到底给了你个什么玩意。” 如斯接了那布包,放在膝盖上,一层一层地打开,一直将四五层棉布解开,才瞧见两片青铜的老虎卧在膝上,试着将两片合在一处,才发现两片都是右半边。 “这是什么玩意?”甄氏好奇地瞧。 “调兵遣将的虎符?”如斯不确定地瞧那老虎上雕刻着的字迹,瞧见字迹后用力地握着那两半老虎。 “怎么可能是虎符。”甄氏轻轻地一撇嘴。 “……很有可能。”如斯握着那老虎,心笑沈家老老老太爷真是个人物,竟然把免死铁券、虎符都送给了府里下人,只是,沈家老老老太爷手里怎么会有虎符?还是依着史书,君王才能握着的右边虎符。怕甄氏担心,就拿了别的话把话头岔开,只是进了那泰山顶上玉皇宝殿的院子里,避开旁人把傅韶璋叫到一边,装作去看山上落日余晖,便将那半只老虎递给傅韶璋。 “什么玩意?”傅韶璋纳闷着,就坐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解开布包,待望见里头的东西呆了一下,“西北大营、西南大营的虎符?你这嫁妆也太丰厚了点。” “当真是虎符?”猜测被验证了,如斯反倒不敢置信了。 “……据说,圣祖把制造虎符的重任,全权交给了你家老老老太爷——其他人都算计着论功领赏,就你家老老老太爷光风霁月地等着功成身退。所以圣祖对他的信赖,远在其他人之上。”傅韶璋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两片老虎。 “所以说,圣祖所托非人?我家老老老太爷办差时,顺便给自己做了一个,拿去打赏家里下人玩?”如斯本着脸,心想免死铁券、大营虎符都在胡氏手里,不知道胡氏手里还有没有尚方宝剑一类的好东西。 傅韶璋攥着虎符,点了点头,重新包裹好虎符,试探着问如斯:“要留着,还是交给父皇?” “还是交给母后吧。”如斯拍了拍傅韶璋的手。 第54章 贵女如斯 傅韶璋反正也没想自己留着,听如斯这样说,把两片虎符往如斯腰上荷包里一塞,就领着她去看夕阳西下。 因今儿个是十五,明儿个又是三朝回门,傅韶璋想着反正明天也要回沈家,就索性带着泰山泰水并小娇妻、大舅子等在山顶的玉皇宝殿院子里赏月;赏月后,次日日上三竿时,才想起要看日出,于是在玉皇宝殿里又多停留了一日;下山时,忽然想起抢龙汤的典故来,众人又去山麓戏水。 一直盘桓了足有七八日,尹万全来说后日圣驾就要回京,傅韶璋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如斯回了行宫。 既然回来了,首先要去的,就该是皇后宫里。 傅韶璋牵着如斯的手走进去,隔着大老远听见一阵啜泣声,心里就纳闷起来,在回廊下瞧九儿来,就问:“这是谁在哭?” 九儿瞧了一眼傅韶璋、如斯紧紧握在一处的手,心里倒没什么醋意,只觉是两个恰好凑在一处的玩伴罢了,着急道“殿下、娘娘不在这几天里,内务府可乱套了!人家都说好工匠被殿下带走弄那什么花露水去了,才会这样——夏采女的胭脂没了,从内务府造办处拿了新造的胭脂来,在脸上没用过几次,就长满了疹子,连皇上都被吓了一跳。如今夏采女正在皇后娘娘那哭呢。” 傅韶璋早料到会有人被他下绊子,心里就不把这事当一回事,牵着如斯的手道:“走,母妃这的小厨房里一天到晚都有饭吃,叫人弄些现成的东西来,咱们凑合着吃了吧。” 如斯也觉得有点饿,就点了头。 “殿下不问内务府的事?”九儿吃了一惊。 “快去弄了饭菜来。”傅韶璋催促着,便牵着如斯走进去,只见挂着银红帐幔的暖阁里,皇后歪着身子斜躺着,地上跪着个面上蒙着面纱的夏采女。 “母后,我们回来了。”傅韶璋先脱了鞋子,就向暖阁炕上圆炕桌边坐着。 如斯行了礼,见傅韶璋拍了拍铺着霞影纱褥子的炕,便在炕边坐着,瞧小李子端了盆来,便在盆里洗了手,瞧皇后不像是怪罪他们无礼的模样,就也悠哉地漱口。 夏采女瞧没人理会她,握着帕子又哭了两嗓子。 “退下吧,你是太后身边出来的,这事自有太后个你做主。”皇后道。 夏采女瞧皇后想撇清干系,呜咽了两声,闻见一股龙涎香的气息,自己这会子自己的脸不好看,便把头低低地埋下,哭得越发卑微。 傅韶璋蹙了蹙眉,嚷嚷道:“饭还没拿来?” 皇后歪着身子坐着,也闻见了那一股龙涎香的味道,含笑看如斯:“你这会子吃不得凉东西吧?” “母后这是什么话,她的病早好了,也能吃一点了。”傅韶璋以为皇后在说如斯身子骨弱,抢着替如斯回了一句。 皇后笑着不说话,如斯犹豫了一下,心想皇后无缘无故的,说凉东西做什么?望见天元帝穿着明蓝的袍子背着手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个似乎曾在太后跟前扫见过一眼的女官,只是那女官如今改了装束,倒是跟夏采女打扮得相似…… “给父皇请安。”傅韶璋忙从炕上下来,踩着靴子给天元帝请安。 如斯也忙跟着福了福身。 天元帝皱着眉头道:“这一连几天的,你向哪去了?内务府被你搅合得乌烟瘴气,你就甩手不管了?” 傅韶璋颔首不说话。 如斯低着头,还在琢磨着皇后的意思,闻见一股腥味传来,望见吴六全带着人送了两盘子螃蟹、两碗红枣粳米粥,并五六盘凉拌菜来,福至心灵地明白了皇后的意思,捂着嘴便背过身去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傅韶璋本要“聆听”天元帝教诲,如今也顾不得了,忙拉着如斯的手拍她后背。 吴六全忙拿了填漆痰盒过来,如斯干呕了两下,没吐出东西,便红着脸捂着嘴道:“殿下在母后这边吃吧,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告退。 傅韶璋忙道:“走什么?瞧这两盘螃蟹蒸得很好,就在这边吃了就是。” 吴六全赶着说:“就是,娘娘,这是皇后娘娘料到你们要回来,特意叫小厨房里给留下的。” 如斯听了,便作势呕吐。 傅韶璋急得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夏采女、月儿看得瞠目结舌,天元帝微微睁大眼睛,“梓童,这是……” “吴六全,看着屋子里的人,谁敢向外头泄露一句,立刻打死!”皇后忽然震怒道。 吴六全忙答应着,立刻带着所有的宫人向外去,连那门户也一并把守住了。 傅韶璋还一头雾水的,如斯握着帕子捂着嘴,眼睛不住地向摆在帐幔后的冰盆看去。 “来人,把冰盆撤了去。”皇后扬声吩咐,吴六全又亲自带着进来,把六盆冰端了出去。 才做了采女的月儿眼皮子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看破了一桩宫廷丑事,忙跟夏采女跪在了一处。 夏采女想到四皇子妃是带着身孕嫁过来的,才疑心是傅韶琰的,就两脚发软地瘫倒在地上。 皇后蹙着眉走到天元帝身边,探究地望着如斯,“主上,这可怎么办?” “梓童当初不是巴不得吗?”闻不得荤腥、又忌讳那寒凉的东西,莫非沈如斯当真有了?天元帝微微睁大眼睛,忽然道:“尹万全,进来。” 不知道出什么事的尹万全忙垂手走了进来,听天元帝一番吩咐,就忙向外去,好半日,置办出一桌菜肴来。 “留下夏采女、陈采女伺候,其他人退下。”天元帝一摆手,跟皇后递着眼色,在那长长的楠木雕花桌坐下,待夏采女斟了两杯酒,便跟皇后一人一杯地对饮。 傅韶璋到如今还不知道为什么干呕,带着如斯在下面坐着,便夹了凉拌蒲公英给如斯,瞧如斯吃了一口又放下,便纳闷道:“这不是你爱吃的吗?” “宫里人拿了冰水浸的,太凉了。”如斯道。 傅韶璋疑惑道:“这天还热,吃凉一点不更自在吗?” “……你不知道,就别问了。”如斯嗔了一声,躲躲闪闪的不去看天元帝、皇后。 皇后心叹好一个聪慧的孩子,抿了一口桂花酒,叹了一声,问天元帝:“主上说,这事该怎么办?纸包不住火,若被人发现……” 天元帝抿着嘴,怒其不争地瞥了傅韶璋一眼,手指转动着酒杯,忽然起身向内殿走去。 “主上!”皇后忙站起来追上,走到天元帝身边,低声说:“料想才只有将近两月身孕,要瞒着也容易。但若是太医把平安脉时,把出这脉相来,那可如何是好?” 天元帝嘲讽道:“梓童早先不是要抱孙子吗?” “……谁能料到当真就有了?倘若装作孩子早产生出来就罢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未必没有人造谣说这孩子不是韶璋的!毕竟皇室血脉,容不得一丝半毫的混淆。”皇后急红了眼眶。 天元帝背着手,怒道:“这孽障!就没干过一件叫人省心的事。”背着手左右徘徊了两步,待要叫皇后把那一胎打了,心里又不舍,到底是年过六十的人,哪里舍得打下这头一个孙儿;待要留下,又心知若是太后、妃嫔、朝臣知道了此事,定要闹得满城风雨,皇家颜面丧失还是二话,那孩子未必能平安生下来……长叹一声道:“梓童在太医中,就没个自己人?” “主上这是什么话?”皇后冷笑道。 天元帝道:“这会子梓童还跟朕怄气?” 皇后苦笑道:“不是臣妾跟主上怄气,是……主上还不明白太后她老人家吗?” 天元帝背着手,沉吟一番道:“日后,就叫太医院里的张太医替她请平安脉写医案。” “张太医?”皇后沉吟了一番,低着头掐算道:“从泰安回京城,便是慢慢的走,一个月也够了。她进了宫,就有将近三个月身孕,倘若被宫里积年的老人看出来……咱们那宫里,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谁身边没两个张了火眼金睛的老人精。” “你这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初为了跟朕怄气,非要把她娶进来,如今……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就连你也着急了吧?”天元帝沉声道,背着手来回转了转,低声道:“叫人传旨回京,打扫了内务府后的永华殿给他们,就说她惹恼了朕,被朕禁足在永华殿!免了她在宫里的晨昏定省。” 皇后抿着嘴,忧心忡忡地向外看,“那两位采女……” “把夏兮用过了的胭脂给月儿用,留了她们在泰安行宫疗养,不必带着她们回宫。”天元帝道。 皇后一怔,“她们两个都是太后那出来的,万一太后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 天元帝眼皮子一撩,“怪罪下来又能怎样?不过夹枪带棒地说几句话罢了。”天元帝一甩袖子,走了出来,瞧傅韶璋垂手送他,冷笑了一声,叮嘱道:“若要玩,找了其他人陪着你玩,叫她好生地歇着。”眼睛一瞥两位采女,便道:“尹万全,送两位采女回去。” “是。”尹万全忙答应了一声。 夏采女、月采女脸色煞白地跪下,才要张嘴哭求一句,便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你这孽障,真叫人操碎了心!”天元帝愤愤地丢下一句,一甩袖子,连自己为什么来这边的都忘了,迈着大步就向外走。 拖走了闲人,皇后依旧坐着,瞧傅韶璋一头雾水的,便笑道:“吃饭吧,没事了。”赞赏看了如斯一眼,便自斟自饮了一杯。 傅韶璋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问如斯:“到底怎么回事?” “母后叫我假装有孕。” “几时叫的?”傅韶璋诧异了一下,又去看如斯。 “就是问吃不吃凉东西的时候。”如斯拿着筷子搅合碗里的粥,这么着,对皇后有什么好处? 皇后放下酒杯,对傅韶璋、如斯道:“回了宫,你们离着太后还有东五所,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傅韶璋手指急促地点在光滑的桌面上,忽然眼皮子一跳,“母后要对皇祖母……皇祖母那么小心,为保养身子,都不许人聒噪她。”只关心太后,就提了没提住在东五所里的傅韶瑅两口子。 皇后素来不把这些阴私的事,说给傅韶璋听,但怕他急稀里糊涂地一头钻进她的陷阱里——沈如斯就是个陷阱,沉吟着说:“本宫说如斯有了将近两月身孕,你父皇就把张太医给了本宫,张太医那有太后的医案。”等她从张太医那拿到太后的医案,知道太后究竟是什么病又服用什么药,就是太后的死期。 傅韶璋瞳孔猛然扩大。 如斯忙安慰地拍了拍傅韶璋的肩膀,想了想,把荷包里的两枚虎符取出来,递到傅韶璋手上。 傅韶璋接了虎符,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后手边,“这是如斯的奶娘给她压箱底的东西……张太医把脉时,瞧出如斯没有身孕,那可怎么办?” 皇后逗弄着桌上的两片虎符,她这儿子真是傻人有傻福,还能捡到这便宜,“放心,不等张太医把出如斯的脉,本宫便把张太医拿下了。” “……可否,留皇祖母一命?”傅韶璋踌躇道。 皇后深深地看他一眼,“理由呢?” 傅韶璋额头上一滴冷汗流了下来,绞尽脑汁了一回,忙道:“儿臣还要皇祖母替儿臣把持内务府呢!瞧夏采女的事,事有古怪,不管皇祖母面上把这事怪到谁头上,那胆敢在夏采女胭脂里下毒的人,一准会被皇祖母揪出来。儿子就等皇祖母把内务府收拾干净了,再把内务府讨回来。” 皇后微微一笑,“好孩子,既然这么着,母后就把你皇祖母的性命交到你手上,若是她哪一天不知好歹了,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是。”傅韶璋赶紧地答应下来,待要问一句东五所的事,又想傅韶瑅至今没个子嗣,原因大概就在皇后身上,忙牵着如斯退出去,到了外面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正要宽慰如斯一句,就瞧简嬷嬷走来道:“殿下、娘娘,太后那知道夏采女的胭脂出事了,叫殿下过去说话呢。娘娘也跟着去。” 傅韶璋眼皮子一跳,太后这是跟天元帝一样怪他了?眨了眨眼睛,太后最好只教训他几句,别罚他罚得过分,不然他也拦不住皇后了。 第55章 贵女如斯 如斯瞅着“忍辱负重”的傅韶璋,只觉得又同情又好笑,尤其是到了太后宫里时。 只瞧见隔着一道掐金的霓云幔子,太后支着头坐在榻上,有意不理会傅韶璋、如斯,只静静地听身边宫女、嬷嬷汇报内务府里的乱象。 听来听去,左不过是顶尖的工匠被傅韶璋指派走了,留下的工匠做出来的东西不合太后并随驾的皇亲国戚的心意。 太后支着头听了一回,便意有所指地问嬷嬷:“这么说,夏采女脸上的疹子,果然是因为内务府送上来的胭脂的缘故?” “莫须是了。” “哼!”太后重重地一哼,手在身边雕漆小几上重重地一拍,斜睨向幔子外的傅韶璋,“还不进来?瞧瞧你捅出了多大篓子!” “皇祖母。”傅韶璋掐了下如斯的指尖叫她安心,便牵着如斯走进幔子里,堆笑道:“皇祖母,我不在行宫,夏采女的事可怪不到我头上!” 太后冷笑道:“怎么怪不到你头上?若不是你闹着要内务府,会出这样的事?因为夏采女,其他随驾来的女眷都不敢再用内务府出的胭脂……” “这岂不好?省了。”傅韶璋堆笑挤到太后身边坐着。 太后歪着身子,乜斜了眼冷笑着看傅韶璋,“省了?咱们皇家用的东西都靠不住,那还有什么靠得住的?” “皇祖母靠得住就行了,”傅韶璋搂着太后的臂膀,亲昵地低声问:“是不是有很多人要借着这事给我下绊子?皇祖母,回了京城,你可得给我兜着点。” 太后拍了拍傅韶璋的臂膀,避开傅韶璋的视线,轻蔑地瞥了如斯一眼,“怎么?泰山没玩够,回了京城,还要带着你媳妇游览泰山的名胜古迹?” 如斯抿着嘴角垂着手,由着太后瞧,只等着看傅韶璋怎么把这事敷衍过去。 傅韶璋抱着太后的臂膀摇了摇,“皇祖母,她乡下人进京,处处露怯,孙儿不陪着她,她被人欺负了去,那可怎么办?” “那正事就不管了?”太后嗔道,再次斜瞅了如斯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有点能耐,竟然能把傅韶璋这样地哄住。 傅韶璋腆着脸笑道:“怕我才回去,人家都不服我,烦请皇祖母劳累一些,先替我把内务府里的刺儿头、事儿精都收拾了。” “……你母后教你的?”太后耷拉着眼皮,多疑地问。 傅韶璋讪笑着,算是承认了。 太后心想皇后倒是识时务,拍了拍傅韶璋的手臂,沉吟着说:“既然如此,我便越俎代庖,吩咐你赋闲在家的舅爷爷廖洪春帮你打理。” 傅韶璋忙感激地笑道:“多谢皇祖母。” “哎——,你长进一点吧,难不成以后所有的事,都要皇祖母替你去办?”太后故意蹙眉叹了一声。 傅韶璋忙道:“有皇祖母在一日,我且逍遥一日。”抱着太后臂膀叽叽咕咕地说了泰山上的景色,忽然拉着如斯也在太后那榻上挤着,“皇祖母,不如叫如斯说点泰安本地的趣事给皇祖母听?” 太后眉头一皱,打心里觉得如斯城府太深,不肯多看如斯,就嗔道:“因为你闹出来的事,哀家昨儿个一宿没睡,如今哪有精神听什么趣事。你们出去吧,后儿个就回京了,别再出这行宫了。” “是。”傅韶璋瞧太后十分满意他这“万事不管”的态度,笑着抓了太后手边瓷盘里的两枚点心,递给如斯一枚,便拉着她唯恐被太逮住一样快步走出来。 “这是紫藤花做的点心?”如斯咬了一口,闻着里头甜腻的香气,推敲着说。 傅韶璋将点心一口塞在嘴里,紧紧地握着如斯的手,走开了百来步,才低声道:“吓着你了吧?” 如斯点了点头,悄声道:“母后当着我的面说那样的话,是把我当自家人了?” “大抵是了。”傅韶璋踩着地上鹅卵石,瞧皇后的态度,是对如斯十分满意了,既然满意,那就不会起了弄死如斯的念头了。 如斯微微一笑,瞧宫人好奇地望过来,摇了摇傅韶璋拉着她的手,见傅韶璋不放手,就也由着他,“……你们家这么个样,就没人想过,将来要叫谁继承大统?” 傅韶璋低声道:“怎么没人想过?别看我不大精明,这事上清楚着呢,皇祖母的意思,是最好我跟母后都听她的,叫她垂帘听政;父皇的意思……”话未说完,遥遥地望见黑幕笼罩下,几点萤火虫飞舞的藕榭边,天元帝正跟傅韶琰说话,零星听见几个字,依稀像是天元帝正指点傅韶琰东南一带的事务。 天元帝、傅韶琰也瞧见了循着鹅卵石牵着手走来的傅韶璋、如斯。 天元帝眉头一蹙,嗔道:“怎么还不小心地留在房里?万一被人冲撞了呢?”原本惬意靠着栏杆的身子直了起来,手上握着的一本奏章不安地敲打栏杆。 傅韶琰眼角瞥着那夜幕下封面靛蓝的奏章,因跟天元帝十分熟悉,就猜度起天元帝这忽然站直身子的警惕,是冲着谁来的。 “回父皇,才从皇祖母那出来,想着这边萤火虫多,就带了她来看。”傅韶璋站在如斯前面,把如斯大半个身子遮挡住,伸手一抓,抓到一只萤火虫,便悄悄地递到如斯手上。 天元帝嘲讽道:“你这不读书的人,也要学了人家萤囊夜读?速速回去,休要四处乱窜。” “是、是。”傅韶璋赶紧地答应着。 如斯心叹天元帝瞧着,倒像是个称职的公公,只觉那萤火虫在手心里爬得太瘆人,手一松,就把那小虫子丢开。 傅韶琰眼睛望着那一只逃出生天后,黯淡了许多的萤火虫,眉头跳了一下,有四分确定,天元帝催促傅韶璋带着如斯走,是警惕着他呢。为什么警惕他?还不是因为天元帝有意拆散了他跟如斯……眼睛望着如斯,嘴角抿着,静静地等傅韶珺过来。 果然,不等如斯跟着傅韶璋走开,不甘心被过继给豫亲王的傅韶珺匆匆中,带着两分轻快地大步走来,到了藕榭边,恭敬地对天元帝道:“父皇,儿臣听说,京城里有犯官拿出了免死铁券?据说,铁券上的铭文,与其他一十一枚一般无二。” 免死铁券?傅韶璋一时好奇,便站住了脚步。 如斯待要去看傅韶琰,又忙克制住,低眉敛目地等着傅家父子说话。 “你大失所望了吧?千辛万苦,赔了韶琏一条性命来头泰安弄免死铁券,最后,那铁券竟然就在京城。”天元帝嘲讽道。 傅韶珺素来清冷的脸颊上微微地一白,“父皇,是儿臣糊涂在先……但据儿臣所知,握着那枚免死铁券的人,恰是大哥的亲信。” “你是说,你大哥不但打发了人来监视朕,还趁机从泰安弄走了免死铁券?”天元帝嘲讽道。 “……是,且儿臣怀疑,韶琏的死,跟大哥有牵连,毕竟,韶琏跟大哥,求的都是免死铁券!”傅韶珺不甘心地望着天元帝,如今,傅韶瑅的罪过比他大,总不至于,过继了他,留下傅韶瑅吧?因免死铁券在傅韶瑅那,疑心泰安沈家跟傅韶瑅勾结……才这么想,又觉泰安沈家人多年没跟权贵来往,怕是泰安沈家人还不知道免死铁券是个什么物件时,就被人将免死铁券哄骗了去。 天元帝冷笑道:“你要用莫须有三个字,定下你大哥的罪?怕是你不甘心那免死铁券没用在京城沈家人头上吧。朕劝你一句,趁早丢下这些不相干的事,快马加鞭速速回京。若迟了,沈如画那犯官之女就不知道要被发卖到谁家去了。” “这么快就判了下来?”傅韶珺吃了一惊,见天元帝是铁了心要过继他,忽然想到豫亲王兴许会怪罪到沈如画头上,脚步一顿,就要走,但只挪动了一步,便又死死地地钉在地上。他此时走了,岂不是越发不得天元帝的待见?便是要过继,也该博得天元帝两分怜惜才好,如此才能更好地护住沈如画。 傅韶琰瞅着犹豫不定的傅韶珺,了然地抿唇一笑,再瞧傅韶璋,就见傅韶珺、天元帝说话间,傅韶璋已经拿了手帕抓了一囊的萤火虫。 “……那京城沈家彻底没人了?不要泰安沈家住进去,京城沈家人又回来了才好。”傅韶璋忽然想起了这么一件事,只觉得若是泰安沈家人跟着圣驾回了京城,还没在京城沈家人袭的大宅里住踏实,京城沈家人就回来了,那泰安沈家人可就尴尬了。 傅韶珺疑心傅韶璋落井下石,抿着嘴角冷笑道:“京城沈家老夫人宽仁慈祥,家里常年住着两三家亲戚,论起来,这两三家跟泰安沈家也是亲戚。泰安沈家的老夫人若不是个不好相与的,也当留了那两三家亲戚借住才是。” 傅韶璋冷笑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京城沈家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泰安沈家人也要一一效仿?” “作恶跟行善,岂能混为一谈?”傅韶珺好笑地看着傅韶璋,此时傅韶璋对他落井下石,下一会子,傅韶璋就不知道向哪里哭去了。 傅韶璋冷笑道:“若是那些昔日依附京城沈家的人,瞧京城沈家人落难了,便拔刀相助的,倒是可以来玩一二;若是生怕受到牵扯,及早撇清干系的,趁早断了来往吧。不然就是是非不分的滥好人!” 傅韶珺忽然心里一动,琢磨着沈如画若去了旁的地方,一准会受苦,但若跟了泰安沈家人,就凭泰安沈家人袭了京城沈家爵这一条,泰安沈家人都不敢慢待她。 傅韶璋以为傅韶珺理屈词穷了,嘴角得意地翘起来,便拿了裹了萤火虫的帕子递给如斯。 如斯接了帕子,正要给傅韶璋递眼色一起走,冷不丁地就听天元帝重重地冷哼一声。 天元帝攥着奏章,冷眼把三个儿子都看了一回,怒道:“一个个难成大器的东西,论起旁的那是一无是处,论起一家子兄弟磨牙斗嘴,个个都是行家能手!” 傅韶璋嗫嚅道:“儿子也不是有意当着父皇的面斗嘴。” 傅韶珺颔首不言语。 “老二随着我来,老三、老四都散了吧——那韶琏的死兴许跟韶瑅有关的话,再别提起!”天元帝面沉如水地打量了傅韶璋、傅韶珺一回,便背着手,顺着雕刻成里莲花的栏杆远去。 傅韶琰背着手,将留下的三个人看了一眼,望见如斯大半个身子藏在傅韶璋身后,莫名地,觉得一丝陌生;多看了她一眼,便踱步随着天元帝走了。 特地过来告状的傅韶珺稍稍尴尬了一下,借着夜幕将面上的尴尬敛去,负手道:“因为夏采女胭脂的事,皇祖母收拾了内务府里的一个小太监,然后打发人敲打了母妃——那小太监并非母妃的人,母妃实在冤枉。既然不是我母妃,四弟总该明白是谁了吧?”行宫就那么点人,不是沈贵妃,皇后又犯不着,那就是傅韶琰了。 傅韶璋笑了一下,拉着如斯转身要走。 傅韶珺忙又道:“瞧父皇越来越倚重二哥了,四弟瞧见了,心里就没什么想法?虽父皇责怪了我,但大哥瞧着,也是没指望了。”就算他出局了,他宁肯对二傻子一样的傅韶璋三跪九叩,也不愿意对傅韶琰臣服。 傅韶璋沉默了一下,纳闷傅韶珺这态度怎忽然那么好了,忽然恍然大悟道:“三哥想把沈如画弄到我泰山、泰水家去?” 傅韶珺一怔,只觉傅韶璋成了亲,就如打通了七窍般聪颖了,蹙眉道:“我是有这个意思,不知沈家人意下如何?”说着话,眼睛就瞥向如斯。 如斯目瞪口呆,那傅韶琏场面上是为了沈如画的事丢了性命,傅韶珺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了沈如画进豫亲王府,其他人忌惮豫亲王,也不敢收留沈如画,所以,泰安沈家,就是收留沈如画的最好地方了;收留沈如画不费事,但看傅韶珺对沈如画的态度,怕沈如画将来要成了傅韶珺的外室;替个皇子养外室,这名声实在不好听!“三殿下……” “……叫三哥吧。”傅韶珺蹙眉。 “三殿下,此事十分不妥!”如斯蹙眉,“倒是不怕得罪豫亲王,怕的是……” “什么?”傅韶珺追问。 “……怕三殿下跟如画姐姐来往频繁,我们沈家的名声会越发地坏。”如斯道。 傅韶珺怔了一下,踌躇一番道:“你放心,先将她安置在你们家,等风头过去了,豫王叔释怀了,我再将她接来,在此之前,我会慎重地跟她来往。”说完,转身便去了。 “谢礼呢?自说自话地说完,就走了?”傅韶璋替泰安沈家打抱不平。 如斯摇头,笑道:“要什么谢礼?就算京城沈家罪恶滔天,我们泰安沈家能帮的都要帮一把,这样才能有个仁义的名声。” “名声有什么要紧?”傅韶璋瞅着该走的都走了,那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舞在初秋渐渐残损的荷叶边,好似给一幅幅泼墨画就的荷叶镶嵌上荧光的边,便拉着如斯在栏杆边站着,望着荷塘,感慨说:“虽比不得山上景色壮阔,但瞧着也有些意思。” “你是好风雅的人吗?”如斯戏谑了一句,两只手抓着栏杆,忽然噶得一声,一只白鹤从荷塘里窜出来,贴着荷叶向对岸飞去。 “吓着了?”傅韶璋忙问。 如斯摇了摇头,笑道:“此情此景,倒是叫我想起了一句‘寒塘渡鹤影’。” 傅韶璋笑道:“你要我对出下一句?我可没那雅兴!明儿个带着你把这行宫走一圈。” “哪还有明儿个,你忘了,我如今可是双身子。你们都走了,这行宫日后留作什么用?”如斯张望了一回,只望见郁郁葱葱的树木、飞檐斗角的楼阁,竟是不知这行宫究竟占了多大的一块地。 傅韶璋道:“大抵是封存了,将来赏赐给哪个功勋养老用吧。真可惜了,你如今是……这边多少有意思的地方你不能去了。” 正说着话,就瞧见吴六全、尹万全脚步匆匆地走来了,吴六全先将两条大红的斗篷捧到傅韶璋跟前。 傅韶璋给如斯披了一条,系上丝绦后才抖来另一条胡乱地披在身上。 “小祖宗们!下头都急疯了,你们还跟没事人一样到处转悠!”尹万全焦急地掐着手指,“主上叫人拖了两位采女走,下头人就议论纷纷,猜着出了什么事,毕竟前两天,这两位采女还风光着呢;皇后吩咐说,殿下、娘娘的一餐一饭乃至点心茶水,都要从她那小厨房端出来,下头人议论得更多了。亏得如今永华殿的事还没传出来,不然,岂止是议论,四处都是刺探的人了!” 傅韶璋心想皇后要的就是有人来刺探,不然八个月后,他们拿什么给天元帝做交代?瞧尹万全像是当真以为如斯有了身孕的样,心想如斯才多大,哪有什么身孕?也不说破,牵着如斯就向自己那住处去。 待进了住处,就瞧见一堆从天元帝私库里搬出来的养身药材摆在明间里,一个个都用大红的锦盒装着,瞅着很是贵重。 如斯望了一眼,一转头瞧绿舒纳闷地看着她跟傅韶璋,就道:“把东西收了吧……若有粥,再拿点热粥过来。” “是。” 因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饶是约莫猜着了,也没人敢说破,绿舒纳闷着,也不敢多嘴,就向外头去取了粳米粥、两碟小菜并一碟鸭油炸的小果子来。 如斯跟傅韶璋对坐着吃了粥,洗漱后便在床上躺着,见傅韶璋把手伸进她小衣里摸她肚子,便枕着两只手臂道:“做戏做全套,你回了京城,要怎么做戏?” 傅韶璋摸着如斯平坦的小腹,坐起身来后,抓了脑后的枕头垫在她肚子上,又把被子拉着给她盖好,摸着那高高隆起的枕头道:“当然是想法子养家糊口了。” 如斯蹙眉,低着头瞥了一眼,瞧傅韶璋抚摸那枕头的手十分温柔,怪异地看他一眼,心道这般大的少年,是不应该惦记着养儿育女的;况且傅韶璋也没急着要生孩子,那他这是怎么了?百思不得其解下,只能试探着问:“殿下……”、 傅韶璋抚摸着枕头,忽然对如斯笑道:“像不像那么回事?” “……挺像的。”如斯这才明白傅韶璋的意思,看他又探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听,笑道:“这个还太早了点。” 傅韶璋把枕头从被子里拿出来,枕着脑袋下,笑道:“所以我说,有些事,是人人都有的天性,与其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做戏,倒不如顺其自然。” “天性?”如斯摸了摸肚子,饶是想着她这肚子里有个尊贵非凡的龙子龙孙,一时也没想起来什么天性,笑着搂着傅韶璋的脖子,低声笑道:“你这么心软,将来我得心肠硬一点,才能叫咱们不吃亏。” 傅韶璋觉得“咱们”二字十分悦耳,一时兴致上来,便引着如斯说起她上辈子的事,听到三更天里,越发有了精神,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了的孕妇容易饥饿,便对如斯道:“你在床上等一等,我去母后那小厨房里找一找,看还有没有宵夜。” “这时候了,哪还有什么宵夜?”如斯坐起身来道。 傅韶璋道:“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炉灶总是热的——今儿个两个采女受罚,多的是人要上进要出人头地。母后那没有,父皇那总是有的。”说着话,就下床趿着鞋子批了斗篷向外去。 如斯也觉得有些饿,也不拦着他,瞧见傅韶璋踢踢踏踏地出去了,门吱嘎一声响了,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谁?绿舒吗?” “是奴婢。”绿舒轻声答应着,走到床边低声道:“娘娘,二殿下要娘娘明日过午时,去藕榭见他。” “……你见到二殿下了?”隔着帐子,如斯警惕地说。 绿舒沉默了一会子,回道:“奴婢是下人,这行宫虽大,却总有被二殿下逮住的时候。还请娘娘想好了,如何去跟二殿下说话。” 如斯只觉一阵头疼,这会子再叫她去跟傅韶琰虚与委蛇,她是不肯;况且虚与委蛇下,留下的把柄更多,眨了眨眼睛,隔着帐子对绿舒道:“我不去见,他若问,你只管把眼前见到的,说给他听就是了。”兴许傅韶琰慢慢地就会意识到“沈如斯”没了呢。 “眼前见到的……”绿舒一时拿不准了,良久,低声道:“娘娘,二殿下给四殿下准备了一个女人,二殿下的意思,是时机合适,娘娘便抬举了那女人,叫那女人替娘娘伺候四殿下。” “知道了。” 绿舒一惊,“娘娘当真要依着二殿下的意思,抬举了那女人?” “若时机合适,最合适的时机,莫过于四殿下跟人家情投意合的时候。若果然有那时机,我倒不好多此一举地拦着他。” 绿舒叹道:“娘娘怕这辈子也不能摆脱掉那位了。”正说着话,听见门吱嘎一声,又一道人影子闪进来,便撩起帐子,捧了鎏金烛台过来。 这会子进来的是九儿,九儿云鬓松松垮垮地散着,俨然是才被人叫醒,两只手抄着散开的衣襟,便鬼祟地来说:“娘娘,这三更半夜的,殿下悄悄地出了院子,在一带女墙下,瞅见值夜的宫女拿着暖酒炉子烤肉吃,就跟值夜的宫女聚在一处烤肉去了。” “他常这样吗?”如斯问,须臾,想到傅韶璋那性子,就觉他应当原本就是那么个性子。 九儿微笑道:“就算是从前是,如今也该改了。” 如斯瞧九儿是要她去劝说傅韶璋,心知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万一惹恼了傅韶璋,九儿可不会陪着她受罪。 “……不然,娘娘告诉皇后娘娘一声,叫皇后娘娘劝劝殿下?”九儿忙又改口。 如斯心想就算皇后今儿个对她颇有好感,她也不能才进门就告人家儿子的状去,笑道:“我一个人,劝也没用,不如你们两个都在这等着,等他回来了,咱们一并劝说他?” 九儿嘴角一牵。 绿舒忙笑道:“娘娘,殿下爱顽了一点,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等过两日,玩笑着把这事说给殿下听,殿下知道不妥,就与改了。”知道九儿野心大着呢,忙捧着烛台拉着九儿向外去。 如斯只觉九儿好笑,要么正经地上进,要么奉承皇后去,没事算计她做什么?没当一回事地依旧睡下,待觉手腕上微微牵动,睁眼一瞧,蜡烛已经燃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傅韶璋趴在床上正拿一根编织成一串米大丁香结的大红丝绦往她手腕上系。 “哪来的?” “在女墙下遇见一个宫女,看她手巧得很,跟她学的。”傅韶璋打了个哈欠,趴在枕头上,举着手叫如斯看他手腕上的,“你瞧,我也给自己打了一个。” 如斯瞅着傅韶璋的手腕,微笑道:“真是闲得发慌!”才要说这个她也好,何至于去跟旁人学,一时困顿,又没兴致说,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我在这,谁给你系在手腕上的?” 傅韶璋也累得够呛,趴在枕头上道:“就是那个宫女给系的,瞧她手灵巧得很,不但烤肉好、打络子也好。只可惜被人排挤得白日里不能露面,只能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守更。” 如斯伸手撩了一下傅韶璋的耳边头发,待要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裹着被子转身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时,绿舒才白着脸过来,一边撩帐子,一边道:“九儿打发我去办差,竟到了这时候还不叫殿下、娘娘起身。”忧心忡忡地望着如斯,“娘娘快些去太后娘娘那请安吧。” 如斯瞧傅韶璋还趴着,便越过傅韶璋下了床,穿衣洗漱后,瞧见一盘烤鹿肉送了过来,笑道:“人要走了,这行宫的鹿都要宰杀干净吗?一大早就吃鹿肉。” “不早了,这鹿肉是主上小厨房送来的,据说是半夜时殿下给娘娘要的。”绿舒向床上一瞥,觑见傅韶璋还睡着,便把声音放低了。 如斯嫌油腻,只吃了粥菜,就随着绿舒向太后那请安去,在太后门前,瞧见萎靡、消瘦了许多的沈贵妃穿着一身秋香色衣裳走来,便给沈贵妃请了安。 沈贵妃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先一步走进去,到了太后跟前福身请安后,就在太后那榻边站着。 太后不管沈贵妃,先淡淡地瞥了如斯一眼,问早已过来的皇后,“什么时辰了?” “还差三刻便午时了。”皇后道。 太后捧着茶盏,噙着冷笑道:“午时还不到,就来请安,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皇后道:“大概是昨儿个被主上训斥了,一夜惶恐不安,是以今晨起迟了。”说着,便对如斯嗔道:“既然已经请过安了,还不退下?莫以为打着给太后请安的幌子,便可不理会皇上下的禁足令。” 太后抿着茶,只觉如斯是个宫里可有可无的人物,大可以眼不见为净地叫她走来,于是瞥了一眼沈贵妃,“你也退下吧。” “是。”沈贵妃无精打采地应答着,跟如斯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到了外面空旷的地上,好似如斯抢走了属于她的美貌般,愤慨地盯着如斯的脸颊,好半日,苦笑一声,“迟早,你也会落到我这个下场。” “娘娘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斯微笑着,虽说太后什么没说、皇后又向着她,但平白无故地得了人家的白眼,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待要走,瞧沈贵妃拦着她的路,便好奇地看她。 沈贵妃犹豫再三,才忍辱负重地说:“罢了,咱们总是亲戚,我还是盼着你好的。你来,我教你些宫里的规矩。” “多谢娘娘美意,改日吧。”如斯婉拒道。 沈贵妃背脊僵硬地道:“好心当成驴肝肺!”待身边婢女过来在她耳边一通耳语后,便顾不得如斯,匆匆地扶着婢女去了。 绿舒悄声道:“沈贵妃这是去见主上呢,她也算是回过神了,知道一哭二闹没用了,该小心奉承着了。” 如斯瞧沈贵妃身上的倨傲已经荡然无存,一时心有戚戚然,随着绿舒回了住处,瞧傅韶璋不在床上,因有“禁足令”不好自己出门,便抱着琵琶坐在窗下自娱自乐。 只见隔着窗子,九儿叽叽咕咕说:“殿下被一个下等的丫头教唆着,去花园里砍竹子做藤球去了。瞧不出,那么个粗手粗脚的丫头倒是会奉承人。” 绿舒听了蹙了一下眉,低声说:“娘娘,我去瞧瞧。”说罢,便转身向外去了。 如斯拨弄着弦,曲调纹丝不乱,听九儿还在外头聒噪,便干脆弹了一曲《将军令》。 九儿乍然听见这激昂的一曲,先噤了声,随后进了屋子走到如斯身边,低声说:“娘娘不如出去随着殿下一起玩笑?殿下是爱玩的人,娘娘不在,万一被人钻了空子。” “我不能去玩。”如斯道。 九儿眼皮子一跳,她昨儿个在皇后那约莫猜着个影子,莫非确有其事?忙殷勤地接了如斯手上的琵琶,“那娘娘就眼睁睁地瞧着殿下被个野丫头勾引坏了。” “你去替我看着殿下吧。”如斯轻轻地拍了拍九儿的手,望见腕子上的红绳微微怔了一下。 九儿狐疑地看着如斯,待如斯点头后,压抑着心里的欢喜答应了,瞅着如斯,心想这位娘娘有了,可就是她一辈子的把柄,看她以后怎么有胆在她跟前嚣张。 九儿踌躇满志地走了,良久,绿舒脸色晦暗地过来说:“娘娘,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怎么个人,那给殿下烤肉、扎风筝的女人,竟然还会造香!这会子,四殿下就跟着人家去做什么香胰子去了——九儿也凑了上去。” “由着他们去就是了。”如斯不以为然地说,终于明白依着皇后吩咐假装有孕的坏处,瞧绿舒收拾东西,抖落出一帕子的死萤火虫,琢磨着自己去扑蝶呢,还是去绣花呢?这两样都够无聊的,可不做两样,又更无聊,闲着没事去瞧延家、黎家给她置办的嫁妆,翻看再三,也没有十分有趣的东西。 恰在无聊至极时,绿舒轻声说:“要不,把四殿下叫回来?” “不必。”如斯摆了摆手,瞅着一箱子大小凤钗,用力地关上盖子,掐着腰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忽然问:“吴六全呢?” 绿舒忙道:“吴六全、尹万全都忙着去收拾放在沈家的东西去了。” 如斯抓了抓脖子,“那如今,谁闲着?” 绿舒笑道:“哪有人闲着,沈贵妃在太后那碰了一鼻子灰,正小意奉承主上呢;太后留着皇后说话,像是天黑了也不放皇后走的架势;尹万全、吴六全都在沈家,谁也没闲着。” 谁也没闲着……如斯仔细地品咂这句话,越品咂越不是味,到了傍晚黄昏时分,瞧见傅韶璋满脸笑容地走来,便起身迎了他两步。 “原来胰子是这样造出来的,你瞧我拿着弄点心的牡丹模子弄出来的。虽不好,但已经有点意思了。”傅韶璋走过来,就献宝一样地把那牡丹形的胰子拿给如斯看。 如斯瞧了一下,见虽粗糙了点,但也能用了,便笑道:“多谢你的美意,绿舒收了吧。” “这个先拿去赏人,等我弄出最最好的,再送给你。”傅韶璋一转身,把胰子丢给了九儿。 九儿瞅着如斯扭捏了一下。 如斯笑了一下,便接了傅韶璋脱下来的外头衣裳递给绿舒,催着傅韶璋去洗漱,听着屏风里哗啦的水声出神,等了许久,望见傅韶璋神清气爽地走出来,便又看着他的脸颊出神。 “你哪里不舒坦吗?”傅韶璋走来,伸手就把带着热气的手贴在如斯额头上。 “无聊。”如斯郑重其事地道,她本就不是擅长自娱自乐的人,如今禁足在房里出不得门,又打不得牌、听不得戏,甚至傅韶璋也不在,只一天就闷得发慌。 傅韶璋噗嗤一声笑了,拉着如斯的手牵着她走到东间,“你若无聊,就把父皇留给我的这些课业都做了。” 如斯瞧傅韶璋是玩笑的口吻,心里不由地恼了一下,正气恼着,小李子站在窗子边道:“殿下,因为教殿下做香胰子,采茹叫其他宫女挤兑着,在石子地上跪着呢。” 傅韶璋冷笑道:“岂有此理,当真纵着她们了!”冷笑了一声,便大步流星地向外去。 如斯接了傅韶璋手上的课业瞧了瞧,见是八股文章,也没什么兴趣,但琢磨着最是晦涩难懂的东西,最能叫人全神贯注,如此才不会生出其他的念头,于是便当真叫绿舒研墨,坐在东间窗下研究着破题。 九儿在外头等了许久,不见屋子里如斯的动静,走进来,瞧见她已经写了大半张纸,忙低声道:“娘娘,殿下已经叫那采茹跟着吴师山制香了。” “这不好吗?”如斯蹙着眉,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纸。 九儿约莫认识一两个字,正待要说话,瞧傅韶璋回来了,忙迎上去,笑道:“殿下很不该插手这事,凡事都有个规矩。今次包庇了采茹,下次其他人都要有样学样奉承殿下呢。殿下倒是无所谓,可是苦了旁人跟着操心了。” 傅韶璋听这话音不太对,正要说话,东间里如斯就道:“这话可跟我没关系,我可没心思瞎操心。” 九儿讪了一下,原本要给傅韶璋递眼色叫他小心如斯吃醋,如今那眼色也递不出去,暗暗警告自己日后言语小心一些,便向外去了。 傅韶璋了然地笑道:“九儿是母后那出来的,又仗着年纪比你大,不免有些狂妄了。”走来按着桌子,望见她是认真在做八股文章,就蹙眉道:“看来你是真的闲得发慌了,没事竟然认真做这个。” 如斯一手夹着笔,一手托着脸颊,微笑道:“没事自娱自乐罢了。” “自娱自乐?”傅韶璋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总有一天,你会无聊到捧着《太上感应篇》来看,对不对?” “母后已经在看了吗?”如斯问。 “我撞见四五次了。”傅韶璋见如斯低头还要写字,伸手抓住她的笔,趴在桌子上问:“是因我今儿个不在,所以无聊了吗?” “是也不是。”如斯松开笔,又拿了一支羊毫握在手里,“你今儿个在,明儿个或许就不在了,我总要给自己找个事干。” “譬如,做八股文章?”傅韶璋嗤笑一声。 “这只是一样事而已。”如斯提笔写了两个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边扬声问:“尹公公回来了吗?” 声音落下,没一会子,尹万全就在窗子外答应着,“娘娘,已经回来了。放心,明日沈家的车远远地跟在后面走。” “劳烦尹公公去帮我找一些类似《九章算术》这样的书来。” “是。”尹万全答应着就去了。 傅韶璋目瞪口呆,“你还要《九章算术》?越发地无聊了,看来我得给你找一桩正经事做。”嗤笑一声,便不当一回事地拉着如斯去床上。 更声阵阵,红罗帐里,如斯瞅着一直追问她到三更的傅韶璋沉沉睡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数着更声,越发地睡不着。 次日一早,因要启程,如斯、傅韶璋早早地就起来了,去太后那请了安,便一个随着天元帝龙撵一个跟着太后凤辇走。 如斯双眼酸涩,一时也没留意外面的群臣欢送、百姓山呼万岁的场面,只觉这仓促间给她打造的车平稳舒坦得很,瞧见摆着的楠木矮桌上放着一叠书,翻看之后果然有《九章算术》,便支着头看起书来,接连看了七八日,就把这书放下了;待在驿站中叫张太医把了一回脉,瞧张太医从容不迫,便好奇起皇后怎么把张太医拿下的。 如此过了小半月,如斯将尹万全送来的书本看完了,坐在车中,便对围棋有了兴致,正拿着棋谱研究棋路,随后捏起一枚点心,咬了一口,才觉齿颊留香,略顿了顿,才尝出里面浓郁的山楂酸甜,将留下一个齿音的点心放回盘子里,便依旧打棋谱。 那一盘点心拿了出去,车轿在女眷之首的太后斜窝在软枕上,瞅着那一点齿印里绯红的山楂瓤冷笑连连,“这么说,咱们这年纪轻轻的小媳妇,当真有了?” “是,谁能想到这么小年纪的女孩子,竟然做出这种丑事来。”简嬷嬷跪坐在太后宽敞的轿子里,眉头微微地皱着,悄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太后,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洞房之夜,四殿下才没跟她行房?” “贱人!若叫她把孩子生下来,皇家的脸面向哪里去摆?难怪皇后偏袒着,不叫她来给哀家请安;皇上又要她住进永华殿呢;她又成日里嗜睡呢。”太后微微皱眉。 简嬷嬷道:“娘娘,既然皇后偏袒着,那孩子一准是四殿下的……” “不!”也有可能是傅韶琰的,太后头疼了起来,皇家子嗣要紧,但皇室血脉,更容不得混淆——虽说不管傅韶璋还是傅韶琰,都是皇室血脉,但这不清不楚的,生下来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三日后停在驿站时,叫了她来,哀家给她灌药。” 简嬷嬷忙道:“娘娘不可,主上既然要她住到永华殿,就应当是要留下这孩子了。” “哼!”太后冷冷一笑,“皇帝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若由着他来,怕傅家的江山都要断送了!”到底不敢明着跟天元帝作对,就对简嬷嬷道:“悄悄地,弄了药给她吃。韶璋正年轻,不差这一个不清不楚的!” “是。”简嬷嬷答应着,忽然有了一计,对太后低声道:“娘娘,不如借刀杀人!将此事,暗暗支会二殿下一声?” 太后皱眉,“韶琰知道了……万一把这丑事闹出来,那可不好收拾了。你依着我的吩咐,弄了药给她吃,保管她发现了,也没脸声张开。” “是。”简嬷嬷不敢自作主张,听太后一声吩咐,便趁车队在驿站歇息时,暗暗地拿出准备多时的落胎药,借着亲自替太后查看饭菜,向厨房那走了一遭,借着太后威名狐假虎威地指派御厨做动做西,趁着御厨不防备,便将那药丢进了如斯的汤碗里。 那药被热汤融化,竟是一点渣滓也没有。 可惜,汤送到了如斯那,又一口没动地端了回来。 简嬷嬷瞧见了,等了两天,打听到如斯如今只吃些果子、清粥,便来回给太后道:“娘娘,瞧着四皇子妃小心谨慎着呢,大概是那山楂点心打草惊蛇了。如今清粥里有一点异味,都退回去不肯吃呢。” 太后眼皮子乱跳,冷笑道:“她无权无势的,想在宫里站稳,当然是巴不得早早地诞下皇孙了——皇后不明就里,不知道她跟韶琰的过往,定也小家子气的等着抱孙子,靠着孙子夺宠呢。” “……事到如今,要不要跟二殿下支会一声?”简嬷嬷试探地问。 太后沉吟着,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觉傅韶琰并非毛头小子,若知晓此事,大抵会暗暗地给沈如斯下手,而不会鱼死网破地闹出来,“悄悄地,把四皇子妃重重孕相说给二殿下知道,千万别叫旁人知道。” “是。”简嬷嬷答应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琢磨着自己个总不能大大方方地去跟傅韶琰说,须得想个法子,迂回地叫傅韶琰知道。虽这般想着,但到底也没有什么上等的计谋,只待车队停下歇息时,叫了两个小太监隔着树丛叽叽咕咕地说些风言风语。 却说傅韶琰虽不满天元帝“棒打鸳鸯”,但见天元帝比之先前更乐意指点他,便也谦逊听他教导;原本以为傅韶璋、如斯这一路会在他眼皮子底下亲亲我我,谁知如斯一直留在马车里,傅韶璋只除了停歇在驿站时,并不曾跟她多亲近,心里便痛快了一些。眼瞅着要进了京城,正琢磨着如何支开旁人,跟她说几句话,不觉走到满地柏树的林子边,便听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原本不肯听这些无聊的闲话,谁知竟听见四皇子妃等字眼;站住了仔细去听,便听小太监们嘀咕说四皇子妃最起码有了两个多月身孕。 傅韶琰听得如遭雷击,待要不信,偏那两个小太监又言之凿凿;待信了,又觉自己未免太轻信于人了,毕竟夏采女说过洞房花烛夜……忽然一凛,疑心就因为有了,才会有虚度洞房花烛夜的事。待那两个小太监走来了,便走出树林,将那两个太监容貌暗暗记下,待离了这树林,不叫人去查如斯是否当真有孕,先叫人查起那两个小太监,不过一日,就查到那两个小太监是太后的人。 “倘若是太后的人,太后的意思,是要我对付她吗?”傅韶琰坐在马车里,眼神冷淡地瞅着天元帝送到他这的奏章,仔细回想一番,委实有传言说太后虽疼爱傅韶璋但不喜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孙媳妇,疑心太后要借刀杀人。 “殿下,属下查到主上将张太医给了皇后娘娘,且把永华殿给了四殿下。”隔着窗子,傅韶琰的属下低声道。 傅韶琰手指敲打着奏章,一时不明白天元帝的心思了,转而,心想,莫非,她当真有了,所以才不得不跟在傅韶璋身边,做出旁人口中十分亲密的事。心里怒了起来,但这怒气,有五分是对傅韶璋,有五分是对自己,掐算着日子,只觉若她当真有了,一定是成亲前有的!闭了闭眼,吩咐外头道:“好生护着四皇子妃,别叫旁人伤到她,尤其是,不可叫太后伤到她,我要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此外,怕京城里的大殿下还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许四殿下仓促成亲呢,把四皇子妃有孕的事,传到大殿下那去。” “是。” 京城中,层层宫殿、红墙绿瓦下,大皇子傅韶瑅带着大皇子妃皱着眉望着永华殿门上的斗方出神,这门后是前厅后堂一应俱全的整齐殿宇,远不是他们如今住着的皇子所比得上的。 “殿下?”大皇子妃因迟迟没有消息,惭愧地仰头望着傅韶瑅。 傅韶瑅蹙眉道:“你瞧他们那日子对劲吗?难怪泰安送信来说皇后不拦着老四去沈家,原来打的是抢先生下皇长孙的主意。” 鹅蛋脸门、温柔大方的大皇子妃懊恼道:“殿下,都是臣妾无能,不能早早地殿下皇孙。” “将四皇子妃双身子进门的事广而告之!看京城人知道母后这下作手段,哪个肯买她的账!”傅韶瑅气恼地一甩衣袖。 大皇子妃忙道:“殿下不可,豫亲王进京后,已经有人送信说,父皇将永华殿赏赐给他们,言下之意,就是这孩子,父皇要了。殿下张扬开此事,万一惹恼了父皇呢?” “难道要眼睁睁瞧着他们把皇长孙生下来?”傅韶瑅皱着眉,不说劳苦功高,他这大皇子的功劳,总压得过其他三位弟弟,傅韶珺过继,是在情理之中,谁叫傅韶珺素来就跟豫亲王要好;但傅韶璋凭什么得了内务府? 大皇子妃道:“兴许是位小郡主呢?况且,也才三月,殿下此时追赶上去也不迟。” 傅韶瑅薄唇紧抿,眼角扫过大皇子妃的小腹,似乎对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大皇子妃知道傅韶瑅的意思,微笑道:“昔日,全因殿下抬爱臣妾,想要臣妾生出长子,才远着一众姬妾。如今,臣妾恳请殿下以大事为重,多亲近其他姊妹。” “……若其他人有身孕,便养在你膝下。”傅韶瑅道。 大皇子妃忙道:“殿下不可!倘若皇长孙出在身份卑微之人腹中,平安生下来,也没什么大用。据我说,殿下不如抬举了家里有些体面的姬妾。尤其是,太后母族的女儿。” 傅韶瑅凝视着温柔贤良的大皇子妃,若不是此时还有闲人过往,少不得要握着她的手感慨一番,“如此,你便安排下去了吧。就不信,我白长了几岁,还比不得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子!”料想他允文允武,差就差在子嗣上头了,只要在子嗣上“迎头赶上”,就不信他能叫傅韶琰、傅韶璋比下去。 大皇子两口子决心已定,便齐心合力地在皇城里奋力地生儿育女。 离着京城还有两日路程的驿站中,天元帝收到消息,得知素来沉稳的老大夜夜耽搁在床笫之上,立时怒不可遏,冷笑道:“朕留他在京城处置政务,他倒好,全都操劳到床上去了。听说,他那一味假贤良的内人,还巴巴地替他挑选了不少身量丰腴的女人送到他床上!”生着气,一时只觉得傅韶瑅也不顺眼得很。 皇后静静地坐在一边瞧着天元帝发怒,单等着天元帝发话给傅韶瑅封王,把他撵出皇宫,许久瞧着天元帝生着气,也没说出那样的话来,便干脆不等了,叫了吴六全来,吩咐他:“好生跟着皇子妃,千万别叫人钻了空子。” “是。”吴六全忙答应着,真真假假地道:“前头几个月最是要紧,娘娘是不是要安排人,替皇子妃服侍殿下。” “九儿不是在那边吗?据说又来了个会做精巧小玩意的采茹,由着他去吧。”皇后吩咐道。 “是。”吴六全答应着,瞧着今晚上月朗星稀,天元帝应当没有雅兴去旁处,多半要留在这陪着皇后说话了,于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天元帝嘴角噙着冷笑,嘲讽道:“瞧吧,当初要死要活的娶,如今才一月有余,就又有了陪着他玩笑的新人。听说,新儿媳妇已经无聊到研究起《九章算术》来了?” 皇后颔首笑道:“韶琰、韶珺两个哥哥尚未成亲,他们做弟弟、弟妹的,顾忌着哥哥,也该疏远一些。况且,糊涂人只瞧见韶璋跟个新的女孩子玩笑,精明的人,才能瞧见他玩笑间做出来的东西,是供奉给哪位大佛的。” “你们婆媳两个倒是心宽,就怕玩笑间,心思就已经改了。”天元帝背靠着椅子,袖着手回忆往昔,感叹道:“昔日朕为梓童去民间买珠花,不也因为珠花,瞧上了闵才人吗?” 皇后心里也没什么醋意,反倒觉得好笑,“那闵才人生得五大三粗,也难为主上能下得了嘴。” “……当时瞧着她朴素无华的,倒是与众不同。”天元帝唏嘘了一声,如今多半是没那样的雅兴去邂逅民间淑女了,捋着胡子,琢磨着回去了怎么教训傅韶瑅,忽然见尹万全走了进来,便蹙眉道:“又有什么事?” 尹万全垂着手,走到天元帝耳边低声道:“主上,太后又给四皇子妃下了一剂药,亏得四殿下嘴馋,替四皇子妃吃了。” 砰地一声,天元帝重重地一拍桌面,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什么事?”皇后关切地问。 天元帝阴沉着脸道:“母后又给你儿媳妇下药了!” 皇后喃喃道:“早就猜到,母后是老人精,哪有她不知道的事。”心叹她料得不错,太后听说了一准会为了“大局”对如斯下手,只是那药,傅韶璋吃了不知道有什么后患没有。 天元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皇后问:“韶璋还没过问内务府的事。” “过问了,他一直忙着内务府的事呢。” “朕说的,是除去他闹着‘养家糊口’办的那些事。”天元帝心想傅韶璋也算是第一个出身皇家,却成天惦记着养家糊口的人了,竟然当真做了甩手掌柜,把什么事都交给太后了。 皇后不言语,但等着天元帝气恼太后一把年纪还不安分地养老。 果然,天元帝冷笑道:“这么说,母后的意思,是要把内务府攥在她手心里了?”接连冷笑了两声,依稀想起大皇子妃给傅韶瑅挑选的丰腴女子出自太后母族,沉吟着,就道:“该把老大挪出皇宫了。”瞥了皇后一眼,见皇后谨慎地不言语,就笑道:“梓童以为,逊字好,还是恭字好?” “个个都好。”皇后颔首笑着,琢磨着进了宫,怎么把如斯那谎话继续往下扯,是该趁着天元帝出宫,叫那“孩子”折在太后手里,还是折在傅韶琰手里? “那就封老大一个恭王吧。”天元帝瞅着头皇后,等着皇后露出喜色。 皇后握着帕子,面上不动。天元帝不过嘴上一说,怕至少还要留了傅韶瑅在宫里一年有余,她犯不着为那一年之后的事欣喜若狂,毕竟,要是没有人对付如斯,七个月后,叫她从哪里给天元帝弄个孙子出来? 第56章 贵女如斯 天天妨着人算计,如今没人算计了,反倒觉得不痛快了。皇后这么琢磨着,自顾自地笑了一回,又装模作样地打发人去瞧如斯怎样。 那边厢,张太医把脉后走了后,傅韶璋躺在床上,瞧如斯要向外去,忙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这会子向哪去?” 如斯揉了揉手腕,笑道:“去瞧瞧我父亲、母亲,这一路颠簸的,他们车轿比不得咱们的舒坦,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你等一等,我随着你去。”傅韶璋披了衣裳从床上下来,接了绿舒手上的灯笼,就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如斯裹着披风紧跟着他走,走下这收拾得不逊于中等人家家宅的驿站小楼,便向不似这边金碧辉煌的院子里去。 傅韶璋瞧如斯一直揉着手腕,就笑道:“谁叫你在马车里写那么多的字,瞧吧,累着了吧。” 如斯看他一眼,笑道:“不是写字,是打算盘累着了。” “越发的无聊了,不等你去找,我替你把《太上感应篇》拿来吧。”傅韶璋凑趣了一句,正要过小门时,忽然听见一声“四殿下”,就抬头看去。 如斯也循声看过去,见是个一身朴素,穿着略有些宽大青色衣裳的瘦削女子,那女子一眼看过去,岁数倒不大,只约莫比她大个一二岁,容貌秀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她抬头看傅韶璋的笑容,好似被傅韶璋点亮的明星一般璀璨。 “这就是那个采茹。”傅韶璋道。 采茹微微福身,谦卑地道:“娘娘,奴婢方才调配出一种香,恰可把四殿下身上的紫芸香气蕴藏其中,却更显紫芸的尊贵。一时得意忘形,特来请四殿下、娘娘过目。” 傅韶璋笑道:“那香呢?”嗅了嗅,嗅见采茹身上的隐隐紫芸香气,只觉比自己身上的更澄澈一些,就问如斯,“你闻着怎么样?” 如斯点了点头,笑道:“她也算个奇人了,竟然能配出这样的香来。” 绿舒瞧了如斯一眼,心道就连她都防范起这丫头了,怎么如斯还这么一点警惕心也没有?走到采茹跟前,手一伸,催着她把紫芸香水拿出来。 采茹依旧一脸谦卑地将一枚小巧的玻璃瓶递给绿舒,望着傅韶璋道:“殿下,吴师山吴公公那叫了人烤肉吃,殿下去吗?” 傅韶璋踌躇着看如斯。 如斯知道他也是爱热闹的人,便笑道:“你去吧,我去瞧瞧父亲、母亲便是。” 傅韶璋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你不能随着去,等我拿了烤肉来给你吃。”等如斯点头后,便随着采茹向下人歇着的院落去。 九儿瞅了瞅如斯,也忙赶着追了上去。 “娘娘,那采茹真是个狐媚子。”绿舒忍不住吐出一句。 如斯摇头笑了一下,领着绿舒向前走,听见一阵聒噪声,便示意绿舒停下脚步,听那聒噪的声音,只听见隔着墙,有人埋怨说:“正经的主子还伺候不过来呢,又来了一堆不三不四的!定亲没定亲的啰啰嗦嗦跟了一大串。”又有人明着劝暗中落井下石道:“谁叫人家如今金贵了?也不知道当初在泰安享什么福呢,如今饭菜略慢一些,就埋怨说饭菜冷了,吃不得了。” 绿舒一听就是有人埋怨沈家人太多,忍不住嗔了一句:“谁在那边胡言乱语?”听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就赶紧地看向如斯,“娘娘,说给皇后娘娘听,看不打烂他们的嘴。” 如斯倒也坦然,笑道:“这就是齐大非偶的坏处了。罢了,由着他们说,我年纪虽不大,但瞧着这般嘴碎的人,际遇大多不好,由着他们说吧。” 绿舒只觉如斯这话痛快得很,提着灯笼在前面的带路,走过一道巷子,忽见巷子里站着一个人,便浑身僵硬地站着,倒是确定那采茹就是傅韶琰的人了。 傅韶琰伸出手,啪啪地拍了两下,笑道:“你这话果然不错,若非自己际遇不好,怎会没事说起旁人的闲话?” 如斯瞧着丰神俊朗的傅韶琰,微微点头,便依旧带着绿舒向前走。 “……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傅韶琰微微转过头来。 如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子道:“殿下等着的人已经死了,殿下该放手时,且放手吧。” 傅韶琰忽然伸手握住如斯的手腕,须臾松开手,含笑道:“你果然没有身孕。” “那又怎样?”如斯反问,总不至于傅韶琰的命案尘埃落定了,傅韶琰还拿着翻案要挟她吧? 傅韶琰道:“你比先前冷淡了许多。” “因为我不是那个人了。” “我不信,纵然你不是,你也会是。”傅韶琰信心十足地望着眼前的女子,除非他不要,从来没有人能抢走他的东西;纵然被抢走,他也会抢回来。 如斯哑然了一会子,笑道:“殿下何必执迷不悟?这么着,倒像是民女当真有什么好处一样。” 傅韶琰背着手,微微弯了腰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自己个的好处吗?这个给你,你什么都不用管,我总会把你抢回来的。”手一松,丢给如斯一包东西,便昂首阔步地向前走。 如斯心叹遇上这样自负的人,也是一场劫数,对着绿舒提着的灯笼照了一照,见是一包袱零零碎碎的鲁班锁、九连环等,转身追上傅韶琰,说道:“殿下,与其送这些来,倒不如拿些骰子、麻将牌来。” “你要那些?”傅韶琰剑眉一跳。 “不行吗?”如斯觉得要叫傅韶琰放手,最好的便是叫他明白“沈如斯”已经没了。 “行。”傅韶琰接了如斯塞给他的那一包,打量了一眼如斯,沉吟一番,说道:“放心,七个月后,我自会替你处置了这烦恼。” “不必了,料想四殿下那有法子。”如斯赶紧地说。 傅韶琰笑道:“他那性子,如今待你已经十分地冷淡了吧。”含笑地望着如斯的眼睛,瞧她那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真像是与先前两个人一般,身上的自负一扫,茫然了一下,竟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转身向前走去。 “娘娘!”绿舒脸白了一下。 “没事。”如斯说着,瞧傅韶琰那样,竟是不问抢了她走后待她怎样,都要拼着把这一口气赌回来一样。想着傅韶琰真不是好摆脱的,便随着绿舒进了沈家人歇着的院子,只瞧见她那姐夫,小字克勤的最先迎了出来。 如斯一瞧,就知道人家嘴里定亲没定亲的,说的是谁家,也不理会白克勤,先带着绿舒随着迎出来的沈老夫人等人进了房门,瞧见白家大姐留下的三个儿女围着凤氏,如是早尴尬地不知道哪里去了,便在沈老夫人身边坐下,笑道:“祖母这几日吃的可还好?” 沈老夫人让如斯在上座上坐着,陪笑道:“几十年没享过这福了,哪里有不好的?” “饭菜可还可口?”如斯问。 跟着来的如初急赶着要说话,被周姨娘按住,才没吭声。 沈老夫人含笑道:“托娘娘的福,好得很。” 如斯笑了一下,“没两天就回城了,暂且忍耐一下吧。回了城,料想家里都是原先的沈家留下的下人,个个刁钻的远胜……” 如初知道如斯要说远胜黎家人,紧赶着说:“娘娘放心,黎竹生已经把下人们如何偷窃主人家钱财的事说给我听了,待进了京,安顿下来,我便帮着母亲打理家务。” 凤氏腹诽道就显得如初能耐了,但虽这样腹诽,但因先前黎家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沈家掏空了,也不敢拿大,就笑吟吟地说:“进了京,就要靠你三姐姐帮忙了。”因又轻声问:“听说才刚又传唤了太医,娘娘身上可是不舒坦?” 凤氏这么一说,甄氏立刻担忧起来。 如斯笑道:“是依着惯例请平安脉罢了。”寒暄了一回子,见沈老夫人、凤氏、甄氏个个拘束,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沈著、沈幕避嫌地不敢上前,也不为难他们,便又带着绿舒回去,回去后,果然瞧见桌上摆了一副象牙牌,于是拉着绿舒要教她打麻将。 绿舒先推辞了一回子,又以为如斯有意要等傅韶璋回来,便又叫了两个婢女,勉强地随着如斯打牌,只闻见一股烤肉香气传来,一扭头就瞧见傅韶璋托着一只羊腿回来了。 傅韶璋把那羊腿放在桌上,拔出腰上的小刀,片了一盘子,便将剩下的赏给绿舒,叫她们出去吃。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如斯手里依旧摸着麻将牌。 傅韶璋将片得薄薄的羊肉塞她嘴里,笑道:“一堆人说我回来得迟了,你少不得要发威,我就回来瞧一瞧究竟。” “呆子,人家这样说,是巴不得你为了脸面强撑着不回来呢。”如斯咀嚼着羊肉,便拿了麻将牌看。 傅韶璋一屁股坐在如斯跟前,手里给她塞羊肉,笑道:“这不是头会子被人拿着男儿颜面挤兑吗?若是下次他们再这样说,我就强撑着不回来了。” 如斯握着牌,看着傅韶璋的脸,笑道:“有一个赌局,我跟你说破了,就是我输了;不跟你说破,我赢了便是大获全胜,输了便是血本无归。你说我跟你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 “你是说采茹是二哥的人这件事吗?”傅韶璋捏了一块羊肉塞给如斯,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花,将两只手往身上一抹,对外头嚷嚷着,“吴六全、尹万全,拿了你们这一路收来的红包过来打麻将。” 如斯原本以为傅韶璋不知道,听他这样说,就煞有兴致地看他。 傅韶璋驾轻就熟地垒出一条麻将长城,手里摇晃着骰子,笑道:“既然人家送了人才来,哪有不收着的道理。” “倒是我小瞧你了。”如斯微微一笑,见吴六全、尹万全迟迟不来,就道:“人家怕你使诈,不肯过来呢。” “小家子气的。”傅韶璋摇了摇头,将那麻将牌一推,托着脸颊笑道:“我给你找了个可在宫里做的趣事,你要不要谢我?” “听戏还是打牌?”如斯问,料到自己进了永华殿,就要从早到晚地醉生梦死了。 傅韶璋摇了摇头,先说一句“你等一等”,便转身向外去,须臾回来了,便将一堆的折子丢在如斯面前。 “哪来的?”如斯惊诧了一下,觉得傅韶璋没那体面能从天元帝那拿了折子来,翻开一一瞧了,见是些蝌蚪文。 傅韶璋道:“外国送来的,也没几个人懂得上头是什么意思,父皇也不在意,我一求,他说我虽得了内务府,但总该去礼部做个体面的官,就把这些给了我。你大抵看得懂吧?” 如斯陡然想起傅韶璋前几天夜里缠着她问的话,依稀记得自己困得慌,就搪塞地说自己什么都懂,翻出那折子一个个看了,认得一些英文,瞧了瞧,说道:“人家上折子,奏请咱们派出工匠,仿着咱们上京一等的林园,也给他们造个一样的园林呢。” “这就是钦慕咱们的意思了?”傅韶璋不免有些得意。 如斯心思一转,对傅韶璋笑道:“吴师山不是说,咱们的人造七八层的高楼也不在话下吗?就叫他们去东洋造去,一则耗一耗他们的人力物力,二则叫他们把技术磨练得纯熟了,也回来给咱们造一个摘星楼。” 傅韶璋微微抿唇,知道如斯的意思,大有把内务府用不着的东西发卖给外头人的意思,笑道:“你这主意妙得很,就依着你的意思办。瞧你先前吃了你那么大的苦头,如今就权当替你讨债得了。”说着话,又催着如斯去看其他的折子。 如斯翻了几封,蹙眉说:“欧洲那边有地方打仗呢,咱们要能插一手才好。”如今国力正强,不怕外地来犯,倒有些余力去搅合外头的事。 傅韶璋托着脸颊道:“怎么插一手?咱们可是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呢。” “怎么是一无所知?可有海外的人来咱们这买那奢华的雕漆、填漆物件?咱们这不实兴,但人家那时兴给个家族弄个家徽之类的,咱们看着寻常的雕漆、填漆,在人家那也是价值连城的物件,非要弄个家徽雕在上面不可。循着家徽,就算隔着汪洋大海,也能摸到人家家里头去。如此一来,还有什么事不知道?”如斯笑道。 傅韶璋笑道:“到底是你见识多,你再瞧瞧其他的折子上写了什么?” 如斯翻开折子瞧了瞧,许多都是只知道是哪国文字,却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干脆地对傅韶璋道:“这剩下的话,我也不知道了。等回了京,还是找礼部单管这些事的人问吧。” 傅韶璋一笑,“不如,借口胎教,请了人来教你?我也顺便听一耳朵?” “若你能办到这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如斯正愁没事干,听傅韶璋夸下这海口,赶紧地挤兑他一声,逼着他去办。 傅韶璋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推三阻四的扭扭捏捏。” 如斯一听这话不是好话,嗔了一句,推开折子,便催着傅韶璋睡觉。 第57章 贵女如斯 夜阑人静,如斯坐在床边瞧着傅韶璋好大的脑袋,拿着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便挤在傅韶璋身边睡了。 模模糊糊中,听见左一句芳儿,又一句芳儿的,如斯揉着眼睛醒来,瞧傅韶璋还睡着,便推开这驿站里不大隔音的门,向外一望,望见绿舒、九儿两个站在门边。 绿舒因今日要进城,特特梳了个朝天髻,穿了一身葱绿的鲜亮衣裳,瞧如斯开门,就低声道:“娘娘,国舅爷依着太后吩咐,把表小姐送进永华殿了。” “表小姐?”如斯怔了一下,听见外头鸡鸣阵阵,心叹进了宫就听不见这鸡叫声了。 九儿赶紧地说:“就是原本大家伙口中内定的四皇子妃!” “名头呢?”如斯数了一数,笑道:“再加上她,咱们正好凑一桌麻将。” 九儿紧张地道:“娘娘还笑!时到今日,娘娘都没正经地学过规矩,倘若叫表小姐比下去了,那可怎么着?至于名头,少不得是侧妃了。” 如斯瞧九儿这样为她着急,一猜,也猜着九儿眼里她这皇子妃不足为虑,便走到床边拍了拍傅韶璋的脑袋,笑道:“恭喜殿下,又得了一位新人。” 傅韶璋嘴角一勾,趴在枕头上,笑道:“吃醋?” “那倒不是,只是琢磨着她是你表妹,我要如何待她才好?”如斯蹙了一下眉,那吴迤士当真舍得,竟然当真叫自己个原本可做皇子妃的女儿来做侧妃;嫁给傅韶琰也好呀。 傅韶璋回忆了一番表妹的音容笑貌,拍了拍如斯的手,“她那人性子傲慢了一些,打三岁起就等着母仪天下呢,别理她就是。” 九儿听了这话,赶紧地走上前来,并不赞同傅韶璋话的说,“娘娘,表小姐打小就常在宫里走动,论起心机手段来,娘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如今表小姐又比娘娘先进永华殿,娘娘不得不防啊。”小心地去看傅韶璋,等着从傅韶璋的神色里分辨出他究竟向着谁。 傅韶璋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九儿的话,对九儿道:“这么着,咱们都不理她就是了。” 九儿心里一慌,讪笑道:“殿下说什么呢?我们怎么能不理会表小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也就是说,进了宫,九儿你只能暗暗地支持我,明面上还要巴结着表小姐?”如斯哑然失笑,瞧九儿也不反驳,就拿了衣裳帮着傅韶璋换上,待绿舒递了茶水给她,正待要去喝,忽然瞧见沈贵妃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抬手把她手上的茶碗打翻在地上。 “不能喝,这茶水有问题!”沈贵妃望着如斯道。 “……茶水里有落胎药?”如斯望了一眼地上的水痕,巴不得把那茶水灌进肚子里,如此也就不用再装作有孕了。 沈贵妃冷笑道:“这样的手段,姑姑我见多了!”两只手搭着如斯的肩膀,亲昵地替她整理发髻,含笑道:“好孩子放心,有姑姑在,绝对不会叫人算计了你。” 如斯愣在地上。 傅韶璋也怔住,不解他多个儿子,沈贵妃能有什么好处?难道,沈贵妃要这沈家出来的皇子妃的孩子? “贵妃娘娘……” “进了宫,就是婕妤了。”沈贵妃脸色苍白地一叹,不胜爱惜地望着如斯那张跟她仿佛的脸庞,“听姑姑的,只管安心养胎!其他的事,其他的事你莫管,哪怕是吴家千金进了永华殿……”望着傅韶璋,发狠地一字一顿道,“她也休想伤到你分毫。”说了这些话,转身便向外头去了。 “这是怎么了?”傅韶璋整个人还在云里雾里。 如斯摇了摇头,虽琢磨着沈贵妃是宁肯叫傻子占便宜也不许精明人赚了去,所以才有今儿个这么个一出。因急着赶路,也不去想沈贵妃究竟是什么算盘,待上了车轿,望见傅韶琰捎信来说绝对不叫人算计了她,只觉头疼不已,连观赏沿途景色的兴致也没了,只等听见万民欢呼时,才撩起帘子向外看,望见京城的阜盛喧嚣,心里有些怀念泰安沈家老宅的静谧。 待那峥嵘的皇宫近在眼前了,心里琢磨着天元帝的三宫六院里究竟有多少美人,正琢磨着,忽然瞧见傅韶璋钻了进来挤着她坐下。 “殿下怎么进来了?” “你的车直接向永华殿去,我随着你去。”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这么说,我是见不着父皇的三宫六院了?” “见她们做什么?” 如斯道:“常看美人,也能时常鞭策着自己越来越美。” “就会胡说。要看美人,看镜子就够了!”傅韶璋托着脸颊微微一笑,待外面人通禀说到了,便先一步下来车。 如斯琢磨着如何才能显露出孕相来,便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搭着傅韶璋的臂膀,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轻走两步,便望见面前站着一堆环肥燕瘦的女子,当先一人,五官只跟皇后有两分相似,但神情却是八分相像,只瞧见她峨眉淡扫,朱唇微点,乌压压的发髻高高地堆起,穿了一身五彩掐金的银红宫装,俨然是要给如斯一个下马威的模样。 “表妹……”如斯呼唤了一声。 “婢妾当不起这称呼。”吴氏缓缓地一福身,身上的纱裙随着一荡漾。 如斯笑了一下,依旧拿着手护着肚子,抢傅韶璋一步向永华殿中走去。 “咳,表妹,一家子人,不用如此客气。”傅韶璋略寒暄了一句,忙跟着如斯向内走。 吴氏瞧如斯没规矩得很,微微蹙眉,就也紧跟着进去,一路走一路说:“婢妾已经听父亲说过了娘娘的事,还请殿下莫怪婢妾自作主张,把大皇子妃送来的白釉、青釉、雕漆、填漆等器物都换了去。虽说那些物件精美昂贵,但倘若制造时,把些伤阴骘的□□掺和进去,把玩时不留意又把那□□摸到肌肤上,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眼睛扫过如斯的小腹,便又从容地把眼神移开。 她可是打小就以皇后为典范呢,才不会因为一时醋意大发,自作主张地坏了大事,这孩子,纵然来得不光彩,也是天元帝的长孙,她要为傅韶璋把孩子留住。 “表妹,你把人家送来的东西,都换了?”如斯难以置信,没人算计她,她怎么办? 傅韶璋也紧张起来,太后的意思,是叫吴氏来打掉如斯的胎,可不是叫她来替如斯保胎的。 吴氏误会了傅韶璋、如斯的意思,一撩裙摆跪下,昂首道:“娘娘所用的器物,都是婢妾亲自挑选,倘若娘娘因这些器物伤了身子,婢妾甘愿受罚。” “表妹,不是这么个意思。”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气,眼睛向永华殿里的婢女看去,这么说,大皇子妃安排进来的婢女,吴氏也给收拾了? “没错。”吴氏跪得笔直,看着傅韶璋的眼神,不觉带了两分委屈,她等傅韶璋那么多年,傅韶璋一直情窦未开,情窦开时,偏又遇见了旁人…… “快扶表妹起来。”如斯推了傅韶璋一下,便扶着绿舒的手向屋子里去,望见这宽阔的五间宫室里,摆设的都是清澈如水的瓷器,就连茶碗上花饰也不多。 “娘娘瞧着可还满意?”吴氏跟了进来。 “满意。”如斯虽不肯跟吴氏斗,但瞧着吴氏这么滴水不漏的,她七个月后少不得要露陷,于是瞧吴氏挨傅韶璋很近,便扶着额头哎呦一声。 “怎么了?”傅韶璋忙扶着如斯。 “……表妹身上这是什么香?熏得人头疼。”如斯嗔了一声。 傅韶璋闻着吴氏身上,是十分浅淡的沉香,一时不解如斯的意思,就对吴氏道:“把身上的香换了吧。”扶着如斯的臂膀,就向内室去。 吴氏委屈得红了眼眶,心道这样狐媚的人,哪里配做傅韶璋的皇子妃?虽见不得如斯那样的行事,也忍不住跟上去,站在隔间门边道:“殿下、娘娘,大皇子那边的女眷只怕有了,瞧大皇子妃日日请太医过去把脉的,还请娘娘远着那边一些,免得生出是非来。” “知道了。”傅韶璋道。 吴氏觉得傅韶璋语气太冷淡,就又再接再厉道:“为娘娘的身子着想,还请殿下晚间向别处歇着。” “……韶璋,你不陪着我,我睡不着。”如斯坐在床上,抓住傅韶璋的手臂摇了摇。 傅韶璋头会子听如斯喊他名声,如同听见天籁一般,对吴氏敷衍道:“行了,知道了。” 吴氏嘴角一动,“娘娘毕竟是新人,不少人要等着给娘娘请安……” “你把人打发了吧。”傅韶璋道。 “那沈家才入京城,娘娘请旨归宁……” “你写了请书给母后吧。”傅韶璋又道。 吴氏彻底没了话,瞧如斯捂着鼻子,脸上气得滚烫,便退了出去。 如斯把遮住鼻子的手指拿下来,望着傅韶璋笑道:“表妹把我当狐狸精了!瞧着,她确实能干,样样想得周到呢。” “可恨太周到了一些。”傅韶璋养身向后倒去,枕着手臂道:“我把她当表妹,她倒是把我当夫君了!” 如斯托着脸颊,瞅着傅韶璋道:“干脆,你也别不理她了,雨露均沾……” 傅韶璋微笑道:“趁早住口吧,任凭你们这些坏心眼的如何教唆,爷也不会失了本心!准备着去今晚上的接风洗尘宴吧。” 如斯忙坐起身来。 傅韶璋忙跟着坐起来,“仔细闪到腰!你换了衣裳,我先领着你去见识见识我们家的花园子。” 如斯连连点头,在傅韶璋耳边道:“我恰来了月事,若是有人在花园里撞了我一下,你千万别扶着,就那么唬弄过去吧。”反正皇后要的太后的医案也已经拿到手了。 傅韶璋犹豫着,点了点头,煞有心情地替如斯挑选了一件品红的宫装,瞧她扯着长长的裙尾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微笑道:“趁着如今有的穿,赶紧地穿吧。过几天就没有花样这样繁复的裙子穿了。”牵着如斯的手,就向外去,走到廊上,瞧吴氏正对九儿、绿舒、采茹、小李子训话,也不过问,就牵着如斯向外走,时不时地替她护一下肚子。 吴氏瞧着,也不训话了,立刻就带着九儿、绿舒、采茹、小李子,令人提了茶点、捧了褥垫,紧跟着傅韶璋、如斯向外去。 只瞧见御花园中,初秋的菊花已经盛开,周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许多凑不到天元帝跟前的妃嫔,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般,互相较着劲准备着今晚上把对方挤兑下去。望见傅韶璋领着如斯来,因傅韶璋素来没什么架子,便簇拥了上去,不住地打量如斯。 “这些都是姨母。”傅韶璋捡着要紧的几个妃嫔介绍着给如斯。 如斯瞧傅韶璋记恨沈贵妃得很,对余下的这些妃嫔倒是没什么记恨的意思,跟着傅韶璋一一认识了人,待要在石凳上坐下赏桂花,就瞧吴氏亲自将一块狐皮做的褥垫摆在她身上。 那几个妃嫔瞧吴氏这样谨慎,又瞧如斯隔三差五地拿着手摸肚子,纷纷想原来这小皇子妃就这样攀上的高枝,自觉地退后了几步,便拿着帕子捧着蜜饯,笑着问傅韶璋:“四殿下,泰安那有没有新戏?宫里翻来覆去,就这几样,听得人腻歪死了。” 傅韶璋从黄贵人手上接了蜜饯,就要递给如斯。 黄贵人脸白了一下,忙伸手抢了回去,一把塞在自己嘴里,笑着说:“我就好这一口,殿下偏跟我抢。” 傅韶璋一挑眉,就道:“泰安那样样都拿着京城做榜样,也没什么新鲜的戏码。不知道黄娘娘这几月在宫里学了什么新戏?” “学什么新戏,那一位看管得十分严厉,想从娘家传个小戏子来也不成呢。”黄贵人微笑着,就给傅韶璋、如斯递眼色。 果然那边,大皇子妃领着两庶妃慢悠悠地走过来了。 “见过大嫂。”傅韶璋带着如斯拜了一拜。 大皇子妃瞧如斯还没学过规矩,还是依着民间的规矩行礼,也不见外,微笑着走来,先瞥了一眼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吴氏,随后扶着如斯,握着她的手道:“妹妹总算来了,先前只听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不想,竟秀丽到这地步。难怪韶璋在宫里还不怎样,出去了,就闹着要娶妻呢。” 吴氏嘴角抿了一下,却对大皇子妃道:“娘娘,我们娘娘年纪小,还请娘娘多担待一些。” “这自是当然。”大皇子妃含笑点头,放开如斯的手,隔开几步,就道:“今晚上的接风洗尘宴的菜单在这,弟妹亲自来瞧一瞧吧。”手一伸,就把菜单送上。 如斯接了,递给吴氏,瞧吴氏认真地研究,似乎是要把菜单上兴许犯冲的菜品都挑出来一样,装作看花擦着大皇子妃并她身后的婢女走到花坛边,见大皇子妃等人个个让出三四步,不觉气恼起来,待要自己个往大皇子妃身上撞,又觉太缺德了一些,遥遥地望见太后领着嬷嬷走来,忙给傅韶璋递了眼色,匆匆地护着肚子就向太后走去。 这小妖精,恬不知耻地要把皇家的脸全部丢尽?太后眼皮子跳了一跳,眼睛瞅着如斯那长长的裙摆,暗暗地给身边的嬷嬷递了眼色。 简嬷嬷待如斯见过太后后,便抬脚踩着如斯的裙裾,心想就算小产了,如斯也不敢闹出来;如此,踩到皇子妃的裙裾,就算不得什么大错。 “走吧,随着哀家去玉液池边瞧瞧去。”太后道。 “是。”如斯答应着,走了两步,觉察到裙裾被扯住,便哎地一声向地上倒去。 “娘娘小心。”站在如斯左右的吴氏、大皇子妃双双出手,稳稳地把如斯托住了。 “弟妹小心一些。”大皇子妃心道好险,若慢一步,就叫这新进门的弟媳妇碰瓷了。 吴氏瞥了简嬷嬷一眼,心道不光要防着大皇子妃,就连太后也要防范着。 如斯心里气闷,连连地给傅韶璋递眼色,叫他想法子。 第58章 贵女如斯 傅韶璋、如斯原本以为他们进了宫,就要如履薄冰,算计他们的人数不胜数,如今瞧着除了太后,就连傅韶瑅两口子也巴不得离着他们远远的。 玉液池边,如斯紧挨着汉白玉栏杆站着,望着碧波荡漾的绿水,单等着人把她推下去,可惜人人站得离她三十远。偶尔对上太后的目光,瞅见太后也因没人算计如斯大失所望,如斯竟然对着太后生出了“同命相连”的感叹。 傍晚时分,宫里的接风洗尘宴上,如斯瞅见又来许多傅家宗亲,随着吴氏一一地把人见过了,待见人对她敬酒,就要去接。 吴氏瞧见了,尽显大家风范地告罪一声,便替她接了酒水,一口喝了。 二更天上,歌舞笙箫声中,如斯瞧吴氏已经醉了,便叫九儿、绿舒扶着吴氏,跟太后、皇后告罪一声,便领着吴氏回了永华殿。 吴氏给自己挑的宫室,在如斯住着的宫室左边,如斯一进去,就瞧见满屋子里挂满了脸谱面具,紧挨着东墙摆着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摆满了奇巧有趣的玩物,一瞧就不像是大家闺秀喜欢的东西。 “你怎么来这边了?”傅韶璋抬脚走了进来,听见床上的吴氏醉酒后酒品很好地自己个啼哭,便探着头看了她一眼。 如斯拿了一枚弹弓放在手上,冲着床上对傅韶璋一扭嘴,“人家一颗芳心放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吗?” 傅韶璋疑惑了一下,背着手把吴氏这屋子的摆设物件都瞧了一瞧,后知后觉地明白如斯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她是内定的四皇子妃,却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斯手在博古槅子上翻弄着,瞅见很有些年头的东西都被吴氏摆在了槅子上,叹了一声,“她倒是当真用心了。” 傅韶璋一挥手,叫九儿、绿舒退下去,微笑说:“若不是她用心,那山楂酒就进了你的肚子了。”抱着臂膀瞅着无声啜泣的吴氏,也为难了一会子。 “表妹,该歇着了。”如斯推了推吴氏的肩膀,先前当真没想到还会有人当真对傅韶璋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 吴氏泪眼婆娑地望了如斯一眼,也不撒泼,也不哭闹,醉醺醺的自己个擦了眼泪,便端正地躺在床上。 如斯替她拉了被子盖住,瞧吴氏这样沉稳,反倒为难了,挽着傅韶璋的臂膀向外走,走出去,便叹了一声,望着天上朦胧月色对傅韶璋道:“看来,是不能指望表妹给我‘堕胎’了。” 傅韶璋也跟着叹了一声,挽着如斯回了房,瞧她对满屋子的摆设毫无兴趣,对皇室秘辛也不关心,待如斯躺下后,便抚摸着她的小腹,笑道:“不如,咱们再逼一逼皇祖母?指不定皇祖母一狠心,就发了个狠招呢。” 如斯抽了枕头垫着脚,两只手枕在脑袋后,初来乍到,一时也没有睡意,听见门外环佩叮当,知道有人睡不着呢,便瞅了傅韶璋一眼,笑道:“殿下唱个曲子吧。” 傅韶璋挠了挠下巴,左思右想一回,便捡着那《牡丹亭》唱了一曲。 隔着门,九儿听见了,眼皮子不住地乱跳,依稀听见如斯的附和声,疑心这二人宴席上没热闹够,料到今晚上侍寝是不能了,便退了下去。 左边宫室里,醉中依稀听见动静的吴氏睡梦里又掉了几点眼泪。 隔着宫墙,特地来打听消息的各处人,也借着夜阑人静听见了傅韶璋的声音,紧赶着就向各处送信去。 太极宫中,卸掉了脂粉后,形容越发枯槁的太后牙关紧要,想到接风宴上,大抵有老人看出了四皇子妃的身孕,便恨不得立刻把一碗红花灌进如斯肚子里,挽回皇家颜面。 “吴侧妃当真尽心尽力护着四皇子妃?”太后疑心自己眼拙,竟看错了吴氏,她还当吴氏会气沈如斯抢了她的四皇子妃位置,对沈如斯痛下杀手呢。 简嬷嬷唏嘘不已,“是呢,吴侧妃已经把永华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岂有此理!”太后握着拳,重重地捶在膝盖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 简嬷嬷道:“太后放心,东五所那,大殿下、大皇子妃,哪里能容得永华殿里,生下皇长孙!” 太后轻哼了一声,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收拾了内务府,彻底把内务府握在手中,叮嘱简嬷嬷一句“瞧着办吧”,便早早地歇下了。 东五所里,傅韶瑅坐在螭纹圈椅上,以手支颐,瞧着老嬷嬷给他的姬妾把脉,待瞧见老嬷嬷摇头后,便问:“你可瞧准了,四皇子妃当真有了?” 那见多识广的老嬷嬷道:“因四皇子、四皇子妃有意遮掩,看得倒是不真切。但瞧吴侧妃那样紧张,应当是当真有了。” 傅韶瑅攥了攥拳头,待老嬷嬷带着姬妾退了下去,便看向大皇子妃,“你瞧四皇子妃怎样?” 大皇子妃沉吟着说:“看她言行举止,像是还不曾学过宫里规矩呢。妾斗胆揣测一句:怕皇后娘娘一开始,就要舍弃这不成体统的儿媳,给旁人定下一个谋害皇长孙的罪名呢!” “这么说,咱们动不得她?”傅韶瑅微微眯眼。 “是。”大皇子妃应了一声,待婢女送了补汤进来,便双手捧着,将补汤送到傅韶瑅面前,“还望咱们这,早日传出好消息。” 傅韶瑅接了补汤,略吹了吹,不管是什么滋味地一口灌进肚子里,浑身发烫后,便走向大皇子妃已经安排下来的姬妾寝室中。 兴庆宫中,脱下繁复厚重的宫装,皇后穿着一身丁香色衣裙,斜倚在榻上,修饰整齐的手指摩挲着两片虎符,眼神清冷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宫人,“沈公府中,都有谁安插了人进去?” “回娘娘,咱们舅爷送了个管家进去、太后送了个厨娘进去、大皇子送了洒扫庭院的粗实婆子过去……此外,正当宠的楼婕妤也送了婢女进去。” “那就好,再过几日,就送四皇子妃出宫归宁。”皇后斩钉截铁地说,这些人,不管是哪个被抓到把柄,在她,都是大快人心的喜事一桩。可恨,若不是顾忌着傅韶璋,不可对天元帝、太后动手,她何必煞费心思地搅合进这些繁琐的事里? “梓童!”天元帝呼喝了一声,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皇后从容地拿着帕子缠着一对虎符,款款地站起身来,“主上,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 天元帝满脸怒容地道:“这些人当真是各怀鬼胎,竟然想到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亏得朕小心谨慎,不然就叫他们钻了空子。” “……主上,这是怎么了?”皇后眼皮子一跳。 天元帝冷笑着,对皇后握在手中的帕子毫不在意,拍着榻上的牡丹纹路,恨恨地看向太极宫,“他们竟然把钉子安□□了沈家!料想沈家人久贫乍富,还不曾想到要防范府里的下人呢。”手轻轻地在皇后手背上拍了拍,邀功一般地笑,“不过梓童放心,朕已经令人把钉子清理了出去。” 皇后抿了抿嘴,“多谢主上,倘若丢了这一胎,韶璋虽还年轻,但到底也叫人心疼可惜。”略低了头,等了等,不见天元帝回大明宫,不由地诧异了一下,“主上……” “腰酸。”天元帝勉为其难地吐出两个字。 皇后立刻会意,猜着满宫的女人今晚上都惦记着要把天元帝生吞活剥呢,叹息道:“主上也该怜惜怜惜那些孩子,年纪轻轻的,也不容易。” 天元帝眼皮子跳了一下,到底是上了年纪,不肯颠簸了那么久,又去女人身上活受罪,张开手臂叫皇后伺候着更衣,便睡下了。 皇后望着天元帝的睡颜,忍不住拿着手摸了摸他的鼻子。 天元帝觉察到睁开眼,瞧了一眼皇后,揉了揉鼻子,便转身又睡了。 皇后琢磨着如何给如斯收场,待清晨旭日升起,打发了天元帝上朝后,便叫了吴六全来,略问了几句,得知傅韶璋一大早向内务府去了,就问:“四皇子妃呢?” “回娘娘,皇子妃娘娘跟着从博文馆来的先生读书呢。”吴六全道。 皇后嗤笑了一声,望着梳妆镜里的人影子,“芳儿呢?” “吴侧妃兢兢业业地守护着皇子妃娘娘呢,今晨皇子妃娘娘要吃凉拌蒲公英,吴侧妃说那东西寒凉,拦着不许,被四殿下骂了一通,还忍辱负重地给小皇孙做衣裳呢。”吴六全说着话,也替吴氏不平起来,这样的贤良人,偏被吴迤士糊涂地送进宫里头来。 皇后头疼得了不得,揉着额头对吴六全道:“吩咐吴侧妃,七日后随着四皇子妃去沈家归宁省亲。再,”话音一顿,想起一个妖娆人物来,“支会沈如画一声,告诉她,若是她能谋害掉四皇子妃的胎儿,本宫便叫她幼弟在睿郡王府上立下大功,脱了奴籍,他日考取功名,重新支撑起京城沈家门楣。 吴六全道:“这沈家的小少爷人在睿郡王府上为奴……”忽然一个激灵,醒悟到皇后的言下之意,是睿郡王是他们的人,连忙答应着,就去办了,办完了差事,回了永华殿,老远听见一阵鸟语,走近了,瞧是四皇子妃随着博文馆的先生读书,心里腹诽了一通,见吴氏走来,就喜滋滋地对吴氏道:“侧妃娘娘,皇后娘娘许侧妃娘娘七日后随着四皇子妃去沈家归宁。” “知道了。”吴氏思忖着,叮嘱吴六全,“先打发人去沈家打点,莫要出了差错才好。”站在门边,瞧屋子里一张梨花木包竹黄画案后,那四皇子妃托着脸颊认真地跟先生读书。 “吴公公,你是瞧着我跟四殿下长大的,你说,我哪一点比不得四皇子妃?”吴氏摸了摸脸颊,那四皇子妃跟沈贵妃年轻时一样风华绝代,但她模样也不丑,自夸一句花容月貌也不为过,怎地傅韶璋会在短短时日里娶了旁人呢? 吴六全知道吴氏这边放松了,如斯的“胎儿”才能被人算计了去,低声道:“据尹公公说,当初在泰安时,四殿下为了见四皇子妃一面,宁肯住在又潮湿又满是蚂蚁的小楼里呢。” 吴氏心里心一寒,恨不得傅韶璋曾对她许下个海誓山盟来,如此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埋怨他;偏偏傅韶璋什么都没说过。 “表妹!”傅韶璋隔着大老远地喊了一声。 吴氏忙把脸上的不甘收敛了去,微笑地迎上去。 “表妹,你一直盯着里头,该不会是……”傅韶璋故意满眼恶意猜度地望着吴氏,瞧吴氏脸色有些发白了,才赶紧地跨过高高的红门槛进去,走到如斯跟前,便把一匹花布摆在那书案上。 博文馆的先生赶紧地退了出去。 吴氏这才走了进来,瞧傅韶璋、如斯去看布匹,便也随着去,瞧来瞧去,那布匹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匹枫叶纹红底子的寻常布料,甚至她的丫头这辈子也没穿过这样粗糙的衣料,一时不解,就问:“殿下拿了这布料来做什么?” 傅韶璋微微一笑,故意不理吴氏,探着身子凑到如斯面前,“你猜,这衣料是谁织出来的?” “……采茹?” 傅韶璋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子,笑道:“哪里是她,是我!咱们内务府里当真是卧虎藏龙,像我这样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都能织出布匹来,料想,这布匹的价钱,想昂贵也不成了。” “婢妾愿意以千金,买殿下这匹布料。”吴氏瞧傅韶璋不理会她,越发地做出从容的模样。 如斯手指点在那布料上,听吴氏这般说,便笑道:“表妹既然这样看重这匹布,那就依着表妹的意思,成交了吧。”握着傅韶璋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今晚上表妹若送了补汤来,你替我喝了吧。” 傅韶璋瞥了吴氏一眼,哼哼地一笑,就点了头。 吴氏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忽然瞧傅韶璋丢下一句“我带你去瞧瞧那织布机”便拉着如斯站起来,忙张开手拦着傅韶璋,“殿下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等一会子,我们还要去大明宫走一趟呢。”傅韶璋握着如斯的手,见吴氏执意阻拦,心想吴氏若一心做个侧妃替如斯管家,倒也罢了;偏她又不知怎么猪油蒙了心地看上了他……想着叫吴氏死心离开永华殿才好,便伸手将吴氏一推。 吴氏跌倒在九儿怀中,脸白了一白,推开九儿,便重重地跪在傅韶璋面前,“还请殿下三思!不要因为一时的随心所欲,坏了大事!” 傅韶璋瞧吴氏模样可怜兮兮的,一时到了嘴边的狠话也说不出口了。 如斯瞧着就算没男女之情,这兄妹之情却也是不可磨灭的,丢开傅韶璋的手,把地上的吴氏扶起来,就把吴氏的手递到傅韶璋手上。 “殿下带着表妹去内务府走一趟?” 傅韶璋立刻明白如斯的意思,抓着吴氏的袖子便牵着她向内务府去,一边走一边说:“瞧着吧,表妹也能在半个时辰里织出一匹布呢。别嫌这布不好,日后咱们宫里的娘娘就只能穿这样的布料了。” 虽只是袖子,但吴氏脸上不禁一烫,回头瞧了一眼如斯,疑心如斯要去皇后那诬告她品行不端,待要把傅韶璋推开,又不舍得,琢磨着皇后总归会向着她,今儿个就随心所欲一回,于是就怎么着,随着傅韶璋去了。 第59章 贵女如斯 果然傅韶璋才拉走了吴氏,如斯就领着绿舒、九儿去找了皇后,坐在兴庆宫后的梅林中,婆媳两个对坐着都没出声。 良久,皇后向铺在美人靠上的软枕一倚,无奈地说:“这不对呀!想当年,本宫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才护住韶璋,怎么轮到你们……” 如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捏了一枚梅子放在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踌躇着问:“母后,那如今怎么办?” 皇后蹙了蹙眉,一下子也没了主意,须臾问:“若是你们此时有了……” “我们年纪还小呢。”如斯知道皇后的意思,但不敢拿着自己的小命去赌,那可是道鬼门关,她傻了才直愣愣地向那里头闯。 皇后沉吟起来。 婆媳两个正对着不言语,就瞧那到底不放心的吴氏急匆匆地赶来了。 吴氏瞧皇后悠哉地躺着,看如斯漫不经心地坐着,一下子呆住,心道她姑姑竟然喜欢这样没有规矩的儿媳妇?谦恭地垂手站在皇后身边,轻声道:“母后……” “母后两个字,岂是你能随便喊的?”皇后嗔了一声,吩咐九儿,“去瞧一瞧皇子妃的燕窝粥好了没有。” “是。”九儿瞧着风向不对,赶紧地退了下去。 吴氏隐忍地赔笑,改口道:“娘娘,婢妾方才随着四殿下去内务府走了走……” “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向那内务府走动,若传出去,人人效仿,本宫还怎么服众?”皇后冷声说着,满眼无奈地瞅着浑身贤良淑德的吴氏。 吴氏也不辩驳,跪下道:“婢妾任凭娘娘处置,若不处置婢妾,旁人以为娘娘徇私,那就是婢妾陷娘娘于不义了。只请娘娘把对婢妾的训斥昭告后宫,以免旁人效尤。” “这自是当然。”皇后蹙了下眉头,摆了摆手,似是不耐烦见吴氏一般。 吴氏忍辱负重地向后退,瞧了一眼悠哉吃梅子的如斯,心想皇后罚了她,四皇子妃总不至于再跟皇后作对的向那内务府去吧……听见一声轻哼,想着皇后对她的态度也不像当初那么亲昵,便强忍着委屈的泪退出去。 皇后瞅着吴氏失落落的身影,叹了一声,对如斯道:“她总是韶璋的表妹,本宫不插手,但你与韶璋商议着如何处置芳儿时,多少顾忌一些骨肉亲情。” “是。”如斯答应着,接了九儿手上的燕窝粥,把那仰卧着看兵书的皇后当小菜,配着把粥吃了,盘桓了许久,做出皇后疼她这儿媳妇远胜亲侄女的模样,才领着九儿、绿舒回永华殿。 小李子瞧如斯回来了,迎上去瞧声说:“侧妃娘娘那边又哭了,哭完了,正跪着求殿下日后不要这么鲁莽,劝说殿下正经地读书当差呢。” 如今是吴氏端出了正室嫡妻的谱,如斯瞧着偏气恼不起来,反倒煞有兴趣地站在门外瞧吴氏跪着大义凌然地劝、傅韶璋不耐烦地嘟嚷抱怨。 正瞧着,就瞧昨儿个在御花园瞧见的黄贵人穿着一身翠绿贪墨云纹衣裙的黄贵人领着个小丫鬟款款地走了进来。 如斯对小李子低声问:“不是说禁足吗?我没规矩,大可以想出去就出去,怎么人家也能想进来就进来?” 小李子赶紧地低声说:“这黄贵人先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素来跟四殿下要好……不过咱们都去了泰安,怕大皇子妃用了些力气,把她收服了也不一定。” 如斯听着,就向黄贵人脸上看去,瞧她满眼的古灵精怪,就猜着这个也是爱玩的,待黄贵人走来,便对她嘘了一声。 黄贵人乌溜溜的眼珠子向窗子内一瞥,无声地抿唇一笑,就对如斯低声说:“听闻主上要营缮司修缮一所王府,宫里头都说,是给大殿下准备着的。娘娘这听到了什么风声没有?” 如斯还没言语,那小李子就跟黄贵人十分熟络地低声说:“不是给大殿下准备的,又是给谁准备的?总不能是给二殿下准备着的吧?” 黄贵人一听,紧赶着问:“这么说,这消息已经确切了?” “那可不。”小李子急赶着回,冲着窗子里呶了呶嘴,又对黄贵人摆手,“这会子不是时候,贵人先回去吧,改天再来寻我们娘娘说话。” 黄贵人点了头,带起一阵香风地就出了永华殿,到了外头,见了楼婕妤等人,三言两语地,就把那天元帝要把傅韶瑅撵出皇宫的事抖落了出去。 东五所里,大皇子妃仔细查看着给傅韶瑅壮阳、给姬妾滋阴的药材,听消息灵通的嬷嬷支会了她这件事,晚间便跟傅韶瑅分左右坐在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高几边,忧心忡忡地道:“没想到父皇竟会下次决断!” “父皇匆忙下次决断,怕就是因那四皇子妃怀有身孕的缘故了!岂有此理,竟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博取父皇青睐!”傅韶瑅抬手拍在几案上,蹙眉看了大皇子妃一眼,“七日后,那小弟妹回家归宁,便设法叫她有苦难言地在自家丢了骨肉!在自家出了差错,看她还能怪到谁头上去。”以天元帝的谨慎态度,一旦出宫,岂不是就彻底跟那龙椅没了缘分? 大皇子妃为难道:“可打发去沈家的钉子,都已经被人拔了出去。” 傅韶瑅不屑地一笑,“钉子没了,桩子可还在呢!京城沈家人憎恨泰安沈家明明有那免死铁券,却不肯出手相救,眼瞅着泰安沈家人住了他们家宅子,哪有不恨的道理?待我去挑拨一通,就瞧七日后,他们还有没有那个能耐生下皇长孙!” 大皇子妃原打算按兵不动,但既然天元帝要把他们撵出皇宫,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只能主动出击了,只是,想起那傅韶琰总不离开天元帝左右,便沉吟着说:“不知,皇后要给二殿下挑选一个怎样的皇子妃。” 傅韶瑅嗤笑道:“这还要思量?四皇子妃已经如此不堪,那二皇子妃就算是大家闺秀,也定是个不入流的。”想起傅韶琰来,竟比提到傅韶璋还要恨,喝了补汤,依旧向姬妾那边去。因后宫传出天元帝要封他为王的消息,傅韶瑅白日里在工部,便谨慎地观察一众官员的态度,瞧不过四五日,众官员便对他冷淡许多,心里不忿,也只能咬牙忍住,忽然一日传出皇后召见西北大营守将征夷大将军内人宋陈氏说话,心里纳罕得很,又听闻皇后见了征夷大将军掌上明珠,越发纳闷,狐疑着,便去跟大皇子妃商议。 大皇子妃也觉蹊跷,疑心皇后要笼络征夷大将军,妄想把宋将军之女许配给自家侄子,自己疑心着,就把疑心说给傅韶瑅听。 傅韶瑅沉吟着,只觉大皇子妃料想得不错,便对大皇子妃道:“那黄贵人先前是皇后娘娘的人,这消息若借着她的嘴传播出去……父皇先前就忌惮吴家,若得知皇后妄想拉拢宋家,只怕……”嘴角高高地翘起来,那废后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大皇子妃微微笑着,只觉满宫的人一直絮叨着傅韶瑅要出宫的事,难免会坏了他们大皇子一系的士气,倒不如把这风声放出去,叫皇后成那众矢之的。 这般琢磨着,大皇子妃便吩咐人去办,果然前几日才个个嘲笑傅韶瑅两口子白赖在宫里几年,终究要出宫的闲人,便个个紧张兮兮地揣测起皇后的野心来。 这动静,总算传到了一直盯着后宫的天元帝耳朵里,天元帝坐在大明宫中,望着各处挂着的明黄幔子,气得要去质问皇后,又强忍住,吩咐道:“大皇子妃进宫多年,尚未归宁过,四皇子妃才进宫几日,就要越过大皇子妃?传朕旨意,拦着不许她出宫。” “是。” 天元帝自觉对得起皇后了,就疑心皇后背着他打这小算盘实在对不住他,坐在大明宫里出了一会神,待到十五那天,并不向皇后宫里去,反倒进了楼婕妤宫里睡了一宿。往日里每常去皇后那坐坐说说家常闲话,如今也不肯去,待到了年前祭拜祖宗,不得不见皇后一面时,也冷着脸不多搭理皇后。 皇后瞧着也不气恼,只埋怨天元帝忽然来这么一出,害得她不得不每日对着个枕头喊乖孙,祭拜了祖宗亡灵后,便自顾自地带着大儿媳向太后宫里坐着。 天元帝瞅着越发地着恼,索性随着豫亲王、睿郡王在御花园暖阁中饮酒消寒。 傅韶珺已经过继给了豫亲王,成了新一任的豫亲王世子,便坐在豫亲王下手。 傅韶瑅跟傅韶琰对面坐着,忽然瞧见傅韶璋不在,便有意问傅韶琰,“老四呢?” 傅韶琰含笑道:“据说四皇子妃偶感风寒,四弟去陪着她了。”手指轻轻地推着酒杯,心叹采茹那般蕙质兰心的女儿,竟然勾引不了傅韶璋,莫非,他小瞧了傅韶璋? 傅韶瑅嗤笑了一声。 天元帝坐在首位上,瞥了傅韶瑅一眼,正待要借着训斥傅韶璋,隔山打牛地敲打皇后,便瞧太后那的简嬷嬷满脸诡异地走来。 “主上,皇后娘娘请二殿下去太极宫中叙话。”简嬷嬷说着话,先自己个不敢置信地望向傅韶琰。 天元帝疑心皇后要把自己方才相干又没干的事干出来,便皱眉道:“那边娘儿们说话,要他过去做什么?” 简嬷嬷弓着身子道:“征夷大将军之女来了。”躬着身子走上前去,便把皇后给她的折子交给小太监传给天元帝。 天元帝接了去,拿在手中一看,见是满京城高门大户女儿的生辰八字,最先一个就是征夷大将军之女宋安年,随着折子,还附送了一幅宋安年的画像,瞧那画像上是个雍容典雅的闺秀,心里就有了八分的满意。 豫亲王疑心皇后糊涂了,赶紧地回头瞥了傅韶珺一眼。 傅韶珺也是满脸的惊诧莫名。 傅韶琰鲜少震惊,但这会子,也不得大吃一惊,他早听说皇后对宋安年上了心,却不想是为他“操”心。 “……去见一见吧。”天元帝瞅着风流蕴藉的傅韶琰,待要以为是自己逼得皇后不得不改了主意;又觉皇后就算改了主意,也犯不着这样抬举傅韶琰;须臾,又疑心傅韶琰才是皇后的亲生骨肉……但也只是那么一想,就又故作不在意地跟豫亲王、睿郡主饮酒。 简嬷嬷本以为天元帝会拦着,谁知天元帝竟像是乐见其成的模样,便又随着傅韶琰向太极宫去。 傅韶琰面上冷静,心里不住地猜度皇后的用意,只觉得皇后没有道理把那么一块肥肉送到他嘴边;但那么一块肥肉,倘若不吃,也实在可惜。一路上犹豫不决,忽然一阵风来,恰卷来傅韶璋唱戏的声音,心头立刻堵住,冷笑一声,自觉自己若凭着自己的能耐把沈如斯抢回来,也绝非不能;何必去借那宋家女儿的势,将来落得个被人嘲骂的下场?也不理会简嬷嬷,便信步向永华殿走去。 “二殿下,二殿下?”简嬷嬷接连叫了两声,瞧傅韶琰不回头,就忙自己个回太极宫,走进宫室,瞧那明眸皓齿的宋安年颔首娇羞,便叠着手对上头坐着的太后道:“娘娘,二殿下向永华殿去了。” “什么?”太后嘴角一抿,“……他不知道过来做什么事?” “二殿下知道。” 宋家母女坐在下头,也不禁错愕起来,尤其是宋陈氏,因妻凭夫贵四个字,多少年了,就算进宫也没人敢怠慢她,如今瞧傅韶琰大有瞧不上宋家的意思,便暗暗地气恼起来;气恼之余,想到那傅韶琰母妃虽低贱,但他那浑身气度、在朝中威望,远在其他两位皇子之上,又觉得可惜。 皇后握着帕子,心里也惊疑了一下,疑心傅韶琰知道她握着虎符,要栽赃他一个假造虎符,领兵作乱的罪名。才疑心着,又觉不对,傅韶琰绝对不知道虎符的事……只觉这宫里邪门了,她当初防着人算计时,那是防不胜防;如今竟然没人动歪心思、没人想拉拢势力了。 “他怎么说?”太后先前还琢磨着如何阻挠傅韶琰的这门亲,如今瞧傅韶琰不肯要这门亲,被闪了一下,疑心傅韶琰欲擒故纵,反倒要问个清楚明白。 简嬷嬷道:“二殿下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走了。” 那狐媚子!太后疑心傅韶琰是为了沈如斯的缘故,才不肯要这门亲,又疑心皇后既然敢给傅韶琰这门亲,就是早有了钳制傅韶琰的法子,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望着宋安年,“宋姑娘这娴静的模样,哀家喜欢得很,宋夫人若放心,不如叫宋姑娘留在宫里,跟哀家作个伴?” 宋陈氏也不甘心傅韶琰看不上宋家,忙站起身来笑道:“安年这笨手笨脚的人,能陪伴太后左右,就是她的福分呢。” “如此,便把人留下吧。”太后微笑着对宋安年招手,握着宋安年柔弱无骨的玉手,心道她就不信宋安年还比不上一个已经嫁了人的乡下丫头!拍了拍宋安年的手,就对简嬷嬷道:“领着宋姑娘去见一见四皇子妃。” “是。” 宋安年进退有度地随着简嬷嬷出来,因要去见那泰安仓促娶来的四皇子妃,虽心里好奇,也暂且忍住不向简嬷嬷打听。 走在路上,那雪花渐渐地便落了下来。 宋安年一手捋着身上的大红羽纱斗篷,一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走过一道拐角,听见人议论纷纷,想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便要走,偏生那简嬷嬷站住了脚。 只听隔着围墙,似乎是两个宫女在说话,一个说:“你瞧今年是怎么了?我们娘娘拿了内务府送去的冬装,还当人送错了呢。寻常娘娘穿的罗袜,也都要满绣的,偏今年冬的冬装素净得叫人看不下去。”一个道,“听说是四殿下拿着内务府里的东西给自己赚银子去了,那内务府里就剩下些个手生的,能弄出眼前这些物件,就已经不错了。” 宋安年昔日在家时,穿着都是宫绸、宫缎,就连她如今身上的衣裳也出自内务府制造,隔着墙听那两个宫女说话,便正愣住,转而才留意到简嬷嬷这风光无二的老嬷嬷身上朴素得很。 这朴素不在颜色,不在花样,却在那布料上。 “我们娘娘要趁着元宵佳节,把这事闹出来,你们娘娘意下如何?”一个宫女试探着问。 简嬷嬷咳嗽了一声,隔着墙嗔道:“都别闹,正月十六,四殿下要忙着礼部的事,都别给他添堵。仔细四殿下不在,气坏了四皇子妃。” 听简嬷嬷出声,墙那边离开没了声音。 宋安年捋着斗篷,会心地一笑,难怪在宫里也有人敢大声地议论是非,原来是故意议论着,要请简嬷嬷给拿个主意呢,只是太后身边的嬷嬷,何故要跟四皇子妃过不去?她可是听说,四皇子妃进宫两个月后,便查出有了身孕。琢磨着,依旧踩着地上的雪花随着简嬷嬷走。 “姑娘,那就是二殿下了。”简嬷嬷连连地给宋安年递眼色。 宋安年抬头望去,瞧见一个身姿颀长,穿了一身沈绿织锦袍子的公子在雪中慢慢地前行,不由地心头一跳、脸颊发烫起来。 简嬷嬷瞧着,就对宋安年微笑说:“姑娘,这样的一位公子,你说好不好?” “嬷嬷这话,我倒不明白了。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宋安年明知在简嬷嬷跟前不能露出痕迹,却忍不住多看了傅韶琰一眼。 “人家是为了四皇子妃,不肯去见姑娘呢。”简嬷嬷琢磨着总要有个人去对付沈如斯,于是就把这皇家的家丑,说给了宋安年。 “这……”宋安年心里一慌,回想那傅韶琰高华的气度,一时不敢相信。 简嬷嬷抿着嘴,宋家那么大的势力,一旦进了宫,还对付不了沈如斯?“是四殿下抢了二殿下的人。” 宋安年方才还琢磨着傅韶琰那般的人品不会跟弟媳妇勾搭,听简嬷嬷这一句,也便释然了。 简嬷嬷满脸兴味盎然,领着宋安年进了永华殿,料想宋安年心里若有了傅韶琰总会对付沈如斯,如此,她跟太后就静等着宋安年的好消息了。 第60章 贵女如斯 白雪纷飞中,宋安年心里还因为简嬷嬷的话,久久难以释怀。 等她走到正殿明间里,被那屋子的暖融融的气氛感染了,被黄贵人请到麻将桌的东边坐着了,就也释怀了。 “芳儿,我没带碎银子。”宋安年托着脸颊坐在牌桌上,丢出八筒后,飘出一句,“正月十六,太后要对付沈娘娘呢。” 打横坐着的黄贵人手一抖,几乎把麻将牌推倒,抿了一口茶安了安神,瞅着傅韶璋、沈如斯,想着既然他们已经听见了,她也就不必遮掩了,“不至于吧?太后老人家怎么这么想不明白呢?哎呦,怕还有人不知道着正月十六要对付沈娘娘呢,等我回头跟旁人说一声。” “胡了!”傅韶璋拿起八筒,瞥了一眼兢兢业业替如斯算这半年账目的吴氏,瞧吴氏安之如怡,心道就不信想不出法子打发她走,从宋安年手上接了一枚金镯子抵债,纳闷道:“这事怎么叫你知道了?太后老人家不知道你是我牌搭子?” 宋安年揉着麻将牌笑道:“太后老人家哪里知道呢,就连皇后老人家也未必知道。”抬眼望向如斯,瞧她一只手揉牌,一只手去拿点心吃,似乎对她就要成二皇子妃的事没什么反应,便丢开手叫九儿替她摸牌,思忖着问傅韶璋,“你觉得,我做你二嫂子怎么样?” “好呀!”傅韶璋答应着,待吴氏瞥了他一眼后,便拿着脚够着去够如斯的脚,细细地对如斯说道:“她这性子,若做了咱们二嫂子,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宋姐姐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不给咱们一条活路。” 宋安年笑道:“就怕你们不给我一条活路呢。”揉着麻将牌,回想起那雪中气度高华的背影,无耐地叹了一声,背靠着椅子,瞅着丫头摸牌,颇为惆怅地道:“这算是什么事?今儿个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原以为能瞧见那人一眼,偏生他没去。”说着话,就又去看如斯。 吴氏隔着幔帘,尽心尽力地算着账目,偶尔瞥一眼,很是羡慕宋安年能泰然地坐在傅韶璋对面,头一偏,瞥见棋桌下缠在一处的两条腿,心里酸涩得了不得,就对宋安年道:“二殿下为什么没去?” “为什么呢?”宋安年瞅着如斯。 如斯以为宋安年是来挑事的,可瞧她那模样隐隐带了两分伤心,又不像是来挑事的,思来想去,就道:“二殿下素来自负,怕是不情愿借着宋家一步登天吧。”傅韶琰可是眼皮子不眨地就把延家、黎家给了傅韶璋呢。 宋安年捏着象牙牌,苦笑道:“如此说来,我需得把宋家整垮了,才能……这也太为难人了。” 傅韶璋含笑道:“不为难,劳烦宋姐姐替我们做一桩事吧。” “什么事?”宋安年疑惑地问,想当年她随着兄长偷偷出家门时,在斗鸡场上遇见了傅韶璋,因傅韶璋瞧着不像是精明人,于是饶是宋家一直远着其他皇子,她跟傅韶璋依旧每常玩在一处。她原以为傅韶璋会找一个娇憨烂漫的活泼女子,没想到他竟然找了个斯斯文文的。 傅韶璋给黄贵人递了个眼色,黄贵人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表妹,你也出去吧。”傅韶璋望了吴氏一眼。 吴氏不解傅韶璋有什么话,能说给眼瞅着就要嫁给他敌人的宋安年听,却不能说给她听,捧着账册就向外去。 “求宋姐姐想法子,除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傅韶璋拉着如斯站在吴氏面前,伸手抚摸着如斯的腹部,忽然就把手按了下去。 宋安年先吓了一跳,随即因傅韶璋的手陷进那腹部里,明白这肚子是假的,瞠目结舌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听说,为了抢着生下皇长孙,东五所里你大嫂子已经急得嘴角起泡了。”须臾,不等傅韶璋开口,就推敲着说:“莫非,你们就是这样逼着皇上、皇后许你们在泰安成亲?”这桩仓促定下的亲事,在京城已经传为笑话了,可瞧傅韶璋紧紧握住沈如斯的手,可见人傻也有好处,傅韶璋大抵是对那些流言蜚语无知无觉的了。 傅韶璋含混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不如,宋姐姐去劝一劝芳儿,叫她别管得这样严,不然,到了月份上,这可怎么着?” “正月十六那一天,把这‘孩子’处置了吧。”宋安年打量着如斯的小腹。 如斯瞧她当真跟傅韶璋十分熟络,就摸着肚子道:“到了正月十六,也有些月份了,到时候拿什么给太后看?若害了人家骨肉,那可就太伤天害理了。” 宋安年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可若这么着,那就没法子了。” “……宋姐姐去试探试探,瞧瞧二殿下要怎么处置?二殿下先前说,这‘孩子’的事,就交给他了。”如斯摸了摸小腹,难道“十月怀胎”,当真要生个枕头出来? 宋安年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若不然,到时候设法弄了女孩子进宫来养着?” “能弄进来吗?”傅韶璋皱眉,若弄个男孩子进来,就麻烦了,若弄个女孩子进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宋安年只是随口一说,见傅韶璋竟然当真去想了,疑心傅韶璋是被逼到绝境了,“皇后的意思呢?” “母后还等着皇祖母下手呢。”傅韶璋为难地皱眉。 宋安年一时也没了主意,她同吴氏一同长大,知道若是吴氏那不松懈,旁人要想害沈如斯,也钻不到空子,为难地琢磨了一下,叹息道:“如此说来,只能生下来了。” 傅韶璋心里一凉,揉着如斯的手握了握,如斯这么大的肚子,再提起回娘家,皇后也不肯放人了。 “那就生下来吧。”如斯摸了摸肚子。 “生什么?”傅韶璋讶异了一下。 “问太后去,反正,这内务府不是握在太后手里头吗?”如斯笑道,等她“生产”时,太后已经劳心劳力地把内务府给傅韶璋收拾清楚了,这么着,傅韶璋也该把内务府拿到手里头了。 “生了,孩子没了,问太后去……”傅韶璋想起太后对如斯的态度,只觉这法子可行,毕竟孩子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没的,至于什么时候生孩子,等他跟如斯掐算出哪一日天元帝不在宫里头把“孩子”生了,然后等天元帝回宫跟太后要孩子去。 宋安年苦笑道:“你们都把话当着我的面说了,这可叫我怎么办?”略等了一等,心里一个咯噔,“二殿下该不会给你们找了个孩子吧?”若到时候傅韶琰送了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来,傅韶璋、沈如斯是收留那孩子呢,还是不收留呢?指着傅韶璋道:“你的事说完了,如今请你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傅韶璋料到是傅韶琰的事,因知道如斯不是“沈如斯”,倒也不介怀,抬脚就向外去。 宋安年待傅韶璋出去了,直勾勾地看着沈如斯,叹了一声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嬷嬷说你跟二殿下……” “……一时误会。”如斯也不知该如何说给宋安年听,倘若是不相干的人,大抵会以为她水性杨花,辜负了傅韶琰。 宋安年道:“误会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在意,他还深陷其中?” “是。”如斯咬牙道。 “我懂了。”宋安年笑了,叹道:“那么个拔尖的人,京城里的女儿十个里头就有八个想要嫁他,他却这般执迷不悟。可见,他也并非传说中的那么十全十美。” 如斯瞧宋安年笑了一下后,神色依旧未变,便摸着肚子道:“他太自负,太输不起了。”想起傅韶琰那句坠下九天带着她飞上云霄的话,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样的少年,终究不是她陪得起的。 宋安年笑道:“既然如此,倒要好生叫他输一场才好。”转身走到明间,取了斗篷裹在身上,听廊下吴氏细心地吩咐人扶着沈如斯走动走动,心叹吴氏这一番痴心,终究错付了;可惜她明知道自己兴许会走上吴氏的老路,但想想那雪中的背影……正想着,打起帘子就望见傅韶璋站在雪里冲着她笑,不由地怔忡住。 “一定要去看梅花吗?”如斯裹着斗篷,慢慢地挪出屋子。 宋安年这才明白傅韶璋是对她身后的如斯笑,心里讪讪的,暗道这一对小儿女倒是亲近,若有朝一日,她跟傅韶琰……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便忙止住那糊涂念头。 “叫了黄贵人来,咱们去后头亭子里,一面赏雪,一面捡着应景的戏词唱上几句。”如斯挽着傅韶璋的臂膀,慢悠悠地向后面走。 傅韶璋笑道:“何必再请了那长舌妇来?就咱们两个唱一唱得了。瑞雪兆丰年,瞧着这年景不错。” “瑞雪兆丰年是你子说子说,不知多少人家的屋子,要被这雪压垮呢。” 宋安年裹着斗篷,瞧傅韶璋、沈如斯说着话,就彼此扶持着向后头赏梅花去了,走到廊下吴氏跟前,只管那眼睛看她。 吴氏忙着吩咐人:“把殿下娘娘的褥垫拿去,熏床也抬到亭子里去。”满眼担忧地瞅着走开的两个人,嘴里喃喃道:“这个天去赏梅花,不要冻伤了才好。” 宋安年噗嗤一声笑了,两只手抄在斗篷里,含笑望着吴氏,“你当真贤惠。” 吴氏皱着的眉头轻轻地舒展开,“有什么贤惠不贤惠的,我也配得起那贤惠二字?”瞅着那两道任性的背影消失无踪了,不由地放松了神色,露出满身的疲惫来,须臾,坚持道:“他们不过是一时的玩伴,迟早……”眼里闪过一道利芒,等沈如斯没用了,她自然会露出她的手段来。 “一时的玩伴……”宋安年抄着手叹了一声,倘若傅韶璋两口子刺猬一般防范着她,她也自然会为了傅韶琰露出她的手段来。可惜,傅韶璋还是那么天真烂漫,倒叫她觉得胜之不武,不肯出手了。 吴氏眸子里滑过失落,她知道傅韶璋几个月没跟如斯同床,也知道采茹、九儿乃至绿舒,都没伺候过傅韶璋;恰因知道,才越发地不甘心,毕竟她打探来的消息,可是说傅韶璋急色占了人家便宜,才不得不娶了她。 “你好自为之吧,我就在太后那,若闲着了,就来寻我说话吧。”宋安年捋着斗篷,也不戴兜帽,就走进了风雪中。 吴氏有满腔的话,要急着寻个人说明,偏她料到宋安年做二皇子妃的事,纵然傅韶琰不露面,也是十拿九稳了,唯恐说多了露出软肋,只唔了一声,便匆匆地向亭子那盯着傅韶琰、沈如斯。 吴氏走进亭子时,就瞧傅韶璋握着一根拇指粗细,绽满花萼的花枝在熏床上扮作梅花仙子唱戏,也坐在熏床上的如斯笑得乐不可支。 “表妹,你来瞧。”如斯一只手遮着嘴,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傅韶璋。 琉璃世界中,那一所红瓦绿柱的亭台,竟像牢笼般把吴氏禁锢住了,秉着呼吸,艰难地斜签着身子坐下,见如斯扬着身子,忍不住劝了一句,“娘娘小心一些……别只管着玩笑,该跟殿下商议着大计了。” “什么大计?”如斯明知故问道。 吴氏一哽,握着帕子道:“譬如,倘若宋安年做了二皇子妃,娘娘、殿下该如何处置。婢斗胆说一句,此事,殿下、娘娘就没问过皇后娘娘吗?”除了这事,其他的譬如怎么对付傅韶瑅,怎么讨得天元帝欢心,怎么把那太子之位拿到手,都是必须要商讨的事。 傅韶璋摇了摇头,他早把两枚虎符给了皇后,倒没那心思掺和到皇后办的事里头去,盘腿坐在熏床上,就对吴氏说道:“这些话别再提起了,蛇蛇蝎蝎地商议什么大计,别叫人笑话了去。”一只手按着如斯的手,对她笑道:“过年里宫里热闹得很,待我请了你母亲来。” “母亲身怀六甲,不便进宫。” “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傅韶璋一笑,这么着,还能叫谁进宫来探望如斯? 正琢磨着,就瞧吴六全待笑不笑地提着下裳跑了过来。吴六全上了亭台,就对里头说:“殿下,娘娘,东五所里一位娘娘有了。” “当真?”吴氏惊讶地低呼一声,赶紧地就看向如斯的小腹,“这么着,娘娘这一胎,必要是个男儿才好。” 吴六全把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狡黠地向东五所方向一瞥,“这喜信来得太蹊跷了一些,有了身子不好搬家,瞧着明年大殿下是不能搬出皇宫了。” 吴氏觉得吴六全话里有蹊跷,看他的意思,似乎是东五所里造了假。沉稳地一笑,对傅韶璋道:“殿下,待婢妾去一探究竟。” “……去吧。”傅韶璋蹙了蹙眉,却不觉得傅韶瑅那边的喜讯一定是假的,毕竟太后清理过内务府后,皇后要对付傅韶瑅,也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如斯瞧吴氏老练地领着吴六全走了,坐在熏床上重重地笑了一声,“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傅韶璋笑道:“你才进来没多久,就过腻歪了?”握着如斯的手,瞧了一眼外面飘飞的雪花,便仰身倚在如斯身上,低声地说些他早年跟宋安年的来往给如斯听。 如斯听着,心里一面佩服皇后,能把个皇子养得这样天真烂漫,一面又觉皇后太能干了一些,这才叫他们无所事事的,忽然瞧小李子跑了过来,就道:“若是东五所的事,你也不必说了,我们已经知道了。” “不是东五所,是沈家!”小李子白着脸挨到傅韶璋、如斯跟前,“夫人胎像不稳,来求太医。” “那边请太医去就是了。”如斯道。 小李子急道:“老爷说,须得一位大夫日日陪在府里才能安心。” 傅韶璋待要说叫张太医去,又觉那张太医是天元帝的人,不能轻易地摆布,就对如斯道:“你且安心地等着,等我领着太医去给丈母娘瞧一瞧。” “有劳你了。”虽不是甄氏亲生女儿,如斯想到甄氏年纪不轻了,遇上这样的事,也忍不住担忧起来,从熏床上起来送了傅韶璋出永华殿,便回正殿里坐着,心神不宁了半日,待天黑之后,傅韶璋来说甄氏已经转危为安,便也把心放了回去。因挂心甄氏的事,如斯也没心去领教宫里新年的喧嚣,只等过了年,十六那一天,把傅韶璋送出永华殿,便单等着太后领着人来寻衅。 左等右等,等到日上中天时,才听见门上一阵闹腾,她坐在明间里,听吴氏左右为难地要请那些前来聒噪的宫妃回去,拿捏着时辰,待熬到黄昏时分,便嚷嚷着肚子疼。 吴氏一听,忙紧张地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来了,约莫猜到如斯的意思,便给如斯诊脉后,躬身去了大明宫,瞧天元帝冷着脸跪在地上,便道:“娘娘见血了。” “可要紧?”天元帝拧着眉头,他虽听闻太后要在正月十六教唆宫妃去永华殿生事,但总以为沈如斯那月份大了,太后会心软,不料太后竟然执意要落下那孩儿。 “回主上,娘娘只需静养,便可保下这一胎。” “……东五所里呢?”天元帝问,心里纳罕傅韶瑅那一房里迟迟没有消息,怎么传出要叫傅韶瑅出宫的消息后,就有喜讯了呢? 张太医道:“卑职并未去探望过那位有喜的娘娘,是以……” 天元帝嗤笑一声道:“朕就等着瞧,看到了月份,他那宫里能生出个什么孩子来。” 张太医见天元帝隐隐有疑心傅韶瑅作假的意思,心道把这事说给皇后娘娘听,也是功劳一件。心里琢磨着,便退了下去。 天元帝坐在铺着明黄褥垫的檀木大椅上沉吟起来,良久,决心当面去寻太后说个清楚,便背着手离了大明宫,也不坐轿子,一路步行太极宫内,望见回廊下一个秀丽的女儿正站在廊下跟傅韶琰说话,便把脚步顿住。 傅韶琰望见了天元帝,便走过来请安后,垂着眼睫道:“父皇,儿臣……” “那是宋安年?”天元帝背着手,只觉这一对当真是郎才女貌,捋着胡须,对宋安年一点头,便兀自向内殿走去。 宋安年款款地走到傅韶琰跟前,低声道:“殿下,罢手吧。倘若此事败露,殿下必要得了个心狠手辣的骂名。” 傅韶琰淡淡地扫过宋安年,万没想到,第一个看穿他算计的,竟是她。“若你不对外声张,此事怎会败露?我劝宋姑娘趁早找个由子回家去,不然宋姑娘若拦了我的路,我势必不会留情。” 宋安年嘴唇微微有些发白,两只手扯着一方葱绿的帕子,望着傅韶琰道:“殿下何必呢?殿下究竟对沈娘娘有多少真心?据安年看来,殿下是因母妃出身卑微,便一心也要找个出身卑微的女子,以证明自己权谋心机,远在今上之上。” “是又怎样?”傅韶琰不去瞧宋安年,反倒特特地留意宫里动静,虽听不见太后说什么,但隐隐听见太后动怒的声音。 宋安年道:“如此说来,殿下也并非是钟情沈娘娘,不过是……” “住口。”傅韶琰冷冷地瞥着宋安年,警告道:“你若胆敢把我筹谋的事,说出去……” 宋安年冷笑道:“说出去了,殿下恰有正经的道理,正儿八经地利用宋家。”瞅了傅韶琰一眼,便踱步向永华殿走,到了永华殿外,待要进去,又被人拦住。思量着,便叫人请了吴氏出来说话,自向那还悬挂着冰柱的宫墙下站着。 吴氏满脸忧愁地走出来,到了宫墙下,望见宋安年,便红着眼眶道:“若你是替太后来打探消息的,大可以回去跟太后说一声,娘娘平安无恙。” 宋安年挨近吴氏两步,对吴氏低声道:“你跟四殿下说一声,就说,二殿下决心‘狸猫换太子’,拿了沈娘娘母亲产下的小儿充作长孙。” 吴氏眼皮子一跳,防备地望着宋安年,“安年,你这是什么话?二殿下为何……” “因为沈娘娘没有身孕。”宋安年道,与其叫傅韶琰做出那有违人伦的事,逼得傅韶璋、沈如斯日后因那无辜被抱来的孩儿左右为难,倒不如就跟吴氏拆穿。毕竟,将来沈如斯的弟弟做了皇长孙,在皇后势必要过河拆桥,结果了那孩儿;在沈如斯,要护着幼弟,势必要跟皇后反目。 吴氏懵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宋安年,良久咋舌道:“你胡言乱语什么,那张太医可是……况且,把个孩儿送进宫里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宋安年叹道:“若是二殿下有意,此事也未必办不到。经过了今日的事,我瞧永华殿守卫森严了许多,焉知,多出来的守卫里,没有二殿下的人?” 吴氏浑身一凉,望着宋安年远去的背影,只觉傅韶璋没那么大的能耐摆布张太医,如此说来,就是皇后设局?她的亲姑姑设局,竟然不支会她一声?心寒着,一步步踱回永华殿,走到正殿外,瞧一张大椅子上,傅韶璋在后面搂着沈如斯坐着,沈如斯偏着头教导傅韶璋弹竖琴。 “娘娘,殿下今日出门在戏院里花了……” 吴氏摆手拦住要向他汇报的小李子,心道她被人当成傻子了,白白地劳心劳力,竟没人跟她说一句实话,瞅着如斯那隆起的小腹,撇下小李子就向偏殿去,坐在偏殿里思量再三,便叫九儿来。 “你去请四殿下来,便说,今晚上我请他过来吃酒说话。” 九儿纳闷了一下,立刻明白吴氏的意思是要今晚上侍寝,心里不由地雀跃了一下,只觉吴氏打了个头阵,以后就该轮到她了,想着,就赶紧地去请。过了好半日只身一人回来,垂着手对吴氏道:“娘娘,四殿下说,有什么事请娘娘去正殿里说。” “他当真这样说?”吴氏坐在缂丝锦绣面的褥子上,忍不住伸手去勾褥垫上的花纹,眼里渐渐寒了,心道既然如今谁也不防着她,她且跟傅韶琰合作,看沈如斯把个弟弟充作儿子后,如何面对沈家、面对皇后。 第61章 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吴氏在心里叹了一声,叹息后,抱着越发清瘦的臂膀在窗边站了一会子,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窗外回荡着风声的回廊,偷偷地念叨着:若是四殿下这会子过来,她还肯继续包容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四皇子妃! 这一念叨,窗子外的风就足足刮了大半个时辰。 回旋在窗外的寒风,凝聚到了吴氏眸子里,吴氏脸上的寒意再也融化不开。 “娘娘……”伺候在吴氏身边的小宫女瑟缩了一下,强撑着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娘娘,奴婢给吴家送个信,叫老爷劝劝四殿下?” “闭嘴!”吴氏低喝一声,勾起嘴角冷笑道:“你要将我在宫里如何被人冷落的事宣扬出去?” 忠心的小宫女慌忙跪在地上,不死心地劝道:“娘娘,这等事,如何能瞒得了老爷夫人?” “君辱臣死——”吴氏一字一顿地念叨着,本是拿来敲打亲信的话,说出了口,却硬生生觉得是这四个字,是自己无知无觉间说出来嘲讽自己个的。 夫妻本是一体,料想傅韶璋跟沈如斯之间,是不曾说过君君臣臣这样的话的。她一开始把自己个放在臣的位置上,就是大错特错。 小宫女听见着这四个字,登时明白吴氏要吩咐她做一件兴许不讨好的事了,忙磕头表忠心,“娘娘有话尽管吩咐,便是叫奴婢赴汤蹈火,奴婢也在所不辞。” 吴氏哆嗦了一下,却不肯离开这敞开的窗口向温暖馨香的里间去取暖,瞥了一眼小宫女,便吩咐说:“你去悄悄地跟二殿下说,他要怎样,我全力配合。” “娘娘,若是老爷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老爷可是素来跟二殿下不对付。” “君辱臣死。”吴氏嫣然一笑,多谢傅韶璋、沈如斯对她的信赖,不然如今她要动手脚,哪有那么容易;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女儿家的脸面,不在那风光无限的尊荣上,只在那儿郎的宠爱上。既然傅韶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脸踩在地上,她做什么还要手下留情? “……是。”稍稍犹豫,小宫女便也答应了。 这一声后,就听外间一阵环佩叮咚,小宫女忙站起来,神色如常地垂手站在门边。 “大冷的天,怎么还敞着窗子?”九儿笑盈盈地走来。 吴氏笑道:“火烧得太旺了,憋的人不住地发闷。开了窗子,散散热气。” 九儿狐疑地想着吴氏身边的人伺候了吴氏那些年,再妥帖不过了,怎么会把炭火烧得太旺?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大抵明白吴氏是“心火太盛”,握着帕子笑着说:“娘娘,四殿下瞧您不过去,打发奴婢来问一声,娘娘究竟有什么事要说。” 吴氏意味深长地对九儿一笑,“你回四殿下,已经没事了——只是我娘家母亲有事,这事又不便说给母后听,倘若说了,指不定母后要疑心我临阵脱逃,有意把这宫里的担子,都丢给身怀六甲的四皇子妃呢。” 她不是傻子,就算全力配合傅韶琰,她也不会留在宫里,把自己扯进那狸猫换太子的官司里。 九儿福了福身,退后几步,这才转身顺着回廊向正殿去,一边走着,一边回味吴氏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走到拐角处,忽然参悟透了吴氏的话,便停住脚步,扶着柱子笑了。 “恭喜九儿姐姐。”倏然几道清脆的女儿嗓音响起。 九儿眉头蹙了一下,不耐烦地望去,见是永华殿里的几个急赶着上进,偏又没有机会的,先啐了一声,“有什么好恭喜的?” 那几个女儿先瞧着九儿笑靥如花,还当九儿摊上了好事,如今瞅着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忙补救地笑道:“瞧九儿姐姐面有红光,就算如今没有什么好恭喜的,过几日也有好事急赶着送上门呢。” 九儿瞅着这几个宫女巴结的嘴脸,嘴角轻轻地往下扯了一扯,琢磨着吴氏要“上进了”,她是紧跟着吴氏走,等着从吴氏那分一杯羹,还是瞅准时时机,把吴氏卖给沈如斯,从沈如斯那拿一笔好处?踌躇着,就挑眉对那几个小宫女训斥说:“油嘴滑舌!四殿下下吴娘娘面子,吴娘娘气得吹了大半天的冷风,你们这又是恭喜又是好事的,仔细她听了,心里越发不痛快。” 说着话,九儿又把眼睛向吴氏那一挑。 ——吴侧妃沉不住气了! 几个没有资格凑到傅韶璋跟前的小宫女被吴氏这么一点拨,个个福至心灵地明白永华殿不太平了。 九儿了然地把几个小宫女的神色看在眼里,便事不关己地去向傅韶璋回话,全然不管小宫女里哪个趁着吴氏心里不痛快,急赶着去吴氏那边投诚,又有哪个落井下石,背着吴氏悄悄地向皇后那告吴氏一状,左右,她知道吴氏的吩咐,她算是不动声色地完成了。 果然,不出一日,出身尊贵、素来尊重的吴侧妃吃身怀六甲的四皇子妃醋,为跟四殿下怄气,吹了半天凉风的事,便传到了皇后耳朵里。 皇后先觉吴氏年轻,偶尔拈酸吃醋,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不肯理会,反倒把那过来告状的小宫女打罚了。谁知过了一夜,永华殿里就传出吴氏病重的消息。 到底是姑侄一场,皇后思量着如何开解吴氏,便在遣散前来请安的宫妃后,坐着凤辇向永华殿去。谁知那辇到了永华殿外,便瞧见太后扶着宋安年的手,由着一堆嬷嬷太监高高地举着花团锦簇的毡布挡风,跟宋安年有说有笑地过来了。 “给母后请安,”皇后下了凤辇,担忧地接过宋安年搀扶着的太后的手臂,“今儿个风这样大,母后出门散心,也该坐一坐轿子。”说着,瞥了一眼高高举着毡条的嬷嬷太监,瞥见那些太监嬷嬷额头上的汗珠,心叹太后当真会变着花样地折腾人。 太后冷笑道:“哀家一个孤老婆子,吹一吹风,有什么要紧?哪里比得上那青春少女吹了风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母后这话的从何说起?”皇后无辜地睁大眼睛。 太后又冷笑一声,“你还装作不知情?我素来以为你们吴家女儿都是好的,论起识大体来,满京城也没有比得上你们吴家的。谁知竟冒出这样一个主,人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知你侄女这做派,是从你们吴家哪一个长辈身上学来的?” 站在一边的宋安年眼皮子跳了一下,太后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叫她这宋家女儿来看皇后出丑? 皇后倒不觉得委屈,在她看来,吴氏青春年少,又自幼对傅韶璋多情,偶尔拈酸吃醋,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单等着看皇后如何告饶,谁知没瞧见,冷哼了一声,便扶着皇后的手依旧向里去,先没瞧见沈如斯出来迎接,握着皇后的手便紧了紧。 “韶璋媳妇身子骨不大自在,是以……” “知道她吹不得风!”太后嘲讽着打断皇后的话,瞅了一眼正殿,心里琢磨着早先因吴氏的缘故,她除不掉沈如斯怀里的孽种,如今吴氏犯了错,她就先把吴氏撵出宫廷,再去收拾沈如斯。打定了主意,就一径地带着人向吴氏住处去,隔着老远,瞧见吴氏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前,便对皇后冷笑一声,“你侄女这是存心作践自己给谁看呢?” 皇后心叹沈如斯不出来迎接是错,吴氏出来迎接也是错。抬头望去,只瞧见吴氏满脸潮红,昔日温婉平和的眸子病蓄满了眼泪,昔日饱满满是福气的脸颊也凹陷了一些。 “还道沈贵妃没了,宫里就没病西施了,原来是哀家有眼无珠,不知道人不可貌相。”太后冷冷地瞅着吴氏。 吴氏委屈地看了一眼皇后,款款地福身对太后一拜,“娘娘亲自过来,实在是折煞婢妾……” “你自然不指望哀家过来,你指望着四殿下连正经事也不管,连怀了身孕的皇子妃也不顾,单伺候在你身边呢。”太后嘲讽地打量着跟早先判若两人的吴氏。 吴氏眼圈红了一红,满脸心酸地依旧望向皇后。 皇后从未瞧见过吴氏这样的做派,平坦的眉间微微蹙了一下。 “咳咳。”吴氏握着帕子,遮着嘴咳嗽了一声。 太后惜命地侧过脸颊,唯恐进了屋子,从吴氏身上沾染病气,顾不得此时还站在院子里,便冷着面孔对吴氏说:“四皇子妃身子骨不好,又怀有皇孙,倘若你身上这病气传过她身上,到时候皇帝问罪下来,便是你姑姑也护不住你。据哀家看,你且收拾了包袱,回家去吧。” “太后娘娘,四皇子妃不谙宫里事务,倘若婢妾出宫……”吴氏瞧太后果然如她所愿地急着把她这碍事的撵出去,心里窃喜着,面上却又急着分辨。 “少了你一个,天能塌下来不成?什么时候痊愈了,什么时候回来。”太后扭头望了一眼,觑了皇后一眼,“这永华殿,暂且交给四皇子妃的姑姑代为照料。你也是做人姑姑的,难道,你以为四皇子妃的姑姑,会谋害她侄女不成?” 昔日的沈贵妃,如今的沈婕妤?皇后也料不定那虽没有大智慧,但满肚子小聪明的沈婕妤会怎么对待如斯,但左右,沈婕妤进来,她就能趁机“除掉”如斯肚子里藏着的那个后患。 “咳咳。”吴氏捂着嘴,又咳嗽一声。 太后瞅了一眼把自己个作践的不成人样的吴氏,正待要说话,一阵风吹来,鼻子微微发痒,待要打一个喷嚏,又打不出来,唯恐从吴氏身上过了病气,便挺着胸脯,昂首转身。 宋安年深深地看了吴氏一眼,心里不对吴氏这故意脱身的做派不做褒贬,只思量着自己既然已经将话说给吴氏了,便再不能说给旁人,就算是傅韶璋也不能。不然,反倒是她陷吴氏于不义,得罪了一个人;就算是要叫傅韶琰输一回,也犯不着让自己亏本。 “母后慢点走。”皇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后身边,走了两三步,被太后身上的药气呛了一下,转头看了吴氏一眼,瞧她冰冰弱弱的,当真像是因为傅韶璋对她太冷淡伤心了,便不疑有他地随着太后去了。 吴氏泪眼朦胧,望着皇后裙子上那银红的飞凤微微一笑。 “娘娘,二殿下传话过来,二殿下说……” “他说什么?”吴氏眨了下眼睛,眸子里的水雾虽未散去,但一抹决绝穿透那水雾射了出来。她生病,傅韶璋虽请太医来看,却没有亲自过来……这般冷淡,叫她忍不住想借着沈如斯假装有孕一事,叫沈如斯“一尸两命”。 “二殿下听闻宋家三叔对娘娘仰慕多时……” 忽然一声乌鸦啼叫传来,吴氏一凛,微微眯了眸子看向身边婢女,“接着说。” “二殿下请娘娘对宋家三叔假以辞色,令宋家三叔前往吴家为娘娘打抱不平。” 吴氏眉间一挑,她今次装作拈酸吃醋作践自己,在太后、皇后眼里已经是不识大体,倘若再去招惹宋家三叔,那岂不是…… “娘娘,那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征夷大将军允文允武,那宋家三叔却是个酒囊饭袋,他哪里是娘娘的对手,只要娘娘稍稍……” “住口!”吴氏握着帕子,暂且把自己的脸面搁在一边,琢磨起傅韶琰这样吩咐她的用意,少顷明白傅韶琰是还没弄明白皇后要把征夷大将军送给他做岳父的原因,所以要借着那宋家三叔闹一闹,瞧一瞧,是不是宋家、吴家联起手来,在皇后的指派下算计他。 “娘娘?” “告诉二殿下,他要我办的事,我势必完成。但他要做的事,也一定要做到才好。”吴氏轻叹一声,她要的不是沈如斯“一尸两命”,是沈如斯跟傅韶璋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