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旧纪元末期,瘟疫,这个人类古老的敌人像一头变异的怪兽,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吞噬掉地球上四分之三的人口。人类的医疗技术对此无能为力。直到改造遗传基因的疫苗“基因伞”研制成功,通过敲掉人体内相应基因使病毒无法复制,人类才从灭种的危机边缘捡回一线生机。 曾经人口密集的城市成为尸骨堆积如山的坟场,野兽在钢筋水泥的废墟间追逐嬉戏。人们自发地以居住区为单位,选择新的聚居地。国家的界限已然消亡。只有在口口相传的歌谣中,尚残存着旧纪元国家与民族的记忆。 然而,瘟疫仅是人类面临的第一波挑战。 “基因伞”广泛投入使用后,副作用逐渐显现——接种的女性几乎全部出现子宫发育不良的症状,丧失了生殖能力。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要么拒绝接种,暴露在潜伏的病毒之下;要么接种,以试管婴儿的方式“生育”后代。 谁能想到,活命的代价,竟是让人类变成从育婴囊里爬出来的动物。 不过,一万个女人里总有一个例外。这些女孩生来即具有健康的子宫。她们被称作“夏娃”。 少有人见过、认识她们,人们只知道有个“夏娃保护计划”,把这些姑娘集中在某个机密的地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充足的食物、暖和的衣衫。全球范围内选拔出的优秀男士将作为候选人,送到那里供她们挑选,择出夫君。 她们是幸福的“夏娃”,肩负传承人类火种的责任。 对于她们的生活,人们只有幻想,没有关心。 故事发生的天鹅岛,便是“夏娃”居住的神秘地方之一。 第一章 惊变 谭恪文本月的月事推迟了。 系统两天前就按设定好的28天周期给她发来了月事提醒,必须选择“已经来临”才能让提醒消失。推迟不报或谎报一经举报查实,将被立即送往医院查看,或者全院通报批评,或者带着略略隆起的小腹被学院直接开除。 明知道谎报后果严重,恪文还是点击了“已经来临”的选项。她清楚自己没有怀孕,不过是过度焦虑导致的偶尔失调。 焦虑的缘由难以启齿——她的母亲和弟弟失踪了。 这是四月初的一个早晨,恪文独自坐在礼堂后排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默读膝上的那封信。 信是恪文的弟弟恪生寄来的。内容文字和他的性格一样,简单平实,不花里胡哨,连人才选拔考试拿了全区第五这样的好消息在信里都是一笔带过。反倒是抱怨自己需要天天参加母亲安排的各种宴席,承受人们的夸奖,听长辈们讲各种大道理。 接下来,母亲将和他去同亚区旅游,顺便考察同亚区的几所大学。到时候回来,母亲在牌桌上又将多出不少谈资。 一提到母亲,恪文立刻想起了两星期前的那通电话,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熟悉的、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你为什么总是给我带来麻烦?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你进天鹅岛,不是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告诉我你想离开的。我以为我们将规矩说得很清楚了。” “妈妈,求求你,我想出去读大学。”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恪文都能想象母亲听了此话,猛吸一口烟的样子。她以前是个美人,可尼古丁吞噬了她光滑的肌肤和动人的笑容,只留下干枯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 “大学不是给女孩上的。” “你就上了大学,还在学校里认识了爸爸。” “没错,为此我后悔一生。” 挂断了电话,眼泪同时翻涌而出。恪文不敢用力揉眼睛,那样容易使眼睛水肿,老师们看了一定会说她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因而只撕了几张面巾纸,轻轻地吸去泪珠,直到几张纸全部湿透。 以后的日子,她往家里打过十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此时恪文仍没有警觉,以为是家人已经动身。可她错了,母亲和恪生音讯全无。她尝试过多种方法联络他们,无论是电话还是信件,都宣告失败。他们就像两滴水,被同亚区炽热的阳光烤成两道轻烟,从此行迹无寻。 月事迟早会来,而母亲和弟弟却像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所处的这座小礼堂由一间旧教师活动室改造而来,东西两面皆为通透的玻璃墙,北边靠着一弯浅溪和一片松树林,所以总是比其他教室冷个三分。恪文来得早,礼堂里只有几个女孩稀稀落落地坐着。没有人气儿烘暖,整个礼堂更是冷得跟冰窖子似的。 恪文的肺像结了霜。看信的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咳了好几次。她只有把信收起来,免得唾沫星子溅到纸上。 大概是节气的缘故,近来她咳嗽地颇为厉害。恪文长着一张单薄的心形脸,常常因为咳嗽收拢两颊而更显消瘦。她的肤色浅得透明,像一层蜡纸包住脆生生像块薄饼的脸蛋。头发因咳嗽引起的剧烈抖动而凌乱,发丝和人一样,柔柔的,软软的。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放声大笑。屋内人们的视线纷纷集中到门口。大门被撞开,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孩儿像一团五彩的油墨般涌了进来。 打头的那个身披一件猩红色羊绒披肩,像一根火柴嚓地一下划亮了整间屋子的光。她进来后只用四只手指稍稍稳住门沿,后面的一个女孩立刻跑上前替她扶住门把手,好让后面的女孩们进来。 红披肩往里走了几步,打了个冷颤缩缩脖子,毫不理会屋里静默的气氛,皱眉大呼: “天哪,这屋里冷死了!” 对于习惯了先前安静的环境的恪文来说,这一喊好似震断了本悬在她头顶的冰凌,掉下来刺破了她的耳膜。红披肩三步并作两步快走到黑板旁边的温度调节器,查看上面显示的室内设定温度。和她一同进来的几个女孩也开始大声抱怨,抄着手站着,不愿找座位坐下。 “才二十度。”红披肩不满地叫着,扭过头,扫视坐在前排的几个女孩,挑中一个坐在离温度调节器最近的女孩。 “你才来的吗?坐这么近,怎么也不把温度调高点,把大家都冻坏了!” 那个女孩听她这样冲自己吼,委屈极了。她啪地合上手中的书,书签也来不及放,回敬道: “徐院长去年冬天说过要节约能源,从四月开始晨会前十分钟再把暖气调高,现在时间还没到。”说毕扬了扬手腕,指指手腕上的手环。“我也不是新人。付秋露,我和你是一届的。” 恪文听女孩这么一说,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环,可不是嘛,这会儿离晨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呢。她抬起头,且看付秋露准备作何回应。 一听到“徐院长”三个字,付秋露明显怔了怔,又上下打量一番对方,好像完全没有印象,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她随即放松下来,仰起下巴盯着对方,一面伸出手打开温度调节器的透明塑料盖。看也不看温度,只管按那个控制升温的箭头,边按边慢条斯理地说: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把你教得跟穷怕了的村姑一样。为了省下点填芝麻小钱就虐待自己,做给谁看呢。” 恪文在后面听了暗自摇头。女孩气得把书胡乱塞进背包,猛地站起来抓起背包就往后走,可慌乱之中竟忘了拉上背包的拉链。背包随她一抓,里面的书本铅笔药盒全都哗啦啦掉出来滚落一地。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胀红了脸,只有又蹲下来一样一样地收拾。 付秋露的同伴们适时地哈哈大笑起来。付秋露一笑,带头走到第二排中间的位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白皙盈润的手指点点第一排的座位对同伴说着“今天不坐第一排,看谁敢坐前面去”,又引来同伴们一阵附和。 礼堂的暖空调开始轰轰运转。头顶的风口吹出一阵暖风,夹带着一股淡淡的糊味。冷热交替,恪文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身边忽然跑来一人,风风火火地把自己一屁股甩到椅子上。恪文一看,是她的室友闵颂薇。 颂薇的皮肤特别好,又白又嫩。据她自己分析是爱出汗的缘故。女孩们私底下管她叫“白馒头”,对她的皮肤、体型和食性都做了完美的归纳。稍微多走几步就香汗淋漓的她,的确像刚出笼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你说过你家里人失踪了是吧?”颂薇大口喘着气,一边抹去额角的汗一边说。 恪文的心一震,立刻预感到颂薇有消息带给她。 “是,怎么?” “你知道我家里寄东西喜欢用报纸包着,”颂薇拉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报纸。“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人去了同亚区,所以我留心看了眼报纸,结果发现……” 还没等她说完,恪文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报纸。颂薇急忙伸手指了指报纸中缝,轻声说: “你看了先别害怕。” 恪文看向颂薇手指的地方。四个方方正正的黑体大字重重地钉入她的眼睛,几乎令她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上面写着: 认尸启事 三月三十一日,同亚区治安局北部大队在龟脊山南侧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死者为男性,年龄16—20岁,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死者的随身物品包括一支刻有“F.L”字样的手表。有相似失踪者家属,请致电同亚治安局,电话****。 “你弟弟叫恪生吧?手表上刻的不是'K.S',这应该不是他。是我想多了,不该给你看的。”颂薇见恪文直愣愣地盯着报纸,半天没反应,以为她吓傻了。 恪文紧紧攒着报纸,以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F.L,是他名字的缩写。” 她转过头看着颂薇,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声音已然变调。 “那是我父亲的手表。我父亲,就叫谭复礼。” 第二章 认尸 颂薇刚想问她一句“你父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嘛”,忽然明白过来,恪文弟弟得到了其父的手表,这是明摆的事。她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恪文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报纸: “我去打电话。” 颂薇急忙拉住她的袖子: “打什么电话?你忘了,我们是打不出去电话的。” 恪文没有回答,立在原地不动,眼睛看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出神。颂薇以为她劝住了恪文,又道: “等会儿跟老师说明情况,得到他们的允许,你再……” “我有办法!” 恪文挣脱颂薇的手,疾步向外走去,连大衣也忘了穿。颂薇在后面叫了她两声,见她头也不回,又发现周围人都在看着自己,只有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找本书挡着脸,腿不安地抖动着,暗暗望着礼堂门口。 颂薇说的对,她们打不出去电话。为防止女孩们私自联系外界,暴露天鹅岛的方位,每个人都登记注册了自己的家庭电话,和一两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学院经过核实,将这几个号码输入系统。从此,她们只有打这几个号码时,才能畅通无阻。 这一点,恪文很清楚。 礼堂外有两间公共电话亭。恪文走进远离大路的那一间,关上玻璃门,折了几下报纸,使认尸启事的那块版面对着自己,又掏出“一岛通”卡,提起听筒的同时将卡插进闪着蓝光的卡槽。 “欢迎使用天鹅岛通信系统,您卡上的余额还有……” 电脑系统开始播报。恪文趁这个时间查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女孩们正结伴而来进入礼堂,没人发现这边的电话亭里有个人。 “拨打岛内电话及系统注册的岛外电话,请直接拨号;拨打未经系统注册的岛外电话,请输入您的教师或职工安全码。” 只有教师或职工才能用自己的安全码向外打电话,像恪文这样的学生没有权利。原则上讲,她们可以直接拨打全球通用的112紧急救助电话,但过后学院将进行一系列调查取证,对于证实非紧急情况拨打的学生将处以重罚。因此,拨打112不是恪文的首选方案,她另有主意。 电脑又播放了一遍输入安全码的录音。恪文静静地等着,把身体藏在电话亭侧壁的天鹅状贴图后,尽量让自己不容易被发现。 终于,电脑不再让她输入安全码,取而代之的是一句短短的录音: “即将为您转接人工服务。” 长时间不输入安全码将转到人工服务,恪文好几年前就试出来了。 听筒里面嘟了两声,响起一个年轻女性略带疲惫的声音: “人工服务台。请说安全码。” 恪文定了定心神,回答: “我是学生,没有安全码。” “你打家里电话是吧,直接拨号就行了。”对方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了,像是同样的话重复了千百遍。 “我需要打没有注册的岛外电话。” 对方明显没有料到有学生这么直截了当,顿了几秒才慢慢说道: “抱歉,学生拨打岛外电话,需要教师提供的一次性安全码。” “我没有一次性安全码。” 对方又准备说话,恪文瞅准时机,刚好掐断她的话头: “我必须给我的主治医生打电话,我今天非常不舒服,肚子疼得厉害。” “可是……” “你去查我的信息。我叫谭恪文,我的主治医生是狄欧,只有他才知道我平时用的药。” “呃,我不能……” 胸中突然一阵剧烈的抽动,恪文捂着话筒,猛地咳了几下,连脑后的筋都抽着疼。不过这阵咳嗽倒是帮了她的忙,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更加虚弱: “现在八点不到,狄医生的办公室没人,打过去也是电话答录机。我留个言给他就行。” 恪文看眼手环,七点五十三,好险! 对方等了很久没说话。恪文也没再说半句。终于,她听到对方说: “我去问下我的主管。” “谢谢你。” 电话转入一段音乐,恪文手指轻敲着玻璃,查看着外面的情况。不一会儿,音乐中断,对方回来了: “我需要你的许可,同意我们事后调取你的录音,另外还需要你提供狄欧医生的办公室电话,我们在系统里核实后,才能为你接通。” 恪文看着报纸上认尸启事提供的同亚区治安局电话号码,等了一两秒,才说: “可以。狄医生的电话是……” 对方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可闻。很快,恪文得到了她想听到的回复: “好了。现在为您接通。” 恪文轻轻握拳。到现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电话那头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开始响起无人接听的嘟声。还差五分钟到八点。晨会即将开始,到时候徐院长会亲自点名,没有到的人下场将十分难看。人人都知道徐院长最恨的就是晨会迟到。 “快点,快点……”恪文低声自语。 在听了十多次嘟声以后,恪文总算等来了人的声音。而这人声,并不来自于狄欧医生办公室的电话答录机,而是—— “同亚医疗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恪文立即接上话头。她啊地一声喊出来,声音又破又哑,带着哭腔像机关枪一样,用英语哇啦哇啦地乱喊一气。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懵了,接连喂了好几声。恪文听见了,却不理会,依旧装着大哭大喊。 “您能说中文吗?CanyouspeakChinese?”对方尝试性地问。 “No,No……”恪文哽咽着,像是在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装出口音浓重生硬的中文说道,“我,车祸,车祸……” 对方听到了一个自己能听懂的词语,就好像在一片狂轰滥炸中找到了安全帽戴上,立刻像松了口气似地大声说: “出车祸了?我马上为你接通治安局,他们有能说英语的警员,你等着啊。” 恪文几乎高兴地要跳起来。电话很快通了,接起电话的是一名男性警员。他刚用英语说了声“同亚治安局”,恪文立刻开门见山地说: “三月三十一日龟脊山发现的尸体,可能是我的弟弟。” 对方倒是不奇怪为何英语专线打进来一个中文电话。 “女士,请您提供一些令弟的基本信息,像他的身高,脚尺码等等……” 恪文没时间和他验证这些信息,直接打断了他: “我弟弟的右小腿曾经在五年前骨折过。” 对方也挺干脆利落,让恪文稍等,自己立刻去查看验尸报告。 等待的时间漫长至极。恪文看了五次手环,手环上的时间始终定格在七点五十九分,似乎不会往前走了,可秒表又分明在一点一点地跳动。 “女士,您还在吗?” “我在。”恪文停止了看手环。 “嗯……我看了报告,尸体的右小腿的确骨折了。” 恪文的脑袋“嗡”的一声,肺里有股血腥的东西想往外涌。她差点握不住听筒,只隐隐听到里面传来警员的呼声: “您还在听吗?” 恪文张开嘴,勉强发出了一个“呃”的音,表示自己还活着。 “您刚刚说令弟是五年前的骨折,可报告上显示这具尸体的骨折是新受的伤,且骨骼上没有曾经愈合的痕迹,所以,我个人认为是令弟的可能性较小。” 从地狱一下到天堂。恪文咧着嘴,无声地笑了,刚闭上眼,两滴本该先前流下的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谢谢你,再见。” 她搁了电话。刚才在礼堂里对着椅背发呆的十几秒钟之内,她构思出这一套拨打电话认尸的计划。 早在两年前,她就听有护士问过狄医生,为什么打他办公室电话,没有答录机,总是接到前台去,狄医生回答他不想耽误求医的病人,所以设置了呼叫转移。这个细节恪文一直记在心里,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替她解决一大桩心事。 既然没有答录机,总台何谈调取录音内容,更别想追踪从医疗中心前台转接到治安局的电话。以后查问起来,恪文自有搪塞的理由。 恪文取了卡,收拾心情准备离开,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一跳。她回头一看,门外正站着一个满面怒容的男人。 第三章 晨会 门外站着的男人是徐院长的秘书,姓何,全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尽管他要求每一个女孩都要称呼他“Mr.何”,但是大家都管他叫何秘书,仿佛他是所有人的秘书。他虽然生气,也拿女孩们没辙。他哗地拉开玻璃门,不耐烦地招招手。 “快出来!不参加晨会,躲在这里干什么呢?” 恪文低头不答,迈出电话亭。 人在电话亭里,还能干什么。何秘书也意识到了,语气缓和了些: “要给家里打电话也别这个时候打。快进去,晨会开始了。” 恪文点点头,经过何秘书身前时垂下头,小心翼翼地不碰着他,然后跑向礼堂。 “从后门进,别影响他人!”何秘书还在后面喊。 打开礼堂后门,正好赶上晨间吟诵,女孩们都哗啦啦地站了起来。恪文借着人群的遮挡,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颂薇见她回来,松了好大一口气。来不及细问,吟诵已经开始。 这些正值芳龄的女孩儿们将右手叠在左手之上,双手轻贴肚脐下的小腹,头颈微垂,仿若母亲深情凝视腹中的胎儿,闭上眼睛。她们柔声诵着—— 我们的子宫是上天的馈赠 人类的未来系于我们腹中 死神誓要清洗人类 瘟疫领命扫荡地球 物种方舟摇摇将覆 生命火烛惨惨若熄 祖先奋起抗争厄运 后人念恩继承使命 只因为我们的子宫是上天的馈赠 人类的未来系于我们的三寸腹中 吟诵结束,礼堂里一时鸦雀无声。几秒钟后,前面响起一个沉静持重的女性声音: “请坐吧。” 女孩们这才落座。随着人群高度的降低,前方赫然现出一位端正挺立的中年女性。她身着一套浅灰花呢套装,里面的白色衬衣领尖比镜面还要熨帖。她站在讲台上,下面是一群打扮鲜亮明艳的女孩,把她衬得犹如一只立于花丛的灰鹤。 她就是天鹅岛学院的院长——徐素娥。恪文每次见到她都会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没有现在这么美。 “点名吗?”何秘书问她。 “不用,今天内容多。” 徐院长见女孩们兴致不高,像是被晨间吟诵的沉重所影响,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家别愁眉苦脸,这个周末是本年度第一次见面会,你们有的忙了。” 这个好消息果然是一针绝佳的兴奋剂。女孩儿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礼堂里一时间喧闹嘈杂。站在徐院长身后的何秘书着急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手势,让大家安静,可惜没人理他。倒是徐院长一开口,所有人都自觉闭上了嘴。 “心得经验你们回去可以慢慢交流,现在先把扶手里的平板拿出来,我们来浏览一遍这次参会的男宾们。” 颂薇一直盯着恪文看,恪文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颂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在椅背上,小声感叹: “吓死我了。看来那块手表不过是个巧合罢了。”说着又坐直了,手肘轻轻捅了捅恪文。“你怎么把电话打出去的?” 恪文答应她等会儿细说。经颂薇一句提醒,她开始捉摸那块奇怪的手表。难道说另有一个名字缩写也是“F.L”的人,也在手表上刻了字,又恰好丧生了?有这么巧的事吗? 听到徐院长让大家把平板拿出来浏览男宾资料,女孩们的表现各异:付秋露那群人一听到指示便熟练地从座椅扶手里拿出平板,时不时满面春光地和同伴聊上几句,一看就是资历较深,见识了各种场面;也有熟练地拿出平板,脸上却没有丁点笑意,只当这是一桩任务来完成的女孩,她们多半在以往的见面会上受过不少挫折。 颂薇红着脸忸忸怩怩磨蹭半天,余光瞅着旁人都拿出了平板,确认了自己不是头一个,不会被人耻笑之后才故作老练地去掀扶手的盖子——不消说,这样的女孩百分之百是刚刚成年,一场见面会也没参加过的。 恪文也是头一次参加见面会,却一点也不像颂薇那样羞怯难当,倒不是因为她脸皮格外厚,而是她的心压根就没在这里。何秘书在台上一步一步指导她们如何使用这种平板电脑——开机、点击文档、验证指纹,输入系统发的随机密码。 恪文抬手看看左手腕上的手环。手环外侧那小巧精致的玻璃屏幕上,果然显示了一个四位密码。输入密码后,文档才显示在了屏幕上。 文档的第一页是一项保密协议,恪文粗略浏览了一遍,大意是说该文档里所有男宾的资料全部为秘密信息,在他们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向外界透露他们的身份、住址、相片等一切相关信息,违者将被立即驱逐并被追究法律责任。 恪文用手指在保密协议底部签了个名,表示同意并遵守该协议。男宾的资料这才显示在屏幕上。恪文终于感到了即将到来的见面会在自己心头压上的一丝分量。带着好奇与羞涩,她翻开了下一页。 这一期参会的男士一共有三十二名,与女宾的人数一样多。恪文选择了浏览全部,反正一共也就三十二个人,一个一个看也就十来分钟的事。 第一位男宾的照片是在一个街心公园拍摄的。他长得很好看,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胡茬,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软件工程师,二十五岁,住在联亚区。母语为中文,也能熟练使用英语、法语。下面是他的详细资料,介绍了他的教育经历、就职公司、兴趣爱好和家庭成员情况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照片下方还有一颗红心,这表明他是第一次参加见面会。 几个一看就很无趣的人过后是一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子,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骏马上。几乎同一时间,礼堂里的女孩们开始了欣喜欢愉的交头接耳。恪文思量着大多数人都该浏览到这部分了。 何秘书走来走去,回答女孩们的各种问题,拍着手说着“哎哟喂任大小姐,那赛马当然是他自己的了,你还当是租的不成”“我们为了把他争取来可花了不少功夫呢,好几个学院都抢着要他”“想想你们多幸福啊,外面普通的女孩子一辈子都别想认识这样的人”“还是付秋露有眼力,他那身就是高级骑士服。现在有多少人养得起赛马哟,那身燕尾服就是身份的象征哪,啧啧啧”。 看他夸得如此卖力,简直比看男士们的资料还有意思,恪文和颂薇躲在人群后面,借着喧闹声掩护,畅快地开怀大笑。 “你们要找的是一个相伴一生的伴侣。他的条件虽好,可你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彼此的性格是否合适,价值观是否匹配。两个人家庭成长环境相差太悬殊,只会为未来的生活埋下隐患。”一直在旁静静观察女孩们的徐院长忽然发话,泼了大家一头冷水。女孩们惊觉自己的失态,都立时收声,低头垂目。 礼堂瞬时安静下来。肃穆之中,从礼堂后方突然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是谁这么放肆,竟敢在每个人都凝神屏气的时候毫无顾忌地大笑。所有人都循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转头看去。一双双事不关己只管看戏的眼睛最终饶有兴致地停在了两个人的身上——惊慌失措的恪文和颂薇。 恪文知道就算是借颂薇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嘲笑徐院长,她笑的是一听到徐院长发话就哑火的何秘书。众人的眼神如烈火,能将她们烧得尸骨无存。颂薇缩起肩膀,假装与自己无关。恪文心一横,准备站起来担下所有的责任。谁知今天运气不赖,居然被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营救于水火之中。 “砰!砰!砰!” 就在恪文即将起身的一刻,门口传来一阵顿挫有力的拍门声。 第四章 不速之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吓了一跳,离门最近的何秘书更是被吓得差点跳起来。敏锐如恪文者,当即从这拍门声中觉察出了一丝不寻常。 拍门声沉闷强劲,门外的人显然是用手掌在拍,而不是指关节在敲。这般不顾礼节,不可能是任何老师或者学生。拍门声虽响,却不急促,就三下,不再多拍。拍门的人底气十足,必定与里面的人地位不相上下。来了这里这么久,恪文还从未发现过有谁敢在徐院长主持晨会的时候来搅局。 来者不善,一抹紧张的神色从徐院长眼睛里一闪而过。她锐利的眼神看向何秘书,示意他去开门。何秘书挺直腰杆昂起下巴,扯了扯西服,将门打开。 初升的旭日斜射进大门,将那人的身影拉成几倍长的长矛,瞄准里面的徐院长。坐在前几排的女孩们瞧见了门外站立之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尖叫出来。恪文和颂薇这些坐在后面的女孩们极力前倾身体,屁股都离开了座位,想看到门外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一身迷彩服,将右前臂打着的灰白石膏映衬得格外显眼。头上戴着黑色贝雷帽,帽上镶有一块红、白、蓝相间的军徽,具体花纹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门已经打开,可那人并不进来,甚至没往礼堂里瞥上一眼。他略低着头,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右手的石膏。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认出为他开门的人,嘴角一扯,用一种仿若老友相见却又分明带着戏虐的口吻说: “何秘书……” 说完转移视线正视前方,大步跨了进来。经过何秘书身边时都懒得正眼看他,纯属敷衍地补上后半句。 “……早啊。” 待那人走进屋内,恪文才有机会看清他的长相。一个敢跟徐夫人叫板的人,应该是一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壮汉。眼前这个人和穿着高跟鞋的徐夫人差不多高,不仅不强壮,还有点瘦削,不但不蛮横,反倒容貌清俊,气质儒雅。如果没有帽檐下露出的一缕白发,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左右。 颂薇将方才闯的大祸忘得干干净净,凑到恪文耳边低语:“是你喜欢的类型。” 一缕红霞飞上恪文的双颊,侧面映证了颂薇的话。这个闵颂薇说话是越发不挑场合,不知轻重了,恪文别过脸去不再搭理她。这是今天第一次因言获罪,颂薇一脸苦相,不知哪里得罪了恪文。 那人走到徐院长跟前,还没跟她打招呼,一转头瞧见下面一群紧张兮兮盯着他的女孩们,很是和善地扬头冲她们笑了笑。 “裴队长,我们在开晨会。” 徐院长双手抱在胸前,冷冰冰地率先发难。 “知道。”裴队长转向徐院长,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周末就是首场见面会,今天要讲的事情肯定不少。这么重要的晨会,少了个人可不大好,你说是吗,院长?” 少了个人?!大家左顾右盼,想找出是谁这么大胆。徐院长脸色倏地一沉,竟一时语塞。恪文陡然记起,先前徐院长因会议内容较多,便没有点名。真令人想不到,居然有人连晨会都敢逃。 徐院长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镇定,可已被裴队长抢得先机。他冲门口手一挥,早已在外等待命令的两个士兵半推着一个女孩,气势威武地大步踏进礼堂, 天哪,这是哪儿来的野女孩!浑身污糟,秽气刺鼻,像是从腐烂发酸的潲水里泡出来的。头上沾着揉成团的卫生纸,脸颊蹭着黑色油污,衣服上挂着黄绿色粘稠物,裤子湿了一大片,不知是被什么不明液体打湿的。她神情木然,双眼呆滞地看着地板,麻木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除了徐院长和裴队长一行人,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全场鸦雀无声。何秘书手中的资料掉地了也不自知,恪文和颂薇嘴张得能塞下一个灯泡。她是谁,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又怎么被裴队长抓住了? 徐院长彻底回归平时从容淡定的姿态,平静地望着女孩。裴队长则从容道出了他们找到女孩的经过。事情实在太离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身为天鹅岛驻军最高指挥官的裴队长亲口说出,只怕听过的人们都要认为这是纯粹的胡说八道。 “二十分钟前,一号公路南北区交界处的哨所,士兵用热红外扫描一辆垃圾车时,发现了一个被埋在垃圾堆底部的人影。哨兵以为她是意外被埋,赶紧将她挖了出来。还好,挖出来后,人虽然有些懵,但并没有受伤……” “裴队长的士兵训练有素,反应敏捷,令人钦佩,但有没有受伤得由她的专任医生诊断。”徐院长不留情面地打断裴队长,明显不想让他继续讲下去。这般不客气也算是下逐客令了。 裴队长面不改色,凑到徐院长身边,却不刻意压低音量,依旧十分和气地说:“挖出她时,她弓身侧躺,双手护住脑后,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旁边呆若木鸡的女孩,留给徐院长一句“我在你办公室等着”,再冲下面愕然的女孩们笑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的士兵快步离去。 他是一阵风似的说走就走了,留下满屋的人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恪文在震惊之余,听见徐院长命何秘书通知女孩的医生即刻前来,又安排那女孩先找个座位坐下,等待她的医生将她接回住所接受检查。安排完后续工作,徐院长再交待了女孩们几句,离开了礼堂。 女孩想也没想就挑了第一排中间的座位坐下,低着头,老老实实听从命令的样子。别人倒还无所谓,坐她正后方的付秋露倒了大霉,被熏得捂住口鼻连连后靠。 徐院长后脚刚踏出去,礼堂里就彻底炸了锅。付秋露在前面捂着口鼻大叫着“卫永真,你滚去其它地方坐”,她周围的几个女孩都开始拿书本纸张扇着,却怎么也赶不走熏天的臭气。 中间坐的女孩们以三五个人为单位,小圈范围内开始了热烈的讨论,有的叽叽喳喳争论裴队长和徐院长是不是有过节;有的以一个资历较深的女孩为讲述人,八卦那个名叫卫永真的女孩的过往;还有的单纯花痴裴队长带来的两个士兵。何秘书又要呵斥付秋露不许无礼,又要命令女孩们不准扇风,又叫后面的安静。面对这么一群女孩,真是手忙脚乱,操碎了心。 好像是积蓄了许久的压力终于等到了释放的机会,刚才还好好的恪文忽然咳嗽起来。颂薇一边给她顺背,一边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 “去找徐院长,告诉她情况,请她批准我离开天鹅岛。” 第五章 徐院长 徐院长办公室所在的行政楼离晨会的小礼堂大概半个小时的脚程,坐小汽车则只要不到十分钟。这种小汽车由太阳能驱动,阴雨天则启用备用蓄电池。车上安装的是自动驾驶系统,乘客只需上车后在车门口的触摸屏上点击自己的目的地,系统便会计算出抵达多个目的地的最优路线,安全高效地将每一位乘客送达终点。每天的晨会一结束,总是会有几辆小汽车整整齐齐地停在礼堂门口,等待将女孩们送到各个教室去。 行政楼前是一个颇为繁忙的停车场。老师和行政人员专用的两人座小汽车、女孩们坐的八人座小车、军队的吉普车、三三两两的行人、开春了出来觅食的土拨鼠和火鸡、还有从南方回来的大雁和野鸭,都在此中转。去行政楼,前往驻军区,或是往不远处的大片草坪去,人和动物各得其所,倒也井然有序。 恪文小心翼翼地走过从停车场通向行政楼的小径。水泥制的小径点缀有暗绿色花纹,但凑近看才发现是大雁屎,稍不注意就鞋底遭殃。小径旁一群大雁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吃草,其中一只机警地抬起头来,一直目送恪文走进行政楼才继续低头猛嚼。 进了行政楼,走到前台,恪文向里面的工作人员表明来意,递上自己的证件和与徐院长的面谈预约确认信。那名工作人员办事利索,噼噼啪啪地敲打几下键盘,打印出一张印有面谈时间的橙色贴纸,贴在确认信左上角,把所有文件还给恪文,让她从左手边的楼梯上三楼,最后还祝她有个愉快的一天。 “我想再预约一个与琼斯女士的面谈,越早越好。”恪文说。 “辛西娅.琼斯?” “是。” 工作人员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告诉恪文最早的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恪文同意了,工作人员又问: “面谈目的?” “我是她的课代表,需要跟她讨论一些问题。”恪文随口说。 工作人员完成预约,打印出预约确认信交给恪文。 恪文上了三楼,来到徐院长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是普通工作区,坐着几个工作人员,里面被隔开的才是徐院长的办公室。她一进门,这些人先是神色慌张,再一看是个普通的学生,才如释重负地来接待她,让她在等候区等着。 恪文看他们的样子,立刻明白他们之前在闲聊八卦。她把包里的耳机找出来戴上,又摸出本书来翻看。耳机插头的一端空空如也。 没错,尽管“七条训诫”里有“不可偷听他人对话”的一条,但她此时就是在偷听。 “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负责接待恪文的那个长相普通,带着眼镜的男子说道。 “可不是嘛,听何秘书说她平时虽然闷闷的,可也不是个傻子,谁知今天是怎么竟被埋到垃圾车里去了。”旁边一个声音轻轻细细的矮个子女子说。 恪文一愣,他们居然在谈卫永真。 “我早说过,这种到现在都还没嫁出去的大龄女人,心理早就变态了,脑袋肯定都有点问题。” 恪文皱了皱眉,抬头看看说话人什么样。原来是一个坐在几人中间的半秃顶男人。腆着滚圆的肚子,肚脐眼上的衬衫扣子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壮烈殉职。大张着肥硕的双腿,向众人展示他绷紧的裆部,像只挺尸的肥青蛙。一看是这样的人,恪文释然。 “小胡,你可要别成为这样的女人啊。”秃顶青蛙话锋一转,开始一本正经地教育矮个女子。 “其实那女孩长得还挺好看,身材也不错,我见过她本人。”眼镜男适时地把话题扭回了卫永真身上。 “现在的医学美容技术什么美女造不出来。长得好,身材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挑剩到现在。而且她家庭出身又不好,母亲早逝,父亲是无业游民,哪个男人愿意要这样的女人啊。”矮个女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像是地位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声音也高了个八度。 秃顶青蛙“嘘”了一声,那两人立即噤了声。徐院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一帮人火速遁走,逃离现场。徐院长向坐在等候室里的恪文招招手,示意她进去。恪文迅速收拾好书本耳机,一路小跑过去。 徐院长的办公室方方正正,铺着蓝灰色的地毯。朝北的墙上是一排窗户,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绿萝与虎尾兰,和两杆西北公司的小旗。徐院长的办公桌是红木的,和红棕色的皮座椅一个色系,直直方方棱角必现。 “坐。”徐院长示意她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正对自己。“你要跟我谈你家人的事情?” “是。”恪文刚坐下,听徐院长一问,立刻又从椅子上弹起,恭敬地双手递上自己的面谈预约信,上面有自己预约的理由陈述。 徐院长看着她,接过信后并不看。 “你跟我说吧。”她像是故意考验她似地。 恪文刚一开口,各种预想过的最坏情况——抢劫、凶杀、绑架——就跟约好了一样跑出来,占据她的大脑,令她无法集中精神,连声音都在打颤。 “我家人……母亲和弟弟已经失联两个星期了。两周半前,我收到我弟弟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他们将去同亚区旅游。两周前和母亲最后一次通电话。从那以后,信件不回,电话打不通,电邮也没有已读回执。” 徐院长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接着说:“我也听到了一些老师在说你的事。他们有没有在同亚区的暂住地址?” 恪文摇摇头。 徐院长没有问下去,转而在电脑上查找起来。 恪文尽量不去注视徐院长的脸,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头发。一头乌黑亮泽的卷发垂至锁骨,长短、卷曲度都恰如其分,没有一缕乱发。右耳后别着一支圆润硕大的珍珠发夹。珍珠虽美,却好像藏匿于黑雾中的一只眼睛。 “你在同亚区有亲戚朋友吗?”徐院长眼睛盯着屏幕问。 恪文一愣,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徐院长手指支着下巴,看着恪文:“没有暂住地址,没有亲友担保。以我对同亚区入境审查的了解,他们绝不可能拿到旅行许可。” 徐院长在怀疑自己撒谎,或是怀疑家人撒了谎,恪文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她又一次摇头,说道:“我们全家都住在新亚区,没听父母说过有认识的亲友在同亚。” 徐院长将视线收回至面前的面谈预约信上。 “好吧。我会联系同亚区的入境处,麻烦他们查一下入境记录。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父母的老同学、旧友……任何可能在同亚区的人。看你憔悴成这样,必要时记得看医生。回去吧。” 徐院长边说边将面谈预约信放入侧边的一个黑色文件夹里。这是面谈结束的信号,但恪文对面谈结果并不满意,徐院长没有表现出任何真心想帮她解决问题的诚意。比起施以援手,她似乎更关心恪文家里在同亚区有没有认识的人。恪文装作接受结果,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 “院长,请准许我离岛。” “什么?”徐院长一脸惊诧,放文件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院规上写‘当家属有重大疾病或事故时,学生可以离岛料理事务’。没错吧,院长?” 恪文有备而来,此时才表明意图。自己有情有据,又有规章作为依据,按理说徐院长无法驳回。 身为院长,徐素娥一定知道规章就是这么写的。恪文灼灼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逼她立即做出回答。方才喏喏的女孩突然强硬,徐院长一下无法适应。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恪文暗骂该死的电话坏事,给了徐院长思考回旋的时间。徐院长按下通话键: “什么事?” “总台的人打电话找您,有事报告。” 徐院长眉头一皱。 “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说,今天早上有个学生骗过了话务员,向外界打了未经注册的电话。” 恪文心脏骤紧,脖颈发冷。徐院长拿起听筒,点点手指示意恪文不要走: “把电话接进来。” 第六章 初次分析 徐院长接起电话,嗯了两声,抬起眼皮看了恪文两眼,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将一只手搁在桌上,四指轻敲桌面。 恪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块木头般立在原地,头皮生出一层细汗。她的呼吸开始不自主地加速,肺里的氧气似乎越来越不够用,好像有人在用抽气扇不停抽走氧气。嗓子突然发痒,她背过身,结结实实地咳了好几下。 等到缓过来,恪文摸出包里的湿纸巾轻掩口鼻,借用纸巾清凉的湿气,缓解灼痛的鼻咽。另一边,徐院长也刚刚放下电话。她斜靠椅背,两手叠放在腿上,双眼看着桌面,一言不发。 恪文大口呼吸着,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也许十几秒,也许几分钟,徐院长终于说话了: “你说的对,谭小姐。学院规章的确规定在家人有特殊事故时,学生可以离岛处理相关事务。”徐院长以一种质询的目光看着恪文,“你似乎对学院规章很熟悉。告诉我,学生拨打外部电话的相关规定是什么?” 恪文拿下湿纸巾,说话的声音还带有气息不稳的颤抖:“学生只能拨打系统注册的外部电话,要拨打未经注册的电话,必须经过老师的同意。” “理由是?” “外界有可能通过追踪电话信号,追查到学院的地理位置,进而对学生安全造成威胁。” 徐院长望着恪文,尽管对方压根不敢看她一眼。她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声道:“看来你是明知故犯。” “我必须打那个电话!”恪文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时间、地点都合得上。还有那块手表,那明明就是我父亲的手表,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必须打电话问个清楚!” 徐院长立起手掌,让恪文先停下,没有心情听她多解释。恪文单薄苍白的脸都涨成了蕃茄的颜色。 “电话转到医院前台后,又转到去了哪里?” 恪文不敢再有所隐瞒,只能一五一十地将接下来发生的事告诉徐院长。 徐院长微微地摇摇头,叹道:“你的胆子真大,居然打到治安局去了。不过你还算机灵,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不敢。” “私自向外打电话,按照规章必须关禁闭,到农场劳动两周,同时记过一次,三个月后才能取消。你既然熟悉规章,就应该知道,被记过的学生,是不允许离岛的。” 农场位置偏远,生活单调,更没有方便的网络供她收集信息。被关在那里,堪称与世隔绝中的与世隔绝。 恪文慌了,刚要请求徐院长网开一面,徐院长已经继续说: “但是规章同样写了如果事出有因,可以网开一面。考虑到你的情况,两样处罚都可以免掉。只是账面上的处罚可以免,不给你点实际的处罚也不行。一个月内,你不能离岛。” 这个结果比农场关禁闭要好很多,恪文捂着胸口,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你肯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不赶快尽一切所能帮你寻找家人。”徐院长双手交叉支着下巴说道,“你肯定在骂我时隔无情的老巫婆。” 恪文慌忙摇头:“我没有。” “如果你是学院的院长,你就会明白的。回去吧,谭小姐。记得把你的聪明用在正道上,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恪文恭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晚间,恪文换上她的睡衣,坐到书桌前,拉亮了桌上的兔子台灯。女孩们的睡衣是统一的纯棉长袖长裤,未成年女孩们穿白色,她这样的成年女子则是粉色。粉色很不巧是她不喜欢的颜色。 台灯是从一个已经“毕业”的前辈那里买来的。每当有女孩出嫁,恪文总爱去看看有没有待处理的日常物品出卖。灯座上卧着一只贝壳拼成的兔子,两颗涂成红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天。兔子做工拙劣,还残留有胶水的痕迹,可她就是喜欢。 拉亮台灯,恪文打开日记本,旋开圆珠笔帽,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事情。从晨会上付秋露欺侮别人,自己打出电话确认尸体,裴队长送来被埋垃圾车里的卫永真,再到与徐院长的面谈,全部事无巨细地记下来。每晚坐在书桌前写上半个小时,已成了日常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徐院长答应帮助你,这下你可以睡个好觉了。”颂薇用羽绒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探出个头和一只手臂,手在床头和嘴巴间来回,将一块块巧克力饼干往嘴里送。 “恐怕要等到知道结果那****才能真正睡个好觉呢。”恪文轻描淡写地说道。 “有徐院长在你就放心吧。她虽然表面冷冰冰的,让人不敢接近,但实际是个热心肠的人。” 表面冷漠但实际是个热心肠?恪文有不同意见。她停下笔,转过身看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颂薇,像个襁褓中需要人保护的婴孩,犹豫了一下,有些踌躇地开口说: “我今天一走进她的办公室就觉得莫名的压抑。她办公室的色调,窗框的材质,桌上的摆件,一切都让我不舒服。她桌上有一台古旧的黑色打字机,打字机上还印有一只金色的老鹰。连旧纪元的人都不用打字机了,可她却把它摆在桌子正中央……” 话没说完就发现颂薇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她那副“我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疯子做室友”的表情倒多少开解了自己有点紧张的情绪,恪文笑着感叹:“算了算了!当我对牛弹琴。” “你也太小心了,一台打字机能有什么高深的含义。难不成和你的破兔子台灯一样,‘充满美中不足的残缺感’吗?”颂薇学着恪文的口气,加上一套阴阳怪气的腔调。恪文听了克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对了,你说那个卫永真,她精神没毛病吧,怎么就被埋垃圾堆里了呢?”颂薇把话题转到今早晨会的大明星身上。 “她有没有毛病难讲。不过你没听裴队长说吗,发现她时,她侧躺着身,双手护着后脑勺。这可不合常理。” “哪里不合常理?”颂薇一下来了兴趣,脖子往外伸得更长了。 “你想想,若你被垃圾车机器人夹住丢进垃圾车里,接下来它一路收垃圾,你会做什么?” 颂薇安静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惊呼:“我会不停地往外刨,大声呼救!” “对了!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她呢,却像是事先有准备,故意让垃圾一层层往身上堆,自己则躺在底部护住脑袋避免受伤。” 恪文发现顺着自己的逻辑,好像能推理出一个不寻常的结论。她不敢再讲下去,安静地思考着。颂薇也得出了一个不寻常的结论,不过她很坦然地说了出来: “故意被垃圾埋,看来她真有毛病啊。” 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恪文哑然失笑。这个结论很有颂薇的风格,傻得可爱。 “故意被垃圾埋,就肯定有故意的理由。”恪文起身,走到颂薇书桌前,拉亮她的台灯。台灯照亮书桌上方的一张天鹅岛地图。恪文先找到一号公路,又找到南北区交界的那个哨所。从这个哨所出发,沿着一号公路一路往北,最终将到达北区的港口。 港口!恪文一惊,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结论,继而越发不敢相信这个结论。颂薇这时也从蛹中爬了出来,支着身子看恪文对着她的地图发呆,忍不住问她在想什么。恪文回过神来,皱着眉看着颂薇说: “我怀疑她想要藏在垃圾车里,被拉到北区的港口,然后坐船离开。” 颂薇听毕怔怔地看着恪文,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伸出手拍拍恪文的肩膀说: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儿也犯糊涂啦?”颂薇抬起左手,手腕上的手环也随着晃了晃,“她一越过那个哨所进入北部军事区,手环就会报警。哪还能等她一路坐到港口去。” 颂薇说的对。她们腕上的手环具有定位功能,只要一越过南北区分界线,手环便会警铃大作。恪文有些沮丧,刚刚居然忘了手环,是她疏忽了。 颂薇钻回被窝里,又开始忙活着裹一个新的蛹。恪文关了颂薇的台灯,坐回自己桌前接着写日记,并且在卫永真的名字下划了条横线,打了个问号。 第七章 服饰检查 头一次参会的女孩们都必须通过服饰检查,目的是为了防止某些心急的女孩穿上暴露出格的服装博人眼球。检查由礼仪课教师莎丽负责。到了教室,看到门上贴了张临时修缮的通知。她们不得不另外找个地方。几个和莎丽关系亲近的女孩都双手合十撒着娇: “莎丽,你的权限大,带我们去枫颖楼吧。” 枫颖楼由天鹅岛学院的知名校友翟枫颖出资建造,因而命名为“枫颖楼”。当年翟枫颖按照幼年居住的房屋样式,造了栋一模一样的别墅。现在,枫颖楼专门提供给二十二岁以上的女孩使用(翟就是在这个年龄出嫁),供她们看书学习,休闲娱乐。恪文这些新人,照理说是没有权力进入枫颖楼的。 被人恭维的莎丽露出笑容,最终挥挥手说:“别哄我了。我有什么权力,徐院长的权力才大。” 话虽这么说,脚下已经发动向外走了。 “带你们去,可得听话,别给我惹麻烦。” 一听要去枫颖楼,所有女孩都兴奋地欢呼起来。连恪文都开心地捂着胸口,防止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又开始咳嗽。 刚到枫颖楼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钢琴声。走进大门,首先看到当中摆放的一张红木圆桌。圆桌上搁着一只陶瓷花瓶,里面插满新折的粉红玉兰花。和花瓶一同摆放的还有几张相片,都是资助人翟枫颖的肖像。 莎丽带着女孩们找到一处空房间。刚一进屋,女孩们都“哇”地叫出声来。恪文找了张椅子坐下,眼睛就没闲过。 屋子一面是两扇巨大的窗户,挂着深绿色的天鹅绒窗帘,窗帘上坠有鹅黄色流苏。其余的三面墙上挂满了油画,从风景到人物都有。凡是有桌子台面能放东西的地方,几乎都摆满了各式花瓶。沙发椅子都是成对的,堆着手工刺绣的靠枕。每对沙发配一张咖啡桌。桌上台灯的玻璃罩五彩斑斓。进门对着的还有一个改造过的小厨房,餐台上的几只竹筐里盛满了各种鲜果。 恪文笑着问颂薇:“这里比起你家怎样?” 颂薇笑而不答。 莎丽也找了张高背椅子准备坐下。椅背上搭着一条灰不溜秋的布条,和整间屋子的装饰十分不搭调。莎丽捻起灰布条,嘴里抱怨着清洁工怎么把抹布搭在了椅子上。 在她捻起布条的一刻,恪文看到布条舒展开,垂下两只袖子,还露出了领口——那分明就是一件长袖T恤。不过没等她开口叫住莎丽,莎丽已经将布条丢进了餐台下的垃圾桶。恪文见状,也就不管了。 “我们开始。见面会的日程安排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把白衬衫都拿出来我看看。” 女孩们听了都拉开背包,拿出自己的白衬衣摊开在大腿上。白衬衣是专门为周五晚上的餐会准备的,到时所有的女孩都将身穿白色衬衣,藏青色过膝裙,无一例外。莎丽戴上黑框眼镜,板着脸,用挑剔的眼神一件一件地巡视每个人的白衬衣,每件衬衣她都能挑出毛病。 “胸口开得太低,加颗扣子。” “皮肤的颜色都看得到,太透了。” “拆掉蕾丝边。” 搞得后面的女孩们一个比一个紧张。等轮到颂薇,莎丽看了半天,只说了一个“好”字,令颂薇好不得意。恪文本来对自己的选择很有信心,结果莎丽瞄了一眼就评价道: “领尖太尖锐了,换一件。” 莎丽一路看到最后一件,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那个女孩:“你喜欢这件衬衣?” 女孩不自信地小声回答:“我觉得扣子设计得挺别致的。” 所有人都去看她衬衣上的扣子。每颗扣子都镶着黄铜边,正中是一个少女的头像浮雕。莎丽等众人笑够了,才说道:“换一件。用最普通的扣子。” 女孩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收起了衬衣。 “我知道,你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第一次见面会,恨不得能惊艳全场,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太多抱这种幻想的女孩,无论我怎么劝都听不进去。不信你们看吧,就在你们中间,到时一定会有打扮出挑,惹人注目的人。” 女孩们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我奉劝你们,牢记自己的身份。你们现在还是新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憋了五六年。第一次见面会,是熟悉怎么和男人打交道的好机会,多学习和男人说话的技巧,摸清他们的脾气,不要幻想着出风头。更重要的,不要去抢别人看中的男伴。” 莎丽说的话,恪文赞同一半。第一次见面会,的确是一个与外界沟通的重要机会。不过有别的女孩不赞同莎丽的话。一个叫帛雅的女孩马上问道: “莎丽,学院不是教我们要直面内心,自由恋爱,勇敢追求心仪的人吗?怎么这会儿又让我们矜持了,难道要看着心仪的人被抢走……” 莎丽不等她说完,摆摆手打断了她,冷笑着说道: “毛还没长齐,先想着怎么剃了。你可以自由追求想追的人,没人拦得住你。可是别忘了,没有嫁出去,你就始终在天鹅岛上。男士们每周只来待两天,你们却要和情敌一直共处下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一席话说得帛雅哑口无言。莎丽见她那样,也猜出了个七八成,于是又道: “有些男士,不是你们这个阶段的新人消受得了的。我把话明说了吧,你们别想着能追到洛家明。所有的女孩中,恐怕只有付秋露能配得上他。” 恪文细细打量一番帛雅。给她些时日历练,只怕不比付秋露差。帛雅微微仰起下巴,大约也这么认为。 付秋露的名字像是有魔力,让所有人都低下头,静静地想着心事。正因如此,众人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站着一名身着军装的士兵,一手提着黑包,一手拿张白纸。他一看屋里坐满了人,表情诧异,看看手中的纸,又抬头看看门牌号,带着浓重口音地说: “这屋里不是应该没人吗?” 本来十分严肃的莎丽见了他,早笑了出来,拍着手上前去拉他进门,向女孩们介绍来者:“这位是部队技术部门的小队长,迟东来长官。” 女孩们通通起立,向他半屈膝行礼。这是女孩们从小就被教导的礼仪。迟东来不停摆手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快请坐!” 莎丽一面拖着迟东来坐下,一面让一个女孩去倒茶。迟东来听了,坐下又立刻站起来,嘴里说着“不敢麻烦小姐”。女孩抿着嘴笑,已经拿出了一套茶杯。他马上走过去,硬是夺过茶壶。 “我自己来,自己来。” “瞧你那么古板,跟你们那裴队长似地。”莎丽笑他。 颂薇干咳两声,恪文假装没听见。 “一大早你来做什么?”莎丽再三拉了迟东来坐下,问他。 恪文细细打量他:一颗又圆又大的脑袋,加上剃了个圆寸头,搁在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活像个西瓜般摇摇欲坠。一说话两块苹果肌就塌下去两个坑,像是长错地方的酒窝。牙齿又白又小,好像新长出来的白玉米,光是看他一眼就让人发笑。他更像个喜剧演员,而不像士兵。 迟东来端着茶杯,面对十几双打量自己的眼睛,话都快说不顺畅了。 “我、我来修网络。” 他迅速啜了两口茶水,推说自己等会儿再来,说着便要起身。莎丽按住他坐回去。 “回答几个问题再走。” 迟东来放下茶杯,尴尬地点点头:“只要是关于技术方面的,我尽力。” 莎丽笑了。她始终揣着教师的架子,不去捂嘴、侧脸等掩饰自己的笑容。双手交叉搁在腿上,头略歪着,像女王审问士兵。 “谁想知道那些。我问你,昨天你们裴队长和徐院长都谈了些什么?” 迟东来忙不迭地摇头,连说一长串我不知道。 “不知道?谁相信。你是裴江源的黄金部下。他什么事都告诉你。” 恪文注意到迟东来脸上那种羞怯的表情在逐渐消失,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沉着了。 “我是他下级,不是什么黄金部下。” 莎丽碰了个钉子,又是在众人面前,不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更加要问了: “给我们说说昨天卫永真被抓的事情,有什么细节,你们军方的调查结果又是怎样。” 迟东来听了,刷地站起来,提上包就走。莎丽莫名其妙,说话不觉抬高了音量:“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迟东来依旧用他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回答: “那是别人的隐私,我不能说。茶杯请放在那里,我等会回来自己洗。” 恪文心中为他大声叫好,只可惜不能喊出声来。迟东来走到门口,差点迎头撞上另一个人。恪文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站着的,正是卫永真。 第八章 莎丽 迟东来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低头闪身走人。屋内余下的人呆呆地望着卫永真。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莎丽这下要如何应付。无论怎样,一个老师在背后打听学生的隐私终究还是不妥当的。 莎丽首先回过神来,也不管卫永真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问话,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别的房间吧,这间我们占用了。” 是了,卫永真也算资历很深的前辈。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二十二岁,所以来枫颖楼也是正常的。 莎丽的反应真够快的。 卫永真两只手摆弄着衣角,依然站在门口不肯离去。她一开口说话,不知是不是由于太紧张,声音又干又哑,需要清一清嗓子才能发出声音。 “我回来拿我的衣服。” 原来那件灰色T恤是她的。恪文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垃圾桶,同时发现周围好几个人都在往同一处望,看来刚才发现“抹布”是件衣服的人不止她一个。 莎丽还不明白哪里多出来一件衣服,不解地问:“什么衣服?” “一件灰色长袖T恤,我走的时候搭在椅背上。” 卫永真的声音又小又低,仿佛落下衣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莎丽短短一愣,知道她所指为何,立刻转过身来,不去看卫永真,语气十分敷衍:“去问楼下吧。清洁工打扫了房间,一定是把你的衣服丢进失物招领箱了。” “我已经问了,他们说没动过,衣服还在这屋里。” 卫永真依旧摆弄着衣角,说话嘟嘟囔囔的。那个样子就像是闯了祸和妈妈承认错误的五岁小孩,让人搞不明白她究竟在怕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莎丽骑虎难下,放不下脸面承认错误。她生出一股火气,好像卫永真的怯懦反而激怒了她。她没好气地说: “我都说了没看见,你怎么还问!那些清洁工以为是块破布没人要,丢进垃圾桶也说不定。你要找,就去垃圾桶里翻。老来问我,搞得好像是我给你弄丢了一样。你们看见是我丢了吗?” 莎丽询问,或者说是带威胁性质的诘问女孩们。女孩们鸦雀无声。有的低头看笔记本,有的摩挲衬衣,还有的干脆玩手指,个个都装作没听见。恪文也平静地坐着,没有站出来做出头鸟的意思。 卫永真最终还是没有去翻找垃圾桶,默默地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才走。莎丽扫视坐成一个半圆的女孩们。她刚才当着新学生的面欺骗赶走了一个老学生。小事一件,她懒得放在心上。 “把裙子拿出来给我看。” 女孩们摸不透莎丽的脾气。她有时和蔼可亲,有时是个暴君,把别人像泥一样揉捏。莎丽没发火,只是对所有的裙子都挑出了毛病。所有人都要改换,所有人。 下课了,一群人走出房间,再不似之前进屋时兴致高昂。颂薇小声抱怨着上个礼仪课比体育课还累。等走到一楼的大厅,恪文突然一拍脑门,对颂薇说: “哎呀,我的笔记本忘拿了!你先走,不用等我。” 颂薇对回身上楼的她喊:“要帮你买饭吗?” 恪文摆摆手:“不用。我还要去见辛西娅,完了再吃。” 来到门口,恪文左右看看走廊上没人来往,才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她径直走向小厨房,拉出餐台下的垃圾桶。那件灰色T恤好好地躺在里面,乍一看,还真像块抹布。 恪文拉开背包拉链,本想直接把衣服放进包里。可仔细看了看,T恤被扔在一堆深紫色的李子果皮上,周围掉着几团餐巾纸。她实在不想弄脏自己的包,于是又挨个打开橱柜门,找到一盒大号食品包装袋,从中抽出一只,打开袋子套在手上,伸进垃圾桶将衣服抓了出来。 正好迟东来重新回到房间,瞧见她从垃圾桶里掏出衣服的动作,一脸不可思议。恪文也发现了迟东来。她没法解释,只有朝他笑了一下,将袋子束了口,从他身边快步走了出去。 随着刚才同学们的离去,此时枫颖楼前一辆电动车都没有,只停有一辆军用敞篷吉普。恪文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与其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电动车,不如走着去生活区,反正生活区就在去行政楼的路上。 天鹅岛有一个功能丰富的生活区。这里有饭堂,茶餐厅,书店,药店,超市,邮局等等。现在快到午饭时间,正好是生活区人最多的时候。恪文走了条捷径,在一片银杏树林中沿着人踩出来的小路直接来到洗衣店门前。 老板正在抬头看电视里转播的一场篮球比赛。恪文还没进门就听见老板“快攻快攻”地喊个不停。恪文推门进屋,将自己的白衬衣和裙子都拿出来,交待了修改的要求。老板记在单子上,收走了白衬衣。 洗衣店的老板娘是名裁缝,所以这家店也兼营裁剪的生意。每年的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十一月,周周都有女孩来将衬衣和裙子送洗和修改。本周末又是本年度第一次见面会,因此洗衣店的生意更是火爆。老板提醒恪文道: “最近人多,要周四才能洗好啊。” 恪文听了吐吐舌头:“我本来还打算周四送来洗,幸好早了一步,不然要坏大事。”说完又将灰色T恤拿了出来,放在柜台上。“这件也麻烦帮我洗了吧。” 老板看看柜台上的灰色不明物体,又看看恪文。等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洗这件衣服花的钱,可以买一件新的了。” 恪文笑着说:“我知道。麻烦您了。” 老板将T恤在柜台上摊开,背面几道纵贯头尾的泥印子,还有三个小洞。再看正面,三五团乌黑的污迹,像是油印又像是桑葚汁。领口一圈磨白了,袖口和腋下全是毛球。说实话,当块抹布都不够格。 老板皱起了眉头:“姑娘,你这件衣服得加钱。” 恪文早料到这么一件脏衣服得花费更多的钱。都已经在掏钱包了,又听见老板说道: “衣服上有机油,必须单独洗。” “有什么?”恪文掏钱的动作停了下来。 “机油。” “鸡油?”恪文没听明白。 老板指着衣服上乌黑的污迹,说:“这是机油的污渍,不信你闻闻。” 恪文凑上去闻了闻,果然有股刺鼻的味道,令人恶心。她将信将疑地问:“什么鸡才能炸出这么难闻的鸡油来?”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眼泪花子都笑出来了,才强忍着对恪文说: “机器的机,不是母鸡的鸡。” 恪文知道闹了笑话,也乐了半天,又问:“那机油是用来做什么的,总不会是拿来炒菜的吧?” “拿来炒菜要出人命的。”老板将灰T恤收起来,“机油用来润滑汽车发动机。说起来,你哪儿弄这么一身机油?你们平时坐的小车是电力驱动,也用不到机油啊?” 恪文心里咯噔一下。衣服是卫永真的。她怎么会沾了一身机油呢?如果照老板所说,只有汽车才会用到机油,而岛上的汽车都是部队所有,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卫永真昨天坐了部队的汽车,然后不小心沾到了几滴机油。 付了钱,出了洗衣店,恪文脑袋里还在想机油的事。就算卫永真坐了部队的汽车,可机油是坐了车就会沾到吗?应该不会,否则迟东来的身上也应该有一股机油味。然而刚才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自己没闻到刺鼻的味道。可惜她对于汽车的构造一无所知,不然可以推测出卫永真沾上机油的原因。 恪文看眼手表,居然已经十一点五十了。她急忙飞奔往行政楼去见辛西娅。才跑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行政楼,更是头晕目眩,肺像是要炸裂一般。奇怪,她的体质从来没有如此糟糕。 辛西娅正在办公室等恪文。她是女孩们的英文教师,从北美洲移民过来。肤色黝黑,高个子宽肩膀,还有一个硕大的臀部。偏她又爱穿紧身裤,为此背后遭了不少非议——屁股大还不知道遮一下之类的话。可她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 “我的天,你怎么喘成这样?快坐下,喝点水。” 辛西娅见恪文喘得厉害,亲自去为她倒了一杯水。恪文接过来,含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吞下去,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助理跟我说我的课代表要见我,我还奇怪,我什么时候指派过课代表。后来一想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说吧,找我什么事?” 辛西娅最喜欢恪文这个学生,因此和她说话从来都用英文。她靠在桌子上,笑着望向恪文,心情似乎十分愉快。 恪文顺了顺气,决定开门见山。 “辛西娅,我家人失踪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第九章 求助辛西娅 恪文说完,殷切地望着辛西娅,盼着她能够立刻给出肯定的答复。辛西娅脸上的笑容消失,立即走过来坐到恪文身边,关切地问:“家人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恪文将恪生的信,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以及自己多番尝试联系的失败,一一告诉了辛西娅。 “两个多星期的时间,就算邮件中途有延误,也不会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我只能认为他们失踪了。”恪文说到后面声音开始哽咽,赶忙喝口水镇静一下。 “天哪,真是太可怕了。你这些天该有多焦虑啊,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辛西娅把一只手搭在恪文的肩膀上,快把她压成了个驼背。“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些报告呀。和徐院长说了吗?” 恪文点点头。 “她帮你报警了吗?” 说到徐院长帮她处理的方式,恪文心中产生一丝不快。尽管徐院长说过作为天鹅岛的院长,她必须考虑更多的事情。但失踪的不是她徐素娥的家人,她自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说出那样的话。 “她说我家里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进入同亚区。” “这就奇怪了。她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据她说,同亚区的入境管理十分严格。像我家人那样没有暂住地址,又没有亲友担保,不可能拿到旅行许可证。所以,她只答应帮我联系同亚区的入境管理处,查一下有没有我家人的入境记录,仅此而已。” 恪文说完,低头喝水,一边等着看辛西娅的反应。如果辛西娅对徐院长的处理表示认同,那接下来的话她就不用说了。 辛西娅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睛都睁大了。她脸部皮肤黝黑,睁大眼睛时将眼白衬得发蓝。两只金澄澄的耳环挂在耳垂,一晃一晃。她的表情向来十分夸张,脸部几处颜色的对比加强了这种夸张的效果。 “就这样?都没帮你报警,这样就把你打发了?” 恪文抚弄手中的杯子,沉默地点点头。 “难以置信!” 辛西娅开始念念叨叨,说再怎么样,至少应该帮着报个警。又说同亚区的入境管理再严格,也是针对那些没有固定居所的游民,像恪文这样的家庭,拿到许可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一旦开始絮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恪文用一只耳朵听她讲,以免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心里却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说。尽管辛西娅对徐院长的处理表达了不满,但不代表她对徐院长本人有所不满。说到底,徐院长是她的上司。放在平时,恪文才不会以疏间亲,傻乎乎地去离间辛西娅和徐院长的关系。 可是现在她没有别的选择。整个天鹅岛上,辛西娅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老师,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如果此时还顾及那些人际关系的禁忌,代价便是亲人的持续下落不明。如果他们出了事,甚至可能延误营救他们的时机。因此,恪文拿定主意,忽地开口道: “我没有对徐院长说实话。” “什么?”辛西娅像是没听清。 “我没有说实话,我对徐院长撒了谎。” 辛西娅双眼圆睁。“天哪,愿圣灵保佑你这个不诚实的坏女孩!你竟敢对徐院长撒谎!” 恪文赶忙摆摆手让辛西娅不要激动:“你小声点!” 天鹅岛虽然对老师们信教持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但是坚决禁止在学生面前透露自己的信仰,甚至传教。岛上的女孩们与世隔绝,因此更容易受到宗教的影响。万一听信了某些言论,将有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恪文虽然不知道辛西娅信的什么教,但听那名字也知道是某个教派信仰的神。 辛西娅急忙捂嘴,耸耸肩,向走廊上看看有没有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辛西娅先开口说: “你一定有撒谎的理由。” “是。我并非觉得徐院长人品有问题。她做事总以规章为准,性格刚正,所以我不敢说实话。” “听这话的意思,我是不那么刚正的人了?”辛西娅笑着说。 恪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都是绝对的秘密。辛西娅,你能帮我保密吗?” 辛西娅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从不放弃自己做出判断的权利。除了我之外,估计你找不到其他人愿意帮你了。所以,你抓紧时间说吧。” 句句戳中现实,恪文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道:“我骗徐院长说在同亚区没有认识的人。其实,那里有一个我母亲的老朋友。 “他叫章佰龄。是我母亲大学的同学。关于这个人,我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同亚区的人,开了间生物技术公司。据说曾经追求过我母亲,因此还和我父亲关系不睦。但母亲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我想,母亲带着弟弟去同亚旅游,很可能会和章佰龄见面。” 辛西娅松了口气:“我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原来就是一个过去的追求者。你如果有他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就帮你打电话。”辛西娅说着就站了起来,要往书桌前走去。恪文一把拉住她。 “我话没说完。如果这么简单我也不会来找你了,我自己就能想办法把电话打出去。” 辛西娅一笑,一副“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的表情。恪文接下来说的话,才是她要让辛西娅保守的秘密。 “这个章佰龄,据我父亲说,曾经在联亚区参加过非法组织。后来在政府的清理中,逃到同亚区,才侥幸夺过牢狱之灾。父亲因此很反对家里人和他保持来往。” 一说到母亲的这个老朋友,许多往事都浮上心头。十一岁那个冬天,恪文刚刚领到天鹅岛的入学通知。章佰龄来家里做客,给他们姐弟带了两大包礼物。 那些东西是姐弟俩从来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一扔出去就会亮灯的回旋镖、一套鸡蛋孵化器、捏一捏就会惨叫的橡皮鸡、能飞起来的夜光鱼等等。姐弟俩乐翻了天。父亲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开心,始终保持沉默。 后来章佰龄告辞,恪文姐弟万分不舍。到了晚上,恪文来到父母的卧室,准备问他们章叔叔什么时候再来。谁知却听到父亲警告母亲: “他做过的事万一被人告发,牵连到恪文身上,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这些只是恪文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来的回忆。回忆虽有褪色,但父亲的警告犹在耳边。恪文一早就留了个心眼,没有对徐院长坦承交代。她以为绕过徐院长,就能避免惹祸上身。辛西娅追问道: “他参加的是什么非法组织?” 恪文摇头回答:“我也问过我父亲,可他不肯说。无论是什么组织,我都不敢让徐院长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我母亲此去同亚,没有章佰龄的支持,肯定不能成行。搞不好章佰龄还在从事非法活动,因而连累我的家人。所以,最好不要用岛上的电话联系章佰龄。岛上的电话都可以追查,那样根本是自找麻烦。” “你想让我在岛外联系此人?”辛西娅盯着恪文。 “是。以我的名义,只需向他问个好,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辛西娅站起来,在书桌前来回踱步。恪文的眼神随着她左右移动,心跟着上下起伏。过了几十秒,辛西娅停下脚步,对恪文说:“你知道我也面临风险。” 恪文望着辛西娅的眼睛,微微点头道:“我相信你做出判断的能力。” 辛西娅坐到她身边,紧紧抓住恪文的手说:“好!我帮你。告诉我这人的联系方式。” 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此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恪文几乎瘫软,看了辛西娅一眼,扑进她怀里。辛西娅笑着安慰她好半天,恪文才缓过来,在便条上写下一排字。 “我只听母亲说过章佰龄公司的名字,应该能据此查到电话。” 辛西娅将便条收好,拍拍恪文的肩膀。“我周五离岛,周天下午回来。到时候告诉你结果。” “不用等星期天晚上,你有结果就给我电话。”恪文一天都不愿意多等。 “还是当面说比较妥当。再说了,你应该好好享受你的第一次见面会。多认识几个男士,让他们围着你转。” 恪文双颊飞红,不加思索地说道:“莎丽告诉我们第一次要矜持。” “胡说八道,要矜持就别来天鹅岛。告诉你恪文,自然界里寻找配偶就是一场战斗。” 辛西娅和莎丽不大对付,这是天鹅岛众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莎丽嫌弃辛西娅大大咧咧没有教师应有的架子,辛西娅瞧不上莎丽做着普通教师的工作却操着副院长的心。 恪文不想牵涉进两人的争端,于是再三感谢了辛西娅,准备离开。辛西娅最后劝道:“有空去看看医生,你实在是憔悴得不成样。” “我会的。辛西娅,谢谢你。” 恪文从椅子上站起来,毫无预兆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直直地向前倒去。 第十章 见面会前进医院 恪文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扇明亮的窗户。虽然有窗帘阻挡阳光,但这扇向西的窗还是成了打扰病人休息的罪魁祸首。 渐渐习惯了屋内的光线后,每隔几秒便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喀哧”。循声望去,只见床边坐着颂薇,一手举本《月下漫舞.玫瑰篇.月亮王子与玫瑰公主》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每隔几秒便伸进家庭装的零食袋子里夹出一根芝士条送进嘴里。那“喀哧喀哧”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 恪文再看看自己——躺在白色病床上,手平放于身侧,插着针头,针管一直连接着高挂的输液瓶。瓶里透明的液体明晃晃的,贴标签的那一面背朝自己。恪文动动嘴巴,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看了。公主最后和王子结婚了。” 颂薇猛地回过头来,嘴巴周围一圈都是朱红色的芝士粉末。她吮吮手指,欣喜地说:“你醒啦!我去叫狄医生。”放下书本、零食袋子,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恪文。“剧透可耻!” 恪文笑了,支撑着坐起来,拿过《月下漫舞》随意翻看。文字水平比起以前有了进步,故事套路却是换汤不换药,就是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不一会儿,颂薇回来,告诉她狄医生马上就来。 “其实你也没剧透。这些小说都一个套路,女主角总是要和白马王子在一起的。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颂薇看见恪文在看那本书,说道。 “更没意思的是,我们的图书室里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书。”恪文也觉得没劲,随手丢在一旁,转而问颂薇自己怎么到医院里来的。 “辛西娅送你来的。我当时在宿舍里接到她的电话,说你晕倒了,正在医院输液,就急着赶了过来。狄医生怀疑你是低血糖,所以给你输葡萄糖呢。” 学院的女孩子们每隔一阵晕倒一两个。原因基本都是过度节食导致的低血糖。医生们教育了无数次没有任何作用,女孩们的心思总在更小一号的礼裙上。 正说着,狄医生走了进来。狄医生的父母是参与设立天鹅岛学院的元老级顾问。他的妻子是天鹅岛早期的学生之一,现在一心在家教育孩子。狄医生外形帅气,声音又好听,恪文和颂薇每次见到他,都觉得心情舒畅。 “闵颂薇,又在吃零食。营养成分表看没看?这些垃圾食品的维生素含量为零,糖和脂肪高得吓人。还有热量,三根芝士条抵十分钟的快走。” 声音虽然好听,一开口却总是忍不住要叨叨。 “好好好,不吃了。”颂薇无可奈何地说。 恪文想笑,一张嘴吸气,肺又紧跟着痒痒,连声咳了出来。颂薇忙去为她倒水。狄医生戴上听诊器,听了一下她的呼吸,问咳了多久了? “半个月吧。”恪文想了一下才回答,“之前感冒了一次,应该是没断干净。” 感冒也是天鹅岛常见的病症之一。有时女孩们会故意不吃药,拖延病程,以娇喘轻咳博得男士的疼惜之心。 狄医生对此未作评论,只说:“我给你开点抑咳药。记住,一定要按我的处方服用,不能因为咳得厉害就没克制的乱吃。另外,蜂蜜、甘草茶、百里香茶,都对咳嗽有缓解作用。有条件的话,可以多服用。” 狄医生说着,已经在电脑上输入了处方。恪文的心情却随着沉了下去。狄医生说的这些食品,都是岛上买不到的,通常只有让家里人帮忙寄过来,可她现在连家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闵小姐去帮忙拿一下药吧,领完了就在门外等着。”狄医生吩咐颂薇。 颂薇走后,狄医生又说: “对了,你明早来测个血糖,记得要空腹。明天是周三,我下午坐船返回大陆。你知道只有我才能阅读你的检测报告,所以结果下周一等我来时才能通知你。周末的见面会别玩得过了头,还是休养要紧。这段时间,如果你不舒服,来医院看急诊。” 狄医生仅有周一到周三在天鹅岛坐诊,周四周五都在同亚区医疗中心。恪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输液的那只手臂,问还需不需要来继续输液。 “不需要。你手臂上那是什么?” 狄医生拉过恪文的手臂,捞起袖子一看,上面有一块乌紫的淤青。狄医生顿时紧张起来,忙问:“哪儿来的?” 恪文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赶忙解释:“您放心,没有人虐待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关于体罚,天鹅岛有非常明确的规定,禁止任何形式的体罚。老师们绝对不敢伤害学生,可不代表学生内部不存在霸凌的现象。实际上,女孩们之间常有明争暗斗,残害对方身体只是其中的一种极端行为。 “如果有,你千万不要隐忍,一定要告诉我。”狄医生十分认真地说。 “如果有,我会收集证据,让那人受到惩罚。”恪文微笑着回应,“不过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弄的了,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似地。”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好像最近几个月才开始。身上偶尔青一块紫一块,我以为是不小心撞到什么地方了。” 狄医生默默地听完,转头在电脑上又输入了一些信息,告诉恪文:“明天你顺便测个血常规。” “狄医生,这是很严重的毛病吗?” “在没有看到检测结果前,我不能做推论。”狄医生拒绝透露自己的想法。 恪文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也就放弃了追问的念头。她不认为自己得了重病,应该只是压力大加上时气所致,过段时间就会好转的。 检查完毕,狄医生忽然换了一付严肃的口气说:“你真是胡闹!怎么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去了!” 恪文知道这一天躲不过,连忙向狄医生道歉。狄医生盯着她,气一时半刻消不下去。 “昨天我一上班,总台就要调取我的答录机留言。我还纳闷,我哪有什么答录机。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我在撒谎一样。要不是徐院长后来替我作证,我真是洗不清了。” 恪文听说,也十分愧疚。当时自己忙着打电话确认尸体身份,没考虑周全,以至于给狄医生造成极大的麻烦。他们都清楚,在天鹅岛上,男性工作人员、包括教师,都必须非常严格地和学生保持距离,产生感情是绝对的禁忌,学院的原则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有一丝怀疑就立马开除男方。恪文只有不断道歉。 “好了,别再道歉了。我从徐院长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你也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学院的制度太严格,有时候也不是好事。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设置了呼叫转移?” 恪文免不了如实交待:“我曾听到有护士问您为什么打电话到您办公室没有答录机,而是被转到医院前台,所以……” 狄医生表情非常严肃:“偷听别人的对话是很不淑女的行为。” 恪文头埋至胸前,低声道歉。狄医生看着恪文叹口气说: “你要放宽心。我知道,病人从来听不进去医生让放宽心的话。但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明白疾病会影响你的思考能力,使你做事缺乏考量。所以我让你放宽心,不要想太多。等你的身体恢复了,再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你家人上去。” 狄医生的话句句在理,听得恪文不得不服气,于是点点头,既表示答应了狄医生,也是对自己的一个宽慰。徐院长要帮忙,辛西娅也要帮忙,自己已经尽了力,可以稍微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星期四,明天就是见面会。恪文和颂薇一起到生活区领洗好的衬衣。见到恪文还洗了那天礼仪课上的灰抹布,颂薇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接着,两人一路坐车来到卫永真居住的地方。她的屋子位于居住区的西北角,孤零零地与其他女孩们的房子隔开,再往西是一座农场,往北就是军事禁区了。 卫永真不在家,恪文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答应,只有把衣服放在门口,纸条也懒得留一张。颂薇不禁感叹:“你真是同情心泛滥。干嘛讨好这种人?我躲她都躲不及呢。” “我没想讨好她,只是单纯地看不惯她被莎丽作践。她又没做错什么。” 两人乘坐小车离开。直到小车的白色车篷消失在路的尽头,门才略略打开一条缝。卫永真站在门后,看着地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十一章 晚宴前夕 恪文和颂薇居住的小木屋门前有一块六七平米大小的门廊。当恪文和颂薇在木屋门前下车,一眼就瞧见莎丽站在门廊上,把玩一盆新鲜嫩绿的波士顿蕨。恪文一惊,第一反应是她帮卫永真洗衣服之事败露,莎丽前来“教育”她。颂薇急忙走上台阶,询问何事。莎丽掏出手提包里的平板电脑。 “姑娘们,该选男伴了。” 选择男伴是一个极其私密的过程,学院建议女孩们不要透露个人取向,因此负责该项工作的老师会找到每个初次参会的女孩让她们一一选择。女孩们必须在没有旁人的环境里单独完成选择,以防争风吃醋的发生。 “你俩关系好,就一起选了吧。我还要急着去下一个地方呢。”莎丽抠着指甲说。 反倒是恪文和颂薇略显不自在。恪文选的时候,颂薇扭头不看;颂薇选的时候,恪文去帮莎丽泡茶。等颂薇选完,茶也刚刚端了上来。莎丽收起平板,接过茶杯道声多谢,问她们二人:“你们觉得这一批男宾怎么样?” 颂薇很快回答:“都挺好的。长得挺帅,工作也都很好。” 莎丽看着她笑,又转过头问恪文:“你呢?” 恪文本可以像颂薇那样说些套话敷衍过去,可不知怎地就将心中所想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好不好,还是要接触了才知道。” 莎丽半虚着眼睛看她,眼中多了一层玩味。“你怀疑学院选人的眼光?” “不,”恪文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人的性格都有多面性,需要深入接触才能了解。” 莎丽笑着指指恪文,又对颂薇说:“听听,好好学学别人。” 她说完起身,准备去下一个地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指着她二人问道: “你们没选洛家明吧?” 恪文和颂薇都摇头否认。莎丽满意地点头:“这就好。” “有很多人都选了洛家明吗?”颂薇忍不住追问。 莎丽一笑:“明晚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后脚刚迈出门去,颂薇就激动地说:“我敢说,有一半的人都选了洛家明,你信不信!” 恪文笑着回应:“关键不是多少人选了他,而是他选了哪一个。” 周五中午,和煦的阳光预示着男士们的飞机会准时到达。当别的女孩都手忙脚乱地准备时,恪文和颂薇决定睡个午觉,为晚上的活动储备体力。说是储备体力,其实就是饭后犯困而已。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 砰!砰!砰! 大中午的,谁来敲门扰人清梦。恪文烦躁不已,睁眼一看颂薇睡得死沉,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只得翻身起来去开门。她趿着拖鞋,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门外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伸手挡住阳光,才能从指缝里看清来人。 居然是裴队长! 恪文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再低头一看——天哪!自己只穿着一条极短的睡裤和一件长T恤。两条大白腿光光地暴露在对方面前。恪文惊慌无比地拉扯T恤,尽量覆盖更多的大腿,只恨没有地缝可钻。 裴队长却对她的窘状视而不见,懒洋洋地说道:“何秘书,早啊……“ 什么?何秘书?她又不是何秘书。等等,难道说…… 恪文睁开了双眼,惊魂未定地望着天花板,心扑扑地快要跳出胸腔。天哪,她怎么会梦到裴队长。幸好只是个梦,不然她这就跳海去。 砰!砰!砰! 敲门声还在继续。看来正是这敲门声让她做了恶梦。另一边颂薇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准备去开门了。恪文大叫:“等我把裤子穿上!” 门外站着的人不是裴队长,而是辛西娅。她见颂薇一付没睡醒的样子,大笑着说:“看来今晚要举行睡衣派对啊。” 恪文下床走到门口。辛西娅递给她一张纸条,说:“这是我家的电话。虽然你打不了电话,还是留一个以防万一。渡轮二十分钟后开,我得走了。祝你们好运,玩得开心!”说完蹬蹬跑下台阶,又回头冲她们喊道: “如果有人敢对你们不轨,一拳揍回去!” “哪有她说得那么恐怖,能被选到这里来的都是绅士。”颂薇嘟囔着。 辛西娅走后,恪文和颂薇开始洗头沐浴,梳妆打扮。莎丽火急火燎地赶来,最后一次检查她们的服装和妆容。颂薇嫌自己的发际线太靠后,把脑门显得太大,央求莎丽帮她用眉粉点出一个完美的发际线。 这时一通电话打来,说某个女孩的裙子被番茄汤洒了,莎丽急得手一抖眉粉刷直戳颂薇的眉心,撂下刷子一阵风又没了影。 再过两三个小时男士们就来了,两个新兵蛋子终于开始紧张了。恪文还好,只是心跳有点快,颂薇则慌了神,一会儿尖叫“我把我的眉毛刮没了”,一会儿头发打了结,边梳边痛得哇哇叫,一会儿又敷着面膜看不见路被电吹风的线绊了一跤。她不禁哀叹,要是有个前辈来指导帮忙就好了。哦不等等,卫永真也是前辈,但她最好别来,她说不定还不如自己呢。 颂薇提到卫永真,让恪文想起关于她的一些事情来。每当恪文有机会和前辈们单独相处时,便会有意无意地问起卫永真,想得知一些她的信息。可惜除了她的年龄最大,家世不好等等恪文已知的信息,前辈们对她的了解也不多。 问不到,就自己观察。这几天恪文一直暗中留意卫永真,看她有没有新的动向。可这人独来独往,平日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偶尔在生活区看见她,从来都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身宽大的运动服像几年没洗过。 她习惯闷不做声,从不跟人说话,别人也不会主动跟她讲话。连全体会议上何秘书点名也是见她坐在那里就行了,从来不念她的名字,好像她的名字是个恶毒的诅咒,一念就会厄运缠身一样。 在恪文心里,始终悬着一个问号:她为什么要故意被埋在垃圾车里?绝大多数人或许早就相信了她是不小心被垃圾车的机械臂抓住扔了进去,但她坚信卫永真绝非无心,而是精心准备过。 可是通过北部港口逃出去的猜想已经被否决了——手环一越界就会报警,那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衣服上的机油,哪儿弄的,怎么弄上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二人的手环上收到消息:男宾们乘坐的飞机已经到达机场,准备好的女孩们可以去饭厅先行等候。恪文和颂薇准备完毕,出门坐车。 小车驶在路上,夕阳还是一样的夕阳,可今天的心情却是大不同。恪文拍拍颂薇紧紧挽住她的手说: “你手心出太多汗,都打湿我的衬衣了。” “我好紧张……怎么办……我想上厕所。”颂薇说话磕磕巴巴的。 “想想晚上可以吃好吃的,没人管你的卡路里摄入量了。”恪文知道此时叫她别紧张也是白搭,还不如说点令她高兴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完了完了,我忘了我选的是谁了。阿文,我选的是谁,是谁你还记得吗?”惊慌的颂薇脸都白了。 “你说过选的是那个食品营养师,跟你家生意沾点关系。”恪文倒是替她记得很清楚。 “对对对,食品营养师,食品营养师……完了完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恪文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欢迎晚宴在慧珍堂里举行。慧珍唐是教师餐厅,坐落于行政区内。饭厅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名等着签到的女孩子。女孩们都客气地互相寒暄,却心照不宣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防止有人无意或有心地弄脏自己的白衬衣。人心隔肚皮,何况还多了一层洁白的衬衣。 恪文和颂薇排在队伍末尾,一点点往里挪。前面的女孩们主动与她们搭话,由夸奖对方的妆容发型开始,再到表达对明日上午登山赏梨花活动的期待,最后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马上就要登场的男士们。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谈自己的选择,只是客套参会的男士们多么多么优秀云云。虽然一群人聊得也算热络,但始终觉得欠了点什么。终于,有个女孩憋不住了,说出了大家一直想讨论的话题。 “你们说,洛家明会选择谁做他的女伴啊?” 这一问立刻掀起讨论的高潮,每个人都侃侃而谈。集合大多数人的意见,大家还是认为付秋露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不过有人不同意,觉得豪门也可能喜欢一个灰姑娘。不知这么说的人是自己选了洛家明内心不服,还是与付秋露有私人恩怨。 “他今晚选谁重要吗?”人群后方传来一阵声音。众人回头一看,付秋露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队伍后面。 第十二章 豪门的女伴 付秋露今晚身着一件真丝衬衣。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自己的错觉,恪文觉得她的衬衣并不是学院规定的纯白色,而更像是象牙白,比她们的纯白衬衣更富有光泽。她闲闲地拨弄了一下耳垂的红宝石耳坠,面对跟前的人们像对着空气,气定神闲地说: “今晚的选择不过是看个第一印象。今晚过了有明天,明天过了有后天。好好表现,你们还有的是机会。”说完她冷笑着扫了一眼人群,无视等待签到的队列,径自走向签到台。 一群人目送她走近饭厅。一个女孩面色豁然开朗,问周围的女孩们:“付秋露心情那么好,该不会已经知道男士们的选择结果了吧?” 女孩们开始讨论这种可能性。有的说以付秋露的能耐一定打听到了,有的又说学院明文规定选择结果不能事先透露,付秋露不可能知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该轮到恪文和颂薇签到。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在名单上找到她俩的名字,让她们签名,又找到了她二人的座位。 “闵颂薇在第五桌,谭恪文在第六桌。” “我们俩没在一桌吗?”恪文和颂薇几乎同时问道。 “你们的负责老师没跟你们说吗?座位不是按照宿舍来安排的。一老带一新,这是学院的规矩。”工作人员听了她们的问题倒是很奇怪的表情,仿佛在想你们两个新人居然还想坐到一起去,白日做梦。 “我们中的一个人岂不是有可能和卫永真坐在一起。”颂薇咽了一口口水,痛苦地说。 “没事,哪就那么好的运气碰上她了。如果你真和卫永真一桌,我就立刻和你换。都是一老带一新,不算违反规定。”恪文不忘安慰颂薇,“我更担心的是和付秋露坐到一桌去。” 此时天色已暗,慧珍堂里两列古欧式吊灯已经点亮,在一扇扇玻璃窗上投下许多个柔和悦目的光点。窗下是几大桌丰盛的餐点,冷盘汤品水果甜点样样俱全,主食则要等到客人们来了才上。每张四人小圆桌上有一个数字牌,数字牌下单独点了一盏蜡烛小灯,映得锃亮的白色瓷盘熠熠生辉。蜡烛的光线极其柔和,能显得女子的皮肤如丝绸般光滑无暇。 恪文走到第六桌坐下。整张桌子现在就她一个人,看来付秋露没有和自己同桌,颂薇那边也一样,于是两人又一起到窗下的餐桌前夹点水果吃。 一走近餐桌,恪文就被浓郁的香味吸引着来到各式特色汤品前。光汤品就有许多种。法式洋葱汤、墨西哥薄饼肉丸汤、烤南瓜红葱汤、西葫芦玉米浓汤、还有新英格兰蛤蜊浓汤。 这蛤蜊浓汤真香啊!乳白的奶油汤底配上鲜美的蛤蜊,新鲜的土豆,还有切得极细碎的洋葱提味,最后撒上一点月桂叶末。如果不是想考虑到一个人对着一锅汤吸鼻子太没有礼貌,恪文真想站在这儿不走了。 “阿文,阿文!”颂薇匆匆走到她身边,激动不已又刻意压低声音说,“洛家明坐到你那桌去了!” 恪文只当她是开玩笑,干笑了两声不理她。 “我说真的!不信你自己看!”颂薇急得跳脚,恨不得把她的脸掰过去看。 恪文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看。这一看险些惊得她握不住手中的陶瓷盘子——坐在六号桌的那个人可不是她们之前讨论了许久的富家公子洛家明嘛! “我的天,月亮王子看上阿文了,阿文是灰姑娘!”颂薇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把言情小说《月下漫舞》的情节都套用了进来,“等什么呢,还不快去!” “等会儿等会儿,”恪文好歹先抓稳了手中的盘子,疑惑地说,“我没选他啊。”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那个做什么!你再不去,他就被继母的女儿抢走了!”颂薇俨然入戏已深,一把抢过恪文手中的盘子,水果汁溅到自己的白衬衣上也来不及管,推搡着恪文让她快去。 短短几秒时间里,恪文已经理清了纷乱的思绪,做出了决定——在第三个人到来之前,她绝不回去。 “你害羞什么!你要是不去,他一个人坐那儿,马上就会有人去搭讪他你信不信!”颂薇不理解恪文怎么突然矜持起来了,还以为她是因为羞涩不敢去和洛家明单独相处。 “我这会儿回去,必将成为一大帮人眼中钉,尤其是付秋露,肯定会恨得咬牙切齿。”恪文心有戚戚地望着坐得不远的付秋露。她瞪着一双震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洛家明安坐在六号桌。如果她生有獠牙利爪,定会将此时过去的任何女性撕得粉碎。 恪文知道,这个时候回去就是个死。 偏有个不怕死的女孩走到六号桌旁,眼角眉梢流淌着仿佛蜜饯般甜美的笑意。 如莎丽所预言,总有人坚信爱情至上,应该勇往直前。帛雅无疑是这种人。她今晚打扮不俗。衬衫扎在裙子下,勒出盈盈一握的柳腰。洛家明和她相谈片刻,起身随她一同前往吧台。 搭讪别人的男伴本无错,可惜帛雅沉不住气。莎丽说得对,总是会有女孩不听劝告,妄图钓上自己无法掌控的大鱼。如今帛雅正面撞上付秋露愤怒的枪口,她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身为富家公子的洛家明教养极好,自然不会硬生生地拒绝她的好意,道过谢,起身随她一道去了吧台。 不觉间多了许多人,男士们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第五桌的两位男士几乎同时到来,其中一位便是颂薇选中的那个食品营养师。两名男士坐下后便聊起天来。这回轮到颂薇赖着不回去了,红着脸装没看见,一味往嘴里塞吃的,恪文怎么劝也不动。好在此时和她同桌的前辈出现,见颂薇躲在食品区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像抓一个逃学的小孩似地将颂薇拎了回去。 颂薇走了,一个人呆着也没意思,洛家明还和帛雅在吧台,不如回去坐着,反正付秋露的怨气肯定会先撒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帛雅身上。恪文乘了一小碟草莓和猕猴桃,回到了自己的六号桌。 “抱歉,我迟到了。”身旁突然出现一个有些气喘吁吁的男人。恪文一看,正是她选择的那名软件工程师,也就是第一次浏览男士资料时出现的第一个人。 “哪里,我也刚到。” “我有点晕机,所以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才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工程师顺了顺气,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潘弘毅,很高兴见到你。” 对方的落落大方令恪文放松下来,轻松地笑着同他握了手。一个二十五岁男人温暖宽阔的手,恪文碰到的那一瞬间,心抖地跳了一下。 “天鹅岛的安保真不是开玩笑啊。”潘弘毅刚坐下来就不住地感叹,“来之前签署保密协议,手机也都收走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全程关闭舷窗,都不知道飞到哪里了。” 和恪文登岛时一样。那时她感觉飞机盘旋了不止一圈,最后朝着未知的方向飞去。 “每人发张地图,北部是军事禁区不能过去,西边也是禁区不许过去。”潘弘毅边说边摇头,那意思像是在说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划出这么多禁区。 “西边是未成年女孩们居住的地方,所以不能过去。”恪文作出解释。她才从那边过来半年左右。那边的生活,不提也罢。 “我不想打断你们,但是……”洛家明不知何时回到了这张桌旁,拉开座椅坐下,略带歉意地说,“工作人员对我说见面会马上就正式开始,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叫洛家明。” 洛家明伸出手,同恪文和潘弘毅握了手。恪文也做了自我介绍。 “幸会。我叫潘弘毅。原来还没正式开始啊,我们都以为开始很久了呢。”潘弘毅有些兴奋过头地笑答,没发现自己用词不当——他和恪文离“我们”还远着呢。 不过恪文没心思纠结他的用词,她见洛家明回来,又看了看空空的邻座,越发好奇洛家明选择的女伴究竟是谁。已经肯定不是众人以为的付秋露了,可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饭厅里一共就十多张桌子。恪文扫视一遍,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女孩们的面孔她已基本熟悉,所以全部看下来,大致能筛选出没有在场的人。她回想了半天,一个熟悉的名字浮现出来——卫永真。 不可能!洛家明除非是脑袋被他的赛马踢了,才会选择卫永真! 第十三章 惊艳登场 头顶的灯光暗了几分,礼堂前方的几盏射灯亮起,照亮了一方几尺大小的讲台。众人安静下来,纷纷将视线投向那方讲台。徐院长在一片肃静中从讲台一侧走了上去,手持话筒,立于讲台中央。 “天鹅岛的传统,每年的第一次见面会都要由院长致欢迎辞。今年我很荣幸能站在这里,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先生们。” 台下的人们以热烈的掌声回应。 入座六号桌的三个人都静静地聆听徐院长的讲话。两位男士恰好背对讲台,因而需要转过身去才能看见上面的徐院长。恪文只能看见台上徐院长的嘴一闭一张,根本听不见她在讲什么,脑袋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洛家明是眼瞎了吗,还是见多了家世优良的美女,想换个口味?他怎么可能会选卫永真这样一个家世不好,孤僻自闭,不讲仪容,又自暴自弃的女孩。卫永真凭什么能成为洛家明中意的人?别说付秋露,连她都不服气。还有,卫永真到底在哪里,怎么还不来。晨会迟到,晚宴也迟到。 恪文抓起水杯,猛灌了几口冰水,试图让脑袋冷静下来,忘记了喝冰水可能使子宫受凉而导致肌体损伤,从而被医生们全面禁止的规定。 就在此时,旁边悄然走来一人。两位男士依旧转身望着讲台不曾发觉,恪文抬头一看那人,登时呆在那里。 一个比恪文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还要美上百倍的女子,径自拉开座椅,安然坐下,并向她略微颔首致意。 除了卫永真,还有谁会坐到这桌来。可这人分明不是恪文所知的那个卫永真。她仪态端庄,服饰虽朴素,却整洁大方。长发披至背后,用一只发箍向后挽住额边的碎发,露出美丽无双的脸庞。 只需要多看她一眼,恪文便知道人们关于她是整形美女的传闻纯属嫉妒之言。她的美是再先进的医疗美容技术也复制不出来的。或者说,五官可以复制,可眉宇间那股英气,眼中那汪澈水,是上天赏赐她的独份厚礼,别人至多得其形,妄想拥其神。这样的卫永真坐在身旁,恪文觉得整个人都被她带了去,浑身轻飘飘的。 “最后,再次欢迎各位男士的到来,祝你们在天鹅岛上渡过一个愉快而难忘的周末。” 徐院长的致辞结束了,两位男士鼓完掌,也都转了回来。恪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小啜一口,余光打量着两位男士的反应。 两人先是被突然出现的卫永真吓了一跳。顶灯重新亮了起来,潘弘毅借着明亮的灯光才看清美貌的卫永真,呆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洛家明也吓了一跳。恪文明显看到他的眉毛向上扬起,显示出主人的诧异。诧异过后,洛家明意味不明地笑着摇头。他不着急同卫永真讲话,气定神闲地拿起桌上的酒水单。四个人中,倒是潘弘毅率先发话了: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在资料里见过你。请问你是……” “卫永真。我的资料里没有照片。” 卫永真的态度还算和气。她平静地承认没有照片,仿佛不觉得这事给她带来任何不便。 “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姑娘……我不可能没印象。” 似乎是意识到了卫永真是别人的女伴,而自己的女伴正坐在对面,潘弘毅尴尬地干咳两声,埋头去叉盘里的草莓。恪文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侧头笑着对卫永真说: “我还担心你今天因为什么紧急的事情来不了呢。” 卫永真也侧过脸来,脸上别说亲热,连一丝友善的笑容都没有。 “我不是故意迟到。有人趁我不在,用番茄汤泼脏了我的衬衣。我只能重新洗过,烘干了再来。” 原来那时莎丽接的电话是关于她的。洛家明和潘弘毅看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卫永真的前胸,又若无其事地干自己的事情。恪文眼角瞥见卫永真左胸前仍有一团淡淡的红印子。卫永真说了声“失陪”,起身离座去取食物。 看着她的背影,付秋露的名字闪过恪文的脑海。肯定是她,要不然就是她指使手下哪个女孩干的。是了,付秋露在天鹅岛资历颇深,一定也见过拾掇干净的卫永真,知道她的美貌有多吸引人,所以弄脏她的衬衣,企图阻止她参会。现在付秋露看到洛家明选择的居然是她的对手,卫永真又不受影响地出现,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可惜付秋露坐在她的后方,否则恪文真想欣赏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天鹅岛自产葡萄酒,听上去不错,我想试试看,二位呢?” 洛家明终于开口讲话了。 “我们不能喝酒,被发现要罚款的。”恪文笑着回答。 “真可惜。”洛家明撇了撇嘴。 “我可以来点。只是我喝红酒容易醉,还容易说胡话。”潘弘毅开玩笑地说。 “哦?潘先生平时都喜欢什么酒?”洛家明问。 “也就下班了和同事们喝点啤酒,我喜欢ThiriezXXtra。” “Bièrefran?aise?”洛家明笑问。 “Oui.”潘弘毅也笑着回答。 他俩倒是笑得开心,旁边的恪文听得一脸茫然。洛家明忙向她解释:“我听潘先生说了句法语,就问他喝的是不是法兰西区产的啤酒。能说法语的人,可是很少见的。” “工作需要而已。”潘弘毅在女士面前保持谦虚的态度,“谭小姐学过什么外语吗?” “只学过英文,会打电话的程度。” “挺好。本来女孩子读书也不用太努力,将来都在太太群之间交流嘛。我们公司里那些全职太太们,天天搞茶会和烘焙比赛,日子过得又充实又悠闲,真让人羡慕。有时我想,怎么我不托生成一个女人呢?” 恪文微笑,不发表意见,对自己选的男士的认识又加深了一个层次。侍者前来为二位男士倒了酒。洛家明在侍者走后,端着酒杯说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不被干涉的权利,学习上也是如此。” 说话间,卫永真回来了。两位男士正好说到自己曾经就读的大学,原来两人还是校友,都是西欧的巴黎大学毕业生,怪不得都会讲法语。恪文不太了解巴黎大学,潘弘毅告诉她,巴黎大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于旧纪元的十二世纪成立。新旧纪元之交,疫灾过后,欧洲迫切需要复兴高等教育事业,巴黎大学便是几所最早重开的高校之一。 他们说到学校的医院。那是全校鬼气最重的地方,潘弘毅如此说。旧纪元疫病大爆发时期,数以万计的市民涌向大学医院,希望得到医治。很快,医务人员全部染病。病人得不到医治,直接死在病床上,走廊的长椅上,大厅的地板上……后来,连收尸的人都病死了,医院就此成了万人墓园。学校重开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将骸骨清理干净。据说大门打开时,里面忽地刮出一阵风,像是鬼魂哭号的声音。 恪文从来没听过这么刺激的故事,拿着叉子的手一直悬在半空。洛家明面带笑容地听潘弘毅侃大山。卫永真则低着头,安然享用盘中晚餐。 “两位是学什么专业的?”恪文对大学的话题非常有兴趣。从两位男士的话语中,可以幻想一下大学生活的美好。 “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潘弘毅不无自豪地回答。 “艺术史,本科肄业。”洛家明喝了口红酒。 潘弘毅手指了指他,笑着说:“怪不得你说什么‘自由选择学习的权利’,原来自己选择退学了。” 洛家明笑笑,没有回应,而是问恪文:“令尊令堂从事哪个行业?” 恪文待口中饭菜吞咽尽了才说:“先父是化学教师,家母做行政工作。” 潘弘毅点点头,马上问卫永真:“卫小姐的家人呢,我记得资料上好像没有写?” 两位男士问的都是对方的女伴,此种场景实在有些奇特。 “我想写,但是学院不让我写。” 卫永真嘴里还吧唧吧唧嚼着西红柿,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举止不雅。 “这是为什么?难道卫小姐的家人是做保密工作的?”潘弘毅笑着问。 “不,是学院嫌丢人。” 卫永真吮吮沾了鲜红番茄汁的手指,看着潘弘毅: “我母亲早已过世,而我父亲,”卫永真转而盯着洛家明,“是拾荒者。” 第十四章 拾荒者 恪文已经知道卫永真家世不好,几天前也从徐院长办公室行政人员的八卦中听说过她父亲是无业游民。她曾想多打听一些小道消息,没想到竟能亲耳听到本人讲出事实。看来那帮八卦的行政人员情报有误,卫永真的父亲有职业。只是话说回来,拾荒者是个什么职业,听上去就不像是一个稳定安逸的工作。 潘弘毅和洛家明显然也不知道拾荒者是什么。洛家明和恪文一样,从文字本身出发,即时察觉到了拾荒者这个名字中隐藏的不同寻常。他斜坐在椅子上,闭口不言。 潘弘毅不知是没察觉到,还是察觉到了但是不在意,总之,他语调轻快地问道:“拾荒者是做什么工作的?”又像开玩笑似地说,“拾荒的拾是认识的识吗?” 卫永真笑了:“你很会开玩笑。不,那个字是捡拾垃圾的拾。” 潘弘毅似乎要在缓解气氛的失败尝试上越走越远,他“哦”了一声,又问: “令尊大人是做垃圾回收的?”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连恪文听了都想笑。问问题的人大概觉得自己妙语连珠幽默风趣,旁人听来却只会为他感到尴尬。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讲出荒谬之言,以消解餐桌上的尴尬气氛。 “不,比垃圾回收还不如。” 卫永真说出这句话时脸上还带着笑。 潘弘毅怔住了,再也想不出什么缓解气氛的俏皮话。回收垃圾这种最脏最累的活已经由机器人负责,没有什么事情比回收垃圾更惨了。他想转移开视线,却像是被卫永真的眼神攫住动不了,只能听她说道: “想知道拾荒者是干什么的?我来告诉你。你刚说到大学闹鬼的医院,里面的骸骨几个月才清理干净。那些清理的人,就是拾荒者。他们不光清理骸骨,还会摸走尸骨身上的铜币、首饰,任何值钱的,没有化成灰的东西。” 卫永真说这话时,食指指着潘弘毅的脸。那根食指正是她刚刚在嘴里吮过的,只怕此时上面的口水才风干。 潘弘毅咽了口口水,干笑两声,表情已然僵硬。 “听上去是个很辛苦的工作。” 卫永真轻哼一声:“辛苦?能保命就不错了。这群人唯利是图,道德丧尽,为了几颗死人的金牙能在背后捅人刀子。” 恪文目瞪口呆。卫永真是糊涂了吗,居然口不择言地骂起自己的父亲来。可看她认真又平静的样子,不像是纯粹的情绪发泄,而像是亲身经历过似地。她应该和恪文一样,都是十二岁左右来到天鹅岛。在那之前,她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竟然让她生出这样残酷的评价。 坐在恪文对角线的洛家明表情变了。晚饭时间听这些真是倒胃口,他大概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了,扯下餐巾揩拭嘴巴,看样子准备离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卫永真马上叫住他: “洛先生,听说你家养了赛马,应该家财万贯吧?” 洛家明没能逃脱,缓缓后仰往椅背上一靠,坦然地看着卫永真。 “略有薄产。” 卫永真将攻击的矛头对准他,眼中也是坦坦荡荡。 “你家里一定有许多宝贝。古英国女皇戴过的红宝石戒指、古中国明朝的青花瓷、古埃及的国王权杖,或许还有什么玛雅文化的水晶头骨。多得家里的壁橱都放不下,只能轮流从仓库里拿出来,展示给客人看,仿佛那些是你们的东西。” 卫永真上身前倾,靠洛家明更近一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些东西全是拾荒者在野兽出没、核废料污染的旧纪元遗址,鬼气森森的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这就是我父亲的职业。祝你晚上抱着宝贝们睡得安稳,做个好梦。” 卫永真抹抹嘴,道句“晚安”,站起来就走,撇下其它三个人鸦雀无声地坐在原地。不曾想刚起身就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恪文一看,好嘛,这下更热闹了,她居然撞上了付秋露。 付秋露连“哎呀”一声都没有,两手直接抓住卫永真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像是把她钉在原地,略带嗔怪的语气娇俏地说道:“你总是这么急吼吼的,走路埋头也不怕撞着人,躲谁呢?” 洛家明见到付秋露,向上转了转眼珠子。潘弘毅不认识来者,刚要问,付秋露已经面向他们自我介绍道:“我叫付秋露,见过两位。” 潘弘毅急忙做出友好的笑容,跟着自我介绍,和她打招呼。洛家明低下头,手扶着额,好像不大愿意见到付秋露。 “两位别怪我偷听,只是我刚刚经过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两句什么‘死人’、‘尸体’之类的话。我想这开春以来第一场见面会,就说这些晦气词多不吉利,就斗胆过来看看是不是学院准备的食物不合卫小姐的胃口,让她心情糟糕透顶,连最基本的待人礼仪都忘记了。” 付秋露说这些话时,两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卫永真,把她转个面正对两位男士。卫永真明明比付秋露高出半个头,却缩着肩膀低着头,像老鹰爪下的小鸡,和刚才义正言辞声讨洛家明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们就是聊到了一些特定的话题而已。卫小姐不是有意的。”潘弘毅替卫永真解释。 “潘先生真是体贴女孩心意。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女孩有福气能和您成为一对呢。” 付秋露带着最标致得体的微笑夸奖潘弘毅。或许是很少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夸奖,潘弘毅的两颊刷地飞红,咧嘴笑了两下。 “不过,虽然潘先生‘出言相救’,我还是得为卫小姐的言论向两位道歉。”付秋露说着,两只手开始上下摩挲卫永真的手臂,好像随时可能再次抓紧。 “不过两位别误会卫小姐,别因为她冷冰冰的,又口不择言就对她产生不好的印象。她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们这里有好多关于她的趣事呢,说出来每件都能让人笑开怀。不如这样,明天登山赏梨花的活动,两位不如和我们一起,大家讲讲卫小姐平时的趣事,保证两位对她的印象大有改观。” 付秋露说话时,洛家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都没有抬起头看她一眼。旁边的潘弘毅像是找到了致力于缓解紧张气氛的同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说着“大家一起热闹些”的话。两个人都看向洛家明,等着他点头同意。洛家明在付秋露期待的眼神和潘弘毅热切的视线中岿然不动。 “前辈,请等一下。” 桌子的一角传来稚嫩的声音。付秋露一看,一个从未见过的瘦弱苍白,脆生生的女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手放在身前,看着她说: “我已经和卫前辈约好明天一起爬山,怕是不能加入你们了。” 恪文根本没有和卫永真约好爬山,今晚是她第一次和卫永真正面接触。付秋露的意图她很清楚,就是要在洛家明面前羞辱卫永真。什么趣事,不就是那些形容举止邋邋遢遢,被垃圾车埋的事情。还是那句话,她不是有意做出头鸟,只是单纯看不惯一个人被别人作践。 付秋露头一歪,眼睛一虚,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竟然完全没察觉到。她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谭恪文,恪尽职守的恪。” “课文课文,听上去像个小书呆子的名字。”付秋露冷笑两声。 恪文不语。付秋露正要再说话,忽看见一个女孩慌里慌张地掠过桌旁,在另一张餐桌前停下,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张桌上立刻响起一阵骚动,另外三个人几乎叫了出来。 “你说什么?!” “你看清楚了?” 他们的叫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其他人陆续围了上去,问东问西,礼堂里眨眼之间变得嘈杂起来。 情况变化得太快,恪文和付秋露都忘了彼此还在斗气。付秋露放开卫永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拎出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女孩: “吕小桃,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树林里有两个绿色光团,像、像两团鬼火!” 第十五章 狼 “胡说八道!”付秋露怒斥吕小桃,摔手就往礼堂外走,“先是死人,现在又来鬼火,你们成何体统!” 男宾们见付秋露一个女孩挺胸抬头地往外走,也不得不跟上去。人越多,就越觉得底气足。更多的人加入,紧挨着彼此走出礼堂。 卫永真早早地跑了出去,潘弘毅也跟着大部队,洛家明还在原地没动。颂薇不知何时悄然来到恪文身旁,拉着她的手问:“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恪文见她一个人,有些诧异,反问道:“你的男伴呢?” 颂薇摇头,不愿多说,又凑到恪文的耳边低声说:“要不要叫他?”说完用下巴指指洛家明。 “两位如果想去,我陪着你们一起。”洛家明像是猜中她们在说什么,适时地站了起来,“也该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就这样,恪文和颂薇挽着手一起走出礼堂,洛家明紧跟她们身后。到外面一看,人群都聚集在礼堂前的空地上。吕小桃像是一名表演者,动作夸张幅度大,声音也大。 “没骗你们,就在树林里,我亲眼看见的。” 恪文望向与礼堂仅一条公路之隔的树林。树林被一道铁丝网隔开,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小桃旁边的同伴笑着吓唬她: “鬼火在哪儿?我们脖子都伸长了也没瞧见。你不会是看到狼人了吧。” “我真的看到了!不信你们仔细看嘛,就在树林里!“吕小桃的音量更高了,想来被人嘲笑的滋味可不好受。 漆黑的树林中,银灰色的月光只能隐约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下面的灌木丛囫囵一片,连个大致的轮廓也分不清,远望像一片灰蒙蒙的沙丘。恪文盯得眼睛都发直了,也不见林中有何异样。 忽然,她听到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物体在林中穿行而过。再仔细一看,果然有两个幽绿色的光团,像鬼火般一闪而灭。 全神贯注看着树林的人们被这阵动静吓得不轻。好多人惊叫两声,仓皇后退。有几个人耐不住性子,跑回礼堂报告工作人员。 “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恪文等人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出尖叫的人竟是卫永真。 恪文没有多想,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来到卫永真身边,连声呼唤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安静。可她不仅没有安静下来,还指着树林,大睁着一双惊恐无比的眼睛,尖声大叫: “那是素浸的鬼魂!她回来找我们报仇了!” 这话无异于向人群中投下一枚炸弹,好几个胆小的女孩当即尖叫起来。付秋露几步迈到卫永真面前,瞪了她一眼,结结实实地扇了她一耳光。卫永真捂着脸,一声不吭。 “你怎么能打她!”恪文没料到付秋露上来就是一巴掌,惊怒之间一把推开了她。洛家明已冲过来分开付秋露与卫永真,颂薇也跑了过来。 “口出狂言,煽动人心。我一定会告诉徐院长。”付秋露不睬周围的人,只死盯住卫永真,像要吞了她。 “你出手伤人,我也一定会报告徐院长。”恪文立于卫永真身前,迎头回击。 “疯人疯语,不成体统。卫永真,我看那一车垃圾把你给压成疯子了。”付秋露视愤怒的恪文为透明,眼神穿过她的身体,刺向后面的卫永真。卫永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躲在恪文背后,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 终于有几名工作人员跑了过来,大声问着惊慌无序的人群。有人将事情起因经过叙述了一遍。工作人员听完,都哭笑不得,其中一个说: “瞧把你们吓得。那是夜晚出来觅食的梅花鹿。” 有很多人半信半疑,吕小桃便是其中之一。 “可那两个绿点和灌木丛差不多高,不可能是梅花鹿。” “这样,我去找个手电筒。那梅花鹿一被强光照射就会吓得逃跑。你们到时就知道了。“ 过了不久,工作人员拿回一支强光手电筒,这本是停电时的应急之物。他打开手电,照向树林。所有人鸦雀无声,集中精神注视电筒光所及之处。 半人高的灌木丛一阵响动,其间之物明显被强光刺激,躲避不得,只怕马上就要冲出来。很快,一个家伙龇牙咧嘴地从灌木丛里迈了出来。它有着钢筋般的爪子,深灰色的皮毛,獠牙发着寒光。恪文倒吸一口冷气—— 那分明是一头狼! 工作人员吓得电筒掉地,引起光束一阵乱晃。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男的顾不上苦心营造的绅士风度,女的也将淑女风范丢在脑后。工作人员高呼着退回礼堂,引导人群疏散。颂薇紧紧抓住恪文的手,声音颤抖地说: “怎么会有狼呢?“ “不知道。咱们快进去吧。” 恪文想起应该照顾一下卫永真,便去寻找她的身影。汹涌而来的人流后方,卫永真依然定在原地,面朝狼出现的地方。直到有人过去催促,她才转身走来。她的脸上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惊恐与惧色。恪文待要多看,已被人群挤进了大门。 回到礼堂,桌子已被撤走。工作人员来回走动,通报情况,安抚人群。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惊魂未定地讨论刚刚发生的骚动。 “不过一头狼而已,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有人说,“联亚区的外围有的是郊狼,有的狼甚至还会沿着旧纪元的铁路线进区觅食呢。” “你说的轻松。狼毕竟是危险的食肉动物,夜里出来伤着人怎么办?” “天鹅岛竟然这么不安全,早知道选其它的学院了。” 讲台上响起话筒调试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何秘书站在台上宣布: “各位,就方才发生的事,军队已经出动搜寻树林,不出意外的话明早之前可有结果。现在部队将派士兵护送各位回住处……” “我们不用护送,狼来了正好跟它斗一斗。”何秘书的话突然被台下一位男士打断了。男子说完哈哈一笑,以为能激起满堂喝彩,谁知周围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蠢材。”颂薇在恪文耳边低语。 “请各位不要以身试险。今天的餐会到此结束,明天的活动是否更改会在早餐时通知大家,晚安。” 回宿舍的路上无话。士兵负责将每一个人送到宿舍门口,看人进了门才将车开走。进了门,恪文忙着去关闭窗户,颂薇三两下脱了绷得紧紧的裙子,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连声感叹今晚太刺激了。 “我还经常一个人去林子里溜达,谁能想到居然有狼,想想都觉得后怕。”颂薇摸着胸口说。 恪文一面脱鞋子一面若有所思地说:“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颂薇一骨碌坐起来问。 “环境安全乃头等大事,天鹅岛开发时不可能没进行彻底的搜寻。即使有狼也早打死了,因此,狼只可能是最近才出现的。” 恪文光着脚走到颂薇的桌前,一手指天鹅岛地图上西南角的机场,一手指北部港口: “天鹅岛孤悬海上,非轮船和飞机不能到达。狼登上飞机的可能性不大,只剩下轮船。你想,狼能混上船而不被人察觉,肯定是安检程序出了问题。今天混上来的是匹狼,明天保不准混上来的就是人了。” 颂薇听她说得有条有理,眼睛瞪得浑圆:“他们都说外面的男人对我们虎视眈眈。万一真有人混进来,岂不是……” “幸好发现得早,军队一定会加强警戒的。”恪文上去推推颂薇,让她快去洗澡。 等她进了卫生间,恪文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没有机油味,说明坐军队的车不会沾染机油的气味。卫永真衣服上的机油来源仍旧不明。 她坐回自己桌前,此时手环嘀嘀作响,系统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她打开来看,是让女孩们记得选择明日活动男伴的提醒。恪文打开平板电脑,调出选择页面,对着潘弘毅的头像发了半天呆,始终下不了手点“确定”。最终,她叹口气,点了“弃权”。 她打开日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空无法落下。今晚发生太多事,让她不知道从何写起。纷杂的思绪中,她想到裴队长今晚一定会亲自坐镇监督搜索,脸上忽地一阵发烧。 第十六章 晨间风波 周六清晨,恪文体内的生物钟再一次赶在闹钟之前将她唤醒。门口那棵松树上的红雀正在唱它的开饭号子,一声高扬的“呃——”,然后由高转低,跨越几个八度,以三个短促低沉的“咕咕咕”结尾。听上去像是“饿——咕咕咕”。不怪颂薇每次听到这鸟叫就喊肚子饿。 “两个包子,要糖心的。”颂薇缩在被窝里,咕咕哝哝地说。恪文一愣,分不清她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让自己给她买饭,刚要再问,颂薇已经接着叫道:“哎呀好烫!” 梦话无误。 恪文上前推醒颂薇:“包子姑娘,起床啦。我们还得去做盒饭呢。” 学院的传统,周六上午的活动一般在室外举行,午饭也多以野餐的形式解决。自从某个女孩亲手做盒饭给心仪的男士打动对方,所有的女孩都效仿着开始学做盒饭。盒饭越做越华丽,样式越做越丰富,食材越来越高级。有的女孩甚至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计划盒饭的菜式。 颂薇坐起来,揉揉眼睛说:“非做不可吗?我昨晚选择弃权,今天万一没人和我配对,盒饭岂不浪费了。” “万一有人和你配对,岂不要挨饿了?”恪文边铺床边说,“我昨天也弃权了。” 颂薇长叹一声,打开话匣子:“昨晚我选的营养师对我的身材很不满意,挑剔了一整晚没停过。说我一定是吃的多动的少,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摄入量不够,糖分和热量摄入过多,还语重心长地说有机会,要为我量身定制一个减肥食谱,吓得我吃甜点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 恪文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他的职业惯性。我选的男士昨天告诉我,女孩读书不用太努力,反正也没什么用。” 颂薇听得直摇头:“我们有那么差吗,怎么这些男人光会挑剔我们?” 问题不在我们,而在这些男人认为“指导”女人是他们的责任,恪文心想。 两人洗漱完毕,来到新人活动室。活动室里有一间小厨房,可供女孩们制作盒饭。一踏进厨房的门,两人都惊呆了:厨房里混乱不堪。各种厨房电器“哔哔”工作的声音,橱柜木门开合的“砰砰”声,还有油锅下菜的“哗啦”一声,伴随着热油四溅引起的连连惊叫。 “我们来迟了。”颂薇怔怔地说。 恪文挤到冰箱前,拉开门取出昨天腌渍的黄瓜和卤制的鸡蛋。一看,整罐黄瓜只剩下两根,三颗卤蛋全部失踪,只剩一碗卤水。恪文端着罐子,回头对着人群大声说: “你们要用别人的东西,至少说一声,给人留个底!” 女孩们都在忙做自己的盒饭,压根就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没功夫回应她。有个女孩匆匆走过她身边,顺带说了句: “谁还在乎是谁的东西。看别人拿了自己也拿,人人都怕落后。” 恪文正要反驳,却看到帛雅拿着一瓶白醋鬼鬼祟祟的样子。拿瓶醋还东张西望,只怕是偷拿了别人的东西。恪文正这么想,就见她来到一盒完成的盒饭前,瞅瞅周围没人注意,手腕一抖,将半瓶白醋都倒了进去。完事后,装作没事地走开。 恪文难以相信她看到的一切。帛雅使出下作的手段,只为了破坏一份盒饭。不去提升自己的实力,而是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用功”,实在是小人之举。她本就痛恨这些自私的行为,这会儿又抓住一个现行,自然不打算无视。等盒饭的主人,一个头发自然卷的女孩回来,恪文立刻走过去,一边洗罐子一边低声说: “闻闻你的盒饭。” 说完就走开了。自然卷平时和恪文并不亲近,听到她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这才端起盒饭闻,鼻子眼睛随即皱在一起,想都不想就指着远处的帛雅大叫: “帛雅,是不是你放的醋?”自然卷把饭盒重重撂下,手一甩哭出来,“我辛苦做了那么久,这下你要我给别人吃什么?” 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一齐看向帛雅。帛雅一手叉腰,一手指自然卷,那股泼辣劲不输付秋露。 “别冤枉人!你看见我倒了?” “你还抵赖!除了你,还能有谁?” 自然卷哭得惨烈,帛雅翻着白眼,众人劝个不住。恪文站得远远地,发现自然卷被糟蹋的盒饭里,竟然有一条自己腌渍的黄瓜。昨天腌渍时,恪文就注意到只有自己腌了黄瓜,因此不会搞错。恪文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自然卷脸涨得通红,指着帛雅的鼻子:“洛家明昨天没选你,今天还是不会选你。你这种小人配不上他!” “你少血口喷人!谁是小人?你把话说清楚。”帛雅被自然卷戳了痛处,像支引爆的炮仗,扯掉围裙大声嚷嚷。人群又不得不分出一拨儿去劝她。场面一时极其混乱,自然卷和帛雅隔空对骂,众人除了“算了算了”也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 “都住手!” 一声喝斥。所有人都停止了喧哗,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三个女孩笔直地站在门口。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天啊,付秋露怎么来了。 付秋露手拿一只保温杯,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她身后跟了两个女孩,一个头戴棒球帽,一个扎着马尾辫。所有人都以为付秋露听到了方才的吵闹,此刻肯定要问个究竟。可付秋露沉默片刻,才慢声慢气地说道:“莎丽没空,拜托我来指导大家。” 大家并不知道做盒饭还需要指导,付秋露已说着走进门。女孩们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付秋露径直来到自然卷面前,自然卷还抽个不止,付秋露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她,问道:“怎么哭成这样?芥末放多了,还是切了洋葱?” “帛雅往我的饭里倒醋,把我的盒饭全毁了!” 付秋露端起盒饭略闻了闻,没什么表情变化,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又把盒饭递给身后的两个跟班,让她们也闻闻,自己则缓步来到帛雅跟前。帛雅好像害怕了,眼睛看向其它的地方。 “是你干的吗?”付秋露心平气和地问。 帛雅沉默了几秒钟,猛甩甩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我,她冤枉好人。” 付秋露旋开保温杯的盖子,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她吹了吹水面,又问自然卷:“她不承认。你凭什么指认她?” 恪文暗道糟糕。自然卷若把她抖出来,自己岂不是要去作证,甚至和帛雅当面对质。她此刻最不想的,就是在付秋露面前又做一次出头鸟。 还好自然卷脑袋不笨,没有说出恪文的名字,只说有人告诉了她,她回想这些人中,只有帛雅和她有矛盾,因此只可能是她。 帛雅伸长脖子呛了回去,这是有人嫉妒她,要栽赃陷害,又逼自然卷说出打小报告的人,她要和那人对质。付秋露试试水温,似乎已经不那么烫口了,又对自然卷说: “不过是一份盒饭,值得吗?”付秋露对戴棒球帽的女孩说,“带她去枫颖楼,做一份新的。” 棒球帽听了,上来拉走自然卷,告诉她枫颖楼有今早刚捞的虾仁,可以做天妇罗。自然卷只有跟着棒球帽离开。 付秋露又回过头来,对着帛雅:“你可知错?” “知什么错,又不是我干的。”帛雅还在抵赖。 付秋露半虚眼睛,看着帛雅:“你能厚着脸皮往别人盒饭里倒醋,怎么没胆量承认?果然没有一点羞耻感。” 付秋露说着走过帛雅身旁,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一伸手,状似无意地将水杯倾倒,开水哗啦啦地泼向帛雅下半身。帛雅尖声哭号,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去叫老师。”付秋露回头,甩掉袖子上几滴残水,盖上水壶盖命令马尾辫。马尾辫领命而去。 谁知最先来的不是老师,而是管理厨房的两位大婶。大婶们本来就对女孩占领厨房不满,担心她们搞坏厨具。这时见有人下半身被烫了,害怕学院追查下来自己要担责,更是又急又怕,忙冲了上去。 她们中一人架着帛雅,叫“快看下面烫伤没有”,另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帛雅的基本尊严,扯掉她的裙子。帛雅因羞耻试图合拢双腿,却被强行掰开。 “别怕臊,都是女人怕什么。快让我看看!” 恪文眼见大婶伸手去拉帛雅的内裤,赶紧闭上眼别过头,心脏扑扑狂跳。 帛雅还在哭。那哭声听上去撕心裂肺。颂薇实在受不了,拉着恪文逃了出去。两人都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等了好久,颂薇才小声说:“太可怕了。” 恪文整个人都在颤抖,因为气愤,也因为害怕:“我们一定要和付秋露保持距离。” 颂薇认真点点头。两人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朝慧珍堂走去。 第十七章 新的男伴 恪文颂薇到达慧珍堂。这里和小厨房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一切都井然有序,工作人员个个面带春风和颜悦色,同每个到来的男女问好、签到、分发信封,为他们说明情况。才从地狱般的厨房出来,这里仿佛太平盛世。 “请放心,狼已经捉住了。” “今天的活动绝对安全,请不用担心。” “这是您的信封,请收好。” 颂薇签了名字,问工作人员狼是什么时候抓住的。 “昨天夜里就抓住了。一会儿会有军队负责人员来说明情况。” 一听到“军队负责人”,颂薇脱口而出:“哪个负责人?是裴队长吗?” 恪文急忙瞪了她一眼,又立即觉得不妥。颂薇不过问一声负责人是谁,自己跟着瞎紧张什么,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叫人怀疑了。 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军队会派谁来。她找出恪文和颂薇的信封,交给她二人。信封中间鼓起一块,沉沉的,摸上去坚硬无比。拆开一看,原来是把红色的桃心形状的锁。恪文顿时明白了,脸上飞红,把信封胡乱揉进口袋里。 颂薇还一脸茫然,问工作人员怎么不给钥匙。一桌子的工作人员都笑开了花。恪文拉着颂薇走开,低声提示她:“钥匙在男士手里呢。” 颂薇恍然大悟,捂着嘴尖声道:“那岂不是要一个个来试?” 恪文做了个“嘘”的手势。颂薇也羞红了脸,将锁紧紧攒在手里,手夹在胳膊下。 慧珍堂里此时只有二十来个人,男士居多,想必女孩们大多还在忙着做盒饭。恪文端着餐盘,来到餐台前自取早餐。一碗热腾腾的全麦谷物粥,上面撒点棕糖粉,两片葡萄干白吐司放进小烤箱里烘,再来一小盒低糖苹果酱。她今天的胃口不错,但她不想承认原因是军队负责人会来。正要夹一枚煎蛋,颂薇慌里慌张地跑来,紧贴着恪文说: “打包打包!咱们出去吃!” 恪文悠哉悠哉地打开烤箱,捻出热乎乎的吐司片,问她怎么了。颂薇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营养师也来了,如果被他发现,肯定又要教育我。” 看她盘中所乘食物:两只淋着巧克力酱的糖霜甜甜圈,一只洒有太妃糖颗粒,另一只挤满奶油花。恪文指着颂薇抿嘴笑。颂薇要来两只纸袋,把两人的食物一股脑塞进去,拉着恪文就往外逃。临出食品区的时候,还不忘顺手拿瓶橙汁,一盒草莓芝士蛋糕。 两人逃出礼堂,多走几步,来到生活区的小型运动场。这里是女孩们上体育课的地方,此时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因为除了躲不开的体育课,女孩们都不爱锻炼,容易弄得一身大汗。更重要的,太容易将皮肤晒黑。女孩们坚信,没有男士会喜欢黑皮肤的女子,因为黑皮肤显得很“脏”。 她们走上场边的阶梯石凳坐下,食物摆中间。四月,天空湛蓝,云高高低低,周围几株娇俏的迎春花正值盛放,场内凡是有缝隙有泥土的地方,都长出了大朵大朵的蒲公英。两人沉浸在晨风清冽,草香扑鼻的春日里,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颂薇先开口道: “觉不觉得付秋露有些冲动?至少应该让那个举报的人出来和帛雅对质一下啊。” 提到帛雅,恪文也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做法究竟正不正确。她坦承自己就是举报的人,当时确实看到帛雅往盒饭里倒醋,本来只想告诉自然卷让她留意,没想到付秋露居然横插一脚,造成现在这种结果。两人都叹口气,恪文道: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况,付秋露哪里是在处理纷争,分明就是为昨晚帛雅搭讪洛家明而公报私仇。所以她不需要有人和帛雅对质,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颂薇还在叹气:“不知道帛雅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活动。” “在众人面前被人羞辱,捞裙子,还……”恪文住了口,闭上眼摇摇头,“别说今天的活动,我看她以后都难以抬头了,她还有什么脸见我们。” 颂薇只有低头叹气,恪文忽然补了两句:“除非她把所受的伤害加倍还回去,让别人知道,伤害一个人要付出代价。这样人人都不敢再轻易伤害别人了。” 颂薇吃吃地笑着说:“你说得容易,没人会这么想。大家知道了帛雅为什么被欺负,只会说她不自量力和付秋露做对,属于自讨苦吃。” 两人吃完早饭,接着去超市。由于没有准备盒饭,因而只能买些面包饼干之类的干粮。恪文在这段时间里想了更多,继续跟颂薇分析付秋露。 “付秋露今天明显有备而来。只怕没有盒饭的事,她也能找出帛雅的错。她一直忍而不发,后来下黑手烫帛雅也似无意之举,让人挑不出自己的过错。如果学院追查,自己咬死不承认,学院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而昨晚的餐会,她的情绪轻易失控,当众扇了卫永真一耳光,可不像今天这么能忍。” “你是想说可能有人在背后给付秋露出主意?”颂薇问。 恪文点头。颂薇又想了想,又道:“付秋露今早带来的两个女孩,八成是她们。” “不管是谁,付秋露背后有人替她谋划,就好像鳄鱼多了一副毒牙。我们千万不能招惹她。” 回到慧珍堂,人已经基本到齐,乌压压站了一地。恪文和颂薇找到几个熟悉的朋友聚在一起,这样有人来试锁的时候能不那么紧张。恪文早注意到角落里站了几名士兵,他们身着土黄色迷彩服,蹬着军靴,每个人都戴着一定迷彩作训帽。扫视一遍,只看到迟东来,没有裴队长。 徐院长走上讲台,旁边的助手递过话筒。徐院长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 “现在由南区部队的迟东来长官来为各位说明昨晚的搜查结果。” 迟东来立刻上前接过话筒:“昨夜南北区部队展开联合搜索,于凌晨三点左右在北区水塔附近捕获野狼,并将其击毙。目前野狼登岛的时间及方式还在调查中,届时我们将即时公布相关结果。” 迟东来照本宣科地念完稿子,搓了搓鼻子,老远地就伸出手要把话筒还给徐院长,冷不防下面一个男宾突然发问: “天鹅岛以后的安全如何保障?” 迟东来条件反射般将话筒收回来,而另一头徐院长已经伸手去接。他刚收回手,又伸出去,慌慌忙忙几个来回,最后一下话筒差点戳进嘴巴里。 “我们会加强安检,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台下的人窃窃私语,显然是对这个官方的答案不满。徐院长走到迟东来身旁,接过话筒,声音镇定而有力地宣布: “天鹅岛驻岛部队的最高司令官裴江源已亲自出面调查此事,未来调查结果与负责人员的处理决定会一并公布。” 人就是这样,光知道未来会改变没用,一定要亲眼见到过去的错误受到惩罚才能罢休。一听有人会受处理,台下的人们心情舒畅许多。恪文冷眼观察徐院长背后的迟东来,在听到徐院长下半句处理负责人时,他明显愣了一下。恪文猜测,迟东来之所以惊讶,估计是因为裴队长压根没打算公布负责人,只想内部处理了事。徐院长的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就把部队推到台前。 情况通报完毕,士兵们走了,男士们开始拿着钥匙要心仪的女孩试锁。到处可以听到女孩们或哀叹或欢笑的声音。颂薇初选的营养师找到她们一群人,掏出钥匙问颂薇能否让他试一下。颂薇出于礼貌让他一试,嘴巴干咧着,眉眼却在哭。营养师一试即对,颂薇的锁打开,表明尽管她弃了权,但营养师选了她,两人仍旧是一对。 “闵小姐,我有预感我们会玩得很开心。” 颂薇临走时,苦着脸对朋友们说,午饭买的奶油面包,这下又要被教育了。等两人走远,女孩们全忍不住哈哈大笑。 潘弘毅也来了,一面挠着头,念叨这种把戏真让人难为情,一面掏出钥匙。恪文想自己已经弃权,无所谓,就让他试吧。谁知潘弘毅的钥匙连插都插不进去。 “钥匙有点锈,我看看。” 潘弘毅把锁要过来,背对女孩们鼓捣摆弄。女孩们都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一会儿使劲推,一会儿又用力拉。捣腾半天,终于意识到残酷的现实了,他回过身把锁还给恪文,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锁听主人的话,瞧不上我这把钥匙。” 他说的不完全错。恪文不想为自己辩解,也懒得说些场面话安慰这个不赞同女孩读大学的人。她礼貌性地微笑着,伸手去接锁,忽听身后一人道: “我能试试吗?” 众人回头,惊讶地发现洛家明站在人群后方。女孩们捂嘴看着他,恪文心道奇怪,潘弘毅怔住了,乖乖地把锁放在洛家明的手上。洛家明掏出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旋。“咔哒”一声,锁开了。 第十八章 洛家明 恪文有一瞬间希望她拿错了锁,洛家明拿错了钥匙,众人站错了地方——他们本该什么都没看见。幸好礼堂里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同伴们的尖叫。恪文恨不得多长几只手捂住她们的嘴。 “别叫!其他人会知道的。” 一个女孩双手一摊:“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的。” 偏在此时,洛家明上前一步,似乎要靠近她。恪文抬头,看见他在笑。不是男子见到心仪女子时那种真诚的微笑,而是像个观众,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窘迫。 恪文脸上发烫,拨开人群,循着从敞开的大门外照进来的阳光,逃命似地冲了出去。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有帛雅的惨叫、哭喊、打湿的裙子和被分开的双腿。付秋露迟早会知道的,今天的帛雅就是明天的她。 没有半点被选中的喜悦,她开始咳嗽,抖肠刮肺,胃像被拧成一条绳,把没消化完的早饭都挤了上来。酸味满嘴,恪文紧捂口鼻,脸涨成猪肝色,总算将酸液都咽了回去。松开手,掌心粘着一缕缕鼻涕和口水的混合物。自己的样子肯定狼狈不堪,她踉踉跄跄地绕到礼堂一侧,寻了张石凳坐下,掏出手绢擦拭干净。她想喝点水,手却抖得旋不开壶盖。 “我来。” 一个男声响起。恪文不用看也知道来者是谁。她乖乖地交出水壶。 洛家明挨着她坐下,旋开壶盖,为她斟上半杯还冒着白气的热水。恪文小心不去触碰到洛家明端着水杯的手指,小口小口地喝。 半杯下肚,恪文乱颤的肺渐渐平息。事已至此,语气做个临阵逃兵,不如坦荡地和洛家明出行,让付秋露看清二人没有半点暧昧的举动。她伸出手,洛家明又为她倒了半杯。 “等你准备好,我随时可以出发。”他说。 天鹅岛的四月,正是梨花盛放的季节。女孩们生活的岛南部没有高山,只有一带连绵起伏的山丘。山上所有的登山道加起来不用两小时就能走完。山虽小巧,妙在有水。几湾清澈见底的山溪穿梭其间,一年三季溪水不绝。每到梨花开放的时候,花瓣飘落,顺水而下,总是惹起情思。 “我昨晚就猜你不会选潘弘毅,看来我想的没错。”洛家明对一直与他保持两三米距离,在前带路的恪文说。 “我谁都没选,弃权了。”恪文不想让他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 “这些男士都不够好吗?”洛家明追问。 恪文拉不下脸说是,这不仅会伤害对方的自尊心,还显得自己太没礼貌,只能绕个弯子:“学院教我们,不能欺骗自己的感受。” “怎么不明说,怕伤害我?”洛家明笑道,“真是善解人意。现在也请你体谅体谅我,坐下休息会儿吧。我们已经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了。”说着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摘了帽子扇风。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反射阳光,在眼里一跳一跳。 “到了山顶再休息。”恪文站在原地不动,望着洛家明说。 “为什么这么急,你在躲什么人?” 恪文见他跷只腿,打算长坐的样子。而来时的路上,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恪文忙道:“我们到人少的地方去。” “不,”洛家明悠闲地换了个姿势,“就在这儿。” 说话声逐渐靠近,恪文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有走到路的另一侧,和洛家明面对面坐下。一对男女说说笑笑地自拐角出现。女孩神采飞扬,见了恪文,挥挥手打个招呼。恪文挤出笑容,同他们寒暄几句。两人走后,洛家明起身,道: “我知道你在怕谁。我们去人最多的地方,那个人才能随时监视你的动向,知道你一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不用点明付秋露的名字。恪文忽然觉得轻松许多,不再感觉惴惴不安,拿出水壶准备倒水缓解灼烧的喉咙。 “你也很善解人意,为何不直接选她?”她问。 洛家明手插在裤袋里,答:“我没有一丁点想多了解她的冲动。” “可你和她才见过一次面。” “那又如何,一次还不够做出判断吗?”洛家明戴好帽子,“何况我不止见了她一次。” 恪文一愣,不知此言何意。难道洛家明以前就认识付秋露?正要再问,洛家明已经说道: “带路吧,谭小姐。” 恪文一心要听洛家明解释,又要选一个人多的地方,因此带他来到平时与颂薇登山时常去的歇脚处,半山腰一块四五平米的石台。石台周围没有树木遮挡,既可以见到路上的来人,人也可以看见他们。恪文放下包,席地而坐,拿出绘画本和铅笔,照着景色描起来。 洛家明也坐下来,掏出手绢擦拭脖子上的汗。他的米白色西装绝不轻易脱下,哪怕给主人带来体温升高的不便。这大概是有钱人的怪癖吧。恪文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以前认识付秋露?” “不。老天,幸好不认识。昨晚散场后,我又见了她一次。” “散场后?” 昨晚由于狼的出现,军队出动负责将每一个人送回住所,负责送她们的士兵必须看着她们走进门才能离开。这样的情况下,洛家明怎么会又与付秋露见面呢。 “对。她邀请我去她的住所。” 手中的铅笔头“喀”一声截断。恪文转头瞪大眼睛看着洛家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唯一受邀的人。她请了一群人去她的屋子里开派对。” “可、可是学院明明……” “学院禁止男士到女孩住所去,我知道。”洛家明移动了一下,离恪文更近些,说,“她都不在意,我为何要在意呢?” 天鹅岛禁止男女在活动时间以外见面,更绝对禁止女孩到男士居住的宾客区,或是男士到女孩的住所,原因显而易见——万一出了事,谁都付不起责任。恪文不敢往下问,怕知道的多了惹祸上身。洛家明像猜到她心思一般地说: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坐了半个小时,听她说了二十分钟自己家的背景,自己的本事,又听她的朋友夸了她十分钟。”洛家明转头看恪文,脸上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她虽然张牙舞爪,实际无趣乏味至极。她选我就是个错误。” “我们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恪文将戳断的铅笔收起,拿出一支新的,说道。 “我看上去和她像是一对?伤人心。”洛家明凝视恪文说。 恪文抿嘴,以免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不接着选卫永真?” “我最初选她纯粹是为了气我的老爸。不代表我想被数落一顿之后,今天还要接着受教育。人们总是对我们有偏见,越是穷的人越是如此。” 他不对自己的语言略加修饰,穷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格外刺耳。 “画得不错,空间和构图都还行。”洛家明不知何时已经几乎挨着恪文了,歪着脖子评价她才出了个框架的画作。 画画是女孩必修的技能,目的是打造全方面符合最高要求的淑女。恪文并不擅长挥动画笔。她压根就不喜欢画画。 “你也画画?”恪文问。 洛家明指指自己:“艺术史专业。” “但你没毕业。” “我不需要学位来证明自己。” 说出“你没毕业”之后,恪文一度后悔失言,害怕戳了对方的痛处,可洛家明坦坦荡荡,也不生气。恪文对他的印象进一步改观,正想多问他一些大学里的事情,却见几个人从大路上走来,其中一人正是早上付秋露的跟班之一马尾辫。恪文条件反射般地想到早上的一幕,于是立刻埋低头,铅笔在纸上刷刷来回,冷冷地道: “你选我也是错误,我弃权了。” “谭小姐,别多想,我选你是无奈之举。”洛家明解释,“我昨晚就想包机离开,可何秘书告诉我见面会没完不能走,又答应给我特权,无论选谁都能配对,我才选了你。恕我直言,贵院的女孩们,我一个都看不上。” 他无论何氏都坦坦荡荡的态度令人又喜欢又讨厌。恪文替所有人承受了指摘,又气又羞。她可以一条条列举女孩们的好,暗示对方有眼无珠,但那样只会显得像个兜售过季水果的小贩。她干脆不反驳了,说道: “拜托你今晚另选他人。” “你生气了?” 气已经消了。恪文看着洛家明说:“正如你昨晚所说,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你当然有自由说话的权利。” 洛家明面朝太阳坐着,让人分不清他是眼中带光,还是阳光照进了眼睛。他转头戴上墨镜,不再多言。 嘀——恪文的手环响了。她低头查看,是一条短信息。快速浏览完,恪文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跳下石台。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洛家明叫住恪文。 恪文转身,看洛家明坐着不动,还以为他要为刚才的话道歉,却听他突兀地来了一句: “你要小心。” 恪文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干笑一声。一个才来岛上一天的男人居然叫她小心。 “什么意思?” “今早知道配对结果后,何秘书来劝我不要选你。” “为什么?” 洛家明没回答,而是说:“我以后不打算再来,所以才告诉你此事。你要留意,这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好心。” 恪文望了他几秒,慢慢转过头,朝山下走去。 第十九章 令人失望的结果 “已有家人的消息,速到院长办公室。” 这样一条短消息出现在手环屏幕上,令恪文当即决定扔下洛家明,奔赴山下的行政区。登山道台阶由水泥铺就而成,为她的一路狂奔提供可能。耳边的风呼呼地响,背上的包叮铃哐啷。一路上几次险些撞到别人,也来不及道歉。见面会不重要,谁选她也不重要,付秋露要因为洛家明而欺侮她也是未来的事,她现在通通不想,只要告诉她家人的下落。 奔至山脚,正好遇上一辆刚刚启动的小车。恪文扑上去,逼停车子,在众人“你不要命啦”的骂声中跳上车。她喘得剧烈,手抖得厉害,在屏幕上接连几次点错目的地。到了行政区,她下车又是一路狂奔,还吓跑一群吃草的大雁。进门,上楼,她的脚步就没停下来过。 徐院长会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呢,一定是告诉她家人平安。可若是平安,为何三个星期不联系她。难道是通知她家人出事?不,不可能,要相信他们一切都好,失去联系一定有难以抵抗的原因,不会出事的,绝不会。 恪文一个拐弯,突然刹住脚步,心脏险些因为惯性甩出去。她看到,徐院长办公室门口,笔直地站着两个身穿藏青色作战服的白人士兵。士兵守在院长办公室外已属少见,何况是恪文从未见过的白人士兵。她贴着墙走过去,士兵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个抬手做“停”的手势。 “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进去。” 他说的是英文,声音浑厚。这两个士兵壮得像熊,恪文只到他们的肩膀。两人的脸刮得很干净,手背却长满了浓密的汗毛。恪文抬头看他们身后的门牌,确实是徐院长的办公室,便壮着胆子说: “我收到了信息,徐院长有事见我。” 士兵对视一眼,一人让她稍等,自己开门进去,剩下那个监视恪文。不一会儿,士兵出来告诉恪文可以进去了,并让出一条路。恪文感觉像是从两座乌压压的大山中间穿过,连大气也不敢出。等进了门,心中疑惑,士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昨晚的狼事件还没有解决吗。 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徐院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正冲恪文招手。看到恪文飞跑过来,眉头一皱:“瞧你,像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样。”说完转身进门,恪文抬手用袖子随意抹两把汗,紧随其后。 “院长,您有我家人的消息?” “坐吧。”徐院长拿出一只薄薄的文件夹,让恪文坐她对面。恪文坐下后,发觉椅垫尚有余温,显然有人才坐过。 “我们的调查人员联系了同亚区入境处,通报你的情况,希望他们能提供帮助。可依照法令,入境处不能对外公开私人的出入境记录。不过考虑到学院和集团的良好信誉,他们为我们提供了这个……” 恪文原本听到不公开入境记录的话,心头像浇了一盆冷水般拔凉,没想到还有转机。徐院长将文件夹递给恪文,恪文急忙起身双手接过,不等坐下就打开来看。打开的瞬间她做了最坏的准备,也许就是两张纸,分别是恪生和母亲的死亡通知单。 结果文件夹打开,里面的东西出乎意料,竟是两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方有一排像是年月日时间的数字,画质模糊不清,只看得见许多模糊的人影。 “这是……” “入境处大厅的监控摄像。”徐院长捏着她的钢笔,笔帽指着照片上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据入境处的人称,这两个人就是你的母亲和弟弟。” 恪文忙凑近观察,果然是熟悉的身影。她鼻子一酸,照片上的恪生还是那么瘦,还穿着父亲留下的旧夹克。恪文仰头,把眼泪憋回去,再去细看照片的细节。一张上两人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正往外走,另一张两人刚刚踏出大门,只剩下背影。再看监控时间,三周前的下午。恪文放下照片,摸索一遍文件夹,里面空空如也。 “没了?” 徐院长看着她:“入境处只提供了这两张照片。” 谁需要两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他们的地址呢,联系方式呢,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现况如何,这些才是她最关心的。一连串反问几乎脱口而出,被她忍了下来。她低下头,一语不发。 “入境处只同意提供监控图像,我们也无能为力。”徐院长等了很久没看恪文有反应,于是开口说道,“不过既然入境了,就很可能有担保人。现在最可行的办法是找到担保人,再寻找你的家人。” 恪文不说话。 徐院长见恪文没反应,又说:“学院的调查员都是专业人士,保证你的隐私不泄露。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两个名字即可。” 恪文仍旧不说话。 徐院长等了好一会儿,以为她是在回想,便说:“你仔细想想,在同亚区还有没有亲友,能做你家人的担保人?” 恪文沉默几秒,低声问:“为什么不报警?” 徐院长往后一靠,两手放在扶手上:“我们必须考虑得更多,考虑警方介入对学院的影响。你以为报警只是打个电话,报告一声就完了?治安局若涉入调查,媒体和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肯定会借此机会对我们大肆攻击。” 恪文紧紧抓着照片,照片一角在紧闭的指间起皱。 “我的弟弟和母亲失联三个星期,你却连报警电话都不愿意打。” “谭小姐,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们……” “三个星期,整整三个星期。”恪文抬头,正视徐院长,“他们可能已经死在某个角落,尸体被老鼠啃咬,烂得只剩一堆骨头了。而我得到的,只有这两张连脸都看不清的照片!” 她终于宣泄出来。每晚的噩梦,老鼠磨牙的声音,只剩一颗眼球还对她说话的头骨,全部都喊了出来。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你怎么能诅咒自己的亲人?”徐院长皱眉问。 “现在光祈祷就有用了吗,还是说这两照片意味着他们一切平安?”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合作,告诉我们在同亚的亲友。我们才能帮助你。” 恪文看着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脑海里回响着洛家明临别时说的那句话。 这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好心。 徐院长是不是善良,恪文不好做出评价,但她至少能清楚地感觉到,徐院长没有在真心帮助她。她自始至终,更加关心的都是恪文家在同亚的社会关系。 “我不知道。” 恪文给出了最终回答,把照片放回去,合上文件夹:“我感觉不舒服,今晚的舞会我不参加了。”说完也不等徐院长做出回复,径自转身出了门。 洗手间里,水龙头拧开,水哗啦啦地流着。恪文捧水洗了把脸,抽张纸巾揩干。镜中的自己苍白,瘦削。一个星期的等待,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她失望,愤怒,对徐院长,也针对学院。 她也后悔。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寄希望于学院,以至于现在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学院要顾全“大局”“名誉”,怎么会可怜她一个无背景无势力的个人。恪文将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筒,大步走出去。 如今,她必须依靠自己。 第二十章 独自行动 在行政楼前等车的时间里,恪文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梳理思路。徐院长声称集团的调查人员没能找到家人的下落,仅有两张入境处的照片。也许是调查人员能力有限,也许是由于学院顾虑重重,不敢放手调查。 若说是能力有限,一个拥有强大背景的跨洲企业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身居远海孤岛的女孩。若说是顾虑重重,则更在无形中给她施压。她如果做得过火,惊动治安局或是媒体,给学院带来麻烦,等待她的将是数不清的秋后算账。她像一个蒙眼走钢丝的人,还被抽走了手中的平衡杆。 想吧,使劲想,她激励自己。线索再少,能力再弱,也一定有可以努力的地方。 上了车,恪文挑了靠窗的座位,好让大脑在湿润的微风中保持清醒。她拿出绘画本,翻过未完成的风景画,从新的空白页写起。父亲曾教过她,要写下来,把脑海中的念头、想法、思绪,都付诸笔头。 视线集中在笔尖。确认入境,三周无联系,这是目前已知的情况。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指着绘画本上的笔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这就是你所有的想法吗?” 恪文没意识到身边来了人,侧头一看,愣了片刻,随即泪如泉涌,伏在对方肩上痛哭不止。身旁的人将手放在她背上,轻声安慰她: “好孩子,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恪文起身,脸涨得通红,声音颤抖地说: “爸爸,你是在我的脑海里,还是真的出现了?” 父亲没说话。他的样子没怎么变,还跟八年前恪文离家时一个模样。几根胡茬,背有点驼,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插了支钢笔。 “爸爸,我该怎么办?”恪文哭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法告诉你。”父亲摇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扯出真相的线头往往藏在不起眼的细节里。” 父亲指指绘画本,恪文回头看着本子上寥寥几句笔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电车行驶发出呜呜的声响,恪文再回头要和父亲说话,却只看到温暖的阳光打在身旁的空座上。整辆车上只有恪文一个人。恪文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抹去了脸颊的泪珠。 当空的艳阳白云唱着歌儿哄她去玩,不要浪费大号春光。她却直接来到了学院图书馆。岛上有好几个图书室,除了最大的学院图书馆单独一栋外,其余分布在各栋教学楼里。今天周末,只有学院图书馆还开着门。恪文到这里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们每天都有一个小时的上网时间。 恪文不喜欢上网,况且天鹅岛网络的防火墙堪比洲际防卫级别,能浏览的网站极少,更不用说现今流行的各种社交网站了。学院为了不让女孩们“学坏”可谓不遗余力。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恪文如今能使用的唯一资源了,现在她必须好好规划、使用这仅有的一个小时寻找家人的消息。 从搜索新闻开始。由于家人的失联,近来她每天都会上网搜索同亚区的新闻,查看有没有关于犯罪事件和失踪人口的报道。能登录的新闻网站不多,登录上了也不是所有版面都能浏览,像成人版面就是绝对不可能向女孩们开放的。 恪文已经能记住所有网站的网址,在地址栏里一一输入,浏览新闻。还是老样子,新闻虽然多,却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又将搜索重点转移到章佰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充当了担保人,但恪文相信,只要去同亚区,母亲就不可能不找他。在网页上搜索“章佰龄”,翻了十多页都不是他本人。又加了个限定“同亚区”,出来的结果也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恪文这才想到,最有效的搜索应该是人名加上公司名字。可恶,加上之前浏览新闻的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四十多分钟了。 她赶紧在搜索框输入“章佰龄”加上他公司的名字“菲尼克斯生物技术公司”。点击搜索之后,除了几条很早以前报道公司成就的新闻,顺带提到了章佰龄的名字,没有一条近期的消息。进度条拉到最下方,网页底部赫然出现一行字——“部分搜索结果隐藏”。 恪文先退出登录,以免浪费上网时间。天鹅岛的防火墙就像是一座高度戒备的监狱的钢铁外墙。章佰龄的公司又不是什么钻研高精尖技术的绝密机构,有什么必要屏蔽呢。 脚下的钢丝仿佛越走越细,前方又迷雾重重看不见路。恪文对着笔记本看了半天,忽然想到只有她才具备的一个优势——她了解自己的母亲。 根据她对母亲的了解,来推测她的行动。如果她是母亲,出了入境处的大门,她会怎么做。恪文几乎想都没想就得到了答案——母亲不会乘坐公交系统,她一定会让章佰龄开车来接她。 恪文找来一本同亚区的地图册,很快在上面找到了出入境管理处的位置。翻到放大的一页,可以看到入境处周围的道路整齐有序,只有南北和东西朝向的两种道路,而入境处就在由四条大路交错而成的“井”字形中的方框里。 入境处正对着一片停车场。在地图册后部的旅游指南里,恪文找到了停车场名称。她登录电脑,搜索停车场的名称。这次防火墙没有屏蔽搜索,第一个出现的结果便是这家私人运营的停车场。进入停车场简陋的网站,恪文在导航里找到“安全保障”一项,点进去查看,很快就找到了重要的一段文字。 “为了保障顾客的财产安全,停车场多处设置有监控摄像,监控范围辐射至……出入境管理处入口处……” 不用往下看了。恪文已经知道,只要设法调取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就能查到母亲和恪生走出大门后,坐了什么车,往哪个方向去,再以此为起点,一点一点追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他们的落脚点。看来,徐院长口中所谓一流的调查人员还不如她。连她这个在封闭环境中度过八年的人都能想到的方法,经验丰富的调查人员怎么可能不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恪文突然想到,调查人员其实查到了家人的去向,只是徐院长刻意对恪文隐瞒了。连恪文自己都被这个忽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徐院长会对她有所隐瞒吗,听上去似乎不符合常理,她没必要对恪文隐瞒其家人的下落。 除非,她另有目的。 徐院长的目的是什么,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自己身上又有什么是徐院长需要的。恪文绞尽脑汁,结合徐院长说过的话,又浏览一遍本子上的笔记。 “你在同亚区有亲戚朋友吗?” “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父母的老同学、旧友……任何可能在同亚区的人。” “告诉我们在同亚的亲友。” …… 章佰龄! 她幡然醒悟。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徐院长一直以来最关心的、最迫切想知道的,都是恪文一家在同亚区的亲友。头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一瞬间浮现,徐院长为什么想要打听恪文家庭的社会关系。以她院长的身份,绝不会因为八卦的原因打探学生的家庭情况,那是极严重的违规。再者,如果打听到了,她又会有什么行动。 恪文越想越乱,越发摸不着头脑,甚至开始怀疑徐院长是不是隐隐知道章佰龄的存在,想进一步打听此人情况。她很快意识到,无论真实情况究竟怎样,徐院长打的是什么算盘,为了保险起见,她都必须让辛西娅立即中止联系章佰龄。她曾经拜托辛西娅,联系他时以自己的名义。万一将来学院知道此事,追查到她最初对院长有所隐瞒,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问题来了,她手头只有一个辛西娅家里的电话,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未经系统注册的电话打出去呢? 第二十一章 计策 辛西娅在昨天离开天鹅岛的时候告知了恪文自己家里的电话。虽然她说只是“以防万一”,但现在看来,她简直就像是有预示未来的特异功能。号码就记在恪文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问题是,她要如何才能把电话打出去。 自两年前偷听狄医生的对话,知道打他办公室电话可以转接到前台去,恪文就一直把这个机会像筹码似地紧紧攒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周一,为了确认报纸登载的认尸启事,她用掉了这唯一的筹码。 黔驴技穷,这便是她现在的状态。 电脑使用计时到了六十分钟的限度,系统自动退出。不过这对恪文影响不大,有防火墙的存在,她没办法通过网络联系上辛西娅。最可能成功的还是打电话。问题是无论在哪里拨打电话,只要打往岛外,就必须输入只有教师和工作人员才有的安全码。 难道她要去偷一个安全码?不,恪文担不起这个风险。偷偷往外打电话已经违反校规,她一周内要连犯两次,若再加上一个偷安全码的罪名,处罚的严厉程度可能超乎她的想象。 打电话的方法到这里陷入了死胡同。恪文双手支着额头,苦苦思索着对策。系统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就会有纰漏。她一定能找到可以利用的纰漏,完成自己的计划。 灵光一现,她突然想起潘弘毅曾说,他们被没收了手机,天鹅岛会为他们提供电话。这些人没有安全码,他们打电话可以直接拨出。 她立即起身,在书架上找到一本天鹅岛的宣传手册。手册刊有天鹅岛的基本情况。通过目录,直接翻到“对外接待”一页。这一页内容介绍了天鹅岛外事区的宾馆。恪文在介绍里,找到了前台的电话。 事不宜迟,恪文三两下收拾完东西,来到一楼大厅的电话旁。图书馆的服务全是自助式,因而大厅里只有恪文一个人。她干咳几声,练习几次,直到声音听上去足够沙哑,抓起听筒,拨通了宾馆前台的电话。 天鹅岛宾馆所在的外事区不对女孩开放,但它也属于岛内通信系统。拨打岛内的电话,不需要输入安全码。 “前台,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传来动听的女声。恪文压低嗓门,尽量装出男子的声音。 “我房间的电话有问题,打不出去。” “很抱歉给您带来麻烦。请问您是哪间房的客人,我们会派技术人员去检查。” “我要谈生意,很着急。宾馆还有哪儿可以打电话?” “二楼的商务间里也有电话。先生,请告诉我您的房间号,我好派人……” 嘟—嘟—嘟—— 恪文挂断电话,离开了图书馆。她看眼手环时间,舞会七点钟开始,到时候男士们居住的宾馆将空无一人,她可以自由出入。 进入四月,白天开始变长,恪文一直在宿舍里等到天色擦黑才敢出门。她换上一身深色的运动服,又从颂薇的衣柜里找出一顶深蓝色的同亚区神鹰棒球队球帽,用黑色胶布遮住球队的标志。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上衣松松垮垮像麻袋似的,和肥大的裤腿一起把镜中人显得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毛贼。 这样的小毛贼有哪个男人看得上,恪文长叹一口气。 时间马上到七点,参加舞会的人们应该差不多都到礼堂了。恪文胡乱吃几口面包,背上书包朝外事区出发。 外事区紧邻南部部队驻扎地,由砖墙围起来。砖墙不高,只有两米左右,仅是象征性的隔离。身体健壮的人蹬一脚就能踩上去。如果搭个梯子,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翻过去。可是那样太显眼,容易被人发现,何况恪文也没有梯子。 外事区有两个出入口,分别位于东西两个方位。出入口有岗亭,有门卫值守,只负责盘查进入外事区的年轻女孩。现在是周末,见面会期间,他们的工作力度肯定会加强,因此从出入口进去也是不可能的。 恪文猫着腰沿墙走了大半圈,终于发现了一颗离墙比较近的榛子树。榛子树的优点是开叉低,枝干粗,极利于恪文这样手脚笨拙的人攀爬。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树,伏在碗口粗细的枝干上一毫一厘地往前挪。 到了枝干末端,离墙头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恪文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离开树枝,用力往前一扑,跳上墙头。只可惜她的肢体掌控能力不足,扑出去的样子像只醉酒的笨猫,腰肢刚好卡在墙头,疼得她眼泪花夺眶而出。她小心翼翼地抬脚,像条四脚蛇趴在墙头,重心一斜,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有种灵魂都被砸出来的感觉。恪文蜷曲身体,低声哼哼着躺了许久,才勉强站了起来。 恪文不敢走宾馆正门,只能绕到侧面从小门进去。谁知到了门口,一拉门把手就傻眼了——侧门需要刷卡才能进入。 计划刚开始实施就遇上了困难。恪文在周围转了转,除了翻一楼阳台,爬空调主机,闯宾馆正门外,没有别的方法了。恪文心一横,刚准备去翻阳台,忽然见到里面的走廊上,正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向外走,似乎要从侧门出来。 她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原地,等人出来把着门进去,可自己鬼鬼祟祟的打扮又会引人疑心;要么躲到一边,可那样的话又来不及跑回来进门。走廊上的人越走越近,即将开门出来。恪文急中生智,捻起旁边垃圾桶里的一支烟蒂。 那人走了出来,恪文立即侧身装模作样地往垃圾桶里抖烟灰。她从未抽过烟,动作笨拙可笑,不过那人并未发现不妥,瞄了一眼恪文,大概以为她是某个出来抽烟的服务生,扭头就走。恪文赶紧把住即将关上的门,跑了进去。 上到二楼,恪文查看了楼层平面图,很快找到了商务间的位置。就在她满心以为大功告成之际,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商务间也需要刷卡进入。 恪文面对着门锁上的卡槽欲哭无泪。常年的封闭生活使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刷卡装置都是宾馆酒店的必备。事到如今,如果不另想对策,就只能打道回府,刚才墙头重重一摔也白摔了。恪文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听到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 她赶紧蹑手蹑脚地过去一看究竟,只见楼梯间一个人影正缓步从一楼上来。恪文心生一计,急退回到商务间门口,拉开书包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过期的“一岛通”卡。人影刚刚步出楼梯间,进入走廊,她就开始拿着“一岛通”卡,假装要刷卡进入。 那人越走越近,门禁系统也不停发出嘀嘀的错误提示,恪文一脸不耐烦,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刷卡,终于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需要帮忙吗?”那人问。 “这该死的门就是不让我进去。”恪文很是无奈的样子。 “给我看看。”那人要来恪文手中的卡,只瞟了一眼就笑道,“你当然进不去了,这不是房卡。” 恪文眼睛瞪圆了,拿回卡仔细一看,啪地一拍脑门,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说: “我急着出来,随便拿了一张,没想到……该死,我把房卡忘在屋里了!” “哈哈哈,不要紧。”那人掏出自己的房卡,替恪文刷开门,还告诉她房卡忘了可以再去前台要一张。 恪文连忙道谢,准备进去。那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你好像不是机组成员吧,我没印象见过你。” 糟糕!眼前这人八成是每周都要来天鹅岛的飞行员。恪文一笑,回答: “我是玛利亚号的船员。” 玛利亚号是天鹅岛的一艘渔船,平时会载着女孩们出海观鲸,所以恪文知道。那人点点头,笑着同恪文道晚安。恪文转身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找到电话,上面贴了一张纸条: “由于天鹅岛的机密性,防止信号追踪定位,每次电话时间超过一分半钟会自动挂断,请您谅解。” 一分半,足够了。恪文拿出笔记本,照着号码打了出去。没有电脑录音,没有人工转接,电话那头直接响起了等待接通的嘟嘟声。 嘟——嘟——嘟—— “你好,我是辛西娅……” “辛西娅,我是谭恪文。你听我说……” “……我现在不在电话旁,有事请在嘀声后留言。” 是答录机,辛西娅没在家。恪文像从头到脚被泼了盆冷水,伏在桌上起不来。正在想怎样用暗语给她留个言,门锁忽然发出“咔嗒”一声。恪文刚回头去看,门已经被猛地撞开,外面的人正是先前帮她刷卡的飞行员。他手里握着一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恪文。 “不许动!” 第二十二章 大翻转 恪文惊叫一声,手上的听筒触电般甩出去。 “远离电话,举起手来!” 恪文举起双手,牙关嘚嘚直响,哆哆嗦嗦地说道:“别开枪,我、我可以解释……” 说话间,门外又进来几个举着枪的人。这几个人的表情明显平稳得多,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枪口一致对准恪文。恪文一眼认出,其中两个人是中午守在徐院长办公室门口的两个白人士兵。还没想明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看到徐院长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恪文刚受了不小的惊吓,脑袋有些转不过弯,看见徐院长走进来,只觉得头发昏,双眼盯着她,两只手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手举起来!” 飞行员吼她。徐院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她被粗暴对待,一句话也没说。 “都把枪放下。”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门口的几个彪形大汉放下枪自觉往两边走,像黑色的巨幕拉开。幕布之后,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 他的外形很不起眼,身材矮小,削肩。走路时上身微微前倾,像态度恭谨准备举弓,又像随时准备扑杀猎物。楔子般棱角分明的下巴,干干净净没有半根胡茬。眼窝深红,像宿醉刚醒,眼神却精明通晓。屋子里所有的人中,只有他脸上保持着微笑。他踱进屋内,手一挥道: “给徐院长搬张椅子。” 马上有士兵搬来一张椅子,请徐院长坐下。飞行员则走到恪文身边,将电话听筒放好,就地守在恪文旁边。恪文惊恐地看着他,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却听到中年男人道: “谭小姐,请坐。” 他自己也已坐下,翘着二郎腿,微笑着看着恪文。 他沉稳的态度令恪文疑惧。迟疑片刻,她就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快速浏览了一圈屋里的人,除了两个白人士兵她记得,中年男人背后的黑衣男子她也觉得眼熟。 “谭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的才智与行动力让我十分惊讶。”中年男人说道。 恪文将视线从黑衣男子转移到他身上,看了他几秒钟,才问:“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兰道。”他笑着回答。 心绪逐渐平定下来。哪怕被一屋子人紧盯,自己孤立无援,也不再恐慌无助,因为她找回了思考的感觉,大脑重新开始工作。一旦开始思考,就不再害怕。 兰道,这个名字从来没听说过。无论如何,他既然带着兵,就应该是裴队长的下属,因为裴队长才是天鹅岛军队的最高长官。大概估出此人地位,恪文更加有底,其身后的黑衣男子估计也是他手下的士兵。 “你在不停看他。”兰道忽然指着黑衣男子,“觉得眼熟?” 恪文不说话。 “在你从侧门进来的时候,有个人正好出去。那个人就是他。我看到你打算翻阳台,那是很危险的动作呀,于是派他去帮你一把。” 兰道大大方方地承认。恪文的心猛地一跳,她左手搭在右手上,右手指甲掐进手心,表面上依旧冷静自若。 “这都是设计好的?” “当然。”兰道干脆地点点头,一副为恪文的问题吃惊的样子,“图书室的摄像头,电脑后台监控,通话记录追踪……我不敢对你掉以轻心,一直在背后看着你。” 恪文的呼吸渐渐加快。按照兰道的说法,自己的一切行踪早就在他的监视之下,她却毫无察觉,还以为计划周全,事后能全身而退,没想到背后藏着无孔不入的偷窥之眼。 “为什么?就为了让我跳进陷阱,违反校规接受处罚吗?” 兰道听了恪文的问题,先侧身询问徐院长能不能如实相告,徐院长态度极其冷淡。 “这是您的案子,您自行决定吧。” “我也是担心谭小姐的身体状况,听说她低血糖,几天前还晕倒过。” 如果说设下陷阱让人无法理解,那兰道的这句话就是彻底越界了。天鹅岛的驻军只负责安全保卫的任务,绝对禁止掌握女孩的个人情况,尤其是健康状况。兰道怎么会对恪文的健康状况如此了解,他到底是不是天鹅岛的驻军?恪文一时懵了。 “我还是那句话,您的案子,您决定吧。” 兰道耸耸肩,转而对一脸惊诧的恪文道出缘由。他语速很慢,好像害怕恪文接受不了,让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惊心动魄。 “三月二十九日,我们在同亚区的龟脊山附近抓获一群正在进行非法活动的男女,其中为首的人,叫做章佰龄。” 听到章佰龄的名字,恪文不免为之一愣。在此之前,她推测徐院长一心要打听家里的社会关系,可能是想了解章佰龄的情况,甚至可能和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万没想到兰道竟然直截了当地将此人名字说了出来。旁边徐院长的脸上如死水般平静,像是早就知道此人了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兰道笑着模仿恪文的心声,“‘他们明明清楚章佰龄的行踪,为什么还要来跟我打听他的情况?’” 恪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问:“你们知道他?” 兰道伸出手,黑衣男子立刻递上一只文件夹。打开文件夹,兰道翻到其中一页,念道: “章佰龄,男,四十五岁,未婚,父母皆亡。联亚区出生,现居同亚。开了一间生物技术公司,接些育前基因的筛查、修改的生意。在此之前曾在联亚区参加过非法组织的活动,而被联亚区政府通缉。”兰道合上文件夹,指尖轻敲封面,说,“谭小姐,你看,我们对他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打听?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恪文直直地盯着兰道。 兰道摇摇手指:“错。你们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近。他可是你母亲的老情人啊。” 恪文呼吸开始急促。兰道翻开另一页,又说: “章佰龄和你母亲是大学同学,两人专业不同,但都参加了网球俱乐部。毕业后,你母亲就嫁给了你父亲,可是依然与章佰龄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具体密切到什么程度,你最好别知道,以免毁了她在你心中的形象。不过,你父亲倒是清楚得很。” 恪文全身发热,血液都往头上涌。这个人的嘴像是长了疮,说出来的话都是脓液。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旁边的士兵立刻警觉地要上前阻止她。兰道挥手,让他们后退。恪文盯着微微带笑的兰道,意识到此人掌握的情报远比自己知道的多。要想得到他手上的情报,就必须忍这一时。她硬是逼着自己坐回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扶手,冷冷地说: “你知道我家人在哪里。” 兰道见恪文克制住情绪,好像很满意。 “放心,你母亲没受苦,在羁押所吃得好,睡得香。” 恪文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既是放松,又是哀叹。正如自己担心的一样,母亲果然受到章佰龄的影响,参与了非法组织的活动。母亲啊母亲,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的行为会连累恪生的!她睁开眼问: “我弟弟呢?” 兰道合上文件夹:“这个问题需要问你自己。” “我怎么会知道!”恪文的声音突然变大,“我母亲都被你们抓了!” “但令弟得到风声,临时逃脱,目前仍在潜逃中。” 恪文的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浮现出恪生年轻幼稚的面庞,他的面容很快消失,面前只有兰道那张令人可憎的脸。恪文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颤动,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 “你胡说!造谣!”她腾地站起来,作势去抓兰道,随即被两边的士兵架住。她指着兰道叫喊:“你诬陷他!他不可能参加非法活动,你诬陷!”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恪文一次又一次地在泪水掉落之前将其拭去。视线虽然已经模糊,却牢牢钉在兰道身上。 “我们给过你机会,但是你不愿配合。我只有摆个小局请君入瓮了。”兰道说完挥挥手,手下立刻走到电话机旁,查看通话记录,又转而在手掌电脑上搜索。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恪文喊着。 “谭小姐,令弟得到风声,又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同亚区逃亡,说背后没有亲近的人支持,谁也不会相信。” 兰道说完,正好手下将搜索结果递上来。兰道接过看了,眉毛一扬,转手递给徐院长。 “哈,居然是自己人。” 徐院长扫了一眼,惊呼:“辛西娅!” 原来如此。他们想尽办法打听谭家在同亚区的社会关系,并非为了章佰龄,而是以为除他之外还有别的亲友在暗中帮助恪生。恪文头皮都炸开了。本想打电话通知辛西娅停止联系,却不料正中他们的圈套。 “不,辛西娅是无辜的。我可以解释!” 兰道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恪文微微点头。 “谭小姐,谢谢你的配合。”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你们……” 恪文喊着要冲上去,徐院长却一步上前抱住了她。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谢谢你。”兰道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如果不是你发挥过人的才智将电话打到同亚区治安局,我们还不知道令弟依然活着。” 说完,他笑了笑,转头离开。 恪文的世界天旋地转,心跳快得不可控制,吸气渐渐跟不上呼气的节奏。她抱着徐院长哭、喊、哀求,徐院长絮絮地说着话,她却听不清楚。 嘀—— 心跳超出警戒范围,手环发出刺耳的警报。恪文晕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农场关禁闭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恪文感觉一切都陌生极了。身下的床不再是舒适的记忆棉床垫,而是硬梆梆的木板。棉花枕头已失去弹性,成了一张饼。毯子倒干净,只是盖在身上像块不服帖的粗布,夜里冷风乘着肩窝胸口的缝隙往里灌。 房间四壁无一装饰,漆也开始剥落。地板上打开的皮箱里散放着衣服、鞋袜,毛巾搭在皮箱盖上,牙刷牙膏插在喝水的玻璃杯里。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开了条缝,飘进来的不再是沾染露珠的青草香,而是一股挥之不去的牛粪味。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二楼除了洗手间,只有两间房屋,一间空着,现在由恪文占用,另一间则住着农场主人的女儿何羽娜。这脚步声只能是她。 羽娜昨晚领恪文到房间,恪文当时仍未从巨大的冲击中清醒过来,神情恍惚,迷迷糊糊地拉着行李箱,羽娜上楼,她跟着上楼,羽娜开门,她就乖乖进屋。羽娜只说了两句话。 房间不隔音,晚上安静点。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下楼。木质结构的房屋传音良好,很快就听到楼下厨房里响起传来动静,开水壶咯噔一声搁上炉灶,冰箱砰砰开合,还有培根鸡蛋下锅时响起的哧溜哧溜声。 恪文动作麻利地起床,换衣服,脱掉睡衣看见半边身子都青了,昨晚墙头一摔把她砸得不轻。准备完毕,她小心地打开一条门缝,先听听楼下的动静。厨房里多出两个人的声音,看来羽娜的爸妈——何叔和赵婶也起来了。 “羽娜,上去把她叫起来。这都几点了,还在睡懒觉。” 这是赵婶在下达命令。 “要叫你自己去叫,老使唤我。” “你皮子痒痒啦,连我的话也不听,活儿也懒得干。前次收蕃茄的时候,嚷嚷肚子疼,在房间里赖了一天,连让你挪挪屁股都不肯。还有那一次……” 赵婶碎碎的唠叨夹杂在丁零当啷的锅碗相撞之声中,听着让人烦躁无比。这不,立马有一人站出来打断了她絮叨的势头。 “你妈让你去你就去。吃了饭带她去干活。” “干什么活?”羽娜问。 “你少装傻。昨天就该打扫羊圈了,让你在外晃悠了一天,今天必须做完。”何叔的语气不容商量。 “昨晚徐院长专门给你们说了,她身体不好,不要让她干活。” “难不成让她在咱家住两个星期,白吃白喝?她在咱家十多天的费用谁来给。徐院长给的话,就当我没说。”赵婶反驳羽娜。 “徐院长的话你们不听?” “我就问你,她的费用谁来给。” 眼见一家三口有吵起来的趋势,恪文故意落重脚步,噔噔噔走下楼梯,对楼下惊愕的三人说:“抱歉,我起来迟了。” 赵婶最先反应过来,对恪文点点头:“坐下吧。” 恪文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漱,嘴里一股苦味,但已经坐下,只能乖乖地不动。羽娜把早餐端到她面前,一个煎鸡蛋,一条培根。鸡蛋没有完全熟透,蛋黄液撑破外壳流到盘子上。狄医生曾经嘱咐过她,不要吃没有全熟的鸡蛋,但她一声不吭地吃尽盘中食物。 早饭结束,羽娜在赵婶强烈的眼神要求下,把餐巾往桌上一扔,瞥了恪文一眼:“跟我来。” 恪文以为羽娜会直接带她出门往羊圈,可羽娜径直上了二楼。恪文跟在她后面问去哪里。 “换衣服。你这身高级衣裳小心弄脏。” 羽娜走进自己的房间,直接来到衣柜前挑出一件件灰扑扑的衣服往床上丢。恪文站在门口,环视屋内一切陈设。半旧的床具、老气的碎花墙纸、颜色不配套的书桌和椅子,墙上挂着一张羽娜的半身放大照,还有书桌上……恪文的目光忽然死死钉住。 书桌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被关到农场来的恪文,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过一段与外界隔绝的艰难日子。可万万没想到,羽娜的房间里就有电脑,真是意外的惊喜。她的眼睛闪着光芒,有了网络,她可以做太多想做,且迫切要做的事情。 “这几件你应该能穿,拿去换吧。” 羽娜关上柜门一回头,看见恪文入神地盯着书桌,往桌上一看,原来在看自己的电脑。她冷笑一声:“别做梦了。” “什么?”恪文转头看着羽娜。 羽娜拣起床上的衣服,慢步走到恪文跟前,将衣服往她怀里一摔:“我让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用电脑的。现在快去把衣服换上,我们有活要干。” 恪文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一瞬间变得炽热。可她最终没有说什么,低头回到自己房间,眼中的火光也暂时藏匿。 她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正面要求行不通就从侧面入手,慢慢来。 换好衣服,恪文由羽娜领着来到房屋西侧的羊舍。开春才下了两三场雨,草已经绿了好些,只是还不够长,不够密。进入羊舍之前,羽娜找来一双雨靴让恪文穿上。恪文不解其意,也没有多问。羽娜打开羊舍大门,里面急不可耐的绵羊倾巢而出,就近找一片嫩绿的鲜草大快朵颐,几十只黑蹄子噔噔噔擦着羽娜和恪文身侧迈过。 羽娜朝里面打个呼哨,喊道:“喂,大懒包,出来牧羊了!” 恪文听了好不奇怪,羊舍里还有只牧羊犬?怎么遇见她这个生人来到一点警觉都没有?正纳闷,忽见一头马不像马,羊不像羊,毛茸茸,大暴牙,个儿比自己还高的怪物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怪物驻足,面无表情地瞅了瞅恪文。羽娜上前拍拍它的屁股:“傻愣着干啥,快去。” 怪物悠哉悠哉地走开。恪文目送它的背影,羽娜看她的样子,知道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于是解释道:“那是美洲大羊驼。我们用来牧羊的。” “它还可以牧羊?” “别看它傻乎乎的,其实聪明着呢。老鹰来了要叼小羊,它能冲上去把老鹰踏成碎片。” “那如果狼来了怎么办?” “哪儿来的狼?”羽娜一副听了笑话的样子,“这里是海岛。” 恪文估摸着她还不知道周五晚上发现狼的事情,于是简单告诉了她事情经过,羽娜压根不信。她一边嘴角吊着,说话的口气里满是轻视与不屑。 “都是养尊处优的人,分不清狼和狗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止我们,连工作人员也看见了。部队也出动抓捕,最后在北区的水塔附近抓住了狼。” 羽娜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人没经验,把警犬当狼认,部队不好交差,只好说抓住了狼,安抚人心。” 恪文听了不语,前晚的动物,绝对是一头狼。她看得清清楚楚。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羽娜进入羊舍,问道。 “谭恪文。” 羽娜回头看她一眼:“你爸妈是老师?” 恪文明白她的话中话,笑一笑道:“恪尽职守的恪,不是上课的课……” 话没说完,羽娜突然在前面大骂一声我靠。恪文一惊,立即觉得受了冒犯,却愣是压制怒气没有发作。羽娜双手叉腰,嘴里骂开了。 第二十四章 神秘来信 “这群笨羊,一个晚上怎么拉这么多屎,还拉得到处都是!” 恪文走进羊舍,浓烈的屎臭味扑鼻而来,像是把她的整个脑袋都浸进臭气罐里。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喉咙刺激地难以忍受。羽娜将她推出门外,让她去拿外面的水桶和扫帚。恪文掏出怀里的手绢——她原本预备用来擦汗的——挡住口鼻,绕过脑后系个结,提着水桶和扫帚重新回到羊舍内。 羽娜打开了电扇。巨大的扇叶转起来,声音就像直升飞机一样雄壮。羽娜冲恪文打个响指,指指角落的水龙头。恪文明白,放好水桶开始接水。羽娜则推着钉耙,把满地的干草推到一边。 水接满,恪文颤颤巍巍地提起水桶。羽娜见状,三两步迈上前一手接过水桶,健步如飞地走到羊舍另一头,又打个响指,指指扫帚。恪文拿着扫帚,上去刷洗地面。 几桶水过后,恪文开始腰酸背痛,手臂无力,动作自然慢下来。羽娜自己也拿支扫帚,两人各刷一半。羽娜早早完成,恪文还在“攻克”一两块特别顽固的污渍,羽娜不帮忙,也不催她,耐心等她做完。恪文也从来不开口向她求助一声。 “不得不说,”羽娜扶着扫帚道,“你虽然干活差劲,却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人那样娇气。” 恪文勉强笑了笑,没力气说话。 “说说吧,你是怎么把电话打出去的?我听说你们往外打电话可都是要什么密码的。”羽娜索性将扫帚一丢,坐在干草堆上。 恪文专注于地上的污迹,简略地回答:“我去了外事区的宾馆。” 羽娜“喔”了一声,像是很惊叹的样子,随即冷笑道:“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联系外面的男人吗,你还真舍得。” “我不是联系男人。”恪文终于刷掉那块最顽固的污迹,将水桶掀个底朝天,冲掉粪渣。她看着污水一股股往外流,斟酌一番是否要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羽娜,最终,她擦擦汗,说道:“我想联系上我的家人。” “撒谎。你们给家里打电话是可以随便打的,我知道。”羽娜看着她。 “没错,但前提是家里要有人。”恪文扭头与她对视,“我家人失踪一个月了。就在昨天晚上,我打完电话,别人才告诉我,我母亲被抓了,现在关在看守所,而我弟弟仍旧下落不明。” 恪文一口气说完上面的话,不再多做解释,提起水桶去接水。水哗哗落下,恪文等着羽娜来同她做进一步交谈。果然羽娜来到恪文身后,关上龙头问:“所以你才想用电脑上网寻找你弟弟?” 恪文点点头。 “可我怎么知道你在说实话。” “你可以去问徐院长,她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可以为我作证。”恪文忙说。 “我没兴趣。”羽娜提起水桶转身,“你如果说的是实话,我同情你。但不代表我会让你用电脑。” 恪文紧跟在她身后:“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们不允许。”羽娜朝屋子的方向甩甩头。结合早上偷听的关于用度花费的对话,恪文立即明白了个八九分,随即说: “我会很小心,他们不会知道。” “他们什么都知道。”羽娜说这话时嘴角有笑意,带点凄凉的笑意。“家里上网按小时计费,两个星期一过你拍拍屁股走人,留下账单给我。” “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恪文几乎叫出来。 羽娜冷笑一声,哗地倒了半桶水,把恪文逼得后退几步。 “你就是不死心。告诉你吧,你就算给我钱,钱也到不了我手上。给你点提示,在这里,永远别造成他们的金钱损失。” 说完,她低头干活,像是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刷地面。 滴答一声,有水从屋顶掉落。两人同时抬头去看,只见屋顶中央一块塑料布打的补丁,正在风中飘飘欲飞。羽娜骂了一句,让恪文先干着,自己则放下扫把,走了出去。 下午,羽娜带着她一道洗衣服、被单、桌布。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的恪文一天下来,已经像被抽走了气似地,连筷子都要拿不起来了。 好在整个晚上都是休息时间,恪文还要打扫整理自己的房间。当她准备关上窗户时,忽然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恪文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人朝她挥挥手,她才发现不是错觉。仔细一看,竟然是颂薇。她急忙比划几下,让她等着,自己则随便抓了一件外套穿上,开门出去。 颂薇也正小跑着迎上来,刚要喊出声。恪文伸食指做个“嘘”的手势,又指指身后的房子,拉着颂薇离开门前,走到十米开外的小道上。 “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到这里来?”颂薇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刚才还想,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我的消息错了,结果就看到你出现在窗口。” 从昨天下午到舞会,再到晚上回宿舍,一直不见恪文,把颂薇吓得不轻。最后还是莎丽通知她,恪文不会参加余下的见面会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犯了什么错吗?” 恪文简要地答道:“我偷打电话,被抓住了。按规定,关两周禁闭,不得参加见面会。”她马上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颂薇凑近些,仿佛害怕别人听到,尽管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请洛家明帮的忙。” “什么?!”恪文大吃一惊,不住地咳起来。“他怎么又牵涉进来了?” “所有人都不愿跟我说你在哪里。我想上午你和洛家明在一起,他总该知道。今早问他,也是一问三不知。不过他挺好心,看我着急,就以自己的名义直接向何秘书打听情况,估计何秘书不好驳他的面子,才告诉他你在何氏农场。” 恪文心想,何秘书恐怕不光是看在洛家明的面子才吐露实情。洛家明说过,他本想包机离开,可何秘书千方百计地要留下他,知道他选了恪文,又劝他另择他人。为了从何秘书嘴里得到消息,洛家明恐怕也做出了让步。 “你又偷偷打电话做什么,是为了家里人吗?” “我已经知道家里人的下落了。” 一句平淡的回答令颂薇有些猝不及防:“什么时候,他们怎么样,联系上了?” 恪文摇头:“我母亲因为参加非法组织被逮捕,恪生在外潜逃,同亚警方还在搜捕他。” 颂薇大睁一双眼睛看着恪文,手捂着胸口,“呃”了几声,硬是没挤出一句安慰的话。恪文拍拍她的肩: “不用担心,我能接受现实。” 颂薇垂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说:“我去号召大家一起为你求情,你有特殊原因,让徐院长网开一面,放你出来。” 恪文摇摇头:“不用。徐院长不会听的,而且其他人未必愿意为了我去求情。倒是有一个忙,需要你帮我。” “你尽管说。”颂薇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拜托你的家人,多帮我留意近期的新闻,不过没有必要刻意打听……” “行,没问题。”颂薇抢着答应。 恪文没有让颂薇同时关注有关章佰龄的新闻。自从昨晚兰道毫不掩饰地揭露母亲与此人的婚外情,她只要一想到章佰龄这三个字,胃中就泛起一股恶心。 “被人看见你在这里不好,快走吧。” 颂薇想起了什么事,在包里摸索半天,最后摸出一封信来交给恪文。 “我今早查看信箱发现这封信,应该是昨天早上送到的。” 恪文接过信,第一反应就是看寄信地址,冷不防被颂薇一把抱住。 “你千万要挺住,我会常来看你的。” 酸软无力的躯体几乎瘫在颂薇怀里。恪文鼻子一酸,不可避免地浸了几滴眼泪在颂薇肩上。她轻推颂薇:“快走吧。” 颂薇同恪文道别。恪文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才低头看信封,心脏狂跳不已。 天鹅岛的位置是机密。为了防止泄密,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只用写“天鹅岛”三个字,但寄信人需要在寄信的同时输入密码。密码由天鹅岛发放,只提供给女孩们的家人。母亲已经被捕,能写信来的人只有恪生了! 第二十五章 熟悉的人 信封正中央只有三个字——“天鹅岛”。一看不是恪生的笔迹,恪文的心先就凉了半截。但不死心的她还安慰自己,恪生可能找人代笔。再看寄信地址是新亚区一个陌生的地址,便不由地奇怪,难道恪生已经回到新亚区了? 恪文等不及回屋,就地撕开信封,抽出信,刚抽出最后一页想看署名,忽听到大门口传来赵婶的高声叫喊。 “是谁大开着门忘了关,苍蝇全飞进来了!” 好像是问话,语气实则不带丝毫疑问,满是指责。恪文匆忙叠好信件收进信封,快跑到门前,鞠躬道歉,承认是自己忘记了关门。赵婶咚地关上门,斜了她一眼,嘴里念叨着大晚上的往哪儿跑,顺手打开灭蝇灯。 “你跟我来。” 恪文不得不压制焦急的好奇心,跟在赵婶后面,穿过昏暗的客厅和厨房。赵婶打开厨房侧门,走进后面的车库。 正对侧门的墙上竖着一排鱼竿,天花板上除了一盏昏暗欲熄的吊灯,还挂满了各种链条、皮带、钢圈,两侧的墙上钉了几排木板,上面搁着各式各样恪文通通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正眼花缭乱之际,赵婶拉过一张椅子,令她坐下。椅子旁的手推车上有四个大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是巴掌大小的塑料盒。 “这是标签机。”赵婶拿着一个像钉书机的东西说,“看好我怎么用。记住,一个盒子打一张,打在正中,要看准了打,打错了撕不下来,盒子和标签就浪费了。” 赵婶做了示范,又站在一旁监督恪文试做了几个,才放心地让她单独做。恪文惦记着怀里的信,原本说好了晚上是她的休息时间,这种活儿怎么不让羽娜来做,便脱口而出问了一句羽娜在哪里。谁知这一问戳了赵婶心窝子。 “鬼知道她上哪儿野去了!” 恪文不敢再问,安静地低头干活。一想到那封信,就浑身发抖坐不住,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她奇怪不已,警方仍在追捕恪生,他怎么能给自己寄信呢,不怕被追踪吗?恪生在同亚区失踪,又是怎么躲过追捕悄无声息地回到新亚区的?综合两个疑问,恪文开始怀疑,也许寄信的不是恪生。 也许是思考太投入,手不听使唤,恪文忽然觉得手腕一热,低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将标签打在了手上。恪文赶忙抬头确认赵婶在哪里,若是被她发现肯定又是一顿指责,还好她没察觉。恪文撕下标签,无意中看了一眼,短短一愣,急忙捂住嘴,险些笑出声来。 标签上画着一个白裙飘飘的黑发少女,捧着一盒小番茄,一脸虔诚的表情。下面两行字——“来自天鹅岛纯洁少女的问候,全天然有机圣女果。” “怎么没声了?”赵婶突然发问。 恪文憋住笑,将标签收入口袋。 等到四箱塑料盒全部打上标签,恪文的两只眼睛都要瞎了。赵婶连一句感谢的表示都没有,走的时候还嫌她动作慢,翻着眼皮子嘀嘀咕咕。恪文不愿多好时间,回到房间,身体还靠在门上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信,拿着信的手颤抖不已。一看信的署名,她的心向深渊沉下去。 寄信人不是恪生。 “怎么会是……陈阿姨?”她喃喃自语。 陈姨是母亲以前的一名同事。她家早先和恪文一家的关系非常和睦,她的儿子孔青是恪生十分敬仰的榜样。可后来两家关系渐渐疏远,直到形同陌路人。此时看到陈姨居然能给她写信,恪文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 “你家人去同亚旅游,出发前,你母亲告诉我给你写信的密码,说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她再也没了消息。你无需太担心,我们会尽力打听他们的消息……” 恪文长叹一口气,看来陈姨也被蒙在鼓里。母亲明知此去同亚区是从事非法活动,才会告诉别人写信的密码。母亲明明和陈姨关系疏远,却还是不得不托付她,可见身边一个值得托付的朋友都找不到。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孔青一年前申请了天鹅岛见面会选拔,上个月已经通过了考核。他下个周末将去天鹅岛,你们两兄妹时隔多年可以见面叙叙旧……” 孔青,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关于此人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父亲经常夸他聪明勤奋,恪生天天像个小跟屁虫似地跟在他后面,倒是与自己关系不远不近。搜索小时候有关他的回忆,恪文还清楚地记得一件事。 那天她一个人在父亲的办公室玩耍。父亲快过生日,她决定用仅有的一支蓝色蜡笔在他的办公桌上画一只唱生日歌的兔子。正值下课时间,孔青来办公室取教具,看她画得开心,笑着说: “我家里有一只兔子,你想要吗?” 恪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孔青没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几分钟,孔青踩着上课铃声冲进办公室,手里多了一只兔子玩偶,蓝绿色的碎花裙子,红色的眼珠。恪文看到他满头大汗,像是才从水里拎出来一样,吓得缩着手不敢要,孔青硬是塞到她怀里,还问她: “我家里还有一只真正的兔子,你想要吗?” 恪文忙把脑袋甩得像拨浪鼓。上课铃已响,孔青不敢多做停留,冲她笑笑,飞奔回教室。 那只兔子玩偶,恪文拜托恪生替她好好收着,不要被母亲当做破烂扔掉。不知它现在躺在哪间柜子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他为什么要来?是为了她?不会的,她自认和孔青并不亲密,自他们搬家后,两人更是断了来往。仔细想想,他来也是极为正常的事。孔青眉清目秀,聪明好学,现在一定有所作为,这样的男人到天鹅岛来寻找伴侣再正常不过了。只可惜,他来的第一周,自己还在关禁闭,没法见到他。 恪文将信收到一个保险的地方,身上每一块酸软的肌肉都在催她熄灯睡觉。她关了灯躺在床上,还在琢磨怎么说服羽娜让她用电脑,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开门进屋,想必是羽娜回来了。几阵响动过后,安静的房子里突然爆出赵婶的喝骂。 “又跑码头去了,和那些水手鬼混,还要不要脸!” 恪文心猛地一扭,没料到赵婶张口就辱骂自己的女儿。 “谁鬼混了!人家都有自己的家庭,和我就是单纯的聊聊天而已。” “你还狡辩!我听别人说了,你扭着个骚腰和一帮男人打台球。勾引中年人,你要不要脸!” “我没有!”羽娜放声哭号,像是要把整个肺都撕裂一般。 恪文听得心惊肉跳。楼下的赵婶还在骂骂咧咧。羽娜咚咚的脚步声快速上楼,跑进旁边的房间。隔着木板墙,依然能听见隔壁女孩低声的抽泣。 屋外夜色正浓,伴随着狂风呼啸,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次日早晨,从起床到出门,恪文都没见到羽娜。她的房门紧闭,想必谁也不想见。恪文简单地吃过早饭,坐车来到医院。尽管她没有专门挑选出门的时间,但由于恰逢晨会,所以车上、路上都见不到女孩们的身影。 签到,等待,进入诊疗室。恪文瘫倒在诊疗床上,巴巴地等着狄医生。一晚上的睡眠似乎不足以缓解疲劳,肌肉酸痛反而加重了。连狄医生那熟悉又好听的声音响起,都没能立刻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早上好,谭同学。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一般。” 恪文坐起来,像条抽掉脊梁的咸鱼干,弓腰驼背,有气无力。 “我大致听说了你的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狄医生看着恪文说。 “谢谢你一声。”恪文累得一个字也不想多讲。 “来看看血检的结果吧。开始我们以为你有低血糖,但检查结果显示你的血糖在正常范围内。” 狄医生翻开报告文件夹,沉默片刻,方才说道: “倒是你的血常规,需要立刻引起注意。” 第二十六章 血检异常 恪文的心像是猛地被人拧了一把。 “血常规有问题吗?” 狄医生将报告摊开,和恪文一起看,说:“如果用一句话总结,你的全血细胞数量偏低。” 恪文知道什么是细胞,但不知道全血细胞是什么东西。她也明白数量偏低的意思,却不晓得那意味着什么。狄医生的回答并没有解答她的问题,倒是他冷静的语气让她有点恐慌。 狄医生也料到她听不懂医学术语,所以尝试用更简单的语言与她说明。 “生理课上学过,人体血液里的三种细胞,还记得是什么吗?” 狄医生鼓励地看着恪文,使她不得不跟着他的思路,回想生理课学的内容,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点。 “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 “很好。所谓全血细胞,就是三种细胞的通称。现在的检查结果显示,你的血液中这三种细胞的数量都低于正常范围。” 恪文低头看血检报告,上面中英文夹杂。英文术语她看不懂,中文术语还是看不大懂。什么中性粒细胞,网织红细胞,和狄医生说的类似,又不完全一样。 “我得的是什么病,贫血吗?” 专业名词不用全部弄懂,她只需要知道自己什么病。 “不是贫血。贫血的表现只有红细胞数量减少,而你的白细胞和血小板也偏少。” 恪文无话可对,医学知识储备到此为止,只能干巴巴地望着狄医生。 “白细胞的减少会使得身体抵抗能力下降。身体面对外界病源时更加虚弱,容易引发感染。” “所以我会一直咳嗽?”恪文插问一句。 “应该是,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狄医生尽量在措辞上慎之又慎。“血小板主要负责止血功能。一旦数量减少,容易造成皮下和黏膜出血。对了,最近你身上有没有出现更多的淤青?” 恪文犹豫要不要展示自己弥漫半身的淤青。狄医生见她没了声音,还以为她不知道。 “没有留意吧。这还是很重要的症状,应该花点心思。” “不,我注意了。” 恪文捞起上衣,听见狄医生倒吸一口凉气,问她怎么弄的,居然青了这么大一片。她叙述了从墙头摔落的经历,不知道会青得这么厉害。狄医生半晌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伸出手指点点恪文。恪文知道他在责怪自己不小心,不敢为自个儿辩白。 “月经量正常吗?” 明知道医生问月经的问题再正常不过,恪文还是不自觉地将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声音也随之变小:“有点偏多……” “这也应该和血小板数量减少有关。一般人体出现全血细胞数量偏少时,我们会怀疑是骨髓的造血功能出了问题,所以……” 骨髓。恪文听到了两个关键的字。不需要丰富的医学知识,光是凭借日常生活经验也能知道,凡是涉及到骨髓,一定不是什么感冒头疼三两天就能好的小病。否则,为何会有病入骨髓的成语。骨髓的造血功能出了问题,恪文很快想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光是想想就脊背发凉的恶病。 “我有白血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完整地说出这五个字,明明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对了,她想起来,自己不可能得白血病。天鹅岛的生活轻松惬意,食物健康营养,用药谨慎,没有诱发白血病的因素。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来天鹅岛之前,院方曾经派人给她做过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基因组测序。凡是带有遗传病基因的女孩,即使没有受疫苗副作用的影响,拥有健康的子宫,也没有资格被选中。 她通过了测试,健康强壮,基因报告堪称完美。 “我没有携带白血病的基因,应该不会的。”恪文摇着头,自问自答。 “光凭一份血检报告,我无法断定是什么病,更不能告诉你就是白血病。作为医生,我必须筛选掉最坏的可能。在最终诊断出来之前,放松心情,不要让生活受影响。”狄医生仍旧不肯明确地说个“不”字。 “明天早上,你再来查一个肾脏功能和肝功能。记住要空腹,不要喝水。”狄医生替她定下了第二天的检查。“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有,有问题。”恪文好不容易才让脑筋转过弯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狄医生,“医生,您买过这个吗?” 狄医生将其托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纯天然有机圣女果,是何氏农场出产的?” 恪文点头表示肯定。昨夜偷拿了一张标签,今天拿来给别人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何氏农场的圣女果价值几何,买的人多不多,都是她问狄医生的问题。 “反正我没有在商店见到过。这里出产的蕃茄,想必都是特供产品,一般商店里见不到。” “什么特供产品,供给谁?” “这么说吧,外面的社会上有一些人,当然主要是男性,对于各个学院里的女孩子有一种,怎么说合适呢,一种特殊的仰慕。” 特殊的仰慕?她们有什么值得被仰慕的,在一座小岛上一呆就是将近十年,与世隔绝,与家人分离,上不了大学接触不了社会,只能通过嫁人一条路离开。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受人仰慕? “这些人愿意花费重金寻求和女孩们相关的物品。我猜,这所谓的有机圣女果,估计是供给他们的吧。” 恪文得到了她想了解的信息,和狄医生确认明早检查的时间后,走出了医院大门。她找了张长椅坐下,膝上放着血检报告。报告上超过或低于正常数值都用红色字体标出,便于观看。余光看去,纸上仿佛有两群鲜红和墨黑的蚂蚁在你撕我咬,争个头破血流。 清风、绿草、蒲公英、黄水仙……眼前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春日图景。恪文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刚才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又倾泻而出。 她会死吗,死了家人怎么办?母亲的事情由谁去为她料理,恪生的下落又由谁去继续寻找?问题越多,心就越是被绞索捆紧,坠向深渊。经过近一个小时的静坐,恪文决定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若再放任恐惧,自己的心将再也没有浮上来的可能。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如果我死于明天”,在下面罗列一天内能做的事情。怨天尤人,划去;尽情享乐,划去;冷漠处之,划去;报仇雪恨,想了想,也划去。兰道与她不是仇人,仇恨无从谈起。 就这样,单子越列越长,恪文仍然没有找到一个答案,一个能给她力量让她支撑下去的心理安慰。她绝望了,找不到答案,意味着她根本接受不了死亡。不要说什么这就是命,她这个年龄的人不相信命运,只信未来,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回到农场,远远地望见羽娜在前院干活。她正用一柄小板斧,将大段的柴禾劈成小块。走近一看,她面如菜色,表情冰冷。 羽娜抬头看见走近的恪文,干笑一声:“你的脸怎么跟苦瓜似的?” 彼此彼此,恪文心想,并未说出口。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过身问:“羽娜,如果你明天就死,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电脑送给你,反正和我无关了。”羽娜回答得干脆利落,几乎想都没想。手起斧落,柴禾应声而裂。羽娜甩甩额发,补上一句,“再一把火烧了房子。” 恪文停住了脚步。羽娜提到电脑,她才幡然醒悟。她还有恪生,还有母亲。他们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身陷囹吾。自己死了,他们将孤立无援。难道等到他们最终在地下团聚的时候,她要告诉他们,我没有尽我所能帮助你们,我把时间都用来哀悼自己。 “我不会死的。”羽娜见恪文不动,以为她吓傻了。 她的话打断了恪文的思路,她冲羽娜笑笑,“还是谢谢你。” 午饭后,恪文主动要求洗碗。等其他三个人都出去干活,恪文溜到客厅,拿起电话拨通了宿舍的号码。 “哪位?” “是我。” “阿文,你怎么样?还好吗?今天血检出结果吗,结果怎样?”颂薇机关枪似地问了一串问题,都不给恪文插嘴的机会。 “电话里不方便说。你今天晚上能来一趟吗?” “没问题,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你打开我的柜子,里面有一个天蓝色的小铁盒,你记得把它带来。” 砰砰砰!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恪文一跳。她条件反射地把听筒藏在身后,转身对着门口。 电话那头,颂薇还在嘀嘀咕咕,铁盒里装的什么东西,怎么没声音啦,阿文你还在吗。恪文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心跳到了嗓子眼。 门口站着的,是裴队长。 第二十七章 再遇裴队长 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次裴江源在恪文生活中出现,总伴随着突兀的砰砰声,乍地出现在门口。 空气仿佛凝固,恪文听到了动脉突突搏动之音,说不出为何搏动强劲至此,或许是又一次被人抓住打电话而本能地惊惶,或许是单纯因为见到裴队长,和他单独面对面而紧张不已。 正值中午,阳光强烈,屋内愈发显得黑暗不明。裴队长半个身子在外,脸在内,五官表情全都藏在阴影里。这令恪文更加不知所措,像突然暴露在探照灯下的小鹿。 “你一定是那个打电话被罚的姑娘。”裴队长往里一步,整个人进到屋内。他在笑,熟悉的笑容,和上周一礼堂初见他时,对所有女孩们展现的笑容一样。 恪文慢慢放下听筒,那头颂薇还在说话。她想解释,自己只是给舍友打电话,请他不要告诉徐院长,或者干脆撒个娇。莎丽教导她们,面对困境,女性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向男性示弱。但鬼使神差般,她脱口而出: “他们在外面。” 话甫一落地,恪文大吃一惊。自己的语气怎么如此冰冷,还是对着一个长官。 “我知道。”裴队长微微笑着回答。 他知道,什么意思,他知道羽娜一家人在外面,又为何进来,还一个人,难道他想不到此时屋内只会有她吗?恪文思绪乱如麻,摁下这端起了那头。 “没吓着你吧?你看上去很紧张。”裴队长说着,穿过客厅,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 “我没紧张。”恪文不经思索地回答,颤抖的牙关险些咬着舌头。 “那就好。”裴队长在厨房弄得叮当响。恪文慢慢走过去,看到他给水壶接满水,盖上盖子搁在炉上。 “怎么样,还适应吗这里的生活吗?”他忽然扭头问道,语气就像日常聊天般轻松自如。到农场来后,他还是第一个关心她适应与否的人。 恪文和他相隔两三米,足以算得上安全距离,可她脸部的皮肤依然有种被灼烧的微烫感。 “他们不喜欢别人随意用东西。”恪文盯着炉灶上的水壶道。 天哪,谭恪文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裴队长眉毛略扬,轻轻笑出声:“看来你已经完全适应了。”说完啪地点燃炉灶,“不用担心,他们巴不得我用这儿的东西。” “裴大队长!” 刚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转头何叔已如风般吹进屋内。据恪文两天的观察,何叔就是个长在沙发里的土豆,不到吃喝拉撒睡等紧急关头绝不起来,没想到土豆也能跑得和兔子一样快。 “老何。”裴队长朝他打个招呼。 “您口渴,吩咐一声就是了。家里有茶,今年刚摘的龙井,我这就给您泡去。” “龙井,羽峰孝敬的?” “小子刚混了个小组长,手下四五号人罢了。” 恪文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羽峰。从对话判断,羽峰应该也是何家的儿子,是羽娜的兄弟,现已在外谋了个职位。 “既然是孝敬你们的,您二老就留着自个儿喝吧,我和兄弟们就喝白水。” “有!有!不用烧。”何叔似乎觉得让裴队长站在炉灶旁有损自家待客之道,半推半送地要拉裴队长的胳膊让他坐下。裴队长手一绕,拍拍他的肩,体面地拒绝了主人的美意。 “烧一壶。天冷,乳胶隔水化开才好用。” “瞧我,怎么没想到!没问题,烧开了给您送去。”说完冲恪文打个响指,“愣着干啥,快来!” 终于知道羽娜喜欢打响指命令人的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了,恪文心想。何叔身旁,裴队长客气的笑容消失了,嘴角下拉,看着何叔。何叔和恪文都浑然不觉。 “我在外面等着。”裴队长抬脚就走。 何叔上一秒还在热情洋溢地说马上来,下一秒转过身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屋乱窜,托盘呢,杯子呢,怎么只有茶杯,玻璃杯呢,玻璃杯怎么只剩三个了,你站着干啥,还不快帮着找。恪文纳闷,你一个住了几十年的老主任,居然不知道杯子放在哪儿,还要一个才来两天的人帮着找。 此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进屋,甩掉靴子咣咣砸地板上。 “羽娜,你妈把托盘放哪儿啦?”何叔看都不看就喊。 羽娜走进厨房,头上还带着脱了边的草帽,这是要干嘛,她莫名其妙地问。 “倒水给士兵们喝。” “总算来了,拖了那么久!” 何叔拍拍手,脚底抹油跑了。“你们倒水,我去招呼裴队。” “裴队裴队,又不是你的队长。”羽娜虽然嘴上念念叨叨,却表现出难得的顺从,草帽都来不及脱就去开橱柜,拿杯子,还不忘指挥恪文把冰箱里的冻啤酒和柠檬汁拿出来。 “天气这么冷,他们能喝凉的吗?” 羽娜大笑两声,“他们那些当兵的,胃都冻成大冰块了一样接着灌冰水,你让他们喝热的,他们马上掏枪指着你‘竟敢看不起我’。” 她模仿士兵横眉竖目掏枪的样子。那个动作太滑稽,羽娜和恪文都放声大笑。恪文问他们来做什么。羽娜回答来修羊舍屋顶的破洞,顺便做些其它的维护。 恪文想起来了,昨天打扫羊舍时,屋顶的破洞只用一张塑料布盖着,渗漏下来的水还滴在她脖子里。 “你拿柠檬汁。对了,再给他们拿点我的秘制曲奇。”羽娜一手拎着一提六听啤酒,一手举托盘并六七个玻璃杯,屁股顶开侧门,临出门前吩咐恪文。 拿上曲奇,出门来到羊舍外,羊羔们正安然在草地上踱步嚼绿,只有那头美洲大羊驼警觉地抬起头,一路目送恪文进了羊舍。快要进门时,恪文听见了里面的人的对话。 “羽娜甜心,你想我吗?” 恪文刹住脚步,不敢再往里走。以她受过的训练和敏锐的直觉,此刻应是回避的时候。 “想你个大头鬼!两周前就报了修,羊羔受凉天天拉稀,要不是昨天又催一次,还不知道你们拖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一阵哄笑,都在笑某人不知好歹。突然,笑声停了,所有男人都看向门口。 一个瘦弱纤巧的女孩端着奶油色的曲奇,提着水珠凝结的玻璃水瓶,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 “没见过女人吗?”羽娜拍掌,“连活都不干了。” 要是颂薇在就好了,她最喜欢“兵哥哥”,面对一屋子四五个士兵,她一定兴奋害羞地涨成红皮球。恪文不是颂薇,她眼中,只有一群莫名其妙盯着她的大汉。她并不慌张,走上前说请用点心。这令她想起“纯天然有机圣女果”的标签和上面的白裙少女,自己的样子真傻。 “这是在我家……”羽娜的介绍说到一半,就被别人掐断了。 “你就是那个姑娘!”梯子上一个胳膊比脖子粗的士兵大声说。 “是,就是她。好了,快干活!”羽娜冲他打了个响指。 “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吗?”另一个满脸痘印的士兵问羽娜。 “我知道,回去干活。”羽娜敷衍地推了痘印男一把。 “她偷跑到外事区打电话,一路过关斩将,兰道不得不亲自出马对付她。”痘印男还拉着羽娜喋喋不休。 恪文不明白自己挫败的经历怎么在他们口中竟成了冒险动作片。她放下曲奇和柠檬汁,淡淡地说:“并没有那么夸张。” 羽娜问了一句:“兰道是谁?” 痘印男不假思索地回答:“NSAG的头子。” 羽娜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倒是恪文心头一突,立即反问:“谁?” “NS……”痘印男没说完,被粗胳膊生硬的咳嗽声打断。他们相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埋头干活。 有问题。恪文走到痘印男跟前,与他仅咫尺之隔。 “NSAG是什么?兰道不是同亚区治安局的警察吗?” “我……”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痘印男被恪文灼灼的目光逼得起了汗珠。进退两难之际,他的救星出现了。 “NorthwesternSpecialActionGroup.中文全称西北特别行动小组。” “队长!”屋内的士兵一齐叫道。 又是裴队长,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怎么总悄然无声地在关键时刻出现。 “我听说有好吃的曲奇。”裴队长进来拿块曲奇就调头往外走。恪文像咬住诱饵的鱼儿,乖乖地跟着渔夫走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深藏不露 西北公司,英文名称为NorthwesternCorporation,是当今世界为数不多的纵跨新、旧两个纪元的大型跨洲企业。公司以制药发家,在二百年前的疫灾中因研发制造出抵抗新型朊病毒的疫苗“基因伞”而急速壮大,“夏娃保护计划”即由西北公司牵头发起,西北同时负责计划内各学院的建设与维护。 公司现今业务范围扩展至轻重工业、信息通讯、基础建设等领域。公司旗下有一支私人特别部队,NorthwesternSpecialForce,简称NSF,负责公司的警卫工作。裴队长和他领导的天鹅岛驻军就隶属于这支特别部队。这些恪文都知道,她不了解的是,西北特别行动小组NSAG是什么组织,和NSF又是什么关系。 “裴队长,他们说兰道是NSAG的头目。”恪文追着裴队长的背影说。 “没错。”裴队长走到围栏前站住转身。眼睛却不看她,而是盯着手中的曲奇,还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NSAG和NSF有什么不一样吗?兰道他们是不是和区政府有联系,和治安局有合作,像是联合办案抓人之类?”恪文紧接着问。 提问的时候,裴队长略显犹豫地将曲奇放到嘴里咬了一小口,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察言观色的恪文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触碰到了公司的机密,使得对方心情不悦,正想着赶快换个方式再问,裴队长适时地抬起手掌,别过头艰难地咽下口中之物,再转回来,一脸轻松舒爽。 “他们承担的是更危险的任务。”裴队长解释,“和政府没什么关系,两者都是西北的私人部队,只从公司的利益出发,为公司服务。” 他解释得明明白白,可在恪文听来却是极为荒谬,不合常理。她呆呆地看了裴队长半天,还在等他接着说后面的“但是”,可对方似乎压根就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恪文半提示半诘问地回应道:“私人部队,公司利益?” “是的。” 裴队长直截了当地回答。 恪文瞪大双眼看着面前的人,不自觉地略微后退,随即眼神锋芒毕露,一步逼上前。 “他们抓了我母亲,还要抓我的弟弟。这算什么公司利益!” 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们都教她们,永远不要咄咄逼人,不要挑起争吵,尤其不要和男士争吵,会吵架的女人是泼妇,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淑女。现在恪文想,一个女孩子之所以能维持所谓的“斯文”,只是因为她还没有被触碰到底线。 “就算他们参加非法组织犯了法,也应该由治安局依法逮捕,轮不到你们去抓人!” 她有些气昏了头,把十几分钟前见裴队长时那种心慌、窘迫抛到九霄云外,将火气一股脑儿撒在他——身边唯一一个当兵的身上,一时间忘了裴队长不是抓人的那一拨儿,不过这都是后来等裴队长走以后她才意识到的错误。 “谭小姐,”裴队长平静地看着跟前即将喷发的火山,“重要的是,你母亲现在关在政府的羁押所里。”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恪文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说。 “人是NSAG抓的,可抓住了又送到同亚区治安局。明白了吗?” 他的意思是人虽然是西北抓的,但政府认可了该举动。恪文扶着围栏,痛痛快快地咳了几下。方才急剧伸缩,不堪重负的心肺渐渐缓了下来。 “明白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恪文抬头看着裴队长,“为什么?” 为什么,这两天来,这是恪文想的最多的三个字。昨天,她搞不懂家里人为什么会参加非法组织,为什么恪生逃亡至今仍无音讯,为什么兰道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抓到恪生;今天,她问自己为什么生病的是她,为什么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现在又多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西北公司要派出私人部队抓人,再送到治安局,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裴队长也看着她,不说话。 “你不能再多说了,是吧?”恪文明白他的意思。她笑着叹了口气,“他们不让你说。是徐院长,还是兰道?” “正相反,兰道特意叮嘱我,如果三天之内,你还没有查出他的身份,就让我来亲自告诉你。他很欣赏你。” “你认识兰道?” “我们曾经共事过。” 裴队长把曲奇扔进草丛,搓掉指尖的油渣,扶着帽檐朝恪文微微点头致意,快步走进羊舍。 屋外的士兵们架木板,刷新漆,屋内的恪文坐在二楼走廊尽头的窗前注视着他们。玻璃窗上污水干后的印记阻碍了她的视线,但阻碍她的何止一扇窗户。身处孤岛之上通信不畅,她就像两眼一抹黑的瞎子,只能慢个半拍,从别人嘴里艰难地抠出只言片语的二手信息,总是后知后觉。决不能这样下去,她必须借用羽娜的电脑。 傍晚,颂薇如约前来。两人依旧在与屋子相距十几米的空地上见面。颂薇抱来一大包东西,都塞给恪文。恪文打开来看,尽是有大有小的瓶瓶罐罐。颂薇将它们一一取出来介绍: “蜂蜜、百里香茶、甘草茶,这是生姜茶,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爸爸说对咳嗽也有好处。” “这、这都是……”恪文磕磕巴巴说不上话。 “上次听狄医生说这些东西对你的咳嗽好,我让家里人寄的。你家里……现在不方便嘛。” 恪文心头一热,瞬间想到母亲和恪生,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先湿了。 “今天检查的结果怎样?” 不是很好。恪文转述狄医生说过的话,全血细胞数量偏低,可能是骨髓出了问题,明天要再去查肝和肾,以排除最坏的情况。颂薇听完沉默不语,绞了半天手指,才嘟着腮帮子说:“你要什么都告诉我,我让家里寄。” 她越这么说,恪文越觉得窝心。她抹掉眼角的一两滴泪珠,问:“铁盒带来了吗?” 颂薇赶紧把铁盒拿出来,还问恪文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摇晃着没声音。恪文接过铁盒,前后看看没人,放下瓶瓶罐罐,挽着颂薇沿小路往外走,就像平常散步一般。天气虽冷,仍有几只顽强的小黑蚊在头顶绕圈,似乎要窥探她们的秘密。 房子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恪文才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五六卷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颂薇不禁惊呼:“谭恪文,我以为你是灰姑娘,谁知道你是个小富婆!”她抽出其中一卷,眼睛霎时瞪成铜铃。“还是白银券!” 白银券是亚洲联合政府发行的一种货币,可在亚洲各大区通用,由于发行量小,背靠贵金属白银,未来可能在美洲、欧洲通用,因此被视为稳妥保值的货币。普通人家能兑换两三张就要烧高香了,恪文居然有整整一盒。 “老实交待,都是哪儿来的?”颂薇揪着恪文的胳膊逼问。 恪文不得不如实相告:“你最爱看的《月下漫舞》系列,都是我写的。这些不过是稿费。” 颂薇手指指恪文,表情像在说你呀你呀,甩头就走。恪文追上去搂着她的肩,像块牛皮糖贴着不松手,好说歹说,总算在皮球上扎了个眼,把颂薇一肚子的气放了出去。 “以后不准有事瞒我。” “绝不。” “你要钱干嘛?”颂薇马上问。 “贿赂一个人。”恪文摩挲手中的铁盒,“这对我至关重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颂薇以她对恪文一贯的信任,明白恪文不是小题大做,她说重要,就一定很重要。 “我能帮你什么?”她问。 “最重要的忙你已经帮了。”恪文指指远处地上的瓶瓶罐罐,“你给我送补品,帮我调养身体,这就是最重要的忙。” 颂薇娇憨地一笑:“那还用说嘛。” 恪文执意送颂薇到路口坐车,路上恪文将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裴队长来了,兰道是NSAG的人,她的家人是被西北的私人部队逮捕,又送到了同亚区的羁押所,颂薇听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初时见到裴江源的心跳加速,恪文只字未提。 第二十九章 素浸的谜团 为何对颂薇隐瞒,恪文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因为害羞,也许因为时机不对,更可能的是因为自己尚没有弄清楚对裴江源的感觉。反正眼下有更重要的任务亟待解决,男女之事应暂时搁在脑后。 快到路口的时候,颂薇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说。 “今天的晨会上,何秘书公布了上次见面会的双选结果。你猜猜,洛家明选了谁?” 恪文乍听了还觉得奇怪,洛家明不是说过不会再来了嘛,怎么还是选了心仪的女孩,难不成是何秘书胁迫的?她摇摇头,表示并不关心。 颂薇停下脚步,双手抄胸前,看着恪文不说话。恪文开始还干笑两声,问那样看着我干嘛,后来才幡然醒悟。 “你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是小狗!结果一公布,所有人都看着我。”直到现在,众人的眼神依然令颂薇心有余悸。她学着那些人的目光,像一根根银针戳在恪文身上。 恪文哑然失笑,她差点告诉颂薇,洛家明亲口承认看不上这里的每一个女孩。话都到了嘴边,一想到洛家明穿着米白色西装,戴着墨镜草帽,说话没遮拦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样子,就把话又咽了下去,何必同此人一般见识。 “付秋露没为难你吧?”她问。 “没有。不过解散后她过来跟我说‘请转告你的朋友,让她在农场多保重’。哈哈哈!” 两个人捂着嘴笑了个够。 远远地,路上响起电车的马达声。颂薇打算坐这班车回宿舍,让恪文尽早回屋,免得受凉又要咳嗽。恪文抓着她的胳膊,神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 颂薇提到见面会,倒让她想到另一件事。此事如果单独提出来,恪文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说,正好颂薇主动提起,自己借机顺便问一问。她凑到颂薇耳边低声问:“这周见面会的男宾资料里,有没有一个叫孔青的人?” 颂薇笑着看她一眼:“这么小声干嘛,又没人听得见,让我想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个建筑师,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恪文笑笑:“小时候的玩伴而已。” 一个场景忽然在恪文脑海中闪过:装扮精致,举止得体的颂薇坐在餐桌旁,和对面的人谈笑风生。温暖的烛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庞,是依稀的记忆中孔青的样子。他眼中含着一汪柔水,水中倒映的是颂薇的模样。 恪文揉揉眉心,不知预感从何而来。她熄灭了烛火,赶走脑中景象。 颂薇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反应。 电车到站。由于此处是终点站,也是起点站,颂薇想当然地以为车上无人,大咧咧地往车门里跨。昏暗的车厢内,一个人影倏地闪到门前。 这是一个被蒸汽包裹的美人。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辐散着热气,脖子、手臂、前胸一片亮晶晶的汗渍,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像火龙吐焰前的酝酿。颂薇惊得连退两步,再一看走下来的美人,竟是卫永真。 卫永真下车,看眼一脸错愕的二人,快速走开。经过两人身边,隔着微凉的空气都能感觉到其炽热的皮肤。她们穿夹克戴围巾,卫永真只穿着一件纯白背心。电车即将开动,颂薇这才急吼吼跳上去。 恪文放肆地用目光尾随卫永真。她的后背有一条笔直的深沟,肩胛骨优美突出的线条沐浴在最后一抹绯红的残阳里,像是要迸生出蝴蝶的翅膀。直到她进屋,恪文才一拍脑袋,自嘲地笑笑。连续几天事情太多,都忘了卫永真的住处紧挨农场,是居住区西北角的最后一栋房屋。 别的女孩的房屋大多有两层,外墙每年刷不同颜色的油漆,按照时气节庆摆放不同的观赏花卉,水仙、郁金香、向日葵、秋菊等等,前院插着各种陶瓷摆件,粉红火烈鸟、扎苹果的刺猬、绿头野鸭……付秋露房子前有一尊两米高的红木熊雕,也算是一道奇景。而卫永真的房子,像一块过期的奶酪,发黑生霉,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内里被蛀空,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只有屋旁一棵笔直粗壮的梧桐树,还衬得起天鹅岛的风景。 梧桐树快到开花的季节了。父亲曾经说过,凤凰只栖于梧桐树上。 回到屋内,恪文又被赵婶叫去给蕃茄盒子打标签。光线昏暗,赵婶不肯多开两盏灯,恪文的眼睛酸胀流泪,标签上的白衣少女在眼中变成了白衣飘飘的女鬼。她不动声色地接连打歪好几个盒子,赵婶心疼得直咧嘴,这才放她回去休息。 整晚羽娜都不在家。她仗着家里有了别的劳动力,一晚上都在外面玩,等到临睡前都还未归家。恪文不敢熬夜等,熬出黑眼圈明天被狄医生看见又要被他唠叨,只能暂且忍耐,等待明天。 今晚,她很快睡着了,且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恪文起个大早,和前日一样来到医院。所谓的检查肝、肾,就是验血和尿。上趟卫生间,胳膊上多一个针眼,十分钟不到就全部结束。究竟是不是血液恶病,答案就在护士手上两管暗红色的液体里。护士问恪文还需不需要见狄医生,恪文想了想,回答要。 昨晚偶遇卫永真,使她想起一个细节,可能只有狄医生能替她作出解答了。 由于狄医生有病人,恪文在诊疗室里干坐了二十分钟,才把他等来。狄医生一进门看到她,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气色不错,昨晚肯定睡得好。”他翻开恪文的病历,习惯性地掏出钢笔,准备记录。 “你有问题问我?” “是。”恪文身体前倾,“医生,您知道上周六晚闹狼的事情吗?” “当然,这件事还上了报,引起了不大不小的争议呢。有男宾匿名向媒体举报,被学院查出来开除了资格。” “有一个细节您肯定不知道。” 狄医生放下钢笔:“洗耳恭听。” “在不知道是狼之前,我们只看见树林里的两个绿色光点,就在这时,卫永真突然像疯了一样尖叫‘那是素浸的鬼魂来找我们报仇了’。” 卫永真的声音尖厉疯狂。恪文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狄医生本来手托着下巴专注在听,但是一听到卫永真的名字,手也放下了,脸上也浮现笑容。恪文敏锐地抓住了他的神情改变,追着问:“您认为她疯了?” 狄医生立刻正色道:“不。卫永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了解她,不能做出评价。我只听她的主治医生说过,她情绪不太稳定,容易受刺激。至于有没有精神疾病,需要专业的神经科医生诊断后才能推定。”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追问引出狄医生一大篇话,恪文耐心听完才说道: “引起我注意的并非卫永真耸人听闻的话,她的情绪不稳定我也有所耳闻。我在意的,是付秋露也异常得激动。” “怎么说?” “付秋露听见卫永真的话,立刻冲上去打了她一个耳光。” 狄医生长长地叹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良久方才说:“我会告诉卫永真的主治医生。” “卫永真情绪不稳定,说了胡话,付秋露没理由如此激动,因此我想,她跟着情绪失控一定有原因,素浸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 说着说着,恪文陷入了思索。卫永真身上的谜团太多,到现在自己一个也没有解开。被埋垃圾车之谜,衣服沾染机油之谜,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秘人物素浸。 “你又在操心了。”狄医生打断了她的思路。 恪文双手合十,眨巴眨巴眼睛,学小狗乞食般哀求:“狄医生,你就帮我打听一下吧。这事和我无关,我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狄医生合上病历,钢笔插回口袋:“好好好,拿你没办法,脑袋一刻也闲不住。” 回农场的路上,恪文心情愉快,打算回房拿了钱就找羽娜。进门,脱鞋,上楼,动作和往常一样轻。走至楼梯口,发现自己的屋子房门半掩着。 心中咯噔一跳,她走时明明关上了门。 她贴着墙走上楼,这样脚下的木地板可以尽量避免发出声音。上了二楼,步步逼近房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恪文出奇地冷静,于门前站定,探头向内望去—— 何叔坐在桌前,正翻看她的日记。 没有爆发,没有咆哮,恪文的眼神就和地板一样冰冷。她一动不动,任那个中年男人翻过一页,读得如痴如醉的样子。 突然,后门咣当一声,羽娜扯着嗓子喊爸,你在哪儿,客厅没人,又咚咚咚跑上楼。房间里何叔急忙合上日记本,答应着来了来了。而恪文,定定地站在原地。 第三十章 化耻辱为利器 三个人站在走廊上,相对无言。羽娜看到的,是父亲满头的汗珠,尴尬的笑容,惊惶的目光,以及站在中间面色阴郁的恪文;何叔看到的,是紧邻门边,稍微探个头就能看到屋内的恪文,这个徐素娥和裴江源口中脑袋聪明,不可怠慢的女孩,以及楼梯口满脸写着问号搞不清楚状况的女儿;至于恪文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是两根栏杆之间,一只蜘蛛正在编织它的猎网。 一个好的猎手,在猎物上门之前要做足准备,在那之前,要能承受忍耐之苦。 尴尬的沉默令人窒息,越是心虚的人越受不了煎熬。 “我……正要进去给你们关窗。”何叔打破了寂静。 “外面没下雨啊。”羽娜不解,一句话拆了他老人家的台。 “谁知道呆会儿会不会下呢。” 羽娜的目光在惶恐的父亲和阴沉的恪文之间游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又难以相信。 机会来了,撒网捕猎。 恪文略动了动身体,伸手关上房门,平淡地对何叔说:“多谢您。万一下雨,打湿了我放在窗台上日记本,那就惨了。” 何叔讪笑着,压根不敢看她一眼。站在阴影里的瘦小姑娘仿若一盏能照射到人内心最阴暗角落的探照灯。他转而对羽娜说:“你妈在哪儿?” 羽娜手指指后院,何叔像得了救星,咚咚咚踏着楼梯,飞也似地逃离“犯罪现场”,一路不停抹汗。羽娜一直看着他跑出去,才回过头,狐疑地打量几下恪文。 “你……” 恪文不理她,进门,故意敞着门,就是要让羽娜看到,窗户本来就关着,窗台上也没什么日记本。 日记本来不及被犯人放归原位,突兀地摆在桌子中间。半旧的封面稍许褪了色,边角也磨起白毛,但它却记录了一个女孩最敏感、最隐秘的心事与哀愁。它躺着一动不动,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受尽凌辱的少女。 恪文手扶桌沿,身体被一股出自本能的生理性恶心所淹没。 “你没事吧?”羽娜不知何时进了屋,站在她身后。 恪文摇头:“才抽了血,肘窝子疼。” “羽娜,何羽娜!” 是赵婶的声音。羽娜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赵婶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闯了进来。 “羽娜,死在这儿了?”赵婶瞪一眼羽娜。“今年的柴禾到了,你带她去整理。” “那种活她怎么干得了。”羽娜的声调不觉提高。 “让你去你就去!”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恪文用一只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的争论焦点是自己。羽娜时不时指着她,望向她,而赵婶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羽娜脸上。 “我今天不想干活。”恪文突然发话,打断二人。 一直顺从听话的小羊羔忽然开始反抗,神情还冷若冰霜,令人乍地接受不了。羽娜不解地看着恪文,她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你也想偷懒吗,还是看不起干体力活的?”赵婶手叉腰,盯着恪文。 “我觉得恶心,想吐。” 赵婶听了这话,像触电一般,声音一下子变得又尖又高:“有假条吗,有证据吗,有就拿出来,没有就老老实实干活!“ “妈,你这是怎么了!”羽娜看不下去,在旁劝解。 恪文却明白得很,反正拿不出切实的证据证明何叔偷看日记,拿他们没办法。赵婶分明是才和何叔商量好,决定死扛到底,只是言语中依旧流露出掩藏不了的心虚。 赵婶气呼呼地走了,或者是逃走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羽娜完全昏了头,今天怎么所有人都奇奇怪怪的,还向恪文替母亲解释,她平时不这样。恪文对她说,那你去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走,我跟你去干活。 来到后院,才知道赵婶口中的整理柴禾是指什么。因为新砍伐的木柴含水量高,直接丢进火炉里烧将产生大量的黑烟,久而久之会堵塞烟囱,所以每年冬天取暖的柴禾,从春天就要开始准备,一根一根并排码好,一层层往上垒成金字塔形,用夏秋两季的时间风干水分,这样到了冬天柴禾才能用。 女孩们住的屋子也能烧火取暖,不过多是调节气氛的功用。在生活区买一网兜柴,一天就能烧完。和这里堆着的大块木柴比起来,生活区卖的简直就是火柴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开始腰酸背痛,眼冒金星。照恪文的速度,只怕一个月都完不成。 羽娜一直小心观察着恪文,她今天格外沉默,累了自己坐下休息,也不说话,心事重重。其实恪文只是太累了而已。搬柴禾这事真不是她应该干的,有些柴禾比恪文的大腿还要粗,一次性多搬几根中途不休息的话,她怀疑自己能当场晕过去。 午饭是三明治,晚饭恪文独自端回房间吃,不想和何叔赵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顺便给羽娜一个质问父母的机会。 吃完饭,她坐在桌前,摊开日记本,越想越觉得脏。一个中年男人手指间的油腻,鼻孔喷出的热气,嘴角的垂涎,都隐藏在一页页纸间。用火烧,用水洗,用砂纸磨,即使毁了日记本,也无法洗掉她的憎恶,让她忘了今早看到的情形。 可是转念一想,为何要嫌弃它被“弄脏”,被人看了又怎么样,被人知道了内心秘密又怎么样。坦然接受现实,别人就不能再以此为武器。 不要后退,要迎头痛击。 笃笃笃。 有人敲门,恪文收好日记本,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羽娜,手里端着一大碗红枣,都是送给恪文的。恪文谢过,请她进来。红枣皮脆肉厚,香甜弹牙,恪文连声夸赞。 “狄欧医生打来电话,让我爸妈不许指使你干活,还说再被他发现,立刻上报。” 狄医生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一定是有人告密。恪文笑了:“是你告诉他的。” 羽娜没有正面回答,等于默认。恪文又问她,可有询问父母上午发生的事情。 “问了,他们打死不说。”羽娜苦笑一声,“这下麻烦大了,他们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低下头,向恪文道歉,说如果父母有什么不周到得罪了她的地方,希望她能原谅,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她愿意代父母进行补偿,只求恪文不要上报到徐院长那里去。 恪文忍耐多时,等的就是羽娜的这句话。 “我需要用你的电脑上网。” 羽娜短短一愣,随即摇头:“就这个不行。” “你提条件吧。” 羽娜干笑几声,看着恪文:“我想变成你,认识优秀的男人,离开这里去过王子和公主的生活。” “办不到。”恪文干脆利落地回答,“但是,我能让你离开。” 她拉开抽屉,拿出“纯天然有机圣女果”的标签。 “我打听过了,农场的蕃茄售价不菲,利润颇高。可你父母生活节俭,晚上连灯都舍不得开,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直到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叫羽峰的……哥哥还是弟弟?” 羽娜已经听呆了,不知不觉地回答了恪文,是哥哥。 “我猜,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给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 “你很精明。” “羽娜,我看得出来,你想离开这里。可是想离开,你得有钱。”恪文打开桌上的铁盒,从里面抽出一张白银券,展开。台灯的光穿透币纸,照亮上面的面额数值。 羽娜轻轻哼了一声,表情冷漠:“他们不放我走,你这点钱喂不饱他们的。” “这钱不是让你交给父母,而是去买张船票。”恪文将纸币搁在桌上,“我说过,我可以让你离开。” 羽娜狐疑的目光在白银券和恪文的脸只见游移。一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一头是充满未知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才认识两天,你就平白无故地要给我钱,让我怎么相信你?” “因为我需要你拥有的东西,而且,”恪文站起来,走到羽娜近前,看着她的眼睛,“我希望你能过上自由的生活,能自主支配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而不被强行收走补贴他人,能玩得开开心心回到家,而不被骂成是鬼混不要脸。” 羽娜愣了片刻,知道自己的遭遇被人一一看在眼里,猛抽一口气,转过身呜呜地哭了。恪文递上面纸,由她宣泄心中委屈。她一会儿痛哭,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无声哽咽,一会儿喃喃低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头来。 “成交。” 第三十一章 又现疑团 半夜十二点,到了约定的时间,恪文拿上纸笔,准备前往隔壁房间。关灯的一刹那,她看到漆黑的窗外,出现一个绿色的光点,像团幽明的磷火。她忙走到窗前,想看个究竟。 今晚偏偏是个阴天,云层遮住了月光。恪文只能看见,那团幽绿之火,像有生命一般,飘飘忽忽地朝北飞去。 是狼! 恪文胆战心惊,跌跌撞撞地跑出门,闯进羽娜的房间,气得羽娜连声让她安静点。恪文拉着她走到窗前,指着外面道:“快看,有狼!” 羽娜把脸都贴在了玻璃上,瞧了半天,啥也没瞧见,回头白她一眼。 恪文也一直站在她旁边观察,何尝没有发现绿色光团的消失。奇怪了,短短的时间里,它能上哪儿去?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钱?”羽娜坐回床上,问道。 “我算好了,从今晚开始,到下周六我离开,一共十二个晚上。钱分成十二份,每天给你一份。” “奸诈。”羽娜骂道。 “你并没有损失。想想吧,是你的风险大,还是我的大?” 羽娜无言以对。恪文这么做无可厚非,她被关在农场已经是因为擅自打电话联系外界,如果再被发现借用电脑上网,那受到的惩罚可能就不光是关禁闭了。应该说,现在两人互有把柄握在对方手上,谁都不敢背叛对方。 “那你先把这次的钱给了。”虽然明白道理,羽娜还是难掩心中的不爽。 恪文交给她一张小额的白银券,羽娜验了验真伪,立即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寻找藏匿的好地方。 恪文坐了下来。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桌面是常见的蓝天绿草,微风似乎从屏幕里面吹出来,吹得恪文心旷神怡,右下角是网络连接的图标,五条弧线意味着信号优良,像是游戏里充满的血格,精神振奋地等待她发号施令。 “三条规矩,”羽娜在背后说,“不准上*****不准赌博,不准做违法的事情,一旦违反被我发现,你就等着见徐院长吧。” 恪文笑着点点头。羽娜每天只给她半个小时的上网时间,所以得赶快开始。她先登录自己的电子邮箱。电子邮箱由学院分配,同样只告知家里人。母亲不爱发邮件,她的手指宁愿去夹香烟拿扑克,也不愿碰一下键盘鼠标,所以发电邮的只有恪生。 浏览一遍收件箱,结果令人失望,只有广告垃圾邮件,没有恪生的消息。 没关系,三个多星期下来,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失望。接下来,又登录几个平时常去的同亚区的新闻门户网站,在社会新闻的版块中撒网式搜寻,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她拿出笔记本,上面列了长长一条单子,全是可疑的人或事情。列在头几个的就有NSAG、章佰龄、非法组织等等。按照名单,一个个攻破。 首先搜索NSAG,西北公司的特别行动小组,兰道的部队。恪文尝试了中英文简称、全称,通通没有结果。登录西北公司的官网,在安保的页面里,也只有NSF,也就是特别部队,天鹅岛驻军隶属的组织。页面上介绍,NSF负责公司及下属机构的安保,重要人物的护送等工作。 NSAG像是个幽灵组织,没有实体,没有影子。若不是听裴队长亲口道出NSAG之名,恪文这样的普通人大概永远无法知道这支特别行动小组的存在。 恪文仔细回忆裴队长昨天说过的话,他提到兰道嘱咐过他,如果恪文没有查到真相,让他记得主动告知。兰道,这人不同寻常,他本人好像并不在意身份的暴露。除此之外,她还记得裴队长说过一句话。 两者都是西北的私人部队,只从公司的利益出发,为公司服务。 这才是让恪文最不解的地方。抓捕母亲和恪生,怎么会符合西北公司的利益?母亲是一个处于半退休的行政人员,近年来烟酒牌不离手,早已和社会脱了节,恪生又是才通过选拔考试的学生,连大学都还没来得及上,无论怎么看,这两个人都不可能破坏西北的利益。 唯一的可能,就只有章佰龄了。 恪文笃信,家人是被章佰龄拖累,西北公司的目标,本来只有章佰龄。母亲因为轻信情人的话,带着恪生到同亚区同他一道参加非法活动,结果受到连坐。 自己的推论能说得通。她了解恪生,他不是拿自己前途开玩笑的轻浮之人,可这样一来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抓住了章佰龄,西北还是不肯放过恪生,还要继续抓捕他呢? 这一问题需要发掘更多的信息才能找到答案。现在先针对章佰龄,调查他和西北公司到底有什么不可消弭的过节。 搜索框内输入章佰龄的生物技术公司的名字。一间公司的董事被抓了,官网上总会有一番声明。结果官网没有找到,反倒是出来一堆财经新闻,说章佰龄因为涉嫌商业欺诈,资金去向不明等问题已经被捕,其创办的公司也被查封,等待调查。 “这是怎么回事?” 恪文自言自语。往后的十几条新闻全是同样的内容,都是说章佰龄搞商业欺诈,半句不提他参加非法组织的事情。这就怪了,据恪文所知,章佰龄分明是因为参加非法组织活动才被NSAG抓住。这些新闻全都弄错了?还是说,抓住章佰龄之后,才发现他背后还牵扯了经济犯罪,所以数罪并罚? 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总之先将这些信息通通记下来,往后再慢慢梳理。恪文在笔记本上抄录章佰龄相关的新闻要点,接着搜索“章佰龄+西北公司”,没想到搜出来一条意想不到的结果。该条结果,如果用学院内部防火墙高耸的网络,是绝不可能搜索到的。 这是一篇人物新闻杂志的深度报道,洋洋洒洒近万字。文章作者名叫安平,他声称,自己在西北公司有一名线人,据该线人的供述,章佰龄被捕一事背后另有隐情。 恪文打了个激灵,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聚精会神地读下去。 “据线人提供的情报,章佰龄实际于三个星期前已被西北公司的私人部队所抓获,罪名并非对外公布的商业欺诈。西北公司在其被捕后,才向同亚区警方提供证据,举报其涉嫌商业犯罪,将其转到政府羁押所收监。章佰龄究竟因何罪导致被西北的私人部队抓捕,西北公司的行为是否涉嫌违反法律,我们将在后续报道中为您进一步披露。” 此人有料。时间、地点、人物都对得上号,更关键的是,他点名道姓地指出了幕后主使者西北公司。至少说明,此人了解内情。 “时间到了。”羽娜提醒恪文。 恪文保存了网页,准备明天尝试联系这名作者,了解更多的信息。 可能是因为大脑过于兴奋,恪文整晚都在做梦,梦见自己东奔西走,调查章佰龄的案件,不管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时而凝作一只眼球,时而聚成手的形状,压在她的背上。 天刚擦亮,房门就被敲响。恪文迷迷糊糊地问是谁,门外人的答话吓了她一跳。 “徐素娥。” 恪文翻身起来,随意抓两把头发,光着脚就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徐院长,恪文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马上要出差,有一样东西必须由我亲自交给你。”徐院长说着,将一只信封递到恪文手上。信封上几个鲜红大字——“同亚区第一法院”。 恪文瞌睡全无,三两下撕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一张纸。一口气读下来,心慢慢沉到谷底。 是母亲的开庭审理通知单。罪名是介绍贿赂罪。 “为什么不是参加非法组织罪?”恪文抬头问徐院长。 “我不清楚,那是公诉人的决定。”徐院长避开了问题。 “院长,都到这个地步了,您就不能让我离岛吗?”恪文拿着通知单的手不住地发抖,声音跟着打颤。 徐院长深吸一口气,摇头否决:“你在关禁闭,按规定不能离岛。” “啊!” 恪文放声大叫,又猛地收住,通红的眼睛看了徐院长一眼,踉踉跄跄退到桌边,捂脸啜泣。按规定,依规章,没有人性的家伙,冷漠无情的混蛋。 “要想离开,最快的办法就是找到合适的男伴。”徐院长走上来扶着她的肩,“学院规定,结婚前双方见面不得少于六次,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好好把握,你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你母亲了。” 四十多天,找到一个人,把一生都赌进去。恪文不敢,除非她能找到一个相识已久的故人。 第三十二章 疑云重重 徐院长走时,在门口与何氏夫妇交谈几句。从那以后,夫妇二人再没支使恪文干过活,堆柴禾这样的重体力活自然不用说,连给番茄盒子打标签这样的轻活也一并免去。不仅如此,他们还眯着笑眼问恪文有什么生活上的要求,他们会尽量满足。恪文一直后悔打包行李的时候没多带几本书,夫妇俩立刻让她尽管开单子,吩咐羽娜到图书室为她借来。 恪文知道,他们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并非出于良心发现,而是徐院长临走前的警告。她当时虽然在二楼,可是静谧的清晨令大门口的对话听来清清楚楚。 “她的身体不太好,体力活能免则免。”徐院长道。 “哎哟这姑娘有福气啊,狄医生和裴队长都替她操心,现在又多了您。”何叔笑说。 “那就遵医嘱吧,对她宽容一些。” “我们对她挺好的,您放心吧。”赵婶插进来。 徐院长安静了几秒:“有些事情你我心里有数,别忘了,你们的农场终究是归学院管辖的。” 恪文对天发誓,她从来没有,也不打算将受过的苦告诉过任何人,更不用说偷看日记本这件事情。可听徐院长的意思,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想象的多。 虽然不用做农活,但是家务事还是力所能及地帮忙。吸尘、擦家具、做饭,恪文心甘情愿地为这一家子服务,只因为有了新的精神依靠。她盼望日光快些褪下,夜幕尽早升起,憧憬羽娜为她开门的一刻,坐在台灯下手指触摸键盘的瞬间。 今天似乎是她时来运转的日子。晚上,恪文刚刚登录邮箱,就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辛西娅联系她了。 收件箱里的邮件依旧是广告占了多数。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标题中,夹杂了一条新亚银行给她发来的提示信息。她的账户收到一笔汇款,请及时登录查看。 恪文刚看到信息时还纳闷,现在不是发放稿费的时间,出版社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给她汇款,直到登录网上银行,才意外发现该笔汇款只有区区十块钱,同时附带一条英文留言: “我很好,勿念,勿联系。” 恪文一口气读了几遍,捂着嘴巴差点哭出来,又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四五下。 新亚银行的账户只有恪文和辛西娅知道,连母亲和恪生都一无所知。恪文进入学院后唯一一次离岛前夕,辛西娅私下给过她一个建议,希望她千万要记得单独执行。 “开一个自己的银行账户,把赚的钱都存进去。只有你方能支配的钱,才是你的财产。” 许多听上去离经叛道的话,其实都富含真知灼见。恪文听从了她的建议,瞒着母亲与恪生开通账户。辛西娅偶尔会帮她把出版社寄来的稿费支票存进账户里,这也让她成了恪文身边唯一的知道银行帐号的人。 恪文也想过联系辛西娅,向她解释一切都是场误会,自己也受骗至深,等她证明清白回到天鹅岛后再向她道歉赔礼,但一直苦于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如今辛西娅主动以只有二人知道的方式报平安,也算是让恪文心中石头落地。 接下来是今天的重点任务。 调出昨晚保存的网页,《身后的黑影——西北公司深度调查报告之一》。网页底部有作者安平的联系方式,恪文重新申请了一个邮箱,给他发去了一封试探性的邮件。她不敢一来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十几年的安全教育让她本能地避免暴露自己,邮件内容只有两句话: “章佰龄被捕是由于参与非法组织,而非商业欺诈。” 邮件相当于回答了文章末尾留下的悬念——章佰龄究竟因何事被西北公司抓捕。恪文希望能借此,暗示自己也是相关人士,且看安平下一步有何举动。 此时已是半夜十二点。如果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上班族,他早就应该上床睡觉做美梦了,但是作为一名调查记者,他应该随时准备翻身起来,精力旺盛地工作加班,因为新闻大事从来不等人睡醒。看了许多新闻调查的书,恪文对这个职业抱有信心。 果不其然,五分钟不到,叮咚一声,原本空空如也的收件箱里多了一封未读邮件。 “你是谁?” 安平很机警,没有随随便便相信恪文。恪文立刻理解了他,谁知道屏幕那头坐着什么人,或许是值得信任的盟友,或许是喜欢恶作剧的捣蛋分子,也可能是读了他的文章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西北公司。恪文必须想个办法透露自己的身份,同时又要保全自己的私密。然而此事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兰道,这个神通广大的人和他手下的NSAG,有着强大的情报搜查能力。当初与恪文对质时,把她家查了个底朝天。他们什么情报都可以搞到,任何人的资料都可以掌握,要想在网络上伪装成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如果让NSAG假扮恪文,恐怕连母亲和恪生都难辨真假。 但是,他们可以庖丁解牛般将人解剖开来,却无法伪造一个人的回忆。 恪文回自己房间拿来日记本,翻到第一页。这个本子是恪生送她的生日礼物,恪生在第一页贴上了她心心念念的姐弟俩和父亲的合照,下面留了一段祝福之言。照片是独一无二的,留言下也署有恪生的签名。恪文用白纸盖住自己的脸,将日记本对着摄像头拍张照,在回邮中传了过去。 床上的羽娜见她对着摄像头喀嚓,嘲笑般地说:“你在给哪个男人传照片呢?小心点,被人发现你吃不了兜着走。” 安平没有回复信件,而是直接发来加为好友的申请。恪文点击“同意”,对方立刻发来即时通讯的对话框。 “你是谭恪生的姐姐,谭恪文!” 恪文几乎惊叫出来,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手因为抖得厉害,接连打错好几次。 “你有恪生的消息?” 消息发出去的同时,对话框里跳出新的信息:“你知道谭恪生在哪里吗?” 恪文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眼皮。 安平还在不停地发来信息,系统不断发出滴滴的提示音。恪文最终睁开眼睛,重新开始阅读信息,越看,越是心惊胆颤。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有没有认识的亲友,能帮助他逃亡?” “章佰龄弃车保帅,就是为了保他成功逃脱。” “他现在处境很危险,我们必须抢在西北之前找到他。” 恪文马上回复他:“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处境危险?” 对话框中出现一排省略号,表示对方正在打字。短短几秒钟,秒针仿佛卡死,空气中的尘埃都停止了浮动。 “西北发疯似地抓他,就因为他手上有天演会的重要秘密!” “什么是天演会,你说清楚。” 恪文鼻子都要碰到屏幕了,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音。再一看右下角网络图标,显示网络已经断开。恪文又急又慌,把羽娜从被窝里拖出来,让她看看怎么回事。 羽娜黑着脸看了看电脑,又查看了路由器,两手一摊,不知道怎么回事,网络信号断了。恪文急问能否修好,羽娜摇头,像是有人直接切断了这里的信号,又指着恪文说: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 恪文心跳得厉害,没有告诉她实话,趁她不注意关闭网页。 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次日是个乌云密布的阴天。早饭期间,恪文和羽娜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位长辈的颜色有何异样。何叔把头藏在报纸后方,赵婶唠唠叨叨家长里短,一切都一如往常。直到门铃声响起,恪文手中的刀叉随即停下。 羽娜主动跑去开门,回来时手不自在地揉搓着围裙:“爸,裴队长来了。” 恪文听见脑袋里“嗡”的一声。 “裴队长,这么早有何贵干?”何叔忙上前迎接。 裴队长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站在客厅里,对何叔请他落座的信号视而不见:“来向您通报一声,部队昨夜切断了这里的网络信号。” “这种小事何必由您亲自来说呢,往常不都是由迟小队长负责的嘛。” “还是我亲自来比较妥当。” 何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裴队长不是在开玩笑。 “您说,您说。” “昨晚,部队网监的高级防火墙被触发。事件性质严重,特来通知。此事将上报学院,等待相关处理。在此期间,部队将切断网络信号直到处理决定下达。” 裴队长不带半分感情色彩地说完,将白纸黑字的声明交给目瞪口呆的何叔。 当啷一声,恪文手中的刀叉掉落在地。 第三十三章 计划败露 恪文从地上捡起刀叉之际,也是赵婶抓过扫把的时候。扫把由高粱捆制,扫地的一端已经半秃了头。赵婶直接握着秃头,高举胳膊粗细的握棍。恪文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尽给我惹祸!” 棍子落在羽娜背上,像在击打一条不听话的狗。恪文觉得,赵婶并不知道自己挑的是什么工具,不过是随手拿了件最近的,如果菜刀在她手边,羽娜也许就一命呜呼了。 羽娜“哇”地一声哭出来,绕着客厅跑,躲避她那发疯的母亲。她嚎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声音嘶哑而力竭。经过父亲身边时,何叔伸手逮住她的手肘,冲赵婶大叫:“打她!打她!” 羽娜挣脱父亲的束缚,下意识地往裴队长身后躲,像是寻到救命的稻草。 “队长救命,我妈要打死我!” 还没等裴队长做出反应,何叔和赵婶已经“齐心协力”把羽娜拉回他们的势力范围。夫妻二人像是在暴打亲女的过程中找回了年轻力壮的感觉,一人用工具,一人用脚踹,两张嘴口吐秽语,四只眼喷发火焰。 “都住手!” 恪文突发一声暴喝。中气不足的她不得不同时用力拍桌子才得以镇住众人。手掌火辣辣地疼,恪文将手背在身后。 “是我。我借了她的电脑上网,也是我触碰了防火墙,一切都与她无关。” 裴队长看着她,眼中的意味难以言明,但恪文的眼睛,只盯着何氏夫妇。他们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像两头横冲直撞狂奔一场的野猪,背后只有满目疮痍。 “我的母亲和弟弟,一个即将出庭受审,一个逃亡在外。我被关在这里,就因为打了个电话,就因为我想知道家人是死是活。我求羽娜帮我这个忙,这样我即使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能尽点做女儿、做姐姐的责任。” 趁着夫妇二人忙着喘气顾不上羽娜,恪文快步走到她跟前,把她护在身后。情势刚有平定的趋势,赵婶毫无预兆地又扬起了扫把:“这么大的事,还敢瞒我们!别人我们动不得,你我还打不得不成!” 啪啪两声,一下挥在羽娜身上,一下劈中试图阻挡的恪文手臂。有生以来首次尝试被打的滋味,恪文抱着手臂惨叫一声。 这声惨叫刺穿了羽娜最后一层忍耐的薄膜,对父母的愤懑像高压水柱般喷射而出。 “你们有什么资格打我!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为了讨好那个什么付秋露,你们什么事情不愿替她做。这几天你们变着花样折磨谭恪文,不就是因为付秋露讨厌她嘛!” 何氏夫妇几乎是同时冲上去堵她的嘴,喝令她闭嘴。羽娜叫得更加大声,他们又不得不加高音量。恪文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呆站在三人旁边,眼看他们越叫越凶,都在逼近疯狂的临界线。 她偶一回头,看见裴队长挥挥手,正要带着属下离开。恪文头脑发热,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裴队长!” 士兵们都站住回头,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纤细白净的女孩,此刻脸涨红得像随时要炸响的炮仗。 恪文直直地注视着裴队长。挨得这么近,她能看见他下颌隐隐的青灰胡茬。恪文的视线从胡茬往上移,穿过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很多模糊的黑影。这些黑影挡在她和亲人之间,阻挠着她向真相更进一步。 奔腾的洪流在胸中激荡,表面却是强行压抑的风平浪静。恪文一字一句地对裴队长说: “我知道是什么触发了你们的防火墙,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一个士兵是不能承认恐惧的。裴队长嘴角一动,轻声笑道:“很好。”他带人离去,背影渐渐与低沉的乌云融为一体。 恪文上网搜索信息的计划犹如平地惊雷,刚撕开黑幕一角,就死在阴谋与强权手中。计划刚施行两个晚上,即宣告破产。 自断网风波之后的很长时间,农场一家三口就没再说过话,看电视、外出打牌会友、在自己房间赌气流泪……总是很有默契地各处一个空间,不同时在一个地方出现。恪文觉得自己就像被捆在木棍上的稻草人,身形一天天在虚空沉默中枯萎,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也不敢将她丢掉。 唯一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的,便是颂薇。她总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小径上,朝二楼窗边守望多时的恪文开心地笑。她的身上总是带着很多味道:阳光亲吻的沙滩,才从沙滩里挖出来的海贝,烧烤海贝的木炭,木炭燃尽后残余的一点焦糊……恪文能从这些味道中,体会到她生活的痕迹,一种天空无垠,白云肆意挥洒留下的痕迹。 每当恪文贪婪的鼻子在颂薇身上移不开,颂薇都要问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在断网风波发生的这天,两人的对话也由此开始。 “今天感觉好些没?给你的东西吃了吗,有效果没有?” “咳嗽是好多了,现在两三天才咳一回。” “可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白纸似的。” 恪文苦笑着摇头:“我这几天心情总是大起大落,脑袋几乎就没一刻是放松的,想静下来好好休息都难。” 颂薇知道她是为家里人担心,只能把以前说过无数次的话又抬出来说一遍,希望能略微劝解她的心。 “今天早上,因为我的过错,害的羽娜全家鸡飞狗跳,你追我打,现在都还没说过一句话。”恪文说起早上的事,感觉十分愧疚懊悔,对自己受的无谓之棒一句不提。 “你犯了什么错这么严重?” 恪文将自己收买羽娜,借用她的电脑上网查找信息,又触碰防火墙,导致网络被切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把颂薇听得目瞪口呆。 “谭恪文,你真让我大开眼界,以前从没发现你是一个这么有心计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心计,只是情况没有发展到把心计逼出来的程度而已。再过段时间,或许颂薇就要感叹恪文完全变成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了。 “所以早上裴队长亲自来传达消息,此事还将上报学院。” “上报学院?那怎么行,你本来就在关禁闭了,再受一次处罚,还要不要参加见面会了。这个裴队长,我本来以为他通情达理,没想到一点人情都不讲。”颂薇气呼呼地说,尽管她才见过裴队长一次,却已经从一次见面中解读出很多性格特征了。 “他也是工作需要,我能理解。”恪文慢声慢气地说,“对了,你这次见面会选了谁?” 颂薇咯咯笑着,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角:“选了孔青,你的那个熟人。” 恪文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声,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吃午饭而造成的短暂现象,还是因为担忧成真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她茫然无措,不晓得怎么开口告诉颂薇,自己最快离开天鹅岛的方法,是找到一个人嫁掉。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孔青,可能是她最大的希望。 她尽量令自己的反应时间缩短,让欲望表现得不着痕迹。 “孔青,我记得恪生一直很依赖他,把他当做亲哥哥一样看待。” “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人。”颂薇哈哈大笑,“我不过想选一个别对我挑挑拣拣的人,过个省心的周末。想想就知道,他肯定是冲着你来的,那还不得想尽办法讨好我呀。” 恪文大松一口气,笑着拧了颂薇一把:“我正奇怪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了,你明明喜欢兵哥哥嘛。” “别光说我,说不定以后你也会喜欢兵哥哥呢。” 颂薇叽叽咯咯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好似预言一般刻在潮湿庸倦的晚风里。 晚上,恪文照例坐在桌前写日记,总结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习惯用纸和笔梳理思路,笔记本上列有复杂又清晰的思维图谱。 恪生有天演会的重要秘密,他处境危险。西北公司急于找到恪生,为的就是他手上的秘密。他们想要这个秘密,或者害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天演会是个不能说的词语,因为西北公司害怕,所以不敢让人知道。 放下笔,关了灯,恪文摸黑走到床边准备结束惊心动魄的一天。忽然间,她看到前天发现绿色光点的地方,又有光团疾速闪过。 第三十四章 狼又出现了 将近午夜,羽娜的房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她一面压低声音喊道来了来了,一面手忙脚乱地把床上呈一字型铺开的现金、硬币、白银券胡乱塞进花盆,再把挖空根部的假绿植盖在上面。 “这么晚了你来干嘛?已经没有网络了你忘了么。”羽娜一看门外站的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憋进一肚子新气。 “狼又出现了!”恪文夺门而入,冲到窗户前,敲着玻璃对羽娜说。 羽娜先关好门,插上锁,才来到窗户跟前。恪文正伏在玻璃上打望,羽娜直接推开窗户,冷风呼呼往屋里灌。羽娜手支在窗沿上,另一只手叉腰,不无讽刺地说:“看清楚了没,狼在哪里?” 恪文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真是怪事,最多不过十秒钟的时间,绿色光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见她沉默不语,羽娜重新关上了窗。恪文不肯认输:“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 “我也不理解,我从屋里跑过来就几秒钟的时间,它能上哪儿去。” 羽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书架上为数不多的几本书中挑出一本地图册,翻开摆在恪文面前——是一张天鹅岛的地图。 “你看清楚了,我们的四周全是海。这里是海岛,海岛上没有狼。” 这张地图恪文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扫了一眼。 “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的答复仍是这句话。 羽娜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片刻过后才说道:“你看到的狼在哪里?” “天太黑我也不敢肯定,大概在车站附近。” “就算真的有狼,我说就算,”羽娜特别强调,“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车站附近,旁边住着的卫永真会没有察觉吗?她对自己房子周围的风吹草动都了解得很呢。” 恪文没想到能从羽娜嘴里听到卫永真的名字,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对卫永真有所了解。想想也是,两家住的这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羽娜认识卫永真也是再自然不过的,说不定知道的比所有的女孩们加起来还多。恪文将狼的事情暂时搁置,关心起卫永真来。 “你认识卫永真?” “算不上认识。”羽娜大手一挥,把地图册放回书架,不甚关心的样子。“她也在我家关过禁闭。那时我还在联亚区上学,周末回家的时候见过她几次而已。” 羽娜的答案令人失望,但恪文还不肯轻易放弃:“可听你说着好像很了解她。” “有些评价不用十分了解也做得出来。” 记忆中鲜活的人物又浮现眼前,羽娜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卫永真在家里一关就是整整两个月,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女孩的“刑期”。两个月的时间如果还能忍受,那接连错过八次见面会才是真正的惩罚。周末回到家,羽娜被父母警告,这两天就睡一楼客厅,千万离二楼远一点。 “为什么?”她问。 “太吓人了,我们家关了一个疯子。” 可惜禁令从来不是解决人的好奇心的良方。好奇心这种东西,禁止的结果只能是更猛烈的释放。 某天,心像被猫儿抓挠的羽娜手脚并用,真像只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地爬上二楼,或者说,至少她以为自己无声无息。 刚爬到卫永真的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鬼魅一般幽幽的声音。 “大小姐,你在我的门口做什么?” 羽娜吓出一头皮的冷汗,她仗着这是自己的家,对方不敢怎么样,壮着胆子说道。 “我回房拿我自己的东西。” 房间里的人,不,是鬼魅,好像在笑。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爬着去呢?” 回忆到这里,羽娜的表情已经到了惊惧到了极点,旁边的恪文听了倒是不以为然。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固体比空气更易传声,卫永真如果躺在地板上,理论上讲是听得到有人爬上楼梯,停在门前的。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被罚那么久?”恪文问了她更关心的问题。 羽娜发出啧啧的感叹;“她砸了院长办公室。” 这一回答令恪文瞠目结舌。那个离群索居、孤僻怪异的大美人,竟然曾经做出过如此惊人之举。看来两个月的禁闭并不过分,没把她开除都算轻的。 时间已晚,羽娜赶她回去,又没有网络,老是赖在她房间里算怎么回事。恪文想起一事,让她别慌睡觉,自己去拿件东西,马上回来。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张一百面值的白银券。这是白银券发行的最大面额。 “你应得的。”恪文将白银券塞到羽娜手里。 羽娜睁大眼睛看看白银券,又看看恪文,白银券摊开在手不敢收下。恪文不得不又说一遍这是她应得的。羽娜这才像饿慌了的小狗确认得到主人的开饭号令,一头栽进双手捧成的饭碗,脸贴在白银券上,嘴角咧着,又像在哭又像在笑。 “你得让我再为你做点事,我必须再帮你做点事。”抬起头的她哽咽地说道。 “好,关于卫永真,我想知道得更多。” 恪文本以为羽娜需要打听一阵子才能给她更多的消息,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新的收获。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羽娜带着恪文走上进农场的小路,一直走到快到入口的地方。她指着停在路旁的一辆生锈的老爷车,告诉恪文:“看,这就是卫永真的杰作。” “她把车子弄坏了?” 结合卫永真砸院长办公室的“前科”,恪文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又损毁了何氏农场的车。 “才不呢。这辆破车早就报废了,发动机都锈成了一堆废铁,一直停在后院没人管。她在我家的时候,用车库里的工具,愣是把车子修好了。只可惜,”羽娜拍拍老爷车的锈红的车皮,“车子太老,开到这儿就再也开不动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汽车在恪文颂薇这些女孩们的眼中就是个代步的交通工具,与它产生接触的方式只有乘坐一种。她万万想不到,有一个和她身份相同的女孩,会亲手修好一辆汽车,并驾驶着它冲向圈禁她们的农场大门。 车子离大门仅仅几步之遥。恪文忽然产生了一种同情,卫永真终究没能冲破藩篱,而是在农场关足了两个月。更何况,逃出了农场,也逃不出天鹅岛。恪文手抚锈迹斑斑的车皮,陷在虚无缥缈的哀愁之中,听到羽娜吹了声口哨:“这是哪儿来的帅哥呀?” 恪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人肩披红霞迎着夕阳走来。那人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在橙红的霞光中,仿若夕照湖面垂柳投下的水影,令人炫目的不真实,波流影动,款款而来。 那人看见两个女孩,遥遥地抬手一挥。羽娜正在回想哪里见过他,一偏头看见恪文捂着嘴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加快步子,跑了过去。 是孔青,他没有在慧珍堂等待参加晚宴,而是奇迹般地出现在这偏远的农场。 跑至相距两三米的地方,恪文快要忍不住扑上去拥抱他,孔青已经伸出了右手。 “谭恪文,你好啊。” 拥抱的冲动被压制下去,恪文也伸出右手,和他握在一起,微笑中泪光莹莹。 他的个子长了好高,肩膀更宽了,眉毛虽然还是记忆中的形状,颜色却加深了许多,不变的是一对单眼皮,和笑起来的一双酒窝。伸出的右手上,挂着一根红绳。恪文指着红绳笑说:“你居然还戴着它。” “小时候的那根早断了,我到灵山寺又求了一根。” 同心绳,两头牵,千山阻,难分离。这是灵山寺外卖红绳的小贩编的广告词。恪文姐弟也凑热闹,买了一对各自戴着,后来恪生的那根被孔青软磨硬泡加威逼利诱要了去,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难道真应了小贩的话,即使隔了千山万水,他也能找到自己? “说来也巧,飞机上我旁边坐了一个叫洛家明的人。”孔青笑着回答,“和他攀谈一番,才知道你的遭遇。” 恪文和他一起笑了,两个人互相看着,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听得见晚风在两人耳边轻诉,他(她)是多么开心能见到你。 “你不该来这里的,快去参加晚宴吧。” 恪文松开握着的手,柔声提醒他。孔青也知道自己此行已经违反规定,不能久留,于是说道:“我明天会再来。” 孔青告别恪文,奔跑着离开农场,跑了几步又回头多看了她几眼,脸上的笑容又放松又舒畅。 “恭喜你。”羽娜来到身后,捅了捅她的腰窝。 恪文明白羽娜的意思,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孔青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第三十五章 挥刀斩情思 晚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天鹅岛的春天本是风季,大家见怪不怪,可这个晚上,恪文却像个神经衰弱的病人,听不得风吼飘窗的颤音,用被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一开始风声听上去并没有这么讨厌,她安然躺在床上,为孔青的到来而欢喜。她想分辨出那是怎样一种欢喜,是旧人重逢的喜悦,还是看到仪表堂堂的他而生出的喜爱与欢愉。被盖褪至胸口,可她不觉得冷,身体反而暖烘烘的。不管是何种欢喜,孔青的出现,都为她点燃了内心的一支红烛,燃烧着希望与快乐的火焰。 可是接下来,她又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和事。 孔青的母亲陈姨,曾经和母亲关系甚笃情同姐妹,后来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和母亲、和他们一家人渐渐疏远。本来两个好朋友由近到远,最后形同陌路也是常有的事,况且她和母亲都是长辈,她们之间的过往轮不到恪文置喙,但现在孔青出现在天鹅岛的见面会,就注定了恪文会牵涉进两个女人的是非中。 恪文越想越觉得,陈姨疏远母亲,是出于生物趋吉避凶的本能。 记不清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什么时候开始烟不离手,终日将面目掩藏在缭绕的烟雾之后。父亲总会让姐弟俩远离吞云吐雾的母亲,害怕他们受到二手烟的伤害,可是却从来不阻止母亲拿出打火机点燃下一根烟。 抽烟的女人是坏女人,电视里如此说。恪文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知道她的本性并不坏,可是别人知道吗,就算知道,又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多久? 陈姨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疏远他们的。恪文姐弟开始发现,两家来往少了,父母提到陈姨的次数少了,恪生问什么时候能和孔青哥哥一起玩,得到的总是不耐烦的回答。 又过了几年,恪文体检通过,收到天鹅岛入学的邀请函,母亲的脸终于从烟雾中现出真容,礼貌地微笑着接受人们的祝贺。她面对登门道喜的人们谈吐大方,举止得体,轻描淡写地对着两家人的共同朋友说我的女儿将来是要嫁给高官豪门的,不会委身给哪个小小律师的儿子。 她说话的时候一定没有忘,孔青的父亲就是律师。 恪文翻出陈姨给她写的信,仔细研读她的遣词造句。措辞谨慎,语气冷淡,每一个优美工整的字都透露出一种冷漠的疏离。她在写信的时候,也许时常停笔对着信纸斟酌良久,最终决定称呼孔青和恪文只是“兄妹”。 恪文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了母亲的罪名和恪生的现况,会是怎样的反应。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恪文心中的烛火摇曳不定。恪文裹紧被子,听了一夜的狂风呼啸。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是羽娜一周一度的“干活反抗日”。这一天,她会对父母安排下来的农活实行反抗到底的政策,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个周六,一家人还在冷战,没人来给她安排做事,她却为了避开家里的人,主动提上水桶,到羊舍打扫卫生。 她哼着走调的流行歌,不急不慢地扒拉干草,冲刷地面,当她转过身,流行歌突然变成了尖锐的惊叫。 “妈呀,你要吓死人啊!” 恪文站在羊舍门口,已经换上了干活的衣服,兀自去拎接满的水桶。 “一声不吭地装什么鬼,大清早把人魂都吓飞了。” 羽娜还在抱怨恪文的悄无声息,却很快发现她今天脸色不对,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像抠出两个乌黑的洞。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羽娜上前关切地问,见恪文不回答,又抢着夺过她手里的水桶。“身体不舒服就去休息。” “你让我做吧。”恪文抬起头,脸上写满失眠的煎熬。“干坐在屋里,我快疯掉了。”说着她从边上拿起了扫帚。 来农场一个星期,即使强迫她做那些力有不逮的脏活累活,羽娜也从没见过这个女孩露出如此疲态。这种疲态不光是由于肉体的疲惫,还明显来源于内心的无力。一个星期的相处,让羽娜了解眼前的女孩不是一个脆弱娇气的人。羽娜自认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可她还是说道:“你如果想聊天,我随时听着。” 恪文手中的扫帚沙沙地来回摩擦地面,像没听到羽娜说的话。羽娜也不再多说,埋头干自己的活。两个人安静地处在一个屋檐下,谁都不急着打破沉默。 最终,还是恪文先开口说道:“如果你有一个成为阶下囚的母亲和一个犯了法逃亡在外的弟弟,你会选择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伴侣?” 羽娜对她的话中之意再明白不过。她想到昨天傍晚来农场的那名男子,他注视恪文的眼神,眼神中的笑意,笑意中的感情,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个男人对恪文的一往情深。 当时的羽娜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鼻子泛起一阵酸意。她不是嫉妒恪文,而是此情此景叩响了内心紧闭的一扇门。 羽娜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恪文道:“没有所谓合适的时候。你以为你们的感情经得起考验,你以为他对你永不变心,你以为只要有爱,门第阶级的差距不是问题,可是当他来到你家,看到陈旧的木屋,谄媚的家人,和后院枯黄的草地……” 羽娜扔下扫把,仰起头,像是要把流出眼眶的东西倒回去。恪文想上去安慰她两句,却见羽娜很快转过头来,眼眶只是有点发红而已。 “说出来你就该做好准备,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恪文言不由衷地低语:“孔青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没错,他喜欢你,为你而来,可别忘了,他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会算计得失。”羽娜走到恪文跟前,双手握着她的肩道:“实话告诉你吧,来我家关禁闭的女孩,十有八九都是私自联系外面的男人被罚的。男人没有选择她们,她们却还一厢情愿地相信对方的花言巧语,个个都哭花了脸求我借她们用电脑上网联系对方。我心软了几次,她们就心碎几次。 “她们在夜里哭,为什么一切都和学院教的不一样,哭完了就骂,骂什么狗屁有情饮水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恪文听得毛骨悚然,眼前仿佛看到自己的房间里,游荡着时哭时骂,疯疯癫癫的幽魂。她马上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些女孩没有死,最后都觅得良人,幸福地嫁离天鹅岛了。 “但她们最终还是嫁人了。”恪文小声提醒羽娜。 “那是自然。”羽娜带着一抹既哀怜又嘲弄的笑容道,“当她们学会了比男人还能算计,很快就嫁出去了。毕竟,人都是要生存的。” 今天这个话题尤其令羽娜心有所感,因而不由地多说了几句。她不想吓着恪文,说完那些令人心惊的事实之后,还给了恪文一个建议:“如果你珍惜彼此的时间,就别犹豫了,尽早告诉他,早死早超生。” 孔青来的时候,恪文已在昨晚相见的地方等待多时。她借来羽娜的口红,擦了淡淡一层,浅玫瑰红让面如白纸的脸恢复神采,也让她的嘴带着一股血腥气,仿佛会射出伤人的刀枪。 孔青是和颂薇一起来的。恪文大致能猜到为什么,只有彼此互相选择,孔青才能保证在今天的单独活动时间,不受干扰地前来。颂薇回避了,远远地和恪文招招手,在车站长椅上坐着等待。 一见恪文,孔青惊呼:“老天,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糟糕!” 恪文不打算拐弯抹角了:“有件事我想了一夜,必须要跟你说。” “我也有事一定要跟你说。”孔青展开笑容,笑得依旧温暖明亮。他牵起恪文的手,说道:“我有恪生的消息了。” 第三十六章 和盘托出 恪文预备要说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如鲠在喉。她一下抓紧孔青的手问: “什么消息,他怎么样了?” “你不要急,先听我说。”孔青拍拍恪文因为用力而骨节突起的手。“昨晚我给家里打电话,听我妈说,她早上收到了一封电报,发电报的人就是恪生。我妈知道你家里人去同亚旅游没了消息,怕你担心,所以让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事。” 一听是电报,恪文立即察觉出一丝不寻常。恪生正在逃亡中,照理说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到邮局拍电报,何况他一个典型的十八岁大男孩,怎么会选择用拍电报这种古老的方式?更让她疑惑不解的是,恪生怎么会去联系陈姨,而不是联系她? “恪生都说了什么?”恪文暂时按下心中种种疑问,问孔青。 “他先报了平安,因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同亚区耽误了行程,所以没能及时返回新亚。电报里还说,他有事要当面告诉我母亲,希望我母亲能抽空和他见个面。” 恪文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有蹊跷,如果说恪生拍电报的行为还勉强属于合理的范围,那提出和陈姨见面就绝不是他会做的事情了。 且不说时隔这么多年,恪生对陈姨还有多深的印象,还能否准确记得她家的地址,如此正大光明约人见面的行为就不是一个正在逃亡的人做得出来的。恪文当场做出判断:“不,那不是恪生。” 孔青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明白恪文听到弟弟的消息为何不仅不高兴,反而变得有些惊慌。 “但电报的署名就是他,而且电报内容也和他们的行程对得上号。怎么,你认为还会有人冒充他不成?” “不,不,我不知道。”恪文目光散乱地摇着头,忽然又用力握紧孔青的手。“你必须告诉陈姨,千万不能去和他见面。” “我母亲没那么冲动,她也奇怪为什么恪生会联系她。” 恪文心里一团乱麻,数不清的念头像水里乱作一团的鱼群,搅得大脑泥沼翻涌,混浊不清。 “你是不是生气恪生没有先联络你?”孔青试探性地问。 恪文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脑袋里还在思考,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恪生,如果不是,又是谁在冒充他,此人的目的是什么,他(或者她)想从冒充恪生约见陈姨这件事上获得什么好处? 兀地,一个人名在脑海里浮现——兰道。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激醒她的同时,也刺痛了她的自尊心。上个星期六,她刚在此人手上吃过大亏。他为了套取可能帮助恪生逃亡的谭家亲友,把恪文骗得晕头转向。 前两天,恪文通过调查记者安平知道了天演会的存在,知道为何西北公司急于抓到恪生。兰道为了捕捉恪生行踪的线索,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设下陷阱,请君入瓮。 “恪生”选择拍电报的这个时间点,不偏不倚正好是陈姨给恪文寄信的一周后,孔青来岛上见恪文的当口。想到这一点,恪文突然觉得脊背生寒。 “我怀疑我的信件往来已经被人追踪了,所以他们知道陈姨给我寄过信件。他们认为陈姨和近来的事有关,所以冒充恪生,想把她引出来。” 这不会只是巧合,不会的。 “恪文,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哪些近来的事,他们是谁,谁在冒充恪生,这和我妈又有什么相干?”孔青越发不解地看着恪文,一听说母亲也牵涉进来,言语中难免流露慌张。 恪文见时机已到,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家的现况向他和盘托出,从母亲恪生的失踪,到兰道亲口告诉她一人被关押,一人逃亡,再到接收母亲开庭审理通知单。 “我母亲的罪名是介绍贿赂罪,恪生也因为参加非法组织逃脱抓捕而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话语从她的唇齿间缓缓流出,配合着淡泊的语调听上去悠远平静,可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粗重的钝器,一声声敲在孔青的头上。始终握着的恪文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恪生现在处境很危险,有人为了找到他不惜一切手段,和他扯上关系的话会给你们全家带来无尽的麻烦。”恪文说道。 她看着孔青的眼睛,想在他开口之前,就捕捉到他的想法。 孔青犹疑的目光避开了恪文的注视,他用松开的那只手抹了把嘴唇,声音沙地问:“你没事吧?” “我必须承受这一切,而你不必,也不能让你家里人卷进来。”恪文回避了直接给出有事或没事的简单答案,对于她来说,该问题的答案不重要,因为她没得选。 孔青不一样,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嘀嘀—— 两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忽地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路上徐徐驶来一辆乌黑的轿车,在孔青和恪文面前停住。恪文因为近来种种事情,变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NSAG来抓孔青了,于是想都不想就挡在前面。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里面探出个头发油光锃亮的脑袋,鼻梁上夹着一副茶色墨镜。恪文一看到那副熟悉的墨镜,就知道是谁来了。 “上午好,两位。”洛家明手搭在车窗上,悠闲地朝两人打个招呼,“没想到刚好四个人,可以凑一桌桥牌了。” 另一边不明情况的颂薇急着跑了过来,几十步的路也让她喘个不停,连问恪文出了什么事,看到是洛家明,更加搞不清状况。 “你们去玩吧,我在关禁闭,不能离开。”恪文首先谢绝了洛家明的邀请。 “真可惜。”洛家明拍拍车门道,“不过没关系,我能找到其他人一起玩,就让谭小姐安静在此闭门思过吧。上车。” 车外的三个人一动不动,孔青还看着恪文,颂薇则看着他们两个人。 洛家明“唉”了一声,索性打开车门,上前拉过孔青往车里推。孔青起先表现出抵抗之意,可架不住洛家明催眠般一声声“走吧”,加上恪文主动往前一步,对他道:“你跟他去吧,我会没事的。” 孔青被洛家明塞进车后座,洛家明打开另一侧的车后门,对颂薇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为她把着车门。 “闵小姐,请吧。” 颂薇回头,眼神在征求恪文的意见,直到恪文对她点点头,才略显迟疑地坐进车内。 谁知洛家明关上车门,把两个人哄进车里坐着,自己却走到恪文身边。 “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再来了。”恪文一直想对他说这句话,看他对此作何反应。 “何云波那个小人。”何云波是何秘书的全名,洛家明的一句话道尽所有曲折的人情细节。看来恪文猜的没错,何秘书果然在背后搞了不少鬼。 “车是他主动借给我的,还想借此让我再来一次。”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帮忙打听我关禁闭的地方,否则颂薇不知该有多担心。”恪文的感谢发自内心。 “不用客气。”洛家明礼貌地点头回礼,“你以后还会感谢我的。” 恪文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怎么讲?” “某位热情而周到的付小姐十分关心你的处境,打算亲自前来,看看你的权利是否得到保障,能否在关禁闭的期间依然自由地与男士见面。” 洛家明用他轻佻动听的腔调哗啦啦地讲了一堆明白人一听就懂的反话。恪文不禁笑了出来,尽管笑容维持地并不长久——她瞥见了坐在车内沉默呆滞的孔青。 “谢谢你想得周到,来接走他们。” “别说我来过。保重了,谭小姐。” 洛家明载着孔青和颂薇驶远。今天的日光虽然强烈,但空气中飘浮着雾蒙蒙的露珠,让汽车看上去像是驶进了一张老照片。孔青带着恪文的希望,在短暂地走入今天后又飞快地成为过去,重新回到她记忆中的位置。 车子早已不见,恪文依然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她没有流泪,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第三十七章 新的发现 星期天上午的见面会通常安排集体活动,有的时候会安排男女宾们出海钓鱼观鲸,有的时候会组织观看电影,有的时候会让一些已经熟悉的男女花几个星期的时间编排一出短剧上演。 今天这么舒适怡人的天气,是个打网球的好日子。 恪文坐在农场木屋门前的台阶上,沐浴着薄纱般轻盈的暖日,膝上放着日记本和圆珠笔,幻想坐在球场边,喝着汽水看男女混合双打。女孩们娇娇滴滴不敢表露胜负欲,把表现的机会更多地留给男士,自己还有意无意地制造一些失误,以创造撒娇求饶的机会。 这些都是老师们教过的,和男人的相处之道。 恪文记得孔青会打网球,打得应该还不错,至少他在场上挥汗如雨时,场边总有女生入迷地观赏。这会儿他也应该挥动球拍,吸引更多女孩的目光,也许其中某一个将成为他未来的妻子。想到这儿,恪文觉得心灰意冷,却没有哭的冲动。 她摊开日记本,决定用脑力劳动来代替胡思乱想。她在日记本里列了两张已掌握的信息和未解谜题的列表,前一张列表的条目寥寥无几,后一张已经用去了两页。 先给第一张列表添点新鲜血液。恪文在下方画出一个新的方框,在里面记录陈姨收到电报,发报人假充恪生,想约陈姨见面的事件。事件一旁标注:陈姨警觉,未上当,已提醒孔青注意;有人冒充恪生,表明恪生还未被抓到。 紧接着,在未解谜题的列表下,恪文又写道:谁在冒充,是否又是NSAG的手段;恪生行踪隐蔽,到底是谁在背后帮助他逃亡? 进农场的小路上传来汽车的声音,恪文停笔抬头,看见一辆军用吉普缓缓驶了过来。她本想去叫何叔赵婶,可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几日没同她讲话,此刻他们人在何处都不知道。 吉普车停稳,恪文也站了起来,就地站在门廊上垂手等待。车门打开的一刹那,恪文想到可能是裴队长,差点下意识地后退。她定了定神,没有挪步。 车上下来的是迟东来。一见到他硕大的圆脑袋和不成比例的肩膀,恪文的心情就格外轻松舒畅。之前虽没有和这位迟长官单独交流过,但是从他面对女孩们的拘谨客气,配合喜剧演员般的外形,令恪文相信他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上午好,迟长官。”恪文笑着同他打招呼 “你好你好。”迟东来边说边打开车后座的门,拿出一只黑箱子,上次他出现在枫颖楼也是提着这只箱子。 “老何在吗?”他问。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恪文收起日记本,为他打开门。“请进屋,我去找他们。” “那就麻烦你了,见到他们,请说我是来升级设备的。” “好像没听他们提过预约了设备升级。” “没有预约,是裴队长叫我来更新的。” 迟东来进了屋子,第一件事是打开箱子,从箱盖的网袋里抽出两只蓝色塑料袋,套在自己的军靴上。恪文一一看在眼里,越发喜欢这个人了。 恪文在离屋子半公里的葡萄园里找到了何氏夫妇,他们正在给葡萄加固藤架。一听说迟长官来了,脸上像结了苦瓜,以为他是来宣布处罚决定,再听恪文解释他只是受裴队长之命来更新设备,更是一脸疑惑,弄不懂裴江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回到屋内,与迟东来展开一番探听虚实的对话,迟东来一再强调自己来仅仅是更新设备,别无他意。 “我们裴队长说,上次突然造访,给你们造成了困扰和不便,他本打算亲自前来说明,但最近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所以让我代表他。” “不敢劳烦裴队长。”何叔连忙摆手。 “都是我们那不争气的羽娜闹的。要我说,网络信号就该断,不然让孩子们都学坏了,连爹娘的话都不听了。”赵婶提起羽娜还是生气,咬牙切齿的语气像在说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迟东来没有顺着他们谈论网络的事,而是说道:“队长还说,你们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他尽量满足,以示抚慰。” 何叔和赵婶先异口同声地连说几个“不敢不敢”,而后你看看我,我扯扯你的胳膊肘,最终由何叔代表发话:“裴队长平时对我们十分照顾,我们也不敢提什么要求,只求他写报告的时候写轻点,别让学院罚得太狠。” 恪文看着夫妇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免感到内疚,她闯下的祸,终究由他们来承担,没想到迟东来突然对着自己说:“裴队长特意让问问谭小姐有什么需求?” 恪文先是一愣,接着脱口而出:“我想要一只望远镜。” 说出这话,恪文曾有一丝的后悔。一个关禁闭的女孩要望远镜做什么,恐怕任谁听了都会起疑心。 然而没到傍晚,迟东来就派一个手下为恪文送来了望远镜。恪文接过望远镜,诧异得都忘记了道谢。她本是随口一说,迟东来竟然真得满足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撕开包装望远镜的牛皮纸,瞬间惊掉了下巴——她以为迟东来随便找来一个玩具敷衍她,可他居然送来一只小型军用望远镜。恪文迫不及待地走到窗边,望远镜对准远处卫永真的房子。 她要搞清楚,夜晚在卫永真房子附近出现的绿色光团,究竟是什么东西。 正在琢磨各种功能调试距离,忽然看见颂薇出现在视野里。此刻没有比颂薇更能让恪文感到安心的人了,恪文放下望远镜,跑了出去。 以往几次颂薇来探,总是一见面兜头盖脸就是一通问题,身体怎么样,咳嗽好些没,营养吃完了吗,要不要买新的,可是今天,颂薇格外地安静。从她的安静里,恪文猜出了她难以启齿的原因,反过来安慰她道: “没事,再坏的消息我都承受了,这不算什么。没被人选中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我并不知道孔青的选择结果,他什么都没跟我说。”颂薇眼中带着落寞。“他昨天和今天没怎么跟我说话,只有洛家明陪着他。他刚才已经坐飞机走了。” 周五还兴冲冲跑来看她,今天就寂寥地离开,恪文能想象孔青情绪的落差。她的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重得喘不过气。 “我让他失望了,他的选择我可以理解。” “孔青不是那种人!”颂薇忽然激动地说,“我感觉得出来。” 恪文有些诧异于颂薇的态度,以往她可不会这样激动地替别人辩白。恪文一下子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解释,只有顺着颂薇的话说道:“我并不是在侮蔑他,我和他一起长大,他的为人我是有数的。” 颂薇的情绪好像平复了一些,恪文通过她的脸色反复确认后才继续往下说:“只是,他要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你想想,他母亲的一封信已经招来了别人的注意,这时候远离我是正确的选择。” 颂薇摇摇头,立即表示不同意:“我不信,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 颂薇的话像是一记警铃,叫醒了恪文脑海中羽娜曾经提到过的人们,那些半夜又哭又骂的女孩。恪文不忍心将所想之事告诉颂薇,就让她继续对真爱抱持希望吧。 “总之,我为你选了他,所以他还有机会再来。”颂薇再一次强调,是为了你。 “那就谢谢你了。”恪文回应,尽管她不觉得有用。“下次别浪费机会,选自己喜欢的人吧。” 颂薇听了恪文的话沉默不语,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两人的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恪文后来回想,这还是她们第一次产生矛盾。 没事,凡事总有第一次,恪文心想。 夜晚,真正让恪文紧张的时刻来了。从十一点半左右开始,她就一直端着望远镜守在窗前不敢有丝毫怠慢。今天月光已经比较明亮,不比前几日漆黑无光,这也为恪文带来便利。 十二点刚过十分,房门打开,卫永真从屋里走了出来。恪文精神高度集中,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只见她走下台阶,边走边抬手按亮腕上的手环,像是确认时间。手环发出亮眼的莹绿色光芒,正是每夜出现的绿色光团! 恪文的视线紧紧随着卫永真移动,她往北部快速奔跑,手环的绿光也飘然飞去,直到主人消失在树林中。恪文放下望远镜,呆呆地站了很久。 卫永真怎么敢往北部走,那边可是军事禁区啊。 第三十八章 离岛的希望 收好望远镜回到书桌前,恪文知道日记本里未解谜题的列表又要有新的内容了。她没了瞌睡,打开台灯,想趁着记忆新鲜之际赶快记录尽量多的细节。 首先,她再次回想并且确认,从卫永真房子里出来的就是她本人,高个子、匀称的身材,加上手环灯光和月光的照亮,令她的五官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确定是卫永真本人,而不是哪个做客到深夜的人,恪文旋开钢笔笔帽,在未解谜题列表下方画了一个空白方框,写下:“疑点之一,手环灯光。” 恪文按了一下自己的手环,手环随之亮起灯光。女孩们佩戴的手环都配备有按键亮灯的功能,方便晚上查看时间、天气等信息,也能在走夜路时充当微型电筒使用。 然而令恪文疑惑的是,当卫永真按亮自己的手环,手环发出的是莹绿色的光芒,而眼下自己的手环,发出的则是蓝色光芒。恪文回想了一下,之前两次看到的让她误以为是狼的光团,也是莹绿色无误。 登岛之后,恪文总共戴过两种手环,一种是未成年时戴的发黄光的手环,一种是成年后戴的蓝光手环。手环会隔年换新,但从未换成发绿光的。卫永真的手环怎么会发出绿色光芒呢? “疑点之二,卫永真为何深夜出门,还要前往禁区?” 也许她有夜晚跑步的习惯,每天都在深更半夜定点出门,这些恪文都能勉强相信,但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卫永真选择前往北部禁区。 天鹅岛大致从中间一分为二,南部是女孩们生活的区域,北区是军事禁区,不对女孩们开放。女孩们的手环有定位功能,会实时追踪佩带者的位置,一旦发现越过南北分界线,手环就会警铃大作。 恪文在岛上的八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误闯北部禁区。大家都知道北边是绝对的禁忌,因此平时都离南北分界线远远地,何况北边都是军事设施,本来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为了提醒人们不要越界,分界线上还拉起了铁围栏,围栏上每个几十米悬挂一只“请止步,前方军事禁区”的牌子。但是这些防护措施抵挡不住觅食的梅花鹿,它们成群结队地往返于南北区之间,寻找茂盛丰美的苜蓿草地,再加上铁栏长年累月缺少维护,所以个别地方的围栏已经倒塌。 卫永真住的地方在西北角,离分界线可谓近在咫尺。夜晚的能见度本来就低,再加上局部围栏可能倒塌,埋在落叶枯枝之下不易察觉,她这样半夜往北走堪称冒了极大的风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越过边界,触发警报。 她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或者说,她哪儿来的自信,相信自己不会越界。 恪文浏览一遍列表,确认自己记下了每一个细节,关灯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她还在想卫永真,这个人身上的谜团还远远没有解开。 第二天早上醒来,前一夜发现卫永真半夜出门的兴奋和新奇劲儿就荡然无存了——今天是到医院接受审判的日子。恪文几乎是以赴刑场的悲壮心情前往医院的。偏偏今天是个阴天,乌云压在头顶,好不吉利的兆头。 在诊疗室等待狄医生的过程既焦灼又漫长。恪文坐在床上,思考一个问题:究竟哪一种结果能让人接受,是肝和肾有问题,还是骨髓有毛病。胡思乱想了许多,也没能做出选择。她又想到,自己生病的事情还没有跟孔青提起过,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也不会再来了。 有人敲门,是狄医生的声音。该来的终归要来,恪文横下一条心。 “请进。” 照惯例,狄医生进门第一件事是针对恪文的脸色做一句点评。 “今天脸色不大好。” “我一想到结果就害怕。” 狄医生打开文件夹,里面积累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单已经有厚厚一沓了。他认真翻了一遍,最终放下文件夹,对面无血色的恪文说:“肝和肾都没有问题,是白血病的可能不大。” 狄医生公布结果的语气还是平时那种波澜不惊的医生专用语调,恪文以为他要直接判自己死刑了,一听结果直接瘫倒在床上。 真是意外之喜,刚才她还在纠结哪个部位生病她能接受,没想到这会子狄医生直接告诉她两处都没有问题。 “但血液还是要继续查下去的。”狄医生看着软瘫的恪文,微笑着说。 “说不定血液也没毛病了,都一个星期了,我也没再咳嗽过。”恪文坐起来,开心地笑着。 “不,要继续查。”狄医生脸上的微笑消失。“全血细胞减少这种症状并非仅靠休养就能好转的。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再检验一次,但意义不大。” 恪文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狄医生的严肃让她意识到,她还没有到彻底宣判无罪释放的时候。 “下一步,我想让你做个骨髓检查。” 恪文的脊梁骨随着狄医生的话,蹭地一下结成了冰。 “骨髓检查,可以进一步筛选可能的病症。不要害怕,骨髓检查没那么吓人。取样的时候只需要插根针进去取一点点样本就够了。” 狄医生描述的时候,借用手中的笔做个演示。他尽量说得轻松,可恪文却仿佛感觉那支笔在自己的脊椎骨里翻搅。 “必须要做吗,不能靠普通的血检诊断吗?”恪文颤抖着声音问。 “要做,普通的检查我们已经做了,现在来到了该做骨髓检查的阶段。”狄医生坚定地点点头,马上又补充道,“这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最好还是在医疗设备更完善的地方做。我想提交个申请,带你到同亚区医疗中心去做检查。” 离开天鹅岛,这正是恪文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不是永久离开,但只要能离开一天,都能给她绝佳的机会,让她用上没有防火墙的网络,打不需要安全码的电话。她要联系安平,询问更多天演会的事情,还要打电话给辛西娅,向她道歉。更何况同亚区是母亲收押的地方。她如果软磨硬泡,说不定还能说服狄医生让她前去探望,到时候,许多谜题都可以亲自听母亲解答。 “我去。”她当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很好,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狄医生拿出一张离岛申请单,自己先填写了离岛事由、时间,返岛时间等信息,又将表格交给恪文,让她现在就填。 “今天提交报告,周三出结果,然后立刻跟同亚医疗中心预约检查时间。周末我就能带你离开,下周一接受检查,你看这个安排怎么样?” 恪文点点头,要问她的意见,她还嫌太晚了呢。 “批准的可能性很大,你的病情有这个需求,学院不会不批。” 离岛申请单上恪文能填写的内容不多,原本需要填写接送申请人的家庭成员,恪文直接在下面打了个叉。 “还有一件事。”狄医生收起申请单,对恪文说,“你上次找我打听的那个叫素浸的女孩。” “有结果了吗,她是谁?” 狄医生一笑:“真是奇怪,我问了所有的医生,没人记得她是谁。” 这个结果倒也不出恪文的意料。虽然根据当时卫永真的情绪失控和付秋露的激烈反应,她猜测此人身上发生过一些难以挑明的事情,以至于到现在都依然被年龄较长的女孩视为禁忌,但女孩们之间的陈年往事,不代表医生们也会知晓。 唉,如果辛西娅还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素浸是谁。 “卫永真和付秋露那样闹,可能只是她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你小心别搀和进去。”狄医生提醒恪文。 恪文答应了,可心里却在想着父亲喜欢说的那句话——真相往往藏在不起眼的细节里。 直觉告诉她,素浸这个人的过往,不会是白纸一张。 第三十九章 禁忌之信 在回农场的车上,恪文一路思索素浸、卫永真、付秋露三人的关系。 那晚,卫永真一见到好似鬼火的狼眼睛,第一反应就是素浸的鬼魂前来报仇。鬼不在树林里,而是游荡在她的心中。只有害怕至极,才会做出如此反应。 而鬼魂报仇一说也与付秋露接下来的行为相佐证。与卫永真的恐惧相比,付秋露更加愤怒。一记耳光,恶语相向,都是想否认卫永真说的话。很明显,付秋露也认识素浸。她不想听到素浸来报仇的言论,恰恰说明她了解内情,以付秋露飞扬跋扈的个性,很可能还是当事人之一。 可是如果说她们曾经对素浸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恪文又觉得说不通。付秋露倒还罢了,她对付别人的手段恪文已经亲闻目睹,可卫永真不像是干得出坏事的人。 她虽然孤僻怪异,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面对旁人对她的欺辱也是默默吞下的受气包样。如此一来,她在素浸之事中扮演的会是什么角色呢。 关于卫永真,还有更大的谜题等待恪文解开。 是晚,恪文准时守在窗前,手里举着望远镜。老时间,卫永真走出房门,按亮自己的手环,绿色的光芒随之亮起。恪文再次确认一遍,她的手环光的确是绿色的,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与昨天相同,卫永真飞快地朝北方跑去。今夜天空乌云沉沉,遮住了月光。卫永真手环的灯光一熄灭,恪文立刻就失掉了她的踪影。 恪文放下望远镜,正心焦今天的追踪就要这么无果而终了。忽然间,一个奇异的念头在她心头升起——为什么不追上去呢? 之所以说这个念头奇异,是因为这种行为将彻底颠覆恪文平日的做事准则。她身负禁闭处罚,还要在半夜十二点偷跑出去跟踪卫永真,她往北部而去,跟踪的过程中很可能越过分界线触发警报……光是想想就可以吓出一身冷汗,风险不可谓不高。 别忘了还有被发现的风险,被何氏夫妇发现怎么办,被卫永真发现怎么办,如果刚好遇到巡逻的士兵,被他们抓住又该怎么办,上报到学院,她又该如何面对徐院长严厉的斥责与处罚。 恪文站在窗前犹豫,窗外是寂静的黑夜,散发着神秘勾人的气息。她脑门子一热,做出决定,转身快步走到桌前拉过椅背上的外套,打开了门。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客厅里挂钟走针滴答的声音,以及一楼主人卧室里何叔的鼾声。恪文为了不使脚下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只有放慢脚步,贴着墙壁摸下楼。打开大门的动作也是轻之又轻,门锁发出的咔嗒一声几乎要把她的心脏都震出胸膛。一整套慢动作下来,恪文意识到,卫永真只怕早就跑得没影了,哪里还跟得上。 不过既然都费了那么大功夫出门,还是至少尝试着去追一下。恪文束紧领口,两手插兜里,后悔没有多穿几件衣服。出来时因为太着急,连袜子也没来得及穿一双,此时双脚还撑得住,一会儿肯定得冻成冰块。 到了路口,恪文已经哆哆嗦嗦脚下打颤了。冷风吹熄了发热的头脑,她想到下周还有骨髓检查,此时若受凉感冒,下周岂不是要拖着病体离岛。事不宜迟,恪文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谁能想到初次尝试跟踪会是这种不了了之的结果,下次绝不只凭冲动做事了,她发誓。可是即使做好了准备,也不见得跟得上卫永真的步子。农场木屋距离路口有一段距离,她从木屋出来,追到路口,卫永真早就跑了。 恪文缩着脖子往回走,一眼瞧见路边蹲伏的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辆生锈的破车。她若有所思地走上前,摸摸车窗的玻璃,拉了一把车门,居然打开了。座垫已经爆开,露出浅棕色的海绵,像被人开肠破肚了一般。恪文壮着胆子坐进去,抹了抹面前的玻璃,卫永真的房子近在咫尺。 她找到了蹲点守候的好地方。 只可惜追踪卫永真的计划被迫需要延后。连续几天熬到半夜,精神高度紧张,昨夜又吹了一顿冷风,恪文的身体有些招架不住。追踪计划要紧,可身体更要紧,恪文决定今晚暂缓跟踪,睡个饱觉再说。 本打算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偏有人来敲门。恪文以为是赵婶催她起来干活,便对门外的人说: “我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一天。” “是我,开门。” 原来是羽娜,大清早的她来干嘛。恪文拖着乏力的身躯起来为她开门。门一开,羽娜嗖地闪了进来,立刻关上了门。 “你干嘛?”恪文揉着眼睛问。 “有你的信。” 羽娜递给恪文一只白色信封。恪文翻过信封看正面,收信地址写着“何氏农场谭恪文收”,寄信地址则是空白,右上角也没有贴邮票。恪文双眼迷蒙地看了眼羽娜,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怎么回事。这是岛内信件,写个地址就能投递的。” “是谁寄来的?” “我不管是谁,总之你得告诉这人,别忘这里寄信了。幸好今天早上是我查的邮箱,要是被他们发现还了得。” 恪文皱着眉头:“为什么?” “还为什么!被我爸妈发现的话,你就不是第一个拆信的人了。” 恪文嗤地笑了一声:“你也太小心了。他们没理由拆我的信,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如果是为了我哥,他们什么风险都敢冒。” “你是说付秋露指使他们那件事?我还以为你说气话呢。” 裴队长来宣布切断网络信号时,怨忿至极的羽娜曾经说过何氏夫妇折腾恪文,就是因为想讨好厌恶恪文的付秋露。恪文听了没往心里去,她想象不到何氏夫妇讨好付秋露的理由,以为那只是羽娜的个人揣测。 “付秋露的老爹是联亚区治安局的头子,我哥就在他手下干活。”羽娜摊开手,那意思是这下你明白了吧。 恪文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才说:“即便如此,你爸妈也不敢拆我的信,被我发现了上报学院他们要受罚的。” 羽娜白她一眼,表情像在说原来这个傻丫头还是不明白。 “他们不敢拆,交给付秋露,她总敢拆。付秋露也不敢的话,报告学院,学院总会拆来看吧。” 私下传递信件是学院绝对禁止的行为。学院以害怕女孩受蛊惑为名,一旦截获信件,不用告知本人就可以当场拆阅。 恪文的瞌睡醒了大半,连连向羽娜道谢,将她送出门,摸摸心跳得厉害。 坐在床上,恪文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顶端印有一对正在接吻,脖子形成一个心形的天鹅,下方一排小字“天鹅岛宾馆”。再看署名,清楚明白写着的两个字——孔青。恪文差点拿不稳信纸,胸中有如撞钟擂鼓。 万幸这封信被羽娜领了回来。 信很短,只写了半页纸不到。字迹工整,看得出是细思慢想而成。 谭恪文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谢谢你对我坦承一切。我承认你说的事情对我是个冲击。整个周末我都在思考,我的能力有多大,会给家里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我不擅长表达,只能告诉你,我还会来,继续选择你。 另:我知道这样私自写信违反规定,可我找不出别的方法传达我的心意。请你记得看过之后妥善处理信件,不要被人发现给你带去麻烦。 孔青 恪文双手捧着信,仿佛这张薄薄的信纸有千钧的重量。她慢慢地闭上眼,将信捂在胸口,感受着信中每一个字在心中激起的涟漪。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能听见脑海里的自我在不断地低声重复三个字: 谢谢你。 第四十章 正面对抗 恪文下到一楼厨房,确认客厅里没人,又拉开洗碗槽上方的两片小花帘,通过油腻腻的玻璃窗观察外面有没有人走近,确定无人干扰,这才点燃炉火,从怀里拿出孔青的信。火舌从下往上,先慢后快地吞噬掉整封信。信纸上的一个个黑字在恪文眼前消失,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油墨燃烧的味道。 对孔青坦承家里情况之后,恪文虽然心灰了一段时间,但同时也卸下了肩头的担子。她避免了徐院长为她选择的嫁人离岛之路,规避了赌上一生幸福的风险。这一结果暗暗迎合了她心中的某种期待,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孔青的信再一次将局面扭转回去。面对孔青,恪文尽管依然对嫁人离岛之路充满不安,但她难以说“不”,压根就找不到理由对他说不。孔青可谓是符合好丈夫的一切标准。恪文鼓励自己,这个星期天自己的“刑期”结束,可以参加一天的见面会,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接触熟悉现在的孔青。 信件燃尽,恪文将一块块细碎的灰渣丢进垃圾桶。在提供了短暂的温暖之火过后,孔青的信变成了黑灰。恪文有些后悔,应该直接在厕所里烧,丢马桶里冲掉。 第二天,恪文恢复了些许体力,打算晚上继续跟踪卫永真的计划。上午,当狄医生来电话的时候,恪文正坐在车库里给蕃茄盒子打标签。车库门打开,阳光洒进屋内,身后两台旧式洗衣机轰隆运转,偶尔发出吱嘎的噪音。恪文融进这幅日常生活画中,享受着难得的平静,直到她被狄医生的电话拉回所处的现实。 “我刚刚收到学院的通知,他们否决了离岛申请。” “怎么可能,不是说以我的病情不会有问题的吗?” 嗓子忽然痒得厉害,恪文剧烈地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咳嗽过了。她将听筒紧紧捂住,不让狄医生听到。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以你的个人情况不宜离开天鹅岛,而且岛上医院可以提供骨髓检查所需要的设备条件。依我看,他们就是在找理由,害怕承担责任。” “狄医生,您能再争取一下吗?我可以写一封保证书,保证我不会有事。哦不,我写一封免责声明,声明我若发生事故,学院不用负责任。”学院可能考虑到她的家人都不能陪护,所以不敢放她离岛,防止出现事故家属索赔。 狄医生在电话那头叹口气:“恐怕没用。我已经试过了别的方法。开始我以为学院担心我一人带你离岛容易引起误会,于是找了一个愿意同行的护士,结果他们一样不批。” 当学院害怕承担责任时,无论做什么保证都无济于事。 “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有权利决定到哪里就医不是吗?”恪文扶着额头问。她心里大概猜得到狄医生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狄医生停顿了一会儿,才慢声说:“可学院不这么想。” 接下来,他详细叮嘱了一些骨髓检查的注意事项,约定周一早上到医院接受检查。恪文胸中不断有血气要往上喷涌,像酝酿蓄力的火山,可她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便条纸上一一记下要点。 “狄医生,如果我在岛上医院检查,结果出了事故导致死亡,会不会有人因此受到制裁?”恪文忽然发问。 “不要乱想,骨髓检查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手术。”说完,狄医生立即意识到恪文并不是真的害怕出医疗事故,于是停了一停,就她话中的潜台词说道: “我不清楚,很难说。” 电话挂断。恪文回到车库,想强迫自己回到工作状态,却怎么也做不到。标签上的“天鹅岛”三个字分外刺眼,她一把扯下打好的标签,撕得粉碎。 她想到卫永真,此人曾经因为砸了院长办公室被罚禁闭。听闻此事的恪文当时只有惊讶与诧异,现在她却幻想着自己也手举铁锤,身处徐院长的办公室,砸碎窗户,将那台阴森的打字机扔出窗外,再砸烂书柜里的石膏塑像。犯下罪行的她,开着路口那辆破车,开出岛外,在水面上驰骋,一直开回家。 脑袋里正丁零当啷乱砸一气,车库门忽然打开,赵婶走了进来,看见恪文唬了一跳。 “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拿了把枪呢,像要把谁吃了似的。” 恪文的幻梦瞬间破碎。她放下盒子、标签机,问赵婶有什么事。 “你来厨房帮忙,我们请了裴队长来吃午饭,我有些忙不过来。” 恪文乖乖地跟着赵婶出车库,进厨房,顺带问了一句为什么请他吃饭。 “你说呢?”赵婶捏着嗓子反问恪文,“多亏了裴队长的关照,学院才没有重罚我们。我本来希望学院能把你这个惹祸精接走,但现在这样我也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听了赵婶的话,恪文忽然醒悟到学院不肯放她走的真正原因。令学院恐慌的,不是她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而是裴江源的报告。若同意她离岛,身边缺少了管制,恐怕她会调查出更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这才是学院不肯放人的原因。 怨恨之心顿起。恪文切着黄瓜,菜刀一声声剁在菜板上。多掺点辣椒油,辣死他;或是多放点胡椒粉,呛死他;要不然撒几把盐,齁死他。然而,恪文最终否定了所有对饭菜做手脚的想法。她告诫自己,不能像某些人一样,通过下作的小手段满足阴暗的心理。 要么忍着,要么正面对抗。这才是她的正面风格。 裴队长来了,何叔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今天太阳好,咱们在后院的凉棚下吃,再开瓶红酒。” 裴队长挥挥手:“时间短,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怕您不来喝呢。” 两人来到后院,羽娜正在安放桌子摆餐具,恪文往外端蔬菜沙拉。赵婶迎上来招呼裴队长,回过头自然而然地吩咐刚巧路过的恪文:“你去给裴队长倒杯柠檬水。” 裴队长刚要谢绝,恪文抢先一步看着赵婶说道:“岛上驻军是为我们服务的,不是我服务他。”说完扭头走掉,也不管裴队长听见没有。 赵婶脸都绿了,又不敢发作,只好赔笑着自己动手。羽娜凑到恪文身边,低声问她:“你怎么了?还为上回断网的事情生气?” 恪文笑了笑:“没有,只是忽然不想倒这一杯柠檬水而已。” 用餐时间,恪文保持着埋首对餐盘的状态,听何叔和赵婶寻找各种话题和裴队长聊天。恪文不是个小孩子,不会通过摔餐具砸盘子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抗议,而是始终保持着娴静淑雅的进餐礼仪,耐心地等待进攻的机会。 趁着何叔和赵婶暂时找不到别的话题,她抬起头对裴队长说:“裴队长,能否告诉我们您的报告是怎么写的?” 裴队长“哈”地短短笑了一声:“谭小姐终于肯说话了。至于我的报告嘛,如实填写。” “能否告诉我们一些细节呢,像是具体什么词语触发了防火墙之类?”恪文装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嘴角带笑地看着他。 她知道,裴队长不敢说。 “披露报告细节是学院的职责,我不敢越权。”裴队长轻松应对。 “哦。”恪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天鹅岛的防火墙这么敏感,会被‘天演会’这三个字触发呢?” 从开口说话到现在,恪文一直在留心观察另外三个人的反应。他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吃惊的表情,却并没有因为“天演会”三个字而做出特别的反应。 裴队长丝毫没有恪文想象中的惊慌,而是靠在椅背上,从容地回答:“要想搞明白,你就得回到防火墙设立的目的。保护使用者,隔离有害信息。” 恪文的怒火蹭地点燃,眼中像射出尖刀:“没人想要有害信息,人们只想要真相。至于有不有害,轮不到躲在防火墙背后的人来决定。” 何叔拍了下手,笑呵呵地出来解围。恪文也不再多做纠缠,放下刀叉,不再多说一句话。 吃完午饭,尽管何叔赵婶一再挽留,可裴队长依然坚持要回部队处理工作。临走时,他突然叫住了恪文:“谭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恪文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要打要骂随便。谁知裴队长坐上车,从副驾驶座上拿过一只大信封,递给恪文。 “我想你需要这个。” 恪文起初站着不动,裴队长的手也就这么悬在空中,直到恪文接了过去。他笑着向恪文道别,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丁点影响,发动汽车离开,甩了恪文一身尘土。 恪文迈大步走向羊舍,有种冲动想直接把信封丢进食槽给羊磨牙,可在手上掂了掂,有点像本书的重量,她的冲动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羊舍门口,恪文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本旧书。封面上三个大字—— 《天演论》。 第四十一章 天演论 封面的三个黑体大字牢牢锁定了恪文的目光。她回想那晚和安平记者的聊天,确定他提到的正是“天演会”三个字。“天演”并不是一个常用词汇,恪文立刻肯定天演会的名字就来源于手上这本《天演论》。 她在羊舍外随便找了个木箱子坐下,翻开书的前言。据前言所述,该书成书年间在旧纪元的1897年。恪文回顾了一下所学的历史,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旧纪元1897年大概是清朝末期,掰指一算,距今已经三百多年了。恪文曾经以为天演会是一个新生名词,没想到背后蕴含了三百多年的历史。 天演会之所以取用此名,定是因为认同《天演论》一书中的观点,从而择为己用,用作组织的名号。恪文大致翻阅一会儿,文字晦涩难懂,需要精读细读,便将书放回信封,回到屋内。 上了二楼,只见羽娜靠在房门上,一脚蹬着门框,抄着手等她回来。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在饭桌上像吃了火药似的。” 恪文彼时糟糕透顶的心情已经被有了新发现的喜悦所取代。她笑着回答:“没事,我好多了。” 羽娜揪着不放,越发紧盯着她:“我看有问题。从没见你这样针对别人,你那时的眼神恨不得要吞了裴队长一样。” 听到裴队长的名字,恪文下意识地将信封像宝贝似的护在怀里,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对他好像有一些误会。他真令人猜不透。” 羽娜看见她抱紧信封的小动作,立刻追问:“他给了你什么东西?你们俩在饭桌上到底在讨论什么?两人尽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 “这就是让我猜不透的地方。”恪文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没有正面回答羽娜的问题,“我本以为他应该很害怕我提到一些事情……” 羽娜没那个耐性听恪文念叨,伸手一把夺过信封,底朝上一掀倒出里面的书,高高举在手中。恪文比她矮一截,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天演论》?什么玩意?”羽娜一脸疑惑。 “小心别弄坏了,旧书很容易散架的。”恪文焦急地拉羽娜的手臂,让她放下来。 “一本破书而已。我看见书就头疼。”羽娜将书扔进恪文怀里,恪文连忙捧着它,把它送进信封。 恪文开门进屋,让羽娜也一道进来,然后关上门。 “羽娜,你听说过天演会吗?” 羽娜摇头,都不需要想一下。恪文于是又道: “我以前也没有。可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就是‘天演会’这三个字触发了防火墙。” 恪文简要地和羽娜叙述了一遍当晚发生的事情,提到自己和一个调查记者联系上,他说了“天演会”三个字,网络信号紧跟着被切断。 羽娜不以为然地笑了,把手搭在恪文肩膀上说:“你这叫什么……哦对了,舍本逐末。触发防火墙的才不是什么天演会呢,而是监控的人发现是你在和外人聊天。他们最怕你们被外面的男人勾引,这样他们的培养全白费了。” 恪文懒得辩驳,她不认为自己的判断有误。“天演会”是个敏感词,裴队长非常清楚,所以他会送来一本《天演论》,像对暗号一样提示恪文自己知情。 羽娜走后,恪文思考了很久。裴队长怎么敢送《天演论》给她呢,作为西北公司私人部队的高级军官,他难道不怕恪文把他捅出去吗?再者,送书背后是否有人授意,学院知道吗,这事会不会又和兰道有关系,还是说这根本就是裴队长的个人行为? 思考断断续续,直到半夜,恪文坐在路口的破车内,都还在考虑同一个问题。如果再有机会,她想向裴队长问清楚,但裴队长一定不会回答。别看他总是保持笑容,好像一切都不打紧,实际嘴紧得很,对于信息的透露把握精准严格。 恪文出来之前,总共穿了四五层衣服,把自己包成了块千层酥。她提早摸出门,来到车内等候,为了御寒,还带上保温杯,灌了一大杯热茶。恪文抖抖索索地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卫永真房屋的动静。 杯口袅袅上升的蒸汽成了恪文唯一的热量来源。她暗暗骂着,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出来就要冷死了。又懊恼没有再多带一床毯子,谁想得到这破车到了夜晚冷得跟冰窖一样。更不妙的是,茶水一喝多,跟着就来了尿意。卫永真再不出来,只有回屋解决了,若如此又可能刚好错过。 正为难呢,恪文终于看到卫永真走出大门,按亮了手环。今晚月光极好,恪文几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卫永真下了台阶即向着北边跑去,恪文胡乱盖上杯盖,推开车门追了上去。 刚出路口,只见绿色光点在远处一闪即灭。恪文认准方位,急忙跟了上去。冷空气呼呼地往喉咙里灌,一路将体内的血液凝成冰渣。恪文忍受着肺里搅动的冰渣,跑至光点最后出现的位置。往四周一看,不见卫永真的人影。 才跑了一小会儿,恪文的手臂承受不了几件衣物的负荷,已经开始酸疼,肺像拉风箱似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恪文懊丧不已,做了那么多准备,花了这么大力气,忍了长时间的尿意,结果没追几步就没影了。卫永真是钢铁做的吗,怎么能在大冷天跑这么快。 还是先打道回府,把内急问题解决了再说。恪文刚刚转身,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喀嚓喀嚓,像是铁丝摩擦的声音。恪文留神听了一会儿,心想哪里来的铁丝,猛然意识到声音的来源——南北交界线上的铁围栏! 身处夜晚,恪文辨不出东南西北,只能估摸着向远离房屋的方向走去,期望能走到南北分界线。很快,她走到了交界线,一眼望不到头的铁围栏横在她面前。 围栏有将近一人高,恪文伸手能摸到顶部。不过她不敢真的以身试险,实际上,从发现围栏起,恪文就一直把戴着手环的左手背在背后,不敢让它太靠近围栏,生怕触发过界警报。 她找来一根树枝,用力戳了戳围栏。围栏十分牢固,没有发出喀嚓的声音。恪文扔掉树枝,壮着胆子用没戴手环的右手来回推拉围栏,围栏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要想摸清是什么声音,只有到声音源头去了。 恪文顺着围栏前行,很快进入了一片树林。她打开手环的电筒功能,将光线调低,只照亮脚下的路和旁边的围栏。林子里树枝枯叶遍地,使她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大大拖慢了行进速度。而当她专注于脚下的路时,又会被突然伸出来的树枝狠狠抽中脸庞。有时候冒出来的几株灌木盖住了围栏,恪文只有多走一大圈绕开灌木,才能重新回到围栏旁边。 也许是渐渐深入树林的关系,需要绕开的灌木丛越来越多,且面积更加广大。恪文好几次都发现越走越远,赶忙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她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在森林里迷路。因此她决定,绕过这片灌木,若再没发现异常,就打道回府,明天白天再来。 终于,她的坚持得到了回报。小心绕过灌木丛之后,恪文得到了今晚最大,也是最惊人的发现。她调亮手环灯光,大睁着眼睛,慢慢走近围栏。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铁围栏上,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 洞口可容一人通过,恪文大致比了一比,自己钻过去是没问题的。切下的铁网被推至一边,恪文定了定神,左手背好,伸出右手拉动铁网,看能否复归原位。铁丝立刻发出摩擦的噪音,喀嚓喀嚓,正是刚才听到的声音。 恪文放了铁网,站在破洞前,脑袋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声音是刚刚才发出的,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人只可能是卫永真。恪文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卫永真穿过南北分界线,进入了北部军事禁区。 第四十二章 初生嫌隙 恪文站在原地,心神穿过面前张开大口的破洞,凝神细听围栏那一侧传来的动静。按照常理,卫永真一旦进入北区,就会立即触发警报。虽然不知道警报会是怎样的一种声响,但至少不会毫无声息,可是现在,除了树林深处的猫头鹰时不时嗷嗷吼个两嗓子,围栏对面可以说是静得出奇。 为什么没有警报声呢?卫永真的手环GPS应该已经追踪到她越界了呀,恪文百思不得其解。 学院强调过无数次,GPS非常精敏,多跨一步就会触发。不要进入北区,不要穿过分界线,这是学院为女孩们定下的基本要求。而女孩们也早已将此要求深深刻进心里,平时不小心走远了,一见铁围栏就掉头返回。 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挑战了恪文心中这一要求的权威性。她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军事禁区、触发警报该不会只是故弄玄虚吧。 还有一种可能——卫永真压根就没过去。没穿过分界线,所以警报未被触发。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如果不是她过去,难道是要让谁过来?可北部军区只有士兵啊……天哪,难道说…… 恪文捂嘴,迅速张望一圈四周。依照她的推理,卫永真半夜来此,拉开铁围栏,是为了让北部士兵过来幽会。该结论符合恪文观察到的一切情况,却是个十分危险的假设。如果属实,卫永真触犯的是学院的底线。一旦被发现,她将面临最为严酷的处罚。 一想到成为一桩“奸情”的发现者,恪文便十分不安。她在类似的事情上不比某些卫道士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处境。 要不要举报卫永真,向谁举报;怎么解释自己半夜跟踪卫永真的动机;会不会引发卫永真疯狂的报复;卫永真受了严惩,自己会不会良心不安……太多的未知,令恪文无法当即做出决定。 她短暂地想了片刻,决定立即打道回府,不与任何人说起此事。幽会之说目前只是猜测,没有实质的证据,因此不能跟别人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回到家里,恪文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本。回顾以往的日记,其中一篇记录了两个星期前卫永真被埋垃圾车之事的分析与疑问。恪文最初的分析是卫永真想借此逃跑,却无法解释手环越界触发警报的谜团。日记里,恪文在旁标注了“不可能”三字。 然而结合今晚的发现,假设卫永真找到了使手环失灵的方法,可以毫无顾虑地进入跨越分界线,那当初逃跑的推论也能因此成立。 恪文研究自己的手环,有什么方法能使GPS失灵呢?手环的设计坚固耐用,且不能自行取下,一旦因为外力受到损坏也会立刻报警,将受损的信号传给学院与部队。在手环上动手脚的可能性小,这条思路进入了死胡同。 关灯上床,恪文做好了明天的计划:白天去破洞处调查,搜寻线索。 恪文做了一晚上飘飘忽忽寻踪觅迹的梦,沿着铁围栏奔跑,从灌木丛中穿过,搜索卫永真的身影。窗外天已经大亮,心像是还在体外游荡,可头却怎么也离不开枕头。 一觉醒来,身体未能承受住夜晚冷风的摧残,昏昏沉沉,全身乏力。恪文一上午都歪在床上休养,偶尔翻几页《天演论》,然而晦涩的文字读起来让她更加头疼。她索性放下书,起来慢腾腾地收拾行李。 今天星期四,后天就该离开农场了。 到了星期四,还有一件事有待恪文处理。她正琢磨人什么时候来,就听见楼下客人进门的声音。客人走上二楼,敲开了她的房门。 “谭恪文,好久不见了。猜猜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下午好莎丽,”恪文为她搬来椅子请她坐下,“今天该选择见面会的男伴。” 莎丽微笑着拿出平板电脑递给恪文。恪文照老样子输入ID和密码,进入选择男伴系统,快速翻到孔青的资料页,按下“选择”,退出系统将平板还给莎丽。所有动作加在一起用时不超过半分钟。 “你决定得很快嘛。”莎丽笑眯眯地看着她。 恪文听出了莎丽的言外之意,是在怀疑她与男士有私情。恪文想着反正两人的过往都会在背景调查中被查出来,也就不再隐瞒,如实相告:“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伙伴。” “青梅竹马能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莎丽的笑虽然灿烂,却像是舞台演员戴的一张面具。 “巧了,闵颂薇选的也是他。” 恪文并不惊讶,她早知道颂薇是为了她才选的孔青,不过这些隐私的细节没必要被莎丽知晓。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颂薇最近好吗?” “挺好,我看她挺好,很是期待见面会的样子。” 恪文转身拿了一件外套披上,以避开莎丽玩味的眼神。一对好朋友选择了同一个男人,没有比这更吸引人眼球的了,其他人指不定在背后编排出什么争斗的戏码呢。 “看来这名男士是位很优秀的人物,否则怎么能同时吸引你们两个呢。”莎丽笑着说。 恪文想起以前出海游玩时,船员捞起的一只章鱼。章鱼瘫在甲板上,柔软无骨又滑腻光溜的触角伸缩蠕动,四处探寻,想要勾住人的脚踝。此刻的莎丽,就让恪文想起了那只章鱼。 “如何平衡男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是你们的必修课之一。” 莎丽说完,起身离开,恪文送她下楼到门口。 “这堂课有标准教材吗?”恪文问。 “很遗憾没有。但课程结束有考试,二选一的选择题,选男人还是朋友,就看你学到什么了。” 莎丽走后,恪文一直坐在窗前等待颂薇的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颂薇已经三天没来了,这不正常。恪文也往宿舍打过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她本以为颂薇出了事,可莎丽又说她最近挺好。既然好,为什么不来农场看她。 明天周五,见面会的第一天,颂薇更没可能来了。恪文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要做骨髓检查的事还没有机会向颂薇倾诉。或许是长时间的念想起了作用,傍晚时分颂薇果然来了。恪文老远地看见了她,赶忙出去和她会合。 “你怎么几天都没来,出什么事了吗?” 颂薇明显兴致不高,漫不经心地抽打着路旁的芦苇。 “我家在联亚区的工厂出事了。” “天哪,怎么回事,你家里人还好吗,事情现在解决了吗?”恪文紧张地握着颂薇的肩。 “工人罢工,砸了机器,我爸爸和他们谈判的时候被打伤了。”颂薇想折断一根芦苇,却怎么也弄不断茎杆。 “你大伯呢,他还好吗?” 颂薇早年丧母,父亲未曾再娶,一心和大哥经营家族企业,如今越做越大,几个聚居区都建有她家的工厂。恪文清楚她家的情况,故有此一问。 “大伯去联亚区处理后续了。” 恪文顾不上说自己生病做检查的事,又问了一连串,父亲伤得重不重,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你准备回去看望他吗之类的问题。 颂薇没有回答,注意力依旧放在折断那根讨厌的芦苇杆上。恪文以为她还在犹豫,因而出言劝道: “你父亲肯定希望你回去。你和我不一样,有条件能回去和家人团聚多好。” 颂薇突然变得不耐烦:“不用你替我操心,付秋露已经帮我解决了!” 恪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呆地看了颂薇半天,才问:“付秋露帮你解决?” “她爸爸是联亚区治安局的局长。她听说了我家的事,就给她爸爸去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摆平罢工的工人。这几天我都住在她那儿,和她一起处理事情。” 怪不得打宿舍电话总没人接,恪文心想。她看着颂薇,小心提醒她:“我们不是说好不要接近她嘛。” “那是你不了解她。”颂薇终于扭断了芦苇杆,握在手里想要再次对着,像是对付一个仇家似的。 “你忘了她对帛雅做的事了?”恪文险些没控制住音量。 “我没忘,但她不是对谁都那样。她还很心疼你,觉得你的遭遇值得同情。” 怒气蹭地往上冒,恪文很想叫出来,谁需要她的同情,可她忍住了,忍住爆发的冲动。她停顿片刻,给自己缓冲的时间,才缓缓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她。” “你也不是事事都正确,否则怎么会被关在这里?”颂薇不加思索地呛回来。 恪文一时语塞。付秋露对颂薇有恩,她不能再做一个挑拨离间者,插在中间说付的坏话。骨髓检查的事也没有心情再提了,恪文借口身体不适,匆匆结束了令人不快的会面。 回房间,恪文翻开日记本,像发疯一样地不断书写同一句话: 付秋露不安好心,她一定另有所图。 第四十三章 羽娜的选择 在日记本上疯狂发泄一番过后,恪文写字的速度放慢了许多。情绪的洪峰虽安然渡过,但汹涌的委屈和不解依然没能得到缓解。 亲密的朋友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像被人洗脑了一样,变成了令恪文倍感陌生的人。颂薇不关心她的身体情况,几次语气强硬地反驳她的话,眼中只有付秋露的好,而忘了她干过的龌龊之事。最令恪文委屈的,莫过于颂薇说她并非事事正确,否则也不会被关在农场之语。 颂薇说得那样自然,那样流利,像是在心中酝酿许久,找到机会一泄而出。人无完人,恪文当然不会事事正确,但被关禁闭的原因并非由她盲目自大导致。忧心家人、追求真相的心和受到的压制、隐瞒、监视的冲突,才是导致今天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 恪文不求颂薇能完全了解她的处境。事情发展到现在,有太多细节她都来不及和颂薇说明,对方有所误会也情有可原。可真正听到好友说出那番话,受到的伤害则是成倍的。个中滋味,只有恪文自己知道。 颂薇性格单纯,耳根子软,经不起人软磨硬泡。她不会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是付秋露给她洗了脑。付秋露只要抓准了一个突破点,就能成功挑拨她们的关系。 这个突破点,只可能是孔青。 结合颂薇之前的表现,替孔青辩白的急迫,承认选他时的尴尬,恪文意识到,颂薇大概是真得喜欢上孔青了。这道男人和朋友二选一的选择题,恪文不是一个人在做。 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恪文哀怨地埋头思索,每次她想要什么,事情就会往相反的方向发展。命运似乎总在跟她做对。 噔噔噔— 有人敲门,恪文收起日记本,说声请进。只见羽娜推开门,拿着三明治和一杯橙汁走了进来。 “你还没吃晚饭吧?” 恪文见是羽娜,放松地趴在桌子上说:“谢谢你,我不饿。” “橙汁是热的,富含维C,对感冒有好处。” 羽娜将黄橙橙的玻璃杯端到恪文面前,恪文抿了一口,手捂着杯子取暖。 “你和朋友的会面好像不太愉快。”羽娜倚在门上说道。 恪文没有精神和她把她们和付秋露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只简要地回答:“我和她选了同一个男士。” 羽娜撇了撇嘴:“恭喜你,这是世上第一无解的难题。” “我本来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恪文叹口气。 “怎么说?” 恪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说过‘我是为你才选了他’这样的话,而我信以为真。”说完她低下头,啜一口甜中带酸的橙汁。 “别叹气,她不是有心骗你。”羽娜手摊开,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她说这话时也许连自己都相信了。” 恪文苦笑着摇摇头,找不到合适的话。羽娜看她反应冷淡,又道:“我说实话,不是恭维你。和你比起来,她没戏的。你比她漂亮,那个男的也明显喜欢你。” 羽娜的安慰说出了事实,但恪文不关心这条事实。她关心的是如何处理三个人的关系,怎样才能不闹僵。恪文启了一个新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羽娜,你去过北边的军事禁区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单纯的好奇罢了。” 羽娜并不怀疑恪文的说法,将近两个星期相处下来,她知道恪文脑袋里装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常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了解,了解的话也不叫军事禁区了。” 恪文点头表示理解,又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天鹅岛上会划出一片禁区来。这里只有一所学院而已,又不是关押犯人的监狱。” “我倒觉得这里挺像监狱。”羽娜哼了一声,“没什么奇怪的,西北钱多,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们哪里猜得透。” 恪文也觉得天鹅岛是一座庞大的监狱,住在这里的女孩受到全方位的监视,与外界几乎隔绝。可说到底,女孩们没有危险性,不能和犯人相提并论。 “我特别好奇,禁区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值得这么严加防范。”恪文脑袋里回想着天鹅岛地图上北区的一片空白,喃喃地说。 “你去问裴队长啊,我看他挺器重你的。”羽娜开玩笑说。 恪文白了她一眼,懒得回应。 “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曾听我哥说过,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天鹅岛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飓风,当时情势十分危急,所有人都要求疏散到北区避难所,所以北区至少有一座避难所。” “大家都过去,那女孩们的手环岂不是都要报警?”恪文一下来了精神,追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有什么程序能切断GPS信号吧。那次飓风没有预报得猛烈,所以人们也没去北区。” 通过羽娜的话,恪文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学院有某种应急机制,能够阻止手环发出越界警报。这么说来,卫永真会不会掌握了其中的奥妙,改造了自己的手环呢。 “你见过北区的士兵吗,他们和南区部队轮岗吗?”恪文又针对卫永真夜半与人幽会的可能性发问。 “从没见过。”羽娜斩钉截铁地回答,“南区部队的那些家伙我基本都认识,从没见他们去北区轮岗,也没见过北区的人过来。北区的人像是被隔离了一样。” “但裴队长会去北区,他是整支部队的指挥官。” “你今天好像对北区特别感兴趣。”羽娜扬着眉毛,上下打量恪文。“你周末就要离开农场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几句话,怕你走了就没机会了。” 恪文一看羽娜这是要做别离演讲的架势。她最受不了人煽情,赶快摆手笑道:“不用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羽娜给她堵回去,“我必须说出来。” 她低头沉吟片刻,方才略显忸怩地小声说:“真的谢谢你。” 恪文也低下头,两个人都望着自个儿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不用谢我。你能自由地离开,我很羡慕。”恪文打破了沉默。 “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吗?” “不,你千万别告诉我。”恪文慌忙摆手,庆幸没让羽娜顺口说出来。“我不想知道,这样别人拷问我的时候,我能坦荡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羽娜笑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小声说道:“其实我有过动摇,想到两个老人,想到农场,还有家里的鸡、羊,还有那头龅牙的大羊驼……” 羽娜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抹抹眼角,说不下去了。恪文温柔地注视着那张长满雀斑,晒得红红的脸,心底泛起一股暖意。 “他们会没事的。”恪文柔声安慰她。 “是啊,会没事的。少骂一个人,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 羽娜的眼角不断有泪花涌出,需要她不断擦拭。 “我这几天想通了,虽然他们那样对我,可我不恨他们。我只是更想过自由的生活。” 恪文深深地点头,安静地听她倾诉。 “你呢,你妈的事我知道,你爸呢?”羽娜想止住眼泪,于是换个话题。 心脏像扭了一下,一瞬间暂停了供血,又立马恢复。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恪文微笑着摆手,“我很羡慕你能自由地离开。我的生活,全是围绕着家里人转。他们需要我,我没有选择。” 恪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默然良久,才重新开口:“我没有自己的生活。” “别这么说,见面会马上来了,你有选择。” 恪文苦笑着摇摇头,就连这也不是完全出自自己的选择。她长长地叹口气:“唉——为什么离开天鹅岛这么难呢。” 羽娜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她:“你不会登岛之后一次都没有离开过吧?” 恪文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六年前的某个下午,老师正在讲解青春期男女身体发育的知识,窗外阳光明媚,知了一声声地鸣叫。教室门口来了一个人,把她叫了出去。 思绪回到现在,恪文平静地回答羽娜: “离开过一次,参加父亲的葬礼。” 第四十四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羽娜眼中的恪文,像是一个蜡纸包裹的小人儿,又薄又脆,仿佛一戳就破,虽是病弱之躯,却分明透着健朗、卓然之气。现在,羽娜对这个蜡纸小人儿的认识又进了一层,原来她也曾有过灰暗的过往。 “你当时多大?”羽娜摸不准怎么安慰恪文合适,只好问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十四。” 羽娜想说“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可转念一想,这种话没有必要对恪文说。别人可能需要旁人的安慰同情,但恪文好像不需要,她总是在想要怎么迈出下一步。 “葬礼结束我就回来了,一直呆到现在。”恪文自己往下说道。 “是学院让你回来的?” “不,是我母亲逼的。”恪文再次苦笑一声,今晚她苦笑的次数出奇得多。“我不是才说了嘛,我没有选择。” 这夜恪文早早上床熄灯休息,未如往常般守在窗前等待卫永真出现。她要睡个好觉养足体力,争取明晚能够有体力出门,抓住离开农场前最后一次机会跟上卫永真,破解铁围栏破洞之谜。 恪文想起她和羽娜,两人都活在矛盾与悖论之中。恪文有羽娜艳羡的机会接触认识众多优秀的男士,解决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但她也因此失去了人身自由;羽娜似乎被生活所苛待,道路遍布挫折荆棘,可她至少能自由地离开。 而决定两人不同命运的,只在于是否拥有一个健康的子宫。 第二天起来,恪文惊喜地发现头没那么重了,四肢也可以自如活动。尽管知道这只是吃了感冒药后暂时的缓解,凶猛如山崩的病势还在后面,恪文依然觉得兴奋。一天的缓解对于她来讲足够了。 明天晚上,恪文的禁闭结束,理应离开农场回到自己的住所。她的住所位于居住区的中部,离卫永真的屋子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到时候她不可能再半夜专程赶过来,何况夜里没有电车,颂薇也会起疑心。因此,今晚可以说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恪文趁没人注意,偷偷地跑出了门。严格来说,关禁闭的她不能走出农场地界。不过此时正值周五上午,大家要么在上课,要么在为晚上的餐会紧张地准备,没人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查看她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屋内。 她一溜小跑出了农场,瞧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见有电车开来的声音,便放心地向北走去。到了分界线的围栏,围栏一眼望不到头。同时,她还发现离这十几米的地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红色醒目的大字写着: “前方军事禁区,禁止进入。” 这样一块牌子让恪文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那些关了怪兽外星人的秘密机构。她心中还是悬着那个疑问,在天鹅岛这个依学校而立的岛上,划出一个军事禁区的意图究竟何在? 沿着围栏向破洞的方向走,恪文打算中途找一处作为晚上蹲点的地方。从屋子里到小路上的破车内,她试图离卫永真更近一些,便于追上她的步伐。无奈此人活像只野兔,跑起来脚底像抹了油。以她的速度,恪文只怕是在她家门口守着也跟不上。只有在必经之路上预先守候,才能成功追上她。 恪文选择了离破洞很近的一处灌木丛。这几天月光明亮,灌木丛可以为她提供遮蔽,不被卫永真发现,且位于小山坡之上,对坡下的情况一览无余,就算今晚阴天没有月光,也能通过听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来判断是否来人。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块大石头,可以做个板凳供恪文休息等待。 翻过小山坡再往前走五十米左右就是破洞所在的位置。恪文往破洞走去,打算在途中再找一棵大树,作为观察卫永真行动的屏障。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太小心翼翼,但是手里揣着仅有的一次机会,怎能不追求细节,力求不出差错呢。 刚翻过山坡,恪文一惊,立即弯下腰,躲到一棵树后面,望着破洞的方向—— 她看见有两个士兵正在破洞前站着。 第一个在脑袋里冒出来的念头是:不要被他们发现自己是从农场偷跑出来的。恪文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禁哑然失笑。他们怎会认识自己,就算真得认识,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总不可能把她押送回去吧。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恪文好奇心顿起,伏着身子慢慢地向破洞走近,尽量不使脚下的落叶发出太大的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等走到可以听清他们说话的地方,恪文停了下来,躲在一段倒地的枯树干后。只听一个说: “喂喂,你别在树林里抽烟啊!” 另一个士兵靠着围栏,嘴里叼着一根烟,刚把烟盒收起来,一听这话又掏了出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也来一根?” “我不抽,你小心火星子别迸地上,这儿全是落叶。” 抽烟的士兵摆摆手,那意思是让他少操心。 头一个士兵从箱子里拿出钳子和铁丝,开始修复围栏。 “北区那群吃白食的也不知道保养围栏,破了洞还让我们来修。” “他们吃白食,让我跟他们换我还不干呢。”抽烟的家伙贼兮兮地笑着,“姑娘们全在南边,谁稀罕过去。” 刚才恪文还害怕被他们发现,现在她有冲动走出去,让他们知道“南边的姑娘”一直听着呢。 “又不是你的姑娘。来帮我一把。”干活的士兵让同伴帮他拉住铁网,自己用铁丝将之缠绕固定在栏杆上,就这样一点一点把扯下来的部分补回原位。 “今年的梅花鹿好像力气特别大,这已经是它们撞破的第五个洞了。”补洞的士兵抱怨。 “这帮臭东西,没有天敌,吃得一头比一头肥,什么时候能允许打猎就好了。”另一个跟着埋怨,嘴里的烟喷在同伴脸上。 “怎么没天敌,上次不是出现了一头狼嘛,只可惜被打了。” “嘿,说起那头狼啊,还真是邪门。” 恪文的心一下吊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听到部队内部的人讨论狼的事件,听抽烟士兵的语气,他好像知道一些内幕。恪文耳朵都竖了起来,两个士兵却不再往下说了。两人开始讨论起昨晚的牌局,直到修理工作完成,离开的路上还在说谁赢了多少钱,谁又输红了眼。 恪文失望地直起身子,蹲了太久有些头晕,需要坐在树干上恢复一下。这段时间里,她梳理了一番听到的信息。 士兵们以为破洞是梅花鹿造成的。梅花鹿会成群结队地四处寻找食物,为了穿过分界线挤破围栏也是常有的事。卫永真利用了这一点,要么借用了梅花鹿开的洞,要么自己开一个,反正士兵们也不会引起警觉。 关于那头神秘出现的狼,还是没有进一步的信息。恪文气得肚子痛,把人胃口都吊起来了,那两个人居然开始聊赌博。 洞在这个时候被修补好,是恪文的机会。一来拖慢卫永真的速度,二来也给恪文机会确认破洞是否由卫制造。 晚上,恪文问羽娜借了一顶毛线帽,灌了一只热水袋,早早地等在上午选定的灌木丛旁。坐着不动虽然节省体力,但寒气从脚底往上蔓延,冷得恪文打颤,发誓明天起要好好休养生息。 长久的艰难等待后,卫永真终于出现了。 她还是老样子,一身黑,上衣连帽衫,帽子套在头上。她好像从来不换衣服,也没有衣服可换似的。 恪文轻车熟路地跟了上去,与卫相隔一定距离。今晚风大,正好掩盖了脚踩落叶的声音。 喀嚓! 周围传出树枝折断的声音,卫永真警觉地停步回头。恪文吓得趴在地上,心里咚咚打鼓。她没有撞断树枝,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卫永真停了半天,确认身后无异样,这才继续前行。恪文惊魂未定地站起来,暗暗咒骂膘肥体壮的梅花鹿,肯定是它们撞断树枝,害她差点被发现。收拾精神,紧跟上去,没想到旁边忽然冲出一个人,把她撞倒在地。 恪文的心脏快要被撞出胸膛。她借着月光扭头一看,再也想不到,冲出来的人竟然是付秋露。 第四十五章 警报触发 付秋露看恪文的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恪文看付秋露的眼神,就像鬼做了亏心事被人发现了一样。两个人都瞪大眼睛盯着对方,付秋露忍不住要叫出来,恪文眼疾手快一个巴掌捂了上去。 恪文死死捂着付秋露的嘴,另一只手指了指卫永真的方向,又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付秋露推开恪文,把嘴巴周围的烂叶泥巴拍掉——恪文手上全是趴在地上带起的脏东西。 “你怎么也在这里?” 恪文刚放松警惕,就听到付秋露来了这么一句。尽管听得出她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不注意听根本听不到,恪文还是又一个巴掌捂了上去。 付秋露在空中逮住恪文的手,恶狠狠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你再来捂我的嘴试试看。恪文挣脱开来,摸摸火辣辣的手腕,不用说肯定给抓红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卫永真没跟上倒跟付秋露耗起来了,总要有一个人先做出让步。恪文决定退让。 她竖起两只手掌,让付秋露冷静,然后指指自己,指指卫永真的方向,招招手让她跟自己走,希望付秋露能明白。 付秋露自视甚高,何况又和恪文有过节,岂会轻易相信她,谁知道她和卫永真是不是一伙儿的。付秋露挡在路中间,两手抄在胸前,歪着头看着恪文。 恪文急得上火,心里清楚付秋露不相信她求和的诚意。冒着被卫永真发现,计划泡汤的危险,恪文用最低的音量说道: “我们还有时间,破洞今早被补上了。” 这样一句乍听没头没尾的话,是为了告诉付秋露,她不是卫永真的同伴,且有所准备。付秋露都追到这个地方来了,不会不知道她所说的破洞指的是什么。 看到恪文冷静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付秋露终于点头表示服从。两个人暂时地放下个人纷争,化干戈为玉帛,朝着共同的目标进发。 还没到破洞处,就远远地听到卫永真高声骂了一句,不是作为一个女孩子应该说的难听的话。恪文推断卫永真发现了补好的洞,便带着付秋露来到选定的大树后面,露出个脑袋,借着月光穿过树冠投下的片片光斑,观察卫永真的一举一动。 卫永真用力拉扯了几下铁网,铁网牢牢地固定在栏杆上。她又尝试用手拧开固定铁网的铁丝,可惜铁丝缠得够紧,徒手无法拧开。恪文看卫永真不断尝试着破坏围栏,心里别提多担心了。因为她忽然想到,如果卫永真放弃在铁网上重新开一个洞,直接从上方翻过去,以她的身手,是绝不可能跟着翻过去的。 也许是由于铁网的孔眼太小不利攀爬,卫永真没有那么做。她调转身往回跑,吓得恪文和付秋露急忙藏在树干后,见卫永真跑远,小心地跟上去,直到林子边缘才停下来,看着卫永真跑回屋里。两人就在原地等候,待会儿卫永真再出来的话,方便及时追踪。 “你来干什么?”付秋露先一步问道。 恪文的身体到了疲惫的极点,她怀疑自己都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又哪儿来的精力和付秋露斗嘴。她摆摆手,不做回答。 “随便吧,懒得管你。等我抓到那对奸夫***你还可以当个证人。” 付秋露的话点明了她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也表明了她知道卫永真夜晚外出的行为,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付秋露的房屋在中心区域,和卫永真隔得远着呢。恪文瞟了她一眼,心中摸排着周围的几栋房子,猜想谁会是她的眼线。 “你怎么知道她出来是跟人幽会?”恪文想打听更多的信息。 “还用问吗,不然她干嘛半夜出门,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付秋露很肯定自己的推论,又道,“一定是哪个北区的军官。哼,被我逮住有他们好看的!” 实话说,恪文不认为卫永真是出来跟人幽会。被垃圾车埋,坦白父亲职业回呛洛家明,砸院长办公室,这些才是卫永真会做的事。恪文总感觉,卫永真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感情上。不过,她不会对付秋露说这些话。 “抓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付秋露对恪文的防备降低不少,直截了当地说:“举报啊。现在是见面会期间,捅出来的影响更大,最好是闹得人尽皆知,必须让学院把她开除,赶走她。” 听她的口气,仿佛学院是她开的一样。恪文笑了一声,道:“她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这样针对她?” “怎么,难道你能容忍我们之中出了一个败类,半夜三更来和男人幽会吗?” “你还没有找到证据,不要急着给她下定论。” 在恪文听来,“败类”两个字尤其刺耳。半夜和男人幽会的行为尽管不令人认同,但远远上升不到败类的层面。都是和男人见面,白天还是黑夜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哼,你可要小心替她说话。”付秋露冷笑道。 恪文想再强调一次,自己和卫永真不是一伙的。可她必须把话咽回去,因为她们都看到,卫永真背着一只大背包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们这回紧跟卫永真,以防她换一个地方。卫永真走走停停,像是在权衡位置的选取,最终还是走到了原先的破洞处,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柄铁钳,紧挨着旧洞连续夹断铁丝,重新造一个洞口。 卫永真熟练的动作让躲在大树后面的两个人看呆了。恪文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能如此熟练地运用铁钳,强力地夹断铁丝,握一下咔嗒一声,简直就像裁纸一样轻松。身边的付秋露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凑到恪文耳边问: “她用的是剪刀吗?” 恪文惊讶得回不过神来,都忘了提醒付秋露不要说话。 铁丝一一夹断,卫永真收好铁钳,双手握住铁网边缘,呼啦一下掰弯铁网,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最令人紧张的时刻来临。恪文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接下来的每一处细节。 卫永真背上背包,一个猫腰钻了过去。 恪文和付秋露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卫永真明明白白地穿过了南北分界线,进入了北部军事禁区。 而她的手环并没有发出警报。 恪文仔细听着,确实没有警报声响起,倒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付秋露短促地骂了一声,冲了过去,恪文也随即跟上。两人在围栏前站住,不敢再向前一步。恪文弯下身子查看洞口,付秋露趴在围栏上,着急地跺脚叹气。 “唉,人都不见了,这下抓不到了!” 恪文还在疑惑为何没有警报,突然感觉背部被人一推。恪文毫无防备,一个跟斗摔了出去,直接摔到围栏另一边。她脑袋瞬间当机,本能地双手抱头,等死一样地倒在地上等待手环警铃响起。 哔哔— 手环发出两声短促的声响,声音小得就跟平时的信息提示一样。恪文立刻活了过来,翻身坐起来看手环屏幕,上面显示一条信息:“越界警报,立即返回。” 原来所谓的警报就是这个玩意!学院强调了无数次,搞得大家都以为严重得跟防空警报一个级别,结果不过是一条短信。恪文松了好大一口气,全身的骨头都吓软了。 “怪不得她敢过来。”付秋露小声嚷着钻过来。她的手环也随即发出哔哔的声音。 “我看她上了那座小山,快走!” 付秋露急着“捉奸”,撒腿就跑。恪文试图拦住她,结果抓了个空。现在情况不明朗,应该小心行事,付秋露的鲁莽令她十分不安。恪文急得直挠头,她怎么偏偏摊上这种人。眼看付秋露跑远,她的手环并无动静,恪文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山坡离围栏大约三十米的距离。奔跑的过程中,恪文的手环频繁地响起“哔哔”的警示音,越界警报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地来,频率有所加快,似乎能追踪到她并没有返回,而是更加深入。恪文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犹豫着要不要撤回。 忽然间,前方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警铃,凄厉的警报声像尖刀刺破恪文的鼓膜。恪文表情痛苦地捂着耳朵,依然能听到付秋露的惨叫。恪文的心随之坠向深渊,该来的终于来了—— 真正的警报被触发了。 第四十六章 生擒 恪文从没想到手腕上这只精致小巧的手环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别说她了,只怕不知身在何处的卫永真也已听到了警报声,知道有人跟在她后面闯了进来。卫永真倒还在其次,恪文最怕的还是北区的部队。 部队一旦出动,抓住她和付秋露,那必然要送到徐院长面前。付秋露初犯还好说,自己已有禁闭处罚在身,再加一桩擅闯禁区的罪名,岂不是要数罪并罚,从重处理。 恪文当即掉头往回跑,想赶在部队来之前逃回南区,可没跑几步,尖锐的警报和付秋露的叫喊始终像洪水一样往她耳朵里灌。这些声音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拷打她的心。恪文脚下灌铅,渐渐迈不动步子。她咬了咬牙,转身朝山坡上付秋露的位置跑去。 嘀—— 她自己的手环也触发了警报。长鸣不断的嘀声像几百根钢针扎进恪文的身体。恪文明白了付秋露为何发疯似地叫喊,因为近距离听这声音根本就是挑战人类极限。 付秋露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声震得发懵,狂乱地用石头砸自己的手环,一会儿又不停用手抓起泥土,想把手环埋进去,嘴里还大叫着“闭嘴闭嘴”。恪文松开捂住耳朵的手,表情一下变得极其痛苦。她冲上去拉起付秋露,连拖带拽地拉着她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二人的速度明显比上山时慢,何况下山之路并不熟悉。恪文走在前面,不小心踏上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脚下哧溜一滑,拉着付秋露一齐跌倒。两人在惊叫声中骨碌碌滚下山坡。 所幸山坡并不高,且坡度平缓,谷底没有乱石,只有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河床。两人平安地滚至谷底,没有发生缺胳膊断腿的惨剧。恪文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摔得颠倒了位置,晕晕乎乎有呕吐的危险。稍微镇定了一会儿,刚刚把脏器顺回原位,恪文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观察周围的形势。 她们处在一处陌生的谷底,辨不出来时的方向,看来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摔到了山坡的另一边。还有一点,她们的手环都停止了警报,只发出短促的“哔哔”提示。 恪文大致明白了警报的原理。GPS实时追踪女孩的行踪,跨界后先是发出“哔哔”的提示信息,主人若就此返回,提示声也将停止。若主人继续向前,那么提示信息将随之加快,以示情况紧急。直到主人踏破某个设定的临界点,最高级别的警报才会触发。 弄清楚了警报机制,恪文一下有了信心。如果及时赶回去,还是有可能不被人察觉的。她上前去拉付秋露,让她别再嚎了,起来赶路。 “我起不来。我的脚扭伤了。” 付秋露抱着右脚踝哭丧着脸。恪文忙按亮手环,调出电筒功能,查看付秋露的伤势。她的右脚踝不自然地错位扭着,已经肿了起来。恪文一看就知道,付秋露跑不动了。 “我的脸也疼,你帮我看看。”付秋露哭着说。 恪文又照向她的脸。那张原本美丽精致的脸现在裹着泪水和泥巴落叶的混合物,脸颊上还有一道十厘米左右的划痕。 “你的脸被划了道口子。”恪文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不让她惊慌。 “你说什么?!”付秋露瞪大眼睛,忽然放声大哭,一个接一个巴掌地打在恪文身上。“我毁容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摔下来!”恪文感到抱歉,一手又去拉她,“我扶着你走,我们先回去再说,再不走部队就来抓人了。” 付秋露没有拒绝恪文的手,握着它尝试站起来,试了两三次都以失败告终。付秋露甩开恪文的手,说:“不行,我放弃,我就坐这儿等着士兵来抓我。” “那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反正我是为了抓卫永真才过来的,要罚也先罚她。”付秋露胸怀坦荡的样子。 恪文急得跺脚:“可她的手环没响啊!你没发现吗,你要怎么证明她也过来了?” “哼,她那么狡猾的人,肯定是挨着边线走的。我上了她的当,更要等士兵来,大家一起把她和她的奸夫抓住!” 此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视而不见,还沉浸在一厢情愿的理想状态。恪文不想再和她多浪费一秒的时间,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付秋露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她的腿,把她扑倒在地。 “别想丢下我。大家一起闯祸,你不能甩手走人。” 恪文把碎叶、泥巴都往付秋露身上扔,付秋露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恪文没受伤但身体较弱,付秋露受了伤却更加强壮,两人纠缠了一会儿没分出胜负,倒是都裹了一身泥巴,狼狈得像两头在泥潭里打了一架的猪。 付秋露忽然惨叫一声,碰到扭伤的脚踝,手上放松了力量。恪文趁机逃脱,刚要逃跑,又听到付秋露痛得哀叫连连,嘴上却不饶人: “有本事你就跑,把我丢在这儿!” 她越是嘴硬,恪文越是心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同情付秋露,明明自己的情况比她还要危急,怎么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心软。她想跑,可内心的挣扎牢牢锁住她的双腿。最终,恪文重新跑上山坡,触发了警报。这次,她不再逃跑,就在原地等候。 大约三五分钟后,树林远处响起狼犬的吼叫,十几束灯光晃动,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恪文松了一口气,部队终于来了。 士兵们迅速将恪文围在圆圈内,十几只枪指着她,狼犬露出尖牙,低声嘶吼。一个暴怒的声音喝命道: “双手抱头!” 恪文刚想说“我是学生”,对方又大声喝斥:“不许说话,转过身去!” 恪文只得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她背过去,也正好亮出腕上的手环——学生身份的象征。对方一定看到了,以至于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等会再说,谷底有人受了伤,需要救助。” 两个士兵得了允许,下山查看。很快,山上士兵的无线电响起,通报确有一人受伤。恪文甚至能听到付秋露的无线电那头大叫“你们先去抓卫永真”。 “据她说,还有人在逃。”谷底回复。 “你把话筒给我!”付秋露不依不饶的叫声传过来。士兵不可能把无线电给她,却挡不住她的志在必得的架势。 “山下围栏有个破洞,你们快去堵住,别让她跑了!” 付秋露朝着话筒大喊。从警报触发到恪文求助,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实际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现在去堵洞抓人,说不定能成功。 “有这回事?”士兵问恪文。 恪文点头承认。士兵立刻吩咐两名手下带着恪文去找到洞口,通知南区部队来接人,又在无线电里呼叫,已抓到两名闯入者,据她们供述还有一名在逃,请求支援。 “收到。即刻出动。”有人很快回复。 “此人没有触发警报。”士兵提醒队友。 “了解。” “等等!”恪文忍不住插嘴,“她的手环可能坏了,你们需要更广泛地搜索。” 士兵犹疑地盯着恪文,手指指她:“你最好别对我撒谎。”又重新对无线电报告新情况。 恪文被两个士兵押着下山,来到围栏的破洞处。士兵们忙着通报情况。恪文忽然开始替卫永真担心。不久,付秋露也被士兵背着回来了。士兵们送两人回到南区,手环这才彻底安静下来。恪文突然发现,耳根子清静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 南区部队已经有车子在路口等候了。他们先把付秋露抱上车,又令恪文坐进去,向司机和副驾驶的人说明情况。 “这两个人闯入禁区触发警报,一人脚踝受伤。还有一个在逃,费榕小队长已经出兵搜捕,结果会即时通报。” “在逃者没有触发警报?”司机问。 “没有,据她说可能是手环出了问题。”士兵手指恪文,“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你们通知裴队长和学院吧。” 恪文和付秋露在后座面面相觑,为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捏一把冷汗。 第四十七章 审问开始 车上,士兵用车载电话先向裴队长通报情况。恪文在后座一一听着。 “抱歉吵醒您。零时三十六分我们接到通知,北区部队送来两个闯入禁区的学生。” “是,两个学生。” “还没有审问,先向您通报。” “我们接下来就通知学院。” “两个学生的名字是……”士兵回头问她们的姓名。恪文小声作答,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说出来都带着羞耻的意味。 “一个叫谭恪文,一个叫付秋露。据她们交待,还有一个人在逃。北区的费榕小队长正在带人搜捕,结果会随时向您通报。” 裴队长在那头下令,士兵应命,挂断电话,又提起来。恪文从他的话语中推断出,这次是打给何秘书,让何秘书再通知徐院长。电话内容依然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短短的时间内,恪文就听到自己的“罪行”被宣告了两次。 到了行政楼,何秘书也刚到。他的住所离行政楼很近,又开着自己的轿车,所以来得最早。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来不及打摩丝,平时一水儿光溜溜向后的头发软塌塌地耷在脑门上,两边还龇出两撮毛。衣服也是胡乱套了两件,衬衫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 车门打开,恪文先下车。何秘书走上来,手冲着恪文的鼻子指指点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要在平时被人指着鼻子,恪文早就生气了,但此刻的她无话可说。付秋露还没下车,就对着何秘书嚷嚷: “何秘书,我脚崴了。” 她这样一个漂亮女孩用哀求的语气熟练地撒娇,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令人心上开花。然而今晚除外,何秘书指着她训斥道:“脚断了也给我下来!” 或许是从来没有被何秘书凶过,付秋露不满地嘟囔几句,挪到车门边故意把受伤的脚垂下来,就是不下车。 何秘书看到了她红肿的脚踝,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可才发了脾气又拉不下脸道歉,于是依然语气不佳地说:“先下车,上楼进办公室再叫医生。” 恪文和士兵帮着扶付秋露下车。付秋露不要士兵背,一手搭着恪文的肩,一瘸一拐地进入行政楼。她的个子比恪文高,手臂压在恪文肩膀上重得像秤砣。恪文有苦不能言,又不能把她甩掉。 “一会儿徐院长来了,交给我来说。”付秋露在恪文耳边低语。 “什么意思,你要说什么?” “把所有的责任都往卫永真身上推。”付秋露说起“卫永真”三个字就咬牙切齿,“我是去抓奸,你是证人。” “我不是证人,你也没有证据。”恪文不能轻易答应。尽管付秋露的提案听上去像是摆脱责任的好方法,但是按照她的话做就等于放弃自己的主动权,全权交给付秋露。 付秋露依旧自顾自地说:“我们看见她和男人幽会,想抓个现行,结果被他们跑掉。我们追上去,这才撞了线。”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证人。” 付秋露对恪文的话充耳不闻,拍拍她的肩,像个大姐头对待小妹一样,那意思像是在说“不用多说,交给我了”。恪文又气又无奈,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 进了院长办公室,两人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恪文的脖子一挨着柔软温暖的绒布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接连受到冲击的她,现在急需睡眠。何秘书给医院打了电话,让值班医生速来办公室诊治。电话挂断,他对着二人说:“太胡闹了!你们这回真闯大祸了!” 付秋露下巴一扬:“卫永真才闯大祸了!” 办公室门响,何秘书立即出去迎接,原来是徐院长和裴队长同时到来。两人一起进门,办公室里立刻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架势。 徐院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恪文才知道她原来是近视眼。半夜被人叫醒,来不及施以粉饰,徐院长的脸色看着有些憔悴,眼睛在镜片后尤其显得无神。看样子她也来不及换上精致的服装,宽松的米色休闲裤,衬衣外随意搭了一件针织衫。裴队长倒是衣着整齐,想必军人的素养使得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戴完毕。 裴队长一进来就找了张椅子坐下,垂首扶着额头。何秘书看着徐院长,等她发话。徐院长站在沙发前,看了一会儿付秋露,又看了一会儿恪文,开口慢声道: “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比恪文预想的情况要好一万倍。她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迎接狂风暴雨般的斥骂,却只听到徐院长庄重威严又略显疲惫的声音。付秋露立刻嗅出了机会的来临,抢在恪文前面说: “我们是为了抓卫永真才过去的。” “卫永真?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徐院长皱起了眉头。 “她半夜三更跑到到北区去和人幽会。” “胡说!”徐院长忽然提高音量,震怒之余指着付秋露,“不许你血口喷人。” 徐院长的反应令恪文有些欣慰,她并没有听信付秋露的指控,而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付秋露吓得肩膀一抖,一下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那你们抓到了这对幽会的情侣没?”坐在一旁的裴队长插进来问了一句。 “没有,卫永真跑得太快,我们跟不上。”付秋露气鼓鼓地回答。 “既然没抓到,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说辞?你的证据在哪里?”裴队长接着问。付秋露口口声声地说“到北区幽会”,分明是在暗示男方是北区的士兵,裴队长面对指控居然还能保持平静。 这时,原本守在门口的士兵走了进来,在裴队长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裴队长挥挥手,让他把话说出来给大家听。 “费榕小队长刚才来报,没有抓到在逃者,被她跑掉了。” “什么?!”恪文和付秋露异口同声地喊。 完了。很长一段时间,恪文的脑袋里都只有这两个字。部队没有抓住卫永真,意味着她们无法证明自己的话,裴队长完全可以说她们是凭空造谣,污蔑驻岛部队。不过话说回来,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可能抓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 “怎么可能被她跑掉呢!”付秋露气得捶沙发。徐院长也看着士兵,希望他做进一步解释。 “费小队长报告,他的士兵被此人袭击,此人趁乱逃掉。” 听得恪文都开始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卫永真了。卫永真还敢袭击荷枪实弹的士兵,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让费榕过来。”裴队长下令,士兵领命而去。 徐院长回过头来,问她们二人:“人没抓到,你们凭什么说是卫永真?” “我亲眼看到的,看着她出门。”付秋露语气笃定地回答。 恪文想提醒付秋露也来不及了,徐院长立即揪出了付秋露话中的疑点。 “你半夜跑到她屋子前去干什么?你怎么知道她要出门?” 付秋露愣在那儿,卡了一会儿壳,不得不承认:“有人告诉我的。” “是你吗?”徐院长怒视恪文,恪文赶忙摇头。徐院长又问:“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付秋露咬死不说,徐院长等了半天,见她硬得像块石头一样,气得连连说:“你们啊你们,就知道内耗。” “是卫永真越界在先,我们过去抓她,也算事出有因。” “可你们没抓住她啊。”何秘书在旁插话。 “他的士兵也没抓到。”付秋露指着裴队长大声说。 徐院长制止了付秋露,转向恪文问道:“谭恪文,告诉我,你看到卫永真了吗?” 在面对恪文时,徐院长换了一种说话方式。敏感如恪文,立即察觉到她在表示对自己的信任,希望自己能对她说实话。恪文抿了抿嘴唇,犹豫地说: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 恪文的话像颗手雷一般把付秋露炸了起来。她猛地推了恪文一把:“你胡说什么,你明明看见的!” 恪文借她的力倒在沙发上,开始剧烈地咳嗽,好像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崩溃了一样。付秋露还在骂她装蒜,徐院长上来命其收敛。恪文这才缓缓爬起来。她虽然语言迟钝,脑袋却在飞速运转。 时机未到,她还不能表明态度,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徐院长,把这位卫永真小姐请来吧,听听她怎么说。”裴队长在旁建议。 徐院长点头,吩咐何秘书去把卫永真带来:“悄悄地去,别说什么原因,先把她带来,她若不在屋里,等她回来直接绑了她。” 何秘书答应着离去。正好医生前来为付秋露治疗。大约十分钟后,电话响起,徐院长接了起来。她听完放下电话,对沙发上焦急等待的二人说: “何秘书到的时候,卫永真正在床上睡觉。” 第四十八章 不合情理的反转 付秋露的反应极快,当即作出反应:“她既然能逃脱,肯定能回去装睡,说不定跑的一身大汗还没干呢。” 她说的不无道理。可恪文依然觉得卫永真速度太快,快得惊人,像是事先做足了准备一样。她心中的疑惑更甚,更加坚定了不轻易表态的想法。 等待何秘书带人回来的期间,费榕前来报道。费榕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九,身形挺拔,背直得像块铁板,脸庞则略显稚嫩。他一进门先敬礼,高声说“报告”,礼仪是恪文见过的天鹅岛驻军里最恭肃严整的一个。 “人呢?”裴队长上来就问。 “被她跑了。”费榕简单地给出回答,面上虽无愧色,喉头却不自然地动了动。 “怎么回事?”裴队长问。 裴队长没有如恪文预想的大发雷霆,而是保持了一贯的平静,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锐利。 “她袭击了我们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不便多说,费榕的回答依然非常简略。付秋露气得大叫,拳头在沙发上捶个不停。 “你们是吃素的吗,被一个女孩子打败!” 裴队长盯着付秋露。恪文以为裴队长终于要发火了,可他仍然没有,而是说道:“付小姐,多学学你旁边的姑娘,不到合适的时机不要开口说话。” 这下反而轮到一语未发的恪文心惊不已。原来她择机而动的小心思早就被裴队长看穿了。 付秋露无话可说,裴队长这才转回来重新看着费榕。 “为什么不开枪?” “她是个学生,我们不敢。” 一直沉默的徐院长坐不住了,站出来诘问费榕。 “你怎么肯定是个学生?” “她展示了她的手环。我才命令属下不许开枪。”费榕转过身正对徐院长,恭恭敬敬地看着她回答问题。 裴队长听了点点头,认同他的处理方法,又问:“然后呢?” “我们围住了她。我准备上去铐住她的时候,突然被她袭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又接连攻击了其他几个人。” 恪文听见付秋露在旁边小声骂一群饭桶。裴队长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费榕。 “她赤手空拳地能打赢你们?” 费榕并未露出羞愧之色,而是坦荡地回答:“她抽出了我的警棍,以此作为武器。” 裴队长和徐院长同时深吸一口气。 “你没有反击?”裴队长忽然问。 “我准备鸣枪示警,被她击中了手腕。” 费榕从进门起始终将手背在身后,一声不吭。恪文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腕。左手手腕肿起一大包,红得像辣椒,卫永真下手真够狠的。 “你再见到此人,能否将她认出来?”徐院长问。 “我尽量尝试。” 裴队长让费榕站到他身后,顺带瞧了瞧他的伤势,问他现在治疗还是回北区再说。费榕毫不犹豫地答工作完成再治疗。 付秋露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大概是觉得裴队长不该这么关心一个本职工作都没做好的下属。 终于,何秘书带着卫永真回来了。 卫永真一进门,恪文就知道她速度再快,再装作熟睡也没用,今晚卫永真是逃不掉了——她的脸上有一处划伤,伤口发红,都还在流血,明显是新造成的。恪文赶紧看了一眼费榕。费榕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还是跟具雕塑一样站着。 付秋露也看见了卫永真的脸,哼地笑了出来,不知是笑她在劫难逃,还是笑她和自己一样毁了容。 “今晚你在哪里?”徐院长率先开始审问。 “晚餐过后我就回了宿舍。院长,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把我带来?”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白天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哈哈哈,撒谎也要有个限度啊卫永真,”付秋露指着她狂笑不已,这回终于逮住狐狸尾巴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卫永真木然地摸摸伤口,喃喃道:“大概是裂开了吧。” 付秋露还要继续拆穿她,被徐院长用眼神阻止了。 “回宿舍后你没再出过门?” “没有,我一直在屋里,很早就睡了。” “可是有人说看见你进了北区。” “她们大概看错了人。” 付秋露噌地单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指着卫永真大叫:“我没看错,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出了屋子!” 卫永真原先面对徐院长,见付秋露扭着她不放,便回过头与她当面对质。 “你看错人了,我没有出过屋子。” 她还真是嘴硬加厚脸皮,恪文心想,撒这么大的谎居然脸都不红一下。恪文本可以一起站出来与她对质,但卫永真的嘴硬令她更加犹疑。难道卫永真还有什么后招? 时机没到,还不能站出来。 徐院长对她们的内耗头痛万分,何秘书眼色极快,强行命卫永真好好回答问题,又令付秋露坐下。 裴队长饶有兴致地看着付、卫二人对质,嘴角露出笑容。此时他的笑容,在徐院长和何秘书看来格外刺眼。 “两个人各执一词,总有一个人在撒谎。”裴队长回头对着费榕说,“是她吗?”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费榕的身上,准确的说是嘴上。两个人除外,一个是卫永真,她半低着头,没有看费榕的脸;另一个是恪文,她看着卫永真,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恪文想,卫永真终究还是心虚的。 众人瞩目中,费榕开口了。 “我不敢肯定。” 这无疑在房间内投下一颗炸弹。 “你看清楚了。”裴队长也掩饰不了惊讶的语气。 “她有点像那个人。但那人戴着口罩,刘海遮住眼睛,且染成金色。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费榕知道他令队长失望,尽管如此也不能信口雌黄。 恪文惊叹卫永真的细心大胆。原来她对搜捕有所准备,戴上口罩假发,还穿连帽衫遮住,就是为了能不被发现真实身份。 “你一定就是那个奸夫!”付秋露指着费榕大骂。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关头还有反转的地步,把她气得眼睛充血。“你袒护她,装不认识她!” 费榕睁大眼睛,不知道这种无端的指责从何而来。裴队长登时火气冲天,咆哮道:“徐院长!” 徐院长厉声让付秋露闭嘴,再多说话就直接把她赶出去,却没让她向费榕道歉。 “我提个建议吧。”何秘书站出来缓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别听姑娘们争论了,直接调出手环的行踪记录不就行了。” 付秋露忘了几秒钟前徐院长的警告,笑着拍手说:“好啊好啊,调出来大家看看,到底谁在撒谎,说自己在屋里睡觉。” 女孩们的手环不仅可以实时追踪,还有记录行踪路线的功能。这下卫永真是真得完蛋了,准备工作做得那么完备,还是败在手环上。恪文不无可惜地心想,自己也差不多该表态支持哪一方了。 调取行踪路线同时需要学院院长和驻军最高司令官的密码验证,这是为了防止某一方侵害女孩们的隐私安全,起到个互相牵制的作用。何秘书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卫永真的手环序列号,请徐院长和裴队长输入密码。 两人分别输入密码后,由何秘书负责调出记录。他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打几下,又点了几下鼠标,然后退到旁边,眼睛却不忘盯着屏幕。 付秋露和恪文的脖子都伸长了,恨不得生出一双透视眼,看穿屏幕之后的内容。徐院长和裴队长看着屏幕,表情复杂令人玩味。裴队长一笑,坐回椅子里,对费榕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徐院长的脸冷得结霜。她拔掉电源线,抱着电脑来到付、谭二人面前。 “你们自己看吧。” 付秋露一把抢过电脑,恪文也立刻凑上去看。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什么?!” 记录显示,卫永真整晚都在屋内,直到一刻钟前才离开房屋,与何秘书接人的时间正好吻合。 第四十九章 一人全胜 一人皆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付秋露自言自语,抱着电脑不松手。 恪文的脑袋也是一片混乱。她明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卫永真,还不止一次,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分明打了她的脸。再次核实记录的日期,确实是今晚没错。恪文不由地看向卫永真,此人面色平静如水,像是早就知道结果会如此。 情势在一瞬间大逆转,付秋露能利用的人证、物证都没有支撑她的说法,甚至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不对,一定是系统出了问题。”付秋露不愿意放弃,一手紧紧抱着电脑一手指着卫永真说,“我亲眼看到了是她。” “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徐院长的语气里半是生气半是心疼,“总要和自己的同学做对,把精力都放在这些事情上。” 裴队长倒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问费榕能不能确定那人手上戴的一定是手环,而不是和手环样子差不多的手镯手表之类。 “我确定是手环。她抬手的时候手环的屏幕正对着我,手环还在工作,我看得很清楚。但奇怪的是,”费榕舔了舔嘴唇,好像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太有信心,“她的手环没有发出警报。” 最大的谜团终于被摆上了台面。恪文等待此刻多时,她要看看天鹅岛的两位长官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解答困扰她多天的困惑。 “她跨出最高警戒线了?”裴队长问。 “是,我很肯定。” 裴队长立即叫来门外等候的属下,道:“去把迟东来叫来,让他带上电脑,要快。” 迟东来平时主要负责管理通信设备,看来他也同时兼任手环系统的维护工作。 士兵领命而去后,外面忽然吵吵嚷嚷的,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闹事。何秘书出去查看情况,神情慌张地回来,在徐院长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徐院长眉头一皱,奇怪地说:“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说有要紧的事要见您。” “让他们明天再来,我这会儿抽不开身。”徐院长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们真得很着急。”何秘书尽量让语气听上去不太紧逼,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徐院长看何秘书的表情不同以往,想必真是非常紧急的事情,便让何秘书带他们进来。 其他人正在想究竟是谁在这个时候跑来,有什么要紧的大事非要今天晚上解决不可,结果就看见何叔和赵婶鬼哭神嚎地涌进屋子。一见两人这副模样,恪文顿时心头一紧,以为他们是来告她的状,连忙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何叔和赵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徐院长,您可要帮帮我们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来说不可?”徐院长皱在一起的眉头更加锁紧。 “羽娜她,她跑了!” 老两口哭得老泪纵横,有给徐院长下跪的趋势。徐院长赶忙扶着他们不让,急声问:“你说什么?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羽娜抛下我们老两口离家出走了!” 恪文捂着嘴,做出无比惊讶的表情。她的确惊讶,不过为的不是羽娜的离去,而是她偏偏选在了今天晚上。同时心中生出寂寥之感,她在农场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就这么不辞而别。 徐院长和何秘书都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何叔和赵婶。裴队长跟费榕打个招呼,费榕立即搬来两张椅子请夫妇俩坐下说。 “羽娜那么听话的孩子不会离家出走的,不用担心,说不定天亮前就回来了。”徐院长出言相慰。 “她真的走了,家里的大行李箱不见了,衣柜也被搬空了。”赵婶涕泗涟涟地说。 “她能走到哪儿去?”徐院长皱着眉头说,“你们把她看得那么紧,零花钱都收走了,她哪儿来的本事离家出走?依我看,她就在岛上某个地方躲着,故意气你们呢。” “我们也都是为了她好呀,收走了钱将来都是要还给她的嘛。”何叔在这个时候还不忘替自己辩解。赵婶捅了捅他的腰,他才幡然醒悟地从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封信。 “这是她留下的信,您看看吧。” 徐院长接过信件,展开来看。恪文很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会不会和她也道个别。徐院长看了突然脸色大变,将信交给裴队长,请他阅读。 裴队长没想到这事跟自己也有关系,接过来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回头命令费榕:“回去通知北部港口,不许任何船只离开,你亲自盘查有无可疑人等登船离岛。” 从他的话里,恪文听出了一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羽娜从北港坐船离岛了。羽娜呀羽娜,你可知道,你的突然离去帮了卫永真的大忙了。 费榕刚要离去,裴队长又叫住了他,转而对付秋露说:“付小姐,你还没为刚才说的话道歉呢。” 付秋露一心关注着何氏夫妇,被裴队长突如其来的指摘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什么歉?” “刚刚你污蔑我的属下。” “我随口一说而已。”付秋露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已经成年,随口一说也要负起责任。” 费榕在裴队长身后,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不习惯上司为自己出头。徐院长从何氏夫妇身上分出一部分精力,劝裴队长消气。 “付秋露是有点口没遮拦,裴队长不要为难她了。” 让她为自己的口出狂言道个歉就是为难她?恪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徐院长,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维护规矩守则的徐院长吗。 “很好,让她道两次歉。一为污蔑他人,二为口无遮拦。” 徐院长没办法,对付秋露使个眼神。付秋露极不情愿地对费榕说了两个抱歉,语气生硬地反倒像是费榕得罪了她。裴队长这才放费榕离开。 形势迅速往卫永真一方倾倒。卫永真虽有疑点,但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闯北区之人,现在又多了一个新的嫌疑人羽娜,不管抓不抓得到羽娜,付秋露都无法再扳回来了。恪文也差不多该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付秋露也意识到两位长官找到了新嫌疑人后,对卫永真已经没了审问的兴趣,可她还要做最后一搏。 “我亲眼看见那人从卫永真房子里出来,难道那也是羽娜?” 徐院长刚刚为付秋露出头讨了个没趣,这会儿对她失去了耐心,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被裴队长抢了话头。 “谭小姐,你也看到了那人。她的外形什么样?” “高个子,黑衣服,肩膀有些宽,体型比较壮。”恪文尽量给出一些模糊的大而化之的描述,套在卫永真身上不错,用在羽娜身上也可以。 “没错没错,这就是我们羽娜!谭小姐和羽娜关系好,不会认错的!”何氏夫妇像找到救星一般大叫。 付秋露对恪文的模棱两可本已够气的了,又多了他们两个添乱,更是气上加气,冲他们吼道:“别乱说,你们知道什么!” 这一吼激怒了已经在崩溃边缘的赵婶,她表情狰狞,指着付秋露叫嚷:“都是你!让我们虐待谭小姐,还让我们偷偷观察卫永真,把她的动向都告诉你!” 原来他们才是给付秋露提供情报的人!恪文不免心惊,本以为偷看日记已是极限,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招。自己到底有多少秘密被他们报告给了付秋露。 “今晚你们看到卫永真出门了?”徐院长警觉地问。 夫妇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赵婶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只看到谭小姐出了门,由何叔补上了后面的话。 “付秋露把我们催得太急,我们又讨厌谭小姐老是惹祸,所以就谎称是卫永真,想捉弄她们两个。” “你们!”付秋露脸涨得通红,手又握成了拳头,这回没有捶沙发,而是很快松开,抱住头哀叫连连。 大势已去了。 迟东来姗姗来迟。他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提着箱子。裴队长不给他休息的时间,立马质询道:“手环的GPS功能是否都正常?” “都正常。”迟东来抹了一把汗回答。 “有没有损坏报告或没电的情况?” “没有。”迟东来很肯定,“手环有任何异常会即时发送报告到总机。我才从总机过来,一切正常。” “这就奇了,有一只手环没有触发越界警报。怎么回事?”裴队长步步紧逼地追问。 迟东来有一瞬间的惊疑,紧接着沉默地思考片刻,回答道:“有一种可能,手环是以前的。” “不可能,旧手环已经在去年更换过了。”徐院长道。 “不是旧手环,而是以前的人的手环。”迟东来解释,“她们离岛时可以选择买下手环,送人或自留做个纪念。这些手环不再有实时定位功能,只有基本的功能。” 裴队长反应极快,让迟东来查看有没有哪只以前的手环被激活,处于工作状态。迟东来开箱摆弄设备,很快有了结果。 “有一只曾属于素浸.帕提塔的手环被激活了。” 第五十章 暂时隔离 素浸这个名字的首次登场,依附着鬼火般幽明的狼眼。再次登场则更加神秘莫测,好像真成了幽灵,游荡在天鹅岛的森林里不愿离去。 那么多手环,为什么偏偏是她的被激活了。 恪文注意到徐院长和何秘书迅速对视一眼。付秋露先是惊呆,后拍手道:“没错没错,素浸和卫永真是朋友,她走的时候一定把手环留给了她。” 素浸和卫永真是朋友?卫永真听见素浸的名字明明怕得要死。恪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向卫永真,后者低头咬起了指甲,身子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能不能调出这只手环今晚的行踪路线?”裴队长只关心技术方面的问题。 迟东来摇摇头:“我们没有这个权限。这需要经过手环主人的同意。” “素浸早就死了。”何秘书插了一句。 “那也需要她的亲人允许,像是她的丈夫。如果她把手环送了人,就需要现任主人的许可。” 恪文注意到裴队长抬头幽幽地看着徐院长。不知徐院长是不是有所察觉,反正她立刻摆摆手,让迟东来不必往下说了。 “学院不能因为内部事件打扰校友家属,这件事不用再提。” 迟东来询问的目光看向裴队长。裴队长对他点点头,迟东来会意,关上了电脑。 他们的一系列语言动作就像乱码编造的谜语一样令恪文琢磨不透。如果她是负责追查此事的领导者,绝不会放过素浸的手环这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打几个电话要到授权,稍微花点功夫就能追查。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居然轻易地放弃了。 他们会放弃,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眼下何秘书、付秋露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更令恪文猜想这些人都知道内情。这种只有自己被瞒在鼓里的滋味真不好受。当下她只有忍耐,以后再慢慢发掘真相。 “既然姑娘们闯入了军事禁区,就该交由部队调查处理。徐院长,两个人我都带走了。”裴队长表达了今晚到此结束的意思。 “她们是我的学生。”徐院长不情愿放人。 “看得出来。”裴队长笑着说,“可见面会还没结束,你让她们两个怎么面对男士们,面对自己的同学?” 裴队长的话句句在理,尽管付秋露哭丧着脸求徐院长不要把她关到部队去,徐院长还是采纳了裴队长的建议,让卫永真回屋,命付、谭二人到部队接受调查,不许参加余下的见面会,具体处罚另行下达。 闹剧终归到了收场的时候。何叔和赵婶还在苦苦哀求徐院长帮忙,恪文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跟着士兵们出了门。 恪文和付秋露分坐两辆车。在前往南部军区的路上,恪文对前排副驾驶座的迟东来说:“迟长官,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请说。” “您刚刚说过去的手环没有实时定位的功能,所以不会触发警报是吗?” “不错。” 恪文梳理了一下思路,笑着说道:“这好像跟您刚才的说法有所矛盾。” 迟东来回过头来看着她,表情倒是没有被人质疑的恼怒,而是纯粹的好奇。 “哪里矛盾了?” “您说没有实时定位功能,可当裴队长问起能否调出记录时,您又说可以查看行踪路线,只是没有权限。如果不能实时定位,又何来的行踪路线呢?” 开车的司机笑了起来,连连对迟东来说看吧看吧,说话不小心被人逮着把柄了。恪文对逮住把柄之说不予否认,只是微笑着看着迟东来,等待他的回答。 迟东来爽快地承认是自己没说准确。他转过大半个身子面对恪文,两手不停做着各种手势,很认真地要跟她讨论这个技术问题。 “手环本身的功能依然还在,可以追踪定位,可以记录路线,只是我们没有权限不能追踪、调取。但是,”迟东来略作停顿以示强调,“手环的主人可以自行查看。所以一旦有了授权,我们就可以立刻调出行踪路线。” “您不觉得可惜吗,徐院长就这么放弃追查了?”恪文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试图挖个不大不小的坑让他跳,问出有关素浸更多的信息来。 “她有自己的考虑吧。”迟东来将身子转回去,中断了与恪文热情友好的交流。 恪文默默地坐在军用吉普硬梆梆的后座上。路灯连成两串光链,指明前进的方向。她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的外围,尽管到达圆心还需要穿过重重迷宫。 说是接受调查,其实就是让两个女孩写份情况说明书。她们一个受伤,一个是病号,部队不敢怠慢她们,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放回客房里休息写说明。经过大半夜的折腾,恪文疲累到了极点,加上病势来袭,头疼鼻塞,因此十分需要清静的休养。她找监护的女兵多要了几张草稿纸,边休息边梳理思路。 付秋露和她被分开在两个房间。自己的房间是一间小小的客房,缺少陈设,一面墙上贴着“忠诚勇敢奋进”六个鲜红的大字。玻璃擦得锃亮,看出去是一片草地,时常可见士兵们出操训练。草地中央竖着一根旗杆,悬挂有西北公司的旗帜,像是唯一的路标,左右士兵们的视线焦点。 恪文在窗前听着士兵训练的声音,一边总结思路。昨晚过后,裴队长一定会加强对北区的巡防,包括对围栏的维护,设立警报触发装置等等。从此以后,卫永真要想再进入北区,面临的难度和风险将会大得多。 下一个问题,费榕真得认不出卫永真?或许旁人都相信了口罩假发掩盖面貌之说,但恪文在心中还原了当时的情境,越发觉得费榕的言行可疑。 如果按照他的说法,走上前准备拷住对方的时候,被对方抽出了警棍,那两人的距离应该非常之近了。这么近的距离,费榕难道还看不清楚吗?还是说,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宁愿说认不出来? 怀疑归怀疑,恪文不敢妄下结论。费榕并没有理由包庇卫永真,这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且,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他说谎。所以,恪文不能急着把包庇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再来看手环的疑点。手环发出绿色光芒的问题答案找到了——那只手环属于已经过世的素浸。明显,卫永真在出门前脱下自己的,戴上了素浸的,因此才伪造了行踪记录整晚都在屋内的“在场证明”。恪文观察她好几日,这一点还是可以推测出来的。 可是新的问题紧跟着来了:女孩们的手环是不能自行取下的。如果要取下,需要院长和部队司令官的双重授权。那么,卫永真到底是怎么脱下手环的? 最后,卫永真前往北区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恪文不认为她是去幽会。卫永真独行孤僻,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带着一股原始粗砺的韧劲,不像是为了见情郎半夜跑去幽会的那种人。恪文仍然觉得,和当初被埋垃圾车的缘由一样,她是想到北港坐船,逃离这里。 如果是这样,这条路恐怕要被堵死了。裴队长加强北港的巡查之后,不会留给她太多的机会。到时候,她又准备怎么办呢? 恪文看眼时钟,不知不觉在屋里已经坐了两个小时,该出去透透气了。她走到门口,请女兵带她到处转转。对方态度很好,问她想去哪里。恪文脱口而出:“我想去图书室。” 女兵遗憾地摇头:“图书室倒是有,但周六下午有专用,不能进去。” 恪文太久没看到书本了,此刻让她站在外面观赏一下过个眼瘾也好。求了十几次,终于说动了女兵,只在外面看一看就回来。 部队的图书室位于一栋五边形大楼里,大楼中间开了天井,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天井里两棵高大的棕榈树上。图书室占据五边形的一个角落,玻璃作外墙,上下三层贯穿。设计巧妙合理、木质的书架和楼梯如同精心穿插的积木,把恪文看得挪不开步。 女兵告诉恪文时间已到,接连催了她两三次。恪文恋恋不舍地将手掌放在图书室的玻璃墙上,直到玻璃墙的冰冷在手心的温度下渐渐化开。此时图书室的门打开,里面走出一名士兵,对门外的两个人说:“队长请谭小姐进去。” 第五十一章 共处一室 一听说裴队长请她进去,恪文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很难说这为什么会是她的第一反应。也许经历了昨晚的盘问,藏着秘密的她不想和他共处一室,暴露在他那x射线一般的洞察力之下。 恪文承认恐惧,但不会承认自己面对他时不自主的脸红心跳。她不知道那算什么。如果按照学院教的,这是判断对一个人有好感的标准之一。可她怎么能对一个士兵,一个永远不可能带她离开的人有好感? 她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传话的士兵,多谢队长的好意,自己身体不舒服,需要回屋休息。 “谭小姐,队长坚持请您进去。他知道您会拒绝,所以让我传达一句话,‘她在墙上趴了那么久,说不想进来肯定是在撒谎’。” 恪文的脸上烧得滚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原来他一直都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进入图书室,裴队长正好从二楼下来。楼梯铺了地毯,因此听不到脚步声,只有他那一如既往轻松自在的语调:“谭小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恪文站在门口不敢往里挪步子,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是迎上去,还是避开他。她非常坦诚地表明了此刻的心情:“说实话,我没有准备这次见面。” 裴队长笑了一声,笑声中并没有嘲讽的恶意。他来到一楼,脚步不停地走向恪文,一边说道:“不需要准备,这又不是学院的见面会。” 恪文身后的士兵见到队长下楼,不动声色地准备关上图书馆的门,被裴队长制止了:“把门打开。如果有人要进来,也不要拦,让人进来就是。”接着对恪文说,“我带你四处转一转。” 裴队长刻意叮嘱手下开门,其实是为恪文着想,替两个人避嫌。恪文在内心感谢裴队长的细心,跟上他的脚步。 “这里原先是一间娱乐室,有五六张台球桌、一间迷你酒吧、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球类比赛的电视……直到某任司令官力排众议,将上下三层打通,改造成了图书馆。” 恪文走在图书馆里,眼睛早就不够用了。这么宁静雅致的读书环境,怪不得裴队长要利用职务之便独占一个下午。她不禁问道:“这间图书室是很不错,可取消了娱乐室士兵们没意见吗?” “那是因为给他们建了一间更大的娱乐室。谭小姐,你看,无论什么时候,来看书学习的人都比娱乐休闲的人要少。” 裴队长领着恪文来到一楼南面的一整块玻璃外墙前。这里没有书架和窗帘的阻挡,大海的蓝色波涛近在眼前。恪文发出一声惊叹。 “尽管来的人不多,改造这里的司令官依然坚持,当一天最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时,人们不应该沉迷于享乐,而应该怀着虔诚的心,翻开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书。” 恪文走到墙边,轻抚微凉的玻璃,感受与海浪的共振。玻璃在日光的照耀下变成浅浅的茶色。图书馆里仿佛流淌着金砂。 “我可以理解他,这里实在是太美了。”恪文感叹。 “如果我告诉你这名司令官就是兰道,你还觉得美吗?”裴队长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兰道曾是这里的司令官?”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还觉得美吗?” 恪文不带犹豫地点头:“当然。” “可他抓了你的母亲,还在追捕你的弟弟。”裴队长站在身后幽幽地说。恪文感觉得到,他炽热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 没错,兰道是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但光恨他有什么用,只凭恨意并不能战胜敌人。 “我会救出我母亲,在他之前找到我弟弟。”恪文的目光洒向宽广无边的大海。 裴队长有片刻没有说话,恪文不得不回头查看他的反应。裴队长立刻避开了她的眼神,说:“我们上二楼吧。” 恪文有些意外,这还是裴队长第一次避开她的眼神。 图书馆二楼挂有天鹅岛历任驻岛司令官的画像,兰道的画像果然位列其中。画像下方记载了其在任年限,恪文算了算,大概是三十年前。虽然没什么不合理之处,恪文还是难免感到意外,好像和兰道又多了一层躲不掉的关系。 “他离开后直接去了NSAG?”她问。 “准确地说是升职。NSAG是每个西北士兵的奋斗目标。” 裴队长说话时凝视着兰道的画像,恪文想知道所谓每个西北士兵是否也包括他在内。没等她问,裴队长已经再次开口: “兰道推动了许多改革,甚至为驻岛士兵们争取到了参加见面会的资格。” 恪文从未听说驻岛士兵可以参加见面会,在学院规章里也没见过。学院里的人似乎对士兵们并不热心。老师们虽没有明说离士兵们远一点,却有意无意地透露不应和他们走得太近的信息。女孩们更不把士兵们放在眼里,认为他们只是一帮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当然,这些话恪文不可能对裴队长说出口。 “第一次听说吧?我向你保证,士兵们有这个权利。”裴队长看了她一眼。 “之前有过成功的吗?” “屈指可数。”裴队长将略微倾斜的画像扶正,“如果哪天你发现参会的男宾名单里出现了我的士兵,可千万不要奇怪。” 你参加过吗?这句话都到了恪文的嘴边,终究被她压了下去。 “那本书你读了吗?”裴队长换了个话题。 恪文心头打了个突。他指的是《天演论》。联想到天演会的敏感程度,恪文把握不准她能不能和裴队长公开地讨论此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苦笑着摇摇头:“太难了,看不懂。” “真是可惜啊。”裴队长动作夸张地拍了拍手,“我本来还指望你看懂了讲给我听呢。” 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恪文捂嘴笑起来。裴队长伸出食指,确认恪文的注意力在指尖上,遂将手指移到一本书的书脊上。他指的是一个“物”字。 他在用这种方式传达一些不方便直接说出来的信息。恪文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收起笑容认真地点点头。 裴队长在书架间巡走,搜寻合适的书名。他接连找到了总共八本书,为恪文指出了八个字,连在一起便成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恪文在心中默念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了下来,小声问:“你读过?” “如你所说,那本书太难。不用全读,理解关键词句,找到对你有用的就好。”裴队长加重了“对你”两个字。 恪文的心和身体都被温暖包裹着,尽管不知底细的帮助始终令她心有戒备。恪文很想问清楚,裴队长为什么要帮助她,送给她书,为她答疑解惑,为什么甘愿冒被人发现的风险做这一切,她明明与他只有过几面之缘啊。 然而,“为什么要帮我”这六个字光想容易,要问出口太难。恪文没能做到,只是向他道谢。 “不要把我想成一个无私的圣人。”裴队长再一次施展他洞察人心的本领,看出恪文平白接受帮助心有不安,“我会这么做,也是从我的利益角度出发。你只需要相信,你值得被如此对待。” 恪文乱了,心脏跳得像才从马厩里放出来的小马。在她写的小说里,王子对公主说出类似的话时,是在表白自己的爱意。而这仅仅出于恪文的想象,放到现实里,面对眼前人,恪文不敢做此推论。 “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参与何羽娜的逃跑计划?”裴队长忽然发问。 恪文保持沉默,意思随他去猜。裴队长点点头道:“和我想的一样。告诉你,何羽娜没有走北港,而是从南港坐船跑了。她以前可不是喜欢动脑子的人,现在居然会放烟雾弹了。” 想到羽娜临走不忘摆大家一道,恪文嘴角泛起笑意:“她会学习。” “她有个好榜样。”裴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恪文。 恪文做了个深呼吸:“她能有勇气离开,是我的榜样。” “你也可以离开。” 裴队长的话点到为止,再往下说就会越过士兵职权,涉嫌骚扰。但恪文不觉得他在骚扰自己。她在一瞬间想到了孔青,想到家人,想到羽娜、卫永真。她的眼神随着思路的广阔而变得深邃,声音听着像是来自于静谧幽深的大海。 “我可以嫁人离开,”她说,“可我更想和羽娜一样自由选择离开的方式。” 图书馆里变得很安静。两个人都不急于另起话题打破沉默。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跑步声,裴队长随即走了过去。属下向他报告一些事宜,裴队长一一听着,转头对恪文说:“谭小姐,学院的处罚决定已经下来了。” 第五十二章 回家 恪文匆忙往回赶,内心祈祷着不要又是两个星期的禁闭。这两周的禁闭已经要把她关出毛病了,再被丢回去,还和付秋露共处一室,她只怕会疯掉。 前来宣布决定的是莎丽,她已在付秋露的房间里等候。看到莎丽,恪文有稍许的惊讶,奇怪徐院长为何没有派个主管行政的人来宣布决定。 “付秋露、谭恪文二人无视规章纪律,闯入军事禁区,为部队和学院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不便,但考虑到二人皆是初犯,因此罚义务劳动三十个小时,每日打卡验证,完毕。” 莎丽还真像个宣读圣旨的钦差大臣,像模像样地板着面孔端着腔调。这个处罚大大好过恪文的预期。分配给女孩们做的义务劳动都是些弯弯腰动动脚就能完成的轻松活,比她在农场干的那些打扫羊舍堆柴禾的体力活不知容易了多少倍。 “三十个小时,开什么玩笑?!”付秋露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才不做那么久呢!” “嫌久?正好给你时间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犯错。”莎丽平静地看着付秋露,不为其不逊的态度而动肝火。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都说是我的错。我说过多少次了,错的是卫永真,我只是要抓她而已。”付秋露又恼怒又懊丧,手掌啪啪地打在扶手上。 莎丽就那么看着她一直打,手心都拍红了,翻动眼球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你指认她就要拿出证据。证据没有,证人没有,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付秋露低头捂着耳朵,拒绝听到不顺耳的话。恪文忽然对她生出了一点点可怜之心,她以为自己志在必得,没料到卫永真比她更有备而来。准备的充分程度决定了输赢。付秋露输了,且输得彻彻底底。 “你们可以决定这个周末是回学院还是留在军区,学院给你们这个机会。”莎丽又道。 “回,我要回去。这个地方我呆不下去了。”付秋露急着宣布。 “想清楚。徐院长建议你们留下,等见面会结束了再回。原因你们明白的。” “我才不管什么**见面会呢,我要洗澡换衣服。”付秋露扔出一个脏字。恪文听了撇撇嘴,差点笑出来。 莎丽可笑不出来,厉声喝止她:“注意你的言辞!你的礼仪可是我教的。” 付秋露用莎丽才做过的翻眼球的动作予以回应,气得莎丽二话不说起身走掉,都不管还没问恪文想留还是想走。付秋露的这一点性格令恪文“佩服”不已。骄气十足,除了徐院长,都敢对着干。 简单收拾了东西过后,两人乘坐军车离开南部军区。恪文上车后告诉司机,把她放在邮局就可以了。付秋露听见,说自己也在邮局下车。 恪文奇怪付秋露到邮局有什么要事,算了不管,也许她也急着看信吧。女孩们以宿舍为单位分配邮箱,日常邮件都在邮局领取。到了地方恪文下车,叮叮咚咚跑进邮局,怀着一颗紧张而激动的心输入密码,打开邮箱。 她喜欢看见邮箱满满当当的感觉,就像拆开装满生日礼物的盒子,也许里面就有一封恪生寄给她的信。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堆邮件,有颂薇的包裹领取通知单、上个月的水电明细、学院近期事务手册、两三张慈善医疗组织的宣传单……还有一封寄给恪文的信。 恪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寄信地址是学院的外事处,便知道不是熟人所寄。正要拆开来看,就听到付秋露不耐烦的叫嚷:“你能不能回去再看,别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 恪文无语地看她一眼,把所有的信件都收好。也罢,回去还能一个人不受干扰地看信。 两人出门,恪文提议坐车。付秋露坚决摇头:“不,走回去。” 恪文指指她脚踝上的白色绷带:“你脚上还有伤。”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付秋露拄着拐杖,一手强行搭上恪文的肩,那意思是你必须和我一起。恪文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充当她的人肉倚靠,蜗牛似地往宿舍挪动。 临近傍晚,舞会快要开始。一路走来,时常碰见打扮靓丽神采飞扬的女孩手挽身着礼服的男士。其他人对这一对奇怪的组合侧目而视,走过她们身后窃窃私语。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在交流着昨晚发生的故事。就算没有公开,小道消息总会不胫而走。 “人们在议论我们。”恪文说。 “让他们说。我做的事,不怕被人议论。”付秋露说话间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死死抓住恪文的肩膀,“你看看吧,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平时对我言听计从,暗地里眼巴巴地盼着我垮下来。我要给这些人看看,再大的灾难我也一样昂首挺胸地回来。” 骄傲已经嵌进了她的骨子里,成为支撑她的动力。虽然和自己完全是两路人,但恪文还是由衷地佩服付秋露的勇气。 “付秋露!” 小路上忽然走出一个女孩,正是付秋露的跟班之一,当初和她合伙欺负帛雅的马尾辫。恪文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只能凭借马尾辫这个特征认人。 付秋露眼中要喷出火来,放开恪文,指着马尾辫劈头盖脸地骂:“都是你给我出的狗屁主意!什么半夜幽会,机不可失,去你娘的!你脑袋进屎了吗!” 恪文连打三个冷颤,从军区到这里,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感觉把一年的脏话都听完了。马尾辫哪里受得了这般辱骂,哭着辩解几句,转身跑掉。付秋露还不解气,举起手杖指着她的背影叫:“别让我再看见你!” 待付秋露的气息平顺了些,重新上路,恪文才问:“你真相信卫永真是去幽会的?” “还能怎样?她一天到晚不参加见面会,鬼知道背后干些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 “她只是不想参加见面会而已。”恪文觉得付秋露的想法十分好笑。 “你果然和她是一伙儿的。昨晚临时变卦,在背后捅我一刀。”付秋露说着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像老鹰收紧带钩的爪子。 “我和她不是一伙儿的,我……” “无所谓。”付秋露打断话没说完的恪文,“我不在乎。你没站出来,就是在包庇她。哼,没有证据没有证人,证人都倒向敌人一边了,我还能怎么办。” 恪文对付秋露非敌即友的单线条思维十分无奈,要和她解释清楚就涉及到说明自己过往的观察和推论。一旦指出卫永真可能想逃跑,付秋露肯定得狠狠告她一状,没证据也编出证据来。恪文才不做这个恶人兼笨蛋。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针对卫永真?她看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都躲不及,哪里敢和你作对?” 恪文的话其实还有后半句,所有的女孩中,有谁敢和你作对? “铲除潜在的危险是每个女人的生存本能。”付秋露冷笑一声。她偏头盯着恪文,那眼神让恪文觉得充满恶意。“我真希望那个叫什么孔青的人把你一脚踹了,你才知道防患未然的重要性。” 恪文最不希望的就是从付秋露嘴里听到孔青的名字。对于她而言,生存本能就是为私人生活竖起一座围墙,将付秋露这种人抵挡在外。 “你知道他?”恪文的话里半是疑问,半是不满。 “我什么不知道。不想知道,别人也抢着来跟我说。”付秋露嘲讽地搬弄嘴角。她的个头比恪文高,同她说话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谭恪文,你记住,我不会忘记今天受的委屈,我一定会还回来。” 面对她的威胁,恪文有那么一丝的心悸,可她即刻恢复了镇定,作出回应:“如果你忘记了,我很高兴提醒你。还有一点别忘了,我们也算是有过合作的。” 付秋露盯着恪文良久,松开手,在分岔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恪文一个人回到宿舍,站在熟悉的米黄色小房前,百感交集。她回来了,回到唯一一处能给她提供温暖,能被她唤作“家”的地方。 至少现在是。 第五十三章 不得已的伤害 房门打开,里面冲出披肩散发的颂薇。恪文正要和她打个招呼,她已经提着裙子噔噔噔跑下台阶,冲到恪文跟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个拥抱可以解开所有的误会。恪文忘记了之前和颂薇见面的一切不快,跟个孩子似的抱着颂薇傻笑。颂薇一时也忘了恪文有病在身,伸出手掌啪啪地拍打她的背,嘴里不停地说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 恪文抬头见她头上还插着梳子,猜到颂薇正在为舞会准备,于是抽出梳子推着她进屋:“舞会快开始了,我们得快点为你准备。” 此言正合颂薇心意。一进门,她自然地往梳妆台前一坐,捧起一盒发卡,和往常一样随时准备递上一只。恪文梳头的手艺虽也不算一流,但做一个简单大方的盘发还是没问题的。她搁了信件洗过手,十指在颂薇发丝间忙活开来。 “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传,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都有些什么说法呀?”恪文知道颂薇急着打听昨晚的事情,故意吊她胃口。 “都有。有说付秋露去抓卫永真,结果抓到了你;又有的说你们一起抓卫永真;最后不知怎么地又冒出一个叫何羽娜的人来。哎哟,说什么的都有,把我都绕晕了,就等着你们回来说清楚呢。” 恪文哈哈大笑。早就知道昨晚的事会衍生出多个版本,事情本身太多戏剧化的转折,说不定把真相说出来人们反而不容易相信呢。恪文替颂薇将额发通通向后抹平,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正要将事实和盘托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颂薇要不要说实话呢? 她昨天在一群人跟前撒了谎,谎称自己认不出卫永真。问题是要不要让颂薇成为例外,对她讲出真相。恪文惊惶地发现自己竟然拿不定主意。 “怎么了?”颂薇看到镜子里的恪文动作停了,表情也凝固了。 “啊,没事。”恪文也看着镜子里的颂薇说道,“我昨晚看到有个可疑的人影在外晃荡,好奇跟了上去,半路遇到付秋露,她说那是卫永真。我们便一起跟踪她,结果不小心穿过分界线,进入北区触发了警报。没想到那人不是卫永真,付秋露看错了。” 说完这番话,恪文的脸颊火辣辣的。她不敢直视镜子里颂薇的眼神,生怕她听出其中的破绽。而让恪文更揪心的是,颂薇毫无疑虑地接受了她的说法。 “北部禁区!你们的胆子真够大的。” “是啊,我已经两次严重违反校规了。再来一次,学院可以直接开除我了。” 颂薇嘻嘻地开着玩笑:“不会开除的,最多罚你关禁闭一年。” 她笑得越没心没肺,恪文就越是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她必须赶快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你今天的裙子真漂亮。” 珍珠粉的纱裙,山茶红的绸缎内衬,衬得颂薇肤色白皙明亮。恪文身上还穿着昨晚和付秋露滚下山坡泥地大战的旧衣服,好像公主身边的叫花子。 “付秋露替我选的,好看吧。”颂薇不无得意地说。 恪文不由地有几分失落,倒不全是因为颂薇和付秋露变得亲近。她不能怪颂薇和付秋露亲近,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缺席。还好现在回来了,颂薇还是和自己更亲近些。恪文想起拿回来的信,将颂薇的交给她,自己也坐下来,拆开外事处寄来的信件。 信件通知恪文,恪文母亲的代理律师已于近日更换。经新任律师申请,学院批准其于五月**号到天鹅岛与恪文见面,进行案件相关调查,见面的具体安排将另行通知。 恪文反复地看了两三遍,脑袋里的问号只多不少。信件中没有说明为何要更换代理律师,是母亲要求的还是政府指派的。更让恪文费解的是,母亲的案件审理,怎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律师为什么想来找她?或许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恪文将这一新消息告诉了颂薇。 “你母亲的罪名是什么?” “介绍贿赂。” 颂薇茫然不知作何评论,只有问:“介绍贿赂指的是?” “大概是说她作为中间人,为别人介绍贿赂的对象。本来这已经令我不可思议了,现在又说要来见我进行调查。我对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啊。” “你这么想,既然是你母亲的律师,说不定会来给你传话呢。” 颂薇说的有道理,让恪文对与律师的会面开始有了一点期待。 “对了,你家的情况怎么样了?”恪文想起颂薇家里才遭变故。 “好多了。大伯一直在医院照顾我爸,厂里的事情也平定了。”颂薇边刷睫毛边说。 “你还是不准备回家看看吗?” “我爸说让我照顾好自己,不用回去。” 颂薇一边对镜刷睫毛配上无所谓的语气令恪文顿生不快。她明知那是别人的家事,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父亲都躺在医院病床上了,肯定很希望你回去。” 颂薇“咔嗒”一声撂下镜子,睫毛刷对准几次才插回管里。 “你家里出事你急着回去,我家出事我有我自己的方法。我爸成天担心我,我就想快点嫁掉,让他别再替我操心。”说着说着,颂薇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纱裙上,将娇俏的珍珠粉染成了猪肝红。 止不住的内疚涌上来,恪文递上纸巾,蹲在颂薇身旁替她拭泪,不住地道歉。是她的不对,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对颂薇肩负的压力和她做出的选择插嘴。 颂薇的睫毛膏都哭化了,粉底眼影花成一滩,一抽一抽地说:“幸好有付秋露爸爸帮忙,事情才能那么快解决。” 提到付秋露,恪文有好多关于她的话想说。昨晚付秋露把她推过边线充当小白鼠,又一意孤行导致警报触发,撕扭着不准她离开,近乎疯狂地指认卫永真,今天还对莎丽和马尾辫喷脏话。这样的付秋露和热心帮助颂薇的真是一个人吗? 门铃响起。恪文和颂薇相视一眼,都纳闷这个时候会有谁来。颂薇忙着清理睫毛膏灾难,便由恪文前去开门。门一打开,恪文惊叫出来。 “孔青!” 孔青站在门口,满头大汗,大口喘着粗气,像极了小时候就为了送一只兔子给恪文,趁课间休息飞奔回家的他。而恪文的反应,也像极了那个时候,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听说你回来了,处罚是不能参加见面会,就来看看你。”孔青顺了顺呼吸,还是喘得厉害,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恪文心疼他。要是其他人,恪文会立刻请人进屋,再端上一杯水,可这是孔青啊,他是不应该来找她的。恪文出门,拉着孔青走下台阶,一直走到路边。 “你怎么来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来看你啊。”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来,”恪文也发现自己表达不清造成混乱,理了理头发镇定心神,“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能来找我,这是违规的。” 孔青好似挨了当头一棍,表情有些僵硬。他摸摸头,说:“应该没事吧。我看到很多人都到女孩住所接她们去舞会。” “我和她们不一样。”恪文立即接上话,“我才违反了校规,再被发现一次会从重处理的。你还是快走吧。” 孔青停顿了一会儿,怔怔地看着恪文,小声说道:“我才来。” 他的眼睛里夹杂了困惑、不甘、失望、不满,恪文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极其伤人的事。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不住地道歉。今天的她是怎么了,总是说错话又后悔,让自己被歉疚掩埋。 “我理解,我本应该能想到的,你此刻不需要我。” 恪文想再解释,孔青摇摇头表示不必了。“我回宾馆换身衣服,跑了一身的汗。告诉闵颂薇,我在礼堂等她。” 孔青渐渐走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背影看来分外落寞。恪文还在小声道歉,为伤了一个朋友的心,尽管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第五十四章 重回农场遇盗 恪文进屋,颂薇正在拨弄一支唇彩。严格说起来,恪文刚刚轰走的是颂薇的男伴。气氛有些尴尬,总得说点什么才行。恪文开口“呃”了两声,才说:“他回宾馆换身衣服,在礼堂等你。”该传达的话传达到位,恪文像获得赦免似地逃离颂薇,拉开衣柜翻出一套衣服准备更换。 “他对你说了什么?”颂薇忽然对着恪文的背影问。 恪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常无奇,减少其中暧昧的意味。 “他就是来看看。” “挺好的,有人会一路跑来看你。”颂薇感叹,“我看他喘得厉害,跑得很累吧?” 恪文对这个话题的继续颇感不适。那是一种奇怪的羞耻感。颂薇的问题句句都在拷问恪文,仿佛在鞭责她践踏孔青的心。她敷衍地说了一句也许吧。 房子里维持着可怕的沉默。颂薇完成妆容,临走时又问恪文需不需要帮她给孔青带个话。恪文怕她多心,忙说不用。颂薇不解地看着她:“连道歉都不说一声?” 恪文干笑两声,说:“幸好有你提醒,是应该给他道歉。” 颂薇绞着手帕,半低着头说:“我真羡慕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他,不用担心他还会不会来。” 颂薇错了。恪文并没有把握孔青一定会再来。 恪文洗澡换衣,倒上一杯热乎乎的可可,感觉生活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节奏。 墙上贴的天鹅岛地图吸引了她的目光。地图上的北区一片空白。唯一标记出来的便是东北角的港口。农场大致位于岛中部偏西南的地方,两点之间距离不短。卫永真从住所出发,可能要花整夜的时间才能到达港口,再乘坐清晨的货船离开天鹅岛。这条路线耗时长、风险大,在路上、在港口都可能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但恪文凭直觉相信卫永真不会因为这些困难而放弃。从被埋垃圾车事件开始,恪文就推测卫永真想逃走,且做好了准备。昨晚的夜追事件更是展示了卫永真准备的充分程度。一个能做如此充分准备的人,一定有一颗不怕困难,迎难而上的雄心。就凭这一点,恪文相信卫永真还会再次行动。 既然她做足准备要逃跑,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呢? 恪文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无比惊慌,却又抑制不住地激动。逃跑,这是不敢想象的冒险,可一旦成功,自己将恢复彻底的自由。最近接连违反校规的恪文,胆子也跟着壮了起来,加上羽娜逃跑的刺激,致使她对如此激进的方案并不拒斥。 一连串的问题随之冒了出来:怎么跑、跑出去了又怎么办、逃走后会不会被通缉、被抓住了会怎样……手中的热可可快端不住了,恪文赶忙镇定下来,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先把卫永真说服了再考虑这些不迟。 时间还不算太晚,便出门坐车来到农场。开门的赵婶见到她,以为她来找他们算账,一个劲地道歉,说他们都是被付秋**迫才会指使她干那些活的,希望恪文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们。 恪文站在门口听她把一大堆话说完,才道:“赵婶,我是来收拾行李的。” “哎哟,你看看我,都把这事给忘了。快请进,东西都在二楼原封不动地放着呢。”赵婶的语气奉承得别扭,不像她平时会说的话。 再回到农场,恪文的身份已不再是背着禁闭处罚的学生,而是客人。赵婶亲自领着恪文上楼,为她打开房间的门,殷勤地问需不需要帮忙。恪文表示不用,自己很快收拾好就走。等赵婶走后,她关上了门。 两个星期的时间,恪文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独自面对母亲受审的通知,忧虑恪生凶险的命运,守候每晚出现的绿色光点,与羽娜进行临别的谈话。恪文站在门后,心中五味杂陈。待情绪的波峰过去,恪文第一件关心的事情便是她的钱箱。 昨晚出门前,她将钱箱收在一件外套的帽子里。钱箱扁扁方方,收在帽子里完全看不出来。外套又挂在衣柜里,更不容易引起人注意。恪文打开衣柜,取出外套,一摸钱箱还在,心踏实了一大半。再打开来一看—— 箱子里空空如也。 里面本来应该有五六卷白银券。那是恪文辛辛苦苦挣来的稿费,虽然不是她的财产的全部,却是眼下她能支配的所有资金。恪文抱着铁盒,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不稳,急忙扶住柜子才勉强站住。 要换做别人,可能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找何氏夫妇理论了,但恪文没有。她起初产生了这种冲动,但是很快将冲动压下去,现在更是连气都懒得生了,心绪完全恢复了平静。 她很快想到不可能是羽娜。羽娜昨晚逃跑,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也不在房间里。她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进门实施盗窃。 盗贼只可能是何氏夫妇。他们料到恪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将她住的房间从里到外翻了个遍。他们为什么不怕恪文发现呢,估计是因为即使被发现,也可以将脏水往羽娜身上泼。反正她走了,没人反驳,什么罪名都可以往她头上扣。 想到这里,恪文对何氏夫妇,对这个地方的憎恶上升到了一个极点,连站在这里都觉得脏了鞋底。回想起上楼前赵婶说的“原封不动地放着”,更加觉得荒谬可笑。 铁盒的锁并没有被砸烂,看来偷钱的人还抱了一丝侥幸心理,期待她暂时不会发现财物丢失。铁盒后方的螺丝有松动的痕迹,窃贼毫无疑问在此下手。只可惜,他们不了解白银券的用法,偷窃只是将自己推到悬崖边。 恪文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提着行李箱下楼。何叔和赵婶都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正合恪文的心意。她向赵婶借电话一用,赵婶显得有点为难。 “不是我们不愿意借,而是姑娘们往外打电话有限制,我们不敢违规啊。” 不敢违学院的规,却敢犯法偷窃,这是什么逻辑。恪文笑道:“你如果不放心,我开免提,您就在旁边听着。如果听到有任何违规的地方,立即把电话按了就是。” 不等赵婶回答,恪文已经走到了电话前拿起了听筒。她按动号码盘,拨通了电话。总台要求输入安全码,恪文盯着赵婶,赵婶被她盯得没法,只好上前来输入自己的安全码。不久,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恪文立刻按下免提。 “亚洲联合银行。” 恪文看到赵婶明显一愣,何叔也转过头来盯着这边,便对话筒说:“您好,我想挂失我名下的白银券。” “请提供您的姓名和生日。” 恪文报上名字生日,对方又需要验证密码。恪文从钱包里抽出密码卡。卡上印有横五排、竖七列共三十五个格子,每个格子有一个三位数。话务员说出任意两格,由恪文报出格内数字。 密码验证完毕,话务员问恪文需要报失哪几张白银券。恪文直接告诉他:“没有我的签名的全部报失。” 话务员停顿了几秒钟才说:“您名下的白银券数额较大,您报警了吗?” “没有,我这里不方便报警。如果有人假冒我的签名支领,请立即帮我通知警方。”说完恪文还特意对赵婶笑了笑。 白银券并非不记名现金,谁拿到谁就可以用。只有本人签名的白银券才能正常使用。恪文的白银券,除了给羽娜的那一张之外,签名处全是空白。 何叔冲上来啪地按断了电话。到了这一步,多余的话不用再说了。恪文将准备好的铁盒拿出来放在电话机旁,对面如死灰的二人说:“盒子留给你们,正好装得下。我们周一院长办公室见。” “你别报警,我们……”赵婶正要求情,被何叔一把推开,后者故意提高音量冲恪文吼:“见什么见,没证据别诬赖人!” “我没说偷钱这件事。这件事上我没证据,学院不会受理。我指的是你偷看我日记的事。”恪文拍拍行李箱,“学院对于侵害学生隐私的处理原则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下次偷看日记,记得戴手套,才不会留下指纹。” 恪文说完就走,赵婶抱着她不让离开,苦苦哀求她:“谭小姐,你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吧。都怪我们一时糊涂,才干出这种事情,要是告到学院,学院肯定会把我们赶走的。” 恪文默默地听了很久,才对二人说:“我可以放过你们,不过你们要停止向付秋露报告卫永真的动向。” 第五十五章 自然选择 何氏夫妇一时失语,猜不透恪文此言用意何在,不敢妄作应承,只得问:“这是为什么?” “你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总之不准再向付秋露报告。” 何叔两手来回搓着,又问:“那,需不需要跟你报告?” 恪文猜到他会这么问,摆了摆手道:“也不用。干脆别再监视卫永真了,如果付秋露问起,你们编点什么借口应付她就是。” “我们倒巴不得这样呢。老是监视学院的学生,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赵婶的表情做得还真像是发自内心地感觉不安,“只是付大小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若是发个脾气闹到她爸那里去,我们家羽峰岂不是……” 老两口哀声叹气,替儿子的前途担忧,恳请恪文为他们想个法子,怎样摆脱付秋露的胁迫。不用他们说,恪文从付秋露的脾气也猜得出一二,她那位担任联亚区治安局局长的老爸,一定宠女如命。 “论理这样的话不该我说。但是,你们若把爱儿子的心分一半放在羽娜身上,她也不会逃跑了。” “你知道羽娜到哪里去了?”赵婶眼中放出光芒。 “我不知道。”恪文摇头否认,打消了他们的希望,“也许这是该对儿女放手的时候了。” 从农场出来沿着小路一直往前,恪文从未觉得拂面而过的微风如此心旷神怡。她抬头挺胸地向前跨步,将充满不堪的农场远远地甩在身后。经过锈迹斑斑的破车时,她伸手拍了拍车皮,像是与一个老战友告别。 卫永真的屋子伫立在路口,像块磁铁牢牢吸住恪文的目光。一个特别的人住的地方,一定藏有许多特别的东西。恪文鬼使神差般走向屋子,趴在一楼的窗户上往里看。窗户里黑乎乎一片,主人显然不在家。 她又绕屋子一圈,找到一个围栏最矮的地方,踮起脚尖向后院内打望。令她失望的是,院子里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乱蓬蓬的野草,像一个胡乱搭建的鸟窝,在深沉的暮霭中簌簌响动。恪文不免有些失望,坐车回到宿舍。 周日,恪文本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体力准备明日即将进行的骨髓检查。但老老实实在宿舍呆一天实在不是恪文的风格,何况她还有新的问题需要调查。她来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平时人就少,今天更是空无一人,正是学习的好地方。 上网时间仍然只有一个小时。恪文照例查看邮箱搜索新闻过后,在搜索栏内输入了安平的名字,希望能接着阅读他写的关于西北公司和章佰龄的系列深度报道。结果并没有如预想的出现,网页下方是熟悉的一行字“由于政策及隐私限制,部分结果未予显示”。恪文删掉搜索词,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翻开日记本,里面还记载了一条最新得到的信息,裴队长私下告诉她的《天演论》一书主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恪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输入这八个字,心中并不抱太大希望。如果天演会是个极其敏感的词汇,那与之相关的《天演论》主旨应该也难逃被屏蔽的命运。然而结果大大出乎恪文意料,这八个字并没有引起防火墙的警觉,相关搜索结果有几百页之多。 这不是恪文运气好,而是多亏了裴队长的帮助。他清楚防火墙的临界点在哪里,所以提炼出安全的词句告知于她,使她能够查到尽可能多的材料。恪文默默地对裴队长道声感谢,接着查看搜出来的结果。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恪文明白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含义。 物,即指物种。物种内部、物种之间有竞争,也与自然界斗争,这一过程中由“天”来选择,能适应者方能生存。 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生物课上老师曾经说过旧纪元末发生的疫灾就是这样一次“选择”的过程。竞争的双方,一方是变异的新型病毒,一方是人类整个种群。 当人类作为一个种群出现在生物进化史的舞台上时,无论后来的人如何轻描淡写地讲述,故事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悲壮沉郁。这场竞争,如果用老师的话来说,“人类赢得惨烈至极”。为了延续种族血脉,人类发明了“基因伞”疫苗,却相应地付出了牺牲自然繁殖能力的巨大代价,只能通过试管婴儿繁衍后代。 “而你们,你们没有受到疫苗副作用的影响,拥有健康的子宫。你们是这场自然选择中真正的优胜者。你们需要将优胜的基因传给子孙后代,让人类重新站立起来。” 当年老师慷慨激昂的演说回响在恪文耳边。她们是希望,是火种,是传说中的夏娃。然而,肩负人类希望的“夏娃”却没有基本的人身自由。人们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恪文依然在想,为什么作为“夏娃”就必须牺牲人身自由,连家里人出事都不能离岛探望。一想到恪生,想到他岌岌可危的命运,恪文就焦虑到坐立不安。他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才落得被西北疯狂搜捕的境地。 胡思乱想间,颂薇回来了。恪文看钟,已将近十点。对于颂薇,已属晚归。 “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在付秋露屋里聊天呢。” 颂薇的脸绯红,可以猜到她们都聊了哪些令人面红心热的话题。颂薇洗漱完,躺在床上还小声哼着歌。恪文不忍心搅扰她的好心情,等她唱完,像是睡意来袭的时候才说:“我明天要去医院检查。” 颂薇安静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检查?” “骨髓穿刺检查。” 颂薇翻身坐起,瞌睡全无。她下了床,来到恪文床沿坐下。“骨髓穿刺是什么?你怎么才说?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恪文经得起疾病的考验,偏偏招架不住别人的关心。颂薇坐在床沿问问题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滴滴答答打湿了枕巾。 “上次检查肝和肾都没有问题,所以这次要查骨髓的造血功能。他们要插根针到我的骨头里,抽取一点骨髓出来化验。”恪文让颂薇睡上来盖好被子以免着凉。 颂薇两眼瞪得浑圆,在黑暗中都依稀发出光芒。她不断地低声念叨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抱歉,近来事情实在太多,你也过得不省心,我就没来得及跟你说。”恪文反倒向颂薇道歉。 “都是我不好,早该问问你的身体情况。不知怎么了,最近脑袋里总想着见面会。这样,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医院。” 恪文拒绝了颂薇的好意。“我不知道骨髓检查要花多长时间,花一上午你也陪我一上午不成?” 颂薇一想也是,便拍着恪文的肩膀说:“你多吃点营养好的,可算离开农场那个荒凉地了。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给你买。等等,你是个小富婆啊,不用我给你买。” 恪文笑了,又问见面会的情况如何,付秋露有没有“顶风作案”去参加活动。 “没有。感觉洛家明不来,她受了不小的打击。至于我嘛,还算开心吧。” “还算开心?你进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颗笑烂了的大红蕃茄呢。” “不许说我胖。”颂薇叽叽咯咯笑了半天,忽然安静下来,盯着天花板说,“阿文,如果我说我是为自己选的孔青,你会生气吗?” 恪文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她早就想好了答案:“不会。我怎么会生气呢?” “可他是你的……” 颂薇的下半句话还没出来,恪文已经替她续上去:“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但是你也喜欢他。” 颂薇的这句话恪文倒是没料到。她回想以前看到孔青确实非常激动,但情况似乎从羽娜逃跑、跟踪卫永真后起了变化。她更加羡慕佩服她们的胆识,对孔青不再执着。恪文给了个保守的答案。 “他是个不错的人。” “那你喜欢他吗?”颂薇不依不饶。 “我不知道。” 颂薇见恪文不像撒谎,松了口气说道:“那我可以安心选他了。” “就算我喜欢他,你也可以选啊。” 颂薇摇头。“付秋露说爱情中的三角关系是道二选一的难题,可我不同意。你们两个,我都想要。” 颂薇回去睡觉,不一会儿便响起轻轻的鼾声。恪文却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失眠了。 第五十六章 再遇费榕 第二天一早,恪文没有吃早饭,直接来到医院。她已事先请了假,不用参加晨会。由于情况特殊,徐院长表示理解,同时祝她早日康复。 到了医院,还是按照规矩签到、等候、进诊疗室接着等。很快,一名护士走进来交给恪文一套病号服让她换上,还强调一定要脱光,等她换好了自己再来。今天的病号服不像以往的那样上下两件套,而是一件短袖浴袍样式的棉服,开口在后。病号服宽大,恪文又瘦,绕了两圈才合身。衣服里赤条条的身体瑟瑟发抖,心中是即将被人一览无余的恐惧。 护士再次进来,给她量体温,测血压,顺便问了几句最近的情况。恪文疑虑地说明自己身患感冒,不过护士说并不要紧。做完基本检查,一切正常,身体符合做骨髓检查的条件。护士微笑着让恪文耐心等候,医生很快就来。 护士一走,恪文顿时瘫倒在床上,心脏扑扑狂跳。她就像一个被判绞刑的犯人,签字画押,一步步走上绞刑架。等心跳恢复正常,脑袋又成了一片空白。她盯着诊疗室的门,外面的一丁点响动都能吓一大跳,几句低沉的人声都像是在商讨如何给她开刀。一旦有脚步声停在门口,她更是绷紧浑身的神经,直直地盯着门把手。 门忽然打开,恪文的心跳差点瞬间停止。可定睛一看,进来的不是狄医生,而是医院的护士长。护士长手拿一个文件夹,很像恪文的病历本。 “你今天是来做骨髓检查的?”护士长问。 “是。” “现在出了点状况,狄医生他今天来不了了。” 恪文第一反应是狄医生出事了,忙问道:“他怎么了?” “你不用担心,狄医生他很好。只是突然有点急事,今天没法来医院了。” 恪文的奇怪并没有因此打消。周一到周三是狄医生在天鹅岛固定的坐诊时间。狄医生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为了周一早上不迟到,通常星期天晚上就来了。所以护士长说他今天早上因为突发急事而来不了,恪文并不能完全相信。 “那我的骨髓检查什么时候再做?” “明天狄医生应该就能来了,如果有了变动,我们会立即通知你,记得在前台留下联系方式。” “您确定狄医生没事?” “放心吧,他没事。” 恪文仍然觉得事有蹊跷。不过她也告诉自己别想太多,等狄医生来了再问他怎么回事就行了。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早晨。恪文从医院走出来,感觉像是被人从绞刑架上拖了下来,又改判了缓期执行。既然判了缓期执行,就得抓紧时间享受人生。恪文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些日子在农场天天培根鸡蛋,今天要吃一顿好的解解馋。 她来到图书馆前的一间咖啡屋。这家的咖啡和烘焙堪称全岛最佳,价格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付秋露和她的伙伴们是这里的常客,颂薇也经常来,恪文却很少光临。今天破次例,想吃什么买什么。 现在正是早饭时间,岛上的工作人员都来买咖啡面包。咖啡屋里排了长长的队,不用参加晨会拥有大把时间的恪文也加入进来。不巧的是,她前面刚好站了一个大高个,挡住了装糕点的玻璃柜,咖啡屋里的女性职员们好像都在对他指指点点。恪文不由地好奇此人是谁,视线下移,直到看到他肿胀的左手腕。 “费榕长官!”恪文惊呼。 在南区不容易见到北区的士兵,如羽娜所说,他们像是被隔离了一样,所以恪文此时见到费榕的诧异可想而知。 “你是那天的……” “闯入禁区的两个人里话不多的那一个。”恪文说着主动伸出右手,“我叫谭恪文。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 “我来交周六晚的事件报告。听说这间咖啡屋的早餐不错,所以顺便过来。” 费榕今天穿着寻常的迷彩作训服,和南区士兵没什么两样。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恪文总觉得他和南区的士兵有点不同,脸上少了生活丰富多彩带来的愉悦感,多了份责任加身的拘谨与约束。 “你随便选,今天我请客。”费榕展现了绅士风度。 “那怎么行呢。”恪文不敢答应。 “一顿早餐而已,没关系的。”费榕坚持,恪文也就不再拒绝,要了一块现烤的牛角包,费榕点了一份金枪鱼三明治,一人再要一杯咖啡,来到咖啡屋外的长椅上坐下,边聊边吃。恪文发现,屋内好几个女子都隔着玻璃窗拿着手机对他们拍照,于是有意识地离费榕坐得远一些。 “事件报告的内容会公布吗?”恪文先起了个话头。 “不会,这是内部文件。” “真遗憾,我没法知道文件里把我写成什么样了。” 费榕手腕受伤无法用力,因此需要由恪文帮他打开咖啡杯盖。趁这个时间,他说:“不用担心,你们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恪文还要帮他撕开糖包,费榕却坚持自己来。见他艰难地用嘴咬开纸包,恪文不由地对他产生同情,说道:“但是你受伤了。” “常有的事,不值一提。” 恪文询问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因为据她所知,羽娜没什么功夫,不可能攻击士兵后逃跑。 “我不能确定那人就是何羽娜,我没看清楚。”费榕的证词维持不变。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展开攻击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费榕说话简明扼要,能说的就一字不漏地说,和恪生有点相像,不像裴队长总是旁敲侧击话中有话,还需要人揣测他的本意。 “我们共六个人,把那人围在中间,六支电筒的光都照在那人身上。她已经亮出手环,所有人仍然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我上前准备拷住她时……” 费榕忽然停下来,陷入思考的状态。恪文不明所以,正在奇怪他怎么不说了,就听到他再次开口,没有一次中断地连续说出下列的话: “她忽然用胳膊勒住我的脖子,抽出警棍。我失去平衡,被她推出去摔到同伴身上。接下来,她蹲下用扫堂腿撂翻一个,用警棍敲膝盖干掉另一个,抓住指着她的枪口猛往回推,利用枪托砸翻一个,又捅肚子击下巴干掉最后一个。动作太快,没人敢贸然开枪。我抬手准备鸣枪,她扔出警棍,砸中我的手腕。” 他描述的时候,不断配合手上的动作,形象地展现出每一次攻击的招式。看得恪文目瞪口呆不说,连带着膝盖、肚子、下巴都跟着疼。费榕讲述完低下头,等了一会儿才说道:“都是我判断失误,才害他们跟着受伤。” 恪文还沉浸在对当时场景的想象之中,听费榕自责的话语,连忙安慰他:“谁也想不到此人这么厉害。” 心中却在惊叹:卫永真的身手好生了得,一举干掉了六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费榕称自己还有事,先行告辞。恪文尽管还有一些关于北区的问题想问,可不方便强行留人。费榕走后,恪文也准备收拾离开。咖啡屋里走出几个女子,直接来到她跟前,坐在她身旁。 “你知道那是谁吗?”她们兴高采烈地问,春天的花仿佛开在脸上。 “北区的费榕长官。”恪文不解她们的用意。 “你不知道吧,他父亲是同亚区的副区长,家里的亲戚都在政界当大官。”其中一名女子忍不住向恪文透露,声调高得飞到天上。 恪文还是不明白这与她有什么相干。她道声抱歉,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被众女子拉住坐下。 “有一个忙,请你一定要帮我们。” 她们殷切的眼神令恪文预感不妙,不敢随意答应,只说:“说来我听听。” “如果他出现在见面会男宾的名单里,能不能请你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我们愿意出钱买。” 原来是为这。怪不得她们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悄悄拍照。恪文的回答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拒绝。透露男宾联系方式违反校规,恪文犯不着为了不认识的人冒险。 如果费榕真得来参加见面会,想想他那清俊的容貌、挺拔的身姿,还有不凡的家世,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来。那时可有好戏看了,恪文不无期待地想。 第五十七章 首次交锋(上) 按照容貌的美丽程度,卫永真在所有女孩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尽管每一年女孩们都会用“人老珠黄”的借口来试图否认这一事实。如果按年龄来看,卫永真是女孩们的“大姐大”,虽然没有人真得把她当作大姐。 这就形成了一种吊诡的局面:女孩们一方面为年龄的增长容貌的老去而恐慌,一方面又深深嫉妒着年龄最大容貌最美的卫永真。 卫永真的独来独往不光是性格所致。她已经上完了天鹅岛所有的课程,不用再和年轻女孩们一起坐在课堂里。除了晨会,其它时间她可以自由支配。她可以闲逛,可以游玩,可以窝在家里做任何想做的事,反正也没人大老远跑来找她。 这天开完晨会,卫永真照例迅速收拾好东西搭上电车,朝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回到自己位于偏远的居住区西北角的住处。最近,她的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度过。她需要回到家里补充睡眠,养回前一晚外出所消耗的大量体力。 刚走下车,卫永真的心咯噔一跳。门前台阶上坐着一名不速之客,笑着同她招招手,像她的老朋友一样说:“你回来啦。” 恪文跟卫永真打完招呼,如预想般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猜到这人熬了一晚上急着回家睡觉,便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来意:“我们谈谈吧,很快,不耽误你睡觉。” 卫永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瘦小的个子,火柴棍似的四肢,削肩平胸,腰臀瘦得看不到明显的曲线,不用掂量也看得出她是个不爱锻炼的病秧子,自己一拳就可以把她打晕拖到电车上去。 “进来吧。”卫永真走上台阶,经过恪文。 恪文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得到卫永真的同意,还能进入她的屋子。她本以为会遭到拒绝,甚至被武力恐吓。 “来后院吧,我猜你对那里更有兴趣。” 她话中有话,显然知道什么。恪文笑着问:“你知道我前晚来过?我还以为你在参加舞会。” “我在家时不喜欢开灯。” 恪文跟在卫永真后面走进屋子,脑海里已经预想了一副脏乱臭的画面:食物垃圾遍地,脏衣服在沙发上堆成小山,油腻的碗筷丢在水槽里引来蚊蝇乱飞,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腐败气息,和卫永真不拘个人形象的性格相符。未曾想,门内没有任何刺激生理反应的画面,整间屋子干净整洁。 屋子保持整洁的一大要素是不能有太多花花绿绿的装饰。这屋里只有零星几件不成套的家具随意摆放,白花花的墙壁上连一幅画也没有,苍白得像一间牢房。 “这边。”卫永真打开后门。恪文一踏进后院,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后院和屋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景象。上次傍晚时分来,只见到乱蓬蓬的野草,这次来才发现这些“乱草”都经过精心打理。浅黄、墨绿、灰白、红褐等各种颜色的野草和谐地组合在一起。高低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女孩们的花园里多喜欢种各式鲜艳妩媚的花卉,卫永真的后院几乎全是生机盎然、英姿勃发的草植,谈不上精致典雅,却散发着一股野蛮原始的生命力。 恪文还在欣赏摆弄的时候,卫永真已经端来了一壶白开水,塑料杯往地板上一搁,也算是尽了待客之道。她在一段未完成的鹅卵石步道旁蹲下,戴上手套开始干活,漫不经心地说:“想谈什么,说吧。” 关键的时候来了。恪文踱着步子,说道:“让我们从总结现有的事实开始吧。周六晚上,某个人带着已经离开天鹅岛的校友素浸的手环闯入了北部军事禁区,我和付秋露跟在那人后面,结果触发了警报。” “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干什么,浪费时间。” 恪文不受影响,继续道:“部队经过调查,认为此人是农场主的女儿何羽娜,因此结束了调查。但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羽娜,而是你。” 卫永真正在加固藤木架。榔头当当地敲击铁钉,有效地阻隔了不想听到的声音。卫永真看都不看恪文,埋头说:“你们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我只信自己看到的。” 卫永真嗤笑着反驳:“付秋露强调了无数次她亲眼看到是我,结果还是没用。她没有证据,没人相信她。” “付秋露的情报来源有问题。她被农场夫妇给坑了。建立在不可靠的信息来源上的证词当然没用,没人信她也不奇怪。” 谈判的时候一定不能主动亮出自己手里的牌,而要旁敲侧击,引对方猜测,恪文明白这个道理。 “怎么,你有证据?” 不出意外,卫永真解读出了恪文的言外之意。恪文没有顺势出击,而是主动后退一步。 “不,我没有证据。那晚我始终和付秋露一起,她看到什么,我也看到什么。只凭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能算作证据的。这我知道。” 卫永真顿了一两秒,笑出声来。 “但有一点我和付秋露不一样,”恪文等的就是卫永真以为她没有证据放松警惕的一刻,“她只追踪了一个晚上,看到过一次,而我目击过至少五次。每一次的时间日子我都记在本子上。其中有两次,当那个人走出屋子进入树林的时候,羽娜就站在我旁边。” 恪文主动暂停两秒给对方思考缓冲的时间,再加上一句:“我说过我只信自己看到的。” “那又怎样?”卫永真速度极快地作出回应,“你去跟别人说,别人凭什么要相信你?” 可惜她背对着恪文,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听她的语气听不出丝毫的慌乱。恪文必须亮出王牌了。她在卫永真身边蹲下,伸出手腕按亮手环,手环亮起蓝色的光。恪文看着手环说:“因为只有我看到,那个人每次出门时按亮的手环光芒是绿色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她旋即站起身,继续道:“这是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却是无法编造的,因为我从未戴过发绿光的手环,更不知道素浸还在校时手环光芒的颜色。所以,他们一定会相信我,至少会产生怀疑。” 卫永真把才钉进木片里的钉子又拔出来,让她继续。 “羽娜的逃跑对你来说是意外之喜,这样所有的嫌疑都归到她头上。但是将素浸的手环归到她名下对你不是件好事。如果军方重启调查,他们可以越过素浸的丈夫,通过得到羽娜父母的许可调取手环资料。一旦手环的行踪路线调出来,他们就会发现真正的犯人到底是谁。” “军方已经结束调查了。” “如果有新的情报他们会随时重启。” 其实是否真得会重启恪文并不知道,不过她只能这么说。 “你很清楚,自己的境况并非安全无虞。” 卫永真转头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上紧抓一把杂草,连根带土扯了出来。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恪文道,“你自己的手环是怎么取下来的?” 卫永真丢掉杂草,冷冰冰地说:“你去告我吧,我无可奉告。” 卫永真没有上钩,恪文心有不甘,又问:“是不是和紧急状态的应急机制有关?” “再说一遍,无可奉告。” 看来她不会轻易松口,恪文另辟新路,问:“你的本事都是在哪儿学的?又会修车又会打架。” 听恪文用“打架”来形容搏击,卫永真哑然失笑。她像逗小孩子一样看着恪文:“我从生活中学的。” 天鹅岛的生活不会教人修车,更不会教人打架。 “今早我遇到费榕长官,他为自己的轻敌导致队友受伤而感到自责。”恪文说。 卫永真忽然失去耐心,对恪文沉声道:“有话明说,别拐弯抹角了。你来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恪文没想到卫永真会的质问会来得这么早。不过既然到了时候,就干脆不再躲藏,和她坦诚心迹。 “我想和你一起离开天鹅岛。” 第五十八章 首次交锋(下) 卫永真沉默地看着恪文。这下轮到恪文心神不宁了。她试图从卫永真脸上微小的表情变化揣摩她的心思,却一无所获。那张美丽的脸上未泛起一丝波澜。 卫永真重新埋头工作,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恪文大声叫出来,“你想逃跑。你曾经尝试过别的方法,但是失败了。夜闯北区是你的又一次尝试!” 恪文半蹲在卫永真旁边,接着道:“那回你被埋在垃圾车底。人们都以为那是场意外,可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你是想被运到北部港口,从那里坐船逃跑。可我始终被手环报警的问题困扰,直到跟踪你越过分界线,我才知道你已经解决了手环报警的难题。” 恪文越说越兴奋,也挨得更近,仿佛已经认为卫永真会将她视作伙伴,纳为队友。 “我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可以改造一次,就可以改造第二次。我向你保证,我会保守秘密,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卫永真手里抓着一把杂草,对几乎挨着她的恪文说:“你挡道了。” 恪文回头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挡住了装杂草的垃圾袋。她有种一腔热血被堵回去的感觉,气场瞬间矮了一截,只得默默让开。卫永真将垃圾袋拉至身边,瞥了恪文一眼,问:“你平时打理花园吗?” 突然冒出来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恪文叉着腰,光点头不说话,点了五六下才说:“要,我自己会打理。” “你怎么处理杂草?” 恪文不明白对话为什么转向了园艺经验交流,耐着性子说:“用除草剂。我们能回到原来的话题吗?” “我不喜欢除草剂。你看我的花园,全是草。用了除草剂全都得死。” 恪文摊开手,表情像在说你干嘛跟我讲这些没用的。 卫永真抓住几根杂草,用力一拔。隔着一段距离的恪文都能听到根部被扯断的声音。 “我喜欢亲手干掉它们,把它们赶出我的花园。对外来的入侵者,连根拔除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话音中另有深意。不光在说植物,也在以物喻人,再说恪文就是杂草一般的外来者。恪文看着她将杂草丢进垃圾袋,想了想道:“外来的不一定是入侵者。” “怎么讲?” 恪文看见立在园子里的藤木架,指着它道:“藤木架在这里也属于外来者,可它却能留在你的花园里。” 卫永真笑了一声:“没错。可你别忘了,藤木架有益,杂草有害。能不能留在我的花园里,得由我说了算。” “藤木架在成为架子之前,也只是普通的木料。你得有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卫永真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恪文。假如恪文阅人表情的能力没有出错的话,卫永真的眼神里充满了见所未见的和善。 “如果真的是块好的木料,应该有更好的地方留给它施展抱负,而不是呆在我的小花园里。” 她的一番话触动了恪文隐秘的心事。徐院长说过,她的理智也告诉她,离开天鹅岛最正当的方法便是嫁人。仔细想想,逃跑的道路遍布未知与风险,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抓住。卫永真目前做过的两种尝试都很快被发现,只是由于她身手敏捷又有所准备而免于处罚。轮到自己还能这么好运吗? 而且就算是成功逃离了天鹅岛,她也终究逃不脱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她还是会过一个普通女人的生活,会找个人结婚生子。那时候她身边可供选择的男性,绝对比不上现在能接触到的候选人才华横溢、家世优良。那时的她,会不会为此时的冲动而感到懊恼悔恨呢。 她想起了母亲。母亲从不避讳地在恪文面前表达对父亲的埋怨,对婚姻的失望。母亲以为自己在行使发泄情绪的正当权利,却早已将恐惧的种子深深埋在恪文心里。恪文不想成为母亲的翻版,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那样。 “我不想嫁人……”恪文喃喃道。 卫永真瞪大眼睛看着她,装出意外的样子:“我以为我们在讨论园艺。” 恪文没有理会她,自说自话:“我不能以付出下半生作为代价。即使是孔青,我也不敢……” 这回卫永真没有再装傻。她盯着恪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目标付出代价。” “至少我可以选择付出不同的代价。”恪文捂着胸口急切地说。 卫永真的眼神和她的语言一样犀利尖锐:“可惜选择权并不在你手上。” “卫永真,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你合作,不然那天晚上我就可以当众揭穿你。为此我还得罪了付秋露。”到这一步,恪文不得不打起感情牌。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圣洁。”卫永真冷笑道,“你和我是一类人。审时度势也是为自己的利益最大考虑。我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事,但在我这儿,感情比不上利益的考量。” 卫永真说完低头专注干活,露出不想搭理恪文的意思。被拒绝的滋味很不好受,恪文胸中泛起阵阵酸意,要化作眼泪流出来。 “真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吗?”她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 “水喝完了请自便,我干完收尾工作就要去睡觉了。” 既然她下达逐客令,恪文也没必要对她客气了。 “我出了这扇门就可以去徐院长那儿告发你。” “我无所谓,大不了又是一通问话。” “你一点都不怕?这次可不会只有问话这么简单了,他们会调取手环行踪。”恪文提醒她。 卫永真笑了起来,恪文有些惊慌,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你老拿这个威胁我,怎么就不想想手环如果真得在我手上,我早就将里面的路线记录清除一空了。” 恪文的脑袋“嗡”地一声。这个狡猾的卫永真,装作被挟制的样子,其实一直在逗弄她,到最后反而套出了恪文的心里话。她早该想到的,此人平时装出疯疯癫癫的样子,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实际扮猪吃老虎,实力不可估量。恪文气得浑身血液倒流,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她甩手而去,丢下一句:“我不会放弃的。” “你会失望的。”卫永真替她做出结语。 这下轮到恪文冷笑了:“你别误会,我指的是不会放弃寻找你闯入禁区的证据。” “我没有误会。无论你指的是什么,你都会失望的。” 恪文转身离开,拉开后院木门时,听到卫永真叫住了她。 “为了感谢你替我洗衣服,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 恪文回过头,卫永真才又说:“你现在的处境不妙,要小心。” “什么意思,你威胁我?” “我犯不着。我指付秋露。”卫永真为恪文的反应感到好笑,“她最擅长的就是孤立一个人,架空她身边的朋友,再一举击垮她。” 恪文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你经历过?” “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卫永真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回答。 回到宿舍,恪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日记本,将她们的对话记录下来。快到中午的时候颂薇才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鲜花。见恪文居然在家,嘴角不由地下塌:“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说给你个惊喜呢。” 恪文慌忙将日记本收起,笑呵呵地接过花束,向她说明狄医生临时有事,检查推迟到了明天。 “那你一个上午都去哪儿了?”颂薇边挂外套边问。 恪文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在外面瞎转悠。”说完下意识地摸摸嘴唇,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颂薇谎话也能说得如此自然。 第二天,恪文和颂薇都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早早地醒了过来。恪文先一步起床,拥有首先使用洗手间的权利。颂薇则从床上转移到沙发上接着睡。一切都像是个普通的日子,直到颂薇说了一句: “诶,咱们门口好像有人。” 谁冒着雨天那么早来找她们?恪文听到颂薇趿着拖鞋前去开门。她伸出脑袋看向门口,门缝下确实有两块黑影,像是有人站在外面。 颂薇打开了门,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恪文急忙冲出去,只见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倒在颂薇身上。 第五十九章 意外受惊 颂薇大声惊叫着,剧烈扭动身体,想把趴在身上的裸男甩开。恪文急冲过去要替她打走流氓,只见男人从颂薇肩膀滑落,面朝下哐当一声坠地,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恪文惊魂未定,可还是先将吓得魂飞魄散的颂薇扶到沙发上坐下,再拿起茶几上的铜质核桃夹慢慢凑过去。定睛一看,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颂薇说:“不用怕,是混蛋先生。” 混蛋先生是生理课上常用的男性身体模型。因为敏感部位被处理成看不出形状的囫囵一团,而被女孩们戏称为“混蛋先生”。人体模型自然是赤裸身体的。混蛋先生趴在地上,露出紧实半圆的臀部,画面刺激。尽管知道是家人,恪文还是避免直视。 “快把它盖上,盖上!”颂薇闭着眼睛大叫。 恪文赶紧把它拖进屋内,扯过门口的地垫,铺在混蛋先生的屁股上,又走到门口四处张望。门外只有细细的雨帘和薄薄的晨雾,哪里找得到肇事者的影子。恪文退回屋里,闭上门。 “你把它弄进来干什么,丢出去丢出去!”颂薇指着混蛋先生大声叫。 “别害怕,它只是个人体模型而已。”恪文出言安慰。作用似乎不大,颂薇看见混蛋先生裸露的上半身还是打了个明显的冷颤,只是稍微平静了一点,不再嚷嚷把它丢出去了。 恪文先确定颂薇情绪稳定下来,才转而去检查混蛋先生。她揭开地垫,扫了一眼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又蹲下来动手将它翻个面。这一翻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混蛋先生的“混蛋”部位竟然贴着一张白纸。 不知搞这种恶作剧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竟然还将敏感部位遮住,难道还害怕刺激到她们?若如此,又为何搞这么一出恶作剧,真是自相矛盾。恪文伸手去扯白纸,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绝对是她做过的最恶心的事情之一。 白纸揭下,恪文一眼瞥见白纸朝下的一面写着几个字。她心头好似被人重重一凿,手停在半空止住了动作。颂薇发现了她的异常,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纸上写了字,写了什么?” 恪文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将纸揉成一团往口袋里揣。颂薇一步迈上来抢过纸团,展开来看,嘴里还说着“到底写了什么不敢给我看”。看着她展开纸团,恪文被凿穿的心沉了下去。 纸上只写了三个字——闵颂薇。有人将颂薇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在了混蛋先生的敏感部位。 恪文发誓那是她印象中颂薇表情最狰狞可怖的一次。她声嘶力竭地尖叫,两把将纸撕成碎片摔在模型身上,歇斯底里地狂踹不止。混蛋先生在她脚下叮铃哐啷地乱颠。恪文紧紧抱着她,将她拖离事发现场,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没事没事。 “把它丢出去,现在就丢!” 恪文将颂薇按在床上半蹲在她面前,尽管内心狂风巨浪,仍然和声顺气地说:“要丢了它容易,可是弄丢了证据岂不可惜?” “报告老师不就完了,要什么证据。快丢快丢!” “报告老师才没用!他们什么都解决不了,也不会解决。”恪文紧握住颂薇的手,殷殷地望着她,“有人想吓唬我们。如果我们被吓得失去理智,岂不是正中此人下怀。我们要忍耐,暗中调查……” “要忍你忍,我忍不了!”颂薇甩开恪文的手,“你不丢我去丢!” 恪文无法阻止颂薇,只有沉默地看着她冲出去,拖住混蛋先生的脚踝,把它扔下台阶,然后又用脚将它一步步踢到路边的垃圾桶。 “去死!去死!”颂薇边踢边叫。 这两句话像在恪文脑袋里扎了根,像苍蝇绕着耳朵嗡嗡作响挥之不去。等她来到医院躺在诊疗床上还控制不住地回想,她是否表现得只剩理智,没有人性。 去死,去死。 门打开,久违的狄医生走了进来,跟恪文道了早安。恪文暂时忘记了早上发生的不快,专心观察他表情有无异样。看了半天,和平日并无二致,便出言相问昨天为何没有来医院。 “家里出了点急事。”狄医生流畅地回答。 “您不是一般周天晚上就来了吗,难道又赶了回去?” “是啊是啊……”狄医生尽管回答的速度依然很快,但明显没有用心,只在敷衍了事。 恪文还要再问,狄医生不给她机会,开始讲解骨髓穿刺检查的方法。 “一会儿你采取俯卧的姿势,我们给你做了消毒之后,会盖上一块无菌洞巾,露出髋骨部位。接下来麻醉师会对该部位进行局部麻醉,待麻药起效,我就会用骨髓穿刺针扎进去提取极少量的骨髓。” 狄医生说着,拿起带进来的一样工具,表示这就是骨髓穿刺针。它长得并不吓人,针管比圆珠笔芯还要细,上半部分像一个开瓶器。 “提取过程可能会感到少许疼痛,但肯定在忍受范围内,所以不用惊慌。过后我们会在创部贴上敷药,手术就完成了。怎么样,听着没那么吓人吧?” 他说的是很简单。恪文摸着后背的髋骨出神,一时忘了回答狄医生。狄医生以为她是怕得说不出话,便笑着说道:“勇敢点。你要是太害怕,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心理支撑。” 恪文奇怪狄医生能为她提供什么心理支撑,该不会像哄小孩一样说手术做完有糖吃吧。 “等手术做完,我会告诉你素浸的事情。” 恪文轻轻一笑:“医生,你不会是要说她已经死了吧?这我知道。” 狄医生笑着摆摆手:“手术完了再说。” 他的话立刻吊起了恪文的胃口。无论她再怎么询问,狄医生坚决不再透露一个字。 恪文被带到医院的手术间,麻醉师和护士已在此等候。恪文按指示俯卧,明晃晃的手术灯打在身上。几个人动作麻利地消毒、盖无菌洞巾。一阵奇异的叮刺麻木感传来,很快,髋骨部位便没了知觉。 大概只过了几分钟时间,恪文听见器械放进手术盘的声音,又听到撕胶布的哧啦声,知道手术完成了。狄医生和一名护士为她翻面,让她平躺在床上。 “这个姿势有助于创口止血。”狄医生不忘给她解释。 另一个护士准备出门。若不是狄医生叫住她,恪文压根没注意到这名护士。 “你拿的是骨髓样本?”狄医生问。 “是的。”护士回答。 “放下,我来。”狄医生手一指旁边的桌子。 护士被狄医生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狄医生怀疑她处理样本的能力,于是说道:“狄医生,样本必须马上处理。” “我知道,你把它放下,我马上就来。”狄医生没有让步的意思。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手术室里其他人的注目,包括恪文。她不明白狄医生为何如此坚持,起初还以为是医疗流程方面的问题,可看到其他人也是一脸问号,瞧瞧护士看看医生,都在琢磨怎么回事。 护士不得已,放下了样本。狄医生对恪文说声自己很快回来,来不及多做解释,拿上样品走出手术室。护士们将恪文推回病房,稍作一番打理,问了恪文没有多的需求,便都离开了。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狄医生再来时,恪文忙问到底怎么回事。狄医生关上病房的门,回到病床前,面带踌躇地说:“我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真是奇怪,这一切都完全不合情理。” “到底怎么了?您昨天不来,今天又表现地特别奇怪。”恪文急得拉他的袖子。 “是这样的,我周末调出了你的基因报告,想看看有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结果昨天我忽然被医务部门约谈,针对此事盘问了我很久。” 他说得云山雾罩,恪文完全猜不透,不得不追问道:“这说明什么呢?您不能阅读我的基因报告?” “不,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绝对有这个权限,所以约谈我才不正常。”狄医生表情严肃,“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必须小心。从此以后你的一切病历样本我都会亲自处理。” 狄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恪文,道: “我隐约觉得,你身上可能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第六十章 素浸之死 他说得那样神秘,把恪文都震住了,连忙回想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思路在回忆的仓库里打了个转,结果徒劳无功。她从十二岁就来到天鹅岛,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清静生活,十二岁以前又是无忧无虑的孩提时期,哪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我没有什么秘密。我每一天的生活都简单重复,不可能还有秘密。”恪文叹了口气回应。 “所以我说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狄医生试图把话说得更明白,“你不知道,但别人清楚得很。” 恪文打了个激灵,忽地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事,以及令她至今回想起来都深感不安的人物。 “狄医生,约谈你的人都有谁?” “医务部门的几个领导,怎么?” “有没有一个叫兰道的人?” 狄医生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谁?” “他,让我想想……”恪文一激动就要从床上坐起来,不得不由狄医生把她按下去。 “他个子不高,长得十分阴险,又总在笑,两只眼睛像宿醉未醒一样。” “你是在描述一个人,还是电影里的大坏蛋啊?”狄医生笑着说,“昨天是有一两个我没见过的人旁听,有一个跟你描述的比较像,但我不敢肯定。他究竟是谁?” 恪文于是把兰道的来历、NSAG的存在一一说明,最后她以此句做结:“他知道我家所有的情况。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狄医生听了不禁感叹她都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信息,又忍不住唠叨她操太多的心,放宽心养好身体才最要紧。恪文用一只耳朵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却在想自己的基因报告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狄医生仅仅是调阅出来就被上级约谈了。难道说,所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隐藏在基因报告里? 对了,恪文差点忘记,手术前狄医生答应了要告诉她素浸的故事。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许惊慌,不许胡思乱想。” 恪文觉得好笑,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她匆匆答应了狄医生,让他快往下说。 “刚查出你血液异常的时候,我就怀疑是不是岛上的水土或建筑有问题。上周我调出了历届学生重大疾病的报告和死亡名单,想找找有没有先例。” 说到这里狄医生做了个停顿,让恪文不要慌张,这只是背景调查。恪文很慌,慌的是他怎么老是说话说半截。 “结果我在死亡名单里找到了素浸的名字。她的名字很特殊,可能是以前南亚地区的名字,所以我不会记错。” 恪文都要急死了。她才不关心素浸的名字来自哪里,忙问然后怎么样。 “备注里说,她是在嫁人离开天鹅岛后才死亡的。死因是多处钝器伤以及挫伤导致的内脏大出血而死。” 这个伤那个伤,加上一个大出血,恪文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不明白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看到详细的报告,所以不敢肯定。”狄医生始终不忘保持身为医师的严谨态度。“按照备注推断,她像是被人打死的。” 嫁出去的女孩被人打死,可能性只有一个——家庭暴力。 恪文感觉和一个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某种心灵的共通。她能想象她的恐惧、无助、被丈夫暴打慢慢死去的绝望。天哪,天哪,恪文喃喃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狄医生轻声呼唤恪文,让她不要害怕。 “现在素浸的结局你已知道,以后就不要老想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说的话。”狄医生极其严肃地说,“在我调查清楚你的事之前,你的病情要保密,绝对不要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好朋友和男朋友,明白吗?” 恪文用心地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已是中午。恪文头一次发觉髋部像是全身的轴心,一旦受创,全身都跟着乏累无力。她打算回家做一个三明治充作午餐。回到家打开门,看见客厅堆满鲜花水果和各种零食饼干时,激动地差点叫出声来。她走过去看看这个又拿起那个,暖流传遍全身。 这时,里屋走出来一个人,恪文见了顿觉奇怪。 付秋露怎么会在自己家里? “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在安慰闵颂薇呢。” 恪文一时失语,定在原地。她动作僵硬地放下手里的一束百合,小声问:“那这些……” “都是我们为她送来的慰问品,不错吧?” 方才的暖流瞬间化作浓烈的酸意。站在一堆鲜花礼物中间的恪文尴尬无比,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想说自己现在才需要慰问,可始终没有说出口。她讷讷地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挺好挺好”。付秋露微笑着看着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窘迫。 “进来吧,大家都在卧室。” 恪文随着付秋露进了卧室,看见颂薇被一群人围坐在中间。付秋露走过去紧挨她坐下,就像一个女王疼惜她的宝贝公主。女孩们见恪文回来,都停止说话,齐齐地看向她。恪文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她强逼着自己对颂薇道:“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大家都太客气了。外面的东西,你随便吃。”颂薇对公主般的待遇还有些不适应,似乎急着想讨好恪文,“恪文今天才做了骨髓检查,所以需要补充营养。”她对周围的人解释。 “骨髓检查,听上去很严重啊。你得了什么病?”旁边的人问。 换做平时,这种问题不会引起恪文的反感,但此时此刻心情糟糕的她真想抄起手边的凳子砸到那人头上。 “我也不清楚。”她想起狄医生的叮嘱,于是敷衍了事。 “你不是说之前检查全血细胞偏少什么的吗?”颂薇不解地问。 恪文急忙向她射去一个制止的眼神。付秋露在场,她不想自己的病情被付听了去。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众人把话题又转回今早发生的事情上。几个人叽叽喳喳,都在说一定是卫永真干的。恪文听了顿生不悦,说不清是替卫永真抱不平,还是心情太差听什么都不顺耳。 “你们凭什么说是卫永真?” “这么恶心的事情除了她还有谁干得出来?”女孩们反问她。 “卫永真为何要这么做,她没有动机啊。”恪文立即反驳。 “她一个疯子做事不需要动机。”一个女孩语带讥刺地说。 恪文出离愤怒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不光是在为卫永真辩白,更是在向整个天鹅岛的不正之风宣战。她指着说话的女孩大声说:“说话要有证据,别给人乱扣罪名!” “证据证据,什么都要证据!”她的话先激怒了付秋露,引来她的斥责。“证据有这么重要吗?重要的是闵颂薇受了惊吓,被羞辱得好惨。你还要什么证据!” 其他人都安安静静地,看她们两人怎么收场。恪文才不管别的,直接顶了回去:“你自己就吃了没有证据的亏,还说证据不重要吗?” “难道证据比闵颂薇受惊还要重要?还是说你和卫永真是一伙儿的?”付秋露反应也快。 她不停在转移话题,要把重点拉扯到颂薇身上,好像恪文强调证据就等于忽视颂薇的感受,把卫永真看得比颂薇重要。恪文才不会轻易上当。锐利的眼神扫视一遍屋内的人,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好像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谁。不管是谁,我劝她尽早收敛。” 说完她摔门而出,到后院找张藤椅坐下。院子里的郁金香快过季了,一朵朵蔫蔫的看得她心烦意燥。过了不知多久,后门再次打开,颂薇走了出来。 “她们已经走了。” 恪文闭目休息,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生气。 “别生气了。她们嘴里不饶人,但其实没有坏心眼。” “以后别把我的身体情况告诉别人。”恪文要求颂薇。 颂薇答应了,在恪文旁边坐下,问了她几句检查的经过,最后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 “阿文,你是不是和卫永真私下有来往?” 第六十一章 “求助”莎丽 恪文不擅撒谎,尤其是面对至亲好友时。 斟酌不定往往是撒谎的前奏。她不敢停顿太久,那样会让颂薇察觉。八年相处下来,两人早已对彼此知根知底,甚至仅凭呼吸的频率就能猜到对方心跳的快慢。 “怎么突然问这个?”恪文试图为自己创造一点缓冲时间。 颂薇低声咕哝:“因为你急着为她辩护,我觉得怪怪的。你以前不会为一个人这样冲动辩解。” 听出颂薇语气中淡淡的醋味,恪文竟有一丝难言的爽快。颂薇也会因为好友突然向着外人而心生不快。恪文不再是两个人中唯一打翻醋坛子的那个了。 “难道你也怀疑卫永真吗,跟那群人一样?”乘着快意,恪文说道,“她们只凭感觉说话,你也跟着随便怀疑一个人?” “也许你是对的。卫永真并没有动机吓唬我,我们又没选同一个男士。”颂薇低头看着地面,像是真得被恪文说服,又像是仅仅在讨好她。 如果只是为了讨好恪文,那她的话并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恪文像抓到了她的把柄一样紧跟着说道: “选同一个男人也不代表她会吓唬你。我们就选了同一个人,我绝不会因此吓你、陷害你。搞这出恶作剧的人,一定想从中谋取利益。你想想,光摆个假人吓你一跳就能迫使你不选这个男人了吗?” 恪文口中一个接一个的“男人”似乎撩动了颂薇某根柔弱的神经。她双颊飞红,脚尖在地上擦来擦去。来天鹅岛的男人被称为“男士”、“男宾”,但不会被叫做“男人”。“男人”背后蕴含的世俗市井的意味令颂薇面红耳赤。 “你好像知道是谁干的?”她转移了重点。 恪文看着她们的花园。园里的郁金香是三月初,水仙花还在盛放期的时候种下的。水仙早败了,郁金香也走到了花期末尾。该做些清除整理工作了,恪文心想。她从来不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但不能容忍颂薇平白受人欺侮恐吓。 “我心里有数。你等着,我一定会把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她想到客厅里堆成小山的鲜花礼物,颂薇得到的众星捧月般的公主待遇。万一将来查出来主使者是付秋露,颂薇该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颂薇一定能平安挺过来,因为自己会在旁陪伴,她坚信这一点。 如果真如卫永真所言,付秋露会孤立一个人,夺走其身边的朋友,她便绝不能让其得逞。 恪文敲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莎丽正在阅读一封电子邮件。她关闭朝向走廊的百叶窗关上门,就是不想被打扰。门外的恪文报上姓名,莎丽急忙关闭网页,翻开预先准备好的写了一半的教案,对门外说声进来。 “谭恪文,你事先预约了吗?”莎丽见到了来者,面露不悦。 “没有。” “你不知道约见老师的规矩吗?” “我知道。” 莎丽打量着恪文,两手自然下垂,坦坦荡荡地站在她对面。 “那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莎丽一听到“很重要”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她往椅背里一靠,都没有意思让恪文坐下细说,笑着道:“如果你指的是人体模型恶作剧的事情,就可以不必往下说了。付秋露已经带着闵颂薇向徐院长报告过了,你回去等结果吧。” 她急着要把恪文赶走,尽快回到未读完的邮件上去。恪文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莎丽,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处理。” 这不是恪文应该说的话。作为一个学生,她无权指派某个老师处理工作。莎丽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 “你什么时候成院长了,来对我的工作指手划脚?” 恪文猜到莎丽会对她的话不以为然。要换做以前,她自己都会觉得丢人现眼。可今天,她有备而来。 “我只是认为这件事应该由你处理。” 莎丽笑得更开心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恪文:“我更不明白了。你一个学生说这话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恪文拉开背包,拿出一本小册子,正是她从军区回住处那个傍晚,在邮局领到的天鹅岛近期事务手册。莎丽见她拿出这本小册子不禁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册子上有什么骇人的内容,而是惊讶于居然真的有人会去看这本册子。 恪文翻开手册某一页念道:“这本册子上写,天鹅岛学院近期将选拔一位优秀教师成为副院长。”她的视线移至该页下方继续说,“根据此处提供的候选人名单。莎丽,你也是其中之一。” 莎丽听罢不语,手指搁在嘴唇上,嘴唇保持紧闭,下颌却轻微地来回摩擦。她长久地陷在椅背里,像是隔了一个世纪才说: “谭恪文,我向来就不怎么喜欢你。你有时候让人害怕。” 恪文对此不以为然。 “其实并不难发现,只是没人读这本手册罢了。” “这正是你令人害怕的地方。”莎丽从椅背里拔出来,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坐下说吧。” “你需要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副院长的职责包括处理日常事务、规管学生行为。天鹅岛的内耗争斗早已是积年陈疾,如果你能凭借此事的处理,狠杀内斗的风气,那么……” 莎丽摆手让她停止,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真相。仅此而已。” 有智慧的傻瓜,抑或是愚蠢的聪明人,不论莎丽怎么评价她,恪文都不在意。每个人心中的称都刻着不同的尺度。 “想要真相,为什么不直接找徐院长?” “徐院长需要考虑太多,观点保守。我曾经亲身体会过。”恪文想起自己不仅失败,还惹祸上身的尝试。“如果找她有用的话,犯人现在就该抓住了。” “你凭什么相信我就有能力解决此事?” “此事并不难解决。”恪文把手册放回包里,拉上拉链。“只需要打个申请调取所有女孩当晚的手环行踪就能见分晓。只是那样需要裴队长同意,难免又会产生一些传闻。我猜徐院长并不乐意见此情况。” 莎丽用一种颇具玩味的眼神看着恪文:“你认为是学生干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恪文轻巧地避开了指认。 “我会想想的。”莎丽也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想法。 对话到此结束。恪文背上背包准备离开,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莎丽叫住她,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最近有没有跟别人吃过饭?” 恪文懵了,干笑了一声:“我天天都和别人一起吃饭。” “我指的是和男人。”莎丽眼中多了一分冷峻。 恪文稍作回忆,大方承认:“是,我和费榕长官吃过一次早饭。” 莎丽端出平时礼仪课上惯用的教训人的语气说:“你要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 “怎么,我们能和男人谈情说爱,却不能坐在长凳上吃顿早饭?” 恪文的无心之语穿破了一层微妙的禁忌薄膜。“谈情说爱”这种降低爱情神圣庄严感的词语是被禁止使用的。莎丽来不及纠正她的用词,指着她道: “费榕不是参会的男宾,至少现在不是。小心你的言行,我现在还是你的礼仪教师。” “至少我没有对你说脏话。” 恪文起身离座,道声打扰,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脚步踏得更加坚实,每一步都承受着更多的重量。和以往乖顺听话的她相比,她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别人会用指责或惋惜的口气说她变了。变化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她喜欢现在的自己。 回到家一进门,恪文看见地板上掉了一张白纸。颂薇又忘记关窗了,她想,今年的风季结束得特别晚。她捡起白纸,惊讶地发现背面写了一行字,准确地说是打印了一行字,明显留言的人不想泄露自己的笔迹。恪文的瞳孔随着从左至右的视线而急剧放大,血液都涌进头部,脚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纸上的一行字写着:“立即停止寻找恪生,切记。” 第六十二章 拒绝 大门刚被关上没多久,又被粗暴地拉开。恪文冲出去跳下台阶来到路边,手里还拿着字纸,四处张望寻找可疑的人。 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上午。她看到松鼠窜过马路,梅花鹿在远处觅食,风吹动长出新叶的樱桃树,就是没发现半个人影。 会是谁留下的纸条?恪文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依然在想。此人怎么会知道屋里恰好没人?难道说他(或者她)一直在监视屋里人的动向?恪文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第一反应即是将纸张叠好收起,埋头匆匆走回屋内。 写纸条的人一定是了解她家的情况,并且知道恪生名字的人。这样的人在岛上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颂薇知道,但她不会这么做;徐院长知道,但她没必要用这种神秘兮兮的方式传达信息,完全可以直接告诉她;辛西娅知道,可她已经不在岛上;还有一个裴队长也知道,但他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往女孩家门缝下塞纸条,同样的,他也可以直接派人来转达。 思来想去,只有这么几个人符合条件。没有可能性较大的嫌疑人,恪文不禁开始怀疑这条留言的性质,这会不会是一个针对她的恶作剧。像颂薇的人体模型事件一样,是为了刺激她的情绪才设置的。可是这又回到老问题上,有谁会这么了解她家的情况呢? 如果说这不是一场恶作剧,而是真正的警告。为何不把警告的原因说清楚,而是要遮遮掩掩地留下只言片语?一则有效的警告,不仅应该说明不能做什么,还应该说明为什么不能,最好再添上如果这么做的后果。眼前的留言只做到了第一条,令恪文的心像被猫抓似地难以忍受。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这则留言,是依其行事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两种做法的后果分别会怎么样,会不会带来连锁效应最终为自己、为恪生带来影响?她身边无人可以商议探讨。颂薇单纯,连自家的事务都插不上手;羽娜已走,不然还可以和她说说;徐院长不值得再次信任,向她求助就是浪费时间;其他同学老师就更不可能了。 恪文原本相当习惯于独自解决问题,这是头一次她由衷地哀叹一个人的无助。 时间很快来到周末。 “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出来透透气,顺便远离人群。我咳嗽太厉害,别人都把我当成流感病人。”恪文苦笑着回答。 孔青在她身旁坐下,见她只搭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自然地准备脱下自己的外套为她披上。恪文察觉到他的举动,连忙阻止他。 “不用了,我不冷。” 孔青只有将脱了一半的外套又穿回去,借天气变化给自己台阶下。 “进入五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了。” “偶尔风还是很大。”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阵。女的陷在纷乱的思想中拔不出来,男的则一脚踏进揣测对方思想的泥沼之中。孔青没有直接问恪文在想什么,而是回过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慧珍堂,问道: “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用餐聊天吗,宁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外面?” “我没心情坐在里面和他们谈笑风生。”恪文觉得面对孔青,没必要说话拐弯抹角保持淑女形象。 孔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我注意到整个晚上你都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家里有新的消息了?” 恪文抬起头,望着公路对面的树林。她的眼神好似夜晚的海,幽邃墨黑深不见底,底下翻涌着惊涛骇浪。孔青注视着她的侧颜,在她开口回答之前打算保持沉默。 “对面的那片树林,是狼出现的地方。”恪文忽然道。 “狼?”孔青怔住了,朝林子里打望,“怎么突然说起狼了,你没事吧?” 恪文没有立即向他解释狼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微微皱着眉头说:“孔青,你知道吗,我在想,任何一件看似不合情理的事情,也许都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接着,她讲述了几周前发生在此地的戏剧性事件。孔青听了不禁乍舌:“天鹅岛是海岛,怎么会有狼!” “所以我说,不合情理的表象之下,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内核。” 孔青莞尔一笑:“你还是那么喜欢思考,和小时候一样。” 恪文笑不出来。她叹口气,手扶着额头说:“可是当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却不知道该认真对待,还是一笑了之。” 孔青的笑容消失了。他半蹲于恪文对面,想以此鼓励她抬起头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关于恪生的?”他问。 恪文这才将收到的纸条和分析出来的疑点一一告诉孔青。 “我并不想让你牵涉进来,你和陈姨已经为此受过一次骚扰,不应再受第二次。”恪文说着不断地摇头。“我只是苦于找不到人一同商量对策。” “你很快就会有一起商量的同伴了。”孔青微笑着说。 恪文不解其意,奇怪地看着他:“谁?” “我爸爸。” 孔青一定是在逗她开心,恪文想。她勉为其难地笑出来:“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你母亲前不久重新指定了代理律师。她指定的就是我爸爸。”孔青依旧微笑着。 恪文起初不敢相信。母亲曾经极度看不上孔青父亲,觉得他是个性格呆板没有前途的律师,怎么还会选择他做代理律师?恪文不敢将这个问题说出来,这样问有怀疑孔青父亲的职业素养的嫌疑。 母亲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的举动,恪文痛苦地想,又是一桩不合理的事情。也就是刹那间,凭着多年母女的心思共通,恪文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在用更换律师的方式告诉她,有什么话尽管跟孔青的父亲说,他值得信任。 “我爸爸答应了。他很快会来天鹅岛,飞机票都订好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收到过外事处寄来的信,说是新的律师会来见我,就是下个星期。啊,这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恪文咧嘴而笑,尽管没有笑出声。果然如她所说,不合理之下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内涵。 恪文体内的另一个自我复活了。她心情舒畅,想象明天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和孔青一起游玩,晚上参加人生中第一场舞会。她要穿着漂亮的裙子,和孔青谈笑,聊不那么沉重的话题。她再次为上周粗鲁无礼的行为道歉,又一次感谢他能无视阻碍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 “对了,有件事,我想现在和你说。”孔青坐回恪文身旁,说道。 “你说就是。”恪文的语气比起刚才轻快许多。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合不合适……”孔青开始变得犹豫不定,“我怕……我希望你能接受。” 见他表情严肃,五官不自在地抽动着,像是内心经历着不小的煎熬,恪文也压低了音量,放慢了语速:“你说吧。” 孔青深吸一口气,侧过脸看着恪文,又很快转回去。 “我打算今后选择闵颂薇。” 美好的夜色,欢声笑语的人们。晚风吹过,树林哗哗地响。 “这都是我的决定,和旁人无关。你不要怪她。”孔青叹口气,“我很抱歉。” “不要道歉。”恪文隔了很久才说,“告诉我为什么。前两周你还坚定地选择我,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我只能说我很抱歉。”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沙哑无比。 “不要道歉。”恪文又说了一遍,声调不觉加高,“告诉我原因。再艰难的事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孔青垂头看着地面,两手耷在腿上,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好几次他都抬起头来,动动嘴皮又低下去,把头埋得更低。恪文等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她认为孔青可以现编出一套说辞,为自己开脱。 她慢慢地站起来,转头对身后的孔青说:“我有勇气接受一切现实,你却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恪文离开了。依着爱情故事里的情节,男方会追上来,向她道歉求她原谅。可回头看看,身后的道路空旷无人,只有昏黄惨淡的几盏路灯。她找不到孔青不合情理行为之下的合理内涵,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合理的内涵。 这天晚上,恪文是一个人走着回家的。 第六十三章 残酷的真相 恪文走到家门口,依稀记起羽娜曾说过“她没你漂亮,没戏的”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都成了笑话。她才是那个没戏的人,而且连自己被淘汰的理由都不知道。 门板上的挂钩通常用来悬挂适合节气的花环,此刻却挂了一只大塑胶袋。恪文取下一看,原来是裁缝店送来的礼裙,无人签收就直接挂在外门上。颂薇近来节食颇见成效,礼裙也需要一再修改才能贴合身材曲线。如此重要的物件,就被这么挂在外面,裁缝店实在是不负责任。 为了防止礼裙起皱,恪文本想将其直接挂进颂薇的衣柜。衣柜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腾不出空间,便将礼裙平铺在颂薇床上,不忘整理裙摆。最后才去刷牙洗澡,准备上床看书。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颂薇也正好到家。恪文指指床上的裙子,说明发现礼裙的经过。颂薇表情僵硬地笑笑,说声谢谢。恪文坐到梳妆台前吹头发,从镜子里她看到颂薇在她打开吹风机的同时背过身提起裙子,里里外外地翻动检查。 也许是恪文过于敏感了,颂薇的举动在她看来是对自己的极度不信任。她啪地关掉吹风,单刀直入地问:“裙子有问题吗?” 颂薇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恪文正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眼神好似愤怒的公牛。 “没,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改对了。” “改没改对上身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还是说你在检查有没有被我破坏?” 光是将自己和破坏别人礼裙这种下作的行为联系到一起,都令恪文觉得反胃。早知道就该把裙子晾在外面,任由风吹灰扑。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颂薇小声说道。她的声音越小,就越显得不够坦荡。恪文不管自己的推断是否牵强,扭过头道:“我已经知道了,他选择了你。那又怎么样,我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甚至破坏你的裙子。你知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小人行为。” 颂薇还是不敢提高音量:“你现在就在冲我发火。” 恪文差点大叫出来,谁发火了,我只是被你冤枉觉得委屈。可转念一想,自己再有理由,也不应该粗鲁地叫嚷,不怪颂薇觉得自己在发火。她压了压火气,说:“对不起,我受了些冲击。我发誓绝不会破坏你们,这你总该相信我吧?” 颂薇抱着她的礼裙点点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恪文觉得她在回避自己的眼神。 消息很快传遍整座小岛。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发生在恪文身上的“惨剧”。人们纷纷对此发表见解:有的感叹“好友争夫”的狗血情节终于出现了输家;有的透露赢者最早反而是“第三者”,隐忍两个星期才成功上位;还有的讨论男方究竟因何原因才抛弃恪文,从外形条件上看,恪文比颂薇高出一个档次。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多多少少流入当事人的耳中。 由于事发突然,周六上午的活动没有男士选择恪文。尽管系统将配对不成功的几个人进行了随机配对,但恪文执意一个人活动。到了下午,有人注意到了落单的恪文,想约她出席晚上的舞会。令人意外的是,恪文一一婉拒。这一举动又引发了不少猜测,说她在演一出苦情戏,试图以此扭转男方的心。 没人猜到她只是想远离人群独自静一静,仅此而已。 晚上的舞会时间,许多人都等着看这三个冤家同处一个屋檐下会有怎样的明争暗斗。有人看见恪文单独出现在礼堂门口,迅速签到进入室内,混在人群里消失踪迹。还有人看见她从前门进来,径直穿过大厅,未作停留地又从后门走了出去。自那以后,整晚都没人再看到她出现在礼堂的任何一个角落。 从礼堂后门出来连接了一段玻璃长廊,直接通往喷泉月季园。恪文在喷泉池边坐下,遥遥听见时而舒缓时而欢快的舞曲。礼堂外侧的彩灯亮了起来。今夜的主题是立夏,渐变的黄绿灯光像一层薄纱,将礼堂笼罩在梦幻迷蒙的氛围里。 恪文知道自己在此地坐不久。随着舞会的进行,恋人们喜欢到月季园散步,卿卿我我海誓山盟。此刻难得平静,恪文心满意足。然而平静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短。恪文看见有人从走廊尽头漫步款款而来,一辨认出此人身形,恪文抬脚就走。 “谭恪文,你站住!”那人早一步喊道。恪文叹口气,两手抄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到处找你呢。”付秋露走近了,卷来一阵扑鼻的脂粉香。 “你来干嘛?”恪文冷冷地问。其实不用问也猜得到,她来必为嘲弄自己的失败。 “我来开解你。”付秋露吹吹池边石台的灰才肯坐下,还招招手让恪文也坐。 “不用你开解。你还是回去跳你的舞吧。” 付秋露笑了:“晾他一会儿不碍事,反正他不会因此跟别人跑掉。” 果然是来嘲弄她的。恪文冷笑一声,从她面前走过,准备离开,一个不防备被付秋露抓住手臂。 “别急着走呀,我还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呢。” 恪文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听到“重要的消息”就挪不开步,心想事情都这样了,付秋露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便坐了下来。 “这周末开始,我们会排演一出话剧,一个月后上演。孔青和闵颂薇都会参加演出。” 真无聊。无聊的事情配上她得意的口气更激起恪文的反感。她站起身子,又被付秋露强行拉回按住不许动。 “别做出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你想引发舆论同情,陷闵颂薇于不义。这点手段瞒不过我。” 涉及到原则问题恪文必须反驳,她拂去付秋露压在肩上的手,正色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没想破坏他们,更不想被人打扰。”说到最后她瞪了付秋露一眼。 可惜夜色正浓,她的瞪视没能被付秋露察觉。付秋露哈哈笑道:“你居然有这么好的涵养,还是说有了心上人,所以不在乎了?” 恪文突生一丝慌乱,难道她知道了自己和裴队长单独共处一室的事情,不可能啊。恪文不露声色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可听说你和北区部队的费榕长官一起吃过饭哪。” 恪文哭笑不得。她本想着若被戳中心思要怎么蒙混过去,没想到付秋露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人。她答道:“一起吃饭等于喜欢他?我希望你以后的丈夫也用这样的标准要求你。”说完起身,这次她真得准备离开。 “你不好奇孔青突然抛弃你的原因吗?”身后的人幽幽地问。 脚步猛然停住,恪文安静了一会儿,忽地转头大声说:“是你在搞鬼!” 付秋露哈哈大笑,也站了起来,踱至恪文正面。 “你反应真快。我可没那本事挑拨他。我不过说出了现实,决定是他做的。” 词句从恪文咬紧的牙关间挤出来:“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你才做了骨髓检查,可能得了很重的疾病,往后生的孩子会有遗传缺陷。”她轻巧地说出来,不觉半分侵犯他人之意,反倒像是为自己非凡的口才洋洋自得。 “付秋露!”恪文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伸出手扑上去。付秋露预料到她会失控,后退几步,让恪文扑了个空,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付秋露俯视恪文,笑呵呵地说:“别生气啊,气坏了身体怎么办,往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 欣赏够了恪文的挫败,付秋露留下一句晚安,像得胜而归的斗鸡昂首阔步地走回礼堂。恪文没力气从地上站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她以为孔青放弃她是因为感情转淡,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不堪的原因。怪不得他不肯告诉自己,因为他根本说不出口。 不奇怪,恪文想,这就是生物趋吉避凶的本能。孔青不是例外。他也会算计、权衡,什么样的困难可以克服,什么样的灾害必须避免。但就算理解这点,她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头母牛一样,一旦没有诞生健康后代的能力,就丧失价值面临送往屠宰场的命运。 她是个独立的人,不是男人的生育工具。 礼堂上方升起缤纷绚烂的烟花,一颗颗同心圆在空中炸开,象征情侣的二人同心。烟火照亮恪文挂满泪水的脸。 她并不伤心,这是愤怒的眼泪。 第六十四章 被驱逐的疯子 烟花放尽,数不清究竟多少个同心圆腾空,最终都灰飞烟灭。恪文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硬得像石头,暗暗发誓再也不跪这么久了。烟花表演结束,月季园即将闯入你侬我侬的情侣,她必须尽快离开。 回去的路选择走月季园的正门,虽然要绕一段远路,但可以避开人群,所以值得多花些时间。恪文在月季花架间快步行走,空气中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前面就是紫藤花廊了。紫藤花正值盛放期,一串串饱满垂落的粉紫花穗无法不让人联想到缠绵悱恻的爱情。常有女孩子来此处祈愿,将表达心意的挂件拴在紫藤花灰褐色的藤条上。 笃—笃—笃— 花廊上传来一阵好似敲击木头的声音,声音传来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块黑乎乎的影子。恪文循声靠近,嘴里问是谁在哪里,同时按亮了手环的灯光。 灯光所及之处,先照亮一条雪白的纱裙,再往上走,现出一个披头散发遮着面庞的女子。她抱着花廊的木头柱子一动不动,敲木头的声音也不复存在。恪文吓得寒毛倒竖,不知她到底是人是鬼。对方看见她,先问道:“谭恪文,是你吗?” 恪文听这声音耳熟,再靠近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女子竟然是帛雅。自那次当众被付秋露欺侮过后,帛雅再没出现在恪文的生活里。恪文都快忘记了此人的存在,此时见到她这幅样子怎能不心惊肉跳。 “你在这儿干嘛?”恪文忙问。 “祈愿啊。我每天都来。”帛雅回答。 恪文见她蓬头散发的样子,又问刚刚的笃笃声是哪里发出来的。帛雅“嘘”了一声,低声说:“她们告诉我,要用头撞紫藤木架才能显出诚意。这是天大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你疯了?!”恪文急忙把她拉开,细看她脸色惨白额头渗血,眼神飘忽不定,嘴角勾着渗人的笑,心道不妙。 “起来,我带你去医院,快走。” 帛雅笑嘻嘻地抱着恪文说:“我的祈愿果然有效,可把你等来了。” 恪文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八成是被当做哪个心爱的男人了。 “你会往外打电话,告诉我怎么把电话打出去。我只要给他打一个电话就好,求求你!” 听了这话恪文不敢再一笑了之,问道:“你要给谁打电话?” “给洛家明啊。我就打一个,就一个!” 帛雅抱着恪文的腰不松手,恪文挣脱两只胳膊强行把她推开,问:“你怎么会有他的电话?洛家明不会再来了,没有希望了,你打电话也没用。” 帛雅哇地一声哭出来,像陡地撞响一只破锣,令恪文始料未及。她哭喊着“你们都不懂我的心,我是真的喜欢他”,一面向月季园中跑去,消失在黑夜里。恪文在后面喊了几声,不见她答应。 周日的活动帛雅并未出席,不知昨晚的后续如何。恪文没有和别人说起前晚的遭遇,以免又为帛雅惹来非议。到了周一,恪文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她首先给医院去了个电话,询问今天能否和狄医生约见,拿骨髓检查的结果。结果出乎意料,医院的答复是狄医生临时有事,今天来不了了。 “又临时有事?”恪文拿着电话愣了两秒,“那他明天能来吗?”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那已经和狄医生约好的其他病人怎么办,就让人在医院里干等?” 医院对类似的情况显然有预备方案,他们的回答是已经约好的病人会暂时根据病情分配给其他医生,或是推迟,又问恪文:“我们也可以帮你约别的医生。急着要结果的话,别的医生也可以调取来看。” 恪文想起狄医生的叮嘱,坚决不要将病情透露给他人,便当即拒绝了医院的建议,称等狄医生来了再看不迟。 她原本有很多问题。为什么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狄医生的临时缺勤是否与她的检查结果有关,他是否又被医务部门约谈了?但这些问题只能问狄医生,医院前台的工作人员无法解答。 从周末到现在接二连三的冲击诱发了恪文的咳嗽。参加晨会时,她不得不独自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戴只医用口罩,弓腰驼背地把自己埋在椅背后,时不时把脸咳得通红。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像躲病菌一样避开她。颂薇本想挨着她坐,也被她赶去别的地方。 这样也不错,恪文安慰自己,至少周围腾出一块清静的地方。整个礼堂里除了她,只有卫永真才有这待遇。恪文不由觉得好笑,几个星期前,她坐在人群里悄悄观察卫永真,现在成了和她一样被指指点点的人。 徐院长一进门,女孩们就觉出了异样。她今天的脸色异常阴沉,看来一场暴风雨在所难免。女孩们还在猜测院长因何事生气,就见她将文件夹重重地搁在讲台上,对下面惶惶不安的女孩们说:“昨晚学院接到投诉,有学生半夜往一位男士的家里打了几十个电话,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是帛雅!恪文捂着嘴,迅速扫视一遍礼堂内,果然不见帛雅。她知道,帛雅已和当初的自己一样,被关到农场去了。 “经调查发现,这名学生就是帛雅。她昨夜十一点左右潜入外事区,通过攀爬空调主机翻入宾馆房间内,利用宾馆电话毫无顾忌地骚扰已经退出见面会的男士。” 女孩们嗡嗡地议论开来,都在说“是洛家明”“真不要脸”之类的话。恪文昨晚亲眼见了帛雅,她哪里是不要脸,根本就是疯疯癫癫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徐院长平日对待女孩们的讨论总是待其自然消停,今天不同,她用手掌拍打讲台,巨大的声响吓得前排的女孩们缩了缩脖子。 “参会男宾的联系方式都是机密,帛雅仍然得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据她供述,有人私下交易男宾的个人资料,且价格不菲。学院将就此事展开调查,决不姑息!若有人胆敢顶风作案,学院将处以最严厉的惩罚!” 台下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知道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光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帛雅虽是初犯,但性质特别恶劣,造成的影响极其严重。学院连夜商讨处理结果,已上报总部通过,将帛雅开除学籍,逐出天鹅岛,按合约赔偿八年的管理费与违约金。” 恪文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扑扑声。八年的管理费加上违约金,徐院长虽没有说出具体数额,可她知道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帛雅彻底完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就这样像块抹布被人丢弃。恪文注视着付秋露的背影,想看看她是否有一丁点的愧疚。付秋露没有加入周围人的讨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帛雅的风波终将平息,被女孩们逐渐淡忘。以后女孩们说起她,只会记住她长得漂亮性格高傲、不自量力被付秋露欺侮、骚扰洛家明导致被驱逐。女孩们会说这都是她自找的。事实上,不用等到以后,现在恪文就听到这样的话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女孩们很快忘了曾经的同伴的苦难,投入对本周参会男宾的期待中来。已经选定男伴的人轻松自如地替还没选定的人参谋建议,颂薇也包括在第一群人里。恪文偶尔瞟一眼神采飞扬的她,复杂的感情在胸中翻上翻下,好似几种佐料混成一种既苦又酸的味道。 好几次,恪文都想一定要选一个更好的男人,给自己出一口气。每一次紧接着又告诫自己不能这么做,感情不是和人斗气争胜的游戏。她快速地翻着资料,每个人都是粗粗地浏览一遍,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就翻下一页。 忽然,她的手指停住,目光牢牢地钉在屏幕上。她以为看花了,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没错,屏幕上的人正是费榕长官。 第六十五章 与律师会面 费榕注定是继洛家明之后再次掀起狂风巨浪的人物。 女孩们先是不解,参会的男宾里怎么混进来一个士兵。端详一番又纷纷赞叹,欣赏他俊美的五官,纯澈的眼神。有人迫不及待地问起他的家世。 这类问题一般由何秘书作答。 “费长官的父亲是同亚区的副区长。是的,你没听错,就是副区长。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在北美洲当参议员,一个在欧洲读大学。还有几个叔伯都在政界任职。” 何秘书如数家珍地道出费榕的家庭背景,引发女孩们一阵阵惊呼。呼声中夹带着急促的喘吸,伴随着兴奋到夸张的表情。有几个女孩嗔怪起何秘书,这么优秀的男士为什么不早介绍给她们。何秘书“哎哟”一声,回答: “费长官半年前就提交了申请,去年秋天就该来了。但学院规定机会优先提供给岛外人士嘛,所以就晚一步咯。” 回答问题的何秘书也一并承受了女孩们的声声责怪。才走了一个富可敌国的洛家明,这会又来一个家世雄厚的费榕。女孩们的激动可以理解。 与热闹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坐在后方的恪文。她将众人几近疯狂的状态都冷冷看在眼里。费榕的出现对她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不能沾染的人而已。 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孔律师来的这一天,恪文早早地整理好相关材料和问题,在住所的门口等候。一台两人座小车驶至门口停下,车门打开,坐在里面的莎丽冲恪文招招手,让她上车。车掉头驶向行政区,恪文着急地问莎丽见面地点安排在了哪里。 “安排在行政楼的一间会议室。”莎丽一偏头瞥见恪文抱着厚厚的文件夹,不禁露出笑容,“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可能有用的材料,我都带上了。” 莎丽不置可否。车开了一段路,她想起了什么事,对恪文说:“对了,上次人体模型恶作剧的事……” 呼呼而过的风吹得恪文睁不开眼,闭上眼皮昏昏欲睡,一听到莎丽的话猛地醒转过来。 “有结果了?” “有是有,但不是你预想的结果。” “什么意思?” “所有女孩的手环记录全部调出来看了。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没人去过你们的屋子。”莎丽的眼光斜睨过去,含着无限的深意。 恪文睁大眼睛,小声嘀咕这不可能。她满心以为通过调取路线的方法可以一举击中付秋露,把她从幕后揪出来。可莎丽又说当晚无人前来。路线调取时必须有军方在场,所以莎丽不会撒谎。这就怪了,不是付秋露,不是任何一个女孩,会是谁呢? “我猜到你在怀疑付秋露。别和她作对。她才经历过一次挫折,怎么会不知道手环的记录功能。” 恪文摇头叹气:“是我大意了。那你还继续往下查吗?如果不是学生,岂不有可能是工作人员,那性质岂非更加严重?” 莎丽微微一笑:“你怎么肯定是工作人员?” 她的意思是……恪文猛然醒悟,女孩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卫永真。此人的手环记录无异常,不代表她本人的清白。卫永真掌握了脱去手环的方法,可以将手环放置在屋内来实施这一恶作剧。真的会是她吗?如果是,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到达指定的行政楼会议室,门口守着两个士兵。这不奇怪,岛上来了一名男性访客,还要单独接见某个学生,部队加强防卫也在情理之中。士兵们见她们到来,让她们进屋。一进门,恪文一眼瞧见两个人坐在会议室里聊天。一个是裴队长,另一个便是孔律师。 恪文既喜又惊,喜的是终于等来了孔律师,惊的是裴队长竟然也在这里。部队加强防卫也不至于让最高司令官亲自出马,裴队长也太过谨慎了。 孔律师迈着大步走过来,与莎丽、恪文一一握手,自我介绍。裴队长跟着走来,站在三个人的外围说:“刚才和孔律师谈了几句,他要求换一个见面的地方。” 莎丽颇感意外地道:“为什么,这间会议室不好吗?” 孔律师郑重地回答她:“不,与场所的设施无关。西北公司作为涉案当事人,理应避嫌。因谭小姐所处天鹅岛的特殊情况我才同意做出让步,但见面场所应由我方指定。” 莎丽显然没有想到他会临时提出变更场所,她的第一反应是拖延时间。 “我得去报告徐院长。” “不必了。”裴队长在旁插话,“我已通报了徐院长。她同意由孔律师安排。就看孔律师想在哪里工作。” 孔律师转而询问恪文的意见。恪文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突然间轮到自己,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 “我想去军区的图书室。” 裴队长露出笑容,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会选择那里。 在军区图书室,裴队长亲自关上图书室的门,派士兵在外把守不准任何人打扰。孔律师拿出文件包里的材料在桌上铺开。恪文看着他埋头工作的样子,还是难以相信竟然和他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小时候孔青曾经对恪文姐弟形容自己的父亲是“一板一眼地批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被训得一句话也不说”。也许正是这种刻板严肃的性格起了作用,孔青的父亲能从一个小律师走到今天。恪文暗地里观察他用的皮包、戴的手表,估摸着掏空所有的积蓄才能负得起他的律师费。 “小谭,怎么想到选择这里?”孔律师抬头问道。 “我曾经和裴队长在这里有过谈话。他的状态很放松,所以我猜这里没有安装窃听设备。”恪文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孔律师,“这是我们换地方的原因,对吧?” 孔律师微笑着点头说:“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 恪文在桌子对面坐下,迫不及待地问了两个最关心的问题:母亲现在情况怎样,有没有恪生的消息。 “你母亲很好,身体健康,心理状态也比较平和。身为律师,我希望能快点救她出来,但身为朋友,说句不好听的话,”孔律师板着张脸说,“现在这样也是个机会让她静静心,好好想想。 “至于恪生,很遗憾,我没有他的消息。你母亲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她甚至连恪生怎么逃脱抓捕的都不清楚。” 恪文像散了架,一下倒在椅子里,手扶着额头无力地说:“她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她的儿子呀。” 这只是一句纯粹的情绪上的发泄。恪文并没想到孔律师会对此作出回应,可他却说:“你母亲亲口对我说过一句话‘是我把他推了出去,他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恪文将脸埋进手里,手掌从上到下抹了一把,以此平定强烈波动的心绪。母亲在推脱责任,把恪生的遭遇归结到别人身上去,就像她总是把自己生活的不幸归结于父亲。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对了,我上星期收到了一张奇怪的纸条。”恪文打开厚厚的文件夹,找到收藏“停止寻找恪生”纸条的一页,取出来给孔律师。 孔律师一眼扫过,问是谁送来的。恪文摇头道:“不知道是谁。我回家时周围无人,纸条通过门缝塞进屋内。” “这就怪了。岛上有多少人知道你家里的情况?” “很少。”恪文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逐个介绍给孔律师,又说了她对这些人的分析,始作俑者不可能是他们中任何一个。孔律师摘下眼镜专注地听恪文描述,听完后沉吟片刻,对恪文说: “不管是谁,此刻你应该听从他(她)的建议。” “为什么?”恪文追问。她想知道孔律师凭什么这么快做出该判断。自己当时可是苦苦思索仍找不到答案。 孔律师轻叹口气,说道:“因为你母亲让我告诉你,不要试图找恪生了,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第六十六章 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片刻的安静过后—— “我绝不放弃,他就是死了我也要见到全尸。” 恪文说这话时攥紧拳头,鼻孔一吸一张。难以相信说出“当他已死”的人竟会是他们的亲妈。她像是在说一条不受宠爱的小狗,走丢了也没事,就当它死了。 孔律师赞同恪文的观点:“我也是这么想。如今我们并非放弃寻找恪生,只是暂缓。或许等恪生的处境安稳时,他还会主动联系我们。” 一提到主动联系,恪文马上联想到有人曾假冒恪生给陈姨拍去电报要求见面,于是问孔律师最近陈姨还有没有接到假恪生的骚扰。 “没有。你陈姨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如果真得赴约,不知道会拿她怎么样。” 后果怎样还真难说。以NSAG的手段,无法猜测他们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可能只是和陈姨谈一谈,也可能二话不说先抓起来。幸好有孔律师在,NSAG肯定有所顾忌。 恪文详细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如何被NSAG的人设下陷阱,就为了套出可能帮助恪生逃亡的人。孔律师打开录音笔,认真听恪文讲述,并不时评论。 “他们的手段确实隐蔽难以察觉。” “我母亲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她有没有跟您描述当时的经过?”恪文问道。她的想法是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恪生的现况,那么还原被抓捕时的情况,或许可以找到他逃亡计划的蛛丝马迹。 “她说过。当时他们十几个人在龟脊山上一处疗养别墅集会,准备进行‘执伞人’的交接仪式。” 恪文不得不打断孔律师:“‘执伞人’是什么?” 孔律师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递给恪文。 “‘执伞人’是天演会内部的一个高级职位。你知道天演会吗?知道就好。据你母亲说,上一位执伞人是章佰龄,他指定的新一任则是恪生。他们当天集会就是为了完成工作交接。” 恪文的目光重复来回于三个字之间。执伞人,字面上的意思很好懂,指的就是手拿雨伞的人。可这个称呼放在天演会里,一定有它特别的意义。 “执伞人是做什么的?” “我也这么问了你母亲,可是她并不清楚,只知道他掌管着天演会的重要秘密。秘密的内容,一般的成员无法得知。” 两只手深深插入头发,把头埋在胳膊之间,恪文无声地叹气。根据过去与安平记者的谈话,她知道恪生手上有天演会的重要秘密,也正以为此才被NSAG追捕。由此看来,交接仪式已经完成。因为如果没有的话,现在逃亡在外的就该是章佰龄了。 章佰龄将危险转嫁到了恪生身上。恪文手指的骨节握紧到发白,她宁愿相信章佰龄是有意为之,嫁祸一个单纯的少年。毒如蛇蝎的人。 “那天你母亲和其他人一起在屋里等候,章佰龄和恪生迟迟不现身。最后章佰龄只身前来。他宣布交接仪式已经完成,话音刚落,西北的人就闯了进来,抓了所有的人。” “不对不对,这里有问题。”恪文又不得不打断他,“NSAG是西北的私人部队,他们无权抓人。这是违法的,对吧?” 孔律师点头说对,但是表情分明又在说她错。 “西北很有一套。我也想过由此入手,揪出他们非法拘禁的事实。可我调查发现,集会的别墅在一周前就被西北买了下来,成为了私人用地。你母亲和那些人还以为借用的仍是上一个房东的房子,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已经属于非法闯入。西北派安保人员抓住他们送到治安局合法合理。” 西北早就知道他们将在何时何地举行集会,于是提早挖下陷阱设好埋伏,就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章佰龄,被最重要的新任执伞人逃脱了。 “他们抓住了你母亲和其他人,报告治安局的同时提供材料举报他们的违法行为。所以,你可以指责他们的行为过激,却不能起诉他们违法拘禁。”孔律师闭着眼不停小幅摇头。 恪文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这背后一定又是兰道在调兵遣将。她再次慨叹NSAG的惊人手段,并随之心生疑惑。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恪生一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少年怎么会成功逃亡至今的?背后救助他的人到底是谁? “看来章佰龄是最后一个见到恪生的人。要想知道恪生的下落,只有问他了。”恪文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孔律师双手交叉,苦笑着摇头,“章佰龄前天越狱了。” “越狱?!”恪文不觉站起来,双手支着桌子,瞪大双眼睛看着孔律师。 越狱的情节似乎只会发生在小说电影里。犯人拿着茶匙一勺勺地挖去墙壁的砖土,花上十几年才能挖出一个大小刚好的洞口钻入下水管道,爬到外面。章佰龄被抓才一个月,只怕连羁押所的下水管道在哪里都还没摸清,怎么可能成功越狱呢。 她想起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给他们带礼物的章佰龄,一个笑容满面谈吐风雅的男士。居然有朝一日会做出越狱的惊人之举。 “亏他想得出来。他因为表现良好,所以被派去干轻体力活,将回收垃圾分类装箱。你猜怎么着,他把自己装了进去。傍晚垃圾车来运走所有的箱子,他也被运了出去。等到羁押所发现少了一个人,截停垃圾车发现箱子空空如也,人已经不在了。” 恪文想说自己认识一个人,使用的方法和章佰龄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借用通向外界的垃圾车,只不过此人在中途就被截了下来。 “现在章佰龄在哪里,下一步什么打算,我们通通不知道。”孔律师对于章的行为颇感无奈。或许从章那里,可以挖掘出更多的线索,找出NSAG行动中的法律纰漏。 孔律师提议回到恪文母亲的案子上来。恪文借此提出自己的一个疑问:为何母亲的罪名不是参与非法组织,而是介绍贿赂。 孔律师向她解释,每个居住区对此有不同的条款。同亚区没有判定天演会违法;新亚区不允许组织活动,但成员可以居住境内;联亚区则明确宣布天演会是非法组织。 恪文懂了,母亲会带着恪生到同亚区去,不仅为了旅游,也因为只有同亚区才能举行集会,才能完成所谓的交接仪式。 “她怎么解释介绍贿赂的罪名?我从来不知道她曾经收受过贿赂。” “她早年借职务之便介绍贿赂给教育部门的官员,她从中抽成。”孔律师的态度非常专业,不带有任何道德评价。 “我不信。我从来不知道她干过这种事情。她若这么做了,怎么……” 恪文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本来想说,若这么做了,怎么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捉襟见肘,钱都到哪里去了。 “这是她亲口承认的。”孔律师淡然地说道。 无法抑制的难过涌上心头。恪文鼻子一酸,闭上眼睛忽然想哭。孔律师以为她接受不了母亲犯罪的事实,出言相慰。恪文却予以否认。 “问题是这笔钱的去向。你母亲称用于还高利贷。至于当初为何大笔借债却不愿透露。你可知道家里在八年前借过高利贷?” 答案当然是不知道。八年前刚好是自己登岛的时间,那段日子恪文过得心绪不宁,不记得父母提过借高利贷的事。孔律师只好暂时搁置对这条线的追索。 “我刚刚提到天演会的名称时,你好像并不吃惊。”孔律师转换了话题。 “我在网上联系过一个名叫安平的记者,是他告诉我的。” 孔律师的表情忽地一变:“安平,做深度调查的记者安平吗?” “没错,您认识他?” “许多人都认识他。安平一直致力于揭露政府、企业的黑幕。他的报道篇篇都戳中某些人的痛点,这些人都对其恨之入骨。” “这些人”就包括西北公司。安平展开对章佰龄和天演会一事的调查,定将揭示更多不为人知的黑暗。 “只可惜,”孔律师沉重地叹口气,“安平记者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 第六十七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十几天前还和自己在网上聊天的人,居然就这么离开了人世。恪文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很快,她开始起了疑心。虽然不了解安平记者,但从他的文章看得出来,他是一名具风骨秉气节的斗士。一名斗士在没有打倒敌人之前绝不可能自杀。他的死会不会另有隐情。 “报纸上刊登了他自杀的消息。大家都感到奇怪,昨天还说要揭开黑幕的人怎么今天就选择了自杀。令人不敢相信啊。”孔律师摘下眼镜,摇头叹气。 恪文兀地问道:“会不会是谋杀?” 孔律师对恪文的问题并不感到惊讶,明显这也是他心中的怀疑。他紧紧抿着嘴唇,片刻才道:“谋杀是最合理的解释。太多人想让他闭嘴。但是警方……”孔律师鼻孔里发出嘲讽的冷笑,“警方认定他就是自杀。” 如果谋杀安平的目的是为了让他闭嘴,那他尚未发表的文章也一定是消灭的对象。一问孔律师,果然,警方公布安平电脑里的数据全部删除,没有找到备份。 “你联系安平都和他说了些什么?”孔律师问。 恪文将自己联系安平的经过,谈话的内容都详尽地叙述一遍。孔律师听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思考问题。她相信他们谈的这些信息孔律师都已知道,包括恪生的下落,天演会的名称等等,因此不知道哪里引起了孔律师的注意。 “你确定他说恪生是因为手握天演会的秘密才被西北追捕?”他忽然问。 “是,我确定。” “小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孔律师又坐回原位,靠近恪文说道,“安平的话让我觉得很不安,为你感到不安。” 恪文也感到不安,不过是为了恪生。西北需要他手上的天演会秘密,所以穷尽方法搜捕他的下落。万一被抓住,会不会遭到刑讯逼供,甚至被无声无息地灭口。恪文不安的是这些,未曾想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假设这是真的。你站在西北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你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上,你会怎么做?” “尽快抓住这个人,不让他泄露出去。”恪文立刻回答。 “如果你抓不到这个人呢,长时间都没有他的行踪呢?”孔律师循循善诱地抛出问题。 恪文把自己放在另一方当事人的角度,站在兰道的位置,设想她会如何安排接下来的行动。片刻斟酌之后,她给出了答案: “我会找一个他的把柄握在手里。” 孔律师伸出手指,无言地指向恪文。 “我?”恪文干笑两声。笑声忽然卡在喉咙里。她似乎明白了孔律师的意思。 “你就是他们握在手里的把柄,用来要挟恪生的人质。” 恪文猛地摇头,忙道:“可他们并没有伤害我。” “那是他们不敢。”孔律师不无忧虑地说,“虽然不敢伤害你,可也不会轻易让你离开天鹅岛,脱离他们的掌控。” 恪文难以立刻相信他的说法,反驳道:“不可能。学院的规则明摆在那儿,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人嫁掉,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这里。他们控制不了我。” 孔律师对此也无法解释,也许西北会拿出其它的方案,或临时修改规则。总之凭着对博弈原则的了解,他坚信西北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恪文离开。天鹅岛学院本来就是西北附属的学院,他们想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说到这儿,有一件事我还得感谢你。”孔律师微笑着道,“因为你的缘故,孔青终于肯和我说话了。以前都是我对他太严厉,他和我闹冷战,已经几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孔律师的微笑在恪文看来变得十分扎眼。他的欣喜恪文都能体会,与儿子关系破冰,对准儿媳的欣赏满意。恪文急忙低下头,不敢对这位处在喜悦欣慰中的父亲说,自己已经被他儿子抛弃了。 门口的士兵笃笃地敲门,提示他们时间已到。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恪文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个清楚,但门外的士兵不等人。敲了门直接进来,不给里面的人任何准备的时间。恪文和孔律师慌忙收拾铺满一桌的材料,在士兵的陪同下走出图书室。 一个士兵通知孔律师,裴队长已在楼下等候,准备送他去机场。 “注意身体啊小谭。我记得你以前还拿过学校的游泳冠军呢,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恪文有些不忍回想起当初在泳池劈波斩浪的自己。那种苦、累却又快乐充实的感觉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没时间回顾过往了,她趁着最后一点时间问道: “孔律师,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你做。你只需要和孔青好好的。” 士兵送走了孔律师。恪文还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尖锐。她尊重孔律师,也尊重他说的话,可她不会乖乖地听话,什么都不做只负责和男人谈恋爱。 身边的士兵提醒恪文该走了。恪文跟在他们后面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大喊: “等一下!” 所有人都回过头。走廊上狂奔而来两名身穿西装的男子。两人步子轻快矫健,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至众人跟前。近看二人都十分年轻,头发光溜溜地贴在头皮上,皮肤白里透红。他们从怀里掏出证件,飞快地给士兵们看了一眼,说道: “NSAG,奉兰长官的命令,搜查谭恪文的随身物品。”一言说毕,上来就强行抢夺。 恪文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两人四手都来夺怀里的文件夹,她本能地将文件夹抱得更紧,大叫: “放手!” 士兵看不过去,将他们分开。有人立刻上报此事。一个士兵站在中间说:“我们得通报裴队长,在那之前不许搜查她。” 恪文赶紧躲到士兵身后,紧紧抱着文件夹不撒手。 “我们有兰长官的授权。”西装男整整上衣回答。 “你已经说过两次了。”士兵不耐烦地顶回去,“我不听你那兰长官的命令。” 西装男想拦也来不及了。他似乎非常不想等到裴队长来做决断,上前一步对发令的士兵急促地说:“如果律师给她传递了追踪器,天鹅岛的位置随时将会暴露,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没有!他没给我任何东西!”恪文大叫,想在气势上压过西装男。西装男不理她,只拿锐利的眼神盯着士兵。 士兵没有说话,恪文心道不好。西装男得到默许,再次实施抢夺。这回他们一人抓着恪文,一人夺过文件夹,轻松地像两个大人抢一个小孩子的宝贝玩具。 西装男打开文件夹,快速翻阅里面的材料。他明显受过专业训练,眼球飞速转动,一目十行。恪文气得乱骂一气,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些什么,咒人的字眼从嘴里不断喷发。 “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恪文转头看去,裴队长带着人一阵风似地赶来。西装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裴队长已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文件夹,交给副手。 “裴队长……”西装男理理领带,话音中颇有深意。 裴队长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天鹅岛的安全由驻岛部队负责,轮不到你们插手。” “我们奉了兰长官的命令……” “我不是他的下属。”裴队长打断他,“上次趁我不在,与学院联合给人下套,这次又想故技重施。你回去替我好生问候他。” 西装男脸色十分难看,声音低沉地道:“裴队长,注意你的立场。” 裴队长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正视对方道:“同样的话送给你们。那律师还会再来的,被他知道了你们的行为。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连公司都会被连累。” 西装男无话可说。裴队长让属下锁好图书室的门不许任何人进入,亲自拿着文件夹,带着恪文离开。 第六十八章 误解 心寒 恪文以为裴队长是来救她的,他也确实把她从NSAG的盘查中救了出来,没收了他们手中的文件夹。她还以为他会替自己的同僚好好道个歉,归还文件夹,再把她送回去。可眼下她却被一伙人夹持着前行,上楼,拐弯,没有放她离开的迹象。 裴队长在前面带路,一声不吭。只看他的背影轮廓,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蒸腾。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恪文的声音不住地颤抖,有一半是因为恐慌。 士兵们个个都缄默不语,像一尊尊力大无穷的石像,架着她脚不沾地一路向前。恪文不是个善于威胁别人的人,但他们粗暴的举动令她不得不打破习惯。 “你们再不回答,我就将这一切通通告诉孔律师!”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是实打实的威胁。裴队长肯定也听到了。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士兵说: “去拿电子检测仪。” 他听是听到了,却置若罔闻。 “放开我!还我的东西!”恪文干脆大声喊出来,胳膊用力想挣脱束缚。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裴队长停下脚步,几乎是撞开了面前的门。他径直走到房间里最远端的桌子后方,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扔,不等坐下翻开就看。 “让迟东来去搜索图书室找属于NSAG的窃听设备,一个角落都不准错过。”他眼睛不离文件,埋头命令下属。 两个士兵立刻离去。恪文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搏。图书室里有窃听设备,自己和孔律师的对话被窃听了!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马上又迎来新的冲击。 “队长,电子检测仪拿来了。”先前离开的士兵回来报告。 “搜身。” 电子检测仪可以检查出身上的金属物件。士兵拿着检测仪靠近恪文的身体。恪文岂能忍受这般侮辱,伸手打落检测仪。 “离我远点!”她又指向裴队长,“关上文件夹!” 裴队长终于抬起眼皮,他的头还低着,显得眼神十分凶恶。 “去叫个女兵来搜。”他简短地说毕,继续翻看文件夹里的内容。 “我让你关上它!那是我的隐私,你无权查看!”恪文大叫着要冲上去,毫不意外地被两边的士兵拦下来。 “是被我搜,还是被NSAG的人搜,你选吧。”裴队长手上动作不停。 “你们……你们……”恪文紧咬牙帮,急促地呼吸,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裴队长翻到某一页,手忽然停下。恪文远远地瞥一眼,他看的是自己收到的“停止寻找恪生”的纸条。恪文当即下了决心,如果他敢就此多问一句,自己立刻控告他侵犯隐私,非让他受惩罚不可。 然而裴队长只看了一眼就将之翻了过去,没有提任何问题。 女兵来到,接过检测仪对恪文进行搜身,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裴队长也恰好完成检查,将文件夹夹在胳膊下,对办公室的士兵说:“我送她回去。你们回到原先的岗位,送律师的人记住,这里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 恪文紧紧跟上裴队长。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状态令她非常不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何像犯了事似地跟在他后面。于是加快步子,硬是和他并排前行,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脸上。她想,只要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解释或道歉,自己一定会大发雷霆,甚至连用词都想好了。 然而裴队长压根就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一直走到楼下停车场,才说出第一句话: “上车。” 恪文无可应对,总不能像个孩子一样撒泼“就不上车,必须给我道歉”。她抿着嘴唇,拉开车门坐上去。 “还我东西。”她第一时间伸出手。 裴队长交出文件夹,恪文一把抢过来收在胳膊下,眼中的火光射向他。裴队长发动汽车,在发动机隆隆的声音中说: “别那样看着我。你清楚由我查看才更安全。” 听了他的话,恪文发出一声冰冷至极的笑。 “都是侵犯我的权利,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不是追捕你弟弟的人。” 他的确不是,但他做了这些人的帮凶。恪文盯着他,声音低沉有力:“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他们安装了窃听设备,知道他们在偷听我的对话,而你什么都没做。” “来天鹅岛的外人都会被监听,来之前的合约里就有这一条款,他们都签了字的,你的律师也一样。他想通过换地方来避开监听,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说法令恪文更加生气。她是最重要的当事人,可没人想到通知她有监听设备,提示她说话多加小心。部队、学院、连孔律师都没有。人们都自动忽略了她的存在,大概都认为她不过是一个久居深闺,什么都不懂,也就不用尊重的小女孩。 她最痛恨别人对她做出预设判断。“都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还好些”、“女孩子不要知道这些事”,这些貌似关心的话,实则都暗含了对她的无视——你反正什么都不懂也做不来,就理所应当被剥夺知情的权利。 裴队长见她半天没说话,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苦心,又道:“NSAG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大胆。” 恪文用牙齿咬碎了要说的句子,磨成一个一个的字往外吐: “我不相信你。” 裴队长飞速地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在一块。 “我不相信你,和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们只会对我隐瞒事实,关于我的事实!”说到最后几个字,恪文手指着自己,双眼睁得通红。 “至少我想帮助你。”裴队长也不免提高音量,“我接到报告立即赶了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像上次那样再落到他们手里。” 恪文有片刻的失语。尽管怒火中烧,但她没有彻底失去理智。裴队长的确是从NSAG的手上救了她,这点她无法否认。她微微回归了平静,倾斜的身体靠回到座位上。 “你为什么要帮我?”恪文看着裴队长的眼神变得迷蒙,“告诉我NSAG的事、借给我望远镜和书、还有书的主旨、再到今天……为什么?你说过你有自己的理由,理由是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无法安心接受你的帮助。” 很长一段话,恪文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她曾经真心感谢裴队长的帮助,现在也一样,但真心之外多了一层防备。刚才的事情发生过后,她迫切地想分清敌友,知道自己的文件夹没有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的手上。 裴队长猛地一脚踩下刹车,险些把恪文甩出去。他不管后面是否有车,直接停在路中间,看着前方说:“谭小姐,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非对你有男女之情的好感,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这是对恪文触及自尊的极大侮辱。裴江源,你竟然首先想到的是我自作多情,完全没考虑到此事与爱情无关。她不懂,为什么在旁人看来,爱情总是女孩子第一看重的事。恪文几近崩溃,她紧紧闭上眼睛,捂住口鼻,身体颤抖不已,慢慢地蜷缩下去。 她听见裴队长叹口气,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 “你以为,我和其他女孩一样,成天脑袋里想的只有找个好男人。”恪文缓缓抬起头,眼眶中晶莹闪烁,折射出寒光。“你以为我是个除了谈恋爱什么都不懂的无脑傻瓜。” “不,我从没有这么想……” 恪文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砰地关上,尽量使声音与平日无二致地对里面的人说:“收起你的好心吧裴队长,我不需要。”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正好不远处的车站停了一辆电车,便坐上电车回到家。家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刻,她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倒在地,伏在地上痛哭不止。泪水将细软的发丝粘在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听到人群的喝彩声,抬起头,只见年幼的自己穿着泳衣开心地挥动手中的花束,胸前的金牌晃晃荡荡。时间太久,她都忘了自己还会游泳。说不定今晚在梦中,她能变成一条鱼,穿越大海游回真正的家。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恪文离开天鹅岛的意愿如此之强烈。 第六十九章 俗气的男人 狠狠地洒了几滴眼泪,恪文从地上坐了起来。负面的情绪会不时袭来,但她总是能够很快走出情绪的泥沼。尤其当身边没有依靠的时候,更是需要她及时抽身,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就这样,包来不及放,外套来不及挂,她席地而坐,打开文件夹一页页地往后翻,边翻边回想与孔律师的谈话。 恪文的脑袋瓜子虽然不笨,但毕竟不是机器,无法准确详尽地忆起他们每一句对话。她能想起一些主题,再由这些主题延伸,梳理两人在同一主题下所谈的内容。 她的思路是这样的:首先根据裴队长刚才的话得知,她和孔律师的谈话都被NSAG窃听了。又从等孔律师走后NSAG立即冲出来索要文件夹,可以推断出谈话中的某些内容不为NSAG所知,致使他们企图搜查恪文的文件夹来获取进一步的情报。 照这个思路推演下去,恪文发现和孔律师的谈话几乎全是NSAG已经掌握了的信息:母亲的介绍贿赂罪,天演会“执伞人”的交接仪式,章佰龄的越狱,安平的自杀……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清楚的,有些事情甚至可能由他们亲手造就,个中情况恐怕比谁都清楚。如此一来,唯一存在未知的就只有关于恪生的下落。 恪文翻到夹着纸条的那一页。先前裴队长搜查时,也是在这一页稍作停留。他为什么会对这张纸条多加留意? 当时她把纸条递给孔律师,孔律师问了纸条的来历,她做了解释……是了,他们并没有提及纸条上的文字。窃听的NSAG只知道有人给恪文传递纸条,而且是岛上的人。纸条的内容有关他们全力抓捕的恪生,所以他们迫切地需要知道纸条的内容,一方面为了得知恪生的下落,一方面也为了揪出背后支持他逃亡的人。 恪文当即抽出纸条,最后一次默念一遍纸上的内容,“立即停止寻找恪生,切记”。她决定听从纸条的命令,暂停对恪生的寻找,也是为了不暴露更多的情报给NSAG。恪文从厨房找来火柴,蹲在客厅的壁炉前。如今已是五月,壁炉早结束了一个冬天的工作,冰冰凉凉的像沉睡的喷火兽。 嚓——火光亮起,吞掉纸条的一个角落。恪文将纸条丢进壁炉,看着火光照亮阴暗的壁炉。她没有就此停手。整个文件夹的材料都被她一一丢进壁炉。文件夹里全是恪文长时间来收集的各种新闻、报道、法律知识等等。如今通通付之一炬,怎能令她不心疼。 心再怎么流泪,手还是继续将心血劳动喂了胃口越来越大的喷火兽。恪文深刻地明白,NSAG将长期作为她的对手蹲守在暗处,随时准备祭出致命一击。以后必须把所有的信息都记在脑袋里,宁愿烧掉,都不能留下任何实质的证据。 女孩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本周的见面会。天气预报显示周末会有一场雷暴。黄色警报已经发出,这将是今年开春以来最猛烈的一次雷暴。男宾们的飞机可能会被取消,意味着一个星期的等待化为泡影。恪文倒还无所谓,苦了正在热恋中的人们,又要多出一个星期的煎熬。 老天开眼,放出一个下午的太阳。男宾们的航班周五下午准时到达,这下女孩们又企盼着周日能如天气预报所预测般来场大雷暴,把男士们留在岛上。 晚上的餐会,恪文签到后向工作人员提出申请,想换一张桌子。两个多星期前她就和颂薇共同提出要求,希望能将她们安排在一桌。时过境迁,恪文现在只想离那两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没想到工作人员查看座位表后告诉她: “放心吧。闵颂薇更早一步申请了座位调整,你们已经被分开了。” 恪文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有种被背叛的微妙感觉。真是奇怪,自己也提出调整座位,照理说没资格指责颂薇的行为,可得知她竟然先自己一步,还是会产生无名的惆怅。 头几次参加见面会,恪文选择的男士也都选择了她。或许是因为太过顺利,她也不自觉地将之视为理所当然,没想过其中也有许多运气的成分。这次她选了一个机器人工程师,当今社会上薪资最高的职业之一。坐下来她才发现,工程师正和付秋露的跟班之一马尾辫坐在一起聊得热络。 这是今晚的二重打击。三重打击则来自于系统为她随机分配的男宾,一个做动物遗传研究的在校博士生,恪文暗地里称他为“动遗传”。动遗男坐下来,笑呵呵地看着恪文,第一句话便是: “老天,你怎么这么瘦。你们这里的女孩子是不是没什么事做,天天都要节食减肥啊?” 恪文真想端起面前的汤碗盖到他头上去,再告诉他:我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母亲被关在羁押所里,弟弟流亡在外,我无一日不在忧心他们的境况。此外,我还要天天干活,轻重体力活都要做。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凭什么对我的身材指手画脚。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恪文一面想象蕃茄红汤从他头上流下的场景,一面耐着性子说。 “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家猪的育种。”动医男大概是觉得与世隔绝的恪文不懂什么是育种,于是补充道,“就是让不同性状的猪交配,筛选出我想要的性状然后再培育后代。” 恪文轻轻笑出声来。说出来会冒犯到许多人,可她听了这番话后,第一反应即是联想到她们这些“夏娃”。说真的,她们和那些被选来育种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她的笑鼓励了动遗男,让他误以为恪文对自己的工作很有兴趣,于是更加热情地介绍工作中的事情。恪文都认真听着,问道: “你想筛选出来性状是什么?” “产生新型朊病毒的抗体。”动遗男回答,“新型朊病毒除了人类还可以传染动物,所以即使疫灾过去了一两百年,我们还是不敢停止注射疫苗,否则你今天吃下去的猪肉里,可能就含有致命的朊病毒。” “这么看来,你做的事情意义非常重大,是真正造福人类的工作。”恪文由衷地对他表示赞赏,“真正”两个字尤其强调。造福人类是学院强加给她的精神负担,她对此无比憎恶。 “累呀。”动遗男碎碎念,“那些猪到处拉屎,我们每天都要给他们铲……” 恪文的耳朵自动开启静音模式。对面的人抱怨给猪铲屎,自己手里舀汤的汤勺都不敢有更多的动作,连红红的蕃茄汤看上去都格外败人胃口。 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坐着颂薇和孔青。即使如此,恪文还觉得离他们不够远,还能看得清面对着她的孔青脸上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恪文觉得孔青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听颂薇说话时心不在焉,长时间盯着面前的红酒杯,手指在杯底上来回摩挲。 出于私心,恪文希望他的表情比现在更难看,可又不想见颂薇因此受到影响。她的心摇摆不定,始终被私欲和良心折磨着。 晚餐结束后,她只身从后门出来,踏过湿润的草坪。枝繁叶茂的黄杨绿篱后面有几块大石头,稍作打磨做了石凳。恪文打算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免得回到家和颂薇尴尬地四目相对。 没想到除她之外还有人不想立刻回家。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长长的黑影吓了恪文一跳,捂着胸口叫出声来,以为遇上了幽会的情侣,吓得掉头就走。身后的人急忙叫住她: “请等一下!” 恪文听这声音十分耳熟,那人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恪文不觉哑然失笑,有这么巧的事,费榕居然也出现在这里。他身后空荡荡的,明显是独自一人坐在此处。 “费长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您的女伴呢?”恪文抚着惊魂未定的心脏问。 “她今晚请了病假,没有出现。”费榕撇了撇嘴。 “您选择了谁,竟敢不出现?”恪文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学院一半的女孩都想占有他,结果他选的人还放他鸽子。 费榕低下头。恪文都能看见他眨巴的眼睛和卷翘的睫毛。 “我选的是卫永真小姐。”他回答。 第七十章 费榕其人 费榕的回答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卫永真是天鹅岛最美的姑娘,选择她是“合情”,然而卫永真同样也是夜闯北区的嫌疑人,费榕曾与嫌疑人交过手。考虑到这一点,费榕的选择不够“合理”。 费榕没有认出卫永真,那是否是谎言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证词未能给事件盖棺定论,还惹来付秋露的怒告。此时选择卫永真,更容易让人误会他与卫永真私下勾结,令人怀疑费榕的清白,尤其会令裴队长怀疑他的忠诚。 恪文相信费榕不傻,自己都能分析清楚的利害关系,费榕肯定比她更明白。所以她没有大咧咧地直言不讳,而是说道:“我猜卫永真是因为心虚才没来的。” 她猜到费榕接下来会马上问理由。果不其然,费榕问:“为什么这么说?” 恪文笑笑说:“因为据我了解,超过一半的女孩都选择了你,她怕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不敢来。” 轻巧地回避谈及闯入北区之事,却借此机会观察听话人的反应。费榕的脸上现出羞涩的笑容,红嫩的嘴唇下露出两颗白白的兔牙。 “大家对出现一个士兵比较好奇罢了。”他笑着解释。 “说到选人,介意透露一下你选择的标准吗?”恪文更进一步地问道。换做他人,多半会用一些大而化之的回答,像是“善解人意”“性格合适”等等来敷衍。但恪文感觉费榕不会这么“圆滑”,他更像是个会说出心里话的老实人。 费榕双手交叉,直视前方,思索片刻才答道:“其实也没什么标准,我就是选了一个与家里要求相反的人而已……何况卫小姐也确实挺漂亮的。” 后半句只是补充,前半句方为重点。恪文联想到费榕雄厚的家世背景,父母对于孩子的婚姻对象一定有极高的要求。恐怕不光要长得美,更重要的是要门当户对。对于费榕而言,没有婚姻,只有联姻。 从这个角度来说,卫永真的确与标准彻底相反。她的母亲已逝,父亲是社会最底层的拾荒者。她若不是长了一只健康的子宫,绝没有半点可能接触到费榕这样的人物。恪文笑了笑,颇有借自嘲来舒解之意: “我家里的情况也和她差不多了。” 谁知费榕听了笑得十分开心:“我可不敢选你。” 恪文没有立即生气,而是微笑着看着他:“费长官,你这句话是不是对我的冒犯,就看你接下来怎么解释了。” 费榕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慌忙摇头道:“不,我不是说你的条件差。而是……” 费榕急于解释,但又停顿下来仔细斟酌用词。恪文始终微笑着盯着他,已经不太在意他的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各种慌里慌张搓鼻子抿嘴唇的小动作。 “这么说吧,我们当兵的人,都很会体察别人的眼色。” 恪文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费榕却坚持不能多说,否则他会有生命危险。恪文当他开玩笑,也就不再强迫他,转而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像是每个女孩都会问男士的“喜不喜欢今晚的餐会”。 “实话说,不是很喜欢。” 费榕的坦诚令恪文措手不及。通常男士会答以恭维赞赏的话,表达一下对次日活动的期待。大家和和气气地结束今天的活动,不管回到家会怎样抱怨对方。 “为什么,晚餐的菜式不合口味?”恪文的第一反应是外部环境的因素。 “不,是我自己的原因。”费榕又做出两手交叉平时前方的姿势。“我不怎么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 他说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描述一件寻常的事实。恪文却从那平静之中读出了暗藏其下的惊涛骇浪。他生于政治世家,却不喜欢人群。亲人们会如何评价他,他又如何在种种负评中生活至今。 恪文忽然对他生出一种怜惜。这种怜惜与爱情无关。她看向费榕的眼光变得复杂许多,柔声道:“我好像对你的性格了解得更多了。” 费榕微微笑了。低着头,把笑容藏在阴影里。 “你为什么会加入西北公司的私人部队?如果想参军,可以直接进入政府军啊。” “军队里也有认识的人,而且多是父亲那边的亲戚。” “所以呢?” 费榕抬头朝她做了个尴尬的笑:“他们更喜欢拿我和我的兄长比较。” 恪文细细地观察他。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女性,费榕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优美得让人想把嘴唇放上去。或许因为身材颀长,他浑身都散发着自然的风度。当他坐在石凳上,修长的双腿弯成标准的直角,身体前倾,听恪文讲话时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样的男人尚且活在兄长的阴影中,恪文不敢想象他的兄弟会有多么优秀。 “我敢保证学院肯定想知道你的兄长是否单身。”恪文半开玩笑地说。 “他已经结婚了。嫂子也是和你一样的人。”费榕回答。 听上去,费榕的兄长像是一个完美契合家族安排的路线的人。祝你好运,恪文想,祝你能在家庭的压力和叛逆的自我之间寻到平衡,祝你能在兄长的榜样压力下活出自我。 时间已晚,恪文该回住所了。费榕主动提出送她到车站。恪文觉得和费榕足够熟悉了,终于忍不住说:“费长官,我觉得卫永真不是一个适宜的选择。” 费榕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裴队长已经同意了。如果那晚的人是卫永真小姐,我倒想会会她。”费榕回答地坦坦荡荡。 会会她是说想和她再打一架,看谁能赢吗?恪文暗笑。既然连裴队长都首肯了,恪文也就没理由再为他担心。 两人一路闲聊往回走,快走到慧珍堂后门时,恪文瞧见孔青一个人在后门站着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他们正好处在树阴下,所以没有被他发现。恪文只想离此人远一点,再远一点,于是让费榕不必送了,自己绕个远路,从礼堂的侧面离开。 周六上午下起了小雨,似乎在为明日的雷暴预告。恪文选择了前晚的动遗男。登山改为自由活动,两人便来到图书室的大厅聊天看书打发时间。 动遗男对恪文选择自己颇感意外。恪文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他,虽然他的语言常常粗放难以入耳,但对于被规则条框束缚已久的恪文来说,这些粗放的话语像是释放了她体内最原始的欲望。毫无忌惮地聊动物的生理话题,比任何温文尔雅的情绪压制都令她感到奇特的爽快。 两人在大厅里坐了一上午,圆桌上的零食袋子、饮料罐堆满。图书馆禁止饮食,但谁会在乎。休息的时候,轮到恪文去买咖啡。她走出图书馆,在门外的自动售卖机前停下。抬头随意一望,竟然看到不远处的活动中心门口站着一个人。蒙蒙的雨雾阻碍了她的视线,可她仍然一眼认出那人就是颂薇。 起先恪文不明白颂薇怎么会在这儿,后来才想起他们在排演话剧,付秋露说过几个星期就要演出。恪文买完咖啡,见颂薇还没进去,也没注意到图书馆前有人。她垂首踱步,后又靠在大门前的石柱上,抹抹眼睛,像是在哭。 雨声滴滴嗒嗒,像是在为她的哭泣配音。恪文将心揪了起来,犹豫要不要过去,便见到有和她们同级的女孩出来将颂薇劝了回去。 恪文难以不将此番景象同昨晚孔青在饭桌上的不悦结合起来。她知道,他们之间出事了。 夜晚,礼堂,被恪文主动搭话的孔青显得诧愕不已。诧异一闪而过,他的眼中温柔得能化出水。正当他准备用惯常的语调叫一声“恪文妹妹”的时候,恪文已然冷若冰霜地对他道: “我们需要谈一谈。” 第七十一章 早埋下伏笔的冲突 当人们说“我们需要谈一谈”时,情况多半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孔青做了个深呼吸,迅速低下眼眉,连着点了几下头。 “嗯……是该谈一谈了……” “我们到外面去。”恪文说完从孔青身边走过,径自向礼堂门口走去,也不管孔青跟没跟上。 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但是又能被人群看到。以免被某些人看见要误以为她在“勾引”孔青,编出许多子虚乌有的污蔑来,白白地挑拨她和颂薇的关系。 孔青比她晚个几秒才走出来,一出门就站定,手插进口袋,眼睛看着堂前的台阶。 “说吧。” 恪文注视着他的侧脸。她讨厌说话时听者的目光转向别处,但此时追究这种细节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首先,你需要告诉你的父亲,你没有选择我。他让我和你好好相处,我听了十分尴尬,不敢对他说实话。” 孔青闭上眼点点头:“已经说了。” “很好。第二,不管你和颂薇发生什么情况,如果发现不适合就尽早分开。别浪费双方的时间。” 她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粗鲁无礼的中年妇女。恪文很清楚说这些话的风险,所以她向来不做以疏间亲的蠢事。孔青很可能会被激怒,但她不怕他发怒——孔青如若不生气才是更大的问题——她怕的是孔青会因为怒火听不进她的建议。 果然,孔青面露不悦,忽然间产生了勇气敢于抬头直视恪文。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的事?” 恪文装出意外的样子扬起眉毛,道:“奇怪。我以为你会立刻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理解。”孔青被恪文不认错的态度搞得更恼火了。 “是吗?上周末你拒绝我时,都不肯等到星期天,星期五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我以为你是个珍惜时间的人。”恪文抑制不住地吊起嘴角,尽管她并不想表现出任何嘲讽的意味。 “当时我是想……” 恪文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同时摇头表示不用解释。 “你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带着这种态度,公平对待每个人。这样对大家都好,至少我从中受益良多。” 是啊,她的确受益良多。只不过所谓的“益”都建立在眼泪与伤痛之上。伤口流过血,结了疤,一个聪明人会知道如何避免再次受伤。 “我说完了,你回去和她跳舞吧。”恪文轻轻松了口气,准备回到礼堂内。 她的任务完成,良心已安,以后这两个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了。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恪文停下脚步,等着孔青说出下半句。 “……因为我拒绝了你,所以你才会说这些话来气我。” 说出心声对孔青来说并不容易。他回头,看见恪文背对着他肩膀抖个不停,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在哭,没想到却听到了咯咯的笑声。恪文转过身来,她真地在笑,笑得令孔青感到莫名的害怕。 “你们啊,总觉得女人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因为感情的缘故。” 孔青想解释,恪文的笑突然消失。就像天气瞬息万变的大海,方才尚是笑意盎然的眼睛忽然间布满怒火与冷漠的阴云。 “我是受了冒犯,并非因为被你拒绝,而是你拒绝我的理由。你的理由将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羞辱了一遍。如果不是因为颂薇,”恪文冷笑着摇头。尽管语气凶恶,眼角却湿润了,“我真希望你被立即驱逐,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你恨我吗?”孔青的音调彻底软了下去,能将人固若坚冰的心融化。 可惜恪文内心没有坚冰,只有汹涌澎湃的大海。 “不,我只是纯粹感到恶心。” 或许是被“恶心”一词给刺激到,又或许是他的示弱没有收获理想的效果,孔青反弹了。 “你也不喜欢我,没说错吧?我花大力气去看你,结果你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走了,简直把我当成一条狗。” “我从没把你当成动物。”恪文正色道,“我也确实从来没像恋人一样喜欢过你,请你相信这不是气话。” 恪文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放出这种狠话,大概因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说我侮辱你,你也只拿我当成离开这里的工具。现在工具不听你的话了,所以不高兴,觉得恶心?!” 恪文面对如同山倾一般气势汹汹的孔青,微微笑着。 “你明知我把你当工具还选择我,不也是拿我当繁衍后代的工具吗?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穷尽算计的成年人。”恪文觉出一种避开灾祸的万幸,如释重负般地说,“幸好我们没在一起,不然我们两个人的下半生都将在猜忌和憎恨中度过。” 孔青向后瘫倒,倚靠在墙上,仰天长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恪文,我等了十多年,就为了你。你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聪明灵巧招人疼爱……”他把两只手盖在脸上,发出无力哀痛的呼号,“怎么会变成这样……” 恪文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否则会有眼泪决堤的危险。那毕竟是她童年时期跟随的大哥哥,如今看着他情绪低落吐露心声,怎能不令她心如刀绞。 “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中吧。聪明灵巧,还带着一具健康的身体。” 快步走开,推门进屋。辉煌的灯光华美的舞曲像无形的野兽一样扑上来,瞬间统治了她的感官。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梦里的人们欢声笑语,谁知道背后有多少龃龉不合。恪文从梦中逐渐醒来,这才意识到她和孔青没有说过一句抱歉。 星期天,为了避免雷暴影响航班。男宾们的飞机上午便飞离了天鹅岛,换来女孩们哀声一片。一周见一次的频率已经够折磨人了,天公还不作美,拆散受难的有情人。女孩们开始零星地抱怨天鹅岛的制度让她们失去了自由。其中并没有丁点关于人身权利的沉重思考,只有无法见到男朋友的孤独苦闷。 恪文想起小时候登山时,家人都在游玩照相,自己一个人浏览旅游手册里地理气候的介绍。手册上说,雷暴不会凭空形成,先有大量水汽的积聚,升空遇冷,才会化作滂沱大雨,电闪雷鸣。 长大了恪文发现,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有矛盾积累的过程,天气如此,人也一样。 中午,云层彻底遮蔽了晌午的太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恪文期待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雷暴,将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窗外狂风呼啸,屋内阴暗沉闷,所有的灯都点不亮郁郁的气氛。 颂薇异常地沉默,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无法静下心阅读上面的字。恪文了解她,这样的表现一定是有什么极困扰的烦心事。问了好几遍,颂薇一开始不愿说,后来才道出,孔青临走前对她说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 恪文稍微松了口气,说:“这是好事啊。” 颂薇蹭地从椅子上竖起上半身,瞪着她:“怎么会是好事?” “婚姻乃人生大事,他怎能不认真思考呢?好好想意味着他对你是认真的呀。”恪文自认说出的话发自内心。 颂薇突然将书举起来又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用力拍打硬壳封面,在梆梆声中大声叫:“你还狡辩!我都知道是你,是你在中间挑拨我们!” 一个个的“你”和“我们”听得恪文心上生刺,但她依然好声好气地问颂薇何出此言。 “昨晚我出去找孔青,听到你们的谈话了。你还想抵赖吗?!” 恪文大吃一惊,没想到对话被偷听了,马上意识到不能草率对待,希望她不要只听了半截对话,忙拿一些平稳不出差错的话来安抚她。 “我不敢挑拨,只希望你好就可以。” “我们是有一些矛盾,但都很小,很容易解决。你怎么能一面说为我好,一面让他放弃我呢! “我不敢这么说。”一则不敢挑拨,二则不敢背这个黑锅。恪文坚决否认。 “我真是受够了!”颂薇站起来指着她,“你从农场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变得像老虎一样,随时要吃人!” 恪文咽下一口口水:“如果你要说我像老虎就说吧。我不感到惭愧。你如果知道我的经历,就会理解我的。” “不,我不会。至少我不会理解你为何怂恿他抛弃我!” 这下轮到恪文生气了。一次次误会她背后作恶,颂薇怎会如此执迷不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对真相视而不见。她尽量控制住音量,说:“你知不知道孔青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 “知道。他并没有说错啊!” 一颗焦雷在头顶炸开。恪文后退,撞上桌角,浑身发颤,胸闷到无法呼吸。她多希望闪电击中房顶,燃起大火,将她烧成灰烬。 第七十二章 暴雨前夕 谭恪文被最亲近的人处以最致命的一击。 她想反击,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颂薇、孔青,诅咒他们没有好结局,或是付诸暴力,冲上去抓住她的头发,让巴掌像雨点似地落在她身上。然而即使内心咆哮着怒火的风暴,对待朋友终究做不出可能令她后悔终生的事。 怒火退去后,取而代之席卷全身的是无法抑止的巨大悲哀。孔青以身体健康为由拒绝她,会令她怨忿,换做颂薇认同他的取舍,只让恪文心头滴血。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恪文哽咽着,胸口起起伏伏,吸进的气少呼出的气多。 颂薇看见恪文的样子,知道她受了极大的冲击,闭上了嘴,站在原地没有靠上前来。 恪文想,颂薇如果此时道歉,她不知还能否立即原谅她,但至少会相信方才的言语不过是一时气话。 颂薇彻底沉默了,就像闯了祸却又自尊心作祟的孩子,只顾埋头看着脚尖,对旁人的期待不管不问。恪文瞪大眼睛殷切地望着她,直到觉察出颂薇不可能开口道歉了,才将眼睛闭上,泪珠滚落。 短暂的万念俱灰过后,她意识到是时候硬起心肠了。八年的耳鬓厮磨、关心爱护,比不上一个男人四个周末八天时间的爱情的滋润。谭恪文,你够可悲的。 任泪水挂在两颊,恪文缓慢而又沉稳地说道:“这是我的身体。有没有病,能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都是我的身体。我不为它感到羞耻。你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八年的相处,使得颂薇一听恪文的语调就知道她已经永远地错过道歉的机会了。她不敢尝试挽回,只有沉默,望向窗外于风中乱舞的树枝。 她预计的没错,恪文的心已再难挽回,除非奇迹发生。 “看看你,一天吃一顿,每天盯着体重计大呼小叫,和付秋露那群人一样,成天想的就只有节食减肥。” 颂薇忍不住为自己辩白几句:“我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挺好看,裙子也能穿上小号的了。” “就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恪文爆发出一声厉斥。 她极少说出这般直戳人心的话,更不要说对着颂薇了。颂薇在她心中永远是那个家境优渥、没心没肺的单纯姑娘。如今单纯的姑娘也该了解什么叫做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了。 颂薇的反应一如恪文所预料般抗拒。她摇着头,嗫嚅道:“不是的,我没有讨谁的喜欢,我自己也很开心。” “开心吗?开心吗!”恪文冲上去抓着颂薇的肩膀。“你老实说,除了周末的两天,平时的五天时间你开心吗?” 颂薇有想挣脱的意思,却无力付诸行动,以至于被力气弱小的恪文牢牢地抓住,只能通过扭头来避开恪文焦灼的目光。她嘴角往下一撇,无声地摇摇头。 以前的颂薇是多么热爱美食,现在却不得不忍痛割爱,情绪也变得低落无常。每到半夜,恪文经常从睡梦中醒来,听见颂薇床上传来苦闷的呻吟,和指甲抓挠墙壁的声音。 “可是为了两天的欢乐,受点苦也是应该的。”颂薇从摇头忽然转换成无意识的点头,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孔青说过,他觉得清瘦一点的女孩子才显得更文静。”说完,她满怀幽怨地打量恪文一眼。 恪文的两手伸向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最终捏成拳头,敲打自己的脑壳。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问题不在于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而在于你不必为了他的喜好改变自己!” 颂薇像是抓到了她的漏洞,马上表示反对:“为什么不行?为了喜欢的人改变也是值得的。你难道都不愿意做一点点牺牲吗?” 她的问题难倒了恪文。恪文不是洞察事理的神童天才,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准确地说,现在的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判断什么时候应该为爱人牺牲,什么时候又该坚守自己的阵地。因此,她只有越过回答问题,说道: “那他的喜好变了怎么办?你难道要永远追在他后面讨他的欢心吗?” 话反正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恪文不待颂薇回答即道:“他今天可以因为生不出健康的孩子而拒绝我,明天可以换个原因抛弃你!” 颂薇眼睛睁大,高声尖叫,猛地推了恪文一把。恪文料到颂薇会被激怒,却没想她会动手,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在椅背上。剧烈的疼痛袭来,恪文抱着头倒地不起。 活该,都是活该,恪文在心里狂乱地呼啸。孔青活该被她揭穿冷漠无情的内心,颂薇活该被她戳破黯淡无光的未来,自己活该被孔青拒绝,被颂薇暴力相待。 “孔青不是那样的人!”颂薇大口喘着粗气,没有过来扶起恪文的意思。 恪文听了,将脸埋在胳膊肘里冷笑不已。撕下虚伪光鲜的皮,暴露鲜血淋漓的现实的感觉实在太妙了。她大概是疯了,但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颂薇会习惯的,当她学会了直面现实,现实就再也无从伤害她。恪文用阴冷如铁的声音说道: “你会慌张,急于替他辩解,恰恰说明你清楚他就是那样的人。” 睁大眼睛等着吧,等着看一双“爱侣”分道扬镳的一天。 叮咚—— 门铃响起。屋内的人长时间都不去理会。门铃又响了几次,终于由颂薇前去开门。出人意料,门外站着何秘书。 何秘书敏锐地觉察出屋内气氛的不寻常。他剪掉客套话的开场,直接说: “你们跟我来。” 颂薇问有什么事情。何秘书的回答是:“徐院长要见你们。” 恪文轻抚后脑勺,好像已经肿起来一大块。听见徐院长此时要见她们,难免觉得意外。 “见我们?”颂薇问。 “是。不用换衣服了,现在就走。” 恪文、颂薇进行了动手过后首次眼神交流,从中得知对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徐院长的命令不可违抗,两人穿上鞋子跟何秘书出了门。 狂风吹得两个人冷静不少,都从刚才的冲突中清醒过来。雷暴预警已经生效,电车出于安全考虑全部停运。何秘书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来接二人。恪文不禁纳闷,究竟什么事那么紧急,必须趁这个时候将她们召唤过去? 三个人坐进车里,一路上寂静无声。何秘书偶尔从后视镜里观察一下后排的两个人,坐得远远的,头扭向窗户外。进入行政区后,唯一的一次对话由颂薇开口问道: “何秘书,徐院长找我们有什么事?” “我只负责带你们过去。”何秘书不肯明说,有可能连他也不清楚。 情况似乎非常严重,颂薇不再作声。恪文起先以为是关于家人的最新进展,可徐院长吩咐将她二人都带去,明显不是关于恪文的私事。 到达行政楼,三人上楼进入院长办公室。两个女孩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不止徐院长,莎丽也在。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付秋露。 恪文想从她们的脸上读出点什么,然而徐院长面无表情,莎丽看着墙上的油画,付秋露则在微笑。她的微笑令恪文脊背生凉。 待所有人坐下,徐院长对付秋露说: “人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说。今天是星期天,外面还有雷暴,你最好不要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付秋露看眼恪文,像看一条落水的流浪狗。而她就是推她下水的人。 “我要举报谭恪文为了争夺男宾,向其恶意透露闵颂薇的隐私!” 第七十三章 撕裂的现实 付秋露的话音既落,房间里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恪文和颂薇的关系密切,故而对付秋露的举报除了诧异与错愕并无其它。恪文甚至险些笑出来,连气都忘了生。这种一听既辨真假的话,怎么会有人相信。她倒要看看付秋露能蹦跶出什么花样来。 徐院长表现出无奈的神情,仿佛预见付秋露又在惹是生非。只有付秋露和莎丽的表情不同旁人——付秋露信心十足,莎丽支着太阳穴,闭着眼睛。 “是不是难以置信?开始我也不敢相信,闵颂薇是她最亲近的好友,她竟然为了男人做出如此恶劣的行径。”付秋露朝徐院长说。 恪文冷冷地看着她,心想开场不错,调动听众的情绪,将她描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坏蛋,且看她接下来怎么编谎。 “省掉这些废话,说重点。”徐院长的情绪没有被调动起来。 “请允许我再多说几句。”付秋露半转过身指着恪文。“闵颂薇的男伴孔青曾经选择了谭恪文,之后放弃了她。谭恪文虽然表面上与二人关系融洽,实际不甘被抛弃,对二人恨之入骨,才会出此下策,妄图用泄露隐私的下作手段挽回孔青。” 进行得不错。恪文虚着眼睛打量滔滔不绝的付秋露,抛出动机,先给她戴上一副可疑的枷锁,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恪文当即断定这次又有人在背后为付秋露出谋划策,否则以付那可怜的智商说不出如此精妙的话来。 会是谁呢,是否又是她的跟班马尾辫?不管是谁,真是遗憾,此人为付秋露出了一个馊主意。 “我的时间不是用来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你快把话说清楚,谭恪文向孔青透露了什么?”徐院长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付秋露走到颂薇身边,手搭在她肩上,做出一种极为关切又不忍的表情,说: “这件事,恐怕连闵颂薇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当着她的面说。” 恪文在旁瞪着付秋露。猫哭耗子假慈悲,害怕刺激到颂薇干脆就别把她叫来。 “我家又出事了?”颂薇牢牢地盯着付秋露,不由地想站起来。 付秋露将她按回沙发上坐着,说了一句“你要挺住”,转而对徐院长说: “谭恪文告诉孔青,闵颂薇的家庭不正常,她的父亲和伯父并非亲兄弟,而是一对同*恋情侣。” 又是一阵沉默,只不过这次的气氛大变。恪文感觉像是有一颗陨石坠落,击起铺天盖地的还小。她忘了自己正在遭受指控,瞪大一双眼睛看向身边的颂薇。朝夕相处的好友家里竟然有一对同*恋情侣,还是她的父亲和伯父? 颂薇脸色惨白,瞳孔放大,替她的父亲和伯父承受了众人猎奇而隔膜的目光。暂且继续称呼两个亲人为父亲和伯父吧,此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替他们争辩。 徐院长是所有人里最先从冲击中醒过来的。她急声道:“不许胡说!这不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事!” “我不敢。”付秋露像早预料到徐院长的反应,迅速作答,“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对于闵颂薇肯定将是一次巨大的冲击。”说完,用精当而标准的富含同情的眼光注视着颂薇,手在她的肩膀上摩挲,像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这回恪文相信付秋露没有说谎。她不敢胡说,再狂妄也不敢。进入新纪元,为了迅速恢复人口数量,繁衍生息,全球各地的政府都纷纷立法禁止同性恋行为,一经发现将被处以严刑拷打,送至改造营直至改变性向。从法律严峻的联亚区到宽松的同亚区,无一例外。 恪文已由开始的轻蔑逐渐变得警觉。自己对于所谓颂薇父亲和伯父是同性恋的指认一无所知,付秋露怎么会将之栽赃到她头上。徐院长不可能相信空口无凭的诬陷,付秋露注定将徒劳无功,她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这事你如何得知?”徐院长的声音似一根绷紧的弦。如果涉及到学生家里的违法行为,她决不能简单放过。 付秋露看向莎丽,这位作壁上观一言不发的副院长候选人,说道:“因为孔青听了谭恪文的爆料,临走前向莎丽求证此事。莎丽想到我爸爸曾经帮过闵颂薇家里,所以来向我打听。” 漏洞百出,逻辑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恪文在心里狂喷。孔青为何会向莎丽求证,他凭什么信任莎丽;莎丽又为何会问付秋露,而不直接来找颂薇求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发现种种不合理处。徐院长不会相信的,她一定有能力辨明是非。 徐院长转向莎丽,问她是否属实。恪文紧盯住莎丽的嘴巴。她是学院的教师,是女孩们的榜样,她不能撒谎。 莎丽也看着徐院长,神情严肃地说:“是有这么回事。”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恪文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今日有幸亲眼目睹一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学院的礼仪教师,平日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人。 “你撒谎!”这是恪文自进办公室后首次开口说话。“让孔青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莎丽的证词一下令得形势急转,矛头忽然间指向了恪文。恪文再难以保持平静,她必须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清白。 付秋露抢在莎丽之前回击道:“孔青已经离开天鹅岛了,无法联系上。况且也没这必要,只要情况属实,他会被立刻开除参会资格,不可能来和你对质。你别做梦了!” “那就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证明我确实对孔青说过那些话。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岂可相信!” 付秋露狡黠地一笑,将得意直接写在脸上。 “证据嘛,当然有。我吃过一次亏,再不会空口说大话了。” 这次轮到莎丽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一样信件似的物品交给徐院长。 “这是什么?”徐院长问。 “孔青留给谭恪文的信,被学院截获。” 恪文茫然无头绪,紧跟着心中大叫该死,孔青又给她写信了。上次纯属好运,被羽娜先一步发现交给了她,这次直接被学院截在半途。由于私下传递信件属于违规行为,所以学院有权查看信件内容。孔青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让人误会,还被拿来充作证据。 恪文盯着徐院长,徐院长快速看完,以最严厉的目光射向恪文。恪文的心立马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颂薇先慌忙说道: “写的什么,给我看!” “你等会儿再看。”付秋露抱住她不让她上前,怕她破坏苦心营造的气氛。 徐院长持信走到恪文跟前,将信摊开在她眼皮底下。她的身体挡住灯光,成为一片黑黢黢的影子,隐隐看得清冰冷的五官。 “念出来。”她命令恪文。 谭恪文 谢谢你对我坦承一切。我承认你说的事情对我是个冲击。整个周末我都在思考,我的能力有多大,会给家里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我不擅长表达,只能告诉你,我还会来,继续选择你。 另:我知道这样私自写信违反规定,可我找不出别的方法传达我的心意。请你记得看过之后妥善处理信件,不要被人发现给你带去麻烦。 孔青 恪文脑袋充血,心脏几乎停止搏动。她听见颂薇一声惨叫,眼看她倒在付秋露肩上,无声地痛哭,似乎已经相信了好友背后插刀的事实。恪文喉咙发干,喉头蠕动几下,半句为自己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 徐院长从恪文手中抽走信件,用漠然至极的口吻说:“谭恪文,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七十四章 第二次冲击 脑袋飞速运转,连半刻也不敢耽搁,迟一秒就可能是灭顶之灾。 信的抬头是恪文的名字,末尾有孔青的签名。信的内容似曾相识,好像在别的地方读到过。恪文又将信快速读了一遍,忽然回忆起了这封信的来源。 荒谬至极。这封信正是孔青写给恪文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信。那是恪文还在农场关禁闭,告知孔青家里的处境,孔青通过这封信件来表达自己的心意。两封信件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只有个别删减。孔青只写过一次信,所以恪文不可能记错。 来不及思考那时的信怎么会落在莎丽手上,又怎么被移花接木改造成现在这幅模样,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被爆出来。恪文忙伸出双手,把信件呈到徐院长面前。 “这封信有问题。院长,这不是现在的信!” “什么意思?” 恪文将信平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手指在纸上指指点点。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也不知道信里哪一句话能佐证自己的观点。 “这是我在农场关禁闭的时候收到的信。那个周末我刚向孔青说明了家里的情况,您知道,我家里人出了事……孔青事后给我写了这封信,表示他愿意继续选择我。信里原本是有这些话的,但都被删掉了。” “谭恪文,你既然在农场关禁闭,又哪来的机会见孔青呢?”付秋露放开颂薇,歪着头笑道。 恪文想把她的笑脸撕下来,揉成一团,再一脚踩扁。 “是孔青自己要来。我知道此举违规,所以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了。”恪文只顾盯着徐院长,希望她能关注到更重要的事情,不要受付秋露的影响纠缠于某些细节。 “如果真如谭恪文所说,信是几个星期前的,那她和孔青都涉嫌违纪,只顾私情,将学院的规章制度视作无物。”莎丽缓缓开口。她的气势远不如付秋露般强横,但却正正打中徐院长的七寸。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徐院长最看重的就是纪律。 莎丽的一句话抵得上付秋露一百句叫嚣。付秋露听了,笑着猛点头。 “我甘愿为违规接受处罚。”恪文顺着莎丽的话往下说,“莎丽说得对,我违纪了。但是我的违纪侧面证明了我的说法。信是那个时候的,有人刻意改动了信的内容,企图用作嫁祸我的证据!” “既然你这么说,那原来的信呢?”徐院长问。 只要提供原信,就能证明清白。恪文的心跌下悬崖——那封信已经被她烧了。 “我、我烧了。”她的声音忽然小到快听不见。 “你烧了?”徐院长扬起一双眉毛。 “是,已经烧了。我知道传递信件违规,看完过后便将它烧了。” 徐院长做了个撇嘴的表情,懒得再看恪文一眼,转身走回自己的专座。恪文急迫地追随着她的背影,替自己辩解: “我没有骗人,都是真的!信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谭恪文,你不是最讲求证据吗。你非说这是以前的信,那你就拿出相应的证据来啊。没有证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付秋露上前一步抓着她的肩膀说。 恪文甩掉肩上的手,扭头盯着她:“给我机会去查信件是怎么被暗中拦截的,我不仅能自证清白,还能揪出幕后真凶。” “没人暗中拦截你的信。”莎丽依旧保持着四平八稳又富有穿透力的语气,“学院保留抽查信件的权利,这是保障学生安全的方式之一。 “抽查信件,不代表可以改造信件。”恪文毫无畏惧地瞪着她,“如果有人借学院之名改造学生信件,是否可以视作迫害学生权利,危害学院权威?” 莎丽看着恪文的眼神重得像含了千斤的铸铁,眼皮眨巴两下,视线又飘飘忽忽飞向其它地方了。 她说过,她从来都不喜欢恪文。未来,不喜欢大概很快会升级成憎恶。 徐院长不说话,也许是觉得始终欠了点什么。这封信虽然和针对恪文的指控对得上号,但实非决定性的证据。她不说话,一屋子的人都不敢继续发表意见。人们似乎都忘了,这件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当事人。 “徐院长,这并不能证明我爸爸他是……”颂薇一抽一抽地说,“这有可能只是误会,对不对?” 颂薇失掉了主张,抓住屋子里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似乎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将是最具权威的论断。父亲和伯父是不是一对情侣,就看徐院长怎么评判了。 “闵颂薇你真是个傻瓜。”付秋露想起她来,又抓住她的肩膀。“谭恪文那么有心计的人,没有实质性的把柄在手,她是不会乱诬告人的。” 付秋露放开颂薇,从放在沙发上的皮包内取出一张报纸,越过颂薇首先交给徐院长。徐院长看了一眼扭过头,将报纸推至一边。颂薇哆哆嗦嗦地上前去,将报纸扒拉过来。恪文看见她的眼球都快要瞪出眶外了。 “这不是你的错。”付秋露上前从背后轻轻抱着颂薇。 颂薇将报纸揉成一团,大口吸气,像是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她环视屋内,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将体内的难堪、羞辱、气愤、害怕通通倾倒出去。她一眼挑中桌子另一边的恪文,把纸团当做炮弹狠狠砸了过去。 “都是你!都是你!” 纸团只在恪文身上轻轻弹了一下。恪文捡起纸团铺开来看,头版头条的标题是《惊爆!身价千万老总不伦同性恋》。照片明显是偷拍,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男人和另一男人亲昵地脸贴脸。 颂薇的举动已濒临发狂的边缘。抱头、咬牙、扯头发、干呕……莎丽和付秋露忙着安慰她,恪文压根插不进去。徐院长对何秘书说: “开除孔青的参会资格。” 学院对于涉及学生隐私的处理向来秉着宁可错杀的原则。何秘书迟疑地询问:“那谭恪文怎么办?” 徐院长停了停,忽略恪文和付秋露同时殷切地看着自己,说道: “先搁置,择日处理。” 恪文松了一口气。徐院长给了她机会,她还有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院长,提到处理谭恪文,还有一件事您需要考虑。”莎丽在旁道。 徐院长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好像有点疲累的样子,问是什么事。 “关于帛雅私自联系外界的事情,调查有了突破。据她交待,提供洛家明电话给她的人正是谭恪文。”莎丽面不改色地说道。 “胡说!你撒谎!”恪文叫出来。 “你把话说清楚。”徐院长命令莎丽。 莎丽大致复述了一遍帛雅的招供,“还原”了当时的情况。上个星期三,帛雅与恪文在行政楼约见面,交易洛家明的联系方式,并教给她往外打电话的方法。周末帛雅前往宾馆打电话,被保安抓住。 “谎话,都是谎话。我从来没见过帛雅!”恪文出离愤怒。她已经彻底相信这是一场针对她的,有预谋的陷害。 “徐院长,您不觉得奇怪吗?两次指控的证人都不在岛上。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要让我吃哑巴亏,无人可对质。” 莎丽压根不对此做解释,抛出了一项证据。 “我们调取了谭恪文和帛雅的手环路线记录,显示两人在周三同一时间都来到行政楼。” “莎丽,你昧着良心说话。”恪文不管学生与老师的身份差异,点名道姓地指责她。“我星期三来是为了见你,让你调查人体模型的事情。” “我愿意提供我的访问记录,上面不会有你的约谈申请。”莎丽瞥了她一眼。 “你……”恪文气得七窍生烟。 “都别吵了!男宾的信息都是机密,怎么会被学生知道!”徐院长拍着桌子。 付秋露逮住了插嘴的机会。“谭恪文心眼多,鬼点子多,肯定知道怎么偷出来。” 恪文只看着徐院长:“院长,我虽然做过违纪的事,但懂得大是大非。现在所有的指控都针对我,却没有切实的证据,都不过是捕风捉影。” “赃款都来不及销毁,还说我们针对你?”付秋露将音量提高一个八度。 “赃款?”徐院长听见了她尖利的声音,问道。 “农场的赵婶说,他们看到谭恪文拥有整整一箱子的白银券。徐院长,谭恪文只怕是个惯犯哪!” 恪文爆发出胸腔内积攒的怒气,大吼:“那是我的稿费,不是赃款!” 付秋露才不怕和她正面对抗。徐院长厉声喝止二人,严厉地批评她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对学院的影响。 颂薇还在默默地抹眼泪,何秘书不敢出声,恪文气得横眉倒竖,付秋露冷笑,莎丽漠然。徐院长焦躁又恼火,对莎丽说: “莎丽,你在竞选副院长。你看该怎么处理?” 莎丽想了几秒,郑重其事地说道: “依照学院对泄露男宾信息的处理原则,应该开除谭恪文,将其即刻驱逐出天鹅岛。” 第七十五章 处理结果 ?恪文听到驱逐出天鹅岛的处罚,心脏强有力地搏动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原样。她不能也不愿意背负着出卖好友的罪名离开这里。徐院长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大幅度地挺起、落下,低声沉吟道: “驱逐是吗……” “是。”莎丽的眼光坚定不移。“外泄男宾资料是性质极其严重的行为,并且已经对洛家明造成了实质性的影响,因此应当对谭恪文从严处理。” 徐院长的手指在嘴唇上轻轻摩挲,视线集中在面前的办公桌上,而不去看屋内的任何一个人。恪文忽然对她的心理活动产生了好奇。如果觉得证据足够,她完全可以立即宣布处罚;证据不够,也应当很快做出反应。徐院长的样子,像是有其它的考虑在左右她的判断。 莎丽也发现了徐院长的犹豫不决。她不愿浪费走到这一步所耗费的心血精力,进一步劝道:“院长,这件事从学院的角度考虑也应该从严处理。若有人将此事向媒体爆料,外界将如何看待学院,又该如何嘲讽学生们。” 徐院长抬头扫了一眼三个女孩。一个哭哭啼啼缺乏主张,一个聪明过头惹祸不断,还有一个骄横暴虐心胸狭隘。这都是她的领导下教出来的女孩。外界要嘲笑,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院长不解,自己对女孩们管理宽松,只要求她们不要违反学院的规章制度,可为什么她们却偏偏向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呢? 莎丽不知徐院长的心思,以为她还是拿不定注意,因而再次“出言相逼”: “院长,您不久前才说了泄露男宾资料的行为要严肃处理。我们抓到谭恪文买卖资料的现行,您不能……” 一只手抬起,命令莎丽闭嘴。徐院长刚一开口,恪文便从她的语气中听了出来,她不会遂莎丽和付秋露的愿。 “莎丽,你办事的效率很高,但是针对谭恪文的这两件事,还需要再斟酌。” 恪文紧扭的心稍稍松了些许。至少徐院长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没有轻信莎丽和付秋露的一面之词。 付秋露不服气了,先前忍着没说话,是以为莎丽能说服徐院长,如今看来莎丽不顶用,还是得自己出马。 “徐院长,不用斟酌了。人证、物证都在,谭恪文绝对有罪。” 她大概是将自己当作了主导正义审判案件的法官,用了“有罪”这样的形容。 “那些都是侧面的证据。”徐院长简要地反驳她。 “可是帛雅自己都承认了,她亲口说出了谭恪文的名字。” “万一她在撒谎呢,万一她与谭恪文有私人恩怨,故意陷害她呢?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付秋露碰了钉子,又不敢多次和徐院长顶嘴,着急地看向莎丽。 恪文也看向莎丽,只见她在付秋露说话的期间眼神转了好几次,抿唇思索。凭着这些表情变化,恪文猜测莎丽会退而守之,不会再轻易开口了。 这时,始终保持沉默的何秘书忽然说话了。 “院长,谭恪文此前已有私自打电话、闯入军事禁区的违规记录了。据她所说,信件是在农场关禁闭期间私下传递,这又是一宗严重违纪。即使她这次没有过错,学院也可因为她的品行问题开除她。” 在此之前,恪文一直以为何秘书扮演的是中立的角色。他可以闭嘴,将沉默保持到最后,可他却选在付、莎两人词穷的时候站出来,也让恪文认清了他的立场。 何秘书的话不禁令恪文提起了心。她的确有“前科”,这是抹不掉的硬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 但是恪文并不排斥因此被驱逐。她既能永远地离开天鹅岛,又不用背负出卖好友的名声。虽然过程肯定十分难熬,回去难以面对母亲,但为了尽快离开,她不在乎。 “数罪并罚也没到限度,不能因此开除她。”徐院长几乎想都没想就打回了何秘书的提议。眼色极快的何秘书从此噤声,再不多说一句。一旁的付秋露空欢喜一场,苦着一张无可奈何的脸。 刹那间,一件小事忽然从恪文的脑袋里蹦了出来。她想起孔律师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们不会让你轻易地离开天鹅岛,脱离他们的掌控。” 寒气嗖嗖地沿着脊柱往上冒。别人都以为徐院长偏袒恪文,不肯将她驱逐,只有恪文知道另一种可能性——徐院长与NSAG合谋,要将恪文这个“把柄”牢牢地攥在手里。 会吗,徐院长真得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肯下达驱逐的处罚吗?恪文不寒而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眼下似乎是得救了,实际却隐藏了更大的威胁。 她有可能真得离不开天鹅岛了。 “谭恪文明天晨会做忏悔,义务劳动时间翻倍。”恪文的处罚只有短短两句话,徐院长转而吩咐何秘书,“去告诉技术部门,让他们改进系统,男宾的资料决不能再轻易外泄了。” 付秋露撅着嘴表示不满:“对谭恪文一点处罚都没有吗?我们明明找了那么多证据。” “我已经决定了。你要是有异议,可以向教育仲裁委申请复议,一并呈上你们准备的证据,看他们怎么看待这些证据。” 恪文听到徐院长说晨会忏悔,心顿时被惊恐攫住,两眼呆怔,喉咙发干。 “为什么要我忏悔?为什么?我不要去,我没有犯错。”恪文微微颤抖着说。 徐院长已从办公桌后方走了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眼中尽是无奈与疲惫。 “给你个提示,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学院对你的培养。别人指控你,先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恪文真想顶撞回去。莎丽和付秋露毫无理由的陷害,她也要反省自己吗?是不是偷窃的受害者也要反省钱包没放安全,霸凌的受害人也要反省自己是否招人讨厌? 我就算有错,也不是她们迫害我的借口。恪文瞪着徐院长,让这些激愤的宣泄在胸中驰骋,不让半句流出。 忏悔并非简单地说几句我做错了,下次再不犯错了。那是小学生唬弄老师的把戏。天鹅岛学院的忏悔,要由忏悔者的礼仪老师监督,并持一把刻有“七条训诫”的木尺,责打忏悔者的背部。七条训诫,背一条,打一下,当着所有人的面。 晨会开始,做完吟诵便是忏悔仪式。莎丽握着木尺来到恪文身后,小声对她说: “下手的轻重,不代表个人的感情。” 恪文不会再相信她。 仪式开始,恪文须脱掉外套,只剩一件单衣。所有人都看着她哆哆嗦嗦地站在讲台上,一条条地背诵训诫,紧接着“啪”的一声,木尺落下,恪文的表情也随之扭曲一下。 女孩们对此麻木冷漠。付秋露早将恪文的“罪名”传播开去,大家都知道谭恪文为了抢夺男人而出卖了多年的好友。她罪有应得,莎丽的下手应该再重一些,打得她哭。只有极个别和恪文关系还行,了解她为人的女孩,不忍观看此幕,悄悄地把头低下去。 恪文的背火辣辣地疼,脸上烧得滚烫,恍惚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莎丽忽然在背后大声吼: “大声点!” 猛然醒过来,恪文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睁大眼睛看清下面一张张无表情的脸。她咬紧牙,大声念出下一条训诫,像是对着台下,又像是冲着身后的人。 “永远不能欺骗他人,搬弄是非!” 啪! 晨会结束,恪文最后一个走出礼堂。在白茫茫的路上一直往前走,和煦的阳光也烘不暖她的身体。 回到住所,屋子里空了一半——颂薇已经收拾东西搬走了。徐院长问她想怎么办,颂薇呆了半天,才鼓着腮帮子说自己想离恪文远一点。 她走得急,许多不要的东西都丢在地上。两人的书桌前,撒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泥土,以及几棵翠绿的富贵竹。玻璃瓶来自于当初在农场时颂薇送来的营养品。恪文把空瓶全背了回来,装上土,种了几颗生命力顽强的竹子。 竹子折了。恪文觉得她对不起这些小生命,她无力保护它们。 她无力保护任何人。 恪文拿来扫帚,玻璃、泥土连同竹子,一起丢进垃圾桶。医院的电话打来时,她刚刚将扫帚收归原位,电话的内容令心情雪上加霜。 狄医生回到了天鹅岛医院,通知恪文尽快前来,骨髓检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七十六章 再生障碍性贫血 距离上一次到医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这段时间恪文多次给医院打电话,询问狄医生回来上班没有,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对此医院的说法是因为私事耽误,属于意外情况,因而几次三番提出要给恪文更换主治医生。 恪文记得狄医生的叮嘱,有关病情的一切信息只能同他分享,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如果更换主治医生,新任医生会得到权限查看恪文的病历。再没有得到狄医生首肯之前,恪文不会贸然同意。 有时候她也会动摇,也会怀疑有没有必要这么惟命是从。像现在这样拖了一个星期没有结果,到头来延误治疗,只有自己受害。医院也搬出这个理由,想劝服她更换医生。思酌片刻,她回复医院: 在没有取得更多信息之前,她保留做出判断的权利。 狄医生已经被约谈过一次,那次仅仅因为调阅了恪文的基因报告。恪文推断,这次他的缺勤也与她有关。缺勤时间长,说明这次的性质更加严重。 狄医生可能遇上大麻烦了。 来到医院,在诊疗室等待,护士前来做例行的身体检查,测心跳量血压。做检查时,护士都会习惯性地询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今天护士还没开口问,看一眼恪文的脸,摇头叹道: “姑娘,你看上去就跟连续熬了夜一样。” 其实只熬了一个晚上。昨天下午遭遇巨大变故,恪文一晚上都躺在床上,睁着眼思考事实究竟可以被歪曲到哪个地步,直到天光。 恪文随便编了个失眠的借口敷衍护士,不愿说得太详细。想想真是可悲,医院的护士竟成了从昨天到现在第一个关心她情况的人,而且护士还只是例行工作。 护士还在填写今日的数据,恪文就听到了久违而又熟悉的狄医生的声音。他在门外和同事说话,回答同事的关心。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聊天的具体内容,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时不时还发出笑声。 然而,当狄医生推门进来,恪文却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从仪容来看,狄医生与往常并无区别。面庞剃得干干净净,没有半根胡茬;头上抹着发胶,头发规矩地向后铺平;白大褂里的衬衫平平整整,领带的颜色也经过挑选……只有心情放松的人才有可能注重仪容,表面上看狄医生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可一看他的眼睛,双眼突出,红血丝遍布,像被人掐住脖子即将窒息的青蛙。恪文从没在狄医生脸上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巨大的感观改变冲击了她,使她没有听到狄医生的问候。 “狄医生,你还好吗?”恪文从冲击中醒过来,首先问。 “很好,放心。” 大家都知道这是纯粹的谎话。狄医生打开病历观看,恪文耐心等待护士出门,直接从诊疗床上跳下来,来到狄医生身边。 “您不用对我隐瞒。没人会相信缺勤一个星期是正常现象。” 狄医生也知道瞒不过眼前聪敏的姑娘,举手让她等等,亲自确认门锁上了,才回来说:“医务部门又找了我,和我谈话,询问你的检查结果。” 狄医生的话只有这一句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句子,接下来他说的,全是现实与思绪交错,好似梦呓一般的话。 “他们都知道,早知道了,可是一直瞒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道理……他们先在会议室见我,后来把我关在办公室里,逼我写情况说明。那间办公室,连扇窗户都没有,像牢房。不断有人轮番来问,来套话。” 他住了嘴,闭上眼,平复逐渐激动的情绪。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发胶固定不了抖动的发丝,垂下两缕贴在额前——他出了一头的大汗。他挥挥手,一连说了几声不提了,不提了。 狄医生形容得比较委婉,恪文却一下就听出了实质——他被关了禁闭。医务部门不可能对他进行实质的人身拘禁,只能在上班时间对其实施禁闭处罚。纵是如此,一连几天关下来,常人依旧难以忍受。 恪文早预感到自己会牵涉其中。尽管此时提问有无视狄医生痛苦情绪的嫌疑,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都知道什么?” 得到的答案也在预料之中。 “他们知道你的病症。” 关键的时刻来临了。恪文自认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是什么病,她都会配合治疗,慢慢养好身体,绝不在此时倒下。 “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狄医生让她坐下,自己也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 “按照骨髓检查的结果,应该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是一种较为罕见的疾病。患者的骨髓无法产生足够的血细胞,造血功能出现了障碍。它和一般贫血的区别在于,普通贫血缺少的是红细胞,而再障患者的红细胞、白血球和血小板的数量都偏少。 “再障这种病,分急性和慢性,重型和非重型。根据你的实际情况,我认为你属于慢性非重型。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我们有很多的治疗时间,可以慢慢来,治疗得当的话能控制病情不复发。” 有时候光听病名都能猜到病情严重程度,像“癌”“恶性”之类的一听就是恶病,而再生障碍性贫血听上去就像一只捣蛋的花猫,会造成一些困扰,但总的来说麻烦不大。恪文高悬的心慢悠悠地落了下来。 “治疗要怎么做?”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投入治疗了。吃药打针是肯定会有的,输液也少不了,她单纯的脑袋设想。 狄医生看出恪文的眼中开始有了神采,知道她非常乐观,对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痛苦煎熬没有一点预期。 治疗本身并不痛苦,但却是青春年少的女孩们难以忍受的噩梦。 “慢性再障的治疗,主要以环孢素配合雄激素为治疗手段。环孢素抑制免疫细胞攻击骨髓,雄激素促进骨髓细胞造血。” 话说到这里先打住,后面还有许多的潜台词。狄医生想,如果恪文需要,他再说出来。否则就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吧。 生理课上学过,雄、雌激素直接主导了男女第二性征的生成。男性的体毛、胡须、喉结、低沉的声音,都是雄激素起到的效果。老师还说,女性如果注射雄性激素,虽然不会由女变男,但是会相应地出现一些男性的第二性征。喉结变大、嗓音变粗、毛发增多等等,甚至有可能闭经。 狄医生一定是知道注射雄激素的副作用的,所以他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恪文的脑袋一片空白,像是太阳照射下白茫茫空无一物的大地。 “还有一种更为彻底的治疗方法。而且我认为,这一种治疗方案更适合你。”狄医生见恪文眼睛发直,半天不说话,于是提出了第二种可能性。 恪文不用想就做出了偏好,她坚决不要变成长喉结的怪物。 “是什么?” “骨髓移植。你有个弟弟,如果他身体健康,很有希望能为你做骨髓提供者。” 本来挺直了的背又塌了回去。找恪生移植骨髓,这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连恪生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 话说出口,心成了灰。 “我了解你的情况。”狄医生叹声气,“对于你来说,环孢素和雄激素只是治标,骨髓移植才能治本。” “什么意思?” “这跟你得病的原因有关。”狄医生下意识地回头看眼房门,像是再一次确定门锁好了。 “再障的病因通常是外源性的。药物、化学毒物、接触放射线、病毒感染等等。人体因接触这些外源性致病因素导致骨髓发生病变。记得我说过我曾经怀疑天鹅岛的环境有问题吗,经过我的查证,这里的水土良好,不存在致病因素。” “难道有人给我下毒?”恪文没有开玩笑,她的第一反应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害她。经历过铭心刻骨的迫害,她变得草木皆兵。 “不会的。你的骨髓和血液里都没有检测出毒物。排除了外源性因素,只能推断骨髓发生病变是先天性遗传因素所导致。你的基因里可能携带有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致病基因。你患上再障的可能性比常人高出许多倍。” 恪文连续摇头,否认狄医生的说法。 “医生你错了。我当初是通过了基因检测才能登岛的。我没有什么致病基因,有的话当时就检测出来了。” 狄医生上身前倾,靠近恪文,压低声音对她说:“所以我觉得,你的基因报告有问题,可能被人做过手脚。” 第七十七章 提线木偶 新纪元的人习惯于用阴谋论的思维看待问题。各种形形色色的阴谋论自新纪元之始便甚嚣尘上,传言甚至称旧纪元末期的大疫灾就是一场阴谋论的结果。 这种阴谋论认为疫灾由某个统治世界的组织暗中筹划,目的在于清洗地球人口,恢复生态平衡。类似的阴谋论深深扎根于人心。人们怀疑权威,偏信道听途说。狄医生的怀疑并非耸人听闻,而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群体心理现象。 别的事情尚有阴谋论活动的空间,而基因检测这件事却不大可能有人为操控作假的可能。 登岛前,每个通过身体检查的女孩都要做一次全面的基因测序检查。由西北公司的人亲自到每个人的家里采集DNA样本,送到实验室检测。检测结果出来,每条染色体每个基因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上面,包括可能致病的基因。 一般来说,只要女孩携带有重大疾病的致病基因,例如癌症、阿兹海默症、先天性免疫缺陷等,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 恪文记得九年前的一天,自己十一岁零两个月,西北公司的工作人员到学校来进行女生发育状况普查。凡是初潮来临的女生都要挨个到医务室做超声波,检查子宫的发育情况。恪文看见自己的材料被单独放在一边,和其他人的分开。 两天后,西北公司的人登门拜访。他们用棉棒在恪文的嘴里刮了一圈,采集体液样本,现场进行封装。装袋,贴封条,装箱,再贴封条,操作非常谨慎。这样的流程下来,没有可能造假。 “西北没理由对报告作假,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恪文十分不解。 “可是你要知道基因的检测并不全由西北公司负责。”狄医生回答。见恪文面露疑色,于是解释道:“部分采集的样本被随机分配到众多第三方检测公司,不说明检测目的,以保证结果的客观性。” 恪文明白了。西北也知道检测过程中大有操作空间,只怕有人禁不住诱惑收钱替人作假谋利,因而采取交付第三方检测的方法,获取真实可靠的结果。 “上次我调阅了你的基因报告,发现检测方就是一间第三方公司。我上网搜索了这间公司,你猜怎么着,”狄医生干笑一声,“西北已经把账算到别人头上去了。公司被查封,董事因商业欺诈被西北起诉,关押在羁押所。前段时间,这名董事居然从羁押所里越狱了。” 恪文听了他的话,心中忽地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这些描述太熟悉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她赶紧问:“那个董事叫什么名字?” 狄医生想了想,回答:“好像叫做章佰龄。” 恪文怔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把头埋进手里,十根手指来回揉搓头皮,拉扯得发根生疼,嘴里碎碎地念着我的天,我的天。 狄医生忙问她怎么了。恪文还在自言自语地念着一定是他,就是他了。她想起十一岁冬天,章佰龄来家做客,父亲曾对母亲说过的话。 “他做的事万一被人告发,牵连到恪文身上,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那时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也执意不肯告诉。后来,她以为父亲指的是章佰龄参加非法组织的过往。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章佰龄在她的基因报告里做了手脚,令她符合录取条件。父亲知道此事,并为此感到不安,警告母亲。这意味着母亲也知晓,甚至可能是最初的谋划者。 孔律师曾经就母亲介绍贿赂一事询问过她,记不记得以前家里借过一大笔钱。现在想来,那笔钱很可能是母亲借来交给章佰龄,为报告作假疏通人脉打点关系的钱款。也正因为如此,母亲才需要靠介绍贿赂的手段偿还巨债。 一切都说得通了。 恪文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这种认识颠覆了她的观念,即将颠覆她的人生。她不该在天鹅岛上,而是应该像个平凡的普通女孩,自由地上学读书。 八年,她作为一个被长辈操控的提线木偶,白白浪费了八年的时间。恪文想哭,眼睛却是干的。 “我不该在这儿,我没有资格,我要申请立刻离岛。”恪文拖着低哑的声音喊道。 狄医生赶忙做手势让她小声些。“你小声点。就算情况属实,学委会也不会让你这么走的。” “为什么?”恪文的音量不减。她已经无法自如控制声带了。 “他们会把你赶走,但不会让你自行申请离开。你如果把这事捅出去,将会是夏娃保护计划的一大丑闻。”狄医生稍作停顿,接着说,“人们会怀疑检测结果,怀疑以前的夏娃,甚至对夏娃保护计划产生质疑。学院将难以招架。” “与我何干?”恪文冷冷地说。 “当然有关系,这关系到你能否顺利离开。” 恪文开始懂得狄医生的意思了。学委会那帮人已经知道恪文的病情,知道她是颗烫手山芋。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踹掉,让她永无可能泄露真相。 “他们打算怎么办?”恪文镇静地问。 “他们让我谎报你的病情,只说是普通贫血。我答应了,才让我回来。他们具体会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只要恪文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再找个借口把她赶出天鹅岛,真相就将永远尘封,天鹅岛学院将相安无事地渡过一次危机。这就是学委会的如意算盘。 一条游动的光线在脑中穿梭,串联起诸多看似不相关的碎片。恪文忽然醒悟到,莎丽的背后是学委会,她受了他们的指使,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栽赃陷害。 恪文的眼神越发锐利,手里紧紧捏着座椅布垫,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 “他们已经动手了,只可惜功亏一篑。” 恪文对狄医生说明了周末发生的事。莎丽和付秋露联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要求将她立即驱逐。莎丽势在必得,却意外被徐院长拦下。 有意思,恪文心中生出复仇的快意。学院领导层并非铁板一块,也有内耗。徐院长肯定不是为了恪文的个人利益才出头,她的背后一定也有势力支持。 只可能是兰道。 一桩看似偶然的变故牵扯出学委会与NSAG的明争暗斗。一个急于让恪文滚蛋,一个必须把她攒在掌心。恪文不过是颗旗子,被两方左右。 没人甘做棋子。玩弄别人,总有一天会被别人玩弄。 “您既然已经答应要谎报病情,现在又跟我说了实话,会不会有麻烦?”恪文忽然想到狄医生的处境。 “有又如何。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区区几个学委会老头想威胁我?妄想!”狄医生的口气强硬到可怕。“我的职责是医治病人,不是替一个公司卖命。”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管,里面插着一支棉签。 “如果你同意,我想重新测一次你的基因。我们必须有证据。” 恪文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拿过棉签,在嘴里刮一圈,放回塑料管里盖上盖子。 “拜托您了。” 狄医生小心收好塑料管,又掏出一只袋子,里面装着几板白色药片。 “这是环孢霉素,我偷偷带来的。按照我标注的说明吃,悄悄地,别让人发现。雄激素没有处方不容易拿,我会想办法。” 恪文接过药片,找不到感谢的语言,眼睛突然湿润了。狄医生全凭身为医师的责任感在帮助她。学委会如果发现他叛变,一定不会轻饶他。他还有家庭,有妻子和孩子。狄医生一定清楚最坏的结果,却依然义无反顾。 “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不要感冒不要受伤。这些小病小痛对于你都是危险的。生了病马上来医院,不要耽搁。”狄医生忙着交待注意事项,完全没理会到恪文的情绪变化。 护士在外面敲门,告诉狄医生有病人急着要见他。狄医生回答知道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不要做体力活,尽量在家里静养。知道了吗?” 恪文认真地点点头,没有跟狄医生说,她的义务劳动时间被徐院长翻倍了。 第七十八章 峰回路转 忏悔的精神惩罚刚过,体力处罚接踵而至。 六十个小时的义务劳动,听上去似乎不算多。很多受罚的女孩专门挑中午或傍晚,别人都忙着吃饭、午休的时候,打了卡找个角落窝两个钟头看小说。一本快餐小说读完,一天的义务劳动时间也就过去了。至少付秋露就是这么消磨完她的三十小时义务劳动的。 可这次的义务劳动非同一般。恪文被安排了各种无法缺勤的劳动,包括图书馆的流通工作、打扫饭堂等,甚至还有卫生间的清洁。 每当恪文戴着橡胶手套,推着拖布水桶推开卫生间的门时,她总会在门口站很久不愿进去。有时候前晚的清洁工忘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给废纸桶套上垃圾袋。等到恪文打扫时,废纸桶里往往堆满了一团团恪文不想去追究什么来历的废纸。 还有的时候打扫期间恰好遇上来上厕所的女孩。她们等在门外,焦躁地跺着脚,没好气地催促恪文动作快些。没人感谢她的劳动,谢谢她将卫生间保持得如此干净。在她们看来,这都是恪文该做的。既然是该做的,就不值得感谢。 一天,恪文在饭堂劳动。正值午饭时间,她被主管安排清理饭桌。具体内容就是拿着一块抹布一瓶消毒水,一桌的人走了之后,上去擦掉米粒油污,喷点消毒水再擦一遍,为下一桌人准备一张干净清洁的餐桌。 饭堂里不仅有学生,也有老师、工作人员,以及一些士兵。恪文把头压得很低,擦完一张桌子便匆匆走开,躲到角落里站着,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 她心慌意乱,觉得每个人都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尤其害怕被士兵们发现。他们会看见她,然后将她的惨状像个笑话一样告诉裴队长吗?唉,何苦又去想裴队长。他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喂,谭恪文,来把盘子收拾了。” 挨着恪文躲藏的角落旁,有一桌两个女孩吃完了饭,其中一个对恪文招招手说道。 恪文凛凛地看着她:“我不负责收拾盘子。”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在干活。”那个女孩被拒绝后马上竖起了眉毛。 恪文受够了这种拿她当仆人使唤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她勉强压制怒火,斜斜地瞥了她们一眼,目光指向餐盘回收处。 “餐盘送到那儿去。脚没断的话走过去要不了五秒钟。” 剩下那个没说话的女孩也将横眉倒竖,瞪了她一眼。 “都这样了还拽什么!” “见不到男人把气撒我们身上呗。” 恪文懒得理她们。多看一眼只会增加怒火爆发的可能。 “餐盘放这儿了啊,记得收。”最先说话的那个把两个餐盘推向桌子一侧,径自拿出一本杂志准备和同伴翻阅。杂志封面是一个身着华美礼裙的模特,招摇地引诱着读者成为和她一样的窈窕淑女。 恪文正要发作,好好教训她们几句,就听到旁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说了她不收拾盘子,你们没听见吗?” 恪文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碰见卫永真打抱不平,替她出头。 “又没碍着你,关你什么事?” 卫永真根本不回答“关你什么事”的问题,直接盯着两个女孩说道:“长了脚就自己走过去放盘子,没长脚或是脚断了就请谭恪文帮你们。怎么样,需要我帮你们做选择吗?” 她说着,捏动手指关节,发出咔嗒的响声,好像跃跃欲试。 “神经病!”女孩们骂骂咧咧,端着盘子赶紧离开。 她们走后,卫永真继续坐在原位,一大勺一大勺地将盘中的大杂烩拌饭往嘴里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恪文不能若无其事地站着。她走到卫永真的桌旁站着,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卫永真抬起头看着她,嘴巴还在嚼动,待吞下口中的饭菜后,忽然来了一句:“今晚十点到我家里来,不要被人看见。” 恪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明确地知道没有。卫永真的的确确是让她晚上到她家里去,还不能被人看见。 “十点钟电车已经停运了。” “你自己决定来不来吧。”卫永真好像不在乎恪文究竟会不会来。 恪文想现在就问清楚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可卫永真埋头吃饭,视旁边的恪文为无物。看这样子,不到今晚她是不会说的。 直到晚上从家里出发,恪文都在想卫永真为何突然和她说话,还邀请她去家里。自从夜闯北区、合作商谈失败之后,她们再无交流。恪文的事情极多,抽不出精力关心卫永真的动向,甚至都忘了自己曾想和此人一同逃跑。 她仍然决定赴约。被群体当个犯人疏远,总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夜晚在天鹅岛上行路是十分安全的——这里没有任何可能导致危险的因素。但恪文仍感到害怕,害怕旁边的树丛中突然窜出一个人,笑嘻嘻地指控她夜晚出门,又犯了某条校规。她的精神变得格外敏感,对一点风吹草动都心惊肉跳。 走到卫永真家,恪文远望何氏农场。农场的木屋漆黑寂静,看来主人已经熄灯休息。尽管如此,恪文不敢放松警惕——她知道何叔和赵婶受过付秋露的委托监视卫永真,鬼知道他们是否朝这边盯着。 恪文只在树影下行走,借此隐蔽自身。来到后院,叩响后门,前来开门的卫永真难掩诧异的神色。 “你怎么走后门?”说完她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用恪文解释,卫永真让她进门,直接进屋。 屋子里点着两盏黄色台灯。灯光暖暖的,不够照亮整间屋子。卫永真让恪文先坐,自己去倒水。近来温度渐升,最怕冷的女孩也不再燃火取暖。然而这里的壁炉却大开着,好像才用过,或是即将使用。 卫永真端来一杯水,恪文接过说声谢谢,开门见山地问把她叫来有什么事,还必须晚上来,不许被人看见。 “我不想被人看见报告给付秋露。那个烦人精管不好自己,一天到晚没事找事。”卫永真边说边拍裤腿上的灰。 “我以为晚上你会……”恪文没说出下半句,晚上你会进入北区,在那边搞些鬼名堂。 “不会耽搁太多时间,送走你我就去北边。” 恪文差点呛了一口水。她捂着嘴顺顺气,放下水杯。 “看来我们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 这是卫永真首次明白无误地承认自己进入北区。这意味着什么,卫永真视她为盟友了吗? “让你来,是有样东西要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发誓,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恪文还没从卫永真突如其来的坦诚中缓过劲,这下又有了新的犹疑。卫永真有东西要交给她,怎么可能?恪文不是一个八卦挖掘者,不会一听见“发誓”“绝不告诉别人”这样的话就丧失理智。她踌躇地微微点头。 “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说,包括朋友、律师、情郎、母亲,任何人。”卫永真紧紧盯着她。 一听到母亲,恪文马上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事和家里有关。她来不及细想预感从何而来,卫永真怎么会和家人扯上关系,连连点头发誓。 卫永真从咖啡桌上的电话本里抽出一封信,拿在手上说:“我不想管别人的闲事,但这次是受人之托,所以破一次例。” 现在的恪文一看见信件就条件反射般神经紧张。她咽了口口水,犹豫不定不敢接过信件,对卫永真说:“这信,如果是哪个男人写的,我不敢收,会被处罚……” “拿去。这封信是来自一个男人,但绝不算违规。”卫永真将信塞进恪文怀里。“这是你的弟弟谭恪生写来的信。” 第七十九章 居然是她 卫永真一定是在在开玩笑。橘黄灯光下塞在怀里的信,不真实得好像一只被擒住翅膀的白鸽。 这绝对是伪造的。卫永真和恪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怎么会有恪生的信件。她随便拿出一封信想唬弄恪文,大概不知道恪文姐弟保持了八年的通信,对弟弟的笔迹了然于心,伪造的信件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 脑海中忽然梆的一声,又一声,仿佛是随着“恪生”两个字钉入脑海而产生了回音。会是真的吗?尽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这是一场骗局,但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 心脏扑扑狂跳,控制不住手上动作的稳定性,恪文哆哆嗦嗦地将信撕开一条口子。卫永真起身走到门口,捞起窗帘一角视察屋外的情况,也是给恪文一个自处的空间。 恪文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手上的信。为了不撕毁信件,她小心翼翼,手上动作却不受控制,撕出的线条越走越歪,最后几乎肢解了整只信封。恪文抖动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一封信和另一只小信封——还有一封信中信。 展开第一封信,熟悉的笔迹跳入眼眶,一股浓烈的酸意迅速弥漫鼻腔。 姐 卫老大命令我不能写太多,所以我只能选重要的写。我很好,很安全。我不能告诉你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实际上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每天都在换地方,到处走,不分白天黑夜。不要为我担心,这样的生活虽然比以前的学生生活累,但是我能习惯。 你肯定奇怪我所说的卫老大是谁。你不认识他,他不是爸妈的亲戚朋友,而是和你一样同在天鹅岛上一个叫卫永真的女孩的父亲。我知道,你肯定又会问,我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唉,当时的情况太复杂,形势变化得太突然。现在想起那些日子,我还时常捏把冷汗感到后怕。 我不能将前因后果都写在信里。卫老大说那样太危险。卫永真应该知道一些内情,你可以问她。 另外,我听妈说过你想读大学。我写好了给你的回信,本来打算到同亚区后寄出。状况突发没能寄出,我背着这封信到处走,一直没有丢,今天一并给你。 姐,原谅我将太多事都瞒着你。我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等见面我会亲口跟你解释。 恪生 恪文马上又去拆那封信中信。依恪生所言,这封信耽搁了很久没能寄出。信封遍布折痕污损,托在掌心有种潮湿的手感,很显然跟主人一道经历过风风雨雨。 这封信更加简短,语言更为精炼直白,更符合恪生一贯的写信风格。 姐 我们已到同亚。听妈说,你想离开天鹅岛读大学。她反对,说你肯定藏了私房钱,想说服我,把钱捞过来。做母亲的怎能如此算计自己的女儿,我大开眼界。我告诉她,同样的话告诉你:我全力支持你的决定。 和我相比,你才应该去上大学。你比我更聪明好学,比我更有资格。承认这一点不让我感到羞愧。爸妈当初就不该送你去天鹅岛,或者干脆叫天鹅笼。把你关在里面,八年才回家一次。毫无人性。 为了你的梦想,坚定地走下去。我永远支持你。 恪生 卫永真听到背后传来纸张折叠的嚓嚓声。回头看去,两封信都已经放在了桌子上,灯下的女孩双手交叉握紧拳头,拇指的关节噔噔敲着脑门,一下,两下。手离开脑门露出面庞的时候,可以看见嘴角一会儿上吊,一会儿下垂。 这样的反应在卫永真的预料之中。什么手足情、姐弟爱,在她看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就因为称呼那人为“哥哥”或者“弟弟”,就要像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一样对他牵肠挂肚吗?至于吗? 卫永真的生活经验教给她相反的道理。哥哥为了一口饭吃把未成年的妹妹卖给头发花白的老男人,弟弟要挟姐姐供养他吃喝玩乐。童年的记忆里,全是同胞相争的惨烈场景。没有胁迫没有争斗的亲情,鬼才相信。把亲密的兄弟姐妹丢给吃不饱穿不暖的残酷生活,看他们谁先向对方下手。 凡事只顾自己,这才是卫永真学到的生活真理。女性总是被掠夺的一方,要想改变生活,就不要傻乎乎地一味奉献。 “信是怎么来的,有没有被追踪?我知道学院会追踪我们的信件。” 恪文的声音打断了卫永真的思绪。原本以为恪文会长时间沉溺在感情中无法自拔,大呼小叫涕泪俱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理智。 “藏在纸箱的夹层里,这样即使被抽查扫描也不会被发现。这么危险的东西,当然要做好防护措施。” 恪文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冷静。这段时间被太多负面感情淹没,情绪总像起起伏伏没有规律的乱流。恪生的信就像是一只鼓鼓的气囊,托着她浮出水面透口气。恪生的下落已知,她如释重负。 “他们是怎么遇到一起的?”恪文有一大堆问题,一个个慢慢来。 “他们并不是偶然相遇。老头子专门去救下了你弟弟。” 恪文的眼睛半虚着,说:“你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老头子。” “你还管自个儿的爹叫父亲呢。”卫永真撇撇嘴,肉麻到腮帮子发酸。 现在不是纠结怎么称呼父亲的时候,恪文另起一问:“专门救他?怎么会?” “他掐准时间,在龟脊山救走你的弟弟。” 天演会的人真可怜。以为自己选择了秘密的地方集会,谁知道西北的人知道,连拾荒者都打听到了。 “他为什么要救恪生?” “我也不知道,谁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他是好心,他们那种人不做没有回报的事。” 卫永真的字典里似乎没有半点对长辈应有的敬畏。恪文听着她的某些用词,觉得异常刺耳。 “恪生就是个普通人,我们家也没什么钱。怎么谈回报?” “那他惨了。”卫永真笑了笑,“没本事又没钱,在一群虎狼之间要如何保命。” 她是在开玩笑,恪文安慰自己。既然卫父要救恪生,协助他逃亡,就不会虐待他。 “你知道他救了恪生?” “是。他把我丢在这儿,倒有心救别人。”卫永真冷笑着。老头子的举动再一次证明自己的观点,世上没有不掺杂质的亲情。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跟我说?”恪文的音量加高了一倍。 “我给你留过纸条,你忘了?” 那张被悄悄塞在门下,让恪文立刻停止寻找恪生的纸条。恪文当时苦思冥想许久找不出始作俑者,谁能想到竟是卫永真所为! “是你!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卫永真对此的回答先是皱眉,才是语言。 “意思明摆着,就是让你不要寻找他。你只会给人带去麻烦,暴露他们的行踪。” “我根本就不知道恪生在哪里,何谈暴露?” “是吗?你的那通认尸电话不就令西北得知你弟弟还活着吗?要不是你自作聪明,他们说不定已经彻底摆脱追捕了。” 恪文使劲摇摇头,认尸电话是无心之失,换作任何一个人处在她的情况,都会选择打那个电话。 “那只是巧合,我事先并不知情。” “巧合,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卫永真有些对牛弹琴似的无奈,坐下来搭着扶手说,“那是安排好的,为了伪造你弟弟的死亡。” 她的语气好轻松,如同电影里特工轻描淡写地说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好像伪造死亡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恪文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没法理解那种轻松。头一个蹦入脑海的问题——尸体从哪里来。 “他从哪里弄来尸体?” “尸体好解决。这东西不缺,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新鲜的尸体。” 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窜,恪文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睁大眼睛瞪着卫永真。 “你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我说过,他是一个拾荒者。” “拾荒者怎么会有找尸体的经验?” “有什么不可能。他当初就是这么伪造我的死亡的。” 卫永真笑了。那笑容既美丽又无奈,还透着一种隐约的凄凉。恪文想,那大概是因为她的眼角挂着悲伤的缘故。 第八十章 结盟 如果“卫永真”已经死了,那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人又是谁? 试想一个神秘的人,行为是谜,目的是谜,心理是谜,技能是谜,现在连身份都成了谜团。卫永真只是个假名,还是借用的别人的身份?她是否冒名顶替了某个本应该来天鹅岛的女孩,以她的身份生活,而被替代者已经死亡了? 背后隐藏的种种可能性,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你害怕了?”卫永真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 害怕吗?当然怕。恪文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这么惊悚的事情。她面前坐着的,可能是一个害人性命的杀人犯。 “与其说怕,更多的是吃惊。”恪文没让恐惧在脸上和声音中表现出来。“我吃惊的是你对我如此坦诚。” 今晚的卫永真太不像卫永真了。她太配合,太诚实,有问即答不加保留,甚至交代了最大的秘密,和平时守口如瓶的卫永真大相径庭。这种反差令恪文感到无措,一种对手忽然使出闻所未闻的招数时无从招架的无措。 “我不会告诉别人,请不要伤害我。”无措转向恐慌。经历过被人陷害的恪文变得异常敏感,只求自保。 卫永真笑了,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说:“真是单纯的人啊。我如果想收拾你,根本不会多话,早就动手了。”说完她笑着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是你先问的呀,我不过是老实回答你的问题而已,好让你知道你的宝贝弟弟落在了什么人的手上。” 她的话无疑起了作用。如果连亲生女儿都如此描述他,那这个人一定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心狠手辣。 恪文开始担心,卫父并非普通人,恪生那样才从学校里出来的青少年肯定无法应对。若真如卫永真所说,拾荒者做事都要求回报,那么恪生想离开就必须“赎身”。恪生需要她的帮助,她必须和恪生会合。 恪文做出了决定。 “我跟你一起离开。” 话说出来并非恳求的语气,而像是平静地宣布一个决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尽管卫永真肯定会拒绝,并送上一番嘲弄,但这一次恪文绝不退缩。 卫永真没什么大的反应,不过是拿手指搓着下巴,像在磨刀,琢磨着从哪一处下手。 恪文见她没有回应,又补充道:“你带我去找你的父亲,我要和他谈判带走恪生,从此不再干扰你们。你的秘密我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 卫永真仍旧不做声。 要拒绝早就拒绝了,沉默就表示有戏。根据以往的对话,“利益”“回报”等词语的出现频率极高。恪文醒悟过来,卫永真在等着她给出更高的筹码。 “有交换条件就明说,别打哑谜。”恪文干脆挑明了。要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回答我一个问题,”卫永真将身体前倾,半虚着眼睛。“两个人逃命,其中一人忽然突发重病走不动了,必须入院治疗。后面有追兵,入院又意味着被抓,假如你是另外一个人,会怎么做?” 恪文咽了口口水,这个问题分明指涉的是她们二人。问题的答案比想象的要难,是给出符合良心的答案,还是顺着卫永真的心意给她一个谎言。 “我会丢下同伴离开。” 话说出口,恪文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这个答案会狠狠地鞭挞良心,没想到良心安然无恙。她已经能说服自己,必要时刻能做出牺牲他人的决定。 一抹浅浅的微笑现于卫永真的嘴角。她开口道: “很好。下一个问题,你得的是什么病?” 大家都知道恪文有病在身,其中有付秋露以叹息的口气,不遗余力地宣传她被孔青抛弃的功劳。卫永真虽游离于人群之外,也无法做到完全的隔绝。有谣言说,恪文得了白血病,活不长了。 “你不要听其他人胡说,我得的不是什么要死人的病。” “那你就明说。” 如果告诉卫永真,就等于违背与狄医生的约定,将病情透露给第三个人。狄医生可是为了她才与学委会对抗的。可若不告诉卫永真,只怕她不肯同意带上自己。 没想到那么快就遇到了两难的境地,是维护和狄医生的约定保守秘密,还是出卖狄医生,把病情告诉卫永真。 “你发誓绝不说出去。”恪文试图逼卫永真起誓。 “做梦吧。我从不轻易发誓。”卫永真露出嘲弄的笑容。 “这和我无关,而是涉及到别人,涉及到狄医生。”恪文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她不指望卫永真能理解,狄医生不是她的主治医生,她不会了解狄医生的人品是多么值得钦佩。 “如果是为了他,我可以不说。” 没想到卫永真立刻改变了立场,几乎是在听到“狄医生”名字的一瞬间。恪文不无诧异地望着她,卫永真皱起眉头说:“你别想歪,我对他没感情。” “那你……” “我听见他警告护士不许在背后叫我疯子。我一直躲在门后听着,他不知道。” 房间里静了下来,不需要语言来传达思想。两个女孩产生了共识,卫永真知道恪文顾虑的是一个好人,恪文则相信卫永真会保守秘密。片刻沉默之后,恪文先开口道: “我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那是什么病?” 恪文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病是什么来历,怎么得的。如果要细说,还会牵扯出当年的基因报告。为了避免细枝末节的搅扰,恪文简化了回答。 “就是贫血的一种。” “听上去是很严重的一种。你还有多长时间可活?” 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共识与信任就此消散。从没见过有人说话这般粗鲁无礼,恪文气得鼻孔一吸一张,词库里找不到骂人的话,空有一团火焰在胸中燃烧。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会对自己全权负责,不用你关心。如果路上我病重走不动了,你尽管丢下我。”恪文负气地说。 “好极了!”卫永真啪地拍了一下手。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擦燃一根火柴,点着炉里的几张废报纸。废报纸燃烧的火焰接着点燃了几根细柴,不一会儿,壁炉已是火光明亮。火光照得卫永真的脸阴晴不定,却晃不动她坚定的眼神。 “我带你走。” 终于得到了首肯。手环之谜可以解开,闯北的目的可以知晓,与家人的团聚也指日可待了。恪文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本想冲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可一看卫永真跟座冰雕似地贮在那儿,脚下便挪不动步子,只能用语言表达喜悦。 “太好了,真是谢谢你。” “把信烧了。”卫永真兀地冒了一句。 “什么?” “跟我合作就要听我的,证据不能留,把信烧了。” 恪文理解不能留下证据的必要性,但这是恪生写来的信啊。她只读了一遍而已。 “烧了!”卫永真的语气忽然变得紧促。 恪文拿起信,步子先慢后快,一甩手将信丢进壁炉。火焰哗地一下吞没了恪生的字迹。 “虽然没有条件,但是有规则。”卫永真淡淡地说,“首先,你得用行动证明你的真心。” 恪文觉得好笑,表达了那么多次,她以为卫永真早就耳朵起茧子了,结果还是不了解。 “我和家人分开太久,只想和他们团聚。” “每一个中途背叛的人开始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卫永真太受限于利益出发的思维,无法信任别人真心实意的感情。从这个角度说,恪文还有点可怜她。 “你想让我做什么?” “去做一件坏事,坏到让人恨你恨得咬碎了牙。” 笑容从恪文脸上消失。 “什么意思?” 卫永真从壁炉上方的玻璃碗里捻出一根十厘米左右的细铁丝,在手中翻转扭捏,边做这一系列动作边问: “你在岛上最恨的人是谁?” 恪文没有多想脱口而出:“莎丽。” 尽管付秋露也惹人讨厌,但她更恨莎丽身为一名教师,受上级指使迫害毫无过错的学生。 “她也恨你吗?”卫永真问。 “她看我像看一只打不死的苍蝇。” 卫永真轻笑一声,将手中拧成型的铁丝交给恪文。 “很好。你用这个撬开她的门,偷走她最值钱的东西。” 第八十一章 谭恪文风格的偷盗计划 天鹅岛教育女孩们的标准,依然是从旧纪元承袭下来的那一套。女孩理应成为真善美的化身,只有这样的女孩才能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卫永真无疑满足了“美”要求,但她却是恨与恶的结合体。 她并不邪恶,只不过因为与天鹅岛的道德标尺背道而驰而显得像朵罪恶之花。她像是怀揣一本字典,里面随便挑一个词语都是对学院的颠覆与讥讽;又像手握一个锦囊,随便一条“妙计”都会令学院焦头烂额。 从卫永真身上,恪文领会到,坏孩子是不分性别的。一个人可以美得摄人心魄,同时坏得让人牙痒痒。 她手上那根细细的铁丝像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恪文有种预感,只要接过这把钥匙,她的人生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太好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改变,彻彻底底、翻天覆地的改变。恪文毫不犹豫地接过铁丝,将之捏在手里。 铁丝被拧成勺状,头部呈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形。恪文只在电影里见到过小偷用这种玩意开锁,将三角形的一头插进锁孔搅动一番,门锁便会打开。 “要我教你怎么用吗?”卫永真问。 “是的,谢谢你。”恪文总是习惯性地加上礼貌用语,哪怕是在教人撬门这件事上。 卫永真带她来到卧室门前,演示给她看。打开门锁只消几秒钟的时间,铁丝在她手里就像玩具一样。卫永真解释,天鹅岛非常安全,因此除了极个别的地方以外,大部分场所的门锁都十分简易。只要仔细听锁孔里的声音,听到轻微的“咔嗒”一声,门锁就开了。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恪文见卫永真开锁像玩一样,不由地产生了好奇。 其实不止开锁,修车、搏斗、更改手环,恪文都非常好奇,卫永真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人闷得要死,总得找点事情做。这座岛上哪个地方我没去过。”卫永真说着,将铁丝交给恪文。 恪文倒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去撬过北区部队的锁。手上连续试了许多次,卫永真也始终在旁指导,直到成功。 谭恪文是个偷东西的贼。成功的那一刻恪文仿佛已经听到自己被抓住后,付秋露和莎丽声嘶力竭的呐喊。到那时她必定会被赶走,连徐院长也保不下来。不用辛辛苦苦地逃跑,可以正大关明地离开寻找恪生,真是那样岂不简单? 不,她不能走这条路。那样的话,NSAG依然可以对她进行追踪,跟着她一路找到恪生。她必须偷偷离开,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为自己创造领先的优势。 “我的限期是多久?”恪文越发坚定,迫不及待地要一展身手了。 “那就看你有多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次日,恪文来到图书馆。经过一个晚上,她已经想出了一个计划,一个有着鲜明的“谭恪文风格”的计划。计划需要的准备不多,只需要一张打印纸、一副望远镜和一双手套。 恪文在电脑上输入一行字,又将其打印出来,所有动作都戴着手套,避免留下指纹。她不嫌自己太过小心,如果是她遭遇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不会放过证明犯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纸张拿在手上,默念一遍上面的字。几个黑体字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心中最后一丝做坏事之前的不安。她不是偷盗,而是复仇。 纸上写着——“我知道你对谭恪文干了什么”。 莎丽的家和其他教师房屋的规格一样,都是二层联排别墅。天鹅岛的住宅规格按照身份差异递减。最高级的是学生们的独栋别墅,然后是教师们的联排别墅,垫底的是普通职员的公寓楼。莎丽家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号教学楼。 教学楼一共有三层,恪文来到顶楼,拿出了望远镜。站在三楼楼顶俯瞰莎丽的卧室,望远镜中卧室内的摆设清晰可见。紧挨窗户摆着一张黑色的桌子;两三个透明的储物盒,里面装满各种化妆品,连瓶身的品牌名都看得见;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的电源线正亮着正在充电的白色指示灯。 莎丽还没有回来,恪文大可以进屋偷走她的笔记本电脑。这应该是莎丽最值钱的东西了,如果不算那些难辨真假无法估价的首饰的话。然而恪文没有动身,她有更大的目标。 时间不断流逝,恪文在楼顶守株待兔,一直等到太阳西下。她开始着急,如果莎丽还不回来,今天可能就来不及完成任务了。终于,一楼的灯亮起,莎丽回来了。恪文立刻死死盯着卧室的情况,不错过一点细节。 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等了好半天,莎丽也没有走入视野。二楼是卧室,刚进门的人一时半会儿不进卧室也属正常。恪文坚信莎丽肯定会出现,因为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在卧室里。 果然,莎丽突然出现在桌前,一手握电话,一手拿张纸,神情慌张地对着电话说话。看样子声音还不小,恪文虽听不到她的声音,却可以从她乱挥的手臂和不安的踱步中猜出来。看来她是真得慌了,连卧室的灯都没有来得及打开。 莎丽手上的纸正是恪文早先塞在她家门缝下的。为了增加戏剧性,她还恶作剧地在下面打印了一个签名,莎丽的老对手——“辛西娅?琼斯”。 恪文几乎可以肯定,莎丽正在学委会打电话,跟他们报告自己遇到了要挟。她一定又慌张又不明所以,辛西娅怎么会知道她做过的事,又怎么在她家的门缝下塞了一张纸条。 不,莎丽不傻,她一定猜得到不会是辛西娅,而是谭恪文。没关系,就让她这么想。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是一种绝佳的享受。 莎丽边讲电话边打开电脑。恪文的精神立刻高度集中,全部集中在键盘上。如果说捉弄莎丽只是前菜,这会儿才是正餐。 望远镜中的莎丽左手拿电话,只有用右手输入开机密码。一只手操作动作减慢,给了恪文机会看清手指分别落在了哪些键位上。莎丽输入密码,恪文跟着默念,心中有了数。 恪文没心思再看下去,她还要急着赶往下一个地方。行政楼七点关大门,之后要想再进去必须刷卡,只有教师和工作人员的卡才能进入。还好从一号教学楼到行政楼也就是五分钟的脚程。恪文赶到行政楼的时候,正遇上下班高峰。她逆着人流进入大门,直接从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莎丽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恪文找到离她的办公室最近的一间厕所,躲进其中一个隔间,关好门开始新一轮的等待。 躲在此处是个精心的选择。如果有人来了,恪文可以在厕所里听出脚步声大致前往哪个方向,在何处停下,估测出是不是莎丽的办公室。 八点,一个小时过去了。窗外的天已经黑尽,走廊上很久都没有传来过脚步声。恪文在厕所里戴好手套,蹑手蹑脚地出门,伸出个头四处看看,走廊空无一人,这才来到莎丽的办公室门前,掏出铁丝。 天鹅岛非常安全,安保工作也相对放松,像行政楼这种地方都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大概安保部门也没想过会有人来撬办公室的门。 鼓捣了一番,门锁打开。果然如卫永真所说,这里的锁都十分简易。恪文松了口气,收好铁丝进入室内。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锁好门,接下来借着走廊上的光,找到几处可以临时藏身的地方,又记住窗帘开合的程度,再将窗帘全部关上。室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恪文不敢开灯,只敢借用手环的光芒来到办公桌前,找到电脑主机,按下开机键。电脑启动了,很快,屏幕上出现开机密码的输入框。恪文将刚刚观察所得的密码输入进去,祈祷莎丽和任何正常人一样,因为怕麻烦,所以办公电脑和私人电脑共用一个开机密码。 密码正确,电脑桌面出现在屏幕上。桌面是一张莎丽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身披黑色的学士服,手里拿着毕业证书,背后的建筑物上有几个镀金的大字,“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张照片的每一处细节都在讽刺莎丽。恪文冷笑一声,打开邮件管理器,覆盖莎丽的照片。现在,她的任务是找到学委会背后主使莎丽加害于她的决定性证据。 这就是有谭恪文风格的计划。 第八十二章 有惊无险 最理想的证据,便是莎丽和学委会的来往电邮记录。邮件中最好直接写出学委会指明让莎丽做事,找个由头安个罪名,借此赶走恪文。如果再提到相应的报酬——恪文预想学委会可能保证莎丽能当上副院长——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其实恪文也知道自己在赌。若两方没有通过电邮联络,而是电话,或者当面交谈,那她这一次就扑空了,想要再找合适的证据也是难上加难。不过恪文有把握,他们十有八九都用了电邮。要问为什么会有此把握,原因在于恪文自认不过是个小角色,解决她不需要动用周全保密的手段。 西北公司有一套内部邮件系统,供职员收发内部工作邮件,包含单独的操作界面。恪文打开邮件管理器后,发现莎丽的收件箱里光是未读邮件就有两千多封。看来一封封找是不可能的,何况恪文也不知道她要找的邮件会有怎样的标题。 她的方法是搜索关键词。他们如果在邮件中讨论如何处理掉她,至少会在邮件里提到一两次她的名字。邮件的搜索功能可以覆盖全文,应该能够找到相应的邮件。然而输入“谭恪文”后,却是没有找到相关的结果。 没想到一来就碰了钉子。开头小小的不顺似乎预示了接下来还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恪文又变着关键词搜了几遍,确定搜索范围同时包括了收件箱与发件箱,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是她预测错误,莎丽和学委会没有用邮件交流?恪文先暂停搜索,思考一番。她突然想到,莎丽收到恐吓的纸条,怀疑事情败露,肯定会立即毁掉证据,所以邮件都被她删除了。在家里只要登录邮件系统,一样可以完成清理工作。 想到这里,她点开垃圾箱。垃圾箱空空如也,一封垃圾邮件也没有。 这就怪了。垃圾箱里面的邮件超过一定天数会自动删除,一般人不会刻意整理,很明显有人才清空了垃圾箱。看来莎丽十分警觉,光删除邮件还不够,必须永久删除将证据彻底毁灭。恪文对着空白的垃圾箱发呆,难道今天注定是白跑一趟? 不,莎丽不傻。恪文站在莎丽的角度一想,随即明白了莎丽的处境。她一定做了两手准备。 邮件永久删除,证据没了,对她不会再有潜在的威胁,可她同时也就失去了学委会的把柄。将来若追究此事,学委会反咬一口,认定是莎丽的个人行为,她连反驳的证据都没有。 恪文进而想到,学委会肯定让莎丽永久删除邮件,莎丽表面上答应了,实际留了个心眼,拷贝了备份用来防身。恪文点进发件箱,刚才确认没有邮件包含她的名字,所以邮件主题一定不相干。一封一封往下找,很快就有了结果。 邮件的主题是“联络地址备份”,收件人是一个私人邮箱地址,然而打开附件,全是存为文档格式的电子邮件。恪文一张张看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后背生寒。 这些信中,不同的负责人,用不同的语气,命令莎丽做同一件事——为了学院的利益,想办法开除恪文,回报则是扶持莎丽坐上副院长的位子。 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恪文在喜悦与愤怒的相反情绪间摇摆,点击了打印。打印对话框弹出来,让她选择打印机。三个选择中两个都显示未连线,恪文于是选了连线的那一台。 点下“打印”过了两三秒钟,恪文忽然发觉不对——屋子里没有传来打印机工作的声音,而屏幕上显示已经打印完毕。打印机出问题了?恪文亮起手环,找到位于角落里的打印机。 她发现,这台打印机根本没开机。 恪文一下愣了,这台没开机,那刚刚打印的是哪一台?她又调出打印对话框,拿打印机的序列号一比较才发现,序列号完全不一样。她暗喊糟糕,邮件在另一台未知的机子上打印了出来。 镇定!镇定!恪文命令自己。不要慌张,慌张解决不了问题,先好好想想那台打印机会在什么地方。她曾经见过十几人共用的大办公室里有几台公用的打印机。没错,一定是那里。所幸大办公室就在走廊对面,再打印一份仔细听听有没有打印机的声音传来即知。 于是,她又点击了“打印”,还选择打印双份,这样可以多点时间。按下鼠标左键,来到窗前,准备捞起窗帘听外面的动静,却突然发现窗外站了一个人。 恪文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伏低身子躲在窗台下面,半天不敢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她才敢再次起身,将窗帘拨开一条细缝。 门外站着的人是大楼保安。他背对恪文,朝向大办公室,像是在观察里面的情形。办公室里黑乎乎的,恪文屏住气息去听,果然听见打印机工作的声音。她的心刚刚放下又立即悬了起来,因为她看见保安走上前敲敲办公室的门,问了句“有人吗”,同时去掏腰间的钥匙。 完了!保安也听见了,还准备进去查看。恪文想到,等他走到打印机前,正常的反应会是拿起打印出来的纸张,看上面打了些什么。如此一来莎丽岂不是面临曝光?恪文倒不是替莎丽担心,而是怕暴露自己。 必须马上想办法!这大概是恪文遇到的情况最紧急,最没有时间仔细规划的一次挑战了。她一拍脑袋,连滚带爬地回到电脑前,随便点开收件箱一封广告邮件,选择打印,数量一百份,点击确认。所有动作没有卡顿,一气呵成。 做完以上动作,她重新回到窗边。对面办公室的灯已经点亮,通过一长排窗户可见内部情况。恪文看到保安站在打印机前,拿起出口处的几张纸,正要翻过来看。 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刻。 只见打印机工作的绿灯再次亮起,出口处像飞雪片似地,连续不断地往外吐出白纸。保安愣了一会儿,放下手上的纸,又去看新的。一张、两张、许许多多张……都是一模一样的广告。机器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保安手里都快拿不下了,干脆按下了关机键。 到这里,恪文才松了口气。保安不会再回头去看开始几张纸了,他会自动以为打印机出了问题,不停地打印同样的内容。这就是人的惯性思维。恪文安全了。 果然,保安将所有纸张一股脑丢进回收桶。关灯出门,还对着对讲机笑说:“见鬼了,打印机居然自己开始工作,还打了一堆广告。” 保安已走,恪文仍惊魂未定,想想都觉得后怕。早一步或者晚一步出门,她都可能被发现。此地不宜久留,再呆下去就要得心脏病了。恪文赶紧收拾完电脑,将窗帘归位,出了这门又接着进了对面的门。 在回收桶里,恪文找到了莎丽的邮件记录。一共三份,一张不少地抽了出来装进包里。大功告成,虽然有小小曲折,总算安全完成。恪文出了门,不忘上锁。这时,她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保安回来了!眼见没空撬锁进门,恪文转身快步离开,想装作才加完班的工作人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的人大叫: “是谁?站住!”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恪文撒腿就跑,冲进楼梯间奔下一楼。楼梯间紧挨着一道侧门,出了侧门她傻了眼——周围全是大片的草坪,连一处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无论跑得多块都会被人抓住。只有道路边停着一辆敞篷的军车。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跑过去爬进车里,钻进后排座位下。副驾驶座的椅背上搭了一件军装,她顺手拉下来盖住暴露在外的身体。 大楼侧门被撞开,她听见两个人气喘吁吁的对话: “往哪儿去了?” “人呢?” 恪文万分紧张,是个人都可以判断出,只有车里可以藏人。 急促的脚步逼近,在车旁骤然停止。恪文大气不敢出。外面没有声音,隔一会儿才听见人说: “没在车底。” “只能在车上了。” “这是军车,我们能搜查吗?” “情况特殊,应该可以吧。” 两人正商量谁上,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声音距离较远,像是正往这边走来。这声音好耳熟,恪文的心脏怦然一动。 “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保安回话:“裴队长,我们在找一个可疑的人。” 恪文不知该高兴还是叫苦,她偏偏上了裴队长的车。 第八十三章 再次被营救 “可疑的人?”裴队长的声音很近了,想必已经走到了近处。 “是。她从侧门跑了出来,我们才追到了这儿。”一个保安说明了情况,又立即解释道,“我们没有搜查您的车,只是守在这儿等您回来。” 他的言下之意是等车主人回来,他们就可以搜车了,要不就让裴队长亲自搜。 裴队长没有轻易同意搜查,而是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两个保安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描述。小个子、瘦弱、女孩、扎了个辫子、背着背包。描述笼统不精确,一听就知道没有经过专门训练。 裴队长耐心地听完,问他们两个:“会不会是工作人员,你们看错了?” “不会的。她一听我们叫站住,撒腿就跑。” 恪文不由地担心,裴队长听了描述也一定觉得可疑,说不定马上就让他们搜车了。可是他并没有。 “你们见到她上我的车了?”他问。 保安支吾了两声,不得不说实话:“没有亲眼见到。但这儿周围全是平地,她不可能跑远。” “那你亲眼见到她从这个侧门出来?”裴队长又抛出一个问题。 “没有,这也是我们推测的。”保安的声音比刚才又小了一些。裴队长连续的问题似乎让他们对自己的判断变得信心不足。 “裴队,您就让我们稍微搜一下吧。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您,可我们也得交差啊。万一以后查出来丢了什么东西,岂不是我们搜查不力的过错?” 保安和裴队长说话的语气不像下级对上级。实际上军队和保安分属两个系统。驻岛部队主要负责安防、基建、进出岛管理等工作,保安的工作则轻松得多。由于天鹅岛与世隔绝治安良好,所以保安只负责生活区和外事区的日常安保工作,偶尔夜间到各栋大楼里巡逻一圈。更本质的区别在于,保安直接听命于学院领导。 “我的车是敞篷的,你们尽管看。”裴队长拍拍车门,“车里什么都没有。” “座椅下似乎藏得了一个人。”一个保安直接提出。吓得恪文心头一紧,身上的肌肉紧张得绷成了石块。 “抱歉,我不是刻意为难两位。只是座椅下方放的是一些武器零件,外人要想搜查必须先打申请。否则让你们碰了那些东西,违反军事法被追究责任的是我。” 裴队长说话还算客气,没有硬生生地拒绝。保安连忙说不敢不敢,只要有裴队长担保,不搜查也行。 “我看,八成是谁的恶作剧,没有恶意的。你们放心回去交差,有什么问题我替你们兜着。” 车门打开,裴队长坐上驾驶座。在发动机启动的隆隆之音中,恪文听见保安向裴队长道谢。裴队长客套两句,驾车离开。 听到后座下放了武器零件,恪文连呼吸都不敢大口进行,害怕撞上什么精细的东西擦枪走火。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值得她担忧——车要开到哪里去,若开入军区怎么办;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出来;怎么跟裴队长解释这一切?还有,裴队长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有人藏在车上,如果是,为何又不吭一声? 正想着,车停了下来。路灯的光线被树影挡住,让车身笼罩在昏暗之中。即使恰好有人经过也看不清车内的情形。裴队长这时才开口说道: “出来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恪文慢腾腾地从座椅下挪出来,坐在后座上,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埋头抱着背包。她知道,裴队长在看着自己,所以更不敢抬头。 “原来是谭小姐,真令人惊讶。” 恪文将本来盖住身体的军装挂回前排椅背,是示弱,是讨好,也是缓解紧张的情绪。 裴队长将副驾驶座上的文件包、资料夹、军帽一律丢到后排,对恪文说:“坐到前面来,我们谈一谈。” 这种时候除了乖乖听话没有别的选择。恪文从后门下车,又上了前门。 “你在行政楼里干什么?” 审问开始了。 “那是我的私事。”恪文试图用隐私作为挡箭牌。 “或者说是见不得人的事。” 恪文埋首无言以对。既是私事,也是见不得人的事。 “我又救了你一次,你总得让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吧?”裴队长倒是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正面对着她。 恪文想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说法:“我来拿我需要的东西。” 裴队长当场戳穿了她:“你偷了什么文件?” “你怎么知道!”刚说出口,又马上后悔。这等于侧面承认自己偷拿了文件。 “行政楼又不是金库。你一直护着背包,包又是瘪的,只可能是什么文件。”裴队长说着伸出手,“给我。” “不。”一句简单利落的拒绝。 “那我只能认为你偷了机密的文件,把你交给徐院长处理了。”裴队长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发动汽车的意思,像是知道只要这么说,女孩就一定会投降。 他预计正确。恪文不敢面对徐院长,只有拉开背包,拿出一份邮件记录交给裴队长。裴队长拿在手上借着零星几点灯光迅速浏览一遍,边看边问: “就这些?” “是。” “不可能。以你的性格,至少打印两份备用。拿来。” 他又伸出了手。恪文对他的精明又恨又怕,只好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来给了他。她装出被人胁迫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不敢让他再看出来自己还有一份藏在包里。 “你想干什么?”她问。 “我会小心处理掉它们。”裴队长没再怀疑恪文还有留存,将两份折叠好塞进口袋。 “因为怕伤害公司的利益?”恪文冷笑一声问。 “不,怕你被调查出来。那两个保安肯定会上报学院,追查下来的话,即使被抓住,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得到了什么。”裴队长看着她,“你还好吗?” 恪文发觉误会了他,点点头,抱歉的话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安静了一会儿,她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来行政楼做什么?” 话说出口以后,她又痛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道个歉,这又不是什么牵涉到自尊心的大事,面对裴队长说声对不起为什么会这么难。 “我来接受通知。” 裴队长启动汽车,准备送恪文回去。汽车行驶起来后,他发现恪文举着背包挡风,忙按下关闭车篷的开关。 “谢谢。”恪文说道。 道谢的话倒是很容易讲出口。想起上一次和裴队长发生争执,她曾经口口声声地说再不需要裴队长的帮助,但今天还是被他营救于危急时刻。恪文感到惭愧,尽管这不是她能控制的结果。 “不用谢我。搞不好你以后会成为我的救命恩人呢。”裴队长笑着说。 他可真会开玩笑。恪文也笑了两声,心里想到了别的事。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永远离开天鹅岛了。有些事情如果今天不问,也许就再也没机会了。恪文做了个深呼吸,问出了那个她已经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帮你。”裴队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要知道得更详细,想帮助一个人也不至于让自己冒违规的风险。” 裴队长这次想了一会儿才给出答案。 “因为你很优秀,值得被帮助。帮助你也算是一种投资。” 一般人听到这种世俗功利的回答,只怕已经心生不快了。帮助一旦扯上投资回报,就显得别有用心。然而恪文一点也不生气。 “这是实话,但也只是部分实话,我感觉得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向裴队长靠近,眼神真诚迫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就不能全部告诉我吗?” 她不敢说自己快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只能尽量表达自己的恳切。过了今晚,再没机会了。 裴队长不说话,继续往前开了一会儿,找到片树阴停下,将车熄了火。恪文猜到他要和盘托出,已经做好了聆听的准备。裴队长过了一会儿,以一种恪文从未听过的沉重的语调说: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第八十四章 感情流露 时近六月,万物虽早已复苏,但还未到活跃躁动的季节。然而处在树阴下的黑暗中,恪文清楚地看见车外的草丛里,零星亮起几点萤火之光。这个季节不该有萤火虫,它们只在仲夏之夜出现。 当不该发生的事发生时,人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裴队长向恪文娓娓道出自己的过去,那种虚幻的感觉就像被萤火引领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的话很长,可是恪文事后回忆起来,却能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从小在联亚区长大。你没有在联亚生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日子。有钱人富得流油,穷人食不果腹。我还好,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能勉强维持温饱。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恩,认为没有被驱逐出境成为流民就是万幸。我却只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再也不要闻到发臭的河水和刺鼻的空气。 贫民区的少年一无所有,唯一能与人拼的就是一身胆气。天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给我一包炸药,我敢炸了联亚区的围墙。直到家里人再也管不住我,他们才想到把我送进部队。 他们想得很美好,我会变得顺从,退伍回去在化工厂求一份工作混口饭吃。但没想到半年后部队就把我开除了,理由是多次缺勤严重违纪。我没有回家,家里人也不敢让我回去。我凭着部队里学的一手好枪法通过西北公司的选拔,进入了NSF,西北的私人部队。 在NSF才呆了一年,我就被破格升入NSAG,就是那个特别行动小组。小组成员都是选出来的精英,许多人在NSF干了几十年,也进不了NSAG。而我入选的时候,才刚十九岁,是小组里最年轻的一个。 我的升迁由兰道一人决定。他那时刚升为小组负责人,急需提拔新鲜的血液充作后备。那时的我,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我更加笃信自己的人生信条:只要有胆量,没有什么做不成的。现在想想,真是……(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 升入NSAG后,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到亚洲中部的五国区秘密监视一个人。和我一起的还有小队长和几个队友。我们都没想到,监视的对象竟是一个小女孩子。 那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父母不在家,一人独自生活。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喂鸡、打扫、做饭、卖鸡蛋。她还有只狗,白色的,下了雨才看得出本来的颜色,平时身上都是灰扑扑的。 你大概不明白监视一个小丫头的意义何在,我们当时也不懂。但队长告诉我们,NSAG的行动都由兰道亲自安排,他的安排绝不会有错,我们只需要服从即可。就这样监视了大半个月,新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是五国区常见的天气。女孩子那天穿了一条黄色碎花的裙子,她平时不怎么穿这种鲜艳的颜色,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上午命令下来了:女孩的父亲今天回家,待他进屋后,立刻将其狙杀。 狙杀的任务落在了枪法最好的我的头上。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我装子弹的手都在抖。瞄准镜里女孩坐在院子里,正在剖一条鱼,狗在她身边绕圈,嗅着这个稀罕物。鲜鱼在五国区十分昂贵,想必她是为了欢迎父亲回来。 我的眼睛开始发花,眼前都是脑浆鲜血溅在她那条黄裙子上的情形。我做不到,无论怎么用那些有胆量什么都能做的人生信条激励自己都不行。我没胆量,我怂了,而且承认了,我没法在一个十岁的女孩面前杀掉她的爸爸。 没想到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样下不了手。大家都在说,我们是私人部队,不能杀害平民。这是谋杀,我们都会去坐牢。队长也动摇了,给他的上级去了个电话。表面上是再次确认命令,实际是表达所有人的反对。如果我们犯了谋杀罪,公司的利益也会受损。 不知是不是公司利益受损的话说到了要点,上级竟然同意修改方案。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都在为能挽救一条生命而感到欣慰。这个时候女孩的鱼也剖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鱼冲洗干净,内脏全丢给闻香而来的流浪猫,气得狗汪汪直叫。 我正在想她可以和父亲一起品尝鲜鱼的滋味了,新的命令便传达了下来。我看到手拿听筒的队长脸色铁青,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难道是维持原计划不变,若是那样我们该怎么办?队长放下电话,对我们说出了上级的决定。 ‘改用火箭弹,轰炸整座房子,伪造成土匪袭击。’ 起先还只是父亲,现在连女儿都要一起杀掉。火箭弹药箱就在房间里,可没有谁想去打开它。没人下得了手。队长坐了下来,他本来已经成功戒烟了半年,可是这个时候却找别人要来一支烟。烟燃尽之后,他对我们说了他的计划。 他一个人过去,想办法带走女孩和父亲,那时我们再炸掉房子。汇报情况时就说已经炸死,尸体经查验就是本人,反正兰道也不可能再派人来检查。他换了一身米白色的西服,还拿了一只公文包,装扮成政府派来登记人口的工作人员。他本来想等到女孩父亲出现再过去,但女孩父亲迟迟没有出现。 我看到他走到女孩家门口敲了敲门,女孩步履轻快地从屋子里飞奔出来,开门之后愣在原地,对陌生的来者感到莫名。队长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竟然打算跟着队长离开。我正在想队长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一道红光从头顶闪过,击中了女孩家的大门。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到这里,裴队长陷入了沉默。他的身影浸在黑暗之中,只有一个依稀的轮廓,好像一樽历经沧桑的石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始了叙述。 “尸体是我亲自确认的,队长的,女孩的。女孩的裙子上不光溅着血,还覆盖着厚厚的深棕色砖灰。女孩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那颗炸弹是哪儿来的,后来才听一个老队员说,那是兰道。他察觉到了我们抗命的意图,于是做了两手准备,安排了一架无人机。看见有成年男子进了家门,准备带走女孩,立刻下令轰炸。他还和我说,兰道对我们很失望。 我退出了NSAG,回到低一级的NSF,又调到天鹅岛。几次升迁的机会我都拒绝了,宁愿呆在这里被人称作“小姑娘的保镖”。能保护小姑娘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很满意。过去失败了,现在还能弥补回来。你现在明白了吗,帮助你,也是帮助我自己。” 恪文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不该让他回忆起这些伤心的事情。她忘了两人的身份差异,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搭在他的肩上,没想到被抓住手腕,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她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脸颊紧贴着他的脖颈。 “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想你参加见面会,不想让你见别的男人。我知道这么做违纪,可我仍然变着法子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出事了,我恨不得毙了那些人。” 这一刻,恪文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终于承认了内心真实的感情,没有将那视为一种错误或者幻觉。她发现她一直喜欢这个男人,越来越喜欢,所以面对他才会心跳,才会因为他的言语而心碎。 可谁能知道,这个时候来得如此之晚,偏偏在她决定逃离天鹅岛之后。 “上次和你争执,我后悔没把话说明白。你告诉我,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恪文抱着他不愿放手,心却是渐渐松开。她小声说出了回答: “太晚了,我不能。” 要她怎么和喜欢的人解释,她很愿意和他相处,但她耗不起时间,担不起分开的风险。最根本的原因,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不想再依靠一个男人。 裴队长逼着她说原因,什么叫太晚了,一切都还不晚。他可以提出申请,快得话两三个月就可以参加见面会,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没有什么不能的。 恪文被搂得更紧了,紧得她快无法呼吸。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不能说出真相。 “因为你不够优秀,无法为我提供我想要的生活。” 话说出口,恪文意识到她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你说谎。我听得出来。”裴队长笑着说。 恪文慢慢推开他,把贴在脸上的碎发理顺,慢条斯理地说: “我绝不会对未来说谎。” 车里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现在的她急需外面的冷空气带走身上残留的那人的体温。她迅速背包下车,砰地关上车门埋头往前走。 身后车门声响起,回头一看,是裴队长跟着下了车。恪文的心处于崩裂的边缘,她对着裴队长大声喊: “不要过来!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告你侵犯!” 树阴下的人影不敢再动了,与黑暗融为一体。恪文忽然发现自己站在明亮处,脸上的挣扎和痛苦都一览无余。她赶紧转过身疾步离开,中途不忘回头几次,汽车庞大的黑影蹲守在原地,人却已经看不清了。 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对不起,恪文在心里将她欠他的所有道歉一次性还清。 第八十五章 手环之谜解开 恪文半夜被送进了急诊室。 她是幸运的,今天是狄医生坐诊的最后一天。电话打进医院时他正好值夜班,一听见电话里虚弱的声音,就立即派人去宿舍接病人。经过检查,病人不过是有点低烧。护士都奇怪,发个烧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们只看见恪文在病床上昏睡,狄医生打了一晚上的电话,情绪激动。 狄医生没能从恪文嘴里问出突发疾病的原因,只知道她的情绪经受了极大的波动,才导致了身体的反应。次日早上,病情稳定下来,恪文坚持回屋休息。狄医生千叮咛万嘱咐,才放她回去。 恪文请了假,回家睡觉休息。她昏昏沉沉地做了许多梦,仿佛有人在耳边哭泣,仔细听来却是自己的声音。 电话铃响了,且无休止地一直响下去,非要把恪文从床上拖起来不可。起初她以为是狄医生,后来又想到不可能,狄医生已经坐船返回大陆了。她艰难地驱动酸软的躯体,听筒拿在耳边很久才勉强说了一声“喂”。 “你怎么没来晨会?”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声,声音冷冰冰的不带感情,又似乎在关心她。恪文迷迷糊糊的,分辨不出声音的主人,只是从关心自己这一点上判断,打电话的是她熟悉的人。 “颂薇?”她茫然地问道,像是嚼着两个没有意义的字。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看她现在不想管你的死活。” 是卫永真,只有她才会这样不顾情面地说话。可是今天她的话像是插进棉球里的针一样,对恪文麻木的心不起作用。 “你偷到东西了吗?” “嗯。”恪文有气无力地回答。 “马上到我家来,带上你偷的东西。”卫永真说。 恪文手扶着额头,上身像不倒翁摇摇晃晃。不是她偷懒,而是身体要求她必须好生休息一天。 “我生病了,走不动。” “你必须来,现在就来。” 恪文发现自己连和她讲道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尽量把语句缩到最短。 “你过来吧,我走不动路。” 卫永真不为所动,说道:“如果你为了睡觉而呆在家里,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再说一次,现在就来,来了直接走后门。” 电话挂断,不给人一点商量的余地。恪文气得想骂人,一肚子气鼓上来只化作阵阵咳嗽,将骂人的冲动都咳了出去。继续回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起来穿好衣服出了门。 卫永真的家门前停着一辆军车。恪文以为自己生病眼花了,揉一揉干涩的眼睛,果然是辆军车没错。看到军车,她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不会这么巧的,她告诉自己,一边来到后院的木门前。 “你动作太慢了!”这是卫永真的第一句话。 “医生让我卧床休息。”恪文瞥了她一眼。 “逃跑的路上可没时间让你卧床休息。别说休息,连床都没有。你要受不了现在还可以退出。” 激将法起了作用,恪文拨开卫永真把着门框的手走进院子。 “东西呢?”卫永真问。 恪文从背包里取出一份邮件记录,递给卫永真,没有精力作出解释,赶快找了张椅子坐下缓解晕乎乎的脑袋。 “我让你偷最值钱的东西,不是让你偷几张废纸。”卫永真将记录啪地摔在恪文面前的咖啡圆桌上。 “你看清楚了,这不是废纸。”恪文抬起眼睛辩解道。 “不就是邮件记录吗?有人让莎丽做掉你,那又如何,任何人都可以发这样的邮件。” “这不是哪个随随便便的人,是学委会。这些邮件记录是学委会命令教师加害学生的直接证据。”恪文好不容易说出一长句话,虽然声音依旧微弱,但字字铿锵有力。 “你怎么知道?”卫永真问,又拿起了邮件记录翻看。 “我得了病,他们就想把我一脚踢走。这些邮件不值几个钱,但却是莎丽和学委会最怕的东西,重要性不能用钱来衡量。”恪文没有说出是狄医生给了她这些线索。 “哈哈哈!” 背后忽然响起一阵男人的笑声。乍地听到男人笑声,恪文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本来就因为门前的军车有些敏感,这会儿听到男人声音更是吓得不轻。 “她比你厉害,厉害得多!” 恪文循声望去,怀疑自己烧得产生了错觉,她跟前站着的居然是迟东来。 迟东来今天没戴军帽,外套的第一颗扣子敞开,非常随意的样子。他笑着拍手,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话,“她比你厉害”“你有好帮手喽”。 “你啊,空有一身本事,脑袋却不灵光,只爱盯着眼前那点利益。这下她来了,你们俩正好互补。”迟小队长像教训士兵一样对着卫永真指指点点。 卫永真的脸色随着迟东来不留情面的评价越来越难看,找个机会掐断了他:“就你懂得多,怎么还是个裴江源手下一个小跟班?” “我的升迁指日可待。” “白日做梦!” 真正感觉在做梦的是恪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迟东来为什么会在这里,听他的口气,好像和卫永真很熟悉,还知道她们的逃跑计划。卫永真是不是疯了,逃跑计划竟然被一个士兵知道了,那还了得! “这是部队管技术的迟东来。”卫永真向恪文介绍。 “我认识他。”恪文虽然在回答卫永真,眼睛却时刻不离迟东来。 “迟东来和我小时候是朋友,机缘巧合下我俩都来了天鹅岛。为了避免麻烦,我们约好彼此装不认识,具体的以后我再跟你细说。”卫永真向她解释。迟东来在恪文身旁坐下,笑着说: “主要是她比较嫌弃我。” “是非常嫌弃。”卫永真淡淡地说,提起咖啡桌上的水壶进了屋子。迟东来乐呵呵地看着她的背影笑。 真是令人意外。表面上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竟然是多年的好友,还对外界保守秘密。 “为什么要瞒着?”恪文重新坐下来,问道。 “她不想让人误会我们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她总说,岛上这一帮人以为女人除了和男人恋爱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光看这两人对话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们是一对情侣。彼此坦诚相待,又能互相照应。恪文没有这样的异性好朋友。认识异性朋友对于天鹅岛的女孩们来说是种奢侈的妄想。 “那你今天怎么还敢来?” 军车就停在门前,人们路过都可以看到,别忘了还有何氏农场的老两口子,说不定还在奉付秋露之命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迟东来的言语和他的行动是矛盾的。 “她隔段时间会弄坏网络或是电话什么的,我来修,顺便和她见个面。”迟东来看眼手表,又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开始吧。” “开始什么?”恪文一脸茫然。 “给你的手环解锁啊,卫永真没给你说吗?” 恪文两眼圆睁,好半天说不出话。迟东来一定是在开玩笑,他怎么会解锁手环呢? “她没有成功偷到东西之前,我不会暴露你的身份的。”卫永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手里端着一壶热水,给恪文斟上一杯。恪文对这样体贴的卫永真有些不适应,连说了两声谢谢。 “你总是很小心。”迟东来笑着说。 “手环是你发明的?”恪文赶紧问。 “不,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把它改良了。这后面的故事说来话长啊……” 卫永真看迟东来又要谈起当年往事,翻了他一个白眼。迟东来一点儿也不在意地开始了他的叙述: “手环其实一直有休眠的功能。我听老兵说过有一年天鹅岛遭了飓风,所有人要疏散到北区避难所。可手环越界了就要报警啊,于是技术部门的人连夜改造了手环,使之可以休眠,暂时关闭追踪功能。 我刚来天鹅岛半年,就发现了休眠机制的几个漏洞。准备上报的时候,嘿,居然被一个和我同期的臭小子抢了先,还说是他的发现!把我气得呀,晚上做梦都在揍他。上面安排他修复漏洞,他懂个屁,只好来求我。我那个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一心想着报仇,于是悄悄地在修好漏洞的同时,又加了一个漏洞。 新的漏洞被发现,自然算在了他的头上。他临到被开除都不知道是我在后面搞鬼。我知道怎么加漏洞,也知道怎么修。凭着这个,我才当上了技术部门的负责人。 这个漏洞其实很简单,只要按照一定频率按动手环,就可以将手环解锁,而不向总机报警。” 一番话说完,伴随着“咔嗒”一声,恪文的手环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橡胶外壳下钢质的锁。没有报警声,也没有警示信息,手环维持日常工作状态。 恪文取下手环,手腕像是甩掉了千斤重的镣铐。她茫然地摸了摸前臂,八年来第一次无阻碍地从手腕一直摸到手肘,像是抚一段绵长的丝绸。两滴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恭喜你正式成为逃跑计划中的一员!”迟东来笑呵呵地看着喜极而泣的恪文说。 第八十六章 不速之客到访 恪文眨巴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看迟东来又低头看看手腕,嘴巴咧着半天说不出话。迟东来靠在椅背里,双手搭在肚皮上,笑呵呵的。 “这种话不是你能说的。”卫永真在两个笑眼相对的人背后冷冰冰地插了一句。 恪文一时间忘了她和卫永真的关系,把她当成了某个可以撒娇亲热的女**人,抬起手腕凑到她眼前,语气轻快地说: “看啊,迟东来把我的手环解锁了!我自由了!” 她实在是太需要有个人来和她分享喜悦了。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抱着卫永真,用力地把她拥在怀里。 卫永真缓缓地拨开恪文的手,眼中像含着燃尽无光的黑炭,慢声道:“你离自由还早得很。” 一股寒流凝冻了两人周边的空气。恪文脸上的笑容从灿烂到消失,语调从轻快到平稳。 “不是所有人都该为你的遭遇负责,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 很难从恪文的音调中听出她的情绪。她听上去没有生气,也谈不上愤怒,更像是冷静下来发出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疑问。 她从这个时候开始渐渐明白,以前的朋友们,比如颂薇,最好的相处方式便是将心比心,而对于卫永真则要直接得多——有利益就捆绑在一起,不要谈什么感情。 “差不多了,我来帮你把手环戴上。”迟东来拍拍手说。 恪文将视线转回手上,伸出手腕。迟东来重新戴上手环,按照一定的频率按动屏幕,整个过程安静得出奇。 手环戴好,恪文摸了摸熟悉的橡胶外壳,心中虽有一丝不舍,仍然对迟东来说:“迟长官,您放心,我绝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 迟东来点点头,叮嘱她:“频率卫永真知道,以后让她给你教给你。记住,不要轻易取下。” 一听到要让卫永真教,恪文的心里就一阵堵得慌。她本来想让迟东来现在就告诉她,但迟东来已经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往屋里走。 “我差不多该走了,再拖就要引人怀疑了。” 恪文见状赶忙问道:“如果被查到了,你会有危险吗?” 迟东来手上的动作短暂地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总是会有风险的。” “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帮我们逃跑?” 恪文必须问清楚。裴队长的帮助,她无法安心接受,迟东来的帮助,她同样感到心有不安。帮助她的人都冒着风险,这令她肩上的胆子格外沉重。 “你问得太多了。” 迟东来还没回答,卫永真先开了口。她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不快而避讳再和恪文产生争端,看来她对人际关系毫无避忌。 “对了,周末的见面会,你还是应该去一趟,不能老躲着。”迟东来对卫永真说。 卫永真一脸厌弃加不解:“为什么?” “还用问吗?费榕是北区的军官,你们想从北边跑,有个熟人在那边岂不是方便些,就算被抓住了也有可能放你们一马呀。” 卫永真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好像要把迟东来生吞活剥了一样,狠狠地说: “绝不!” “别害羞啊,去和他混熟了不损害你的利益,对你只有好处。”迟东来苦口婆心的语气就和劝说叛逆期的女儿一样。 “不,计划决不能被外人知道,更不能被北区的士兵知道。”卫永真坚定不移。 “你别钻牛角尖。”迟东来显得很是无奈,“计划不一定要告诉他,但和他混熟了总没坏处。我听说他选过你,这不是明摆着对你有好感嘛,好好利用一下,这可是你最擅长的呀。” 恪文难掩诧异之色,为迟东来直截了当地谈论利用一个外人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诧异过后,她很快释然。迟东来不是傻瓜,他一定知道利用了别人,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卫永真肯定也了解这一点。 “我说了,我绝不和他来往。”卫永真做出最后决定。从头到尾,恪文就没见她的眼神有过丝毫动摇。 迟东来伸出手指,又是对着她指指点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迟、卫二人反应极快,迟东来一句“我去收拾工具”,卫永真说道“我去开门”,两人迅速分头行动,仿佛早就商量好了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恪文正在犹豫自己应该怎么办,卫永真已回过头对她道: “去角落的草丛躲起来。” 其实不用她具体说明哪一堆草丛,整个后院长满了蓬发的草植,高得能有齐腰深,随便往里一钻就行。恪文快速收好自己的东西,躲到一堆黄绿色无名草的后方,这里正好有几块石板,能让她席地而坐。 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等待。客厅通向后院一旦关上,就无法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恪文窝在草丛后,不停地揣测造访的人会是谁。不管是谁,被他或她撞见卫永真和迟东来同处一室,肯定会有所怀疑,就看他们二人怎么应对了。希望迟东来能成功脱身,不要惹上嫌疑。 发现自己更加关心的是迟东来,而不是即将共同逃跑的同伴,恪文不觉哑然失笑。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终于,门打开了。从草叶间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卫永真一个人走了出来。恪文见状,也准备出去。刚刚站了起来,还弯着腰避免头晕,一扭头看见卫永真冲她做手势,让她蹲下去不要出来。 卫永真快步走到后院的木门前。恪文蹲了回去,将草叶微微拨开一条缝,关注门前的动静。 只见卫永真哗地拉开木门,双手抄在胸前,歪头看着来人。恪文都要急死了,木门打开的幅度,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见门外之人。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莎丽。”片刻宁静之后,卫永真率先说道。 听了这话,恪文差点失声尖叫出来。她捂着嘴,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门边,做贼心虚的她庆幸木门开合的幅度刚好挡住了她。 “别人都说你的院子和你的人一样荒废,依我看却是用心打理过的。我来好好观摩观摩。” 恪文听见,不由地又往下缩了一缩,身体几乎躺平在地上。 “抱歉,我现在没有待客的心情。”卫永真当场拒绝了她,像樽门神似地牢牢把守着门口。 莎丽见状,也就不跟她废话了。 “迟东来在你的屋里做什么?” “来修网络。” “是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永真,你小心点。和士兵**可是最严重的违规,我敢保证你们两个都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迟东来。” 果然还是被人怀疑了。莎丽的怀疑是正常的反应,久于岛上生活工作的人们都炼就了对于男女之事超乎寻常的敏感性。恪文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她心想,如果卫永真无法圆场,自己就主动站出来,二女一男,莎丽就没法怀疑了。 “我说过了,他来修网络。你不信,去查报修记录,再不放心,直接去报告徐院长。” 卫永真坦坦荡荡,还使出激将法。莎丽会不会报告徐院长尚不可知,但她见卫永真如此坦荡,一定会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果不其然,她立刻转换了话题。 “别和我耍花样。我知道你平时那副傻瓜的样子都是装的,其实鬼点子多得很,随随便便就能潜入别人的办公室。” 卫永真马上问道:“你丢东西了?” 莎丽也立即反问:“你偷东西了?” 卫永真笑了两声,给出了令人惊掉下巴的回答:“我偷过很多东西,一次都没被抓住。” “你迟早会被我抓住的。到时候,我会把你一脚踢走。”莎丽恨得,说出的话都像是从牙缝里咬碎了吐出来的一样。 “我很期待。” 在莎丽听来,这句话也许是挑衅,但恪文知道,卫永真说的是实话。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也看不见两个人间进行了怎样的表情交流,总之卫永真关上了门,回到了咖啡桌前坐下。恪文知道自己可以出去了。 “迟东来走了?”这是她出去后的第一个问题。 卫永真草草地点点头。 “他会有危险吗?” “暂时不会。” 恪文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明知道卫永真很可能不理她,她还是说道:“莎丽会报告上去的。” “迟东来不会受到怀疑,至少徐素娥和裴江源不会信。” 卫永真给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暗示他们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往,更加撩拨得恪文心痒难耐。她忍不住问了个为什么,心里清楚卫永真不会再往下说了。果然,她回答: “现在我不能说。你该回去了。” 恪文知道多留无益,也就背上背包准备离开。出门之前,她想起一件事。 “周末的见面会,你确实应该来。” 卫永真瞪她一眼,仿佛在说你别妄想能劝动我。 “我知道你怕费榕认出你。他对你有过怀疑,可你若一直躲着不见他,他的疑虑就会加深。” 说完,恪文停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出门。关上门的一刹那,一抹笑容浮上嘴角。她从卫永真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动摇。话不说明白,留下多种可能性,让她疑心重重,这就够了。 恪文开始觉得,她真的是计划里不可缺少的一员。 第八十七章 颂薇的劫难 回到家,恪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墙上的天鹅岛地图。地图原本粘贴在颂薇的书桌上方。颂薇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将地图取下来,也许是觉得它没那么重要。 成年后,女孩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南部的一半地方。如此巴掌大的地盘,女孩们早就踏遍每个角落了,地图也就不再有用。颂薇将其贴在墙上,不过是从最初登岛时养成的习惯。 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这张地图对恪文而言意义非凡。她将从北方离开此地,地图上可以提供给她一些隐藏的信息。她可不是能耐着性子,被动地等着卫永真找上门来的人。卫永真答应带她离开,不代表自己就无事可做。 恪文找到地图上的北部港口,用铅笔浅浅地在上面画了个圈。她几乎可以肯定,她们会从北部港口离开,迟东来的话也侧面证实了这一可能。开春第一场晨会上,卫永真被士兵抓住送来,恪文就推断她想从北部港口逃跑,没想到现在北港也将成为她告别牢笼奔向自由的起点。 地图上北区的情况是一片空白。以北港为起点,除了贯穿南北的一号公路,图上没有标出任何通向港口的道路。恪文明白卫永真每天夜里潜入北区的目的了,她一定是在探路,寻找一条能够安全、省时到达北港的最佳路线。 卫永真这个人虽然不是恪文容易相处的那种类型,但不得不承认她拥有超凡的恒心与毅力。 然而接下来发现的事实又令恪文忧心忡忡。她计算了一番与北港的距离,按照快速步行的速度,一个晚上能到港口,赶上早晨离港的垃圾船。但那需要一夜赶路,不能停下,这对于现在体弱多病的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 若不从卫永真的住所出发,直接以距离北港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为起点,那样又进入了南部的军事区。以卫的性格,她绝不会冒这个险,哪怕部队里有个甘愿为她冒大风险的好朋友。 看来还得找个机会和卫永真商量一下,问清她的计划,告诉她自己的身体极限。恪文可不想被人半路抛弃,抓回来独自面临严厉的责罚。 现在回想起来,卫永真早早地就给出了免责声明:她可以根据情况随时扔下拖后腿的队友。恪文虽然气愤不已,却无话可说。对于卫这种人,顶多给予道德上的谴责,可道德谴责对她不见得管用。 她这么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利益才是唯一能与她保持维系的纽带。利益可以说变就变,这样的约束虽然弱,恪文却无法改变。她安慰自己,这也是好事,等她逃出了天鹅岛与恪生重逢,她就可以尽早和卫永真说再见,免谈人情的牵扯。 周末的见面会,一样的程序,一样的自我介绍。虚假的笑容,违心的恭维。恪文明知道自己在做样子,不仅要做,还要做得像。她需要做给别人看,为了让其他人以为她安心留在岛上,已经决定放弃叛逆的自我,准备和主流融为一体。 可有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无法一直维持不变——她发现卫永真还是没来。旁人也许会以为这个大龄未嫁女是自暴自弃,而恪文却知道她是心虚,是固执。一旦认定与费榕见面于她有危险,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恪文难掩失望,再看费榕,他对面坐着付秋露的跟班马尾辫,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块。马尾辫有说有笑,烛光照耀下一张俏脸红光满面。而她对面的费榕却兴致不高,偶尔对她的话做出回应,更多的时间都来回转动着手上的叉子,眼睛盯着花瓶里的郁金香。 费榕的表情恪文再熟悉不过了。她可以肯定,下周费榕不会再来了。他没有在这里找到心仪的女生,宁愿回到北区继续他苦行僧一般隔绝的生活。 席间,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孩来到恪文所在餐桌旁。她抱着一只首饰盒大小的纸箱子,箱子上放着便签本和一支笔。恪文看她眼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又不敢贸然相问。 “周日话剧表演结束后,我们将有一个大家都可以参与的小节目。想请两位写下自己最大的梦想或是愿望,放在纸盒里。”陌生的女孩脆生生地开口。 “写下来,然后呢?”恪文对面的男士问。 “我们会从中抽取几个,让主人述说背后的故事,和大家一起分享,加深了解。” “不错不错,很有意思。”男士一边夸赞,一边拿过纸笔,写写停停,斟酌字句。 恪文看着他像编写商业合同一样小心,不由觉得好笑。旁边的女孩忽然带点胆怯,小声说道:“我叫许南欣。” 一开始恪文以为她在向男方做自我介绍,正在诧异她敢直接无视自己的存在,抬头一看,对方却是向着自己说话。 “我是新人。”许南欣轻轻一笑,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怪道看她眼生,原来是才来的新人。恍然大悟过后又是无尽的感慨,迈入成年的女孩子按照季度被转移到成年区域。自己做新人参加首次见面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 恪文和她打了个招呼,随便问了几句适应与否的话。许南欣的表情更加放松,双眼放光地对恪文说: “前辈,我很崇拜你。” 她这么一句话将男士的注意力也吸引了来。恪文不觉一怔,为自己突然多了个崇拜者感到莫名其妙。她干笑了两声,反问道: “崇拜我?” “是。” 许南欣顾忌到还有不相干的人在场,不能说得太具体,只有简短地用一句话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认为你很勇敢。” 恪文的心忽然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包裹。她的“事迹”传到了未成年的区域,这个姑娘知道她的事情,并且表示钦佩。这突如其来的肯定瞬间击中了恪文心中柔软的区域。人们要么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要么施以惩罚,没有人赞赏或是肯定。 直到今天。 面对许南欣的笑容温柔了许多,恪文在纸上飞快写下自己的愿望,放进箱子里,站起来拍拍许南欣的肩膀,对她说: “谢谢你。” 许南欣走后,晚餐也到了结束的时候。恪文借口上洗手间,离了餐桌,走进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盖上马桶盖坐在上面,寻思需要坐多长时间才能熬到餐会结束。 她不住地想着许南欣的话,心中除了温暖,又多了一层希望。这座岛上,还有其他人没有被完全地洗脑,拥有自己的思考判断力。 她不是孤独一人。 洗手间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多来去匆匆,恪文也借此获得片刻平静,直到两个人走了进来。光听声音,恪文分辨不出她们的身份。不过后来她想,辨不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那两人在洗手池前忙活,在“借我用下唇膏”“你睫毛膏带了吗”的日常对话中,还夹杂了其它听来不寻常的对话。 “你听说了吗?后天演出的话剧,闵颂薇被换掉了。今天才通知的她,闵颂薇排练了几个星期,说换就换。”女一说道。 听到颂薇的名字,恪文的心忽地揪了起来。 “不奇怪,她本来就资质平庸。”女二对此不以为然。听她缓慢囫囵的语速,大概在边说边涂唇膏。 “付秋露把她临时撤下来,是为了给自己人腾地方。”女一补充。 “颂薇不算她的人?” “开什么玩笑,付秋露哪里看得上她。明白人都清楚,就闵颂薇傻乎乎得一无所知。” 恪文听着,心一点点往下沉。她也是“明白人”之一,而她却没能让颂薇相信她说的话。 “颂薇家里有钱,照理说也够格。”女二说。 “可惜家都被抄了,哪还有什么钱。” “你说的是……”女二阴阳怪气地说,“她两个爸爸的事?” 她们一个大笑,一个假作恶心呕吐。恪文听不下去了,从马桶盖上站起来,准备推门出去,让她们闭嘴。手都放到了把手上,又听到女一说: “不过,闵颂薇虽然可怜,倒也是她活该。” 手停住不动,恪文刹住了脚步。女二也来了好奇心,问同伴此话怎讲。 “你知道谭恪文是为了和她抢同一个男人才把她的隐私说出去的,可你还记得吗,那个男的从头到尾都选的谭恪文。不出意外的话,他俩就是一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后来两个人怎么闹掰了?” 女一将声音压低:“付秋露想整谭恪文,就告诉那个男的,谭恪文有病,生不出孩子。” “这事和闵颂薇有什么关系?”女二不解。 “关键就在于,付秋露说这话的时候,闵颂薇也在场,一声没吭。你想,好友都默认了,那男的还会不信吗?” 恪文的大脑一片空白,脚下无力,手扶着隔板退回马桶盖上,瞪大眼睛喘着气。 “这么说谭恪文的做法也算事出有因。要换做我也要报复闵颂薇,和她拼个鱼死网破。” “咱们出去吧,别耽误得太久。” 两人迅速收拾东西,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洗手间。恪文静静地坐在隔间里,很长时间像尊石像一动不动。 第八十八章 一段友谊的重新开始 恪文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散场了。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残局。他们把银质餐具哗啦啦倒进一个大盆里,抽走白桌布,露出下面褪了色的木桌,剩饭通通倒进桶里,等待回收处理。眼前尽是热闹过后纷乱到不堪入目的喧嚣,以及人走茶凉的凄冷。 她的男伴走了,不用说肯定带着一肚子的气。他或许后悔选了一个会放人鸽子的女孩,今天晚上回到宾馆就另选他人。人们都讨厌不按常理出牌,逸出规则的人。男人来到天鹅岛,为的是寻找一个贤妻良母,不是为了将就一个中途离席消失耍大牌的娇娇女。 在他们还在用娇气任性等词语来评价一个女孩的时候,却丝毫不了解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的事情。 由于参加晚宴的人们早就离开,恪文在慧珍堂门口等了很久才等来一辆电车。她在途中下了车,在一栋二层小别墅前站定。帛雅曾经住在这里,她被驱逐之后,现在的主人之一便成了颂薇。 二楼的灯还亮着,显然主人还没有睡。恪文放轻脚步走上台阶,最终立于门前。几次伸出手,五根手指不断揉捏变换形状,还是没能落在门板上敲出声响。 她退缩了。想到如果敲开了门面对颂薇,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是被一股本能驱使着来到这里,单单因为在卫生间里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就想着来见见颂薇。至于见面之后说些什么,则是完全没有头绪。 要和她当面对质,指着她的鼻子骂,狠狠地出一口气吗?不会的,恪文从没有抱这样的想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为了出一口气而羞辱别人的人。 要不装作没人事一样,和颂薇重归于好?也不行,她虽然不打算报复,但是必须让颂薇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她所做下的事。有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将会永远成为她心里的一个疙瘩。她也不是心胸宽广不计原则的圣女。 当语言缺失的时候,往往是思路还没有理清。恪文放下手,转身离开,等她理清思路的时候,她会再来。 或许是修好的机会,或许是决裂的开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周六晚上的舞会,恪文签了到,证明她来过,便走上二楼找了个角落坐下。这里有猩红色的窗帘作为屏障,给她提供了良好的暗中观察的环境。 颂薇出现了。她随着人潮进入礼堂,像是和恪文心有灵犀一样,进来就找了张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一双眼睛偶尔抬起来看看过往的人,更多的时候则是盯着手上的扇子发呆。不知是不是恪文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颂薇的眼神呆板漠然,没有半点神采。 付秋露和她的跟班们,这些曾经将颂薇捧成公主的人,此刻一如往常地聚在一起,和几个最出挑的男士一起说说笑笑。上一支舞曲刚刚结束,新的一支还没有开始,她们的呼吸带着微微的娇喘,笑的时候举扇遮住嘴部,只露出粉红的脸颊。 连她们周围的空气大概都是潮热难耐的。可怜的颂薇被排除在外,孤零零的像座寂静的冰雕。没有女孩愿意去和她搭话,大家都知道她曾经和付秋露是一伙的,现在被抛弃了。讨厌付秋露的,将怨恨转移到她身上,想巴结付秋露的,懒得再去讨好她。 恪文看眼手表,舞会已经过半,差不多该走了。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开,坐车回到住处,换了身衣服,又拿了一样东西。虽然不知道是否用得上,但带了总比不带好。接着,她来到了颂薇的屋子,坐在台阶上等主人回来。 那边散场了,天空中又升起了一朵朵同心圆烟花。恪文预计颂薇要等一会儿才会回家,没想到很快就看见电车驶过,她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 看来,她选择了提前离场,并没有坚持到舞会结束。 颂薇仍旧穿着几个星期前那条珍珠粉的纱裙。她更瘦了,裙子穿在身上有些松垮,想必没有精力送去修改。她微微驼着背,步子沉重,还在过马路的时候就伸手摘去了耳环。 恪文从台阶上站起来,迎上颂薇的目光。两个人都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保持不动的状态,沉默地对视许久。 发生了太多事情,过了太长时间,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打招呼的方式。 颂薇先从僵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从恪文身侧走过,飘渺的声音一带而过地说道: “进来吧。” 进了屋子,颂薇打开电灯,也不看身后的恪文,一边换鞋子一边说:“我室友很晚才会回来,她们要多玩一会儿。” 恪文环视四周,房间的布置十分潦草,看得出主人无心装饰。恪文的眼睛最终定格在颂薇的背影上,她真得瘦了,不做什么动作都能看到背上突出的肩胛骨。 “我知道你被换下来了。”恪文说着低下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本来就不想演,是她们非让我上。我不是那块料,换了就换了吧。”颂薇的语气凉凉的。她随手将披肩、耳环、皮包一股脑丢在沙发上,沙发上的杂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末了,又补充道: “剧是付秋露的,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幸好把我换了,没让我到台上出丑。” 恪文从来没从颂薇的嘴里听到如此自暴自弃的话。她所熟悉的颂薇,会对未知有所不安,但也会充满期待。那样的颂薇是一个内心拥有安全感的姑娘,因为她知道,就算失败了,也有家人和朋友在背后拥抱她的归来。 “你来有事吗?”颂薇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敲个二郎腿问道,打断了恪文的思路。 恪文最后斟酌了片刻,尽量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来告诉你,我都知道了,关于孔青的事。” 她只想平心静气地告诉颂薇她心里都有数,不想借此发挥对颂薇做出任何道德上的批评。 颂薇立即明白了她所指为何。她放下翘着的腿,身体前倾双手支着下巴,盯着恪文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你是在咒我活该?” “不。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颂薇发出一阵冷笑。这是恪文第一次在颂薇的脸上看到冷笑。 “告诉我有什么用,孔青已经被驱逐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她的话音里分明带着忿恨,说到“再也不会来”时又满含幽怨。她是真地喜欢孔青,恪文不无遗憾地心想。 尽管知道这时常用的安慰是“会有更好的男士来”“你总会等到真命天子”之类的话,但恪文还是依照内心所想诚实地说: “所以我们才要放下他,向前看,关注别的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什么事情能比找到一个优秀的丈夫还重要?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至少学院是这么“教导”她们的。恪文还是依着所想如实回答: “你的家人。” 颂薇的脸渐渐拉了下来,从沙发里站起,手指着恪文咬牙道:“你还有脸来关心我的家事?” 恪文早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因而并未生气,只是轻轻叹口气,平静地说道:“闵颂薇,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真得认为是我做的?” 她们两个虽然闹到决裂,但毕竟在一块相处了八年的时间。对方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彼此的心里都一清二楚。颂薇当时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失去了判断力,等她回过神来就会想到“犯人”不可能是恪文。 恪文对她们的友谊还抱有那么点信心。 果然,颂薇慢慢放下了手,呆愣了半天,眼眶突然一红,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知道不是你。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又拉不下脸,搞到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别人都躲着我,有人还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我将来也会生下同性恋的孩子’……” 恪文走上前抱住颂薇,任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痛哭。颂薇哽咽着道: “阿文,你生我气吗?” “我只替你难过。”说完扶她坐下,先递给她几张面巾纸,让她把泪揩干。“你家里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颂薇一个劲地摇头:“不好,都被抓了。我爸爸……本来的那个爸爸因为还在医院,所以只是被监视,迟早也要被送到改造营去。” 恪文酝酿了一下情绪。同样的话她以前曾经对颂薇说过,当时遭到了颂薇的拒绝,如今她要再说一遍,这一次要用不容商量的口气。 “你要离开这里,回去料理家务。” 又一次不出意外的,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他们犯了法,我什么都做不了。”颂薇撇着嘴说,显然她早就想过了。 恪文不忍心指责颂薇。天鹅岛从没教育她们如何面对困难,仿佛只要找到了个优秀的男人,就可以避开一切生活的苦难。在这样的真空环境中成长,如何能指责其中的人单纯无知呢。 “总有你可以做的事。去找熟人打点关系,找律师,找媒体……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守着你爸爸,不要让那些宗教狂热分子伤害他。” 说着说着,恪文的鼻子也变得酸酸的。她曾经也像只雏鸟天真单纯一无所知,生活逼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探寻摸索。 颂薇的眼中有亮光闪过,又转瞬即逝。 “我现在没有钱。以前钱都是家里寄,我从没想着要存下来。没有钱,离开了也没什么用。” 恪文正等着她这句话,从包里拿出了准备好的东西塞到颂薇手里。 “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第八十九章 幕后黑手 手上的盒子很眼熟。实际上,颂薇曾亲自拿着它到农场去见关禁闭的恪文,还曾为里面的内容物大感意外。颂薇当然记得盒子里面有什么,她呈现出无法相信的表情看着恪文。 恪文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着点点头,再一次做出肯定:“都是你的了。” 尽管已经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颂薇在打开盖子的时候依然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慨叹。 满满一盒白银券,按照面值分类裹成卷,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浅绿色的一卷一卷,就像是要从盒子里长出来的春芽,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颂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感谢的话语已经不起作用了,她也不觉得感谢之语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曾经对恪文抱有深深的误会,在背后像对仇人似地用最恶毒的字眼诅咒她,而现在正是恪文为她送来了最要紧的东西。其他人只知道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许多话在脑海里一一过滤,也始终筛选不出最得体的回答。隔了很久,颂薇才勉强开口问了一句: “都是你的稿费?” 恪文点点头。 “你不用吗?” “我自己留了一半。”接着,像是心虚一般,恪文又撒了个谎,“再说了,我哪儿有用得上的地方呢。” 这钱她当然用得上,她心里清楚得很。逃亡的路上不仅有大把需要用钱的地方,而且和恪生会合后,她还打算用这笔钱为他“赎身”。钱对她的重要性,不亚于颂薇,可她依旧说服了自己贡献一半,颂薇才是更着急、更无助、更需要帮助的人。 “这些白银券曾经被何氏农场的人偷过。他们虽然连盒带钱一起悄悄地还给了我,但我还是申请换领了新的。我已经在背面签好了名,可以直接取用,不过不要一次性取完。你家里被治安局抄了,照理说应该没有什么钱。你若是突然带着钱回去,容易引人怀疑,所以我还写了张借条,证明这是我借你的钱,这样他们就不敢没收了。” 恪文一番叮嘱完毕,又拿出写好的借条,借条上的金额正是盒子里白银券的总数。颂薇社会经验尚浅,能想到的,她都替颂薇想到了。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或许是带着歉疚的原因,颂薇说这话时把头低了下去。 “先别想怎么谢我,好好打算一下怎么花这些钱。” 颂薇懵了一阵,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小声说:“我看小说和电视剧里演的,亲人都要拿钱去疏通改造营里的人,求他们善待自己的亲人。” 颂薇对自己的回答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她从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自然也无从判断小说和电视剧里演的是否真实可信。不料得到了恪文的点头称赞: “好,这是个好的开始。”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颂薇像抓住了希望般问。 “我不知道。”恪文笑了笑,“几个月前我遇上家里的变故时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但只要你不害怕,走出第一步,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一步步走下去,相信我颂薇,你会惊异于你的变化。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不少人遇到相同的情况,都想着和家里撇清关系以求自保,你却没有逃避。” 颂薇的眼泪又掉落下来。和家里撇清关系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她却选择了备受煎熬的另外一条路。回想起来,她虽然承受了各种折磨、非议和白眼,却压根没想过要放弃家人。恪文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一股强力的自信心注入体内,颂薇得到了力量,决定把她长期观察,深埋在心里的怀疑都说出来。以前的她是绝对不敢说的,因为那样会得罪一些不能招惹的人。 “阿文,我怀疑我家里的事,是被付秋露告发的!” 颂薇的推论无疑是诱人的。将丑恶的事统统加之于双方共同憎恶的一个人身上,从而确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但恪文不会轻易被此迷惑,她天性谨慎,知道这种掺杂了私人感情的推论是危险的。 “付秋露怎么会知道你家里的私事?” 颂薇家人的情况,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也就不存在无意中透露给付秋露的可能。 “我不知道。” 见颂薇也没有证据,恪文立刻接着往下说:“她一个外人,不可能知道你家的私事。我看她也是从报纸上登载的新闻,才得知这一情况的。” “就是那张报纸让我觉得可疑!那张照片是从病房的窗外拍摄的。” 恪文不解其意,从窗外拍摄的照片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爸爸住的是单人病房,在医院的五楼。要想从窗外拍摄照片,必须找到一个足够高的地方,守在那儿等。那张照片才不是哪个过路的人随手拍的,而是有人刻意偷拍!这是有预谋的迫害!” 颂薇竹筒倒豆子似地将多日以来她的怀疑通通倒出。她没有保留登载照片的报纸,但那冲击性的影像始终残留在脑海里,逼迫她不得不去回想,揪出不寻常的细节。 “你认为是付秋露指使人去偷拍?她人在天鹅岛上,怎么可能指使别人去做这种事?” 颂薇咬紧牙帮,看得出内心正经历着一波怒火的滔天巨浪。 “不是她,就是她那个老爸。” 付秋露的爸爸是联亚区治安局的局长。联亚区是东亚三个居住区里最大的一个,也是最乱的一个,付局长的办公桌上平时一定少不了大大小小案件的卷宗。但是同性恋的违法行为,通常是民不报官不究。只要没人举报,谁有那个闲心天天派部下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拍照取证。 从卫永真那里,恪文学到,外面的人做事都是要考虑成本和回报的。蹲守偷拍这种事,成本太高不说,还有可能扑了个空,回报为零。 “付秋露的爸爸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得不到任何好处啊?” 话刚一说出口,恪文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根本不用怎么细想也可以猜到,好处就是颂薇家里庞大的家产。 颂薇家里做食品产业,工厂遍布三大区,家底极其殷实。治安局抄没家产的过程中,只要稍稍动个手脚,不将所有的财产一一登记在册,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占为己有,中饱私囊。 看到恪文话说出口,立即陷入了沉思,颂薇猜到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于是补充道: “前阵子联亚区的工厂工人罢工闹事,就是靠付秋露的老爸帮着摆平。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也许他就在有意识地接近我家人。说不定,连罢工闹事也是他暗中煽动的,就是为了把家里人拐到他管辖的居住区内。” 颂薇家人平时常住同亚,正是因为联亚的工厂罢工才前往处理,岂料颂薇父亲被打伤住院,这才长时间地在联亚住下来。如果真如颂薇所说,这一切都是挖好的陷阱,足可见出对手的凶狠狡猾。颂薇此次回家的道路,必将是虎狼盘踞。 “你要小心。他们肯定想办法加害于你,阻止你查到事情的真相。” 恪文自己就是一个受害者。她清楚地知道,一些人为了掩盖自己做下的事,会多么地不择手段。 “我会的。”颂薇冷笑一声,“这也解释了付秋露的态度。抄家前对我关怀备至,抄家后把我一脚踢开。对她没有用的人,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颂薇心中充满仇恨,恪文完全可以理解,但她怕颂薇因为这仇恨蒙蔽双眼,到头来反被人利用。 “如果想要查清事实,证明是付秋露父女在背后搞鬼,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颂薇略想了一阵,回答到:“我到医院去问我爸爸。” 恪文摇摇头:“不,你要沉住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才能放松他们的警惕。” 连恪文自己都觉得惊讶,她提供经验的样子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这些经验都是她处处碰壁,刻骨铭心的教训。 “我明白了。周一我就提交离岛申请。”颂薇把铁盒关上,抱在怀里,眼神坚定。 恪文拍拍她的肩,道:“相信自己,你可以的。差不多我也该走了,别被你的室友看到我俩合好了。” 走到门口,恪文忽然想起一件事忘了说,于是又回过头来,对送她到门口的颂薇说: “有一个人,我想让你在离岛期间帮我联系一下。” “谁,你说。”颂薇爽快地说。 “帛雅。” 第九十章 好戏开场 “帛雅?” 颂薇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于是又反问了一遍。 “被驱逐的那个帛雅?” 几个星期前,帛雅因为私下购买洛家明的联系方式,对洛家明造成骚扰而被驱逐出天鹅岛。由于当时并不知道提供男宾联系方式的人是谁,因此在女孩们中间还曾掀起了一阵猜疑的风波。 后来,这件事被算在了恪文的头上。据事后公布的结果,帛雅承认是恪文向她提供了洛家明的联系电话。恪文也因此受到处罚,险些同样被驱逐。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处罚也受过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联系帛雅? “就是她。我记得她的家就在联亚区。她的姓氏特殊,估计在电话黄页上找不到几个相同的。你到了联亚,帮我联系上她。” “你为什么想要联系她?”颂薇还没有意识到恪文的意图。 恪文的眼神一下变得冷峻严肃。想起一些人,和她们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让她从骨子里散发出寒冷。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卖主,我替某些人承担了罪名。我可不是愿意无辜受罚的羊羔,承担虚妄的罪名。他们先挑战我的底线,我必须洗清自己的罪名。” 恪文说的“所有人”也包括颂薇在内。颂薇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为自己没有挺身而出支持朋友而觉得愧疚。虽然愧疚为时已晚,但她至少可以提供帮助以代补偿。 “联系上她,然后呢,和她说什么?”颂薇问。 “想办法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说是我。如果她改换说辞,就问明白那段时间有谁去找过她。不过我预测她不会变,依然会说我是卖给她电话号码的人。”恪文说完,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为什么这么说?” “莎丽当初既然把罪名往我头上栽,肯定做足了准备功夫。我猜她早就通过某些方式封了帛雅的口,要么是利益诱惑,要么是威胁。这样的情况下,帛雅不可能对你说实话。” 颂薇听恪文说完,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解答。听上去,恪文像是心里已经有数,联系帛雅不大可能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联系帛雅呢?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得到的回答是: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每到这种时候,看着恪文满怀信心的表情,颂薇的心里就会泛起一种掺杂了羡慕与嫉妒的感情。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那么机灵的大脑,永远都不可能说出“我心里有数”这种成竹在胸的豪言壮语。 “如果抓到了陷害你的人,你打算报仇吗?”颂薇问了个以后的问题。 恪文笑了笑:“你觉得我是那种白受人欺负,一声都不吭的人吗?” “不,你从不忍气吞声。” “我如果忍气吞声,是为了将来加倍奉还。” 从颂薇的家里出来,恪文长出一口气,庆幸颂薇没问及她的病情。颂薇可能忘了她生着病,也可能因为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的注意力。 起先恪文对此有些许的失落。和好友合好,本该是多关心对方现状,表达安慰的时候,但是颂薇的注意力更多的一直放在自己的家务事上。尽管恪文无法对此横加指摘,心有不快在所难免。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万幸。如果颂薇问了,她肯定不能说实话,只能欺骗对方。在关系破冰之际紧接着撒谎,可不是真心实意的体现。 就现在这样挺好,她们隔了一定距离,虽不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却保留了自我的空间。 星期天,众人瞩目的戏剧上演。经过了换角、男宾离开等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风波之后,这出剧终于等来了和观众见面的一天。 剧场借用了学院的阶梯会议厅,平时只有教职工开会和集体听讲座会谈的时候才会启用。会议厅前方有一座椭圆形舞台,灯光颜色种类多样,背后的白幕布既可以挂装饰,也可以投影。真不知付秋露哪儿来的本事,居然可以租借到这里。 付秋露很是下了一番心思,从她专门设计、印刷了门票,又安排了两个人在门口检票进入就可见一斑。进入剧场,戏剧还没有开始,两片深红的幕布牢牢地遮住舞台,不让观众有可以偷窥的机会。场内放着舒缓的音乐,一切都和真正的剧院一样。 恪文找到自己的座位。为了方便情侣们交流,每个人的座位都经过预先的安排,男女交错着坐。恪文偏偏被安排在一排座位的尽头,紧挨着走道。她自我解嘲似地笑笑,要说这个位子不是有意安排的,鬼才相信。 人们进进出出,每一次都需要恪文站起来让开。次数多了也就烦了,恪文干脆不入座,打算到后排没人的地方去,等戏开场了再坐回来。逆着人流往后走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久违的费榕。 费榕在没有看见恪文之前面无表情地顺着人流往下走,像一条没有感情的鱼。见到恪文才露出了一抹微笑,朝她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 “你好,费长官。” 恪文早已知道马尾辫现在是费榕的女伴,不过还是有意问道:“您的女伴呢?” 费榕提到他的女伴时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木讷地指指舞台说:“她要上台表演。” “恭喜你啊。”恪文看他跟朽木似地缺乏生气,便有心同他开个玩笑。 “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费榕苦笑着说。 “恭喜你坐在前排,可以将你的女伴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费榕被这无伤大雅的玩笑逗乐了。这段时间,他见识了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芭比娃娃的女孩。她们一点瑕疵都没有,举手投足都堪称完美。这让费榕觉得恐慌,一方面担心自己配不上这么优秀的女孩,一方面又害怕这些都是假象。 他被恐慌的情绪打败了,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只求一切尽快结束,他好回到熟悉的、单纯的部队生活去。 这会儿听了恪文的话,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示意恪文和他到后面去说会儿话。 “我不打算再来了。”费榕开门见山地说。 恪文不得不装出吃惊的样子:“为什么?” 费榕没有直说这里的女孩子让他觉得害怕,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便说道:“我完成了家里给的任务,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也该回去认真工作了。” 听到他说“工作”,恪文看了看他的手腕。 “手腕的伤好了吗?” “好了。”费榕抬起手,摸摸曾经肿胀的手腕。“谭小姐,你知道吗,我到今天都没有见过卫永真。” 恪文一点也不奇怪,但她还得继续装。 “真的吗?” “是。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她大概是真的生病了、有急事。但她每次都缺席,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接下来恪文的回答将是最重要的一个回答。如果说对了话,费榕的怀疑可能打消,过去的事情不会被翻案,她们的逃跑计划也不会受到影响。而如果答错了,费榕的疑心更重,重新启动当初闯北事件的调查,查出卫永真,牵连迟东来,逃跑计划也就此泡汤。 飞速的思考过后,恪文给出了回答。 “你是幸运的。” “这话怎么说?” “凡是选过她、和她配对的人,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她的羞辱,或是被当成瘟神一样躲着。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她讨厌见面会,讨厌有男人选中她。” 费榕苦笑着摸了一把头发:“这么说我还真算幸运的,至少没被她羞辱过。” 恪文知道这么在背后说卫永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而且还有撒谎的嫌疑。但是为了打消费榕的疑虑,她不得不营造出卫永真讨厌所有男人的假象。尽管卫永真从未这么说过,也没有表达过对费榕的厌恶。 “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戏看完,熬过最后一天吧。真是的……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总在眼前。啊,谭小姐,我不是在说你。” 恪文以微笑作为回应。她当然知道费榕不是在说她,微笑不仅表示理解,也是一种如释重负。她知道,费榕会平平静静地回去,不再怀疑卫永真了。 戏开场了。剧情讲的是三个姐妹受父母之命与人订婚,却阴差阳错爱上别人的未婚夫。情节还算新颖,就是表现形式一看就是基于她们的日常生活——舞会、娱乐活动、无尽的等待。 观众们总的来说还是十分捧场,该笑的时候笑,该鼓掌的地方鼓掌。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恪文在座位上活动酸麻的四肢,扭头往回看时突然发现,卫永真正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最后一排的地方。 第九十一章 费榕内心的秘密 不需要多看几眼确认,也能认出那就是卫永真。她的身姿即使立于昏暗之中,也清晰可辨。岛上的女孩除了她,没有谁有那样的身材——挺拔、健美,随处一站便如同停滞的白杨一般。她注视着台上,两只手抄在胸前,一动不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恪文愣了一愣,为脑袋里冒出来的问题感到好笑,卫永真是来参加见面会的,那还用说嘛。 只不过她向来不拿见面会当回事,至今已经连续缺席了三个星期,像躲灾星一样躲着费榕,综合种种情况,令人不得不多想: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要说她是为了来打消费榕的疑心,那为何偏偏选在戏开场之后,场内一片黑暗之时?费榕是不可能看见她的,更不用说和她交谈了。 恪文想上去问问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卫永真来了也不找个座位坐下,而是一个人躲在暗处,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来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去戳穿她,就让她以为自己没被发现。更何况为了逃跑计划的顺利实施,装作不熟悉也是很有必要的。 恪文再多看了她几眼,回过头来,把卫永真的到来抛在脑后。 戏演完了,剧场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幕布拉上,隔了几分钟又再次拉开,所有主创人员上台谢幕。观众们则从座位上站起来,为他们的表演喝彩。只可惜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十来个人,掌声在偌大的剧场里听着仍旧略显单薄。 付秋露不出所料地站在中间。这时有五六个个看着眼生的女孩上去给每个人献了一大束艳丽的鲜花。恪文见了会心一笑,八CD是被付秋露收服的新人,付秋露还真是想得周到,连送花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付秋露笑得就和臂弯里几棵向日葵一样灿烂。能将一整部戏从编排到上演全部办下来,并获得观众的认可,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旁边的人递来话筒,付秋露握在手里,刚一开口,竟有点哽咽。 “非常感谢大家对这部戏的喜爱,能听到各位的掌声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就这样,付秋露在台下一阵阵的掌声中时断时续地发表着对观众们的感谢。感谢的话讲完,轮到了昨天就安排好的助兴环节。 “剧中有一处很重要的情节,是三姐妹写下自己的愿望,并最终得以实现。我们昨天也请大家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现在我们会从中抽取几份,请被抽中的观众和大家一起分享,加深彼此的了解。” 一个透明的塑料箱从台下端了上来。箱子底部铺满了一张张叠好的白纸条,看上去虽然都一样,但实际上动过一些手脚,使得抽出来的纸条只会是想抽出来的那些。主创人员为自己谋些福利,也无可厚非。没人会关心那些自己看不上的人的愿望,譬如付秋露就不会关心恪文的愿望。 付秋露作为导演,自然是第一个去抽。她的手还没伸进去呢,下面就有观众大声喊: “导演,你就直接说你的愿望吧!” 既然观众都如此提议,台上的演员们自然是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都异口同声地让付秋露直接说,作为最辛苦操劳的导演,理应最先与大家分享。 付秋露起先辞让不肯,连连摆手说要把机会让给别人,看得恪文在下面不住地冷笑。在众人的一致坚持下,付秋露终于“顺应民意”,说出了自己写下的愿望。 “我只希望父母身体健康,万事顺心,不要老是为我操劳了。” 她的几个朋友立马笑着起哄:“纯属骗人,说你真正的愿望。” 她们还真是了解付秋露。 付秋露也笑了,想了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大家相信她说的一定是出自内心的实话。 “我就想生活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有美食美景,周末大家能聚在一起,跳跳舞晒晒太阳。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旁边的人听了,又问为什么这个会是她的愿望。付秋露作出回答,但恪文的思绪已经飘远去,听不见她的解释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付秋露的愿望,她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怅然之感。人人都当付秋露是个骄横的霸王,却没想到她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连人生的愿望都和孩子的愿望一样,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有大人们的注意力就好。 未成熟的儿童只有在挫折中才会成长。付秋露的性格脾气虽然招人讨厌,但此刻恪文诚心祝她永远不用长大。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要选定某个男人,嫁离这座岛屿回到社会中,就必将面临数不清的挫折打击。 付秋露分享完毕,将手伸进箱子里,捻出一张纸条,展开来念道: “蔡云岚。” 蔡云岚正是马尾辫的大名。同样站在台上的她,娇羞地把脸藏在花束后面,还要人笑着拉她出来,鼓励她别害羞。 马尾辫的愿望倒令恪文有一丝期待。看她如何编织一个完美的伴侣形象,来打动已经铁了心要离开的费榕的心。 “我的心愿嘛,”马尾辫捏着自己的纸条,两颊绯红地说,“是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母亲,能够成为孩子们的榜样,教育孩子成为优秀的病理学家。” 有人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成为病理学家,而不是其他的。马尾辫的回答是: “因为病理学家可以通过研究,帮助人类战胜病毒,让人们可以自然地繁衍生息。” 台下响起一片惊叹之声。这真是一个目光远大、胸怀天下的了不起的姑娘。 可少有人想过,为什么一定要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呢。如果能有自由求学的机会,也许她自己就能成为一名拯救苍生的病理学家。 恪文告诉自己不用太纠结背后的逻辑。马尾辫的愿望是说给费榕听的。一般有政界背景的人士,都不喜欢妻子是个纯粹的花瓶,最好要能干,能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助益。马尾辫敏锐地把准了脉搏,只可惜费榕已经提前做了决定。 在经过几个无聊得不值一提的人之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最后一次机会抽中了费榕。 其实从马尾辫对费榕的喜爱中,就能猜到费榕是肯定会被抽中的。费榕一开始没有动作,像是不相信自己会遇上小概率事件,在旁人的催促下才慢慢地走上台,脚下像是灌了铅。 恪文回过头去,看见卫永真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众人都期待地看着费榕,一方面出于好奇,一方面也是由于时间拖得太长,大家想快点结束好去吃饭了。 费榕两手各捏着纸条一端,双唇紧闭,眉头也微微皱着。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周围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不会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台下有人窃窃私语。 身为费榕的女伴,马尾辫自告奋勇地走上前,想要询问一番。费榕偏在此时开口说话,马尾辫走了一半,尴尬地停了下来。 “我没想到真得会抽中我,这都是我乱写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纸条。 “没关系,你尽管说。”马尾辫还是走到他身边,给予鼓励。 费榕再次默读纸条上的内容,深吸一口气,将其念了出来: “种树。我想种很多树。”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零星几点笑声,虽然不响,却格外刺耳。马尾辫鼓励性的笑容也凝固在嘴角。费榕迅速将纸条对折收入口袋,转身就往台下走,结果被付秋露拦在半路。 “费先生,给大家解释一下你的愿望的来历吧。” 费榕一再推辞,但所有人都顺着付秋露的话,鼓励他做个解释,说不清他们是真得想听,还是单纯想让费榕难堪。费榕抗不住压力,简要地给出了解释。 “小时候,家附近有一颗活了百年的老榕树,盘踞在河中,形成天然的岛屿,成了水鸟的天堂。后来,这棵老榕因为挡住了运河的开发,被连根拔除,鸟也全散了。” 说到这里,费榕停了一两秒,像是在回忆往事。 这回台下不再有笑声响起。 “以后离开了公司,我想去种树,说不定再过一百年,可以成为另一座鸟的天堂。” 费榕下台,付秋露圆场,马尾辫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还没回过神来,观众们开始准备离席。 恪文的心好似被电流触动。她知道费榕虽为官员子弟,却无心政事,没想到他的内心竟然藏着如此柔软的秘密。这个愿望应该让马尾辫失望了,看中的男人没什么事业上的野心。她站在台上,艰难地维持着不自然的笑容。 再回头去看后方,卫永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回到家,恪文不得不为再也不能见到费榕感到遗憾,他们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正想着,电话铃声响起。一接起来,竟然是卫永真打来的。 恪文吓一跳,下意识地捂住听筒,左右看看屋里是否没人。这纯粹是多余的动作,没人会躲在屋里偷听她的电话。 “我刚才看见你了。”恪文对卫永真说。 卫永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说了句“打住”,接着告诉恪文: “我没兴趣跟你讨论这个。我打电话是通知你做好准备,下周开始,我们夜里一起到北边去。” 第九十二章 体力难题 恪文的心随着卫永真的话开始扑扑狂跳。早就期盼着到来的一天终于来了。算起来,与卫永真正式结盟、解开手环的秘密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然而恪文自那一刻开始,就在想象着有一天能够亲自穿越南北分界线,到北部军区去一探究竟。 她已经知道了卫永真夜探北区的目的——探索前往北部港口的路线。现在对方主动提出带上她一同前往,意味很明确:让逃跑的同伴也一块儿踩点熟悉路线。多走几次,不至于真正逃跑那天因为夜晚赶路而走丢。即使一时分散,也可以自己找回既定路线。 想到这里,恪文不由地一阵激动。卫永真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就表明她找到了前往北港的最佳路线。一时,连握在手里的听筒都有些拿不稳了。 “到北边去,你说真的?” 光听话筒对面的人的语气,似乎一点也不为此激动,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不会开玩笑。” 恪文不得不用双手握住听筒,在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坐下来后腾出一只手捂着胸口。隔着骨骼与肌肉,都能感觉到激烈搏动的心脏。 去了北区就能知道路线,知道了路线就意味着能到达北港,到达北港就能逃离天鹅岛。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起与恪生团聚的场面。思维就像脱缰的野马,刚刚到了草原的边际就放肆地驰骋开来。 还好,卫永真的一句话帮助她拉回这匹野马,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你要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 “半夜连续走三四个小时山路的准备。” 恪文差点任由狂奔的思绪脱口而出没问题,幸好心头首先咯噔跳了一下,这才抑住了话头。她再一次向卫永真确认:“三四个小时的山路?” “是的。” 这下子脱缰的野马是彻底地收回来了。不知为何,恪文反而释然了,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还是半夜。别说恪文这个病号了,换做岛上任何一个女孩恐怕都坚持不下来。而她不敢直接说不行我做不到。她害怕,怕卫永真听了以为是她不想吃苦,从而理所当然地一个人走掉。 只能采用迂回战术了,恪文试探性地问道:“能不能循序渐进?”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慢慢来,逐渐把强度加上去。先从一个小时开始如何?” 一个小时已经是恪文现在能达到的极限。她没有忘记,狄医生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减少活动量,以静养为主。 电话那头沉寂了片刻。 “你走不动,是吧?” 卫永真总是一开口就戳人的心。恪文不想就这么承认,仿佛承认了就等于说是自己意志力的问题。这明明与意志力无关。不是她打退堂鼓,而是实在体能有限。 虽然吃了药身体情况有所好转,自己也在通过散步等形式加强锻炼。但一来就是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超过了她身体的极限,能把她累死在半途。恪文不指望身强体壮的卫永真能明白她的处境,却还是想说明自己实属能力有限。 “我的身体承受不住,你是知道的……” 经过方才一番思想活动,连说话都不自觉带着一股怨气。 “我知道,你身体弱。” 身体孱弱和因为生病导致的体弱有本质性的区别。恪文又气又无奈,每次和卫永真说话总是能让人把好心情给败光,还偏偏让你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上来。 既然如此,干脆不反驳了,直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所以我说要循序渐进。” 卫永真连装出考虑她的意见的想法都没有,直接予以回绝。 “不,我们没有时间了。你手边有纸笔吗?” 恪文愣了一下,不知卫永真此言何意。电话桌上正好有便签本和铅笔,她便拿了过来,回答一声有的。 “你把我说的记下来。” 卫永真说了一个英文单词。单词非常生僻,恪文都不知道怎么拼写,需要对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来。 “这是什么?”恪文看着纸上陌生的英文单词问。 “明天,你拿着它去问狄医生,就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又和狄医生扯上了关系。这下恪文不能不问个清楚了。若要拿去问旁人,她至少心里得有个数。 连续追问了几次,卫永真大概是觉得要是在电话里不回答这个人,她能追到自己家里来,便松了口:“这是一种新药,能治你的病。” 这边自然是无比地诧异,立马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种药的?” 卫永真轻轻叹了口气,就是知道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没完,她才从一开始就不想说的。 “我总得告诉老头子我带了个什么样的病人吧。” 初听这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恪文立刻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是说,恪生也知道了?” “等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吧。” 卫永真没耐心再听恪文问下去,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恪文维持一个姿势,在椅子上坐了很长的时间。她本来希望隐瞒自己的病情,不想让恪生为她担心。更重要的是,她担心恪生想到姐姐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一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她没有退路了,必须尽快离开天鹅岛。 星期一晨会刚一结束,恪文便坐车前往医院。刚从车上一下来,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医院门口的公路两边停满了军车,清一色地刷着土黄色的漆。长长的两排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进了医院的院门,场面更是壮观。连院子里都停满了军车,一辆辆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时不时还有军人进进出出,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单子。 出什么事了吗,居然召集了这么多士兵在医院集结。恪文好奇心顿起,赶忙来到前台,找个护士问个清楚。一问才知道,没什么大事,今天恰好是部队体检的日子。 一听到部队体检,恪文的心陡然颤动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如果说今天部队前来体检,那他也一定会来。 “小姐,你有预约哪个医生吗?” 护士见恪文两只眼睛忽然变直了,像是掉进了一个深坑,于是出言相问。 “哦,我想见狄医生。我是他的病人。”恪文回过神来,一边回答一边递上自己的证件。 “有预约吗?”护士接过证件问。 “没有。” 医院虽然以预约制为主,但也有临时等候的机制。如果医生恰好有空余的时间段,就可以为病人看病。不过看今天的情况,体检的人这么多,恪文对狄医生能抽出多余的时间表示怀疑。她大概只有明天再来了。 护士查看时间表的期间,恪文一直用余光扫描身边来来往往的士兵。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期待,期待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定也在医院里,恪文感觉得到。 “谭小姐?” 护士的话令恪文回过神来,为自己再一次走神感到不好意思。 “狄医生今天要负责体检,下午五点才能有空。这个时间你看合适吗?” 当然合适。能在今天临时约见到狄医生,已经让恪文心满意足了。 预约好了时间,恪文快步走出了医院大门。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一旦做完了该做的事,她马上连呆在医院里的勇气都没有了。没有了正当的理由,真要是遇上了某个人,岂不是显得像是专门为他留下的一样。 所以她才没有一丝留恋,带着一点心悸地走了出来。 可是一到院子里,她的脚步又不自觉地停住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的,她想。停得整整齐齐的车辆正好为她提供遮挡,可以令她走在其间不被人发现。 像是受了某种无法言喻的诱惑,恪文改变方向,向车辆中间走去。 裴江源的车她坐过好几次了,连上面有几道划痕都记得清清楚楚。尽管这些军车远看都长得一个样,但是她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那一辆。 一辆辆地找下去,终于,那辆熟悉的座驾出现在了眼前。车内是空的,主人不在。恪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旁边一辆车的车门上,望着车窗里的方向盘发呆。 上一次见到裴江源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甚至都不敢去回想当时对他都说了些什么。 裴江源的车停在靠里边的位置,所以当外围响起一阵说话声音的时候,恪文就地找了一辆吉普车,把自己藏在后面。 见到走过来的人,恪文只感觉血液瞬间凝固,身体再也动不了了,眼睛只能牢牢地钉在来者身上。 那走来的人,正是裴江源。 他没有看到恪文,而是径直走向车子,看样子会直接开车离开。恪文只需要再多呆十几秒的时间,就能安全地脱离险境,避免被发现的尴尬。哪知道,这个时候,身后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恪文忙回头去看,原来是自己靠着的这辆车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那人一脸诧异,上下打量着恪文。 那一边,裴江源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恪文瞧见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方向。她相信,自己的脸有一瞬间露了出来,被他看了去。 “问你话呢。”面前的陌生人又说。 恪文二话不说转身跑掉,穿梭在一辆辆军车之间,逃命似地冲向院子大门。一路上,心脏都快要被颠了出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裴江源。 第九十三章 “救命”的新药 下午再来到医院时,院子里只剩下几辆通勤的电车,路两边也不见一辆军车。这才是平日常见的状态。然而此时,这院子就和恪文的心一样,空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 上午的遭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就那么巧,部队刚好在今天体检。也就那么巧,她刚找到裴江源的车,便遇上他从医院里出来。更不要说那背后突然窜出来的士兵,害得她被裴江源发现。 恪文从离开医院一直到现在,始终都在反复咂摸着与裴江源的偶遇。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涩,竟然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的车辆前发呆,像是一个暗恋男人已久无处发泄情感的怨女。 不过她也无法怪自己没控制住。当时完全没察觉到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两只脚不听使唤,眼睛也四处瞅着没法收敛。 该放下了,该放下了,恪文心想。她不止一次想过拒绝裴江源后,他会有怎样的反应。现在看来,他过得很好。身形不见消瘦,脸色依旧红润。她曾有的那些顾虑又傻又多余。这些成熟的男人都是“久经沙场”,岂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感情挫折就一蹶不振呢。 尽管心里很明白和裴江源的情愫不过是过眼云烟,自己不会也不可能和他结合,但每到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恪文就是控制不住,总是会想以后再也见不到裴江源了。 可惜吗,当然可惜。值得吗,非常值得。 恪文这会儿站在院子里望着空空的院子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决定把上午发生的一切都暂时忘却。裴江源不再是那个真心帮助她,对她坦诚身世表白心迹的男人。他现在是天鹅岛驻岛部队的总司令官。将来如果逃跑的路上正面遭遇,恪文相信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对对方留情。 大概,这种性格正是他们彼此欣赏的原因。 预约时间定在了五点。其实这个时候医生已经下班,只有急诊室还在工作。只不过医生们在坐诊期间都住在岛上,所以晚一点下班多见两个病人也是常有的事。 狄医生经过一天的工作,脸上明显带着些许疲惫。他一进门,就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似地对恪文说: “你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啦。这一天总算要结束了。” 狄医生说完习惯性地打开病历本在上面写下日期时间,查看护士测量的血压心跳等数据。恪文趁着这个时间问他: “给士兵们检查很麻烦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心情是矛盾的。理智在告诫她不要打着好奇的名号去行关心裴江源的事实,而感情又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多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嗯嗯,很多项目。”狄医生含混地回答了问题,可能是觉得没必要细细说明。这么一来,恪文反倒不好意思进一步往下问了。 “你来得挺巧,我正好有消息要告诉你,准备让护士跟你预约时间呢,结果你就找上门来。”狄医生把眼睛从病历本上移开,看着恪文说,“你既然来找我,一定有事情,你先说吧。” 恪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正是昨天接卫永真电话写下的便签纸。她将纸条递给狄医生,问道:“狄医生,您知道这种药吗?” 狄医生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眼睛都瞪大了,抬头忙问恪文:“你已经知道了?” 恪文有点茫然。虽说她住在天鹅岛上与世隔绝,但是打听到一种新药,也不是那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吧。为什么狄医生的表现这么夸张?她想了想开口道: “我只听说了这种药,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 “不,我不是指这个药。我是说……” 狄医生话没说完卡在半途。这人就是这点让人讨厌,总是在不该停的地方停下,听他说话能把人急死。 狄医生转身去确认了一下门已经关好,才回来告诉恪文: “医务部门命令我详细申报每次带来岛上的药物。近来部队对我的行李检查也比以前严格了许多,每个包都要打开来细细排查。” “这不正常吗?”恪文对医务人员登岛的规矩不甚了解。 “不正常。一般来说,申报和行李检查是例行工作,但执行得如此严格让我不得不怀疑,”狄医生刻意压低声音道,“医务部已经有所察觉了。” 明面上,他向医务部声称对恪文隐瞒了真实病情,私底下却给恪文带治疗再障贫血的药。他说医务部有所察觉,难道是指察觉到了他私下带药的行为? 狄医生接下来的话证明了恪文的猜测。 “幸好我给你的量可以维持一阵子,所以这次没有带新药,否则绝对被检查出来。那个时候就不是关禁闭罚款那么简单了。” 听狄医生这么说,恪文不可能再让他冒风险为自己带药了。 “坚决不能再带了,不能因为我让您受到处罚。” 狄医生没有跟恪文客气,也是知道这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带药不再可能。他说:“所以我最近在寻找有没有新药,最好是表面上治疗其它的病症,但对于你的病情也会有改善作用。” 还有这样的药?恪文又长知识了,难道药也可以混用的?狄医生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样,解释说: “举个例子吧,比如肉毒杆菌注射,注射肉毒杆菌最广泛的使用目的是为了消除皱纹,后来医生发现它对缓解抑郁症也有效果。至于你给我的这种新药,起到的也是这么一种作用。它真正的作用是促进细胞新生,率先在美容业使用。” “所以对于我来说……”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种能量补充剂,能在短时间内刺激细胞再生,激发活力。对于你这样体弱的病人来说值得尝试。” 恪文一听见“激发活力”,立刻就想到了夜闯北区的计划。如果她能在短时间内补充体力,那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肯定不在话下。看来,卫永真的确做了一些功课,知道她的病没法治,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这种药很好,我就要它了!”恪文当场就做出了决定。 狄医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东西药劲大,你平时的生活劳动强度应该用不到。” “不,我需要。非常需要,而且现在就要。” 她不同寻常的言语引起了狄医生的注意。他将身子彻底转了过来,正对恪文。 “出了什么事吗,你这么着急?还是说病情加重了?” 恪文赶紧让心跳平静下来,抚着胸口顺两口气,免得太过激动露了馅。 “没有,我很好。我只是听您说了这种药的效果,很想尝试一下。您知道,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敢运动了。” 恪文的话不能算谎言。她的确很长时间都没有运动过了。曾经,她尝试恢复体育锻炼,为逃跑做准备。结果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运动就是散步,还是慢速的。只要步子稍微加快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若要跑上几步,更是头重脚轻眼冒金星。 当然她也没将实话和盘托出。逃跑的计划需要严格保密,即使狄医生是她信任的人,也不能轻易让他知道。而且不知道才是对他的保护。 狄医生好像相信了恪文的说法,觉得她是被憋久了需要活动活动,于是松了口: “好吧,我试试看能不能带来。这种药需要订购,最早要下周才能拿到。” “什么,这么晚!” 恪文哪里等得了下个星期,卫永真可是告诉她这周就要夜探北区啊。 她的焦急又一次引发了狄医生的怀疑。他眉头皱在一起,疑虑地打量着恪文:“晚?做什么事情晚了?” 恪文自觉失言,好在她脑筋转得够快,瞬间就想到了一个托辞。 “这周末见面会有网球比赛,我还打算参加呢。” 一提到见面会,人们总是默认那是女孩们的头等大事。为了见面会,女孩们表现得再离谱都情有可原。果然,狄医生立刻相信了网球比赛的借口。 “网球比赛你是别想了,先从轻缓的运动做起。最快只能是下周,没法提前。” 看样子狄医生没有撒谎,恪文也就不再坚持,心想只能跟卫永真说明情况,自己已经尽力了。 新药的事情敲定,恪文没有多余的问题,准备离开,结果被狄医生叫住: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拿到了你最新的一份基因报告。” 第九十四章 拦路虎 恪文的病全称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常见的致病原因包括药物、化学毒物、电离辐射、病毒感染、遗传因素等。其中外源性因素如药物、化学毒物已被狄医生排除掉了——天鹅岛环境优良饮食安全,恪文也从未服用过可能致病的药物。 剩下的便只有遗传因素一种可能性。起初狄医生和恪文都不相信致病原因会来自于遗传因素,因为女孩们在登岛之前都会进行一次基因测序检查,筛查有无可能引发重大疾病的致病基因,只有基因健康完好的女孩才能通过检查。恪文也通过了检查,因而不可能带有致病基因。 然而就在狄医生的调查中发现,当初负责为恪文进行基因检查的正是章佰龄的生物技术公司。只因西北公司为了避免检查过程有人谋私,所以会将样本送到是第三方公司进行匿名检查。章佰龄现已背上了商业欺诈的罪名,狄医生推测他在恪文的检测报告里动了手脚,才令恪文符合登岛资格。 为了证明这一观点,狄医生提取了恪文的唾液样本,送到了另一家公司做检测。现在,新的检测报告出来了。 “报告中午才传真到我的办公室,我趁着午饭时间赶紧浏览了一遍。你看看。” 基因报告拿在手里有厚厚一叠,其中有十几页都是各种数据的说明和免责声明。报告用英文写成,上面许多字母缩写和医学名词,对于恪文来说简直就是天书。恪文求助地看着狄医生。 “这份新的报告证实了我的推测,你的体内含有可能导致再障贫血的致病基因,患病几率高于常人。” 病情都已经诊断出结果了,这会儿再说患病几率高于常人似乎有马后炮之嫌。但这份基因报告的影响绝不仅仅限于揭示患病几率大小而已。恪文和狄医生都知道,只要公开这份报告,西北公司常年引以为傲的“夏娃保护计划”就将面临最大的挑战。 “仅仅是高于常人?光凭这一点能说明西北的工作出了大纰漏吗,别人会相信吗?”恪文想了一会儿问道。 狄医生先做个手势让她把音量压低,又回过头确认一下门是否锁好。一旦说到敏感的话题,应该格外小心隔墙有耳。 “大众可能分不清其中的利害,但凡是搞医学工作的、学生物的人都知道,‘可能性较高’是最严谨的说法。我们现在没有医学技术可以准确地预言一个人肯定会得某种病。相信我,这样就够了。” 恪文点点头,狄医生既然这么说,她也就打消了疑虑。 “人们会怀疑,基因检查既然可以如此轻易做假,那么之前有多少所谓的‘夏娃’都是做假而产生的呢?”狄医生摇头叹息,“我都不敢想象这件事会引发多大的影响。” “山崩海啸。” 恪文抓紧了手中的报告,眼神却游离在字里行间。此刻,她手里的不光是几十页报告,还是铁打的证据,证明自己根本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这牢笼一样的地方消耗八年的时光。 她本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却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强行更改了命运。 恪文的嗓子发干,像干涸的泉眼,连一声哀叹都发不出来。 “我们先不要考虑社会上的影响,先考虑你自己。有了这份报告,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天鹅岛了,没人会阻拦你。”狄医生看恪文眼睛直愣愣的,以为她在想别人的事。 “是啊,可以离开了……” 离开,一直是恪文梦想的事。她不止一次在睡梦中梦到离开天鹅岛的自由生活,坐在大学校园的大片草坪上,手里拿着三明治和书本,远处响起下课的钟声。 现在,她离梦想只有咫尺之遥。 然而,恪文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走。” “为什么?”狄医生十分惊讶。他看到,恪文的眼中连一点欣喜的火花都没有,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冲动虽然强烈,但恪文没有失去理智。她立即想到,如此光明正大地离开,表面上是恢复了自由,但其实仍然处在NSAG的监视之下。她一旦离岛,肯定会联系寻找恪生,这是任何人都会做出的判断。NSAG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对她采取跟踪监视,寻找恪生的下落。 这么分析下来,光明正大地离开不仅不能和家人团聚,反而可能让恪生面临被捕的危险。光是凭这一点,恪文就决定,坚决不能明着离开。 “我有我的理由,有些事情,我想处理了再谈走的事。” 狄医生对恪文的变化一下有些难以适应。一个多月前她还是听见有离岛机会就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怎么现在突然变得不关心了? “你是不是怕西北会报复?你放心,他们再暴跳如雷,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说到底,那是他们自己的错。” 恪文听了却笑起来:“狄医生,不用担心我,好好考虑一下西北会不会对您做出处罚吧。” 狄医生早就想过了。他没什么好怕的,毕竟他还有一个同亚区医疗中心的职位,天鹅岛的丢了也无所谓。实际上,他已经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了。谁都知道,这不会是一场能够全身而退的战斗。 于是两人约定,狄医生会想办法带新药来岛,周一进行注射。 虽然下周才能拿到新药,但这周剩下的时间恪文也没闲着。颂薇提交了离岛申请,很快就下来了批复,同意离开。颂薇离岛处理家庭事务,等于坐实了她身上的种种污名。更没人愿意和她来往了,连一间屋子的室友也搬了出去。 只有恪文还会到她家里,帮着她一起收拾行装。以前,这样的事总是恪文替她操心,可现在恪文发现,颂薇能自己做了。 “你让我联系帛雅,我会尽快给她打电话的,有了结果我给你打电话。”颂薇说道。 “先把自己照顾好,毕竟……” 恪文忽然有点哽咽,“毕竟”说了几次都没能说出下半句。 “毕竟我没什么经验,我知道。”颂薇反而笑着安慰她。 但恪文原本想说的是,毕竟她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等我回来,我就申请回去和你住。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聊。” 恪文不敢做出正面回应,抿着嘴点点头。她不能让颂薇看出破绽,这本该是希望的开始,不应该是永别。 颂薇走了,坐的是工作人员通勤用的渡轮。开船时间临近半夜,恪文没能去送她。屋子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她躺在床上似乎都能听到渡轮离港的汽笛声。 颂薇一走,恪文没了牵挂的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夜探北区的准备工作中。她已经向卫永真说明了情况,计划推迟到下周。她则在这几天里收拾夜晚赶路登山的准备,挑选工具打包,试重,又重新挑选。过程虽然枯燥,却也令人充满动力。 时间来到周一,恪文在医院成功接受了一剂新药注射。起初,她对狄医生怎么在重重监察下携带该药登岛表示好奇。狄医生的回答非常隐晦: “你要知道,岛上的人也是有美容需要的。” 据狄医生的交待,注射之后需要一天的时间休养,不要立即进行高强度的体力活动。同时,这种药的疗效因人而异。有可能维持一个月,也有可能只能保持一个星期。恪文是第一次使用此药,因此需要根据疗效再做下一步打算。 意思就是说,先打这一针,效果好的话再谈下一针。 恪文回到家里,心情舒畅愉快。只需要在床上躺一天,明晚就可以跟着卫永真去北区了。 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叮咚—— 门铃响起。恪文问了声是谁,门外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前辈,是我,许南欣。” 许南欣,恪文想起来了,是那个见面会上收集大家的愿望,还主动做自我介绍,表达对恪文欣赏的那个姑娘。恪文急忙从床上下来,穿上外套打开门。 “有事吗?”恪文笑着问她。 许南欣有一个特别光洁圆润的额头。她戴了一只发卡,将碎发全部往后别着,露出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的额头。 “有件事,我想来跟前辈说一声。” 恪文摆摆手,让她别再叫自己前辈了,直呼其名就行。老是被人前辈前辈地叫着,还真是不习惯。 “我申请了调整宿舍,来跟你一起住。住宅管理部已经同意了,我就想着来跟你说一声。” 说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恪文。 恪文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她赶紧动动嘴角让五官活动起来,镇定地问: “同意了?真快啊。什么时候搬来呢?” “他们说什么时候都行。我想,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这周我就搬来。” 恪文扶着门框的手越抓越紧,指甲都抠进了木头缝隙里。这周,正好是她逃跑计划关键性一步的开始。 第九十五章 穿过分界线 “怎么,你不愿意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吗?”许南欣见恪文脸上两眼发直,没有欣喜之色,怀疑是自己的到来不受欢迎。 恪文被她的问话拉回了现实,赶紧扯动僵硬的嘴角,先用一句话将她敷衍住,免得她进一步起疑心。 “当然不是,我只是感觉有些突然。” 说这话的同时,大脑飞速地运转,思考应对方式,怎样才能委婉又坚决地拒绝许南欣。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迎接一个新室友的好时候。 “怎么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我记得以前一份申请都要在住宅管理部停留很久才能获批呢。” “我也觉得奇怪。”许南欣见对话恢复正常,脸上的疑虑也消失不见,“我提交申请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怪我多事,才搬来成年区没多久就申请换住所,告诉我要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没想到一个星期不到就批下来了。” 恪文听了,心里咯噔一跳。她非常清楚岛上行政机构的办事效率,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重要事项,他们非得拖到最后一天解决不可。怎么许南欣申请调换住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批呢? 也许是长期被人算计陷害的缘故,恪文对于不寻常的事情总是抱怀疑的态度,做最坏的打算。住宅部忽然违反常理地高效工作,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 恪文多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心中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 许南欣会不会是徐院长或莎丽派来监视她的? 她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来和我一块儿住?” “因为我想跟你一起,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许南欣回答得非常流利。 就像是事先背好的台词一样,恪文想。她笑了笑,半低下头说:“跟我一起有什么好学的,每天的生活也就那样。” “可以学习你处事的方法。我常常觉得自己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勇气去实践。” 恪文隐约记得,许南欣在见面会上表达过对自己的崇拜,称赞恪文十分勇敢。看来她申请搬来,也是基于这种崇拜,希望能从偶像身上学到宝贵的经验。 今日不同往日,恪文没有毫无保留地相信她,而是留了个心眼。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去把申请撤回来。现在撤回还来得及。” 恪文从刚才就已经怀疑其中有诈,此时许南欣主动提出放弃,正中她的下怀。不过,她不能表现出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如果真如她所怀疑的那样,许南欣是受人指使来监视她的,那么,如释重负的表现就会被人尽收眼底。 “其实也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闵颂薇在离岛之前和我说好了,等她回来就申请和我同住。你大概也听说了,我们已经是八年的室友了。” “嗯,我能理解。”许南欣的声音小了下去,身体也不自然地扭动着。恪文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她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 “那我以后能经常来拜访你吗?”她不甘心地又问。 “当然,随时欢迎。”恪文笑着同意了她的要求,尽管她并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到访。 送走了许南欣,恪文关上门,站在窗户后面,微微将窗帘捞起一条缝,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走出视野。回想刚才许南欣的言语表情,她越发拿不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被徐院长或莎丽派来的间谍。 连看人都看不准了,恪文在心里感叹。一旦对某个人有了一丝怀疑,她的表情、动作、语言怎么解读都带着阴谋的意味。 眼下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但不安却在恪文心中滋长。在暗处似乎有一双眼睛,随时注意着她的动向。不要忘了徐院长和莎丽代表的两个派系都要在她身上做文章,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她们知晓逃跑的计划。 想到这里,恪文出了一身冷汗。 卫永真曾经告诉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联系她。恪文本想立即将这件事告诉她,但想到事情暂时解决,且明晚就是约定夜探北区的日子,所以作罢。第二天晚上,依着约定的时间,卫永真来到她的家。 “你有没有被跟踪?”卫永真刚一进门,恪文就在她身后砰地关上门,急急地问道。 卫永真扬着眉毛瞥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怪声怪气地说:“想不到我也有一天会被问这种问题。” 恪文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她将许南欣申请和她同住的事情跟卫永真说明了。不出所料,卫永真扬起的眉毛慢慢降了下来,眼神认真地可怕。 “你有没有相应的准备?”她的声调也变得低沉。 “准备?什么准备?许南欣说了她不会搬来了。”恪文没有明白卫永真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的行踪被她发现,你有没有做好准备随时放倒她?” 恪文猜卫永真口中的“放倒她”应该是一个专有名词,有着特殊的含义。光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是说把她放倒在地上。 “放倒她,什么意思?” 卫永真懒得解释,直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想让我杀掉她,怎么可能?!”恪文大吃一惊,声音都提高了个八度。 “不是让你杀掉她,至少要把她敲晕,捆好,嘴巴贴上胶布,短时间内不要被人发现。”卫永真拿恪文的“无知”没有办法,不得不详细地为她说明。 “那也、那也……”恪文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你必须往坏处想,你可能已经被人怀疑了,有人打算监视你。”卫永真冷冷地说。 卫永真说得对。恪文深觉不安,就是感觉总有人在偷偷监视她。她怕的是逃跑的计划已经被人察觉,便问卫永真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这边倒没什么。大家都当我是个疯子,谁管疯子成天做什么事。” 恪文不是疯子,所以一旦她的行为有异常,就容易被人觉察出来。 “不要害怕,你这都是坏事做少了的缘故。多干几次坏事你就知道怎么避免被人发现,怎么应对中途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了。” 卫永真说得很轻松,这些在她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迈过了一个心理上的坎,再下手绝对能做到心狠手辣。 “我会帮你的,如果有必要的话。”卫永真走到客厅里坐下,又说,“让我看看你准备的装备。” 恪文拿出了准备好的背包和衣物。她选择了一身全黑的衣服,也仿着卫永真的做法,找了件带帽的卫衣。帽子带上,可以全部遮住头发。 背包里则是精简到不能再精简的几样装备,手电筒、水壶、手表、能量食品等等。卫永真一一验过,又提了提背包,扔出一句话:“这么重,只有我给你背着。” “还好,我试过,背着能保持正常的行走速度。” “我们不用正常的行走速度。” 卫永真说得容易,恪文却不免紧张起来。来不及多问,卫永真已让她伸出手:“手环给我。” 解手环的方法由迟东来传授,只有卫永真记得按键的次序。卫永真按照一定的频率按动手环屏幕,恪文却将视线放在了她的左手上。 她戴着的是素浸的手环。 这是个询问的机会,恪文试探性地问:“那是素浸的手环吧?” “嗯。”卫永真简单地承认了。 “你没有处理掉它?” “为什么要处理,我还要用它记录路线呢。” “可是学院随时有可能拿到素浸家人的许可,调取里面的行踪路线,到时候你不就暴露了?” 卫永真冷笑一声,这声冷笑轻蔑至极。 “他们不敢。” 几秒过后,伴随着咔嗒一声,恪文的手环打开了。她赶紧将其按照指示放在床上,压在枕头下,制造上床休息的假象。等回到客厅,刚想细问为什么学院不敢,卫永真先一步问: “新药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明显感觉很有精神。现在就是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狄医生说有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就一两个星期。如果时间短,我还要续针。” 恪文刚换好衣服,卫永真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到外面观察情况。恪文关好窗户,放下窗帘,拉了灯,一切准备就绪才跟着出来。 她们从房子后面走小路向北边进发。由于还在生活区内,所以一路上两人无话,以免引起人注意。卫永真带路,一直走到南北分界的栅栏,才停下脚步。恪文赶紧拿出水壶喝两口水。 她们停下的地方,栅栏被开出一个井口大小的洞。卫永真解释,这个洞是梅花鹿造成的,和她无关。 两人先后钻了过去。恪文站在松软的泥土上,连飘进鼻孔的空气都觉得与南边不一样,更加清冽,没有生活的味道。 “你必须紧跟着我。”卫永真推了一把出神的恪文,提醒她,“你现在是没有手环的人,要是被部队发现了,小心他们二话不说一枪崩了你。” 第九十六章 最大的秘密(上) “什么?一枪崩了我?你没开玩笑吧。”恪文顿时呆在原地。潮湿温暖的夜风掠过脖子,好似冰块擦过皮肤,竖起一片汗毛。 “你就当是开玩笑吧,无所谓。”卫永真冷笑一声。她总是这样,对于恪文的反问不屑一顾。 “你跟我说实话!”恪文真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此行会面临生命危险。 卫永真盯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无给面前的人一个交待,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于是说道:“越往前走,危险就越大。到最后,保不准部队会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一枪,把你撂翻再说。” “为什么?”恪文越发不懂。 “因为你即将触碰到天鹅岛最大的机密。” 卫永真说完这句话不再解释,转而言道时间紧迫没时间聊天,必须马上出发。她一旦决定了闭嘴,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开两片嘴唇中间的那条缝。恪文只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心中一阵胡思乱想。 天鹅岛最大的机密,那会是什么?她以为,天鹅岛最大的机密就是它所处的地理位置。由于学院特殊的性质,保护女孩们不受外界侵扰是头等重要的任务,守护天鹅岛的秘密更是重中之重。 不过,知道了天鹅岛的地理位置,对于她们的逃跑计划有什么帮助吗? 思绪纷杂,脚下的步子同时也要跟上。卫永真时不时地减速,以配合恪文并不矫健的步伐。山路崎岖,恪文很快便开始脚下发软,连带着肩上的背包也开始变重。她不得不喊了停。 “休息一会儿,我撑不住了。”说完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起粗气。 卫永真从领先五六米的地方两步跨上前来,抓住恪文的胳膊,想将她从地上拎起来:“起来,才走了二十分钟,离休息时间还早呢。” 恪文挣脱了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起身:“我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药剂不能让我一夜之间变成像你一样的运动健将。” “要照你这个速度,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卫永真两手叉着腰说。 被小瞧的滋味可不好受。恪文咕噜噜灌下两口水,没好气地说:“给我一段时间调整训练,我保证不会拖你的后腿。” 胸中还挤压了很多委屈的话,恪文都恨不得一股脑倒出。卫永真怎么老是用挑剔的眼光看她,永远发现不了一个人的努力和进步。她是一个刚刚恢复的病人,需要时间来适应高负荷的体力运动。 当然,这些话都只能在心里想想。恪文清楚,说出来卫永真照样不以为然,我行我素。 “很难,你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累赘。”卫永真就恪文的上一句话表态。 恪文这下终于忍不住了,水壶咣当一声磕在地上,说:“卫永真,你为什么不能对人有点基本的善意?” “有善意又怎么样?没有回报的话,你还会继续保持善意吗?” 恪文不打算顺着她的逻辑绕进死胡同,而是发了一回狠,直截了当地指出:“你的日子过得苦,不代表你就有理由对人恶言相向,别人的生活一样有伤痛!” 说出这话,恪文本做好准备要和卫永真大吵一架,可对方无心恋战,迅速回到沉默状态。恪文的最后一句话像是颗冰冻炸弹似地冻结了两人周围的空气。过了好一会儿,恪文恢复了体力,卫永真才开口道: “休息够了?走吧。” 上一段对话不欢而散,这下两人长时间没有话说。对于恪文,她也不想额外地耗费体力在说话上。她的体力渐渐不支,休息的频率加快。卫永真只是频繁地看时间,来回踱着步警戒周围的情况,而不再出言责怪同伴的体力。 又一次休息时,恪文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问卫永真: “我们怎么一直往北走?难道不该去东北方向的港口吗?” 卫永真停住脚步,说话的声音里难得透露出一丝诧异:“你怎么知道?” 恪文指指天上,明亮的北极星挂在空中。小学里她就学到,北极星永远出现在北方,是夜里迷路的人们的指北针。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港口?” “这还用问嘛,”恪文笑了一声,“你当初躺在垃圾车里,不就是像被运到北部港口坐船离开吗?” “没错,那是最初的计划。”卫永真又看了一眼时间。恪文已经记不清她看过多少次时间了,“现在计划有变,我们不去港口。” 恪文一听,惊讶得关不上下巴,赶忙追问:“不从港口走了?” “港口已经走不了了。部队加强了巡逻,连两只老鼠也别想搭顺风船,更别说两个大活人了。” 将她们类比为老鼠可不那么令人舒服,不过恪文也管不了那么多,紧接着问:“不走港口那你天天晚上过来干什么?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从卫永真的语气里明显可以听出她的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到了再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她似乎很在意时间。恪文虽没有戴手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她感觉并没有走太久,返回的时间绰绰有余,不知道卫永真在急什么。 最后一段路需要爬山,真正需要手脚并用的爬山。卫永真替恪文背着包,一路又是拉又是拽,总算把这个困难户拖了上去。到了山顶,恪文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幸好没遇上巡逻的,否则就麻烦了。”卫永真感叹道,同时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拉恪文一同坐下。茂密的灌木和巨大的石头遮挡了她们的身影,很难被人发现。 “这到底是哪儿?”恪文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们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什么?等着?”恪文回过头看看四周,“不会被发现吗?” “你若这么一直叨叨个不停,就会被人发现。” 卫永真的话有一种功能,可以令刚刚缓和的气氛又迅速冷却。恪文一肚子的问号,想多问几个问题又不情愿开口碰钉子,只好拿出一根坚果能量棒干嚼,给嘴巴找点事做。 一时间,她们就像刚吵了架的情侣一般,默默无言地坐在狂风呼啸的山顶。恪文不禁想,就凭她们现在的相处状态,逃跑的路上一定是痛苦万分。并非客观条件的困苦,而是心理上的痛苦。 沉默中,卫永真毫无征兆地忽然说道:“你弟弟现在很好。” 恪文愣住了,来不及吞下嘴里的坚果渣就问:“你怎么知道?” “我最近才和老头子联系过,顺便帮你问了一句。” 恪文不由地松了口气,说了声谢谢,心想卫永真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就是这样,对方只要稍微示好,就爱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见气氛有所缓和,恪文找了个由头开始对话:“我们到这里花了多长时间?” 卫永真看看手环:“马上三个小时。” 她的手环亮起莹绿色的光。恪文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枚手环。 “你和素浸是朋友?”问出这个问题,连恪文自己都觉得傻。不是朋友,能把陪伴自己多年的手环赠与对方吗。 卫永真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恪文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刺耳的话了,才声音低沉地说:“人都死了,问这些有什么用?” 她既然不完全排斥讨论这个话题,恪文就继续往下道:“狄医生当初调查我的致病原因时,曾经找到了素浸的死亡记录。他推测,素浸是受家暴而死的。” 说话时,恪文一直很小心地观察卫永真的神色。卫永真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冷静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 素浸的死因真的是家暴!虽然已有八九分肯定,恪文还是难掩惊讶之色。她难以想象卫永真那段时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知道好朋友被活活折磨死,却只能呆在岛上什么也做不了。 越是进一步想象,就越是觉得身旁冷静自若的卫永真深不可测。 “学院没有涉入吗?” “他们不管,也不在乎。” 只有在说到学院的时候,卫永真的声音里才能听出难得的怨恨。 “素浸没有生育,学院害怕她的夫家找上门来追究责任,还主动提出赔偿安抚那个人渣。” “岂有此理!决定生育的因素那么多,凭什么怪在女方头上。还赔偿,我们又不是生育机器!”恪文联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火从心头起。 “你认为他们在乎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吗?”卫永真看了恪文一眼。 他们当然不在乎,若是有一点在意,也不会把人逼得非走不可了。 此时,卫永真中断了这个话题,转而让恪文把望远镜拿出来。恪文取出望远镜交给她,卫永真对着某个方向看了看,又调试一番功能,才还给恪文,同时指着山下说道: “开启夜视功能,朝那个方向看。” 恪文不敢耽误,立刻照着她说的做。望远镜中昏暗的视野里,什么都是灰蒙蒙的浅绿色。那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一定就是大海了,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翻涌的海浪。 “我什么也没看见。”恪文不无沮丧地说。 “先找到岛屿的边缘。” 恪文照做,找到了最北边的海滩,海滩上有几座岗亭,还在发出亮光。紧跟着,她看到,海滩从某一点被长长地拉伸出去,像一团泡泡糖被扯出一根细丝,径直穿过大海通向远方。 恪文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大呼:“老天!那是一座桥还是陆地?” “是陆地。”卫永真淡定地回答,“那就是天鹅岛的‘鹅颈’。” 第九十七章 最大的秘密(下) 卫永真说出“那就是天鹅岛的鹅颈”之后,一股血液忽然冲向恪文的脑袋,呼吸也瞬间变得急促。手上动作不受控制,望远镜脱手下落,被卫永真伸手接住,这才避免了滚落山崖摔个粉身碎骨的命运。 卫永真像是预料到恪文会有如此的反应,动作非常敏捷,整理几下望远镜的绳带便还给了瞠目结舌的恪文。 反观恪文,好不容易可以张开嘴巴开口说话,却控制不了舌头,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鹅颈……鹅颈……怎么可能……我们、天鹅岛、陆地、不可能啊……” 她自言自语、不停摇头,甚至都忘了问卫永真这是怎么一回事,而是完全陷入到了纷乱无序的思绪中。最后,还是卫永真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是在一座岛上。”卫永真的声音镇定有力,“但并不是如同学院宣传的,我们以为的那样,身处一座孤悬海上的海岛。天鹅岛的北部有一片浅滩,直接与大陆相连。” “你说的大陆,是指……”恪文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只有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是,就是外部世界。” 恪文将手放在脑门上,摸了摸温度是否正常,因为她已经心脏狂跳一身的热汗了。 “不可能,不可能。”恪文还在下意识地摇头,“如果天鹅岛直接连通外部世界,为什么外面的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 “你真的以为外面的人在乎我们吗?”卫永真摆出了她的招牌冷笑,“大部分的人都在为生计发愁,谁会在意几十个女孩住在哪儿。就算真的发现了,他们又能做什么?我敢保证,与天鹅岛相连的地方肯定还有部队驻扎,普通人根本过不来。” “那我们究竟在哪里?我的意思是,天鹅岛连接的究竟是大陆的哪个地方?” 即使知道天鹅岛连接大陆,恪文还是判断不出它与哪个地方相连。学校的地图上,亚洲几大居住区里,有两三个都是临海的。况且每一趟来往天鹅岛的航班和渡船,都会随机地绕一些远路,防止人们追踪定位,所以很难推断出她们离哪一个居住区最近。 “我也不知道。”卫永真很爽快地承认,“有可能连着一个居住区,也有可能连着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恪文又拿起了望远镜,希望能看得再远一点,最好能看到大陆的边界。尽管在夜晚的可视度下,即使看见了大陆,也无法辨别出具体的地理位置。 这一次,“鹅颈”在望远镜中,竟然比刚才又略略变宽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鹅颈’好像有变化!”恪文惊呼。 “你没看错。‘鹅颈’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露在外面,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才会露出海面,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水下。” 恪文已经能做一些思考了,便接着说道:“这么说来,船只和航班一定会避开退潮的时间,避免‘鹅颈’被发现的可能。” 卫永真点点头:“我守了很多天,从来没有发现有船只在退潮的时间段经过。唯一出现过的交通工具,只有军车。” 恪文都能听到胸中心脏咯噔一跳:“军车?” “当潮退到最低,‘鹅颈’最宽的时候,都会有车队从上面开过,每天都是如此。别看这个时候‘鹅颈’只有窄窄一条线,最宽的时候它能同时容纳三辆货车并排行驶。” 每天都有部队的货车来往,却从未在南部生活区见到这些军车。这只能说明,大货车根本不开往南边,只在北部执行任务。 好奇心一下被激发出来,恪文问道:“你觉得这些货车每天往返的目的是什么?” “运送补给,只有这样才需要每天往返。南部的生活物资由船只运送,因此货车运送的物资只供北部军队使用。” 仔细想想,卫永真的猜测很有可能。来往天鹅岛的船只必须遵循一定的航线,又有特定的时间表,运送的效率肯定不如直来直往的车辆。 “这么说来,天鹅岛真的连接着大陆。八年时间,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恪文放下望远镜,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天海交界线感叹。 “这是天鹅岛绝对的机密。别说你了,就连南部部队的士兵也不知道有这么一条‘鹅颈’的存在。” 恪文一愣:“怎么,这个秘密不是迟东来告诉你的吗?” “迟东来并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没有人告知,一个住在天鹅岛上的人只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岛屿居然与大陆相连。既然不是迟东来告知,难道是北部军队的某个人,不会是费榕吧? 你是不是私下里和费榕有联系,这个问题险些从恪文的嘴巴里溜出来。难道卫永真只是表面上做出一副坚决与费榕划清界限的样子,私底下的关心已经更进一步了? “我推测出来的。”卫永真根本没发现恪文正心潮起伏,还是平静如常,“还记得年初第一次见面会上出现的狼吗?” 恪文点头。她怎么可能会忘?那是恪文的第一次见面会。晚餐刚结束,就在饭堂旁边的树林外发现了一头狼,给众人带去不小的惊吓。当天晚上,部队出动捉住了狼,这件事就算完满解决了。 这头狼,和“鹅颈”会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熟悉狼的习性,就知道它们是不爱游泳的。”卫永真简要地给出了一句话解释。 恪文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大悟过后又是由衷的佩服,佩服卫永真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 狼会游泳,但毕竟不是水生动物,不会从遥远的大陆游到一个孤绝的海岛上,要来,只能是通过陆地。人们都知道,狼属于岛上原生和误登船只的可能性不大,但没人会去追究狼到底从何而来。大多数人只要知道狼被打死了,就放心回去过自己安逸的生活。 只有卫永真这样报着坚定信念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线机会。她见到了狼,凭着生活的经验,怀疑天鹅岛暗中与大陆相连,于是夜夜探查北部地区,直到亲自发现“鹅颈”的巨大秘密。 恪文想,光凭这种洞察力与韧劲,卫永真就注定不会是等闲之辈。 卫永真看眼手环,下达了打道回府的命令:“今天退潮时间晚,我们必须马上往回走。现在天亮的早,容易被部队发现。” 两个人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走。下山多耽搁了一阵,卫永真便砍掉了休息时间,恪文必须一直跟着她,脚下就没停过。为了节省体力,连对话都省了,两个人只顾埋头向前。有什么话,都留到回到南部再说。 本来,恪文打量这黑漆漆的天色,还觉得卫永真有点杞人忧天。后来才发现,还是她更有经验。夏天的清晨,上一秒还是夜色浓重,下一秒就晨光熹微,黑夜与白天的转换只在眨眼之间。 翻过南北交界的围栏,天色已经亮到可以看清人脸。恪文刚放下心,又被卫永真拉着一路回到她的家中,这才允许她坐下来喘口气。 两人都缓了缓,恪文首先打破了沉默:“所以,这就是我们离开的路线。” “嗯,也许是最后一种离开的可能了。” “你的计划是混上运送物资的货车,载着我们离开?” 卫永真点头,又问:“你有更好的主意?” 恪文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这个计划有多大的可能成功。如果货车也会经过仔细的搜查甚至红外扫描该怎么办?不过,恪文暂时难以想到替代的方案。 “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如果部队会仔细搜车该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卫永真坐在单人沙发里,双手交叉轻轻敲着下巴,“但就算搜查,也不会太仔细,毕竟这些人都以为他们的秘密还无人知晓。” 就在此时,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恪文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几乎从椅子里蹦了起来。卫永真摆摆手让她放心,说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只可能是迟东来。 她接起电话,听着听着,慢慢地转过身背对恪文,语言也缩减为只有“嗯”或者“知道了”。看不见表情,光听她的语气,似乎不是什么好事。电话放下,卫永真重新坐回沙发里,眉头紧锁。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皱眉头的样子。恪文马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们被发现了。 “不是。”卫永真开口的同时长长吸了一口气,“迟东来说,部队新引进了一批红外扫描设备,准备在全岛大面积投放使用。” 第九十八章 突变 恪文从卫永真冰凉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不寻常。这个面对徐院长和莎丽连番审问轰炸都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人,居然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连卫永真都慌了,事情一定比想象的严重。 “是迟东来亲自负责红外设备的安装?”恪文询问道。在她的心里,还有隐隐的一点期待,希望迟东来送来的是一个假消息。 “不,他不负责。这批设备根本就没有经过他的手。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第一次见到这批红外设备的交付单。” “天哪,难道他已经被怀疑了?” 恪文一直都很关心迟东来的处境。她知道裴江源的个性,知道他即使和属下关系再好,公务上的事也绝不留半分情面。若是被他知道迟东来暗中帮助学院的女孩,只怕迟东来的下场会十分可怕。 “没有。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迟东来是南区技术部门的负责人,凡是不属于他管理的设备,都会投放到北区使用。”卫永真说到最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批新的红外设备将投放到北区使用,难怪迟东来会着急地把信息传递出来,也难怪卫永真会感到慌乱。 北区的安保强度将会提高到难以想象的级别。 “迟东来推测港口将会加强防卫,他为我们逃出去的可能性担心。”卫永真补充道。 迟东来不知道“鹅颈”的存在,所以他以为红外设备会投放至北部港口。如果光是港口加强安保还好说,反正她们也不走那边,即使布下天罗地网也无所谓。怕就怕这批设备的目的地不光是港口。 “港口还好说,可如果是‘鹅颈’……”恪文说不下去了,自己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两个人都沉默了。彼此不同的是,一个人心中沮丧情绪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另一个人却没有放弃思考,始终在思考对策。短暂的静默之后,恪文问卫永真: “你被红外设备查出来过,那种设备究竟有多精确?” 卫永真好像还没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但还是耐着性子跟恪文解释:“比你想象的要精确。我本以为混在垃圾堆里,在屏幕上看不出人体的形状,但是有经验的士兵一眼就看得出来。” 由于她们的逃跑计划是乘坐运送物资补给的货车离开,所以同样会面对红外扫描车身的环节。恪文想了一会儿,又追问道: “如果不藏在货箱里,而是躲在驾驶室,会被扫描到吗?” 她曾经躲在裴江源汽车后座下,并没被保安发现,故有此一问。 “车头到车尾,一寸地方都不会放过。部队都知道驾驶室容易藏人。” 卫永真亲身经历过一次,所以知道这种设备的厉害。如果不是该死的红外扫描,她现在也不会呆在这间囚笼一样的屋子里,面对一个拖油瓶一样的同伴了。 还沉浸在沮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之时,就听到拖油瓶同伴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设备安装完毕之前离开。” 卫永真冷笑一声,回应道:“我也知道。可你能行吗?熟悉路线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耗费的不仅是体力,还有心力。就凭你的身体状态,哪里支撑得住?” 头一次,听到卫永真对自己身体状况的不留情面的批评,恪文没有生气。现在她的脑袋里只有下一步怎么走,个人情绪暂且开后。 “我会找狄医生。”恪文坚定地说,“临走前再打一针药,保证充沛的体力。” 狄医生说过,药物作用在每个人身上可能会有所差别,药效的长短不能保证。既如此,就要做足准备。 “他会怀疑的,你准备编什么借口?”卫永真提醒她。 “借口我会另外再想,总之我会保证身体足够健康,不会拖你的后腿。” 这是恪文真正着急的。看到卫永真面露沮丧,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卫永真打算抛下她一个人走。 “你带上我。我如果真的走不动了,你丢下我。那样至少我尝试过,也不会有遗憾了。” 这么一点卑微的愿望,却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卫永真似乎有所触动。她没有如恪文预想的又送出一堆冷嘲热讽,而是令人难以琢磨地点点头。嘴唇紧闭片刻,开口道: “跟你说实话吧。即使出了天鹅岛,也没人来接我们。我爸拒绝派人来接我们,要我们自己走到离得最近的居住区,那时他再派人来接。” 她的意思是,即使侥幸离开了天鹅岛,后面还有更为艰苦而漫长的旅程等待着她们。以恪文的身体条件,真的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办。有可能她会倒在半路,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不怕困难。我宁可死在半路上,也不要在这里再多呆一天!” 卫永真刚要说什么,恪文已经站起身来。 “我该回去了。今天周三,狄医生还在医院,我回去就打电话预约见面。希望能在下周一拿到新药。” 恪文不再多说,从后院侧门出去,绕道树林里的小路回家。听到安装红外,前途未卜的消息,反而坚定了她一定要逃出去的决心。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她不停地告诉自己。 回到家也无法立刻预约狄医生,因为还没到医院的上班时间。这个点医院只有急诊室值班,而急诊室不负责医生的预约工作。无奈,还是只有先参加晨会,等晨会结束再打电话。 尽管前夜刚刚共同探知了天鹅岛最大的秘密,但在晨会时间,恪文和卫永真连招呼都不会打。两个人分坐在礼堂的角落里,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恪文从包里拿出化妆镜照了照,镜中人眼睛布满红血丝,眼眶凹陷,内眼角还出现了隐隐的黑色地带。不常熬夜的人一旦通宵未睡,立刻就表现在脸上。恪文趁着开会前的时间用粉饼小心修饰,尽量不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 对着镜子,她也偶尔会怀疑,眼前这个瘦弱不堪的人,真的能撑到离开天鹅岛吗? 晨会的内容冗长而无聊。回到家,恪文立即拿起电话打往医院。电话接通,恪文立刻表明意图。谁曾想,电话那头的人告诉她: “狄医生已经不在天鹅岛做了。” “什么?!你说他不在天鹅岛做了?什么意思?” “狄医生办理了离职手续,昨天下午就离开了天鹅岛。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我们会尽快为你安排一位新的主治医生。” 恪文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狄医生办理离职?鬼才相信!如果真是自愿离职,他不会不跟恪文打声招呼,也不会如此突兀地离开。前一天还与病人见面,第二天就突然离职,稍微想想就知道其中必定有不对劲。 不难想到,狄医生不是离职,而是被突然解雇。他帮助恪文的行为被学委会察觉,于是二话不说解雇了他,将他驱逐出天鹅岛。下一步,他们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动作。狄医生知道的太多,学委会不会也不敢就这样放过他。 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恪文长时间都在为帮助她的人忧心,担心他们受到连累。如今出现了第一个受害者。 “同学,你还在听吗?要不要现在为你换个主治医生?” 护士的话一下将恪文拉回到现实。 “不用了,再见。” 电话挂断。恪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她脚下似乎有一张网,网正在渐渐收紧,速度和力度都超乎她的想象。 试想如果她今天没打这个电话,狄医生被开除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传到她耳朵里。那时做什么都将成为网中鱼儿徒劳的挣扎。 学委会这是要把她逼入绝境啊。一旦开除狄医生,换来一个“听话”的主治医生。恪文的病情就尽在掌握,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用药,操控她的健康,把她逼死在这里也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短暂而深刻的后怕过后,恪文意识到,没有人给她带药了。现在身上尚在发挥作用的药效,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得立刻将这一情况告诉卫永真,她们必须在药效结束前动身。 第九十九章 调查结果 现在晨会刚结束不久,按理说卫永真应该就在家里。恪文随即拨通了她家的电话,铃声响了许久也没有人来接。看来,卫永真临时有事。 卫永真曾经叮嘱过她,没有事先联络得到许可,不能随意到她家里去。虽然新出现的情况紧急且重要,但恪文还是不敢打破规则。万一卫永真那边有什么意外,自己不打声招呼岂不是有可能正中别人下怀。 她放下听筒,在屋里来回踱步。在她心中,已经接受了现实,正在盘算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药效维持的时间尚不可知,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就一个星期。其中还会不会有其它因素影响药效的发挥?比如说保持静养和高强度体力活动,对于药效的维持会不会起到不同的作用? 像感冒之类的小毛病,医生总会叮嘱病人多卧床休息,不要剧烈运动,给身体一个修复的机会。换做再生障碍性贫血,也一定遵循这个规律,静养总是会利于健康恢复,药效的维持。 这么一推断,恪文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抓紧时间夜夜探察北区,摸清路线,免得真正逃跑时拖后腿;要么静养为主保存体力,不要每天熬夜,逃跑当天跟紧卫永真以免掉队。每个选择都有相应的风险,失败的结果都是毁灭性的。 还是需要跟卫永真商量才能做出决定,毕竟只有她知道到达“鹅颈”需要走多长的路,可她现在偏偏不在家。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恪文先去洗了个澡,一身轻松的同时倦意也终于来袭。躺在床上想小睡片刻,结果一偏头看见墙上的挂历。上个星期的同一天,被恪文用红笔画了个圆圈。 那是颂薇离开天鹅岛的日子。 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恪文一骨碌又爬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不能等到睡完觉,非急着这一时,也许如狄医生所说,她的脑袋永远都闲不住。 恪文着急是有原因的。她即将逃离天鹅岛,在此之前,她还想拿到莎丽迫害学生的证据。 颂薇离开已经一个星期了,说不定已经找到了帛雅,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天鹅岛往外打电话是有严格限制的,只有拨打系统注册的家庭电话才不用提供安全码。幸好当初登岛时,恪文和颂薇互相留了对方的家庭电话。那时大家的思维还很单纯,留电话是因为好朋友应该在出嫁后仍然保持联络。 恪文翻开电话簿,找到颂薇的名字。时隔几年,写下颂薇的名字和她的电话的墨迹已经由蓝黑变成浅蓝色了。 电话那头响起等待接听的嘟嘟声。听到这声音的恪文忽然产生了罪恶感,颂薇此行回家主要任务是处理家事,不是帮她寻找帛雅。自己这么着急就打电话过去问结果,会不会显得逼人太甚? 正犹豫要不要挂上电话,那边已经被接了起来。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恪文赶忙自报姓名,又说如果不方便,自己改日再打。 “不用。小姐说过,如果是您打来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要交给她。” 看来这个中年女人是颂薇家里的管家。管家放下电话,去通知颂薇。恪文则松了一口气,看来她并没有打扰到颂薇,颂薇早就计划好随时接听她的电话了。 恪文都能听到电话那头颂薇吧嗒吧嗒跑过来的脚步声,电话拾起来,声音即脆又响亮: “阿文,是你吗?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你那边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要好。”从颂薇的语调里,也能听出来事情没那么糟,“阿文,你当初说得真对,我真该早一点回来。爸爸的朋友们大多不愿见我,但有很多社会上的个人和团体找上门来。他们一直在寻求改变法案,我家里出了事后,都在想办法帮助我们。我跟着他们,见了好多人,学到了好多在天鹅岛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恪文由衷地为颂薇感到高兴,同时心里也涌起一阵阵的酸意。颂薇三言两语描述的正是她想涉足却不能够的世界。不过,这一困境即将发生质的改变。 “看来这一个星期你过得很充实。”恪文说道。 “是比较累,但我可没忘记你交给我的任务。”颂薇自豪地说,“我早就找到帛雅了,一直在等你电话。你老是没消息,我还纳闷呢。” 恪文没料到颂薇的效率如此之高,实属意料之外。她随即放下心中的罪恶感,忙问:“什么结果,你快告诉我。” “结果是有一些,但说实话,我不知道她的话可不可靠。” “不可靠?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颂薇把声音压低了些,似乎不想让家里其他人听到,“帛雅她已经疯了,是真的疯了。医生下了诊断,连电话都是她妈妈接的。” 电话两头的人都一时失语。恪文捂上了嘴,眼睛不由地睁大。她虽然和帛雅并不熟悉,但好歹一起度过未成年的时光,这会儿听说她疯掉,怎能不受冲击。 还是颂薇先打破了沉默:“帛雅回家后跟家里人说明了被驱逐的原因,由她妈妈转述给我。但因为她精神不大稳定,所以家里人都认为她在胡说八道。” “她都说了些什么?”恪文抓住机会问。 “她说,洛家明的电话是从何秘书那里买的。学院派人来威胁她,她才改口说是你。” 居然是何秘书!那个装作置身事外,一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服侍徐院长的何秘书! 不过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为什么帛雅和她的手环记录会在同一天出现在行政楼了。她是去找莎丽委托调查人体模特的事,而帛雅则是去找何秘书购买洛家明的联系方式。 “不过,考虑到帛雅的精神状态,也许她说的话并不可靠。”颂薇还是保持了一些怀疑。 “是否可靠,问一问当事人不就知道了。”恪文的声音冰冷如铁。 “怎么,你打算去和何秘书当面对质?”颂薇难掩惊讶。 “当面对质是不可能的,但我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恪文说会想办法,就一定能想出办法,颂薇相信,她没有必要替恪文操心。 “我准备抽个时间去看一看帛雅,大家毕竟同学一场。” 恪文在这边自顾自地点点头:“去探望当然好,只是不要再问她相关的事情了。我怕她一听到洛家明又要受刺激。这件事到此结束,你也不用再帮我调查了。” “我知道了。”等了几秒钟,颂薇又问,“阿文,你以后打算怎么做,要向媒体公布这些事情吗?” “这些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在电话里讲比较好。”恪文这时才想起,学院有可能会监听她的电话。 “你说的是,等我回来,我们当面好好聊聊。” 恪文又必须撒谎了。她不可能说“等你回来我已经不在了”,只有嗯了两声,说那就等着颂薇回来的那一天。 两人又多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颂薇最后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恪文刚放下电话,又拿了起来,拨通了卫永真家里的电话。 这回卫永真接起了电话,恪文刚要提出到她家去一趟,卫永真心有灵犀说地:“你快到我家里来。” 恪文不敢耽误,急忙换身衣服出了门。来到卫永真家,刚进门,卫永真就说:“迟东来马上就要来了。” “你又弄坏了电线?” “是。” 卫永真特意把她叫过来,所有人见个面,意图很明显——这就是最后的道别了。她们都清楚,为了保护同伴,最好不要让他知晓逃跑的时间。 “他来了,我有哪些话不能讲?”恪文问。 “北边的一切都不能说。”卫永真又补充一句,“你最好就听着,别说话。” 恪文顺从地点点头。 等待迟东来的时间里,恪文将狄医生被开除,自己拿不到药的事情告诉了卫永真,同时提出了两个方案,询问哪一个更合适。 卫永真安静地听完,思考片刻才回答:“第二种吧。这段时间我也需要保存体力。真正走的那一天,我们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才行。” 正说着,门铃响起。卫永真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恪文明白这是让她注意别露馅。卫永真起身去开门,门外的人果然是迟东来。 “怎么样,现在你们什么打算?”迟东来一进门就着急地问,顺手抹去额头的汗珠。 “我们会想办法,你不用知道细节。”卫永真坚持让迟东来保持“无知”的状态。 “都是我的失误。货运单其实摆在我桌上有一阵子了,我却才看到。”迟东来懊悔地直摇头,“这下港口的安保真称得上洲际防卫级别了。” 迟东来不知道“鹅颈”的存在,所以他始终以为她们将从港口逃走。恪文听见低下头,不发一语。 “关于逃跑的事,”卫永真罕见地将一只手搭在迟东来肩上,语调异常地柔和,“有一些话我必须要跟你说。” 第一百章 三人的过往 当卫永真对迟东来说出“有一些话必须要跟你说”之时,恪文一度以为她要透露“鹅颈”的秘密了。 迟东来则以为她要告诉自己计划逃跑的时间,忙把头扭到一边,摆摆手道:“别跟我说,我不想知道。” “不,你听着。”卫永真始终定定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件事。” 恪文从未见过卫永真这样。她对待一个人除了冷眼相待就是蔑视嘲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别人说话。 迟东来想了想,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然而仍旧道:“你说吧。” “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恪文万万没想到卫永真会邀请迟东来和她们一起离开,不过稍微想想又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路上多一个人照应,何况多的还是一个有素养的士兵,对于她们离开天鹅岛后的逃亡以及反追踪会有很大的助益。 她几乎要开口附和了,可一想卫永真嘱咐过让她闭嘴,就按下了插嘴的冲动。 “我以为我们说过这事了,我是不会走的。”迟东来听了,低下头撇着嘴。 “不要以为你真能像你想的那样全身而退。裴江源一定会怀疑你,对你展开调查,你肯定会被我们牵连。”卫永真不放弃劝说。 迟东来苦笑着摇摇头:“牵连了我又怎么样?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牵挂。” 说出“没什么牵挂”,两个人突然都安静下来,都垂下眼睑不去看对方,好像同时在想心事。一旁的恪文对这情况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贸然插话。 过了一会儿,卫永真轻轻叹了口气,决定继续她的劝说。 “你曾经也说过想走,你难道忘了吗?外面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迟东来把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到胸口。卫永真的话像是戳中了他心中某些不愿触及的地方,他的样子无疑是在逃避。 “你跟我们走吧,我们一定能逃走,我向你保证!” 迟东来不顾卫永真殷切的目光,像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同时说道:“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岛上调查。” “连我都不抱希望了,你还守在这里干什么?”卫永真的眉头皱在一块儿,“他们后续的工作做得了无痕迹,你什么都查不到的。” 一直旁听的恪文听了此话心中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先前以为卫永真单纯因为担心朋友受到牵连而力劝他共同离开,现在看来背后似乎另有隐情。迟东来想留在岛上,好像还因为想调查一些事情。 “我不会放弃的。如果她还在,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迟东来抬起了头,正视卫永真说道。 面对迟东来的目光,卫永真却笑了,而且是既带着嘲弄又含着心疼的笑容。 “老实说,我不认为素浸有那么敏锐的判断力。她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恪文捂上了嘴,瞪大眼睛看看卫永真,又看看迟东来。他们居然在谈论素浸。卫永真是素浸的朋友她知道,迟东来和素浸又是什么关系? 迟东来整个人像座即将崩塌的石山,肩膀深深地陷落,那样子连旁观者看了都心生不忍。他没有就卫永真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过身子,对坐在一边的恪文伸出了右手: “谭小姐,祝你一路顺风,成功离开这里。” 恪文赶紧从沙发里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握手的时候,她看着迟东来那张表情凝重的脸,想起认为他像个喜剧演员的初印象,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除了“谢谢,也请你多保重”,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就算想安慰一下眼前的人,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她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 迟东来松开了手,恪文忽然有种失落的感觉,好像又失去了一个信得过的人。 “你们路上小心。我就不打扰了,修好了网线就走。”迟东来回过头对卫永真说,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话的语气。 “你走吧,网线我自己会修。”卫永真把头扭向一边,不愿再多看迟东来一眼。 迟东来木然地点点头,扶正军帽理理领口,做了个深呼吸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恪文急忙来到窗边掀开窗帘,注视着他坐进车内,发动汽车离开,再回头看卫永真已经颓然地坐了下来。 “他会没事的。”恪文安慰她。 “他一定会被调查,到时候他做的所有事都会被查出来。”卫永真摇摇头,“迟东来完了。” 恪文一时找不到话说。其实她也能预想到迟东来的下场,如果西北将他所做之事全查清楚,将很有可能把他送进监狱。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蠢货总是一厢情愿相信自己,而不肯听我的呢?”卫永真把脸埋进两只手中间。手掌阻隔了她痛苦的声音,恪文却能听得出她发自内心的哀嚎。 恪文轻轻地在卫永真身边坐下:“你可以劝说他们,但你无法干涩他们的选择。” 卫永真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蠢货……蠢货……” “素浸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恪文斗胆问道。 卫永真终于抬起了头。她没有哭,眼睛都不见泛红的痕迹。 “我和素浸曾经是室友,而迟东来很喜欢素浸,还为了她申请参加见面会。”卫永真时不时地摇头,伴随一声苦笑,“可惜素浸看不上迟东来,她觉得迟东来太老实。结果你也知道了,她嫁给了精心挑选的人,却死在那个人手上。” 恪文终于了然。迟东来喜欢素浸,申请参加见面会必将通过裴江源和徐院长的许可,所以卫永真曾经说过裴江源和徐院长都知道迟东来和卫永真不是一对情侣。 “那他说的,要留在岛上调查,指的是?” “指的是找到学院当初纵容素浸夫家暴力行径,甚至帮助掩盖包庇的证据。”一提到学院,卫永真原本哀怨无力的声音忽然插入了一柄尖刀。 “听你刚才的话,好像对找到证据并不抱希望。” “因为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找不到。”卫永真苦笑着,使劲敲打自己的脑门,令恪文不得不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我甚至偷过徐素娥的办公室。” 恪文并不十分惊讶,她早就听羽娜说过,卫永真当初砸过徐院长的办公室,还因为这个被关在农场整整一个月。 “我听何羽娜说过,你砸了院长办公室。”恪文淡淡地说。 “砸了?她是这么说的?”卫永真看着恪文,忽然笑了,“他们还真是会粉饰太平啊。” 这下反而轮到恪文不解:“怎么,你没砸吗?” “没有。我选择的是烧掉整栋行政楼。” 说者平静淡定,听者却是心惊肉跳。 “你说什么?!” “院长办公室里里外外都被我浇上了汽油,最后一点淋在我自己身上。部队和徐素娥来的时候,我拨开了手里的打火机,威胁他们若是不对素浸之死展开调查,我就和这个鬼地方同归于尽。” 光是用“震惊”一词都不足以形容恪文此刻的心情了。尽管早就知道卫永真是个胆大敢做的人,也早知道她和素浸是好朋友,可没想到她会孤注一掷,以生命为要挟只求为素浸追讨公道。 她真是错看了卫永真。曾以为她是个只看利益不讲情义的人,现在看来恪文需要为自己的偏见好好道个歉了。 “然后呢?” “是迟东来。”卫永真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尽管眼睛里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是他将我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说‘连我都能挺过来,你又为什么不能呢’。” 恪文真是后悔,她刚刚就不应该保持沉默,而是应该尽一切所能劝说迟东来和她们一起走。迟东来的为人值得敬佩,单从这一点考虑,就不该把他留在岛上独自面对山崩海啸的后果。 “你再找个机会把他叫来,这次让我来劝他。”恪文主动请缨。 卫永真却摇摇头:“没用的。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劝他,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唯一能推动他的力量就是为素浸报仇。” “所以更要让他和我们一起走,找到那个人渣不是吗?”恪文急切地说,奇怪这么明显的道理为什么他们没看透。 “你不明白,迟东来下不了手。”卫永真恢复了往日的冷酷,声音冰冷得能凝结空气,“亲手干掉那个人渣是我的任务。” 第一百零一章 诱捕莎丽 如果卫永真说要干掉一个人,恪文相信她有那个胆量,也有那个本事下手,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迟东来一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放心地留在岛上,将复仇之事交由卫永真来做。看来他的心中并不是死水一片,深处依然涌动着仇恨的暗流。 “迟东来那头我们管不了了,说回自己的事吧。”卫永真抹了把脸,又拍了两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眼下你的药效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红外设备又随时可能投入使用,我们将很有可能两三天后就走,你能接受吗?” 恪文点点头:“不能接受也只有逼自己接受。我早就等不及了,越早越好。” 至少要说雄心壮志的话给自己鼓鼓士气,一旦心理上感觉胆怯,就越是可能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但是,在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把它办了。” 卫永真扬起眉毛看着恪文,好像在说“你有什么事情比逃跑还重要,非在这个时候办不可”,但她还是道:“什么事,你说。” “我想拿到莎丽和学委会涉嫌迫害学生的证据。” 卫永真听完摇摇头:“你已经有了他们的邮件往来记录,不用再另外找证据了。” “不,那还不够!”恪文一下变得十分激动,将刚才和颂薇的通话内容一一道出,完了补充道,“我们在外逃亡的时候向媒体公布这些铁打的证据,让学院和学委会忙于应付外界,这样他们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追捕我们。” 其实恪文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么做一定能如她所愿般成功。狗急跳墙,被逼急了的学院和学委会也许会采取更加严厉的手段追捕她们,抓到后甚至有可能不送治安局,直接悄无声息地灭口。 反正都是悲惨的结果,不如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卫永真显然也有这个顾虑,她立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手里有敌人的把柄会把敌人逼到绝境,恨不能斩草除根。” “我当然知道。”恪文心想,我自己的弟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被NSAG追捕,“但是我们手里的证据,包括学委会迫害学生、消极处理校友受家暴致死、甚至明知学生基因伪造依然隐瞒等等,都是能够彻底摧毁整个‘夏娃保护计划’的致命武器。我们可以彻底终结这个摧残人性的计划。” 自从恪文知道她的基因检测报告因为母亲的操控而被造假,导致自己白白浪费八年的时间之后,她就在想,如果生命再来一次,她要怎样才能从根本上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根本解决方法就是彻底结束“夏娃保护计划”,还给女孩们一个正常的青春年华。 卫永真不见得关心未来的女孩们会不会面临和她相同的命运,她本质上就是一匹独自前行的孤狼。但在天鹅岛遭受到的心理折磨是她们的共同语言,卫永真一定会理解她的想法。 果然,卫永真听完没想多久就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恪文其实没有想好具体该怎么做,时间太紧迫,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不过,她仍旧给出了一个大的方向。 “我想找个机会审问莎丽和何秘书,从他们嘴里得到第一手证据。” 听她这么一提,卫永真竟然笑了。 “这件事好说。” 下班前的最后一刻,莎丽的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莎丽见了来人,脸上一点礼貌性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不顾自己礼仪教师的身份,她自顾自地收拾文件,头也不抬地说: “有事先预约,我已经下班了。” 恪文站在门口,颇有耐心地等莎丽将所有东西收纳归位,才说:“莎丽,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能跟我来一趟吗?” 学生对教师说出“跟我来一趟”的话很是奇怪,莎丽听了不由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哼”地嗤笑一声,瞥了恪文一眼又回去忙自己的事。 恪文料到莎丽不会立即上钩,只有亮出“真材实料”,她才会认真对待。 “我想告诉你,你的邮件记录是我偷的。” 莎丽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很久才慢慢放下,与之同时,缓慢而富含讽刺的声音飘了过来:“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不只偷了你的邮件,还有别的东西。不过东西太大,我带不来,你跟我来就知道了。”恪文说完,慢慢地转身,一边说道,“我在车站等你。” 缓步离开办公室朝车站走去,恪文知道莎丽一定会跟上来。丢失邮件记录是她的软肋,对恪文性格的不信任甚至害怕则是她的心病,如此一来,莎丽不会不乖乖上钩。 第二辆电车停靠车站的时候,莎丽出现在了恪文的身侧。她盯着车窗上恪文的倒影说:“你最好别跟我玩什么花样。” 恪文多么想录下她的一言一行,播放给所有的女孩看,这就是她们的礼仪教师,一个成天把“礼”字挂在嘴边的人。 电车门打开,恪文率先跨了上去。选择目的地的时候,她稍微遮挡了一下屏幕,防止莎丽看见。 电车在小路上行驶,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稀疏,人也越来越少,她们正前往居住区的西北角。直到电车的终点站,莎丽下了车质问恪文:“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们面前正是卫永真的屋子。 “进去你就知道了。”莎丽有些警惕,不过还是跟着恪文的步子走上台阶。恪文直接打开屋子大门,都没有事先敲两声。莎丽立即觉察出不对,脚步也停住了。 “你跟卫永真什么关系?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带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恪文站在门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所有这些事情背后的主使者都是卫永真。” 莎丽将信将疑,定在门外不肯进屋。 “莎丽,你怕什么。这里是天鹅岛,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真正让莎丽决定进屋的,是从二楼走下来的卫永真。 “卫永真,果然是你。”莎丽走进来,手指指这个,又狠狠地瞪一眼那个,“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我今天非把你交到徐院长那里去不可。” “坐。”恪文早已在身后关上了门。窗帘原本就是拉上的,门一关上屋内更显黑暗,“喝口水再说。” 卫永真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水壶,斟满一杯清水递给莎丽。莎丽瞅了瞅杯中液体,抬头对卫永真说:“我不喝。” 卫永真也不强求,顺手将杯子放在桌上。恪文在旁笑了笑,说道: “何必那么小心呢,你还怕我们下毒不成?” “以你们两个的手段,我的确很怀疑。”莎丽清了清嗓子,直起背大声说道,“你们既然承认闯进我的办公室偷了邮件记录,难道不怕我回去告发你们吗?” “敢承认就代表我们不怕你去告发。”恪文说着退回到门边,倚在门旁的窗框上,不经意地注意外面的状况,“实话告诉你,我们准备逃跑了。” 莎丽愣了一会儿,忽然哈哈笑起来:“你们骗谁呢?真有计划要跑,还会告诉我?” “你想亲眼看看吗?”恪文问。 一直保持沉默的卫永真举起她的左手,向莎丽展示一番腕上的手环,随着特定频率的按动,“咔嗒”一声,手环解开了。恪文位于莎丽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她能看见莎丽的双手像两只鹰爪一样死死抓着沙发扶手。 莎丽忽然跳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口冲。恪文和卫永真早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恪文早已在门口把守不必说,她的任务仅仅是拖延住莎丽,不要让她开门冲出去。莎丽只想跑出去,没意识到背部暴露在卫永真跟前。 卫永真的动作迅猛如虎,一步跨上前来,臂抬手落,朝着莎丽后颈啪的一下,连动作都来不及看清楚,莎丽就已经软绵绵地倒进了恪文怀里。 接下来两人分工合作,一人找块抹布勒住莎丽的嘴;另一个拿来绳子,把她五花大绑,捆在一根椅子上。 准备工作就绪,恪文和卫永真对视一眼,这下就等莎丽醒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审问 莎丽醒来时,只觉得头眼昏花天翻地覆,整个房间在她眼中就像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然而,这仅仅是她的错觉。卫永真下手并不重,她失去意识不过几分钟而已。 人清醒过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大声呼救,莎丽也不例外。很快,她发现自己若想大叫,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嘴里的抹布紧紧地勒住唇口,没法大声呼叫。然而,如果想小声说话,倒能勉强发出一两个能够辨认的音节。 卫永真专门告诉恪文,用这种方法绑一个人的嘴,既能让她说话,又能避免她尖叫呼救。 恪文搬来一张椅子,坐在莎丽正对面。事已至此,所有的客套话都可以省去,恪文单刀直入地说:“莎丽,你需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和学委会之间的关系。” 莎丽被恪文镇定自若威胁她的样子刺激得不轻,加上被绑架的事实过于冲击,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睁红了眼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卫永真嫌她声音太大,为保险起见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爵士乐,激烈的鼓点将莎丽的声音埋没下去。 在等待莎丽平复下来的时间里,恪文拿出了早前潜入办公室打印的邮件记录。在莎丽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稍微有点消停的迹象之时,将邮件记录展示给她看。 “你不用幻想还能抵赖。这是我在你办公室里打印的邮件,上面清楚地显示,学委会指使你把我从岛上驱逐出去。” 莎丽的眼睛在纸上停留片刻,又狠狠地瞪着恪文,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我就知道是你。” “错。你开始以为是卫永真,还到这里来威胁她。”恪文想起那天莎丽表面镇定,实则慌张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你……你……”莎丽几乎在用全身的力气,发狠地说着同一个字。 对方气势凶狠,恪文却一点也不为所动。莎丽现在除了拿出点恶狠狠的气势,也没有别的牌可以打了,决定胜负的好牌都在恪文的手里握着。 “我离开后,会立刻将这一线索通报媒体,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恪文凑近了些,“现在,你告诉我学委会是何人负责与你联络,要具体的名字以及具体的经过。” 莎丽冷笑一声,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你做梦!” 莎丽的反应倒也在预料之中。像她那样自视甚高的人岂会乖乖听话?不过恪文有所准备,突破口便是莎丽与学委会的互不信任。 事情如果不败露,那什么都好说,两方也能够相安无事,而一旦事情败露,外界开始追究责任,这两方必将把责任一股脑地往对方身上推。莎丽会说她是受学委会指使,而学委会定会公告这是莎丽的个人行为,与学委会无关。 “你知道我生病了吗,莎丽?”恪文忽然问道。 “谁不知道。”莎丽搞不清楚恪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知道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恪文又问。 这下莎丽无从回答了。恪文的病情是关系到“夏娃保护计划”、天鹅岛学院立院之本的病症,莎丽这种中低岗位的人怎么可能得知。学委会巴不得世界上所有知晓情况的人都凭空消失。 “告诉你,我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恪文将自己的病情、发现的过程、重新做的基因检测结果以及狄医生的下场通通告诉了莎丽。 看莎丽的样子,她彻底地平复了下来,眼中充满了疑惑与惊愕。卫永真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不需要再用别的声音掩盖莎丽的呼救了,因为她不会呼救。 “现在你知道,学委会瞒着你,一旦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你将面临人身伤害的指控,比单纯的陷害驱逐学生要严重得多。不要以为邮件记录能够保护你一辈子,那都是公司内部的邮件系统,要做手脚很简单。” 光是陷害学生,可能只能激起一时的关注,西北随便发布个处罚决定,这件事终会慢慢被人淡忘。然而一旦涉及到人身伤害、“夏娃保护计划”的本质,整个社会绝不会轻易放过。莎丽如果不想当替罪羊,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以莎丽的头脑,一定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害。果然,她害怕了。垂下头颅,代表着妥协,愿意交待实情。恪文也做好准备,打开录音机。 “学委会下来命令,我不愿执行。是何秘书建议通过帛雅的事情来陷害你,这都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是服从上面的命令而已。” 说完留心连个人的反应。恪文和卫永真对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卫永真转身走到朝向客厅的房间,将原本关闭的门打开。 里面坐着一个同样被五花大绑,嘴巴牢牢封住的人——何秘书。 “你和他的话有不小的出入,你们自行对质吧。”恪文说完站起身来搬走椅子。卫永真把何秘书从房间里拖了出来,扔在莎丽面前。 莎丽和何秘书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莎丽脸上尽是错愕与惊慌,没想到两个女孩竟然把何秘书也抓了来,就关在隔壁的房间里,想必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何秘书听见了。 何秘书的脸上则是不满与气愤,也难怪,谁会想到莎丽临到头还不肯说实话,仍然妄想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去呢。 就连恪文也不曾想到这一点,还是经卫永真提醒,对莎丽多留个心眼,此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也会牢牢攒在手里。 何秘书的嘴被牢牢地用胶布封上,为的是防止他发出声响惊动莎丽。恪文走上前去,做出要撕开脚步的动作,抬头问莎丽: “怎么样,你要和他对质吗?” “等等!”莎丽着急地喊出来,眼神掠过愤怒的何秘书望向一脸平静的恪文,“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恪文还没有回答,卫永真在旁插了进来:“你别想拖延时间。” 还是卫永真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趁热打铁,否则等对方想到新的应对之法,就等于失去了优势。 恪文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卫永真的意思,她明白地告诉莎丽:“没谁会和钱过不去。我只需要说想买男宾的联系方式。” 莎丽和何秘书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了无从改变的处境。有一个“同伙”在,未来还可以证明所发生的一切,否则说出去教师被学生绑架,有谁会相信呢。 “我留存了所有和学委会联络的证据,都放在家中的保险柜里。”莎丽终于说出来了。 “我去拿。”卫永真主动请缨。这种事情是她的拿手本领,恪文也就不与她客气。 卫永真走之前,帮着恪文将两个人拖进不同的房间,防止他们互相交流。待卫永真一走,莎丽忽然变得活跃起来。恪文知道,她也想从自己这儿挖取一些信息以作“防身”之用。 “谭恪文,你们走不了的。部队加强了北港的巡防,你们不可能有机会混上船去。” 恪文不愿跟她多说逃跑计划相关的事,也不能彻底无视,那样只会让莎丽怀疑她们找到了新路线,于是说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 “我绝不会帮你们。这个责任我担不起。”莎丽的回答干脆利落。 “恐怕这由不得你。”恪文说完走出了房间,不再搭理莎丽。 房门故意开着,可以监视屋内人的一举一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卫永真顺利回来,一进门对恪文点点头。 恪文立刻按照原定计划,为两个“犯人”各端去一杯水,强行给他们灌下去。接着,卫永真加入进来,一先一后,将何秘书和莎丽拖到后院。那里,早已准备好两个大大的垃圾桶。 卫永真和恪文合力将何秘书塞进垃圾桶里,是真的塞进去,屁股朝下身体弯成一个“V”字形。以这个姿势维持一个晚上,有他好受的。 “你们刚刚给我喂了什么东西?”莎丽惊恐地问。 “放心,不是毒药,不过是我积攒几个月的助眠药。”卫永真冷冷地回答。 “助眠药……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莎丽扭头看见剩下的那个垃圾桶,越发地惊慌。 “让你的时间不那么难熬。”卫永真最后一次回答莎丽的问题,接着像塞脏衣服进洗衣机一般,将莎丽装进垃圾桶,盖上盖子。 垃圾桶内渐渐地安静下来,可能是助眠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里面的人累了。谭、卫二人回到屋内,恪文仍有些不放心。 “会管用吗?” “一定会的。垃圾车清晨来,差不多正好是我们到达‘鹅颈’的时间。有他们触发红外警报吸引兵力,我们的事情会容易很多。” 第一百零三章 出师不利 卫永真尤其令恪文佩服的一点是,她能从每次失败中获取经验。当恪文苦恼于严防死守的士兵、如何处理绑来的莎丽等人时,正是卫永真完善了这一计划,将负担变为有利条件。 清晨时分,她们准备混上货车的时间,差不多刚好是莎丽等人被埋的垃圾车通过南区分界线的时候。检查站的红外一定能扫描到垃圾车底部的人影,就跟当初找到卫永真一样。那时,大量兵力将被吸引过去,为她们创造机会。 回到了屋子里,恪文急着要看卫永真偷来的证据。卫永真将厚厚一只文件夹递了上去,马上碰到恪文的手又收了回来,说道: “提醒你一句,我们的行李容量是有限的。” “我知道。” 打开文件夹,恪文不禁感叹于莎丽的小心谨慎。每一次和学委会的交流,她都留下了时间、地点、人物记录。如果是对话,还有对话文字记录。文件夹的最后装了一只移动硬盘。卫永真的房间里没有电脑,不过恪文相信硬盘里面一定是相关的证据备份。 这只文件夹对于恪文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她宁可扔掉干粮和水,也不愿意丢下它。打开背包,左挪右腾清理出一块地方,把文件夹塞了进去。拉上拉链,背上试试,好像并没重多少。 不过这只是假象,随着人体力的下降,背包会显得越来越重,好似有人不断往里加石头。卫永真知道这一点,看着恪文努力地将文件夹装进背包,她忍不住说道: “把你包里的东西分一些给我,这样下去你连‘鹅颈’都到不了。” 恪文不是不想减轻负担,但看到卫永真的背包也临近撑爆边缘,就怎么也说不出请求帮忙的话。 不了解岛外的情况,她们不得不多带一些干粮和水,一旦到达外界知晓了地理位置,她们可以立即抛弃一部分行李,那样逃跑的过程会容易许多。 今夜,准确地说是明天清晨,潮最低的时间大概是四点半左右。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退潮太晚,天都快亮了。没有黑夜的掩护,会给她们带来诸多不便与风险。但是这毕竟不是她们能够左右的事,现在,两个人都躺在沙发上小事休息,为即将到来的奔波养足体力。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挑战,两个人都无法入眠,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恪文提出了困扰她已久的一个疑惑——卫永真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父亲为什么要伪造她的死亡? 卫永真曾说过她的爸爸伪造了她的死亡,所以伪造恪生的死亡也就得心应手。那时基于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恪文没敢多问。 “他以前曾是NSAG的人。”卫永真望着天花板幽幽地道。 恪文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愣愣地看了卫永真许久,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NSAG?西北的私人部队NSAG?” “不然还能是谁?” “那他怎么成了……”恪文猛地掐住后半句的话头,她本来要说他怎么成了一个拾荒者。 “因为他退出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退出一个组织会带来杀身之祸,总之那就是他面临的处境。几个居住区都呆不下,只有在居住区外流浪。” 卫永真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冷静,甚至有点冷漠,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所以,连你也曾面临危险吗?那你为什么还来天鹅岛?”恪文的反应很快。 “NSAG曾经想通过追踪我来除掉他,却反被他设计,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和一个他们自己的人。不过,NSAG认为‘我’是真的在那场暗杀中身亡。至于来天鹅岛,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听上去很熟悉的一个故事。恪文立刻想到,裴江源曾经跟她讲过同样的一个故事,那是他刚刚升入NSAG的第一个任务,监视并暗杀一个少女和她的父亲,而那场失败的任务中,他们也恰恰损失了一个自己的士兵! 会有这么巧吗?由不得恪文不怀疑,裴江源和卫永真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背后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果真如此的话,这件令裴江源至今倍感痛心的往事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们早就被卫父设计,注定要杀死一个无辜的少女。 恪文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卫永真的侧影。当时她的心中是怎么想的,一方面父亲为了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一方面又心狠手辣地操纵了无辜少女惨死。如果她是卫永真,她很难对父亲说一声“谢谢”,甚至很难称他为“父亲”。卫永真一直叫他“老头子”,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一直到准备出发,恪文都在考虑要不要把裴江源的故事告诉卫永真。卫永真以为她还在想暗杀的事,便拍了拍她的肩。这还是卫永真第一次主动的肢体接触。 “别想了。见到他,你问个清楚。” 一点整,正式出发。恪文最后洗了个冷水脸,对着镜子说些自我激励的话。卫永真忙着后续工作,把两只装了人的垃圾桶拖到路边,关窗拉窗帘。待恪文出来,卫永真替她取下了手环。恪文随手将手环扔进壁炉里。 从后院出去,最后望了一眼房子,两人默契地互不作声,埋头向分界线走去。这段路已经非常熟了,不需要彼此提醒也能顺利走到。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翻围栏而过的时候,背后静悄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你们两个!” 恪文刚好爬到一半,被吓得跌落在地,连心都快蹦了出来。卫永真急忙将她拉起来,两人一同面对树林里冲出来的人。 出人意料,居然是付秋露。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此人仿佛从生活中彻底消失,偏偏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冒了出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哼,这回终于被我抓住了!” 看到恪文和卫永真站在一起,付秋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恪文大声叫骂:“好你个谭恪文,不要脸的东西!我说你们是一伙儿的,当初还想骗我,这下被我抓到现行,看你们怎么解释。走,跟我去找徐院长!” 说着就上来拉恪文,手还没碰到呢,恪文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之一把甩开。 也许是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更不用说对方是一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小角色。付秋露的火气蹭地冒了上来。正要加倍骂回去,一看两个人都带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再考虑到所在的地方,付秋露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们该不会是想逃跑吧?” 恪文和卫永真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恪文清楚,说出了这句话,付秋露的下场已是板上钉钉,卫永真绝不会放过她。在卫永真动手之前,她要先问个问题,搞清楚除了付秋露还有没有别的人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晚上走?” 先退一步承认,令付秋露放松警惕。 “我看见她——”她指着卫永真,“翻进莎丽的屋子,就知道她一定在搞鬼。就等着你们露出狐狸尾巴!” 付秋露果然一点心计也没有,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在她看来,反正抓了个现行,谭恪文和卫永真是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卫永真忽然转过身去翻围栏,恪文尚未明白此举何意,付秋露已着急地冲了上去准备把她拉下来。没想到这不过是卫永真的一个计策,只见她从围栏上跳下,借助高度优势,直接按住付秋露的肩膀把她摔倒在地。 “啊——” 付秋露的惨叫刚叫了一半,就不得不中止。卫永真对着脑袋一拳下来,当场让她昏迷过去。恪文也没想到卫永真下手这么狠,要说其中没有个人情感谁也不会相信。 “走。”卫永真站起来,简要地说。 谁知刚摆平了付秋露,又冒出新的危机——付秋露的手环监测到主人心率波动,发出了刺耳的警铃。这个响亮尖锐的声音别说惊醒周围沉睡的女孩,连北边的部队都可能被惊动。 “快给她取下来!”恪文也慌了。 “没用。”卫永真将背包甩过围栏,“快离开这里。” 两个人翻过围栏,逃命似地跑离分界线。手环刺耳的警铃还在树林里回荡,恪文的心随之沉了下去——这样下去,北部的部队很快就会出动。 第一百零四章 请君入瓮 恪文跟在卫永真身后一路狂奔。森林里道路难行,一脚深一脚浅,连踏进泥坑淌过小溪也顾不上停下。一个念头不停地敲打心房:绝不能被抓住,绝不能刚开始就失败。 耳边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和噼噼啪啪踩断树枝的声音,表示她们的行进速度没有慢下来。然而这单调的声音却使恪文有些不安,一开始明明还能听见付秋露的手环警报,怎么这会儿已经听不见了?难道说她们的速度如此之快,已经彻底将付秋露甩在身后了吗? 恪文将此疑问告诉卫永真,卫永真停下脚步,两个人仔细听了听,来时的方向的的确确没有传出任何警铃的声音。 “我们跑了那么远?”恪文有些不自信地问。当初第一次闯过北区触发警报时,那个声音几乎可以刺破耳膜,只怕几公里外的地方都能听到。 卫永真摇头:“不,是她的警铃停止了。” 警铃停止,比一直响还要糟糕。一直响,至少说明付秋露还没恢复意识,尚躺在原地,而停止报警,就意味着付秋露醒了过来。她可以立刻展开行动,告发她们的行动。 “手上力量还是不够,早知道直接拿石头砸破她的脑袋。”卫永真啧了一声,叹道。 尽管和她熟悉了许多,听到她说这种凶狠的话还是令恪文感到不适。不用多说,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布满艰辛,因此略作休整,继续赶路。 很快,恪文注意到今天走的路和那天不一样,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她加快步子,赶上前面的卫永真,问道:“你没带错路吧?” 本来希望卫永真能给一个肯定的答案让人放心,谁知她说:“希望没有。” “希望没有?!你这是什么话?” “去‘鹅颈’的路我只走过一次,在靠近驻军的时候遇上了巡逻兵,没有办法只好就地返回。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计划突变,我没有时间再来探路了。”卫永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坦承地交代了她所知的情况。 这样恪文也没法责怪她。卫永真能打探到“鹅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此刻又怎能怪别人没有把路探明呢。 “你不用有压力,找不到路,或是再遇上巡逻兵,我们一起想办法。”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团队的成员,需要坚决地站在一条战线上,不能责怪对方。恪文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坚定的信念必须要让卫永真知道。 前几天还弱得跟只病猫,这个时候反而来安慰她,还说要一起想办法。卫永真短短地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没有流露半点嘲讽的意思,而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忽然,卫永真拉过恪文的手臂,做个手势让她不要说话。恪文立刻明白,她怀疑有巡逻兵在附近,于是乖乖地跟着她,猫着腰躲进了路边几块大石头中间。 卫永真的感觉真是犹如猎人一般敏锐。不一会儿,恪文便看到头顶的树叶上,明明晃晃扫过几道白色光束,同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 两个人身体慢慢地缩紧,低头弓腰,动作尽量地轻,只希望士兵的电筒不要照到石头后面来。 幸好士兵们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一阵喧嚣过后,摇晃的光束便消失不见,头顶又恢复一片黑暗。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查看石头后面的情形,确认士兵们朝着来时的方向,付秋露所在的位置而去了。 “完了,他们肯定察觉了。”恪文心有余悸地说道。回过头,一眼瞧见卫永真正将一把匕首插回靴筒内。 “你要干什么?”恪文惊疑地问,“你不会想和他们拼了吧?” “这是用来对付警犬的。”卫永真对恪文的一惊一乍颇感无奈,“我们应该庆幸这波人没带警犬。对了,你也拿一把去防身。” 卫永真说完,不管恪文同不同意,从腰带间取下一把刀来递给恪文。恪文拔出刀来一看,刀刃雪亮,在黑暗中发出微光。看来不收下是不行了,卫永真根本不给恪文推却的余地,背上背包催促她赶快起来接着赶路。 路途辛苦自不必多说。她们还要随时关注行进速度,估测到达时间,避免错过退潮。一路上极少有休息,恪文却没有发出半点抱怨。直到恪文隐约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闻到空气中海风的咸腥味,她才知道她们离鹅颈近在咫尺。 这也表明,她们离重兵把守的区域也非常之近了。 到达驻军区的一个标志,便是人工光源的突然增多。无论是车灯、电筒、还是窗口透出来的灯光,都在警告她们要小心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海滩就在眼前,虽然是深夜,但依然有人来往巡查。士兵的数量和活跃程度完全超过恪文想象,她不得不暂时猫在灌木丛后面,喘几口气压压惊。 照这个样子,她们要如何找到运送物资的货车,又要怎么才能不被察觉地混上车呢。 她想和卫永真讨论一下现在的处境,可卫永真始终露出个头,细细观察着海滩上的情形,恪文几次轻轻扯动她的袖子也不理。 “我看到货车了!”卫永真突然埋下头,强行压制激动的声音对恪文说。 顺着卫永真手指的方向,恪文看到,的确有一辆中型货车停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好像刚刚卸完货,货箱门大开着,里面空空荡荡。 “准备上。”卫永真刚说完,已经准备要迈出藏身的灌木丛了。 “你等等!”恪文急着去拉卫永真的衣服,险些没控制住音量大声叫出来,“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卫永真再仔细看了看货车,使劲摇了摇头:“不会的。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这儿,怎么会是个陷阱?” “可是……”恪文想说,北区的巡逻兵应该已经找到了付秋露,听说了有人闯入北区,因此布下陷阱设计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没有说出来的机会,卫永真说了句“跟上”就钻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向货车走去。她太渴望离开天鹅岛了,现在机会摆在眼前,怎会有多余的心思怀疑其中是否有诈? 恪文却始终觉得事情太过顺利,肯定会出意外。卫永真把她一个人丢在灌木丛里,自己离货车越来越近,她跟上去也不是,原地不动也不是,手指紧咬嘴里,思维一堆乱麻。 就在卫永真即将到达货车之时,最让恪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队士兵忽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枪口通通对准卫永真。两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二话不说扑上去就将卫永真按倒在地,不给她一点反抗的机会。 恪文急忙捂住嘴巴,防止惊叫出来。事情发生得太快,而士兵们的动作又异常迅猛,明显是事先做足了准备,就等着鱼儿上钩。而更令恪文惊恐的是,带队的军官正是她们的老熟人——费榕长官。 “把她的背包卸下来。小心,她会搏击。”费榕命令属下。几个士兵立刻上前,像拆地雷一样小心地把卫永真的背包脱了下来。卫永真始终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费榕没有权利搜查背包。他是军队长官,而卫永真的身份是学院学生,至少现在仍然是。要等待更高一阶的长官才有权利搜查学生的包。 “把她押送回去,顺便通知裴队长。” “据被抓到的学生说,一共有两个人过来。”属下提醒费榕。 “我知道。但队长说了,另外一个体力不佳,可能落在了后面,我们继续守着。” 恪文心中大叫不好,卫永真无法挣脱,一旦被送回南边,后果将不堪设想。如今也管不上什么逃跑计划了,先把卫永真救下来要紧。关键时刻,恪文狠狠地咬了一口手指,下定决心,拔出卫永真不久前才给她的小刀,冲了出去。 “不许动!放下她!” 决定行动之前,恪文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她无法与荷枪实弹的士兵直接对抗,只能从侧面威胁他们。 所以,她手中的刀子,指向的是自己的小腹。 第一百零五章 剑拔弩张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灌木丛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大呼小叫,手里拿着刀,还指着自己的肚子。不过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迅速将枪口掉转对准来人。 恪文顿时想起了当初潜入宾馆和头一次夜闯北区的情形,她也是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脑袋。经验一多,都不那么害怕了。刀尖始终对着小腹,明晃晃得扎人眼睛。 费榕当即认出了恪文。他的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万万想不到卫永真的同党竟然会是谭恪文,这个被他看作学院唯一一个能够说的上几句话的人。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急声道: “不要开枪!” 士兵们严格地遵守指令,但他们也在暗中观察恪文。费榕身旁的一个士兵就对他说:“长官,这个女的没有戴手环。” “我看到了。”费榕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恪文,“我认识她,她也是学院的学生。” 费榕紧紧地盯着恪文,像是在预测她的下一步动作,又像是在质问她怎么会铤而走险。恪文不说话,也报以长久的注视。她要等到费榕表态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片刻过后,费榕手一挥命令部下:“把她拿下,一同送回南区。” 看来费榕是不会看在熟人的面子上放她一马的。这个结果倒也在预料之中。想当初迟东来还幻想过和费榕搞好关系,万一被抓还能网开一面。现在想来真是痴人说梦。 “谁都不要过来。”恪文退后一步,刀尖戳得更深一点,“我绝不回去,绝不!” 绝不回去,这是她和卫永真共同的心声。宁可在这里和部队拼个鱼死网破,也再也不要回到牢笼一般的南部去。 也许是太过激动的原因,恪文手上的力量明显有些控制不住。她感觉到腹部忽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锋利的刀刃已经刺穿了衣服,刀尖的位置慢慢地渗出血来。 没想到这一刺倒帮了她的忙。士兵们也看到了这一幕。身为天鹅岛的驻军,他们的职责便是保护学生不受伤害。此时看到学生举刀自残,惊得一个个跟木桩似地钉在原地,再不敢向前一步。 恪文吃透了他们的心理,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了:“不要过来。谁要靠近,我就戳下去!” 表面上她好像占了上风,但气势汹汹地把话说完,恪文的心里反倒空空无底。卫永真还在他们手上,得想办法把她救出来。自己又不会功夫,举刀自残不过是虚张声势,仅仅是缓兵之计而已。等士兵们想好对策,随时可以夺下她手中的刀。她必须赶快想出下一步对策。 “谭恪文,你把刀放下,不要做蠢事。”费榕双手抬起,想让恪文平复下来,“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把你送回去而已。” 看他紧张万分的样子,恪文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计划。她随即对费榕说:“你让人通知徐院长,让她和裴队长一起过来。” 费榕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恪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火上浇油般补充道:“怎么,连学院的院长也不知道天鹅岛连接大陆吗?” 费榕无话可说,为了安抚激动的恪文,只有命令属下通知徐院长,请她即刻过来。 计划第一步成功,恪文要开始实施救出卫永真的计划了。她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卫永真:“放了她。” “不可能。”费榕干脆地拒绝了。 不可能就等着看不可能的后果,恪文一咬牙,手上的刀往旁边一划拉,一道鲜红的扣子随即出现在小腹上,殷虹的血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 “你别动,别动!”费榕急得连声大叫,他回头看了看卫永真,后者面无表情,一点不为同伴的牺牲精神感动。“没收她身上的武器,给她带上手铐,放她过去。”他无奈地下了命令,比起释放卫永真的风险,恪文自残所带来的责任更重大。 士兵们简单地搜了身,将卫永真身上的武器收走,又给她戴上手铐,才放她回到恪文身边,同时围成一个圈,把两人困在中心。两个女孩重新站在了一起,却来不及互相劝慰。 “你为什么要叫徐素娥来?”卫永真低声问。 “我心里有数。”恪文不敢多说。 士兵们围得更紧了,枪口都快擦着恪文的肩膀。这种情况下,她们想商讨下一步行动简直是痴人说梦。卫永真长时间看着恪文,吸引来她的注意力,又把视线投向作为“陷阱”的空货车,最后再回过头来看眼恪文。 恪文连猜带蒙,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离开天鹅岛的唯一途径只有货车。这点她认同,可问题是偷偷上车已不可能,她们要怎么才能坐车离开呢,难道要抢一辆车吗?恪文低头看了眼卫永真背在身后的双手。这副金属的手铐必须要钥匙才能解开,可钥匙又到哪里去找呢? 这该死的手铐,不仅困住了最有行动力的卫永真,也困住了恪文的思路。她想不到这种情况下她们要怎么突破士兵的防守,光靠她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看一眼卫永真,她的表情倒是非常镇定,手铐好像根本不是个事。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恪文设想过无数次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只见一辆军用吉普在沙滩上狂奔过来,猛地刹停之后,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朝这里疾步走来。 恪文手上的刀差点没拿稳,裴江源终于来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竟然会如此剑拔弩张。 裴江源身后紧跟着徐院长。“鹅颈”的存在是机密,所以徐院长没有带任何随从,当然她也找不到人,何秘书和莎丽都还在垃圾桶里睡着大觉呢。 看见两个领导一同前来,卫永真又白了恪文一眼。她不知道,恪文这么安排另有打算。天鹅岛的管理层不是铁板一块,都有各自的山头。就算裴江源能对她们下狠手,徐院长也不敢。有徐院长在,自残策略就管用,她们就是安全的。 裴江源迅速听完费榕的情况汇报,脸色难看至极。他命包围的士兵后退两步,自己走到包围圈内,对恪文正色道:“放下刀子!” 恪文从来就没怕过别人的恐吓,面对裴江源依然毫无畏惧。 “退兵!”她仰头回敬。 裴江源瞪了她一眼,转头命令士兵们:“瞄准非要害部位,听我命令!” 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一定不是认真的。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多士兵,能把她们打成筛子。但看裴江源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能伤害学生!”徐院长也挤了进来,一如恪文所料,“我不允许有学生在天鹅岛上受伤,还是被部队打伤!” “这里是北部禁区,部队有权处理任何闯入禁区的嫌疑人等。”裴江源不得不偏过头,去应付徐院长的阻挠。 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一直安静得犹如淑女的卫永真忽然有了动作。她原地跳起,弓腰曲腿,将双手从背后经脚底绕到身前。由于双手被拷,正好使得臂弯形成一个圆圈,整个过程就像倒放的跳绳一样,她做起来顺利流畅,一点困难也没有。 众人被她敏捷而矫健的身手惊呆了。然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只见她在落地的同时蹲下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起身之际朝着裴江源扔了出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在眨眼之间完成。这么近的距离,卫永真不可能失手。 匕首正正刺中裴江源的右胸。恪文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后倒下,左右的人立马围了上去。她的心扑扑狂跳,忍不住要走上前去。 但卫永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卫永真趁着混乱之际又扑向下一个目标——费榕。费榕有一瞬间的走神,眼睛看着受伤的裴江源,没看到扑过来的卫永真。卫永真已经近距离袭击过他一次,这次更加得心应手。 她在费榕身后站定,双手绕过其头部,以手铐为武器,死死地勒住费榕的脖子。等众人把注意力转移过来时,她已命恪文站到自己身边。 “把他身上的武器通通找出来丢掉,只留一把手枪。”卫永真命令恪文。 恪文的手哆哆嗦嗦,也不知道士兵的武器收在哪里,还需要卫永真一步步指点。有时候费榕稍有点动作,卫永真就会狠狠一勒,恪文也被吓得抖一抖。 “你们随时可以开枪。”裴江源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咬紧牙帮说道。 “不可以!”徐院长还是坚持立场,还企图劝服谭、卫,“你们快放下武器,否则我也帮不了你们。” 恪文丢掉了所有武器,只剩一把手枪。卫永真使了个眼色,命她用枪指着众人。一个从来没用过枪的人拿枪更让人害怕,这下所有士兵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就这样,卫永真胁迫着费榕,恪文哆哆嗦嗦地举着枪,三个人一路靠近货车。士兵们紧紧地跟着她们,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到了车前,卫永真命恪文开门上车坐在驾驶座上,再从车内用枪指着费榕,命他乖乖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自己最后打开后门上车。 有惊无险,又如同奇迹一般,她们真得坐在了货车里。 第一百零六章 新的旅程 卫永真上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令恪文将门窗锁好。刚一上车,所有的士兵都围了上来,从车的两侧到车前,枪口一致对准驾驶室内。车门暂时锁闭,但打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是电力车,不用钥匙。快按下那个圆形的启动键。”在如此紧张的关头,连一向镇定自若的卫永真也难免语速加快起来。 恪文低头一看,天哪,面板上各种各样恐怕有十几个圆形的按键。她随便按下一个,车上的收音机随即唱起了听不懂的外文歌。 “方向盘右下方那个键,外圈有一圈蓝光的那个!”卫永真被这个机械白痴急得火气上涌。 终于找到了启动键,按下,汽车发动。恪文下意识地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左右转了几下,慌里慌张地问:“车子怎么不动?” “那是因为你没踩油门!算了,你会不会开车?”卫永真气得大声说。 “当然不会,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恪文也急得顾不上用语了。 “把枪给我,我们换位子。” 恪文用枪抵着费榕,卫永真才放了他,又从恪文的手上接过枪。在枪口始终对准费榕的前提下,两个人迅速地交换了位子。 “枪我留着,你的刀呢?”卫永真问。 “在这儿。” “抵着他的脖子。”卫永真说完,默认恪文不会出问题,转身挂档轰油门,面对车前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刹。 “小心!”费榕高声呼喊,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境,手脚同时抵住引擎面板。恪文的尖叫也几乎在同时发出,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刀子。卫永真面不改色,似乎眼前的士兵不是血肉之身,而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沙袋木桩。 士兵们没有勉强,大声喊叫着,赶在车头撞上来之前跳到两边。车子没有撞到人,恪文和费榕都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冲出包围圈的同时,啪啪啪几发子弹打中车身,其中一枚直接击碎了驾驶窗玻璃,玻璃渣飞溅到卫永真身上。卫永真拍掉玻璃渣,半句话都没说。 “啊!”头一次离死神如此之近,恪文尖声惊叫起来。 “别叫了,看好你的刀!”卫永真大喊。她还戴着手铐,只能两手都扶在方向盘上,没法腾出手来管费榕。这个时候,如果稍不注意,费榕就可能发动袭击,抢夺方向盘。 从没想过离开天鹅岛会面临如此之多的挑战,甚至还有生命的威胁。恪文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只要死死咬住才能保持镇静。 车辆在海滩上疾驰,不断有车辆企图从一旁冲出来逼停他们,但卫永真仗着驾驶的是一辆货车,横冲直撞毫不退缩。即将到达“鹅颈”之时,忽然冒出两辆吉普车,形成包夹之势,副驾驶的士兵同时掏出了枪。 卫永真猛地打转方向盘,货车冲进水中,“哗啦”一声,激起巨大的水花。车子涉水而过,绕过吉普车包围圈的同时,驶上“鹅颈”。 一旦开上“鹅颈”,车辆的行驶便容易许多。前面只有一个检查站,大队人马都在后面追着,旁边不会再有车辆出来横加阻挠。 “你们这么做是徒劳的,海滩那头有我们的检查站,他们肯定收到了消息布下路障。你们过不去的。”费榕定定地看着卫永真说道。 恪文注意到他握着拳头,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攻击卫永真,而卫永真又在专心开车,于是将刀尖稍稍刺入费榕的颈间。 “费长官,不要有别的主意。我们只想离开,不想伤害你。”恪文看着费榕的侧脸说。 而在心里,恪文却希望卫永真能告诉她,她打算怎么处理费榕,什么时候放他下去,该不会想把他“放倒”以绝后患吧。 费榕是无辜的,刚才的士兵也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执行任务,做自己的工作。但卫永真不见得会大发善心,体谅这些为难她的人。在她眼中,他们都是必须扫清的障碍,对待障碍,没必要手下留情。 卫永真调整后视镜,看到后面紧紧跟着的车队,难得她还能保持镇定地对费榕说:“费长官,检查站会布置哪种路障?” 费榕当然不会告诉她。卫永真等了一会儿没答案,便自言自语般说:“我就问一句,人墙是没用的,我不知道刹车在哪里。” 费榕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后面的恪文听到检查站有路障已经有些紧张,便问:“你打算闯过去?” “你抓稳了,看好费长官。”卫永真忽然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在沙滩上飞奔出去。 检查站很近了,估计再开个两三分钟就会到达。恪文几乎都能看见几名士兵立在海滩上,举着枪炮。数一数,不超过五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来不及调兵。 “为什么没看到路障?”恪文疑惑地问。 “因为他们铺的是铁钉。”卫永真平静地说,同时将枪拿在手上。 铁钉用来扎破轮胎,车辆将无法前行。恪文不知道卫永真什么打算,又听到费榕说:“你打伤士兵,部队就有理由开枪了,到时没人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卫永真冷笑一声:“他们刚刚已经开枪了。” 检查站近在眼前,路上果然铺着几条插满尖钉的带子。士兵们都做出瞄准姿势,随时准备射击。而后面的车队也追了上来。 毫无预兆地,卫永真猛踩下刹车,恪文和费榕都失去重心向前倒去。恪文看到,卫永真借力方向盘稳住了重心。她疯狂打转方向盘,导致车内另外两个人同时向车门摔去。 卫永真用膝盖抵住方向盘,固定方向,同时朝窗外伸出了枪。 连续七枪,接连击发,没有停顿的时间。恪文压根看不到打中没有,因为她摔得东倒西歪。 车子冲下海滩下了水,绕过检查站开进树林。恪文回头看到追她们的车队停了下来,没有追上来,估计正忙着检查伤员。 回过神来,恪文忽然发现,手上的刀不知道什么摔了出去。她心中大叫不好,还没来及告诉卫永真,费榕就已经发动了袭击。 车内空间狭小,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费榕想抓住卫永真的脑袋往方向盘上撞,卫永真则护住头部的同时,用手肘猛击费榕的腹部。两个人都想抢夺方向盘的控制权,都对对方下了狠手,不考虑轻重,只求制敌。 恪文帮不上什么忙,从后面抓住费榕的衣领,想把他拖回原位给卫永真制造机会。然而,手还没碰到衣领,费榕已经占了上风。他拖住方向盘,往自己这边用力拉动,车辆立刻偏离了行驶方向,朝着一块巨石撞了上去。 没有参与搏斗的恪文最先看到前方的巨石,她尖叫一声,同时弯下身子做好冲击准备。 砰! 天翻地覆。 恪文一度怀疑自己死了,天地怎么会是倒转的。等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车翻了。她庆幸没有被压住,慢慢地从变形的车窗爬出来,检查有没有受伤。 卫永真跛着一只脚从车另一侧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看到恪文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大大松了一口气,走上来拉她起来。 “快走,追兵很快过来。” 现在不是舔舐伤口的时候,部队随时可能追上来。她们又损失了交通工具,只能用两只脚和部队玩猫和老鼠的游戏。挑战才刚刚开始,恪文明白道理,咬牙站了起来。 两人相互扶着走过副驾驶的位子,看到费榕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下半身被卡在车里,正挣扎着想出来,一看到站着的两人,立刻停止了动作。 三个人都定在那里,都在等待某一个人做出行动。还是卫永真先有了反应,她打开枪膛,检查子弹还剩几颗。 “你想干什么?”恪文紧张地问。 “只剩一颗了。”卫永真低声说。 “放过他,没有必要再伤害一条生命了。”恪文抓着卫永真的袖子说。 卫永真和费榕互相对视着,费榕喘着气,说不出话。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卫永真突然说话了: “离开西北,去实现你的理想吧。如果不是身份所限,我很想多了解你。” 恪文先是错愕,随即明白卫永真所指为何。费榕曾经说出自己想多种树,恢复生态的理想,看来卫永真不仅听到了,还对此颇为欣赏。可她却一直瞒着所有人,装出对费榕冷漠疏离的样子。 “你……”恪文百感交集之间,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该走了。”卫永真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树林中走去。恪文最后看了一眼费榕,抱歉的话难以出口,也只说了一声“保重”,便匆匆跟了上去。 天鹅岛的历史已被她们抛在身后,新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本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