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生不负仙 “你总是不信命呀。” 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深吸一口烟,语气似带遗憾。 坐在对面的男子打扮斯文,西装领带,苍白的脸上略显病态,目光不在他身上,盯着盏吱吱声晃摆的吊灯出神,看到有只飞蛾一直围着灯光打转不愿离去,喃喃道:“作死。” 大背头的眼角纹一皱,搭在扳机上的食指颤了下,连带周边的手下也被影响。 斯文男子看向他:“紧张什么。” “要死的不是我,自然没你看得开。”大背头面色稍缓,对他还是有些莫名的忌惮:“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自己是贱命一条,卖得再便宜也不会有人看上,只能自己去挣。” 斯文男子沉默,良久才有印象:“是说过这话,没想到你这么崇拜我。” 大背头笑了:“我是想说,你真应该信命,看看现在,挣了这么久结果还不是一样,有什么改变?把文件签了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兄弟一场,你让我痛快,我也给你个痛快,往后逢年过节起码还有个人给你烧香。” “你就这么自信能走下去?” “没有,所以更要时刻提醒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反而是你看不清身份,做个尿壶偏还想成精,是不是和青城山那些老道待太久,脑子都练坏掉了,他们替没替你算过有这么一天。” 斯文男子若有意思:“看来你很信命。” 大背头回得干脆:“我习惯看黄历再出门。” 斯文男子示意码头外面:“小五呢?” “他比你更不识抬举,不过上面要留他,总得有个能说话的人。” “是个聪明人。”斯文男子感慨一声,随后道:“你不是喜欢算么,猜猜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么漂亮。” 大背头眉头一皱,心中涌起不安,急忙回过头去吩咐些什么。 斯文男子凝视着码头上空的繁星:“既然来了,一起走吧。” “你他妈个疯 ... ” 砰砰砰! 轰! 爆炸声震碎了夜空,令星光一时黯淡,忘情绽放的火花,也像足了人生灿烂 ...... 咳,咳! 剧烈的白光让人本能地闭目,从地上匍匐爬起的他感到头疼欲裂,脑海中是一世纷乱,瞬间又如潮水般退去。 刺鼻的血腥味呛得人很不舒服,适应了面前的光线后,眼睛才慢慢睁开,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杆斜插在尸堆上的残旗,虽已千疮百孔,但仍能辨认出篆书而成的燕字,被阴风一吹,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磨牙。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密云低沉,压得人透不过气,尸横遍野的大地上,唯一的活物是那些飞落在残戈断戟上呱呱乱叫的黑鸦,身处这片修罗地狱般的古战场,天地都似沉重。 刚要迈步,左脚突地一痛,趔趄踏到积洼成坑的血水里,这才发现自己与周边死尸一样,满身污秽,穿着件血迹斑斑的破甲。 他惊愕地看着那双掌纹清晰却又陌生的手,不可思议:这是我? “哈哈,任某之机缘果真在此,不枉苦等多日,这位道友,借你天机一观。” 突如其来的笑声起初还在远处,恍惚间就到了跟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道装老头,脸上堆满高深莫测的笑,长袖一甩,朝自己上方虚抓了一把。 他楞然间抬头,心弦微颤,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消失,不解地看着对方的举动,却发现那只伸来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奇怪的气线,直连天际,就像天空中有人在垂钓,可惜气线只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 道装老头眉飞色舞,像得了什么宝贝:“莫慌莫慌,任某还得多谢道友送来此天大机缘,既如此,这枚道种便赠与你吧,也好了断今世因果。” 言罢,老头虚空结印,射出一道精光,植入他的眉间。 轰! 本就浑浑噩噩,现在更像是被人猛地一拍,面前骤然黑下,脑海中浮现出碧绿精光,随着光芒敛去,最终化为一枚柔和发亮的种子。 “此道种有万般玄妙,可窥天地玄机,掠气夺缘,不过切要谨记,你我仍在天道之内,做人尚需得多留一线,所谓盗亦有道,莫因贪了机缘致令因果难消。道友若有闲暇,烦劳将此剑送去东海蓬莱阁,任某无以为报,便赠你一段善缘。” “平生无憾事,唯负美人恩,自古道消长,戚戚无名份,我自扶摇上,去留任肝胆,余之花已成,彼之路方始,道友,且行且珍惜,他日成仙路上还望携手相伴 ... ” 道装老头在瞬息间气势万变,宛如谪仙般慢慢飞起,直入天际后破碎虚空而去,只留下一大串在天地间回荡的遗言。 漫天花雨散落,有大道钟鸣奏响,云层间射下万道精光,笼罩在尸横遍野的山谷上,将周边戾气顿扫而光,更惊奇的是那些表情早已凝固的尸体,无论是面露狰狞的,还是满脸痛苦的,在这一刻如莲花绽放,似有微笑。 虚影宛如实质,千军万马撒豆般重现,这些个大白天就出来的战鬼英魂脸上多迷惘,眼中混沌无光,不过在看到站立发呆的青年后,不约而同地朝他拱手一拜,似得解脱后,最终随着云层下的精光敛去,消失不见。 千年难化兵杀地,瞬成大罗金仙道场。 穿越? 死而复生? 真是个严肃的话题。 从山谷内走出来,宁道臣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件事,如今他独坐溪水河边,将自己梳洗一番后,更是开始怀疑人生。 这是张陌生的脸,但偏偏又是现在的自己,不由想起前世小时候在道庙里遇见的大先生,言他贱命一条,重二两又少一钱,此生注定灾难事重重,能否否极泰来,就看那遁去的一了。 其后的人生却也如对方所批的一样,大灾小难不断,诸事一波三折,宁道臣虽信命,却不想由着命,天道酬勤,人积一步,我行八百,凭着一股坚韧,还是从三教九流当中杀了出来,一跃成为西南地面上享负盛名的新晋红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次出国办事,突然在房间内晕倒,才觉得不对劲,想起这些年总是莫名其妙地头疼,一度以为是因为操劳,最终检查出来,脑癌,短则两年 ... 他终明白,自己还是输给了命。 回国后决定上岸,给众兄弟们一个太平身份,或许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紧,加上病痛的原因影响了布局,过烈的手段让上面的大人物起了忌惮,而最终的背叛,或许还是因为个人的选择不同。 “你觉得踏踏实实做个尿壶就没事了,可脏到被嫌弃那天,谁会留个没用又恶心人的东西。” 本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但祸根不除,对不起多年努力和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幸好还有个聪明人在,今后 ... 罢了,还操的什么心,宁道臣自嘲一笑,荣辱半生,到头来也不过是南柯一梦,那算命的倒有几分本事,可真有神仙在主宰苍生吗?如果有,莫非就是道装老头这种?看着不像呀 ... 端详着手上古朴无华的长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柄冰冷的利刃并非死物,可究竟怎么形容这种触动他现在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才知道,这玩意儿是真有灵性的。 除此剑之外,任姓老头还留下个包裹,不过内中亦是寥寥无几,一套崭新的水合服道袍,一枚刻着东海圣君的玉牌,最后是本名为《道墟》的小册子。 怎么看,都像新手装备多点。 修道?修仙? 最后那两年往来青城山修习导引术,也只是求个安慰,与老道们接触久了,了解过一些道道,前世想来总不可思议的事,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不足为奇,看看自己的情况,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 看来传说未必都是神话,也不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到底湮没了多少不为人知,不过现在更应该多想想今后将何去何从。 记忆中多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影响着自己的心绪,让人时常郁结,应该类似于怨念附体之类。 一些小说中关于记忆的继承并没有完全出现在宁道臣身上,俗话说人死道消,虽不知这道怨念如何避过了冥冥大道,还给自己留下这么多信息,对这位名叫燕云的原主,他还是给予同情。 杀人者人恒杀之,以燕云年纪轻轻便受封骁勇校尉,对于生死想必早已看透,就算被同伴背后阴刀,应该也留不下如此深的怨意,观其真正原因,恐怕还是临死前听到的那番话: “要怪,就怪你得罪了小侯爷,不过听说你妹妹很漂亮,嘿嘿,放心,我会好好玩玩,不,好好照顾,哈哈哈 ... ” 与人相争,无论是动手前还是得手后,宁道臣都不喜欢啰嗦,那是作死的行为,就像背叛了自己的大背头一样。 “报仇有点难啊,不过先替你照顾妹妹应该没问题。” 他一向恩怨分明,既承了人家的身体,便存了替对方解脱的心,何况这道因果,就真是他想逃就能逃的吗?且不说燕云的怨念似心魔般扰人,就现在这张脸,也不好避吧。 不过现在像猫爪般挠得人心痒痒的还是那枚不知所云的道种。 因为没有说明书。 高人就是高人,真够可以,说话留一半,剩下你自己领悟,琢磨对了是你的命,琢磨错了也还是你的命。 宁道臣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想不通就慢慢想吧,既然上苍有意让他再多活一遭,今生也要不负这一场醉。 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沿小道前行,老头临走前交代往东海还剑的事也放在心上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处,不过想到包裹内骚气的道服,结合先前对此人的印象,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欠下了太多情债,混不下去才飞升逃的。 不免又有些踌躇:“可别坑我呀 ... ” 第二章 燕校尉 燕国,北风郡西北大营。 距离风刃谷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虽挡住了齐国的这次入侵,却也让燕国筋骨大伤,若非盟友晋国发兵铜壶,迫使齐国不得不回师自救,整个北风郡怕是要面临改姓。 一旦西北门户大开,失去屏障的燕国就只能处于他国的虎视之下,其后一马平川,人家想割你哪块肉就割你哪块肉,甚至都不用再动刀子,只消磨磨嘴皮,你就得乖乖把版图献上。 不过战争总是相互消耗的,此次双方拢共投入不下三十万兵力,仅风刃谷一带就埋骨六万,十亭去了七亭,在加上还得应对晋国的大军,齐国不见得就讨好。于燕国而言,这场保卫战算得上是功成圆满,加上时局原因,或许能换个几年的休养生息。 当然,这是付出了十万大好儿郎的代价。 “战死?抚恤金都发下去了?追封铜燕尉?” 以燕云身份归来的宁道臣,刚进军营就听到这哭笑不得的消息。 本来还打算借此身份继续留在军中,毕竟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世界,能有个地方先待着总胜过四处流浪,可没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作为陷阵营都指挥使,季扶风看到宁道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也是震惊非常,不过很快就释然,此次大战他手下的中级将领几乎一扫而光,燕云(宁道臣)本身善谋又能冲,旗下的百人队在军中是出了名的饿狼,可惜这次尽埋山里,一个都没回来,如今眼见尚有香火留存,多少是种安慰。 不过在查看完这位大难不死的部下伤势后,他深感遗憾,这条腿算是废了,再留下来建树也不大,勇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荣归故里,而不是郁郁于后方帐篷内,在季扶风看来,燕云应该借此机会卸甲归田,回去过些平静的日子,换做平常当然不好操作,但偏偏这位骁勇校尉已经“死去”,并被朝廷认可。 “回去吧,使臣已从王都出发,这西北应该能消停半会,趁此机会回去享享福,顺便弄房媳妇,为你老燕家留下香火。” 季扶风很是感慨,把手拍在宁道臣的肩上,在他眼中,面前的青年自然还是那个笑起来甚是爽朗的燕云,十四岁投笔从戎,五载边军生涯,起初尚显稚气的文雅少年如今已是傲骨铮铮的铁血栋梁,可惜有些事总是两相难全,他劝退这位部下,到底还是私心多于公义。 宁道臣没有再坚持,站在特意安排的营帐内,看着热气袅袅的浴桶,他一时失神,随后无奈一笑,解开了肋间的系带。 卸甲吧,燕云,你已经死了,便是活着人都在开始将你遗忘,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宁道臣 ...... “人走了?” 季扶风端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本道籍。 刚刚淬体圆满的他,正在为下一个境界做准备,所以这些日子甚是费心,为的便是能够尽快打通任督,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练气士,如此一来,在军中方有机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从而获得更多的权重。这世界终究是弱肉强食的,自己虽是良家子出身,但世道远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残酷,前面没人带,后背又少靠山,自食其力,真的很累。 底下的亲卫回禀:“刚走没多久。” “没再说些什么?” “没,走得很干脆。” 季扶风表情古怪,思咐了片刻,复又把目光低下,像是说服了自己:我虽不愿踩着你的尸体上位,但也不想被你连累,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吧,谁让你被那位小侯爷惦记上了。 待到亲卫离开,季扶风把书往案桌一放,整个人心不在焉,像在等待什么:“也不知上人们到哪了?” 对他来说,燕云和那位小侯爷之间的事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的游戏,只要把那些即将到来的上人们给伺候好,这天下又何处不能去,何事不可为 ... 沿着驿道一路骑行,很快就来到天门镇。 作为前线补给和后方调配的军镇,没有战事的时候,这里是临靠玉龙雪山最活跃的市贸集,吸引着走南闯北的商客来买卖雪山出产的药材,其中更不乏珍贵的修道资源。 只是这百余年间齐国从未停止过侵扰,西北战事时起时停,天门镇也就一直处于警备状态,战时自然不能做买卖,以免后方出现不稳,但在利益的唆使下没有钻不了的空子,对那些背景复杂的商队来说这却是最好的机会,在其他商客望而生叹的时候,他们也就明目张胆地将这片地域的买卖给垄断了,所以天门镇虽因战争而萧条了不少,但也不全是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 这些日子宁道臣一有闲暇就琢磨体内的道种,除了偶尔发现它会发出微弱的光芒,并呈漩涡状缓慢转动外,其余时候就真像一枚深埋在地下的种子,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对于修行大道这些事,所能理解的都是字面上的意思,就像去看高数课本,里面的数字和字母都认识,可凑在一起后就懵逼了。 所以任姓老头说的什么偷窥天机,于现在的他而言就真是不明觉厉了,倒是夺缘这事,在先前刚见到季扶风的时候,他差点尝试。 仍然记得对方头顶上漂浮着的那根气丝,如同风中细草般轻摆,虽只有两寸来长,且看上去若有若无,但还是一眼就猜到是什么名堂,莫非这位季指挥使,最近或有什么好事发生? 宁道臣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为了学习,他觉得只要动个念头,甚至不用像任老头般还得虚抓一把,对方的这段机缘就会落到自己手上,这是一种直觉,就像他稍后就察觉到那根气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心生警惕,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是否季扶风的这段机缘并不是什么好货色,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思及此处,他最终选择微笑示人,没有动手,季扶风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来了段机缘,却差点被这位部下给盗了。 除了以上玄而又妙的功能,让他马上得以收益的,还是对这具身体的能力继承,包括机动性,反射弧等等,或者解释为燕云的技艺更为直观明了,反正前世从未骑过马的他,很是自然地就将之驾驭离开,并且技术娴熟。 不管怎样,宁道臣对这段新的人生少了不少拘束,多了不少期待,修行看起来也是件不错的事,至少练到像老头这般潇洒,该是何种自在,这在前世是不敢想象的。 不过老头究竟练到了什么程度? “燕校尉,这边请。” 在查看完季扶风的亲笔介绍信后,那位驻守天门镇的白校尉很是热情地向他迎来,对前线来的袍泽,他们这些后方人士都会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毕竟自己还能够活得,与人家在前方拼命有很大的关系。 “有劳兄弟。” 宁道臣的态度亦是亲热,江湖出身,让他在人情世故上自有一套,很快就与对方称兄道弟,这也是因为彼此的身份都不差,没有等级上的隔阂,自然更容易聊到一块,所以原本只是简单的过路安排,在这位白校尉邀来几位相熟的同僚后,就升级为接风洗尘了。 这种时代,民间酒水的度数普遍不高,虽不知道燕云的酒量怎样,但以宁道臣的战斗力怕是喝个十几坛而停下,也只是因为肚子涨,所以酒过三巡,畅聊甚欢,他并不是个十分好奇的人,但对于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多少会存着疑惑,何况初来乍到,也是需要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风土人情,比如说战死在风刃谷内的那些将士尸骨,就让他甚是牵肠。 “也不是不收捡,不过习惯上都会等到那些法师来了之后才开始。” “超度吗?”他试探问道,不过瞧见在座几位都没有反应,便知道这世界的文化与前世还是有所相同,便是一些词汇也尽一样,当下就松了口气,起码不用重新学习。 “屁的超度,还不是 ... ”有个醉眼朦胧的家伙方骂出一句,就被身边甚且清醒的同伴给暗踹一脚。 宁道臣觉得奇怪,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不可为人道的秘密? “燕校尉真不知道吗?” 白姓校尉倒不是试探他,只是觉得都是在前线拼杀了多年的老人,这些事理该清楚,莫非 ... 嗯,也未必都懂,若是谁都知晓,怕也就没几个再自愿上战场了,何况这些东西传来传去到最后都是谣言,未必就能当真。 “燕校尉听过阴傀吗?” 第三章 初来乍到 炼阴傀吗? 在了解还有这等禁忌东西存在后,原本还打算在天门镇上游玩几天,次日就找了个思乡情重的借口告辞了。 宁道臣犹自觉得庆幸,得亏有此一问,且不论所听到的是真是假,但有法师要前往风刃谷战场是肯定的,如果没错的话,那地方早被老头给超度过了,以这些法师的能耐不可能瞧不出端倪,到时自己这个从里边爬出来的活人,不管是坏了人家的好事还是其他因由,肯定会被提去审问一番,留下来找死吗? 他自知论武不行,还是智取吧,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抚恤金已经由朝廷下发回家,军中不可能再给他什么,季扶风临走时意思了一下,送了匹军马和一柄用来留作念想的佩刀,倒是这些个常年待在后方的校尉油水不少,直接赠了他五十两纹银,顺带介绍进一支刚巧要返程的商队,也是十分够意思了。 “宁兄弟,听说你参加了风刃谷一战,能不能和我们讲讲,解个闷。” 白校尉不知道是疏忽还是无意,带他进商队的时候并没有过多介绍,只说了是朋友,故而宁道臣索性从这一刻开始以本名示人,哪怕将来有人问起,也想好了说词。 是男儿就有金戈铁马的憧憬,行出天门镇三十里,打尖休息的时候,有几名护卫过来找他唠嗑。 这支商队打的旗号是如意坊,有点阅历的都知道,这商号的背后是燕国的几家宗派与世家,所以这些个护卫都不寻常,要么是门派的弟子,要么就是世家出身,没有那份休戚与共的关系,也不会安排进来行走,商号名声大是一回事,但这江湖上总有不开眼的东西,凡人尚且为食而亡,这一车车的货物里可大半都是修道资源。 宁道臣自然来客不拒,下去还得相处不少时日,关系处好些总不是坏事,但要他讲风刃谷,他讲不出来,那是燕云的事,不过吹点牛还是可以的。 “...刚将那齐蛮一脚踹飞,就听闻小四在背后大喊,宁大哥小心!我回头一看,整个人心都凉,你们猜怎么着?” 有护卫脖子一伸,脱口问道:“怎么着?” “肯定是有人偷袭啦。” “战场哪有什么偷袭,生死各凭本事,对不对宁兄弟。” 宁道臣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段距离,煞有介事地展示道:“这么点,大概就这么点,回过头来,那齐将的刀已经到了我跟前。” 嘶... 不待人倒吸完冷气,他口若悬河,激动拍腿:“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旋身,横刀而向,逼得他不敢拼命,同时啪啪啪,暗中踹出三腿,将这家伙踢落下马!他妈的,要活的!这才想起是个插雁翎的将军,可惜大家都杀红了眼,一看不是自己人,举起刀来就像剁猪肉一样,只知道砍...” “好!” 被他这节奏一带,这些护卫听得可真是痛快,大腿拍得连连作响。 “就是这样,剁死这些齐国的狗杂种!” “杀得好,恨不能与宁兄弟一起上场杀敌!” “宁兄弟,你这三腿是不是这样踢的,啪啪啪!”还有忍不住就跳起来比划的。 嗯,差不多吧,反正我也就随便说说,不要太在意细节。 “宁兄弟,后来呢,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就这么两段自然听不过瘾,这该死的齐国总得操个十天半月才解恨。 眼看大受好评,宁道臣微笑连连,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本事,回去后找不到营生的话,可以考虑找间茶楼混个说书先生做做。 不远处有道奇怪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这边,就在他准备再改编一段故事来解释自己悲壮的腿伤时,目光的主人一脸倨傲地走了过来,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充满不善:“你就是那个逃兵。” 逃兵? 刚欲开口的宁道臣抬头打量来人,这位小兄弟你是没爹妈教吗? 张元吉确实很年轻,作为青云峰的内门弟子,二十岁出头就已将十二层为满的练气期修炼到七层,说一声天才也不为过,再加上有燕京张家二公子的背景在,这位练气士一向是眼高于顶,在他的字典里,修士是更高一等的存在,已经摆脱了人的范畴,注定是要凌驾于众生之上。 因他的不期而至,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看护卫们的表情,可知此人平日有多骄横,加上说话的态度,明摆着是过来找事。 “张师兄,宁兄弟他...” 有一名年轻护卫刚要站起来,就被张元吉很没面子地打断:“顾飞,这有你什么事,屁股不痒就给我老老实实坐下,你姓宁?本公子问你话,怎么不回答,见不得人么。” 宁道臣淡然一笑:“不知张上人有何指教,不过这逃兵二字,宁某可不敢当。” “不是逃兵?”张元吉嗤笑,显得话里很有深意:“这就奇怪了,听你方才说得这么本事,连在齐国中唯有筑基以上才能胜任的将军都不是一合之将,这么厉害的人才,西北军怎会舍得放你离开,本公子孤陋寡闻,要不解释解释?” 较劲了不是。 宁道臣觉得没意思,与这种人争论还得先把智商降到与之同等的水平,再者这没事找事的小年轻在商队中估计大有来头,刚来就结怨有些不智,忍他一时又何妨?反正真要打也打不过,人家可是修士。 “脚上落了伤,既不能再上战场,留下来也没意思,长官体恤,所以准了个告伍还乡。” “哦,瘸了?”张元吉讽刺道:“我听说军中有不少老兵油子,平时就喜欢躲在后面捡便宜,偶尔还会自己给自己一两刀,躺地上装死,等到战事结束后就回去邀功,说起来这办法还挺不错,我看你这伤,不会也是这样弄来的吧。” 宁道臣付之一笑:“有些伤倒是因为技艺不精,不过张上人说的办法宁某从没听过,毕竟自残这种事,还是得有一定癖好才行。” 话说完,周边响起稀稀疏疏的干笑声,倒不是这些护卫捧场,主要还是想缓和下尴尬。 张元吉目光一厉,顿把不少人压得低头,他复又斜睨:“你的意思是自己真有本事咯,也好,不妨指点指点本公子。” “让张上人见笑了,闲暇聊天,吹吹牛,宁某要真有这份本领,别说军中会不会放人,便是我自己也舍不得离开,方才放浪了,不该在几位上人面前信口开河,恕罪恕罪。” 看到对方不依不挠,宁道臣可没兴致继续扯淡,难不成你还要因为看不顺眼就把我宰了?嗯,真是这样的话也不能束手待毙,得叫救命。 一干护卫看着张元吉在那没事找事,也觉得过分,合着就你一个人聪明,谁不知道姓宁的话里有多少分是真多少分是假,可聚在一起闲聊不就是图个乐呵,就算他说自己睡了齐国皇帝的老婆又怎样? 比个太监还要着急。 不满归不满,要说就因此而替人出头却也不可能,且不说萍水相逢,就宁道臣这么快便低头的态度,这些护卫们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觉得你好歹也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兵士,就算没立下什么功劳,也不能失了男儿血性吧,被人这般羞辱连个屁都不敢放,实在是令人失望。 如此一来又让人怀疑,是不是就像张元吉所说的,连这条在战场上负过伤的腿也是自己搞出的名堂? 张元吉自然不会把他怎样,不过凭着冲撞二字,也有理由动手,所以看着宁道臣起身后一瘸一拐地离去,他在背后又捅了一句:“什么玩意,尽他娘的装,合着是个孬种。” 得意的表情看起来像刚揭破了一场天大的骗局,于一众护卫面前更是自我感觉良好,要是有尾巴的话恐怕已经翘起来。 “宁兄弟,别放在心上,他人就这样,别说看不起你,就是我们也从未被他正眼瞧过。” 再次上路后,宁道臣能够感到方才还十分热络的护卫,现在已多冷淡,倒是一开始就想站起来替自己说话,被唤作顾飞的年轻护卫过来宽慰他。 “顾飞,少说两句。” “准备走吧,还在胡乱扯些什么。” 宁道臣和这位热心肠的护卫道了声谢,倒也没再说什么,这点冷嘲热讽算不上事,面子是要自己挣的,仇也得亲自报才痛快,抽空要弄本小册子,把这姓张的名字记上。 他很自觉地把身位落到队伍之后,路不清道不明,一个走太过危险,相比意气还是性命更为重要些,不过体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腹部传出一阵温热,内观发现丹田中多了一滴好像水珠般晶莹透亮的东西,刺激着身体的某种需求,让人如饥如渴。 第四章 人生处处有开挂 元精? 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词。 修炼的本质实际上就是打通经络,与天地相应,与道相通,过程虽一句呼吸吐纳可以囊括,但却是包含了正经,奇经,黄庭等在内的整套系统化的机能运动。打通经络的核心是奇经八脉,而任督二脉又是奇经当中最重要的部分,不仅主血气,还贯通丹田。 人之丹田有仨,上丹田处督脉印堂,又称紫府灵台;中丹田位于胸中,为气之所聚,又称绛宫心府;下丹田为任脉之处,是藏精聚海之地,又有黄庭命宫之称,寻常我们所说的丹田,多是指下丹田。 将天地元气先由呼吸纳入中丹田,再通过奇经八脉将之引入下丹田,凝聚为精,广积成海,这只是吐纳的第一步。 推动黄庭真气,做周天运转,才是日常修炼中最重要的部分:由下丹田出,自下而上,先过上丹田,此为魂之所居,灵台之处,所以延长寿命,提高神识和智慧;到中丹田,此为五藏六府之所,所以提升人的体魄,防止机能衰退;再回下丹田,为整个人提供精神气,这也是命宫气盛,则生机旺盛的原因。 系统的运转缺一不可,与宇宙同理,没有单独一修的说法,当中若有一环节堵塞或者损坏,修行之路也就基本断绝。 至于功法的发挥,则是黄庭与正经,奇经之间的更玄妙配合,可谓千变万化,所以衍化出来的威力也就各不相同。 修行初期先有三步:淬体、练气和筑基。 淬体不仅是简单的强化筋骨,提高体魄,最重要还是将纳入中丹田的元气灌注到周身大穴上,等到气满,任督二脉便可打通。 奇经通后,才能将元气引入下丹田,凝成气海,接下去为经脉补充元精真气,锻炼真气在经脉中运转的过程便是练气,并将视其融会贯通的程度,将练气期分为十二层。 至于筑基,其含义不言而喻,但真正要做的是将现有的经脉扩大,将熟悉运转后的小溪扩充为可以容纳更多真气的江河,相对应的,丹田也会随着这种扩充而变得更为强大,内力的输出亦是如此。 但在上古时期的修行体系中,是没有淬体一说的,甚至连练气都不作为单独划分的一境,入门的直接境界就是筑基,实际上是将后时代的淬体、练气和筑基都囊括到一步了,能够这样做,是因为先民们生来就根骨奇佳,经脉通顺,更有生来就气海大成者,宝体灵根比比皆是,毕竟上古之时元气浓郁,天地宝材又多,这样的环境下,便是一只猪也能够随便便就修炼成精。 如今这时代,元气不仅稀薄还很稀缺,只有一些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内还适合修行,而这些地方又早被各大宗门教派所占据,所以世间修士多有师门。 今日之淬体,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其作用就是先天不足,后天弥补。至于练气,更多是一种小孩子学走路的过程。 现在宁道臣疑惑的是,且不说这具身体是否已经淬体圆满,打通了任督二脉,关键自己从未做过类似吐纳的修炼,丹田处怎会有元精?别说它是自己跑来的。 这念头刚起,他眼前就豁然一亮,还真有可能是自己来的,事实上道装老头说起道种的效果时就提过:掠气! 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修行,但稍有点见识便明白,天地元气若是能够自动纳入体内并转换为元精,这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吐纳吐纳,一吐一纳,除了要纳气入体炼化,还得将多余的杂质排出,这过程再娴熟也得耗费不少时间,所以修士一个打坐往往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相比还不知所云的偷窥天机和危机并存的夺人机缘,这掠气的功能才像是福利,仅因此而节省下来的时间就不可衡量,修士虽长寿,但毕竟还不是长生。 实际上这些通过道种所凝聚出来的元精,比宁道臣能想象到的作用更大,通过其炼化出来的真气纯度,自然胜过功法所吐纳,一旦涉及质的改变,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所带来的好处都是难以预估的,再加上现如今这天地间的元气这般稀薄和稀缺,有这么一枚能够掠夺天地元气的道种在,简直就是开了个自动挂机升级的外挂,虽说越到后期越杯水车薪,但作为新人,这就是最强大的仰仗。 激动过后很快就陷入焦虑中,恨不能马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将那滴元精给炼化掉。 “宁兄弟,宁兄弟...“看到他终于回过神来,顾飞关切问道:”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 这张总是洋溢着微笑的脸,不知何时与自己并辔而行。 宁道臣这会儿略有感慨:“多年未归,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样了。” 这份忧虑倒是大实话,现在身上可有不少麻烦事在等着他,背后捅死了“自己”的家伙,不知为何一定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小侯爷,这些也许都还远,但正在赶往风刃谷路上的那些法师,就真是贴在他后背上的一道生死符,虽不知何时发作,相信也不会太久。 他从不觉得离开天门镇后这事就算揭过去,季扶风这位指挥使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替自己遮掩的人,反倒转过头来就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起底,还不如那位天门镇的白校尉或猜到自己有麻烦,引进商队的时候才没说明来历。 这不是猜,而是实实在在地看出来,要连这份识人断事的本领都没有,他前世可以喂狗了。 顾飞闻言道:“宁兄弟家中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否则就是负伤,只要继续待在军中,总还有建功的机会,如今舍去,倒是可惜了。” 这家伙的眼力也是不俗。 “不瞒顾兄弟,却是如此。”多余的宁道臣也不想解释。 “我辈中人最好行侠仗义,宁兄弟若有麻烦,不妨知会一声,相逢就是缘,莫要嫌弃。” 这话说得暖心,两人一路闲聊,倒有些意犹未尽,直到顾飞被同伴唤走。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宁道臣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是夜,前脚无村,后脚无店,商队选了个安全地扎营。 “他去找人麻烦?” 一座大帐内,身披素袍的大管事邱泰正翻看着手上的账本,听到对面名叫荆剑的黑衣青年汇报此事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刚巧这兵士和顾飞等人在闲聊,估计是瞧不顺眼,说了些难听的话。”不是荆剑有意打小报告,而是早得吩咐让他暗地里看着点张元吉。 “瞧不顺眼?”邱泰话里露出不满:“想必是今天听了老夫的话,起了心思吧,呵,都是出来行走的人了,一点容人之量的都没有,以后如何独当一面。” 荆剑知他所指何事:“招这兵士进商队真好?” 邱泰对这青年倒不吝解释:“西北的战事看来会消停段时间,各路商客自然又能来往天门,不说他们,便是如今走商的也不只我们,真能高枕无忧我这把老骨头不在门内享福,何苦入世受累。” “邱管事劳心了。” 邱泰面露无奈,站了起来:“想招他进商队,是因为他边军的身份,呵,张元吉看不起人家,可人家又何曾瞧咱们顺眼。路顺时谁都知道怎么走,路不顺的时候呢?人是有三六九等,但事只有两条,要么办好了,要么没办好,这世上总是小鬼最难缠啊,可你还别看不起小鬼,多少自以为是的人就过不了小鬼这关,知道为什么吗?” 荆剑闻言点头,品出其中意味:“规矩。” 邱泰眼中露出欣赏,故而又遗憾:“真该把你从苦竹山挖过来。” “邱管事又费心了。” “是啊,没规矩怎成,没规矩就乱了。”邱泰望着帐篷外那道桀骜不训的身影,摇头一叹,显得更为忧心:“元吉元吉,哪有事事都吉,张师兄,你这样由着他,怕是太顺了跌不起啊...” 草丛中有虫鸣欢叫,晚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今夜月色朦胧,营地内也是出奇安静,篝火依旧在燃烧,下人们个个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打扰了正在打坐修炼的法师们。 宁道臣一直静不下心来,还是因为今日之所虑。 穷光蛋的时候还能给自己借口东躲西逃,偏偏怀里揣了点本钱后,又忍不住去赌了,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态,发现道种能够自动吸纳灵气并凝聚出元精后,虽多了份底气,同时也把自己推上了了结恩怨的舞台。 可修行毕竟不是一蹴而成的事,哪怕道种能给他带来诸多便利,但也得一步步走。 看来如今影响自己心绪的,还是体内的怨念,算是见识到了这家伙的不客气,平心而论,他实是应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修炼到家后再出去,但人家毕竟是生在这世界活在这世界自然也就了解这世界,燕云的这道怨念明摆着知道你这一藏,天晓得多少年后才出得来,到时黄花菜早凉了,再加上杀他那人估计已回到鹿山,牵挂家人,换做自己也只会更着急。 “好了好了,不躲,不藏,不慢慢来,是死我也上,行了没有?现在可以让我安安心心地炼化这滴元精了吧?” 宁道臣当真是无奈,上辈子事事多桀,没成想重生后还是一样,真该把这天下人的机缘都夺了,让大家一起不顺心! 第五章 香菇 “宁兄弟看上去比昨天精神多了。” 宁道臣心想,你不也比昨天更热情了。 不过顾飞这句话倒不是虚套,现在的他确实像换了个人,至少精神气明显比昨天更为旺盛,这一切自是因为已将那枚元精给炼化掉,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修炼。 想要修行,法是不可缺少的一道资源,所谓法,包括的是心法和功法,等到境界提升上去后,还有更为玄妙的术法。 心法的作用是提高修为,教人吐纳之道,炼元气,行周天,虽说都是那些步骤,但仅一条奇经或者一条正经的行走先后,输入输出的侧重,都将会带来不一样的效果。 《道墟》意如其表,自破败中重生,自毁灭中新始,感悟道之归墟,与其他心法在炼经化脉一项上归根结底都是作用于行走和扩充不同,它一开始就要求经脉重铸。 实际上筑基就是一次非常痛苦的改经扩脉,不仅需要强大的肉体,更要求黄庭内的气海充沛,各经脉通顺,如此方能一蹴而就,将基础牢牢打下。 今世的环境让筑基的步骤变得更为繁琐也更为谨慎,一来是体质问题,二来是资源珍贵,谁都不愿意浪费,自然希望投入就有回报,所以才有了为冲击筑基而进行的练气期。 综合来看,《道墟》就是一门筑基之法,而且比之古今手段更激进,过程也就更为艰难困苦,不过要能以此法重铸完所有经脉,这打下的基础不言而喻,相当于真正的脱胎换骨。 宁道臣刚看到这古怪的修炼之法时,便觉得走火入魔了才会去学这玩意,再白纸一张也知道碎掉经脉意味着什么,断个几根骨头还有可能接上自愈,经脉出问题一个不好人就废了,你是让我碎经脉,还是让我睡一辈子? 在修界像《道墟》这类另辟蹊跷的心法不是没有,上古魔修就多寻此种歪门邪道,不是说行不通,而是所需之条件一向很苛刻,甚至不可能达成。本来修行之道越往下就越艰难,但胜在还有前人经验,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甚至获得一些捷径,要是你选了这么一条新路,那就只能自己摸黑了,而且没有回头的那天。 当然这种另辟蹊跷走出的道,往往会有不同凡响的效果,甚至出现同境无敌等风采,但还是那句话,条件。 办法行不行得通,是建立在条件能不能够达成,如果条件不存在,那就是空谈妄想,如果条件能够满足,需要注意的就是具体操作了。 碎脉重铸,先不说重铸,仅碎脉一项,就得真气足够强大,要知道便是练气期满,一般修士所能做的也只是扩充经脉,所以要想重铸它谈何容易,这种碎法可不是自断,更不是外力能够参与进来的,否则就真是被废了。 道墟之法的玄妙之处还在于它能够按部就班地进行经脉重铸,和修路一样,未必都得破坏掉再重修,可以一截截一段段来,至于是多少,就看你本身能够提供多大的支持了。若是这样,看起来也不难,实际上不然,因为这里边需要的不是真气的数量,而是质量,包括重铸也是一样的条件,还有之后的温脉。 想起来不可思议,偏偏因为道种的缘故,这些基础条件宁道臣都具备,恐怕也是道装老头会把这本《道墟》留下来给他的原因,可惜这前人是个甩手派。正因为想到老头走的或许也是这条路,起码有了个成功案例在,所以在衡量一番后,宁道臣本着国人的优秀特质,光脚不怕穿鞋的,任何困难咬咬牙都可以过去这种心态,决定按照道墟之法修炼。 没办法,要想修行暂时也只有这一个选择,短期内是找不到另一本比这更通俗易懂又诱惑人的心法了,修界是很敝帚自珍的地方,心法功法这种涉及门派根基的资源,是出了名的不可外泄,而能流传出来的,也多半没好货。 碎脉之痛苦不言而喻,哪怕是一小截,也比被打断骨头来得更恐怖,何况经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包括紫府内的魂魄都受影响,没有大毅力,这哪怕是一点坚持不住,人就得废掉。 宁道臣事后还在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疯狂,毕竟经历过那种过程,才能想象后果有多严重,就像明白地雷的杀伤力,才会因为行走在雷区而提心吊胆,这碎脉可比走雷区艰难多了,因为每一秒他都得承受难以言说的噬痛。 反正结束时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部分是痛,一部分是累,但换来的苦尽甘来着实让人身心舒畅,觉得值当了。 说起来世间修士以融会贯通十二正经的娴熟度作为练气境的层次判定,可宁道臣一开始就已经在着手经脉的改变,更像是在筑基,偏又不是一蹴而就,称为炼脉期更合适,但终归是针对十二正经做的修炼,与练气的意义范畴差不多,加上体内真气的含量,所以勉勉强强还是列入练气一层。 何况他一条正经,包含主干和分支在内现在所重铸的比例一成还不到,倒不是没毅力继续,而是那滴元精所能够提供的支持就这么多,现在更加确定,若没道种存在,这道墟之法根本就行不通,哪怕如此,元精的需求和耗费也让人困扰。 “宁兄弟这话说得妙,诸侯无义战。” 与顾飞也不纯粹是在闲聊,倒是多得他让宁道臣对这世界又了解不少,起码对当世之格局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自从殷王朝在商台失鹿后,天下就陷入诸侯国乱战的时代,千余年的时间演变到现在,出现了齐,晋,魏,吴,越在内的五大霸主国,以及在这五大霸主国间左右逢源的其他诸侯国。 燕国就属于这些其他之一,辖内分封六郡,坐拥四十二城,论国力,仅次于封禅称帝的五大霸主国,与宋,楚,汉并列,又有四小王之称,到底还是强于陈,卫,鲁等小国。 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春秋时期的格局,不过世界早已不同,相似的也仅仅只是相似而已。 道法呢? 道法似乎有些式微,道俗之间看似正在处于一种博弈的阶段,也说不得是在寻找平衡。 暂时来看,大多数修士还是得在规矩之内行事,就算是一方宗门教派,也不会胡乱插手到世俗政权中,除非这个诸侯国就是在宗派的支持下才得以立脚,毕竟还没听说过有那位修士能够以一己之力而敌一国,所以双方之间都还有相互制约的能力。 也不能说是凡人在领导修士,或者修士在统治凡人,毕竟还未飞升前,都离不开人这个范畴,既然斩不断七情六欲和人情关系,就还有这样那样的牵扯,而皇室宗亲,庙堂文武,也未必都只是凡人,加上对于修行资源的依赖,也让修士离不开世俗的帮助,当然身份上还是多有优越,所以凡人们称呼这些法师,多尊为上人。 “你是说修士不能对凡人出手?”宁道臣听闻这规矩突然一愣。 顾飞奇怪地看着他,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只是好奇这种约束从何来,这规矩怕是没多少人遵守吧。” “宁兄弟这就错了。”顾飞摇头解释:“即便是我们这些终日在江湖上行走的修士,也不会无故为难一个凡人,毕竟影响到地方政务,也有可能给师门带来不好的影响,越是大教派越在乎自己的声誉,比方说咱们青云峰吧,对门下弟子惯纵,到头来凡人就觉得你是持强凌弱的门派,不敢和你做买卖,这些灵药自己去种自己去采吗?哪里还有时间修行。” 宁道臣点头,顾飞谈到的虽只是片面,但这些片面之中也有了一定的存在道理,他觉得牙有点酸,还是想从中找出一些不那么回事的安慰:“总是有不守规矩的吧。” 顾飞一笑:“看来宁兄弟在战场上待久了,别国不说,我燕国可是有明文律法的,修士无故伤害凡人,轻则罚禁狱断修行,重则废去一身修为,更严重的悬榜通缉,昭告全国,当然了,你手脚干净,天知地知的,自然追究不到。” 宁道臣脸颊一抽,没想到这世俗对修士的约束可以到这份上,哪怕是象征性的,至少立下了明文,名正言顺很重要,它意味着这是一个国家的脸面,起码是一些利益集团的脸面,如此一来,哪怕受害者无力求公道,也会有人站出来替他申述,手段差的可以掀起舆论,手段高的更能借刀杀人,借此铲除异己... 不怪他想这么多,这种感觉何曾熟悉,就像刚中五百万彩票,结果第二天就告诉你癌症晚期了一样,前世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好死不死的,昨夜刚炼化掉那滴元精,事先要知道有这破规矩,他又何必这般着急,如今与这天下修士都成了道友,相当于是他自己放弃了律法的保护... “宁兄弟,宁兄弟,又在想什么?” 宁道臣鼻子一抽,想到就心酸:“蓝瘦,香菇...” 第六章 闲事 “宁兄弟回鹿山后,打算谋些什么营生?” “还没想好,不过离家太久,待段时间再说吧。” 顾飞若有所指:“宁兄弟觉得商队怎样?” 宁道臣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错愣道:“可我看随行的都是法师。” 言下之意,让他去做那些押车搬货的下人苦力就不用提了。 “倒不尽然,不瞒宁兄弟,是邱管事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他老人家看重你边军的身份,想邀你加入,毕竟一趟商走下来,上上下下免不得都要打点一番,虽是些拾遗补漏的事,也不能尽让他老人家亲力亲为,可这些人情关系要是搓不圆,难免又出现些不尽人意的事。” 公关啊,宁道臣表示明白,按理说这倒是个不错的活,干得越久地位越就稳,毕竟这种事讲究个熟头熟脸。 “可否容我考虑一下。” 要没之前张元吉挑刺这事,碍于现在满身是债的情况他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如今看来,这商队未必就能够庇护自己这个刚加入进来的新人,既如此又何必自缚身份,不过总是个机会,一口回绝就可惜了,看看再说吧。 “当然可以。”顾飞微笑颌首,看了眼他手中一直用布条包裹着的长剑,话锋转道:“宁兄弟也在修行吧。” 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除非有特殊的功法隐藏气机,否则很容易现出端倪。 宁道臣不否认:“早些年在天门镇偶遇位道长,传了些东西,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不是我说宁兄弟你。”顾飞摆手间显得很大气:“修行哪分大小,我辈入道,求的都是真我,境界虽有分,但问道之意可无高低,我与宁兄弟一见如故,修炼上有何不解之处尽可提问,切莫客气。” 话到这份上,再客气就真是不给面子了,宁道臣拱手笑道:“有顾兄弟这句话就行,抽空一定讨教。” 燕国西北一地多山野,道路羊肠,车马走道很是不易,碰到雨季更是令人发指,凡人们都觉得深通恶绝,更何况一向养尊处优的修士,所以这一段路又被当地人称为断肠路,这大片山脉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命名为断肠山。 朝堂上一直有这么句话:天门可破,然断肠不可过。 天门镇一线是燕国御敌于外的战场,也是西进的跳板,燕国丢了天门,失去的是主动,难以再西出,可若是丢了断肠山,就没了缓冲和防御上的地利,其后一马平川,再无险可据。 所以断肠山的归属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燕国的国运,可谓是成也断肠败也断肠,这么一条道,断的不仅是敌人,怕也是自己。 昨夜便已有预兆,所以今天一早商队就开始赶路,争取能在天黑前抵达一处熟地扎营,果然,到得入夜的时候,前脚刚到,后脚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样的雨倒不怕,难的是那些没完没了的小雨,三天不见太阳,道路就成泥沼。” “邱先生,外边风冷,进来坐吧。” “不敢打扰夫人。” “见外了。” 燃起的小篝火将湿寒驱散,洞壁上现出人影绰绰,山洞并不深,但还算宽敞,除了重要的货物被搬入内,还有足够的空间布置出一个舒适的休息处。 价值不菲的皮毛被当做坐垫铺在圆石上,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显出优雅自然,结合邱泰对她的态度,身份之尊贵不言而喻。 身旁貌美的侍女倒出一杯经过数道工序后泡出的热茶,邱泰受宠若惊,浅尝一口,有感道:“不愧是隐龙峰的青禾,其味悠长,其道深远,苦中带涩,回味方甘,于我辈而言,却是最好的警醒。” 矫情吗?倒不是,这人一旦到了某种层次,也唯有同道中人方能说得上话。 “不行路不知艰难,如意坊这些年有邱先生这样的顶梁撑着,方能一帆风顺,却不知我大燕国何时再出现一个姑苏屠。” 听到这名字,邱泰的脸上当即露出崇敬,接话道:“夫人不觉得新晋的西相大人,或有可为吗?” 青衣女子眉眼间露出遗憾,幽声道:“终不是我燕国人。” 她话语轻柔,宛如溪水般徐徐而流:“想当年信长君离燕入魏,让这西地戎国在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就坐上霸主之位,其功劳于魏人而言自是千秋,可最后仍是落了个尸骨无存,有此前车之鉴,那位西相大人便是有大王与军中支持,就真敢全心全力吗?怕是不尽然吧。” 邱泰闻言感慨:“夫人所言甚是,大王对西相大人毕竟只是知遇之恩。” 青衣女子轻点下巴:“还是邱先生洞彻。” 邱泰再要谦虚一句,洞外就跑进来一人,急风急火地大喊:“邱管事,不好了,不好...”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夫人见谅,底下人太没规矩。” “无妨,邱先生自忙。” 眼见来人显然是有急事,邱姓老者也不会真怪责对方未通传就跑了进来,但如此毛躁自然令人不悦,何况还是贵人当面。 “说!” 邱泰一声断喝,这进来报信的蓑衣修士就赶紧道:“那兵士让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否则将有大难。” 商队中就一名兵士,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荆剑,去把人唤来,你把事情原委道来。” 洞外闻声掠出一道身影,二话不说投入淋漓的大雨中,蓑衣修士在喘平气后,开始回禀:“我们刚把其他车上的货物盖好,那兵士就走过来说看到山间有泥石滑落,怕会出现山崩,让我们赶紧离开。” 山崩? 邱泰坐不住了,要说这山洞自然不是刚巧遇见,行走多年,断肠山不说摸熟,但选的这些个落脚点,肯定都是考察过的,山崩这种事不是没考虑在内,但过往就是碰到再大的雨势,被困个两三日的情况也不少,断肠山的山势一向稳固,可从没听闻过有什么大面积的崩塌发生。 雨小点离开也不要紧,如今雨下得这么大,洞内的修道资源本就搬得匆忙,如今再上车免不得会湿坏,真个是让他左右为难。 听闻将有灾难,那位举止雍容的青衣女子也不见慌乱,只是摆摆手,示意婢女先做收拾,免得急急忙忙间拉下东西。 洞外突然传来喧闹声,雨帘被掀开,最先进来的年轻人手中拿着根东西做拐,踉跄了两步,像在避些什么,紧跟着后面又响起骂骂咧咧。 “信他才有鬼,这段路走了多少回了,什么恶劣的天气没遇到过,这小子一定有问题,说不定是其他商号的人。” “他是白校尉托付过来的人。” “什么白校尉,一看门...” “住口!” 邱泰一声大喝,听到张元吉的声音就知道有事,再见他脖子伸长的模样,生怕自己的话别人听不到似的,平常怎么放肆都无妨,可后边的贵人可听不得你这些。 “怎么回事,荆剑你来说。” 荆剑看了两名事主一眼,拱手回道:“也没什么,遵管事之命过去寻宁兄弟前来问话,正碰上张公子不相信宁兄弟所言,怀疑他别有用心,所以发生了一些口角。” 仅仅是口角吗? 邱泰眼睛又没瞎,方才就看到宁道臣进来的时候差点摔倒,以张元吉的脾性又怎会只是和你过过嘴瘾,对这位被张家给予厚望的晚辈越感失望,反倒是这个刚从西北军退下来的年轻人心性不错,一脸的宠辱不惊,也不知底气何来。 “宁小友,抱歉了。” 刚进商队时就已经和这位大管事打过交道,宁道臣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邱管事言重了,些许小事,谈不上。” “此间事邱某自会给小友一个交代,但不知小友先前所言或将有山崩之事,依据何来?” 张元吉听闻哼了一声,邱泰目光一厉,这家伙才撇撇嘴没再吭声。 这种情况下宁道臣也不会把话说死:“倒没什么依据,这边坡体倾角较陡,又有雨水成沟,想必上方冲击力很大,刚才发现有不少泥石滑落,唯恐出现山崩,既然想到了就提醒一下大家,反正小心总没错,具体风险还得邱管事把握。” 说是没依据,但话里已经给出了理由,邱泰看到他把话说完就要离开,知他心中仍有怨艾,和气道:“宁小友这就要走?” 宁道臣道:“看这里的山势,真发生崩塌的话面积会很大,迟恐生变,邱管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张元吉沉不住气了,拔剑要将人拦下:“我给你走了吗,蛊惑完人心就想跑,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崩?呵,倒是你这逃兵,想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宁道臣没耐性再惯着他:“你想死我也不拦着。” 第七章 心思 “给剑收起来,像什么样。” 邱泰语气虽平淡,但态度不容置疑,且不说人家抱着什么目的,光这不分场合的放肆就让人不喜,自己这位大管事都还未吭声,何时轮到你一个后辈吆三喝四。 “师叔,这家伙若非心中有鬼,怎会急匆匆想跑,切莫让他离开。”张元吉恶狠狠地看着宁道臣,断定了若放走了他,这山崩才是真要发生。 “商队有商队的规矩,张公子,还是不要僭越的好。”荆剑长鞘一探,将他耀武扬威的玩具给拨开。 “你!” 张元吉没料到荆剑会站边,这商队中要说还有谁能够让他顾忌,邱泰这位门中长老自不用讲,剩下的便是这个苦竹山的弟子。 无论是青云峰还是苦竹山,都不过是如意坊背后的势力之一,各派抽出弟子到世俗中参与生意是义务,顺便也可以历练一些年轻弟子,荆剑论背景不比他差,论资质却比他高,修为更不用说,已经筑基了,可谓是比什么都比不过,所以就是有脾气也得看着人来。 邱泰也不会任由这些年轻人再胡乱置气,当下道:“马上收拾,一刻钟后出发,宁小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还望搭把手。” 宁道臣也不犹豫:“应该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商队的阵脚,特别是刚从泥泞中得以抽身的下人,赶了一天路眼看可以休息,却又要起来折腾,不可能没点怨气,虽说不敢违抗命令,但这手脚肯定快不了。 邱泰卷起了袖子亲自下场,护卫们也就只能跟着,如此一来倒让气氛缓和了不少,下人们也就只能咬着牙赶紧苦干,想想,真有大面积的崩塌发生,最终先死的还得是他们,这些个法师就算不会飞,也肯定比自己跑得快。 说是一刻钟,最后还是半个时辰后才得以上路,大雨之下做什么都艰难,按照宁道臣所说的,不只是要离开一两里那么简单,没寻到一处离山体较远的平地都不算安全。 蓑衣下的张元吉恨得直磨牙,这一折腾身上全是污秽,现在还得帮忙推车,哪再再有半点潇洒之相,看着不远处瘸拐瘸拐的身影,要是目光能够杀人,早将对方碎尸万段。 容你再猖狂一阵,到得明日看你怎么死!他这么想着,脚下一个失滑,脑袋狠狠地磕在车尾上,顿时有粘稠的液体流过脸庞,疼是不疼,可是心里憋气。 啊!张元吉狠狠地一捶地面,泥泞又是四溅,不少沾到脸上滑落嘴边,想他一个练气修士,张家公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瘸子。 宁道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眼身后传来的异响,自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不过也没放在心上,赶路要紧。 前方可视范围不超过二十米,雨势之大可想而知,照这般行进的速度还真是让人担心,山体滑坡可不会有什么预兆,说来就来,如果是自己,肯定捡重要的东西就走,其余的大可丢弃,但他也知道这个提议邱泰肯定不会同意,能够立刻上路,已是对方做下的艰难抉择。 毕竟在自己的解说下,这位邱管事是没看到多少滑坡的迹象,但还是出于一个管事的小心,决定相信自己的说辞,如此一来,宁道臣也只能寄望灾难晚点到来。 看到摇摇摆摆的大马车一个打滑,他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肩膀挤入车架,长剑当作支撑,硬生生地将之顶回路面上,这脚下的泥泞,要陷进去的话再想起来可不容易。 “宁兄弟好力气!” 荆剑一直伴着马车在另一边前行,眼看车架要倾斜,当即气沉丹田死死拉住,若非如此的话。光凭宁道臣这道血肉之躯又如何能够抗得住这辆沉重的大马车,但没宁道臣这舍身一顶,他也未必能够稳住车势,至于后面会怎样,毕竟没发生谁也不知道。 拐过来发现是这兵士,再看对方血流不止的肩膀,明白方才片刻的支撑,应该就是这位在帮忙。 “荆兄。”宁道臣只是点点头,咬下一截衣带后,将肩膀上的伤势略作包扎。 荆剑本欲帮忙,看到他手法比自己还娴熟,不禁晒然一笑,差点忘了人家边军将士的身份,这点家常便饭处理起来算什么。 “荆护卫可有恙?让老庞慢点吧。”厚实的帘子卷起,貌美的俏脸露了出来,明眉皓齿,在这大雨之下真是道好风景。 “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荆剑示意了一眼宁道臣,他不用邀功,这是自己份内的事,但人家这般舍命过来,总不能没句感谢。 不过貌美侍女只是微微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宁道臣心思倒不在这些虚情上,听到对方想放慢速度,摇头道:“还是快点赶路吧,你们这一慢后面会更磨蹭。” 貌美侍女闻言皱眉,这语气里隐有埋怨,好像是自己的车驾拖了后腿似的。 荆剑在一旁感受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尴尬,笑了声:“还是听宁兄弟的吧,反正都是要走,早到早好。” 貌美侍女也就不再说什么,嗯了声,再扫了眼不会说敬语的年轻人,放下帘子。 “怎么了。”车内正在打盹的青衣女子随口问道。 “没事。”貌美侍女的回答甚是随意,相比在洞府内的恭敬,现在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轰。 雷鸣电闪,将漆黑的林子照得如同白昼,蹲在泥泞里的黑衣人刚好抬头望了望天,年轻不羁的脸现得一清二楚。 “就这么干等着?”对于守株待兔,这懒得蒙面的黑衣人显得很没耐心,加上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真正是活受罪。 站在身后的另一个黑衣人撇了他一眼,吱声道:“那姓邱的是金丹。” “什么蛋?你能不能大点声!”蹲着的黑衣人回头吼了句。 “我说姓邱的是金丹,不等你想怎样!”站着的黑衣人也老烦他这样的态度,太没耐心了,能成什么大事。 窸窸窣窣,林中又过来几道黑影,有人斥责:“嚷什么。” “问他。”指指前面像是屁股生疮的家伙。 “张三疯,你又有什么问题。”说话的是这群人领头的,长剑往地面一竖,顿有飞泥溅起。 年轻不羁的黑衣人回过头,嘿笑一声:“没什么,这山间湿气那么重,怕得风寒啊,对了,要是病了的话能不能多领几颗筑气丹。” 竖剑而立的黑衣人冷声道:“你他娘的是筑基。” 若非这家伙于阵法一道有特长,真想提剑宰了。 “筑基就没病了吗。”年轻不羁的黑衣人又是嘟囔一句,显得很是不满意。 散回各自的位置,紧跟在旁的一名手下问道:“大人,这家伙毛病那么多,怕是事后...” 提剑黑衣人轻哼一声,拍了拍剑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 “宁兄弟,你这次是要惹祸上身啊。”顾飞一脸心事重重地走过来,看到他肩膀上的伤,又关切道:“没事吧?” “一点小伤。”宁道臣跟在一辆板车后,时不时帮推一下,见到他来笑了笑。 顾飞有点横铁不成钢,焦急道:“你啊你,出这头干嘛,别说会不会出现山崩,就算是发现了什么也应该先告诉我,由我来出面最好,你身份上毕竟是外人,看看现在,惹到了张师弟的不是,以他的斤斤计较,就算有事你以为他会承你的情吗?” 宁道臣一脸的无所谓:“事情来得太突然,当时顾兄弟你又不在,事权从急,耽误不得。” “哎呀,还在这傻干什么,快跟我走,由我去和张师兄说情,不信他不给...” 顾飞急得一跺脚,边说边就去拉宁道臣,还生怕人不愿意走,要把人家那柄当作拐杖的长剑也给拿过来,宁道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他一扯后,顺便就将长剑从右手抛到了左手上,所以顾飞这一伸手就抓了个空,最后的两个字也就在这一手捞空后才轻轻地挤了出来:“面子...” 轰隆! 雷鸣电闪炸响在头顶上,照出顾飞那张苍白而又冰冷的脸。 宁道臣看着他,微微一笑。 第八章 藏风 “你脑子被雨淋多进水了?” 张元吉一阵好笑,不明白这个顾飞抽的什么风,竟来替姓宁的死瘸子求情。 他对这些外门弟子谈不上看得上看不上,因为从没在他眼里,只听说这姓顾的资质不错,也通事务,练气五层就出来替宗门行走,至今也有七八年了,得了这么多好处,修为想必也早有增长。 但于张元吉而言,别说他顾飞还没到筑基,就算是到了又顶个屁,这家伙哪来的底气觉得有这面子与自己说项?半个青云峰都是我张家的,你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深受宗门大恩不思图报,却站在个外人边上,和我这个内门弟子日后的传承序列作对,看来是你顾飞不把我张元吉放在眼里,觉得他日我做不得这青云峰的主人啊。 “张师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又何必自降身份与这等下贱人计较。” 张元吉抬起手中长剑,将剑柄后端点在这位师弟的肩膀上:“教我做事?” “没有没有,张师兄误会。” 张元吉又进一步:“当我的话是放屁?” 顾飞惊慌后退,紧张道:“张,张师兄,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师弟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想呀。” “那你还不滚!” 看着这家伙狼狈而去,张元吉冷哼一声:“什么东西。”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小心触到额头上的伤口,脸颊一抽,呲牙道:“求情?原本老子还可以留你条命,但现在 ... ” 这一夜惊雷连连,仿佛有太古凶兽降临,电光如银蛇乱舞,在天空中不断肆虐,要把断肠山内的一切都撕碎。 对山崩一事,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怀疑,但置身于现下这种末日般的环境,感受来自天地间的怒吼,又免不得相信今夜怕是真要有什么灾难发生。 “走了这么多年断肠山,从未见过这样的雷雨夜。” 荆剑望着远处依旧被黑暗笼罩,似有上古大神在当中交战的天空,略感奇怪,轰轰轰的引雷声像是术法在施展,这些不断劈下的闪电所对的位置正是他们之前歇脚的地方。 宁道臣轻抚着马鬃,又开始在发呆。 走出那片区域后,雨势开始变小,路也慢慢好走,如果说对面是个喝醉了酒正在发疯的壮汉,眼下身处的就是位娇羞美女的怀抱,脸上是如玉手般轻抚的细雨,彼时身后的天际现出拂晓凌晨的幽蓝,地平线安静地等待着朝阳,故而有种西边雨东边晴的味道。 有些事不经想,一想就碎,所以他很少再去回忆过去,免得发现它们已经像一场梦,所以念头越通达,越会无所羁绊,世间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 ” 微风斜雨吹人心醒,听闻宁道臣有感而发,荆剑微一笑,看向他时面露期待,毕竟这一开场就已让人品出味来了。 “长剑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 ” “停一下。”马车吱一声,帘子掀开一角,内中传来问话:“是何人在吟诗?” 赶车的大汉抬了下毡帽,露出短须精修的下巴,左右望了眼,发现目标后鞭子轻抖,慢慢驶了过去。 “料峭春风吹人醒,微冷 ? 山头旭日待相迎 ... ” “回首向来潇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荆剑起初只是手指轻点佩剑,不知何时人就被带了进去,直到心中复又明朗,才重新打量起马背上的宁道臣,见他双目如海,幽不可探,那像个方及弱冠的青年。 此诗是他所作?当真了得。 “好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能够拥有如此旷达超脱的胸襟,必是位得道高人,却不知是哪位仙师所作,嗯,用在此处,确也应景。” 宁道臣回头望去,大马车上帘子依旧紧闭,不见内中人,倒是这声音让人如饮甘泉,心旷神怡,诗词或许越往后越值得回味,但这女人的声音却是让人突感饥渴,听闻过后想要一饮再饮。 “小时候遇见位道长,时常在酒后做些文章,窃之一用,见笑了。” 确实不是自己的东西啊,就算马车内的女子一开口就断言不是他所作,宁道臣也懒得据为己有,毕竟诗词之道,抒情在前,陶冶在后,不是拿来卖弄的。 “既然这位仙师不避讳,便是你的福气,不过既承其道统文章就当续其辉煌,圣人言,闻之而道,一曰勤,勤而行之,事事透理,二曰笑,事故豁达,为得道之兆;孟夫子时言,论我真心不变,唯少听,少言,多行之,少听非不听,少言非不言,行为本,以正身心,故而勤拂之,钟山于前不乱,世道多桀不改。”车内女子侃侃而谈,略一沉吟,语气放轻:“听说你本为天门边军,为何要离开袍泽独自远归?小小腿伤真就能折了男儿气概?嗯,你若有难言之隐可与我道来,若愿意我便休书一封替你重回军中,也好过背负这逃兵的骂名。” 宁道臣愣愣地听完半天,直到逃兵二字又出来才豁然开朗,原来是在教育自己呢,发现这生泉水还真不是谁都能喝,还没回过味来就开始腹痛了。 真是好笑,到底是养尊处优久了,自我感觉太良好,这也是这时代的上位者和入道修士的普世价值观,认为世上多愚民唯需他们善教之,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毛病。 嗯,想必就是山洞内篝火旁一闪而过的倩影,当时还为之惊艳,怎么现在忽然间就失去了兴致。 “这位大姐说得是,在下竟无言以对,要找个地方想想我到底什么毛病。”宁道臣朝马车拱了拱手,又朝一旁的荆剑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拉马溜了。 卷帘露出一道缝隙,注视着他离开的身影,内中传出一声似笑非笑:“大姐?呵,操的些什么心,人被你吓跑了。” 被打趣的青衣女子没理会她,沉醉在自己的忧国忧民中,叹道:“这燕国,难 ... ” “一蓑烟雨任平生,任平生,这名字听着有些熟 ... ”貌美侍女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 “荆护卫。” “在。” “烦劳查下这小子的来历。” “明白。” 荆剑就是这点好,从不问为什么更不啰嗦,不过有人就刚好相反了。 “我看你还是过去一趟,认个错 ... ” “死活不给我面子,唉,张师兄也太 ... ” “宁兄弟,命重要啊 ... ” 宁道臣看着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顾飞,等他把话说完。 “论道行我略胜于他,可张师兄自幼得名师指点,剑法一道造诣很高,又加上什么都不缺,便连手中长剑也是名器,我若是也有这么一柄 ... ”见他好像不懂自己的意思,顾飞笑道:“宁兄弟,你手上这把东西到底是何物,我看你甚是惜之,像是剑吧,能否让兄弟看看?” “它?”宁道臣笑笑,看了眼被布条包裹着的长条,不在意道:“没打开过,那位道长留下的东西,言不可轻启,让我替他送回东海,你知道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顾飞干笑两声,心中不悦。 这些年最大的憾事就是找不到一柄称心如意的兵器,替宗门行走所获是不少,但都消费在了增长修为的丹药上,没闲钱再去想其他,所以第一眼看到宁道臣的时候就被他手上的长剑给吸引,又因为被布条紧包着更显诱惑。 齐燕连年战事,仅风刃谷一役听说就死了不少金丹修士,这小子未必杀过筑基的将军,但难说有没有走狗屎运,捡了这么柄大便宜。 顾飞虽估错了长剑的来历,但有一样却是猜对了,这柄剑确实不凡。 碍于身份他现在不好强取,到时候这家伙一嚷嚷东西就得见光,不是神兵利器也就算了,真是的话岂非白白便宜了别人,且不说邱管事,就是张元吉也不是他能够应付的,顾飞可不愿做这等为他人织嫁衣的事,到时候后悔起来,怕是要自己捶卵。 所以最好是宁道臣能把这柄长剑主动送给他,只是现在,有些不识抬举呀。 “宁兄弟,你太迂直了,守诺是好事,但也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飞觉得自己已经暗示够了。 宁道臣赞同他的观点:“我以前就是想太多,累,其实听天由命也没什么不对,命不好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反而很多苦都是自己给逼出来的。” 顾飞嘴角一抽,不知道他在胡扯些什么,但还是凑热闹道:“宁兄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既然宁兄弟信命,就应该知道有些事不宜较劲,比如 ... ” 宁道臣摇头,一本正色道:“我不信命。” 顾飞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回过神来:“不是,顾某只是好奇你手上的东西。” “顾兄弟,非是在下小气,真的发过誓 ... ” “呵呵,宁兄弟,你这样可就不够兄弟了。” “五雷轰顶的 ... ” “都是人心作祟,当不得事。” “修行的目的难道不是 ... ” 顾飞咽了下口干舌燥的喉咙,呲出了牙:“你想死是不是。” 第九章 有雨 “顾兄弟什么意思?” 宁道臣不解地看着他,要抢你早抢了,折腾了这么久现在倒沉不住气了,是不是已经没了顾虑?他还在想着哪里出了问题,让这家伙决定撕破脸皮。 顾飞明说了:“你惹到了张师兄,是必死无疑,在这商队里没人能保你,邱管事也不会为了这点事出面,现在能帮你的只有我,宁兄弟是聪明人,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承诺。” “顾兄弟真觉得这东西是宝贝?” 顾飞冷笑,不是宝贝你藏那么严实,不是你宝贝你寸步不离,要真是受人之托更证明了这东西有价值。 “宁兄弟还是快点决定的好。”他下巴一抬,示意你自己看着吧。 不远处,张元吉气势汹汹地正朝这边骑马而来,身边还跟着几个护卫,一股要兴风作浪的劲头,让人想不避都难。 “把这蛊惑人心的内间绑了,本公子要亲自审问!” 人未到声已至,一切都在顾飞的预想当中,反复刺激这位眼高于顶的内门师兄后,果然让他起了杀意,现在能借对方的手把这小子干掉最好,干不掉也无妨,只要他出手,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不免得意,略施小计就把张元吉玩得像条狗一样,青云峰将来要真落到他手上也不差,起码能够败得快点。 “顾兄弟想什么这么开心?” 宁道臣似不在意已经找上门来的麻烦,倒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身边这位。 被这没来由地一瞧,顾飞有些心虚,急辩道:“宁兄弟误会,我这是苦笑。” 心下嘀咕,你这家伙还他娘的有闲情管老子,吓人是不是! 张元吉刚拉马停下,他就嫌不添乱地凑了上去:“张师兄,有话好好说,宁兄弟可是为国守边的有功之士,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大约一刻钟前。 看着进入视野后有意歇脚的目标,蹲候已久的黑衣首领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三十余个黑衣人迅速围了过来。 “猎物已经进套,一切按计划行事,有没有问题。” 众人一致点头,并无异议。 “很好。”黑衣首领的声音中有兴奋也有紧张,可知此次任务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差错不得:“张三疯,阵法有没有问题!” 被单独点到名字,面带不羁的青年懒散道:“放心,我有问题它都不会有问题。” 黑衣首领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最后再说一次,三道灵电过后立刻实行诛杀,在此之前不要乱动真气,谁要误了大事,后果自个掂量。” 详细的安排早在之前就已经布置好,该注意的事项也已说了很多遍,只是临动手前有必要再提醒,毕竟成败的关键就在此处,昨夜已经错过了一次,今天不能再漏了。 “散!” 手一挥,周边的人影又如魅影般退去。 回到埋伏位,一个黑衣人忍不住扯下面巾:“张三疯,你确定只有三次?不会出现第四次吧。” 方才被点名的不羁青年像白痴一样看他:“不放心你就躲后面去,那点材料,能弄出三次还得多亏了老子。” 听他这么说同伴们也就放下心来,对阵法之道虽不熟悉,但有一样大家都清楚,有多少米下多少饭。 有负责专盯目标的黑衣人突然道:“姓张的小子呢?” “带着人奔去那边了,放心,没丢。” “为何一定要解决了这小子才动手?” “情报上说这家伙就算不动用真气,仅凭手中剑法也能够在淬体境横行,要是被他牵制住,很难得手。” “五哥,这姓张的要动手了。” “哈,果不其然...” 张元吉嗤笑一声,看向跳梁小丑般的顾飞:“你可真是够瞎操心的,你们两个把人带走。” 宁道臣淡定道:“凭什么拿我。” “凭什么?”有护卫笑出声,不知这家伙是真蠢还是死撑:“就凭你谎说山顶崩塌,让商队损失了货物,别说将你带走,就是现在杀了你也没有半点不是,不过张公子怀疑你是其他商会的内间,聪明的就老实交代,也未必没有活路。” 宁道臣:“这商队主事的还是邱管事吧,要是他的吩咐我自会和你们走,不是的话恕难从命。” 张元吉见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下巴一抬:“和他废什么话,先取下个胳膊再说。” 宁道臣手扶着佩刀,哈哈大笑:“真是好大的威风,朝廷赐封的骁勇校尉你说砍就砍,青云峰是要和韩候作对么。” 校尉? 这逃兵还是骁勇校尉?! 顾飞也是一楞,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将官啊,该死的,计漏了。 这世界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按种群,修士自然是站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一类人,接下来,便是各国的皇族,世家,以及有身份的官员,最卑贱的自然是凡人。 但要论地位和影响力的话就不是这样分了,看的你有多大的实力和价值,或者说附庸在什么人之下。 西北天门大督军,西江镇候韩玄,就是现在燕国当中最有实力的靠山。 诸侯乱战,五国称帝,是为当世之霸主,在齐晋魏吴越的大势之下,燕国国主只敢宣王号屈居一等,在诸国中,除了特殊情况得以封君外,侯爵已为王下最高。 韩玄的地位不容置疑,再加上他燕国第一大宗北玄仙宗弟子的身份,这位金丹期的大督军,在燕国朝堂上能与之并列者也不过区区三两人。 宁道臣只是一名普通兵士还好,杀了就杀了,顶多闭个几年关等风头过去后再出来,可校尉在军中乃是非常重要的中级将领,何况还是领军骁勇校尉,何况三十万西北军可是韩玄的羽翼,谁敢胡乱去拔这位大人物的羽毛? 随来的护卫们生了退意,不是不敢惹,而是权衡利弊之后发现不值得,不说手尾麻烦,甚至还有可能把命给搭进去,何况宁道臣的帽子戴得也挺高,在没人背锅前,谁都不敢胡乱去踩这个坑。 张元吉的脸阴沉下来,原以为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蝼蚁,没曾想还是块石头,虽知道这小子已经离伍,但风刃谷一战在朝野中的热度还未散,仅因为口角之争就杀一名前边军校尉,怎么看都是你嚣张跋扈,加上他身份敏感,直接就会影响到如意坊在天门镇上的生意,到时候其他几家宗派铁定会怪罪下来,其结果无论大小,于个人而言都是不好承受的。 毕竟只是一口气的事... “张师兄,此事还是请邱管事来定夺吧。” 有了第一个说话,就会有第二个表态,眼看这些家伙都打了退堂鼓,张元吉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要说怎能不气闷,修他娘个屁的仙,杀个人还得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如果是这样的话修到金丹又有个屁用。 顾飞原本还在思索着如何再刺激对方,眼见他自己先意动,心中大喜,赶忙故作劝说:“是啊,张师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冲动,还是先禀告邱管事吧,师门怪罪下来...” 张元吉心中怒火嗖一下就串了起来,谁劝说都好,偏是这顾飞,瞬间就想起不久前这家伙死乞白赖地过来求情,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言不由衷背后的嘲笑。 偏这时候作为当事人的宁道臣有点游离其外,思索着张元吉头顶上比之当日季扶风还要势长的机缘线,毕竟是今天才出现,昨日还没有,否则他也不会在这当口去琢磨。 不过机缘真的可夺吗?夺到的,又会是什么? 就在局势僵持到几近凝固的时候,宁道臣突然打了一个该死的响指。 夺缘,既劫运。 心之一动,代表机缘的气线瞬眼就从张元吉的头顶上消失,转而缠绕到他的手腕上,第一次使用道种夺取他人机缘,宁道臣也没料到竟是这般不费吹灰之力,正是因为如此顺利,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笑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后来分析,张元吉最终不顾一切地拔剑,其原因无外乎三样:一是自己的一响指;二是被了夺机缘,冥冥中让他对自己的憎恶加剧,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他的理智;最后,当然是嘴角的这一笑,他自己都觉得很贱,明显是将嘲讽技能开启,看来日后再夺人机缘,不可这么随意了,至少表情上要学会控制。 “你找死!” 总之说要杀人就杀人的张元吉抽剑而出,指向长天,整个人在雨后新出的阳光下耀眼夺目,这位天资卓绝的练气士,剑方出,威势就已弥漫全场,让人感到透不过气。 顾飞腰板一直,喜不自禁:姓宁的必死无疑!姓张的去死吧! 护卫们惊讶:好强的剑意,不愧为内门张师兄,自幼头角峥嵘,以剑入道,同境未逢敌手! 宁道臣眼睛一眯,本能地将腰间战刀抽出一寸,只是突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去。 轰! 一道肉眼可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像是顺着张元吉的喊杀声找到了目标,意想不到地劈在这位练气士的长剑上... 第十章 尔虞我诈 楞楞地看着张元吉保存着举剑姿势,身子一歪,如雕像般从马背上栽落到地,宁道臣面带疑惑:“这是什么法术?忒霸道。” 青云峰的护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这他娘的是个屁的法术,这是活生生被雷给劈了! 然而不等查探究竟,周边喊杀声突起,一群黑衣人气势汹汹地自四面八方杀了出来。 “敌袭!” “哈哈,邱泰老儿,任你金丹大修,在老子的镇元锁灵阵中也得乖乖授首!” 敌方首领声如洪钟,原本正要提气应敌的护卫们俱都色变,体内真气如菊花般一缩,猛地就倒泄回去,结合张元吉的情况,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邱泰眉头一皱,目光望向大马车,正待要动,密集的冷箭已经袭来,以黑衣首领在内,共有五名黑衣人联围而至,两人持长枪封堵去路,两人握短刃游身贴斗,普一交手就把这位金丹大修士逼得寸步难进。 “往马车集合,此阵法限制不了多久,提防对方使诈。” 邱泰不容多想,既然对方的目标是车上贵人,只要死守住马车就对了,现阶段他也不敢轻易尝试能否硬抗阵法的伤害,毕竟对方有备而来,肯定算计过自己的实力,作为整支商队的主心骨,如果一交手就败下阵来,人心必将涣散,其后不可收拾。 要说这镇元锁灵阵在修界当中是非常教科书级别的阵法,可谓老少皆知,市面上也有布阵之法流传,但偏偏又对阵法师的要求极高,不是简单涉猎就能够布置出来的。 其原型为数千年前殷王朝一统天下后,研制出来的一种布置在各大主城中用来维护治安的被动阵法,至今仍有不少诸侯国在沿用,只要侦测到内中有超过限制的真气法力波动,就会调动周边的法器攻击源头,为巡城兵卫指引方向。 到得今日,经过历代的衍变后,此阵法又加入了对元素的牵引,凝聚出譬如地火,土困,水龙等攻击手段,要是附近区域正巧出现过暴风雨等天象,更能将遗留在天地间还未曾散去的雷电元素,化为灵电作为攻击手段。 像邱泰这样的老江湖,身上必然携带有一两件侦测阵法之类的宝器,但还是中招,只能说明对方的阵法师造诣非凡,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此阵的隐蔽性很高。 天地元气稀薄的今日,对阵法一道是个更大的挑战,毕竟一座阵法的效果和所需的材料是成正比的,而材料的数量和当中灵气的浓度也是成正比的,杀伤力越大的阵法灵气越浓郁,若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稍有经验就能瞧出端倪来,不过对于这些多用于防守的杀阵来说,识破不识破都无关紧要,本身就是等着你来闯。 真正伏敌的,还是多为触发型的被动阵法,所以就得讲究隐蔽性,比如这个镇元锁灵阵,想要逃过邱泰这样的金丹修士神识,逃过他身上的探测宝器,所布置的材料就不能太多,如此一来在权重方面就得斟酌,既要有能够对付金丹修为的杀伤力,又要讲隐蔽,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攻击的次数。 以邱泰的经验很快就猜出了此阵的短缺,虽知道灵电的次数不会太多,但具体是多少,还是让人头疼。这也是对方聪明的地方,主动道出阵法来历,一下就让护卫们自觉上了枷锁,修行大半求长生,谁人不惜命。众目睽睽之下邱泰也不好命令人赴死试阵,不过对方的人数上虽然占优,但商队的个体实力更强,一开始倒也难分高下。 这种僵持实为对方刻意为之,毕竟懂得阵法攻击次数的他们,等的就是阵法失效时杀机的到来,在此之前越能麻痹对方越好。 宁道臣一看情况不对,第一反应不是拔刀,而是趁人不注意拄着长剑就往下人苦力那边躲去,这时候反倒是和这些家伙蹲一起最安全。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周边有不少异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明显像是在问:你也好意思? 宁道臣指指自己的左脚,正色道:“伤了。” 苦力们不约而同地点头,眼神中还是有挪揄,宁道臣眉头一扬:“伺机而动,懂不懂?” “懂懂,大人不必解释,我们也没说什么。”有个很是体谅他的苦力开口。 “是啊是啊,大人来这边。”有两个屁股一让,把最靠后的位置现了出来。 宁道臣感到没劲,指指他们:“难怪一辈子的劳碌命,今天大人心情好,就给你们上一课,看到那辆马车了吗?” “怎么了?” “知道里边坐的谁?” “谁?” “大贵人!” 一众苦力亮起了眼:“有多大?” 宁道臣竖起小拇指,晃晃:“所以说你们眼瞎,邱管事厉害了吧,在这位面前,这个。” “大人的意思咱们明白,可也得有命享不是。”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苦力说的话,头顶又是一道灵电闪过,直朝马车劈去,倒地的是马车贵人带来的侍卫,原本他与荆剑领着人各据一面,如今他这一栽右侧危机立现,眼看防线就要被攻破。 宁道臣微笑:“富贵险中求,现在机会来了,干不干你们自己考虑,又不是让你们去打打杀杀,按我说的去做,保准事后吃香喝辣。” 要说谁还没个想法,反正听听再说,就有几个胆大的问道:“大人想让我们怎么干?” “附耳过来。” 苦力们把脑袋挤了过去,结果人太多一下碰到了一起,疼得人各自抱头。 宁道臣哭笑不得,这些人也能用?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们看,这些法师打归打,实际上和你们抡架差不多,无非就是招式多些,灵活点罢了...” 看看,好像也是。 “你们眼睛放亮点,一招两招死不了人,往那边冲,喊着救命冲,替我把人给冲乱了,另外...” 说干就干,瞅着个时机,看到宁道臣手一挥,十几个苦力二话不说就朝马车冲去,边跑边喊: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上人饶命,上人饶命!”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上有七十岁老母...” 这看似滑稽的一幕对交战的双方来说一点都不好笑,负责袭击马车这边的黑衣小头目破口大骂:“谁他妈的去招惹这些贱货!” 事前就说好了不要去动这些凡人,免得他们狗急跳墙,结果还是有不开眼的东西胡搞瞎搞。 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乱糟糟的一群苦力瞬间就如浪潮般冲到马车边,让正在交手的护卫们和黑衣人一时乱了手脚,毕竟情况太突然,哪怕这些苦力都是自己人,在不知道是否有诈的情况下谁都得提防着。 同样不明就里的黑衣人因为自家头目这一喊,心里个个骂娘,事先的计划就是为了麻痹对方,等到三道灵电过后就动用真气,出其不意镇杀交手的目标,结果这群苦力一跑过来,不仅让对手提高了警惕,他们自己也得分神。 果然被人潮一席卷,惨叫声就先从一名黑衣人身上发出来,混在当中的宁道臣瞅准个机会,闪出身来,一刀将个家伙的手劈断,猛一挥,又把个家伙的脑袋给送上天。 战魂虽去,可悍将之躯仍在,这种热血沸腾的厮杀,又怎少得了西北军陷阵营的骁勇校尉呢! 一个滚堂刀,寒光一抹,下三路的招数娴熟非常,往上一撩,使得是军中最常用的招式,讲究一个简单粗暴,在敌我修士的震惊当中,宁道臣这瘸子像只猎豹般迅猛扑出,被当作拐杖的长剑一点地,整个人已经腾起,他本身就才勉勉强强列入练气士一层,体内的真气还未到阵法的监测上限,所以施展得比谁都无所顾忌。 漂亮的燕抄水,从两名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当中杀了过去,肠子划拉一地,身法行云流水,手下更是阴狠果断,毫无半点拖沓,让那些练了多少层又多少层气的护卫们看着都热血沸腾,不少人面露惊呆,原来人家不是吹牛啊,这还真是百战当中杀出来的狠货,杀人像宰鸡一样,想起当日事后的冷脸,再看人家现在的气概,脸薄的顿觉无地自容。 荆剑原本处在重点围杀当中,实难抽出身来,眼见这边情况突生异变,再看混在人群当中连杀了四人的身影,忍不住大笑出声:“宁兄弟杀得好,壮哉我西北军!” 西北军? 宁道臣沾满血迹的战刀向前一挥,大声诈喊:“长刀所向,听我怒吼,陷阵营,冲杀!” “杀!”一群跑得乱七八糟的苦力们竟也在这时候大声回应,无他,都是事先教的。 陷阵营?! 我日你姥姥,是天门边军的人! 所谓十面埋伏,乱的往往就是人心,本就措手不及的黑衣人一听这些凡人当中竟然藏着西北军的骁兵,当下就慌了神,现在可真是作茧自缚,不能动用真气的他们,哪里是这群在战场上杀人如砍材的兵士对手。 荆剑忍不住要笑出娘来,心里清楚有个屁的陷阵营,不容多想,跟着喊道:“别让西北军的弟兄们把彩头都抢了,杀!” 第十一章 是曲终了 一方士气大起,一方措手不及,场上的形势瞬间逆转过来,加上从来袭到现在,作为目标的大马车始终如礁石般巍然不动,更是让人琢磨不透,对这些黑衣人来说,明明是自己在使阴谋诡计,也会疑惑是否掉入了陷阱当中。 被唤做老庞的车夫显然也不仅仅是车夫,低压的毡帽看着就神秘,几次想要建功的暗器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给打发掉,原本看着商队的护卫们渐有不支,他提棍的手一抖,结果宁道臣就冒了出来,三两下把对方阵脚打乱,他看看不用动手,也就随意地把长棍放下,再看之前的举动,都是感觉提不起劲,所以勉强得很。 “陷阵营?怎么回事。” 听到外边的异样,甘泉般的声音又从马车内传出来。 “一个小鬼在使诈,有庞某在此,夫人但且放心。” “嗯,东武君小心。” 对于场上的局势,最忧心的自然是来袭的黑衣首领,奈何他牵制住邱泰的同时自己也被对方给牵制住,现在想不动用暗棋都不行了,手捻入唇,吹出一声奇怪的急哨。 原本在马车边游走的黑衣小头目,越过人群直接找上了宁道臣,阴狠的长剑加上拼命的打法,总算找回了一点主动。 随着苦力们只是哄乱下跑开,围攻的黑衣人们当即明白对方是在使诈,但要想重新扳回也不容易,眼看双方又要陷入拉扯,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宁兄弟休慌,顾某来助你。” 面对黑衣小头目的狠辣打法,宁道臣倒也没说是落了下乘,只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交手,即便是继承了燕云的一身武艺,经验上总归还有不足,所以他选了种最稳妥的打法,以守待攻,一来可以借对方打磨自己,二来也是在寻找机会。 有同伴来援,换作是谁都会放松警惕,唯独宁道臣二话不说,原地做了个翻腾避让。 叱! 当! 自背后刺来的长剑贴着右肩划过,又正好被他旋过身来的左手剑顺势挡开,提手一刀,毫不犹豫地自下撩上。 顾飞反吓一跳,差点被他一刀给拦砍在腰间,心中生出后怕,但还是一抖剑,威胁道:“宁兄弟真不是一般滑溜,把剑给我,顾某看在这几日相处的份上,指你条活路。” 宁道臣虽避过了他的偷袭,却也被黑衣小头目一剑划中左肋,血流不止,虽奋力拉开了身位,但也处在双方的前后包围之下。 他看向顾飞,挪揄道:“我们真没那么熟。” “那你不去死还等什么。” 与黑衣小头目相视一眼,顾飞再次执剑刺出。 荆剑虽离他近,但想要驰援已是来不及,只能大喝一声,将手上长剑朝顾飞甩去,想逼对方回救,不过失了兵器,他接下去的情况看起来也不太好... 轰! 又是一道灵电闪过,也不知到底劈在了谁的身上,但这镇元锁灵阵的最后一次攻击终于被触发了。 闻听杀机到来的黑衣小头目眼中一亮,半路收势改招,长剑一挽,打出道无形剑气。 他先前只在外围游走,除了拾遗补漏外,一直都在等着这机会到来,自是想要亲手杀掉目标,也好在主子面前邀功,偏不巧因为宁道臣的出现不得已下场牵制,如此一来功劳说不得就得落到其他人手上,眼下阵法既消,他又怎还有心思与这无关紧要的小子纠缠。 只是千算万算,在他刚运转真气的时候,就被道种在身的宁道臣察觉到了不对劲,生死关头,做出一个本能地后仰,也没功夫计较尾随在后的顾飞会在自己身上刺出几个窟窿,毕竟前面躲不掉,后面的也就不用再烦恼了。 “我艹你大爷!” 却是眼看得手的顾飞一声惨叫。 原来宁道臣这神来一避,竟是祸水东流,把袭向自己的剑气漏给了身后这位,所以说这世上巧合之事实在是太多了。 顾飞也是倒霉,就像昨夜避雨的时候他自是知晓会有山崩,所以趁着没人注意就先溜了,结果没走多远就发现队伍也要离开,不得已又转回来,也是这次要袭击商队的计划太仓促,他虽能把队伍的动向传出去,但对于计划的细节却了解不详,比如这作为后手的镇元锁灵阵只能攻击三次的情况他就不知道,一来是那边为了怕暴露,自然没再联系他,二来也是觉得不会有什么影响,相信以这位内间的聪明会自己明白过来,做出该有的应对。 结果倒不是这位不行,而是队友太坑了。 眼看顾飞在仓惶间只能硬接自己一剑,喷着血倒飞出去,黑衣小头目当下傻眼,随手一掌就朝笑得幸灾乐祸的宁道臣打去。 不过也因为这一顿,一根黑龙般咆哮的木棍飞来,如巨木撞击般,将他脑袋给轰了个稀巴烂...... 距离断肠山的袭击已经过去有三天。 宁道臣在两天前抵达烟霞关的时候,就已经从昏迷当中醒了过来,这座有着“拒敌天门,守国烟霞”之称的雄关不仅是一处关隘,也是西北远近闻名的城镇,常规屯兵五万,堵在断肠山的咽喉上,成为燕国西北拒敌的最后一道屏障。 也正因为有这座雄关在,得以远离战火侵扰的西北风光才显得迷人,东北连接大海,直往南下,便是让燕国能够坐享一方的万里平原。 今天阳光很好,坐在小院内的藤椅上眼看尘埃飞舞,宁道臣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安逸,无忧,没有纷争和勾心斗角,通俗点说,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谁也别来烦。 脸上还能看出病态的苍白,毕竟失血过多,身上也有隐隐作痛,据说肋骨断了几根,筑基修士盛怒之下的一掌足以秒杀凡人,他能大难不死也算奇迹,报仇倒不必了,对方脑袋被轰碎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出手的,是名叫老庞的车夫。 想到这,宁道臣觉得自己就像这爬在青藤上的蜗牛,要走的路还远着呢。 因为都是冲着人命来的,所以商队的货物损失不大,双方的大规模死伤是在阵法失效之后,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晕过去,结果是荆剑来告诉的,最不讨好的当然是对方,他自己就亲手杀了四个,后来又摆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能逃出者夭夭,顾飞竟也神奇地成为其中之一。 商队这边,青云峰没了五个弟子,苦竹山三个,还有两个是灵剑门的,受伤者不计,邱泰这位大金丹也没讨好,不过不是致命伤,当天就恢复了大半。 后来说,要不是他宁道臣这突如其来的搅合,死的就不只这个数了,毕竟都知道对方布下的阵法攻击次数不多,但也没料到会这么少,才三次,一个不注意,真有可能被这些家伙暗算。毕竟培养个修士不易啊,所以荆剑来时,也说如意坊承他这个人情,至于下人苦力们虽说都算份内之事,但也得了该有的赏赐。 张元吉倒没死,原因是身上有一件保命的玉佩,替他承载了七成的伤害,不过这能够击杀金丹的灵电,就算只剩下三成威力,也足够这个练气期修士喝一大壶,距今还躺着没醒,经脉大半损伤,看来得送回山去治疗了。 综合来看,这次事件带来的结果都还不错,人情落下,点点小伤不算赔本买卖。 也正因为从荆剑口中了解到张元吉的能耐,才知道要非他被劈倒,风头可就不是自己来出了,莫非这就是夺来的机缘?想想,又未免觉得廉价了些。 他却不知道,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他自己怂恿下人苦力时就说过,邱泰在这位面前,也不过是这个(小拇指)。 “我就不去了吧。” 听闻烟霞关守将白不闻宴请自己到将军府作客,宁道臣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也猜到真正要请自己的应该是马车里的女人,不过是借主人的名义罢了。 荆剑微一笑:“你这心眼。” 指的是他那天吟完诗后被说跑的事。 宁道臣摸摸鼻子,摇头:“你不懂,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是谁的话?” “圣人说...”宁道臣猛地坐起,回头时狠狠剐了荆剑一眼,这家伙正在幸灾乐祸,摆明了是要看他出糗。 青藕裙袍,玉步生莲,款款而入的是那位貌美的侍女,只是现在人家身上没有半点的下人模样,其端庄不下主人,其风采更胜一筹,不过人是好看,谓之惊艳,但总觉得缺点什么,嗯,表情太冷,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像个死人。 所以她走过来的时候,宁道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再考虑一下。” 貌美侍女只是扫了他一眼,随手把座假山轰得粉碎,之后就飘飘然离开,全程短暂,简单又粗暴,还过来和他说两句,算是在表达客气吧。 荆剑看着呆若木鸡的宁道臣,有感道:“古人诚不欺我。” 第十二章 是事难逃 歌舞晚宴当然不会是在白天,暮色刚启,将军府内外就已灯笼高挂,早有丝竹之乐传出。 宁道臣随荆剑从马车上下来,有些意外,原以为只是小宴,没想到排场这么大,来的多是文人墨客,也有穿着文官朝服,自然更少不了修士打扮的仙师,可谓济济一堂。 “什么情况?” 荆剑解释道:“新任西相大人要从天门出使齐国,于檀溪与齐,晋两国会谈,这些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不用理会。” 宁道臣怎么觉得像个坑。 通报了姓名,有军士领路,知道不能带兵器赴宴,所以出门前早把刀剑都留在了房内。 “感受到了吧。”荆剑指指周边,一脸打趣。 见人不解,又得解释:“这里布的也是镇元锁灵阵,实实在在的,你看那些柱子,上面都是法宝,一旦触发,能把你轰得骨头都不剩。” 宁道臣接触下来才发现这家伙的恶趣味挺不少,不知是不是被这阵法坑过一回,话里话外都带着怨气。 晚宴设两处,外校场看布局像是酒宴,自由穿插是免不了,内厅方正,坐垫案桌摆放整齐,两人一席,更像开会。 邱泰坐在内厅右侧,见到两人进来,微微点头,冲着宁道臣一笑,示意他们到自己身后位置。 案桌上酒肉一应都已备好,中间主位仍空,席间也有人开始浅饮,都在聊各自的,既来之则安之,权当自己也是来凑热闹的,和荆剑的话题又转回路上所谈论到的青衣女子。 “这次晋国之所以肯出兵,更多是这位嫁出去的长公主殿下一力撮合?” 荆剑给两人的空杯斟上酒,低声道:“安平王早逝,她身为安平王妃,自能代表整个王府,何况晋帝对这位儿媳妇也是甚有呵护。” 顿了下,刻意补充:“爱屋及乌吧。” 宁道臣倒没在意这些八卦事,只道:“看来朝廷虽承她的情,却也不想这位嫁出去的女儿再回过头来干涉内政。” 荆剑抬起酒樽,一口闷下:“用你是长公主殿下,不用你就是安平王妃。” 宁道臣点头:“她倒也是热心。” “谁说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估摸谁都觉得这个女人图谋甚大,难怪身在晋国时都捧着,一听说回来就有人想要杀了她。 当然,也不排除是齐国想除掉这位沟通晋燕两国之间的枢纽,又或者朝廷上各势力间的互碾,不过宁道臣对于前者倒不认同,毕竟两个国家之间真正能谈话靠的还得是利益,一个女人?名头罢了。 倒是一些人想借这位长公主的死来打压政敌比较靠谱。 他不是刻意想要了解这些,只是下去还得有不少日子同行,心里总得有个底。 兴许是修士的身份,荆剑论起一些有的没的都没顾忌,对于一些隐秘之事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说的是东武君...”荆剑袖子一掩,这次真是悄声了:“爱慕者,举国皆知,你看不出来?不过我也是过后才知他身份。” 宁道臣也没想到刚来没几天,就与这世界举世闻名的风云人物接触上了,对方还出手救过自己。 东武君庞英奇,家父为晋国云州牧庞中石,师从修界三大宫之一的万象神宫。 世有奇人钟黄老,开藏名洞,为天下金丹作序,庞英奇的名字就放在第十七阁,同时,他也是诸侯百君之一。 何为君?国之所赐,享封地,拥食邑,朝野推崇,举世皆闻。 轮身份和地位,庞英奇要比西江镇候韩玄更显于世,毕竟封君者多名于各国,封侯者大多只是在自家里玩玩,不过韩玄因为身兼一国大督军之职,麾下三十万精兵,所以实力很难说谁更高。 不管怎样,像庞英奇这样的大人物,竟因为一个女人而甘愿做马夫,伺候她回娘家,里面的八卦想不为人说叨都难。 “那女人呢?” “哪个女人?” 宁道臣一掌伸出,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荆剑恍然,这位啊。 “应该易容了,猜不透。” 易容?这倒是没想到,难怪看她总觉得怪怪的。 “别得罪她,恐怕不在东武君之下。”荆剑提点道。 宁道臣白他一眼,我倒是想得罪,可也得能接下人家一掌之后再说。 现在看来,这位长公主殿下身边有这么两尊大神在,前几日的袭杀就是场笑话,有没有自己人家都不会有事,反倒是现在还得回过头来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问题来了,既无恩,为何一定要让自己来赴宴?邱泰请还说得过去,这位殿下在想什么? 想什么来什么,听到门外有喧哗声,转头去看,长公主殿下驾到。 燕婉今日虽仍是一身青衣,但已是宫装华服,裙摆拂地,十字鬓发高挽,上面戴着顶衬人气度的凤冠,本就是貌美无双的女人,略点樱唇后更显妩媚,这种看上去熟透了的妇人,加上身份上的高贵,只一眼就能勾起男人的欲望,何况还有这欣长的体态和雍容下若隐若现的羊脂玉肌,无一不是让人感性趣的东西。 想想就好了,许多人连爱慕之情都不敢表露,不说她如今的身份,就与他并列而入的两个男人,右边这位,紫衣玉带,精干的短须露出成熟男人的英武气概,眉间不怒自威,隐然上位者之姿,一看眼熟,正是人家的车夫老庞,当然,现在得尊称一句东武君。 至于左边这位儒雅冠装,白衣白袍白羽扇的,更让人心下折服,仪表堂堂不说,颌下美髯一飘,一看就是士子风流,言谈举止都让人倍感亲切,不知道的只以为他是刚刚胜任燕国之相,实际上早已在各国经转多年,既任过卫国的司徒,也担当过宋国的上卿,身上还留着楚人的血。 诸侯各国混战越久,对人才就越有渴求,所谓尊贤重士,以礼敬之,强扭的瓜不但不甜,还会引来天下唾弃,所以有学之士只要与前老板能够交待清楚,不落人口实,再找份工作也无妨,何况这天下的贤良风骨甚好,吃你的饭就不会翻你的碗,像徐东来这样,哪怕效力过不少诸侯国,但在燕王眼中,一旦觉得你还有用,就不会计较出处,只在乎你能带来什么。 “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西相大人。” 先是外厅传来高呼,进到内厅后,一群人又起身,重复了一遍。 庞英奇虽是晋国人,但自身带着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头,何况这次燕国大难得解,还得多亏了人家母国,所以这招呼也得放入第二梯队,而且甚有默契地排在副使杨必武前面。 “见过东武君,见过杨大人。” 再下来就是此间的主人白不闻,以及尾随其后的贵宾贵客,不过已是窸窸窣窣,爱理不理。 燕国丞相之府衙设置在燕王宫西侧,与设置在东侧,负责祭祀之仪,文教之兴的太宰府交相呼应,故而又有东宰西相之称,不过丞相虽遥领百官,但太宰才是燕国的管家,说白了,前者是东家请来干活的掌柜,后者才是自己人。 “诸位无须客气,本宫今日并非主人,得蒙西相大人相请,过来讨杯酒水。”燕婉举止有架,言语间却显得平易近人,大厅正中间只留有三案,她径直往右席移步。 “殿下客气了。”徐东来笑笑,也不再虚情,自顾走上中间主位,长摆一散,羽扇微压:“今日借将军府宝地,与诸位同聚,是本相荣幸...” 左边的位置,上去的自然是一身戎装的镇守将军白不闻。 宁道臣看到庞英奇坐到右侧最上首,与燕婉临近,高大的背影顿显出柔情,内心感慨,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金丹未斩人伦情。 但想想,像燕婉这样的女人,集天下所优于一身,除了已为妇人外,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情人,但谁说人妻就是种身份上的缺陷呢?何况还是位寡妇。 这些大人物们在聊什么宁道臣一点没听进去,心里想的是其他事,直到荆剑用手肘推他。 “发什么呆?” 宁道臣随口:“肚子饿。” 还好有荆剑作陪,倒也不会像个来蹭吃蹭喝的,旁边这位也是骄傲的人,一脸我不认识你你也别来找我,全程就和他举杯,像是两个屌丝在大集团年会上不去走人情混脸熟,只会缩在角落里拼酒。 这种对应身份落座的宴会,基本上说话的都是最前边的人,后面的大多就是陪个笑,碰上需要奉承的时候就大声叫个好,想要露脸还得学会看时机插话,偶尔也能引起注意。 避不开的话题是当下的局势,先从徐东来此行的目的聊起,慢慢就开始深挖内政,有激烈的在野士子痛批时政,又被善于水磨功夫的朝廷官员把问题引到了外敌之上,反正你和我说建设,我就与你谈破坏,你和我说腐败,我就和你说大国威胁。 如果说徐东来像个裁判,燕婉这位长公主就是名副其实的点炮手,很多尖锐问题都是由她抛出来。 宁道臣从当日她教训自己的话里就知道这个女人对燕国可谓是操碎了心,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兵士,于三十万大军而言可有可无,于整个燕国来说更是沧海一粟,她也不惜屈尊下劝,只能说这女人做事情的姿态是事无巨细,都要干。 通俗点说,要强。 “司徒先生的话本宫不明白,不过既然谈到边军问题,本宫此次经天门而回,倒是与位兵士同行,不如听听他的看法。”燕婉的目光很自然地找过来,声音如水般轻柔,让人很难拒绝: “宁校尉,可否说两句。” 第十三章 在座诸位 说什么? 宁道臣一怔,前面到底在谈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看了荆剑一眼,敢情这家伙也只顾着喝酒,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现在明白,这位长公主殿下硬要让自己前来赴宴,是看上他的身份,不过怎就断定自己可以起到作用?还是她需要的只是一名西北军士表明出他该有的立场?如果是这样,这燕国的暗流可真够端急的,权利争斗一旦涉及军中,基本都是腥风血雨。 “宁校尉?” 眼中满是期待的燕婉又给了他一个鼓励性的微笑,被点第二次名,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何况他的反应都被看在眼里,干脆也就直言不讳: “你们在聊什么?” 该说这小子是胆大还是没心没肺,眼下这种场合竟然敢走神,果真是蠢得没救,有人觉得他倒霉,偏心不在焉的时候被点到,以致当众现糗,也有人在交头接耳之际露出嘲笑,多是存心看热闹。 “这就是长公主殿下想让我们听的?”有面带愤慨的士子指了指他。 席间一名修士闻言笑道:“这位校尉想表达的,是对司徒先生方才之所提不屑吧。” 不过他话音刚落,就有另一名修士拆台:“李上人真会揣度,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争锋相对的两人目光一视,皆露出对彼此的不屑,跟着又有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久闻边军多骄纵,果不其然,西江镇候的驭下之道还真不一般。” 材火就这样越烧越旺,重点反而不在某人的无礼之上了,反正对宁道臣来说,该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眼见讨论的焦点有移靶的趋向,索性假装没事人一样,最好这些家伙把自己当个屁给放了。 只是有人并不想如他所愿,一定要借他口说些什么。 在旁默不作声的燕婉看向徐东来,后者微微颌首,将手中羽扇伸出,朝下一压,朗声道:“诸位且安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小后,徐东来这才看向宁道臣,亲自解说:“适才有马坪贤良司徒伦先生谈及仁义治国,言我燕国夹于齐晋吴三大强国当中,本就羸弱,仍年年增资军用,示敌以强,实为不智之举,这才有了强齐屡次借口犯边,其他诸国乐见其成的困局,司徒先生认为应该削减边军用度,多将税赋用于民生文教,改霸治为仁治,义结友邻......” 他把前事复述完毕后,又露出温和:“宁校尉身为西北边军的一份子,不知对此治国之策有何看法?本相今夜设宴,想多听些国政意见,校尉不必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事到如今,再纠缠人家的态度问题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场中宾客又正襟危坐,看看这位被长公主殿下亲自点到名的边军校尉,到底会说些什么。 连带荆剑都感到压力甚大,也好奇他会如何应对,千万不要又是“你们在聊什么”之类的话,结果...... 宁道臣朝徐东来回了个礼,微一皱眉,他对那位司徒伦的治国之策并不关心,不管对方是假仁义,想借此示敌以弱,还是真仁义,要把燕国阉割成一个放弃霸业之争的老好人,从而让齐国的入侵行为看起来是在行暴虐,冠虎狼之国的名号于他,令其忌惮,又予以口实让诸国联合伐之,这些都不重要,他的关注点只有六个字:消减边军用度。 从这句话里,他看到的不是内政权重上的倾斜,也不是外交上的让步,而是一股子阴谋的味道,一如先前猜测,有人想动,或者已经在动西北军这块奶酪。 真的只是因为军费消耗过大,不得不节流?怕是未必,这诸侯乱战都延续了上千年,若经济不继,早没大燕国什么事了。 想到了韩玄身上,天门一战的风头正在慢慢退去,这位当初只手定乾坤的大督军已从神坛下来,这不是谁与谁之间的纷争,牵扯到这等身份上,基本是利益团体之间的明争暗斗,所以他看向坐在左侧前排,正一脸怡然自得的短须中年儒生,想必就是提出仁义之策的司徒伦。 很想告诉对方:棺材已经买了就算了,坟地就不用破费了,卷入这种级别的争斗,还想有葬身之地? 暂不管是这位儒生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授意,既然提出削减军用这么敏感的话题,就肯定会冲着舆论造势去,这种事一个人说了不算,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引发大规模的民间议论,一旦这股热风吹进朝堂,就得成为一个不得不商讨,又不得不对外公告的议题。 一来是本国人关心,二来是已经引起其他诸侯国的注意,于内于外都要给出一个解释,但无论结果怎样,对好不容易刚得喘息的燕国来说,又将是一场政治风暴。 宁道臣没有司徒伦这样的抱负,也不是徐东来,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更谈不上燕婉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他只想做个安安静静的修道士,不搞事,不招烦。 可麻烦事总会自动上门,避都避不开。 原以为他在酝酿什么,结果只是摇摇头:“说实话,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在聊什么。” 如果第一次是无意,那这次就不只是有意,而是要故意发起挑衅了,不少望向宁道臣的目光都带着相同的意思:这家伙,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殿下,看来这位校尉大人是不屑与我等论道啊!” “想必西北军上上下下都与宁校尉一样,浑然不把天下士子放在眼里。” “放肆,狂妄之极!” 这些个嘴比刀利的士子,一旦骂起人来,唾沫比术法还厉害,连带外厅的宾客都伸长脖子,打听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贤良们如此激动。 不光邱泰和荆剑有点坐不住,连徐东来也皱起了眉,与同样收起了笑容的燕长公主交换个眼色,希望这小子不是真的只有个性。 就差有人把酒樽砸过来,斥他滚蛋,宁道臣仍然面不改色,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不待荆剑反应过来,与他轻碰一下,让这位苦竹山弟子哭笑不得:你自己跳粪坑就算了,还拉我。 “肃静!” 左席上伟岸的身影唰一声站起,身上铁甲抖得乱响,这一吼的成效比之前的更显著,白不闻面色不悦,多少还是要顾及长公主殿下的面子,语气中只带警告:“今夜清谈本不分贵贱,人人皆可各抒己见,但莫要以狂生浪言来做哗众取宠,此间在座的无一不是我大燕国的有学之士,更有西相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尊驾在此,希望你懂点分寸。” 宁道臣拱手表示受教,看向打量了自己很久的马坪贤良:“宁某只是有一事不解,先请教司徒先生,何为仁义治国?” 司徒伦宽袖一抖:等你很久了,小子。 他捻着短须,眼睛微咪,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动作表情,都透着一股倨傲:“政以礼,王以德,内之宽行仁治,外之信义交邦,故百姓怀德,君王显圣,四邻亲义方不疏离,宁校尉觉得如何,需要解释吗?” 宁道臣摇头:“只是这与消减边军支度有什么关系,下去还要裁军减员?” 司徒伦白他一眼:“我大燕历年之赋税,十之八九都在军用上,不消支夺度,你变出钱来?” 说完自感郁闷,又哼出一声,觉得自己如此人物,怎堕落到要与个小兵痞解释这个解释那个,真掉身份。 宁道臣再问:“依先生的意思,只要消减了军用,就能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国不安,民何以治?消减军用,不只是为了腾出钱来,更是为了显示我大燕国不主动挑起兵戈的决心,世人皆争,唯我大燕不忍百姓生灵涂炭,解兵除武,这便是仁,这便是义。”有士子替司徒伦作答,也是看到这位贤良面上露出不耐。 解兵除武?恐怕只是想解除某人的兵权,打乱军队序列,再换其他人执掌吧。 宁道臣反笑:“当今天下,诸侯并起,战乱不息,自殷王朝商台失鹿以来,此间千年,诸位告诉宁某,可有一战能谓之仁义?” 司徒伦方要开口,却又讶然,环看四处,多是神色古怪,看来是无人能作答了。 “既然诸侯无义战,诸位哪来的自信,觉得我大燕能与他国讲义?是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好,起码只是个蠢,就怕露出个白花花的屁股来,还自鸣得意,到时可就真成笑话了。” “你...” 司徒伦刚要站起来骂他粗鄙,被宁道臣一拍案桌喝下: “削减军用支度,裁军减员,如此自毁国器之谬论,到底有何好谈!三岁小孩都知道兵强则国强,在座妄为饱学之士,却连这等空中楼阁般无基础可依据,不以当前社会背景为前提,无视客观存在之问题作考虑的治国之策,都要在此论来论去,不是宁某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而是在座诸位,你们是不是无聊了点?” 第十四章 都是垃圾 荆剑差点失笑出声,与回过头的邱泰眼神交流,都露出有趣的意味,尤其是他,全程就坐在身边,看着宁道臣先抑后扬,突然就把全场杀了个措手不及,这戏码怎不好玩。 士子们楞是一时没回过神来,徐东来感慨的声音悠扬响起:“诸侯无义战,宁校尉此言精妙。” 不管是不是趁机为宁道臣背书,这句话本身挑不出毛病,更把诸侯国之间的遮羞布给撕了下来。 啪! 司徒伦站了起来,暗骂自己今天是见了鬼,怎么就被这小子给唬住,竟然被他给压了下去。 “百姓苦于兵事,祸于兵事,如今边境稍安,正是该休养生息,还百姓太平之际,难道不对!” 宁道臣呵笑一声,无视他偷换概念:“哪个农夫休养生息,会把锄头卖掉,不是把它磨利,等到开荒再用。 “朝廷一年之赋税就这么多,全都用在了你们身上,且年年在增长,百姓何等不堪,你敢说仁义治国有错!” 宁道臣朗声道:“天下之哀,非一国之政所能治,天下之乱,也非一人之言所能定,大燕既牧守一方,为治下百姓求太平是必然,但治国之道,岂能单一而论,一政通行!司徒先生为求仁治而意在削减军用,作光鲜文章,在宁某看来,是本末倒置,更是无稽之谈,在座诸位却还津津论道,难道当不起无聊二字?” 司徒伦嗤笑:“听宁校尉的意思,你还懂得治国。” 当下就有士子附和着发出嘲笑声,好像术业有专攻,你一个粗鄙莽夫也敢大言不惭与我们谈治国。 宁道臣还真就淡然道:“治国我当然不会,治国的道理,多少有几分。” “若只是引经据典,宁校尉可得好好搜刮,免得胡言乱搭,可不要笑掉大牙!”司徒伦是真的仰天长笑,表情狂放之极,像是在说:你就吹牛逼吧。 燕婉开口了:“本宫倒是想听听一二。” 起初只是想用他来抛砖引玉,再由自己出面压压这股士林中吹出来的妖风,没成想这小小边军校尉出乎意料地给她带来了惊喜。 宁道臣这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客气,直接走到中间过道上,面对群儒。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所以施政之道,在乎民心,治国之道,在于富民,民富则国富,民顺则政稳!对否?” 他下巴微抬,傲视全场:我看谁敢说不对。 果然这些个士子开始交投接耳,互换意见,然而想来想去,都不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这些话,但偏偏道理又总结得极有味道,甚至可为书传。 徐东来目露兴趣,特别是第一句当为治国施政之警世良言,手中羽扇忍不住轻摇:“善!” “凡国之重也,必待兵之胜也,而国乃重!对否?” 宁道臣负手身后,又看了全场一眼:来战啊! 被目光扫过,司徒伦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却又不好立刻反驳,因为暂时也不知道这小子想表达什么,免得落入套中,但眼下只两句开场就都是无懈可击,偏自己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这些话的出处,刚才还笑人家引经据典,回过头来就被打了脸。 “所以宁某认为,兴国之路,不外乎两点,一,顺应民心,二,富民强兵。国富兵弱,于当今之世,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贫兵强,此为穷兵黩武,早晚必衰,早晚必亡,所以富民与强兵,单向何策,都是饮鸩止渴,痛快得了一时而已。” “呵!”司徒伦终于瞅到机会抨击,不过他的脾性,也是喜欢先挖坑:“宁校尉说得甚好,非常好,不过还是那句话,大燕历年之税赋就这么多,不知校尉大人有何良策,既能富民又能强兵,是打算点石成金,还是撒豆成兵。” 宁道臣微一笑,可没打算往下跳:“强兵,是韩候的事,区区在下有何办法可言,至于富国之道...” 面向正把羽扇摇出名士风范的徐东来,后者眉头一跳,果听他拱手让道:“西相大人,不正是为此而来?” 啪!荆剑忍不住一拍大腿,差点为他喊出一个好字,让得漂亮! 好不容易把铁铲举起的司徒伦不知往哪里埋,坑里没人,倒是自己傻愣楞地陪人家唱了一出戏,几个已经打好腹稿的士子也被他堵得憋气,没有这样玩的。 燕婉目露微笑,打趣地看向徐东来,后者鼻子一抽,似笑非笑,不怪这小子借道过桥,把自己放在火上烤,毕竟来燕国任相,某种程度上就是自找苦吃。 不过他若没个三两钉,也不敢到这施展抱负,所以被摆上台面,从其他角度来说反倒是助其声势。就像宁道臣之前说的,政之所兴,在顺民心,而民心,也是徐东来这个孤臣能否改革的最大基石。 民心何来?无论什么时代,主政者的名气,形象,都可以影响到民心所向,所以政治家的演技也是非常考功底的。 “宁校尉今日之言,让本相惊讶,不过以校尉之所论,无论是富民还是强兵,皆在于利,莫非仁义礼治都可不谈?” 徐东来不再放任司徒伦等人与他辩论,否则天知道还扯出什么,眼下亲身作问,其他人就不好再插嘴了。 “非也,非也。”宁道臣故作玄虚道:“治国需得如烹鲜,我清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实际上方才司徒先生已经说了一半,在下狗尾续貂,又说了另一半,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 看着有些瘸拐的背影借故离去,燕婉懂得他有疾在身,最终准了。 剩下场上的士子你看我我看你,皆感到索然无味,便连司徒伦的脸色都有些奇怪,不是愤恨,不是嫉妒,而是说不上来的矛盾。 荆剑一边感慨一边偷笑,这小子还真鬼,临了一句又把司徒伦拉上岸来,还卖下这么大的人情,联想之前,可是把人家一顿狠准,痛批得是一个惨,不仅要阴沟翻船,恐怕还得名声扫地。 之所以有这效果,还是因为最后留下的四个字中,其中两字,确实就是司徒伦所倡导的某种执政核心,所以你也不能否认,这位马坪贤良方才所提的策论还是有一定道理和很高水平的,当然,是经过宁道臣一番打磨又抛光之后。 徐东来一如既往的从容与稳重,内心感慨不少,一是为这小子的才思敏捷而称道,二是为对方的处事老辣而称奇,这燕国的人物,不简单啊。 剩下燕婉这位长公主殿下坐在席上出神,没有发现白不闻眼中闪过的波动,也没有看到犹如雕像般静坐,全场无声的庞英奇,在宁道臣离去时嘴角挂起一抹若有意思的淡笑,她只是喃喃道: “内圣外王。” ...... “知道什么是垃圾吗?” 距离烟霞关还有近千里的拒北城,中轴线上的一座豪华府邸,也在举行着一场宴会。 不过随着丝竹雅乐退去,原本清奏萧竹的貌美歌女,埋头转吹另一管通俗乐器后,晚宴已算结束,现在这位媚眼如丝的歌女,正双手轻弹,香舌暗舔,所吹奏出来的声音,与旁边玉臂裸露,鬓发凌乱,正曲项向天歌的妹妹有异曲同工之美妙,都是为了让身前身后这两个长得大倒胃口的男人舒坦。 如果她们不这样做,无法令这两位主人请来的贵客满意,她们于这金碧辉煌的侯府而言,就是垃圾。 就像前段时间,不停在她们两姐妹身上行变态之事的吊眼皮年轻人一样,当时还美曰其名是在温习,说是为了准备去炮制另一个女人,结果今天,他就成了垃圾,脑袋被割下来,尸体喂了狗。 咔嚓。 “嗯!”一声悠长的宣泄,从妹妹服侍的高瘦上人嘴中哼出。 仍在埋头苦奏的姐姐没有看到自己的妹妹,脑袋已经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转到了后背,樱红的长舌吐出,一双眼睛如死鱼般凸起,再无半点美丽可言,只剩下狰狞和恐怖。 高瘦上人尤嫌不过瘾,湿漉漉的舌头像狗一样又舔了下歌女的脸,然后站起,把早已软趴的尸体像一次性用品一样丢在地上,看向还在闭目享受的矮胖同伴,嘲笑道:“你行不行的。” “快很厉害吗?”矮胖上人脸上横肉一颤,抓起身下嘤了一声的歌女,将之压在桌上,冷哼道:“是时候让你见识下真正的技术了!” 歌女闻言含羞,屁股不自觉地往上翘,结果被摩擦而下的温热,突然迅速地插入从未被人开发过的地带,惨叫声出,痛得直往前扑,整个人像被活活撕裂,偏又不敢反抗,一扭捏,长驱已经直入,满地樱红凋零。 烛影将人拉长,书案前,眉间有绛红花瓣的阴柔男子正托着脸腮,抚摸着面前遗留下惊恐的人头,没表情地问出这句:知道什么是垃圾吗? 黑衣老奴背弯,声音低沉又嘶哑:“没用的东西,就是垃圾。” “杀个男人杀不死,上个女人又上不了,你说这种东西留着有什么用,不过比起垃圾人,本候更讨厌垃圾信息。” “老奴也没想到那姓燕的丫头...” “不用你想,你想什么?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想的,我让你去看,看不明白就是老眼昏花,你老眼昏花了吗?” 黑衣老奴身体一颤,腰更弯了,多年的风湿膝盖在打颤,自从被仇家从金丹境打落后,他还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惶恐,因为他很怕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会说出一句:你也没什么用了。 他不想成为垃圾。 “老眼昏花是病,得治。” “治,一定治。” “那两个龙虎道人怎样了。” “已经走了,不过,越国找来的那对双胞胎死了个妹妹,姐姐也疯了。” “没用就丢掉。” 老奴说是,复又道:“侯爷,两个筑基是不是少了点?” “你信不信命。” “啊?”老奴不解,脑袋抬起。 一阵香风飘过,身着黑服的阴柔男子走向水月窗台,声音轻柔:“一个不死,两个也还不死,派再多人都没用,命好的时候,仙人都奈何不得,不过燕云是必死无疑,因为我的命比他的更好,对不对?” 第十五章 苦涩 七里坡的老杨今天又要迎来一单大生意,每次看到三角黄旗飘舞,他都会忍不住搓搓手,然后吆喝一声: “准备接客啦!” 实际上唯一的帮手只有身边的婆娘,确切说,他自己才是做打杂的下手。 所以荆剑会喊粗手粗脚的黝黑女人一声老板娘,但不会叫瘦精如猴的老杨一声老板,无他,这闻名十里八乡,臊得人不要不要的羊肉汤面,只有这个女人会做,换了谁都不行。 “你回去后也悠着点,别像这位,看到没有,都是被榨的。” “你真幽默。”宁道臣发现这人的恶趣味一旦上来,就越发不可收拾。 将军府宴后的第二天,商队就启程上路,离开了烟霞关,对士子们来说,长公主燕婉并不是他们巴结的对象,反而不少时候得踩着这位经常回娘家来干政的晋国安平王妃露脸,也不说都冷嘲热讽,还是有不少人想抱着她大腿上的,可惜够不到。 风头是出了,实际影响也没有这么大,不会说马上就受到谁谁的青睐,更没有气不过的士子来堵门助长名声,除了邱泰比从前热络些,荆剑更加话多外,马车内的长公主殿下依旧保持着她的端庄,只是偶尔会在休息的时候,多看他一眼,也仅仅是一眼。 至于东武君,几次想去道谢,毕竟是救命之恩,但碍于人家的身份,免不了又被当成攀附,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不当回事,又何必太上心。 反倒是另一个女人让宁道臣不自在,这种奇怪的察觉让他不忌惮燕婉,不忌惮庞英奇,唯独担心这个侍女装扮的神秘女人,他在心里唤她为“假山”,多确切的外号,一来面容是假的,二来还记得威胁自己的那一掌,最重要的,一个身材如此婀娜的女子,被称为假山,也是他心中的一点恶趣味。 毕竟你老是看我都像在瞧个猎物似的,这种赤裸比顾飞更甚。 想想,又有点想念这个喋喋不休,变着法子要夺他长剑的年轻人,正因为这样,宁道臣不再拄着长剑招摇,而是换了根木棍。 荆剑说他的腿难好,除非能够修行,通过筑基时候的炼经化脉来冲一冲,或许有可能复原,剩下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些奇特的灵药。 相比筑基,这位苦竹山的弟子告诉他,后者更难。 因为灵药已经价值不菲,奇特的灵药更不知道去哪里找,按道上的一句话,只能是随缘了。 元气稀薄的今天,道法变得式微,但偏偏这样,让资源得以集中起来,让一小部分人受惠,在大量修道资源的堆积下,修士的进阶还是很快的,不过也只是作用于元婴之前,进入金丹后,修道环境所带来的困窘就显露出来了,特别是元婴之后,已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听闻化神了。 修士们都说,路断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得机缘,飞升离去,许多修士相信,比起飞升,化神在这时代更难企及。 七里坡茶馆不只他们一路客人,早早就坐了一桌修士,五个清一色着装,看着就神采奕奕的中年人。 邱泰下马过去打招呼,对方也很热情,相信是旧识。 “地灵门的。”荆剑抿了口茶,觉得腥,又呸出放下:“老杨,你能不能整点好东西!” “荆上人,要不你自己捎来,我替你存着。” “呵,存你肚子啊。” 来往熟了都这样,即便一个是修士一个是凡人,还是可以谈谈交情的。 宁道臣倒是不挑,因为对他来说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问道:“和你们比怎样?” “不好比。”荆剑回过头来:“他们走的是偏门,我们行的是正路,不是一条道的。” “偏门?” 又得解释:“死阴之地也有元气,但毕竟不同,他们谓之为阴气,所以你看,个个都长得像鬼一样。” 宁道臣一咯噔,手中杯捏紧:“有点。” 想起了阴傀的事,当下紧张起来,眼睛瞄过去,也就正与邱泰闲聊的黑衣方脸男人面色苍白点,其余的倒没瞧出有什么不同。 再看,还是有一些不一样,这次或许是道种的缘故,这地灵门的五人身上,都莹绕着肉眼不可见的灰气,特别是当中修为最高的方脸男人,额头上已经似阴云密布。 “那修炼不得都往坟地里坐?” 荆剑笑他:“对我们来说精纯的元精是大补,对他们来说是阴气,但没有这些,还是得靠其他资源修行,明白?” 宁道臣点头,还是道:“你表达的方式要改改,建议你多和些士子学学。” 荆剑在桌下踢他一脚:“看你能的。” 两人大笑,引来几个商队的护卫们望来,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辆新增添的马车,里边躺着昏迷不醒的张元吉。 曾几何时,整个商队都是这位张公子的声音,现在换人了。 将军府士林晚宴的事大家都听说了,谁曾想当日被嘲笑的逃兵,一跃成为了有身份的校尉,断肠山大大地露了一次脸,如今更是薄有名气,至少在出烟霞关时,不少修士都看到路面上有士子指指点点,说这位这位,瘸的那个,就是作“无聊论”的边军校尉。 无聊论?真够无聊。 宁道臣没想到一番发言还被冠了个名头,当然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除了燕长公主殿下,没人有这份闲心。 燕国的局势比所想的更要复杂,所以他不愿与这些人有拉扯,正好你要端身份,我也不想靠上去,回到鹿山,就各走各路吧。 本来今天天气挺好,可坐进让人更舒服的茶铺后,宁道臣的心就没定下来过,原因还是地灵门的几个人,让他怀疑就是将前往风刃谷超度的法师,担心邱泰把自己介绍出去,毕竟谁都清楚,自己参与了风刃谷一战。 主要怕解释不清的事更加难解释,人家现在或许是随口一问,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回过头来发现风刃谷的异样后,问题就来了。 宁道臣只能用笑声遮掩内心的忐忑,现在不怕他们,有个东武君在,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可过后只剩下自己了呢?要逃吗? 所以修行呀,越发迫在眉睫。 可算是真正尝到了元气稀薄的苦头,在天门和断肠山的时候,道种还偶尔转转,过了烟霞关一路行来,就没见再有动静了,一度让他以为是坏了。 “培养一个筑基修士,从淬体开始,估计要花五万左右,一个金丹,资质好的少点,二十万,资质不好,三十万都有可能。” 宁道臣眼睛眨巴,在军营的时候打听了一下,燕云的抚恤金折合约两百两,其实是追封之后才有的赏赐,普通兵士的话,死了也就死了,这乱世,人命都很贱。 越临近鹿山,摆放在面前的问题就越严峻,现在还可以赖着商队吃吃喝喝,等到要吃自己的了,真要去酒楼茶馆说书?话说家里,还有一张口吧。 现在只希望燕云不是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否则就真是难堪了。 宁道臣看向荆剑,认真道:“你说怎样来钱快。” 荆剑沉默了一下,摇头:“不知道,我不愁钱?” 有多傻,和个修二代谈钱。 “你想修行?”荆剑打量他,遗憾摇头:“不是资质问题,我知道你也应该通任督了,但说实话,不拜入师门,散修的路走不远,最后没办法只能给权贵卖命,如此一来更难上进,想要资源就得替人办事,替人办事就得花费时间...” 最后指了条路:“你不如先进如意坊吧,邱管事和你提过吧。” 宁道臣点头,倒不是答应,而是表示顾飞曾和他说过:“进商队的事还是等我回鹿山后再说吧。” 不能因为急就乱投靠,他知道这种时代的身份烙印很强,不好洗。 “好好考虑,估计三个月后我们会再前往天门,到时候如果你想好了就一起走。”说到这,荆剑也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了:“贩卖资源来钱最快,当然,成本也不少,关键不是谁都可以经营的,没身份没地位没实力,办不了这事,有身份有地位有实力,你也不愁钱了。” 宁道臣喃喃自语:就没其他路走了? 于凡人而言,当真是生活不易,修道更难。 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地灵门的人应该也是在急着赶路,只饮了一壶茶就要离开了,不过不知是否胡思乱想,总觉得刚才与邱泰交谈的方脸男人,临上马时扫了自己一眼。 宁道臣看着五匹快马绝尘西去,将杯中劣茶一饮而尽,是真正感到了苦涩,连带后面荆剑一直赞叹有加的羊肉汤面,也觉得索然无味。 “出来一下。” 回过头,发现假山侍女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表情像雕塑一样冰冷。 是在叫自己。 荆剑把碗里的长面猛地一吸,拍拍他肩膀:“去吧,有我呢。” 你顶个屁用! “姑娘,有话在这...” 假山侍女眼一咪,宁道臣立刻站了起来:“嗯,这里确实不方便,姑娘请。” 两人走出茶铺外不远,假山侍女这才转过头来,眼中有期待,语气态度不容人拒绝:“把你那根东西拿出来看看。” 第十六章 唯女子也 不好琢磨她的用意,还是先回战马处把长剑取了,这女人不像顾飞,她对自己可没顾忌。 看着他把布条解开,当古朴无华的长剑完全露出来后,假山侍女直勾勾地打量宁道臣,让人有点心虚。 直接就问了:“哪来的?” “姑娘认得?”宁道臣感到诧异,相信这女人不是见宝起意,猜想她与这剑的主人认识。 侍女没回他,把剑拿过手,噌一声抽开,只见剑身寒亮,柔似玉蛟,让人不寒而栗, 宁道臣面带唏嘘,因为他拔不出这长剑。 “这剑的主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侍女不再问剑的来路,似乎认定了没有问题。 宁道臣更肯定对方与任老头认识,起码知道是谁的东西,犹豫一下,从怀中掏出刻有东海圣君的玉牌。 这次换她不可思议:“你是圣君的弟子?” 弟子?这玉牌是某种身份的证明吗。 宁道臣摇头,否认道:“不是,那老头只让我把这剑送去东海蓬莱阁。” “那老头?” 侍女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有人敢这样称呼东海圣君的吗?还是有的,眼前就活生生地站着一个。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至少在她看来,蓬莱阁这帮徒子徒孙可都不是善类,更何况还有那几个女人。 她这样想着,把长剑重新用布条绑好:“是福不是祸,剑先放我这,到鹿山再还你,回去后找个盒子装起来,不要再露光了。” 看得出对方是好意,宁道臣稍安了不少,试探问道:“这东海圣君很厉害吗?” 假山侍女似笑非笑,像是在反问:你猜? 看也知道是在嘲笑自己孤陋寡闻,不过还是听她道:“钟黄老评这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凑起来就是一弈二仙,三教四老,五帝六君,七子八剑,九曲十真,东海圣君任平生,六君之一。” 看到小年轻一脸咋舌的模样,她又道:“有名气的人,事也不少,所以你揣着这枚东海圣君令未必就是福,是我就当掉了。” 当掉? 宁道臣心动:“这样可以?” 见他竟真有此意,假山侍女难得一笑,现出风情来:“你可以试试。” 宁道臣突然觉得身上的麻烦真不少,还没有一件是简单的,早猜到老头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没想会这么大。 有句话她说得没错,摊上这种大人物未必就是走运,更何况这位大人物还飞升走了,自己是最后一次见他的人,被抓去拷问都不足为奇。 “姑娘怎么猜到我与圣君有关系?”这点是很疑惑的,也是为了亡羊补牢,避免再有其他人认出来。 “早听闻圣君这些年在玉龙雪山出没,刚巧你当日吟的诗里有任平生三字,东海圣君才艺双全,最好风流,想来也不会只是凑巧。” 宁道臣发呆:姑娘,这还真是凑巧,而且是巧到地球撞太阳了。 想想真玄,胡捏一句词来,就和这老头的名字碰上了,这算什么,冥冥中注定? “姑娘与圣君?”宁道臣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机会难得,现在人家有兴致,该有什么想知道的就赶紧开口。 假山侍女道:“尊师与圣君是故交,知道我要经天门,顺便打听一下。” 宁道臣心领神会,除了任老头飞升的事没提,其他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只说对方把剑给他后就不知去向,至于这样干的理由,他也没编造,留下空白给对方自己琢磨,高人做事嘛,谁晓得出于什么目的。 果然假山侍女发现挑不出什么疑点,就没继续深究,再次审视了他一番:“你刚踏入练气?” 宁道臣点头,心想真厉害,这都看得出来,越发觉得对这位的谨慎是应该的。 “要说吧,你现在把剑送到东海,蓬莱阁那边也不会吝啬于拿点东西出来赏你,不过你修为太差,冒然登门,和个要饭的叫花子没区别。”假山侍女眼中现出狡黠,提点他道:“我建议你别浪费,最好等到筑基之后,有点名气了再去,起码人家也不好再随意打发。” 这倒提醒了他,只是要升到筑基,也不是磨磨嘴皮子就能行的事呀。 再次上路,荆剑过来打听情况,宁道臣择了些能说的糊弄过去,相信这位也不敢去打听,心中还是纳闷:这女人就是小气,拿了剑去却连点实际的东西都不给,唉,都是给惯的。 猜不到这女人的目的,但对任老头的下落肯定不会这么快撒手,其后的问题是对方到底有多少耐心了,这事,他还真半点选择没有。 马车内,看到慕千寻像着了魔,将一柄古剑看得痴迷,燕婉挤了挤她细腰,幽叹道: “看上那小子了?” 假山侍女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又痒了是不是?” “我可从没见过慕仙子能与哪个男人聊这么久。” 慕千寻长剑轻捅过去,声音拔高:“嫌我碍事了就直说,没必要东拉西扯,也是,有人想必也是忍得...” 还未说完,就被燕婉一把堵住小嘴,这位燕长公主显得有点气急败坏:“该死,休要胡言乱语。” 慕千寻懒得与她胡扯,又把注意力放回古剑上,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中。 临行前师尊交代打听东海圣君的消息,没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会这般顺利。不过也仅限于此,师尊怀疑这位闭关多年的老友,一声不吭地就从东海跑到玉龙雪山,一定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能够引起一个元婴老怪如此兴趣的,除了飞升的契机和化神的办法,实在想不起还有其他。 至于会否是天地宝材或者万年灵药,无论是师尊还是她都没考虑,道理很简单,玉龙雪山这种凡人不禁的地面,不知被扫过了多少轮,现在更像是个药园子,里面的灵药十之八九都是栽种出来的,凡人出力,修士给钱,就这么简单。 看起来还真给这位圣君找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把蓬莱阁的传承之宝,随随便便就托付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兵士,匆忙到连回去交代的时间都没有,如此看来,应该与飞升有关了。 不必去瞎猜,相信不用多久,如果这位一直不露面,十有八九就真的离开了。 之所以借口讨来这把剑,也是怀疑如果东海圣君真的找到什么飞升的办法,肯定会在离开前把线索留下,换作是她能够得此机缘,也会想尽方法告诉后人。 她没打算把剑据为己有,且不说这是蓬莱阁的传承之物,暂时也没发现有什么好处,干嘛要去摊这后来的麻烦事,还是教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去糊弄其他人吧,反正他敢糊弄自己,心眼还是不小的。 看来看去,也没发现手中的青螭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倒是感慨这柄镇海宝器不愧为天下十剑之一,还未灌注法力,就能够感受到内中传来的蓬勃生气,果然是通灵了。 “失心疯了。” 见她这般如痴如醉,干坐着一两个时辰都不松手,燕婉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 慕千寻回过头来:“多久到鹿山?” 燕婉心算了下:“应该还有五天。” 还有时间慢慢琢磨,倒不及,慕千寻想了想,道:“燕国是你的地方,替我安排几个人看着这姓宁的,只消知道他每天做什么就好,其他的不用理会。” “要是死了呢?” “那就不是我要找的人。” 燕婉若有意思地瞅着她,直看得慕千寻露出不自在,才咯咯声笑起:“还说没问题。” 鹿山镇,城南角落的一间小院内。 祠堂前扑翅而过一只老母鸡,看到终日守在灵牌前的白衣素裹,咕咕声叫唤起来,意思老娘饿了。 木钗盘发的女子回过头来,心伤的缘故,让她行动如弱柳扶风,阳光照不到上半身,在这昏暗的祠堂里,自然也就看不清上边脸,不过常言道,俏不俏一身孝,这尽显身姿曼妙的素裙,怎么看也不是套在丑女身上。 “你饿了?怎么就你自己跑来?” 回答她的又是咕咕声,这次母鸡很有本事地朝鸡窝方向看去,脑袋前后啄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同伴没胆。 “再等下吧。” 白衣女子真当了母鸡能听懂自己的话,示意灵位前还有纸钱没烧完,怕引火。 母鸡果然听话,脑袋一前一后地在祠堂前散起步来,偶尔还啄下地面,先拿些祭祀时散落下来的东西填肚子,倒是吸引了其他鸡窝里的同伴们跃跃欲试。 “走吧。” 斜阳已经西下,透过云彩的光照在白衣女子杏仁般的脸上,虽是窘红窘红的,却难以遮掩因连日疲惫所带来的憔悴。 她摸摸自己的脸蛋,能够感到瘦了下去:“是要补补了。” 母鸡脖子一直,眼睛瞪圆,感到情况不妙,咯咯哒刚想扑翅飞走,就被她娴熟地抓住双翅,提拎进了厨房。 “小哥哥你莫要走,小妹妹我心烦忧...“ 俚语小调,炊烟袅袅,整个鸡窝黯然无声。 第十七章 这不是病 “就到这吧。” “我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过几月再来讨杯水酒。” “宁兄弟好走呀。” 相比百余里外的拒北城,鹿山镇的格局就小了,如意坊自然不会把生意放在这,商队也就没进鹿山的打算。 临别前,荆剑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到宁道臣手上:“邱管事的意思,别推辞。” 都是千两一张的通票,估计有六七张,倒也不少了。 宁道臣不会和钱矫情,却之不恭地收下后,又同前来送别的几个护卫打了声招呼,绕马半圈,干净利落地往岔路奔去。 大马车的帘子轻轻飘了下,依旧是只闻人声不见人影:“放心吧,跑不了。” “回到燕国,我看你病得不轻。” “你回到家里还天天端着不成。” “这家可不怎么欢迎你。” “有些事讲清楚了就好。” 望着独自离去的身影转过林子后就再也不见,荆剑似有遗憾。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还是小看了他。” “他会答应吗?” 回头见是邱泰,问了下关于邀请宁道臣加入商队的事,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这一路上都有目共睹,还是颇有本事的。 邱泰出乎意料地摇头:“烟霞关前还好说,现在的他恐怕已经成了别人的棋子,我们用不上了。” “那你还这么大方。” “有恩有报。”邱泰淡然道:“棋子只要能够站住脚跟,还是有一番可为的,如意坊向来喜欢交朋友,倒是你,莫非真想结交。” 荆剑也是摇头:“我有心,他无力,不能同道,勉强下去也就是个泛泛之交。” 望了眼张元吉所在的马车,又道:“邱管事打算如何处理这些事,你也说了,人家现在是别人的棋子,苦竹山可不希望无端端地被卷入朝廷的是非当中。” 邱泰知道他明面上是说张元吉与宁道臣之间的纠纷,实际在暗示顾飞的事,队伍里出了个叛徒,换谁都没脸,燕长公主虽然没有追究,可自己不能当成没事一样,总得要给一个交代。 “让执事堂内来决断吧。” 这位在青云峰内不怎么得志的金丹修士,到了替宗门打理世俗事务的时候方才找到一席之地,虽然代表的是青云峰的利益,但他最清楚,真正给予自己风光的是什么,也正因为这样,在如意坊诸多管事中,唯他能够担当起西北这条线的生意。 燕国辖御六郡,除了燕京所在的安平郡外,论重要性,自然是扼守西北的北风郡,以及与晋、吴两国都有相接的风南郡。 至于四十二城,倒不是单指一郡的治所,而是那些在地理位置上占优,经济人口都达到一定程度,在列国看来都是块肥肉的城镇。实际上天门镇和烟霞镇都算在四十二城当中,不过碍于政治影响,就像燕王降一等为王一样,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改变称呼,免得又给齐国借口,说你摆个大城在我边境到底想干什么,所以规模再大,还是以镇之名设治。 这些行政区域的划分延续的还是殷王朝旧历,并未做任何更改,所以拿起鹿山镇的县志来看,你会发现这座西北小城昔日也曾有过不少辉煌灿烂的历史,甚至在千年前,它也曾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城池,只是盛衰有替,兵戈无情,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战火中,变得破败和没落。 不过到底是人杰地灵的地方,鹿山之所以未曾被历史所遗忘,也是因为这里出过不少名人。 仅仅是这百余年间,就有这么一位年轻人,曾被视为有望重振鹿山,让整个大燕国崛起的治世良臣,然而他最终并没有反哺鹿山,也没有将才华施展在自己的国家上,而是跑到了更遥远的,在当时被称为化外之地的西北地区,替一个戎国搞改革建设。 诸侯国间人才往来众多,不是你国人来我国任相,就是我国人逃到你国去当了个将军,如果仅仅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他的改革不仅成功了,还让这个曾经被中原各国所看不起的西北戎国,一跃之间成为诸侯五帝之一。 这个戎国叫魏,而这个年轻人,后世尊其一声:信长君! 钟黄老评天下人物,信长君是唯一一个不以修士身份而位列六君的,并言他为:“治国之枭雄,安邦之能臣”。 可惜这位枭臣死得很早,不到六十岁就客死异乡,死状也挺惨,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下令杀他的,正是自己呕心沥血二十年,为之付出一生的大魏。 不过在他死后,其留下的治国之策被醒悟过来的诸侯国纷纷效仿,引起一时之改革风潮,虽说到头来要么水土不服,要么不伦不类,可不管怎样,法治的时代,因其而来。 他也因此,成为今日法家流派的创始人,被称为法家之祖。 “要说起来姜丫头也是可怜啊。” “可不是嘛,自小就开始料理这个家,这哥哥有和没有都一样,还平白多出一张吃饭的嘴来。” “没参军前,天天就在家好吃懒做,美曰其名要做那治世的良臣,连洗衣做饭都不会洗,还想治世,先把自己治好再说吧,后来也不知道发的什么失心疯,突然就参军去了。” “哎,也算是没给祖宗丢脸,这铜燕尉,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追封的。” “这就是命呀。” 城南的这棵大槐树就在弯河桥附近,枝繁叶茂,像把大大撑起的伞,往日里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都喜欢待这乘凉,要说想在城南找什么人找不到,来这转转基本就能打听到。 现下就有几个老人围着石墩闲聊,都是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的岁数,有替地上黄狗在挠虱的,有啜后茶壶后就开始口沫四溅的,也有就顾着脚上老泥,埋头苦干的。 “活见鬼了?”一口老黄牙的扣泥老汉刚抬头,注意到弯河桥上晃悠来的一匹高良大马,坐在上边的年轻人有几分脸熟,正在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 宁道臣瞧见有个老头在盯着自己,想想还是别瞎找了,下马过去,问道:“这位老哥,知道我家在哪吗?” ...... “别挤别挤,让我瞅瞅。” “瞅什么瞅,瞅大姑娘呀,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瞅的呀,一边去。” “这是人是鬼?听说打老槐树里出来的!” “大白天到哪来的鬼,这不,还热着气呢。” “我怎么瞧着这燕家小子不一样了呢?” “废话啊你,出去都多少年了这是,还能一样嘛,当初瘦得像个猴子似的,现在壮得像只牛,嗯,长高了好多,不过脸好认,去参军那天,我看着他从里边出来的,那时候才到这篱笆桩。” “别说,俊了不少,更有味道了,就是黑了点。” “还有谁家的丫头没嫁的。” 一听前阵子刚办完出丧的燕家小子竟然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这乡里乡亲的三姑六婆怎还不跑来看稀奇,一下子就把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宁道臣不介意被看热闹,免不了的事,早有心理准备,现在他负手在鸡窝旁,看着走出祠堂后就定住的白衣女子,不知她是一时没缓过神来,还是已经呆傻,反正自己的心中也是百般滋味——熟悉的陌生人。 素衣白孝服,木钗绾青丝,杏仁脸上卧蚕眼,一字浓眉微撇,让她此刻显得楚楚可怜,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女子的美丽,有点下不了手的感觉。 不过看到她安然无恙,只是脸色略带憔悴,宁道臣舒了一口长气,万道枷锁卸下,再把心中重石搬开,换来一身轻松。 就这样凝望片刻,直到各自心事都去。 “回来啦。” 阳光照在少女划过脸庞的泪珠,闪出粒米般的晶莹来,某一刻她仿佛置身海底,无法呼吸,终于在心中浪花卷了又卷之后,唤出了这声,又好像她一如既往的坚韧,手一抹,泪没了,换来浅然安笑。 宁道臣点点头:“回来了。” 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有那么点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一个是第一次见面,一个是很久没见,两兄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僵硬是僵硬,总好过沉默着。 燕凉姜也知他这些年在外的经历,性情上的改变无可厚非,想到什么失声一笑,指指祠堂里才放上去没几天的灵牌:“你自己拆?” 宁道臣五味杂陈,凝视许久,淡然道:“放着吧,燕云已经死了。” 少女一愣,像小时候一样往他额头探去,又摸摸自己的,狐疑地瞅了瞅。 宁道臣面露严肃,迈入祠堂内,捻起三根香来,心中自言自语:生死有命,各应所安。 对外却是这般呢喃:“从今天开始,我叫宁道臣。” 燕凉姜只当他在开玩笑,凑过来道:“你还不如叫叶良臣呢,反正以前总说要做个治世良臣。” “我没在说笑。”宁道臣觉得这事早说早好,整个人突然间变得愤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经常做噩梦,都是最好的兄弟,一个个倒在我面前,那些眼神怎么都忘不掉,我很厌恶这个世界,也厌恶自己,医生说,这是战后创伤症...” 少女这回是真的诧异看他:“你哪里伤,咱们请多几个大夫来看还不成嘛。” 宁道臣叹气,一本正经地指在胸前,声音苦涩,无力摇头:“这不是病,是伤,身病易治,心伤难医。” 第十八章 你妹 “治不好病就连祖宗都不要了?” “改名字是为了能够忘记过去的痛苦和不堪,不用时时提醒我就是那个幸存下来的人,这是一种缓慢的治疗方式。” 宁道臣一脸肃穆地望着琳琅满目的灵牌,感觉像是在和死人谈判,所以不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燕凉姜听明白了,这个人已经是铁了心要背宗弃祖,什么瞎话都能说出来。 啪! 她朝灵堂跪下,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美丽的脸上顿时现出唐突的红印来,宁道臣在一旁心虚:“你干什么?” 只听少女对着灵牌开始哭嘤嘤:“爹,娘,是凉姜不好,没能好好照顾大哥,凉姜不孝,这就下去和你们请罪。” 宁道臣看她真要往地板撞去,连忙拽住,大喝道:“你疯了不成!” 燕凉姜昂起玉脖,看似纤弱的身子力气还挺大,一把将他推开:“我没疯,是哥哥你疯了,是你要绝了燕家。” 笑话,你燕家不绝我宁家就要绝了,要是现在退缩的话,以后就更难正名了,宁道臣板着脸:“我说过,燕云已经死了,这灵位就是证明,这是天意,天意难违啊老妹。” “那你管我去死,我死了你岂非就顺意了,从今往后你姓乌龟王八蛋都没人理会!” 这倔丫头还真是,看架势又要撞。 “够了!脑袋只有一根筋是不是,列祖列宗面前,有罪的也是我,找谁都找不到你,这燕家本就没你什么事!” 燕凉姜只觉心口如痛如绞,玉手一抓,俏脸上的哀伤我见垂怜,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把话再说一次。” 宁道臣虽不忍心,但这是原则问题:“列祖列宗要怪就怪我,不关你事。” 燕凉姜银牙咬碎:“你敢对着爹娘的灵牌发誓!” 发就发,都说了生死有命,燕云大限到了,你们还想怎样。 三指朝天,没什么陈词滥调,反正燕家就是断子绝孙了,也与这个只是捡来的妹妹无关。 燕凉姜看到他真立下誓言来,脸上似结了层霜,白袖一甩,面无风雨地走出祠堂。 宁道臣也想着跟出去,可刚跨过门槛,就被她反身一脚给重新踢了回来,紧跟着啪一声,眼前光线骤暗,两扇木门关了起来。 “你已经不姓燕,这个家从今往后就是我说了算,要是胆敢离开祠堂半步,打断你双腿,老老实实地在里边待着,等到燕家有后,我管你去死。” “你神经病啊,放我出去,一道烂门就想拦我,信不信...” 话未说完,一柄铁刀穿过木门,刀尖就在眼前,这回是真的差点被扎到,吓得他像蚂蚱一样蹦开,想起来后背都是冷汗。 宁道臣发现自己被燕云的记忆带进了误区当中,这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温柔贤淑的妹妹? 现在才品过味来,且不说这一身肉上称之后重多少,自己怎么说也是练气修士,却给个弱女子一脚踢得像只狗一样,连反应都来不及,这正常? 他突然发现自己算错了,原以为只要说服得了死人就好,没曾想真正的阻碍还是活人。 “这鹿山别的没有,待嫁的姑娘还是有得选的,反正你这辈子干什么都不成,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生孩子。” 宁道臣听着她的声音悠悠传来,无奈地坐在地上,扫了眼昏暗的祠堂,把目光放在供桌上那块最崭新的灵牌,脸颊一抽,自嘲道:“这是你坑我,还是我自己找坑跳。” 前因后果一时半会说不上来,但被软禁已成事实。 这几日经过燕家的乡邻都有一个奇怪的动作,伸长脖子,往里边东张西望,随后喃喃自语:奇怪,难道真是见鬼了? “怎样怎样,看见人没有?” 不知哪冒出来的三姑六婆,挤着堆往角落凑。 “没见,就有几只鸡躲在鸡窝里,凉姜也不在。” “昨天我还见凉姜那丫头了。” “他六婶,你昨天不是上门去了么,真没瞧见?” “真没。”六婶眼睛一鼓,表示自己没说谎:“就感到他家现在阴森森的,祠堂里边还会传出奇怪的声音。” 听的人鸡皮疙瘩都冒起来,有胆大的不信邪:“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消失了。” “是不是人还两说。” 一群女人面面相觑,是呀,怎么刚回来就又失踪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虽说当日大家都曾有目共睹,可现在真的很邪。 六婶想起什么,眼睛还是圆瞪,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认真:“你们发现没有,他家的鸡,都不敢出窝。” “对对对,他六婶说得对,我也发现了,真的,没一只敢出窝,都在里边挤成一堆,你说邪门不邪门。” “而且这几天,我看见凉姜不是扯红布就是在置弄些取媳妇的东西...” 话没说完,另一个女人失声喊出:“冥婚呀!” “嘘!你乍吼什么乍吼,怕人听不见么,小心把你家三丫头勾去!” “不行不行,我家三丫头早有许配,就等着入秋出嫁。” “哼,这不刚好,什么都替人准备好了,王安家的,我看你们这些日子要小心了,得把丫头看牢。” 这妇人被吓得不轻,再也待不住,急匆匆就往回赶,其他人想起自己家也有未出阁的丫头,这心里边挂了事,就再也聊不起,没多久就纷纷散了。 东风不吹西风吹,燕家要替死人办婚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街小巷,连带城南外的人都听说了,关于燕云到底是死是活,一下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点。 此时的宁道臣,在被关了三天小黑屋后,第一次提出了和平对话的请求。 燕凉姜把饭菜往地上一放,如风似柳的身子往门边一靠:“谈什么,谈背祖弃宗?” 几天不见光,宁道臣的脸色有点苍白,要被外人瞧见,指不定就真当他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反倒是喝了几天鸡汤后,燕凉姜的气色大好,这个未及桃李的女子,怎么看都像是花信之期,举手投足间没有半点少女的姿态,兴许是早当家的缘故,无论是性情还是作风都与躲在深闺中绣绣花看看书的同龄人截然不同。 宁道臣从她身上看到的,是与自己同一个时代的产物:理性与自主。 哪怕是他所见过的身份上无比高贵的长公主燕婉,实际上也还是离不开时代的束缚,再怎么强势和突出,骨子里仍有这样那样的约束,自己肯定察觉不出来,因为与众不同的并非她,而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思想与为人处世都完全不一样的宁道臣。 相处这几日,他出奇地在燕凉姜身上看到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特性,这让他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觉得有些道理可以说说。所以在一番酝酿之后,正式提出和谈的请求,并在对方同意之后,开始灌输她和平与自由的思想。 “......就像前面说的,我们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个体,宗族的存在只是为了生存,给我们提供某种程度上的安全庇护,这当然也包括心理上,可当个体能力越强的时候,宗族的观念就会越弱,甚至不再有向心力。” 哒。 宁道臣打了个响指:“修士就是自由的最好体现,你看,境界越高的修士,世俗对他的束缚就越低,而他在追逐真我的过程中,对人情的斩断也会更绝决,孤独,才是一个修士应有的姿态,孤独并不可耻,它是一个个体强大的表现。” “你也是修士,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我姓什么重要吗?不重要,你叫什么重要吗?不重要,这不是背宗弃祖,因为我们在追求真我的过程中,注定要放下这些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燕凉姜很认真地在听,从最初的靠在门边,到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见他问了,点点头:“我听明白了,哥,你是对的,以前是我错了。” 她掸掸裙子站了起来。 宁道臣呼出口气,这种能够理性沟通的感觉,让人浑身痛快,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拍拍屁股也站了起来。 “先吃饭吧。”燕凉姜指指地上的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晚点再吃吧,对了,在那洗澡。” 燕凉姜手一伸,捏住他后领:“去哪?” 宁道臣回头一愣:“洗澡啊。” “谁让你出去了?” “你不是...”宁道臣呵一笑:“你不是说你错了嘛。” “是啊,你是对的。”燕凉姜也回他一笑,这让她看起来赏心悦目:“以前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傻子,现在想想,我确实错了,因为你不傻,而是这里...” 她点点自己脑袋:“这里有问题。” 说完一扯,把宁道臣又摔回地祠堂中,啪一声把木门关上。 “哥,放心,你就算是傻子,凉姜也养你一辈子,不过这媳妇的事,看来要退而求其次了,反正你也不挑,中看不中用的就算了,中看又中用的也别去祸害人家,我看就东城李家的憨丫吧,人是大条了点,但胜在会照顾人,有她看着你,我也才能放心。”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离去,俚语小调又悠悠响起,宁道臣面色古怪地看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突然有点怀念外面的世界,那种自由的味道,是多么令人向往。 他看向身后的灵牌,喃喃自语:燕云,我去你妹的。 第十九章 八方风雨聚鹿山 喜来茶馆最近换了位新的说书先生,大讲特讲天门战事,当中又以风刃谷一战最为悲壮,引来鹿山人兴趣。 这几日茶楼爆棚,不来早点就只能待在楼下竖耳朵,可惜往往到关键处就被楼上的叫好声给打断,到头来是自个心痒,问起从上面下来的人,个个又一脸贱样:没耳朵么?自己听去。 今天也一样,晌午没到就坐满了人,一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昨天的内容,等着说书人开场,这时楼梯又蹬蹬地响起,对早已落座的二楼茶客来说,最喜欢看的场面又来了,都在猜着是哪位赶不上趟的熟人,也好损上几句。 结果这两人上来后看都不看有座没座,径直就往靠窗边最好的位置走去,这桌自然不会空着,可看到他两人过来,原本已经落坐的茶客二话不说站起就走,只当自己倒霉,跟在后面的小二也是没办法,赶脚一步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啪!两柄长剑搁桌面上,一高一矮的两人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坐了下去。 矮胖的满脸横肉,看起来凶神恶煞,眼睛往周边一扫,目光还没到,一些个想要偷望的人就慌忙偏过头,不敢再起心思。 “猪狗一样。”绪东鲁嘲笑一声,脸上现出得意。 高个的常威白他一眼:“有劲没处发是不是。” 绪东鲁:“我看是你火气大点。” 说到这常威就来气,原是要来鹿山解决个凡人,没曾想刚到就遇见麻烦,不得已避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这些家伙不在燕京里享福,跑这西北小镇上做什么。 “都是你。” 要非这死胖子下边的玩意又痒,也折腾不出半年前的这段公案来,虽说他俩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但也要看碰到谁,至少被金燕卫这些人盯上,就算是跑回师门人家也敢上山拿人。 绪东鲁对他的指责只是嗤笑:“好像你没爽一样,也是,你是出了名的快,很难找到当中乐趣。” 常威自有缺陷,嘴上讨架每每都不是这师弟对手,以前还会发火,现在早就看开了。 他把目光放到街面上来往的人群中,踩了两天点,才探到燕家的小娘皮这阵子都在跑对面的布店张罗事,按说拿下这么个小丫头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但对于常威和绪东鲁这两个自在门的弟子来说,自然是想谨慎些。 两人出山多年,别看行事骄横,但那只是一种态度的表露,实际上是出了名的小心,毕竟命只有一条,修为越高越珍惜。 加上这姓燕的小娘皮是个不清不楚的人,按小侯爷给的消息,早些年应该也就是个凡人,不知道怎么就上了道,算起来也不过就五六年的时间。对普通人来说,这消息带来的最多是提醒一下,注意目标不是善类,但常威和绪东鲁却从当中看出了更多的信息: 这小丫头背后有人。 同行见门道,越是明白修界的环境,越清楚一个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能踏上修行之路,且不说资源这些,关键是谁领的门,功法何来? 他们忌惮的是她来历不明的修为,除了拒北城一带,这鹿山附近并没有宗派,想来也是,此处灵气匮乏,连个正经能打坐的地方都没有,简而言之,要么这小丫头命好,吃了什么奇珍异果,要么还是命好,遇见了某位存在,传了她技艺。 前面猜的直接就可以断消,如今这世道,奇珍异果比元婴还稀罕,倒是后者怕是八九不离十,能够让一个凡人短短几年时间就脱胎换骨,没点逆天手段不可能,综合来看,这小丫头背后的人还真不简单,有可能还在鹿山,没把人家的底子摸清前就贸然上门去,真是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原本这些也不是大问题,慢慢磨还是能把事干成,如今烦上心头的是从燕京来的金燕卫,这些身娇肉贵的家伙,向来只有燕王能够指挥得动,说白了就是王庭养出来的修士,平时负责的多是缉拿一些像他们这类作奸犯科的修士,但如果不是正式通榜,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真没事跑个几千里为些凡人诉冤。 他两人也没什么癖好,就点男人的毛病,平日里进了宅子办完事就走,有时候还会留下些银子,偏那次碰到的是某位城主的直系亲戚,你说把人家玩了也就算了,因为人家骂几句就激起你兴趣,最终把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第二天还活生生吓死了人家爹娘,这下可就激起公愤了,关键还是打人脸打得太不像话,最终一纸诉告递到了太宰府,直接被点了名,在金燕卫里挂上号。 自在门宣布将两人逐出师门,两人也就回师门闭关去了,半年的时间足够打点一切,最终金燕卫递过话来:再看到这两人,格杀勿论。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别让人家看到就行,反正金燕卫基本都在燕京待着,没什么事在外边还真难遇见。 “你说这些狗腿子,是不是来找什么人?”绪东鲁琢磨了很久,品出味来。 常威也有此考虑,否则没理由解释这些王庭护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会和这燕家的丫头有关吧?” 联想都是和大人物沾上关系,说不定真有可能。 绪东鲁建议:“试着引他们过去?” 常威点头:“你去?” 谈到这大家就又坐直了,很难有默契,好不容易才脱身,现在又要去招惹,技术不好就是玩火。 就在喜来茶馆上的两人还在踌躇的时候,从京都来的陆显正领着两位同僚挨家挨户搜查。 虽得了镇治令的帮助,手上也有了名单,但要从近百户的怀疑人家里再筛选,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事,而这里边还不知道有没有要找的人,也不怪人家要隐姓埋名,当年的事闹得太狠,不躲起来就是死。 镇治令自然派了人协办,两边分工,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可名单上也才去了一半。 “三爷,你说这吹的是哪门子风,大王让来鹿山找人,长公主也要我们盯人。” 听到曲中敏的唠叨,身边的谷昭仪打趣:“这才出来几天你就受不了。” “那你留下?”他可没半点怜香惜玉,反正和自己不对路。 陆显抬抬手上的名册:“想回去?一个都跑不了,老老实实把事情干完再说,到了,就是这家,中敏,进去探探口风。” 曲中敏吁声气,歪着脑袋朝间商铺走去,当初人家隐姓埋名,自然是能藏多深藏多深,未免打草惊蛇,只能用这笨办法一户户摸过去,当中还免不得旁敲侧击,从其他地方下手。 陆显背负着手,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这鹿山镇参差近三千户,要非当年之事,光景该是能更好,如今虽说也没很萧条,但总是能够感受到当中的暮气沉沉,与百里外的拒北城相比,这里差的是一股奋而向上的劲头,换句话说,就是鹿山人都好吃懒做,得过且过。 当然,对凡人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匆匆百年,何必活得像受罪,不过作为一名修士,自然是看不惯这种安逸。 “这小子怎么在这?”陆显眉头微皱,越过人群,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并没有发现他,显然也不觉得在这小地方会碰到大名鼎鼎的金燕卫,所以被拍肩膀的时候,还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正待要骂,结果转过头来离开变了颜色,一脸憨笑:“陆大人,真巧啊,来逛街?” 陆显板着脸,沉声道:“张三疯,你来鹿山做什么。” 张三疯摊开双手,大大方方道:“陆大人,我可没犯事。” “犯没犯事你自己清楚。”陆显想到一事,谷昭仪看他眼神示意,往边上挪移了两步,封堵住这青年的去路。 张三疯前后望望,笑道:“陆大人,什么意思?” “前阵子有人在断肠山袭击如意坊的商队,先是弄了个天火星雷阵惹来山崩,又搞出个镇元锁灵阵在半路埋伏,别说这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知道。”张三疯失笑:“我说陆大人,这是不是往后有谁设阵杀人,都得划到我头上?这锅我可不背,想栽我就明说。” “栽你?”陆显一脸的你就装吧:“你别以为我在说笑,连要杀的人是谁都不清楚,就傻呵呵地去替人家掠阵,知道你惹到谁了么。” 张三疯抱胸在前,反笑道:“陆大人你也未变太小瞧我张某人,我做买卖只看钱不看人,管你是谁,能干就干,反正只负责设阵,其他事算不到我头上。” “那你就是承认此事与你有关咯。”谷昭仪在身后冷道。 张三疯回头看她,微笑道:“小妹妹长得这么俊,心眼可别太多,小心找不到道侣。” “你再多嘴试试。”谷昭仪面色一寒。 张三疯耸耸肩,开不起玩笑就算,回过头来:“陆大人,抓不到正主,就想拿个散修交差?” 陆显没回他,反问:“你来鹿山干什么。” “干老相好,行不行。” 谷昭仪嗤笑:“就你这样?谁看得上。” 张三疯不干了:“我这样是不行,你再怎么挺也撑不起来呀,谁笑谁呀这是。” “你!” 陆显微一摇头,最后摆摆手:“滚吧。” 张三疯呵一声,又撇了眼横眉冷对的谷昭仪,拍拍屁股走了。 “三爷,这小子铁定有问题。”并非她气不过,而是对方的疑点太多。 “问题是肯定有,不过这事现在没下命要查,太过上心会让人误会,你跟着他,看在哪里落脚,完了去城南,弯河桥边有棵老槐树,在那里汇合。” 谷昭仪点头,二话不说跟上。 陆显眉头微皱,自言自语:“这鹿山吹的哪门子妖风,魑魅魍魉都来了。” 第二十章 魑魅魍魉聚鹿山(二) 胡子这几天长了不少,也没东西去刮,前天得出去洗个澡,好不容易找了个能溜的机会,结果这条瘸腿不争气,差点没被扒光了衣服挂外面。 宁道臣终于肯定,这女人是修士,修为要比自己高很多。 现在早中晚三餐都有人送,吃饱就睡,睡起就吃,如果不是他烦人,燕凉姜也不会来烦她,某种程度上,算是完成了之前想要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有些作,一个名字而已,何必呢?想到这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子:宁道臣,你的革命意志也太不坚定了,这才关了几天小黑屋,就受不了了。 以前是人家和他勾心斗角,现在是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对付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女,想想就可笑。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燕凉姜正在剁菜,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顿了下,把垂落下来的鬓发刮到耳后,又嚓嚓嚓地按刀飞快,嘴中嘟囔着,唱得像个死人似的,也不知道在咿呀什么。 把鸡喂弄完,才将早已做好的饭菜从热锅里拿出,端往祠堂。 “思老母思得儿把肝肠痛断,想老娘背地里珠泪不干...” 里边还在继续,她站在门外也没去打扰,等到那个逆子声音凄凉地把一句“儿的老娘啊”给拉扯完,燕凉姜才摸摸自己鸡皮疙瘩都冒起来的玉臂,这才将木门打开。 晌午的光线照人刺眼,披头散发的宁道臣看起来比刚重生到这世界时更不堪,主要还是因为心累的缘故,怎会有精神。 见到他这副颓丧的模样,燕凉姜也有点心酸,声音虽然清冷,但语气已经柔和了下来:“知道哭娘了。” 宁道臣目光放空,用表情完成了对话。 她把饭菜放下,还是坐在门槛上,随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乱画,慢慢诉说着这两天的事:“李家的人想见见你,吃完饭去洗个澡,把毛给剃干净了,把人娶过门,香火续上,今后你爱干嘛干嘛,我也懒得理会。” 宁道臣冷冷地撇她一眼:“我不嫁。” 完了发现口误,又道:“要生你自己生去,反正你也姓燕。” “这事没得商量。” “你到底是我妹还是我娘。” “你连祖宗都不要了,管我是你妹是你娘。” “我说了多少次,不是不要祖宗,改个名字而已,别人还有个外号呢,你就当外号听着不行吗?” “你害臊不害臊燕云,你这叫改名字?行了吧,你这话和谁说都不在理,我也懒得说服你,你也别想说服我。” 晃啷! 宁道臣一脚把地上的饭菜踢得满地都是:“滚蛋!” 燕凉姜指着地上狼藉:“捡起来。” “捡你妹。” 呼一声,二话不说的少女像小豹子一样扑上去,坐在哥哥身上就是一顿狠揍,手下没半点留情,直打得地上的男人暗哼哼。 “捡不捡?你捡不捡......” 她一问一拳头,可打着打着就渐渐没了力气,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眼泪滴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我欠你的呀,老欺负我,从小就欺负我,人家拿着针在那绣花绣鸟,我活该洗衣做饭,人家拿着珍珠磨成的粉涂脸上靓怦怦的,我想喝碗鸡汤都还得考虑来考虑去,你死就死了,还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 宁道臣一时适应不来这节奏,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戳中她泪点了,现在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看清楚,现在是谁在欺负谁,还关我小黑屋。” “我打你怎么了,我就打你怎么了,我是你妹打你怎么了,你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一辈子都没出息,读书读不成,当个兵还给人宰了,你倒是死了好,回来气我做什么。” “你,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说,说你妹的说。”兴许是这些日子老被人这样挤兑,燕凉姜随口就学上了,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强忍着没喷,从他身上爬起来,临了又补上一脚:“你给我跪下。” 这有时候心软就是坏事,宁道臣叹了声息,权当替燕云这衰货尽孝了,在列祖列宗面前老老实实跪下。 燕凉姜把香点上,熏出一屋子的庄重肃穆。 “列祖列宗在上,有女凉姜代不孝孙燕云叩首祭告,鹿山燕门一氏自大难以来避祸越国,辗转多年方才重归祖地,然世道变迁,百年沧桑,子孙无能,累及先人尸骨受寒,至今仍不得归,唯以心中孝念代祭,设木牌灵位留名,今日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请回先人尸骨,以正鹿山燕门一氏光荣。” 她祭告完毕,把香交过去:“把这誓发了,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记得要把事给办成,往后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将来要有了儿子还是得姓燕,你死之后这灵位上也还是姓燕。” 你死我都没死呢,宁道臣心里想着,不过这条件可以接受,至于以后的事,不是以后再说么。 所以他接过香来,把誓言简而言之地又说了一遍,最后干净利落地插上。 这次学乖了,先问:“可以出去了?” 燕凉姜白他一眼:“赶着去送死么。” 宁道臣眼睛一瞪:“你玩我。” 少女懒得与他较劲,撇了眼地上的狼藉:“把东西收拾干净,活得还不如老张头的黄狗,我要不在,你找屎去吧。” 说完自顾自地走了,只留下祠堂内一脸感慨的宁道臣。 ...... “早晚把你给扒了。” 吱一声,张三疯把门推开,进屋就唠叨。 小屋内还有两人,见他碎碎念着回来,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扒了谁?” “一个女人,平得像块洗衣板一样,也好意思勾引老子。” 另一个人笑起:“这样的女人也是极品,张兄不该错过。” 如果宁道臣在这,一定能够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并且诧异他怎么逃到鹿山来了。 顾飞笑归笑,其实还是不放心:“张兄看起来脸色不好,难道有麻烦?” 张三疯摇头:“麻烦倒不麻烦,几个金燕卫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跑鹿山来了。” 他不羁的脸上有些颓丧,不知道在忧愁什么,明显不是因为金燕卫的事,但其他两人可不怎么认为。 “金燕卫?” 顾飞站了起来,另一个更像惊弓之鸟,显然这消息让两人非常不安。 “瞧你怂的。”张三疯没好气道:“不是来抓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还是这一惊一乍的家伙先问。 “要抓还能在这?” 顾飞抢在同伴质疑前开口:“张兄弟说得没错,虚之,你多虑了。” 林虚之被他目光示意,便不好再纠缠,只是内心依旧忐忑,论交情,他肯定是和顾飞更熟些,大家都是大人的人,早些年也见过几面,反倒是这姓张的不过是招揽来的散修,因为此次任务需要用到阵法师,临急临敢不得不借助外力,可没想一切都布置妥当,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上边的事他们不知道,只明白任务办砸了铁定没好果子吃,何况也得避避风声,刚巧三人逃的是一个方向,自然就一起上路,顾飞提议先不去指定地点汇合,一来是留个心眼,二来顾飞说恨极那个搅乱事的边军校尉,想把人宰了出口气再说。 估摸也是觉得没人会想到他们不逃出燕国,才敢回过头来玩个灯下黑,可到底还是被金燕卫盯上了。 林虚之倒不是后悔听信顾飞的话跑来这鹿山,毕竟他也担心事情办砸后自己先被灭口了,只是没想到朝廷的动作这么快,这才刚到鹿山几天? 张三疯受不了顾飞的试探,冷声道:“不信你们就自己出去找,我还真没空和你们瞎折腾,死的倒一了百了,老子的筑气丹还不知道找谁要去,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你们两人了。” 顾飞笑道:“张兄消消气,不是信不过兄弟,而是这金燕卫无端端地出现在这,总得弄清楚不是。” 张三疯哼一声:“要怕就早走为妙,一个小小校尉,哪让你来的这么大脾气。” “张兄别急,顾某说一不二,等这风头一过,自然是要回燕京去复命的,到时候如果没问题,定会替你讨回报酬。” “行了吧,也就会说说,碰到你们真晦气。”张三疯一摆手,不想再和他扯淡,要滚床上睡觉去。 顾飞呵呵一笑,跟在他屁股后面:“那姓宁的打听到了?” “姓宁的没有,倒是听说城南有档子奇事,有个据说已经报死的边军小子又死而复生了,嗯,这小子之前还被追封为铜燕尉,身份上倒符合你们要找的人,不过人家不姓宁,姓燕。” “姓燕?” 林虚之看向顾飞,对方也在嘀咕。 “不该呀。” 顾飞自然想不到宁道臣改名换姓的事,他可不像张元吉,真认为人家是逃兵,要真是逃兵,天门镇白校尉敢光明正大地就把人带进商队?这哪怕是敢做,也得讲究个偷偷摸摸不是。所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姓燕还是姓宁里边到底有什么玄机,不过内心已经认定这家伙就是宁道臣,无他,天下间没这么多凑巧的事。 他看了眼床上的张三疯,知道这小子是指望不上了,如今唯有自己亲自出面。 想到这顾飞就惆怅:宁兄弟呀宁兄弟,你怎么就这么小气,一把破剑都不舍得给我,想要带进棺材里么。 第二十一章 魑魅魍魉聚鹿山(三) 宁道臣在院子中闲逛,偶尔走过一个地方的时候,鞋子磨蹭一下,发现并不松软,这才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你在干什么?” 门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宁道臣挪挪瘸腿,一本正经道:“练脚,医...大夫说要多运动才能恢复得快,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燕凉姜的脸上写满信你才怪,把个小包袱朝他扔去,宁道臣抱在怀中,掂量了一下:“什么东西?” 边说已经边打开,是几套崭新的衣服,这才想起除了从军营里带出来的两套布衣外,自己还真没其他衣物了。 心中不由一暖,呵笑道:“有心了。” 燕凉姜也不瞧他,准备进房间的时候又停下,回头道:“你包裹里的衣服是谁的?” 宁道臣暗骂自己怎么把这些东西给忘了:“那把剑呢?” 当初刚回来就被关进了祠堂,如今才记得这事,马一直被她用着,东西自然也就在她手里。 燕凉姜眼睛一撇:“都柴房里搁着。” 宁道臣有点无语,发现这位哎呀妹妹的性情还真是难以琢磨,复又想到些事,刚想问,人又没影了,哎了声气,往树下的藤椅坐去,将新衣服拿出来看看。 这几天想了些事,比如那个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的家伙,当初不是说要来“照顾”他妹妹的吗,现在看情况,要么只是随便说说,要么就是给弄死了,前者几率不大,至于后者,在他知道燕凉姜也是修士后,就更加确定了。 所以今天趁她出门去,到处瞧了一瞧,看看哪里是能埋人的,找来找去也就剩下对面的鸡窝嫌疑最大,观察了一天发现一个奇特的想象,这些鸡都不出窝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燕凉姜从房间内出来,看到他在发愣,走到身后,顺着视线看过去,疑惑道:“你盯着我的鸡干嘛?” 宁道臣拍拍受惊的心脏,恼道:“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的,大白天的想干什么。” 燕凉姜一根手指往他脑袋戳去:“你没事干就去洗衣做饭。” 宁道臣偏头避过,淡然道:“这都是女人干的事。” “养条狗都比你好。”燕凉姜瞪他一眼,也没想真要他去做这些事,只是看着这么个人无聊地杵在这有点上火。 “你别打我鸡的注意,要少一只我就把你下锅里。” 见她又要走,宁道臣哎一声喊住,指指一边的小凳子:“过来坐,和你说点事。” 燕凉姜倒也照办了,只是把小四角拿过来后踢他:“换。” 宁道臣白她一眼,还是把舒服的藤椅让给了她,坐下时忍不住唠叨:“腿都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关心一下。” 燕凉姜又站起来:“那你还是坐这吧。” “得了得了别折腾了。”宁道臣深感都是自作孽,摆手让她坐下,酝酿了一下,问道:“你现在是练气还是筑基?” “筑基。”燕凉姜回答得也干脆。 “这附近有宗派?” “没。” “那你哪学的?” “前些年出门遇见位老太太,扶了她一把,她说我有灵根,就教我了。” “你讲故事呢?”宁道臣呵笑。 燕凉姜回他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现在到我问你。” 宁道臣点头,眼睛没离开她。 “你瞪我干嘛,这天下奇闻异事多了去,你自己说说,你那把剑又是哪来的,别告诉我是哪个老头送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难怪有人要杀你。” “不是不信你,主要是你这也...”宁道臣突然顿住:“你知道有人要杀我?” 燕凉姜白他一眼:“前阵子有个男的三更半夜找上门来,说什么受你之托来照顾我,差点被我打死,最后被跟着他来的一个老头给救走了,结果没几天镇治令就说你战死了,还追封了个铜燕尉,我当时就想守完四十九天丧后去天门镇,谁知道还没上路你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倒和自己猜的差不多,宁道臣又问:“我们以前得罪过什么人吗?有权有势的那种。” 燕凉姜想了想,摇头:“能得罪什么人,这鹿山镇最大的官也就镇治令,你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 宁道臣点头,把得来的线索说了出来,主要还是捅刀子那家伙留下的话。 “小侯爷?”燕凉姜黛眉微蹙,有些恼他:“这么重要的事你回来不说,觉得自己命硬是不是,收拾东西,明天离开这。” “有地方去?” “离开鹿山再说。”燕凉姜站起来,又剐他一眼:“燕云,你以后脑子里装点事行不行。” “宁道臣。” “你!” 燕凉姜气得两腮发红,真想揍他一顿,怒气冲冲地走到鸡窝,一把抓起两只,惹得整个院子都是咯咯咯的声音。 宁道臣疑惑道:“这些鸡你也要带走?” 刚问完,见她是直奔厨房,又诧异:“这时候你还想着吃?” 燕凉姜回过头来骂他:“你滚边去,我养的鸡我爱吃就吃,我还要吃个痛快。” 宁道臣被她这表情给逗乐了,笑着坐回藤椅上,听着厨房内开始在捣鼓,无奈地摇了摇头。 起初回鹿山也就是想了断心结,其实心里早没谱,毕竟过去了这么久,估摸燕云这妹妹已经遭了毒手,但还是想着回来看看再说,若事情已经发生,顶多就是以后找机会替他一家报仇,可没想人不但没事,还一言不合就把自己给关祠堂里了。 从燕凉姜在祠堂的祭告中,他隐约猜到了这个家的一些秘辛,其实话里话外都说得很清楚,又是避祸越国,又是先人尸骨受寒的,怎么看都是电视剧里抄家灭族后才该有的大罪,所以这燕家十之八九还真和上层权贵有不小的恩怨。 重回鹿山可以理解,灯下黑嘛,不理解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以这个时代的观念来看,不说传男不传女,但起码也要传男吧,如今的情况是,燕云似乎并不知道家族的这些过往,也就解释了这小子临死前为何没有这点遗恨。 只能理解为出于某种保护的目的,其余的疑点他也懒得细想,说到底真让他去扛这事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除非是随手而为,那倒无所谓,真要替这事操心操劳,还是免了吧。 不过宁道臣也能想到,有时候不是躲着事就行,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该是你的事它也能自己找上门来。 有时候,这就是命。 就像现在一门心思想修行,偏偏总不能如意一样,他自己都觉得对不起体内的道种,让它受委屈了。 “咦,真香。” 想着事,午后乏困,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间听到一声惊疑,宁道臣从藤椅上睁开眼,就看到院门外走进来三人。 两男一女,修士装扮,正左右嗅鼻找香气来源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表情略带轻佻,居中虎背狼腰的应该是领头,目光沉稳,一直在打量着自己,最后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娘子,穿着件粉色衣裙,面容靓丽,也在左右环顾,不过倒是在四处查探。 来者不善。 宁道臣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拱了拱手:“三位找谁?” 陆显直问了:“你就是燕云?” “在下宁道臣。” “宁道臣?” 察觉到三人神色上的变化,宁道臣心中微诧:来找我的?不对,若是来找我,之前问的为何又是燕云。 陆显心中的疑惑不比两位同伴的少,听说这姓燕的事后他就怀疑是不是拒北城那边吩咐要盯查的人,毕竟也太巧合了,都是刚从西北回来,又是边军校尉。 按名单查到这他也就存了个心思,准备试探一番,没曾想刚照面人家就爽快承认了,这节奏让他有点适应不过来。 谷昭仪故作不知:“那燕云在吗?” 宁道臣指指自己:“在这。” 谷昭仪微恼:“你到底是宁道臣还是燕云!” 燕凉姜从厨房里出来了:“你们找谁?” 陆显看到她出现时更诧异,这女人没到二十吧,这身上的气息也不知是筑基初期还是中期,竟然不下于自己。 最惊讶的自然还是年岁稍小的曲中敏和谷昭仪,特别是后者,大家同为女人,比较之心是一照面就自然而然的,怎么也想不到这小镇上还藏着位筑基修士,看年龄比自己小不少,究竟是哪家的弟子? 层层迷雾让陆显三人刚进这个家就感到了不对劲,一个身份乱七八糟的少年,一个修为奇奇怪怪的少女,让人不起疑都不行。 曲中敏一直看着燕凉姜,也不知是出于职业上的审视还是心中的那点悸动,反正眼睛没离开,他率先接过话来:“找燕云。” “找他做什么?” 陆显看了下名单:“你是燕凉姜?” “是。” 曲中敏把一纸协查公告递向燕凉姜:“我们是拒北城的衙官,这是镇治令的文书。” 宁道臣中间接过了,扫了眼,疑惑:“人口普查?” “嗯,朝廷准备实施新的赋税政策,每家每户都要重新报备户籍资料...”曲中敏还是按之前那套话来开场,结果被谷昭仪长剑一捅,这才注意到个个都像在看白痴一样看他。 曲中敏这才恍然过来,咳一声想打消尴尬,是啊,普查个屁呀普查,普查要用三个筑基修士来呀。察觉是相互,他们能够感受这女人的修为,难道人家就看不出你也是筑基?所以是有多蠢。 第二十二章 八方风雨骤来袭(一) 发现燕云就是宁道臣后,陆显的心就不怎么明亮了,倘若这小子又是宫里想找的人,又是长公主吩咐要盯的人,到底是把他交给谁好? 恍然自己说了蠢话的曲中敏咳嗽一声想打消尴尬,恐怕他也没想到这种糗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修士之间的观察是相互的,你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修为,人家自然也能看得出你是筑基。 陆显见开场已经这样,就不再卖关子,从袖中亮出金灿灿的腰牌:“燕校尉不要误会,我三人乃王庭金燕卫,奉王令来鹿山寻找一位故人之后。” 宁道臣对什么腰牌自是不了解,但看起来应该是这么回事,所以直接甩了出去:“没事,有什么想问的想查的你就找她,这家我说了不算,我现在也不姓燕。” 燕凉姜真想一巴掌抽过去。 陆显只当他在说趣话,样子上还是很客气:“好吧,宁校尉,都是明白人,咱们痛快点如何,能否把族谱拿出来看看。” 宁道臣说是把问题抛出去,到底还是自己接过话来:“这位大人见笑了,小家小户的哪来什么族谱,祠堂就在这边,三位要看可以自己去瞧瞧。” 对此燕凉姜倒也没拦着,反背过手去让出条道来,就是看宁道臣的目光始终阴凉阴凉的,连带对面的人都能够感觉到这两兄妹之间的不和谐。 陆显下巴一抬,曲中敏走了过去,几人冷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复命,也就片刻的功夫,曲中敏出来后在陆显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就问:“不知堂内最上方的无名灵位是祖上哪位?” “这我还真不知道。”宁道臣看向身边的燕凉姜,这倒是大实话。 可陆显自不会这么觉得:“宁校尉,我等三人并无恶意,只是事关重要,在没确认两位身份前有些事不好公开,宁校尉也是朝廷的人,希望能够多多配合。” 宁道臣回他一笑:“这位大人言重,知道的宁某定会知无不言,不知道的我也非常坦率,难道几位大人感受不到在下的诚意?” 燕凉姜发现这哥哥从西北回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话里话外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让人绕不过弯来。 谷昭仪在旁边剐了他一眼,没见过这般说话的人,脸皮得多厚,也就换了是最有耐心的三爷,若是其他几位当面,她很怀疑这小子还能否笑得出来。 陆显干笑一声,摇摇头:“宁校尉,你这是在和本官打马虎眼呢。” 宁道臣双手搭在腹上,优哉游哉道:“三位打从一开始就遮遮掩掩,红口白牙一句话,宁某已经接连配合,这还不行?觉得宁某是你们要找的人,直接带走便是,我也不会皱下眉头,但近日有仇家正寻上门来,几位这种态度,很容易让人误会。” “宁校尉还惹了什么人不成?”陆显自是不信。 宁道臣也不怕说:“宁某从西北回来,跟随的是如意坊的商队,没想到经过断肠山的时候遭到一伙黑衣人袭击,宁某不才,挺身杀出,倒也手刃了七八个,过后才知道商队中原有位贵人随行,正是远嫁晋国,回来探亲的长公主殿下,想必这伙强贼便是冲着这位贵人而来,宁某当时漏了相,又被人知晓来历,这伙黑衣人失败而逃,必然会找上门来泄恨,说实话,宁某正打算过两日和小妹离开鹿山,暂避风头,你说这种情况下,三位大人是来得及时还是不及时?” 陆显听到一半内心已经咯噔,曲中敏和谷昭仪更是恍然,原来前因后果是这样,如此说来莫非长公主殿下想重用这小子?难怪下达的命令这么古怪,只让盯着人,每日汇报对方的日常情况,甚至有暗示要保护此人周全。 燕凉姜起初听着还以为他在胡编,慢慢才皱起眉来,一张俏脸多出了别样色彩,引得一旁的谷中敏忍不住窥看。 宁道臣还是从谷昭仪两人的反应当中看出了点东西,微笑道:“这么着吧,三位大人如今怀疑宁某是你们要找的人,而说实话,宁某也说不清楚家中祠堂为何会有这么一面无字灵位,与其因此伤和气,不如大家都给点时间,三位呢就且先在这住下,慢慢查,发现什么疑点随时问,既不耽误工作也能提高效力,宁某也不闲着,稍后就和小妹去翻翻家里老人们的遗物,看看有没有手札笔记之类的能够解释得了先祖的来历,这样如何?” 谷昭仪嗤笑一声,鄙夷道:“真是打的好算盘,你是想让我们留下来保护你吧。” “对呀,不然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你!”谷昭仪气得就要发作。 旁边的曲中敏也跟着哼了一声,冷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要觉得自己有麻烦可以去找镇治令,我们是金燕卫,不是你家护卫。” 宁道臣呵笑道:“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眼下哪有什么一码事两码事的,这衙差都还得保护牢犯,三位大人堂堂京都御卫,既然怀疑宁某,总不能让嫌疑人死在自己手上吧,呵,这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这回到曲中敏没话说了。 陆显发现这小子还真是“坦率”得让人无语,偏偏还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查了这么多家,如果那人的后代真回了鹿山,此户的嫌疑目前最大,就算抛开此事,长公主那边的交代也得执行,所以确实没什么一码事两码事,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件事:看住这小子。 留下来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一来宫里要找人,也明白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成的事,所以给的时间还算宽裕,二来对长公主这边也是个交代,毕竟这姓宁的如果只是凡人还简单,偏偏身边有个筑基期的妹妹,要想盯人又不为人察觉,可是千难万难,所以想想,也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但就这么认了这小子的话,面子往哪里搁? 燕凉姜早就坐回藤椅上,托着腮帮在一旁看戏,发现这哥哥到底是书没白读,心眼算是用在点子上了,这才对嘛,只会窝里斗算什么本事。 下午的太阳虽烈,院里的气氛却是冷得异常,彼此各怀心思,一时间相对无语。 宁道臣咳了一声,指指厨房,笑道:“这天气怪热的呀,哈哈,对了,三人大人来得也巧,里边正炖着鸡汤,今晚就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如何?来来来,凉姜,去搬个桌子出来,都别站着,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聊。” 燕凉姜什么都好说,但一听要吃她的鸡就马上不乐意了:“要去你自己去。” 宁道臣冒火,但又拿她没办法,倒是陆显也顺便找了个台阶下,眼神示意曲中敏,这家伙倒是很乐意去搬桌椅。 谷昭仪还没晃过神,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看不明白,同样躲在远处,瞧着三人进去后的顾飞更整不明白,只隐约看到几人在聊什么,跟着一个进了间屋又出来,跟着又聊了什么,之后就开始搬桌子搬椅子,在小槐树下坐了下来。 至少非常肯定,里边这道瘸拐瘸拐的身影就是当日的宁兄弟。 张三疯还是随他两人来了,嘴上虽说不再寄望那些许诺的筑气丹能够兑现,但有机会的话还是得争取一下,没办法,散修就是这么贱,很多时候都是在揣着命玩。 旁边的林虚之不安:“真和金燕卫搅上了。” 顾飞心中虽有怀疑,但话里还是很镇定:“应该是凑巧,我们的行踪不可能暴露,不会有人能猜到我们到了鹿山,先别自己吓自己。” 他这话透着自信,一来是要稳住同伴,二来此行也算是临时起意,虽说一直舍不得宁道臣手上的剑,但也是快到鹿山的时候才决定转道过来。 张三疯早就对他的孜孜不倦有所怀疑,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来泄恨的,眼下也不说话,就看他怎么折腾,反正情况稍有不对铁定要跑。 就在他们踩完点后离去没多久,常威和绪东鲁也来了,看到陆显三人的身影出现在篱笆墙内,两人面面相觑。 “这些狗腿子怎么在这?” 之前还想引人家过来试探,谁知道隔天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里面了。 “现在怎么杀?” “金燕卫也不是神仙,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急什么。” “这小子怎么回事,像泡屎一样,到处都有苍蝇围着。” 常威刚说完,就见绪东鲁在盯着自己,摸了摸脸,疑惑道:“你瞪我干嘛,脸上有东西?” 绪东鲁摇摇头:“没,在看大苍蝇。” ...... 天门,西北大营。 “你一个佩刀的武人读起书来倒比个提笔的书生还勤快。” 身穿黑衣的方脸男人将手上道藏翻了翻,又丢回案桌上,在营帐内慢慢踱步,像是在参观这里的陈设。 季扶风后背湿凉,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谁会想到风刃谷的数万战魂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这事他还真没地方解释,可不解释又心虚,当真像把人架在火上烤。 要说这过错也不可能强按在他头上,可总归是办事不利让人失望了,如此一来,之前的种种幻想就都成了泡影,这对季扶风来说可比掘了他的祖坟还要心痛。 “仙师,下人真是不知道会...” 方脸男人摆手止住他:“季指挥使,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回过头来西江候要是觉得自己的部下丢了脸面,地灵门可还不起。” 一句话就把彼此间的关系给拉远了,季扶风赶忙上前一步:“仙师言重,季某是真心实意的敬重仙师。” 方脸男人淡然一笑:“季指挥使敬重的是灵鬼阴神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