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 醉生录 - 张茉儿 青白细雨,如丝如雾。  细雨如丝,雨丝风片。放眼在四周的青山中细看,雨丝似是都被这青山染上了青色。可若是远望,这雨丝又似在天地间撒下无色大网,山间似笼罩一层乳白色薄雾,霞光环绕间,一如仙境。  隐约间似见山间有白色楼阁忽现,四周群山错落,实在分辨不出那楼阁处在哪座山。  分明白烟笼罩,可那同为白色的楼阁,却分外明朗,使人一眼便可见。可若用心细看,哪里还得白阁踪迹?  传闻说,那是飘渺仙山间的醉生阁。醉生阁中有一白衣上仙,可惜没人得见真颜,只是据相传,那白衣上仙宛若傅粉何郎,美甚妇人,非人间凡物。  古言有云,君子有九思。  即: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醉生阁中那白衣上仙,名曰九思。  若是有人能寻得醉生阁,便可得九思相助,一解情爱悲苦。  九思似一直都在醉生阁,无人知道他究竟过了多少个轮回,多少番的冬夏春秋,也无人知他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何一直隐于醉生阁。然,他就一直在那里,知痴情人相思事,解有缘人相思苦。  听闻九思能看尽世间姻缘,看破过往,得知未来。他手中那琼玉壶,倒出的琼玉酒,以有缘人一滴泪便可相换一盅,饮下,便能让人忘了情爱之苦。  琼玉酒,大醉一梦,梦中心中所求皆可成真。梦醒,一生过往荣辱皆忘。  因此有些人刻意去寻醉生阁,却是无果而返。也有人明明眼见醉生阁近在不远,却如何也近不了其旁。  而又有寻醉生阁之人,不知寻到否,再未回来过。  醉生阁的神秘,让人们对它从开始的向往,变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话,最后不会再时常提前,却变成了不断流传的故事。一直传到了今日,在孩童的口中,还能时不时的听到:  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  醉生阁中白衣仙,手执琼玉听人苦。  若是有缘得相见,解得情思断哀苦。  琼玉下肚醉一场,大梦一生忘情仇。  有时歌声唱的久了,有眼尖的孩童会发现,云间有人飘忽而立。一袭干净淡雅的白衣,一尘不染,周身缠绕着的气息一如谪仙,三千墨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又半分都不失美感,反而带着一股安详。宛如白玉雕出容颜,恰到好处。黝黑眼瞳如千丈深潭,难以探底,却又丝毫无有幽暗之意,就好似那是一双,完全没有怒意的眼睛,可是…也断无喜悦之意。就那般平静如黑夜,仿佛包揽世间万物,又好似世间万物皆不在他眼中。  孩子们总是愣愣的盯着空中飘忽而立之人发呆,总觉得明明是那般远,却是能那么清楚明白的看清他荣辱不惊的眼睛。  看的久到眼睛都酸了,才舍得低头揉揉眼睛,可当孩童再抬头时,云间哪还有人?  孩童毕竟是孩童,心思单纯,不见了也就当自己看错了,很快挥舞着小手,又继续在山间奔跑嬉闹,口中还不断传出稚嫩清脆的童音:  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  醉生阁中白衣仙,手执琼玉听人苦。  若是有缘得相见,一滴眼泪解哀苦。  琼玉下肚醉一场,大梦一生忘情仇。  ……  嘘……  仔细听。  醉生录中可有你的故事? (一)山间醉生阁 - 醉生录 - 张茉儿 晨雾缥缈,东方泛白,炊烟袅袅。想必是民妇早起为孩童做早炊,空气中都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不知是山间湿气起的白雾,还是山脚下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炊烟。  惜文抬头望了望那袅袅炊烟,唇角一弯,面部褶皱堆积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了一个还算慈祥的笑容。走了这么久……她真的是很累了。  腿部因为长久的站立,变得打弯都很难,所以看似不远的山路,她已经走了近三天。  “真的是老了……不比从前了。”惜文叹了口气,抬手整理并不曾凌乱的银丝。随之放下手中包裹,就地而坐,背靠井口。  恰逢一位民妇推开了窗子,只听那民妇抱怨了一句:“这雨儿呦,从来就没停过!”然后手端木盆走出,想泼掉盆中脏水。  惜文像是怕被那民妇看到,慌忙的想要起身,奈何年老体衰,花甲之年又怎快的过那方不惑之年的民妇?  民妇抱木盆而过她的身侧之时,她才将将起身。  那民妇见惜文宛若见鬼了一般,呆愣几息,随即尖叫打破这清晨的宁静。  “死老太婆!谁让你坐这里的!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那民妇叫嚣着,伸手向惜文推搡,“给我滚!快点滚!”  惜文面露难色,却也不躲避那民妇的推搡,只一味的向后退着,口中不住道:“真是对不住了……我这便离去……对不住了……”  那民妇趾高气昂,竟是将手中木盆内的脏水,一下子全泼向惜文。  惜文从头到脚,全湿透了。  可那民妇视若无睹,随之转身回房,边走边啐道:“下贱胚子,老的快死了还上妆,卖的什么骚!生怕旁人不知你是下贱地方出来的窑姐儿,都被赶出窑子还终日上浓妆站在窑子门口不肯离开!谁不知道你这人人喊打的下贱货!如今竟还敢坐我家门前,不打死你都算是好的!”  惜文又道了两句“对不住”,才转身离去。复前行数百步,忽现小潭,四周了无人烟,只有几棵开的正艳的桃花树。遂坐下,打开包裹。  包裹内东西不多,确切说除一面铜镜与脂粉以外,就再无其他了。  惜文取出铜镜,在面前放下,镜中很快出现一张年老色衰的脸,脸上的脂粉,全部花了。  “哎……妆全花掉了……”她幽幽一叹。复取出脂粉在脸上重新上妆。  惜文上妆的速度很快,大抵是因为熟练了罢。好似不过几息,米粉已经厚厚的盖在脸上,双眼四周画上了黑黛,双唇咬了红纸,唇艳似火。  又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苦笑的摇摇头,现在的她,就像是又丑又老的鬼一般。  “不知若是再见,你还能否认得出我。”惜文迈着僵直的腿向前艰难的走去,“我与你,究竟还有无再见的机缘……”  伸手将肩上包裹拢了拢,又抬头望了望飘渺间白色阁楼。  ……  远方醉生阁内烟雾缭绕,袅袅白烟之中九思静坐,双眸微合。  一柄长剑静静放在九思身侧。  剑长二尺三寸有余,剑身玄铁而铸,薄的近乎一折便毁。剑柄为蓝白色水波纹。剑刃锋利,似带寒光,刃如秋霜。  此剑名曰:若水。  忽的,若水剑剑身颤了颤,有些许稚嫩的男音从剑身传出:“主人,有人来了。”  九思双目轻启,极为清冷二字从薄唇溢出:“我知。”  剑身又颤了颤,这次倒是什么都不曾说,蓝光乍现,渐渐的融成人形。  那是个看起来年方豆蔻的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容已为惊鸿。  九思淡淡看了他一眼,才道:“若水,你又出来作甚?”  若水抿了抿唇。身为剑灵,他在剑身中,早已寂寥透顶。“主人,你在此已有近百年,当真一丝寂寞都不曾有吗?还不叫我来陪你?”  九思未置一词。  缓缓起身,从云雾缭绕间向下望去,惜文还在艰难的一步一步向上而来。  若水一愣,声音有些上挑,“主人,难不成………这老婆婆是你的有缘人?”  九思轻微敛额。  “那为何让她这般苦楚?直接让她到达不可吗?”  “若是她因难而退,这醉生阁,她永也到不了。”  ……这醉生阁,有多久多久,没有人到达了。  …………  近了。  很近了。  惜文双手抓紧一旁树枝,艰难的向前挪去。这几日的行走,都算不上是行走了。半走半爬,在地上一点点的挪着。  路已经到头,醉生阁就在眼前了,惜文眼睛一亮,双手松开抓着的树枝,向前扑过去,可是,只是重重的摔在地上,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为何……为何明明已经到了的醉生阁,忽到了尽头的对岸,而中间,是不可跨越的悬崖峭壁。  她,要怎么过去……  惜文眼睛有些酸涩,眨了眨眼,没有眼泪,就连发红的眼眶也被黑黛尽数遮去,看不出来。  “慕予……”惜文呢喃。  不行,不可以,不能放弃!她一定要到醉生阁!不就是悬崖吗,四十三年的时光都拦不住她,区区一个悬崖,又怎会使她怯步?  惜文后退几步,准备向前冲,她想跳过去!跳过这不可能跳跃的悬崖!  空中似有声音问道:“主人,她难不成疯了?这可是悬崖!别说她了,就是人间壮汉也是妄想跳过,更何况她满头银丝,膝不能弯?”  九思只是唇角一弯。  “她跳下去必死无疑,指不定下一个有缘人何时出现,主人你真的忍心?”若水摇摇头。  九思未置一词,只是看着悬崖对岸的惜文。  她跳下去了。  可是,跟若水想的不一样,惜文没死。而是出现在醉生阁中。  若水眉毛一挑,霎时明白那悬崖,是九思给惜文设的最后一道阻拦。近百年来九思为痴情人解爱恨情仇,原因……若水是知道的。  所以九思只求有缘人,而想做九思的有缘人,难上加难。  若水身体光芒大作,重回若水剑。  且说惜文在跃下悬崖之时只觉一阵恍惚,再清醒过来已身处这云雾缭绕之阁中,面前除了白色雾丝外不见其他,唯独白衣男子孑然自立。  呆立几息,已然明白自己此时身处醉生阁。  “可是醉生阁白衣上仙?”  “正是。”  惜文又不知该说甚了。  “上仙……”  九思盯着她那似鬼物般的妆容后道:“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既已寻到醉生阁,便已是他的有缘人。  挥一挥手,惜文身后出现一把雕花凳。  惜文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九思并指,轻点惜文惜文眉心,尘封已久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一般展现。 (二)何地不夜天 - 醉生录 - 张茉儿 惜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叫惜文,惜文的本家姓王,村里人叫她王妮儿。  至于惜文这个名字……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王妮儿的家,在叶县一个宁静的村落。村落名曰安宁村。村落不算富饶,但也家家有田,不多不少,恰恰好够各户自给自足。这里的人们没有什么文化,心思却干净纯净,邻里和睦。村如其名,平静安宁。  她就从小在这里长大。  安宁村离城中远,且道路不通,更何况若是要出村,便只能去借村长家的老黄牛。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偶尔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去了,便也没再见他们回来。所以,这里连个识字的人,都很难找,更别提王妮儿能有什么名字了。  每日一到傍晚时分,村中在田间劳作的男人们都回来了,在途径王妮儿家里时,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唱的民谣太好听,总会多留片刻,并朝她朗声打趣道:“妮儿!你爹娘在后面就快到了,你娘让你把灶火拢起来呦!”  日子清贫,但足以果腹。这样的日子,王妮儿心中已是知足。  她原以为……她会永久这般的生活下去。  一直到有一天……一辆马车闯进平宁村,“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踏碎了她平静的生活。  那时候,她不过二八又一年华。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贫苦的小村落,会遭那马车洗劫,  她只记得,那马车看起来华美极了,比村长家的老黄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从马车之上下来之人,皆是黑衣黑布遮面,武艺高强。  平宁村本已清贫,那些人几番搜刮后,两手依旧空空,所以最后,他们就是绑走了王妮儿。  王妮儿不住的开口大呼救命,却被那黑衣人一记手刀朝脖颈一击,失了知觉。  再次醒来之时,马车早已离开了平宁村,最后停在一个美丽的阁楼面前,那阁楼名曰不夜天。  王妮儿不知这是何地,这地方对于她就像是从不曾见过的世外之地。这美丽阁楼的名字,她也是认不得的,只是从黑衣人对话中听出,这个阁楼名曰不夜天。  “大哥,就把这小娘们卖到这吧,不然要她也没什么用!”  被称为“大哥”的黑衣点点头,“恩……他奶奶的,还以为找到发财的地方了,谁知是个穷乡僻壤,什么东西也没有!白费老子的时间!”  “那把这娘们儿卖了,不就有钱了嘛!”  几个黑衣人粗言秽语相对几句,紧接着,被称为“大哥”的黑衣押起王妮儿的肩膀,向不夜天走去。  王妮儿的泪水早已断了线,叫声撕破了喉咙,可身侧路过之人,就好像未曾看见她一般。  待进了不夜天,发现里面的人们都在用膳,可是…这里的气味,除了做吃食之时所用的油盐酱醋的味道以外,还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就像是…王妮儿娘亲仅有的一盒胭脂的味道。  这里……究竟是作甚的?  拼了全力的呼救,可是这里的人们,表情更加淡漠。  有些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了。  有人的表情甚至是幸灾乐祸,颇好笑的看向她。  很快她被黑衣人抓着押到了一旁,那里站着一个与她娘亲年岁差不多的女子,可看起来,又与她娘亲的感觉很不相同…怎么说呢,这女子浓妆艳抹,妆容十分的夸张:  女子的脸上涂了很厚很厚的米粉,看起来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可眼睛四周却又涂满了黑黛,嘴唇也红的不属于正常的唇色。  那女子扫视了几眼王妮儿,才开口道:“五两。”  黑衣似乎很不满意,瞪大双眼:“五两?不行!太少了!”  “哟,五两还嫌少?你想要多少?”  “十两!”  那女子抿唇笑了起来,“十两?你说笑呢?”  黑衣啐了口,抓起王妮儿的头发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哪想到黑衣真的说走就走,急忙甩帕拉住黑衣,“这位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  黑衣停下,“怎么说?”  “这个数。”女子伸出左手五指,又伸出右手三指。  “太少!十两,就十两!”黑衣又朝外走去。  女子这下不拦了,“那你就赶紧走吧,这小娘们儿,卖八两已是抬举。”  王妮儿心底一颤,这下才算是听明白了,她竟真是…要被卖了!  还来不及说话,就听黑衣道:“那成,八两也行,拿银子吧!”  眼见黑衣从女子手中接过银子后,满目兴奋而去,王妮儿只剩下不住的摇头……她……被卖了!八两银子卖了!  卖在这个不知何地的不夜天!  “有哪位好心人能救救我!求你们了!”王妮儿歇斯底里,却被女子唤来的杂役压住肩膀。  反抗不过,甚至被压的身子都动弹不得。王妮儿只剩下哭泣。  以为再无转机之时,忽听到一道男音传入耳朵:“这是怎么回事?”  语气里满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却又是那般悦耳,犹如天籁之音。  这声音一传来,她便感觉到肩上压着的力气,松了。  怔忪间抬头,一眼便呆了,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泪水啪嗒啪嗒的滴落。  这是,怎样一个男子啊…  粗粗的黑眉微微上挑,尾部就快要连入发线。他的眼睛很漂亮,深邃如深夜的大海。鼻若悬梁,光洁高挺。他的嘴唇有些薄,却红润饱满。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爽朗极了。  身高八尺有余,偏瘦,穿着一袭绣山河的白色长袍。腰间配白玉腰带。他的脚上穿着黑色筒靴。王妮儿还记得,从前村里那些离家而去的青壮年后来偶逢过年骑马回来时,都穿着这种鞋子。  他的脊背很挺,就像是平宁村村口立的那块石碑一样,好像他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在他的身后,约莫有十余位身穿戎装盔甲之人。还有一位身着官服头戴官帽之人。  很快王妮儿就知道为何押着她的人放了手,因为方才花了八两将王妮儿买下的女子朝官服之人福了一福开口:“哟,这不是咱们父母官李大人吗!许久不来,还当您忘了不夜天妈妈我呢!”  那县令王大人冷汗都下来了,怒视妈妈不予回答。  那白衣男子望了王妮儿几息,揣摩了县令与妈妈的对话,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四周望了几眼,似嗅到空气中脂粉味道,随即好像明白了。他似是有些生气,朝背后穿戎装盔甲领头之人问道:“不是说用膳吗?这究竟是甚地方!”  “将军,这不夜天饭菜可口……其余的……下官也不知……”  妈妈也一愣,急忙开口:“瞧我这眼神儿,将军来此竟是不知!我是这不夜天的妈妈呢…来来来将军大人,不夜天绝对给您招待好喽!”  不夜天的妈妈说着甩着帕去拉扯被称将军的男子。  男子不耐烦的一甩袖,想要转身离去,却又不知为何,停下身子,道了句:“给我挑间上房,把那姑娘带来。” (三)慕予善窈窕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衣男子转身上楼,县令李大人松了口气,又用力一甩袖,仿佛在怒不夜天妈妈讲话不识脸色。  指了指十余位戎装盔甲之人,道:“好生生的在大堂招待他们,出了什么差错拿你试问!”  妈妈点点头,“是……是是是。”  李县令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放下了准备上楼而抬起的脚,朝王妮儿招招手,“你,上楼!”  王妮儿愣了半天,才知道李县令说的是自己。  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心中想到方才英姿飒爽的白衣男子,又觉得,跟他待在一起的话,比这在大堂之中安全。  兴许……能救她,也未可知。  于是擦了擦脸,慌忙上了楼。  进了上房,白衣男子正端坐与檀木八仙桌前,自己取了茶盏饮茶。  见王妮儿进来,他眼中也是些许错愕。但几息便已平静。  他还未开口前,王妮儿已跪下,接着声泪俱下:“将军大人,求您救救我!”  男子目光一变,“你这是做什么?”  “我被人抓了,卖在了这里!求大人救我离开!”  王妮儿看出男子与众人不同,却是没看出那男子不会管这个闲事。  其实想来他叫她上来之时心中便已知晓她的大致情况。青楼之中女子来历多是如此,他又怎能改变。  只是看她被卖,心中终是不忍,才将她带上来。  “如姑娘所说,你已是这里的人,我又以何带你离开?况且,我并不是这里的人。这种事情找你们的父母官岂非更好?”  接着听男子微微叹气,似是可惜,道:  “至少今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王妮儿点了点头,竟是半分怨气了不曾生出。就好像是谅解他本就不该管这等闲事一般。  王妮儿不再哭闹,只是点点头,反倒让男子看起来有些过意不去。  “姑娘,坐下吧。”不知是为了掩饰窘迫还是如何,惜文看见他唇角勾了勾。  许是那微笑太过和煦,就像是在村里那些每日田间耕耘的乡里乡亲路过她家门口时对她露出的笑一般。王妮儿突然就不慌了,总觉得虽然他不能救她……可他也不是坏人。  虽是如此,还是小心翼翼的才坐了下来。  男子知她仍是害怕,便温婉而道:“我名慕予。”  王妮儿点了点头,其实心中还是不理解。  慕予随之执起一旁放置笔墨,在宣纸上写着: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子慕予兮善窈窕。  慕予。  “姑娘可读过《楚辞》?这便是我名字的出处。”  王妮儿愣愣的望着这行字,虽然不认得,确实觉得这字很漂亮。  “我……不识字。”  慕予面色微滞。  “无妨。”修长的手指点住“慕予”二字,“就是这两个字。”  “哦……”她搓了搓衣角。“我……没有名字。”  “父母不曾赐名?”  “……我姓王,大家都叫我王妮儿。”  ……  “原是王姑娘。”  王妮儿不语,二人也就无话。  慕予敛额,继续自斟自饮,一如方才所说,不会伤害她,连一指头也不曾碰她。  又过了一会儿,饭菜上桌,慕予将一双竹筷递进她手中,却又不管她是否吃了,而是自己夹起饭菜吃了起来。  慕予也并没有多吃,只是略动了几下筷子,便也没有再进食,反而是又自己斟了茶水,饮了起来。  一直到茶水见底,慕予才停下。但他也并未叫叙茶,而是起身离开了。  慕予走前与不夜天妈妈攀谈几句,王妮儿在阁楼上观望却也听不见他们言语何话。只知慕予说完便走了,而妈妈则是朝她走了过来。  “……这丫头是交了什么好运!竟然入了将军的眼!”妈妈说道,又招呼众人把这地方腾出来,就让王妮儿在方才慕予用膳的房间中住下了。  ……  日子也算得过且过,王妮儿后来知道了那不夜天老妈妈名曰王滟,是整个不夜天的当家。而不夜天是个表面以酒楼为业,实则行青楼之营生的地方。  王妮儿被卖身于此,换个说法,她在这里是死是活每天该接待何人,都只是王滟一句话的事儿。  然,就在王妮儿每日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不断想办法该如何逃走时,她发现,她从未被王滟要求接待任何人。  只是,她也不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不夜天。每日王滟都派不夜天内的杂役将膳食送来给王妮儿,然她在此,却形同软禁。  王妮儿每日都是独自一人在这空荡的房中,何人何物都接触不到,更不要提逃走了。许是太过闲暇,便拿出那日慕予在这房中写下的那句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此话何意她是不知道的,且连念都念不出。这一句话里,她只认得两个字:慕予。  手指轻触二字,竟是想起那一日那慕予一身白衣突然闯进她的视线,带着怒意质问不夜天何地,又一如救世主一般将她从王滟手下救出。她虽不知那日慕予究竟跟王滟说何,但想必与她近些日子来不曾接任何男子定有关联罢。  别的且不说,但她总是觉着,不夜天定是不会养她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闲人。  如此想着想着,脸上竟是红霞满片。只是她也不知,究竟为何事脸红。接着捂嘴轻笑起来,和以往在安宁村里,与村中人谈笑的笑不同,竟是已染上些许情愫。  努力回想着那一日慕予提笔的样子,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为何他就是轻易的抬抬笔,就可以想出这么好看的字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幅画。  为何她,就是写不像呢?慕予的字颜筋柳骨,鸾飘凤泊,而她写的却是,獐头鼠目,鹄面鸠形。实在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真是难看!一点也不像!”王妮儿竟然有些气恼,顺手抓起宣纸一揉,向外扔去。  说巧也巧,谁知那只在饭点儿才有人开的房间门,竟然是在此时开了。那纸团儿,竟是带着力度飞到王滟的脸上去!  且说推门而入的王滟被纸团儿砸中,不疼,倒是吓了一跳,使劲的挤了挤眼,开口便骂道:“你个小骚货,还敢砸我是不是,天天出了吃饭你还会做甚?竟然还敢砸我了!恩?长能耐了是不是?”  王滟竟是动起手来,用力的撕扯王妮儿的头发。  王滟从未接客,便不同于不夜天中其他女子盘着发髻,而是散着发。如此被王滟一抓,竟是有几缕青丝飘落,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妈妈……我不是要砸你的,我只是在写字,写不好便扔了,没想会正砸中妈妈!”  “写字?你骗谁呢!就你还会写字?”王滟依旧骂骂咧咧,但好在松了手,捡起地上的纸团儿,展开来。  纸上先写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之后还有写了很多次却每个都很丑的:慕予。  王滟看到此突然变了脸,原本怒不可遏的脸眼下竟是想要笑起来,甩了甩手帕,什么话也没留下,扭着腰便出了房间。  王妮儿不知其故,依旧心有余悸,又庆幸自己此次无事。 (四)不应人间有 - 醉生录 - 张茉儿 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碧空如洗,王妮儿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的惠风和畅,她第一次推开窗子,迎着阳光和风开腔,唱那许久未唱过的民谣。  那一日,慕予乘着阳光,顺着春风,袖袍微卷,推门而入。  歌谣霎时间就停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慌张。从前安宁村中所有人都听过她的歌声,她都不曾有半点慌张,可慕予听见了,她竟是满心慌乱,害怕自己方才唱的不好,会被他笑话了去……  “将军大人……”王妮儿开口。  “怎么停了?”慕予道。她的声音洋洋盈耳,一支民谣珠圆玉润,竟惹得他意犹未尽。  “大人……为何来此?”明明上一次,得知不夜天是青楼营生,他是很生气的。  慕予表情一滞,接着竟是笑了起来。“难道不是姑娘你叫我来的?”  “什么?”  慕予从袖袍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宣纸,虽是精心的折叠,可那上面皱巴巴的痕迹还是格外的明显。  宣纸随之被展开,上面赫然展现的,竟是她前几日羞愤丢去正砸中王滟的那团儿宣纸,上写:既汗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怎么会到了慕予手中?  “难道不是姑娘差人将这张宣纸送至叶县县衙中我的住所,还道你思念我之甚?”  王妮儿腾地红了脸,明白了慕予所言。  想必那一日王滟突然推门而入正是为慕予多日不曾来之日,而碰巧被纸团儿砸中。最终本是难逃责罚的她,竟是因为一张写坏了的宣纸获救了。忆起那日王滟看了纸上内容后便扭腰笑着离去之态,又思及方才慕予所言,想必这宣纸便是王滟差人送去县衙之中慕予住所得吧。  她有些庆幸慕予来了,若是他今日未来,可能她便再难逃厄运,王滟一定会觉得她无用而狠狠责罚于她。  “我……我没有……这……这是……”欲说还休,不管是不是她差人送去,这字都是她写的。  “恩?”  “我不识字,画的也很丑……”  “画?”慕予道,“别人都是写字,你竟是画字。”  今日收到这宣纸,便觉得她的字实在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像是墨汁容在一起,绣成了一团。她竟是照着他的字,不求会意,只求画像?  “我……我不会说话。”  王妮儿此时已经不再是穿着村中的粗布衣,而是换上了王滟拿给她的刺绣妆花裙。白底的裙上绣着红梅,映衬着她此时羞红的脸颊,美的不似凡物。  慕予见多了浓妆艳抹之女子,此时只觉她的美天然不加点缀,就像一阵清风,混着方才那悦耳民谣吹进了他的心中。  这样的女子……真真是可惜了。  慕予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眸中一闪,又执起桌上纸笔,挥墨道:惜文。  王妮儿愣愣的,望着那字,看了好几遍,觉得不是他上次来写的字。这是她没见过的两个字。  “大人,这……是什么字?”  “惜文。”  “惜文……”王妮儿轻轻的念道,“何意?”  慕予笑了,“姑娘想知道?”  “恩。”  “像你这般美好的女子,竟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真真是可惜了。”慕予指着那两个字道,“既然你父母未曾赐名与你,那这两个字就送于你,做你的名字,可好?”  “送……我?……名字?”王妮儿还是不甚明白二字何意,只是觉得,像慕予这样美好之人,说的应该不会错吧?“我……我是惜文?”  这是他……送给她的名字。这是那么美好又高高在上的人,送给她的名字。她……是顶喜欢的。  “谢谢大人赐名。”  如此,从此以后她就是惜文,由慕予起名的惜文。  “惜文姑娘可想学写这二字?”  “想,可是我不会,写出的字丑的不可入目。”  慕予已经将宣纸摊开在她眼前,道:“天道酬勤,不试试怎知?”  难道,他要教她写吗?  心中刚一动,就见慕予向她伸手递笔。  “试试罢。”  惜文就在那一刻觉得,她许也可以笔墨横溢。  惜文执笔,用五指指尖撑笔,微微弯腰。只是还没写字,就被慕予制止了。  “原你竟是如此握笔的,也怪不得你将字画成那样。”  “我不曾习文,更不会握笔……”就眼下如此,也是她那日见慕予执笔而学来的。  慕予依旧是温暖的笑着,修长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按、压、钩、顶、抵。”慕予在她耳边轻言。将她手指凤眼、虎口、鹅头都挪至标准。惜文正满面桃花不能自持,又听到他说:“写字时姿势得体,才舒适灵便。要做到松肩振臂才是。”  接着慕予的手抚上她的腰身,惹得她轻微战栗,又觉身子毫不抵触,想回头去看,却又被他扳过脑袋,继续盯着那毛笔。  “头正、身直、两臂撑开、两脚平稳。”  “……恩。”如哼咛一般,细微而又美好的声音。  “写字试试。”  惜文点点头,任由慕予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挥墨,不过几息,笔底生花,苍劲有力的字在纸上显现:惜文。  随之慕予松开她的身,负手而立站于她身侧道:“自己写来看看。”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常年农活已经让她的手比之同龄人已有些许的粗糙,她提过沉重的锄具,却没提过这灵巧的笔。慕予帮她所指姿势,让她拿捏到了极致,此时她只觉分外不自在,这精细的毛笔,于她竟重如田间锄具。  方才是慕予握着她的手,她尚且不觉,此时独自执笔,不知是姿势别扭,还是他在身侧而拘谨,笔尖竟是开始颤抖。  如此,写下的字依旧是春蚓秋蛇,宛若信笔涂鸦。  “大人……我……”  “无妨。再来。”慕予似是顶有耐心。  惜文只得再去樵墨,却发现,墨汁已干。  “墨没了。”  “那便再研一块。”  “哦……”惜文又取来一块墨,竟是随手提起桌上茶壶,要向底座中倒。不知上次的墨是谁研,只觉眼下她第一次研磨,无从下手。  “不可。”慕予按住她的手,使她放下手中茶壶,“研磨需清水。”  慕予失笑,只觉这般太难为她,便叫她取来清水,道:“我来研磨,惜文姑娘在一旁看着便可。”  慕予用力匀称,速度柔慢,可研磨声依旧是粗糙难为听。他微微起眉,心道此乃劣墨,若为好墨,则细润无声。又觉不夜天此地,没有好墨实属正常,只是心下一动,竟是想下次来时为她带上一块好墨。  待墨研好,惜文又是写了几次。虽是仍旧不好,却比起初好上些许。  “姑娘聪慧。”  许是一边说一边望了望天色,不等她回答便道:“惜文姑娘,眼下天色已晚,我也该归去。”  惜文是个好姑娘,他不该伤害于她,亦不该留下入夜。  立谈间慕予便已起身,却听到惜文问道:“大人……下次还会来吗?”  迎着月光,慕予回头,安静的容颜美好的不应人间有:“会。”  “那,我等着大人。”惜文粲然一笑,心中似有情愫破云而出。  这一刻,她竟是不想回安宁村了。 (五)路遇紫影卫 - 醉生录 - 张茉儿 到底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惜文还弄不清楚自己对慕予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感觉,见了他心就失控,好像跟在安宁村中见到的乡间男子,感觉不一样。  慕予的到来,好像把她想要回到安宁村的感觉,冲淡了。  只是慕予,好久没有再来。  有时候惜文也会想,慕予是她在安宁村中一辈子也见不得一面的人。抛开这不谈,慕予是京都来的,要去边关迎战,而此时在叶县,不过是修整军队,等待皇上旨意。若不是此,恐怕这让她已觉是天境的县城,慕予都不会涉足一步。  每日想着想着,就觉得慕予不会再来。遂回安宁村的念想,再一次浓烈起来。  那一日是什么年月,惜文已经记不起。只是依稀记得,那日气温骤降,天空阴霾,暴雨欲来。又奇怪的伴着大风,可满天乌云竟是都不曾被吹走半片。  那一日叶县所有人都闭门不出,似躲避这极为反常的天气。整个不夜天也没有一个门客,就连王滟都闭门不出,在被窝里取暖。  惜文准备在此时逃走。  惜文居中的房屋距离楼下大约二丈有余,虽不是百尺高楼,可若是从二丈有余之地直接跳下,想必必会伤的不轻,实为不可。她在房中找了找,并不见麻绳之类,纱幔类的物件却是不少。  眼下己无他法,只得用这些纱幔。在床榻上撕扯下大约数十段二尺长的条子,用在村里常用的打结法熟练的系出死结,又在窗框上系死。  撩起裙子准备拉着绳子跳下,却又停下动作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屋子,眼前似又浮现慕予从身后环着她,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样子。  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惜文松开手中纱幔,回身而至檀木八仙桌前,从上取了三张宣纸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袖袍之中。  这其一是慕予写的“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其二是慕予握着她的手所写“惜文”;其三,是她所书“慕予”二字。  她现在,已经能把这两个字写的很漂亮了...只是慕予,却还没有看到。自那日他走后,惜文整日练字,想让他下次来时看。可练来练去,却只会写“慕予”二字,就连她的名字“惜文”,她都还不会写。  也许...以后再也无缘相见,留下这些,也算是个念想。  惜文最后看了一眼屋子,便翻身跃出窗子,毫不迟疑。  安稳落地之后,惜文相反却是不知所措了起来。县城到安宁村的路……她是不知的。眼下整个县城都空荡无人,就是想问路,都没人可问。  就算不知路,在外面总比在不夜天中多上一些能回安宁村的可能。眼下不叫不夜天发现她已逃走,才是当务之急。抬头望了望逃脱的窗口,从那里是可以看到她的所在的。窗口视野开阔,几道宽广大道都是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惜文四下看了几眼,向一旁隐蔽的巷弄走去。  巷弄聚集的密密麻麻,东拐西拐,就像是安宁村中小道。可村中空旷,不比这里屋舍俨然,极为密集。这里有屋舍遮挡着,可相对应的,巷弄小道也被遮挡的首尾不见。  惜文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一直阴沉,实在看不出时辰,只是隐隐觉得脚裸酸软。巷弄依旧一个串着一个,也许有的她已走过一遍,可来来回回依旧是走不出。  不知又走了有多久,就在惜文觉得撑不下去之时,终是眼前一亮,道路平旷只零星错落一处宅邸,她竟是穿出了密密麻麻的巷弄。这里虽是平旷,但离不夜天已远,是不会被发现了去。眼下虽是仍不知归路,但好在暂时不会被追捕,惜文还是隐隐松了口气。  但好像上天不随她的愿一样,将将松了口气的同时,就看到紫衣人有三,皆梳同样发髻,距离尚远瞧不清楚他们的面容,只瞧的三人皆是血晕妆,眼神清冷,杀机重重。  难道不夜天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已经离开?可是……这三人她从未在不夜天见过……也许是因她形同软禁没有见过那般多的人?  想着想着,脚步一动,就像一旁跑去。不多时便见一庙宇,名曰珠寺。惜文不识字,只是望着二字,不知如何念。这边屋舍稀少,想必居民也不多,许是因此珠寺看起来些许破落。虽是破落,已算是眼下不可多得的容身之地。  惜文走进珠寺,见四下无人,才长呼一口气,靠着墙缓缓而坐。  坐了一会儿,体力恢复了些,复又起身,在珠寺中踱步而观。寺中简陋,地上只有一个染了尘土的红色软垫,还有早已染烬的香火残渣。一尊看不出是何质地所制的大佛,手中握着一颗璀璨的珠子。那珠子通体乳白,极为圆润,落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有隐约光泽。  “这颗珠子……唔!”话音没落,一旁竟是有手臂伸出抓住了她,将她拉扯到大佛后。  “别出声,外面有人。”低沉的声音耳边传来。  不知是身后何人,惜文却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屏住呼吸,没有任何动静。  果真,珠寺中似有响动传来,忽近忽远,好一会儿才又停下了。又过了近一刻的静寂,捂着她嘴的手才放开。  惜文还未抬眼就听闻诧异的声音:“惜文姑娘?”  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人……  “……大人?”  “怎会是你?”他大抵是只知庙中有人,却不知是她。  “……我是逃跑的。”以为再也无缘见到之人,近在眼前,她除了错愕,更多的竟是欣喜。只是两两情绪交融甚是复杂,只得不再言语。  “那姑娘真是选错了日子。”慕予开口,似有愁容。  “为何?可是为这天气太差街道无人?”  “姑娘可知为何今日街道寂寥无人?”  “左不过是因为这见鬼的天气罢。”  “非也。”慕予道,“这叶县的民众足不出户是在躲紫影卫。”  “……紫影卫?什么是紫影卫?”  “杀我之人。”  “什么!”惜文高声道,比震惊更多的,竟是害怕。  慕予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瓣,轻言:“惜文姑娘,眼下且不可高声语。”  惜文也顾不上脸红,只得木木的点了点头。  “我在叶县修整之事可能已泄露。紫影卫是敌国暗杀组织。传闻紫影卫有三人,皆形如鬼魅,常以紫衣示人,便号称紫影卫。” (六)珠寺一梦安 - 醉生录 - 张茉儿 ……紫影卫?  惜文心底惊叹,难道……方才她所见紫衣人有三,便是来暗杀慕予之人?  “大人不是住在县衙吗……为何……为何……”  “姑娘可是想问为何无人保护我?”  “昨夜紫影卫入县衙燃迷烟,只是他们方入之时我便也觉察,遂脱身。县衙众人皆中迷烟……想必他们的任务便是杀了我。我倒是庆幸他们的任务只是杀我,不然凭他们,屠了整个叶县县衙,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他们总会醒来的罢?为何不来救你?这里所有人皆闭门不出,想来紫影卫之事已无人不知,县衙更不可能不知!”惜文急的眼泪都快要掉出,眼下她竟是比那一日自己被黑衣人抓走还要更害怕。  许是怕慕予会真的遇害罢……她也说不清,只觉心乱如麻。  “紫影卫杀人如麻,且毫不遮掩,想必昨夜已有人遇难,今日众民才会闭门不出。”慕予声音淡淡的,像是从未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而是只疼惜死在紫影卫手下的民众。  “大人,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着他们找到吗?”  慕予一愣,“难道惜文姑娘要和我一起?”  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又何不承认呢?惜文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下我无处可归,既不能回不夜天,也不知归路何在,不如跟在大人身侧,为大人做些事情!”  慕予的眼眸明暗几许,惜文总觉得他会说些什么,可他终是什么都没说。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乌云密布的昏暗,根本看不出来时辰,只觉好像比方才更暗了。  慕予靠着墙坐下,眸子微合,许是从昨夜到现在,已是疲累至极,未再开口言其他。  惜文在他的对面坐下,也不说话,只是凝神注视着慕予。……她越发的觉得他品貌非凡,即使是睡着了,也是怀瑾握瑜。  不知看了多久,只觉永也看不烦。直到天色全数暗去,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惜文再看不清何物之时,才也缓缓闭眸,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那一夜,惜文睡的很安稳,甚至比在不夜天中松软的床榻上睡的还要安稳。好像有慕予在此,她便是很知足了。  昨日天色宛若九幽地狱般阴暗,第二日竟是晴空朗朗,太阳将出便已是艳阳当头。破旧的寺门终究遮挡不住刺眼的光辉,光芒穿破眼帘,直入眼眸,惜文幽幽转醒。  慢慢的支起身子,有干草从身上滑落。  恩?  她的身下,竟是有厚厚的干草垛,可她分明记得,昨夜是坐在慕予对面,靠墙而眠啊。  怎会到了这干草垛之上?怪不得她睡了这么久到艳阳高照方才醒来,原来身下松软,睡的轻松惬意,遂是睡了个懒觉。  那这一定是……慕予为她铺上的干草吧?  可……慕予呢?!为何她醒来见珠寺无人!慌乱的起身,扑向寺门,使了全力推了几下,寺门毫无动静,想必是从外被搭上了门闩。  是谁搭上了门闩?难道是紫影卫?那慕予此时又去了哪里?他可还安好?惜文只觉得,心中似是有万只蚂蚁啃咬,已至崩溃边缘。  泪水早已倾盆而至,可她却是捂住嘴不敢哭出声。生怕原本无事却又被她的哭声引来紫影卫。  紧紧捂住嘴巴,缩至墙角,屈膝环保住自己,泪水不止的涌出。  哭的忘记了时辰,就连天气渐暗她都未曾察觉。更不知何时寺门门闩传来被抽离的响动。她听到的,是略带迟疑的声音:“惜文姑娘?”  惜文闻声抬头,楞然而望来人,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泪水还在不住的滴落。  慕予……站在她眼前的,是慕予啊!  “怎么哭了?”慕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来,像是想要为她擦泪拭面,却又停在了她的脸庞前一指之距。  惜文不知他为何突然停下,却只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是什么也不顾的扑进他的怀中。她感到慕予的身子一僵,却是也没有推开她。  “慕予!”惜文哭着喊出她写了无数次却没有叫出口一次的名字,“……慕予!我好害怕!方才门闩被上,我欲寻你不得……为何……为何不告知我就走?”  “……原来,你竟是为此落泪。”惜文听到慕予叹了口气,接着拥住了她,轻轻拍她的后背,“惜文姑娘,原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只是紫影卫诡异非常,我不得带你冒险。”  “……紫,紫影卫?”哭声停顿了一下。  “恩……放心,紫影卫之事已结。”  惜文一愣,不是说紫影卫三人便可屠了县衙的吗?这般厉害之人,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了?方才只顾着哭泣,竟是来不及仔细看着面前的慕予,眼下凝神而望他,却发现那一向一尘不染的白衣,竟是有血点密布,一如皑皑白雪之中醒目红梅。  “你受伤了!”  “并不是我的血,是他人之血飞溅至衣袍。”慕予声音骤然低沉,像是染上悲痛之意,这让惜文觉得,溅在他衣袍上的血点,一定不是紫影卫的……  难道说,慕予是有他人相助的。这血,定是相助之人之血。  惜文猜的没有错。慕予轻轻一叹后,将事情原原本本知会于她。  原来,慕予是有意躲在珠寺之中的。他早已知紫影卫要取他性命,便提前秘密知会县中众人,不然,这叶县中人怎会闭门不出?一切皆按计划进行,慕予与李县令里应外合,等慕予将紫影卫引向合适地点,便会燃放爆竹,知会县令位置,并引出紫影卫。而珠寺这里人烟稀少,视野之内极为空旷,将紫影卫迎向这里,能平白少许多死伤。而意料之外的是,出现在珠寺中的惜文。  惜文的到来,让慕予防不胜防,却不得让她有半分闪失。于是前夜早早睡下,养精蓄锐,后将熟睡的她放在已铺好的干草垛之上,出了珠寺,反搭门闩,燃放爆竹。而后之事不言也罢,在县衙中人赶到之前他与先到的紫影卫巧妙周旋,虽是无法杀他们,可他们也同样无法伤他半分。可到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紫影卫,不代表人人都能在他们手下安然过招毫发无损,后赶到的县衙中人,死伤不在少数,但好在紫影三人分别被衔制,已不比三人一同之力,单个对敌争锋,慕予还是有出手机会的。  惜文愣愣的看着慕予身上被飞溅上的无数血点,想象着有多少人在紫影卫手下丧命。眼眶又一次红了起来,几行清泪滑过。  “都怪我,我不会挑时间,不该这个时间从不夜天逃跑……” (七)柔花入春水 - 醉生录 - 张茉儿 “姑娘多虑,就算你不曾到此,紫影卫手下依旧会有死伤,不是你的错。”慕予似是怕她太过难过,他的声音变得柔软开来,这让惜文心中隐隐好了许多。  她最怕的,便是慕予会怨恨她罢。  “大人不怨我,便好……”  “大人?”慕予微微起眉,不甚满意她叫他大人,“姑娘方才不是这般叫我的。”  惜文脸一红,未置一词。  “唤我慕予即可。”  “……我,不敢。”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眼下,她不过连家都不见得能归去的不夜天红倌,怎敢叫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之名讳?  “……惜文姑娘接下来要去哪?”  见慕予突然截断了方才话题,心下不禁失落了去。半晌才淡淡开口:“想回家,但是不知路在何方。”  “姑娘家何地?”  “安宁村。”  慕予没再说话,而是静默的立于一旁,良久才开口道:“我虽不是叶县中人,但于此修整军队对县中地形也有所了解。若是回安宁村,到此便是走错了方向。”  “走错了……方向?”  慕予点了点头,“安宁村在叶县东,而这里,是叶县最北方。”  “最北方?”那她岂不是与安宁村背道而驰?心里没来由的慌了起来,又埋怨自己太过愚笨。当日黑衣人掳走她分明马车是向北行驶的,她自当向东才能归去,怎会向北继续前行?若不是在此遇见慕予,恐怕她依旧会向北前行,愈走愈远!  许是见惜文眸中泪光闪烁,慕予眼中竟掠过疼惜之色,轻言道:“我带你回家。”  这句话说的多少有些意味不明,不知真相之人定能听出男女情愫来。只是眼下,惜文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着要回家。  “谢谢你……大……慕予。”本是想叫大人,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变成了他那好听的名字――慕予。  慕予听此眉微挑,却依旧是安安静静的,笑容在唇边绚烂。  本是一直高悬的心,蓦然安定下来。许是被这太过美好的笑渲染,惜文两颊绯红,也捂嘴轻笑,又微微一怔,随即又笑的更绚烂了。  待嘴角笑容已平,惜文从袖袍中取出从不夜天中带出的那三张宣纸其中的一张。  “慕予,你看,我写的好不好?”惜文摊开宣纸,纸上是她已经写的很好看的,他的名字。  “为何只有这二字?”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吗?“可是不喜欢惜文这名字?”  惜文的脸色变换几许,嘴巴张了张,却是又羞于说,最后只是磕磕巴巴的说道:“怎……怎会?”  慕予轻轻合了合眼,看似慵懒至极,不再与她为难。可惜文方才松了口气,却意识到他修长的手指滑进她的袖袍,拿走了剩余的两张。  “不要看……”惜文起调很高,到最后却轻如呢喃。因为她面前的慕予,已经展开了纸张。  且说慕予原是未想到她精心藏着的宣纸上写着何物,只当是她自己写了其他不愿叫人看了去的东西,却发现,皆是他所书。明明已经过了许久,却被保存的完好如初……  再望向羞不可耐的她时,他的烟波好似是有桃花飘入了一汪春水,温柔的似要泛起涟漪。  慕予开口,似温度恰巧怡人的风:“惜文……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  “恩?”惜文这才半拒半应的抬起了头,望向慕予。见他正拿着的那张宣纸,才知他指的是那句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不知……”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她分明目不识丁的……仅识得这几个字,已是慕予所授,又怎可能会知其意?  惜文本以为慕予会告知她那句话的意思,告诉她,他名字究竟何意。可是,慕予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盈盈的望向她。她想开口询问,却又见慕予靠墙而坐,微曲左膝,眉舒目展,轻言道:“迟早有天,我会知会于你。”  听此,她便无有再问。本一心想出去的寺门,眼下慕予归来,便也不想再去了,更何况,天色已晚。  春日向来昼短夜长,跟慕予在一起,似是白日光景宛若过息。这一日她还未做任何,竟是已日光阑珊。  于是也跟着慕予靠墙而坐。  慕予见她坐定于他身侧,才开口道:“天色晚了,你今天尚未进食,想必是早已饿了罢。”  他这一说,她倒是真的觉莫着饿了。只是眼下哪有事物?不想慕予担忧,于是强撑道:“我不饿啊,谁说我饿了,分明一点也是不的!”  “是吗?”慕予眉间有一丝趣意突显,“不饿的话,我便自己吃了。”  像是变戏法般,慕予竟是掏出两块油纸包裹着的桃花糕来。  “……这……”惜文当然是饿坏了的,只是方才逞强说不饿,眼下,只得吐吐舌头咽口水,看着慕予将油纸包打开。  悻悻的垂下头,却看见出现在她唇边的桃花糕……顺着桃花糕微微抬头向上望,见慕予抿唇浅笑而望她:“吃罢,方才我回来的晚,不过是去买了两块花糕,这两日你几乎无所进食。”  这……可是在解释他将她丢在这里而晚归?  “天气虽转晴,紫影卫也已解决,但开门迎客之店铺依旧少数,只得买上着花糕以应急。”  莫不是怕她不乐于这桃花糕?惜文有些想哭又有些许想笑,离开安宁村后,慕予是唯一一个在乎她的人。至少,在她心里是这般觉知的。  惜文没有伸手接,而是红着脸低头咬了一口慕予手中的桃花糕。那甜到心田的滋味,她到死都还记得,就好像是心中那些隐约情愫苗头,全部绽成了开得正艳的桃花,好似在心底乱落成桃花雨。  “……真好吃。”  慕予浅笑着点头,不再言语,而是打了另一个油纸包,慢慢的吃着。  桃花糕虽只算得上是点心,却足以果腹。不多时二人便是全数吃下。慕予又起身外出,不多时便归来,怀抱干草。放下干草,俯身铺于地方,整理成床褥形式。  只是,离昨日为惜文所铺之处,距离相远,贴珠寺东西墙壁。  铺好了干草,慕予也不再看惜文,而是侧身躺下。待一切皆静,才道:“明日天亮,我便带你回家。” (八)尸骨无所存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一夜短景,不过三四个时辰,转眼天色已明。东方冉冉日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珠寺的门被早已醒来的慕予推开,霎时间,珠寺之中霞光尽染。  不多时,惜文也被这霞光唤醒,美目轻启。  落入她眼眸中的,是逆着那满天霞光,回头望向她的慕予。慕予白衣上血点已被洗掉了,洁白的袖袍顺着晨风浮摆,每次荡漾起的弧度与他嘴角的弧度很相似,霞光自上而下在他身上度了层金光,他安静的立于其间,美好又温暖。  她看见他轻轻启齿:“惜文,你醒了。”  “恩……你已经起了很久了吗?”  “恩。”慕予点点头,向她走来,“方才我在不远处小溪旁将衣服揉搓了几下,洗去了血点。这样一会儿上路,也会方便很多。”  毕竟衣物鲜血,太过醒目。  惜文点了点头,起身整理了衣物,随慕予出了珠寺,也到了小溪旁,用手撩水,简单的洗漱。  既已无事,二人便是早早上路,毕竟从叶县最北方到叶县最东方,也是不近的距离。  出发时天色尚早,虽已大亮,但依旧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卖早茶的商铺在营业。  “惜文,眼下时候尚早,街道就连赶车人都不曾见到。不若我们用些早茶罢,也好坐而待车。”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惜文便是点头应下。更何况,她记得慕予第一次去不夜天之时,在她的房中也是饮了许多茶水的。  二人要了一壶茶,饮了约莫大半壶后,街上才陆续见人。接着便见有马车驶来。慕予叫停马车,向车夫道:“麻烦带我们到县东安宁村。”  “安宁村?”那车夫的脸色微变,仿佛是不太乐意前往。慕予见此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递到车夫手中,车夫才点了点头,朝他二人招招手,让他们上车。  慕予从车夫手中接过马凳子,放在脚下,先行上车,随即转身向惜文伸出手,要扶她上来,只是,却见她犹豫着不愿上马车。  一锭银子,倒不是说惜文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只是在安宁村中,她从不曾花费过这么多的银子。除了被黑衣人掳走的那天,她也不曾坐过马车,更是不知坐马车要多少银子,只是觉得一锭银子的话,实在太多。  “慕予,一锭银子实在太多,不若我们不坐马车可好?”  慕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车夫脸色已起薄怒,接着竟是开口喝道:“爱坐不坐!不坐赶紧下去,谁乐意去甚安宁村!”  一锭银子远超从此至安宁村几倍的路费,按理说车夫该乐此不疲才对,可这车夫不仅不好客,反而十分不乐意,这也使得慕予面色露疑,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依旧清浅笑着。而后惜文只觉脚下一轻,她竟是被慕予抱上了马车。  “车夫,还请出发罢。”  事已至此,已身处马车内,惜文只得作罢,不再言语。  车夫所驾之马不是什么好马,遂马车行驶速度并非很快,但比之步行不知快了多少倍。不过一个时辰,便是停在了惜文从小到大生长之地――安宁村。那刻有“安宁村”三字的石碑,依旧静静的立在泥土之中。  车夫“吁”的勒了马,随之好不耐烦的甩出马凳子,要慕予与惜文速速下车。  “真是晦气,若不是有那一锭银子,我是断不会来此!真不知你二人为何前来,这莫不过就是个死人村嘛,全县都知道村里所有人都被杀了全埋了!”  正踩着马凳子下马车的惜文闻此一个踉跄,慕予急忙搀扶住她才算是无事。待再回过头,那车夫已驾车离去,好似一息也不愿多留。  “慕……慕予……”惜文的脸色煞白,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是嘴唇颤抖着叫了声他的名字。  “许他只是胡驺……惜文!”慕予话都未说完,便见惜文已身子一软,向前倒去,惊得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于怀中,半晌才平静。随之又蹲下身子,让她趴在她的肩背之上,起身背起了她。  惜文浑身微栗,泪水潸然,凉凉的泪水顺着滑入慕予的脖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现下想来……方才慕予给那车夫一锭银子车夫都不愿来,也许……正是因此罢。惜文愿一切都如慕予所言,皆是那车夫胡驺,然,怕是连她自己都已相信了车夫的话。  慕予背着她,在村中小道中穿梭,只是未见一人,空旷寂寥。起初慕予还不断地劝她,安慰于她,后来,他也不说话了,这村里好像连一丝一毫的生气儿与人烟,都无有了。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如果不是死了,又何故消失?  慕予虽是未置一词,但脚步终究未停,一直到他背上的惜文轻道:“慕予,我想回家看看。”  “……好。”慕予脚步一滞,回过头望向惜文,而后顺着她所指方向复前行。  在慕予将将看到一座破落的小院时,就忽觉背后一空,惜文竟已从他的后背跳下。她浑身上下早已松软无力,不过刚跳下,就跌在地上,却是不曾放弃的向前趴去。  那小院的栅栏上,有血迹……  惜文不顾一切的爬过去,伸出手臂环抱住那染血的栅栏,泪水滂沱。  慕予的手指向前伸了伸,像是想要前去与她一同,却是又停了下来,一步未动,布满痛色的眼睛堪堪从她身上移开。  若方才说那车夫是胡驺尚有三分可能,可眼下,就是半分可能,都没有了。安宁村被屠,可他们,就连是谁,都不知,甚至是死者尸身,都无处可寻!  不知多久,直到惜文的眼睛都高高肿起,眸底猩红,她才开口道:“慕予,帮帮我,我想把这桩木头取下……”  慕予未置一词,却是很快来到惜文身侧,修长十指抓住那染了血迹的木桩,双臂使力,将那木桩从土中取出。  “惜文……”  “恩……谢谢你,慕予。”惜文接过木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阿爹阿娘尸骨无存,就用这染血的木桩代替尸骨罢……我不孝顺,不知歹人无法报仇,但总要为他们立个坟墓,莫要叫他们在九泉下流离失所……” (九)不见树缠藤 - 醉生录 - 张茉儿 惜文最终停在了离她家小院不远处的地方,这里有一片菜田,菜花黄橙橙的,虽已败落不少,但已算是良田美景,想必盛开之时,看起来定是美极了。  慕予在惜文停下的地方,俯身而下,开始挖坑。  “阿爹,阿娘,你们以前说,这儿是村里最美的地方了。”  “老人们都说,人的坟在哪里,魂魄就会回来哪里……我把坟立在村里最美的地方,你们会回来的罢。”  因着并无尸身,只有一截木桩,土坑的大小不用过大,慕予也就很快挖好了。惜文把那染血木桩放入土坑中,又蹲下身子与慕予一同捧土掩埋。  “阿爹,阿娘,今日不止我一人前来,还有我身旁之人……他叫慕予。他可厉害了,是京都来的大将军,还会写一手漂亮的字……”  惜文又掏出那三张宣纸来。  “阿爹阿娘,你们瞧,这是慕予教我所写之字,我现下也会写字了,你们知道会高兴罢……”  惜文像是有些许不舍,反复又看了几遍那三张宣纸,很久之后才将这三张宣纸埋入土中。  慕予的眼眸明暗几许。  惜文以额扣地,磕的那般用力,就连土地上都传来沉闷的响声,她磕了三次,而后起身,转身而去,并不顾慕予。反而是唱起了那支从前日日在村中吟唱的民谣。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一支民谣被她唱的声动梁尘,一字一珠,似有淡淡哭腔,却又哀而不伤。  慕予望着她孱弱而又倔强的身影,眉目间闪过一丝坚定,而后并未立即追赶上她,反而是又向刚埋好的坟望了片刻,复才追上了她。  “你要去哪?”  惜文的脸色依旧苍白,见慕予追上,唇角勾了勾,却不见任何喜色,只是徒增不少悲凉之意。  “慕予,带我回不夜天罢……”她的声音很轻,却又那般沉重。曾经她日日想要逃离之地,如今竟是她唯一的去处。  “你要回不夜天?”慕予声音中带着诧异之色。  惜文脚步停下,回过头望着慕予,极为认真的开口问道:“难道你能带我走吗?”  慕予神色一滞,自责、无力、遗憾、疼惜……种种心绪揉杂在一起,他好看的眉毛很难受的纽起,张了张口,却是终无言。  慕予什么都没说,惜文心中也是全数明了。他是京都高高在上的大将军,青年有为,品貌非凡,又美如冠玉,他好似天上星辰,惜文相比于他,不过是地上尘埃。原本穷极一生也不会相遇之人,此时与她相逢在这小小县城,也只是因这县城处于国中边境,慕予在此调整军队,以待京都开战指令。他们的命数本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眼下也不过是因机缘巧合促使罢了。而以后的日子,多半也不会再重叠。所以,她知道,他不会带走她。  “带我回不夜天罢。”慕予如言带她回了家,只是这安宁村,已不再是她的家了……眼下除了不夜天,她再无处可去。惜文说完,便不再望着他,而是转身继续走去。  良久良久,惜文才听到慕予从后跟来的脚步声。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惜文不肯慢下一步于他并肩,他也并未加大步子于她同行。一直到拦住了马车,她才与慕予并肩而立。接着见慕予放好了马凳子,伸手想要扶惜文上车,可她的眼眸却是忽暗了去,又堪堪绕了他的手而去。  回去之时还算顺利,只是天色渐晚,这是惜文离开不夜天后的第三个夜晚了。这第三个夜晚,她就要回到不夜天中了。  待马车在不夜天门前停稳,惜文才开口说了她在马车上的第一句话:“大人,不夜天到了,我这就下去,不劳大人相送。”  惜文没有叫他慕予,反而是生分至极的“大人”。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足够深埋于心回忆一生的过往。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的只想着能跟慕予划清界限,既然离别迟早要到,如今何苦不放手?  好在慕予并没有强求,而是顺了她的意――在惜文下了马车不过几息后,马车便驶离去。  惜文在下了马车后便是瞧见了在不夜天门口甩着手帕招揽门客的王滟,于是便走了过去,心里不断想着该如何开口跟她解释这几日不在不夜天。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滟的手竟是已抓住她的头发,比前次在她房中撕扯她的头发还要更重。锥心的痛从头皮传至心房,这次飘落的是成缕成缕的青丝……  随着青丝落下的,还有不住的眼泪。惜文哭喊求饶,泪眼婆娑望向周围之人,只是一如既往,不夜天中的红倌们依旧用自己的风韵招揽客人,前来不夜天之人,也都是好笑的看着她,而后熟视无睹的将迎来的红倌拥入怀抱。  “妈妈……别再打了……”  “你还敢求饶?”王滟看起来怒火中烧,“你值几个钱?老娘花了八两将你买回!你倒好,到今日为止可为我赚过一文钱?还敢给我跑!还敢再出现在不夜天,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此也救你不得!”  “来人,把她给我吊在柴火房里打!”  王滟总算是松开了抓住她头发的手,惜文也算是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她被两名杂役边押边推搡的押至柴火房,用粗糙的麻绳高高吊起在柴火房大梁上。柴火房中火烧的很旺,灶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惜文只觉被柴火烧出的白烟呛得满脸泪花,不住的咳喘。  接着听闻杂役道:“真是娇嫩啊,单单这烟气就受不了了?那这你不就更受不了了?”  听此惜文勉力的抬头,却惊得失声,想叫都叫不出。那杂役,手拿荆条,而另一杂役,从外到内搬来一大木桶,里面似有液体随木桶晃动而晃动,她瞧不出到底是何物,却是能闻出骚臭的味道。那竟是一桶尿……  待木桶放稳,手拿荆条的杂役便将荆条浸入尿液,随之狠狠的抽打在她身上。  “啊!”惜文虽不比娇生惯养的小姐,但在那平静的安宁村长大,也是从未受过如此酷刑。疼痛难忍,惜文早已数不清被抽打了多少次。她以为,她的身上定是皮肉全数翻烂,却不曾想垂目间竟不见皮肉有损,就连红印都不曾落下。  “怎……怎可能?为何不曾留印?”  随着惜文不解呢喃,传出的是那两名杂役肆虐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哈……她是不知为何留印?她以为我去茅房搬这骚臭难闻的尿桶是为何?”  “若是留疤了,还如何叫你接客啊!”  原来……沾了尿液的荆条再抽打人,便不会有印记吗?可让她去接客……不如死在这里比较好罢……惜文咬咬牙,反而望向杂役,朗声道:“你们尽管来,最好打死我。”  “哟!我告诉你,在这死的人还真不少!看来你是想做下一个!老子成全你!”那杂役说着又把荆条浸在尿液中。  又见杂役扬起荆条,绝望闭眸,却听闻有声一喝:“别打了!” (十)梦境徒增悲 - 醉生录 - 张茉儿 随着传来的那句“别打了”,手拿荆条的杂役放下举到一半的手,而后回头看着来人,低头道了句:“王妈妈。”  王妈妈?……王滟?惜文眼皮一跳,不可置信王滟为何命人吊打她却又来阻止,却只觉自己被放了下来。  王滟挥挥手,驱散了那两杂役,又唤进两名婢子道:“你们俩抓紧把她带去房中备桶热水给她洗干净喽!哎哟这味儿……真是有够难闻的。”她不断的挥着手帕,是断不愿再接近惜文一步,却是不断的催促着那两个婢子为她净身。  惜文不明所以,只得顺着两名婢子为她净身。她再无力气反抗,更何况她也想要洗净身上这骚臭的味道,于是全数随着婢子将她按入木桶中净身。  将将洗了一会儿,王滟再次推门而入。扫视了几眼,又甩甩手帕,叫婢子动作快一些。  “你们快点啊,别叫崔公子等急了!”  就算是再不懂世故的人,这句话的意味也明显的一听便知,惜文自然也知,她被王滟从柴火房中带出又慌忙净身,是要让她接客!  “妈妈!我什么都不懂,不要让我接客!”惜文的声音被恐惧害怕促的尖锐又沙哑,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哀鸣,实在是难为听。  可王滟就像没听到一般,继续向门外走,直至走到门旁,才回头甩帕而道:“你以为我想用你这落荒而逃的野鸡接客?可是没法子,崔公子只要雏儿。这不夜天里,除了你,哪还有甚雏儿?”  王滟说完推门而去,“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不要!我不要!”惜文叫着,竟是从木桶中猛地站了起来。这一动作使木桶中的水飞溅而出,湿了那两婢子的身。那两婢子“哎哟”了几声,随即目光变得阴狠,二人合力将惜文从新按回木桶中,伸出手在她身上使劲狠掐。  细嫩的肉硬是被扭了一圈,是人都会觉得痛不可耐,更何况惜文已经在柴火房中被那浸了尿液的荆条抽打。惜文只觉痛不欲生,竟是失了声,就连叫都未来得及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且说惜文再次醒来之时,身在床榻之上,身上已被换上一袭雪色锦长衣,皮肉上竟是一点伤疤也不见,只有手腕被麻绳勒过的痕迹犹在未消。她才动了动身子,就被一旁婢子抓起来,在发上面上摆弄。  “妈妈从哪儿弄来的贱蹄子,就连上妆都要我们动手!”  “谁知呢,听妈妈说她什么也不会,反正雏儿都如此,以后就会了。”  ……  终究是不再挣扎了,惜文呆愣着,任由两名婢子为她上妆,听她们不断咒骂,也无力开口反驳什么。也许是王滟口中所说的那崔公子只要雏儿,所以她的妆容都很淡,也没有盘任何发髻,反而只是梳顺了青丝,披散在腰间。极为清淡的妆容,散着的青丝,再加上一袭雪色锦长衣,使她看起来除之清纯更是增了几分楚楚可怜。  这下王滟总算是不再甩着手帕满脸不愿,打量了几眼惜文而后笑道:“怪不得男人都喜雏儿,看起来倒真是分外惹人怜惜,好咧,你就坐在这等着罢。”  惜文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剩下两行清泪,双目呆呆的望着那慕予曾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条案,好像还能忆起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快乐,只是眼下再回忆,只如过眼梦境,徒增悲叹。泪水随着门再次被推开硬生生的被惜文憋回,她呆呆的望着推门而入的那个被王滟称之为“崔公子”的人。那崔公子长得什么样子,惜文都已记不清了,只是依稀记得,他也算是面容清秀,只是比之慕予,逊色到不值一提。  面对她的第一个房客,惜文没想过,在这种时候,她的脑中竟满满都是与慕予相处之时事。慕予曾多个夜晚与她独处,却都不曾犯她秋毫,就如第一次见面所言,他至少从未伤害过她。慕予所言,皆全数做到,向来无愧于她,可她却是因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气恼与他,甚至暗自与他划清界限...惜文后悔了。若是重新来过,就算明知只是过客,她也不愿再逆着自己的心将慕予推开...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倾盆而至。  雪白的长衣被撕开,好似在提醒她,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再也不是完整的人,再也不是那个配让慕予手把手教她写字的人,再也,不是了...绝望的闭眸,不愿再看眼前之景。  然而意想之中的痛楚却是迟迟未到,意外的却是听到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惜文……”  睫毛轻颤,不可置信的睁眼,双唇止不住的颤抖:“慕予……”  “惜文,我来晚了。”慕予的眸中似是被痛楚填满,满是灰暗之色,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被甩地上的那崔公子便吃痛的大叫:“哎哟,他奶奶的,疼死我了!来人啊,不夜天的人都死了是不是!”  慕予依旧面对惜文,又上前走了两步,俯身提袖,以身遮挡她,背对那崔公子。  王滟很快就带人来了,只是面色讪讪,立在原地无所动作。方才慕予突然到了不夜天,又得知惜文被安排了门客,便是什么都不问的上了房门,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眼下更是让他好生尴尬,不知如何处理。那崔公子从地上站直了身子,气恼:“你怎么回事?我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罢!这突然闯入的男子是怎么一回事?竟敢将我甩下床去!还不快命人修理一顿打发出去!”  王滟面色都发白了,不仅不动,反而虚退一步。  那崔公子更是气恼,竟是自己上前几步,伸手扳住慕予的肩膀。此时惜文被遮掩的严严实实,众物皆不在眼中,只是感到慕予身子微微一动,然后便听到吸冷气的声音。  “将……将军……大人……”那崔公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我还当是谁,原是崔师爷家崔国峰公子。”慕予无所动作,只是继续抱紧惜文。“你们真是好大胆子,我的女人也敢动。竟还敢逼她接客?”他的声音微微上挑,虽是平淡,却是使人不寒而栗。  “大人明察,我哪敢逼她呀!是她自愿的!”王滟急忙接话道,崔国峰也急忙道,“”是是是,我也没敢逼她,没敢逼她……“  “还说没逼!”慕予声音一冽,“你们是当我眼瞎,看不到她手腕伤痕!”天知道,他看见这红印,心有多疼。  “那..那是为了惩罚她逃跑...”王滟的声音越来越小。  “谁说是逃跑?是我太过思念惜文,让她来找我罢了。”慕予怒视王滟,“带上所有人,滚出去。”  王滟现在还想说什么,却被慕予硬生生截断:“一会儿自有银两送到你手中。” (十一)甘雨桃花落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予所言恰中王滟下怀,便是挥挥手乐滋滋的带人下去,那崔国峰也是长舒一口气,急忙退了出去。  转眼房中只剩慕予与惜文二人。  慕予这才放开了惜文,却是在松手瞬间触碰到惜文的皮肤,痛的她一阵战栗,缩起身子。他起眉,道:“惜文,这是怎了?”  “慕予..我疼。”  慕予眼中疑惑,但在几息后变得怒火滔天:“他们还敢打!”  惜文没有说话,只是拉过一旁被褥,将自己埋在其中,只剩小脸露出一角,不断的落泪。  本是怒火中烧想要找到王滟问出个究竟,为何她浑身不见伤痕却又痛不可耐,但见她眼泪婆娑,脚步便是怎么都挪不动了。  “惜文,莫哭,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呼吸有一息的停滞,而后才略带颤抖的问出口:“你是说..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  惜文此时脸色比之白衣还要暗淡,梨花带雨又惹人怜惜,越发使他自责。“……惜文,是我不够好,明明在你阿爹阿娘的坟前便已下定决心一生守护你,却又回答不出你所问问题,害你伤心独自离去。后又明知你会受老妈妈刁难,却是仍由你一人回不夜天。”慕予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回到县衙,我一直在念想着你,害怕你会出何事情...”  ...  “惜文,我对你的心意自此再不愿隐藏,你可愿意?”  慕予这句话说的那样轻柔,可却一字一珠,仿佛余音可绕梁三日,挥之不去。说也奇怪,惜文眼角的泪似乎变了模样,滑落至唇角,晕开了一抹微笑。惜文缓缓直起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又低头大致整理了长衣,却是待整理完长衣也并未抬头,未置一词。  “惜文,你还记得在珠寺,我问你知否那句话的含义吗?”  惜文依旧没抬头,也没回答慕予所问,反而是搓了搓衣角,轻声呢喃:“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时间久了,她竟已会吟这句话。  慕予似是没想到她会吟出这句《楚辞》中所言,微微一滞,而后笑道:“正是这句。”  “……记得。”  “我现下就知会与你。”慕予的眼睛亮亮的,就算是惜文低着头,依旧能感到他的目光如炬。  “双目含情又嫣然一笑,你会爱上我安静美好的样子。”  惜文听此一愣,眉目间越发的柔和。都说人如其名,这句话用在慕予身上真的一点也不错。他的安静,他的美好,她早已深陷其中。是不是说..慕予在决定知会于她这句话的意思时,就决定了要和她在一起?如今知会于她,是否就是他的心意?  “慕予..这句的意译,可就是你的心意?”  “自然。在珠寺中不说,在安宁村不说,拖到此时才说,惜文……你可怨我?”  怨他吗?自是不怨的。只是……  “慕予……”  “恩?”  “我只是这临近边关的小县城中的女子,更何况,我不清白……”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无家可归的红倌。  “慕予……我们之间,差的太远,我追不上……”  惜文的话说的断断续续,慕予的眼眸随之明暗几许。然,却是一记深吻印在她的朱唇,使她未出口的话全数咽在了肚子里。他吻得那般深,又极度的温柔,就像是慕予此人一般,让她沉沦不已。一吻终了,只剩慕予唇边温软弧度,和惜文满面桃花。  “若你不清白,世上哪得清白女子?”  惜文低下了头,羞涩的移开了眼。  “在我这里,不用问出处,你想要身份何,知会我便是。我定尽所能,如你所愿。惜文,不用你追随于我,我会停下,接你一同向前。”  那个夜晚,惜文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终她一生却终不后悔的决定。  那个夜晚,随着她轻轻点头,窗外似风忽起,吹灭条案上燃的烛火,也吹落了桃花些许。  ……  翌日,雨丝风片,乌云不是很厚,好似映着昨夜的柔风甘雨。惜文散在腰间的青丝被全数盘成堕马髻,原本青涩的面庞,多了抹女人儿的味道。  慕予像是累了,又许是长久以来紧绷的精气神儿总算得一夕安寝,直到惜文一切收拾停当,他还未醒来。惜文的双唇又开始微微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悲冤,只因羞涩吻上他的唇角。  “惜文……”慕予缓缓睁眼,眉宇间皆是温柔笑意,“怎起的这样早?”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支起身子,大手敷在她的脸色,微微起眉,道:“身上的伤……还痛吗?”  到底是还不到双十年华的佳人,身子骨恢复也十分快,眼下虽不至痊愈,但已不那般难忍。于是轻轻摇摇头,柔声道:“不痛了。”  不过立谈之间慕予也穿戴整齐,二人一同用了些早茶。而后不久慕予离去。惜文相送,并无怨言。一夜之间,她的身份便已坐定,即使是与两两有情的慕予,她终此一生也都难逃红倌身份。然这一切,她昨夜点头前,便已决意为他背负。慕予的身份不便于日日待在不夜天,更是不能夜夜留宿,而她该做的,就是安心等他。  那段时光是惜文一生之中自离开安宁村后少有的平静安逸。慕予予她的上等好墨,她研至如同当时慕予所言,不浓不淡恰恰好。白皙的手指握住沧桑毛笔,所书字体虽只有那几个,却已行云流水。  在那不大的轩窗口,总有声动梁尘从不夜天阁楼上的窗口中传出,引得叶县中路过的人都驻足仰头观望一会儿才离去。  不夜天中有新来红倌名曰惜文,歌声绕梁,眉目如画,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闲话。惜文渐渐被所有人熟知,也有人会特意驻足不夜天下听那时不时传出的歌声,只是却无人敢打她的注意。整个叶县中人尽皆知,惜文是从京都来的大将军慕予的女人。  惜文很享受眼下的安宁,若是能如此待在慕予身边,哪怕无名无份,她也甘之如饴。只是就连她自己也知道,这些安逸的日子,迟早有天会结束。慕予是会离开这个小县城的,等待他的,还有离开这片国土以外的战场,那已不是他们二人可以抉择的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那一天会到来的这般快。 (十二)与君曾许诺 - 醉生录 - 张茉儿 都说春日之景短若立谈,遇见慕予的这个春天于惜文来说是她所度过的最长最绚烂的春日。然那一日,空中惊起闷雷阵阵,似是在说夏日已至,惜文的春日也阑珊殆尽。  那日的慕予,比以往更安静,好看的眉毛深深锁起,一言不发。  “慕予,你怎么了?”惜文静静的坐在条案旁,良久才开口问。  “叶县城东,逸罗村惨遭屠杀。”  惜文身子一震,好似又忆起安宁村空荡残景。  慕予也沉默良久才开口:“惜文……”  “恩……”  “屠村之人,正是敌国。叶县临国土边境,敌国在此下手不无可能。也怪我太大意,安宁村被屠竟未细想……才使得逸罗村惨遭敌国毒手。”慕予的神色越发凝重,眉间高起一直未落,接连长叹后才才又开口:“敌国布告也贴在叶县门楼,扬言三日后定拿下叶县。”  惜文眼眶湿了,她知道,两国就要开战,慕予也就要走了。“……何时?”  “今日。”  “……竟是这般快。”惜文幽幽一叹,清泪滑过。她最惧怕的那一日,终究还是躲不过。  “京都旨意始终未到,眼下却是再等不得。我岂能看三日后敌国攻入叶县?”  “依你之意,是要离开国土,主动向敌国发兵吗……”惜文每一字出口,心便更痛上一分。“……一定要离我那么远吗?”  慕予眼眸中也些许波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惜文,待我战胜归来,定十里红妆迎娶你,我们一起回京都,你在这里安心等我。”  “慕予,我害怕……”战事向来几多凶险,刀剑无眼,若是再见只能生死无话她又待如何?  拥抱她的手臂,又紧了一些,惜文似能感到慕予些许颤身。  “未时我将离去,惜文,再给我唱一遍那歌谣罢。”  惜文点点头,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在他怀中并未起身,启唇唱道:“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最后一字落下,慕予微凉的唇贴上她的唇瓣,凉凉的温度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炽热。一吻终了,他在她耳边轻言:“你我已定百年之约,差一年一月一日都不算百年。我定如约归来赴百年之约,若是无福归来,我便在奈何桥旁等你。”  “不许说!”惜文喝道,泪水随之又一次滑落脸颊。“若你不回来,我便视你为失约,你不可不归。”  “……好。我应你。”  那日旖旎风光,楚梦云雨,春风一度,暗约私期。  ……  未时。  终有一别。  慕予一改往日白衣,戎装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她愈发渺小了去。  在浩浩汤汤的军队中,飘扬着惜文的林籁泉韵。她唱了一遍又一遍。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慕予走了,带走了惜文所有心绪,只留下一箱好墨。他说等她将所有的墨书写完,他就回来了。  那日后,不夜天阁楼上的小轩窗,再也没有歌声传出,有的只剩缕缕墨香。惜文的墨已经研的很好了,纤细手指日日研磨,早已染上洗不去的墨香,宛若情丝绕指。  很快的,慕予留下的那一箱墨,已被惜文全数研完,他外出征战已一月有余,只是依旧未归。  惜文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更是无有半点慕予的消息,她剩下的,只有等待。慕予征战未归整两月,惜文面施厚重白粉,眼上黑黛,唇咬艳红,站在不夜天阁楼之下。  县中渐渐传言四起,不夜天红倌惜文见将军长久未归,见异思迁,上街揽客。然只有惜文自己知道,她以红倌妆容示人,终日站在不夜天前,不过是为了而慕予归来,一眼便可见到她。可在那里站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日又一日,慕予依旧未归。起初畏惧京都大将军之人,都因慕予迟迟不归,便只当她已被慕予抛弃。众人皆道,一个将军,又怎会对红倌有真情?慕予不归,惜文终日站在那里的日子愈发久了起来,专门来此要做她房客之人也愈发之多。  惜文如此并不为接客,可王滟却不会为此放弃赚钱的生意。她是不夜天的红倌,慕予是她的良人,却不是她唯一的男人。虽是被强逼,惜文却是从未想过要自裁,她要留着这条命,哪怕苟延残喘,也要等到慕予归来。不管前夜所受几度伤害,翌日惜文都一如既往以红倌妆容示人,站在街头。  如此,惜文变得和不夜天其他的红倌一样,不断地接客,却有一条,任何人不能冒犯――所有人都不可亲吻她的唇。起初有人不信,欲在欢好之时想要与她唇边厮磨。那时总见她的柔唇血迹斑斑,创口错乱……她宁愿咬伤自己,也死命的咬紧唇瓣,绝不松口,不叫任何人触碰。  只因那是……慕予曾吻过的地方,她总要留下一处是只与他的过往罢。  惜文的要求对于红倌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王滟起初是生气的,因此没少的折磨她,却又因惜文一直以来为她赚了不少银两,不下狠手。遂惜文留命在便一如既往,王滟无可奈何。惜文比之其他红倌到底是多些清纯,又有可与清倌匹之歌技,她的房客并未因这要求而减少些许,反而有增多之势,王滟也就没有再管。  没有尽头的夜她躺卧在不同男子的怀中,朱唇轻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但你不能吻我。”  ……  时光虽如梭,但慕予未归,与惜文来说每日都是煎熬。  后听闻慕予所率军队,早已凯旋回京,惜文心中是高兴的。至少,慕予还安好,并未丧命与战事。可是……比高兴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他为何不来寻她,她每一日都苦受煎熬,他为何还不来寻她?  一年又一年,冬夏更迭,雪落无痕,暗绿稀红。惜文已不再是豆蔻年华,再美的红颜也终有老去之时,岁月的年轮逐渐染上她的青丝,印在她的眼角。只是,不夜天前还能每日都看到以红倌妆容示人,站立一整日的惜文。  直到不惑之年的惜文,还有极少数的人来寻她做门客;到了知命之年,除了几个老翁以外无人等她房门;到了花甲之年,终再无人寻她。不夜天不养闲人,更何况是她宛若鬼物的老妪。  一切都变了,从前那个让众人站在不夜天下只为听上她两句民谣的妙人,现下却是人人驱赶。大街小巷,竟是再找不到她的立足之地。  惜文的两条腿因为长久的站立,几乎不能弯曲,像是僵尸一样的她宛如过街老鼠,人人见之喊打。  整个叶县城,竟再无能让惜文立足等待慕予归来之地。 (十三)已赴百年约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指尖从惜文眉心轻抬,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一滴眼泪从惜文布满褶皱的脸上滑过。九思手指虚抬,那滴眼泪宛若剔透的珍珠在虚空之中凝结,溶于白玉瓶中。  “我已知你故事,得你眼泪。”九思道。于是一挥手,琼玉壶与酒盅虚空浮现。九思执壶,斟满一盅。  “此乃琼玉酒,在唇间一过便可使你得你所有想得。”九思手一摊,那酒盅便飘至惜文面前。  惜文却是摇摇头,没有接下酒盅,反而是问道:“听闻外界传说,上仙的琼玉酒喝了便能让人大梦一生,荣辱皆忘,在梦中一切随心,可实现心中所想?”  九思点了点头。  “若是不愿醒来,那饮下琼玉酒的人便会就此长眠,沉沦于梦中丢了性命;若是愿意放下所有,醒来便会忘记过往点滴?”  九思道:“正是。”  然一切都不想九思预料的那般,惜文依旧没有饮下琼玉酒,反而只是不住地摇头。  “...上仙,我什么也不求,更不想忘记慕予,我只想知道慕予究竟身在何处,为何多年不来寻我。”  过往轮回,九思在这仙山醉生阁中隐居上百年,阅无数人故事。所遇有缘人不在少数,他们无非以故事和眼泪换得琼玉酒以求忘记,亦或者是沉沦梦境自己骗自己,不愿醒来。而惜文的要求很简单,甚至不要这众人求之不得的琼玉酒,九思只需动动手指便可让她看到她求之多年的结果。  “这便是你所求?”九思问。  “是。还请上仙如我愿!”  “也可。”九思道。随之苍白长袖一挥,画面随之灵动展现眼前,仿佛使人置身其中。  ……  战火纷飞的战场,内外一片混落。  地上是残肢断臂,还有冒着热气的鲜血。号角声与士兵的嚎叫交织一片,死亡的恐惧弥漫在每个人的心中。  “报!”  “说!前线战事如何?”慕予见前方传信人进入营帐,便捂住腹部的伤口,勉力起身。  “将军大人!前线战事吃紧,眼下敌国已攻至我军阵营外不足五里!...将军!您有伤在身,不可去前线!”传信人见慕予向营帐外走去,慌忙阻拦。  “是我重要还是战事重要!”慕予甩开了传信人搀扶他的手,继续向外走去。  敌国两次三番在慕予所处的叶县偷袭,挑衅,逼迫慕予发兵,岂不是挖好了陷阱等慕予自投罗网?只是奈何这一切是在两军交汇开战后才知。眼下战事危在旦夕,他又怎能安心养伤?  慕予捂住将将用布带包住的伤口,走出营帐,眼观战局,左右踱了几步,随即知会校尉,撤离此阵地。  不远处有条东北朝向小道,直通一座一处名唤紫霞之山峰,若能占领紫霞峰高地,这场战事便可反转。慕予就站在岔道口的高石上指挥转移。虽是兵马只剩半数,但转移依旧需要时间,慕予一面指挥转移,一面助留守士兵就手解决身旁敌军,以掩护军队主力转移。  腹部伤口处鲜血染透了布带,慕予的脸色越发苍白,但他好似视若无睹,全然不顾。  眼下的时光每一息都至关重要,每一个决定都可决定生死,争得多一息的时间,就多一丝的生机。若是被敌军发现他们欲转移,而截断前往紫云峰之路,或早一步到达紫云峰,那么他们便真的是前后无路。  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敌国士兵发现转移之势并赶来堵截之时,慕予所派早些转移的士兵已占领紫云峰高地。  慕予总算是松了口气。不过一息之间,他已闪身脱离战场,不再恋战。  再现身时慕予站在已登上紫云峰的士兵身后,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好容易才站稳了身子,慕予捂住腹部不断汩汩冒血的伤口,用尽体力尽可能大声道:“前排放箭,后排搭弓,前后不留间隙,不计次数直至箭羽全部用尽。最后一轮发出之时,后排士兵从山峰冲下包抄敌军,务必...拿下敌国。”  慕予像是再无有力气,不断用力的喘气,却是出气多,进气少。随着鲜血流失的,是他的体力与生命。  转眼箭发,如乌云,如急雨,密密麻麻的朝还在奋力朝紫云峰攀爬的敌军射去,霎时间他们似是乱了阵脚,尖叫着四处逃窜,却大多数难逃箭雨。  慕予松开了紧紧捂住伤口的手,抬手一看,手掌中满是鲜血,好像最后一丝力气都随鲜血流尽,高大的身影骤然倒下。盔甲磕在地上的声音实在难为听,只是这声音却掩埋在“梭梭”箭羽声。  没有人知道,慕予倒下了。他的呼吸,已经很浅很浅了。  有一行清泪从慕予眼角滑落,他伸手触向天空,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依稀能从嘴型中看出,他在用生命强撑着说最后一句话。  “惜文,我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  一切到这里骤然止住,不知是醉生阁中袅袅白烟,还是画面的空白,惜文眼前只剩一片苍茫的白色。  没有泪水,只是一个浅淡的微笑,惜文开口:“谢谢上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九思道,又将酒盅置于虚空,惜文眼前。  可惜文依旧是摇摇头,缓缓起身。  “上仙,我所求之事得以解决,不需要琼玉酒。”  九思的眼眸微闪,面色却是未变秋毫,似是早已知晓眼下之景。  惜文僵直着腿,难受的走了几步,还不知该如何离开醉生阁这仙境之地,然当她走到那烟雾缭绕之间,却见脚下现出平稳小道,直通她来时小潭。茫然回头,见九思拂袖而立。  “多谢……”惜文轻声道,而后转身,僵直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随之传来的,是苍老却并不嘶哑的声音:“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不知唱了多少遍,惜文才又走到了小潭边。边走边唱,这让她很累很累了。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一抹很宁静的微笑染上眉宇。至此,她已再无所求。  她最爱的慕予,那个让她苦苦等待了一生却丝毫不悔的慕予……原来没有忘记她,原来也一直在等着她。  勉力的起身,在小潭边缘以手撩水,就像是四十三年前在珠寺门前不远处的小溪撩水洁面一样,惜文洗净了面部似鬼物一般的妆容。没有了惨白的白粉,没有了环绕双眼的黑黛,没有了似鲜血的红唇,惜文好像,还是从前那个惜文,丝毫未变,只是有些老了罢了。  洗完了脸,惜文又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桃花飘落随风翻飞,似有花瓣轻轻触碰她的眼睑。  花瓣在触碰她的眼睑又飘落在地,惜文的眼睑也随着漫天落花轻合,再也没有睁开。  惜文在人间苦等了四十三年的慕予,同样在奈何桥边等了她四十三年的慕予阿……  再等等,她已去赴那百年之约。 (十四)透骨奇寒也 - 醉生录 - 张茉儿 袅袅白烟中有蓝光乍现,若水悄然而至,静立九思身旁。  九思侧脸望了望若水,终是拂了拂袖,那通往小潭的平坦小道便散做云朵,被风吹散。随之他转身走入那云雾缭绕间,不再向下观望。  “主人..没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痴情的人呐。”若水道,“她竟然死了,一定是很难过罢。”  九思眼眸暗了去,似有裙摆一角随回忆忽现,静寂良久才开口道:“她不难过。”  “为何?”  “百年之约,无人辜负。”  若水听此,只是张了张口,却未置一词,清澈如水瞳孔间似有痛色弥漫开来,蓝光从他身周散去,几息光景,重回碧水剑。  雾气氤氲,九思虚空间手指轻握,一卷汗青从墟鼎浮现手中,正是醉生录是也。轻展汗青,有密密麻麻白光小字浮现。九思纤长手指拂过汗青空白处,有白光小字忽现,所记正是惜文与慕予之事。而后手掌轻浮,汗青重入墟鼎。  随之白袖轻挥,眼前云雾尽散,现出一黑色之门。九思缓步上前,手掌轻抚门面,像是不敢使力一般,分外轻的缓缓推动此门。  门后依旧是白烟徐徐,却是分外幽冷。比之醉生阁中的空无一物,这里多了一张床,名曰骨寒。骨寒床为万年玄冰所制,非常人可以忍受,若是凡人误闯这里,一息便会冰棱附体。骨寒床,透骨奇寒,却有女子卧之而眠,宛若初发芙蓉,美目不启,全无生气。  九思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手指轻触她的脸颊。又虚空一握,从墟鼎取出醉生录,展之面前。  “今日,给你讲一个百年之约的故事。”九思声音很轻,语调染上了万种柔情,将惜文与慕予的故事,缓缓道来。  ...  “...最后啊,惜文在漫天桃花中,去寻在奈何桥等待着她的慕予,去赴那百年之约。”  待九思最后一字落下,床上的女子依旧是无半点反应。  九思幽幽一叹,声音些许颤抖,“妙之,你还是...不愿醒来吗?”  “也罢,也罢……”九思从墟鼎中取出白玉瓶,晃了晃其中泪滴,又收入墟鼎之中,起身而去。  待出了那黑色之门,白色云雾又很快弥漫开来,遮去黑门痕迹,整个醉生阁,恢复了空无一物。  一人,一剑,与源源不断的云烟。  九思依旧虚空之中静坐,眼眸微合,好似世间万物皆不在他眼中。可若水知道,世间万物,皆在他眼中。  若水剑剑身颤了颤,像是想说又不想说的几经犹豫,才有若水声音传来:“主人,她……还好罢?”  良久。  在若水觉得九思不会理会他时,才听到九思道:“不好。但不至于比百年前差。”  若水剑剑身不再颤了,反而像是剑灵已离体的寂静,百年前的往事,除了九思本人,怕是无人敢再提起。  好容易若水剑又轻微一动,“主人……那泪水,还差多少?”  “相差甚远。”  “……那……”  “即使相差再远,我也决意要等。”  “主人这么说……可是仙山下又有有缘人?”  九思不言语,若水却是又从剑身幻化成人影,透过那层层云烟向下观望。  仙山下果真有人正朝醉生阁而来。  “怪不得……我还道主人你此次怎会如此快就从骨寒床归来,往日每逢有缘人来此走后主人都会在骨寒床处待上好几日方才归来……”  “若水,出来。”九思像是闻所未闻若水所言,并不答话,而是唤他现身。  “啊?”九思主动唤他出来,还是第一次。若水剑剑身光芒大作,若水旋身而出。  “主人。”  “恩……若水,此番来人是否有缘,且由你去试试。”九思抬手,白光滑过若水眼眸。  霎时间若水眼眸了若明镜,他朝九思点点,行至云烟缭绕处,一跃而下。  ……  凡人能窥见醉生阁已算是有缘,若是欲寻醉生阁,除了层层险阻,还有分明近在咫尺却是宛若天涯之远的路程。而这一切对于若水而言,不过是几息之途。  若水足尖轻点,飞身而立树尖,向下观望,九思所言之有缘人,此刻正在喘着粗气竭力踩着土石向上。  那男子看似不过双十年华,身穿灰色粗布衣,腰间系白色布制腰带,腰带上只挂着一个同为布制的钱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虽是粗布所制,男子腰间白带却极为干净,一尘不染。他的发髻梳的整齐,未戴发冠,只用一根宽布条束之。  有风吹过,布条随风翻飞,却是遮不住男子白生生的脸庞。他的脸上极为干净白皙,五官不至惊艳却是分外的清秀。随着他继续走着,不断有汗珠从他额头滑过。  “主人的有缘人竟是这等文弱书生。”若水道,想俯身向他掠去,又足尖一顿,手指反转,旋身一周。  随若水旋身有蓝光浮动又落下,待光落哪里还见豆蔻之年的若水?眼下只见一垂暮老人,胡子花白,捋了捋花白胡须,佝偻着身体,朝那男子走去。  行至那男子身侧,若水开口道:“咳咳……这山中鲜有外来人,老夫看公子面生,是要去哪里?”  那男子站定,看着已化身老翁的若水,虚退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鞠,道:“小生涸谷乡司习笙,见醉生阁隐约现于此山中,遂寻至此,讨扰了老人家,实属抱歉。”  “无妨……无妨……这山中多年无人问津,倒也算是热闹事儿……只是……”  “只是何?”  “这醉生阁路途偏颇,不易寻到,不若……老夫带公子去罢。”  司习笙的双眸蓦然亮了起来,急忙又抱拳鞠躬道:“那便劳烦老人家了!”  若水甩甩袖,先行转身而去,口中道:“不劳烦不劳烦……老夫也只是顺路罢了。”  山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若水又是净挑丘壑纵横,挺拔陡峻,坷坎之地走。陡如刀刃的山路让司习笙越来越跟不上若水,不住的擦汗。  若水看了一眼,不冷不热道了句:“公子可是累了?前方更是难走,不若现下就退回去罢。”  司习笙摇了摇头,道:“老人家,您的身体真是硬朗,这山路我已应付不来,老人家却是不曾喘气……实在是让老人家您看了笑话,我定会努力跟上您。”  若水只是摇摇头,接着向难行的山路上走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平地,醉生阁这下真的近在眼前。  “公子,这便是醉生阁。”  司习笙眼中似起泪光,不住的道谢,接着义无反顾的超醉生阁走去。  若水唇角一勾,轻咳几声,开口的已是将死的狰狞之声:“公子,公子……老夫……老夫好生难受啊……”  司习笙回头,只见若水身体不断地抖动。抖动愈加激烈间,若水的皮肤不断凸起,竟变作鳞片状,随着惨叫声,鳞片一片一片的滑落!  方才体态康健的老翁之态的若水,眼下只剩血肉模糊的人形躯体……  司习笙脸色骤然煞白,身子不住地颤抖,眼泪倾盆而至。  若水以为,司习笙会就此逃离奔走而去,却不曾想,他不住地颤抖间竟是混着哭腔而道:“鲤儿……鲤儿……古鲤……”  而后司习笙脚步不再颤抖,几步便行至若水的血肉模糊之躯前,蹲下身子,轻轻扶起若水,道:“老人家,您一定很难受罢……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您……”  司习笙合眼,又是几行清泪滑落。只是再睁眼,眼前那得见方才血肉模糊的老翁?  若水一身水蓝色长袍,傲然而立他身前,世间无双的容颜让司习笙结巴着开口道:“上……上仙?”  “我可不是什么上仙,上仙在醉生阁里等你许久了。”若水一笑,抬手便引司习笙来到身侧,不过一息,便已至醉生阁中。  云烟缭绕,过眼不散,白衣上仙负手而立。  “小生司习笙见过醉生阁上仙!”司习笙又要鞠躬,却是被九思挥袖制止。  身后已现雕花凳,司习笙便住口不再言语,坐了上去。  九思抬指轻点司习笙眉心而道:“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十五)初到天水城 - 醉生录 - 张茉儿 夏日将尽但方不到秋日,眼下不再炎热却又不至寒凉,此时赶路实在是最合适的天气。  司习笙便走便读:“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哎呀!”一位妇人的尖叫声传来,惊得司习笙从书本中抬起头,却见他自己的脚踩踏在一旁妇人脚面。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生未曾看清道路,踩到您的脚了……”司习笙急忙致歉。  “没看清?你那是没看清?我看你是压根没看!”那妇人怒道:“走路呢看甚的书!难不成当自己能考上状元?我呸!”  妇人骂咧咧的走了,剩下司习笙木然的张了张口,原地呆愣了一会儿,随后竟又是觉得那妇人说的不错,他不该在路上边走边读书,于是反手取下后背的箱笼,将那本《诗经》放入。  待重新背好了箱笼,司习笙才抬头望了望周围之景。他的面前便是高高的门楼,上面偌大的字写着:天水城。  “原来竟已到了天水城……”司习笙自己呢喃道,“天水城并不算大,按我眼下之速度,今日便可穿城而过,后一直朝向北方直上,便可在秋日前达京。”  司习笙紧了紧所背箱笼,步入天水城。  不过一座城门楼所隔,司习笙便觉天水比所路过的其他城都要湿润。步入天水城后迎面扑来的风便带有浓重的湿气,放眼望去四下竟是被河水环绕。  “此地地形巧妙,竟是被古河围成一座河中小城,气候湿润,土地肥沃,甚适宜居住。”  司习笙看了几眼便不再分神,而是专心赶路。至今日为止,司习笙离家已有半月。  司习笙生长在涸谷乡,爹娘都是粗人。因年年干旱,这里并不富足,就连苦耕一年所收的粮食,都只够自家食用,没法子用来换银子。虽是如此,但乡里不至贫苦,人们尚且能够自给自足。所以生长在涸谷乡里的孩童,大都有在田间嬉闹过的快乐年岁。可年少时司习笙过的并不算舒心...  在涸谷乡,乡里乡亲都如他的爹娘一样,皆是农活粗人,可是到了他这里,却活生生的变了样――司习笙没有黑黝黝的皮肤与干裂的嘴唇,他的皮肤极为干净白皙,嘴唇丰润从不见干皮;也不比做农活之人的五大三粗,他的身条纤细修长,就连脸孔都长得极为清秀:弯弯柳眉轻轻浅浅,鼻梁高挺鼻头却不大,嘴唇不厚反倒有些偏薄;乡间孩童都乐于奔跑玩耍,可他偏偏爱在家读不知在何处寻来的书本;就连乡里乡亲所穿的如何都洗不干净的粗布衣,穿在他的身上都极为干净,好似尘土向来不沾他身。  大抵是因此,从小司习笙便饱受欺凌。与他爹娘同岁的乡间叔伯倒是还好,顶多是闲言碎语几句;可是与他同龄之人,不仅不与他结交朋友,甚至都来欺负他:说他是文弱的小鬼儿,活不了大年岁,说像他这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活着就是浪费粮食;甚至有些力气大的,竟是抓起他的脚,将他悬挂在乡里的井口处。  然这一切,却在三年前,全数发生了改变。三年前,十七岁的司习笙在涸谷乡乡试中中了秀才。此消息传开,乡中大为震惊,乡里乡亲一改平日里嘲笑他之态,平日里冷落的门第,竟是时常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乡间众人竟是将他当个传奇看了。爹娘也不再觉读书无用,不但不逼他去田间做活,反而是托人在城中买了许多书来供他读书习文。大抵是因此,同年司习笙在省城考中举子。  考中了举子就意味着司习笙可进京考进士,上京赶考进士,三年一次。若是不但得了进士又高中第一,那便是无人不知的状元。若是那般,司习笙一家便可脱离涸谷乡,从此鸡犬升天,飞黄腾达。遂从他考中举子后的三年,爹娘甚至连田地都弃之不耕,终日守着他,叫他好生读书。他也乐此不疲,三年来几乎无所出,每日饱读。  不知觉间,司习笙已经又走了两个时辰,方至城中处。眼下不禁又饿又累。停了下来弯腰喘气,却只闻饭香飘入鼻中。原本就饿,眼下是更饿了,于是不再弯腰喘气,直起身子寻方才飘出香气之地。  那引的他食欲难抑的香气原是不远处面铺所出,司习笙摸了摸肚子,瘪的都微微凹下去了些,又捏了捏腰间钱袋,比之肚子更瘪,瘪到不能再瘪了。  “只得用些饭了,往后不吃便可。”犹豫些许,还是在桌旁坐下,向卖面的大娘说道:“大娘,给我来份面,要最便宜的。”  “哎~好嘞,就来就来。”  司习笙报完饭原本是想要从箱笼中取书读的,只是眼下饥饿难捱,便也无所动作,只是静坐等面。  “公子,请问这里有人吗?”  有女子细侬软语传来,司习笙愣了愣,才发觉是有人与他说话,抬头望去,只见一舞象之年女子,婷婷而立于他面前。女子婀娜多姿,身段柔若无骨,眉宇间风华万千,灵动至极,仿若天上谪仙;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比司习笙还要白上几分,不知是不是红裙所衬;她的长发散至腰间,明明是黑发,却隐约透着金灿灿的感觉。  司习笙只觉心中咯噔一下,竟是望着女子发呆起来。直至女子又问了他一遍:“公子,请问这里有人吗?”他才勉强回神,发现这女子竟是指着他正对面的长凳询问。  “没有……”司习笙轻咳了下,“姑娘请坐。”  “那便谢过公子了。”女子轻声道。  卖面的大娘见女子落座,便朗声问道:“姑娘,吃点什么呦!”  “就吃和这位公子一样的就好。”  “好嘞好嘞~您等着~”  司习笙也并未因这碗相同的面多想,而是坐着继续等面。不一会儿店小二端着两碗面条而来,分别放在他和对面女子的面前。  “来喽~二位的面~”  面不是很多,汤水却是特别多,随着碗被放下,面条汤水险些晃出碗口溅在司习笙身上。他朝碗里看了看,清汤面,清的可以看见碗底,只有几筷子的白面条,与一两片菜叶。司习笙心道果真是最便宜的面,但赶考也只得如此。用筷子夹了一口面,咀嚼间心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定要考中进士,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也不想再让爹娘与他一同在乡里饱受乡民欺凌。  又挑起一口面条,却发觉对面的女子已经里去了,桌上的面,分毫未动。  “哎……许是她吃不惯如此乏味的面罢。”司习笙念叨了一句,不由分说的端过另一碗面吃了起来。  待两碗面都下肚,司习笙总算是觉得饱了些。拿起钱袋,心中才开始有些惧怕――他吃了两碗面,会不会被大娘要两碗的钱?但又转念一想,方才那女子离去之时想必已付过钱,便不再忧虑。  “大娘,结账,一碗清汤面。”  “不用了,已经方才那位姑娘把你的那碗付过了!” (十六)雨夜再相逢 - 醉生录 - 张茉儿 付过了?  司习笙一愣,随即红了脸颊。方才,他还忧虑那女子会不会留下一碗面钱让他负累,却不曾想他白吃了人家的面,连自己的面也分文未花。  “东坡居士曾言: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不想今日我不仅吃了本不属于我的面,还以小人之心度了那姑娘君子之腹。实为不该...”司习笙摇头轻言,但也无处寻方才的女子,便是背好箱笼,继续上路。  吃饱了饭,便是有了力气,司习笙步行的速度快了不少,加之途中也没有休息,于是天擦黑之时,竟已到了天水城边界。  入城之时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出城之时却是荒凉至极。方圆几里,竟是只有一座破庙。  “不想出城处竟如此荒凉,眼下还不及日落,不若到了下座城再进行夜宿罢。”司习笙自言自语道,而后又望向出城的城门楼,不过二里地之距了。做了决定就得快些走,不然若是日落还未找到歇脚之处就麻烦了,毕竟夜路难走,更何况是在外地。  方才又走了数十步,原本晴朗无云的天气竟是突然暗了下来。  “轰隆隆……”  “打雷了?”司习笙道,“方才还天高气清,眼下竟转瞬乌云密布?”天气之事,任谁也没得法子,他也只能怨了几句后加紧步子,想要在落雨前离开天水城。  “轰隆隆....哗!”复行四五步,伴着雷声的大雨竟是从天而降。不过几息间,司习笙浑身上下已全数湿透。衣物湿透倒也无妨,可他背后所背箱笼被他看的比命还重要,那里面,可全是他要考进士所要背的书啊!  司习笙急忙取下箱笼,紧紧抱在怀中:“若是出城还不知要走多远才能有地歇脚,眼下暴雨这般大,淋下去也不是法子,想必今夜是走不了了,就留宿在那破庙一宿罢!”  好在他所处位置离那破庙不远,跑起来不过立谈间便到了庙中。来不及看庙中如何,只顾着先将箱笼从怀中放下,慌忙取出内中书籍翻开。  “呼……”司习笙长舒一口气。还好...书虽湿了页脚,但无妨翻读。他将书全数从箱笼中取出,摊放在地上,想着尽快晾干。  原本就落日将近,眼下突发暴雨,天色也就彻底暗了下来。趁着还多少能看见庙中之景象,司习笙起身,在庙中环绕。  寺中地方不是很大,除了庙中所敬雕像,以及支撑庙宇的四根木柱以外,再无其他。天色愈发的暗,以至于看不清楚庙中究竟是何雕像,只能依稀瞧出个轮廓大概来。这雕像,是一长发女子侧卧而坐,怀抱一条锦鲤。  “虽是简陋,但得以容身,幸哉,幸哉。”司习笙道。一阵风吹进,他只觉寒凉,又怕风儿吹坏了他的书,便是急忙关上了庙门,又恐风大吹开了庙门,于是又搭上了门闩。庙门一关,庙中是彻底暗了下来,想读书是不可能了。再加上一连奔波,早已疲累,司习笙眨了眨眼,终是在一卷困意袭来之际闭目入眠。  不知何时入眠,也不知入眠多久,只听闻庙宇的门闩“哒哒哒”的响着,有人在庙外不断地一下一下抬门闩。虽不是胆小如少女,可到底这大雨深夜,身处异地破庙,又冷风绕身,恐惧之意还是伸着脊背滑入司习笙的心间。  眼前漆黑无所见,只觉身子不住的颤抖。  “……谁?谁?!是谁投我门闩!”  庙外一片寂静,门闩所出“哒哒哒”的声音也停了。  几息后才有声音复起:  “庙中可有人在?深夜大雨,可否分得小女子一席容身之地?”  这有些耳熟的软侬细语让司习笙一直高悬的心缓缓放下,缓缓起身拔出了门闩。  庙外依旧大雨滂沱,奇怪的是乌云竟是没遮去全数月光,相反又生出与这雨夜之景不相称的朦胧之意来。而在朦胧月光之下果真站着一名女子。  “是你!”司习笙道,急忙闪身,请那女子进入庙中。这个女子他是见过的,就是白日里面铺坐于他的对面,又替他付了面钱的女子!  女子身上红裙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得她的身材更加的曼妙,她的长发也湿漉漉的不断向下滴水,司习笙一看便知她已在雨中淋了许久。心中生出些许自责,若是他早些开了庙门,她便能少淋一会儿。  “……对不住,方才小生不知是姑娘前来,否则断不会让姑娘在雨中淋雨。”  那女子一愣,随即捂嘴轻笑:“公子这话何意?难道今夜除了我公子还能不叫他人进这庙中躲雨?”  “非也,非也…”司习笙连忙摆了摆手道,“我…我是怕这污漆墨黑的,万一…万一有什么鬼怪妖物来了可怎么好。”  司习笙话音一落便见红裙女子脸色一僵。他还当是吓到了她,便又说道:“姑娘,你别怕啊,真有什么妖怪来了,小生……小生来保护你。”  许是他分明恐慌至极却还强撑逗笑了那女子,她又抿唇笑了:“别叫我姑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古鲤。”  “哦……原是古鲤姑娘……冒犯,冒犯了……”  “恩……那公子呢?怎么称呼?”古鲤又问道。  “小生名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古鲤截断:“我又不是你先生,何必在我面前自称‘小生’呢?”  司习笙一愣,没料到古鲤这样说,随之耳根发烫,干笑了两声才道:“好……好罢,我……我名曰司习笙。”  “司习笙……”古鲤又念了一遍,灵动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就叫你习笙可好?”  “这……”司习笙没料到古鲤会这样说,刚消下的红潮又一次红到了脖子根儿上,从小到大,从来他的爹娘,没人唤过他习笙。更何况在那中年干旱的涸谷乡,本就没见过几个女子,像眼前这等水灵的妙人儿,是断断不曾见过的。但眼下他们相识不过两面,这么叫似是有些欠妥当,可心中却是找不来拒绝的理由。  “好罢……”  “恩,习笙。”古鲤又笑了,那一瞬好似月亮都在她笑容下黯然失色了。 (十七)男女不杂坐 - 醉生录 - 张茉儿 说也奇怪,那场暴雨在古鲤进入庙后不久便停了,雨停后的夜是寂静的,又伴着柔柔月光。二人在庙中各自靠着柱子很快睡着了。  翌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昨夜的暴雨好似了无痕迹,只剩下庙前还时不时的滴落残留雨滴。  说也奇怪,那场暴雨在古鲤进入庙后不久便停了,雨停后的夜是寂静的,又伴着柔柔月光。二人在庙中各自靠着柱子很快睡着了。  翌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昨夜的暴雨好似了无痕迹,只剩下庙前还时不时的滴落残留雨滴。  司习笙早已养成晨读的习惯,遂天边刚现朝霞,他便醒来。原本天已放晴,他该即刻上路,只是靠另一角的柱子而眠的古鲤似还未醒。  “若是我此刻离去,古鲤醒来岂非独自一人?不妥……”  司习笙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古鲤醒来知会于她之后再走。于是望了望古鲤。却只觉古鲤虽双眸紧闭,好似眉宇间依旧灵动秋毫不减,她的身子侧卧靠柱,娇美至似无骨支撑。司习笙只觉移不开双眼,心中幻想着若是此刻在水中央她便能在水中随波涌动。  司习笙的脸又一次红到了脖子根儿,不知脑中怎会有这样的画面,又庆幸自己的想法没有被古鲤知道。长舒几口气,压下如鼓心跳,急忙念道:“……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习笙?”古鲤揉了揉眼,似是被司习笙的声音吵醒了。  “古……古鲤……你醒了啊……若是我吵到了你,十分抱歉,十分抱歉……”司习笙窘迫之至,左右踱步,不停地抱拳鞠躬。  他只顾着鞠躬掩饰,却被柔荑托住了手。“习笙,你干甚要与我这般见外?”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间又带着些许调皮,一如这天水城中带着湿气的风,吹入他的心房。司习笙本是慌乱掩饰着,却蓦然静了,呆呆的望向古鲤。  深深一眼似已对望多个轮回,这一刻司习笙忽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古鲤,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连在哪里见过,都记不清了。  “古鲤……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有光从古鲤眼眸之中亮起,看起来是那么耀眼,只是最终她却是浅浅一笑:“习笙好生差的记性,我们在城中面铺不是就见过吗?”  城中面铺吗?可是……为何心中之感比面铺要更为久远呢?眼前似有红白之影闪过,却是无论如何都瞧不见脸庞。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许是我记性太差罢……”司习笙一叹,而后又想起昨日里古鲤为他所付面钱...他是饱读诗书之男子,哪怕只有几文钱,也总是设法归还的。摸了摸肚子,昨日吃过两碗面后,再没进食,早已饿了,而古鲤就是连那清汤面都未吃上一口,想必也饥饿难耐了罢。  “古鲤,昨日到现下,你并无所进,想必早已饿了罢。眼下天已晴了,我去城中找些吃食来,你在此等我可好?”  “啊?……恩,也是,好饿啊……”古鲤听闻他的话愣了半天才低头揉了揉肚子,还好似他不说,她便永远也记不起饿来。  “习笙,你别去了。城中离这里太远了,万一你走至一半,天又落雨可怎么好?”  “怎么会呢?眼下艳阳高照,是断断不会落雨的。”  “那可说不准呢。”古鲤朝他眨了眨眼,又拉着他坐下,“你放心好了,这里我熟,就在这等着我,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我绝对给你带来好吃的!”  “哎……!古鲤!哎..”古鲤说完就起身欢快的出了庙门,司习笙欲叫她却已不见她踪影。  古鲤已去,庙中只剩司习笙一人。他想起昨夜未曾看清的庙中雕像,于是趁此行至雕像旁,细细端详:  那是一位身穿红裙的仙子,或因年代久远,她的红裙都黯然失色。灰暗的浮土敷在她的脸颊,只剩下眉间一点朱砂风华依旧。这是仙班哪位仙子?司习笙是不知的,他只是觉得那仙子侧卧而坐手中所抱的那条锦鲤,分外的好看。那是一条白磷的锦鲤,白磷间隐隐约约似有金光浮动,到了尾部微微的发红。明明只有点点的红色,司习笙却是觉得,要比仙子身上所穿红裙还要更为艳丽。  忽有有肉香传来,司习笙迎着香气回头望去,只见古鲤手提一只烧鸡而归。她说是一炷香的时辰,便真的只用了一炷香便赶回,她说是会带来好吃的,便真的带来了好吃的。古鲤背后是大片大片的日光,在日光下,她的皮肤越发的白皙,身上的红裙好似也更为艳烈,三千青丝间,若有似无金光浮动。  司习笙很饿了,若换平日他早已大步向前大口吃肉了,只是眼下,他却是呆呆的没有动作。为什么……越发觉得古鲤是这样的熟悉?熟悉的..就好似方才他一直盯着她看从未移眼一样。  “怎么了习笙?你不是饿了吗?为什么不吃啊?”古鲤问道,随之举了举手中香气扑鼻的烧鸡。  司习笙回头,望了一眼那仙子手中所抱锦鲤,而后才缓步走了过去,跟着古鲤席地而坐。古鲤见他已坐下,笑眯眯的撕下一只鸡腿,塞进他的手中。  司习笙咬了一口,而后问道:“古鲤,你从何而来?”  古鲤低着头,并没有吃鸡肉,掖了掖耳旁飘落的青丝道:“...我家就在天水城啊。”  “是吗?”司习笙也不知他究竟在怀疑什么。他与她分明昨日面铺偶遇,若她不是天水城中之人,又怎会偶遇?“我是上京赶考的。路过了这里,忽降暴雨,只得再次落脚歇息。”  “哦……是这样啊。”古鲤抱着双膝,将下巴抵在膝盖处,缓缓而道,“昨夜大雨忽至,我就在屋檐下避雨,后来雨一直未小,但天却是晚了去,我必须回家。奈何黑夜之中难辨方向,我越走越不识路,不曾想竟是走到了这破庙处,无奈只得在此落脚。”  原来,是这样啊。  司习笙点了点头,心道自己真是胆小多疑,古鲤如此纯真活泼,他竟是构想些乱七八糟的。抬手拧下了另一只鸡腿,“古鲤,来吃罢,别光给我吃啊。”  古鲤闻此忽的雀跃,猛地抬起了头,长发一甩,金光猛然刺进司习笙的眼眸。  司习笙愣然,随即揉了揉眼道:“古鲤,你的头发为何总有金光?”  “有吗?没有罢。明明是黑发,定是外面阳光太亮,让你刺了眼,误以为是我头发呢。”  是这样吗?  司习笙又揉了揉眼,再抬眼望向古鲤,果真一头乌黑青丝,哪有什么金光? (十八)起誓定红妆 - 醉生录 - 张茉儿 说是撕下了一只鸡腿给了古鲤,可最终古鲤是一口都未碰,一整只鸡全数进了司习笙的肚子。  “古鲤,你怎么不吃呢?”  古鲤含笑望他,道:“没事的,你吃就好,我不饿。”  每每被古鲤望着,司习笙都会有几息之间心智全失,他也说不上是为何,只觉对于古鲤,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心绪。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因为我心悦你呀。”  “咯!”司习笙其他反应倒是没有,反倒是被吓得打出了个饱嗝。  半晌才咽顺了气,喃喃道:“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能不能考上且是后话。古鲤你如花似玉,怎会心悦于我?定是取悦我罢...”司习笙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明话都是他说的,却是分外的想古鲤是真的喜欢他才好。这忽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他一跳,古书圣言皆道成大事者情爱之事不得碰,他从小牢记于心,怎的眼下忽冒情爱之火?  “习笙,我不曾取悦你,字字句句皆是我心。习笙,我心悦与你。”古鲤用柔荑握住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胸口。“听得到吗,它是为你跳动的。”  司习笙身形一顿,只觉心如擂鼓再难控制。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却不想一日遇见古鲤,这才忆起,他不过是双十年华的挚情之人。  缓缓起身,身形有些颤抖,颤颤巍巍带着些许试探,伸手捧住古鲤貌可倾城的脸。“古鲤……”  他向她俯下身去,唇瓣轻擦她的鼻尖,欲一探柔唇,却又在一指距离之处,停下了所有动作。  不行……不行。他们不过相识两日,即使心生爱意,他也并未飞黄腾达,到今为止依旧是一无所有,如此……如此怎可毁她清白?!司习笙不住地摇头,唇瓣都颤抖着紧缩在一起。  “习笙……”古鲤声音中已染上哭腔。“你不喜欢我?”  “不是的……我……”他的话未说完,便被古鲤咬住唇瓣,剩下的话只得全数咽回肚子里了。  古鲤一边在他唇齿间厮磨,一边探手轻轻一推司习笙的肩膀。  她的力道又轻又柔,却让司习笙再也承受不住,竟是被她一推就倒。  “古鲤……这样不行,我不能……”  “习笙,我什么都不求,你不用有顾虑,更不用自责。”古鲤眸中情丝缭绕,柔声曼语。  “古鲤……”  柔弱无骨的手指按住他的唇,不许他再说,光滑微凉的身体,似鱼儿滑入他的怀中。  “习笙,我等你……已很久了。”  ……  破庙之中一时旖旎,宛若柔风甘雨,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停歇。  司习笙揽过古鲤,让她靠在他的胸口。“鲤儿……我……我没想到我会……会如此……真真是对你不住!”  “这一切皆是我所求,习笙又有何对我不住?”古鲤的声音很软。  “我是个要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只是路过此避雨,眼下……眼下就要走了。”司习笙声音越说越小,就连头都缓缓低下不肯抬起。他本就是想要待她醒来告知她他要离去之事,不料却情思难耐……做了这等毁她清白之事。  “我知道啊……”他听到古鲤道,“习笙,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他对于她的心绪,是二十年来从不曾有过的。  “喜欢……”  “喜欢习笙就把我娶回家罢。”  “……娶?”司习笙一愣,“鲤儿,我尚未中功名,怎可娶亲?”  接着他感到古鲤的手柔柔的敷在他的脸颊。“无妨……等你高中后回来娶我可好?我会一直在古河边等着你。”  司习笙低头看了看身下地面上的点点红斑……如花如玉的古鲤已为他破了处子之身。且不说眼下他对她有情,即使无情,也是必须要负责的。  再抬起头已是满目坚定,朗声道:“好,我司习笙在此起誓,若是有朝一日高中,定回到古河边寻你,凤冠霞帔娶你过门!”  古鲤却是摇摇头,道:“即使不高中,也要娶我。”  “这……好罢。即使名落孙山,我依旧归来!”  “恩。”古鲤笑了,又一次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  即使心中此时万般不舍,二人也终有一别。  “鲤儿……我真的要走了,若是再耽误,恐秋日难以抵京。”  “好,我送你。”古鲤也并不缠他,只是微笑点头,帮他一起收拾摊开在地上晾晒的书本。  待装好了箱笼,二人一同出了破庙。  “鲤儿……我走了。”  “恩……”  司习笙转身,不再看她,抬步向前,却得见一抹刺眼红光冲破天际,直指云霄。他一骇,急忙回过头望着古鲤,道:“鲤儿,你可曾看见有红光直入云霄?”  “哪有甚的红光?我不曾见到。许是习笙眼花罢。”古鲤靠在庙门边,笑的温婉,双手皆隐于袖间。  “那许是我看错了罢……鲤儿,我真的走了。”  “恩。”  司习笙再次抬脚迈步,不过走了两三步,晴朗天空竟是又一次惊雷打响。  “轰隆隆!”  “哗!”  突入而来的大雨有多大,司习笙形容不出,只知道不过一息之间,他便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大桶的水般,全身尽湿。  “习笙!”古鲤唤道,急匆匆的跑至他的身边,“快些进庙罢,别叫书湿了去!”  对了!书是断不能湿的!司习笙急忙点点头,再一次跑进破庙之中。  待在庙中喘了几口气,司习笙气恼道:“这雨,怎会两次突然就下了,昨日也是,方才也是!”  古鲤却是不见半分气恼,微笑道:“许是上天犹怜我不舍你离去,才忽降暴雨,让你离去不得。”  本是气恼至极的司习笙,听闻此便是只得叹口气,也再生不起什么气来了。“既是走不得,我便也只得温书了,时间不可浪费。”  方从箱笼中取出一本书来,就听古鲤问道:“习笙,这是什么书?”  “《易经》。”  “习笙可不可以换一本读?”  “换何?”  “习笙读《诗经》给我听可好?”  司习笙不解古鲤何意,只是这小小要求他不是不可满足,于是复从箱笼中取出《诗经》,翻开一页读来:  “南有木,葛系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木,葛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木,葛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习笙念的真好听。”古鲤道:“我还想听。”  司习笙摸摸她的头,又翻来一页读来: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 (十九)入夜方知晓 - 醉生录 - 张茉儿 庙中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知道延误了多久,一直到司习笙的肚子“咕”的一声。  古鲤先是笑了,随后问道:“习笙可是饿了?”  司习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道:“是饿了……”  “饿了我便出去给你寻吃食,你在此好生温书。”古鲤说着就已起身向外走去。  “鲤儿!”司习笙急忙起身拦住古鲤,“外面下这般大,我怎能让你一女子出去寻食,而我在庙中躲雨不出呢?”  “你就安心温书,早日高中不才能速速让我过上好日子吗?你就温书罢,这雨啊奈何我不得,我最不怕雨水了。”古鲤又笑道,脚步未停,转眼出了庙门,失了踪影。  古鲤已出庙寻食,司习笙也只能温书,遂是又将书翻开了一页,朗声念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一则诗还未念完,庙中便响起了脚步声,司习笙未随声望去,只当是古鲤寻吃食回来了。  “鲤儿,这次怎么这么快?连半柱香时辰也不曾到,我一首诗都还未读完。”  只是脚步声依旧未停,已从他身旁经过。  司习笙这才抬起头望去,原来进庙的不是古鲤,而是一道长模样的人。那道长看上去已半百年华,蓄着长长的胡须,胡须上已染花白之色。身材伟岸,穿道士服,只是早已被雨淋的湿透。他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袱,手拿浮尘。  那道长径直走到雕像前才停下,口中道:“瑶池仙子?”  司习笙也从地上起身,听闻那道长的话在脑中思索。瑶池仙子...他在民间从未听过仙班有此仙子...  接着又听那道长道:“早已被驱逐出仙班的人,竟还立有雕像,实在不该!”  听此,司习笙心道原也不怪他不知,竟然是被驱逐出仙班之人啊...虽是如此,他也怎样也没料到,那道长竟浮尘一甩,念了几句咒语,硬生生的碎了那雕像!  “咔……”瑶池仙子的红裙开始出现裂纹。  “咔嚓……”雕像竟是碎了。  司习笙一惊,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怎可碎这雕像?”  那道长没有理会司习笙,反而是目光深邃,凝视地上雕像碎片,半晌后才幽幽道:“怪不得贫道过路此地便觉察有妖气浮动,那雨又来的诡异,竟不想果有妖物作祟!”  那道长口中头头是道,司习笙听得不甚理解,只得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碎片。随之心中也是一惊,雕像尽碎,只剩那锦鲤却是完好如初。  还没从吃惊中缓过神来,就见那道长又抬头注视着他自己。司习笙虚退几步,道:“道长你为何看我?”  “公子身上有妖气。”  “啊?”司习笙一愣,“怎会有妖气?道长定是胡诌!”  那道长还想说什么,却时目光忽然一转,又道:“眼下已不便说,贫道自会再来寻你。”话音一落,那道长手指拈花,口中振振有词,随即一点司习笙天灵一处。  司习笙自觉脑袋“嗡”的一声,向后连退数步,再站定,只觉身体全无异样。  “道长,你这是作甚!”  “入夜你便会知晓,再会!”那道长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已匆匆离去。  “这是何方道士?这等古怪!”司习笙心有不满,小声的嘀咕着,随即闻见一阵饭香。  顺着饭香回头,见是古鲤已归,手中提着一只大猪肘子。  “鲤儿,你回来了,快歇歇罢,浑身都湿透了!”  “不妨事,你温书温的如何了?快些来……”古鲤拎着猪肘子走进,却在看见雕像碎片之时,面色骤然煞白,身子不断地颤抖,就连口中话都只说到了一半。  “鲤儿,方才进来了一个道长,说是什么有妖气之类的,还说这瑶池仙子早已被赶出仙班,不该再有雕像。”司习笙扶住古鲤的肩,缓缓而道。  古鲤愣了半晌,开口时唇瓣仍在颤抖:“……是……是吗?”  “你别怕鲤儿,有我在的,没事的。”  “真的吗?”古鲤闻言忽然抬头凝视着司习笙,“不论如何你都会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吗?”  “当然。”司习笙只当她傻气胡闹,“我不是已起誓定会娶你吗?婚娶之事哪个不是百年之约终生不弃?”  “好。习笙,你定要记得你此时之言,不可轻负。”  “定不轻负!”  古鲤面色好了些许,唇角勾起微笑,荡漾人心。“习笙,我方才想你已吃过鸡肉便不想再吃了,于是弄来了猪肘子,你可喜食?”  那一霎间司习笙好似又被她发间金光刺痛眼眸,他抬头看了看庙外,分明乌云密布,阴雨连绵,没有半分阳光。  这金光……就是从她发间闪现的。  “鲤儿……你的头发……”  “恩?怎么了习笙?”古鲤问。  只这一瞬她的头发便无金光,如瀑黑发缱绻腰间。轻轻叹口气,司习笙只当自己多疑。“无事……”  “那便快吃罢,习笙不是早就饿了吗?”  司习笙点点头,他早已饿了,这下接过猪肘子一连咬了几口。然后才想起古鲤没吃,于是道:“只有一个猪肘子,鲤儿你不吃吗?”  “习笙吃饱就好,我不饿。”  “那样怎可?剩下的鲤儿吃罢!”司习笙将猪肘子递到古鲤的面前。可古鲤却是不接,只是摇摇头,道:“习笙,我又不会骗你,我是真的不饿,不然我何不带回两只猪肘子呢?”  司习笙点点头,觉得古鲤说的不错,便是继续吃起来猪肘子来。  阴雨天天色总是黑的格外的早,今日的夜来的比昨夜还要早上些许,司习笙吃完了一整只猪肘子,只觉十分饱了,一饱困意便随之袭来,再加上天色已黑,没法子温书,只得与古鲤早早歇下。  二人在靠墙位置躺下,司习笙将古鲤揽在怀中,睡着前忽而想起白日里那道长所言“入夜你便会知晓”,心中轻轻一啐,分明眼下已入夜,但仍旧何事都未发生,说甚的入夜便知! (二十)古河之锦鲤 - 醉生录 - 张茉儿 平静的古河,有条锦鲤在莲荷间游来游去,每到一处平静的河水随之浮起波纹。  那锦鲤通身白磷,泛着浅浅金光,却偏偏是红尾,好不绝妙美艳。  忽一阵风起,平静河面骤起漩涡,红光乍现。几息后待水中漩涡不再飞旋,风儿好似也停止,红光一点点消散而去。有佳人宛然立于河水中央,肤白貌美,眉宇间皆是灵动之色,一袭红裙随风飘扬,三千青丝散于腰间,隐约间散着金光。  水中佳人正是古鲤是也。  只见古鲤足尖轻点于荷叶,却好似半分力气也不依附在荷叶之上,轻盈而至古河河岸。  转瞬间她已站定,随之双手拈花,飞速旋转,凝于两眉角,又指向天空,霎时间一抹红光刺破天际。不可置信的一幕随着红光消散而出现:那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竟是阴云密布,雷声震震,不过几息间大雨倾盆而至。  可古鲤对这一切似乎见所未见,也并不躲雨,看上去好似分外享受这雨水的冲刷。古鲤在雨中甚为喜悦的旋转了几圈,红裙旋出好看的弧度,银铃般笑声雨中回荡。她随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用手掌轻轻一拂,再抬手竟见那一石块变成了佳肴美食,且色香味俱全,远远便可闻见诱人食欲的香气。  此时并无阳光,可古鲤的发间依旧金光尽染,笑容也愈发温婉且具灵动之意,她手提石块变出的佳肴美食,轻移莲步,推开了破庙的大门。  “习笙,外面又落雨了,恐怕你今日又是不能走了……昨日见你吃烧鸡吃的分外香,今日我又给你带回了一只,还热乎着呢,快吃罢,莫叫凉了去!”  ……  “啊!”司习笙尖叫,猛然直起身子,汗水浸透衣衫。  这……是个梦吗?  司习笙只觉惊魂未定,急忙向四周看去,原来,天已经亮了。  “……习笙?”古鲤微微睁了睁眼,似是半梦半醒的揉揉眼,“习笙可是做恶梦了?”  古鲤的软哝细语传入司习笙耳中,只是于他来说,却是已经变了味道。好容易才止住发颤的身子,司习笙道:“古……古鲤,我……我出去一趟,你还是先睡罢。”  勉强说完,司习笙不顾古鲤询问,像是怕再晚上一息一般,飞也似的出了庙门。跌跌撞撞的跑出,却发现四面环水,至多只能跑到古河边,他也只得跑到河岸便停了下来,蹲下身子撩起河水使劲的洗了几把脸,不断的喘着粗气。  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梦境和现实,他不知该选择去相信哪个。天真烂漫只愿与他永坠爱河的古鲤,世间人人得而诛之的妖物古鲤,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古鲤?若这只是一个没有来由的噩梦,他尚且不会如此惊恐。可……  古鲤口口声声道她是这天水城中之人,为何一连几日并不还家?若说因大雨才落脚此地,为何天气已然晴朗之时她不曾离去?若说是她钟情于他才留与此,司习笙自问他与她相识尚且两日,并无此自信。他只是个空有报复的穷苦书生,可依古鲤之姿色,怕是入了三千佳丽的后宫,也是其中佼佼者。  且说这里离城中遥远,她又是如何在一炷香之内便可带回佳肴美食?想到这里,梦中一幕骤现眼前,司习笙只觉一阵反胃。想古鲤带回的食物,她是一次也未曾未曾入口……细思极恐,她已好几日无所进了!且不说她是不是为知食物根本不进食,且说若身为人类,早已耐不住这几日饥饿!  再说这天气,司习笙身为男子,尚且觉得一连几日淋了大雨身子有所不适,可为何古鲤那娇弱女子半分都不曾不适?她淋的雨水,应是比他多去了好几倍。回想古鲤所言,“这雨啊奈何我不得,我最不怕雨水了。”司习笙只觉大脑“嗡”的一声,思绪全乱了套。  又是用水洗了一把脸,思绪才慢慢串联...那一日他见天空晴朗无云,欲离去,古鲤相送庙门,他分明见一抹红光冲破天际,可古鲤只道是他眼花。紧接着不过几息,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竟是下起了无法再赶路的瓢泼之雨。司习笙记得很清楚...那红光和他在梦中所见红光,一般无二。  那道长所言入夜便知,难道所指这一场梦?司习笙思索着,又猛然一怔,随之眉宇间了如明镜。那道长打碎了庙中雕像,却偏偏那锦鲤未碎,而古鲤入庙见此却是惊得如同失了魂魄……等等……古河……锦鲤……古鲤……古鲤?古鲤!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错不了,定然是错不了!古河中的锦鲤,白磷金光红尾……怪不得古鲤肤色那般白皙,且身穿红裙,发间总有金光,却只说是阳光!分明无光之时她发间也有金光……!”  “公子是否很生气?”忽有声音传入司习笙的脑海。他急忙四下观望,却是寂寥无人。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公子,我并不在你耳边,而是在你心中。”  “骗人!你骗人!你到底是谁!”许是古鲤之事让他受了惊吓,司习笙变得失态,不断地扭转身子向四周找寻,却依旧不见人。  “公子不必担心,我们昨日见过的,你且先坐下,听贫道慢慢道来,公子不用说话,我能知会公子心中想法。”  贫道?难道是昨日所见的那道长?司习笙脑中回忆,只觉眼下所听声音是昨日那道长之声无疑。心绪竟是缓缓的定了下来,缓缓坐于河岸,他倒是想听听那道长会怎么说。  “我昨夜的梦,是因你而起罢?”司习笙心道。  “正是。”  “你为何让我做那样的梦?”  “公子此话何意?公子难道不是已然明了贫道之意吗?”  明了?明了何意?明了古鲤是妖?  “你让我看的,我并未全数信服!”  “若是公子不曾信我,此时我也不会出现在公子的心境了。”  司习笙一怔,未置一词,确实,他已多少相信古鲤是妖,只是尚不明古鲤这样是为何,她从未伤他秋毫,甚至...那颠鸾倒凤之事,是半分假也没有的。  “公子心中尚有顾虑,贫道不再多言。只是贫道愿以性命担保,所言皆属实,若是不信,便将公子手中瓷瓶中之水泼于她身上,到时真相定能一目了然。”  话音一落,司习笙猛然觉得心境一轻,便觉知那道长已去,于是急忙在心中喊道:“道长所说是何瓷瓶!”  只是心里再也不闻道长之言了。  司习笙啐了一句“装神弄鬼”,只当是他逃跑。于是又开始不是那般相信那道长所言,只是垂目间,却被惊得骇然。  那道长所言瓷瓶,竟然已在他手中!  这……这瓷瓶到底是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  司习笙只觉心中惊骇,却又是思索片刻将瓷瓶放入袖袍之中,收了起来。  他心中……还是有了芥蒂的罢。  “……习笙?”古鲤的声音传来,像是带着些许的试探。  “……你!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司习笙闻言回头,见古鲤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她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许晨间河边雾气,好似她已经来了很久,又好似她从一开始就现在这样一般。这让他吓了一跳,心底没来由的恐慌,只是竟不是对于她可能不是常人的恐惧,相反倒是害怕被她知道了方才他与那道长之时。  “……我刚到。长时间见你不归,怕你出事,便出来寻你。”古鲤依旧站在那里,与司习笙相隔数步相望,并不再上前。  “怕我出事?我能出什么事?”司习笙道,语气甚为生硬。若她是妖,怕是跟她在一起才会出事罢!  “习笙……”古鲤声音染上哭腔,泪水顷刻决堤。  古鲤总是笑着,活泼又灵动,她的眼泪,司习笙是第一次见到。在那一瞬他的心像是被谁的利爪抓住,很疼,原她哭了,他还是会心疼……  司习笙心中眼下是百般不愿再与古鲤亲近,可奈何身体却是不受控制,急切的上前几步,拥她入怀。  “鲤儿……我……”  像是黑夜忽然燃起的烟火,古鲤的眼眸亮了起来。“习笙,你又叫我鲤儿了……方才你叫我古鲤,让我分外难过。”  司习笙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噩梦醒来唤她的那声“古鲤”,竟是让她这般难过。她睫毛之上的雾气,想必也不是什么雾气,而是眼泪罢。司习笙只觉内疚不已,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连名带姓的叫了她名字便使她因此泪流,这样的古鲤……真的会是妖吗?  既不愿她是妖,又说服不了自己她不是妖……眼下二人无话相拥,司习笙心中实在不好受。约莫又过了几息,司习笙忽而双目一亮,道:“鲤儿,你先进庙去罢,我寻些吃食去。”  “习笙还是回庙中温书,我去寻食罢……”古鲤抬头望着司习笙。  “鲤儿,我是男儿,怎能让你日日奔波劳碌为我寻吃食?前两日皆下大雨,你说你对此地熟悉行事方便也算有理,只今日无雨,眼下天色晴朗,何不让我去呢?”司习笙把话说的一本正经。  古鲤眼波微闪,终是点点头,又嘱咐他要小心,便进了庙中。  待古鲤身影全数进入庙中,司习笙转身重回古河边,向河水望去。  河中莲荷茂密,可以看出河水并不是很深,荷叶之下有来去游动的锦鲤。每条锦鲤形态不一,金鳞占多数,红磷次之,却是一条白磷的锦鲤也不曾见。  司习笙捋起袖袍,如女子般白皙光滑的手臂露出,他想在河中捉上一条锦鲤。只是...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司习笙第一次开始觉得,从小到大只读圣贤书的他,分外的无用。若是涸谷乡中其他人,哪怕不是如他才双十年华,哪怕是上了岁数之人,抓起鱼来想必也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再不济也断不会像他这般无从下手。眼下这小小一条锦鲤竟是在他手边多次溜走,他竟是奈何那锦鲤不得...“天赋我七尺男儿身,我竟一条鱼儿都奈何不得!”  像是些许赌气,司习笙捋起袍摆,向前大跨一步,竟是踩着一块微微露出河面的石头站在了河水中央,随之伸手向水中猛然一探,非要捉起一条锦鲤不可!  那锦鲤哪会乖乖等着被他捉了去?司习笙手到之处,锦鲤尽散。他眉峰高起,不信这个邪,猛然移转身子,向一条金鳞锦鲤之处抓去,谁料怎奈脚下一滑,竟是重重向河面砸去!  “啊!”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被吓了一跳,尖叫声脱口而出。虽还未入秋,可到底是下了几场暴雨,河水分外的凉,只是司习笙感觉那凉意还未浸透衣衫之时,他便已到了河岸边。  司习笙不可思议的朝脚下望了望,怎么分明已经落水的他,眼下脚踩实地而立?又抬头,竟见古鲤站在他身旁。  “鲤儿?你不是在庙里吗?……还有,我怎会在岸上?我记得分明,我方才是落水了的。”  古鲤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是在庙中不假,只是听闻习笙尖叫便出来了,却见习笙落水,便急忙救起了习笙呢。”  古鲤依旧笑着,司习笙的目光却忽然沉了些许。她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是尖叫落水了,她闻此急忙赶出施救也是合情合理,只是...时辰上不对。破庙离河岸虽是不远,但一息之间赶到是断不可能之事,即使是骑了皇室之用的御风快马,也不可能,更何况她一个女子仅凭脚力呢?再者说,她又是如何将他活生生之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上了岸?虽他算不上雄壮男子,但好歹也是男子啊。  “鲤儿……你是如何这么快赶到?又是如何将我救上岸的?”  古鲤闻言一愣,随即转身向破庙走去,不再望他。“习笙当真是糊涂了,我如何快了?我闻声赶到之时,习笙已落入水中了。我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习笙你拉上来的……不曾想你看似文弱书生,却也是有些斤两啊,叫我好累。习笙是不是落水惊得失忆了?”  古鲤的话听似头头是道,若是没有昨夜的梦和那道长所言,想必司习笙定是信了古鲤所言,只觉自己是惊吓过度。可……司习笙低头下望,他的衣衫都未尽湿透,与他方才感觉一致,他定是沾水便出,又毫无知觉站在了岸边!  “你别走!”  古鲤身子一顿,缓缓回头,“怎么了习笙?”  “你为何不问我为何会到水中央又落了水?”  古鲤本就极为白皙的脸庞骤然变得煞白,一如毫无生气的鬼物之白,半晌才道:“对……是我忘记过问了。习笙为何要到河中央又为何落水?”  “因为我要抓一条锦鲤。”  古鲤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一字未言。  “可是我从小生活的涸谷乡较为干旱,见水不多,我也并没有捉鱼的本事...鲤儿,你自小生活在古河旁,想必很会捉鱼罢?为我捉一条可好?” (二十一)河中捉锦鲤 - 醉生录 - 张茉儿 长久的静默,二人皆是无话。  古鲤眸中似有泪光,站在离司习笙几步之外望着他,也并不上前。司习笙也定定的望着她,想听听她到底会怎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炷香还要长的时辰,古鲤眼中的光逐渐淡去,低声问道:“习笙为何非要捉只锦鲤?”  “我想要一条锦鲤,难道鲤儿不许?”  “自然……是许的。”古鲤向河边走去,“习笙站远一些,莫要再落水了才好。”  司习笙点点头,目光紧了紧,想看看她如何为他捉锦鲤。  原本对于司习笙很难的事,到了古鲤那里竟是易如反掌。她甚至连袖袍都并未捋起,像是拈花一朵般优雅,手指水面轻拂过,一只金鳞锦鲤已在她的手中。她似有愁容,但终只是幽幽一叹,随之轻移莲步,去而复返。  “习笙,这是你要的锦鲤。”  “恩,鲤儿捉鱼果真有一手。”司习笙点点头,又道:“鲤儿替我燃火可好?”  古鲤的面色一僵,“习笙,你要火干甚?”  “我饿了啊,想吃鱼。”司习笙道,说的风淡云轻。  “习笙饿了我去寻些吃食可好?”  “今日我就想吃鱼。”  一滴清泪从古鲤的眼角滑过,然她还是转过身去,在附近寻了几段枯木,又捡起了些许零星树杈,用两块石头打火,为他点燃了火把。  司习笙从一旁阙下了一枝略尖锐的树枝,狠狠地刺入那条锦鲤的身子,余光看到古鲤的身子也随之一抖。但他未曾过问她一句,便将那锦鲤放在了燃起不久的火焰之上。锦鲤不大,想烤熟也是很快的,火还很旺之时,锦鲤的金鳞就被烤至焦黑,有肉香混着烤焦的味道随风飘散。  “鲤儿,鱼烤好了,你来尝尝吧。”  古鲤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阵,望着那烤熟的锦鲤是怎也不愿上前接过,反而是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鲤儿?”司习笙又把手中穿着锦鲤的树枝往前推了推。  “习笙……习笙吃就好了,我……我不喜鱼的。”古鲤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司习笙的表情看似有些遗憾,将鱼放在口边,在开口咬前却是停下了。复有递到古鲤面前,道:“鲤儿,你总说你不饿,你已经好多天都未进食了,换做常人早已饿死了!眼下你就吃些罢,哪怕一口也好。”  “不……我不吃……”  “吃罢,哪怕就一口。这是鲤儿捉的鱼,又是我亲手烤的,鲤儿难道不想尝尝?”司习笙一步也不退让。  古鲤脸上早已泪湿了,最终却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好……既然是习笙亲手烤的,那我便尝一口。”她的双唇抖的很厉害,一如寒夜之中濒临冻死之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咬了一口那烤熟的锦鲤。  司习笙眉目一滞,手探入袖袍间,紧紧地握住那道长所赠瓷瓶,心道若是古鲤吃下这锦鲤,哪怕只一口,他便不再怀疑她,好好的和她在一起。可天不随人愿,他看见古鲤只是咀嚼了两下,便是神色突变,身子猛烈的颤抖,用手捂住嘴巴,可最终还是吐了起来。  探入袖袍的手滑出,那道长所赠瓷瓶已被司习笙握在手中。是泼……还是不泼?那道长所言泼了便得见真相,究竟是何真相?也许……古鲤不是妖,弄错了也未可知?但若是妖,泼上又当如何?瓷瓶十分精巧,想必其中所装之水不过几滴而已。几滴而已……泼上去,应该也不会出何事罢?转瞬之间,几个想法在脑中来回。  “嘣。”手指弹开瓷瓶木塞的声音。  “鲤儿……”  古鲤像是刚刚吐完,脸上眼泪未干,虚弱的回过身来,“习笙……”  司习笙眼底猩红,却只是咬咬牙,闭上眼,只道:“鲤儿,对不住了!”  瓶口倾斜,瓷瓶中之物全数倒在了古鲤身上。  “啊!”古鲤的尖叫之声冲破天际。  古鲤的尖叫声十分惨烈,听的人毛骨悚然,司习笙没有想到古鲤会如此痛苦,那瓷瓶内不过几滴水而已...急忙睁开眼望向古鲤,道:“鲤儿,你怎么了?!”随之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跌坐在地上。  古鲤白皙的皮肤竟开始向外凸起,变作大小宛若鱼鳞般的一片片,不断的向下脱落,地上已被她所落皮肤铺满一片,她的身上渐渐的竟是血肉外露,变作血人模样!  司习笙想上前去,却是堪堪至了脚步,不敢上前,更不知如何下手,她身上...早已无有能让他下手之处了。他只得双手抱头,不住地摇头,口中直道:“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这是甚的真相?这是甚的真相!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了...”  古鲤的身体只剩血肉,早已看不出眼睑何处,却听闻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习笙……习笙……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我?”  “真相是何?真相是何!鲤儿你是妖!对吗?你是妖!”  “哈哈哈哈哈……”爽朗笑声从远处传来,司习笙惊愕回头,却见是那手拿浮尘的道长。  司习笙跌跌撞撞的跑向道长,上下其手的抓住他的衣衫,喝道:“你这是何意!你到底让我看甚真相!鲤儿为何变成如此!”  “方才公子自己脱口而出道她是妖,眼下怎还来问贫道?”  “就算她是妖,我也不想她这样!”司习笙喝道,泪水竟是奔涌而出。到此,他心底忽然明了,原来就算她是妖,他也只是不会同她在一起罢了,但却断不想她受半点苦更别提是丢了性命。  “公子莫对贫道动手动脚。”那道长浮尘一甩,司习笙便是摔出许远。“那药水可是公子自己泼的,贫道从未曾逼迫公子半分。”  本在地上勉力爬起,欲再与那道长一辩究竟的司习笙听此,身形一顿,重新跌坐在地面。对啊……这药水,是他亲手所泼!他已再无半分资格气恼于那道长...可,他从不想回事如此结果!  “鲤儿……鲤儿……”到了此时,竟何话也说不出,只剩唤她的名字。  地上那摊血肉早已不堪入目,只剩古鲤微弱的气息:“习笙……”  “妖孽!到了此时你还是不愿献身!”那道长浮尘直指古鲤肉身处,并指立于唇间,口中念念有词,随之那松软浮尘竟是坚若宝剑,直刺那摊血肉之躯!  “啊!啊!”悲惨的叫声撕心裂肺,司习笙呆呆的望着那摊属于古鲤的血肉,竟是见慢慢的变换缩小成一条锦鲤。几息间,古鲤在锦鲤与血肉之身之间来回变换数次,最终定格在一条锦鲤之上。那锦鲤,白磷,金光,红尾……  锦鲤?  和庙中那完好无损的锦鲤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古鲤,是妖。马上要死在那道长手下的妖,从此往后,司习笙终其一生都再见不到的妖。  那道长手掌一抬,浮尘重回手中,又在腰间取出一卷布带。随之那布带被展开,竟是密密麻麻插满了银针。道长双手左右变化莫测,银针随他手动而动,最终会于一处,针尖皆指向化身锦鲤的古鲤!  “不要!”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从司习笙喉中传出,随着道长手落,司习笙猛然扑向古鲤。  只是,意料之中的疼痛是一丝也未传来,反倒是感到柔软之意拥住了他。再睁眼,却见是古鲤。此时的古鲤,不再是锦鲤之态,亦不是血肉模糊之躯,而是一如初见之时,三千青丝尽散腰间,一袭红裙,美轮美奂。  “……鲤儿?”司习笙一喜,紧接着呼吸一滞,急忙将她护在怀中,生怕那道长见她未死再来伤她性命。  “习笙,那道长...不会再伤我了...你莫要恐慌...”  司习笙一愣,还未想通为何道长不会再伤古鲤,却听闻道长声音传来:“想不到妖也有真情,竟会为一介凡人不顾性命,宁愿魂飞魄散。若你不拼尽精元再次化身为人替他挡针,你尚可转世为人。这下你自寻死路为他挡针,再无转世之机。不过这也算是了解我一桩事,省得下一世你再入妖道,我的徒儿徒孙再去擒你。”  那道长说完一挥浮尘,转身而去。剩下司习笙紧紧的抱着古鲤,像是听不懂那道长所言。  “鲤儿……那道长定是胡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竟见古鲤从脚开始化作光尘,一点点消散。  “鲤儿!”司习笙急忙捂住光尘,却是半点作用还没有,光尘似粉末从他指缝流出。  “习笙……”古鲤的声音很浅,“你说过你喜欢我,有没有骗我?”  “没有!我没有骗你!”他是真的很喜欢她。  “那习笙,会不会娶我?”  “会!我会!鲤儿,你快些好起来!你好起来我就娶你!你好起来我就不考功名了!我许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一生与你相守!”  “好,习笙这次可要说话算话。此生我与习笙无缘,下一生我就在古河边等着习笙,等习笙高中归来许我十里红妆……”  “鲤儿,鲤儿,你别所胡话,我不要下一生,我只要这一生!不不不……我要生生世世!鲤儿!”司习笙紧紧的将古鲤抱入怀中,却是随之察觉,他的怀中,已空无一物。  红白掺杂的光尘在阳光下有些耀眼,司习笙却是一粒也抓不住。待阳光下光尘消失殆尽,他颓然跌坐于地。  下一生啊……下一生。  可,古鲤已没有下一生。  为何他只记起了她异于常人之处将药水泼向她,却忘记了她虽为妖却是半分坏事也未作,虽是妖却将他放在心间,虽是妖却是为他落红许下红妆之约……她为他才施法落雨,也只是为多留他一天啊!若是他能记得一点,是不是结局了不会如此?  泪水奔流,却是没人再为他拭面,只得垂目拭泪,却得见地上一枚精巧玉珠。  这玉珠是古鲤的遗物罢。为何...没随着古鲤一同消散天地间?  司习笙轻轻捡起,手指方才轻触玉珠,珠子竟是散发出柔和之光,将他包裹在内。  ………………  “瑶池仙子与凡人私通,触犯天条,即日起剔除仙骨,毁其肉身,永世不得超生!她所养锦鲤仙受同诛之罪,废其修为,贬入凡间!”  ……  “来来来,各位客官这有条锦鲤,从古河中刚捉住的呦~白磷红尾,既能吃又能观赏~仅此一条呦~”  ……  “卖不出去了,白费老子的力气!宰了吃了!”  “掌柜的,这鱼儿漂亮得紧,不要杀它!”  掌故的低头一看,说话的不过五六岁的孩童,不由挥挥手,“小屁孩儿,我不吃还能把它放了?赶紧走赶紧走!”  “我把它买了!”孩童的声音还很稚嫩,却是说的铿锵有力。  “你?有钱?”  “没有……”  “没有就快走!”  “可是我有这个……”那孩童思索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颗轻巧的玉珠。“我用这个换这条锦鲤,可否?”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掌柜飞快的接过珠子,生怕孩童反悔,“把鱼带走,我告诉你,带走可不能换了啊!”  “恩!不换!”  ……  “漂亮的小锦鲤,我们这里很干涸的……我不能带你回家了,你就顺着这里游走罢。听掌柜的说你是古河来的,这里可以回古河的。”  ……  “习笙,今天在田间捡到的玉珠呢?快拿出来给你娘看看!”  “愣着干甚!把珠子拿出来啊!”  “爹娘,我用珠子换了一条鱼。”  “鱼呢?”  “放生了。”  “……放生了?好容易得一颗玉珠你拿去换鱼,换完了竟去放生?全天下只你一个善人是不是!你小子倒是涨胆子了!他爹,使劲打!”  ……  “姑娘,你别怕啊,真有什么妖怪来了,小生…小生来保护你。”  “别叫我姑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古鲤。”  …………  玉珠柔和的光渐渐散去了,司习笙捂住眼,哭的不能自己。  怪不得他初遇她便觉得她眼熟,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他们便是见过了。  怪不得在他与她欢好之时,她带泪轻言:“习笙,我等你……已很久了。”当时只顾贪恋她的柔情,听见了也只当未听见,他当时……为何就没有问问她此话何意!  古鲤被废修为流放古河,又险些死于食客刀下,重练修为,只为重现人形,苦心等待他多年,却只等到他亲手泼她药水,断她轮回!  “古鲤……古鲤……我都做了什么啊!鲤儿……为何这一切,起初你不说?”  忽而司习笙一愣,想起她初入破庙之中,他万分恐惧所言“万一有什么鬼怪妖物来了可怎么好。”  又是几行清泪。“鲤儿,其实你是想告知于我的,却因为我这句话才什么都没说的对吗?”  “鲤儿……是我错了。我能接受了,不论你是妖物还是鬼物,我都能接受了,你回来罢。” (二十二)无以解脱之 - 醉生录 - 张茉儿 回忆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了,司习笙早已泪湿双眼。  向来淡然对他人情事的九思,轻轻一叹,心中似有无边记忆翻涌而至,随之竟是有清泪从眼角滑过。九思苦笑,从墟鼎中取出白玉瓶。  此次有两滴眼泪落入白玉瓶中,一滴来自司习笙,而另一滴,则是来自九思。  “今日你有何所求,我全数应你。”九思道。有多久,他不曾流泪,好似百年前那次后,便再未流过眼泪了罢。  “上仙方才让那位化身老翁的仙子前来,是为我设下的屏障罢?”司习笙并未提要求,而是问了九思一句。  九思微微敛额,未置一词。  “从前我不能接受与妖相恋,所以上仙想知晓我心中是否真的全数接受了妖,便让那仙子重现鲤儿消损之景……以此考证我是否全数接受了妖……民间传闻醉生阁百白衣上仙看破世间情爱,今日方知果真如此。”  九思依旧不言语,神色却少有的凝滞。看破世间情爱?他真的能看破吗……若是真能全数看破,他也不会在醉生阁隐居百年,更不会在知司习笙之事时,有泪水滑过。  “上仙,小生接受了妖,鲤儿却永世不再……若是有办法可使她复生,小生愿付出所有。”  “她三魂七魄皆散尽,没法子救了。”  司习笙苦笑,不仅不增喜气,反倒徒增伤悲。“明知无法,却还是想问。”  “那上仙便赐小生琼玉酒罢。”  “可。”九思道,白色袖袍翻飞,琼玉壶与酒盅虚空浮现。  九思执壶,斟满一盅。  “此乃琼玉,一盅过唇,大梦一生。至于是苏醒忘记还是沉沦梦境,由你选择。”  司习笙接过酒盅,道:“谢过上仙。”举杯饮下,分毫未剩。  ………………  司习笙远远的望见古鲤坐在古河河岸,一袭红裙裹题,曼妙之姿净展,她的两只脚丫却与她勾魂摄魄的妩媚不慎相符,不住地在水中踢来踢去,水中不断翻起白色水花,好不活泼。  “鲤儿!”司习笙唤了一句。不知为何,原本他只觉此时心中是万分悲凉,可开口竟是喜悦至极的语气。  古鲤没回头。  “鲤儿!”他又朗声唤了一句。  古鲤像是将将听见,急忙回过头,望向司习笙。那一瞬司习笙看到古鲤逆着朝阳回过头,刚刚穿破云层的微红绚烂霞光好似都染在了她的脸颊,世间再没有谁,比她更为纯美烂漫了。  古鲤从河岸起身,不顾还湿着的脚丫,小跑着扑向司习笙的怀中。“习笙,我等你好久了!”  熟悉又真实的拥抱。  “对不住鲤儿,让你久等了。”  “别说对不住,等你一生我也甘愿!”古鲤笑了,“习笙此次归来,可是放榜高中了?”  “自然是了。”司习笙转身指向城门,“鲤儿你瞧。”  从城门驶来的,是大批红霞霞的马车和身穿红衣之人,每人脸上皆是喜色难抑。  “那是什么啊习笙?怎么那么多的人呢?”  “傻瓜,那是给你的聘礼!”  古鲤的脸红了。“习笙说什么,我听不懂。”  “真的听不懂吗?”司习笙低头轻啄红唇,“不懂就算了,那些东西扔掉好了。”  “你敢!”古鲤极了,推了一把司习笙,“那是我的聘礼!你怎能说扔便扔!”话说完,古鲤才像反应过来自己便捉弄了一般,急忙捂住了嘴,娇羞难耐。  “不是说听不懂吗?怎么眼下说的头头是道?怎么说来着?是谁的聘礼?”司习笙眉眼含笑。  “习笙讨厌!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不理我,我去娶谁为妻?”  古鲤听此涨红着脸回头,娇瞪一眼司习笙,道:“你敢娶别人我就让你家每日都落雨!”  “好好好,鲤儿说什么都好,哪怕跟鲤儿住在水中哪里也不去都好!”司习笙满眼宠溺,捏了捏古鲤的脸蛋儿。  “习笙,我总是觉得自从你高中归来,对我分外的好。”  “………是吗?”司习笙眼眸明暗几许,“我以后只会对你更好。”  “习笙……”  没有哪个瞬间是比此时更幸福的,司习笙将凤冠霞帔的古鲤抱进轿子,随即翻身骑上那高头大马。这一刻,他意气风发,好似不再见那孱弱书生的影子。  十里红妆,喜奏之声悠扬,一路吹吹打打,从天水城一路直到京城。  谁也没曾想过,司习笙真的一考就中了状元,真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全家永久的搬离涸谷乡,住在了天子脚下。  花轿抬进京城之时,司习笙的爹娘站在状元府门前相迎。有花童轻轻扯了三次古鲤的喜袍,迎她下轿。  依旧是喜奏吹吹打打,在司习笙的搀扶下,古鲤一路到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进洞房!”  大礼已成,在府内婢女的搀扶下,二人从两道分别进入洞房。  古鲤似是听到了司习笙进喜房的脚步声,软软道:“习笙,怎么不喝喜酒就进来了?”  “于他们的喜酒不喝也罢,我想早些来陪着鲤儿。”  司习笙轻轻挑起盖头,却见古鲤原本该红霞满片的脸上略显苍白,甚至连微笑都没有…她好似不甚开心。  “鲤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不去喝喜酒你生气了?”  “习笙……你去过了醉生阁了是吗?”  什……什么……?!  司习笙的面色也僵了,古鲤的话好似突然才反应过来,这仅是个梦,不是真实。  可……可她为何会知道?!  “鲤儿,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习笙,醉仙阁的九思上仙在成仙前是人,而我,却是生在瑶池的锦鲤仙子,在瑶池仙子出事以前,我也是天庭在册的正仙…世上无人可破我灵知,即使我元神尽散…”  “习笙…这梦中所梦皆你所求,你有这份心,我真的很开心。习笙…你欠我的婚礼,已经还给我了。”  司习笙瞪大双眼,摇了摇头,不住道:“鲤儿你在说甚我听不懂!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对,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我断不会看你沉沦梦中,丢了性命…所以,习笙…你该醒了。”  古鲤抬手,红光骤现,司习笙泪流满面不住摇头:“鲤儿,不要,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你!”  两行清泪从古鲤眼角滑出,可到了嘴角却是硬生生晕开了一个凄美的笑容。  “习笙,再见,永生不复相见。”  醉生阁中忽而生出一股白烟,看似与阁中本有云烟相似,可这股白烟虽不及过眼散尽,但已现消散趋势,与醉生阁中终年不散的云烟不同。  九思本微合的双眸轻起,眉间略有褶皱。  “他竟是选择忘了。”  九思话音刚落,若水剑便微颤,若水旋身而出。  “主人怎么知道他忘了?”若水眨了眨水灵的双眸,不解问道。醉生阁中有缘人凡得琼玉酒,大多数都沉沦梦中不愿醒来。  “当时我化身妖物重现古鲤消散之景,我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却不曾想他过来抱住了我…如此之人,定是已接受了妖,为何会选择忘记?”  “琼玉一梦不受外物干扰,他却在梦中见古鲤逼他醒来。”九思抿了抿唇。  “能抛舍梦中之景,这人想必心坚至极!可既是如此,何必千辛万苦的寻来醉生阁?”在梦中之景中醒来,比之在现实中忘记要难上数倍。这也是为何百年来,人们对醉生阁都只凭传闻猜测,因为大多数到醉生阁的人都长眠于此,无人归去。“这人好狠的心,古鲤可是为他散尽三魂七魄。”  “许他只想把欠古鲤的婚礼补上罢了。醉生阁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如何选择皆是自由,不得干涉。”  说话间那股白烟散尽,司习笙缓缓睁眼,眸间清澈如水,却又满是疑惑。他四下观望了片刻,除白烟外只见二人,虚虚实实似立于云烟之中。  “我是在做梦罢?”司习笙伸手半进半躲的触探云烟,“这定然是梦境。”  若水轻啐:“梦境不当实景,实景偏说梦境。”  九思微微抬手,若水立刻便闭口无言,他知道这是九思不叫他再说了。  只见九思又挥一挥衣袖,司习笙脚边现出一条直通他故里之路路。  司习笙低头望了望那路,只道:“我真是胡梦颠倒,竟是梦见离家这般遥远之地。”随之便顺着路向下慢慢走去。  “还真当是梦了?看他如此且非更像是梦游?”若水看着司习笙离去,尾音上挑着道。  “是噩梦。”九思淡淡而言。  若水听闻唇角一勾,从云雾间向下望去,果真司习笙回到故里的路途遥远,路险且坚。本是对司习笙带有些不满之意的若水,见此却是没再嘲笑戏言,反而是沉默了下去,就连眼眸都像蒙上了黑雾,暗了许多。九思从不过问也不干预有缘人的选择,而今这样刁难司习笙,惩戒之意明显。他定是...因此忆起了那百年前之事罢。  “主人,此事……是否记入醉生录?”  “不记。”  九思转身,竟是出了醉生阁,他的脚轻踏在云间,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缥缈云间,向下望了片刻,许是在看离去的司习笙,又许是什么也不曾入他眼。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九思忽而启齿而言,“我空有九思之名,这君子九思,我又做到了多少?”  大抵是司习笙已经行至故里,九思踏着云雾而归。  随之九思双腿打禅而坐,在袅袅间坐定,不曾摇摆半分,并指轻点腹部,醉生录从墟鼎中出。那卷汗青已经卷成了合抱之拳粗细,里面记录着所有来过醉生阁中的有缘人之情愁,只是这么多的故事,却是没能感动骨寒床上之人秋毫。  “我自己尚且犯错,又何苦要求司习笙一介凡人无错?他犯了错尚且知还古鲤一场婚礼,可我,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九思将汗青摊至空白处,指尖轻覆,所滑过之处白光小字浮现,记录着关于司习笙和古鲤的故事,只是记至结局处,他的指尖一顿,白光小字也骤停。几息后,九思的指尖才缓缓向下,却记下了与真相不同的结局。  “主人为何不记实?”若水见九思将司习笙与古鲤二人之事改了结局,问道。  “实话总是伤人,我不想再让她听了。”  若水听闻九思这样说便没有再接话,而是点了点头而道:“主人又要去看她了罢。”  九思未置一词,甚至连脸上表情都分毫未变,只是将醉生录纳入墟鼎之中,又轻轻拂袖,挥散眼前白雾,轻推出现眼前的黑门进入。  “妙之。”九思唤道,不过是言语二字,气息便在室内凝结成一团白雾。  这里是一如既往的寒凉,因骨寒床在此,四周皆已结冰百年,黑门之后尚未结冰之物,只有九思与骨寒床上之人。九思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的坐在骨寒床边,伸手轻轻抚摸骨寒床上女子的脸庞。她肌肤胜雪,皮肤未因百年长眠而变得僵硬,反而是一如既往的吹弹可破,只是因躺在骨寒床之上,冰冷似万年不化的坚冰。而也只有如此,才保她身体容颜一如百年之前,分毫未变。  九思手掌一撑,身子扶摇而上,跃过骨寒床上的女子,又轻轻落于骨寒床上,位于那女子身侧。九思侧卧,将她抱在怀中。  “妙之,好久不曾抱你了。”  “今日我给你讲一个凡人与堕仙而成之妖的故事。”九思将她抱得紧紧的,声音却很低,好似怕惊扰了她,但又好似怕她听不清,双唇紧贴她的耳边。  “有个男子在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救下了一条即将被食客宰杀的锦鲤,这锦鲤便是九天之上被下令散尽修为堕入人间的锦鲤仙子。”九思把故事变了顺序,先从司习笙小时讲起。  随后他的声音很柔很软一直萦绕女子耳侧,将故事点点滴滴的道来。到末了,九思又将他改过的结局道出:“最后啊,男子后悔了,不顾一切的寻到了醉生阁,求得了琼玉酒,一盅下肚,长眠一生,永远的陪着那因他而死的锦鲤仙子。”  故事讲完了,但骨寒床上的女子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她就一直那么纹丝不动毫无气息的躺了百年。  “妙之…他后悔了尚且有醉生阁可寻,尚且可以从情思中解脱。可我呢?我空居醉生阁中百年,却断无半分解脱之法。” (二十三)无人愿有缘 - 醉生录 - 张茉儿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空气分外的潮热,使人透不过气来。梁晚书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喘了喘粗气。她抬头又望了望缥缈在云中的醉生阁,还有很远很远。  那醉生阁仿若百尺之高,梁晚书想,若是在晚上,群星璀璨之际,在醉生阁中伸出手,定是可以手摘星辰的。遂要到达那么高之地,定是先要爬上面前这座极为艰险陡峭的山才是。累,她是断不怕的,只是……她的身子能不能撑到爬上这座高山,她真是不敢保证。这眼下还未开始攀爬,她便是气喘无力,身上疼痛难忍,更莫说那蜿蜒曲折的山路了。  “君千哥哥...”梁晚书轻喃,眼角尚有泪水,“还望君千哥哥保佑我可寻得醉生阁……”  又先前走了几步,梁晚书看到一个茶水铺子。抬眼望了望,这约莫是进山前最后一个茶水铺子,过了此处便是漫漫山路,人烟尚且稀少,更是不会有何处如茶铺可歇脚。梁晚书想了想,决定在此茶铺稍作休息。  “大娘。”梁晚书唤茶水铺子的贩妇,“烦请给我上一壶茶水。”  那贩妇点点头,急忙招呼着梁晚书坐下,一边用抹布擦着梁晚书面前的桌子,一边道:“小娘子生的可真好看!”  梁晚书神色未变,甚至连一丝微微的变化都未起。原本女子被夸赞美貌当有的喜色娇羞,在她脸上半分也无有。过了半晌,才淡淡的开口道:“大娘惯会取笑我。”  “不取笑,不取笑!”那贩妇又盯着梁晚书看了会儿,“你瞧瞧这小脸长的呦!比施了脂粉还好看!这就是读书人所说的眉目如画罢?”  那贩妇又打量了几眼梁晚书,问道:“小娘子身子几月了?”  梁晚书一愣,半晌不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才轻言:“昨夜刚刚生了。”约莫三四个时辰前,她在家中产下一子,孕肚还未完全收紧,也难怪他人将她视为有孕之人。  “啊?!”那贩妇瞪大了眼睛,好不吃惊,“小娘子昨夜才生产今日便下地行动?”  “恩……”若不是为那孩子,她恐怕早已寻至醉生阁,又岂会等到今日?  “这万万不可!小娘子这是拿自个身子开玩笑啊!”  那贩妇很是吃惊,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急忙转身去煮茶,“小娘子,你且好好坐着,我这就给你煮茶!”  梁晚书点了点头,朝着那贩妇笑了笑。  而后喃喃自语:“君千哥哥……在上山前的茶水铺子遇到的大娘很是亲切待我,不知是不是你安排来的呢……”  “小娘子,茶来了呦!”贩妇端着一壶茶水走来,梁晚书只闻见一阵香甜之气。  “大娘,这是什么茶?这般香甜。”  “哦这个啊,这是我给你煮的红枣茶……这平日里主卖茶水,也没什么药材,只有些往日里闲来自己吃的红枣,想你昨夜才生产,身子定是虚的不行,便煮了给你将就补补!”那贩妇道。  “大娘……”梁晚书眼眶一热,“大娘待人真好。”  “哎哟小娘子,月子里可是断不能落泪啊!”贩妇急忙朝梁晚书摆摆手,不叫她哭,“赶紧趁热喝罢!”  “恩……”梁晚书点点头,斟了一盏红枣茶一饮而尽,随之又斟满。  喝茶间听闻那贩妇道:“小娘子生产后便急忙出门,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罢?我终年在这山脚下开这茶水铺子,若是有何事不防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帮你呢。”  梁晚书听此放下茶盏,问道:“大娘可知,哪条路距离醉生阁近些?”  “……醉生阁?”那贩妇认真的想了想,“小娘子说的是缥缈云间解人情思悲苦的醉生阁?”  梁晚书眼前一亮,“正是!”  那贩妇面露难色,道:“……我说小娘子,你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怎么说?”  “那歌谣里唱: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那可是仙山啊!咱们这深山密林,可断不是什么仙山,哪里有甚的醉生阁啊……”  “怎会?”梁晚书一愣,抬起头望去,醉生阁就在此山顶云雾间。于是伸手指了指,“大娘你看,那不就是醉生阁吗?”  那贩妇顺着梁晚书所指望去,什么都没看见,但看梁晚书不像是开玩笑,就又揉了揉眼,使劲的望云里望着,可是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哦这个啊,这是我给你煮的红枣茶……这平日里主卖茶水,也没什么药材,只有些往日里闲来自己吃的红枣,想你昨夜才生产,身子定是虚的不行,便煮了给你将就补补!”那贩妇道。  “大娘……”梁晚书眼眶一热,“大娘待人真好。”  “哎哟小娘子,月子里可是断不能落泪啊!”贩妇急忙朝梁晚书摆摆手,不叫她哭,“赶紧趁热喝罢!”  “恩...”梁晚书点点头,斟了一盏红枣茶一饮而尽,随之又斟满。  喝茶间听闻那贩妇道:“小娘子生产后便急忙出门,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罢?我终年在这山脚下开这茶水铺子,若是有何事不防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帮你呢。”  梁晚书听此放下茶盏,问道:“大娘可知,哪条路距离醉生阁近些?”  “……醉生阁?”那贩妇认真的想了想,“小娘子说的是缥缈云间解人情思悲苦的醉生阁?”  梁晚书眼前一亮,“正是!”  那贩妇面露难色,道:“……我说小娘子,你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怎么说?”  “那歌谣里唱: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那可是仙山啊!咱们这深山密林,可断不是什么仙山,哪里有甚的醉生阁啊……”  “怎会?”梁晚书一愣,抬起头望去,醉生阁就在此山顶云雾间。于是伸手指了指,“大娘你看,那不就是醉生阁吗?”  那贩妇顺着梁晚书所指望去,什么都没看见,但看梁晚书不像是开玩笑,就又揉了揉眼,使劲的望云里望着,可是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小娘子……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怎么可能,那分明有一座白色阁楼啊!”  那贩妇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小娘子,也许你就是那醉生阁的有缘人罢。听传闻,只有醉生阁的有缘人才得见此阁,若非有缘人,是穷极一生也寻不见醉生阁的。你瞧我,在这开茶水铺子几十年,从未见过小娘子所言的白色阁楼,更别提什么醉生阁。我知道的这些啊……也都是民间传闻听来的。”  “……是这样吗?”梁晚书道,“既是如此,我更要登上这山,寻得醉生阁了!”她说完便起身,从钱袋里取出了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大娘,真的谢谢你。”  “使不得,小娘子就别给我钱了,都是女子,我也有过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生产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啊!我这也没什么能帮你的……铜板就不用给了。”那贩妇将铜板塞回梁晚书手中。  “大娘,我……”  “什么也别说了,小娘子趁着天早,赶紧上路罢,不然天晚了山路就更不好走了!”  梁晚书听此,也觉那贩妇言之有理,便是急忙忙上路,又朝着那贩妇鞠了一躬,就再没回头。  隐隐约约的好似听到那贩妇叹气:“哎...天下有谁人是愿做这醉生阁的有缘之人呢?这醉生阁的有缘之人,又有哪个不是透骨酸心呢?”  ………………………………………………………………………………………………………………………………………………………………………………………………  远处骨寒床上九思忽而起身,手掌一撑,一如躺至床上之时一般扶摇直上又翩然而落。  一吻轻轻落于女子额头,“妙之,有人来了,我先去了。”  九思将从黑门中走出,若水便迎了上去,道:“主人,我正想去唤你呢,有人朝醉生阁来了。”  “我已知。”  “那主人可是出来设障?”  “非也。此番有缘人,不必设障。”  若水听此正想看看是什么人能让九思这么说,便又见九思手指一点,一朵云像是有了灵知一样向梁晚书飞去,竟是托起了她朝醉生阁中飞掠而来。若水来不及吃惊,便见梁晚书已出现在醉生阁中。  在看见梁晚书的第一眼,若水也就明白了为何九思不仅不设障,反而接她直入醉生阁:那是柔弱至极的女子,她眉宇间温婉善意让若水觉得,面前有一只昆虫,她都不会踩死。她的腹部凸起,宛若五月之身。  若水望了一眼九思,便隐于若水剑。  醉生阁中只剩九思与梁晚书。九思挥一挥袖,雕花凳出现在梁晚书身后。  “先坐下罢。”  梁晚书愣愣的,有些怯生生的坐下,轻声开口:“可是醉生阁中白衣上仙?”  有太多人在见九思之时都是如此开口。九思点点头,“正是。”  “我有故事...和眼泪...”  “恩。”九思并指点于梁晚书眉心:“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二十四)难过美人关 - 醉生录 - 张茉儿 古人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  而此处壁立千仞,高耸入云,高不可攀的危峰兀立,下临无地。这里的山脉便被人唤作美人关。  且说从美人关向上望去,绝巘怪柏,悬泉瀑布,险之又险。可若是站远了观望,美人关封顶溪流平缓,土地平旷。  那般适宜生活之地,却是断没有人的。并不是无人想上去,而是无人能上的去。此地唤作美人关,其意便是即使你是英雄也未见得能过得了美人关。美人关之险峻,使人闻之丧当,多少壮汉在听闻美人关,无不都叹上一句:行路难!  整个美人关可谓了无人烟,但山脚下却是有四个村落。分别为东顾村、南顾村、西顾村、北顾村。四处分别位于美人关的西、北、东、南,因向东、南、西、北方向观望可清晰见美人关封顶而得名。其中位于美人关正东方向的西顾村在美人关是分外的出名。  西顾村在美人关的山脚村落中出名的原因却是不在于它在此地最为富饶,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佳人,名曰梁晚书。  梁晚书的美,是浑然天成的。  别家女子忙着弄妆饰粉画那弯弯峨眉之时,梁晚书依旧只是清水拭面;别家女子忙着摘下红花儿来点绛唇之时,梁晚书只是又取了水壶,为开的正艳的红花儿浇水;别家女子忙着换各种米粉只为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肤色之时,梁晚书只是倚着窗儿将仅会不多的诗文再温一遍。她什么都不做,可偏偏就是自然峨眉,面若敷粉,琼鼻精巧,丹唇外朗,见者无不啧啧称赞。  这样一位美人儿,自然是追求者无数,可梁晚书却是不挑不选,无声无息的嫁了。她所嫁之人,既不是村中首富,也不是城中名门望族,而是同在西顾村的一位寒门书生——顾君千。  起初村中皆叹惋虚负了这天仙般的容颜,却在见到顾君千时,什么话都再说不出。  顾君千终日一袭青衣,却穿的极为别致,好似那青衣在他身上比那城里公子的衣袍还要好看几分。修长的身材昂藏七尺,再看脸庞,一如梁晚书一般白皙如玉的皮肤,眉如春山,碧眼凝波,明眸皓齿。梁晚书所嫁之人,让村落中所有人都称赞了一句“天作之合”。有顾君千在的地方,好似映衬的其他男子都格外的配不上梁晚书。  且说不知觉中梁晚书嫁于顾门已经一月有余,节气正值暖春。可谓时在中春,日和方起。  阳光伴着暖风吹入有些破落的小院,又顺着已有破口的纸窗,最终吹落在梁晚书的脸颊。许是又密又长的睫毛都被风吹的轻微颤动,梁晚书渐渐有了些许意识。  “君千哥哥...”梁晚书半梦半醒间柔柔的唤了一句。  从小到大,梁晚书就唤顾君千为“哥哥”。  顾君千大梁晚书三岁,二人青梅绕床,竹马剪西窗。梁晚书从小便生的美,爱与她玩耍的不在少数,她却是只爱缠着顾君千。而那时顾君千的家境在这美人关下的村落中还属不错,遂打小便上了私塾。然梁晚书身为女子,是去不得私塾的,于是便总是偷偷的跟在顾君千身后想在私塾外偷听,后来被他发现,便总把在夫子那学来的诗文念给她听,也拿着树杈教她写些简单的字。日子就那样平淡又颇为有趣的过了许多年,二人都从稚嫩孩童成长为青涩少年,相貌也是出落得越来越惊艳,那时候他和她可谓村落中有名的“金童玉女”。只是天公不作美,顾阿娘突然患上疟疾,顾君千家中为了救治她变得一贫如洗,只是终未能留住她。在那之后,他便不再去私塾读书,因为家中再也没有多余的钱送他去年私塾了。只是天资聪颖如他,五年前,顾君千中了秀才。可也就在五年前,顾阿爹在溪涧扑鱼时,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撒手人寰。本就不甚富裕的家里,骤然一贫如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顾君千再也没有在考试中中过任何。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像是鸿鹄大志的大雁被折去了双翼。  这是这一切,于梁晚书而言,都不算什么。她只要陪在顾君千身边,便心满意足。  “君千哥哥……”方才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便又唤了一句。只是声音落下,身旁依旧无人回话,梁晚书睁开了美目。  “君千哥哥!”梁晚书支起身子,她身旁,哪里还有顾君千的身影!  慌乱的下了床榻,也顾不得换衣服,只身着中衣便推开了门。推门的瞬间,阳光大片的射进梁晚书眼眸之中,她有几息的恍惚,急忙扶住门框才站稳身子,待看清面前之景时,才长长的呼了口气。  破落的小院里,一袭青衣的顾君千手里拿着食饵,站在鸡笼前,喂那几只瘦弱的母鸡。许是被突然推门的声音惊了,他好看的眉毛绣在一起,回过身来,又在望见梁晚书时,长眉舒展,柔声笑语:“晚书醒了。”  梁晚书这才忆起他们已成婚了,是一家人了,顾君千是不会离开她的,可她却是如此慌乱来不及换衣服便冲了出来...不由只得垂目,望着脚尖,支支吾吾的道:“……恩……”再抬眼时,却见顾君千已放下手中食饵,行至她的面前,轻揽着她的肩头。  “晚书快些进去把衣袍换上罢,如今乍暖还寒,莫要着了凉才好。”  “好,我这就去换衣袍,君千哥哥等我。”梁晚书点点头,欲转身进屋换衣袍,却只觉又是一阵恍惚,分明不曾有阳光刺目,却又只觉比方才被阳光刺目还要难受,竟是觉得天旋地转。  “晚书…晚书!晚书你怎么了?”  梁晚书能听到顾君千焦急的声音,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看着顾君千满面愁容,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门框,半晌才恢复,汗水,已然湿透中衣。  “君千哥哥…”  “…好些了吗晚书?”顾君千此刻的神色十分不好,好似方才险些昏厥的人是他一般,又定醒了半晌,他又开口,已是分外镇定,“不论如何,今日定是要请来大夫为你医治。”  “君千哥哥,我没事了…就是刚起有些头晕,休息下不要紧的…看大夫很费银子的…”他们家,已经一贫如洗,只得勉强顾得日常必须的开销。  顾君千的神色变得复杂,内疚、自责、心疼…却终化一个满是疼惜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  “晚书…我去把母鸡卖上一只,我…不能失去你…不能…让你有事。”  顾君千的声音很轻,对于梁晚书来说,却是很重。他的阿娘换疟疾离开他,阿爹又因飞来横祸撒手人寰,他…只剩下她一个了。  顾君千不想梁晚书出事,更不能让她出事…可她却是在婚后方才一个月短景便是让他这般担心…  “君千哥哥,我的身子真是不争气…害你为我这么费心!”  “晚书说什么傻话?若是没有你,我的生活还有何过头?”顾君千扶着梁晚书在屋中坐下,随即出了屋,打开了鸡笼,挑了一只在瘦的可怜巴巴的鸡中还算是有些肉的母鸡,喃喃道:“但愿能多换些银子罢。”  随后便抓着鸡爪处,拎着那只母鸡离去。  很快,顾君千的青色身影已经消失在西顾村村口旁,梁晚书有些难过,只觉是自己拖累了这本已贫寒至此的家——小院里除了一颗大杨树,一口井,那几只瘦弱的鸡以外,只有一把破椅子了。  待梁晚书进屋换上了衣袍,又用木桶提了些水,清水拭面简单梳洗,顾君千便已经回来了。  “晚书,我回来了。”顾君千的语气带着急切,一边唤梁晚书,一边将身后的郎中引请进屋,“郎中,内子体有不适,烦请您为她诊治!”  那郎中不过二十又加,闻此点点头,缓步入内。他见到梁晚书时神色略显错愕,半晌才道:“小娘子可是梁晚书?”  梁晚书抬头望了望那郎中,只觉不曾见过,略带疑惑得道:“是我,只是不曾记得郎中是谁了。”  “我是跟着王老郎中学医的,到此便听闻梁晚书美貌盛名,眼下见小娘子容颜极佳,便想着是不是梁晚书。”那郎中又看了看顾君千,可能觉得他说的话不合适,急忙又道:“我无意冒犯你家娘子…”  顾君千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是抬手一请郎中:“还请为我家娘子诊治。”  那郎中拿出脉枕,让梁晚书手腕搭上,出指探脉。他的眼眸忽明忽暗,让顾君千忧心忡忡,梁晚书见此也是焦急不已。  待那郎中放下了手,顾君千随之问道:“郎中,我家娘子情况如何?”  “不必忧心,是滑脉!”  “滑脉?!”顾君千神色骤然一喜,那是自打小以来梁晚书都不曾见过的神色。好似枯木逢春,美好的好似望向他的人都染上了满目灿烂之色,使人移不开双眼。  “郎中,是真的吗?”顾君千又问了一句,柔波般的嗓音起着波澜。  “自然是真。虽我不及王老郎中,但滑脉我还是探得出的。王老郎中这几日外出,待会来再让他开着安胎药便好。”那郎中道,“在来时的路上,听说你头晕目眩,现想来许就是害了喜,脉象上看,身子并未其他异常!”  “太好了…晚书,你听到了吗?我做阿爹了!”顾君千此刻的激动无以言表,甚至让梁晚书觉得,若是此时那郎中不在,他定是会上前拥住她飞旋几圈。  原本是担忧至极生怕身子除了甚问题,却不曾想是喜事,梁晚书也颇为激动,红霞铺满脸颊,就连耳根子都是红啾啾的。她垂目望向依旧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其中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属于她和顾君千的小生命。手掌轻覆住小腹,不由笑逐颜开:“君千哥哥,以后我们便又有一个亲人了。”  那郎中许是见梁晚书与顾君千目光缱绻,有些尴尬,也不愿再待着,便抱拳而道:“既然无事,我也不便再为叨扰,告辞。”  “君千哥哥…”梁晚书羞的不行,推了推依旧深情望她的顾君千,“郎中要走了,你还不去送送?”  “啊…是了是了,我应送送郎中的…晚书快坐下休息,等我。”  梁晚书被顾君千小心翼翼扶到了床榻边,见她坐下才出门去追赶先他几步的郎中,欲相送于他。青色衣角很快就消失在梁晚书视野里,她不禁掩唇笑道:“我又不是已然大腹便便,竟是这般小心翼翼…”  原本梁晚书觉得顾君千定是很快便去而复返,却不曾想他一直未返。天色渐渐的暗了,他已走了大半日,且不说这里离郎中铺不甚遥远,这么几个时辰,就是东顾村西顾村南顾村北顾村相连,也够走上一个来回了。  思来想去,梁晚书有些急了,也顾不得顾君千说的让她休息了,慌忙起身向外走去。只是将将起身,又是一阵晕眩,于是原地站了几息,只当是那郎中所言害喜,待晕眩之感消失便很快出了门。  “君千哥哥!”她唤了一句,四面茫茫不见人影实在不知如何找寻,也只能一遍遍唤顾君千之名。  “君千哥哥!”  “君千哥哥…你到底去了哪里!”  天色愈来愈暗,梁晚书声音喊至沙哑,只觉气血向头顶涌去。夕阳余晖都快散尽,村中就连农耕之人都已归,可顾君千还是未归。他向来守时不晚归,如此还是第一次,这样梁晚书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得抓住村中一位年纪稍年迈的老翁的衣摆带着哭腔问道:“老人家,请问可有见过我家相公顾君千?”  就像是所有人见到梁晚书之时的神色一般,那老翁目光在梁晚书脸上凝滞了片刻,才道:“原是顾家小娘子啊…不必忧心,方才我西悬瀑,看一袭青衣,身影与顾君千有些相似…”  后面的话梁晚书没等老翁说完,便是急匆匆离去…  西悬瀑…一想起这个地方,梁晚书心就跟着猛然一沉。西悬瀑…顾君千竟然去了西悬瀑,他去那里是为何?  来不及想太多,也顾不得身子不适,甚至连方有身孕都顾不得,梁晚书碎步小跑,一路东去。一直到我西悬瀑边,她才止了脚步,松了口气,却又不过一息泪水充盈眼眶。  顾君千的衣摆被全数拢进腰间布带里,袖袍堆至肘部,迎着从美人关冲刷下的瀑布,整个下半身全数埋在西悬瀑形成的潭水之中。他的青衣早已湿透,青衣浸水贴在他纤瘦的身子上,显得他越发单薄。尽管如此,他还是手握树枝所致的鱼叉,一下一下的叉进潭水中。  顾君千的身子轻微的颤抖着,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五年前…顾阿爹就是在西悬瀑一如眼下顾君千一般叉鱼儿,却应被西悬瀑冲刷而落下的石块砸中驾鹤西游。许是旁人不知,但梁晚书却是知道的,这五年来,顾君千誓不食潭中鱼,不过西悬瀑之地,即使外出,也要绕着西悬瀑而过。  “君千哥哥……” (二十五)不见全鱼者 - 醉生录 - 张茉儿 话音落了,顾君千才缓缓回过头,他的脸色有些许苍白,眼眶却是红红的。他的身子还在不住的轻微颤抖着,好似极力压制着什么。  “…君千哥哥。”梁晚书见此又唤了一句,眼泪不断线的往下掉。  许是因此,顾君千才有了动作。他松开了手中握着的那用树枝制成的鱼叉,任由它失了重力歪倒在潭水里,似因潭水阻力而步履蹒跚行至谭边,凝神望梁晚书,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晚书啊……不是说了让你好生在家休息等我吗?怎么有了身子还乱跑。”  梁晚书的脸埋在顾君千怀中,只觉脸上湿湿的,不知是他的衣袍湿,还是她的眼泪湿。她不断的摇头,混在他轻微颤抖的动作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知道了……定是我久不归家,晚书等我等着急了对罢。原是我的不是。”顾君千又道,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悲凉,就像是呢喃。  “……君千哥哥你别这么说。”梁晚书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为何突然到了西悬瀑?”  梁晚书能感觉的到,顾君千很难过。七年前,顾阿娘离世,且说是因疟疾;可五年前顾阿爹撒手人寰,却是为养家而再西悬瀑捕鱼而亡……短短二年,他在世上的亲人全数离世,他怎能不悲不恨?遂他不愿再食用西悬瀑下潭中鱼儿,就连路过都只愿绕路。而眼下他在此捕鱼,又是为何?  梁晚书出了顾君千的怀中,先是伸手握住他的臂膀,向上使力,将他拉出了潭中。“潭水凉,君千哥哥先上来罢。”随之顾君千上岸,反向方才叉鱼的方向走去,原来在他叉鱼所处之位临近的岸边,有他挖出的一个土坑,里面有三条草鱼。  “晚书,我方才叉了三条鱼,回家给你炖成鱼汤。”  梁晚书心中一痛,总算是明白了为何顾君千会到西悬瀑下的小潭,为何又捕鱼。原来……是为了给她补身子的。  顾君千伸手阙下一枝有些尖锐的树枝,分别戳进三条鱼的鱼肚中,串在了一起。“晚书……跟着我你后悔吗?”  他边走边问,脚步未停,却让梁晚书的脚步猛然一顿。  “君千哥哥乱说什么?我为何后悔?”  天色早已暗透,夜风很凉,一阵凉风吹过,顾君千发髻上的灰白布条随风翻飞,他回身而望梁晚书,道:“你如花似玉,却跟着我一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穷秀才受苦,甚至有了身孕都无有银子为你补身子……终究是我辜负了你如花美眷。”  夜色昏暗,梁晚书早已看不清顾君千的神色,只觉这话在他口中说出是分外的残忍,她的心,比他还要痛上几分。只是这次却是一滴眼泪都不曾掉,她抬脸,迎着晚风笑了起来,她嘴角的弧度虽是都糅杂进了黑夜,可那笑声却是萦绕于心。  梁晚书上前几步拉住顾君千的手,放在她的小腹。“君千哥哥,他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有了这个礼物,再苦都不算辜负。……从此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和他,都是你的亲人。既是亲人,又怎会有辜负之说呢?”  随之梁晚书感到,顾君千放在她小腹的手指轻微颤了颤。“有妻如晚书,乃三生幸事。”  “恩。”她点点头,只觉如蜜之感。“君千哥哥,我们回家罢,你身上还湿着,别染了风寒才好。”  “是了,我还要为你炖鱼汤呢。”  二人携手向西走去,路上好似还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他们甜言蜜语:  “君千哥哥,你不知今日你长久不归,将我吓成什么样。我当你不要我了呢!”  “晚书,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  待那碗鲜嫩的鱼汤带着腾腾热气摆在梁晚书面前时,时辰都已入夜,漫天星光璀璨,极为简陋的院子已全数被镀上一层银白色柔光。  “晚书,让你等到现在,实在是我的不该。”顾君千语气极为宠溺,又带有些许自责。  “没事,好饭不怕晚。”梁晚书道,端过那碗鱼汤,放在鼻下一嗅。那是一种不掺杂任何他物调味的鲜香,又带着一点点水草的腥气,十分天然的味道。  “君千哥哥,你也没吃饭,我们一起吃罢。”梁晚书把碗向前推了推。  顾君千的脸僵了一下,而后道:“晚书又来难为我了是吗……你明知……”  他的话没说完,梁晚书却是已然明了。她竟是忘了...他誓死不愿食西悬瀑下潭中之物,因为那里的潭水,都染着顾阿爹的鲜血。  梁晚书不再言语,伸手覆住小腹,心中暗下决定,一定好好地照顾身子,早日生下一个康健的孩儿来,生生世世的陪盼着顾君千,不再叫他孤单,不再叫他在世间孤身一人。既已下了决心,梁晚书也不再多言其他,而是伸手捧住面前的大碗,将整整一大碗的鱼汤灌进腹中。  奇怪的是,这鱼汤里,竟是一根刺也没有,有的只有鲜嫩的白色汤汁,还碗底的碎鱼肉。大抵是顾君千看到了梁晚书脸上疑惑之色,便问道:“怎么了晚书?可是不好喝?”  “……这鱼竟是一根刺也不曾见到。方才只顾着喝,喝完了才忆起他人所说食鱼要小心漱刺的...还好它没刺,不然定是要卡死我了。”  “打小便是如此,晚书吃的鱼都没有刺。”顾君千揉了揉她的青丝。  梁晚书猛然间一愣,记忆中顾君千揉她头发的身影与眼下慢慢重叠。以前他也道:“晚书吃的鱼都没有刺。”好似现下才第一次梳理回忆,细细数来,十六年的时光,每次吃鱼都在顾君千的身侧,毕竟从前之时,顾家是捕鱼为业的。从小到大总是不断听人说,吃鱼要小心,甚至还听说谁人因吃鱼卡了嗓子,她总是后怕以前未曾小心翼翼的食用并下决心下次食鱼定要仔细漱刺,可下次依旧忘记,她所食的鱼肉,也依旧没有鱼刺。  “君千哥哥……”好似早该想通,又好似现下才想通,又许是第一次认真的想这个问题,梁晚书道:“我吃的鱼不是没有刺,是君千哥哥将刺为我剔除了对吗?”  顾君千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君千哥哥!你说,你快说是不是!”梁晚书也笑了,又有些着急的轻轻推了推顾君千,好似催着他回答一般。  顾君千顺着她推向他的力度轻轻一扯,把她揽进怀中,柔声道:“傻晚书,从前我终年与鱼打交道,在我眼中不见全鱼,要剃刺岂非再容易不过?”  “那就是说,我想的是对的?”  “是了。我原以为你是知道的,谁知你竟是今日才知。也亏得我次次为你剃刺,不然就是有十个晚书,也定然全数被鱼刺卡死了。”  “君千哥哥!”梁晚书脸上红霞满片,带着笑意娇怒道:“你竟是一直不说,倘若哪日你不在之时我吃了鱼,岂不是就一命呜呼了!”  顾君千不再与她玩笑嬉闹,而是极为认真的柔声道:“对啊,所以,我会一直在晚书身边,哪有不去。”  一股暖流流入心间,又流入小腹,梁晚书只觉浑身都是暖的,只是不知,到底是那碗鱼汤的暖,还是身侧之人所给温暖……  自那日后,顾君千每日都去西悬瀑,干着顾阿爹带着他干了很多年之事――捕鱼。村中人都道,西顾村已故老渔民之子中从丧父之痛中走出,乃至重拾旧业。只有梁晚书心里清楚,顾君千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她和她腹中孩儿。而她也知,那丧父之痛,他还未走出。遂眼下梁晚书心中最为盼望的,就是早日生下腹中孩儿,那样她会和孩儿一同陪伴在他左右,再也不叫他有半分的难过。  且说时光也快,一转眼四五月已经过了。  如今梁晚书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只是她的害喜似是一直都未曾过去。春日便知有孕,当时时常有头晕目眩之感;到了夏日,晕眩感更是加重,时不时的作呕,梁晚书也只当是夏日炎炎再加上害喜不予理会;与其说是不理会,倒不如说是她不愿顾君千知道。他日日在西悬瀑下捕鱼,也是分外艰辛,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为她忧心;于是日日盼秋,心道若是秋日一到,气温渐凉,且月份也大了,便不会再有晕天黑地之感。  眼下好容易挨到秋日,难受之感却是愈演愈烈。除了头晕呕吐外,她的全身都开始脱力,明明是身怀有孕,却是日渐消瘦了去。到如今,本就不胖的她,瘦到脸侧颧骨高高凸起,手臂和双腿都细上一大圈,显得她的肚子大的骇人。原本那倾国之色的红润脸庞,如今也只剩苍白中夹着暗黄。  “晚书!”门外传来顾君千急切的声音,随之是推门而入的声音。  “君千哥哥...”梁晚书生怕他看出她身子每况愈下,急忙从床上支起身子,想要下床来。只是顾君千却是先她一步按住她的肩,又扶着她轻轻躺下,开口便是叹气:“晚书,你不必逞强,你是我的娘子,你身子好坏我岂会不知?”  “不是的……我真的只是贪睡,你又不在家,我便躺在床上休息……君千哥哥不是总让我在家休息吗?”  “晚书!”顾君千声音骤然一扬,提了音量却依旧是柔音中带着悲凉,“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日,当我看不见吗?”  “我……”他说的是事实,她第一次只觉张口却无言。  “这几日我在家时日无多,并不是不顾你。”顾君千从腰间取下钱袋,放入梁晚书手中,“晚书,你看,我这几日在潭中捕鱼,又去村中干店做了几日短工,赚了这些银子,可以为你请好的郎中瞧身子了。”  梁晚书愣愣的,却是依顾君千所言掂了掂钱袋,果真,钱袋沉甸甸的。  “君千哥哥……”  “怎么了?”  “这些钱够我们生活很久了……有了这些银子,君千哥哥便很久不用再出门劳作,可以在家休息了。”  “晚书……”顾君千的神色复杂,似是急不可耐想厉色让她听话,却又是舍不得对她使半分颜色。“今日,你必须瞧郎中,没得商量。”  “为何?君千哥哥,我真的只是因身怀有孕才如此的。从前村中有孕却消瘦之人,也不是断然无有的,许我也是那般呢……待孩儿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君千忽然俯身,紧紧的揽住梁晚书的肩膀,手臂不断地颤抖。她没听到他说话,只能感到她的脖颈已被他泪湿。  半晌,才听到他的声音:“你知道吗晚书……你眼下之状,与阿娘生前短景一般无二。”  “晚书……我真的怕。”  梁晚书心中一惊,没想到会是如此,也开始害怕自己真的身患与顾阿娘一般无二的疟疾,却又不是惧怕死亡,反而是害怕……她若身死,留顾君千孤身一人。转瞬间便已下定决心,即使她真的身患疟疾难逃一死,那她也定然妖撑到腹中孩儿出世再赴之黄泉,只有那样,她才能死而无憾,含笑九泉罢。  想好了对策,才轻轻的拍了拍顾君千的后背,好似哄孩儿般轻柔:“君千哥哥,你别怕,我不会有事,我听你的,瞧郎中便是了。”  “好,好……”顾君千闻此一愣,几息后才抬头,“你说的对,定然会无事的,那你在床榻上休息,我去唤郎中,你等我!”  “恩,去罢。”梁晚书柔柔一笑,侧目望他离去。  待顾君千走远,梁晚书想支起身子靠坐一会儿,总是这样躺着,巨大的孕肚压得她喘气都不顺畅,腰背也酸痛的不得了。只是方一动身子,晕眩之感宛若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急忙抓住床栏,借力一推,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唔……额……”吐得翻江倒海。只是因眩晕吃不下饭,这几日所进无几,吐来吐去竟只剩下淡黄色的水,无有什么实物了。好容易缓过了反胃的劲,紧接着却袭来无力之感,全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只剩下脑袋在无边无际的旋转,眩晕到再看不清眼前之景。  “君千哥哥……”无力的唤了一句,无人应答。身子绵软向后倒去,却又怕在倒下时伤了孩儿,用尽全力一手托腹,一手抓住门框后,才放心的失了意识,向后倒去。  ………………………………  梁晚书再次在床榻之上醒来之时呆愣了很久,才慢慢恢复神智,向一旁望去,见顾君千在她身旁侧脸趴着,清浅而眠。梁晚书透过窗子望了望天色,眼下已是晚间了。原来,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一日。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的梁晚书能看清顾君千眉宇间愁绪,他的睫毛有淡淡水雾之色,就像是刚哭过一般。她跟着便心中一紧,这都是怪她...若是她的身子挣点气,顾君千就也不会这般难过了罢。  梁晚书骨瘦嶙峋的手指轻触顾君千的眉间,微微的揉搓,想化开他眉宇间愁绪,却是见他醒了过来。  “晚书?!”顾君千猛然直起身子,分外激动道:“你醒了!”  他一边说一边急忙转身,取来一截短短的蜡点亮,又在一旁木桌上滴了几滴蜡油,随之将蜡烛坐在木桌上。  “晚书,你感觉怎样了?”  “我……”身子还是无力,但却是不愿知会于他,“我无事啊,君千哥哥,我这是怎么了?为何躺在床榻之上?”  顾君千原本很激动的神色,却在凝神望向梁晚书后,先是堪堪移开双眼,又是紧紧抿唇,再开口是色淡如水的说着本该不平静的事:“我带着王老郎中回来,便见你昏倒在门旁,可是叫我吓呆了。”  “我害喜比他人时间都长些,那时不过害喜孕吐,吐后虚弱,又被那日光晃眼,才昏了去,害君千哥哥担忧,实乃我的不是。”梁晚书将事情轻描淡写了去。  “晚书……”顾君千眼眶红红,声音略微颤抖,“晚书忘了吗,今日是阴天,一日都未见阳光。” (二十六)男儿护平安 - 醉生录 - 张茉儿 气氛忽的就静了下来。  顾君千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眼中猩红不散。梁晚书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剩垂在棉被两侧的手,有些难为情的抓紧了棉被角。  过了许久,久到桌上短蜡都又燃去了一小段,梁晚书才道:“君千哥哥,不管今日有无阳光,想必我身子是无碍的罢?不然怎的那郎中什么药物都未曾留下呢?”  眼下虽是屋子里烛光不甚明亮,但到底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家具又极为简陋,生活的时间久了,屋子里有何物是闭上眼睛也想得出;所以那王老郎中到底有无留下药物,也是借着微弱烛光一望便知之事。那王老郎中见她昏倒在门旁定然是要诊治的,可既已诊治又未留药物,想必是她身子无碍罢。  顾君千没有言语。  “君千哥哥?”梁晚书又唤了一声,“你怎么不说话?”  顾君千又沉默了良久,眉宇间愁绪不仅不散,反倒又染上几分痛色。再开口已是苍凉如泣:“是了,晚书说的一点不错。”  “恩?”梁晚书不是太相信顾君千的话,因为他的神情与声音都很是不好,“若是我无事,君千哥哥为何不甚喜悦?”  顾君千又不言语了,只是转过身,吹灭了蜡烛,复而上了床榻,将梁晚书拥入怀中。因着蜡烛熄灭,屋子里暗了许多,若是没有今夜分外明亮的月光,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下,她又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了。只是听到他道:“傻晚书,怎的疑到我的身上?这将近二十年时光,我可曾骗过晚书?”  是了,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几年光阴,顾君千捧她在掌心,可谓呵护备至,又怎会骗她分毫?  “君千哥哥从不曾骗我啊,只是……”梁晚书的话还未说完,顾君千便以吻封缄,将她未尽的话都揉碎在唇齿间。  梁晚书的只觉得脸烫的难受,下意识的往顾君千的怀中缩了缩,娇笑出声。随之顾君千松开了她的唇瓣,大手覆在她高高隆起的孕肚之上,轻言道:“晚书你说,孩儿会是男儿还是女儿?”  梁晚书也将手覆上孕肚,盖在顾君千的手背之上,“君千哥哥想要男儿还是女儿?”她在心里想好了顾君千的回答,她觉得他定是会说不论男女都好,却不想听到他说:“男儿。”  “为何?”梁晚书随之问道:“君千哥哥不喜女儿?”那若是此胎出生就是女儿又如何是好?  “不是不喜。”  “那是为何?”  “若是男儿,来日长成,可护你平安。”  梁晚书松了口气,本还惧若是真生了女儿不讨他喜该如何办呢,原来竟是为此。“我才不要孩儿保护我,我有君千哥哥了,君千哥哥就能保护我了!”她的声音欢快且带休息调皮,实则说的却是分外认真。这个世上,有了顾君千她便觉得酸甜苦辣皆是幸福。  顾君千像是笑了,他的唇瓣在她脸侧扬起的弧度蹭的她痒痒的,“晚书,你得要应我,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  “那是自然!”梁晚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方才说要孩儿保护我,眼下又是要我照顾好孩儿,君千哥哥今夜说话是乱了套呢。我是阿娘,你是阿爹,我们的孩儿定是要我们一同照顾,等他长成再一同护着我们!”  “恩,晚书说的有理。”顾君千道,随之不再言语,而是将手环至梁晚书身后,像哄孩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原本梁晚书身子就甚为无力,眼下被顾君千一哄,便是很快睡着了。  …………………………………………  梁晚书再次醒来已是翌日。  这一日天气是出了奇的好,真可谓是秋高气爽,万里无言。  只是朝身侧望去,顾君千已然不在床榻上了。  “君千哥哥定是要去务工了罢……”梁晚书呢喃一声,直起身子,却意外的发现竟是已不再晕眩,且有力了许多。  “君千哥哥果真没有骗我,看来我身子确实无碍。”她下床走了两步,伸了个懒腰,余光扫视在木桌上。桌上放着有些破旧但刷洗的分外干净的大碗,碗中放着五六个煮熟的鸡蛋。  梁晚书知道这鸡蛋定是顾君千离去前在鸡笼里取出又煮好放在桌上的,微微一笑,拿起一枚剥开蛋壳,慢慢吃了下去。  许是天气也好,心情也好,再加上吃了几个鸡蛋,只觉浑身舒适了许多,虽不至于力如泉涌,但好歹是能在院中活动了。梁晚书在小院边缘的脊上摘下了几把青菜,又在野辣椒苗上摘下几个鲜红小辣椒,洗净备好。  先是在井中提了半桶水,放在火上烧着,又取了面粉加水和好。梁晚书的手法很熟练,从和面到擀成面皮又切成面线不过水烧开的时间,水滚了,面线也切成了,便随之滚水下到了锅中。  “待君千哥哥回家,就能吃到我做的面了。这几日他操劳,我身子又不爽,总是让他回家还吃不上饭,今日定是要让他多吃些的。”梁晚书一边呢喃自语,一边将洗净的青菜和辣椒切好,待苗条快熟全数下进锅中,又放上了适量的盐。很快香色就随着热气铺面而来。  只是面做好了,顾君千还是没有归来,清汤面被梁晚书翻搅了好几次,却还是驼在了一起。她心中不由惋惜,叹道做的不是时候,应当晚上做才是,中午是等不到他归来了。最终这本该二人吃的清汤面,只有梁晚书一人吃了半数,剩下的虽是驼在一起,却是也舍不得倒掉。“晚上给君千哥哥新做些吃,这些剩的我吃掉就好。”  想了想,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碗筷。后又见太阳不错,便把院中的木凳搬到门旁,坐在凳上背靠门框打起了盹。许是因无人攀谈过于无聊,又许是阳光暖暖实在舒适,梁晚书真的睡了过去。  后许是太阳落山,风中染了寒意,将梁晚书吹醒了来。她揉了揉眼,见此时已夕阳在山,日暮黄昏,可家中依旧只她一人。  顾君千……还未归来。  “君千哥哥这几天都去好久……”梁晚书叹了句,起身想去先把晚饭做上。只是将将起身,便听闻有急切的脚步声向此跑来。  梁晚书随之回头,只见几名村中邻人急匆匆的赶来,还不到院落便朗声喊道:“顾家小娘子!顾君千出事了!快去瞧瞧罢!”  “我家相公出了何事!”梁晚书见那几个邻人不似玩笑又那般慌张,只觉得天旋地转,甚也不顾便手扶孕肚跟着那几个邻人向东跑去。  梁晚书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是眼泪婆娑,不断问道:“我家相公究竟如何!”  那几个村中邻人脚步不停,只是不断叹气,道:“小娘子到了自己看便是了,这情况……我们也不好说啊……”  不知觉几人已除了西顾村的西顾门,已经临近美人关。只是那几人脚步未停,梁晚书也只得跟着跑。她的心已早随着奔波的脚步而七上八下了。  美人关……为何要去美人关?难道顾君千在美人关出了何事?他又为何会去美人关之险地?  思虑间便到了美人关山峰正当下,只见有许多人站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在指着地面议论着什么。  脑袋开始轰鸣,刺耳的声音由内而外冲破耳膜,梁晚书只觉得心中的大山都轰然倾塌。难道…难道…她不敢想了!  不知是谁道了句:“大家都让让位,顾家小娘子来了!”人群开始向两边散去,梁晚书面前出现一条笔直的通道。  在短小的通道尽头,是浑身是血倒地不起的…顾君千。  “君千哥哥!”尖锐的叫声冲破喉咙,梁晚书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又被一旁的人搀了起来,半走半爬的道到了顾君千身边。  顾君千好看的眼睑已经看不清楚了,他的七窍都在出血,血迹模糊。可他干净的青衣上并无破损,若是没有满脸的血,恐怕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顾君千的右手还紧紧的握着,就算是到此境地,都没有松开。  “君千哥哥…”梁晚书唤了一句,提袖为他擦去脸上血迹。顾君千的脸上没了血污,也没有了外伤,看起来依旧是白白净净,只是没有生气。  梁晚书突然抬起头,就好似是卑微的祈求,泪光闪烁望向四周之人:“你们看,我的君千哥哥没有事,他只是睡着了,你们说对吗?”  叹气声渐起,有人道:“是不是顾家阴宅出了什么问题啊,这几年连着顾家人竟是都死绝了。”  “可怜了那顾家小娘子和腹中孩儿…谁曾想转眼就成了遗腹子…”  “闭嘴!”梁晚书怒了,猛然抬头,泪水都甩出了眼眶,“君千哥哥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醒了!你们莫要乱说!”  人群中无人再言语了。  梁晚书又垂目,凝视着顾君千,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又凉又硬…  “郎中呢?”梁晚书道,“郎中为何不在?为何不救君千哥哥?”  “身子都凉了,七窍都出血了,还能怎么救啊…”  “对啊…那可是从美人关上摔下来的啊…叫郎中也没用,顾小娘子节哀顺变啊…”  大抵是看梁晚书挺着孕肚坐在地上一直抱着顾君千尸身不愿撒手于心不忍,最终不知是何人当真将不远处医馆里的王老郎中请了来。  那王老郎中到了之后被人簇拥着来到顾君千身侧,他先是伸手探了探顾君千的脖颈,看看他有无生还可能。只是探过后面色凝重,又抬头望了望美人关,道:“可是从美人关摔下来的?美人关艰险异常,怎会去攀爬?”  说话间王老郎中望了望顾君千的脸,那是被梁晚书擦净了血迹的白面。届时只见王老郎中身子突然一僵,接着竟是眼眶都红了,长叹了口气才道:“他竟真的去寻那血灵芝…”  “…什么?”梁晚书抬头望着王老郎中,语气颤抖。什么血灵芝…?  “昨日他来医馆寻我为你看病,来时见你昏倒门旁。为你诊脉发现你竟是患了绝症…”  周围又开始有人议论,都道顾门不幸,天要绝顾门…  “他问我如何才能救你,我道只有美人关上的血灵芝才能救你。可那美人关英雄也难过,血灵芝五十年一芝,更是难求…谁曾想他真的会去犯这个傻呀…”  …血灵芝,这就是顾君千攀登美人关的原因吗?可若是他身死,她梁晚书又岂能苟活于世?  梁晚书泪水不住滑落,早已是万箭穿心,原本今日不曾有的眩晕感随之而来,身子也越发无力,竟是下一旁歪倒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被抱坐她怀中的顾君千的尸身。  “君千哥哥…你昨夜分外反常,竟是为此…可我不要孩儿护我,我只要你…你说过绝不生离,可为何偏偏留于我死别?”轻到几乎不闻的声音在梁晚书唇边蔓延,带最后一字落下,她已无意识。  …………………………  若是可以,梁晚书只愿追随顾君千而去,不愿再醒来独留人间。可天偏偏不随她愿,翌日,她竟是在自家床榻上转醒。  身子好似全数好了起来,甚至比她儿时身子还要好上几分。她的身上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且有暖流汇于腹部,很是舒服。  若是此刻有人见了梁晚书,定是能发现,她的脸色不再阴沉暗黄,白皙的肤色下隐约得见绯红,比上等胭脂擦出的还要美几分。  “…怎么可能?”梁晚书轻喃,“我怎会还活于世?”  身上久违的舒适让梁晚书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下了床榻,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破落的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正是昨日所见王老郎中。她望向王老郎中之时,王老郎中也回过头来望着她。  王老郎中比梁晚书先开口:“血灵芝果真奇效,顾小娘子你看起来已经痊愈了。”  梁晚书却是不太能听懂,只是问道:“什么血灵芝?”  “昨日你心痛以致昏迷,再加上疟疾缠身,若不是那血灵芝,恐怕你也已入九泉。”王老郎中道:“也许上天犹怜顾门,顾君千确实采到了血灵芝,他虽已身死,手掌却是半分不松开,原来就是握着血灵芝。”  梁晚书似是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她方才醒来便觉得,浑身没来由的舒爽。原来…竟是服用了血灵芝?  那用顾君千的生命换来的血灵芝啊…她的命,还有腹中孩儿的命,是用他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  可是…,她不想要,用顾君千的命换来的东西她不愿要,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梁晚书被心痛冲散理智,竟是几步冲到井边,欲投井寻死!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停滞。却在将腿跷上井口之时,有声音骤然突入而来灌入她的脑海。  “晚书,你得要应我,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  脑中“嗡”的一声,动作骤然停止。顾君千前夜的话还绕在心头,梁晚书在此一息间明了,他许是早预料到身死的结局,甚至将后事都交代与她…他知若他出事她定会追随他而去,所以要她应他好生招呼孩儿;他怕若是他身死无人护她安危,所以才想要男儿,待长成好护她长安。身子开始颤抖,可最终却是轻轻覆上肚子,对啊…她怎么忘了,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她还不能随他而去。  一直没说话的王老郎中见梁晚书从井口退回,不住的叹气摇头,鼻音有些重的但:“顾小娘子,你相公是真心待你好,你好生呵护身子切莫犯傻,定要生下腹中孩儿,不然,顾门可就真的绝了。” (二十七)不知身已死 - 醉生录 - 张茉儿 二日后。  顾君千下葬。  无有阵式,无有陪葬,就连送葬的,都只有梁晚书与两个抬棺人。  眼下除了梁晚书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儿,顾家已没有一人,更不要说陪葬和送葬了。就连用来装顾君千尸身的棺材,都是梁晚书回来娘家索要了少的拿不出的银子置办的。梁阿爹和梁阿娘对于顾家是心有恨意的,当初他们便指望着梁晚书天仙似的容貌能嫁个好人家,好让梁家鸡犬升天,却不料想她是铁了心嫁于顾家…嫁了便也不再说了,眼下竟是要让梁晚书为他守寡,还留下了遗腹子要他们抚养。若不是梁晚书苦苦相求,就这置办棺材的银子,他们也不愿意拿出。至于这抬棺人有二,也是村中邻人见梁晚书挺孕妇实在不易才来了两个心底好的年轻壮汉。  梁晚书是请不来看地仙儿为顾君千选阴宅的,于是便沿着顾阿娘和顾阿爹下葬一脉向下而埋。至于墓碑,梁晚书就用一块木牌代替了,上所刻名字有二:顾君千、顾氏梁晚书。  下葬之时,梁晚书与那两村中邻人一同把阴宅挖的深且宽,只愿来时她也身死能与他合葬。  待黄土将棺椁全部掩埋,那两邻人也是眼眶微红,就再别说梁晚书了,她的泪水早已倾盆。从此,顾君千就下了黄泉,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顾小娘子,有身子的人不能总哭,你也…别哭了罢。”  “是阿…若是顾小娘子和孩儿出了何事,想必顾君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两邻人见梁晚书悲不能抑,也是开口相劝,梁晚书回头望向他二人,深深的鞠了一躬,不顾他们急忙阻拦,庄重而道:“两位是晚书与相公的恩人,二位恩人的恩情晚书无以为报,若有来生,晚书当牛做马定当报还。”  “顾小娘子快别如此,从前顾门老者尚在之时,也没少帮衬我们,如今顾家子下葬…哎…怎能不帮…”  “这不过是我们举手之劳,怎能不帮…顾小娘子节哀罢…”  那二人见梁晚书如此,心中是更过意不去,心中皆叹顾门命途多舛,随之摇头而去。  如此,坟前便只剩梁晚书。她怔怔的望着那高高黄土,倒是也并无表现出过多的悲伤。早在几日前,她抱着顾君千尸身,就已肝胆俱裂…而眼下的梁晚书,不再只是为她自己而活着…这条命,是用顾君千的鲜血为她和腹中孩儿换来的…  梁晚书上前几步,一手抚摸木牌,一手覆在高起的肚子上,轻轻道:“君千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忽而一阵风吹过,满地落叶沙沙作响,好似在回应梁晚书。  “君千哥哥,是你在回应我,对吗?”  复又风起,落叶温柔的呈螺旋状飞旋。  梁晚书垂目,忽觉好似顾君千就还在这天地间…总算是露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清清浅浅,很快随着落叶飘飞消散。待风住,她不再多留,转身向家门走去。  ………  依旧是破落的小院,眼下因顾君千意外辞世,只剩梁晚书一人,更显寂寥。进屋取了些面粉出来,又对了些刚打上来的井水,不论如何,她总是要吃饭的,她饿得了,腹中孩儿却是断断饿不得。  梁晚书的手法很娴熟,从前顾君千在世时就很是爱吃她做的清汤面,而眼下竟是不由自主的又做起了清汤面,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还是想留些念想。  和好了面杆成面皮再切成面线,这清汤面便做好了一大半,剩下的只要丢进锅里稍等片刻便好。约莫天色渐晚时分,锅盖上蒸腾出些许白色雾气,清汤面熟了。依旧是可让两人饱腹的量。  梁晚书取来两只大碗,按照以前盛饭的方式一样,一个碗里面多稠些,一个碗里面少稀些。待盛好,她端着饭碗进了屋中,把那稠着的面放在从前顾君千总坐的位置。  “君千哥哥,面好了。”  梁晚书只当顾君千还在,可虽是柔柔的笑着道了句,但绝美容颜已被清泪滑过。  清汤面是从前他们怎么也吃不够的味道,可现在,却变成了为了生存才必须吃的东西,形同嚼蜡。  一阵风吹过,梁晚书身子一颤。虽然如今已是晚秋,风中已起凉意,但方才这风却是分外阴冷,比寒冬腊月的风还要冷。  这里…是村中边界,人烟已是稀少,如今家中又只剩她一人,再加上天色黑了,心中又怎会不怕?梁晚书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巨肚,在心里壮了壮胆,深呼了几口气,猛然转过身子向后看去…  还好…  什么都没有…  梁晚书急忙起身,紧紧的关上了屋门,搭上了门闩,背靠屋门依旧心跳如鼓。又过了约莫半柱香时辰,屋里屋外都再无动静了她才将将松了口气。  只是方才不那般惊恐,屋外竟是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嗒嗒嗒…”  那声音像是脚步声,却又过于生硬,像是有人一下一下的击打地面,沉闷又阴森。  那可怖的声音没有间隔,一直连续,且声源缓缓向屋中移动。梁晚书吓得想开口尖叫,却又连尖叫也不敢,生怕外面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听见了她的声音。  梁晚书心跳如鼓,背靠大门不敢回头看,不知该如何做,门外“嗒嗒嗒…”的声音依旧未停。  又过了约莫十几息,声音落下,梁晚书却是松不下半口气,因为透着月光,一个黑漆漆的阴影洒在她的面前。  黑影面积不很大,且修长,看上去颇像是人影。  门外…有人!  “哐。”有人推门。  梁晚书顾不得那般多了,急忙用后背抵住大门,心中不断祈求。  门外人只推了一次便不再推了,而是拿了一根树枝从门缝插进,欲挑门闩!  门外人的手法很熟练,不过两下就挑开了门闩,没有门闩的阻力,梁晚书一人之力怎又抵得住大门,更何况…她还是及近生产之妇呢?  在门外人大力推门之前,梁晚书闪向一旁,手中抓起藏在枕头下的剪刀!  没了她用背抵门的阻力,门外人已推门入内。梁晚书咬咬牙,高举起剪刀猛然转过身去!  “哐当!”剪刀落地的声音。梁晚书整个人开始颤抖,眼泪簌簌而落…“君…君千哥哥…”  那推门而入之人,竟是顾君千!  顾君千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眼下站在她面前之人,确实是顾君千无疑。  依旧一身青衣,头发用灰色的布带束成发髻,恍若天人的面孔,温柔如水的眼眸…这个男人,就是顾君千。  若是顾君千之前长久未归,梁晚书定是知道这是他本人无疑,只是…今日他的尸身,是她亲手下葬的。  顾君千死了…眼前的人,不…不是人,是鬼魂。  “…君千哥哥。”梁晚书唤道,她不知为何他的鬼魂会此时归家,莫不是有何遗愿?  顾君千却是顾盼神飞,半晌才落在梁晚书脸上,可又似根本未曾看见一般,目光穿过她的眼睑,最终才缓缓道:“晚书,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  梁晚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说的何意。血灵芝她已服下,如今她已然痊愈,再无半点不适,可…他好像不知她已服下血灵芝。  “君千哥哥,我已服下血灵芝…已无事了。”  “什么血灵芝?”顾君千竟是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血灵芝是何物?”  “美人关上的血灵芝啊…”  “美人关?”顾君千似还是不懂,又问道:“美人关那般凶险,晚书难道去过?怎会知甚的血灵芝?”  “君千哥哥…”梁晚书不可置信的虚退了两步,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顾君千什么也记不得了…  甚至…记不得他已经死了…  这…才是他的鬼魂回到家来的原因罢…  他只记得,她患了绝症,却记不得…他只身犯险去美人关寻血灵芝之事,记不得他已身死。  “晚书,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顾君千垂目,满眼悲切,“阿爹阿娘相继离世,我只剩下你,和你为我带来的孩儿,可如今…你尚未生下孩儿,我也救你不得,方才在你坟边醒来,心中悲不能已...不想我还能在人间见到你,已经是很好了…晚书…若你不愿投胎转世,就留下来罢,我会对你一如既往,等我身死便追随你去。”  顾君千的声音带着浓重悲凉,说的却是梁晚书听不懂之言。直到话音落了半晌,她才将这话想明白了去。坟前木牌上所刻他二人名,他也不再记得起他已身死,遂便把这坟墓,当做了她的坟墓。泪水再也止不住,一如大雨倾盆而至,密密麻麻的泪水竟是让她都再看不清面前的他的眼睑。  …她爱的顾君千啊,她只愿生下孩儿与他生死相随的顾君千啊…不记得他已身死,却只记得未能救她自责不已的顾君千啊…觉得她是鬼物可依旧半分不惧怕的顾君千啊…  “君千哥哥…”梁晚书再抑制不住扑向顾君千怀中。他的身子并不像是从前在村中听到的鬼故事那般是触摸不到虚影,还是和常人一般可以触碰的实体,只是...却是冷的刺骨,好似下一秒便会结满冰凌。然,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体的寒冷,也觉察不出他的体温与之她的区别。顾君千是鬼物,可是,梁晚书一点也不怕,相反的她庆幸他的君千哥哥还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  “晚书……你别怕,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顾君千的心绪十分低落,伸手揉了揉梁晚书的满头青丝,除了道上一句“你别怕”以外,别的话断不再说。不知过了多久,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他才放开了梁晚书,擦了擦她的眼泪,将她扶上床榻。  大抵因顾君千心觉梁晚书已是死亡之身,上了床榻也并未再言语其他;梁晚书更是明白事情真相缘由,更是不再言语。这么一来,二人皆无话,良久的静默后,屋中呼吸声变得清浅,二人入眠。  翌日,气温骤降,阴风大作,破旧不堪的窗子不断传出渣渣嘎嘎的声响,实在是难为听。梁晚书大抵是被这声音惊醒,慌忙支起身子,向一旁望去。床榻……已然空荡无人。  顾君千……去了哪里?  昨夜究竟是梦还是真?若说是真,她也不是笃信鬼神之人;若说是假,昨夜拥抱的触感犹记心中,他眼中悲切也历历在目。  梁晚书下了床榻,推门走出,朝天空望了望,不见太阳,黑云压境。环顾四周根本不见一丝人烟,这样的天气……大抵务农之人都不出门,出门的也就只有她了罢。她向东走去,不论昨夜是真还是梦,她总是要去顾君千的坟上看看罢。  自从服了血灵芝,如今梁晚书身体是一日比一日更好,所以眼下虽是挺着巨大的孕肚,她步伐也是不慢。  很快,梁晚书就看到不远处的坟墓,坟前,站着一袭青衣的顾君千。她的脚步随之顿了顿,却也并没有开口唤他。  可是,她却是能够听到顾君千在说话。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梁晚书捂住了嘴巴…顾君千在背诗经…是他第一次教给她的那首。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他教了她无数次,她却怎也学不会写的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梁晚书的泪怎么也止不住,这首诗是她最喜的诗…  顾君千什么都记不得了,甚至都记不得他已然死去的事情,可关于她的事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今日一大早便不见他,不曾想他竟是到了坟前,吟咏她最爱的诗文…  “晚书,虽你的魂魄还留于家中,可你的尸身是在此处,我还是会日日来此吟诵诗文与你…今日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你。”顾君千道,又伸手摸了摸那快木牌,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停了很久。  待顾君千转身,望见的自然是哭泣的梁晚书。他有些诧异,可眸中流露更多的,是痛惜。  “晚书…你怎么在此?” (二十八)肠断到黄昏 - 醉生录 - 张茉儿 “…君千哥哥在…我坟前吟诗,我自是能察觉的到的,于是便寻来了…”梁晚书想了想,这样说道。若是顾君千以为死的人是她,那她也愿顺着他这么演下去。要她亲口对他说他才是死去的那人,她…开不了口…  “晚书…”顾君千开口,“虽然你魂魄尚在家中,可我每日来坟前心中会安宁些许…不知为何,总觉得坟冢在指引我来此…大抵是因你的尸身在此处罢。”  梁晚书闻言张了张口,但终是什么都未言语。只是她心知,这指引他的,不是她的尸身,而是他自己的尸身…人死尸骨与魂魄皆当入土奔赴黄泉,等待转世,投胎与下个轮回。  “君千哥哥,我们回家罢…好不好?”就算他是鬼物,可她却仍想留他在身边…她是自私的…可…  君千哥哥你等等我…等我生下孩儿就与你同去…  梁晚书不忍再望顾君千眼中疼惜之色,便率先转过了身子,向家的方向走去。约莫几息,听闻背后顾君千清清浅浅的叹气声,和随之传来他向她赶来的走路声。  …  此后的日子,每日都是如此,顾君千总是清晨便出了门,赶到坟前,吟咏从前他们在一起吟咏过的诗文,有时也讲讲他们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梁晚书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有想过这样的日子迟早会结束,却没想到结束的那般快。  此后第六日,梁晚书正在打水准备煮清汤面时,有脚步声传来。  “君千哥哥?”  没人回话。  梁晚书有些疑惑抬起头来,却见一道士模样的人,那道士一身道袍,手执拂尘,同行的还有一小生。  “…道长找人?”  那道士没回答梁晚书的话,而是四下看了几眼,道了句:“就是这里了…”  “恩…师父说的对!这里阴气是挺重的的!”与道士的同行小生说道。  梁晚书听此似是明白了这道士是与徒弟一同前来,口中所言阴气重,霎时间就明了定是与顾君千有关。  “道长在说甚!”梁晚书语气不是很友善,甚至想将刚提出的水泼在他们身上,谁料还未动作一半,那道士的徒儿便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敢向师父泼水!真是狗咬吕洞宾!师父可是来救你和那个鬼魂的!”那小生看起来年岁不大,身高也不过到她肩头,可嗓门却是不小,朝着梁晚书不留一丁点情面的大吼大叫,让她可吓了一大跳,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徒儿!休得无礼!”那道士喝道:“为师教你的你可是都忘了!”  那小生闻言嘟着嘴回到了道士身边,“师父…”  “将为师教你的背来!”  “…尊老、爱幼、敬妇…更何况还是身怀有孕之人…”  那道士更生气了,“既是知道你还对她不敬!”  “可师父!你是为了救她!她却…啊!”那小生话只说到一半,便被道士用拂尘敲了脑壳,后面的话只得咽在腹中,不敢再言语。  梁晚书似是已经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劲来,也将道士与小生二人对话心中揣摩几遍,所以再开口已是镇定:“道长…你说救我和我相公,怎么救?”  那道长闻言微愣,大抵是揣摩梁晚书所怀竟是遗腹子,语气又轻了些许:“贫道方才路过村东头,见一座新坟,坟前竟是有鬼魂飘荡,对着坟头如泣如诉…那鬼魂心中怀怨颇深,若是如此,定然无法转世为人。遂贫道顺着那鬼魂路过所留气息寻至此处。”  “…飘荡?”梁晚书只问了这二字。顾君千是鬼物,她自然是知道,可他何时也不曾在飘荡,而是一如常人般行走啊…  “对呀,你若不信一会儿自己瞧瞧便知!若是鬼魂过了七日还在人间而未转世投胎,便会烟消云散,再无转世之际!”那小生似是对梁晚书颇为不满,朝她努了努鼻子,“你那相公的鬼魂脚下开始浮漂,想来也过不了多久便该消散与天地了罢!”  七日…七日…  梁晚书心中骇然,已然开始相信那小生的话,因为…今日是顾君千下葬的第六日啊…!七日…不就是明日吗?  消散于天地…世间便再无此人!哪怕是转世,她尚可在下个轮回里找到他,可若是魂魄都消散…不!她不要!她不能让顾君千消失!  “道长!”梁晚书不顾高高隆起的肚子,“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求求道长救救我相公罢!”  那道长眼中止不住的惊骇,什么也没说便是急忙扶起梁晚书,待她起身站好才道:“你这是做甚?贫道若是不愿救又怎会寻来此处?你尚有身子,断不可行此大礼!”  梁晚书闻言眼波闪动,心中对道士多了几分尊重与感谢,接着先是向他与那小生致了歉才道:“不知道长有何方法可救我相公?”  “自然是设法送他投胎!”那小生道。  道士也点了点头。  梁晚书面上却是愁容不减半分,开口道:“道长有所不知,我相公不知自己已身死…不然…他又怎会在此游荡?”  她轻轻闭眸,却有数行清泪滑落。几句话将顾君千身死之因与过来之时讲与道士听,话音落了,心却是没法子平静。  那道长也是唏嘘不已,就连对梁晚书一直有些许敌对的小生,也红了眼眶。  “真是个深情之人啊…”那道士道:“既是如此,其首便是要他知道他已身死…”  “…道长,我…我该怎么做?”梁晚书问道,若是要她亲口告诉顾君千他已死未免太过残忍…可若是不说,又是断断不可!  那道长看似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携那小生向外走去。  梁晚书本欲出口阻拦,却也是没有说话,因为不远处,一袭青衣飘忽而至!  “晚书,我回来了。”青衣转瞬飘忽而至,确是顾君千无疑。  “君千哥哥…”梁晚书唤道,声音有些许颤抖,垂目间,泪水已充盈她的眼眶…  从她的角度望去,顾君千的脚,果真已淡化于近乎虚无!  梁晚书痛到宛若万箭穿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做。眼下她亲眼所见,又岂能不信那道士所言?且说她本身,也并不是全然不信,再者那虚浮的身影,除了相信,再无他法。  也就是说…顾君千若是今日再不转世投胎,便会消散于这苍茫大地间!  不行…不能…不许!  梁晚书咬了咬牙,开口道:“君千哥哥,你的身子为何这般冷?”  顾君千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才道:“晚书可是担心我着凉?不必忧心,我并不觉寒凉呢。”  “已死之人,又怎会觉知自己寒凉呢?”梁晚书嗓音压的很低,却依旧盖不住哭腔。  “…已死之人?”顾君千轻声呢喃,似在回味梁晚书的话,“晚书,你在说什么?”  梁晚书猛然转身,伸手紧紧捂住嘴巴,不行…她还是说不出口…  “晚书?你怎么了?可是觉得冷?那我明日再去坟前为你烧上一床棉被!”  “君千哥哥!”梁晚书没回过头,却是高声截断他要说的话。  “我是患了绝症,可是…我没有死…我活的好好的…我的身子比以往任何时日里都要更好…”  顾君千未置一词。  “美人关上有血灵芝,五十年得一株,太多的人欲求无门…可是我有幸食之…所以我活的好好的。”  梁晚书回过头望向顾君千,尽管她眼中泪光已让她看不清他,“君千哥哥,你可知那血灵芝我为何有幸食得?因为…那是君千哥哥你舍命为我取得的!”  “…君千哥哥…死的那个人,是你啊!”  顾君千的脚早已消散的看不见,梁晚书朝他哭喊出这句话,他的身影只是向后漂移了几步之遥。他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后好看的眉毛高起,随之头颅深埋下脖颈,半晌,再抬起头来,竟是满脸鲜血,一如他死时之景!  梁晚书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却是没有叫出声来,她怕鬼物,可是…她不怕顾君千!  “君千哥哥…”梁晚书上前两步,伸手想擦去他脸上血痕,可他的身后却是突然现出大片金光,那金光不刺眼,分外的柔和,却是包裹住了顾君千。  不过几息间金光消散,顾君千已经恢复了如方才一般干净的面庞,不见血迹,他的背后,是方才的道士和小生。他们皆并指于唇间,口中念着梁晚书根本听不懂的咒语。  顾君千的表情变得柔和,眼中柔波似水,向梁晚书伸出手来,“晚书…”  “君千哥哥!”梁晚书急忙迎上他伸出的手,扑入他的怀中,与他十指紧握。  “我已经记起来了…”顾君千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我寻得了血灵芝,救了你和我们孩儿的性命…”  “君千哥哥…”  “死的那个人,是我…”  梁晚书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抱紧顾君千,在他怀中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真好…这样真好…晚书,能救下你的性命,我虽死无憾。”顾君千开始似光尘一般消散。  “君千哥哥!”梁晚书哭喊,叫声撕裂着顾君千的心,他痛惜道:“晚书,你别怕,我不过是去下个轮回等你…”  “君千哥哥…君千哥哥…”  梁晚书一味的哭着,直到顾君千用手覆住她巨大的肚子,说了他在这人世间所说最后一句话:“晚书…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光尘消散尽了,世间再无顾君千。  道士和小生的阵法也结束了。那道士语气颇为沉重的道:“贫道不知为多少人超度过,这次却是最深刻…你们…都是有情人啊…”  “还是谢谢道长。”梁晚书擦了擦眼角的泪。若是道士未与顾君千超度,明日他一样会消散殆尽,且是从此再无此人。  “哎…”道士叹了口气,一甩手中拂尘,携了那小生转身,身上铃铛铁索咒符震得叮叮当当的转身远去了。  顾君千走了,这个家彻底只剩梁晚书一人。只是她也从不曾寻死觅活,反而是一日三餐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家中的鸡子和鸡蛋,她也都吃完了,因为孕期需要补身子,而待这孩子出生,她也不用再在人间苟活。  梁晚书从未像此刻一般希望时日过的更快些…好在时光如流水,两月时光转瞬即逝。  且说那是一个宁静的夜,天空未出一颗星星,只留一轮明月。俗话说百星不如一月,虽只留一轮明月,可院子里被照的很亮。  梁晚书感觉身子分外不适,所以便上了床榻休息。可翻来覆去,只觉得腰身都快要断裂,肚子也隐隐作痛。  身上已起了一层薄汗,梁晚书不断地喘着粗气。原本只是时不时的疼上一小阵,眼下疼的次数是越来越紧凑,疼痛的感觉也愈演愈烈,最后痛到她叫出声来。  “啊!…啊!恩…恩…啊!”梁晚书觉得她的双腿间又热又湿,她伸手摸了一把扯下再抬起手来应着月光来看,满手的鲜血。  见此梁晚书竟是笑了,只是腹部不断袭来的疼痛把她嘴角的笑震得七零八落:“君千哥哥…我要生了…我…就快要去找你了…”  梁晚书咬紧牙关,抓起一旁粗布巾塞进口中,用力的咬着,她没再叫一声,嘴角却是被咬出了血,没人接生,她便自己生!  不知道痛了有多久,只觉得痛的眼前都失了明亮时,只听“哇!”的一生,孩儿出世了。  梁晚书摸出了枕头下的剪刀,喘了几息气,才坐起身子,将刚出生的孩儿的脐带剪断。  泪水充盈眼眶,啪嗒啪嗒的落在孩儿脸上…那是个男儿,流着顾家鲜血的男儿…  “孩儿,你是新的生命,可爹和娘已经愁到黄昏…如今娘只愿去寻你爹,你莫要怪娘对你不养…”  梁晚书找来家中仅剩的一些粗纸,蘸了身上还未干的血迹,用手指在纸上写着,她会的字不多,都是顾君千以前手把手教她的。  “爹,娘。女儿晚书不孝…只愿追随君千哥哥。今将孩儿托付给爹娘,望爹娘念他是我骨血将他养大…女儿叩谢!”  写完后梁晚书取了些水为自己和孩儿洁身,然后用被子包裹住孩儿,将信塞在孩儿怀中。又看了眼天色,快要黎明了…于是抱起了孩子,推门而出。  梁晚书在上次为顾君千求取安葬银两后便再为回过娘家,只是眼下,不去也不可了。不知是不是急着与顾君千相会,她不顾方才生了孩儿的虚弱,走的很快。  天刚蒙蒙亮,梁晚书便已经到了娘家门口,只是天色尚早,门前寂寥无人。只是如此也好…若是此时有人,她也不能放下孩儿转身离去罢。  又是几行清泪滑过,梁晚书搂紧了孩儿,在他脸上蹭了蹭,随之将孩儿放在她娘家门前的地上。  被放在地面的孩儿哭的很厉害,梁晚书的心也是一揪一揪,可事情已然如此,她去意已决。  虽是一步三回头,可梁晚书也断未停下脚步。不知走了多远,只知再听不见孩儿哭声…她这才敢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却见远处飘渺云层间,坐落一座白色阁楼。  “…醉生阁?” (二十九)忽入青光剑 - 醉生录 - 张茉儿 梁晚书的眼泪流的汹涌,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好似被九思展现在她眼前的故事,她已然又经历了一次。  九思轻轻抬手,指尖远离她的眉心,回忆的画面也就戛然而止。手掌一翻,白玉瓶从墟鼎之中浮出,转瞬到了九思手中。随着他指尖指引,一滴眼泪从梁晚书的眼角处纳入白玉瓶中。  “既你一心寻死,为何要来寻醉生阁?”九思问道。  梁晚书一直哭的抽抽搭搭,却在听闻九思这般问她时,急忙止了哭声,大抵是怕九思不予她琼玉。  “上仙……我……”  九思抿唇,什么也没再说,反而是手掌轻翻,一息间已是满满一盅琼玉,只是琼玉依旧在他手上,未给予梁晚书。  梁晚书的泪水依旧不停流,喘了几息才道:“上仙又怎会不知我心中所想?本是一心赴死,可谁料望见醉生阁……能在美梦中死去,又有谁不愿?况且……梦中定会有我的君千哥哥……”  “既是如此,想必你的选择已定。”九思挥手,琼玉到了梁晚书手中。  “多谢上仙。”梁晚书道,随即毫不犹豫的饮下琼玉酒。  酒盅掉在云雾间没有任何声音,梁晚书倒下,也没有任何声响。  唯一可见的,是在梁晚书嘴角的微笑,笑的那般甜美真切,笑的好似一如她小时候缠在顾君千身侧赖着他要他吟诗与她听一般。  远到不可及的地方似有吟咏声传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九思的眼波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梁晚书脸上,而后醉生录展于眼前,手指轻触,白光顺着指尖在汗青之上滑过,梁晚书与顾君千的故事被一字一字记录在醉生录中。  有过眼散尽的云烟从梁晚书身体中浮出,她的脸瞬息苍白了下去,再无生息。若水剑剑身蓝光乍现,若水旋身而出。  “主人,梁晚书已死,尸身还像以往那般纳入后室之中吗?”  九思缓缓闭眸,良久,再睁开眼睛已是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且再等等吧。”随之苍白长袖一挥,古寒室的黑门眼前浮现。  若水点点头,心知九思是想先去古寒室,而后亲自将梁晚书尸身纳入后室之中。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就见一把剑竟是破云而入醉生阁!  若水倒是不紧张九思会出什么事,因为这人界,能伤九思的人实在少数,只是九思的反应却让他觉得稀奇。那破云而入的剑,九思甚至不用抬手,只需眯一眯眼,便能粉碎了那剑....可,九思却是旋身向后滑行几步又站定,躲开了那剑。  “主人!你……没事罢?”若水问道。“怎么不直接……”  “青光剑。”九思没有回答若水,反倒是望着立于云间的剑道。  “……青光剑?!”若水的声音猛然向上一挑。青光剑岂不是……  九思勾了勾唇角,“既是来了,何必躲着不出?”  话音刚落,有黑衣男子稳步踏云而入,“谁说我躲着了?”  男子身高与九思齐平,眉间一点朱砂,面容姣好,精致的五官,明朗而深邃,比之九思多了一丝邪魅。他狭长的眸子里相比九思的平静,多了抹幽暗之色。  九思抿唇淡笑,半晌才道:“莫问师兄。”  若水只是撇了撇嘴,好似对于莫问分外的不满,却只是小生嘟囔着:“甚的师兄...”  莫问自然是听的见的,却也只是眼眸一眯,随之一笑,道:“若水说的不错,我早已堕仙成魔,怎配得上九思上仙以师兄称之。”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仙魔本无太大的差别。”九思道。“旁人不知,可师兄难道也不知,这成仙的代价是何?若能重来,世上堕仙之人恐怕不只莫问。”  莫问闻言也只是笑笑,未置一词,二人也就无话。  又过了良久,莫问才道:“九思,你在这醉生阁已隐居百年,至于原因……我是知晓。如若不是有事相求,我也不会寻来绕你清净。”  九思甚至没有再望一眼莫问,而是道:“师兄,这百年除我所求之事外我已清心寡欲,若不是为了……我可能早已在何处坐化也未可知,又怎会待在醉生阁让众人前来寻我?”  九思未言拒绝之词,但拒绝之味明显。莫问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不会同意,但我还是望你在听完我所求之事你再做打算。”  “师兄还是请回罢。”九思道。  “九思!”  若水见九思不再回话于莫问,便道:“我家主人不是都请你回去了!”  “九思!”莫问依旧说着:“从前我们同处师门,我们一心修仙,想在成仙后平定人间四方的梦想你都忘记了吗?”  九思终是回头,道:“从未忘记。”  “我已堕仙,再无机会完成心愿……可我堕仙的原因需得再次解释吗?我虽是堕仙成魔,我心中想法却是分毫未变……若不是我无能为力,又怎会来此求助于你!”  莫问的神色不甚平静,邪魅的眼眸中幽暗之色更甚,九思望了望他,思索了片刻,才道:“师兄请说罢。”  莫问慢慢的平静下来,将他所求之事缓缓道来。  原来人间如今正风波大起,这风波既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而是有魔作祟。那魔是位妙龄少女,手中执一把琴,遂外界称之为琴魔。表面看上去纯良无害,谁也想不到她会是杀人如麻的魔。琴魔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杀人如麻,可她的双手从不见血,就连被她害死的人,身上尚且不见血流。在人们看见的死在琴魔手下的尸体,都是男性,但这不代表她不杀女人,而是因女人的尸骨,都被琴魔带走了。至于为何,尚不得知,因为见过琴魔的人,都死了。  九思听完后表情有些许的凝滞,而后道:“师兄的意思,是想由我解决了琴魔?”  “正是。”  “那师兄可有一会这琴魔?”  “并未……”莫问道,“并非是我惧怕琴魔……九思你如今隐居醉生阁,不问世事,只解有缘人情思,世间大小事宜皆不在你眼中,若我今日不来寻你,恐你依旧不会理会此事……”  “师兄何意?”九思蹙眉,问道。  莫问眉毛微起而道:“我如今不再是仙,同是魔的话,我并无把握能伤琴魔……可若我身死,人间众生定然依旧饱受琴魔之苦……遂我想,此事定要你与我一同前往。”  九思蹙起的眉毛良久才落,幽幽一叹,道:“若师兄是魔,这世间又有何人敢称仙?”  莫问眼眸骤亮,“九思,你同意了?”  “恩,”九思抿唇,从喉结处发了一个单音。  若水眼睛瞪了瞪,但只是干咽了几下唾沫,而后隐于若水剑剑身。随后若水剑一动,飞到九思手边,静止不动。  青光剑也向莫问掠去,停在他手边不动。  “九思,走罢?”  九思点点头,就欲踩上剑身,却又止了动作。  “师兄且慢。”  “怎的了?”莫问问道。  “稍等片刻。”九思望了望早已没了生息的梁晚书,衣袖一挥,将她抱在怀中,而后才踏上若水剑剑身。  “九思,这是……?”  “有缘人。”  莫问也不再问了,只是点点头,也踏上青光剑剑身。霎时间两道幻影掠过,醉生阁中空无一人。  二人虽是御剑飞行,但高度已过云层,透着松软云雾,下届美景一览无余。九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醉生阁了,更是多久没有在这广袤天地间御剑飞行了。而对于莫问,若不是到此来巡九思,眼下这般的情景也不会有了,更何况像这人二人并肩,上一次已是百年前之事了。  如此,二人也就沉默无话,心中皆是五味具杂。直到透过云层隐隐约约的能望见一座高耸的山峰时,九思身形一顿,若水剑随之一颤,也停了下来。  “何事?”莫问也踏着青光剑站定,询问九思。  “忠人之事。”九思道,“师兄可一同前来。”说罢向那高耸山峰处飞掠。  “忠人之事?”莫问思虑几息,才想明白九思何意。起初他尚且不明为何下届来要带着那一具女子尸身……想必九思所说忠人之事,便是忠她这有缘人之事罢。莫问微微点了点头,也向下飞掠,追寻九思而去。  待莫问追上九思之时,他已站在一座新坟前。坟前无碑,只插着块木牌,上面所刻名字有二:顾君千、梁晚书。  “顾君千……梁晚书……”莫问轻声念了一念。  “恩……我怀中女子,便是梁晚书。”九思道。  莫问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只见九思手掌轻抬,梁晚书尸身漂浮于虚空之中。随之他并指唇间,薄唇动了动,有白光渡于她的尸身,包裹住她向坟墓而去,而后白光缓缓降落,在坟头萦绕。几息后,待白光散尽,已不见梁晚书踪影。  “我已忠人之事。”九思望向那堆高高的黄土,启唇而言。  莫问不知顾君千与梁晚书的故事,只知定不会是什么幸福往事,一对年轻的夫妻双双殒命,定然悲不能已,于是也只得叹了口气,等待九思再一同出发。  只见九思已再次踏上若水剑,莫问也踏上了青光剑,二人欲离,却闻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骤起闷雷,反常的很。  九思的眼眸眯了眯,向后望去。只见一道刺眼的闪电,伴着没有打几声便停了的闷雷而落,正劈在顾君千与梁晚书的坟头。霎时间电光刺目,雷声轰鸣,就连坟头的黄头都被击的四散。九思与莫问皆提袖,挡住面前飞扬的黄土。  待声静土落光散,二人拂袖。  却见那坟前,立有一双石像。  那石像正是一个身怀孩儿的美艳孕妇与一个俊朗青年相拥而立的石像。  是梁晚书……与顾君千。  九思与莫问对望了一眼,二人眸中皆是明暗几许,一切尽在不言中。随之,九思拂袖,一块石碑落于石像旁,他抬指,随着白光落在石碑上,所书有三:夫妻石。  至此,一切皆终了。九思与莫问再次踏上剑身,飞掠而去。  至于目的地在何处,尚不得知。不仅是琴魔,就连琴魔宫都神出鬼没,去到的地方,无人幸免。待她掠杀过一地后,便会连人带宫的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眼下,九思与莫问,也只得根据空中散布的缕缕残存魔气来找寻琴魔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九思与莫问对望一眼,知道他们要到的地方,到了。透过云层下望,此处应是富饶之城,只是却了无人烟。这里…不但不见人烟,反倒能觉察出不该存在的魔气。  若水剑的剑身向下倾斜,带着九思向下冲去,莫问也跟了过去。不过几息,二人已在这寂寥无人的城中站定。城门楼上所书三字:如意城。  如意城中看起来昔日定然是很繁华,道路平坦宽广,路旁摊铺居多,摊铺后还有许多店铺,茶楼,酒楼,红倌…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能生活在此的人,想必定然是如意的。只是眼下,城中了无人烟,不想也知定是因琴魔到了如意城…  “还不算是最差的结果。”莫问道。  九思未置一词,只是侧目望向了莫问。  “虽是未见一人,但总好过尸横遍野。眼下如意城中,也未有血腥之气。”  九思点点头,确实,这如意城中并不像是被琴魔掠杀后之景。“不论如何,眼下方得找到这如意城中百姓,一人也好。”  莫问点点头,与九思一同隐去,再次现身,二人已到房屋密集处。如意城中无有尸身,又不见人,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都闭门不出,眼下也只得如此试试了。  莫问抬手叩了叩门,只是无人应答。  过了几息,莫问又叩门,依旧是无人响应。  “难道是无人?”莫问问了句。  这下一直无人应答的门中倒是有了反应。只听门中道:“来了来了,还以为是琴魔,不敢做声,原来是人!就来!”  莫问与九思对望一眼,不由得失笑。若是琴魔…是断不会敲门的罢。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出,那人看起来是位正值壮年的男子。  只是莫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男子竟是尖声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黑…黑白无常!”男子的手指在莫问身上,又指在九思身上,吓得翻起了白眼。  九思并指,快而准的点住男子转身穴位,男子才慢慢恢复正常。随之他苦笑,心道如意城中定然是被琴魔荼毒不浅,否则也断不会因为他和莫问一人白衣一人黑衣便以为是索命的黑白无常罢。  男子慢慢的恢复,但待再次看清面前的九思与莫问之时,一脸惊恐,急忙说道:“琴魔要女子,我们整个如意城都已主动把家中女子全数奉上!要杀要剐我们都不会不自量力的阻拦,只求能留条命啊!为何又来了索命的无常!” (三十)魔琴音绕耳 - 醉生录 - 张茉儿 男子的话让九思与莫问的脸阴沉了几分,贪生怕死主动将家中女子奉上,实在让人心寒。但另一方面出于对琴魔全无反抗能力的人们,这又不失为明智之举。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琴魔宫,解决琴魔,救出如意城女子。”莫问道。  “恩。”九思挥袖,二人一同消失于男子面前。不过瞬息,九思与莫问已御剑云端。  九思眉宇间凝结一直不散,对于魔琴他的脑中已有浅显的猜测,但未见琴魔他不敢肯定,更不希望如他所想。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时辰,青光剑与若水剑剑身开始颤抖,有淡淡光晕附于剑身,这是危险的气息。  “师兄,就在此处。”  若水剑与青光剑回到九思与莫问手指,又逐渐隐去,二人缓缓落于地面。  这里一片平旷,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有宫殿半浮于空中,形状不圆不方,分外奇特,森森惨白。那每根搭建宫殿的圆柱,都不是通体光滑,总是不长便有一处结节。  莫问的幽暗的眼眸闪过一丝怒意,冷声喝道:“九思,你可看到了,这建造宫殿的,可是人身的森森白骨!”他边说边向前冲去。  “…师兄!”九思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莫问脚下骤然一空,土地向两边开裂,失重后他猝不及防的开始下落。  九思身形一闪,瞬移到莫问身边,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袍,随之从他指缝中滑出。再抓住他已是不可能,九思也并未多想,而是跟着莫问一同跃下。待他跃下瞬间,地面合上了。  下落时间并不长,一息间就已落地,也并无想象之中的机关暗器。这里四周漆黑且空旷无物,面前十步之遥有一石门。  九思站定,看了一眼与他几步之遥的莫问,道:“师兄可还好?”  “无碍。”莫问道,“我想,这里才是真正的琴魔宫罢。”  九思抿唇,“是了。那森森白骨所致宫殿可能只是摆设,你早前也说她每次都是连人带宫一同消失不见。”他冷笑,“这般招摇,是料定无人敢到这琴魔宫?”  “虽说传闻不可全信,但你我毕竟第一次会这琴魔,还需谨慎才是。”莫问道,又前行几步,抬手,青光聚于手掌,欲推石门而入,却见石门似有感应一般自行缓缓抬起。  莫问与九思一同进入,瞬息间石门重重落下。这琴魔宫中处处都后退无门,欲出无路。九思抬头望了望,宫殿顶部是垂挂的无数架琴,皆琴身惨白,琴弦暗黄。  隔着这无数垂挂着的琴的距离,应该就是他们今日要寻之人――琴魔。琴魔一身重紫长裙,却称的她分外娇嫩…她的面容甚是好看,甚至可被称之为闭月羞花,浅淡柳眉间一朵紫色梅花开的娇美,杏仁般的瞳仁中是与她长裙色泽一致的重紫,精巧琼鼻,如烈焰般的红唇。  琴魔席地而坐,三千青丝如瀑般垂在地面近一尺,腿上放着一架琴,琴身上布满大小相同的紫色宝石,虽这宫殿中光线极暗,可这紫宝石却依旧能折射出光来。  琴魔慵懒抬头看了一眼九思与莫问,不以为然的轻笑两声,纤长手指在琴弦上似是无意的拨弄了两下,只那一两下,空气都好似随之波动。  九思眉毛微起,轻言道:“师兄,用内力护住耳脉。”  莫问点点头,随即调转内力,护住耳脉,以便不再受魔琴音干扰。  琴魔红唇一勾,银铃般笑声传出,她抬手似掩未掩的在唇间虚晃两下,道:“向来,只有我出宫杀人,没人进宫杀我…这魔宫寂寞了这么久,总算来了件有趣的事。”  九思眸子冷了几分,启唇道:“只怕一会儿便无趣了。”  “看样子…来者不善呢…”琴魔依旧一副慵懒至极的模样,轻轻扭了扭不盈一握的腰身,妩媚的眨了眨眼睛,双手放在了琴身,“那敢听我一曲吗?”  九思看了看莫问,莫问朝他点了点头。九思也点了点头,前行几步,挡在莫问与琴魔之间,“洗耳恭听。”  “呵…”琴魔又笑了起来,随即目光骤然冷冽,双手一同重重地在琴弦上滑过。霎时间肉眼可见的强烈音波朝九思与莫问袭来,二人一同就地而起,在空中飞旋后稳稳落地。  琴魔红唇勾起,就好似见到了有趣的玩物,“不错嘛,有点意思。”  “琴魔让人闻风丧胆,又何苦吝啬不出?”九思道。琴魔这一招只是试试他和莫问罢了,她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  琴魔挑了挑眉,美眸眯了眯,终是坐正了身子,十指皆搭琴弦,清冷而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九思虚退了半步,脚掌横移抓地,眼眸微微眯起望她。只见她手指在琴弦上撩拨,竟是弹出一曲苍凉的古刹。  古刹响起的同声,挂在上方的琴一同响了起来,与琴魔手中魔琴之音相合,整个宫中的空气都开始变得扭曲。九思起眉,却并无动作。  “啊!”莫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痛苦,九思回头见他捂住耳朵,已然是承受不住之态。  九思是仙,对魔琴之音尚可抵抗,可莫问早已成魔,对这魔琴之音起初尚可抵抗,而如今这无数吊挂的琴一同响起,自然是已经抵抗不住。九思见此并指,反转与侧,白光萦绕指尖,向前一划,琴弦“嘣”的断了一根,魔琴之音骤然而止,莫问也已恢复。  “…啊!”断的那根琴弦随之扬起在琴魔眼前,她不可置信的尖叫了一声,向一旁堪堪移开了身子。一直慵懒至极的琴魔,此时脸上终是起了一抹还算是认真之意,娇喝道:“你胆敢断我琴弦!”  琴魔抬手,三颗紫宝石朝九思飞射而来,待近了才看到,紫宝石下是锋利的粗钉。  “琴钉?”九思眯了眯眼,却无所动作,一直到琴钉已到他眼前,他才起眉凝视那飞来的三琴钉,瞬息间琴钉停了,而后失了力的琴钉重重坠落在地。  “哼,这样便以为能逃一死?”琴魔冷笑,“琴音之下皆亡魂,琴钉一出难生还!你们二人的死期…到了!”  琴魔伸手,狠狠的拍在琴身,霎时间布满琴身以紫宝石为盖的琴钉全数飞起,脱离琴身,密密麻麻如急雨般朝九思与莫问袭去。  “独幽琴七十二琴钉。”九思冷声道。  “竟是看出了我的琴,那么…你想好了怎么死吗?”毕竟无人能瞬间接住或避开七十二枚琴钉…琴魔说话间,七十二琴钉已到九思眼前。  “九思!”莫问从后冲来,九思是他带来的,他不能让九思出事!  原本不慌不乱的九思在见莫问朝他袭来时猛然色变,一个闪身瞬移至他身旁,伸手挡在他面前,上身后压,向后撤移,手掌中白光环绕,不轻不重的拍在莫问身子上。  莫问被这白光一击弹出好远,短时间内绝不会被琴钉伤到,而九思方才与他一起向后撤移,也跟琴钉多少拉开了些距离。这距离已为九思换来几息的时辰。  九思翻身而起,虚空站定,凌驾于琴钉之上,双手交叉,有半透明针状在他十指间凝集。  双手甩出,无数针飞向琴钉。  琴魔先是嗅之以鼻,但紧接着,她的脸色煞白,因为那看似半透明一碰就碎的针,准确无误的碰触到每一枚琴钉,接触的那一瞬针确实碎了,却是冰冻住了琴钉。本是冲劲十足的琴钉,竟是全数被冻成了冰晶,而后落于地面,随着冰晶一同粉碎,荡然无存。  “…怎…怎么可能!”琴魔开始颤抖,她的七十二琴钉十分隐蔽,若是他人无防备绝无法躲过,就算有所防备也难生还!况且这满天的针…  “八十一冰魄针,你是天诀门九思…!”琴魔的话没有说完,也没有机会再说完了,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然已经彻底失了声。  若水剑已刺入她的脖颈,将她钉在她身后的贵妃椅上,鲜血不断的外流。若是平常之剑尚难生还,更何况是早已修得剑灵的若水剑?  琴魔的眼睛无力的眨了几下,而后缓缓闭上,再无生息。  莫问缓缓从后走来,淡淡一笑,道了句:“只顾着担忧这七十二琴钉,却忘记了九思你的八十一冰魄针,如此这般贸然冲上来,险些坏了你大事。”  九思摇摇头,以示无事,随之只是向前走了几步,虚抬手掌,若水剑便随着感应回到他掌心,与此同时琴魔的身子开始化做漫天光尘逐步消散开来。  原本昏暗且无有旁物的宫殿,竟是随着她身子的消散浮现出无数灵动的光影画面。  九思抬眼向这些光影画面望去,声音少有的微变,却又让人听不出是何种心绪:“琴魔竟是清秋道月白上仙的高徒,清歌。”  莫问一滞,显然不知何故,只是眼下也抬起头来,随着九思的目光向那片光影望去,只见满天光影画面接踵而至。 (三十一)清秋道月白 - 醉生录 - 张茉儿 如意城的富饶,所有人都知晓,去过如意城的人,都赞叹不已,称其比之京城也不差多少,同时艳羡着如意城中之人能住在如此如意之地。大抵所有人在如意城中的人都过的如意,可偏偏清歌过的一点都不如意。  清歌眼下已双八年华,可这十六年的时光,有十年的时光,她都是行乞而过。她也不知,为何她的人生会悲惨至此――清歌从来没有吃过一口母乳,因为她的娘亲在生产之时就已撒手人寰;清歌从小与爹爹相依为命,日子贫苦至极,清歌爹爹不论做什么都无所成,并且在她六岁那年,没有任何征兆的下了九泉。  一个没有爹娘的孤女,却有人怜悯过她一份。因为这十年间所有可怜她帮助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拿她六岁那年丧父之时,以伐木为生的王大爷看她命苦,帮她用木头做了个棺材以便于安葬清歌爹爹,却在不久后被自己挥斧砍断的树木砸中头颅,撒手人寰;  后来她行乞在外,城中有家无以生养的李老爷将她收养入了李家门,然自她入门以后,李家生意开始破落,只赔不赚,李夫人也染病不愈。清歌被收养不过短短数日,便被赶出李家大门;  被收养又弃养后,人们已对清歌有了偏见,就连行乞,对她来说都开始变得不易。但到底还是有好心人的,有人不忍看一个姑娘如此,总是拿着铜板给她。然那些接济于她的好心人却断无好报,反而是厄运缠身,或轻或重的经历着罹难。  至此,再无人肯对清歌报以同情之心,整个如意城去她避之不及。清歌宛若过街老鼠,人人见之喊打,恐怕被她碰见了会倒霉。  遂清歌的日子越过越差,天地之间再无她的容身之地,就连乞讨,都只能在人们倒掉的垃圾中翻找。但清歌是不恨的,就连一丝丝的抱怨都没有…用清歌的话来说:“日子虽是艰苦,但好歹让我活到了今日,上天还是有恩于我的。”  且说当下的这一日,清歌就觉得是莫大的恩惠,因为前面不远处的肉包子铺里,有位富家公子买了一油纸包的肉包子,却是手滑掉出一个,只因沾了些尘土,便满脸嫌弃的离去。别说热腾腾的肉包子了,就是冷馊馊的馒头她都很少见过。这平白被丢在地上的肉包子,对于清歌当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的!  清歌生怕别的乞丐见到了会先她一步把包子捡走,于是跑的很快捡起了肉包子,塞进破烂不堪的衣服里,又飞快地跑至一旁还算是有些隐蔽的墙角,才敢拿出来。  虽然清歌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被其他的乞丐看见了,毕竟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垂涎它的人又怎会只有清歌一个?但外界对清歌的传言也是让其余乞丐不敢近她的身抢包子,只得干咽着口水。可越是如此,那些乞丐越是气不过,于是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乞丐恶狠狠的剜了一眼清歌,转身朝方才点包子的富家公子跑去。  且说这边清歌把包子放在手中端详半天,才舍得开吃,可才刚刚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便被人踹飞了。  “……我的包子!”清歌哀道,随即伸手想抓住包子,却不料手被谁的脚狠狠的踩住,又毫不留情的脚尖使力在地上拧了几圈。  “啊!”清歌眼泪都飞窜出眼眶,疼到几乎昏厥,半晌喘过气来,才知道抬起头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清歌的角度望去,踩着她手的人是个十分肥胖的男子,有多胖呢?从她的趴在地上来看,竟是被男子巨大的肚子挡住视线,都看不见他的脸。  男子身后跟着约莫六七个杂役模样的人,皆手持棍棒,有些胆怯的对着她,大抵是因为怕被厄运缠身而不敢上前打她。  而再往后看,是那几个乞丐,此时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指着她窃窃私语。  又过了一会儿,踩着清歌手的肥胖男子开口说话了:“刚才那乞丐告诉本公子,说你偷吃了我的包子!”  “……那包子是你丢掉不要的,我没有偷…”清歌带着哭腔,声音很小。  “我丢掉不要你也不能碰!你出出生就是灾星!不,你比厉鬼转世还可怕!害死你娘,克死你爹,让所有对你好的人都倒霉!你眼下吃我的包子,岂不是要我也走霉运?!”肥胖公子声音很高,肚皮随之不断的抖着。  清歌只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断掉了,痛的一直掉泪,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肥胖公子的声音更高了,街坊邻里都能听到,因而爱凑热闹的不爱凑热闹的都来凑热闹,有人还惋惜的道句又要见血了…可这络绎不绝的议论声,却在人们看清楚挨打之人是清歌之时,全数消散了。  “是她啊……”  “竟然是这个灾星!”  “还不如早点把她打死了呢!”  “说的是啊…天天在这里晃荡,谁不怕她碰着自己呢!还是打死的好!”  “打她!打她!打死她!”  ……  肥胖公子肥的流油的嘴唇向两边裂开,“喂,你们,听到了没!让你们把她打死!还不赶紧打!”  那几个杂役左看右看相顾无言,却是谁也不敢上前。  “你们还不动手是吧?!”  “公子…这这这…”那几个杂役说着向后退着,谁也不想动手碰清歌。  “怕什么!胆小如鼠!看好了,本公子先来!”肥胖公子不以为然的啐了口,而后抬起踩在清歌手上的脚来。  清歌觉得手上一轻,急忙收手,但又痛的不知如何办,只得不断地朝手上吹气。她的手…已经被踩的稀烂。只是这刚刚松了口气,就见那肥胖公子又高高的抬起了脚,抬得高到清歌觉得像他这般肥胖的人根本抬不到的高度上,憋红的脸证明他憋足了劲要往她身上踹...这一脚下去,恐怕就不用劳烦那几个杂役动手打她了……  虽说生活这般艰苦,可清歌也从未想过要死,俗话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更何况这样死一点也不算是好...再者说她才双八之年,又怎会不怕死?若是她还有力气跑,是断然不会再躺一息,可是...被踩手掌的疼痛传至半个身子,她动一下都动不了,如今看着正踹下的脚,清歌也只得闭上眼睛。  只是意料之中的疼痛迟迟没有传来,反倒是听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唏嘘声。清歌半眯着眼睛有些怕又有些好奇的望去,只见面前有个竹青色身影挡着她和肥胖公子之间。  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清歌急忙向后缩了几下,艰难的爬开了几步之遥。  有了距离才看清了眼前之景,怪不得会听闻唏嘘之声,她自己也都要惊得合不拢嘴了!那竹青色长袍的男子,竟是一手负立身后,稳稳的站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推举着肥胖公子憋足了劲要踹下来的脚!那肥胖公子本身就那么胖,又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怎么看面前这背影修长的男子也不可能受得了他这一脚,更何况……就只是这么站着单手托举他的脚!清歌还没缓过劲来,就见男子手掌轻轻上抬,就好似半分力气也未使一般,将肥胖公子掀翻在地!  “咚……啊!!!”伴随着肥胖公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他痛苦地尖叫声。“他娘的,敢伤本公子,还不给我上!把他们两个一起打死!”  只是,哪里还会有人回他的话?那六七个杂役,早就弃棍而逃了!  那肥胖公子见此,嘴里依旧是骂骂咧咧,却是向后一点点的挪着,到了大约五六步的距离,慌忙转身而逃。  “身强力壮的男子竟是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浪之人,天理不容。”这是男子从方才到现在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清歌只觉得在听闻男子声音的那一瞬,心猛然失跳了一下...那是多么多么好听的声音啊...不像是市井中的吆喝之声,也不想清歌爹爹生前那种沙哑的声音,男子的声音,就像是玉石相碰在一起,清冷悠远。  “公子是外来人罢,这女的……啧啧,算了算了,这一定是下一个倒霉人!走喽走喽!”围观的人又是低声议论了几句,既是无热闹可看,也就全数散了。  清歌还呆愣在原地,直到男子回过了头,只是那一瞬息,清歌更加怔然了...天下怎会有这样美好的男子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更是无法阻止语言去形容他,只是觉得他就像前面店铺里挂的那些人物画那面好看,好看的根本让她想要伸手去触摸一下看看究竟是不是真人...他的眸子是黑亮的,可明明应是多情的眉宇间却是宛若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般分外清冷,白皙的皮肤包含光泽,眉间一点朱砂,厚薄适中的唇淡然抿着,却让清歌觉得,想要窥听从这两瓣唇中说出的话。  男子朝她走来,朝清歌伸出手来。她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就伸出了自己的手,可她却在即将被那手指修长的大手握住之时,猛然缩了回去。  “不行……不行……”她是个很倒霉很倒霉的人,在她身边只有霉运与厄运...这么美好的人,她不能碰,不然会害了他的。  “怎么了,丫头?”男子开口,声音依旧是跟方才一般好听。  他叫她……丫头。  十年前,清歌爹爹还在世时,她被叫过的称呼。后来这十年,所有人都叫她灾星。  有多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久到她一听到,眼泪就断了线。  男子伸着的手并没有因为清歌不牵而收回,反而是有穆青色光晕在他手上出现,轻轻的拂过清歌的方才受伤的手。原本那些疼痛难忍的伤口,竟是好了。  说也奇怪,这样的半点也没吓着清歌,她只是呆呆的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男子轻轻反掌,揉了揉她的头顶。“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别碰。”清歌这才有了声音,“脏……”她的浑身上下,皆是黑乎乎的,没有哪一处是干净的。  清歌只觉男子的手并没有离开她的头发,而又听男子道:“我带丫头去洗洗不就干净了吗?”  “……去哪?”鬼使神差般的,清歌抬起了脸,呆呆的问道。  “清秋道。”  清秋道是哪里清歌是不知道的,但她也并未问这是何地,而是道:“不行,我是灾星,不管去哪里都会害了很多很多人,你也快点走罢,不要对我好,会遭报应的……”清歌看到男子平静无波的眼眸突然闪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得知了她的事之后是很高兴的。  “丫头,你知道清秋道是哪里吗?”男子就像没听到清歌的话一样,也没接话言语什么,反倒是问了她一句。  “不……不知。”  “清秋道是仙门,那里住着仙人,和想要成仙的人。所以在那里,没人会害怕你的。”  清歌一窒。  男子又伸出手,“丫头,你可愿意跟我走?”  清歌不受控制的点点头,握住了男子的手,站起身来。  “我……我叫清歌。”清歌有些窘迫,她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很小声的说了她的名字,又问道:“你呢?”  “月白。”  “月白……”清歌呢喃了一句,觉得他的名字也分外的好听,又想到方才他手中穆青色的光,问道:“你一定是仙罢?”  月白好似没有料到清歌会这么问,抿唇笑了,发了个单音:“恩。”  说话间月白挥袖,清歌有几息的失神,再回过神来,她竟是在云端。  “啊!!”尖叫声冲破喉咙,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却感到有人在背后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丫头,别怕。你不会掉下去的。”  清歌闻声回头,见是月白,高悬的心竟是一息落定,这才敢向下望去,原来她与月白一同踏在一柄剑之上。说是一柄剑罢,它又不是实体,只是虚虚的光影,说是光影罢,二人踏其上,却是稳稳的腾于云间。  “月白……你……你对我真好!我从来没在天上飞过呢!”也许别的女子双八之年都忙着找婆家了,可对于一直流浪行乞的清歌来说,到底还是有童心未泯,这梦中也不曾见过的飞天景象,此刻真真切切的发生在她身上,她怎么能不高兴?这时的声音都染上雀跃。  可是清歌背后的月白,却是没有说话,她疑惑的向后望,却见他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如画的容颜满是复杂之色。  “……月白?你怎么了?”  “无事。”月白低语,“喜欢飞的话,以后我教给你。”  “真的吗?我也可以学?月白,你对我可真好,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呀!”清歌笑起来,满脸的灰尘都盖不住她脸上的明媚。  “以后你便知道了。”月白道。  清歌还想问,可感觉到他们开始向下降落了,她急忙向下望去,正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很大一片树林。至于那是何树,清歌不知道,只觉得分外的好看。树叶胭脂色,形状不尖不圆,每一簇都圆环状聚着,似是一朵花的花瓣,实则一片一片独立的树叶。那密密麻麻的整片树林都向上弯曲着,聚拢在顶端,把里面包的严严实实,甚也看不清楚。  清歌正饶有兴趣的看这树林之时,却感到月白已经带着她从云端而下。待她回神,她已重新踩在这大地上。 (三十二)以身感受之 - 醉生录 - 张茉儿 清歌愣愣的望着年前的树林,方才在空中只能看到树叶,看不到树干,眼下树干也就在眼前了,她只觉得这树干都美的不似凡物,通体石青色,与胭脂色的树叶相称分外好看。  怔怔的伸出手来,想触碰一下眼前的树干,明明只是轻轻一下,却是猛然被弹开。  “啊!”  “清歌!”月白唤了声,竹青色袖袍一甩,稳稳将她接过怀中,“小心些,这里是结界。”  “…结界?”清歌低头想了会儿,大概明白了结界是何物,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树呀?”  “此树唤榕惜。”  “榕惜树…”清歌念了一遍,“这里就是清秋道吗?”  “正是。”月白道,随之手掌虚抬,清歌面前紧聚在一起的树干突然向两层分出一条道来。“清歌,先随我进来罢。”  清歌点了点头,一想起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有些期待,又有些胆怯,最终是试探着扯住了月白的袖袍,扯了又松开,松开又扯住。  就在这么纠结的拉扯中,树干分开的小道她已经跟在月白身后通过,而身后的树干也悄无声息的合上了,小道消失。  眼前,是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很宽广,尽头有石阶,通到一处宫殿,宫殿上有牌匾,上书九重殿。这里的弟子很多,男女各半,但年纪看起来都与清歌差不了多少。他们皆身穿白色长袍,头戴木簪,手握长剑,在这广阔的大地上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剑,练习着剑术。  他们在见到月白时,粉粉停下手中动作,握剑抱拳鞠躬道:“见过师祖!”  师祖?清歌一愣,想不透为月白看起来这样年轻,还被称为师祖。  而有几人虽是弯着腰但还是偷偷的望着月白,所以就自然而然的看到了清歌。细微的议论声渐起,皆讨论那浑身脏兮兮衣服破破烂烂以致看不清男女却还能拉着月白衣袖的人是谁。这细微的讨论声清歌自然是能听到的,她有些慌了,手指很尴尬的松开了月白的袖袍,又不住地搓了起来,道了句:“月白…我…我是不是不该来此?”  话音还未落尽,清歌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句:“何人这般大胆,竟敢直呼师父名讳!”她抬头,只见一于其他人打扮不同的锦袍女子举剑向她刺来。  只是那剑根本就不到能伤害她的范围之时,举剑而来的女子便连人带剑的飞了出去,又重重摔在地上。  与女子一通落地的,还有从月白指尖弹出的一枚以紫宝石为盖的琴钉。  那女子在落地后停了几息才支起身子,不住地咳嗽,一旁的弟子开始按耐不住,却也不敢上前,只得急切的唤着:“师父!师父!”  清歌愕然,在心中梳理着他们的关系。那些弟子叫月白师祖,叫那女子师父,而那女子又叫月白师父…这么说来…这女子是月白的徒儿,而那些弟子是女子的徒儿罢。  那地上的女子终是不咳了,缓缓站起身子,不解问道:“师父为何对柔泫出手?”  “对同门师妹出手,可有将为师的话放在心中?”月白冷冷开口。只是此话一出一片哗然,若清歌是柔泫师妹,那么就是这所有弟子的师叔!清歌也愣了,半晌才找到声音,问道:“同门师妹?月白要收我为徒?”  月白垂目望向清歌,道:“那是自然。方才我不是已承诺过日后会教你飞天之术吗?”  清歌还是愣愣的。  月白又一次向她伸出手,道:“清歌愿意吗?”  “……愿,愿意。”清歌很久后才回答,就好似是下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决定,就好似是接受了一整个崭新的大家庭,就好似是将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了清秋道。  月白满意的点点头,牵过清歌的手向前走去,直到石阶前。  “清歌,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月白的徒儿,与我同吃同住,由我亲授,与我一同习练。”  月白此言,引起的躁动比方才更甚。  随之月白回头,只是一眼,就是淡然扫视了一眼,瞬息鸦雀无声。  清歌对这一切是不甚理解的,她这时尚且不知,就算是柔泫从前都并未有此待遇,而眼下众多的弟子就算再怎么梦寐以求月白指点也都连进他身之机都不曾有。  清歌觉得师徒就该如此,所以紧紧握住月白的手,跟着他上了石阶,进了殿。  九重殿中地方很大,摆放东西却是不多,只有一张山水人物四方小几,小几旁放有软垫数个,四周是很大的空地。正对山水小几后面,有一檀木门扇。最右旁有床榻,床榻旁有香炉,香炉中燃沉光香,清歌觉得嗅到就觉神清气爽,贪婪的又多吸了几大口。  “好舒服啊……”  “清歌喜欢就好。”月白扬手,尽头门扇两开,里面是一轻巧小室。格局与九重殿主殿一般无二,只是空间小了些。  “清歌以后就住那里可好?”  哪怕是再比这小室差上几倍,也是比在外流浪行乞好上太多的,清歌自然是愿意的。“好!”  “那清歌就先进去罢,为师这就命人为你打桶热水,你且清洗,再更换衣物。”  月白说完就转身出去了,清歌便从主殿穿过,走进了小室。她的身上还很脏,但小室中的一切都很干净,她左右望望,只得窘迫的站着不动,生怕会弄脏了小室中的东西。  如月白所言,不多时便有两个清秋道弟子抬着一桶热水进了小室,道了句“小师叔”,又放下一套衣袍,随之抱拳而退。  清歌本来是想看看衣袍什么样子的,但害怕摸脏了衣袍,就迅速的脱下了身上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衣服,跳进了木桶。  温度适中的水柔柔的包裹住她的周身,她只觉舒服的就像是飞上九霄,她有多少年都没洗过热水澡了啊…清歌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憋着气沉入水底,尽情感受这舒服的水。  清歌就像是爱闹的小孩儿,在水底到憋不过气来才从水底浮上来,高兴得不得了。  清歌尽情的在水中玩着洗着,直到水凉了才肯出了木桶。  原本被灰尘蒙住看不太清楚的脸庞,在清水的冲洗后变得清晰。弯弯柳眉清清浅浅,双瞳剪水,精巧琼鼻,红唇皓齿,仙姿佚貌。只是因长久行乞而显得体弱,面色黄而暗沉,也并无其余妙龄女子的丰韵,她的身段毫无起伏,干瘦干瘦的。  但这些对干巴巴的身体对清歌来说,是导致不了任何她情绪的起伏的,她只知道,她有新衣服可以穿了。方才怕弄脏了才忍着不敢碰,眼下洗干净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及,清歌拿起衣袍,急不可待的展开来看。衣袍展开的那一瞬息,惊艳之色滑过她的眼眸。…这衣袍,太好看,与清秋道弟子的衣袍不同,就连柔泫的衣袍,也不及她眼前这衣袍。  一袭白衣轻纱委地,淡紫与竹青蝴蝶暗纹影影绰绰。  清歌急忙将衣服穿上,更觉得这衣服就是她最爱的样子,遮去了她的干瘦,裹胸的构造也显得她略有女子之姿。而竹青色就是月白身上的颜色,她当然是极喜欢的,而淡紫色…说不上为甚,就是觉得那本就是该属于她的颜色。  换上了衣袍,清歌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原来她的头发早已过腰,平时终日凌乱不堪的揉成一大团还真是看不出来竟是这么长了…但一想她好似在六岁后就没再修剪过头发了,长这么长应该也很正常。  于是不再多想,推门而出,却见月白正盘腿坐在小几前茗香。  “……月……师父……”清歌搓了搓衣角,还有些适应不了要叫月白师父。  月白闻声回头,却在望见清歌之时眉头一跳,那是来自眸底的惊艳。  “来,丫头,坐下。”  清歌怔了怔,才走了过去,跪坐在月白身旁,接着感觉到月白的手覆上她那满头青丝。  待月白的手放下,清歌的头上已多了两个很好看的小小花苞,而其余的青丝依旧是散在腰间。  “……师父?”  这种感觉……这种好似被只有清歌爹爹在世的时候才有啊……清歌的眼眶都湿润了,却又勾起嘴角,笑的很幸福。  适时有弟子敲门而入,先是将手中所提餐盒放在小几之上,而后才腾出双手后退几步抱拳而道:“弟子见过师祖,师祖吩咐的饭菜已全数备好。”  “恩。”月白点点头,“辛苦了。”  那弟子点点头,又鞠了一躬,“弟子告退。”  月白打开餐盒,里面是一碟翠玉豆糕,一盅冰糖百合马蹄羹,一碟拌莴笋。“丫头,吃罢。”  清歌伸头望了望,吞咽了很大一口口水,这些看起来就很好吃的东西,她别说吃了,就连见也是不多见的啊!她慌忙点了点头,什么也不顾,又是吃又是喝的把嘴里塞的满满当当的,东西在嘴里都翻不了来回。这一弄倒是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清歌憋的脸都红了。  月白轻轻拍打着清歌的后背,帮她顺气,轻笑着道:“莫慌,这些都是你的,无人跟你抢。”  清歌一直无法出气乃至憋的眼眶都红了,终是咽下了口中之物,而后剧烈的咳嗽了一阵,才缓了过来。她用手捂着胸口,眼角带泪的抬头望着月白。却问了句甚不应景而让人啼笑皆非的话:“都是我的?师父不吃吗?”  月白唇角一勾,没有笑出声,“恩。”  “那怎么行?师父不饿?还是不喜食这些?”清歌又问了一句。  “为师是仙,不用进食,每日吸纳天地间灵气即可饱腹。”  “……啊?”清歌听的愣愣的,“原来神仙真的不用吃饭啊……我原先还以为是假的呢!”  月白一笑。  “那师父……我就自己吃了啊!”  在月白点头之后,清歌就又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是她不长记性,而是她真的太饿了。  清歌把一碟翠玉豆糕,一盅冰糖百合马蹄羹,一碟拌莴笋尽数吞进腹中,而月白就一直浅浅笑望她。清歌打了几个饱咯道:“师父,吃饱的感觉可真好。”  “以后每餐都让你吃饱。”  “师父,我吃饱了,你教我法术罢,我也想成仙,成仙后我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月白面色一滞。  “清歌,你想成仙的原因就只是如此?”  月白说话间就抬手,紧接着清歌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挪至他的身前。清歌盘腿而坐,背对着月白。  “师父?”  “你底子薄,比之清秋道其他弟子要差上很多,要你自己领会怕是时日久远。今日为师便帮你打通经络。”月白的话音未落便已出手,修长的手指并紧,快且准的点过清歌周身穴道。  清歌只觉得她身体中每一脉经络都在瞬间被打通,有暖流在体内流窜,但却又不聚拢。但是…她只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舒服,从来都没有过的舒服。就在清歌刚刚闭上眼睛准备好好享受之时,后背的力道全数撤去,体内那暖暖的感觉也消失了。  意犹未尽的感觉瞬间让清歌变得很不舒服,她回过头望向月白,想问问他为何停了,可却看见他一脸震惊的模样。  “……厄仙转世。”月白说了一句清歌听不懂的话。  “师父在说什么?”  月白的神情好似又变为了在听她说自己从小到大所经历的厄难之时的欣喜,甚至比那时更甚。他静好的容颜就好似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师父……”清歌不敢再望着月白,因为她的脸竟然因为看了他而红透了。她回过头,又恢复了背对着他的体位:“师父在说什么啊?”  月白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又是一如往常清清浅浅,“为师什么也没说。”  随之清歌只感觉到月白的手重回她的背部,随之而来的还有她体内又开始飞窜的暖流。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出汗,月白才又一次停下了手上动作,只是这一次,清歌只觉体内那乱窜的暖流,没有随着月白停手而消失。  “清歌,为师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体内流窜内力聚拢丹田。”月白道。  清歌起身,又回到原先的位置跪坐了下来,点头道:“恩…可是,该怎么做呢?”  月白却是不再多留,在清歌跪坐下的一瞬起身而离去,在行至殿门旁才声音悠远而道:“用心体会,以身感受,融会贯通。”  “用心感受?以身体会?”清歌望着月白离去的身影小声的嘟囔着:“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清歌很想拦住月白,很想让他再指点她几句,可是却眼睁睁看他离去未言半句挽留。说到底…这整个清秋道都是月白的,他若想离去,谁能拦得住?再者说。他是她的师父,她也不敢要求他什么。  “我还是先将师父留的任务完成,然后再请教师父罢...我是一定要成仙的!我再也不想挨饿了!”清歌自言自语,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为自己鼓了鼓气,想想若是成仙之后每日动也不动就能吸纳天地之灵气饱腹,岂非妙哉!想着想着便是一身的动力,清歌学着方才月白的模样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去感受。  体内的暖流依旧四处乱窜,清歌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月白所言的内力,可若这不是内力,她又无法得知内力是何物。可若这就是内力...她又为何如此快就获得了内力?这种熟悉又让她的暖流,她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也会偶尔的感受到,只不过总是转瞬即逝,她以为从未在意罢了。想着想着,清歌的心慢慢的沉了下来,好似能更深层的感知着内力,可虽能感知的到,内力依旧是四处流窜,根本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聚拢。  清歌的柳眉微起,不知该如何做,只得一味的闭着眼摸索。感知内力的过程对于她来说是万分的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以至于她忘记了时辰。清歌忘记了时辰全身心贯入只为早日完成任务再见月白,也不觉时光如流水,更无半分痛苦之色。此时的清歌尚且不知外面早已过了好些日子,只觉原本只是能感知到的内力,竟已在眼前成像。  清歌的眼前,是一张大大的网。而密密麻麻相交错的网,正是她体内经络。那些让她感觉的到的暖流,是淡紫色的。经络网上密密麻麻的淡紫色光点体内游走,清歌是能看到的,可是却是难以将它们聚拢与腹部丹田。  清歌不知现下日子过去多久,只知再无见过月白,指导的话就是更为不可能了。也就是说...不管会与不会,一切皆要靠她自身去感知体会,无人能帮她。但清歌却总想着,她完成了月白留给她的的任务,就一定会再教她其他。如此,就算她早已汗湿了衣衫,却一下也无停歇。  聚拢内力于丹田,这是一个很大的瓶颈,所以任时光流转,清歌一无突破。直到月白清冷的声音滑入她脑中的那一瞬...  “用心体会,以身感受,融会贯通。”  紧闭的眸子蓦然张开,混沌不清的眼底滑过一丝如清明。用心体会,清歌已然做到,那么剩下的就是以身体会,将身心融会贯通!  再次闭上眼睛,眼前依旧是一如方才一般带有紫色光珠的大的经络网。身体开始感受这不断游走的光珠,而不只是觉得它们带来的暖流很舒服,沉下心,开始去指引体内不断游走的光珠。接着清歌开始试着用心去引导光珠汇于丹田,与此同时身体也开始能够感知到体内光珠的移动。待清歌眼前的经络网上紫色珠光全部聚于丹田处闪耀跳动之时,她感到的是体内澎湃的力量,她知道,月白留给她的任务她完成了。于是翻手收势,吐了一口气。  清歌推门走出九重殿,她尚且不知自己已经闭门不出近六日,她更不会知道,哪怕是月白高徒柔泫,当初也是近一月日子才融会贯通。  此时是第六日正午,清秋道的弟子都在习练,却在望见清歌走出之时,纷纷停止手中剑,转身而望她。此时的清歌,比之六日前初见之时,宛若二人。其一是当时她浑身破旧且脏兮兮,其二是如今她经络已通,已会吸聚气丹田,她的气色也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是并不饱满,但暗黄色已经多少消退了些,她的脸颊也见少许红润之色。  最终不知是谁说了句:“原来小师叔长的这样好看!”弟子中像是一瞬息炸了锅,纷纷低声讨论着。大抵也就是因此,才惹怒了柔泫。在清歌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时,柔泫就已经破风而来,立于她的面前。  “呵,六日不见,师妹进益可真不小。”柔泫的话说的不咸不淡,却带着挑衅之意。  可清歌自然是没听出柔泫的挑衅之意,于是笑着道了句:“谢谢师姐!也不知现在过了多久了,我只觉过了很久,才完成师父留给我的任务,才会聚内力于丹田。”  柔泫的脸色骤然暗沉几分。  清歌不知为何,于是又道:“师姐…我是不是待了许多日?我底子差,肯定是比不得师姐…”她以为柔泫已成仙又有这么多的弟子,一定是比她好上不知多少倍的。“师姐…你当初一定是比我好罢?”  而清歌这些并无半分恶意的话在柔泫看来,乃是句句讽刺,想她当初领悟了近一月的日子才融会贯通,这看似根本无缘仙道的清歌,竟然是只用了六日!说什么底子差,说什么不如她?!柔泫眼下是真的怒了,就算是上次月白用琴钉伤她她都不曾气恼!要知道早前她才是月白唯一的徒儿!  “既然师妹进益如此,不如我们比试一番可好!”  “师姐…我什么都不会啊…”清歌道。  “你不愿与我比试,可是瞧不上我这师姐!你我同是一师,有何比试不得!”柔泫说话间宝剑出手,毫不迟疑的刺向清歌。  人到底还是有求生欲望的,清歌竟是条件反射下的身子一侧,堪堪将柔泫那一剑躲了过去。  柔泫一愣,眼中阴霾更甚,“哼,不是说什么也不会吗,我看师妹会的还挺多,不出手是为甚?别想躲着!”  “师姐,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清歌吓得面如土色,只得不断躲避着柔泫丝毫不减的攻势,刚开始还好,后来慢慢被逼的无处可躲,豆大的汗珠滑落,不断的喘着粗气。柔泫的速度是那么快,快到清歌体力早已不支,不断的喘着粗气。  眼看柔泫这一剑朝她眉心刺来,可周围的弟子却像没有看到一般,清歌猛然缩了缩身子,闭眸之前,有轻细声音从她唇边溢出:“师父…” (三十三)幽谷紫梅开 - 醉生录 - 张茉儿 有苍凉古刹之声传来,却又不悲切。清歌只觉身上并无疼痛之感,才知自己已然得救了。  又静默了几息有余,才试探的张开双眼。如清歌所想,她得救了。因为方才处处紧逼她想要取她性命的柔泫,已然倒地不起,有血迹从她嘴角渗出。柔泫已无力再做甚,就连从地上起身都是极难之事,可她的双眸却是不死心的向上空望去,带着一些不解与怨恨。  柔泫的目光太过执着,引得原本惊魂未定的清歌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半空中孑然而立的,正是清歌数日不见却又急不可待想要见的人,是她的师父,月白。此时的月白,依旧是竹青色衣衫,唯独多了一把琴。  月白飘然而落,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无澜,唯一不同的,似是他慌忙而来,三千青丝竟是被风打乱出一个小小的结。…大抵方才那苍凉古刹,便是此琴传出罢?  这琴,清歌还是第一次见到。方才发生了何事,她闭着眼睛也并不知晓。而紧接着便是听到柔泫的声音,她好似现下才找回说话的气力,说的甚是勉强:  “师父…师父…您…您竟用独幽琴…徒儿到底做错了何事…”  独幽琴?  清歌第一次听到这琴的名字。然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众人骇然。  “嗡!”一声音颤,可用肉眼看见的音波在柔泫胸口划过,而这次她已然连挣扎的力气都无有了,只是不断的向外呕血。  “残害同门,且不知悔改,甚至反问何错之有。我月白真是教出一个好徒弟。”  独幽琴音攻究竟有多严重,清秋道人人皆知,但清歌却是断然不可能知晓的,若不是今日之事,她只怕是见都不曾见过。柔泫伤的确实很重,就连清歌都看得出,就连她的锦袍上,转眼都被她不断呕出的鲜血染透。  清歌到底是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前之景早已让她惊骇失声。虽是先前她的生活也并不好,但到底是未曾见过此等画面,这些对她可谓是触目惊心了。然,接下来月白的动作,却是让她开始颤抖。只见月白修长手指微微抬起,眼看就要再次撩拨琴弦!  清歌虽是不甚知其所谓修仙之事,但心中也明了柔泫的功力当属不差,否则断然不会能教授如此多的徒儿。可就算如此,不过是月白撩拨琴弦两下,柔泫已成眼下情景,若是再来一次…  “师尊…这样对师父是不是太…”弟子中不知是谁声音颤抖的道了句,紧接着众人中开始有了此起彼伏之声。  “还望师尊对师父手下留情!”  “求师尊手下留情!”  …  为柔泫求情的声音络绎不绝,终汇成一句话:  “求师尊放过师父!”  月白的手停了,望了一眼众弟子,眉宇间那抹清冷多了一丝凝结。  几息后,月白眉间凝结已然散去,只是平静无澜的道了句:“都退下。”  众弟子面面相觑,却又无人敢不从,左右不过六弹指间光景,只剩月白、清歌与月白,再无旁人。  是时,清歌有些急切的向柔泫走了过去。  “…师姐,师姐。”  就算柔泫曾欲取她性命,可到底她此刻已然无事,柔泫也得到严重的惩罚。她本就一无所有,早已把清秋道当作她一生的归宿,她不愿因为她…让谁去死。因她而死的人,已经…已经太多了啊…  月白原本停顿的手指,随着清歌到了柔泫身边,放下了。  “师姐,你给师父认错,师父终究是不会对你下狠手的!”清歌看到柔泫满身的血,手指颤了颤,但最终还是咬咬牙,伸手扶起了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中。  “师姐…师姐…你若是无力说话,你就…”清歌还在为柔泫想着办法,却不曾想柔泫竟是拼尽了力气,向一旁歪倒而去,双眸中的光竟是恨毒了清歌。  “柔泫,你残害同门,本已不容饶恕。清歌为你求情,你竟是如此的不领情,叫为师如何饶你。”月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惊的清歌急忙回头,但还好…他此次并未有将要抚琴之姿。  就在清歌松了口气时,却见月白手指轻抬,手指间夹着的竟是她见过一次的,以紫宝石为盖的…琴钉!清歌还记得,当初她初到清秋道,柔泫因她叫了月白的名字,也是与她以剑相向,月白便是用这小小一枚琴钉让柔泫反倒在地。当时柔泫状态可谓佳境,而如今却是垂死,倘若此时…那她岂非再无活路?!  “师父!”  “清歌,让开。”月白的语气依旧冷淡。  “师父…求您了,放了柔泫师姐罢!”因她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柔泫两次三番对你起杀意,你又何必救她?”  何必救她?大抵只是不愿再有人因她而亡…从小到大,她都像扫把星一样…原本以为在清秋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月白说过,这里的人都是修仙之人,是断不会受她牵连…  “方才我与师姐不过切磋,师姐并无意伤我,这…这…只能怪我学艺不精!”清歌人生至此,从未说过谎话,更没想过会对月白说谎,于是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柔泫对清歌到底有无杀意,月白怎会看不出?清冷的眸子微眯了眯,再开口,却是比方才更冷上了几分:“呵,又是一个好徒儿,竟是对为师撒谎。”  清歌虽是不料她能骗得了月白,但也未曾预料到,他的反应竟会是如此。“…师…师父?”  “既然你如此护她,不惜对为师撒谎,那为师就成全了你,你二人一同受罚!我月白真真是教了两个好徒儿!”  弹指间琴钉出手,却是直袭清歌眉心,毫不迟疑!  月白似是没留后手,在清歌还未看清楚那枚琴钉在何处时,只觉眉心一痛。  “啊!”  痛,痛彻心扉,接连着整个头颅都疼的似要炸裂来开,与此同时,隐约察觉到似有源源不断的画面传入脑海。只是究竟是何,清歌已经看不清了。这足以让她死去的痛楚,让她失了心智,重重的倒下,昏厥不醒。  失去意识前,好似听闻月白唤她的声音:“…清歌。”  清歌失了意识,自然不知,月白将她抱在怀中,满眼内疚与疼惜之色,那是不应在他眼中出现的颜色。  “柔泫,若你有清歌一半的单纯善良,你的境界绝不止于此。”  空地上竹青色一闪即逝,独留伤重的柔泫,和那道怨恨的目光。  .  微风起,伴随着榕惜树叶子沙沙作响,时而传来一两声鸟鸣,一旁又有清澈溪水潺潺细流,竹青色身影靠坐在榕惜树树干,微微侧目,似是在聆听鸟鸣,又许是在听流水,又似是在听这沙沙作响的叶子。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静静的,似要与这景融在一起。若非他时不时的垂目向怀中女子望去,恐怕只叫人觉得,此乃一幅作好的画。  怀中的女子似是不甚舒服,时不时的皱眉,就连她眉心那朵淡紫色梅花,都让人揪心的锁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有蝴蝶翩然而至,竟是落在了女子眉心的那朵紫色梅花上,且轻柔的煽动了几下翅膀。紧接着,比蝴蝶翅膀更美的,是女子缓缓张开的美目。  “你醒了,清歌。”月白开口,是比鸟鸣、叶颤和水流,都更好听的声音。  清歌愣了很久,似是不敢相信醒来后见到的。美景,比她从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还要美,良人…以为此生定会厌恶自己到不行的良人…竟抱她在怀中的,月白。“…这,是哪里?”  “幽谷。”  “幽谷?我们……离开清秋道了吗?”  月白轻笑,伸手摸了摸清歌的头发,那还是他为她扎的花苞。  “我们没有离开清秋道。幽谷,是清秋道天地灵气最强之地。…为师到底太急于功成,那日对你下手过重。”  急于功成?下手过重?清歌一愣。难道…那日月白并非是想惩戒她撒谎?而是…  清歌从月白怀中坐起,眸子已是沉稳定然之色,随之盘腿打坐,感受体内内力与天地间灵气相融合。她昏迷了多久,她是不知的,但昏迷前,脑中突入的画面,她,还记得!当初来不及看清便已因忍受不了疼痛昏厥,这一次,她一定要看清!  看见了…看见了…看清了!这…这是月白习练的画面,以及不断的涌动的铭文,皆为他所用心法!  “一念轮回君千殇……以身为媚时空碎……末日祭奠星辰变……恒古匆匆为我尊……”  体内是不断涌动的内力,幽谷中浑厚灵气争先恐后的闯入清歌体内,这种感觉…真可谓是极妙。  如此美妙之感早已让清歌忘却了时间,待她再睁眼,早已不知过去了多久,而她的眼眸,变得清明无比。  “师父……我觉得好舒服!”  月白并未接话,反而是道:“清歌,为师有些口渴,去取些溪水来与为师。”  “恩?好!”  清歌兴致很高,转身就跑向水边,身后的月白却是眯了眯眼。…清歌啊,她看到水中映出自己此刻眉心梅花,会有何反应呢?  “师父……那个……应该用什么东西盛水呢?”这个问题清歌到了水边才想起,于是怔然的问月白,而月白依旧只是浅浅笑着,不予作答。她只得再次看向溪水,然,却是更加的怔然了。  ……这,这水中的女子,可还是她己身吗?  原本那干黄的皮肤,如今竟是似有光珠流动,原本便不差的五官,眼下竟是更加的有神韵,眉间新绽淡紫色梅花有一,美得不可方物。且不说她不知方才有蝶落在她的眉心,就连此刻她自己都不可抑制的想要伸手去触碰,一探此花真假。  月白无所动作,依旧是刚才的姿势,轻靠在榕惜树上,笑意浅浅,目光悠远,定定的望着溪边的清歌,想象着此刻在清歌眼脸会是怎样的神色,却不料与他猜想的,大相径庭。  清歌脸上的,竟是愁容。  月白随之一滞,站起身来,不过一个瞬息便到了清歌身侧。  “清歌,怎么了?”  “师父………”清歌抬起头,“我看你和师姐眉间都有类似的印记,如今我也有,难道…是我成仙了吗?”  成仙吗?她本就是仙。在月白为她打通穴脉之时,便已知她是厄仙转世。厄仙转世又逢厄难之体,这样的命数常人避之不及,仙家得之必除。可月白…却比任何一人都要欣喜。其中原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清歌知晓。  想到这里,月白有些自责。  “……恩。”  “原来……是这样啊。”清歌道。  “清歌好似并不开心?”她应当开心才对。  “师父………我原本以为那日你是惩戒我撒谎,但后来也知,若不是那毫无防备的重击,我也不会就此顿悟。而那头痛之感,也不过是师父赐予我的心法。”  “如此不虚,清歌又为何不悦?”月白道。  “没有不悦,怎会不悦?我只是…想起了师姐…那日她伤的那般重,我本欲护她,不仅没护好,反倒我却平白的得到了这成仙的好处…”  月白大抵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清歌是在思虑此事,竟是笑了,这一笑染尽幽谷风华,眸中却不再清澈,清歌看不懂,不知他眸中是疼惜是无奈还是自责。  良久,才听到月白轻道:“平白?”  似是问清歌,似是问自己,又似是何人都不曾问。  月白何意,清歌自然不知。  “师父?”  月白侧目望向清歌,眸中已恢复往常清明:“清歌,若是日后你发现,我有事骗了你,甚至是利用了你,你可会怪我?”  这一次,月白没用“为师”,而是自称“我”。  清歌一滞,心底竟是不可控的排斥着不愿去思考月白问的这个问题。好似在她心中,她不愿相信月白有朝一日会骗她,甚至利用她。然,与其说不愿相信月白有朝一日会骗她利用她,倒不如说她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带她远离颠沛流离的月白,让她有漂亮衣服穿,有美味佳肴可以吃,让她不再受冻不再挨饿的月白,会有一天伤她负她,甚至利用于她。  “哈哈。”清歌只是微皱皱眉,随后竟是仰起了脸,迎着幽谷微风,和着涓涓细流,大咧咧的笑了起来。  这爽朗的笑声竟是如同清爽的风吹进了月白心中,引得他望向她。  “师父,你在逗我笑罢?师父怎会骗我?又怎会利用我?师父那么厉害,我有什么值得师父利用呢?”清歌迎着月白的目光看去,将眼眸落在他的眼眸。  清歌的话说完,月白却是陷入深深的静默。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眉宇间皆是不可置信,可若仔细看,又会看到一丝痛楚不忍。  “师父?”清歌顺着月白的方向前行一步,伸出手在月白眼前挥了挥,却见月白猛然向后踉跄一步。  这一踉跄距离也不过分毫,却是让清歌的心瞬间低落下去。  “…可是我方才所言让师父不悦?”是不是她在月白心中根本就无有甚的分量?他与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仅此唯一,可她…她对他,也只是众弟子中之一。  月白没有答话,只是一味的后退,他每退一步,清歌的心便跟着疼上一分。然,月白的脚步并未停下。  直到十步开外,清歌无论如何也再够不着他的位置,月白才停下了脚步。可开口,却是能让她万劫不复的话:“你就待在幽谷,莫要再出来了。”  “………什么?”清歌声音开始颤抖,想要向月白方向奔去一问清楚,却见他朝她微微抬手,掌心有光凝聚。  ………难道,月白要伤她?清歌来不及细想,只是在那玄青色光向她袭来的瞬息,她条件性的因恐惧闭上了眼。可出乎意料的,并无分毫痛楚,清歌这才睁开眼,只见眼前任何变化都无有,月白还在离她十步的地方站着。  “师父!”清歌唤道,急不可待的向前跑去。  可……“啊!”  不过才迈出一步,明明空荡无物的空间竟是将她狠狠弹了回来,跌坐地上。  “师父!”清歌没有半分迟疑,爬起来再次向前冲去,然,结果是一样的。  跌倒,再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去。只因…站在那里的人…是月白啊。  “够了。”月白开口:“别费力气了。这是为师设下的结界,除非为师亲破,旁人断不得出。”  一语终了,月白转身,不再看清歌。清歌也并未言语,只剩下满脸泪痕,不住摇头。  师父他…是真的,永远也不愿她出现了吗?  “师父……师父……”  “你不要我了吗?”  清歌的声音伴着哭声,低低碎碎,月白的身影骤然一滞,然,不过一弹指间,玄青色袖袍挥动,人已了然无综。  “师父!”撕心裂肺的声音冲破整个幽谷,可除了榕惜树树叶沙沙作响以外,再无其他回应了。  ……不行。  不可以。  不能的。  不该是如此的!  明明…明明,明明方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为何,究竟是为何…  她一定要冲破这结界,一定要回到月白身边!  一次次的冲向那看不见的结界,一次次的被重重弹回跌倒在地。然并非次次结果都一致,清歌发现,结界对于她的冲击力逐渐变小了。最初将她弹出好远之力,逐渐变为让她跌坐外地之力,而后不过后退几步,再而向后一踉跄而已。清歌一味的向前冲着,未注意到每当她冲向月白所设结界时,她的双手都有淡淡紫色光晕。大抵又经过多次冲撞,她已不再被结界弹开。  没有了冲击力,清歌总算是察觉到她手上的淡紫色光晕。  “这……”清歌低下头来看着双手,眼眶中泪水顺着她低头的动作嘀嗒嘀嗒。“…师父说过的,我现在已经成仙了……”  既是成仙,这应是她自己的力量罢。且说这幽谷天地灵气浑厚,清歌只觉此时体内流转之力源源不断。  这应是清歌第一次见到属于她自己的力量,不同于月白的玄青色,是淡淡的紫色,是她最爱的颜色,可是…她却是无有半分开怀。  “你就待在幽谷,莫要再出来了。”  “你就待在幽谷,莫要再出来了。”  “你就待在幽谷,莫要再出来了。”  ……  月白的话,字字句句还萦绕在心头,就好似一根根针一般不住的刺着她的内心,一针比一针重,一下比一下疼。叫她如何去有半分开怀?  那一日,幽谷的风记得,榕惜树的树叶记得,涓涓细流的溪水记得,独处幽谷的清歌不顾一切的冲向明知无法冲破的结界,无以数计,不惜代价。从日暮黄昏,到星光满天。  翌日,天高云朗,风清气爽。  当微光冲破云层照射在大地之时,倒在这幽谷土地上的清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月白为她亲手打理的花苞头,早已凌乱不堪,散落的青丝与带着些许露水的青草勾杂在一起。清歌的睫毛上还有清浅水汽,不知是未干泪水,还是清晨幽谷的露湿。  “……师父。”一声呢喃脱口,清歌眼睑轻启,眸中尚有雾气,迷茫望向天空,半晌,翻坐起身,才算是明白,这又是一日,且,她是真的被月白用结界封在幽谷,再也不得出。  幽谷有清风,阳光,溪水,榕惜树,蝴蝶…有着一切清歌喜爱的,美好的事物,然,她却是再也不会喜悦了。好似是一夜之间,那灵动的双眸,变为了灰暗。清歌还不知她究竟为何难过,那时的她尚不知何为情爱。可月白此举,已让她痛不欲生。甚至…比从前,被人欺辱,还要痛苦。  直到后来过了很久,她才懂得,她爱上了最不能也不该爱的人。为什么爱,不清楚。也许,是那日那个竹青色背影挡在她身前时,那颗从不曾悸动的心,便悸动了。  之后几日,清歌慢慢的不再以泪洗面,而是反复的习练月白传于她的心法。月白当日传于她的心法,倒是半分不曾吝啬,知无不传,传无不尽,且在幽谷这仙境般的宝地,清歌的进步很快,短短数日,便以今非昔比,只是清歌自己并未发现,毕竟此时已无月白提点她。她虽已成仙,却并未习惯,有时还会揉揉肚子想要吃东西,揉完了才发现自己并不饿。  月白所传心法清歌早已乱熟于心,可她依旧一遍遍习练,因为除此之外,月白并未传她其他。莫说武功招式,便说她所用武器,月白都并未赐予。  转眼已有一月余。  外面的世界如何清歌早已不知,在这里,就连天气都不曾有过半分变化。又是一日微风和着阳光拂面,一只蝴蝶在清歌眼前翩翩起舞。  那蝶舞的那样怡然自得,无忧无虑,惹得清歌起了兴致,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它。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眼看蝴蝶在她指尖滑走。  “蝴蝶!”清歌开口。却在开口的瞬间怔然。她…已经一月余不曾开口言语,此时声音已是沙哑难为听。  随之苦笑。不开口又怎样,开口又怎样。已经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然就在此时,一声她原以为再也不会听到可又日夜想着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清歌。” (三十四)重回九重殿 - 醉生录 - 张茉儿 “清歌。”  ……怎……怎么可能?清歌颤了颤。这声音,是月白的…  听错了罢。  “清歌。”  不…不可能会听错。这个声音,她早已在心中思念了千万遍。  “清歌。”  别…别再叫了,她会忍不住回过头看的。可若这一切都是幻觉…她不敢回头。  明明…明明是月白设下了结界,一辈子不愿她再出幽谷!  接着清歌听到微乎其微的叹息声,带着些许疼惜与自责。  “…清歌,是我。”月白并未自称“为师”,又好似能知她心中所想而道:“清歌,回过头罢,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了,没错。这不是梦,更不是幻觉,是真的。  月白来了。  此刻就站在清歌的身后。  明明只用一个转身,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于清歌而言却是难于上青天,她的动作极为缓慢,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好似迫不及待的想要转过身去,心中却又本能的恐惧,不敢去一探虚实。  约莫弹指间,清歌转过了身。  还好……  还好不是幻觉。  月白此时就站在与清歌面对面的位置,方才从她指尖飞走的那只蝶,此刻绕于他的身侧翻飞。月白一只手负立身后,竹青色衣衫纤尘不染,迎着日光而立,却比那日光还要耀眼,似有光泽在他洁白的皮肤上流萤。  眼泪簌簌而落。清歌的嘴巴张了张,两片唇瓣不住地颤抖,干涩沙哑的声音伴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十分难为听又声音极低,好似被她极度隐忍着。简单的变化了几个嘴型,没发出什么声响,却能从嘴型看出,她在叫“师父”。  一句无声的“师父”,伴着眼泪,碎了月白的心,断了月白的肠。他向来淡如水的眉间起了一丝褶皱,随之瞬移到了清歌身边,修长的手指似是想要捧住她的脸,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下,随即五指光珠环绕,探向清歌脖颈。  清歌是极为纤瘦的,月白的一只大手几乎可将她的脖颈握个来回。指尖光珠未曾淡去,依旧闪烁,有温暖如阳般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咽喉,清歌似乎能够感受到,那竹青色的光像藤蔓般将她的喉管缠绕。弹指间手指离开,光芒也消失殆尽,清歌随之感觉到喉管的清凉舒爽。  “…师父。”清歌的声音已恢复往日,此时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与浓重的哭腔开口。  “清歌。”月白抿唇,而后弧度很小的,向上勾了勾,但那笑意根本算上是笑意,只让人觉得极为苦涩,未达眼角皆散尽。“是为师…不好。”  原本这让清歌觉得漫长如三世之久的一月余,这一月余里的千分悲伤,万分苦闷,皆因月白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霎时如过眼云烟般飘散不见。虽接踵而至倾盆大雨般的眼泪,但清歌知道,在心中她是原谅他了的,不用问任何原因的原谅了的,好似从未怪过他般的原谅了他。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清歌哭的断断续续,泪水让她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故而她看不到月白眼中闪过的眼波,那是一种怜爱混杂着自责与不忍,又有着无可奈何的坚定的复杂之色。  “清歌,莫哭。”月白长臂一揽,将清歌圈入怀中,那是个和巧妙的体位,他半揽着她,却又没有抱她,只是用环过她半侧身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清歌只顾哭泣,方才意识到月白在安慰自己,不禁有些怔然,抬起头来,却发现她的鼻尖距离月白的胸前只有几指之遥,此刻她满脸泪水,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用眼泪染脏了月白的竹青色衣衫。这么一想,便是慌乱着向后猛然退去,却忘记了方才为她拍背的手还在她的身后。  清歌猛然向后退的冲劲,自然是不小的,然自是无有能将月白冲撞出去的气力,她的后背撞上了月白在她背后的手臂,霎时被这冲劲撞的反倒是向前踉跄了好几步,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反应。待反应过来时,她的脸已贴在他的胸口。  清歌本是怕将月白衣衫弄脏,才向后退去,却不料是如此结果。原也不至于这般糟糕,却不料眼下是将眼泪全然弄在了他的衣衫上。只是这一刻,她却不慌着再往后退去了。  只因…月白的胸口太过温暖,心跳太过有力。清歌好喜欢这温暖和心跳,却不知究竟是渴望温暖,还是只因这温暖是这颗属于月白的心脏跳动而传来。  月白的手也缓缓地落在她的后背,拥住了她。  清歌一窒,不知是何等心思,只知心头突突的生出一个念头来:倘若…倘若,倘若日后她能时时待在他的怀中,该有多好?  好似是待放的花苞瞬息吐蕊,清歌的脸颊腾地红透,目光中流露的却不是该有的娇羞,反而是胆怯。  月白是她的师父,她…她又怎会对师父有这等想法?这样的心思清歌从未察觉,自然也是弄不清楚的,只得慌乱的逃出他的怀抱。  “清歌?”月白的声音淡淡的。  清歌没立刻回过头去,而是为掩饰心中慌乱提袖胡乱在脸上蹭了几下,擦去脸上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师父,是徒儿不好,竟是弄脏了师父衣衫。”  月白微微怔然,似是不懂清歌在说甚,却又转瞬勾了唇角:“清歌是说,这眼泪?”  “恩……是。本想离师父远些不碰着师父,却不料撞上师父胸口,反倒是弄的更脏了。”清歌庆幸方才的心思没被月白识破,索性就顺着月白往下说,回答的快极了。  “无妨。”月白道:“你瞧,泪水已然干了。”  果然,幽谷微风已将竹青色衣衫上被泪水染成了墨绿的点点色彩吹干,现在那竹青色衣衫依旧一尘不染。  “………师父。”  “若清歌这般过意不去,不若便随为师回九重殿,替为师将这衣衫洗好。”月白的声音依旧是轻轻的,混进这幽谷微风中,柔柔的抚在清歌的脸庞,她的心好似一息间失控,所有的话都凝固在唇瓣,未置一词。  月白又问了一句:“清歌,如此可好?”  清歌自然是愿意的,她又怎可能会不愿呢?这难熬的一月余,她又有哪日不盼着这样的结果?  “师父……”清歌的声音有些发颤,“师父是说,让我出幽谷?”  月白目光移了移,才道:“正是。”  清歌复又问:“师父要带我回九重殿?”  “恩。”  清歌到底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许是旁人此年岁已婚嫁,又或者亭亭玉立举止端庄与大人无异。可清歌到底是从小身侧无人流落街头,莫说长辈,就连个与她说话的人也是没有的。所以清歌还是个孩童心性,开心就笑,哪怕方才还哭的那般痛,哪怕她已然生无可恋的过了太久。  明媚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迎着日光,却要比那日光还要亮。  “师父要带我回家了,师父要带我回家了,师父要带我回家了!”清歌笑着,越发明媚,倒趁的月白的脸色一分一分的暗淡了下去。  清歌兀自开心,却是分毫未曾注意月白眸中流过的自责之色,只知终了被月白拉住了手,一息间离开了幽谷。  幽谷空留一团白色徐徐烟雾。  清歌只觉不过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再睁眼眼前的景物已不再是幽谷,而是九重殿前的空地上。  这里与她初来清秋道之时的景致一般无二,众弟子皆习练。这里人虽多,清歌却是一人也不识,所以才一眼便看到了柔泫。不得不说这里的弟子都天赋奇高,皆自行习练,柔泫也只是一旁自行习练,若弟子有疑,才出手指点。  如此说来,柔泫也是很清闲的,并无诸事缠身。所以在清歌望向她的那一刻,她也回过头来养着清歌。  四目相对之时,清歌发现柔泫的目光十分阴狠,完全将她敌视。所幸此刻她身侧有月白,于是便慌忙的朝月白身侧凑了凑,接着便感到月白顺着她靠了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朝九重殿走去。  “哼!”清歌本已转身,却听闻柔泫带着怒意的声音,不由回过了头欲看上一眼,却不料柔泫眼中竟是怒火中烧,恨毒了她。便急忙转过身不去看了,随着月白步入九重殿。  殿内依旧是从前光景,一张山水人物四方小几,小几旁放有软垫数个。而正对山水小几后面,有一檀木门扇,檀木门扇后便是从前她住的一屋。而香炉中燃出的香气,依旧是从前的沉光香。不知是这沉光香的香气,还是因为身处在九重殿中,清歌只觉心思定了下来,缓缓的长呼气,露了个满意的微笑。  月白望着她也笑了,开口道:“清歌。”  “恩,师父。”  清歌不知月白要说何事,便是抬头望着月白,只见月白唇瓣微动,还未来得及出声,却是听到了扣门的声响。  月白的唇瓣不再动作,而是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何事?”  门外传来女子声音:“禀仙尊,榕惜殿出事了,仙尊快去一趟吧!”  接着一阵风从清歌面前刺过,她下意识的闭眼,再睁眼的时候,身侧已无月白身影,只余下徐徐白烟,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师父?师父?”清歌试探性的唤了两声,才知月白已不在了。  清歌定了定神,回忆着方才情况。  她自然是不知榕惜殿是何地,也不知榕惜殿中所住何人,更不知道那人和月白是何关系。  在清秋道,她与柔泫唤月白师父,其他众弟子唤月白师祖,方才殿外女子却唤他仙尊…如此看来,榕惜殿中人定然不是清秋道弟子。  既是这般……又会是何人?  榕惜殿…榕惜殿又在何地?她从未听过榕惜殿三字,却是对“榕惜”二字颇有印象。在她初到清秋道之日,那连石青色树干都美的不似凡物,又有胭脂色的树叶的树,名唤“榕惜”。  这其中渊源,清歌实在是想不透,但她却知道,这榕惜殿中人,对月白是十分重要的。  ………不然,月白不会连殿外人都未曾看见,更是连何事都未曾问上一句,只听到“榕惜殿出事了”这么一句,便闪身离去,无影无踪。  那榕惜殿在哪,殿中人是谁,是男是女,与月白何等关系,清歌皆不知晓。她只知,月白从未不辞而别,甚至是月余前,她被他以结界困在幽谷,也是于她说过就她不要再出幽谷后才设下结界,而眼下却是未留下一词,凭空消失在了清歌眼前。  “没事的………不是师父要丢下你,是师父他真的有要紧的事情,等一会儿就好了,师父回来就好了…”清歌喃喃,不住地安慰自己。  转瞬已从月白消失的地方,踱步到了檀木门扇前,伸手想推开门扇,然只觉眼前有些恍惚,不由伸手摸了摸眼眶,却不料湿了指尖。  原来………她掉泪了吗?竟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清歌苦笑,并不知自己为何哭泣,于是推开了门票,又反手拉上了。  小室内一如既往的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无有,一切东西都保持原样,又干净非常。  就好似……每日都有人来打扫一般。  清歌进了小室,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心中隐隐作痛,却也不知在难受着何事。她来回跺了几步,最终靠在门扇上,身子缓缓滑了下去,又环抱住膝盖,那是一种极为受伤又无有安全感的姿势。  靠在这门上,是离主殿室最近的地方了…若是月白回来…清歌也会第一时间得知的。  如此,清歌想着,念着,过了不知多久,竟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隐隐约约见竟是看见一身重紫的妙龄少女,此时她正被一种仙人围攻,而她每一出手,重紫色的光便好似利器向四周袭去,霎时血光一片,就连那紫光好似都染满血气。然她身侧那些看似法力皆是不弱的仙人,竟是逐渐不敌。  而不多时,那重紫少女竟是将身周之人解决了个干净,随后不足回旋……  “啊!”清歌一声尖叫,霎时惊醒。方才…方才…那重紫少女…竟是她自己的脸!  这一张脸真的把清歌吓得不轻,半晌方才回神,可同时,身上竟是火辣辣的痛楚。  ……有,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滚动,又不断被推至腕口,而腕口,竟是有极细的伤疤,向外滴滴答答的滴落着鲜血……  不……  那不是鲜血……  是如墨色般漆黑液体。  这些墨色液体正一滴一滴的滴落进她手腕垂下正下方的瓷瓶内。  清歌瞪大了双眼,方才知晓去在意身周的情况,许是梦境太荒唐,又许是眼前之景让她不知所谓,她竟是忘记去思虑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眼下,清歌竟是恐觉无法转动身子,只觉背后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注入着。无可奈何只得垂目,落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竹青色衣角。  “……师父?” (三十五)难返清秋道 - 醉生录 - 张茉儿 清歌并未听到月白的回答,只是觉得身上的痛处尚未停下,腕口处的墨色也未停止滴落,她的眉皱起峰峦,唇角抿的很紧,难受非常,却是一分想要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她只知,她信月白,她愿为月白做一切事情,月白不论做什么,她都信是有原因的。  ……只要,只要月白做完了现在的事,总是会给她解释的罢。  清歌忍着,想着,不知时光过了几何,直到背后的力道骤然消失,她就好似是被牵线的风筝,“铮”的,被斩断了线,完全失了重力,猛然向后仰去。  “咚!”  清歌的后背直挺挺的摔在了床榻之上,却是来不及想她明明在门扇处坐着是如何到了床榻之上,又为何被月白如此对待,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痛。  可清歌却是连轻呼一声都无有,只是急忙直起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看向月白:“…师父。”  然,月白却是未置一词,什么都不曾说出口,甚至就连望她一眼都是极为短暂的不过一息,扫了过去。而后便是拿着那瓷瓶,化作一团烟雾,不知所踪。  似是霎时被抽去了身子中的骨,好似再无能让清歌支撑的理由,又是一次重重地向后倒去,砸在并不柔软的床榻之上。  若说方才是为问月白究竟是为何才能撑着清歌,而立刻拥抱她的却只剩无尽的黑暗。在失去意识前,有滴泪水随她合眼的动作从眼眶流出,缓缓滑落。  “清歌。”  “清歌。”  “…清歌。”  是……谁?  清冷的声音,却是无比柔和的语调…  是月白吗……  “清歌……”  没错…就是月白的声音。  清歌已转醒,却是不肯睁眼,许是怕睁开眼来是幻觉,又许是不愿见他…换成任何一人,方才的事情,都会有些许的生气罢。  可……  又隐隐期待着,想听月白解释。  接着清歌感到,月白的指尖,搭上了她的腕口,清歌几乎是与此同时便想要全身战栗,似有幽寒之地极为阴冷的风顺着骨缝吹过她的身体。  然,她却是强行忍住了这战栗,佯装尚未醒来。  月白的手指未曾停下,反倒是在他腕口那条极为细小的伤疤处,反复揉搓,他的手指并不是细嫩无比,许是因常年抚琴,而留下了薄薄的一层茧子。而许是月白太过轻柔,清歌并未察觉到痛楚,反倒是觉得舒服,就好似被月白疼惜的捧在手中。  “清歌……”月白又唤了一声,声音却是无比的轻柔。这哪里是在唤她?清歌心想,这听似喃喃般的声音,别说是她在装睡不愿醒来,便是她真的醒着,这般唤她她也不定是能听见的。  随着月白唤她,他的手指也不再在清歌腕口伤口处触摸,而是双指微微用力,摸她脉门,探她体内之状。随后清歌便听闻月白长出一口气,似是放心了下来。  “如此……清歌,你便休息罢。”随即抬起了手指,转身出了小室。  待月白将将拉上扇门,清歌便是“腾”的坐直起了身子,朝着月白离去的方向,红了脸。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脸红,只觉得方才月白在她腕口伤痕处轻柔触摸,又为她探脉,再加上那细柔如呢喃般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唤着她的名字,让她的心都上了九霄,什么都不顾了。  在清秋道,不,就算是在如意城,她也从未被何人这般珍视,更无人是她的依靠。而月白,在柔泫欲伤她时护她,在幽谷抱她醒来,传授她心法,让她成仙,这一切加起来,就算是他以后也丝毫不解释他做了方才何事,她也不会再生气了。  想到这里,清歌就好似是已经忘了方才她为何生气,竟是起身出了小室。  清歌本想着月白会在九重殿之中,却不料他此刻并不在此,整个殿中只剩月白平时里常穿的那件竹青色衣袍。  “师父…又不在吗?”清歌自言自语了句。  清歌叹了口气,跺了几步,左右是无事可做,所以在山水四方小几旁的软垫坐了下来,斟了盏茶。  抿了口茶水,茶香弥漫唇舌间,清歌却是叹了口气。虽说她已成仙,可到底还是什么都不会。月白传她的心法她早已烂熟于心,可除此之外,月白什么也没教,看别的弟子都有佩剑,可她什么都没…如此这般,便是她想要习练都无甚可练。  “待师父回来了,可要叫师父教授我些东西了。”  清歌这么想着,打算将心法再温习一遍,却是听闻殿外传来交谈声。  好似有女弟子声音道:“师姐,走快些罢,好容易才能出一趟清秋道。”  “哪里是出清秋道,分明是去雾泉洗衣罢了。”  “就算是去雾泉洗衣,一月也只有三四次的机会啊,快走罢师姐!”  “好好好…”  殿外的声音愈来愈远了,清歌却是一激灵。雾泉…雾泉是哪?每月三四次是定期要去浣衣吗?  说起浣衣...  当初清歌从幽谷回到九重殿之时,月白正是说让她为他洗好这竹青色衣袍。而此刻,总归月白也并不在此,又正当例行浣衣的日子,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若是平时,怕是清歌要洗,这竹青色衣袍也不在,就是在,她尚不知雾泉在何处。而此刻,她只要跟在三五弟子身后,带上月白的竹青色衣袍,即可。  既是如此想了,清歌便是将那本已叠好的衣袍双手举起,揽在胸前,跟在了那些个弟子身后。她们走的并不快,清歌两步便可追上,只是她不愿追,毕竟在这清秋道,她只认识她的师父――月白一人而已。  眼见着出了清秋道的大门,眼前便是清歌初次来清秋道之时见到的榕惜树,脑子在一瞬空茫,竟是想起了榕惜殿三个字,猛然一窒。但来不及多想,因为眼前不过几步之遥的弟子们,打头的女子手指一翻,捏出一个花,唇瓣翻飞,念了个清歌听不清楚的诀,又紧又密的榕惜树林,硬生生的向两侧开区,眼前现出一条路来。  打头的女子念完了诀,便先行进入,身后三五弟子一一跟上。清歌庆幸是跟的近,不然想必是连这榕惜树的结界都出不得,更莫说浣衣了。想着清歌加紧脚步,恰恰在最后一名弟子通过后不远不近的跟了过去,而后不过一弹指之间,榕惜树合上了。  出了榕惜树不远,便见一泉。泉水上方有乳白雾气,甚深且浓,好似将一切都融进这天地间的白沙帐里。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这白雾正以缓缓地流动方式逐渐扩散开去。这一开,清歌便看到,涓涓水流,清澈见底,水中藻荇交横,一旁有数个天然光滑的大石头,上面长着些青苔。  这里很美,清歌心想,这大抵便是此处名唤雾泉的原因,只是尚且来不及多看,那白色的雾气便是封合了起来,湿冷腻滞地在水面弥漫。  霎时间,一切都又朦胧起来,清歌努力的抬头向上望了望,只剩下榕惜树的树尖还得以看得清楚,其余的一切,皆在白雾之中了。  虽是有雾,倒也是不妨碍浣衣,相反倒是多了一丝情趣,这般美的地方,就好比是天上瑶池,待着自然心旷神怡。怪不得在九重殿内会听闻那女弟子急切切的要来这雾泉了。  清歌唇角一勾,笑了,随后抱着月白的衣袍在胸前紧了紧,便走至了雾泉边,寻了个离她们较远的地方,坐在石头上准备浣衣。清歌离她们有些距离,她能听到她们欢闹嬉戏的声音,却是看不清她们,毕竟这里的白雾甚浓,不过如此也好,毕竟清歌也并不认识她们,且身份又是师叔,难免尴尬。  只是这竹青色衣袍入水浸透了,清歌才记起,方才生怕掉队,走得匆忙,她未带胰子。没带胰子,这可叫她如何洗?清歌抬头望望不远处被雾遮的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的几个弟子,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非要过去一见了。  清歌拎起了湿漉漉的衣袍,缓步走了过去,不多时便站在了她们身后,却是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她们嬉闹中也未曾瞧见清歌。  犹豫了会儿,清歌咳了一声,引得弟子们回过头。  清歌不知说什么时,已经有人先她开口:“……师叔?”  又有几息愣神,那三五弟子立刻放下了手中正揉洗的衣物,皆双手抱拳,鞠了一鞠,道:“弟子见过师叔。”  情歌一愣,脸都红了。  “不知师叔在此……?”  “啊……今日不是例行浣衣的日子吗?我来雾泉浣衣。”清歌道。  “可……师叔不必自己来浣衣的,师叔和师父的衣袍,一向都是弟子们洗的啊。”那女弟子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另一个女弟子拉了拉衣袖,她看向她,却见她朝清歌手中方向努了努唇。  那女弟子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了清歌手中已然浸湿了的月白的竹青色衣袍。  “竟是师祖的衣袍吗?”那女弟子一声惊呼,引得原本未看清的几人尽数看清了去,这下,她们看清歌的眼神都生出多几分的恭敬来。  “师叔不愧是师祖最上心宠信的弟子!”  清歌一愣,道:“为何这般说?”  “师叔上清秋道时日无多,自是不知,师祖的衣袍,向来不让我们经手清洗,就连是师父,师祖也是不许她动的。”  “是……是吗……”清歌低着头反问了一句,觉得心跳有些许的失控,深呼了几口气,才开口说了来此的正事:“我来此处为师父浣衣,却是大意忘带了胰子,不知你们可否借与我一块?”  话音刚落,已有一名弟子举起手中胰子,道:“自是可以,师叔尽管拿去用,什么借不借的,一块胰子哪还有让师叔还的道理?”  清歌接过胰子,道了谢,准备继续浣衣。  却不料那女弟子又道:“师叔让弟子们好生羡慕,我们平时若得师祖亲身指点一二,便是觉得世上再无更好的事情了!师叔与师祖同住九重殿,日日得师祖亲授,定是修为十分厉害了!那日与师父……”说到这里她的话一顿,似是想到柔泫那日被月白责罚,说来太难为情,便是不再说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也是不分秋毫的……”  清歌叹了口气,拿起胰子,提起衣袍,道了句:“你们且在此处洗着,我……我想起还有别的事情,便先走了。”  那三五弟子一愣,而后抱拳道:“弟子恭送师叔。”  清歌走了几步,还能听的刀那三五弟子议论声:“你的嘴巴也是,不会说话便莫说,那件事师祖早已不让再提,你还要提,惹得师叔这般不快!”  “哎,我也是无意的,原师叔不介意才是。”  “不介意最好,若是师叔报给了师祖,可有你好果子吃!”  …………  清歌轻笑着摇了摇头,她自是不会告诉月白,只因她并不是为此才离开的。只是那三五弟子口口声声说她的修为高,却是不知就连这榕惜树林,她都是悄悄跟着她们才得以出来的。月白着实……没有教过她什么法术……这若是一起浣衣,一会儿回去之时,她身为师叔连个诀都念不出,着实丢月白的人,这是清歌万分不愿的。  “清歌啊清歌……世上如此笨的仙,怕是只有你了罢。”清歌笑骂了自己一句,而后开始浣衣。  清歌虽是别的不如人,但浣衣倒是不算差的,不过一会子,这竹青色衣袍便已被洗的一尘不染。她拧干了衣物,抬起头扭了扭脖子,向前方望去,那三五弟子已经不见了,大抵洗完衣物回去了。  清歌心中猛然一紧,她只顾着瞒着她们她不会念诀的事,却是忘记了离了她们,她无法越过榕惜树回清秋道!清歌左右踱步,想着应对之策,骤而眼前一亮,她在幽谷之中尚且对着月白设下的结界奋力一搏,虽是未成功,但到底也是有所减轻。月白是何许人,清歌对他所设下结界尚可一搏,这榕惜树,她未尝不可一试。  想到这里,清歌伸出双手,使紫色光珠聚集在双手,待聚满,猛然地朝榕惜树退了出去。而与此同时,清歌竟是被狠狠地弹了出去!  “啊!”清歌在空中几个回旋,而后重重的落在雾泉旁,“噗!”一口鲜血被喷出口中,在她眼前开出朵朵绚烂血色红花。 (三十六)七十二琴钉 - 醉生录 - 张茉儿 榕惜树的树叶沙沙沙的响着,丹青色树干剧烈的抖动着,持久不停歇。清歌用肘部支在地面,勉强抬起身子,另一只手捂住胸口。  ……怎么,可能?  这看似只如植物般的榕惜树,怎么会有如此威力?!  而随后,清歌的心缓缓定了下来,因为她看到一个素白色身影一个闪身挡在她的面前,长袖一动,玄青色的光挥之而去,榕惜树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是月白,是她的师父,即使没有穿平时的竹青色衣物,清歌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师……咳咳……师父……”清歌唤他。  “清歌!”月白少有的慌乱,翻身拥住她,又急忙松开手,盘腿坐在她的背后,一掌推出,向她身体中渡着修为。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待月白收手,清歌只觉她竟是半分疼痛也无有了。  “师父!”  月白似是起了薄怒,眼睛微眯,好似看着在如意城欲打死清歌的那个胖公子一般。半晌,才有清冷声音从唇边溢出:“你可知你在干甚?”  清歌一骇,顿时失了声。  月白看清歌不言更是气了几分:“竟是趁为师不在离开清秋道?对着榕惜树攻击?”  “不……不是的!”清歌这才辩解道。  “那是为何?你倒是说来!”  清歌急忙低头想拿出洗好的衣袍来告诉月白她只是来雾泉浣衣,却是不知方才被榕惜树甩出去,那衣袍飞到了哪里。于是急忙站起来,向前跑去,欲找回衣袍,将将跑了几步,却被月白一个闪身拉住了衣袖。  “你要去哪?”  清歌也说不清,只急忙找寻衣物,好在真是落在了雾泉,只离她还有七八步之遥。  “师父……我只是来浣衣的,我见今日师父未穿那竹青色衣袍,又听几个女弟子说今日例行到雾泉浣衣,我才出来的。”  “恩?”月白尾音上挑,似是不大相信,但面部表情已缓和许多。  “师父,你看!”清歌指了指雾泉边的衣袍,那本已洗净的衣袍,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  月白随着清歌指的方向回头望去,拉扯清歌衣袖的手也就松了些许,她一下就冲了出去,几大步到了岸边拾起了衣袍,有些心疼。  “师父…衣服又脏了,好心疼。”  这下月白已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缓步走了过去,拍了拍清歌的肩膀,让她站起来,接过了衣袍,道:“无妨…清歌,洗衣服可累了?是为师错怪你了。”  清歌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清歌不累,清歌只是心疼师父的衣物,师父那般好干净,衣物向来一尘不染,前次因为清歌弄脏,这次又是……”  月白一窒。  “都怪清歌修为太低,才会被那榕惜树伤到,又弄脏了师父的衣袍!”  修为太低?这下月白也算是喜忧参半,哭笑不得。这整个清秋道,想必除了他月白,柔泫也不能敌她。只是他平时里并未传授过他什么术法,就连这过榕惜树的诀她都不知。所以才会被攻击……  “清歌,你可知,这榕惜树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师父何意?”  “清秋道外榕惜树林承我满身修为,守护清秋道,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方才你使了多少修为,榕惜树便会以多少修为反噬你。”月白道。  这下清歌才算是明白了些许,不由叹了句:“师父这般厉害,想必无人能入清秋道伤人了!”  月白唇角轻轻一勾,却是摇了摇头:“若是为师身死,这榕惜树林也会随之枯萎。”  身死?这两字让清歌心中不甚舒坦,她心中是不希望月白出一丁点事情的。于是抿唇嘟囔着:“什么身死,师父惯会乱说!”  月白笑了笑,倒也是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自清歌手中接过已经脏了的衣袍,又牵过她的手:“清歌,你大可不必浣衣,为师今日换了白衣,只是要赴宴忘忧谷,不是嫌那青衣脏。”  月白一挥手,二人便穿过榕惜树林,返回清秋道。  本是那般难越过的榕惜树林,却不过月白一个闪身就进入了,清歌不由得张了张嘴巴,而后又低下了头,如蝇般道:“师父…这么久了,我却什么都不会,恐怕现在要弟子们与我动上几招,我也是要一命呜呼了……”  “师父……你看那些弟子们人手都有佩剑,我……我什么都没有……”  月白这才道:“清歌,你是为师亲授,自然不用学剑的。”  转眼已到九重殿,月白手掌一翻,独幽琴便浮悬空中,又缓缓落下。  “独幽琴!”清歌虽还不知月白是不是要教授她抚琴,却还是激动的不行。  “恩,正是。”  月白袖袍一挥,玄青色光形成一道屏障,溶于殿门前,消失不见。随后便在独幽琴前坐了下来,又招了招手,唤清歌也过来。清歌便是点了点头,跪坐在了独幽琴前。  “独幽琴的力量,与榕惜树一般,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月白的手搭在了琴弦上,“铮!”眼睛可见的一道玄青色音波飞旋而去。  清歌猛然想起了那日将柔泫伤成那般模样的音波,心中大呼不好,这下因为教她,怕是要将这九重殿毁了去!却不料那音波在殿门前便徒然消失,就好似是打在了棉花上一般,无影无踪。清歌这才想起,是方才月白在殿门处设下的屏障。松了口气,才知晓自己的担心乃是多余,月白向来有备无患。  “独幽琴能力的强弱,就在于使用它的人,若是使用它的人修为极高,那么它便能使那人所向披靡,但倘若让那寻常人弹奏,也就不过是普通的乐器,可弹奏乐曲罢了。”月白道。  “竟是这般!”清歌觉得甚为有趣,便将手也搭在了琴弦,又急忙在心中念了几遍心法,调转丹田内力,而后才波动琴弦。  “铮!”  肉眼可视的紫色音波飞旋而出,也在殿门处,融入月白所设下的屏障之中。  清歌随之站起身来,有些兴奋:“师父,我这可是成功了?”  月白点点头,道:“你已成仙,这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随之他又将修长十指搭与琴弦,缓缓拨弄,悠扬旋律随手指流出,与此同时,玄青色音波如蝴蝶翻飞。  月白奏的是,《高山流水》。  清歌看的痴了,想象着若是有人来攻,月白便稳坐云端,奏一曲优雅,伤人无形。  月白一曲终了,清歌却是口齿微张,久久不能回神。  “清歌,你可记清了?”月白道。  “啊?”清歌这才回神,方才料到这是月白传授她的第一首曲子。只是…她只顾着痴神,又哪里会全数记得?月白一如往常色淡如水,却在望向她时似有流萤眸中转动,教清歌移不开眼,又更不舍让他失望。  只得忐忑点点头,道:“是,清歌记得了。”  “如此甚好。”月白点点头,又朝清歌伸出手,“来,弹奏来与为师一听。”  清歌的脑中似是炸开一个蜜果,又觉甜,又是一塌糊涂,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恩?”月白的手未收回,又尾音上挑,含笑望她。  清歌脸染上一抹绯红,急忙低下了头,伸出手,放在月白掌心,又被月白一拉,重新坐在了月白身侧。  双手搭在琴弦之上,深呼了几口气,脑中思索着方才月白奏琴的画面,随之波动琴弦。  虽是方才出神,这会子回忆,到也是勉强奏了出来,但自然是磕磕绊绊,比不得月白那般,真的将《高山流水》奏出了高山流水之境。  清歌弹奏,却不见月白有任何响动,不由心生疑惑,便从独幽琴上移开了眼,望向了月白。只见月白眼眸半合,唇角微扬。  清歌本就不熟练,不看倒也勉勉强强的还好,这一看,便是弹错了。  月白轻微蹙眉,而后从背后拦住清歌,双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她的耳畔:“清歌,这里弹错了。”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清歌只觉心中霎时开出漫天桃花,月白在她耳畔轻轻一吐,便吹的她心中桃花漫天翻飞,而她,便在这漫天美景中沉沦,宛若是醉了酒。  月白的手指不停,清歌的手指也在他手指的捏窝下不停,在独幽琴上游走,玄青色与淡紫色音波交织,宛若蝴蝶迎风飞舞,好一幅高山流水!  转眼天已擦黑。  清歌依旧在月白怀中,琴声也依旧未停。只是此刻,她早已失了心智,哪里还顾得什么乐曲,只觉软绵绵的靠在了月白怀中,宛若微醺般半醉半醒。  “…师父,那日…为何要取血呢?”清歌似是完全忘乎所以,不然又怎会问出这句话?  “嗡。”月白的手指按在琴弦,琴声兀自停止。  这一振,清歌醒了八分。这一清醒,清歌猛然咬了咬舌头,生怕月白生气,亦或者是又走了,便打算坐直身子。  却不料清歌刚一动,便被月白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再次回到他的怀抱里。  清歌虽是到了月白的怀中还是僵直着身子,不敢乱动,却见月白将她横抱了起来,向她住的小室走了过去,修长的手指一并,轻轻翻转,檀木门扇便开了。  月白抱着清歌跨过门扇之时,有轻微声音从他唇边溢出:“早已说过,你是厄难之体,从你身体中取出厄毒,乃是为了救命。”  救命?  清歌一愣,并未多想,只觉得开心。  “我就知道,师父你一定是为了我好,师父是这世上断不会伤我负我之人!”  月白的身形随着这句话猛然一滞,清歌不明所以,在他怀中动了动,却不料他此刻并未使力,这一动,几乎滚出月白怀中,倒是让月白始料未及。  这一慌乱,倒是二人一同倒了下去,所幸此刻已到了床榻边缘,二人都并未磕伤。只是清歌被月白压在了身下,一个略带暧昧的体位。二人身子贴合,他的鼻尖就扫着她的鼻尖。  清歌看不到自己的神色,只觉得脸蛋烫的不行。与此同时,她能感到,与她的胸膛不过两片布相隔的月白的胸膛里,强烈的心跳。  清歌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就是月白的心跳,还是她自己的心跳,有或许是…她与他二人的心跳。  “师父……”清歌声音极低的唤了一声。  “恩……”月白的声音也极为低沉,而后几息静默,接着支起了身子,“清歌,你好生休息罢。为师明日再来。”  月白只留下了这么一句,便闪身消失在了清歌面前。清歌支起身子,朝月白消失的地方望了望,随即唇角勾起,笑至眼底,轻轻捂住了胸口的位置,向后躺了下去。  “师父明日就来了。”清歌念道,她并不在乎月白去了哪里,她只要等他就好了。  “快睡罢,待明日睡醒,师父就会来传授我术法。”  清歌想着,便沉沉睡去,这大抵是她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歌醒来的也十分早,便是简单梳整,推开了门扇,却不料月白已经坐在小几旁,独幽琴便放在小几上。  “师父!”  月白看向清歌,道:“清歌醒的倒是早。”  清歌一笑,吐了吐舌头,整个人都灵动起来。“清歌想早些学成,好保护师父!”说完又觉得月白如此厉害不用她来保护,便又改了口:“…至少不用给师父添麻烦。”  月白似是被她逗乐了,脸上的深情柔和起来,抬手唤她坐下。  “既是有心,为师自然传授。”月白手指抚了抚琴面,“清歌可知,这是何物?”  清歌见月白的手指正抚在琴面的紫宝石之上,心中便回想起她见过两次的,惩戒柔泫时的琴钉。那琴钉,便是以紫宝石为盖的。  “是琴钉吗?”清歌道。  月白点点头,“正是。”  清歌也伸手摸了摸,若非她见过两次琴钉,这紫宝石如此漂亮,镶在琴面上,她怕只会以为这是装饰呢!  “师父,这琴钉如此漂亮,旁人又怎知它会是伤人利器呢?”  “昨日为师教你音攻,你只需日后将为师的乐谱拿来修练即可。但你要知道,音攻,也并不是战无不胜。”月白顿了顿,“独幽琴全靠弹奏人的修为支撑,但倘若遇见了修为在你之上的。高手,便是行不通了。所以,这旁人瞧不出的琴钉,在以乐曲迷惑他们后,便可出手致命。”  清歌点点头,却又不解的问道:“那师傅,倘若那修为极高之人将琴钉躲了去呢?”  “清歌可知,独幽琴琴钉共几枚?”  清歌急忙低下了头,在琴面上数着,却被宝石折射的光晃花了眼,完全数不出来。  “清歌数不出来…”  月白倒也不难为她,浅笑道:“七十二枚。”  “清歌,你来试试。” (三十七)欲知真相时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七十二枚!”清歌惊呼,这般多的琴钉,叫人怎么躲呢?  月白继续道:“一枚自然可以躲,倘若是七十二枚呢?躲着自然是不易,更何况,在此之前,那人定是已受音攻。”  清歌不住的点头,激动不已:“独幽琴好厉害!”  月白没在说话,而是袖袍一挥,原本在独幽琴琴身上镶着的七十二琴钉,一同而发!只是自然是固在了他早已设下的屏障之中。清歌自是合不拢嘴巴,比昨天弹奏《高山流水》之时还要更为讶异。  见她这般合不拢嘴,月白袖袍一揽,那七十二琴钉便又回到了原本的钉槽中,独幽琴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来,试试。”  清歌点了点头,学着月白的动作,挥了挥袖袍,然,无果,七十二琴钉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动作。她抬头望着月白,似是疑问。  “若是何人都可一下子调转这七十二琴钉,这独幽琴又怎会是为师一人的法器呢?”  清歌本是怕月白失望,但听他这般说,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便继续学了起来。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许是这段日子过的太甜蜜,时光竟是转瞬即逝过去了五六日。而这五六日,便是清歌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独幽琴的乐曲,从最初的《高山流水》,到《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再到《阳春白雪》…唯独没有教她那苍凉的古刹。  而那七十二琴钉,从最初根本无所调转,到后来微微起伏,再到后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不过五六日,清歌进益颇大。这下若是要论术法,恐怕倒真是能有柔泫较量,就算是在月白手下,也定是能过上几招的。  然就当在清歌最最心悦之时,又是一声叩门声,这一切便宛若梦境消失无踪。  “仙尊!”  清歌听出那女子声音正是上次唤月白的声音,更何况这清秋道也断不会有第二人唤月白仙尊了,此番也定是榕惜殿之人!想到此,清歌颇为紧张的望向了月白,生怕他如上次一样,独留一串白烟便消失的无踪无影。  好在情况并不像清歌想的那般糟,月白只是问了句:“何事?”  虽月白的声音并不平静,略带急切,但,清歌也心满意足了。  殿外女子似是料不到月白的反应只是问了句,也是微微停了会儿语速,才又道:“上次仙尊带来的毒...并不能根治……眼下已……”  “你说什么?”月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凝结,随之起身,清歌急忙拉住他的袖袍。  “师父……”  月白并未瞬息离开,而是低下头看了一眼清歌,却何话也未说,就连叹口气都没有,深深锁起眉头,眸中说不尽道不明的神色。  最终,月白将清歌揽进怀中,手掌轻轻地在她背后拍了拍。清歌一窒,急忙伸手欲回抱住月白,却不料只抓到了空气。  “…师父?”  月白……还是走了。  清歌不知究竟为何,却也知此次月白是不愿离开的。他的眼神,她虽是看不懂,却也是能感到那丝丝无奈。  清歌没有太难过,也安心的等待着月白。重回小几旁,手指抚上独幽琴琴弦,奏着那首《高山流水》。  就好似月白那日,握住她的手,那般弹奏。  清歌本以为要等月白很久,要几日也不一定,却不过一个时辰,便等回了他。  只是…月白本就白皙的脸,竟是多了几分苍白之色。就连挺拔的身子,也有些显得单薄。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清歌见此,又怎会不急?月白不过出去了一个时辰,怎会虚弱至此?慌乱中朝月白扑过去,竟是将他撞的一个踉跄。  月白微微后退半步,又站稳,闷声咳了几句。清歌骇然,想要说什么却是失了声。  好在月白只闷声咳了两声,便恢复如常,缓声道了句:“无妨,清歌无须担心。”清歌没有说话,而是瞧着他,总觉得他欲言又止,好似还想说什么却又不说。又过了几息,清歌见月白面色不佳,便开口问道:“师父可是有何事要说?”  “清歌……”月白开口,“那毒……”  毒?  她血液里的毒吗?  清歌还记得一个时辰前,榕惜殿中的女子来唤月白,也说到那毒……莫非是那毒………  月白曾说过的,那毒是为了救命的…那眼下可是因为毒出了什么问题?  “师父,不管出了何事,清歌都受得了。师父说罢,可是我体内的毒出了什么事?”  “……正是。”  “师父不必忧心,上次师父取毒也是为了我好,说是救命,既是如此,师父尽管取,清歌不会介意的!”清歌咧着嘴笑了,甚至是打坐在了月白身前背对他。  清歌自然是看不到月白瞳孔中剧烈的颤抖,看不到他向后踉跄的几步,只能察觉月白的手推向她的后背,随之而来的是满身的痛楚,和从昔日腕口伤痕处滴出的墨色。  大抵是放在腕口处的瓷瓶装满了,月白收了手。清歌身子猛然一空,向后倒去,接着被月白接入怀中,但很快他便抽身将她平放在软垫上。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随之眸中染上了急切之意,不再停留,向殿外走去。  月白行至殿门,清歌柔柔的唤了声:“师父…”她不问他去哪,只想问他,何事归来。  月白脚步一顿,却没回头:“清歌。若是有一日我要带你走,永远离开清秋道,你可愿意?”  清歌一愣,随之迷迷糊糊的潜意识指引着回答了句:“清歌愿意啊…”她的一切,无非都是因月白才得以存在,跟在月才身侧乃是她一声夙愿,又怎会不愿?  随之清歌听闻月白似有若无的“恩”了一声,便见他消失在了殿门。  而此番,月白竟是近半月不曾再归九重殿。虽说九重殿是月白的寝殿,可他竟是这般久一步不曾踏入。这也让清歌发觉,原来她从来只有等待着月白,哪怕他从不出清秋道,哪怕他二人同处清秋道,他若是不出现,她也是断然寻不得月白的。  若不是那日清歌出了九重殿,她大抵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等待了近一月未见的月白,她心心念念的月白,与她不过一层殿门之隔。  九重殿门前那片巨大的空地上,月白亲身指导柔泫练剑。清歌从未见过月白舞剑,只见他抚琴之资优雅,却不料那剑在他手中也能生花。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清歌看的痴了。  而月白那样自然的绕到柔泫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让她手中的剑在他的指引下游走。  “师父……”清歌轻喃。脸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这么多日!就算月白要传授柔泫术法,她在九重殿里不过与他一扇殿门之隔,他如何这般狠心不进去看看她?这么多日!若不是她对他思之如狂,又闻殿外剑声连响多日想要来瞧瞧而走出殿门,他是否便一直也不见她?  “清歌师妹?”柔泫似乎是瞥见了清歌,手中动作停了,望向了清歌。  月白也看向了清歌。  清歌一窒。  却只见月白目光闪了闪,然只道:“柔泫,继续练,切莫走心。”而后便不再望着清歌。  “是~师父!”柔泫的声音拖的柔长,又似有若无的在清歌身上扫了一眼,满眼的得意。  轰!  就好似心中最美好的夙愿轰然粉碎,清歌只觉会心一击。  ……怎么,这样。  怎么会是…如此。  不该是这样的…分明那一日,她和月白还好好的。月白还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怎么今日,他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是不是她太笨了,不如柔泫做的好?  宛若滂沱大雨,清歌的眼泪倾盆而至,随之转身跑进了九重殿,眼泪在空气中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她要回去好好练习!她要做的更好!不让月白失望!她不要比柔泫差!  若是清秋道中弟子,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一日,九重殿中琴声不断,一曲一曲不曾停歇。  清歌的指头,早已被琴弦磨出了血,而那沾了她血的琴弦,所奏琴音几乎让人肝肠寸断。  清歌也不知,她到底弹了多久。直到殿门被推开,月白走了进来。  “清歌。”  清歌没回答,手中琴声却不停。  “清歌…”月白叹了叹气。  清歌自是依旧不理。  琴声不停,催人泪下。  “清歌,再给我些时日罢。”清歌不愿同月白说话,月白也并未多留,只道了这么一句,便又离去了。  琴声更是猛烈,一曲接着一曲,愈来愈得心应手,心却是越来越凉了。“师父,你只唤我两声我不答你便离去…”清歌喃喃,却不料殿门再次被推开。  “师父?!”清歌惊喜抬头,是月白回来了吗?可眸中喜悦之光却随着看清眼前之人一点点淡然了下去。  是柔泫……  “师姐怎么来了?”  柔泫一愣,目中之光不甚友善。“师姐来带师妹去个好地方。”  柔泫目光恶毒,虽她一直如此,清歌却都不甚在意。清歌从小到大,已经看过太多这样的目光,早已习惯了。若说是之前,她定然是跟随柔泫走,只是今日,想到她在九重殿外看到的情景,她不愿去。  “师姐对不住,我还需练习师父传我的术法,怕是去不得了。”  柔泫似乎没料到清歌会拒绝,眉毛一挑,道:“师妹难道不想去一趟榕惜殿?”  清歌猛然一愣,手中动作都停了,琴声止了。  柔泫自然是发现了清歌的变化,得意一笑,又道:“师妹难道不想知道榕惜殿中是何人?不想知道师父取毒是何为?”  榕惜殿中人……月白取她体内之毒…清歌想知道…她太想知道了。  “哦,还有,难道师妹不想知晓为何师父带你上清秋道?这清秋道中皆是何许资历之人师妹自然晓得,你以为你比之众人如何?”柔泫一笑,“师父进来日日与我在一处,悉心教导,你可又知是为何?”  柔泫的话一句接一句不曾停歇,句句戳着清歌的心。清歌站起身,道:“我跟你走。”  柔泫点点头,“哼”了一声道:“这便对了。”  走至殿门,清歌又止了脚步,问了句:“师姐,此番前去,能否见到师父?”  “那是自然。”  “好。”清歌道,随之回身手掌轻挥,将独幽琴收入墟鼎之中。  “你这是干甚?”柔泫问。  “我想告诉师父,我已经将他传我术法皆习练好了。”既是月白不归九重殿,那她便去寻他。  柔泫冷笑,望向清歌宛若看着一个傻子:“师妹啊…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柔泫说的这句话清歌自然是不知何意,只得跟着她走了。好在所谓榕惜殿不远,只是略微隐匿,若不是柔泫引路,怕清歌是断然寻不得的。  榕惜殿三字闯入清歌眼帘之时,她只觉心中猛然抽痛,却不知何故。呆愣了会儿,清歌提步想要进入,却被柔泫拦住。  “师妹,别再上前了。你难道不知师父不愿见你?再上前以师父的修为怎会察觉不出你来了?”柔泫手一挥,竟是现出了殿内情景。  “看罢。”  殿中情景映在清歌眼前,虚浮却真实,正是她终日想念却又不得见的,她的师父,月白。  月白一身竹青色衣袍,头发却是没有束,青丝散在腰间,是清歌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看起来,似是将将起身不久,脸上略带倦容。  难道…月白终日不回九重殿,竟是宿在这里?  接着一名婢女模样的人,手举托盘,走上前来,朝月白盈盈一福,轻声道了句:“仙尊,药煎好了。”  看到此清歌猛然一窒,身子向后踉跄几步,却被柔泫强行按住,逼她正视眼前画面。  “师妹,不想知道真相了?继续看啊。”  清歌摇摇头,泪水不住滑落。从前清歌在九重殿中虽是未见过这女子,她的声音清歌却是记忆犹新!清歌可以确认这便是几次三番来九重殿带走月白之人。 (三十八)只一念成魔 - 醉生录 - 张茉儿 清歌被柔泫按住,只得继续看向眼前之景,况且她也想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月白轻轻接过那女子手中药碗,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汤药,而后声音极轻的问了句:“琴柔可醒了?”  “回仙尊,小姐已然醒了。”  “那便好,我还想着若是未醒便不要吵醒她,要她多休息,这药放上一放待她醒了热上一热我再拿去喂她喝下。”月白道。  那女子笑了,道:“仙尊对我家小姐一向是极好的,凡事都想的格外周道。”  “那是自然。既然琴柔已然醒了,便去喂她汤药罢。”月白也笑着点了点头,未束长发随之他低头的动作滑落,却遮不去他唇角笑意。  月白端着汤药,脚步极稳的走着,似是怕那汤药洒了出去,这一步步,宛若踏在了清歌的心头。  榕惜殿不大,不过少卿便步入了一间卧房。卧房中有一水床,那水面随着月白与那女子到来有些许波动,却又没洒出一丝一毫,只是晃的床榻上的女子张开了凤目。  她面色苍白,却又显得她越发惹人怜爱,随之水波浮动,又宛若弱柳扶风。目似水杏,似点点泪光,娇袭一身之病。唇不染而红,眉不画而翠。真可谓一句“病若西子胜三分。”  “琴柔,方才小姚说你已转醒,我才来喂你吃药,却不料还是吵了你。”月白将药碗递给小姚,靠着床沿坐下,伸手扶起琴柔,让她靠坐在床柱。  “不妨事。我早已转醒,只是闭目养神罢了,月白无需介怀。”  “如此甚好。那我便喂你吃药。”月白又接过小姚手中药碗,用汤匙搅动几下,又乘起一匙在口边吹了吹,喂在琴柔唇边。  只是琴柔柳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月白,这药苦的很,我不愿吃。”  “琴柔,听话,这药我寻了数年一直求不得,如今好容易得来,怎可忌苦?”月白声音轻柔的像是哄着世间珍宝。  小姚也劝道:“是阿小姐,还是吃了罢。这药乃是厄仙之毒所致,哪能不苦?小姐忍一忍罢。”  琴柔叹了口气:“可上次不也是厄仙之毒吗?吃了也没能好。”  “这次与上次不同…你中毒已久,想清毒乃是不易,这次连续服用,定然能全好。这也是我毕生夙愿。”月白手中汤匙丝毫不让,非要琴柔饮下不可。  画面到这里终了,柔泫衣袖一揽,收回了画面。清歌只觉胸口一痛,竟是呕出一口鲜血来。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怎能……如此!  月白出现在莫名如意城,在那极坏的胖公子手下救下了她的命,她以为,是上天可怜她!他在那时听闻她从小便不能与厄运脱身,没有一丝怜悯,反而眼眸亮起,当时她不知所谓,却傻傻的跟他走,甚至把清秋道当做家!  那时清歌不知,为何月白对她那般好,甚至与她同住九重殿,更是不叫她受修炼之苦,亲自为她打通穴道。如今回想他那句略带讶异又喜悦的声音道的那句“厄仙转世”,简直宛若刀子一般刺在她的心头。  “师父……你竟是如此……才带我上清秋道吗?”  天下人都欺她辱她,她不介意,不痛恨!她只想着能有月白在,她便心满意足!她只想得月白一人之心!可……可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欺骗她的开始!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怪不得……月白总是不声不响的离开她那么久…怪不得…在她在雾泉浣衣之时他会那般急匆匆赶来怕她离去……怪不得……他与她不过一扇九重殿殿门相隔,他都不愿入内看她一眼,见她一面!  又怪不得…在小姚在九重殿之外只一句榕惜殿出事了,便一字未留闪身离开,这一切只因…只因这榕惜殿内有一位他心尖上的美娇娥!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就错把月白放在了心尖之上!  清歌颓然倒在了地上,泪水肆意的流,口中喃喃道:“师父…你说取毒是为救命,我还以为是为我的身子着想,却不曾想……是为了救他人之命……是清歌太天真了……”  “为了你?”柔泫声音尖锐,“哈?我没听错罢!你可有些自知之明?你以为师父带你上清秋道是为何?你以为你算是什么东西?”  清歌摇摇头,没有说话,她自是知道,她在月白心中,什么也不算。  “你可知师父如今日日与我在一处,亲授我诸多,告知我他有多厌恶你,多不愿见你!你!不过是个累赘!令人厌恶的累赘!如此还想着你能入住九重殿是多荣耀的事!如此还以为自己天资聪颖超过了我!你以为你清歌算是个什么东西?”柔泫声音尖锐,话语恶毒,句句直戳清歌痛处,说完转身怒摔衣袖,不再停留。  柔泫的目的达到了,报了她因清歌多次在众弟子面前失了颜面的仇,自是不再多留,更是没去看此刻清歌痛苦的抱住头。  “疼,好疼…”清歌捂住头部,在地上打滚,有什么记忆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身体。  ……  “像她这样的人怎会位列仙班?”  “真是的…快离她远一些!”  “别理她!离她近了可是要倒霉的!”  “…呀!这事怎么做成这样!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是厄仙!对!是厄仙做的!”  ……  “既是天下人嫌我弃我想要我死,那我便杀尽天下人为我陪葬!”重紫色少女衣袖一甩,霎时血红一片。  她又随手提起一名少年,手握他脖颈,那少年就快绝了气。  一道剑光闪过,厄仙来不及应对,便对那少年撒了手。  “厄仙,你再不可为祸人间!”得道高人对决向来分秒必争,这随手提来的少年却不曾想让厄仙失了反手良机。待她回身,却只见白衣仙人将她手中少年接下,又将长剑插入她的胸膛。  “清秋道,长白真人…”这下她看清了刺中她的人。  “厄仙你本就天生厄运,本是无错,却为害人间,这叫我不得不除你!”  厄仙的身子开始在风中消散,却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一命抵一命,你救下了这少年,我便要你女儿性命。我消散后,你女儿会中绝命毒,除非以我血中毒,不得解。”  .  回忆最终止在那张与清歌面容一模一样的厄仙唇边的笑。清歌茫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是厄仙……我竟就是厄仙……”清歌念道。随之衣角竟是燃起,烧毁了她最爱的衣袍,那是曾经月白送她的,上面有青色和紫色的蝶…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重紫衣袍。与记忆之中的,一般无二。就连她头上两个盘出的花苞也不见了,一层紫光在她长发上一渡,竟是全数散下,不知是因花苞散开还是别的什么,竟是又长了几分。  “月白……清秋道……呵呵……”清歌笑出了声,却是比哭还要难听几分。“千年前清秋道长白真人取我性命,如今千年后我竟是被骗着心甘情愿忍痛取毒救治他的女儿!我怎肯!”  清歌手掌张合,独幽琴赫然出现。“这独幽琴是清秋道历代师尊相传法器,我用此取你性命,也对得起你了,琴柔!”  从前月白没教给她的,她如今也断不用他再教,因为她已全会了。如今清歌何须再进榕惜殿,只用意念一动,这天下地下,便都可去。  不过一眨眼,再睁眼,她已在月白与琴柔面前。小姚此刻已是不在此处了,清歌冷笑一声,看向二人,定然是作甚见不得人的事才会将小姚遣走罢。  说实在的,清歌眼下不仅是旧恨新仇,又加上了一层醋意。  “清歌?!”月白看向清歌,脸上满是惊讶,这是清歌第一次见他竟还有如此震惊之时。  “不错,是我。师父?”清歌一笑,这声“师父”尾音上挑,叫的颇有一番玩味在内。  月白想要上前,却被清歌轻易躲了过去。  “清歌,你怎会如此模样?”  “师父说笑了,师父难道不是早知我是厄仙转世?”说到此,清歌手指拨动了一下琴弦。  “清歌…”月白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师父…不,不该这么叫了罢。今日我来,是取琴柔性命的。你该明白我说的意思罢…你若识相,便不要相拦,可懂我说的意思,月白?”  “清歌!”月白声音一冽,挡在清歌身前。  “我都说了你不要相拦!”清歌伸手推了他一把,不过三成法力,却不料月白竟是后退好几步才将将站稳,随后又闷声咳了几下。  清歌心中一骇,她不过是轻轻一推,并不想伤他的,她又怎舍得伤他?可月白竟是…对了…从方才她进来便察觉月白身上仙气不对,原也并未在意,眼下竟是…竟是发觉,他身上不过只剩一半修为。  那他的修为去了哪里?  不…不对…  不是今日才少的。  那日小姚说毒不能根治,月白离开一个时辰后回来,便是十分虚弱,只是那是她修为尚浅,并未探得他失了修为。如今想来,早在那日,他便失了一半修为,不然那日,他又怎会因她的冲撞便向后踉跄。  清歌想明白了,心中却又是一沉。月白身为清秋道师尊,却为琴柔一切不顾,甚至宁愿散了修为,他…清歌苦笑,却是不叫他看出,反是故作轻松的朗声道:“月白,你身上只剩这点修为,便不要逞强挡在我的面前,你该知如今你已断然拦我不得。”  “清歌,莫要伤她。这是我与你的恩怨,你有什么怨尽管冲着我来。”月白又向后退了几步,挡在琴柔身前。  “冲你去?呵。”清歌笑了,却笑的僵硬之至,“月白,在如意城你曾救我一命,也算是有恩。如今我也饶你一命,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再不是师徒,也没有别的关系。若是你不让开,你便陪着她一起死,你看如何?”  清歌如此说,琴柔声音似是染上了惧意:“月白...”  “琴柔,你别怕。”月白道,又看向清歌,见她手指已重新搭在琴弦,道:“清歌!你可知你在作甚?”  清歌挑了挑眉,心底怨气更大。清歌,你可知你在作甚?这句话她是第二次听到了。而第一次,是在榕惜树林外,月白起了薄怒质问她“你可知你在作甚!”可惜,那时她以为他是在乎她的,如今看来全是笑话。他不过是怕她若是走了,无人能救琴柔罢了!  唇角又一勾:“我自是知道的。”  月白目中皆是痛楚,说不清也道不明,只得什么都未说,而是轻轻一叹,道:“收回独幽琴,我带你走,把这一切全数都告知于你。清歌,信我。”清歌一窒,有那么一瞬想要相信。  “清歌,信我。”  “清歌。”  ……不,别叫了。  清歌只觉痛的比刚刚恢复记忆之时还要难以忍受,因为那只是头痛,而此刻是心痛。  他叫她,再如何信他?  就是因为一次次的无条件相信,此刻才面对真相痛的无以复加!  “别叫了……别叫了!你要告知我什么?真相就在眼前,我自己会看!”  清歌崩溃,再也撑不住,抬起头竟是指尖一弹,向着琴柔射出一枚琴钉!  其实清歌这一枚琴钉本无意杀她,只因月白在她身前是定会为她阻挡,而她是断不可能忍心要了月白的命,遂这一琴钉只用了三成法力。这与方才推月白那一掌所用法力相同,那时月白并未料到清歌出手,所以被击的都退了几步,而眼下,月白是倾心护着琴柔,这三成功力,他断然是接的下的。  可……谁都没有料到……  没料到……没料到月白竟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琴钉射来,不做任何防御,在终了竟是敞开胸膛,去迎那枚琴钉!  “月白!”当清歌意识到月白乃是一心赴死,想要收手却也晚了,她一个闪身却只来得及接住月白从床边滑下的身子,鲜红的血,湿透衣袍。淡淡的竹青色,已被染成重绿。  “月白!月白...”你清歌喊道,“你在干甚!为什么不接?你为何赴死?”  月白的身子一点点的开始消散,他留给清歌最后的话是:“我欠你的,我来还,你放过琴柔。如此,你可会原谅我?清歌……”  这是月白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语,也是他最后一次叫那个他曾叫过无数次的名字。  “月白?月白?月白!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即使是你死你也要护着她?”清歌没有哭,木然的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泪却顺着眼角不断滴落。“呵。好!好!好!月白,算是你心狠!”  仙魔本一家,一念成仙,一念成魔。更何况,清歌前生今世都是被所有人遗弃的仙!这样的仙,要来何用!  “啊!!!”清歌扬天长啸,有重紫色光芒在她身周翻飞,待光芒落下,她的眸中都被染成了重紫。  “既然我是仙,你们伤我,负我,欺我,辱我,那我便不做仙!既然说我危害人间,那我便成魔!既是我倾心相待之人无心与我,我便杀光这世上得有情郎之女子!”  清歌眼泪干了,唇边只剩不可一世的笑意,回头往床榻上看了一眼,那琴柔早已气绝了。许是被吓死的,许是月白身死之时死了,又许是被方才魔气冲撞死了,但清歌已经不在意了。  清秋道近日安静,此刻也并未有人。清歌出了榕惜殿,走了几步,看着九重殿前空荡的土地,心道既是无人得见,便留那些弟子一命。  总之有一天,她是要杀尽她不顺眼之人的。  清秋道外榕惜树已然枯了去。  清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仿佛耳畔还有谁的昨日话语:  “若是为师身死,这榕惜树林也会随之枯萎。” (三十九)月白番外篇 - 醉生录 - 张茉儿 我并不是原本便名唤月白的。  从前我不过是一名孤儿,父母亲是否健在,我都不知晓。他们究竟是过世才独留我一人,还是因家境贫寒才弃了我,我无从得知。从有记忆起,我便是要饭为生。虽是常得欺辱,但日子得过且过,我也算命硬的活了下来。原本此生能得善终已是万幸,却不料我的人生一朝得以转折。  还记得那年我不过九岁。  天空彤云密布,就好似地表血流成河倒映在了云层之上,我不过从草堆中睡醒来,便见尸横遍野。半空中有一众白衣仙人与一重紫色少女打斗,却又不敌那少女,死伤惨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神仙,除了兴奋,还是万分害怕的。于是我叫了一声,却因着这一声喊叫,被那重紫少女提上半空,她的手握在我的脖颈,像是提玩具一般提着我,我只觉下一口吸不上气,便会命丧当场。却不料猛然身体一轻,被谁人接在了怀中,便顾不得许多,只顾大口大口的吸气。待我缓过来了劲儿,再看向前面,那紫衣少女竟是淡了身子。  我对她的所有回忆,都留在她最后一句话里:“一命抵一命,你救下了这少年,我便要你女儿性命。我消散后,你女儿会中绝命毒,除非以我血中毒,不得解。”  后来我才知道,我得救了。救我的,是清秋道的长白真人。而他救我的代价是,他那与我同岁的女儿,中了绝命毒。我那时一度认为,他会因此杀了我,可他不仅没有,反而收我为徒,带我回清秋道,赐名月白。在清秋道,师父待我不错,师兄弟待我也颇为照顾,师母却是不甚待见我。毕竟,是因为我,他们的女儿才会中毒。  说起他们的女儿,那是个十分美丽娴静的女子,名唤琴柔。师父的法器名唤独幽琴,而琴柔在小时总爱绕着琴玩闹,遂起名琴柔。自中了毒,便深居榕惜殿不出,那榕惜殿中,有千年榕惜树树脂熔炼出的水床,能抑制琴柔的毒发。那重紫少女后来听师父说是厄仙,那厄仙之毒真乃天下至毒,多少年师父师母寻遍解毒之法,都无果,只得勉强吊命。  我在二十二岁之时飞升上仙,容颜便永驻二十二岁。而琴柔也因师父师母终年渡修为,早早容颜永驻。虽是容颜永驻,却也总有身归混沌之时,比之常人多出千百世,却也不是没有尽头。我在入清秋道七百年后,师父师母仙逝,传位与我。师父传给我的还有一个使命,那便是在后世寻得厄仙,解了琴柔身上的毒。  这毒,皆是因我而起,我自是应下。  后来我的日子寥寥几笔便可概括,我广收弟子,又在众弟子中选出天资聪颖的一名弟子,名唤柔泫。亲身指导数年,待她功成,便让她收了众弟子。从此清秋道弟子唤她师父,称我师尊。并不是我懒得传授,而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要找到转世的厄仙。  神仙在转世后,皆无前世记忆,如若不是机缘巧合,或得高人点拨,可能以常人般度日终其一生。所以,我要在大千世界中寻得转世的厄仙。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这一找,就又是三百年。  那一日依旧是在凡间找寻,途径如意城,想稍作休息,却见有众人围观一名胖公子欺压行乞少女,甚至想要一脚踹下了。这行乞之人何罪之有?千年前我也同样是同她一般度日,我又岂会不救?  我是仙,而他们只是人,想要救她轻而易举,不过抬抬手的事情。却不料众人反应极大,皆在叫嚷着接触过那少女会有多倒霉,皆被厄运缠身。  莫非……她是厄仙转世?我心中略微一动。但很遗憾,她只是个凡人,周身没有任何仙泽。但依旧是有让人欣喜的地方,她是厄难之体。既是厄难之体,我便助她成仙,如此,便可为琴柔解毒。再者说,她已流落街头无处可去,我将她带入清秋道,也算得一个好去处。  也就是这个决定,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故事,和我最终的结局。  由于我有替琴柔解毒的使命在身,我并不常在清秋道,这也导致了我只有柔泫一名弟子。大抵因此柔泫竟是误认为这是我对她的骄纵,她对清歌也是一开始就不甚友善。这也让我更觉清歌乖巧,再加上本身带她上清秋道的动机便不是太纯粹,遂心便更向着清歌一些。我让清歌与我同住在九重殿,一切由我亲授,这是出于我的内疚与不得已。她的厄难之体,不能让外界知晓。  清歌是个天真的孩子,她想要成仙,却只是为了不再饿肚子。她说的那般单纯,甚至还张开了嘴巴喜乐几口气。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自责到无颜面对单纯如水的清歌。出于琴柔的情况愈发糟糕,我只得助清歌尽早打通穴脉,毕竟成仙不是一日之功。可让我怎样也没有料到的是,在清歌的丹田处,竟隐隐约约有微弱仙泽,虽是微弱,但却不虚。清歌……乃是厄仙转世。  可是,我断然不能将清歌与那千年之前让大地染血的厄仙联想至一处。清歌是善良且单纯的,没有人比她更加一尘不染。她会单纯的问我师父怎么了,会不计所有抛付给我她所有的真心,这让我无法回答她,我没办法直面她告诉她,我带你回来是因为我要用你体内的毒去救别人。  我离开了九重殿,一连多日不回九重殿,只说要清歌自己去融会贯通。这约莫七八日,我一直处在榕惜殿,用独幽琴予琴柔渡些仙泽护身。却不料隐约中听闻清歌唤我,声音十分低,又带恐惧绝望,若非无事,她定然不会那般。我一个瞬移赶回,却不料的回的正当时,出关的清歌与柔泫起了冲撞,柔泫剑指清歌。  成仙之人七情六欲看的很淡,但那时我却是真的动气了,就算是清歌没有厄仙这层身份,就算她只是我的普通弟子,我也会护她,也会惩治柔泫。那日我用了独幽琴的音攻,以示警戒,柔泫却是半分悔过之心也无有。我欲再罚,却不料清歌替柔泫挡了琴钉之刑。  那时我与清歌已是几日不见,却是没想到她的变化那般大,果然厄仙转世,可塑之才。原本我想要由她自己融会贯通,生怕点醒她她会误入歧途,却不料想越是深入越是发觉清歌的心境与气度皆是常人所不及,乃是至纯至善。若成仙需他人提点,定然是要在对方毫无防备半点不知的情况下,而眼下便是正当时。我谎称要清歌与柔泫一同受刑,作出生气的样子,用琴钉刺她眉心,那一钉带着我的全部心法。随后我抱着清歌来到幽谷,这里是天地灵气最充足之地,眼下正是清歌所需。  清歌醒的还算是早,在她额间一朵新开的紫梅,证明她已成仙。我说我口渴,叫她去溪边取水,实则想要让她借着溪水一睹她眼下的样子。我想瞧瞧,她的反应。我以为她会开心,会兴奋,再不济也会露个微笑,毕竟我的小徒弟清歌,是那样的爱笑。却不料她竟是半分喜悦也无有,反而是有些难过。我有些担忧,不知何故,一个闪身来到她的身边,她却只告诉我,她瞧着这额间紫梅想起了柔泫,担心柔泫现下情景,甚至还因为自己平白得了我的传授而不安。  清歌平日爱笑,每个笑都夺目,因为她的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偏偏她不笑的时候,偏偏是她这个担忧的表情,却印在我的心头。她说的那二字“平白”,刺痛了我的心。是平白吗?哪里平白?何处平白?这整个清秋道,心心念念要利用她的,不就是我吗?  我问清歌若是有一日发现了我是在利用她,是否会怪我?我怕她说会怪,又怕她说不怪。若会怪,我不愿,若不怪,我不忍。可清歌竟是笑了,她竟是爽朗的笑着,反问我是不是在同她说笑。在她心中,我是断然不会负她那个人。  就是在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也就是这一刻,我决定不再利用清歌,琴柔的毒,由我来想办法,而清歌,便永生永世的待在幽谷即可。这里好花好水好景,够她终老。若说从前清歌厄难之体尚可不被旁人发现,可如今清歌厄难之体再加厄仙之身,在这整个仙界,人人得而诛之,毕竟千年前仙界那一场浩劫,无人愿再发生。而由我设下结界的幽谷,便是她最大的保护伞。可我没料到,即便如此,还是不可避免的伤害了清歌,她那般用力的一次一次冲撞向结界,宛若她一次次的撞在我的心头。  我的清歌,我最好最善良的清歌,最傻里傻气相信着我的清歌,还是一次次的被我伤害着。  在离开了幽谷后,每每回到九重殿,我都会推开那扇门瞧上一瞧,每日命人打扫干净,不是不想清歌,只是如此是对她最好的决定。而榕惜殿中情景并不好,但凡能想的能做的办法,我都试了一遍,换来的却是琴柔的身子一点点的弱了下去。我只能再回幽谷,带清歌归来。带清歌归来之后,我甚至来不及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被小姚唤走,称榕惜殿出了事。琴柔确是出了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严重,若是再不取毒,哪怕是远古上神再世,怕也是无能为力!我只得急匆匆赶回九重殿,取毒。  清歌似是睡着了,我并未唤醒她,若是睡着了,也许能让她少些痛楚,毕竟那毒是她血液之中的,若是取了,定然是会痛的。我用瓷瓶在她腕口切口处接着,看着毒一滴一滴的滴落,说来可能肤浅,那一刻我愿以我的鲜血换之,只要不伤害她,什么都可以。  终归清歌还是醒了,只是我却是不能对她说什么。一来,琴柔随时都可能丧命,此刻一息时间也不可浪费,就算此生我无所作为,一无所获,琴柔的命我是一定要救的,因为这是我给师父的承诺,况且师父对我有救命及养育之恩,琴柔的毒更是拜我所赐。二来,我无法面对清歌,这是一场清歌本不用卷进来的事,却被我硬生生的卷了进来。  千年前厄仙一语成谶,她下的毒,果然只有她体内之毒能解,以毒攻毒。待琴柔服下清歌体内之毒时,便是呼吸归于平稳,面色甚至有难得一见的红润。如此,我便随之返回九重殿,眼下我更放心不下的是清歌。待我归去,清歌似是睡着了,我轻声唤了她几声,她亦没有转型。清歌手腕的伤口,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总在伤害她,轻轻触碰,生怕弄疼她,她定然不知,我有多想能代替她受这些伤。不知她体内情景如何,我探她脉搏,还好,脉象平稳,一切正常。  翌日,忘忧谷大宴,凡是仙门中人皆要白衣赴宴,我便换上白衣,将平日里穿的竹青色衣袍叠放在九重殿内。那一日忘忧谷来人不少,但因为长久在凡间寻厄仙转世不曾与众仙人来往,识得的实在不多,略微眼熟些的,不过也就是天诀门九思上仙。  九思好似也是百年未曾出现在仙界,此番前来怕是也因不得不来,如此一来,我与他倒是一般无二,便同坐在一处了。  “见过九思上仙。”  九思一怔,似是想不到此处还有人叫的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在我眼上扫了一扫,问道:“九思不识,可是清秋道月白上仙?”  “正是。”  “见过月白上仙。”九思抱拳微鞠。  九思当初在仙界的名声,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下凡历劫飞升上仙,虽是成功渡仙,却好似是变了一人,从此归隐于世,在山间隐匿,所居醉生阁,其中究竟为何无人得知。眼下无话可谈,便随口问了句:“九思上仙现在可还在醉生阁?”  九思一窒,转头望向了我,几息后才道:“正是。”  “方才听前方几位仙友议论,月白上仙近来待在清秋道不出,定然会来此宴会,眼下可见属实。上仙可寻到了厄仙转世?”  “没有。”我谎称。随之想起了清歌,勾了勾唇角。“我收了位关门弟子,她天赋极高,我近来便在指导她。”  “原是这般。那恭喜上仙喜得高徒了。”月白说完便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抿了口茶水。  我也抿茶不再说话。  约莫如此过了一炷香时辰,我寻思着过会儿便寻了借口先走,却不料身子猛然一颤,气息在体内四窜。  榕惜树!有人动了榕惜树!  清秋道历代掌门人修为与榕惜树相连,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为保护清秋道不受外敌侵犯提供保障,敌人不死榕惜树不休。而眼下……“清歌!”我低吼出声。  攻向榕惜树的内力我认得,正是清歌无疑!  “上仙怎的了?”九思问了我一句。  “不妨事,是我徒儿有些麻烦事,九思上仙,今日我便先告辞了!”话音未落,我已瞬移。  待我赶到清秋道,眼前之景使我骇然,清歌已被榕惜树反噬受伤,远远跌落。唇边有血。而榕惜树还在沙沙作响。  我先是挥袖制止榕惜树,待榕惜树恢复平静,才赶至清歌身侧,先是简单疗伤,才舍得对她发难。难不成她要趁我不在离开清秋道?难道她不知榕惜树攻击敌人不死不休?可...是了,是我忘了。我什么都不曾传授与她,她什么也不知晓。清歌此番,不过是为我浣衣。待清歌跑向雾泉旁捡回又弄脏了的衣物,我才算明白。也就是到此,我才意识到,我要将我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尽数传与清歌。  接下来的日子,大抵是我漫长千年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从《高山流水》到《梅花三弄》,从我独自弹奏,到琴弦和鸣。我觉得,我漫长的时光总算是有了盼头,就此坐化而去,也都不算是虚度。  美好之所以称为美好,是因为它太短暂了。小姚再次找上我之时,我便知晓,我要再一次的伤害我的清歌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愿她再白白受苦。  琴柔的毒早已入骨,无法根治,即使清歌取毒一次,也保不了她太久时间。可我又怎愿看清歌一次次的忍痛取血?好在上天保佑,我寻得了彻底清毒之法。只是这需要我将我一半最精纯的修为凝成一株竹叶参,日日取上一滴清歌体内之毒,煎成汤药,服用七七四十九天,余毒便可清除。  而这七七四十九天,足够我与柔泫完成交接。我把这一切都交给柔泫,让她继任掌门之位,而我,要在琴柔余毒清了后,带清歌远走高飞。这七七四十九天,琴柔的汤药也是半分差错都不能出的,我放心不下,便宿在榕惜殿,我断不能让这一切前功尽弃。  然,当一切都在我意料中进行时,那日我与小姚在殿外对话,竟是叫柔泫听了去。这也是除了我和小姚、琴柔以外,第一个知道的人,我告知她不许外传,她也柔声应下。  似乎是一步错,步步错。自是那日被柔泫听去了对话后,事情竟越发不受我控制起来。从来不出九重殿的清歌,竟是出了见了我亲授柔泫之景,她气我多日与她一道殿门之隔却是不见她,而我却是无法解释。  一直到,清歌以千年前厄仙之姿一般无二一身重紫的出现在榕惜殿里,出现在我和琴柔面前。我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必须要与她道清讲明,只是……却是无法当着琴柔的面来说。  “收回独幽琴,我带你走,把这一切全数都告知于你。清歌,信我。”  可遗憾的是,她已不再信我。  清歌恨透了我。既是如此,我甘愿死在她手里,只求,她还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又单纯善良的清歌。  只求,她能原谅我。  那枚琴钉,清歌只用了三成法力,看罢,我的清歌还是这么善良。  “我欠你的,我来还,你放过琴柔。如此,你可能原谅我?清歌……” (四十)为谁情义深 - 醉生录 - 张茉儿 画面逐渐消散殆尽,整个琴魔宫除了九思与莫问,只剩下这无数倒挂的琴,断了琴弦的独幽琴。从前并未有人见过清歌,只因见过的皆无法活命,遂无人知清歌带走女人尸首是为何。而眼下,再看那倒挂之琴,竟是以女人皮制琴面,以女人筋制弦。清歌曾说要杀尽这世间得有情郎之女子,如今看来,她竟是全数做到了她曾说的话,也实为狠辣。  “遥想忘忧谷宴请广大仙友,有缘得见清秋道月白仙一面,犹记得那时他提起这高徒是何等风姿。却不料想,今日竟是我了结了他这入了魔的高徒。”九思一叹,声音竟是徒增些许悲凉。  九思手掌开合,醉生录现于眼前。  “这可是世人皆传的醉生录?”莫问见此,微微多打量了几眼,道。  “正是。”月白道。  “不曾想竟是有缘得见这醉生阁中醉生录。”莫问挑了挑眉,又是多看了几眼,只见月白手指抚上了竹简,便又问了句:“不是寻得醉生阁的有缘人之事才能记入醉生录吗?”醉生阁对于外界皆是传说,更别说醉生阁中之物,若非有缘之人,自然是不得见的,更别说要记入醉生录了。  “醉生录写有缘人事,而此番琴魔之事,虽不是她找至醉生阁,但也算是与我有缘,更何况月白上仙也算是我半个故人,如此自该记录。”九思的手指拂过竹简上的空白,随白光落下,一字一句记入清歌与月白之事。  不多时,九思重将醉生录收入墟鼎。莫问才开口:“此番九思下届,本是我扰了你。如今此事已了,我自是该道谢。”  说话间莫问后退几步,双手抱拳至于胸前,一副要鞠拜之姿。只是莫问平推手掌,要拜下前,却只觉九思轻轻抬起了他的手。  “师兄莫要如此。”  莫问似是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好似想起来什么,面色暗了暗,叹了口气,也止了动作。“如此,事情已了,我们便出了这琴魔宫罢。”  九思点点头,却又回头并指一翻,将那断了琴弦的独幽琴收入墟鼎。  “九思?”  “独幽琴乃清秋道历代掌门人相传法器,如今月白已身死,想必柔泫已接位,理应将独幽琴带回清秋道。”  “还是九思你思虑周到,想从前师父常言,天诀门弟子,无人能及九思之万一...”莫问的话只说到这里便止了,气氛也突然僵了下来,二人无一人再言语。九思向外走了几步,并未回头的言语了句:“过往之事无需再提。”  莫问皱了皱眉,只觉不该提方才那句话,但也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跟在了九思身后,出了这琴魔宫。约莫离琴魔宫有双十步之遥,九思停下,双手并指,翻转,指向天空,双唇轻启,轻声念了个诀:“一绝,无相无形。”  天色并未起多大的变化,只一团气流成旋风状合着日光被引至九思指尖。  莫问挑了挑眉,心知九思是要毁了这琴魔宫。想当初能在九思那年岁便把天诀门七绝全部练成的,除九思外,也无有他人了,能将一绝发挥出如此大威力的,除了九思,好似也断无旁人了。  转眼那气流已在九思指尖凝聚环绕,他抿唇,又指向琴魔宫,接着肉眼可见下,那凝聚好的白色光晕随着他手指指向之地,无声无息的扩大开来,一阵明亮过后消散,随后琴魔宫断然无存。  至此,世间再无琴魔宫。九思与莫问此番要行之事,也已全部了结。  “师兄。”九思道,“眼下我便去清秋道,归还独幽琴,随后回醉生阁,若是无事,就此告辞了。”  九思这百年来,早已是清心寡欲,不问世事。他所求之事,不过只那一事,那骨寒床上之人罢了。莫问也自是知此,便也未再说什么,而是点点头,朝九思抱拳后,踏着青光剑离去了。  九思双手负立,腾翔半空,若水剑便自然而然现于脚下,一道光影闪过,已至清秋道。  清秋道外榕惜树郁郁葱葱,与九思在清歌回忆里最后所见已然枯萎的榕惜树不同。想来如他所料,柔泫已接任月白之职,如此,他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九思落在地面,若水隐去。朝前行了几步,正寻思着通过这榕惜树的诀是何,却见有公子模样之人再不断奋力的用手中斧子砍着榕惜树那石青色树干。  榕惜树防御外地,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而此刻这不断奋力砍向榕惜树的公子,却没有遭到任何反噬,只是那斧子一旦砍向榕惜树干,便会弹出好远,而砍出的疤痕,也会自动愈合罢了。  此人乃是一介凡人,在他身上,九思感觉不到任何的仙气。只是此刻他依旧不放弃的一次又一次的捡起地上的斧子,使劲朝榕惜树砍去。  不论他再砍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局,九思也就不再看了,也并不想知道他为何这般。九思捏出一个诀,白色光泽指向榕惜树,树干便随之向两边开去,一条路出现在眼前。九思收了手,若说从前这树上是月白修为,这进入清秋道是要略费些子功夫的,但现下这榕惜树乘的是柔泫修为,他自是进得去。  这下那方才提斧子砍榕惜树的公子是真真傻了眼,他是怎么也想不明他年前这白衣是如何一指便使那半天也砍不倒的榕惜树开了口。只是眼下他只慌忙跟在了九思背后过了这榕惜树林,顾不得其他。  九思也并未说话,反而是眯了眯眼,他已察觉到这四周有清秋道弟子向他包抄而来。果真不出所料,一息间,持剑弟子已在四周围住了他与身旁那位凡人公子。  “何人闯我清秋道?”有女声从后传来,随后便见一女子越过众弟子站在九思眼前。  此人便该是柔泫了,九思心道。既是已见柔泫,九思也不愿再多做纠缠,欲直接说明来意,只是尚不及开口,便听闻那凡人公子讶异的声音:“你说什么?清秋道?!清秋道是什么地方?这怎么会是清秋道?!这处难道不是醉生阁?!”  醉生阁?  此人竟是要寻醉生阁?  九思这才将那公子好生打量了番。那公子面容姣好,皮肤细嫩,服饰华美,看得出非官即富,只是,他却不是有缘人。醉生阁非有缘人不得见,倘若他身上有九思想要的故事,也断不会寻不至醉生阁,反而寻到清秋道了。  只是眼下并无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剑指破榕惜树而入的九思。  九思手掌平摊,独幽琴骤然而现。  “在下醉生阁九思,此番机缘巧合得见月白上仙弟子清歌,并得独幽琴。眼下自当归还。”九思手掌轻抬,独幽琴脱手,柔泫一个瞬移接下独幽琴。  提起清歌柔泫的神色不甚好,似是因为提了这名字对九思也生了气去,只道:“那便谢过九思上仙,恕不相送。”随之竟是甩了袖袍带领一众弟子返回清秋道。  这些九思是断不会介意,眼下已归还独幽琴,他便也打算离去。不料方才拢了拢袖袍,欲腾空而起,却察觉被扯住了袖袍。然,不用想便知是方才那凡人公子了。  九思并未回头,却停了脚步,背对他而道:“不知公子何事?”  “方才上仙说,是醉生阁的九思上仙,而我寻醉生阁已久,今日终于寻得上仙,求上仙赐我琼玉!不论是什么,只要上仙要,只要我有,定然毫不吝啬全数交给上仙!”那凡人公子说的急切且音高,说完了才慌忙喘气,又剧烈的咳了几声,但双手却是并未松开九思的袖袍,生怕九思说走便走。  九思终是皱了皱眉,随之转过身来,面向那凡人公子。寻醉生阁之人,断来心中悲苦,甚至一心求死,皆是难得一见不可多得的有情人。而眼下此人,却是九思第一个见到名言只求琼玉之人。只是...他与醉生阁并无缘分,心中也定无那般多的情义,他又为何要求得琼玉?他想要忘记谁?  那凡人公子见九思已回头面向他,竟是“扑通”一声直直的跪在九思面前,手指亦是紧紧地攥住九思的衣摆。  “上仙,我名唤柳明华,苦苦寻找醉生阁已三年有余。三日前,在城中偶遇一名道士,告知我此处仙气缭绕,应是醉生阁所在,这才在此用斧头砍树数日。”柳明华喘了口道:“我自知醉生阁非有缘人求不得,但若是他人替有缘人寻呢?如此上仙可愿通融?”  替?眼下情况一目了然,柳明华苦苦寻醉生阁,竟是替他人而寻。  九思唇角微微勾了勾,不答反问:“你又如何得知你替的那人便是我醉生阁有缘人?”  “上仙不听,又怎知无缘?”柳明华也反问道。  九思却不再作答,而是转身,不愿再留,衣摆轻易便从柳明华手中脱离。  “上仙!”柳明华急不可待的唤了句,“若真是无缘,我又怎会在此遇见上仙!”  九思的脚步停了,不仅仅是因为柳明华喊出的这句话所言非虚,更是因为随着这句近似于怒吼的话而快要溢出的满满情谊。柳明华是为了谁人,才如此急切,如此不顾一切,这满满情谊又是为了谁人?  “你可知即使是有缘人,想要到醉生阁,也并不容易?”九思道。  柳明华急忙点点头,道:“自是知晓!不论是何种考验,我都会不顾所有!”  九思隐于袖袍间的手轻轻捏了一个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白光顺着柳明华的眉心穿过,这正是天诀门秘术,探欲。几息后这白光又回到月白指尖。  九思终是轻道:“好。你若能过,你的所有要求我全数满足。”  柳明华点点头,却在他点头间短短光景,九思一个旋身,竟是按着探欲在他心中所见之人变换。  待柳明华再抬起头,眼前哪里还见九思?反而……反而……  柳明华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大步。  眼前之人,竟是,竟是……  “……白尘……白尘!”  一拢红衣,玄纹云袖,长眉若柳,双瞳剪水,身如玉树,长长的墨发披在雪白的颈后,明明是男人,却可用玲珑剔透,娇艳欲滴来形容。这样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不是慕容白尘,又会是谁?  九思反手将若水剑插入柳明华面前的地上。“提剑,杀了我。”  “白尘,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可能会?”柳明华大步向后退着,竟是失控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不……不……不……”  “杀了我。”九思道,“杀了我,你就能到醉生阁。”  “醉生阁?”柳明华似是稳了几分心神,又似是回想了方才所发生之事,怔怔的道:“你是……九思上仙?”  九思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  接着柳明华似是明白过了这不过是一场考验,一场看他到底能否成为醉生阁有缘人的考验。想到这里,他颤抖着爬起身子,拔出插在地上的若水剑,一步步踉跄着朝九思而去。  若水剑被柳明华提起了,然,却是没有了下一步动作,眼泪已模糊了他的视线。柳明华如此,提剑进进退退,却是无论怎样都下不去这手。  原来……只要有人长着慕容白尘的脸,他也是断然下不去手的。  柳明华闭了闭眸,几行清泪一同滑落。  “上仙……这醉生阁的有缘人,我怕是做不成了。只是若是...若是能用我的命来换,柳明华也是愿意的。只求……换上仙一盏琼玉……求上仙……成全。”  话音一落,柳明华提起若水剑,丝毫不犹豫在脖颈滑过。  剑落,却是没有丝毫的痛楚。  似是无法想象,柳明华再次张开了眼睛,却不料眼前之景,已大变。  眼前空无一物,只有大片大片虚虚实实不易分辨的白雾缭绕。而不远处隐于白雾间的,是两位仙风灵气之人。这其中之一,是九思,而另一位……柳明华不识。  见柳明华疑惑的目光,若水道:“你此时已经身处醉生阁。这是醉生阁九思上仙,想必你方才已知晓。而我,是方才你用来自刎时提在手中的那把剑。”  “……怎会如此?我难道不是死了吗?”柳明华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之景。  若水努了努鼻,才道:“我家主人怎会那般狠心要你性命?他不过是想看你究竟值不值得让他带你回醉生阁,毕竟你这种情况,以前也从未见过。再者这醉生阁,断不是谁都得进的,若是那般,我家主人还不得累死……”  “若水。”九思这才开口道:“怎的这般多嘴?先回去罢。”  若水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只得吐了吐吐舌,隐于若水剑,若水剑剑身抖了抖,少顷,恢复平静。  柳明华见此,张了张嘴,一是震惊,毕竟他只是一介凡人;二来,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  “上仙,我有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  九思一摆衣袖,雕花凳出现在柳明华身后。  “坐罢。不论谁的故事,都不必说。”  柳明华一愣,却听九思又道:“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修长得手指印在柳明华眉心,繁杂画面接踵而至。 (四十一)巧入琵琶洞 - 醉生录 - 张茉儿 想必是人尽皆知,但凡有什么土匪窝子,起名便是会起那些黑风寨,鬼阎寨,威虎山…如此云云。总归都是些使人听之便闻风丧胆,不敢靠近之地。  然,月城却有个土匪窝子,叫琵琶洞。这名字起的乍一听,不知者还当时有甚的仙灵住着呢,总归再不济,也断然不会与土匪窝子联想到一处去。  但偏偏就是这听上去并不算凶神恶煞的土匪窝子琵琶洞,月城知府竟是多次镇压无果,反倒是越发猖狂,就连知府的月俸都敢抢了去。  那月城知府虽是面上挂不住,却也是着实气在了心,便也不顾忌什么,上报给了朝廷,望朝廷能派人前来镇压。  后来左盼右盼,可算是盼来了朝廷所派之人。只是朝廷所派之人既不是一队人马,也不是少数强兵强将,而是一辆马车。这马车上,只坐着二人。  其一,便是近年来可谓是横空出世的旷世奇才,慕容白尘。无人知其从前被埋没在何地,只知他一上任便是位逼权臣,任少府,乃是丞相的左膀右臂。  其二,乃是当今丞相之子,柳明华。  小小月城山贼,如此大人物来此大材小用,但传言是这柳明华柳公子主动请命非来不可。旁人也道,这丞相府公子不过贪玩,而山贼事儿小,也就随着他玩玩了。如此,便是派了这二人来此。  只是殊不知,日后这竟成了柳明华最后悔之事。  此乃后话,且先不提。  且说那日先下车的是慕容白尘,他一袭红衣示人,乃是可用绝色称之,难辨雄雌。早已等在城门口的王大人可是犯了难,并不敢确认这美若天仙似的人可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少府大人。若是叫错了,他可是担不起。正是愁着,便听闻一道声音响起:“白尘,你且等我一等!”  话音落了,又是一人从马车上下来。这二次下车的,正是丞相之子,柳明华。  柳明华本已十分俊朗,却被这被换作白尘之人硬生生比下了几分。“白尘,你下车也不叫上我,我还不知车已到了。”  那王大人此番算是弄清了二人,急忙是跪下,连扣三下首,急忙道:“臣月城知府王邱扬见过柳公子。”  这可是丞相之子,王邱扬自是先拜,断不敢怠慢。  却不曾想那慕容白尘开了口:“王大人,柳公子并无官职,怕是受不起你这等礼数。”他的语气不好,却亦算不得太坏。“王大人,在下慕容白辰,此番来便是助大人平了那山贼。”  “下官参见慕容大人!”王邱扬要拜,却被慕容白尘拦住了,他轻轻止了王邱扬的动作,道:“虚礼便免了,不妨先回大人府邸,商议正事。”  “是!下官这便为大人与柳公子引路!”  柳明华点点头,朝着慕容白尘喊道:“白尘,来,快上马车了。”  慕容白尘并未言语,而是上了马车。  柳明华却是不像慕容白尘般不言语,反倒是问:“白尘,你怎的如此慌忙,不过小小山寨,你又如此紧张着作甚?”  “这件事情,本不必由你我解决。”慕容白尘不愿多理柳明华,似是有些责怪他因着贪玩,揽下这等事,又好似一直以来,慕容白尘都不愿多理他。  可柳明华却是从不顾慕容白尘有多不愿理他。“你整日替父亲操劳,有那么多繁杂琐事要处理,这次就当是出来散散心,又有何不可?”  慕容白尘微抬眼睑,浅浅的看了柳明华一眼,又合上眼睑,闭目养神。  柳明华也只得咂咂嘴,不再说话了。  月城不算是太大,城门离知府府邸也不是太远,交谈间也就算是到了。  这次柳明华紧跟着慕容白尘,没被独自留在车上,于是二人一同下来了。  “慕容大人,柳公子,随下官先进府罢。”  王邱扬弯了腰,俯了背,做出了“请”的手势。  “王大人也请。”慕容白尘也微让了身子,而后进入了府邸。随从全数留在了外面,只三人一同进了正厅。  王邱扬命人煮了上好的龙井,又替慕容白尘与柳明华斟满。想是一路奔波柳明华是又累又渴,竟是不顾那么多,大口大口饮了起来。慕容白尘则是浅尝辄止。  趁着这空档,慕容白尘道:“王大人,你且将山寨之事细细说与我听。”  “是。”王邱扬放下茶盏,“这离城中不远,有座山,名唤青沂山。山中还算是富饶,遂山中之人并不常进城,城中山中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后来不知是何时,竟是突然有了个山寨,叫甚的琵琶洞。”  “琵琶洞?”柳明华接了句,“这是什么山寨,名字倒是足够风骚!”  王邱扬一听,面露灿色,不知如何接话。慕容白尘看了一眼柳明华,淡淡道了句:“喝茶。”  说也奇怪,慕容白尘不过一语二字,柳明华便是安静了下来,低头饮茶,再没插上一句嘴。  “在下听闻那琵琶洞已遭多次镇压无果,可否将镇压的详细经过告知于我?”慕容白尘道。  “自是该告知大人…”王邱扬额头上渗了些汗,“不知何故,数次镇压琵琶洞,都遭到青沂山山民的共同抵制。大人你说这明明是山贼,除去了对山中民众自然也是好的,为何那山民还要抵制我们?轻则不开山门,重则刀石相向!下官又不可因着琵琶洞将整个青沂山都灭了去……下官实在……”  慕容白尘难见的锁了锁眉。“原来并不是山贼难除,而是并没有接近山贼的机会。”  “大人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若是如此,问题关键便是山民因何阻拦了。”慕容白尘道。  王邱扬道:“正是,下官觉得,定是因那琵琶洞山贼威逼山民与我等反抗!”  “若是威逼,那山民自是盼着镇压才是,怎会阻拦?”  慕容白尘这么一问,王邱扬倒是回答不上来了。好在慕容白尘也并未多问,毕竟他此行是不论如何也要解决此事的。  “不管阻拦是为何,这琵琶洞山贼是断然留不得。”慕容白尘道。眼下这月城小小山匪都能闹上朝廷,也可谓是非除不可。“不管因何,这山贼截朝廷命官粮赏俸禄,都不会是对的。”  “慕容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王邱扬松了口气,伸手擦着额头的汗珠。“大人可有何妙计?”  朝廷虽说让位高权重的慕容白尘与丞相府公子柳明华到此确实抬举这月城了,但说到底人员物资是一点都没有,又如何才能镇压琵琶洞山贼?虽说慕容白尘来此大材小用,但他这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倾国倾城之姿,来此确实也无有用武之地阿!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眼下王大人多次镇压却是连接近这山贼都不曾,若想知其底细,自是要混去琵琶洞内部,一探虚实。”  “这是自然。”王邱扬道,“只是根本就见不到山匪的面,又如何才能混入内部去?”  慕容白尘没有多想,或许是他早已想好:“此番派在下来此,便是解决此事,如今自然也是由在下前去。”  “大人去?”  “你去?!”  王邱扬与柳明华的两道声音一同响起,皆是不可置信。  “白尘!你在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你去呢?太危险了!”虽是被慕容白尘制止不让说话,但现下柳明华也是断不能忍,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慕容白尘置身半点危险,更不要说是潜入山匪内部。这眼下一提山匪两字,柳明华脑中便是现出数不清的关于山匪烧杀抢掠的话本子,他绝不同意慕容白尘潜入琵琶洞!  “是阿……是阿……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慕容大人三思阿!”王邱扬也道。  然,慕容白尘却是与他二人强烈的反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乃是平淡之至。他甚至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极为优雅。  “危险?也是。”慕容白尘望了王邱扬一眼,“那不若王大人去?”  “……这,这……这……”这下王邱扬支支吾吾了。  慕容白尘又望向柳明华,道:“明华,这是你求来的,如今又拦着,这不妥罢?”  “我……”柳明华也被问愣了,他之前从未想过此种情况,支吾了半晌才道:“那你打算如何混入琵琶洞?”  慕容白尘闻言,总算是勾了勾唇角,只浅浅一笑,宛若染尽风华。“那琵琶洞中人不是爱抢吗?那便由他们抢。”他站起身来,袖袍一甩,如天边艳霞般的红色随之翻飞。  “王大人,请备月城中最好的花轿,从青沂山山门处起,铺满红妆十里,首饰,衣匹,挑月城之中顶好的,用没有盖的箱囊乘着,丫鬟仆从要三十六人,一路吹吹打打,尽数高调的来。”  “是,下官领命。只是…只是慕容大人是要娶何人?”王邱扬道。  慕容白尘又是一笑:“自然是娶我。”  “什么?!”这次轮不到王邱扬惊讶,柳明华已坐不住了。他“腾”的站起身,几大步跨到慕容白尘面前,喝道:“白尘,你在说什么!你是男儿!”  慕容白尘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望了柳明华一眼,却使柳明华心底猛然一颤,彻底失了声。  “并不是我慕容白尘卖弄己身,在下容貌如何想来也不必再多说。到时只用将我反捆双手塞上那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引来琵琶洞山贼,如此便成功一半。那顶好的嫁妆,山贼岂会不出手?待山贼出手我便大声呼救,告知那山贼统领城外豪商中意我的姿色,不顾我男儿之身要强娶…”慕容白辰勾了勾唇角,“那山匪救下我也必然会带走我,倘若他们不带走,我便说我已无家可归,只愿报他救命之恩强行跟着他们。”  王邱扬眼前一亮:“慕容大人果真聪颖!此计乃天衣无缝,又将危险降下来不少,可行,可行!”  柳明华瞳孔剧烈的抖动,张嘴想要拒绝,却在来不及出声时被制止。“明华,你若是没有更好的计策便什么都不要说。”  随之又道:“待我探得虚实,自会知会王大人,到时再派人镇压。”  “我也去!”柳明华脱口而出。他断不会让慕容白尘一人独去。  “你如何去的?”  “你说你要装作被城外富商强娶,那你若是公子身边有个小生也很正常啊!”  慕容白辰几息沉思,道:“不可。”  柳明华急了:“为何不可!到时你若是要和王大人接应你如何接应?带上我岂不是容易些?”  最终许是慕容白尘抵不住柳明华的软磨硬泡,又许是觉得,柳明华说的也有些子道理,最终还是叫他以小生的身份跟上了他。  此刻敲敲打打,锣鼓喧天,十里红妆。顶好的首饰珠宝没有盖子盖着,在阳光下随着箱囊的晃动金光闪闪,璀璨夺目。这下王邱扬乃是动了家底儿了,没抵够这所谓嫁妆箱数,最后几箱皆是银锭子充当的。若说王邱扬不心疼是假的,只是琵琶洞若是被镇压了,这些值钱器物自然也就会全数回来了。  慕容白尘眼下是按照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双手被反绑,发髻解了,三千墨发散与腰间,身上那身红衣倒是并未换下,毕竟那红衣已似嫁衣。用柳明华常言的那句话来说:这世上再无人能将红衣穿的似白尘那般好看了。慕容白尘确实美的不似凡品,倘若不是因当今皇帝不好男风,怕是这慕容白尘入了后宫那三千粉黛都会尽失颜色。  而柳明华,此刻便混在送亲仆从当中,离慕容白辰的轿子最是相近。  转眼这送亲队伍已吹吹打打了将近三刻钟,已行至青沂山山门周围,而四处荒草湖泊,草丛中黑影攒动,沙沙作响,只是这喜庆之音早已盖过了草丛中的声响。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只听一声高昂且明亮的女声:“给我上!”  这一声,所有人都是听见了的,自然也包括轿子里的慕容白尘。  慕容白尘唇角一勾,他要等的人,总算是到了。他沉声道:“明华。”这是他与柳明华早已约好的,若是山匪现身,便先让这由王邱扬府邸仆从所伪装的送亲队伍尽数散了去逃命。  接着便听柳明华扯开嗓子喊道:“有山匪啊,大家快跑!” (四十二)不开口便是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一时间场面大乱,原本热闹的喜庆场面变成了一哄而散,被众人抬着金银珠宝,也都摔落在地上,因着没有箱盖落了一地。  接着没有离开的柳明华与坐在轿子里的慕容白尘,便被一众粗布衣之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是一名女子。  虽是男装打扮,三千青丝只用一条布带高高束起,皮肤也不似深闺小姐那般白嫩,而是有些粗糙,且偏黑,但胸前突起,还是证明她是女子。  随之她便看着柳明华开了口:“你的同伴都跑了你为何不跑?”她踢了踢脚边箱囊,“难道你不怕我琵琶洞?”  琵琶洞!  果真是琵琶洞!  柳明华正想着如何开口,便听闻轿内慕容白辰的喊声:“救命!”随之他竟是从轿子里滚了出来。  慕容白尘在地上翻滚,双手却是被反绑在背后,手腕白皙的皮肤都已在翻滚中被麻绳磨红。说巧不巧的,恰恰是停在了女山匪的脚边。慕容白尘抬起头,望向那女山匪,额头起了薄汗,在翻滚中粘了两鬓碎发,眸中饱含水雾。  他朱唇轻启:“姑娘,求你救救我。”  这下柳明华才从慕容白尘滚出轿子的动作中反应过来,急忙扑上前去,扶起了他:“白……”差点叫出白尘,又慌忙改了口:“少爷,少爷,你没事罢!”  只是那女山匪愣愣的望着慕容白尘并没有说话,反倒是一旁男山匪喝道:“大胆!竟敢称呼我们大当家为姑娘!”  大当家?  这琵琶洞当家的竟是位姑娘。  “白尘不识,竟是琵琶洞大当家的。”  “白尘?好名字,够风雅!”女山匪似是将将回过了神,爽朗的笑了起来,“我叫李红莺。”李红莺说着又打量着他,道:“什么识不识的,我也没识得你这般容貌竟是个儿郎!你我扯平了!”  慕容白尘与柳明华对视了一眼。  “大当家的,求您救救我家少爷罢!”柳明华哭喊,伸手去解慕容白尘手腕上的麻绳。  那李红莺便真的伸手替柳明华解起了麻绳,竟是三下五除二解开了那死结。  “大当家的…”有山匪道,“咱可是来打劫的啊!”  那李红莺这才如梦初醒,轻咳了两声:“咳咳,对,打劫的!兄弟们,抢了这嫁妆!”  “得嘞!”一众山贼竟是齐齐喝了一声,随之动手抬得抬,搬得搬,能塞的便往衣裳里头塞。余下四个山匪,两两分了押着慕容白尘与柳明华。  从轿子中滚出来,慕容白尘本就有些扭伤,而那粗鲁山匪下手自然也没轻重,被这么一押,他倒是真有些疼了,不由得闷哼了声。  这闷哼声倒是没引来李红莺的注意,反倒是让柳明华急了,他急忙喝道:“你们下手轻点!这嫁妆我们不要,别碰我家少爷!”  柳明华这一喝,倒是引来不少山匪注意。  慕容白尘咳了两声才开口道:“大当家的,各位英雄好汉,我本是月城中一户小人家,父母过世早,虽是清贫,却足以度日,我也算在这书童小生陪伴之下一直读书。”他看了看柳明华继续道:“谁料想,那一日城外的富商来月城,巧遇了我,竟是不分青红皂白非要强娶了我…”  慕容白尘语调平平,一如往常,甚至没有故意去表演。而恰恰因着这般,竟是徒增些许悲凉之意,就好似他再不愿提起此事。  “那富商丝毫不顾我男儿之身,竟要十里红妆,招摇过市。有幸在此遇见琵琶洞各位英雄好汉,实在感激不尽。”  柳明华也开口道:“少爷…”  此话一出口,气氛都微微的变了变,背后押着慕容白尘和柳明华的四人都松了手。  慕容白尘道:“各位英雄好汉皆是有情之人。若是今日我被强娶进了那富商府中,也定然不会随了他去,哪怕是自裁,也断不会叫他得逞。如此,各位英雄好汉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转眼东西也抬得差不多了,李红莺才开口说话。其实她并非一直不曾注意,相反是从见到慕容白尘起,便是十分在意。  恩……怎么说呢……  琵琶洞中皆是男子,仅有她一个女娇娥,她也是因此性子直爽豪迈,若不提她是女儿身,倒真是与男子别无二致。  而眼下…自打见了这慕容白尘,倒是有些女儿家的心思冒头了。  但李红莺左右转了转眼珠,却只是道:“哈,我们救了你,也劫了你这嫁妆,扯平两清。”  “甚的嫁妆?我家少爷乃是男儿身!”柳明华不满道。  李红莺也意识到自己话说的不恰当,也料不到自己小心翼翼却还是说了句大错特错的话来。“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她说跺了跺脚。  慕容白尘的脸暗了暗,道:“大当家的不必介怀,是我家小生太过冒犯了。”  “大当家的!东西都装好了!”一旁有一山匪双手在胸前抱拳一砸,甚是豪爽的喝了句。  慕容白尘,李红莺,柳明华三人一同看去,果真,那盛着珠宝银锭子的箱子全部被绑在了他们所带来的马匹上,除此之外,他们每人的腰间都被塞的满满当当,鼓鼓囊囊。  “好!兄弟们辛苦了!”李红莺转过身子,面向众山匪,声音洪亮,没有半分在慕容白尘面前那种扭捏之态。  “大当家的辛苦了!”一众山匪齐声喝道。  眼见他们一众人就要上路,慕容白尘轻声咳了两下,与柳明华对视一眼,而后上前,在李红莺面前站定。他双手抱拳,向前平推,推至不过与李红莺一掌之遥之处,又略微弯了身子,鞠了一躬。  两鬓黑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滑下,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柳明华也上前几步,随着慕容白尘之态鞠了下去。  只听慕容白尘道:“大当家的,各位英雄好汉,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愿各位听之。”  这下李红莺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旁性子急的山匪抢了先:“还有什么事儿啊!我说你事儿是不是多了点?难不成还要让我们把这嫁妆还你啊!”  慕容白尘眼波一沉,却是语调未变:“白尘求各位英雄好汉能收留我与我家小生。”  这明明是句请求之词,却是被慕容白尘说的不卑不亢,平淡如水却又掷地有声。  就是这么一句话,半晌无人应答。良久才有人道:“我们一土匪窝子,要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公子哥有甚的用处啊!”  柳明华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慕容白尘制止。而后便听他道:“救命之恩,岂能不报?”  李红莺道:“你若是要报恩,便不回家了吗?”  “白尘已无家可归。”  “为什么?”李红莺又问了句。  一旁的山匪在慕容白尘回答前便嚷道:“大当家的,别听他瞎说,那富商还能为了娶他把他家都给拆了?”  李红莺却是愣愣的问了句:“是这样吗?”  慕容白尘摇了摇头,道:“家园是断无法回去了。我被那同为男儿的富商强娶,虽未进夫妻之实,但街坊领里也定然把我看作…我一堂堂男儿,怎肯受此猜疑?我便是不在意,此番回去,又岂会有我与小生半分容身之处?”  慕容白尘字字句句说的皆是实情,便是略微有脑子的人,都是能想的到他口中所述之情。  柳明华也道:“我吃苦受累不要紧,只是如此回去,怕是吃二倍苦受二倍累,也断不会有人要我与少爷了,此番回去,又岂有生存之道?”  这么一来,琵琶洞山匪倒是静默了。众人皆是你望我,我望你,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慕容白尘见此,便接口道:“总归是顶差的结局,也不怕再如何了。眼下已成定局,白尘只愿跟随大当家的回琵琶洞,能活一日是一日,尽我所能报答大当家的救命之恩。”他的话说的朗利,明明所道之言皆是恳求且心诚,却又让人丝毫不觉他卑微,甚至那倾城容貌在他身上也断没有让他娘里娘气哪怕半分。众人只觉他遇此事悲苦万分,只道他是堂堂男儿托生错了相貌。  “如此,那白尘便随我一道回琵琶洞罢。”李红莺道。这简单一句话十五字在她口中说出却似是早已在心中绕了百转千回,带了浓浓的女儿情丝才出口的。  只是反对声虽减少,仍犹在。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他若是去了不过是多了两张嘴,就算也不至于拖累我们,可我们一山匪窝子,带着他们两个白面小生有个屁用!”  ……  “切!”柳明华轻啐了声,“这么多的金银财宝,锦绣绸缎,若不是有事儿哪会让你们拿去?多了我们两张嘴不仅不赔你们还赚了呢!”  柳明华的嘟囔虽是声音不大,却还是被耳尖之人听到了,虽是心思粗俗不曾意识到他所指之事,却随之不满道:“你说什么?平日里我们山匪只管抢,哪还管你们这等破事?你莫要不知好歹!”  “我家小生粗鄙,不识礼数,让各位英雄好汉见笑了,还望英雄好汉莫要在意,只当听了个笑话罢。”慕容白尘道。他这左一个英雄好汉,又一个英雄好汉的,倒是叫他们哄的开心。  “成!这小公子嘴巴够甜,带回琵琶洞,闲来无聊也可寻寻乐子!”  李红莺也点点头,眼下这要带他二人回琵琶洞的事情,算是敲定了。  只是如何回去,倒是个问题,因为马匹上已尽数捆绑上那些所谓嫁妆了,是断然再没有多出的马匹令慕容白尘与柳明华乘坐了。只是山路难行,道阻且长,又是断断无法走回去的。  正是犯难之际,却见李红莺越起身子,从马背上飞跃下来。那一瞬她随身的粗布衣摆被她的动作带的飞扬起来。慕容白尘的双眼眯了眯,望向李红莺,只见随她的动作衣摆撩起,露出她里面穿的粗布裤,颜色灰暗,脚腕处用布条束了起来,脚上是一双黑布靴,虽是磨的发白,却是没有太多灰尘,而黑布靴筒旁,插着一把尖锐的刺刀。  说也奇怪,那刺刀精致非常,刀柄镶满了宝石,各色皆有,七彩缭乱。如此精致的刺刀,着实不该出现在山匪手中。然却又不奇怪,那山匪终日烧杀掠抢,身为大当家的有个这样的刺刀不为稀奇。不知是不是那刺刀刀柄之上的七彩宝石合着日光闪了慕容白尘的眼,他只觉一阵刺痛,猛然闭上了眼睑,却又条件反射性的,眼前闪出李红莺翻身下马的动作来。那只是个模糊的人影,周边尽是刺眼亮光,什么都看不出,只是条件反射私的随着日光映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但很快,便随着刺痛感的消失,那人影也消散了。  待慕容白尘再睁开双眼,李红莺已然翻身下马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尘,上马。”李红莺说着拍了拍马背。  慕容白尘从一开始便自称白尘,想必那李红莺将“白尘”二字当成了他的姓名,眼下叫的十分顺口,而他也没有出口纠正。  总归一切都是假的,他又怎会在意她叫他什么。  “我若上马,大当家的如何归去?”这马一匹都不多,让他骑了,她又骑什么?  “我……我自有法子!你快些上马!”李红莺说着脸竟是红了去。  莫非…她是要与他同乘一匹马?慕容白尘心道,只是眼下也只当如此了,反正也只是为了…他又何苦在意那般多?  不过思虑了几息,慕容白尘便翻身上马。却不料,随着他一起上马的,竟是被李红莺推上去的柳明华。  如此,慕容白尘便是在那高头大马上向下俯瞰着她,他极好看的眉毛微皱,道:“大当家的这是何意?”  随着慕容白尘低下头,两鬓青丝也随之滑落,就连衣衫都敞出大口来,迎着日光,白皙的皮肤一片春光。李红莺的脸红了,急忙是移了眼。  如此过了几息,李红莺才道:“难…难道要你们二人跑路回琵琶洞?”  相比之下柳明华倒是挺乐的,因为此刻他与慕容白尘同骑在一匹马上。朝他耳侧贴了贴,轻言道:“白尘,如此挺好的,咱们坐一起也不失为良策。”  “成事不足。”慕容白尘轻冷道了句,他没说败事有余,但后半句的意味却是很明显,要知道方才柳明华啐出口的那几句话,险些让他们功亏一篑。而眼下,他竟是还不自知。  “从现下起,你便不要再开口说话了。若你做不到,就此离去也可。”  “白尘!”柳明华险些惊呼出声,还好急忙收住声音。  慕容白尘没再言语,而是侧颜向后瞥了一眼,淡然的似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之人。  “我……”柳明华本有一堆的的话想要解释,却是因着这淡漠的眼神全数堵在了嗓子眼,再说不出一字。  慕容白尘却是视若无睹,不再言语。  半晌。  柳明华还是败下阵来:“好,我不再开口便是。” (四十三)山路阻且长 - 醉生录 - 张茉儿 其实方才慕容白尘对于骑马的事情也没有过多的在意,不过是山路罢了,只要是路,总归是可以走的,没必要非要骑马才好。他虽是倾国容貌,然也是男子之身,又怎会怕区区山路?  然,进了山才知道,这青沂山的路,可谓是险之又险。地表坑坑洼洼,无一处平坦,怪石密布,地势忽高忽低,方才只顾着想要能让李红莺同意他入琵琶洞,却是没有细看,这眼下在马背上看每次马蹄飞扬,才看清,这马蹄上钉着的铁掌都被磨的多处出现破损。如此路面,要人步行,怕真的是要磨掉一层肉皮才是。且不说这崎岖山路,绝巘多生怪柏,便是这路边斜枝横出的枝条,就算是在马背上坐着,都会时不时被刮上一下,那密密麻麻的枝条有些长着倒刺,刮着衣物还好,不过是破了便缝补,若是刮着肉,那着实是疼的很。只这样慕容白尘便已觉得这青沂山险,可不多时便见更险的在后方。  越行至山里气温便越是寒凉,原是山中有水,悬泉飞瀑,美则美矣,可若是过人,却是无法。且不说四周早已无路可绕行,这水的深浅,生人若是入山,也是断不敢轻易涉足的。马蹄每次落下,都是飞溅晶莹水花,可慢慢的,便也不再飞溅了,因为水越来越深,马蹄已经全数没入水中,动作已看不见,又何来飞溅的水花。  若说这些险境让人不得不骑马,这眼前的山崖,更是无法跨越!只听那山贼喝了声:“嘿!那两位公子哥!可抓紧缰绳,身子伏低些,要过崖了!”  慕容白尘感到柳明华放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便也伏低身子,握紧缰绳,只觉马儿加速,随之竟是飞扬马蹄朝前一跃,接着他便似是遨游九霄一般,随马儿的飞跃度过了山崖,下面,是深渊万丈,面前,却是逐渐平缓的山路,马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如此之境,若是无马,乃是断不得过。慕容白尘似是因着这一起一落的颠簸,心思有些恍惚,却蓦然想起李红莺。那李红莺已将马儿让给他与柳明华,又如何过的了这深渊?  方才只顾观察周围景致,竟是将此事忘在脑后,眼下骤然思索,便是回过了头。不料想李红莺竟是并未距离他们太远,而此刻正是要过那山崖。只见她“蹭蹭蹭”几下三步并两步便蹬着一旁树干飞身上了树顶,又伸手抓住最长的一根枝条,向前一跃,竟是向山崖这边荡了过来。  这山崖的宽度,光靠这么一荡,是断然过不了的。果不其然,李红莺这一荡,只到了山崖正中间便已呈下落趋势,而此时她已经没有什么借力点了,就算是轻功盖世之人,怕是也只有死路一条。慕容白尘心中猛然一紧,怕是此时此景换谁看见都会心中一紧,然却是不见那帮子山贼有何反应,他们甚至连回头看看都没有。然只见身处山崖中央的李红莺反手掷出一柄飞刀,刀柄上是极长的绳索,而绳索的尽头便系在她的腕部。  “噔!”飞刀钉入山崖这边的树干中,刀刃全数入木,只留刀柄在外,如此,李红莺便是荡了过来。她的身体腾空,旋转,又安然落地,一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仿佛她已于这山水融为一体,就好似是灵动的鸟儿,不,更似是山间俊鹰。好一个干脆又洒脱的女子!  慕容白尘的眼波一闪,随即回了头,不再望她。又侧颜望了望她方才掷出钉在树干的飞刀,全然入木。将将她的身体腾空,且离这树干距离不近,这一掷便能使飞刀全然入木,可谓内力浑厚,纵使再不济,也断然是身怀武艺之人。  “呵。”慕容白尘笑。此番柳明华为他揽下的这任务,可真真是有些难度呐。就且不说究竟为何山民全数反抗官兵,就是这山路,想要度过,又谈何容易?  轻笑摇头,再抬眼间,眼前之景便已然变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景。那山民,想来就是居住在此处罢,方才那险峻之地,怕是断然不能住人的。慕容白尘想着,观察周围情景,也便于他的下一步计划,只是此时这屋子虽多,却是断然没有人的。大抵是因着此时山贼出现,皆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罢。若是如此,他们究竟又为何阻拦官兵镇压山贼?更别说此处之景乃是欣欣向荣,半点不似是被山贼压迫的水深火热。且不说这些,就说这里到山门的位置,已算是不近,且山路极险,这山民们竟是次次去山门处阻拦官兵?如此想来,于情于理皆不相符。此处断然是有些子玄机的。  复前行几步,又是一番景象。密密麻麻的树木,却不似是山路上那些扎人的怪栢,而是枇杷树。枇杷树的叶子乃是深绿色,厚且大,而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竟是夹着一串串澄黄澄黄的枇杷果子。再往前走上几步,便看见这在两旁溢出的树叶掩盖下的三个字:琵琶洞。  琵琶,枇杷,二字同音,想来这山贼窝子之所以叫琵琶洞,原因有二。其一,便是因着这枇杷。其二,大抵是因为这琵琶洞当家的,是个女子罢。这转眼已忙碌一天,辗转多地,天已擦黑。便不说李红莺已带着他们进洞,此刻时辰也已不利于下一步行动。于是二人便是随着他们进洞了。  进洞前慕容白尘心中对这山贼窝子已有想象,且不说他们经常打劫官府粮饷,他们光是只截了王邱扬那一次,便够他们风流许久了。如此想来,这琵琶洞只怕是不会太差,相反定是相当富余。只是进了琵琶洞,却是发现实景与他想象的出乎二致。  琵琶洞内光线很暗,许是因为此时天色已暗,而这洞内竟是连透光的气孔都无有。“点灯!”只听李红莺一声令下,几个粗粗的声音喝着:“得嘞!”霎时间整个琵琶洞都明亮了起来。  随着火把的点亮,慕容白尘才算是能将琵琶洞看上个大概。洞中地方不算是特别大,以他为中心,方圆约莫十步有余。只是这洞中之景,却是与他想象的天差地别。不仅并不富饶,甚至有些过于简陋。这洞中平旷,却是没有什么陈设,只有边缘处每隔两臂之隔,一束火把。尽头处有一被平整土石垫高三扶左右,在那上面置着一处雕花太师椅,只是上面未帔虎皮,反而是帔着一张杏色锦布。除此之外,洞中有开凿出的水渠,引了山涧水流,浅浅流动。这有水有土,与洞外之景也就别无二致了,只是这洞内生长的植物,看似被他们修剪过,十分的齐整且没有杂草。洞内阴暗,地表也生长些蕨类,菇类。  总之,若用一句话来总括,这琵琶洞洞里与洞外并无甚大的差异。  若说有何差异,便是这洞内四周用竹条编制所成的门帘所遮挡的房间罢。再如何睡觉的床,总还是要有的。  慕容白尘数了数,这屋子一共有六个。六个屋子从外隔着门帘所看,并无不同。而早先在遇到山贼之时,他便已将人数大致数上了一数,约莫五十人。起初他以为,人数定是没有到齐,却不料眼下到了琵琶洞也并不见人。况且从屋子数量上来说,六个房间,很可能是十人一间,分五个屋子,剩下的一个屋子,则是李红莺的。五十人,不算太少,但若是对于一个山贼窝子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规模。光是青沂山中山民,恐也不止五十。这等规模,竟是叫官府多次镇压,且皆无功而返,实在说不过去。  这一切,恐怕还需从山民下手了。  慕容白尘敛了敛额,却见李红莺正对着他,干是张张口,欲言又止。  拢了拢袖。  “大当家的可有何吩咐?”  “我……”李红莺移了移眼,“白尘……天色已晚,是不是该睡觉了?”  李红莺问的慕容白尘有些想笑,于是勾了勾唇角:“白尘正有意问大当家的如何就寝。”这些子屋子,该去哪一个?  “……...啊?”李红莺望着慕容白尘半晌,腾地红了脸,竟是背过了身去,挥了挥手,“哎呀……这几个屋子,哪一个都好,都好,白尘你挑一个罢!”  一旁壮年男子捋了捋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喝道:“嘿!大当家的可是脸红了?”  许是他们平日里也这般嬉闹不在意许多,这男子一言,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  “可不是嘛!咱们大当家的可是个姑娘!”  “这新来公子哥,面目确实俊的不行,没几个姑娘见了不心动!”  “哈哈,说的是啊!他与大当家的年纪正好也相仿,不可说不般配!”  “倒不如,让他与我们大当家在一处得了!”  “这抢亲给咱们大当家的抢了个‘压寨夫人’!妙!”  他们开起玩笑便是没有了边儿,说话间推推搡搡竟是要将二人凑在一起。  “别闹了!”李红莺的脸红的似是要滴出花色来,却又是对这推搡半推半拒,转眼二人已距离很近。  慕容白尘并未有何反应,也不曾气恼,只是笑盈盈的望向李红莺。他不过是为了剿灭他们罢了,逢场作戏,也未尝不可。  他不曾迎她,却也不后退半步,就那般静静的站着,眼看李红莺就要被推进他的怀中,却被一人,硬生生的挡在了慕容白尘身前。  此人不是被慕容白尘要求不说话的柳明华又会是何许人也?  气氛一僵,众山贼眼神并不甚友善。  慕容白尘也眼睛微眯,在他身后道了句:“柳明华。”  他叫他,柳明华。语气生冷,连名带姓。这三个字,总算是让他清醒了不少,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也全数堵在唇边,再出口,已平稳情绪,换了说法:“大当家的,自古都是男子娶女子。若大当家的真要‘娶了’少爷做甚的‘压寨夫人’,这与那杀千刀的富商又有何区别?他是男人强娶少爷,少爷尚且宁死不屈,更何况,是被女儿身的大当家‘娶’?”  如此,那些山贼也是被问的怔了神儿,半晌后却仍是不松口:“怎么?我们大当家的还不兴娶他了?”  “好了!”李红莺总算是开了口,但她脸上红霞尚未消退,转过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背对着众人开口:“我自己的婚姻大事,乱说个甚,赶紧的睡觉!”  李红莺都走了,众山贼也不再多留,人群转眼也就散了,与慕容白尘所思一致,十人一屋,各回各屋睡觉去了。不多时这洞中便只剩慕容白尘与柳明华二人。大抵是最后一个进屋的山贼,回过头来唤了一声:“那俩公子哥,不如就在这屋挤挤吧,前几天进山采药,折了俩兄弟,这屋松散点。”  慕容白尘回答的很快,顺势便点点头,应了下来,“那,便谢谢这位大哥了。”  接着便随着那人准备进屋,却是被柳明华扯住衣袖。  “白尘,与他们那样的十人挤一间屋子,是不是不太好?”  “蹭”大红色衣角从柳明华手中滑出去,却是没听到慕容白尘半句回答。  慕容白尘,在生气。柳明华知道。想伸手拦住他,却是又收了手。这里是山贼窝子,说错了话,他们不仅会完不成自己硬揽回来的任务,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这一切柳明华都知道,但却是在慕容白尘的事情上控制不住自己。  思索间,眼见慕容白尘已随着那人进了屋子,柳明华也只得进去,却是不敢再说一句话。  屋子里与柳明华想象的是一样的糟糕,一张十分宽大炕头,十床被褥相连,在左边第三四个,空着,想必便是采草药折在山里的那两个山贼。屋子中有两扇纸窗,此时推开着,虽是有微风,但屋子里的气味,也并不怎么好闻,八个粗野汉子挤在一起,想也不会有甚好闻的气息。汗味、脚臭味掺杂在一起,再加上早些时候上床已经睡着了的山贼发出的呼噜声,确实是与慕容白尘与柳明华二人之前生活的环境天地之别。  然,慕容白尘却是什么都没说,甚至是眉毛都未皱一下,便是解了外咆,着了中衣躺在了炕头上,拉起被子,盖在了身上。柳明华只得随之上了塌,心中有些庆幸能够挨着慕容白尘,便伸手拉上了被子。  “唔。”柳明华捂住嘴巴。  这被子上的气味……常年阴冷的湿气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已经汗味,实在是……  床褥轻轻的动了动,慕容白尘转过身子来,接着洒进来的月光,柳明华看得到他的眼神,只得堪堪的闭上了嘴巴。 (四十四)病来如山倒 - 醉生录 - 张茉儿 清晨,雾气似消未消,若有似无,与白日里景致别出二致。晨曦也并不似正午那般刺眼,合着这雾气,把树叶叶面照出深深浅浅浅浅深深的绿。阳光也洒进屋子里了,透着光影,把慕容白尘的眼照的明明暗暗。  其他人都已起了,只剩下慕容白尘和柳明华。不多时,柳明华也醒了过来。他望着身边还在睡着的慕容白尘,犯了难,不知是该叫还是不该叫。但转念一眼,虽说慕容白尘不叫他说话,但那也是怕坏了事,此刻四周无人,且时辰也不早了,将他叫醒,应当错不了。  “白尘,该起床了。”  “白尘?”  “白尘?”  柳明华的声音很小,慕容白尘也没有醒来。叹了口气,他放大了声音:“少爷,该起床了!”叫白尘生怕那些山贼听见,叫少爷那断然是不怕,这一次柳明华使了八分力,却是也没能叫醒慕容白尘,他非但是没醒,还蜷起了身子,闷声咳了几声。  “这是怎的了?”柳明华伸手摇了摇慕容白尘,却发觉他的身子有些烫。  柳明华猛然惊了一惊,刚转醒的困意半分也没剩下。“……起烧了?”他抬头看了看慕容白尘头顶的窗子,那风口正是冲着他躺下的位置。山间夜风何等寒凉,这么被冲了一夜,再加上身上盖着潮湿阴冷的被子,怎会不起烧?“若是寒凉你怎的就不知关窗呢!”他急,不管慕容白尘还未醒,喝了一句。只是转念便又不再言语,不关窗屋中气味尚且如此,若是关上了窗子……  柳明华想了想,简单将外袍一套,便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便望见李红莺已坐在太师椅上,瞧上去倒是也无事,腿曲起脚跟踩在椅子上。柳明华本就是要找她,还想会麻烦一番,却不曾想出了屋子便见到了。于是便三步并两步的走了过去,站在李红莺面前。  柳明华抱拳,道:“大当家的,我家少爷病倒了,您快去看看罢!”  李红莺有一秒的愣神,放下了翘着的脚,站起身来,问道:“白尘怎么了?”  “许是因昨日奔波,再加上夜里寒凉,似是起烧了!”  “起烧了?”李红莺问着便已然向慕容白尘所住的屋子走去,话音落,人已经到了。柳明华也跟了过去。  此时慕容白尘曲着身子,缩在被子里,看似很冷,额上却出着一层薄汗,极为好看的眉揪心的锁在一起。李红莺就呆呆的站在窗前,嘴巴微张,手指微抬,却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大当家的?”柳明华道。  这一唤倒是让李红莺回神了,急忙走了两步,伸手探了探慕容白尘的额。他的额头虽不至滚烫,但却也比之常人不甚正常,确实是起烧了无疑。  “白尘……”李红莺眼波颤了颤,随之起了身,离了床榻。  “大当家的,怎么办啊?”柳明华看李红莺没有下一步动作便是急了,又问了一句,“我们快些找个郎中来罢!”  李红莺摇摇头,“此处深山老林,没有郎中。”  柳明华一听,险些按捺不住,却在来不及出口前听闻李红莺又道:“我去山里采药,你在这里守着白尘,我回来之前,你先用热水为他擦拭身子!”  李红莺的话说的很快,就连眼中都是掩饰不了的急切之色,说话间便已转身出了屋子,又听她唤了几人前去烧热水,之后便出了琵琶洞。柳明华这下也无法了,这里不是他所住的丞相府,也断然唤不来三五名医,现下只得盼着李红莺能早些采了药回到琵琶洞了!  然,虽然琵琶洞条件没有丞相府好,但烧个热水的条件还是有的,不过一会儿子,便有人抬进来了一大桶热水,那木桶上,还搭着一条麻布。眼下情况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柳明华撸起袖袍,拿了麻布,浸入桶内,又猛然松手,这水,好烫!柳明华的手被烫的已泛红,宽大的袖袍随着手上的动作也滑入水中,尽数湿了。  “咳咳……”床榻上的慕容白尘又轻咳了两声,没有半分转型迹象。  柳明华深吸了口气,又伸手探进热水中,捞起麻布,拧干了水,上了床榻。  “白尘,白尘。”柳明华又唤了两声。随之解开了慕容白尘的中衣,拿起拧干的麻布,为慕容白尘擦拭身子。  柳明华下手很轻,怕麻布的粗糙伤了慕容白尘的皮肤,却又怕太轻起不了效果,便是用麻布按在他身上,如此,一寸一寸皮肤也都被擦拭到了。再轻轻翻过他的身子,背部也仔细擦拭。只是如此,实在是费力,只擦了一遍,柳明华便浅喘了几口气。  木桶内的水慢慢的不烫了,又变温了,直到凉了去,柳明华也不知自己究竟擦了几遍。只知唤了人,又换了一桶热水。  浸湿,拧干,上榻,擦拭,翻身,擦拭,下榻,浸湿,拧干,擦拭……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到底多少次,慕容白尘的身子,逐渐凉了下去。许是因为男儿恢复能力强,许是将将起烧便着手处理,又许是这热水擦拭真真有效,总之慕容白尘的体温,是逐步恢复正常了。  柳明华已经很累了,便坐下来休息,热水浸湿的袖袍待热水凉了去贴在身上有些冷,他便脱了外袍,裹了被子,盯着慕容白尘,生怕他再出什么状况。然,好在慕容白尘不过多久,便悠悠转醒了,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裹着被子坐在自己眼前的柳明华。  慕容白尘皱了皱眉,微微支起身子,“明华?”  本已疲累至极,却是听闻慕容白尘唤他,霎时就精神些许:“白尘,你醒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慕容白尘坐了起来,却见自己身上什么都未穿着,又看看一旁的木桶,还有柳明华湿了的外袍,问道:“方才如何了?”  “我今早醒了,却见你依旧还睡着,唤你你不应,便伸手摇了摇你,谁料你竟是起烧了!惊得我急忙去找了他们李红莺,她却说此处并无医者没法子医你。便叫我先用热水为你擦拭身子,随后便出去了。也多亏这热水,你此刻醒了,你觉知觉知身子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李红莺?”慕容白尘没回答什么,反而是沉声问道:“她去哪里了?”  柳明华被慕容白尘问的一愣,几息后才反应过来,道:“她说去采药了,让我在她采了药回来前用热水给你擦身子。”他说着努努嘴,“还说会早早回来,到这个时候了还未归来,若不是白尘你病的轻我给你用热水擦拭身子就有效用,真的等她的药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采药……”慕容白尘轻念了一遍,脑中却有一道声音响起:“前几天进山采药,折了俩兄弟。”  念及此,慕容白尘竟是扯起衣物穿在了身上,随之下了床榻,待他回过神来,已被柳明华扯住袖袍。  “白尘,你干甚?”  “我……出去看看。”慕容白尘有一瞬的愣神。  柳明华显然不曾料到慕容白尘此刻反应,不可置信的迎着他上前一步,袖袍脱手。“你是在担心她,白尘?”  袖袍脱手瞬间,慕容白尘已转过身子。甩袖,伴着袖袍带过的风声,还有慕容白尘的轻笑声。  “她一介山贼,我怎会担心,若是折在山里,倒也能早些返朝了。”  柳明华却是追了一步:“那你眼下何为?”  “大当家的不在,难道不该趁此探查周围地势,早日找出进山最佳之径,引官兵进山剿灭琵琶洞?”慕容白尘道,之后不再多留出了屋子,又步履匆匆的出了琵琶洞。  待出了琵琶洞,慕容白尘便顺着山间小道走了下去,起初平缓,随后路势渐变。他抬头看了看,发觉已脱离方才村落,路又进山。随着他抬头,苍山郁郁青青,苍茫一片,山峰极高,峰顶已然有白云在侧缭绕,若是在峰顶伸出手来,怕是摘下星辰来也不是胡诌。说也奇怪,青山向来该伴着花朵,可这里却是没有一朵花儿,极致的绿,侵染心肺的绿,不掺杂庞杂颜色的绿。青沂山的景色不错,慕容白尘心道,倘若此番到此不是为剿匪,恐怕此处也不失为闲情的好去处。  只是若是赏景,此处是好去处,可若是让官兵进山剿匪,真真不是什么易事。虽说琵琶洞只有约莫五十人,可这山势,就是让官兵进来一人也是不易,更何况要许多?倘若……能在此寻出其他入山路径,此事便会容易上许多。  想到此,慕容白尘便是鼓足了劲,翻过眼前一坡,然只见眼前是下坡路,走上去轻松了许多。如此,他便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向路两旁看去。山路本就极为难走,更何况他此刻并不专心走路,而是分心找路。不过数十步,只觉脚下一滑,不知是踩了石子或是别的何物,竟是顺地势向下滚了下去!若是平缓下坡滚了几圈便会自然而然的停下,然此刻慕容白尘在地上翻滚的速度却是分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是越来越快。慕容白尘心道不好,此处山势险且奇,若非山中常住之人稍有不慎皆会命丧于此,这突然加剧的坡度,只恐下方是极险之地甚至万丈深渊!虽是心知如此,可想要停下已是太难,因为这两边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阻力之物。情况已然如此,再糟也不会如何,慕容白尘伸出双手,不顾一切的向边缘处抓去,虽是此时身侧无物,但他不信这一路连一枝树枝都不会有。  约莫又翻滚了五六圈,慕容白尘终是抓住了路旁的枝条,然,随之而来的,竟是刺骨的痛楚。他抓住的,竟是那长满倒刺的怪栢枝条!倒刺轻刮一下便已是痛不可言,更何况此时全身重量都抓在这枝条上。但他已不能松手,只因这地势已到尽头,他的身子竟是放空荡了出去!  “恩……”慕容白尘一声闷哼,暗笑自己直觉太准,他身子的下方,竟真的是万丈深渊。此刻几乎已陷入绝境,手上紧握的枝条长满倒刺,抓住痛不可言,就算是不惧疼痛,这一枝枝条,也经不起他太久,而这深渊,掉下去也断无生存之机。  “啪……沙……沙……”枝条一点点断裂的声响。在枝条彻底断裂之前,慕容白尘脱手,抠在深渊边缘的土石之上。枝条脱手,鲜红的血从手掌流出,又顺着手臂流下,最后啪嗒啪嗒的滴在他的脸上。然,此处并无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而此处的下坡地形,他又是断然上不去的。手臂已经快要脱力,慕容白尘用脚去蹬岩壁,却发觉根本蹬不到!  怎会如此?!  难不成此处是悬空的山崖?可这断断是无稽之谈!  慕容白尘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的稳住身形,用双脚在蹬不到岩壁的地方超前踢了踢。空的!往前踢,踢到他所能踢到之地,都是空的!一息之间一个想法在他脑中出现,莫非...这下方有一个能容人的窟窿?  “蹭……沙沙……”慕容白尘左手已脱手,随着手臂下落的,还有一些土石。倘若如此再过几息,怕是他断然再无法撑住,而是坠落深渊!既然如此,何不信这下方正是一个能容人的窟窿?若是有,他便有一线生机,便是没有,不过也就是一死,与现下情况别无二致。  说动则动,慕容白尘的右手也放开了紧紧抠住的土石,一袭红影骤然下落,却又在一息间停了。  还好……这下方当真有个能容人的窟窿!而此时,慕容白尘正用手扒在窟窿边缘处!虽说同样是悬空着身子,此刻却已是有了生机,心劲到了,身子也有力了许多。再加上窟窿那是平地,不必方才下坡地势,脚下也能蹬到岩壁助力,虽是艰难,到底是进了窟窿里。  “好险。”慕容白尘定了身形,靠在容身的窟窿壁上,长长的舒了口气。倘若没有这个窟窿,只怕眼下他已归西。虽说眼下逃生还是不易之事,但只要活着,便总有希望。可谁料他方才缓了一口气,便听闻一声尖叫,与树木枝条断裂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反应,有一抹身影骤然从眼前下落,而后是一条长长的麻绳。鬼使神差般的,慕容白尘竟是伸手抓住了那条麻绳。麻绳的尽头,是一柄飞刀。  麻绳上的重量坠的慕容白尘向前滑了几步又堪堪止住。  随后听闻下方声音出来:“不知哪路英雄好汉出手相救?以后便是我琵琶洞的大恩人了!”  慕容白尘一怔,侧颜看了看手中飞刀,刀柄上七彩宝石,闪耀夺目。 (四十五)意外寻得路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拉住的人,竟是李红莺。  就是那一息,慕容白尘没有了动作。既没有继续使力拉她上来,也没有松手让她掉下去。  倘若他此刻松手,李红莺必死无疑。她大当家的李红莺若是死了,琵琶洞这事儿,便是解决了一半。可若是不放手,若是不放手…他如何放手?李红莺现下出现在此处,可不就是为了给他慕容白尘采药吗?她一心救他,他怎能在此时一心想要她死?  “请问这位好汉名讳?”下方再次传来李红莺的声音,“可否…将我拉上去?”想必那么吊着身子,也不甚舒服。  也就是这一句话空当,慕容白尘决定救李红莺上来。她是为了救他才采药,如此再害她,他说服不了自己。但山贼,他也一定会除,只是,不是这次罢了。  “我是白尘。”慕容白尘手上使力,想要将李红莺拉上来,却只觉下方已无动作,李红莺就似是没了知觉一般的坠着。  “大当家的?”慕容白尘问了一句。  这下下方才又有了反应,“……哦,白尘啊……”随之绳索晃动了两下,传来很急切的声音:“白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今早起烧,如今可还好?”  慕容白尘一窒。  “白尘!草药已经采好了,你快拉我上去!”  “……恩。”慕容白尘从喉结处发了个单音。  “哎等等……”李红莺道:“不必拉上,只用将刀插入地面即可,你还病着,别太劳累了。”  慕容白尘眼波一闪,眸底竟是有一丝疼惜之色。只可惜,李红莺此时看不到。“好。”他本就起烧初愈,这一整天又滴水未进,再加上方才下坡遇险,也确实没有什么力气再拉李红莺上来了。于是反手将刀子插入地面,正巧借着麻绳下垂的重力,轻易般将飞刀插在了土中几分。  “大当家的,你可以上来了。”  随后慕容白尘便是没有听见李红莺回答,只见麻绳骤然绷紧,听闻“蹭蹭蹭”几下子,便见李红莺出现在他眼前。  这等身手,只需一个力点,便可蹬着岩壁飞身而上。然,细想昨日她过崖时,宛若俊鹰般的身姿,这不过进个窟窿,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白尘!你!你这是怎么了?”李红莺站定身子,却是惊呼出声。  慕容白尘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眼下他满手是血,就连脸上都滴上了血,着实是有些吓人。  “大当家的不必担心,只不过是那倒刺扎了进去,流了些血,无碍的。”慕容白尘道。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李红莺上前几步,抓住了慕容白尘的手,上面还有些倒刺的头露在外头。“你忍着点,我给你把刺挤出来!”  李红莺随着话语落了便真的着手开始挤,她的手指不似慕容白尘曾经总见的那些深闺小姐,没有那般纤细修长,也没有修的极为好看的指甲,更是没有涂抹蔻丹,她的指甲非常短,也极为干净,在指甲尽头有一个弯弯的小月牙。指甲不长,挤着便不那般容易,她挤着费劲,慕容白尘也很痛。  只是,慕容白尘却是一丝反应都没有,就那样垂目,浅浅的望着李红莺。从他的角度望去,李红莺眉毛紧皱,看似很痛苦,甚至额上都冒出几滴汗珠。慕容白尘不由勾起了唇角,受伤的人是他,流血的人是他,疼痛的人也是他,可怎么李红莺看似比他还要痛苦?  “挤出来了,还有一个就全部挤出来了!白尘,你再忍忍!”李红莺又道,只是尽管说话,手动作却是未停,连头都未抬一下。  慕容白尘依旧没有出声,而是继续垂目望她,目光滑到她的腰间,那宽布条所制成的腰带束在她的腰际,里面却是插着些药草。只一眼他便看出,有竹叶参、地枇杷、草血竭,还有些牛舌头。不禁摇摇头,若他真的是病重,只怕是要死在琵琶洞了。这些药草,没有一个是能够治起烧的。  “好了!白尘,刺已经全部挤出来了。你可好些了?”李红莺真真把倒刺全部挤出来了,随着倒刺挤出的,还有一些血肉。“啊对了,这些草药你先嚼上一些罢,等回去了我再让他们给你煎成汤药。”  “不用。”慕容白尘摇摇头,“多谢大当家的,我已好了。”  “好了?”李红莺不是太相信,抬手向慕容白尘额间探去,他一时愣神,竟是没有躲开,就由着她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随之听闻李红莺松了口气的声音:“呼,还好还好……真的退烧了……吓死我了。”  李红莺这些话说的丝毫不避讳,她担心他,她便说了,他病愈,她开心,也丝毫不掩饰。不自觉的,慕容白尘也一笑。  “那这些药草也就无用了。”李红莺大咧咧道,随手扔在地上,好似已然忘了这是她千辛万苦险些丢掉性命才换来的草药。慕容白尘却是还记得,随之蹲下身子拾了几株起来。  “谁说无用?”慕容白尘拾起的正是草血竭,乃是用来散血止血的草药,他揪下叶子,用指尖揉搓,而后敷在手掌,不多时,血竟然是止住了。  李红莺看的愣了,她根本就不知这些草药究竟能干甚,只是见着药便采,却不曾想,只不过在慕容白尘手指揉搓了几下,便止住了他的血。  慕容白尘动作很快,敷好了手掌便又回过身来,见李红莺惊讶神色,便问道:“大当家的,山里这等寒凉,若是不回琵琶洞恐怕这里也是断然留不得……”只是……这绝境之地,他们二人又当如何回去?  不料李红莺却是半分着急之色都没有,反倒是轻松的道:“这个不急,只要有飞刀在,咱们荡到对面山谷再择条路回去便是了。”  若说慕容白尘之前是信的,这下却是也不信了,眼下二人可谓“残兵败将”,更何况,方才李红莺也没能荡过这面前深渊啊。“大当家方才用这飞刀,不是便未能荡过这深渊?”况且再加上一个他,怕是更过不去了。  “啊?”李红莺自然是听出了慕容白尘的意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吐吐舌头,道:“以往并未出过这等事儿,却不料今日飞刀钉进的那树不知怎的竟是劈了!我也不知是为何……但是到对面的话,是肯定不会有这等事儿的!”  李红莺如此说着,却让慕容白尘眼波一闪,敛了敛额,未置一词。  那往日无事偏偏今日劈了的树,可不就是方才他抓住的怪栢?若非他坠的那怪栢快要劈裂断开才放手,李红莺又怎会用飞刀一钉便开裂了去?  “白尘?”李红莺见慕容白尘不语,便又问了一句:“真的,真的不会出事的,不然我先荡过去给你看看,再荡回来带你过去?”说完她想了想,“呀!恐怕是不能了。白尘,你也看见了,这边树劈开了,我自己荡过去就回不来了,所以说你还是和我一同过去罢!你放心,到时我把麻绳绑在你手腕上,即使我出事,也不会叫你出事!”  慕容白尘一窒,望向李红莺,眼波流转,“为何对我这般好?”就算她不知他实则是为杀她才来,她所知的他的身份不过也就是她抢亲时偶然遇见并救下的男子罢了,何苦对他这般好?  “这……”李红莺的脸又红了,好似舌头都打上了结儿,半晌才道:“你既是入了我的琵琶洞,便是我琵琶洞的人,我乃琵琶洞大当家的,哪能不对你好啊!”  慕容白尘微皱了皱眉,竟是觉得这外表不那般娟秀的李红莺,比那些名门小姐还要惹人怜爱。  可……  李红莺是山贼,是劫朝廷命官粮饷的山贼,是他不可不除之人!  李红莺不知慕容白尘心中所思,只见他的眸子逐渐的冷了下来,似乎多了一抹疏离之意,于是不解问道:“白尘,你可还是在怕?”  “不。大当家的,天色已转黑,我们还是早早回去罢。”他的声音,都淡漠了许多。  “白尘……”李红莺好似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明所以,便开口唤了句,却是没有答复。过了几息,还是伸手解下手腕上系着的麻绳,上前走了两步,牵起慕容白尘的手,将麻绳在他手腕环了一圈,先是系了个活扣,随后又打上了死结。弄完后还不放心的扯了扯,确定无事,才放下了慕容白尘的手。  “白尘,一会儿你揽着我的腰,跟我一起助跑几步,然后尽全力往前跳,我能用轻功把你朝前带上一带。到中央我会由我把飞刀掷到对面,这样我们二人便可一同荡过去。”  “恩,多谢大当家。”慕容白尘的话说的有些淡然。  李红莺垂头,半晌才道:“白尘,其实我也从未带人飞跃过这深渊……我也不知这麻绳究竟能不能带你我二人飞跃过去。”  慕容白尘双眼一眯,“哦?不知大当家的意思?”  李红莺抬起了头,直直的望进慕容白尘的瞳孔,“我是说,白尘,倘若这麻绳经不起你我二人身量,你便松了在我腰上的手,不必管我,你自己过去便是。”  慕容白尘的瞳孔剧烈颤动,甚至就连唇瓣都颤了颤,“你……”只是来不及多说,便感到李红莺握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喝了句:“抱紧了!”而后竟是后退数步,猛劲朝前冲去。她的动作极快又丝毫没有迟疑,到边缘处更是朝前使了全力的一跃,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给慕容白尘半分思虑的空荡,他已不由自主的随着她的动作做了相同的动作,再回过神之时,他与她二人已身处深渊中央;只见李红莺将那镶满七彩宝石的刀子向前一掷,竟是准确无误的钉入树干,带着二人飞跃过去。身下,是万丈深渊,怀中,是俊鹰一般的女子,这女子竟是丝毫不惧生死,这万丈深渊竟是想都不想的便跃过了。  好在,一切如李红莺所愿,二人已安然无恙的度过了这万丈深渊。她一如既往,而慕容白尘却是面色白了几分。说不后怕,是假的。李红莺看了看慕容白尘,知道他此时此刻不会太好受,便是开口道:“白尘,对不住。”  “对不住?”慕容白尘道,“若不是你,我怕是要死在那窟窿里也无人知。何言对不住?”  “看你眼下神色,怕是被我吓住了罢。刚才没给你什么准备时间是我不好,只不过,若是给你了准备时间,这深渊你怕是过不去的。我只得趁你不注意时贸然带你过了,吓着你了罢。”李红莺也有些累,坐在了地上,喘了几口气。  原来……竟是如此。慕容白尘闻言,心中更是五味具杂。如此细心为他着想的李红莺啊……是了,这万丈深渊,若说敢跳,才会是假的罢?  “白尘,谢大当家的救命之恩。”这句话,他说的很重。抢亲那次,本就是虚假的,李红莺对他的救命之恩自然也不是真的,而此时,这救命之恩,却是真的。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他想好好谢谢她。  李红莺笑了,笑容大大的,好似唇角都咧到了耳根,她的牙齿很白,在未落的夕阳下显得很精亮,就连笑容,也让慕容白尘觉得,比那些用手帕团扇遮挡着的笑,明媚美丽许多。  “白尘,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很不好听呢?”李红莺笑着歪头看着他,“我的名字确实没有你的好听,可是……总比大当家的好听一些罢?你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定是觉得我的名字很难听罢。”  慕容白尘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李红莺是要他叫她的闺名,而并非“大当家的”。若是叫男子叫她闺名,意思也就是……难道,李红莺真的喜欢他?慕容白尘在心中思虑,竟是发觉若是真被李红莺喜欢,他也不厌烦。只是他未开口期间,李红莺已经起身,往前方上坡走了几步,而后回过头,道:“没事,白尘,不想叫便不叫。”  红莺。  慕容白尘在心中唤了一声,却是没有说出口,反而是叫了声:“大当家的。”而后朝前迈了几步,与李红莺站在一起。  只是这一站,慕容白尘的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锋芒。  因为从此处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山间小道,一览无余。而有一条路,接壤月城临边的岿州,竟是环着这山系一大圈,直通琵琶洞!怪不得月城多次镇压无果,他也一直担心山路难进,却不曾想,只需从临边的岿州进山,便是一路畅通,与那阻且艰的山路大相径庭,云泥之别! (四十六)归来生变数 - 醉生录 - 张茉儿 原先对于有别的路进青沂山的这个想法,慕容白尘也只是想想,毕竟月城搜索无果,但不料想,今日只是试寻别路,九死一生,却是当真找到了别的路,且是最佳结果――一路畅通无阻。如此一来,剿灭青沂山琵琶洞山贼,指日可待。  “白尘,”李红莺唤了一句。  “恩?”  李红莺道:“眼下那边是回不去了,我们只能从这里走了,但是这边的路比较远。”  慕容白尘从琵琶洞出发,到坠落深渊,所隔时间极短,说明琵琶洞离此处十分近,如今却是无法归去,只得绕路,自然是比较远上一些的。但,也正是那岿州通往琵琶洞的平坦之路。  “无妨,大当家的,瞧着这路虽是好走,但路途却是不近,只怕我们天黑时能赶回琵琶洞已算是极好,按这路程,只怕是要在山路上过夜了。”慕容白尘道。他语气淡淡,但要此时便上路的意味却是十分明显了。  李红莺对于慕容白尘所言是认同的,便随之榷了一旁略粗些的树枝,递到他手中。“白尘,虽说那路平坦,但上路前却是要下这个大坡,你用过这树枝拄着地,多少撑着点。”她说完到底也没有再多停留,而是转身朝坡下走去。  慕容白尘也没有言语,也跟着走了下去。这坡实在是陡峭,但比之他险些丧命的地段,这里已算是好上许多。如此,再加上李红莺给他的树枝,倒是走起来也平安无事。且说李红莺,只榷了一枝树枝给慕容白尘,她手中倒是什么也没拿。虽是没拿,看起来却是比慕容白尘走的还要稳上几分。周围旁逸斜出的杂草树枝,对她是半分困扰也没有,这土石堆积的坡路,被她走起来便似平地般自在,时不时的她还在这坡上顺着地势冲力小跑两步,又或是踢踢脚边石子,跳起来玩玩儿。每每小跑两步,李红莺便会停下回头看看慕容白尘。慕容白尘心道,若是没有他跟在身后,她怕是早已奔下了山坡。终究...还是他拖累了她。  相比李红莺的轻盈灵动,慕容白尘宛若垂目老翁,用手中树枝杵地,一息也不敢放手,脚下却还是不住地打滑,一来二去,身上的衣物都已然湿透了。慕容白尘抬手拭了拭额上的汗,顺势就着夕阳余晖朝前望了望,眼眸眯了眯,前方的女子呵,真是越发让他移不开眼了。  这山坡虽是难下,有李红莺打头儿,也算是还快便下去了。慕容白尘长舒几口气,松动松动脚踝,想随手扔了手中树枝,却又硬生生收了手势,没有丢弃。又回头望了望方才才下来的山坡,只觉真乃九死一生,心有余悸。  “白尘,虽是到了平地,却还是有很远的路要走,你可还撑得住?要不我们在此歇息一会儿?”李红莺看上去却是没有半点气喘之态,好似这一切对她不过稀松平常。  “不必。”慕容白尘抬头望望天色,已经又暗沉了几分,山中并无太多烛火,只怕黑透的时辰也比城中要早上许多,若是如此还歇息的话,今夜定是赶不回琵琶洞了。且不说若赶不回琵琶洞,他与李红莺二人还不知要如何度夜,便是那柳明华,让他只身一人处在琵琶洞,难保不会捅出什么娄子。  再三权衡,他道:“大当家的,我们还是尽快上路罢。”  李红莺见慕容白尘如此说,也只得点点头,道:“若想在天黑前赶到琵琶洞,我们就要走的快些了,白尘,跟紧我。”她又盯着慕容白尘看了会儿,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是飞快的转过身去,朝向琵琶洞的方向走去。  慕容白尘实则很累了,只是……眼下不得不跟紧李红莺,他在琵琶洞待的时间不长,但不可再耗下去了,倘若他不在,那柳明华说了什么不得说的,后果乃是不堪预料。如此,慕容白尘倒是卯足了劲儿,半步不让的紧跟李红莺。方才那等陡峭山路他落了后,眼下这平坦道路,他努把劲儿倒也是能够跟上的。李红莺的脚力极佳,陡峭深渊尚且拦她不住,且说这平缓道路,对她更是小菜一碟,她本顾念着慕容白尘,怕他体乏跟不上她的脚步,却是不料他半步不落的跟在她身后,这么一来,她倒也不顾及什么了,放开了脚步走。二人皆牟着劲儿,一路无话。所幸这极费时辰的山路,二人竟是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快要到了。  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明月映空,看不出时辰,但依稀能够得见山路。  “白尘,原以为你生的这样美丽面孔,该是孱弱无力的佳公子才是。”李红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路的沉默。  暗夜中慕容白尘没有回答,眸色却是阴暗了几分。  李红莺自然是看不见慕容白尘的神色,继续说道:“没想到你跟着我竟是同我走的一般快,我同你讲,这整个琵琶洞,脚力最好的便是我了。”  依旧是良久的静默。  半晌,才听到慕容白尘道:“是了。那日大当家的将马匹让与我,尚且紧跟着我们到了琵琶洞,大当家若是放开了跑,便可匹敌马儿的脚力,自然是厉害。”  李红莺一愣,还未想到要说甚才好,却是生生住了口,因为从她所站的位置已可见琵琶洞口了。之所以能见琵琶洞口,是因为洞口处燃满了火把,把洞口照亮的恍若白昼。  “白尘,白尘,你瞧瞧,这洞口好亮啊!我还以为他们都睡了呢!难道是见我们未归,特地等着我们的?”李红莺好似有些兴奋,语气颇为活泼,“如此甚好!我们也可以看清路了,白尘,我们快回去罢!”她说着朝身后回过头,想伸手拉一把慕容白尘,却是透着火把燃亮的光芒,朦朦胧胧的望见慕容白尘的神色,怎么形容呢?生气,沉重,担忧,种种混杂。  “你怎么了?”李红莺问道,慕容白尘自是没有回答,她也只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倒不打紧,竟是看见柳明华被绑在粗木桩钉成的十字架上!  李红莺惊讶极了,完全不知眼前一幕究竟为何,看慕容白尘的神色,难不成已想成是她下令抓押了柳明华?一有了这想法,她便是慌了起来,急忙上前抓住慕容白尘的手,慌忙道:“白尘!白尘!不是我,我没有说要他!他是跟随你的小生,我怎可能会要人抓他?”  可慕容白尘却是没有理会她,他一字未吐,而是从她身侧绕身而过,他的肩膀便擦着她的肩膀。李红莺身子一颤,却是没了下一步动作。  且说慕容白尘没有李红莺拉住他,便是几个大步轻易的到了琵琶洞洞口,也看清了眼前之景――柳明华双臂皆被架起,绑在身后十字木桩上,身下是堆满的柴火捆儿,身边则是围满了琵琶洞的那些子山贼,他们人手一把火把,似是想要点燃他身下的柴火捆儿。如此看来,慕容白尘与李红莺不在的这一天,琵琶洞定然是出了什么事的!  “白尘!”柳明华看见了此刻赶来的慕容白尘,急忙大喝道:“白尘,你快走!”  白尘。柳明华叫他白尘,而不是少爷。若是如此,莫非...  “白尘你快走!别管我!”  柳明华又喊了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慕容白尘少有的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并不知此事起因究竟为何。与此同时,一旁的众山贼也开始了动作,他们竟是以慕容白尘为中心,聚拢了一圈。  “还想着要走?做梦呢罢!”  “就是,这人竟是还敢回来!”  “方才那柳明华说甚的白尘不归便要灭了这琵琶洞!”  “还说要剿灭了这琵琶洞,要我们给白尘陪葬!”  “说说算甚!洞中东西该砸的他尽数都给砸了!还说什么若大当家的回来白尘还未归就杀了大当家的报仇!”  众山贼是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声咒骂声,噪噪杂杂。慕容白尘只感觉被几个壮汉架了起来,要将他反着与柳明华绑在一处,背靠着背。虽说被架着的感觉颇为不适,但他的心底却松了一口气。还好,事情还未到他想象之中那般糟糕。柳明华到底还是留了底线,没把他们真实身份与目的漏出去,如此,一切事情便都尚有转机。  粗糙的麻绳,在慕容白尘的手腕,肩膀,被人使了劲儿拉紧捆绑,实在是不甚舒服,虽说他那时为混入琵琶洞上演的十里红妆,那时他也被绑上了麻绳,可说到底那是小心翼翼被人绑上的,尽管那样他尚且觉得不适,更不用说如此这般。  “烧!”  “烧!”  “烧!”  那些山贼绑好了慕容白尘,一齐喝着,甚至有人想要将手中火把扔向柴火堆。柳明华急不可耐的使劲晃晃被绑起的手臂,道:“白尘,你干甚还要回来!你怎么不跑!”  “明华,莫慌。”柳明华原以为慕容白尘不会答复他,却不料想听见慕容白尘依旧沉静的声音,告诉他莫慌。虽说眼下场景已是慌乱,近乎死局,却不料听见慕容白尘的声音,他竟是不由自主的定了几分心神。说快也快,不过是这一句话功夫,就连那被丢在柴火上的火把都还未点燃下方的柴火,便听闻一道带着怒气嘹亮的女声喝道:“全部都给我住手!”  慕容白尘勾了勾唇角:“得救了。”  这出声阻止的自然是方才清醒的李红莺,且不说她也不知究竟为何不过慕容白尘擦过她的肩膀,便让她失神良久;就眼前这一幕,也将她惊的心绪全无!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你回来了!”  “大当家的你可回来了,这次救回来的这个柳明华反了,竟是将洞给砸了!还说要杀大当家的,要剿灭我们琵琶洞!”  “我看这二人就是混进来的奸细!”  这下山贼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让山贼将柳明华与慕容白尘二人忘了,他们不再围着他们二人,而是反身将李红莺围在中心,一言一语无休无止。  慕容白尘身下的柴火已经燃起来了,只是离他身侧尚有些距离。却不料慕容白尘使劲向下赘了身子,用没被绑着的脚尖去够那燃得最旺的木块,又一点点的够到自己身子正下方。火苗面积不大,烧,倒不至于烧到多少,只是燃烧生成的烟却是呛人,不多时,慕容白尘便被熏的猛烈的咳嗽着,那不是装出来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咳的那般重,好似喉咙都撕裂出了口子。  “白尘!白尘!你怎样了?!来人啊!快来救救白尘!”柳明华急的不成样子。  这咳嗽自然是给李红莺听的,却又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救他才咳给她听的,至于为何,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李红莺当然是听到了,她一把推开了面前围着的众人,三步并两步的跑至慕容白尘身边,却见他已经双眼发红,气息浅短。  “快过来把白尘放下来!”李红莺手忙脚乱的踢开面前燃着的木块,手忙脚乱的上前去解慕容白尘身上的麻绳,又怕耽误忙唤一旁的山贼。  说也奇怪,那方才还非要他们死的山贼竟是听了李红莺的话,上前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了慕容白尘身上的麻绳,也顺带着放下了柳明华。且说这柳明华才将将被放下被不管不顾的冲到李红莺身边,伸手推了她一把,扯过了依旧还在咳嗽的慕容白尘。  如此,一旁山贼便是看不下去了。他们似是不满柳明华的动作,又似是方才才反应过来他们不该只顾听李红莺的话轻易放了慕容白尘与柳明华,便对着李红莺道:“大当家的!这二人不是什么好货,竟是说要剿灭我们琵琶洞!还是把他们烧死来得好!”  李红莺有几息的怔然,就在其他人以为她是同意了要将慕容白尘与柳明华烧死,而欲上前押了二人之时,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毋庸置疑:“今日我失足坠崖,是白尘出手相救,扯住了我的麻绳。若不是他,我怕已是山底幽魂。若他真想剿灭我琵琶洞,为何不松了手任我坠崖死去?至于柳明华,对白尘乃是忠心耿耿,说的那些,也不过是气话罢了。”  柳明华与慕容白尘都一窒。  慕容白尘意外平时大咧咧到有些粗鄙的李红莺,竟是说出如此周全的话。而柳明华却是不敢相信,今日慕容白尘离去,竟真是为了救她。若非如此,一如李红莺所言,他为何不松手任她坠崖死去?只要李红莺一死,他们的任务不是便完成一大半可早日返朝?  慕容白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十七)康哥儿的病 - 醉生录 - 张茉儿 声音逐渐静默了去,似是无人能想到,慕容白尘今日病将初愈,甚至未进一滴水,便是离开了琵琶洞又一日未归,竟是去找李红莺,也无人能想到,他竟真的救了李红莺一命。如此,那柳明华说的那些,便也不甚重要了。  李红莺已搀扶着慕容白尘进洞,众山贼也不再外停留,一一跟了进去。柳明华却是怔然站于原地,呆呆的望着慕容白尘的背影。却不料见慕容白尘回头,望着他,道:“明华,你且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  翌日,清晨。  柳明华放下手中木桶,靠着身后的大树坐下,喘了几口粗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伸手扯动几下胸前衣襟,好进些风散散热。  这木桶,就是那日装着给慕容白尘擦身子的热水的木桶。这木桶很大,那日柳明华着急给慕容白尘擦身子也没注意,现在细看能坐下一人洗澡也会有空余。这么大的木桶,他一路从琵琶洞搬到山间小溪旁,怎能不累呢?  可是……  昨夜慕容白尘将他唤了进去,只道:“明华,我这几日身子甚为不爽,想要吃鱼。可琵琶洞这般大,不能只我一人吃。明日起,你且搬上房中木桶去山中小溪捕鱼,待鱼装满了木桶你便归来,我用你捕的鱼,给咱们大家伙好好做一顿鱼吃,保管所有人吃饱。”  慕容白尘很少对柳明华说这般多的话,且是那般柔和的语气。他的语速很缓,好似已经很累很累了,期间还时不时咳嗽着。  所以,柳明华只得应下。  只是现下,柳明华才发觉,这不过是慕容白尘想要支开他的方法罢了。且说其一,这山中水流如此湍急,如何能够捕鱼,更不要说是一木桶;这其二,就是他真的捕到了这般多的鱼,他如何带的回去?这单单一个木桶已让他疲累至极,更莫说是再加上一大桶的鱼。  可,就算如此,柳明华也不打算回去了。昨夜的事,也让他明白了不少。慕容白尘看似对他冷漠且严肃,实则不失为对他的一种保护。他柳明华出身在丞相府,自小到大,哪里不顺着他的意?他的性子慢慢的也被惯得任性,出口的话从不多想。大抵是因为如此,慕容白尘才要支开他的罢。起初他认为陪在慕容白尘身边,是再好不过,也却不料因为自己,害了他。昨夜若不是慕容白尘,他想必已被烧死了。但眼下他半分事也无有,只怕慕容白尘还在病着。  终究,是他柳明华拖累了慕容白尘罢。若非是他强揽下这事,又怎会有后来的故事?他又怎能拖后腿,当累赘?  “白尘,我今日起便会留在这溪边,不管能不能捕到鱼,我便在这里等着就是。等你处理好了一切,我们一同返朝。”  …………  且说慕容白尘今日醒了,身子便已无大碍了,身旁没有柳明华让他分心,倒是轻松了许多。本身他不过也就是劳累过度,那烟气不过是他故意要吸的,自然不会有太大的事情。  慕容白尘出了屋子,原本略带疲惫的双眸,却猛然滑过一道锋芒。  他看到的,是堆满琵琶洞的金银财宝,珠光宝气。是了,没错,就是他十里红妆的所谓“嫁妆”。  这么多天了……总算是见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了。  琵琶洞里确实是被柳明华胡闹了一番,好在琵琶洞没什么东西可砸,只不过那把盖着麻布的太师椅被他砸的稀巴烂。这会子李红莺也没有地方坐了,索性便不坐,就蹲在地上和几个壮汉聊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枝树杈在地上画着什么,好似是路线图一般。  “白尘!你醒了啊!”说话间李红莺便看见了慕容白尘,脸上有些兴奋,来到他的身侧,“你身子可好些了?”  “嗯。”慕容白尘点了点头,“大当家的放心我已无碍。”说着他又朝前扫了两眼,道:“大当家的和各位好汉在议事,白尘不便相扰,就先出去了。”说完,微微的弯弯身子,双手抱拳在胸前,想要出去。  却不料李红莺叫住他,“白尘!”  慕容白尘抬头望她。  “白尘你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不方便,来罢,一起听。”  慕容白尘一愣,“大当家的,这不好罢。”  “有什么好不好的,白尘,我信得过你!”李红莺说着便又重新蹲下身子在地上画着路线,继续与身旁几人说话,又抬手朝慕容白尘招招手,道:“愣着干嘛?快来。”  慕容白尘脑中有几息的空白。她说,她相信他。她相信他,那么那么的相信,可是……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相信他呢?她信他,终究不过信错了。  “白尘?”李红莺又唤了句。  “嗯,来了。”慕容白尘道,不再多想,行至他们身侧,也缓缓蹲下身子。  慕容白尘蹲下身子后便开始仔细的看地上那李红莺用树枝画出的路线,想着会不会是琵琶洞又要截物资的路线?只是,这路线越看越熟悉,最后竟与记忆之中的相吻合。李红莺画的竟然是青沂山山民居住地的路线!  难道,他们竟是连青沂山山民都不放过?或是什么更甚的不齿之事?让青沂山山民宁愿反抗官兵之事?  “恩……那今天就从这一家开始。李婶儿常年自己在家,李叔死得早,孩子身子也不好,还是先去她家罢!”李红莺说着用树枝点了点她所画路线上的某一点,只是动作有些大了,挑散了一旁的浮土,画好的路线都散了去,她又急忙补好了路线。  可一旁山贼却是皱了皱眉,道:“大当家的,这不好罢……”  “有何不好?”  “要是先从这里的话,路线什么的都不顺啊,到时我们怕是要白花好些子气力!”那山贼那手指了指最靠近琵琶洞的那一家,“要我说,大当家的,咱们就从这一家开始!”  “不行!”李红莺扔下了手中树枝,“我说李婶儿家就李婶儿家,虽是我们累一些,但好歹山里的乡亲们方便一点,我已经决定了,莫要再说了!”她说着站起了身子,站上了从前放太师椅的地方,道:“好了弟兄们,扛东西喽,去给乡亲们分了!”  慕容白尘一怔,似是看着他们搬东西的身影方才明白过来,李红莺画的路线,不是为了抢,反倒是为了发放截来的物资?  “白尘,一起罢?你还没出琵琶洞瞧瞧呢!”李红莺走了几步,回头唤慕容白尘。  慕容白尘想了想,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不管怎样,去探探实情再说罢。  琵琶洞这边的山路很平缓,这是慕容白尘一早就知道的。然,这眼下却是走了许久不到地方,看来那所谓李婶儿家在方才李红莺用树枝画成的路线上,确实不近,且如那壮汉所言,不顺路的很。慕容白尘并没有多么累,只是看身后那些扛着金银财宝的山贼们,是着实累的不轻。眼见就进村子里头了,羊肠小道,曲曲扭扭,也就只可步行才得过,怪不得今日并未见琵琶洞众人骑马。  此时时辰尚早,有不少的山民都在洗洗涮涮,或是炊烟袅袅,景象竟与慕容白尘来时那日截然不同。他来那日,这处分明不见一人,门房紧逼,像极了想要躲避山贼一般。那今日,山贼已然到了,山民却是无动于衷,该干甚就干甚,没有一丝变化。慕容白尘蹙了蹙眉,在李红莺身侧轻道:“大当家的,那日我来之时,见村中无人,今日怎的如此之多?”  李红莺并未细想,甚至连想都不想,慕容白尘问了,她便答了:“那日他们都去田间劳作了,白尘你自然是没见到了,今日时辰尚早,他们还未出发呢!”  田间劳作?  慕容白尘敛眸望望四周,想不到如此险峻之地,竟还有农田。  想着想着便见有壮年山民挑着锄头推开了身前栅栏,正巧与李红莺碰个正着,那山民一见李红莺,直接就荡开了笑。那是最纯真质朴的笑,半点不像是装的,或是不得已而笑之。  “大当家的早啊!”  “早,王大哥!”李红莺也是大咧咧的笑着,又道:“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大当家的,叫我红莺就是了!”一旁的慕容白尘侧目望了一眼李红莺,原来…昨日他与她荡过山头后,她说的那叫他唤她红莺之意,并不是因为……原来竟是他自己多想了,李红莺对谁都是如此。慕容白尘心中竟稍有不适,但他只是轻笑。如此甚好,省得他到了最后又欠下一笔桃花债。  那被唤作王大哥的男子嘿嘿一笑,用那没扛着锄头的另一只手挠挠后脑勺,又是笑笑,道:“成!红莺!”而后越过李红莺,朝后望去,“红莺啊,这是又来分东西?”  又?看来不是第一次了。慕容白尘心道,也许这便是为何琵琶洞中过的那等不济,竟是将东西分给山民了吗?想必,这便是为何青沂山的山民们要与官兵相抗护着这琵琶洞了。只是还来不及细想,身侧的李红莺竟是撞过了他的身子,跑向了一旁,他猛然回神,向她望去,只见她似母鸡护仔一般张开双臂,挡在王大哥面前,道:“不成不成!第一家是李婶儿!要李婶儿先选!”  那王大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哈哈,红莺啊…你次次都是先紧着你李婶儿,我们都知道,我不过是看一眼问问,你以为我要抢不成?”  “啊?我……”这下倒是唤李红莺张张嘴不知道说甚好了。  李红莺与王大哥又是笑闹了几句,便又各自出发了,就好似与自家人对话那般自然。慕容白尘竟是也跟着弯了弯嘴角,虽说他终日浅笑,但这弯嘴角的动作,却是与往日不同,似是更多了一抹人情味。  这整座青沂山,都与他慕容白尘之前设想的不甚相同,只是…  方才李红莺与那王大哥说话,琵琶洞的山贼们也算是歇上了一歇,这再走路明显的比刚才有劲儿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些,这所谓李婶儿家,便是到了。  李婶儿家的院子可谓破落之极,满是破洞的纸窗,怕是再下雨刮风一次,就要毁了。屋中也并未什么家当,就只有一个破桌子,和两张对头的床榻。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是个青年男子,身子佝偻一团,背部起伏,不断战栗,又时不时的咳嗽着,却与昨夜慕容白尘吸了烟气的咳嗽不同,这男子的咳嗽都显得有气无力,好似随时都要断气,这便是断气前的最后一声咳嗽了。  慕容白尘皱了皱眉,不是说次次这李婶儿家都是第一个挑选东西的吗?怎么还过的如此落魄?  思虑间便听闻一道苍老女音传来:“红莺啊…你来了。快,坐下歇歇,李婶儿家里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李婶儿在李红莺面前放下一把凳子。其实她并不老,看起来大抵也就是三十岁多些,只是方才只听她的声音,慕容白尘则是认为她已有五十了。这李婶儿,看起来便是终身劳累至极,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  “李婶儿……”李红莺与慕容白尘一同进了堂屋,琵琶洞众人守着东西并未进去,那样小的屋子,也实在再进不去多少人了。李红莺的表情不再是大咧咧的笑,反倒是生出悲切之意,这是慕容白尘第一次见她如此之态。  “李婶儿,康哥儿身子怎样了?”李红莺问道。  那李婶儿的目光突然就湿了,指了指床榻上之人,“还能如何呢?就是这样……”  李红莺转头看了看康哥儿,走了过去唤了两声,可康哥儿并未应允,怕是根本听不到她叫他。李红莺眼眶也湿了,“李婶儿,我给你那么多的银子珠宝,你怎么不给康哥儿瞧病?”  “自然是瞧病了……那城中郎中贵的吓人,开出的药却又好似没甚的作用,不仅是红莺你次次带来的银子都给康哥儿买药了,就是这家中…你瞧瞧,全是为了给他瞧病才卖的卖,当的当…”  “那怎会这样!康哥儿这样年轻,不会想李叔那般…”李红莺住了口,又急忙道:“对不住李婶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故意提你痛处……”  “没事……”李婶儿笑笑,却无半点笑意,只是徒添悲凉,“你李叔去了那么多年了,我早已习惯了。”  这一来二去的,慕容白尘以理清眼前之事。这家如此清贫,其一是因家中男子死的早;然更重要的是家中还有这被唤作康哥儿的重病人。所以家中自是无人劳作,甚至是这李婶儿都得在家中照顾病人,更是没法下地。不下地便没有经济来源,更何况还要给康哥儿瞧病。而且从李红莺方才提到李叔那般来看,那李叔怕是也死于与康哥儿眼下一同的病症。所以这便就是为何次次紧着李婶儿先挑,她家还能穷苦成这般的原因罢。  一阵极苦的味道传来,闻起来似是汤药,随之李婶儿便转身去了堂屋后,似乎是去端煎好的药去了。慕容白尘嗅了嗅,这汤药的味道似乎……  转瞬李婶儿便端着汤药过来了,准备喂给康哥儿,慕容白尘却是拦住了李婶儿。李婶儿似是方才才注意到屋中还有个慕容白尘,又好似早已注意了却无力去理会他,显得有些震惊。  “你干甚?”  “李婶儿,家中可还有未煎的汤药?能否拿出让在下瞧上一瞧。”这煎好的汤药,苦味混杂,实难分辨。 (四十八)只两人得尝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要看康哥儿未煎的汤药包,李红莺也没料到,愣了会儿才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惊喜的道:“白尘!你会瞧病?”  慕容白尘点点头,道:“略通医术。”  李红莺惊讶的张大嘴巴,有些许的不相信,但随后又想起了昨日他们二人在山洞中,慕容白尘不过是用了几山她采来的草叶子便止了满手的血,便激动了起来。“李婶儿!白尘真的懂医术!许是能救康哥儿也不定呢!有没有未煎的汤药包,快拿来给他瞧瞧!”  李婶儿对于李红莺定是再信任不过的,眼下李红莺都如此说了,她自然也是坚信不疑了,连忙道:“有的有的!你等等!我去拿给你!”李婶儿的动作很快,好似巴不得下一息康哥儿就能痊愈,遂不过几息,这未煎的药包便到了慕容白尘手中。  慕容白尘打开药包望去,眸色一闪,果真与他想的别无二致。夏枯草,黄柏,莲子,麦冬清,菊花,地黄…这全部是清火的药。夏枯草清肝火,黄柏清胃火,莲子心清心火,麦冬清虚火,地黄清肾好火!  可看床榻上的康哥儿,虚弱到命不久矣,哪里需要清火?这些草药合在一起怕是也断不会便宜,只怕他们是遇上了庸医,想要坑他们钱才是。  “怎样怎样了?”一旁的李红莺急切的问道。  慕容白尘抬眼,望了望床榻之上的康哥儿,道:“且待我为他诊脉。”他说着上前两步,拉过安康儿的一只手,伸出双指按压在他腕部。  果真……果真与慕容白尘想的别无二致。这康哥儿,不过是肺热引起的咳嗽,却遇上了庸医,见他们山里人不懂,只为坑钱,不断的给他下泻火的猛药,这些药全是泻火的,却是没有清肺火的。如此一来,肺火越来越严重,最后变成了炎症,而身子其他处原本无事,却被这所谓治病的汤药一寸一寸的掏空,最后伤及根本,导致康哥儿如今行将入木。  “这药,莫要再用了。”慕容白尘道。  “为何?这药怎么了?”李红莺问道。  “这药完全不对症,再喝下去,只怕这康哥儿神仙再世也断然救不得了。”  一旁的李婶儿一听就急恼了,喝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从城中医馆抓来的药!怎会无用?怎么救不得了!你莫要乱讲!”  李婶儿的反应很大,可谓是张牙舞爪,若不是一旁李红莺按着她,怕是她的手都要抓到慕容白尘脸上了。  好在慕容白尘并未生气,只是虚退了几步,平淡而言:“李婶儿,我问你,康哥儿饮这汤药病症可有半分减轻过?”  不料那李婶儿听闻这句话身子竟是一分分的松软了下来,不再向前一味的扑去。“没……没有……”  “不仅没有减轻,是否反倒日益加重?”  “是…”  “康哥儿是否浑身出虚汗,身子绵软无力,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且泄肚?”慕容白尘道,只是他说完了这一句,李婶儿的表情变了,竟是双腿一软跪在了慕容白尘面前。  “好汉,好汉!你说的都对,都对!求你救救我家康哥儿,我就只剩他一个了,他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李红莺也激动起来,好似眼角都渗出泪水,手忙脚乱的先拉起地上跪着的李婶儿,又慌忙道:“白尘,你是不是真的能救他?”  慕容白尘点点头道:“能保他活命。只是他已伤及根本,怕是无法似平常人那般强健,更别提劳作。”  “不防事!不防事!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李婶儿又激动起来,若不是李红莺拦着,怕是又要跪下去了。  慕容白尘点点头,想要写药方,却发觉李婶儿家中根本无纸。李红莺则是拔出了靴中插着的刀子,交给了慕容白尘,又指了指方才她坐着的凳子,“白尘,就把药方刻在这上头!”  伸手接过刀子,眼下除了这般也无计可施,李婶儿家中早已一贫如洗,也确实找不出其他东西来。  慕容白尘握着刀子,想了想,在凳子面上刻着:当归,人参,麦门冬,沙参,薏苡仁,天门冬,五味子,沙参。  这些药以补为主,又带着清肺火。当归,生血补心,扶虚益损,逐瘀生新。人参,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荣养卫。麦门冬,解渴祛烦,补心清肺,有热自安。沙参,消肿排脓,补肝益肺,退热除风。薏苡仁,专除湿痹,筋节拘挛,肺痈肺痿。天门冬,肺痿肺痈,消痰止嗽,喘热有功。五味子,生津止渴,久嗽劳虚,金水枯竭。沙参,消肿排脓,补肝益肺,退热除风。  “就这些。这个药单你拿到城里好些的药铺抓药,药铺中人自会知道药量,你抓回来后一副药煎三次,一日喝两次,早晚各一次。”慕容白尘道,他起身,将刀子还给李红莺。  李婶儿激动的无以言表,这就要搬着凳子去抓药,李红莺拦住李婶儿,让那些山贼搬过了一些首饰与银子。“李婶儿,这银子你留着给康哥儿抓药,这首饰你留着等康哥儿病好了自己带或者是给康哥儿娶的媳妇,若实在日后日子不济,便当了当银子用。”  “谢谢!谢谢!”李婶儿急着救康哥儿,抓了几个银元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急的连客套话都省去了。  不时李婶儿已走远了,眼下剩慕容白尘与李红莺还有这众山匪,和一地的金银财宝,珠光宝气的映着日光格外耀眼。  李红莺好似是不愿再去分东西了,可能是方才李婶儿家中的事情太触动她,她便吩咐琵琶洞众人,去把这些东西挨家挨户的分了去。  “白尘,我打算先回琵琶洞了。你若是还想去看看,便跟着兄弟们一同去罢,不然就跟我回琵琶洞…”李红莺这前半句说的朗朗利利,后半句却是声音越来越小,又有些脸红了。  慕容白尘笑:“大当家的,我跟你回琵琶洞。”这前因后果他都已清楚,山民为何反抗官兵他也知道了,又何苦不回琵琶洞?  “恩……恩。”李红莺堪堪点点头,又急忙转过身,一蹦一跳的向琵琶洞方向去了。  待李红莺转过身,慕容白尘嘴角的笑意便是敛了去。  李红莺与这琵琶洞…对于青沂山山民,竟是这等存在。他们,像是朋友,又更似亲人。怪不得,那些山民竟是那般反抗官兵也要护着琵琶洞。不仅是因为琵琶洞可以分给他们很多奇珍异宝,更是因为,这里面有满满的人情啊……李红莺…那个又傻又天真又善良无条件信任他的李红莺啊…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真性情会有好下场?平民如此,官场如此,世道亦如此。从一开始,他慕容白尘和李红莺,便是对立的存在。他是朝廷重臣,而她,却是他必须要杀掉的山贼头子。从一开始,便是错的。错了,便就是错了。  从李红莺开始抢朝廷粮饷,这一次,就都错了。  只是…现下,他只想尽他一己之力,尽可能的满足着她的真性情。哪怕最后依旧要亲手杀了她…李红莺不会知道,他虽一身医术,除了为自己的同胞妹妹诊治过,从不曾为任何人把脉下药。  李红莺许是害羞,浑身轻功都使了出来,全程不曾停步,慕容白尘倒是被她甩出了老远,不过好在李婶儿家距离琵琶洞距离不远,她在琵琶洞洞口站着等了一会儿,慕容白尘便是也到了。  “白尘!”李红莺不过将将看到慕容白尘便是跳起来用力挥了挥手,“我在这儿!”  慕容白尘也很快跟上前来,道:“大当家的好脚力,这么快便是到了。”  “没事儿……我是轻功回来的,自然是要比走路快的。”李红莺道。  慕容白尘浅笑不语。  二人一同进了琵琶洞,进去的瞬间就觉得,空气温度都比外面阴冷潮湿许多。而此时洞中并没有旁人,他们都去给山民分东西了,整个琵琶洞就只有慕容白尘与李红莺两人。左右也无事,慕容白尘见外面阳光不错,便想张罗着把琵琶洞里每房的被子都收一下,趁眼下阳光大好,挂在外面晒上一晒,如此一来,夜晚睡觉也不会那般潮湿阴冷了,再不济就是去去霉味也是好的。  有了想法,便告诉了李红莺,她也是一口应下,帮着慕容白尘把各房被子都搬出了洞内,一一的搭在临近的树上。住在这里就这点事很方便的,若是在城中还需要架起架子才可晾晒被子。待一切都忙好了,疲惫与饥饿之感也都复苏,李红莺摸了摸肚子,道:“白尘,我饿了。我去做饭。”  “大当家的。”慕容白尘拉住李红莺的手,他的手与她的手不过接触一小下,很快便松开了。“还是我来做饭罢。”  慕容白尘自从到了琵琶洞,便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一顿都没有。昨日滴水未进,又被架着捆在木桩钉成的十字架上被烟熏了会儿子,回到洞内已是虚弱至极。李红莺倒是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些吃食,只是那吃食却实在是……不是说他挑剔,而是李红莺为他下了碗鸡蛋面,却是连鸡蛋都未打,就连着壳丢进了锅里,又丢了几片菜叶子,飘在汤水里。面条中除了放了盐还倒了很多醋,端上来时就是一碗黑水。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下厨来的靠谱些。  “你来做?白尘,你会做饭?”李红莺不可置信的问了句,在她看来,慕容白尘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饭之人。  “大当家的且等着便好。”  话说待慕容白尘又进入洞中,只觉得从前没有注意,地上的食材真的不少。便蹲下身子,取了些蕨菜,蘑菇,顺带捎带上两根青菜。接着在灶台处洗干净了菜,把火折子丢进炉灶,升了火,把蕨菜蘑菇都切成碎丁在锅中翻炒,盛出备用。好在灶台有现成的面线,便待水煮沸下了锅中。趁着煮面过程中,慕容白尘取了两个碗,在碗中分别滴了两滴油,倒了几滴醋,撒上刚刚好合适的盐,又取了一旁辣椒串上的两颗辣椒,切成小块,分别分入碗中。待这一切准备好,面条也快熟了,慕容白尘便又把洗好的青菜丢入锅中,待水又翻滚了两下,便熄了火,盛出了面条,沥干水分,分别放在碗中,最后又将事先备好的蕨菜蘑菇丁倒在了两碗面上。  如此饭便做好了。  慕容白尘端着两个碗出了琵琶洞,“大当家的,开饭了。”  李红莺不知道慕容白尘会如此快,更不知他竟是能做出看起来便如此好吃的饭,连忙接过饭碗,“白尘,你竟然会做饭啊!”  慕容白尘笑了笑,“大当家的不是说饿了吗?快些吃罢。”说着将竹筷递到她的手中。  二人皆是用筷子挑起面条翻了几下,碗底的料,最后加上的菜丁,也就和面条融到了一起了。搅好了面,李红莺夹起面塞进口中,恩……有些酸,也有些辣,却又不是很过分,让她觉得增添了许多食欲,面线煮的刚刚好,且混着嚼着劲道的蕨菜与香菇丁,可谓美味。  李红莺咽下口中面线,朝慕容白尘竖起来大拇指:“白尘你真厉害,特别好吃!”  慕容白尘轻微的点点头,并未回答什么。  李红莺说着又扒了几口面线,道:“白尘,你做饭这么好吃,以前是不是很多人夸你?”  “没有。”慕容白尘道。  “怎么可能!”李红莺惊讶,“他们定是味觉失常了……这么好吃竟然不夸你。”说着又扒了两口面线。  慕容白尘依旧是甚也不答。没有很多人夸过他做的饭好吃,不是因他做的饭不好吃,更不是因为他们味觉失常,而是因为没有很多人吃过他做的饭。吃过他做出的饭之人不过两个,一个是柳明华,但那也是很遥远之前的事儿了,一个便是她李红莺。想到这里慕容白尘又是浅浅勾了勾唇角。  “白尘,我觉得你好厉害,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又会给人治病,又会做饭!有没有什么是你不会的?”李红莺又道。  只是比起李红莺的惊讶兴奋,慕容白尘却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十分淡然。“有。这在青沂山,我有许多地方都不会,许多地方都不如你。”  可李红莺却又问道:“那是不是说,除了这山中的云云,你什么都会了?”  “……恩。”慕容白尘点点头,“算是罢。”  李红莺碗里的面条已经吃光了,索性便放下碗筷,大咧咧的笑了,问道:“那是不是琴棋书画你也会?”  “恩。会的。”  “真的吗?!”李红莺显得格外激动,慕容白尘倒是有些不解:“不错。这何来骗大当家之说?”  “太好了!”李红莺双手一拍,恰好见慕容白尘也吃完了面条,便拉着他的手,小跑着进了琵琶洞。只是进了琵琶洞也并未停下,相反是直到尽头,到了她住的房间的门扇之前。慕容白尘的眼眸微眯,不知李红莺要干甚,却不料她竟是要拉着她进房中去。  慕容白尘的脚步停了,李红莺疑惑回头,问道:“怎么了?”  “大当家的,这乃是你的闺房,白尘一介男子,进去不好。”  说到这,李红莺脸红了,随之放开了慕容白尘的手,“那好,白尘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拿东西就出来。”说着就进了屋子中。 (四十九)许一副丹青 - 醉生录 - 张茉儿 李红莺进了屋子中后,似是在找什么物件,慕容白尘虽是没有进去,也看不到,但却是能听出她在屋子中翻找的声音。好在并没有过多久,大抵半柱香时辰也不到,李红莺便从屋子中出来了,“白尘,你看!”  慕容白尘顺着声源就凝神望去,可待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眸子却剧烈的抖动了下,只是很快便恢复平静了。李红莺用胳膊夹着的,竟是一把七弦琴!但这并不是他震惊至此的原因,而是因李红莺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竟是几张宣纸和一根毛笔!其实自打慕容白尘来到这琵琶洞,他知道如何做才能剿灭琵琶洞山贼,却是从未思考过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可今日,出了琵琶洞才发现,这青沂山中,大家都耕田自给自足,与外界仿佛脱轨;去了李婶儿家后,更是让他觉得,这里想要找到笔墨纸砚都是不易之事,因为青沂山中,好似也没人用得上那物件。那么这里的情况该如何告知外界知道?就是想要飞鸽传书,这里也要有纸笔才可以,却不料不过是想想,便已有笔墨纸砚在自己眼前,况且连这琵琶洞都未出!  慕容白尘见那七弦琴在李红莺大臂处夹着,便急忙接了下来,怕是再折腾一会儿,这琴弦都要断了去。  “大当家的,这琵琶洞怎会有七弦琴和纸笔?”慕容白尘作不经意的扫过她手中拿的宣纸,“既是此处有宣纸,方才李婶儿要开药方,大当家的怎的还要我刻在凳子上?”  李红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这怪我,我当时急的不行,就也没想起来。刚才取这琴呢,看见这宣纸了,才顺手一道拿了出来的……白尘你不是说你会作诗和画画吗,就想你应该能用得着,我自己拿着也没用。”  慕容白尘点点头,道了句:“无妨,大当家的不必在意。李婶儿当时那么急,想必你想起了这宣纸,她也不愿等你回琵琶洞翻找。”  “嘿……可能是罢。”李红莺道,声音却有些低沉,似是叹惋:“希望康哥儿能尽早的好起来。”  “大当家的大可方心,只要按照那个药方吃,白尘保他往后能留一条命,只是康健与否,就全看他个人恢复了。”  “恩……那便好,那便好,能活着便好……”李红莺的声音低低的,头耷着,还在为康哥儿的事儿忧心。  慕容白尘双眸微眯,扫了一眼李红莺手中的宣纸,道:“大当家的,想听琴吗?”  李红莺一听,猛然一愣,好似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呆呆地笑了一下,“想。”  “好,那我便弹于你听。”慕容白尘一笑,率先走出了琵琶洞,李红莺见此也急忙跟了过去。  待出了琵琶洞,慕容白尘倒是也并未走远,就近坐在一块切面较平缓的石头上,将七弦琴摆放在腿上,又抬眼看了看已经站在他面前的李红莺,唇角似是绚烂出了一朵花般向上翘起。  这一笑,对于李红莺而言,已然是微醺了,又怎料慕容白尘手指一勾,一个音便激荡开来。他弹的是什么乐曲李红莺自然是不知道,只觉得这从前截来的七弦琴一直空置,可惜了,而眼下,不过慕容白尘一勾指,这七弦琴便算是活过来了,总算是流出了它该有的音色。  这音律高低变换,李红莺只觉自己已然醉了,好似是从慕容白尘那处吹来的风都染上了音律,让她想要一直闭着眼睛享受这山间微风,然,那坐在石头上抚琴之人,却让她半分都移不开眼睛。  慕容白尘就坐在那里,艳红的衣角随风翻飞,让李红莺分不出他是动了,还是没动,一会子觉得他就坐着未动,一会子又觉得,他已然扶摇在这山里的微风间了。他美的更胜女子的容颜,此时不似往常那般总是浅浅笑着,反倒是一丝表情都没有,过分的静怡,可他的眼眸中,却是粲然之光,宛若尘封的宝剑,安静柔和的锋芒。  李红莺不觉知就红了脸,身子也随之开始缓缓移动,竟是伸手榷下了一段树枝,紧紧握在手中,“噌”,便是传来一道破风声。  慕容白尘的手指一颤,琴声却是未停,反倒是转了一个调,不再似方才那么柔和,而是变得铮铮有力。他从未见过女子舞剑,他所见过的女子都只是在听闻乐曲后柔柔的舞上一曲,而后便又手帕遮面羞答答的退下了。而李红莺……总是给他不一样的感觉,他自然是要换上一支能够配得上她的不同的乐曲来。  慕容白尘的乐曲变了,李红莺也觉得更加的有感觉了,那树枝在她手中好似真真变成了嗜血的宝剑,嘶嘶破风,游龙穿梭。而她轻功又是极佳,行走四身,轻盈如燕,不时竟是能用那树枝点地而起,在空中巧妙的翻飞。树枝在她手中时而骤如闪电,时而温情脉脉,一如是他琴声的形态的展现,贴合到极致。  一曲终了,慕容白尘的手指依旧搭在琴弦之上,只是不再勾弦了。而李红莺听闻琴声已了,也停了手中动作,却是望向尚未起身的慕容白尘,她的目光如炬,而他,也没有闪躲。  如此对视,二人无话,最终李红莺还是败下阵来,先红了脸,便抓紧低下了头,又顿了几息才细若蚊吟道:“白……白尘……你弹琴,真好听。”  “你舞剑,也很美。”慕容白尘道,这次他没有叫她“大当家的”。  “唔。”李红莺好似是更羞了,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好钻进去不见人才是。不过想想也是,她住在琵琶洞,虽然她的身世如何尚不得知,光是她生活的环境,四周竟是粗野汉子,又有谁会对她道一句“你很美”?更莫说,这人是慕容白尘了。  慕容白尘也便不再为难她了,而是抱着琴起身,在李红莺身旁经过进了琵琶洞。他与她擦肩而过那一刹那,他勾了勾嘴角曼声道:“大当家的,想必各位好汉这会子也该快要回来了,不若我们明日再...”慕容白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且并未接着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锋:“不如明日我为大当家的描上一幅丹青罢。”  而后不管李红莺是如何的娇羞难耐,慕容白尘都脚步未停的只如琵琶洞,再未回头。  ……  这件事,急不得呢。  慕容白尘说的没错,待他进了琵琶洞不久,那些被李红莺遣去分东西的山贼,也就回来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也就开始擦黑了。  琵琶洞也就开始用晚膳了,只是慕容白尘没有再吃,只是拿了一个碗饮了些茶水。紧接着连夕阳的余晖都快落尽,他趁着众人还在用膳,便在地上拾了根粗树枝,将全数的被子都弹打了一番。  弹打过的被子,十分松软,又带着阳光的热度,就连味道都好闻了起来。这一夜,是慕容白尘在琵琶洞度过的最舒适的一夜。相信整个琵琶洞里的众人都也会觉得这一夜格外舒坦。  既是舒坦,这一夜过的也就格外的快,阳光好似早早的便驱散了山间浓雾,也照亮了屋子。这一日,不知是不是心中惦念着李红莺手中的笔墨纸砚,慕容白尘醒的格外的早。  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不论如何此时断不能出差错。  然,意外的是,李红莺比慕容白尘起的还早早些。待他出了屋子,李红莺已经在琵琶洞等着了,看样子似是已经起了不少时辰了。今日的李红莺,与往日不同。她的头发没有再似男子那般缠成发髻,反倒是盘成了垂鬟分肖髻,配一支简单的竹簪,而剩余的头发则散在腰间;衣服也不再穿着用布带束住腰和脚腕的粗布衣,反倒换成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也不说是款式多么好的裙子,而是看起来似是什么门派中修行的弟子服饰。  “白尘,你起来了。”李红莺见慕容白尘出了屋子,道。  慕容白尘目光深邃,停在李红莺脸上良久,今日的她,竟是…竟是…他甚至不知如何形容,从前只道越是相交越觉她心思纯良,与山贼根本画不上等号,而眼下,才惊觉,正是这所谓的琵琶洞,才让人忘记了,她也是如花年岁的美娇娥。曾自认已算是了解她,她不过是一个心底纯良心思单纯的姑娘,却又从未想过,这样的她,会有何等身世,又如何以这等纯良心性以大当家的身份立足于这满是粗鲁雄壮山贼的琵琶洞。  “白尘?”李红莺见慕容白尘不答,便又唤了一句。  慕容白尘这才回神儿,道:“恩,起了。大当家的也起的这般早。且看起来与往日分外的不同。”李红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拿到了面前,竟然是让慕容白尘一直想着的笔墨纸砚。  慕容白尘一息便是明白了,李红莺今日如此不同,竟是惦念着他昨日许诺的那副丹青。他又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眶竟是有淡淡的青印,看来似是为了这件事这一夜都并未睡好,又或是为了打扮起的太早。  “白尘,我们走罢。”李红莺道。  慕容白尘问道:“去哪?”  李红莺目含秋水,莹莹的望了一眼慕容白尘,又羞涩的垂目,什么也未说,先慕容白尘一步向外走去。待走至洞口,才又开口道:“再不走,他们可就都醒了。”  李红莺如此,惹得慕容白尘勾了唇角,随之他便很快的跟了过去。  好在山间已淡了浓雾,空气中并无太多的潮湿之意,琵琶洞到溪边也没有多远,遂这笔墨纸砚一路到了溪边,李红莺手中的宣纸都还是全干的,没有半点湿意。  “白尘,我们就在此处罢。”李红莺道。  慕容白尘微微皱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虽说山中潮气散去了,这溪水边潮气还是很大的。且除了潮气不说,作画所需的摆放纸张的东西,也没有,就说要找个平些的石头罢,那也要是干燥些的,不然这样透的宣纸,贴上就湿透了。  “大当家的,此处如何作画?”  李红莺倒是不愁,只道:“不用担心,你拿着东西,等一下,不久,就一刻钟。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便把笔墨纸砚递到了慕容白尘手中,随之转身走了。  李红莺要去哪里慕容白尘不清楚,只是此时他一直想要的,简简单单就拿到了手中。慕容白尘的眸中略微闪了闪,最终却只是抽出了一张宣纸,叠好放在了衣襟口。慕容白尘不知李红莺去了哪里又何时会归来,眼下总之宣纸到手,若是现下便动手写下路线,只恐研磨写字时她会归来。若是那般,若是那般…慕容白尘发觉,他竟是半点也不担心李红莺会加害与他,在他潜意识中,她定是不会伤害他。可若是被李红莺归来发现…她…会很受伤罢。  就算是终归一日他慕容白尘要亲手剿灭了琵琶洞山贼,他也只愿那一日能晚些到来,今日是他许诺给她画丹青的日子,他只想要她开心。李红莺能开心一日,便再多开心一日罢。  “白尘!”正是想着,便听见李红莺唤他的声音。  她回来的,倒真是不慢。况且她的手中还搬着一个四腿方桌。  慕容白尘挑了挑眉,把手中东西放在一旁,又上前几步接过四腿方桌,他本以为李红莺能搬回来一块干燥且平面的石头已算是不错了,因为这小溪流经之地着实不算短,却不料她竟是能搬回来个四腿方桌。慕容白尘放下桌子,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人家,想着李红莺可能是从谁家搬来的,毕竟她与这琵琶山山民那般熟悉,借个桌子不算难事儿。这看了一圈儿,果真是看见了一户人家,只是那户人家有些隐秘,方才到时没有细看便也没有发觉。  “大当家的有心了,这桌子合适的很。”慕容白尘道,接着将放在一旁的笔墨纸砚一一放置在桌上,地方还十分空余。  慕容白尘先是摆好了砚台,又在身侧就近取了些溪水,又拿起墨块,一下下的磨着。李红莺见此竟是跟着跪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角,道:“白尘,我来替你磨墨罢。”  “哦?”慕容白尘挑了挑眉,但手上的动作未停,“大当家的会磨墨?”倒不是他看不起她,而是以李红莺的处境,实在不似是接触过这些东西的样子。  李红莺随之点点头,道:“恩,会磨墨,以前…很久以前了,我总给我的师父磨墨。”  师父?  慕容白尘的手一顿。  方才他便觉得,李红莺身上的裙子似是何处修行的弟子服饰,现下她便说从前帮师父磨墨。  她李红莺,到底何来何往,身世如何? (五十)天公爱作美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的手并没有停顿太久,又开始缓缓地磨着墨块,也并没有让李红莺帮他磨,而是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哦?大当家的不是一开始就在琵琶洞?怎会还有师父?”  李红莺本是想接过墨块替慕容白尘磨墨的,却不料他会如此问她,一瞬间诸多往事浮上心头,一时无话。  慕容白尘见李红莺不语倒也不强求,磨块此刻也刚巧磨好,便道:“大当家的,磨已好了。”  “…哦,是吗?那…那是要开始作画了吗?”李红莺似是迷糊后又方才醒悟。  “正是。”慕容白尘道。  李红莺问:“那我应该如何姿势?”  慕容白尘见她紧张,便笑了笑,道:“大当家的不必紧张,更不必刻意。选个你舒服的姿势便可以了。”  “…舒服的?”李红莺喃喃,随后向后退了几步,靠着溪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这样可以吗,白尘?”  李红莺月白色的长裙靠坐在青色石头上,后面应着青白色的溪水,一切都显得好似浑然天成,好似她长裙的白,是从九重天之上包裹着月亮的那团白云一直落在地面上,又被她穿在了身上。  慕容白尘的呼吸有几息的停窒,而后便提笔,沾了墨汁,在宣纸上落下。只是不过又是过了几息,他方才画了一笔,便听闻李红莺不适的声音。于是便抬起头望去,只见她似是极力忍耐些什么,脸蛋儿都已然憋红了。  “大当家的,你怎么了?”  慕容白尘问李红莺话,李红莺才动了动,“哈”的一口吐出气,又急忙呼了几口气,道:“憋死我了白尘,你可要画快点,这也就是我了,换个人早就憋死了!”  “…恩?”慕容白尘回味了几遍李红莺的话,才算是明白她的意思。她竟是因为要让他描丹青,紧张到连气都不敢呼吗?提袖遮了遮唇边笑意,李红莺看不到,他自己也自然不知道,这一笑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又带着宠溺,目光,又是何等的柔长。  “大当家的,你不必如此紧张,只要不要有太大的动作,该怎样便还怎样。”慕容白尘目光一闪,“比如…大当家的可以和白尘讲讲过往,放松放松心情。”  “恩…”李红莺好似根本就没打算不告诉慕容白尘一样,没有做任何考虑,而是眨了眨眼,道:“其实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在琵琶洞的…说出来你可能并不相信…”  随着李红莺的一字一句,慕容白尘目光越发的深邃,原来…在她身上竟然是这般故事。  原来,李红莺从前果真是修真弟子,师从无极山,在一次弟子下山历练之时路过月城,因为贪玩与师兄师姐走散。又恰巧碰上青沂山琵琶洞抢劫,便仗着自己身负武艺,头脑一热便与当时琵琶洞杠上了,把那被抢的月城知府王邱扬护在身后;当时琵琶洞大当家并不愿伤害李红莺,只劝她早些离开,说王邱扬不值得她护着,她自是不听的。却不料,那王邱扬竟是让官兵押了李红莺,道了句:“素闻琵琶洞只劫财不夺命,你今日若是不将劫我的粮饷全数归还,我便把今日在场的人都屠了!这第一个,就是这个小姑娘!”  那时的李红莺只觉得自己眼瞎,识人不明,护了个狗官,虽说她一身武艺,但被官兵左右压着,却是反抗不得,只觉得自己是要死在这里了。然,那琵琶洞大当家竟是舍身救她,最后不幸身死。李红莺已记不清当时混乱的场景,甚至记不清琵琶洞大当家的脸,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的大义。  那是琵琶洞劫财少有的失败,就连大当家都折在了那里,琵琶洞众人且打且退向青沂山逃去,月城官兵却是分毫不让,一路追击。而李红莺,此刻已无人束缚着她,她的一身武艺,断然不会再护错人,更何况,琵琶洞对她有救命之恩!  李红莺的话只说到这里话音就止了。  “所以,大当家的凭着一身武艺,替琵琶洞杀了那些官兵,并随之回到了琵琶洞?”慕容白尘静默了良久才开口道。  “恩…”李红莺点点头,“白尘,其实琵琶洞虽说是山贼,却是比那些城中衣冠楚楚之人还要善良。我杀了那么多官兵,再也回不去了,便知得随他们回琵琶洞报恩。到了琵琶洞才知道,原来他们抢劫财物,只是为了救济青沂山的父老乡亲…”  劫富济贫,慕容白尘眯了眯眼睛,这是他从那日去过李婶儿家后就明白了的。  “白尘你知道的,大当家是为我而死,琵琶洞的兄弟杀了我为大当家的报仇我都不会怪他们。可他们,却为我腾出来了空房间,让我住在了琵琶洞。”  “从前师父也教导我,为人要厚德,厚善,所以我在琵琶洞也一直都如此做,再加上我有一身的武艺,琵琶洞又不能一直没有新任大当家。我在琵琶洞待了有两个月后,就做上了新任大当家的,一直…做到了现在。”  一个小姑娘,能够在山贼窝子立足,除了这一身武艺,更多的怕是与这青沂山一般纯良的心性罢…若他们劫的只是富商之财,慕容白尘甚至要为他们的大义凛然赞叹不已,可…他们劫的是朝廷的粮饷,他们作对的,说小了是周边官府,往大了说,这是与整个朝廷,与当今圣上为敌。  李红莺的情绪似乎不甚好,声音越来越小,近乎无声,最终音终了,慕容白尘抬起头,却见她竟靠在石头上睡着了。慕容白尘的目光柔和,唇角也勾了勾,心知她是起了太早,太过疲累了。也说明…她对他,是半分提防都无有。  恰巧此时,慕容白尘的笔也停了。画中人就如同靠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李红莺一般静好,唇边的浅笑被勾描的分外传神,就好似她真的在画中浅笑。  慕容白尘看着刚作成的画,只觉有一道身影刻在了心头,是李红莺翻身下马的身姿,是她为他采草药坠落的芳华,是他抱着她,好似遨游九霄般荡过深渊的飒爽。  本已被搁置的笔被在一起提起,在已作好的画旁题上了几句。  寻莺坠山谷,恰逢俊鹰坠。天公爱作美,清风皓月归。  待题完,慕容白尘将笔墨纸砚大致规整,清洗,又解下外袍,将东西归置与外袍系成的包裹内,提在了肩上,又看了看那四腿方桌,心道此处无人也不会丢失,便不去登门归还了。而后脚步轻踏至李红莺身边,俯下身去,一手揽过她的肩,另一手轻抬她的手,直身便将她抱了起来。  只有在李红莺睡着时,慕容白尘才开口轻唤了声:“红莺。”平日里,他只会唤她,大当家的。  李红莺是很轻的,她的体重很符合她身轻如燕的轻功,慕容白尘抱起她来,十分的轻松。这一路到琵琶洞,不仅不嫌远,反倒觉得可以再远一些。这是何等感觉,慕容白尘心中不甚明了,只觉得李红莺于他而言,并不同于平日里所接触的名门闺秀,但又好似不止于是他奉旨而来必须不得已接近之人。  “白尘回来了啊!”琵琶洞中众人都已起了,洗洗涮涮的,都正在奇葩洞口,见慕容白尘回来便是打起了招呼,“我说今早醒来怎么不见你,往日里你起的可是最晚的那一个!”  随之一旁有人撞了撞说话那人的胳膊,道:“你声音小点儿,你没看见白尘怀里抱着的是谁吗!”  一帮子大老爷们也不避嫌,更不懂何为害臊,更何况李红莺从来琵琶洞开始,他们好似除了给她腾出了空余的房间外,也没其余什么地方把她当个如花年岁的女子了。所以这一说,众人是看清了慕容白尘怀中抱着的,是女装的李红莺。随之众人口中皆是啧啧之声。  “你们瞧,你们瞧!大当家的这一身,跟我们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大当家的女装也算是个婵娟,在琵琶洞真是耽误她了…”  慕容白尘已知晓李红莺与琵琶洞的渊源,自然也听得懂他们话中之意,心中也是有些惋惜,便低声道:“大当家的今晨起的早,眼下睡着了,白尘先将她放进屋中才是。”  如此众人自然无非议,便随了慕容白尘。慕容白尘一路直到李红莺屋子前,站在原地想了几息,还是进去了。不料李红莺的屋子竟是分外的整洁,与他住的屋子中不同,这里虽无熏香,却是有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她的床榻更是收拾的一尘不染,被褥看起来都是较为干燥的,并不潮湿,床榻外罩着一层纯色的纱帐,床榻下放置着木盆与面巾,皂角。一旁还有一个不大的小木箱,想必是她的全部家当了,木箱上放置着一面镜子与一个小木盒,里面应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彩妆,木盒看起来极为陈旧,然在上的色彩却是一寸都未掉,看来,李红莺并不常用这些。  李红莺平日里表面看起来若是没有胸前的二两肉,甚至像是一个男子,只是容貌俊俏了些,可今日进了她的闺房,才发觉,她也是心思细腻的闺阁女子。  慕容白尘垂目看了看怀中的李红莺,她睡的很熟,却好似是做着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紧缩。他的目光闪了闪,又轻轻走了两步,将李红莺放在了床榻之上,随之抬手,轻触她的眉心,抚平她眉间褶皱。随后慕容白尘在李红莺房中坐了一会儿,闭了闭眸,再睁眼,瞳孔中已不见半分柔情。  此时,李红莺睡着,短时间内不会醒来,而琵琶洞的那些人,都在在洗涮,此时之机,下次难遇。慕容白尘动作很快,先是回了他自己的屋子,随后将笔墨纸砚全部取出,取水,研磨,提笔蘸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慕容白尘闭眸,从岿州入山直到琵琶洞的路线清晰落入脑中,再睁眼,落笔,以岿州起的路线赫然展现在纸上。又是寥寥几笔,简述琵琶洞中情景与人数,最后写到,望早日带兵镇压。落笔处,慕容白尘。  信已写完了,慕容白尘轻轻地将信纸叠好,放进衣襟,又将衣襟中的已为李红莺描好的丹青取出摊开了,放在了桌子上,随之转身出了琵琶洞。这时辰恰恰好,众人已经洗涮完毕,见慕容白尘又出来,便喊他问道:“白尘,大当家的还在睡?”语气里带着点暧昧。  慕容白尘倒是没在意太多,只是点了点头,道:“大当家的还在睡着,今晨大当家的唤我去溪旁为她描了副丹青。起的早,走的也早,没来得及洗漱,我这趁大当家的睡着了便也起来收拾收拾。”  他的话说的篇幅很大,重点却是放在了今晨为李红莺描丹青一事之上。果真那些人便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所谓丹青上,也不再理慕容白尘了,反而是絮絮叨叨交头接耳着慌忙进琵琶洞想看看那丹青去了。  慕容白尘又走了几步,找了个稍微隐蔽的位置,从脖子出取出玉哨,吹一下,停一息,再吹三声。不多时,空中竟是飞来一只白鸽。慕容白尘微抬起手,那白鸽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在白鸽的爪子上取下信筒,又把信卷成细卷,塞在了信筒,又重新将信筒绑在白鸽的爪子上,唇瓣翻动,与白鸽耳语几番,随即抬手放飞了白鸽。他抬头望了望,眼中不知是何在翻滚,最终却是无声无息的一叹。  错了,便就是错了。  就似是慕容白尘初到月城,在月城知府王邱扬府邸说的那句。  “不管因何,这山贼截朝廷命官粮赏俸禄,都不会是对的。”  山间的气温好似瞬间降下了不少,原本晴朗的天,竟是阴沉了下来,几片乌云盖顶,明明正午的天色看起来竟已近黄昏,就连山间和煦微风都染上了些许凉意。  “轰…”竟是响了震彻山谷的闷雷,随即闪电霹雳让阴暗的山谷骤然亮了一下。  “哗…”倾盆急雨。  慕容白尘却是踯躅。很快他的中衣便已湿透了。他负手而立,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何会有悲凉心境。自从他到了月城,巧入琵琶洞,轻易取得李红莺信任,火苗之上救下柳明华,就连悬崖绝壁上都是有惊无险,安然度过。一切按部就班,如今他的任务已算是完成,只待官兵前来剿灭琵琶洞,他便可以寻了柳明华与他一同返朝请旨。  这一切,皆在慕容白尘计算之中,他唯一没计算到的,是他此刻心境。  “也罢。”最终是轻微叹息声被暴雨声泯灭。  慕容白尘终是转身,向琵琶洞走去。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琵琶洞,也是最后一夜宿在琵琶洞了罢。 (五十一)血染暴雨夜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距离琵琶洞不过几步之遥,然走回去却用了太久,遂当他站在琵琶洞中时,竟是有水滴从他身上不住的滴落。此时的李红莺正坐在重新修好的太师椅之上,面露绯色,手中拿着慕容白尘画的那副丹青,身边围了好些子人。她见慕容白尘从外头回来浑身淋的湿透,显得有些惊慌,好似是只顾着看画,倒是忘记了这外面下着大雨,那作画之人也未曾归来了。  “白尘!”李红莺随手将方才还视若珍宝好似睡觉都不愿松手的宣纸扔给了一旁的山贼,慌忙的跑到慕容白尘身侧,“白尘,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去外面做什么去了被雨耽搁了回不来,想着看…看完了画就去寻你,你怎么冒雨跑回来了!”  慕容白尘堪堪移开了眼,半晌才道:“今晨大当家的睡着了,我将大当家的送回来,便没有将作画时所用的四腿木桌归还,怎料天色突然阴了,便想着那木桌淋了雨怕是就潮了,索性回去归还木桌,不料是真的起了雨。”  实话总是伤人,但虚假之言至少好听。  却不料这话竟是惹得李红莺眼眶红了。她吸了吸鼻子,转过了脸,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沾了沾眼角。  “白尘,你真的好细心…你画的画特别好看…我很喜欢…你对我…他们都告诉我了…谢谢你抱着我回来…”李红莺也不知到底是要说什么,眼泪婆娑,语无伦次。  一旁的山贼也开口道:“白尘真是细心啊,为了一个桌子把自己淋成这样!”  “对啊!白尘真是想的多,会的也多!你瞧瞧他画这画,跟大当家的一个样啊,真像!”  “白尘,先换换衣服别染了风寒才是!”  慕容白尘第一次对于他们什么都没有答复。细心?想的多?也不过是为了早些剿灭了他们这琵琶洞而已罢了。  良久良久,慕容白尘才道:“大当家的,我淋了雨,不是很舒服,想先休息了。”随后不顾众人,径直回了屋子。  待慕容白尘躺了一会儿,身上的雨水浸的他体温越发寒凉,他身子微微的颤了颤,却是没有扯过被子盖上,只是毫无动作的看着屋顶。随之如此时辰久了,慕容白尘的意识有些模糊,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脑中闪过的竟是他在这琵琶洞的日子,然,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凝成了那如俊鹰一般的女子的身影。  外面的大雨越下越大,丝毫不停歇,就连个喘息的空当都没有。床榻上的慕容白尘,却是勾起了唇角。如此大的雨,至少…至少今日,官兵是到不了了。至少…  ……  大雨不停,阴云不散。天黑的十分快,夜来的分外早。琵琶洞众人也就早早的上塌了。  “白尘?”一旁有人用很轻的声音唤他。慕容白尘一窒,他听到了,却是没有睁眼,亦没有回答。琵琶洞中山贼皆是粗言粗语,说话豪放,他来了几日,从不曾见过见过他们对谁说话会刻意小声。  “你别叫了,指不定睡着了,你再给他吵醒就不好了!”  “哦…也是…哎呀,你瞧瞧这白尘,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道脱,怎么搞的,这样他不生病谁生病?”  “就是,刚来第一夜就生病了,赶紧,赶紧,麻溜给他把衣服换了。”  与慕容白尘同屋的山贼,他们的对话,慕容白尘都听见了。可他,一直都没有言语,却也是任由着他们将他身上的衣物脱了下来,又换上了一身干燥的中衣,那衣服料子不是太好,然,却是十分干净的。慕容白尘听着他们一次次的叫着他的名字,讨论着关于他的事情,心中不是没有知觉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人都知晓他的名字,虽不是全名,却是真心实意以他们能有的方式对他好;而他慕容白尘,却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一个也不知晓,叫不上。  这不可谓不讽刺。  不多时,他们替慕容白尘换好了衣物,便也躺下睡了,很快便鼾声如雷。慕容白尘却是张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目。洞外雷雨阵阵,电闪雷鸣,他却是有一瞬的希望,这雨,不要停。  雨,如慕容白尘所愿不曾停歇,这让他觉得少有的心安,竟是也缓缓入睡,若是没有突然闯入的杀伐声,他倒是觉得,睡觉时身旁有人,甚至是不断打呼噜的人在,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难以入眠。  “来人!给我毁了这琵琶洞!杀光这里头的山贼!”  明明外面的雷雨声交杂,耳边鼾声阵阵,慕容白尘却是觉得,这道声音,比这所有的声音加在一起都还要刺耳。接着他便听到悉悉索索起床的声音,是从别屋传来,一直到他身旁的人也都全数起来,慕容白尘便也跟着坐了起来。  “白尘,你身子不爽着,别起来了,这都是小事儿,交给我们,一会儿就好!”一旁的人拍了拍慕容白尘的肩膀,接着从床榻下抽出一把刀,便出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  随之不久后,慕容白尘听到李红莺的声音:“你们是谁?看着面生,琵琶洞从不曾招惹你们!速速离去!我和兄弟们便饶你们不死!”  慕容白尘听到李红莺说的话,字字铿锵,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她这般语气说话,颇有大当家的神韵。只是…此番来的皆是朝廷所派之人,朝廷对琵琶洞如此重视,再加上之前月城知府王邱扬多次镇压不成,此番所来之人,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莫说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是等闲之辈,他们也是朝廷派来的人,又怎会有分毫退让?打斗,很快便会开始了罢。  如同慕容白尘想的一致,外面对话声没有几句便传来了打斗之声,那声音刺耳可谓至极。  不想面对,亦不愿面对。慕容白尘心中竟是有这等想法。然,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数,且是他一手导致的。想到此,慕容白尘终是下了床榻,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外面的火把早已点燃了,十分混乱且残忍的打斗场景被照的清晰。慕容白尘却是身处乱景依旧静怡,兀自穿过人群,向前走去。说也奇怪,都道刀剑无眼,可那纷纷扰扰的刀剑相向,竟是被不约而同的避着慕容白尘,好似是两方早已约好一般。他就如此安然无恙的行至那摆放着雕花太师椅的高台之上。  且说慕容白尘出屋子之时,琵琶洞众人可谓势均力敌,然不久后,洞中的情景起了变化。一切如慕容白尘所料,此番前来绝无等闲之辈,不过一小会儿,朝廷所派之人全数占了上风,琵琶洞众人开始不敌。  琵琶洞的众山贼,与朝廷所派之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之上。人们总是在提及山贼之时觉得恐惧,然实则他们武艺并不定有何等高超。朝廷所派之人轻而易举就能挑开琵琶洞众人手中紧握的刀子,而他们没有了刀子抵抗,便是更容易受伤,一旦受伤,战斗力便会削弱,自然也就命不久矣。  时间越拉越久,琵琶洞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则是越来越少。从慕容白尘所站的位置望去,琵琶洞中渗进的雨水,都皆被染成了红色。只是,这都是琵琶洞中众人之血罢了,那些朝廷所派之人,就连身上都极少染上血。按理说,琵琶洞已被剿灭了,战斗,也就该终了了。然,这战线却是越拉越长。  从台上望去,现下整个琵琶洞看不到还有哪个琵琶洞中人,只有朝廷所派之人在聚拢成一个圆圈,代表着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慕容白尘不解,垂目在琵琶洞中扫视,心道若是真的这整个琵琶洞中众人全数死光了,这战斗如何还不结束?他也不知究竟是期待看到还有活着的人,还是不期待看到还有活着的人。  正处在这个档口上,只听一声熟悉的声音,“白尘!”慕容白尘一震,随即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李红莺仅用一把长剑,迎着围成一圈刺向她的剑,飞身而出。李红莺用剑向四处搅哲挑开了四周刺向她的剑刃,可随剑刃的挑离,四周还有她飞溅的血。李红莺不过一息便落地,她的身上已多了许多血痕。她吃痛的捂住心口,向后退去好几步,才算又勉强站稳身子,随后呕出了一口血来。  慕容白尘的脚步随之动了动,甚至想要一步便冲上前去,却被他硬生生的扼杀了脚步。止了脚步,却是移不开眼睛,他的眼波剧烈的震颤,原来…李红莺还活着…原来…她还活着。  可…为何她还要活着?!就在方才那场慌乱中悄然死去不好吗?就随着整个琵琶洞一同长眠不好吗?为何还要强撑着,为何还要一如既往的呼喊他的名字?他慕容白尘…已经…不能再给她任何回答了啊…为何她还要活着,她活着,他便不得不要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自己的眼前!  “…白尘。”李红莺又唤了一句。“白尘,你别怕,我马上就到你身边去…你别怕,我来…保护你。”  “轰!”  就在此时李红莺话音刚落,天上便又降一道闷雷,似是想要劈开琵琶洞一般,却是什么都没有劈开,唯独碎了慕容白尘的心。  李红莺在说什么?她…她,她保护他?原来她不顾一切冲出不可能冲出的包围圈,心中只有一个要到他身边保护他的信念?可她又怎知道,她心心念念哪怕是死也要到他身边保护的慕容白尘,才是那个心心念念,从遇到她便开始日日夜夜的想如何让她死之人啊…!  “白尘…”李红莺的脚步踉跄,却是步步坚定,没有停歇,一步步的走向慕容白尘。她的背后空悬,只顾朝前走,全然不顾身后,那些人自然不会放弃如此轻而易举的机会,一柄长剑从后掷出,只朝李红莺射去。  “红莺!”慕容白尘惊呼而出的,竟是李红莺的名字,她想让他叫,他却一次也不肯叫给她听的名字。李红莺此时听见慕容白尘叫她的名字,心中竟还是随之一喜,勾起了嘴角,然,下一息是长剑入体的痛楚。  不过好在…好在这长剑只是插入了她的肩头,这样…这样她就还能到慕容白尘身边了,她就还能保护他了。李红莺抬起头,迎着慕容白尘震惊的目光,大咧咧的一笑,反手直截了当的拔出了肩头上的长剑,重重摔在了地上,随之继续向慕容白尘走去。  整个琵琶洞好似就在这一瞬静默下来,那些朝廷派来的人见李红莺如此,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了,而慕容白尘,则是不上前反倒后退一步。尽管如此,李红莺还是走到了慕容白尘身旁,就这么一步一艰难的走到了他的身旁。  “白尘,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怎么样,我的名字其实也不那么难听对不对?”李红莺依旧是笑着,“现下我跟你在一处了,白尘,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让任何人伤你。”  李红莺明明已经很虚弱了,可这话,却是说的很有力,有力到…有力到慕容白尘不敢面对,只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李红莺也没有再继续说话,而是将手中的长剑递到慕容白尘手中,道:“白尘,这把剑你拿着,倘若我死了不能保护你了,你就学着保护自己,有把剑,总比空手白刃好些罢。”随后李红莺转过了身子,朝那些屠光了整个琵琶洞的人们道:“我告诉你们,白尘是我罩的,若是想动白尘,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有我在,谁也别想动白尘!”  李红莺的话出口,整个琵琶洞是半晌的静默。无人说话,也无人动作。良久,才有人道:“慕容大人,您看…这?”  慕容大人。  那人,是朝着她身后之人叫的,李红莺确定,她能感到那人的目光穿过她注视着她身后之人。  李红莺似是不可置信的回头,问道:“慕容…大人?”可随着她问句回答她的,是刺入她胸口的长剑,这长剑,是她方才亲手交到慕容白尘手中的那一把。  李红莺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却还是看不清眼前之人的绝色容颜,只因她的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她能感到,慕容白尘把她抱在了怀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杀了她,还要抱着她?为什么还给她那么多希望?  总归一切,从一开始便都是假的罢。  “慕容…白尘?”李红莺喃喃的问道。  “是我…是我。”  李红莺好似轻声笑了起来,“就算我猜到,你是朝廷所派剿灭琵琶洞的,我却也不敢相信,你就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愿告诉我。”  她猜出来了?她知道了?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慕容白尘只一味的摇头,什么都说不出口。  “白尘,我虽然是个山贼,可我并不傻…从你刚才站上高台的时候,我便已猜到你是朝廷重臣…我只是…我只是不愿相信,从前那一切…都是假的。”李红莺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却分不清,到底是被长剑所刺更痛,还是被慕容白尘骗更痛。“我相信你,白尘,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把长剑交给你自保…”  慕容白尘抱住李红莺的手指骤然收紧,眸中有晶莹闪烁,却还是一句话未说。他…又有什么资格解释?她说的所有一切,都是实情罢了。  “白尘,”李红莺扯了扯慕容白尘的手,看似很吃力的在呼吸,可惜还是呼气多进气少,“白尘…”  慕容白尘知道,李红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  “青沂山…山民…没…没错…我死后…这件事…能不能…能不能…就…就此了结…别…别杀了…别杀了他们…” (五十二)世间真绝色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一语终了,李红莺面部的表情因为缺氧变得十分痛苦,她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很大,却再也没有呼吸的声音。她极为勉力的抬手,抚摸上慕容白尘那倾国的面容,她的眼睛,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早已被泪水充满。  慕容白尘的手剧烈的颤抖,轻轻覆在李红莺覆在他脸上的手之上,他的目光柔长,紧紧锁住李红莺的面庞,依旧是什么都未说,只是一行清泪,顺着鼻梁流下,滴落在李红莺的脸上。  这样的一滴泪,被火光照的晶莹,李红莺脸上的表情突然就不再痛苦了,相反,竟是一种幸福的表情。仅仅是慕容白尘一滴泪,就让她这么久以来对他所有的情感,有了寄放。  这是李红莺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是跟在慕容白尘那副丹青上相同的表情。  良久。  慕容白尘抬起了头,双眼猩红,方才被与他同屋的琵琶洞山贼换上的干净的粗布衣没有绑带束起,宽大的衣袍让众人看不到他的颤抖,只能听见他说:“琵琶洞之事,到此了结,尔等当速速返朝复命。”  “可是…慕容大人,这青沂山的山民还多次反抗官兵呢,与琵琶洞当以同罪论处。”  慕容白尘已经又低下了头,注视着李红莺如同睡着一般的脸,轻声道:“琵琶洞抓青沂山山民每门每户有一,以此相要挟,他们不得不反。青沂山山民也是受害者,何来论处之说?”  “可,慕容大人…我等也是逢皇命…”  “住口!”慕容白尘厉声,“本官深入琵琶洞,如何不知晓山中情景,还轮不到你来质疑!”  慕容白尘说完便又是垂目望向李红莺。  红莺啊…从此往后,这青沂山,我替你守着。  琵琶洞外,天,亮了。  雨,亦停了。  .  朝廷所派之人找到柳明华之时,柳明华就坐在溪边啃着从琵琶洞中带来的干粮,看到来人之时目光一闪,有些不可置信他来到溪边不过两日,事情便已经结束了。  “柳公子,”领头之人抱拳道,“琵琶洞山贼已经全数剿灭,慕容大人派我等来接应您返朝复命。”  “剿灭了?”柳明华看起来十分高兴,推了身前人一把向后望去,似是在找寻谁的身影。  只是…这里没有他要找寻的人。  柳明华问道:“白尘呢?白尘去哪了?”他似是颇为不解的看向身侧之人,道:“白尘呢?你不是说已经剿灭了琵琶洞,他让你来接我?他怎么不在?”  那人低了低头,似乎是在措辞,半晌才道:“柳公子,慕容大人说,他不会再回朝了。”  “什么意思?”柳明华反问道。  “您看,”那人从衣襟里脱出了一封信,“这是慕容大人交于我们要帮带回去的辞官信呈。”  “什么?!”柳明华不肯相信的踉跄一步,“怎…怎么…怎么可能?!”  “柳公子,这等事情我等怎敢乱言?这辞官信呈,乃是慕容大人亲手交给我等的。”  “胡诌!”柳明华喝道,随手便推开了面前之人,尽是全力向琵琶洞跑去。慕容白尘怎会辞官?他难道要留在这青沂山一生?  柳明华全力的奔跑,脑中却清晰可见那几日慕容白尘与李红莺之间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难不成……难不成……  不!  不行!  柳明华奔跑的速度更快了,转眼便已到了琵琶洞,竟是胜过朝廷所派之人良多。他想用冲进去问问慕容白尘,好好的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冲劲到了琵琶洞洞口,也就止了。  琵琶洞中的情景,已经把柳明华浑身的力量都抽光了。  该怎样形容此刻的慕容白尘?在柳明华的记忆里,从八年前,慕容白尘十七岁时他初见他,他便是不管身处怎样的劣势,都一如既往的风淡云轻。沮丧一词都与慕容白尘没有半分关系,更何况是绝望?可此刻,在柳明华眼前的慕容白尘,他双目空茫,再不见不可一世的风华,反倒是满眼绝望之色。他就那样颓然坐在琵琶洞中,满身是血,怀中,是同样满身是血的李红莺。  李红莺已经死了,柳明华不用上前便知道,方才朝廷所派之人,已经告知他,琵琶洞山贼已经全数被剿灭了。可此刻,在他看来,不仅是这琵琶洞,不仅是慕容白尘怀中的李红莺…而是就连慕容白尘…都已死了。  柳明华知道,他此番,是断然带不走慕容白尘了。哀莫大于心死,他又如何能够带走,心已死去的慕容白尘?  最终,柳明华还是上前走了几步,直到慕容白尘的身侧,又缓缓蹲成了与慕容白尘可以平视的体位。  “白尘…”  慕容白尘就似没有听到柳明华唤他一般,过了良久,才轻微的抬了抬眼,道:“你来了,明华。”  柳明华点了点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慕容白尘的五个字,让他感受到的,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悲凉。他太了解慕容白尘,也太明白…明白此刻,一切都已晚了。  柳明华没有说话,慕容白尘却反倒又开口道:“明华,你曾经问我,我的心中究竟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个人。”  “我当时只道,没有。你说,我这样的人生,着实可悲。”慕容白尘好似想起了过去的时光,轻笑了一声,可随笑声落下的,却是一滴晶莹。  慕容白尘长长一叹,这一叹似是包含人生疾苦,百转千回。  “…人啊,最可悲的,又怎会是心中无人?人最可悲的,莫不过是失去那个人方知,心中早已有人。”  柳明华一颤,抬手在眼眸之上挡了一下,第一次觉得,这舍不得凿壁借光的琵琶洞,日光竟是如此刺眼。  “…白尘,你还会回去吗?”最终,还是问了这句话。就算是早已知道结果,却还是想要把让自己彻底死心的权力,交到他的手中。  “青沂山景色不错,隐匿山水,远遁尘世,又有何不可?”  柳明华放下了挡在眼眸前的手,他的眼角看起来有些湿润了。但出口的,却只是淡淡一句:“恩,是也不错。”  朝廷所派之人对青沂山路途不熟,且方才柳明华一路狂奔,他们想要尾随也跟丢了,他们也是在山中兜兜转转都现下才赶到,只不过这方才赶到,便见柳明华已从琵琶洞内向外走了。  “柳公子?这慕容大人…?”  “已经无事了。”柳明华道,“即刻启程,我们回朝。”  柳明华离开青沂山,自然也是择了慕容白尘所画从岿州到琵琶洞的那条平缓山路。到了路上,便见回朝的马匹队伍。柳明华翻身上马,抬起小腿,想要御马前行,却是又轻轻的放下的小腿。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郁郁青青的青沂山。  慕容白尘…  他柳明华与他,难道真的就止于此,此生再不复相见?  缓缓闭眸,前尘往事,皆以云烟过眼,却笼罩心头不散。  八年前,那道让他只看一眼便永刻心头的身影,越发清晰…  朝都那时正是炎炎夏日,大地流火,热的怕滴落在大地上的一滴汗,都会瞬息蒸发。太阳出的老高,又迟迟不肯落下,每一个白昼都让人觉得煎熬。前些日子都城还传闻,那谁谁谁家八旬老汉被热的升了天,又或是某某人的小娘子热的动了胎气,最终一尸两命。总之是如此云云,众人传之说之,总归是茶余饭后的闲话,没几个人去计较到底真假。然,达官贵人家且还好说,家中是供应不断地冰块降温,就连夏日里主人住的屋子,怕多是都居住在府邸存冰的冰窖之上,比平民老百姓少吃了好些子苦头。  只是今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至极的丞相府,竟是都处在府门前,接受这阳光的暴晒。  丞相柳祥轩,丞相府圣上亲封一品诰命夫人鲁怡雯,二夫人海安,嫡出大公子柳扶风,庶出二公子柳明华,全数在丞相府门前待着。柳祥轩与鲁怡雯并肩坐在凉椅之上,身侧有人举凉棚遮阳,又有婢女一旁扇风奉茶;海安与柳明华则是各自坐在凉藤编制的太师椅上,一旁只有人举伞扇风,虽是也惬意,却比不得柳祥轩与鲁怡雯。而坐在柳明华和他生身娘亲海安,与柳祥轩和鲁怡雯之间的,一身红衣,作新郎官打扮之人,正是他的大哥,这丞相府中正经百八一品诰命夫人亲出的嫡生大公子,柳扶风。  他的那大哥柳扶风,不可说命好命不好,只道他生下来便是与常人不同;别家婴孩会坐的时候,柳扶风才会睁眼动动胳膊,同他一般大的婴孩会趴时,他才勉强得坐;别人都会跑了,柳扶风还是连趴都不会。最终在柳扶风满周岁之时,整个丞相府才不得已悲痛欲绝的相信,这丞相府的嫡生大公子,竟是个天生残疾,终此一生只得坐轮椅度日。这世上,这种惨事已是不幸,怎料更惨的还在后头。柳扶风年纪小时,因翻了轮椅掉进了冰湖,险些命丧,好容易救回来却是落下了肺痨的毛病...所以若说柳扶风命不好罢,他确实是废人一个;可若说他出生在丞相府,又是生来含着金钥匙的。倘若不是这层原因,就他这般情况放在普通人家,就是有三条命怕是也早死了罢。  相比柳扶风的不幸,柳明华就是万幸之人。柳明华自出生在丞相府,虽说不是嫡出大公子,却因着柳扶风的那等缘故,在府中身份甚至比他那嫡出大公子还要尊贵几分。柳明华的生身娘亲不过是一个妾,却因着柳明华轻而易举的抬成了平妻。能做上丞相府的平妻,在府邸中待遇与一品诰命都相抵,且说还能有更庆幸的事儿吗?  “好了,你这扇的我越来越热了。扇子给我,我自己来!”柳明华向一旁扇风的婢女道,随之夺过了婢女手中的扇子自己摇了起来,又侧目扫了一眼身侧之人。今日,这等炎热还要坐在此,可不就是为了给他这病怏怏的大哥柳扶风娶亲冲喜吗?  “啧。”柳明华轻咗了一下,又扇了几下扇子,心中只道是糟蹋了那要嫁过来的美娇娥。就柳扶风这身子骨,能活几年,能不能行房事都是两说,谁家的姑娘大好年华嫁过来都是糟蹋,更何况他们丞相府又断不会娶一个随便拉来之人,能入丞相府的,自然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名门闺秀。好在名门望族虽不愿得罪丞相府,但也更舍不得遭砸自家姑娘,所以最后齐齐给柳祥轩推荐了慕容家。慕容家从前也是权臣,只是前几年忽然没落了,而慕容家的幺女,慕容月如,年十五,正值适婚年龄,又自小出身名门,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无所不通,正是嫁入丞相府的好人选。  只是...哎,真真是糟蹋了啊。这些话柳明华自然是不敢拿到明面上说的,只得心中一叹,随之便听闻前方敲敲打打的,一片红艳之景向此处袭来。  今日的新娘子,到了。  柳祥轩和鲁怡雯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脸上是喜悦之色,便起身去迎花轿,今日的新郎官柳扶风,也被一旁婢女推着轮椅,到了花轿前。什么下轿、跨火盆、进中堂、祭排位的礼节,柳明华也不愿意再看下去了,总归这些繁复礼节,都是不会少了去的,总归这些也都是新娘子一个人做罢了,总归他那大哥在轮椅上坐着,也是断然做不来这些的。  所以柳明华直接来到了喜堂,坐着等便是,也好过去看那些劳什子的礼节。他到了喜堂不久,便见众人已到。柳扶风还是被推进来的,不知是不是红衣映衬的了,他的脸颊今日倒真是有些红润而并非是惨白一片。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冲喜真的有效了罢?  其他东西柳明华倒是真的不在意,却是把眼光放在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慕容月如身上。她的身形十分纤瘦,个子又极为高挑,并不是柳扶风坐在轮椅上衬的了,而是在柳明华的视角望去,以他的身高,若是慕容月如去了盖头,便是能与他双眼平视。  柳明华挑了挑眉,这小姑娘,个子怎的这般高?  柳祥轩与鲁怡雯已经坐在上座上有一会儿子了,见柳扶风已然到了,便吩咐主婚人可以开始拜堂了。  主婚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一拜天地!”  柳扶风在轮椅上弯了弯身子。而一旁的慕容月如却是没有动作。所有人都等了一会儿,却是等不到她有所动作。  主婚人有些尴尬,便又道了句:“一拜天地!”  好在这次慕容月如有了动作,众人松了口气,可随即是更为震惊,她..她竟是抬手掀去了自己的盖头!柳祥轩这下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便想斥责慕容月如,却又只是站起身子,手指向慕容月如,嘴巴干张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不只是柳祥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然了,包括柳明华。天呢...那是怎样绝色之人?形容美人儿的所有词汇,什么“倾国倾城”、“秀色可餐”、“闭月羞花”、“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好似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诠释,但...又好似都形容不来眼前之人的美貌,真正的绝色,是找不到任何言语形容的,就似是终日在朝堂之上与文武百官对峙也毫不吃亏的柳祥轩,此刻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柳明华则是觉得有一股热浪在小腹处翻腾,让他不觉咽下了好几口唾沫。  这等绝色,怎能让柳扶风糟蹋了?! (五十三)竟是男儿身 - 醉生录 - 张茉儿 时间好似静止了,在场众人皆没有动作,半晌,真的是毫不夸张的半晌,柳祥轩总算是找回了声音,却已不再是当初的愤怒,反而变得分外柔和:“月如啊……怎么还在喜堂上,就自己动手把盖头掀了呢?”  却不料她不仅没有把盖头盖上,反倒是把盖头扔在了地上。  “丞相府的门台如此之高,我慕容家攀附不起,今日我来,也不是成婚的。”话一出口,又是全场的静默,却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反倒是他的声音!  这绝色女子,怎么开口竟是清冷的玉石之声!这……怎么可能?眼前这绝色新娘,竟然是……男儿身?!  这下柳祥轩反应的倒是不算太慢,他起身便怒喝:“你是何人!”  所有人此刻都屏住呼吸准备听他如何回答,只愿方才是听错了声音。  “慕容家长子,慕容白尘。”慕容白尘开口道,换来的是整个喜堂倒吸冷气的声音。  慕容白尘,慕容家长子,年十七,才貌双全的新起之秀,听说过他的人可谓数不胜数,真正见过他面目的人,却是没有几个。早年他年岁太小,不可入朝做官,原本想待他年满二十后便由其父推举入朝,却不料慕容家突然的没落,连带着这耀眼的慕容白尘,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听。今日得见,却是他慕容白尘替妹代嫁进了丞相府?!  “慕容白尘!你怎的作出这等荒唐之事!你妹妹慕容月如呢!”柳祥轩气愤不已,一旁的鲁怡雯也是气的身子颤抖,反倒是海安上前替柳祥轩顺了顺气。  “舍妹不堪受辱,上吊自尽。”慕容白尘道,他说的话半真半假,上吊是真,却是没有自尽成。慕容白尘救下了慕容月如,护妹心切,代嫁到丞相府,也不过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母亲与妹妹争取离开都城的时辰。他慕容白尘最坏结局不过是身死于此,比起一家人都被此事牵连来说,并不算什么。  这一切,也都是事后柳明华才得知的。  只是此刻慕容白尘说的话激的鲁怡雯气愤不已,竟是忘记了一品诰命该有的风范气度,一大步从上座下来,怒指慕容白尘,喝道:“你说什么?!你且再给我说上一句试试!”  此时不得不道一句,柳扶风虽是身残,心性却是颇像是个大公子,他伸手扯了扯鲁怡雯,轻言道:“母亲,你莫要生气。”  “儿子,他那般说你!你是丞相府大公子,他妹妹如何来受辱一说!”鲁怡雯怒不可遏。  “母亲,”柳扶风握住鲁怡雯的手,道:“儿子虽身体有疾,身居轮椅,但到底是堂堂男儿,这辈子都是要娶个妻的。如此这般,不知是不是比身为健朗男儿还要‘嫁’入别府的男子要好上很多?弄不好还叫人怀疑,此人是不是爱男风的断袖之癖呢……”柳扶风的话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刚刚好传入慕容白尘的耳朵,只够他们三人听到。慕容白尘听闻眼眸骤然眯起,竟是勾了勾唇角。这柳扶风,看似虚弱,倒不是善茬儿。表面上让在场所有人都觉他丞相府嫡长公子顾局面,实则却说了这等话来羞辱他慕容白尘。慕容白尘此刻甚是庆幸代嫁于此,若是要慕容月如遇上这样的主儿,怕真是要生事了。不过……这一次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既是没发生,慕容白尘便不会再去想了。  慕容白尘轻轻弯了弯身子,扫视了柳扶风一眼,随之贴在他耳边,轻轻笑道:“是吗?”紧接着竟是起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外走去。  柳扶风说自己身体有疾却是比慕容白尘好,无非就是想激怒慕容白尘,好赚回些面子,毕竟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男风的质疑。可慕容白尘就仅仅只是浅笑着问了一句,“是吗?”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慕容白尘大度至极,而柳扶风只是在自讨没趣罢了。  今日喜堂之上的一切事情都显得分外的不受控制,甚至是慕容白尘转身出喜堂都无人反应过来要阻拦。直到他走到了喜堂边缘,抬脚要踏出喜堂之时,柳祥轩才在海安的搀扶下顺过了气,上前几步,怒喝道:“来人啊!把慕容白尘给我绑了!押在这喜堂上!派人去找慕容月如!今日我便要他慕容白尘眼睁睁的坐在这看着慕容月如嫁进我们丞相府!”  只一瞬间,四处便冲出许多带刀侍卫,轻而易举就押了慕容白尘。方才的“新娘子”,眼下竟是被绑坐在了喜堂座椅之上。已经绑了慕容白尘的侍卫随之便转身出了喜堂,又一路出了丞相府,想必是去找慕容月如了。  喜堂的宾客也都散了,柳扶风也因为脸面上挂不住,告知鲁怡雯身子不爽,要她推他下去休息了。海安则是坐在柳祥轩身侧陪着,倒比鲁怡雯更似一家主母的模样。  而柳明华……柳明华也说不清,他为何还要在这儿,就这么硬杵着。他只知道,从看见慕容白尘掀下盖头的那一瞬间,三魂七魄都不剩了。那一刻他心中的想法,便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跟着柳扶风,最好..最好是能跟着他自己。然说也奇怪,在听闻慕容白尘不是女子而是男儿之身时,他本以为会消失的心绪,没有半分的消退。  从遇见的那一眼起,柳明华便只愿跟着慕容白尘,看着慕容白尘。  “明华,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见众人都散了吗?”柳祥轩道,似乎是有气没处撒,怒气便胡乱役使。  “父亲,娘亲还在此处陪您呢,孩儿又怎敢丢下父亲娘亲回房歇息呢?”柳明华道,“大哥回去是因为身子不适,母亲也回去照拂大哥了。那我和娘亲,自然是要陪着父亲了。”柳明华在府邸受宠,除了是因柳扶风的身子骨那个样子,另外的原因,也是柳明华格外的会讨柳祥轩欢心,这几句话便是抚平了他眉间褶皱。  这一旁又有海安替柳祥轩按摩肩膀,柳祥轩便闭眸哼了一句:“恩...不错,总归是还有个让为父省心的孩子。”  可是好景不长,这柳祥轩将将舒服了几分,出去寻慕容月如的侍卫便是回来了。  “可寻到了?”柳祥轩问道。  “大……大人……慕容家府邸……空……空了!”  “什么?!怎么会空了!派人去找!再去找!”柳祥轩一把推开了海安,怒气冲冲道。  一直被绑着的慕容白尘突然间就低着头咧了咧唇角,“呵。”  然,这一声笑,正可谓是火上浇油,柳祥轩这下真真的怒不可遏,竟是飞起一脚踹在了慕容白尘身上,用力之大,从慕容白尘连人带着身后椅子都反倒了过去便能看出。  “父亲!”柳明华惊呼出声。  柳祥轩却闻所未闻,只挥了挥手道:“把慕容白尘给我绑下府邸地牢!好生伺候伺候他!别让他死的太早!”  丞相府的地牢是什么样,是何等的残酷,不,应该说是惨绝人寰罢,柳明华是最清楚不过的,就是无比壮硕之人进了那里能活着出来已算是不错,就别说这慕容白尘细皮嫩肉的了。更何况,柳祥轩是根本就没想着让他活着出来。  “明华?”海安唤了柳明华一声,自打那慕容白尘被押走后,他便是一直这般出身的呆愣着,半寸未动。  “明华?”眼见柳明华还是没甚的反应,海安只得又唤了一句,“你父亲都已走了,我也打算回房歇息了,你也快回去罢。”  “……哦。”在海安准备喊他第三声之时,柳明华总算是应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应的是心不在焉,而后又是什么都未解释便跨出了喜堂。他走的很快,也不知是在慌什么,只觉心中抓挠的厉害,这一路,便是直接到了丞相府地牢之前。  丞相府的地牢把守的是很严实的,这是柳明华早已知晓的事儿,要是没有柳祥轩的命令还想要进去,那是断然没这个可能的。虽说他柳明华在府邸是堪比嫡出大公子的二公子,怕是也进不去。可是怎么说呢……这双腿就是不过脑子的奔到这里来了,且不说控制不住了,柳明华也就根本没有控制。  眼见把守地牢的侍卫有八,齐刷刷的站着,眼睛中似乎是没有任何聚焦的,对于柳明华此时的到来,他们是眼睛都没眨一下,也不看他。柳明华心中也知自己是进不去的,而慕容白尘此刻应该刚进去不久,怕是也还没出什么事儿,他便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地牢再想办法。只是这眼见转过身去了,却只是左右跺了几步,手掌沓在一起,手心和手背“啪啪”的打了几声,长出了一口气,又拐回去地牢了。  这下柳明华也不顾那么多了,直接就朝地牢里面走去,只是那原本目不斜视干站着的侍卫,“咵”的一声,便将腰间所佩长腰刀架他脖子上了。柳明华是整个人一个激灵,猛然后退了一步,心道好险,若是方才那一步跨的再大上那么一点点,他的脖颈怕是轻则擦破皮了。  这后退一步到了安全区域,柳明华才算是呼了几口气定下了神儿,什么不悦道:“你们怎么回事!不知道我是谁吗?!”  却不料那第一个拔刀之人道:“属下自然晓得二公子身份。”  “那你还不让开?”  “二公子莫叫属下为难,柳大人不叫任何人进这地牢,我等也不过执行任务罢了。”  柳明华一听,又一看他们的眼还是目不斜视,都不看着他,着实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奈何实在是无法,也明白柳祥轩那脾气,心知无论如何此时不得硬来,便只得咽了口气,伸手指了指那把守地牢的侍卫,怒甩袖而离。柳明华脸上怒容十分明显,只怕是可以的话,方才便用指头戳烂他们几个的头!  这离了地牢,柳明华走的依旧是不慢,转眼便到了他自己的别院,碧霄小筑。这一到碧霄小筑,是也不顾一旁行礼的婢女,穿过回廊,直奔厢房。厢房中贴身侍候柳明华的小厮柳枝森见柳明华这一路风尘仆仆火急火燎的,便斟满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公子,什么事急成这样?”  柳明华还真是挺急的,咕咕咚咚毫不斯文的饮下了茶水,才开口道:“你可知咱们府里这地牢里究竟什么样?”  “不知。但传闻是凶险恶煞,谁要是进去了,准没个好。”  “哎呀!谁问你这些废话了!你都能说了的,我自然也听说了!”柳明华真真急不可待,地牢中什么样子,他又如何才能救柳明华,搞得他此刻也不知到底该先问哪个。  “公子……你莫要着急,”柳枝森道,“不若问问我爹?”  “你爹?”柳明华想了想,柳枝森一家都侍奉在丞相府,他的爹都是府中老一辈儿的人了,兴许知道些也说不准。“快把你爹叫来!”  许是柳枝森没见过柳明华如此慌乱,去寻他爹柳令宝寻的很快,柳令宝来的也很快,这前前后后的,不到一炷香时辰也就到了。  柳明华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老伯,你可知这府邸地牢中如何?”  柳令宝似是回忆了一会儿道:“公子,这府邸地牢中甚为阴森,想当年我年轻时,与我一般大小的一人儿与府外朝廷中人私通了,柳大人十分气恼,将他打下地牢,我也因着这事儿,去过一趟。那处堪比九幽地狱,就是有两条命,也不见得能好好儿出来。不知公子问这是为何?”  这柳令宝每说上一句,柳明华心中就是更难受上一分,到底这难受的感觉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能让慕容白尘待在那里。  “如何就好比九幽地狱了?”  “公子不知,且不说那些铁莲花一般的刑具,就是劳役也是让人……”  “让人怎么?”  柳令宝似是回忆起来什么,面色十分不好。“那年那入了地牢之人,柳大人为了给其他下人起警戒作用,都没让那下人好死!先是用铁钩勾着那下人脊椎,在房梁上悬了许久,又用开水在他身上烫了几番,再用铁刷子一层一层的刷下他的皮肉...满地的血满地的肉,可这还不够,那进了地牢的人,死之前男子割势,女子闭幽!”  “咔嚓……”柳明华手中的茶盏滑落在地上,破碎一地。他已不知为何会摔了茶盏,只知自己的手抖的不听使唤。多年前那下人都是不得好死如此折磨,更何况柳祥轩已经吩咐了不叫慕容白尘早早就死了?这不是指明要叫劳役好好折磨慕容白尘吗?  柳明华本想问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有人入了地牢,要如何才能救他。只是此刻却是也不用问了,还想什么办法?!再不去救慕容白尘就要死在里面了!柳明华没有再留,而是起身跑了出去,跑的比回来之时还要快上几分,他好似明白了心中那种难受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是在害怕。害怕慕容白尘会出事,害怕慕容白尘会死去! (五十四)入碧霄小筑 - 醉生录 - 张茉儿 柳明华从出生在丞相府,就得到比他本身身份还要尊贵的殊荣,可他不仅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是越发的乖觉,因为他知道,他之所以能有这一切,都是柳祥轩给他的。只要他能够讨得柳祥轩的喜欢,那么他柳明华,才是这丞相府的嫡子!可他从未想过,这十七年的时光,他第一次违背柳祥轩的意思,竟只是为一个人。  而那个人,不是他做那些旖旎之梦时的那些女子,反倒是一个所有女子加一起都比之不得的男子,而且,是他柳明华只见过一面的男子。  且说柳明华一路狂奔,却是没有再去地牢,反而是到了丞相府的主院落,柳祥轩的居住地,虎跃居。这又是一路的冲冲撞撞,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身处柳祥轩面前。  柳祥轩此时似是正在翻阅着什么折子,对于柳明华的突然闯入有些许不悦,皱了皱眉才道:“何事使你这般鲁莽?”  这是柳祥轩在斥责他失了规矩又没有一点的公子风度,出于对柳祥轩的了解,柳明华自然是听出来了的。只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了,不得后退了。  “咚。”柳明华就直勾勾的跪在了柳祥轩面前。  “明华,你这是作甚?”柳祥轩抬起头,望了柳明华一眼。  柳明华一愣,他风风火火被恐惧着急冲昏了头脑,倒还真是忘了,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处理,他该如何救慕容白辰。可是…眼下只有柳祥轩才能救慕容白辰了啊!  “父亲!儿子有事相求!”  柳祥轩总算是稍稍重视起眼前之事,放下了手中折子,道:“何事啊?”  许是柳明华在丞相府一直受宠,他也没有什么事儿来求过柳祥轩,柳祥轩眼下还算是和煦,看起来并未想要发火的前兆。  柳明华大喘了几口气,竟是仰起头,道:“父亲,求您放了慕容白辰!”  .  柳明华再一次醒过来时,是在碧霄小筑自己的床榻之上。他眨眨眼,瞅了瞅正上面的床幔,心中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床榻。只是……他为何在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啊!对了,他为了救慕容白尘去了虎跃居,见了柳祥轩!那他怎么会在这里?慕容白尘呢?!  回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柳明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腾”的直起身子,却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哎呀...”柳明华又顺势向后方靠坐过去,扶住了自己的头,简直痛的要炸裂了。  “公子!公子您醒了!”柳枝森的声音传来,随后又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公子怎么坐起来了?快些躺下罢,瞧瞧您头上那伤,不歇个几天准是不见好!”  “什么?!”柳明华一急,又是一阵头痛,顾不得一旁柳枝森慌忙询问的声音,好似是想起了什么来。  方才他确实是去了虎跃居,去求柳祥轩了,柳祥轩也自然是拒绝了,并且大骂他是“逆子”,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何事?柳明华方才捂住头,分明是察觉到他额上绷带的,他是如何受伤伤了头?  想不起来了,眼下也不能再想了,先救慕容白尘要紧!以慕容白尘的身子,怕是在地牢里根本撑不了多大一会儿子,眼下必须争分夺秒。柳明华顾不得那么多,起身便下了床榻,却是被柳枝森拦住了身子。  “你拦我作甚?”柳明华不悦道。  柳枝森道:“公子,求您还是顾念些自己身子罢,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安生,回头大人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担不起啊!”  柳明华一听,得知柳枝森也只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罢了,语气便是缓和了一些,道:“你莫要忧我,我还是得去救白尘!”  “白尘?公子说的可是慕容白尘?”柳枝森依旧是扯着柳明华的袖不肯松手让他走。而柳明华听闻这句话也止了脚步,然,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柳枝森怎会知道慕容白尘?莫非是...一如多年前那般,慕容白尘已被杀死然后给府中侍卫婢女看?想到这里,柳明华的脸是“唰”的一下就白了去,再开口声音已有些颤抖:“你如何得知慕容白尘?”  “慕容白尘都住进碧霄小筑了,我自然得知啊。”柳枝森说道。  “什么?”柳明华的表情变得有些幻妙,不知是狂喜还是后怕或者是不解,“他真真住在碧霄小筑了?”  “自然当真啊。”  “在何处?快带我去!”柳明华的头似乎是一瞬息便好了去,既不痛也不痒。  因顾着柳明华的头伤,柳枝森走的很慢,也不叫柳明华走得快。这慢慢悠悠的,两人倒是说了很多话。这经柳枝森一说方才的情况,柳明华便也记起来发生在虎跃居之事了。方才他一心求柳祥轩放了慕容白尘,柳祥轩又不肯,还怪罪他忤逆于他。他柳明华不过十六七岁,再加上在这府邸之中完事都是由家里打点好的,又没有太多子嗣跟他勾心斗角,就一个柳扶风,还是那副模样,所以他到现在也不过是孩子心性,这一急便是脱口而出,说自己喜欢慕容白尘。怎料这一说,柳祥轩是更更生气了,怒的当时便要杀了慕容白尘。这眼见柳祥轩抬腿便要去吩咐下人,急的柳明华以死相要,是一头就转在了一旁的柱子上。其实柳明华当然是不会真寻死的,只不过是想着仗着他在府邸多年备受宠爱,丞相府这一辈除了他和柳扶风又无所出,想吓吓柳祥轩罢了,他便是不信,柳祥轩会真的看着他去死都不放慕容白尘,且说慕容白尘又不是甚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过错,只是让柳祥轩难堪了一场罢了,放地牢里受受苦还不该放了吗?虽说这一切都已盘算好,谁料当时柳明华心太急,没控制住力道,撞的有些子狠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柳祥轩一脸担忧又生气的与府邸郎中一同将满头是血昏迷着的柳明华送回了碧霄小筑,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原本是不能活着回来的慕容白尘。只道了句:“我丞相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个男宠。”便是怒甩衣袖而离了。  这经柳枝森一来二去的说着,柳明华的脸上竟是起了笑容,心中不住琢磨着柳祥轩所言“男宠”二字。虽说在柳明华心中,觉得这二字与慕容白尘甚不般配,可光是听听,就觉得开心了起来。这一开心不知觉也就走到惊鸿楼。  “公子,今日事儿来的急,我也就没来得及多安排,把慕容白尘安置在了惊鸿楼,距离公子不远,您看可否?若是不妥,再换也不迟。”柳枝森道。  “惊鸿…楼…惊鸿楼…”柳明华呢喃两句,忽而眼前一亮,道:“不换了不换了,就让他住这里就好!”  惊鸿楼中住惊鸿之人,如此甚好。且问这世间,哪里还有比慕容白尘更配得上“惊鸿”二字?  柳明华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了步子,回头道:“白尘的名字岂是你可以叫的?以后管他叫慕容公子!”  “是。”  眼下是真的就在惊鸿楼前了,柳明华却是不仅没有上前,反倒是后退了一步。…他,见了慕容白尘,该如何作,如何说?慕容白尘应当是亲耳听到被柳祥轩称为“男宠”,此刻可肯见他?  正逢一旁有两位奉茶婢女路过:“奴婢见过二公子。”  柳明华看了看她们,点点头,道:“你们可是侍奉在惊鸿楼?”  “正是。”那婢女回答道,又问了一句:“公子可是来见那今日住进惊鸿楼的慕容白尘?”  “大胆!”柳枝森喝了一声,惊的那两名婢女“咚”的跪在地上,手中茶盏都碎了。柳枝森自小便是跟着二公子柳明华,更是碧霄小筑的总管,她们是断然得罪不起的。  “慕容公子的名讳其实你们可以叫的!”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自己掌嘴!”说着便抬手朝自己脸上扇着。  柳明华也是轻哼一声,看着她们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记住了,以后给本公子好好的侍候白尘,既然茶盏碎了,你们便快些下去再换一盏。”  他才不想让别人打扰他见慕容白辰。  那两名婢女慌忙起身,走了几步,却是嘟囔了一句:“没想到二公子好男风,这慕容公子还真真是受宠。”  这句话柳明华是没听清,屋里的慕容白尘却是听的清清的。  柳明华上前几步,清了清嗓,扣了扣门,姿势紧张到拿捏。  “白尘,你怎样了?在地牢中他们可有难为你?可有受伤?伤势如何?重不重?”  屋中人没回答。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叫柳明华,是丞相府二公子,在喜堂上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屋中人依旧没有回答。  柳枝森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只因柳明华此刻带着伤前来见他,他都不能如此对待柳明华。  “慕容公子,我家二公子带着伤来见您,您好歹也该说句话罢!”  柳明华目光一冽,轻喝出声:“柳枝森!”  柳枝森只得闭嘴,没了声音。  原本柳明华以为,慕容白尘这么一听,是更不会开口说话了,却不曾想听到屋中慕容白尘开口道:“二公子,且回去罢。”  慕容白尘开口了。柳明华的眼眸骤然便亮起了但又在瞬间灭了去。慕容白尘回答了,却是让他走。  “慕容公子,你…”  “柳枝森!住口!”柳枝森本是想说什么,却是被柳枝森制止了。随后柳明华却是变缓了些许:“白尘,你先好生歇息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柳明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去了。没有等慕容白尘下句话,一是怕他根本不会理会他,二是更怕,怕他会开口说叫,叫他柳明华明日也不要再来了。  明明柳明华才是这惊鸿楼的主人,却在这一刻觉得,慕容白尘才是做他主的那人。然,不论如何,柳明华也拿定主意,他明日依旧会来,明日不见便后日…  结果翌日,柳明华却是没有去。不仅仅是一日,而是连续数日柳明华都没有再去惊鸿楼。倒不是他不愿去,而是他实在有心无力,想去也去不了了。  昨日回了碧霄小筑,柳明华便是病倒了。碧霄小筑也是霎时间便乱成一锅粥。  柳明华病起突然,细想却也是有原因的。且不说他那日在虎跃居触了柱,又不好好休息疗养,就说在触柱前和触柱后在这偌大的丞相府中来来回回急匆匆的跑那么几趟,再加上心急火燎,夏日炎炎那般热,他又是忽热忽冷,最后还在惊鸿楼之前带着一身汗迎着夜风站着吹了许久,他不病倒谁病倒呢?  虽说这般想来,柳明华生病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可他的病症依旧是来势汹汹,宛若山倒,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身上的冷汗都将床褥湿去了一层。曾说府邸郎中给柳明华开了几服药,但病势也只是得以控制,也并未痊愈。  约莫如此断断续续着两三日,碧霄小筑来了一个谁都没有料到他会来之人。  且说那日柳枝森看着来人,愣了愣,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开口道:“…慕容公子?”  说也奇怪,迷迷糊糊了好几日的柳明华听见“慕容公子”几个字,竟是挣扎着微微起身,道了句:“白尘来了?”  随之便看见,慕容白尘一身红衣,就好似那日初见之时,那一身夺目的红。慕容白尘的脸色比那日还要惨淡些,苍白了几分不说,就连眼眸之下,都有浅淡的青印。  “白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在地牢…”柳明华的话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头有些发晕,长喘了一口气,想再开口继续说的时候,却见慕容白尘已经走至他的床榻之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道:“眼下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  慕容白尘是来给他看病的?慕容白尘会医术?慕容白尘是在怎么听说他生病了的?慕容白尘是担心他的罢?  这一瞬息间柳明华前前后后想了好几个问题,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嘴巴微张的张开嘴巴。直到慕容白尘的手指解开了他额上绷带,触上了他额头上的伤口,痛楚随着慕容白尘的触摸传来,他便回了神,不禁惊呼出口:“啊!” (五十五)借婢女之由 - 醉生录 - 张茉儿 “很疼?”慕容白尘问道,手指却是未停。  “…疼!白尘,你轻点!”要是别人弄的柳明华这般疼,怕是柳明华早把他打的不死也剩半条命了,可这人,是慕容白尘,柳明华也只是喊疼,却是没有一点反抗的动作,全数由着慕容白尘。  “去取火盆和剪刀,还有一坛烈酒。”慕容白尘道。  柳明华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慕容白尘是在吩咐着他房中婢女,也想到可能这些东西,都是要用在他身上的。  婢女们的速度很快,慕容白尘要的东西很快就到了。眼见慕容白尘用火折子点燃了火盆,又拿起剪刀,在火盆上燎了燎。柳明华心里害怕,缩了缩,问道:“白尘,你要干甚?”  “府邸郎中也算是医术高明,我方才看过你的汤药,很是对症,但你几日依旧不轻,问题只能是出在你的伤口之上。”  柳明华一听,竟是忘记了害怕,喜道:“你是如何听说我病了?”  慕容白尘手一顿,才道:“惊鸿楼中婢女交谈,我听到了。”  “哦…是这样啊。”柳明华点点头,心道确实,他生病的事怕是府邸早已传遍,慕容白尘知道,倒是也不算稀奇。  “呐白尘,你为何会来看我?那日我去寻你,你不见我,我还当…”柳明华的话未说完便被慕容白尘截断:“你额头这处的伤是不是只有第一日被郎中瞧过?”  柳明华被截断了话一愣,道:“是啊,不过郎中留下了药,每日柳枝森都会帮我换药,婢女也会煎好汤药…所以婢女也不用来了。”  慕容白尘反手又把剪刀在火上烧了几下,“恩,你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死肉是不能留的,若是起了炎症,后果远比今时严重。”  “白…白尘…你…你要干甚?”柳明华看着慕容白尘手中的剪刀,脖子朝后缩了缩。  “帮你把死肉剪掉,你的发烧便也就能好了。”慕容白尘一边说,一边拿着已经烧的发红的剪刀,伸在柳明华面前。  “白尘…”  “你忍着点。”慕容白尘没再给柳明华说话的机会,用剪刀直接触上他的腐肉,一点点的挑拨开,疼的柳明华后背都已尽湿,却又很听慕容白尘的话,就连牙关都是紧咬,方才在慕容白尘面前他都喊疼叫出了声,眼下是怎么也不愿意再叫出声来。  慕容白尘抬眼看了看柳明华,只见他紧咬牙关,面色颇为紧张,手上动作也不停,反倒是更快了起来。所谓快刀斩乱麻,这越是小心翼翼的剪,怕越是会疼上几分。这慕容白尘的手法极快,柳明华见他放下转眼放下剪刀,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可慕容白尘却是又拿起了一旁的烈酒。  “伤口腐肉已然处理好了,用烈酒杀一杀,待晾干,再用郎中开的药上在伤口上,汤药也继续喝,不出几日便可痊愈了。”  慕容白尘就连喘息的空荡都没留,话音还未落,柳明华就只觉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从伤口传来,疼的他眼前一黑,却是也强咬着没出声。  伤口上泼酒,疼的柳明华短时间内只顾着疼痛,没有了别的知觉,半晌才约约莫莫的有了些神智,“白尘…这下总不用再来什么了罢?”  “恩。”慕容白尘只发了个单音,声音听起来距离柳明华已经有些远了。  “白尘?”柳明华纳闷,慌忙睁开了眼,却见慕容白尘已经走至门边,正欲离去。柳明华一下子便急了,甚至都顾不上火辣辣的痛,直起身就下了榻,追了两步:“白尘,你要走?”  慕容白尘没回头,只道:“纵我百般不愿,你依旧是救我性命的那人。我欠你一命,现下,也还上了。”  长久的怔然,不可置信的摇头,柳明华只觉身子似是没了气力,重重跌坐下去,被一旁的柳枝森扶起。  “公子!”  柳明华一句话都说不出。  慕容白尘今日来此…竟只是觉得他柳明华救了他一命?而从慕容白尘的意思来看,也并不愿被他救。那么…眼下,慕容白尘是与他柳明华,恩怨已了,再无瓜葛?  “…公子?”  “…恩?怎么了?”柳明华半晌才回神。  柳枝森道:“我方才说了那般多,公子都没有听见?”  方才…方才柳明华又哪里有心情听他说什么呢。  “我方才出神,不曾听到。”  柳枝森倒也是没有再重复刚刚的话,只道:“公子,方才慕容公子说了,这上面的酒干了就用包起来,眼下药已干了,便让我帮公子包起来罢!”  “…好,你包罢。”  说来也是奇怪,疼了好几天的伤口,方才被慕容白尘用剪刀除去腐肉,又用酒精杀了杀后,这眼下包药,竟是不疼了。也不知是此时心中想着慕容白尘离去时所说的话顾不上在意伤口,还是那伤口方才已经疼到麻木,被柳枝森及其不熟练的在他头上摆弄着,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痛楚。  “公子,包好了。”一直到柳枝森道他已包好了,柳明华才有了反应,点了点头,道:“你下去罢。”  柳明华虽说在府邸这十几个年头里过的是风风火火,可到底他还是个庶出,所以他虽表面风光至极,但背地里却是少不了诚惶诚恐,这一来二去的,身边便总是想有个人陪。但柳明华没有兄弟姊妹,虽说有个大哥柳扶风,但府邸中这个情况,柳扶风对他也是没什么好脸色的;海安虽说是他娘亲,可日常却是常待在柳祥轩身侧服侍,与他待的时间也不算是太多。所以,若说与柳明华待一起时间最长的,应属柳枝森。因着柳明华不愿自己一人待着,柳枝森可谓是从他柳明华小时到现在几乎是寸步不离的侍候他。但是眼下,柳明华第一次有了不想叫任何人打搅他的念头。  却只听柳枝森道:“公子…您尚未病愈,这几日都是我寸步不离的侍候着,万一…公子,还是让我留下照应罢。”  “万一什么万一?”柳明华抬脸看了看柳枝森,“你是不是觉得本公子肯定会出个什么事儿?”  柳枝森明显没有预料到柳明华会这般说,脸色都变了,急忙道:“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行了行了!”柳明华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你下去你就下去。”  “…是,公子。”柳枝森道,随之遣散了屋中婢女,之后便退下了。  如此一来,整个碧霄小筑便只剩下柳明华一人,他倒是也没做甚,只是躺上了榻,任由一抹红色身影萦绕心头。不一会儿又伸出手指,在空中勾勒了几下,随后竟是望着眼前空荡荡的空气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慕容白尘…”  惊鸿楼前有一汪活水,被人用竹管引流,流向用质地甚好的石头雕刻成的精巧小亭,上头又用极易存活的绿萝点缀,遂比不上小桥流水,却也算是不错的亭台楼榭之景。  慕容白尘则一袭红衣,附身在活水边涮洗砚台。清澈的水被墨汁染黑,却又很快流走了。水又恢复了清明,柳明华的心却是不能平复。他快步走了几步,唤道:“白尘!”  慕容白尘应声回头,唇角微微勾起,道:“明华,你来了。”  就是这浅浅一声“明华”,唤的柳明华意乱情迷,竟是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慕容白尘。柳明华的唇瓣有些颤抖,却又是似进非进,似离非离的缓缓靠近慕容白尘的唇。  ……  “…白尘。”随着一声梦中呓语,柳明华醒了。  柳明华猛然坐直了身子,长呼了几口气,急忙抬手在脸侧不住的扇风。他…他昨日分明是躺在床榻之上,却是不知觉的便进了梦乡,还…还梦见了慕容白尘,竟还是…这般的梦境。柳明华的脸此刻红的想要滴血,低下头向腿间看去,泻裤的内侧已经湿了,满是乳白色粘稠的污秽之物。  天啊…  柳明华将脸捂进被子。俗话都道温饱思淫,他在这丞相府如此温饱,自然是也做过那等旖旎之梦。可方才那梦却不比从前他做的那些梦香艳,…就是这么浅浅的一个拥抱,就让他…  “我竟是对白尘存了这等心思…”柳明华喃喃道,“难道…我那日情急之下在虎跃居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喜欢白尘,竟是我心中实话?”  可是…昨日慕容白尘离去之时,却是那般说的…现下他柳明华才发现,他对慕容白尘竟是那等心思…又能如何?他知道,慕容白尘再也不会来寻他了。他去惊鸿楼的话,慕容白尘又不愿见他…等等,慕容白尘已来碧霄小筑见过他一次了,虽说是为了还他那一命,但应该对他也不算是厌恶或是敌意。如此这般,谁又能料定慕容白尘不会见他呢?  柳明华的眼睛突然闪了闪。慕容白尘不来见他,他可以去惊鸿楼寻慕容白尘啊!总归这是丞相府,还有他柳明华去不了的地方吗?  “柳枝森!”  “诶!来了来了,公子。”柳枝森虽说昨晚被柳明华遣了出去,但到底没走的太远,这柳明华一唤,也是极短的时间便赶到了。  “公子,是不是有哪处不舒服?”  柳明华闻之一愣,随即才想起自己还在病着。还别说,昨日慕容白尘替他处理了伤口后,他又睡了一觉,眼下竟觉得全好了。  “我已无事了,你给我备上热水,我要洗澡。”柳明华道。  柳枝森却是还不相信,上前了几步,伸手探向了柳明华的额,摸了摸,又摸摸他自己的额,发觉温度差不多,柳明华确实是不再烧了。“咦?公子竟然突然好了...明明今日还不曾饮下汤药...”  这柳枝森自己低声嘟囔着,柳明华轻咳一声,道:“我都说了我无事了,还不快给我准备洗澡水?!”他还急着去见慕容白尘呢!  这柳枝森正是出神想着,被柳明华突然的出声,唬了一跳,慌忙低下了头,却是看见柳明华大腿内侧的湿润。柳枝森慌忙后退几步,带着些笑说道:“原是公子做了那等子梦了,我这就去为公子备洗澡水!”  柳枝森说完便很快退了出去,让柳明华掷出的枕头并未砸到他而落地。  柳明华轻啐了一声:“亏你小子跑得快!竟敢打趣本公子!”  柳枝森能在柳明华面前玩笑几句,也是有原因的,除了他一直陪着柳明华日子已久,还有便是他对于碧霄小筑中的事事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比别人都快上几分。这眼下柳明华掷出的枕头还没落地多久,他便是备好了洗澡水。柳明华点点头,漫不经心的说了几声“水备的倒是快”,便褪下的身上衣物,将身子没入了温热的木桶之中。  其实倒不是有多脏,只是想过过水除去昨夜那污秽之物,再换上一身衣物罢了。遂柳明华只是将身子浸在木桶里,靠着桶壁,闭目养神。而柳枝森则是趁着这会儿子的空当,替柳明华把伤口上的药换了换,又随之包好绷带。待这一切弄完,木桶的水也凉的差不多了。柳明华出了木桶,由柳枝森将他身子上的水珠全数擦干了去,又换上了衣袍。慕容白尘那般喜红衣,恩...柳明华想了想,竟是找出一件赤色暗纹衣袍,穿了上去。所谓投其所好,应如是。  待一切收拾停当,柳明华便是自己一人上路了,惊鸿楼离碧霄小筑是分外近的,这走了几步,便是到了。柳明华在进院之前,还定了定脚,想着进去之后,会不会看见一如昨晚梦境所见那般。只是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进去之后,才发现...哎,梦境果然便是梦境,现实中是断不会如此的。别说是慕容白尘在活水边洗砚台了,就是这惊鸿楼的门,都如他上次所见一般,紧闭着。  而说巧不巧的,这次他来竟又是碰上了送茶的婢女。  只是这次在那婢女开口之前,柳明华便对她挥了挥手,又用手指束在唇间做了个“嘘”的手势。那婢女自然是不敢言语,只到柳明华身旁,站着。  柳明华声音很小道:“你这是给白尘送早茶吗?”  那婢女依旧不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柳明华便接过了那婢女手中茶盏,挥了挥手道:“你且下去罢,这早茶,我来送。”  若说慕容白尘有可能不愿见他,那他柳明华便是白来了一趟。如此这般,便让慕容白尘觉得依旧是送早茶的婢女,他也不会不见罢。  打定了主意,柳明华便上前,轻轻叩了叩门。屋中没有声音,柳明华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因他若是一开口说话,便是露陷了,于是只得又叩了叩门。  大抵是又站了几息,柳明华听见屋中悉悉索索的声音,高兴的眉毛一挑,慕容白尘要来开门了! (五十六)莫要再唤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果然前来开了门,他看样子是方才听见了敲门声才醒来,满脸的倦容,眸下依旧是如同昨日的青痕,头发有些凌乱,但衣衫却是分外的整洁,想必方才屋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他在整理衣物罢。柳明华本就不知见他该说什么,这眼下是更加的失了神,慕容白尘初醒的模样,实在是...他分明是将将醒来,却比那精心装扮许久的美人儿还要美上几分。肤若凝脂,明眸皓齿,唇若点砂,这样的慕容白尘,怎一个“美”字了得?  柳明华一直未曾言语,只顾着出神,直到慕容白尘蹙了蹙眉。就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柳明华猛然回了神,心中暗道不好,不知慕容白尘是不是会直接关上了门去。可慕容白尘轻蹙的眉很快便松了松,接着侧了侧身子。他什么都没说,但柳明华知道,慕容白尘这是允准自己进去了。  喜不自胜,当真是喜不自胜。柳明华嘴角的笑骤然扬起,就在慕容白尘侧身的一瞬,便抬脚进了惊鸿楼,又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在了红木雕平头桌上。左右是等不到慕容白尘先开口,便道:“白尘……我……我就是来给你送个早茶,并不是……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呢?柳明华因着昨日慕容白尘那态度,便想说并不是有意来寻他,可一想若是那般说,不恰恰是证明了就连这送早茶,都是他柳明华故意的?遂这话说到了一半,竟是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慕容白尘已经在红木雕平头桌前坐下了,闻言抬头看了柳明华一眼道:“这整个碧霄小筑都是二公子,二公子想来惊鸿楼便来了,且用说其他?”慕容白尘这话说的让柳明华不知怎么接,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慕容白尘说的没错,这碧霄小筑都是他的,更何况这惊鸿楼?这么说来他以后若是想来便是时时可以来了。可慕容白尘……到底还是不愿见他的罢。就连叫他的称呼,都变成了“二公子”。  这左右思索了几下,柳明华也不愿再在这事上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了另一件他较为关心的事儿:“白尘……我昨日便想问你,你眼下青印是为何?可是在此处休息不好?还是我方才吵着你了?”  “无事。”慕容白尘只说了这二字便不说了。  “哦……”柳明华也算不上太失落,随之端起来方才被他放在红木雕平头桌上的茶盏,“白尘,你先饮些早茶罢。”说着便端着茶盏向他递去。而慕容白尘似是原也要伸手接茶盏的,这一弄,二人的手臂便是碰在了一起。  只是轻轻的一下,柳明华确定,他就只是擦着慕容白尘的手臂而过,轻的他几乎没感觉,却见慕容白尘的脸色一僵,眉毛紧蹙,另一只手不仅没有再去进茶盏,反而是轻轻捂住了被他碰住的手臂。  慕容白尘眸中痛色显然,却是依旧一言不发。这叫柳明华不可能不急,只见他一息间便不再顾手中的茶盏,随手一扔,便抓住了慕容白尘的手臂,“白尘!你怎么了?!”柳明华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让慕容白尘反应如此之大,却不料刚一抓住慕容白尘的手臂,竟是让他险些惊呼出声。慕容白尘在倒吸冷气,柳明华听到了的,眼下也顾不得太多,也不松手询问,而是撩开了盖着慕容白尘手臂的衣袍。  可……慕容白尘的手臂白净至极,就连个红印都没有。到底是因何让他疼痛至此?柳明华不解,却又在一息间想到从前听说书的道,宫中妃嫔惩罚别宫娘娘的婢女,或是位分低于自己的女子之时,常用银针蘸了尿液刺人,如此既是让那日极痛,又让外面人都看不出,以防那人向上面告状。难道...慕容白尘如此痛的原因……竟是……竟是……竟是这般?!  “白尘,你难道是被蘸了尿液的银针刺过?”柳明华急不可耐的问道。  慕容白尘闻言向后退了几步,又转过身去,不再看柳明华。半晌,才有冷淡之音传出:“二公子既是知道,今日前来可是故意办我难堪?”  就是这一句话,让柳明华不仅无法再追,反倒是后退一步。是啊……是他忘记了,忘记了他眼前这绝代风华无人可比拟的红衣少年是谁,那是慕容白尘啊……是那个小小年纪便声名远扬才貌双全的慕容白尘啊。纵使天妒英才使他家途中落,他也还是那个一身光芒常人不可近身的慕容白尘。这样的慕容白尘,怎肯受所蘸了尿液的针扎之辱?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可他依旧是不顾一切的救了慕容白尘。可眼下看来,许从一开始,慕容白尘便是抱定了要死在丞相府的决心罢?如此,慕容白尘又怎肯被他救了,又屈身居住在他碧霄小筑下的惊鸿楼?这便是慕容白尘昨日赶到碧霄小筑替他处理伤口的原因罢,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欠他的,都想与他两不相欠!  可是……可是……就算是柳明华能够想到这一切,他也愿待在慕容白尘的身边,不论怎样都好。就算是慕容白尘曾抱定必死的心,有他在,他也定要慕容白尘活下去!  “白尘,你别这样说,我叫郎中来给你瞧瞧!”柳明华道,虽是依旧急迫,声音却是小上了许多。  慕容白尘似乎是也没有料到柳明华会说了如此一句话,眸色一闪,回过了头,半晌才道:“不必,谢二公子好意。”  柳明华却是顾不上那般多,况且他也早料到慕容白尘会拒绝,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慕容白尘的伤势,如此,便是转身就出了惊鸿楼,扯开嗓子就唤道:“来人!”然,下一瞬,却惊觉自己被重新拉入了惊鸿楼。  这惊鸿楼中算上他柳明华也只有二人,眼下拉他进来的,自然是慕容白尘。此刻慕容白尘眸中不悦,又夹杂些许怒色,冷声道:“你别叫人。”虽说慕容白尘此刻态度生冷,却是总算是第一次主动拉住了柳明华,因此柳明华心中还是有些高兴的。  “为何不让我叫?你一身的伤,我担心啊!”柳明华道,随之竟是又要开口唤人。怎料他还未出口,便听慕容白尘喝道:“我叫你莫要再叫了!”  柳明华愣了。  慕容白尘这样美的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竟是也会发怒。  半晌,柳明华才道:“白尘……我真的只是想要唤人去请府邸郎中,你这一身的伤,我着实担心……再说,你昨日不也说了,这府邸郎中医术不错吗?”  慕容白尘的眸色闪了闪,怒色却是不曾减去多少,半晌,竟是叹了口气,道:“能瞒则瞒,身上的伤我不愿他人知晓。”  柳明华一惊,瞬间在心中暗道自己一声傻。方才慕容白尘的意思便是宁死也不愿受辱,那眼下他又怎会愿意让他人知晓他身上如此耻辱的伤势?  “白尘……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叫人的。可是我也是担心你的伤!你身上可还有其他的伤?有了一定要告诉我,你瞧瞧你眼下的青印……我真的很担心。”柳明华道,竟是半点丞相府二公子的样子都没有,从遇到慕容白尘起,他好似就是这般,只愿跟在慕容白尘身侧,要他做什么都好。  许是柳明华这等语气让慕容白尘也颇感意外,他望向柳明华,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是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方才虽是柳明华只唤了一声,可还是唤来了许多人,有府邸婢女,还有带刀侍卫。那领头之人道:“二公子,您方才语气急切唤人,却又只唤了一声,我等担忧公子出事,便贸然前来。”  柳明华望了望一旁的慕容白尘,干笑了两声,可再面向府邸侍卫时便是有些许怒意,道:“你们是盼着本公子出事还是怎样!”  那侍卫被喝的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二公子……属下不敢。”  “那还不快滚!”  众侍卫被柳明华这一喝都吓得不轻,是头也不回的就走了。眼下还剩一干婢女,被柳明华一喝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柳明华也没有再为难她们,只道她们来的晚了事情已经解决了,便遣散了她们。  这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柳明华便又开始担忧起慕容白尘。“白尘啊,我已将他们都遣散了,你身上的伤,我也断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眼下你身上的伤还是得要诊治一番的,不若我从外头请个郎中来?这样便不会叫府邸中人知晓了。”  慕容白尘静默了几息,而后道:“二公子,”只是他将将开口,便被柳明华打断:“白尘,别叫我二公子了,你方才未叫我二公子,不是也挺好的吗?”  且说昨日,再加上方才慕容白尘都并未叫柳明华二公子,虽说也并未叫他名字,但仅仅一个“你”字,就让他心中舒适多了。  “白尘,你别叫我二公子,真的。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就叫我明华。”  慕容白尘不语。  柳明华便又道:“白尘,你且等着,我这就出府为你寻郎中来!”  眼见柳明华说着便要出去,慕容白尘总算是有了反应,也没再叫他二公子:“你不必去了。”  “为何?”柳明华不解。若说慕容白尘不愿府邸中人知晓他伤势是有原因,那府外郎中又有何不可?  “你可知就近药房?带我去便可。”慕容白尘道。  “药房?”柳明华反问一句,瞬间便明了。从昨日慕容白尘为柳明华处理伤口来看,他定是会医的,且医术定是不差。柳明华心道怎么现下他才想起,不过好在还不算是晚。  “最近的便是府中药房,我带你去!”柳明华道,“白尘,你眼下身子这般了,远的就不去了。况且若是我此刻带你出府,府中人更是会知晓咱们去了何处。”  慕容白尘没再说什么,而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于是说走就走,二人便是一同出了惊鸿楼。这是第一次慕容白尘与柳明华同行,柳明华心中有些雀跃,但又是十分谨慎。若是此时被谁发现了他带慕容白尘去药房,与他倒是无甚太大的困扰,却是怕慕容白尘心中不悦。  “白尘,我带你走个没有旁人知晓的道儿怎样?”  “哦?”慕容白尘挑了挑眉,“若是有,那便甚好。”  柳明华一听则又高兴了几分,因为他说的那小道,府邸众人除了他与柳枝森少数几人无人得知,更是无人走过,如今慕容白尘陪他一同走那小道,他又怎会不高兴?说是无人走过的小道,也是有一定原因的,因为那条小道,并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地下。倒也并不是什么地下暗道,就是柳明华小时贪玩,自己在地表挖土玩,又不知换个地方挖,便越挖越深;直到挖的那坑都能掩去他的身子了,他都没停下,亦没换上一个地方挖。再后来,柳明华发现,他竟是能在那土坑里再超前走上几步,便更是好奇了,此后来此挖土的次数也是越发的频繁,随着他一日日的长大,他已没有挖土的兴趣,却还是想着,若是把这土坑挖通,不知会通到何处。后来柳明华唤上了柳枝森,一同将地道挖通,并将地道中加了些木板固土,这才发现,这地道也没有多长,只通到府邸药房与灶台附近。虽说只通到此,柳明华还是精心的把这小道用木板盖上,并且又再上面用土掩盖,装饰了一些花草,看上去与四周无疑。也不为别的,就只为这是他自己花费了多年一点点挖出来的。  柳明华挖这地道起初是因为贪玩,后来是因为已经这么深了,放弃太遗憾,却从没想过这地道有一日真能派上用场,就好似想不到,他的世界会有慕容白尘的到来给他带来不一样的色彩。  “白尘,我们就从这里下去罢,这是直通药房的。”  慕容白尘又是轻蹙了蹙眉,半晌才点点头。便是猜也可猜到慕容白尘此刻会想些什么,只是如眼下情况,他也只得信柳明华。眼下柳明华先行下了地道,慕容白尘便也跟了上去。  这地道里是有氧气的,只是空间不很大,须得弯着腰才得过,虽是不甚舒坦,但到底还是可以过人的。地道是直通药房的,所以距离比之在地面上近了许多,不多时就见这地道到了头,柳明华的手朝上推了推,很轻易的推开了如同入口处一般的木板,二人探出了头。  这还没进药房便是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儿,还混上了一旁灶房的油烟味,着实不好闻,所幸这处已是临近府邸边缘,灶房边上便是丞相府与外面相隔的围墙。随之柳明华便看到,慕容白尘望着围墙的目光闪了闪。 (五十七)解暑鲫鱼汤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尘?”柳明华唤了慕容白尘一声。  大抵是又过了几息,慕容白尘才回过头,不再看那围墙,而是道:“难不成这堂堂丞相府亏待你不成?竟是自己挖了条上灶房的暗道。”  说到底二人不过都是还未弱冠的十七年岁,被慕容白尘这么冷不丁的一调侃,柳明华竟是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半天又忽而停止,因为他发现,从始至终慕容白尘都没有笑,就连弯弯唇角都没有。有些尴尬的止了笑容,却还是道了句:“是啊,小时他们老不叫我吃饱,我总是偷偷跑来偷东西吃。白尘你不知道,偷来吃的东西,比灶房送来的要好吃许多。”  这谎话说的倒是面不改色。  慕容白尘看了柳明华一眼,却是没有接他说的这句一听便是扯谎的玩笑话,“既然已经到了,还是快些进药房罢。”  “……好。”柳明华也不再玩笑,依旧是先行打头,向药房走了过去。  “吱嘎……”柳明华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推开了门扇,可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小。这是第一次柳明华觉得,自家的药房,进了反倒跟做贼一般,这感觉有些有趣,又分外刺激。柳明华嘴角弯了弯,却是不敢笑出声,又朝背后招招手,让慕容白尘跟上他进了药房。  药房里的药十分之多,柳明华却是一样也不识,那药的气味倒是让他闻的苦不堪言。  “白尘,你快点,这药的气味真的太难闻了,喝起来定是也...”极苦。只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慕容白尘已经取好了药。  慕容白尘拿的种类很多,数量却是很少。这惹得柳明华皱皱眉,道:“白尘,来这儿一趟也不容易,为什么不多拿一些药?就这一点哪里会够?”虽说柳明华并不懂医术,可他却是见过前几日他发热时所饮汤药的药渣,那是十分多的,比白尘手中拿的,要多上好几倍。  “这些便已足够。”慕容白尘道。  柳明华却还是劝道:“你再拿一些啊……”  慕容白尘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而是向外走去,并道:“我要去灶台煎药,你若不来便在此闻这药香罢。”  药香?这是香的吗?明明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味道,倒是也算不上是臭,但是光闻就觉得很是苦涩,柳明华才不要闻呢。“白尘,等等我!”  灶房与药房不过几步之遥,而且早膳时辰已过,灶房也没有什么人,二人便是进了灶房。起初柳明华还担忧这慕容白尘会不会用炊具,毕竟似他这般的外表,看样子就是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慕容家家途中落之前,所比不得丞相府,那也是朝中权臣;可眼下见慕容白尘先是用火折子生了火,又用起这些他柳明华叫不上名字的炊具来是得心应手又不失半分风度,他心中也是吃惊。  “白尘啊……这世间可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慕容白尘没说话,反而是在锅中注入了好几大碗水,又丢进去了他方才取来的草药,随后盖上了锅盖。  就……就如此简单?  “白尘……你就如此煎药吗?”柳明华问道。  慕容白尘眼下是已经忙完了目前的事,便回了一句:“等锅中的水大数熬干,只剩些许,便是好了。”  “些许?多少的些许?”柳明华又问了一句。  只见慕容白尘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精巧白玉瓷瓶,“这般多。”  “啊?”柳明华自然是讶异,“这也太少了罢,只怕一口都不到罢!不成不成,只喝这一口,你的伤哪能好?”  “谁道我是喝的?”慕容白尘反问。  “不是喝的吗?那你是干甚的?”柳明华对于医术虽是一点都不懂,但是也知道,汤药都是很大的一碗,每次他饮汤药,都是撑的喝不下,又因为极为苦涩憋着气不顾肚胀的猛灌,可慕容白尘弄的一口都不到,是要干甚?  慕容白尘忽而转身,面对着柳明华,是对视的那般,道:“你不是问我眼下青印是哪般?”  柳明华一愣,呆呆的点了点头:“恩……”  “长期服药,极为伤肝。时间久了,便肝血不足。肝血若是不足,首要表现便是这眼下的青印。”慕容白尘声音很轻,“至于这炊具,煎药,从小见的多了,便也自然而然就会了。”  闻此柳明华似是懂了,原来慕容白尘眼下的青印是因为肝血不足,初见时不曾见,这几日却见,想必是因为他在地牢中受了苦,身子虚弱,便才这般的罢!这些地牢中的人,竟是伤慕容白尘至此,待他先解决了慕容白尘的伤势,他断然不放过他们!柳明华的眸中起了火,却又在面向慕容白尘时消退了下去,他道:“白尘,那你小时定是多病罢,眼下,可好了?”  “恩。大些了身子骨强些,便也好了,只是落得这毛病,平日里若是能不饮药,便不饮药。”  能不饮药,便不饮药。那慕容白尘弄这小小一瓷瓶的汤药,又是干甚?柳明华还是不懂。  只见慕容白尘掀开了锅盖,执勺在锅中搅了搅,柳明华看见,锅中水已经少去了一半,颜色也越发的重了起来。慕容白辰道:“你可知这锅中药材都是何?”  柳明华摇摇头:“不知。”  “三七、血碣、红花、赤芍。”慕容白尘道:“这些皆是消炎止痛的草药。待这锅中水熬干,剩下的便是浓郁药汁,我只需将此涂在伤口上,伤势便可痊愈。至于这眼下青印,休息几日调整好了身子,自然也就消去了。”  竟是如此简单,柳明华心道自己蠢笨,平日里他自认也是挺聪明的,怎么到了慕容白尘这里,就总是脑袋不够用呢?难道一物降一物?  这二人又是聊了几句话,就算后来柳明华自顾自的谈天说地慕容白尘也不是句句理会,但时不时的接上一句,已经让柳明华很兴奋了。柳明华觉得,若是这药一直熬,他能自己一气儿说到天黑。只是这药不会一直熬,眼下便是熬好了。  慕容白尘先是灭了火,然后用一旁的调羹在锅中舀起那极为浓郁的药汁,一滴一滴的滴入方才那白玉瓷瓶中,最后竟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刚刚好是一瓷瓶。  其实熬药的时辰并不短,一大锅的水浓缩成了一小瓷瓶,时辰能短吗?转眼,时辰已快到午时了。说巧不巧的,这慕容白尘将将是装好了药汁,又打理收拾完灶台,看似还是和方才未使用时一模一样,要离去时,便是有婢女进来了。  “奴婢见过二公子,慕容公子。”那婢女行礼。  “起来罢。”柳明华道,却是在话音未落时,便见婢女又几进了灶房。  又是一番行礼问安。  这下子柳明华才幡然醒悟,眼下时辰竟是已到午时了,她们要来准备膳食了。要快些走才是,柳明华想着,不能叫她们发现他和慕容白尘在此已久,不然慕容白尘会不悦的。  可柳明华是方想离开,其中有一婢女便开口询问了:“二公子与慕容公子看样子在此已久了,不知是为了何事?可是早晨膳食不可口?”  婢女不问还不打紧,这一问柳明华才想起,他从今早起到现下是一口饭没吃,就连一口水都没喝,被她这一问,竟是饿了起来,肚子都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咕~”  这肚子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巧灶房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婢女还颇为认真的问了一句:“二公子原是饿了。此番可是前来弄些吃食?”  这一句话一问,再配着方才柳明华的腹鸣,其他的婢女便觉得好笑,险些笑出声来,却因着柳明华是府邸二公子不敢笑出声来,面上紧绷着,十分的不好受。柳明华自然是不允她们这般戏谑他的,方想发怒呵斥她们,却是猛然收了怒火。对啊……他怎么忘了,就说是来此寻食吃的又如何?他可说是来此做饭的,但他又是不会做饭的,如此便说是慕容白尘来此给他做饭的,这般说不准可骗得慕容白尘替他做上一碗饭来。  想到此,柳明华便道:“正是。你们今晨做的饭分外的不可口,本公子此时已是饥饿至极!”说到这,又看了眼慕容白尘,道:“好在白尘念我还病着,想着与我先做上一碗吃食,不料方才进来,准备生火,你们便是也进来了!”  柳明华这话说的倒是找不出什么瑕疵来,他朝慕容白尘挑挑眉。  慕容白尘蹙眉,看上去有些不悦,却是没有不解,半晌不曾开口。柳明华这般死皮赖脸,便算是缠着慕容白尘了,这饭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只是看慕容白尘半晌不曾开口,柳明华的心里却是一点点的害怕了起来。慕容白尘是生气了吗……?  就在柳明华心中慢慢低落下去之时,却听闻慕容白尘道:“正是,晨起膳食味道极差,我也未曾用饱。”  柳明华的眼眸随着慕容白尘这句话亮了起来,慕容白尘这么说,定是同意做饭了!随之便见慕容白尘又燃起来方才熄灭的灶台。见此,柳明华连忙朝那几个婢女摆摆手,道:“你们在那边做饭,不要过来妨碍白尘!”  慕容白尘闻言斜视了柳明华一下,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还是继续手下的动作。丞相府中食材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慕容白尘却是没有取太多的食材,只取了一棵葱,和一条鲫鱼。他在锅中放入了一点油,撒上了一些盐,又将切好的葱段丢进锅中,霎时间葱香扑面而来。而后又放入了择洗干净的鲫鱼,却不煎它,在放入鲫鱼的同时,便加了几大碗的清水。  至此,这道菜慕容白尘再未添任何的东西。大抵过了一刻钟,鲫鱼汤就出锅了。汤汁十分白,看似奶汁一般,气味也甚是鲜美。  “白尘,你竟真的是会做饭!”方才慕容白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光是看已让柳明华自顾不暇,所以方才并未来得及说出口。他本以为慕容白尘不一定便会做饭的,却不料不过一刻钟,鲜美的鲫鱼汤便在他眼前摆着了。  “如今酷暑难耐,你又大病初愈,喝些鱼汤,也算解暑。”慕容白尘道。  柳明华听此自然是激动的,甚至想就在灶房饮了这鲫鱼汤,却到底是公子身份,便压下心中激动,摆摆手,唤来一旁婢女:“把这鲫鱼汤送到惊鸿楼,敢给我洒了一滴,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那婢女自然是急忙应下,端着鲫鱼汤走了,慕容白尘则是淡淡看了柳明华一眼,也转身出了灶房,朝惊鸿楼走去。  柳明华也跟了上去。只是一路上二人无话,慕容白尘又走的很快,遂柳明华也是走的很快,紧跟着慕容白尘回了惊鸿楼。  回惊鸿楼后,二人在红木雕平头桌前分别坐下,婢女放下鲫鱼汤后,便也是走了。如此,柳明华也顾不得那般多,用汤勺分别盛了两碗鲫鱼汤,先给了慕容白尘一碗,接着便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且说其一是柳明华现下真是又渴又饿,其二这是慕容白尘做的,他怎能不欢喜呢?  这第一勺下口,柳明华便心中一惊。方才慕容白尘做这鲫鱼汤他是眼瞅着的,出了水油盐葱这四样以外,别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放,可这汤的滋味却是让他意犹未尽,回味悠长;香,却又不腻,又着一丝嫩嫩画画的清气。柳明华吃过那般多的山珍海味,却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乞儿,又饮了几口,才发觉,慕容白尘根本就没动调羹。  “白尘,你怎的不食?”柳明华问道。  慕容白尘道:“饮完了这鲫鱼汤,你便走罢,柳明华。”  果真慕容白尘是不愿与他柳明华共处的,柳明华这般想到。他本还以为今日之事能让他与慕容白尘的距离近上一些,却不曾想,却是更远了。柳明华放下了手中的调羹,也不再饮这鲫鱼汤了。可说让他走,或是让他以后再也不来这惊鸿楼,若是昨日,他定会伤心然后就不再来了,然今日,他也不会再那般了。  既是已确定了自己的心,那便不管旁骛,也不管慕容白尘如何说,他都会一如既往的陪在慕容白尘的左右。这是柳明华自己的选择,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后悔。  其实很多年后柳明华也问过自己到底喜欢慕容白尘什么才会一如既往的拿着热脸贴冷屁股。可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应如是。  然,这一切都已是后话,暂且不提。 (五十八)苦肉计为上 - 醉生录 - 张茉儿 眼见现下的局面就是这般,柳明华也不再饮鲫鱼汤了,也不劝慕容白尘饮了,而是说道:“白尘,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来烦你了。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希望你能应允。”  慕容白尘闻此抬头望柳明华,回答的很快:“何事?”  “既然是药汁已经取来了,就让我替你把药涂在伤口,省得以后不见你我还要担忧你的伤势。”柳明华这话说的已是十分卑微,他便不信慕容白尘会不应允。  果真如柳明华所想,慕容白尘应下道:“若这是你所愿,那便好罢。”说着撩起了袖袍,白皙的手臂显露在柳明华眼前。  柳明华从慕容白尘手中接过瓷瓶,小心翼翼的打开瓶塞,又取了一些棉花,蘸了一下,又极轻极轻的为慕容白尘的手臂上药。柳明华知道的,虽是这手臂看上去无恙,但只要有东西碰到,便是苦不堪言,所以他轻到不能再轻的小心翼翼,紧张到有些手抖。  柳明华一边如此小心翼翼的给慕容白尘涂药,一边带着些委屈的开口:“白尘,总归我们以后不会见面了,你就陪我说会儿话罢。”  “…好。”  “白尘你知道吗?其实我过的,并不像是常人看到的那般好。”柳明华自顾自的说着,“从小啊,我过的便是诚惶诚恐,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像丞相府这种地方啊…是会吃人的。我见过太多上午还谈笑风生的人,下午便惨死。”  慕容白尘挑眉看了柳明华一眼,而柳明华却只顾着低头擦药。  “白尘…你知道的,我们丞相府里这个情况…若是柳扶风他身子康健,这府邸可还有我和我娘亲的过头?就是眼下这个情况,也不是像常人所见的那般好过。”  “白尘,我从小就特别没有安全感,一到了夜晚就怕的要命。我就想着能有一个人陪着我便好了。柳扶风身子骨那样,他母亲是寸步不离的陪着他,照顾他,而我娘亲,则是侍候在父亲左右,所以这偌大的碧霄小筑,从小到大不过是我一个人度过无数个冰冷的夜罢了。”  “白尘…”柳明华又蘸了些药水,“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身边没人陪,更别提什么朋友了!就连个同龄人都见不到…”  慕容白尘蹙眉,“着实可怜。”  “不,不可怜的。”柳明华道。引得慕容白尘又望向他。  “自从我遇见了你,我就一点也不可怜。白尘,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府外的同龄人。跟你比,我太差了,我什么都不会,也比不过你。看你这么厉害,我就是想陪在你身边,你也不用给我什么,我就是缺个朋友,我的心里话也没人说,我要干个什么,也没人陪。白尘你知道吗,就连咱们刚刚爬的那地道,都是我自己挖的!”  慕容白尘轻叹了一声。  柳明华继续说着:“白尘,虽然我不知你为何不愿再见我,但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珍惜你,真的,不然我又怎会撞柱子也要你活着?若你日后有何需要,尽管告知我便是,我一定满足。”  “其实白尘…我就是想在你身边,每天一起吃个饭,聊聊经论诗赋,哪怕是闲话也好,只要身边有个朋友陪着,我也断不会诚惶诚恐,日日虚度。”  柳明华的话说到这,停了,慕容白尘的手臂上,也已涂满了药汁。红木雕平头桌上的鲫鱼汤,也凉透了。柳明华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失落,但又轻轻的将白玉瓷瓶放在了红木雕平头桌上,道:“白尘,这里头还有一些药汁,若是你日后再疼…当然你若不疼那便是最好,若是再疼…你便取些来涂。”说完,便不再望慕容白尘,起身向外走去。  直到慕容白尘开口叫住了柳明华。  “柳明华。”  “恩?”  “明日,你吩咐婢女在惊鸿楼多加副碗筷罢。”  “什么?”柳明华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眼底似还有一片猩红之色。慕容白尘说,再在惊鸿楼加副碗筷,那这意思,自然是说…慕容白尘同意了柳明华日日来此陪着他!  “好!好!好!”柳明华一连说了三声好,喜不自胜到连蹦带跳的出了惊鸿楼,像极了是急着去吩咐婢女。  只是方才拐出了墙角,柳明华的眼眸中却是多了抹狡婕之色。  谁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依他柳明华来看,这苦肉计才是上上之策呢!  柳明华暗自心道自己可算是在慕容白尘面前聪明了一回,心中便是开怀许多,神清气爽的回了碧霄小筑。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下去,从今往后,他柳明华的用膳便是挪至惊鸿楼,膳食什么的不必再送到碧霄小筑了。这二件事,自然是要给那些伤慕容白尘的牢役一些颜色瞧瞧!虽说他们是听了柳祥轩的命令的,可到底也是他们把慕容白尘伤成这样,这让柳明华如何能忍?!只是要收拾他们那些子牢役,说难也是有些难的。难的是要在柳祥轩眼皮子底子动人,着实也不是什么易事,倒也不是说柳祥轩多护着那些牢役,只是柳祥轩断然是不会多待见慕容白尘的,慕容白尘能活着,也全是因为他撞了柱子,现下想因此收拾那劳役,恐怕是要避着柳祥轩才是;而细想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避开了柳祥轩,这便是轻而易举的易事,想他柳明华堂堂丞相府二公子,收拾几个地牢牢役,那自然是容易的很;上次他进不了地牢,那是因为柳祥轩的命令在,如今慕容白尘被救出了,地牢也没什么犯人,更是没有了柳祥轩的命令,他柳明华又如何进不得?那么眼下,只要让那些牢役不告状便可。不让他们告状之法就更是简单了。想到这里柳明华又是一肚子的气,今日,他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柳枝森!”柳明华打定了主意,“唤几个碧霄小筑的心腹侍卫,我们走,去地牢给白尘讨个说法!”  这转眼,柳明华便是气势汹汹的带着柳枝森与其余几名侍卫,快要到了地牢门口,只是快到了他倒是不再气势汹汹了,而是缓下了脚步。却不料这一慢身后的柳枝森没反应过来,直直的撞上了柳明华的背。  “哎哟!”柳明华回头,分外不满,抽出腰间折扇,用扇柄在柳枝森头上“啪啪啪”的几下狠敲,“你是不是想撞死本公子?!”  柳枝森赔笑着呲喇着牙,道:“公子说甚呢,我可不敢!”  “不敢就给我注意点!急什么急什么!我给你们讲,今天咱们来就是无事来视察一番,不准给我有什么太激动或是恶意的表情!”柳明华又用扇柄敲了一下柳枝森的头,“你,是我随从。”又用扇柄挨个指指柳枝森身后的四名侍卫,“你、你、你、你,你们四个是护卫我的。就说本公子听说地牢凶神恶煞害怕了!”  “是!”  柳明华这交代完了,便又向前走去,也就十来步便到了地牢门口。这门口还是侍卫有八,直直的杵在那儿,柳明华都怀疑是不是那天之后他们就没有动过身子。若说上次柳明华还想了想该怎么跟他们沟通,这次他是想都不想,大步上前,直面正门口的两个侍卫。  “你们给本公子让开!”  那两个侍卫这次不似上次那般目不斜视,而是对视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  柳明华又道:“本公子让你们让开!听不见吗?耳朵了聋了吗?!”  “二公子,柳大人并没有解除地牢禁令。”  “你们是不是傻?当初父亲下禁令是为地牢中关着慕容白尘,眼下这地牢中可有关着谁?这空无一人的地牢本公子进不得是不是?瞧不见身后带着侍卫随从吗?本公子是来视察的,还不快让开!”柳明华喝道,身后那四个随从也腰刀半出鞘,刀柄握在手中。  柳明华都如此说了,看地牢的侍卫也觉得有理,便是侧了身子,“二公子,请。”  “哼,我们走!”柳明华招了招手,又甩开手中折扇,摇了两下,打头进了地牢。  地牢中光线很暗,并且气味难闻至极,柳明华也没什么心情去看地牢中到底什么样,只是分外的生气,又心疼慕容白尘竟曾经在此处受苦,想到这里,柳明华大喝一声:“这的牢役呢!给本公子滚出来!”  柳明华的声音在阴森地牢中显得格外悠扬,传播了许久才落,不多时便有四个牢役出现了,他们皆衣衫褴褛,污手垢面,头发上乌七八糟不知挂着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是肮脏不堪,实在难以入目。若不是此刻柳明华亲见,实在是不敢相信,他堂堂丞相府,竟是还有这等人的存在。  “二公子,不知何事呀?”其中有一牢役开口了,声音甚是轻佻。  柳明华不愿与他多言,便道:“本公子问你,这整个地牢是不是只有你们四个牢役?”  “嗨,这破地方,就我们四个!年年岁岁都不带更替的!”  就他们四个且不带换的?柳明华眼眸一闪,看来就跑不了是他们四个了,这样一来还省得他再去找其他牢役了。  “如此甚好。动手!”柳明华挥挥手,瞬息间身后的四名侍卫便是一人一个的用刀押住了四个牢役。只见柳明华又指了指一旁的行刑室,“押到那去!”  若说只是四人对等的押着那四个牢役的话,保不准真的会让他们反抗了去,只是眼下这柳明华带来的四个侍卫皆是有武艺在身,且又有刀,四个牢役倒是乖觉的不敢动。转眼被押到了行刑室,看着那满屋子的刑具,他们才开始犯了怵。  “二,二公子...您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们对白尘干了什么,我便对你们干什么。”柳明华道。  “白尘?”那四个牢役想了想,才知道是前几日被送来的慕容白尘。“二公子,我们也是听柳大人命令啊,您这么对我们用刑,就不怕我们告状?”  柳明华轻摇了几下扇子,带着微微笑意,与这阴森地牢甚不相符。“谁告诉你们,本公子要对你们用刑了?”  “那……二公子何意?”四个牢役面面相觑。  “你们自己动手罢。尿液和银针都在你们面前,”柳明华指了指地上的尿痛和银针盒,“若是不动手,你们便小心着脖子上的刀。不知若是到时死无对证,我父亲会不会因为你们四条贱命怪罪本公子?”  不是不动他们,是动他们,都嫌脏了手。  柳明华的语气很认真,半点都不似在开玩笑,与此同时那四个侍卫也都将手中的刀向下压了压。这下四个牢役是真真怕了,急忙跪下,道:“二公子饶命,二公子饶命,不劳烦二公子动手,我们自己来。”  说着那四名牢役皆是取了银针蘸了尿液,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的扎着,霎时间惨叫声不绝,却是没人敢停下手中的动作。  “诶?你这一下好似是扎的有些轻。”  “你这个地方没扎到。”柳明华绕在他们身边,时不时的说上一句。“算了,我看你们都不舍得下手,这样罢,你们互相扎。”  “啊?二公子,这……这……”  “恩?”柳明华曼声。随之那四个牢役便感到脖子上押的剑更深了几分,急忙拿起手中的银针,不要命的向对方扎去。  惨叫声更大了。  柳明华确定,他们四人身上已被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针眼,只是,却是连一个红点都没有,这法子,呵,还真是阴毒。  “你们四个,本公子问你们,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柳明华道。  “回二公子,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甚好。”柳明华道,“今日本公子可来过地牢?”  “不曾……不曾……”那四个牢役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好。”柳明华抬抬手,“柳枝森,本公子视察结束了,地牢里没有异样,带上侍卫咱们走。”  就算是那四个牢役吃了熊心豹子胆报了上去,又有何用?他们身上又看不见伤口,况且,他确实并未出手伤那四人分毫啊,呵。 (五十九)何以言快乐 - 醉生录 - 张茉儿 处理完了地牢中的那四人,柳明华便出了地牢。此刻,天已然黑了。在地牢内待了许久,身上都染上不好闻的气味了,柳明华便是没再拐去惊鸿楼用晚膳,而是直接打道回了碧霄小筑,让柳枝森备了一桶洗澡水,先是泡了个澡,又用了些从灶房送来的吃食,便早早的上了床榻。  躺在床榻上,柳明华想了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心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处理完了地牢中的四个牢役,他便不觉得亏欠着慕容白尘了。而慕容白尘,也不会再不叫他见了。眼下他只等着这个夜晚能快些过去,明日……明日他便又能去见慕容白尘了,柳明华心中暗想着,又傻呵呵的乐了,不不不,不光是明日,是明日起的日日,日日他都可以陪着慕容白尘一同用膳了,如此,岂不美哉?  柳明华这般想着,便很快进入梦乡,睡的十分踏实,就连梦都没做一个。  翌日,气温依旧是炎热,好似是昨夜下了一些雨,热气蒸腾上来扑人面,实在是不好受。所以柳明华醒的是分外的早。只是虽是醒的早,柳明华却也不急着去惊鸿楼,因着昨日去时慕容白尘还未起,都吵着他休息了。想起慕容白尘眼下的青印,柳明华着实心疼,想着晚些去,让慕容白尘多休息会儿,也能早日淡去眼下青印。  昨日柳明华穿着的衣袍已经染上了地牢的难闻气息,今日是断不能再穿了,但他平日里也没穿红色衣服的喜好,所以竟是再找不来一件红色衣袍,就连颜色相近的都没有。  “哎…柳枝森啊…”柳明华叹了口气,眸色都暗了几分。  “公子这是怎么了?”一旁的柳枝森问了一句。  “白尘最终红色衣袍,可我平日里,又不是那般喜爱红色衣袍,这眼下竟是都找不来一身红色衣袍了…”柳明华甚是烦闷,甚至是抬手抓了两把都已梳好了的发髻。  “诶~公子快别抓头发了。”柳枝森道,“谁说公子没有红色衣袍了?”  听柳枝森如此说,柳明华颓然之态骤然一展,瞳孔都跟着亮了几许。“有吗?本公子怎么不知?还不快些拿来!”  “自然是有的!”柳枝森朝前走了几步,贴近柳明华的耳畔,咕咕叽叽的说了几番。  柳明华的眼神先是疑惑又是亮了一下,连忙道:“也可,也可,就它了!”  待一个时辰后,柳明华总算是捱到了太阳挂的老高,便是急不可待的去了惊鸿楼,身上穿着…去年除夕之夜,府邸宴会时所穿的…殷红底捧五色寿团花的玉绸袍子。  方才柳枝森在柳明华耳畔叽叽咕咕的,说的便是这件衣袍。虽说现下自是不该穿那衣袍的,但慕容白尘喜欢啊,他便还是穿着罢。只是眼下,这碧霄小筑到惊鸿楼不过这般近的距离,柳明华已然浑身是汗,浸湿了中衣。  惊鸿楼已经到了,只是门扇还紧闭着。柳明华站定,扯了扯胸前的衣襟,顺着扯开的口子进了些风,也散散闷热,心中寻思着,只道不该啊,都已然这个时辰了,慕容白尘还未醒来吗?  莫非…莫非慕容白尘…伤势复发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个可能,柳明华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他从来没有这般急切过。几个大步上前,柳明华使了八分力捶打着门扇:“白尘!白尘!”门扇都被他捶打的发出巨大的声响。  可就算如此,屋中一点动静都无有,柳明华真是怕了,随即向后退了数步,奋力向前踹了过去,这一次,他是使了全力的。门扇随着柳明华的脚落下,屋内的门闩断了,门扇已然也就开了,柳明华急不可待的直接向二楼慕容白尘的床榻走去。  几个瞬息柳明华便上了二楼,随之入目的在床榻之上正缓缓起身之态。慕容白尘应是被柳明华踹门的声音惊醒的,此刻眼中尚是茫然的睡意。  柳明华松了口气的同时,只觉得呼吸都骤然一紧。平日里的慕容白尘眸子是冷淡的,也是防备的,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而眼下,慕容白尘被他惊醒,除了眼下并未淡去多少的青印,眸中却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茫,呆呆的坐着,似是个被父亲母亲怪罪了的孩儿。这是柳明华第一次在慕容白尘脸上,看见像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神情。  怔然出口:“白尘…”  “…恩。”慕容白尘应了声,而后眸子中渐渐恢复清明,随之是有些不解又有些不悦的瞧了柳明华一眼。  柳明华急忙开口:“对不住白尘…我不是有意扰你清梦。我见你这般晚了还不起,且在楼下唤你你也未应,生怕你伤势发作了,我…我太着急了…”他的声音随着慕容白尘一如往常的眼神逐渐一点点的低了下去。  好在慕容白尘闻此道:“让你挂心了,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伤。”这总算是让柳明华心中好受了一些。  慕容白尘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下了床榻,只着中衣穿上了放在床榻下的鞋。柳明华随之低头看了看,只见慕容白尘的鞋子上竟是有一层灰土,这跟他甚为不般配。但随着慕容白尘穿上了红色外袍,袍子下垂很长,虽不至脚踝,倒是也衬得鞋子上的灰土不是那般明显了。  但柳明华还是问了句:“白尘,你鞋子上怎的这样脏?用不用我唤人再为你置办几双?”  慕容白尘的眼波闪了闪,竟是避了避柳明华询问的眼神,几息后才道:“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昨日你我一起在地道中过了一趟你可是忘了?昨日疲累,你走后我便是睡了,并未修整。”  “…竟是如此。白尘,又是我扰了你。但眼下你既已然醒来,便用膳罢。”  “好。”慕容白尘道,“你先下去等我一会儿子罢,我稍作修整便下去。”  柳明华见慕容白尘已应允他了,便点点头,下楼去了。这等慕容白尘修整之时,婢女也已经上好了菜,只是眼下这时辰,说是早膳已有些牵强,许是跟慕容白尘在一处时辰便是过的快,眼下又近午时了。  慕容白尘下楼时,已经午时二刻了,这早膳,也变成午膳了。只是这膳食,慕容白尘吃的极少,几样菜都是浅尝辄止,筷子都不曾动几下。  “白尘,这菜不合你口味?”柳明华问。  慕容白尘看似并没有什么精神,眼眸半合,目光有些涣散,半晌才开口道:“…并不,我只是没什么食欲。”  其实慕容白尘不说,柳明华也看出来了,慕容白尘是在强撑,若是他此时闭了眼去,只怕一息便可去与周公下棋了。如此一来二去,柳明华就算不说是没了兴致,也是不愿慕容白尘一直强撑着熬,他眼下的青印,叫他看着着实扎心。然,虽说是慕容白尘一直都没甚的精神又不常说话,用过午膳后二人也坐在一处一二个时辰了,眼见他这样也是不会再有什么精神陪柳明华用晚膳了,柳明华便是准备先回去了。  柳明华起身,道:“白尘,你这等困,也是因我扰了你,看你眼下着实没什么精神,眼下青印也不曾消减,不若我便离去,你先歇下罢。”  半晌,慕容白尘才懒懒道:“恩…不错,我是该歇下了。”  “那我便离去,明日再来。”柳明华道,又有些不舍的望了慕容白尘一眼,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待柳明华走至门扇,慕容白尘一直半合的眼却是张开了,他用手支着下巴道:“你穿成这般,可是为投我所好?”  “啊?”柳明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了头,却见慕容白尘眸底似有浅淡笑意,但又断无嘲笑之意。便随之答道:“是,我见白尘你喜红衣,既是朋友,自是要喜好相同,我愿投你所好。”  慕容白尘这次真的是将笑意染上了唇角,而并不只是眸底的笑意,“夏日冬衣,难为你了。”他说完,便转身上了楼。  柳明华也转身出了惊鸿楼,脸却是“腾”的红了。  看来…明日起,还是穿该穿的衣服罢,不再刻意去寻甚的红衣了。  .  秋风过耳,一叶落而知秋。  慕容白尘来丞相府之时正值盛夏,如今入秋,也代表着他到丞相府已两月有余了。而这两月余,柳明华日日相伴。  虽说大多时候,慕容白尘都是没什么精神的,但他眼下的青印已逐渐淡去了,柳明华也不过多的担心了。  而有些时候,慕容白尘看似精神好一些之时,他也会与柳明华下下棋,讨论几句经纶。无数次棋盘对峙,黑白子相搅相缠,无数次柳明华都会想,若是他与慕容白尘在现实中也能似这黑白子一般,相缠又步步相随,那般不知该有多好。棋盘上,是柳明华唯一一处可以与慕容白尘比拟之地,二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棋子绕行,总是百转千回,有时一盘棋能下上一整日还分不出胜负。  而随着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慕容白尘却是让他柳明华越发的惊叹。那些陈旧的经论,柳明华从小便熟记于心的经论,从慕容白尘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番见解。那是随心,大气,不拘小节,不落俗套,不受限制的见解,却又恰恰好不过火,让人找不出可以批判的点。在中规中矩中,最大限度的做着自我。  柳明华深知,慕容白尘是他们这些官场子弟中,最绚烂的光。他也暗想多次,这丞相府圈不住慕容白尘,慕容白尘的一生,断不会仅止于此。越是这般想着,越是日日都与慕容白尘相守,在柳明华心中觉得,也许,这每一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日,虽然他实在想不出慕容白尘能如何离开丞相府,就好似是慕容白尘也从未说过要离开丞相府。  如此一来,整个府邸的人都知相晓,二公子柳明华,与替妹代嫁才入府的慕容白尘,除了就寝,干甚都待在一处。  这一日,慕容白尘用过早膳后,兀自坐在窗边。柳明华也一如既往的随着他坐在窗边。柳明华见慕容白尘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也随之望着窗外想了一圈,皆是古今诗人写秋色的佳作。他不知慕容白尘在想着什么,但他心知,慕容白尘想的定是与他不同。  忽而风过,青黄各半的落叶随风飞落,柳明华见慕容白尘伸出了手。那并不甚好看的落叶被他一接,竟好似染上灵动之气,宛若蝴蝶,落于他手中。柳明华便似往常一般侧目注视着慕容白尘,心中只觉他万分好看,就连是他手中落叶,都随之被衬得好看了起来。可看着看着,柳明华心中便是一惊,慕容白尘…那是怎样一番神情?  不悲凉,却又无欲无求,好似这世间已无甚再值得他留恋,可他望向窗外的眼神,却又是那样远,好似已穿过了丞相府层层的院墙,一直到了丞相府外,不…不止是到丞相府外,是更高更远,柳明华期冀不到的辽阔远方。  慕容白尘只有在看那远方之时,眼眸中才似有希翼之光,只是那光太微弱,微弱到让人来来不及看清,单单被这秋风一吹,就尽数散去了。这吹散他眼底微光的秋风,同样吹进了柳明华心中。这风却并没有将柳明华的心吹的随风翻飞,反而是吹的他的心宛若三九寒冬。  柳明华开口,声音已染上轻微的战栗,似是明明已知道答案却还抱有一丝希望:“白尘,你快乐吗?”  白尘,这两月余的朝夕相伴你快乐吗?每每你唇角不可多得的笑意,又有没有一次是真切实际的?  慕容白尘没有回望柳明华,他的目光依旧在他手中的青黄落叶上。忽而他随着秋风轻扬了扬手,那落叶宛若被赋予了生命,翩然而起,随风而舞。慕容白尘望着那落叶勾起了唇角,只是那上扬的弧度却包含不可言也不必讲的落寞。  半晌,柳明华听到慕容白尘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独自呢喃的声音一丝丝的揉进这微凉秋风之中,也一点点的揉碎了他的心。  “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人,又何来快乐之说?” (六十)风高放火天 - 醉生录 - 张茉儿 那是第一次,柳明华逃逸似的离开慕容白尘。他从未想过,竟会有一日,慕容白尘不叫他走,他却是自己主动的离开。也更是没有想过,慕容白尘没有说厌恶他,更是没有不愿见他,反而就是那么逆来顺受的任由他在身边,却又是那般淡然,半分肯定半分反问的说那句稀松平常,却又让他心都碎了去的话语。  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人,又何来快乐之说?  他柳明华一直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他用心待慕容白尘,只要他尽一切的能的对他好,费尽心机找来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慕容白尘总是会快乐些的。  可是…可是呢?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柳明华自己想象之中的,原来这所发生的一切,就连慕容白尘嘴角的浅笑,都是假的,都是他自以为是的。慕容白尘不快乐。是的,他不可能会快乐。甚至在他的心中,是怨恨柳明华的也未可知。  柳明华第一次觉得,惊鸿楼是这样的大,大的他一直走不出,而这每一步,都是煎熬。不知是煎熬了多久,才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回了碧霄小筑。  柳枝森依旧是静静的斟满了茶,递到柳明华面前,道:“公子,今日怎的如此早就回来了?不在惊鸿楼用午膳和晚膳吗?可用吩咐灶房将今日的膳食送至碧霄小筑?”  今日的膳食?怕是从今日起,以后的膳食,都不用再送去惊鸿楼了罢。  柳明华此刻心绪是万分的低落,只觉得现下谁说话都是分外的厌烦,却又不似平常那般怒气冲冲的呵斥,最终只是一叹道:“你出去罢,今日的膳食,不必送了。”  “公子?”  “柳枝森,我想一个人待会。”柳明华没有像往日那般,气焰嚣张的指着他叫他出去,更没有大喝道“本公子想自己待着别烦我”,只是静静的一句他想一个人待会。  从前的柳枝森,最怕也最不愿一个人待着,可自从他遇见了柳明华,太多的时候他想自己待着。  柳枝森张了张口,却只是叹了口气,而后道了声有所需要即使唤他,便是退下了。  柳明华就呆呆的坐着,眸中神色是十分暗淡的,却又不似慕容白尘那般,生无可恋。可…那等万众瞩目的慕容白尘,本该是骄傲的,他身上的所有风华,都该是让他高人一等的,都是撑的起让他垂目扫视众人的。试问柳明华若是没有丞相府二公子这等身份,以他自身又算的上是什么东西,可及慕容白尘一半风华?他不过只会依仗着这身份给他带来的一切,颐气指使罢了。可就是这样的慕容白尘,他的人生却是被柳明华局限在此,每日要忍受府邸中人人异样的眼光,被那些本是没有资格讨论他的的人,明地暗地里称他为“男宠”。这要他如何快乐?柳明华总是还自以为对他已然很好了。  可万万没想到,对慕容白尘最不好的,竟是他柳明华自己。  异样的目光,是能够杀人的。  “白尘!”柳明华低喝一句,只觉心中是说不出的苦痛,但他也知晓,他所身受的苦痛,远不及慕容白尘之万一。  这种心中所求猛然落空的痛,不过一刀戳心,干净利落,却不比明明活着却没有自由,每日过着自己不愿要的生活,来的更痛。那种痛是在皮肤表面一寸一寸的磨,一刀一刀的切,伤口不致命,却刀刀凌迟。待有一日再回过头,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呼啦!砰!”面前摆放的茶盏,被柳明华扫臂挥去,茶盏茶壶皆随着他的动作摔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本是一旁鸟笼中安分的鹦鹉被这忽如而来的声音惊住了,呜呜啊啊的叫个不停,翅膀也不停的扇动着,在笼子中四处逃窜,却是左右撞在笼子上。  随着这鹦鹉的动作,一根碧绿的羽毛从鸟笼中飘落,缓缓落于地面,柳明华怔然走了过去,有些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羽毛,眼眸明暗几许。  这是柳明华顶喜欢的一只鸟。平日里柳明华总归闲着无事,便时不时逗一逗它。这鹦鹉毛色十分的鲜亮,甚为好看,却是笨蛋的不行,不论柳明华怎么教,它都学不会一句话,所以他便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哑巴。俗话说鹦鹉学舌,所以说在宫中或权臣府中,养鹦鹉的很少,然小哑巴却因着不会学舌,陪伴了柳明华许多年。  只是眼下…  柳明华又看了看手中那鲜亮的羽毛,多好看的羽毛啊…怎么就落下了呢?“小哑巴,你们鸟类掉了羽毛会痛吗?你这般撞笼子,是不是很想飞?”小哑巴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它只是不停歇的在笼子里乱窜。  “呵…”柳明华忽而轻笑出声,竟是随之抬手,推开了鸟笼暗格。他把小哑巴捧在手中,又如同往日一般,手指轻轻抚摸它的羽毛。心中暗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又过了几息,柳明华朝天空扬了手,小哑巴的翅膀急忙煽动,在他眼前留下了极为美丽的绿色倩影,飞走不见了。  柳明华从未见过小哑巴如此美丽的一面。原来,只有在最适合它的地方,它的美,才会淋漓尽致,也只有天空,能使它展翅高飞。  他的笼子关不住小哑巴,他的惊鸿楼,也留不住慕容白尘。  小哑巴飞走了,早已飞的远到柳明华再也看不见,他叹了口气,却是没有悲凉之意,反而是暗想着,小哑巴是不是已飞到慕容白尘目光中的那个远方。也就是这一瞬息,柳明华做了个决定。  是夜。  太阳才刚刚落山,天就暗透了,未出月亮,也没有星星。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柳明华叩响了惊鸿楼的门扇,他原本想着慕容白尘那般嗜睡,此刻定然是就寝了,却不料他来开门的速度很快,且穿戴整齐。柳明华一愣,此时的慕容白尘,就好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白尘,你这是要出门?”  慕容白尘只是淡淡的看了柳明华一眼,漠然而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你来此处又是何为?”  柳明华不禁有些伤神,果真呵,慕容白尘对这一切是不情愿的。定了定神,只觉得心口被抓着一般的疼,却还是违心的露了个微笑。  “白尘,我是来送你走的。”  柳明华这句话说完,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隐在袖袍内的手骤然握紧,几息后却又颓然放开。其实,心中还有有几分奢望的罢。纵使心中知晓,慕容白尘是断不会就在这里的,但只要他有那么一丝丝的犹豫,哪怕是轻轻问上一句此事真假,柳明华便心满意足了。  然,这一切都是空想。  柳明华看见慕容白尘随即便是点了点头,道:“好。”  柳明华一怔,接着便苦涩的笑了,果然,慕容白尘永远都与他能想到的程度不同,果然就算次次他做好了准备,慕容白尘还是一句话便能使他丢盔卸甲,巴不得落荒而逃。半晌,柳明华才又找到了一个还算是能出口的声音,没有那般悲伤,最少能使他在最后与慕容白尘面上不那般丢脸,只是这声音分外的沙哑,似是在极力隐藏着什么:“白尘,那…你用不用收拾些东西?”  “不必。”慕容白尘道,“我两手空空来到丞相府,自然两手空空的走。”  既无带来,便不带走。  “哦…”柳明华急忙点点头,慌忙转过了身,似是怕被慕容白尘看见什么,半晌才道:“白尘,你跟紧我,道儿黑,但我走的已然很熟了…我便不燃火折子了,以免被别人瞧见。”  随之身后传来慕容白尘轻轻应答,柳明华听见了,便继续向前走去。夜分外的黑,也显得府邸比往日还静上几分,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能听到风声忽忽而过。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暗门,果真柳明华择的是府邸中最近的路。待站定,柳明华在腰间摸出一把钥匙,在全然黑暗的空间里摸索了半天,总算是对准了锁眼,将钥匙插了进去。  “啪嗒。”锁开了。  “白尘,你走罢。”柳明华道。  出了这门,从此清风皓月便任你遨游,只是天大地大,山高路远,慕容白尘都与柳明华再无关系了。  “好。”慕容白尘应道,随之朝前走去。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这般清冷的语气,这般的惜字如金。  为何永远都是他柳明华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柳明华不愿再如此。  柳明华听着慕容白尘的脚步声已朝前走了数步,急忙伸出手,向黑暗中抓去。好巧不巧的,就正好抓住慕容白尘的手。慕容白尘的手很凉,一下子凉透了柳明华的心,就在触碰的一瞬,他便似被天上闪电劈着了一般,猛然缩了一下。  这一缩手的空当,又是让柳明华怔然几息,待他反应过来之时,才想起怕慕容白尘随着他放手已经走了,便又急不可待的向前抓去,只是这一次,面前空空的,什么都没抓到。难道慕容白尘就如此走了吗?  “白尘?白尘!”  几息后,在柳明华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之时,他听闻慕容白尘道:“…何事?”  原来…原来他还没走。柳明华心底松了口气,又怔了几息,才木然开口:“白尘,今日我说送你离去,你为何就不问问我?哪怕一句也好…毕竟…”  “即使你不送我离去,我也会凭我自己的方法离开。时间早晚罢了,你送我更为省事,何乐而不为?”  何乐而不为?  何乐而不为?  柳明华呆愣了,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在不断的回旋。原来他不论做什么,在慕容白尘心中,也只不过是一句,“何乐而不为”。  “呵…哈,哈哈哈哈哈…”柳明华笑了,是真的笑了,只是声音却是很低,好似是怕他的笑声引来别人。只是笑到了最后,他都不知,他是在笑何事。是笑他在慕容白尘心中如此轻贱,还是笑就算到了此刻他依旧在为慕容白尘着想,就连苦笑都不敢放声?  “慕容白尘,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个人?”  慕容白尘回答的很快,似乎还伴着不可置信的轻笑,就像是在困惑柳明华怎么会问如此问题:“没有。”  “那你,着实可悲。”柳明华道:“慕容白尘,你走罢,从此天高路远,愿你到的了你想去的远方。”  ・  柳明华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夜晚。  慕容白尘走了,出丞相府府邸的暗门上的锁,落了。锁的钥匙,被柳明华扔了。之后若被柳祥轩问起慕容白尘去了何处,……都且再议罢。本身柳祥轩虽是不杀慕容白尘,也断然不会放他离去,如此这番,倒真是要煞费心思编个理由了。  柳明华躺在床榻上眼睛睁得老大,不是没有困意的,却是一点也睡不下的。然,也幸亏他没有睡得着。约莫丑时,本极为黑暗的屋子,霎时间被火光照得很亮,刺鼻的浓烟好似是一瞬间就从四周弥漫开来,柳明华“腾”的直起身子,想要出声唤人灭火,话到嘴边却又猛然止住。不……这不是走水,若是走水,此时怎会无人灭火?向来寸步不离他的柳枝森,为何没来唤他?  今夜的风刮的大的吓人,火苗也被扇的越来越高,柳明华从呆愣中猛然回神,“呲喇”撕下一条窗幔,端起一旁桌子上的茶盏用茶水把那条窗幔浸湿,连忙捂住了口鼻。  慕容白尘说的不错,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这丞相府,定是遭遇仇家寻仇了。想这些年,柳祥轩在朝堂上得罪了多少人,都因为他位高权重才一直安好,只怕今夜复仇之人定是不那般简单。  转瞬屋中的火苗已经待不得人了,眼下为了活命,只得出去了,只是出去后会是如何情景,还尚不得知。然为了活命,即使是短暂的安全后再跨入另一个绝境,也不会有人止步了,柳明华捂紧口鼻,壮了壮胆子,向外冲了出去。  大火。铺天盖地望不见尽头的大火。不仅是碧霄小筑,乃至整个丞相府都是无尽大火,些许房梁已被烧的再无法支撑,不知何时便会砸下来。柳明华堪堪躲过了擦身而过被火烧断的木桩,抬眼望了望,随之分外不应景的苦笑。他柳明华...竟是连此刻生死攸关的逃亡,都选了惊鸿楼前之路。有一种叫庆幸的感觉油然而生,还好,还好慕容白尘已然走了,想必现下,早已走远了罢。  “哐!”惊鸿楼紧闭的门框断裂。  柳明华慌忙后退一步,又抬眼望了望惊鸿楼,终是叹了口气,离去了。  丞相府是很大的,除了柳祥轩的虎跃居,鲁怡雯的琉璃院,海安的玲珑阁,柳扶风的思凡居,柳明华的碧霄小筑,有人来访时见人的前厅,待客时的中堂,剩下的便是无尽的回廊,偌大的空地,还有怡人万分的山水画草鱼池。柳明华只觉自己穿过了一道道被大火燃着的回廊,终是跑到了府中空地,弯着腰不住的喘气,可待他抬起头后,竟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面。  怎……怎么可能?! (六十一)兵符在何处 - 醉生录 - 张茉儿 眼前的情景,让柳明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丞相府一场大火,竟是无人伤亡,不仅柳祥轩,鲁怡雯与柳扶风,他的生身娘亲海安,此刻都好生生的在他眼前,就连他本以为无论如何都已经遇难了的婢女侍从们,此刻乌压压一个不落的皆在眼前。柳枝森看见柳明华时口中呜呜的想要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只因他的口早已被麻布团塞得死死的。而忧,也就是所有人都似柳枝森一般无二,用麻绳捆着,口中塞着麻团,跪在地上。  “我当是二公子都已经在火中被烧死了,没想到竟是能在火里躲到现在,真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一旁有声音传来,“不过呢,这又如何呢?左不过也是活不了的。”  “唔……唔唔唔……唔唔……”海安与柳祥轩唔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柳明华却是什么都没说,镇静的非比常人。其实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他不是镇定,而是已然惊讶的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男人,是李傕。是那个长相邪魅,年已三十却貌似刚及弱冠年华,权倾朝野,却没能当上皇帝的亲王。皇朝之中,三足鼎立,李傕为首的亲王党,右相萧鸿飞,还有丞相柳祥轩。当初先皇逝世,萧鸿飞保持中立,不参与新皇选举,而柳祥轩,则是鼓动朝堂上的众多党羽,力荐如今圣上李炔。当年事发柳明华尚且年幼,所知无几,只知最后,当真是他父亲柳祥轩更胜一筹,推举李炔成功的坐上了皇位,也是此原因,使整个丞相府的地位更加稳固。然而此番,李傕寻仇,究竟是为报私仇,还是就连皇朝都出了事?若王朝尚且安稳,李傕又怎敢动他丞相府?柳明华不觉倒吸冷气,恐怕,这不只是私仇那般简单了。可能就连这皇朝,都要换一换天了。  “你竟敢在本王面前发呆?见本王竟不行礼?没看见你爹娘都在地上跪着吗?!”李傕喝了一声,抬脚朝柳明华的小腹上踹了一脚,惹得柳明华一阵踉跄,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柳明华倒是个不服软儿的人,虽说是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还是挣扎了几下,硬生生从地上爬起来了。  海安唔唔的却发不出声音,急的眼泪直掉,柳祥轩倒是没有掉泪,只是分外的气恼,看似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父亲,母亲,你们别急!”柳明华急忙道,虽说事情眼下是死局,只是若是柳祥轩气的背过了气去,这事儿可就当真没有半分转机了。  柳明华话刚出口,语音都还没落下,就只觉一阵痛穿来,是身后李傕的侍卫狠狠地踹了他腿弯一脚,“咚”一声闷响,他的膝盖重重的砸在地面上。  李傕道:“二公子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罢!”随之他便命人像绑柳祥轩等人一般的绑起来柳明华,也塞上了口中的麻布。  而后李傕又走至柳祥轩身侧,左右转悠了几步,竟是伸手在他脸上“啪啪啪”的抡了几巴掌。柳祥轩的脸憋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被李傕这几巴掌抡的了。随之便见李傕取出了柳祥轩口中的麻布,道:“老东西,识相的就快把兵符交出来。”  兵符?!  竟是兵符!  柳明华心中惊的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且说皇朝之中三足鼎立,虽说柳祥轩与萧鸿飞都是忠心耿耿的效忠于李炔,但到底他二人都是偏文多些,除了守卫皇宫的侍卫,还有分散在各个权臣望族府邸的侍卫,剩余的侍卫都捏在李傕的手中。然,就是这般情景,李炔的皇位依旧是坐的稳稳当当的。只因李炔母妃的手中,有一块兵符,这兵符后,是强大且神秘的藏兵谷。这事儿倒算不得是何机密,因为就连柳明华都知晓,虽说藏兵谷中兵马不见兵符不发,可说到底这兵符是在李炔手中的,不还是等于是皇朝的兵马吗?可眼下李傕所言,竟是问柳祥轩要兵符!这般便可确定两件事,其一,皇朝中风云已大变,可能李炔已被俘虏;其二,藏兵谷的兵符并不在皇宫。只是那兵符在哪?真的会在柳祥轩的丞相府吗?  被李傕逼问的柳祥轩并没有答话,甚至是扭转了脸,不愿与李傕对视。接着便听闻李傕喝道:  “柳祥轩!你别以为你不说,本王就不知兵符就在你这丞相府中!别死撑着了,速速交来罢!李炔凭什么能做上皇位?不就仗着他手中有那块兵符?想本王忍气吞声苦练兵马多日,只想早日夺回皇位!虽说他藏兵谷有兵,但他不调总是没有的罢?本王趁他不备,包围了皇宫,将所有的侍卫都关押入狱,只要拿到兵符,这天下就是本王的了!”说道此,李傕的脸上全是不可一世的光,然,很快他的脸就变得扭曲:“只是本王低估了李炔!那块兵符竟是不在宫中!”  李傕弯下腰,冲着柳祥轩笑了起来:“你以为本王不知,那块兵符就在你手上?当初萧鸿飞尚且中立,你却是力保李炔!李炔最忠心的走狗,便就是你!早日本王的兵马方才在皇宫外聚拢,你便被急招入宫,事后又不知如何走了密道在本王眼下逃脱!你们是不是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若是本王把皇宫攻陷了,你便去藏兵谷调兵杀回皇宫,好对本王来个瓮中捉鳖?”  柳祥轩总算是说话了:“什么兵符?本相不知!”  “哈?不知?”李傕直起了腰身,左右走了几步,“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不知!是不是本王来的太突然,给丞相大人惊着了?都忘记兵符放在哪里了,无妨无妨,本王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想。”  李傕看了看天色,道:“眼下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这样罢,丞相大人,本王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想,那兵符你到底是放在哪里了,不过你要知晓,本王的时间可是不多的……若是天色大亮你还是想不起来,你这府邸中的人,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你想不起来,我便在你府邸中挑一个人杀,你若还想不起来,我便继续杀,杀到你想起来为止。”李傕拍了拍柳祥轩的脸,“怎么样,本王是不是很仁慈呢?”  李傕说完便超前走了几步,一旁的侍卫摆好一把太师椅,他便稳稳当当的坐而待曙。  府邸的火已然停了,却没有人看见,黑暗中一如火苗之色的红,举步生风。  …………  事情到此,已然很明了了。  方才那场大火,不过是为了把丞相府中众人都逼出来,原因便是为了拿到藏兵谷兵符。  李傕很显然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柳明华知道,可是他更知晓柳祥轩对李炔的忠心,对这个皇朝的忠心;柳祥轩,是不会把兵符交给李傕的。这也就是说明,丞相府会死很多人了。但倘若李傕要杀他柳明华呢?他不确定是不是柳祥轩还会不交出藏兵谷的兵符。毕竟,他柳祥轩可谓算得上这丞相府的“独子”啊...  大抵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边开始泛红,那是往日里最美的朝霞,只是现下却是分外的刺眼,只怕这红艳朝霞,带来的会是无尽的鲜血罢。  有几个李傕的侍卫跑来,禀报道:“王爷,虎跃居里没有兵符。”  不时又有两名侍卫跑来禀报:“王爷,碧霄小筑也没有。”  “王爷,琉璃院也没有。”  “玲珑阁也没找到。”  “思凡居也没有。”  大抵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有一侍卫累的气喘吁吁的跑来,李傕看了一眼,道:“你怎的这么慢?可查到什么了?”  那侍卫喘了半天才道:“方才火势太大了,王爷,这丞相府都烧得不成样子了,只是不知为何,碧霄小筑的别院惊鸿楼,倒没有被烧的太严重。”  那是自然,一旁的柳明华心道,惊鸿楼中都没有人,门扇紧锁,况且室内空荡荡的,除了有个红木雕平头桌以外,就是二楼的床榻,只是床榻上的被褥,随着慕容白尘的离去也吩咐人撤掉了。慕容白尘走的一丝不留,一点回忆和念想都没有,没想到反而是这丞相府中保留的最好的一座院落了。  “哦?惊鸿楼?”李傕问道。  柳祥轩的神色猛然僵了一下,但很快强压着松了下去。  “惊鸿楼可找到了兵符?”  那侍卫头低了下去,半晌才道:“回王爷,没……没找到……”  李傕一脚踹在那侍卫身上,“没找到还这么晚归来!没找到还不快些说!你耍本王玩呢是不是!”  那侍卫急忙赔罪。柳祥轩却是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眼下,天色已然大亮了。  李傕行至柳祥轩身侧,缓缓的蹲了下来,伸手狠狠地捏在柳祥轩的下巴上,他用劲儿很大,从柳祥轩下巴下随着李傕手指下陷被按出的印子便可以看得出。  “柳丞相大人,怎么样,本王要的东西,你可想到在何处了?”  柳祥轩冷笑一声,道:“昨夜的火这般大,就算是这兵符真的在本相府邸之中,只怕也早烧成灰烬了罢?你难道就没想过,那所谓兵符也不过就是一块木板?更何况,这块兵符根本就不在本相府邸啊。”  李傕的脸色变了变,似乎也是在想着昨夜的那场大火会不会已然把兵符烧毁了去,然,不过几息,他便恶狠狠地用捏在柳祥轩下巴上的手狠狠地前推了一把,那被他手指捏住的地方都已呈现大片的白色,半晌,才一点点的恢复肉色,可见他方才下手有多重。  “看来丞相大人不见点血,是想不起来兵符到底在哪了。”李傕起身,反对着柳祥轩走了几步,又站定,道:“无妨,无妨……这丞相府中这般多的人,不怕丞相大人想不起来。”  李傕说着手指在跪了一地的丞相府婢女之中扫了一圈,霎时间“唔唔”之声一片,婢女们都在瑟瑟发抖,眼泪婆娑。  “呵,”李傕勾了勾唇角,“丞相大人,你说此处所有人的血,加在一起能有多少?够不够把这丞相府都淹了?”  柳祥轩不语。  “看来,丞相大人是不知晓的。正巧,本王也不知晓,不若,便试试罢?”李傕的声音挑着好似在做游戏,随之伸手指向了一旁的婢女,“喏,就她,杀了。”  “唔唔唔……唔唔!”那婢女口中塞着麻布说不出话,却呜咽不清的叫着,随之一旁李傕的侍卫已到落下,她的脖子几乎全断,整个脖子摇摇欲坠,再也没了半分声音。成股状的鲜血不住地流着,一旁的婢女惊恐的哭声不断,颤抖成一团。柳明华的双眸也是瞪大,不可置信的摇摇头,却只是最终闭上了眼眸,不愿再看这丧尽天良的一幕。  可李傕却只是轻笑了两声,道:“无趣,无趣……就这么一点血,怎够淹了这般大的丞相府?”说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侍卫,“你们说,是不是?”  “是!”一众侍卫齐齐回答道。  又是一声轻笑,李傕又望向柳祥轩,“丞相大人,你说呢?”  柳祥轩依旧不理会。  李傕也不恼,只是手指轻抬,随意一指,“杀了。”  刀落,又是一名丞相府婢女没了性命。  “杀了。”  “杀了。”  “杀。”  ……  不过几息,几道刀光映着初阳闪过,几条活生生的性命惨死。地表,早已被鲜血流满,就连柳明华跪着的地方,鲜血都染湿了他贴在地面的衣袍。  “丞相大人,还是想不起吗?”李傕挑眉道。  柳祥轩道:“兵符不在此处。”  “是吗?”李傕问道,“好罢。不在,便不在,看来本王没那般幸运,竟是找错了地方。”他随之起身,走到了柳明华面前,站定,道:“只是本王不知,若是将二公子也杀了,丞相大人会不会想起兵符就是在丞相府呢?”  柳明华胸口猛然一跳,果然,还是等到这一刻了。没有在第一个便杀他,他已算是庆幸,只是现下,他真不知柳祥轩会如何抉择?倘若柳祥轩依旧不交兵符,那他必死无疑,可倘若柳祥轩交了兵符,那死的不止是他,这个皇朝都完了。想死吗?柳明华自问。自然是不想的。可眼下,他却是宁愿死,也不希望柳祥轩将兵符交出去。  准瞬间柳明华脖颈一凉,他知晓,刀已夹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一息刀落,他被命丧当场。  “唔!唔唔!唔唔唔……”是柳枝森的声音,他早已泪流满面了。而他的娘亲海安,早已昏厥了过去。柳祥轩依旧是未置一词。  要死了吗?柳明华苦笑,没想到,死之前,为他落泪的,竟是自己日日颐气指使的柳枝森。可为什么……他心中想的,却还是那一眼便让他失了心魄的慕容白尘?  一滴液体顺着柳明华的脖颈滑落,是红色的。  那刀在他脖子上加重了几分,他的脖颈已然出血。  而就在此时,他听到柳祥轩说:“住手,我知道兵符在哪。” (六十二)死地方后生 - 醉生录 - 张茉儿 架在柳明华脖子上的刀,忽而就松了力道,柳明华随之被拉起了身子,只是依旧有两个侍卫左右架着他的胳膊。  李傕道:“哦?丞相大人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你放了我儿明华,我这便带你去那藏兵谷兵符。”柳祥轩的话说的不似玩笑。  柳明华不住的摇头,希望柳祥轩不要因为救他而把兵符交出去,若是交出去了,这将会是整个皇朝的覆灭,到时死的人又何止他柳明华一个?  “既是想起来了,就烦请丞相大人带本宫去取兵符罢。”李傕道。  柳祥轩却是看了看依旧被压制着的柳明华。李傕也望了望柳明华,笑道:“莫慌丞相大人,若是本王此刻便放了你这宝贝儿子,万一你又记不起这兵符在哪可怎么好呢?本王会带上二公子,一同去寻这兵符,但若是找不到的话…”  李傕的话没说话,最终是“咯咯”的笑了几声,使人不寒而栗。  眼下的情况,便是柳祥轩与柳明华都被李傕的侍卫所压着,一旁李傕跟着,向方才还是一片大火的府邸深处走去。  “丞相大人,眼下往何处走?”李傕问道,又是“啪啪”的在他脸上拍了几下。  柳祥轩的神色分外不好,十分厌恶的躲了躲李傕的手,当然这是没什么作用的,他整个人都被压着哪里动的了身子?  “在惊鸿楼。”  这句话一出,倒是让柳明华吃了一惊。惊鸿楼,慕容白尘所住的惊鸿楼,这整个丞相府中唯一一个被外人居住的院落,柳祥轩怎会把那般贵重的藏兵谷兵符藏在惊鸿楼?  李傕“恩”了声:“走了,去惊鸿楼。”又低了低身子,俯在柳祥轩耳侧道:“可千万别骗本王啊…丞相大人。”  这转眼,惊鸿楼便到了。柳明华心中一片寒凉,难道…事情就断然无有转机了吗?难道这皇朝气运,就到处为止了吗?  “丞相大人,这惊鸿楼已然到了,藏兵谷兵符,也该拿出来了罢。”李傕道,眼下已到惊鸿楼,他也有些沉不住气的急切起来了。  柳祥轩看了李傕一眼,挣了挣肩膀,与此同时李傕摆摆手,那压着柳祥轩肩膀的侍卫之手便松开了。只是挣开了束缚的柳祥轩,却没有走进惊鸿楼之中,反而是向惊鸿楼之前的那石头所砌成的亭台楼榭走去。  接着便见柳祥轩纵身跳进了那活水之中,伸手在不深的水中摸索着。他的手探向亭子的一个支柱,在上头摸了一圈,而后抬手,什么都没有。随之柳祥轩又换了另一个支柱,同样的摸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随即柳祥轩又在第三个支柱上摸了一圈,可…同样什么都没有。  柳祥轩的脸色有些变换,身子微微颤抖着俯下身去,摸那最后一个支柱。然而,却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怎么可能?!  柳祥轩双眼徒然放大,惊恐的后退几步,竟是跌坐在水中。  “怎么了!”李傕也跟着控不住了,上前几步,竟是一把把柳祥轩从水中提了出来,“怎么回事!兵符呢!”  柳祥轩只顾着摇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口中不住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就把兵符固在小亭的支柱之上,又用水地淤泥糊了一层,就在那里…可是怎么我摸遍了四个支柱,却是不见兵符?”  “你说什么?!”李傕喝道,“该死!”他也看出柳祥轩此刻不似说假,那么便只能说明兵符不见了,且眼下无人得知兵符去了何处!  “兵符呢!兵符呢!啊?”李傕抓起柳祥轩的领子,迫使他站起,又向后重重地摔去。到底柳祥轩也一把年纪了,这几番折腾已是重伤,若说方才还有这兵符支撑些念想,眼下却是什么念想都没了。  “噗…”柳祥轩喷出的,乃是一口鲜血。  柳明华的眼眸徒然睁大,“唔唔唔”的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左右挣了挣,也还是动弹不得。  李傕却是哈哈大笑了几声,反手抽出那压着柳明华的侍卫的腰间佩刀,“兵符没了?你他娘的耍本王?本王要了你们的命!”  没救了。柳明华这样想着。此番真的是必死无疑了,心中说不上有多害怕,但遗憾,却是满满的。他…还不想死,还想再见见慕容白尘,哪怕是被拒绝,也想让他知道他柳明华的心意。  然,有句古话是如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李傕手中长刀终究是没落下来,只因外面竟是传来了嘈嘈杂杂的兵马之声!  “哐当!”李傕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面,有些不可置信此刻会有人攻入丞相府,因为皇城的侍卫,都已被他收监了。“走!随本王出去看看!”  李傕眼下顾不得杀柳祥轩与柳明华,急不可待的带着几个侍卫走了,柳明华与柳祥轩对视一眼,皆心道得救了。  二人分别从地上爬起,柳祥轩捡起方才李傕落在地上的长刀,斩断了柳明华身上所缠麻绳,也取出了他口中麻布。柳明华此刻直觉热泪盈眶,却是也知道此时不是落泪的时候,便堪堪止住了眼泪。  “父亲可还好?”柳明华问道。  柳祥轩道:“尚可。明华,你可还好?”  “父亲,孩儿无事,只是眼下,该如何应对?”  若这府中只有柳明华与柳祥轩二人,此时有人来此,不管是敌是友,总归已将李傕引了出去,他们逃跑便是了,可是眼下,他们却是不能走。柳祥轩的结发妻,嫡生子,柳明华的生身亲娘,都还在李傕手里,他们如何走的了?  二人对视,心中想法已通晓。柳明华扶起了柳祥轩,道:“父亲,我们走,且先看看来人是谁。”  柳祥轩点了点头。  地上堆满了燃尽的木块,也不知是哪个院落的哪个房梁门柱,柳明华搀扶着柳祥轩走的艰难,好容易才行至府中空地,却又是惊愕的后退一步。  府邸中此刻站满了人,与方才不同的是,眼下府邸中不止是李傕的人,还有柳祥轩朝堂上的死对头,萧鸿飞,以及他所带不甚多的兵马侍卫。本想着出来了便可明了事态,却没想到到了眼前,反而更不明了。萧鸿飞此刻出现在此,并带着侍卫,是来救丞相府脱险,还是助李傕为猖?  “柳丞相!”萧鸿飞开口,“本相是来救丞相府脱险的!”  本是不明了的事态,随着萧鸿飞一句话明了,原是同样不明事态的李傕眯了眯眼,抬手制止了要攻向萧鸿飞的侍卫。  “萧右相,不知本王是否听错了,你可是要救丞相府脱险?”  “正是!”萧鸿飞一喝:“似你这等反贼还敢自称王爷,真真不知羞耻!今日本相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反贼,救出丞相,再一同解救皇上!”  “哦?”李傕掏了掏耳朵,“本王没听错罢?杀本王?就凭着你带的这点府邸侍卫?萧右相可是来寻本王开心的?”他的眼睛忽而变得阴狠,“本来本王还想若你能归顺本王便留你一条命!谁料来不曾找你你便找上本王来兴师问罪了!如此也好,今日,本王便将李炔的两条走狗都杀了!”  “杀!杀!杀!杀!”李傕的侍卫喝成一旁,纷纷举起手中长刀。  李傕和萧鸿飞双方侍卫很快便开始了打斗,一时间刀剑相向,刀剑相交之声,双方侍卫齐喝之声纷杂入耳,刀光剑影映着日光格外闪眼。说也奇怪,分明昨夜连一颗星星都不得见,今日竟是晴空万里无云,只是风依旧是很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大才将云烟皆吹散了去。  柳祥轩与柳明华对视了一眼,二人皆目露沉重之色,有人来救他们了,却又是白来,现下整个都城的兵马皆在李傕手中,剩余的就只剩萧鸿飞手中这些许侍卫,又如何能敌李傕?想李傕也是因着当初李炔登上皇位之时萧鸿飞并未支持李炔而是仅仅中立方才并未一开始就对萧鸿飞下手罢了,只不过此番萧鸿飞带兵闯入,只怕是又要平添许多死伤,到最后依旧无济于事。  不过少顷,李傕与萧鸿飞的侍卫一战,便已出分晓了,结果与柳祥轩预想的一致,萧鸿飞惨败,眼下也是与他同样被麻绳捆起,口中塞上麻布。  李傕所带侍卫之数量与萧鸿飞而言,是压倒性的,如此又怎会有胜算可言?  眼瞧着柳祥轩柳明华不仅未能脱险还又卷进一个萧鸿飞,众人皆心中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所说方才那兵符尚且能带来一丝转机,眼下却是就连那一线生机都断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傕转眼已至柳祥轩与萧鸿飞眼前,分别拍了拍他们的脸,道:“不错嘛,这李炔的两相都跪在本王面前了,朕是不是已然可以登基称帝了?”  李傕竟是大言不惭的自称“朕”。  然,此刻是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因着所有人的口中,都被麻木塞的严严实实的。可意料之外的,几息之后却是听闻一道声音回答了他。  “不过如此便敢称帝?真当是我皇朝无人了。”  那声音分外的清冷,虽眼下不过秋日,这声音竟宛若三九寒冬。那是一种,使人心中发颤的压迫力,空闻其声,不见其人。  果真李傕有些慌了,又是抽出一旁侍卫所佩腰刀,在空气中抬手乱砍了一番,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有种便出来,躲在暗处算甚的英雄好汉!”  又是一道极为悠扬的声音传入众人耳畔:“谁说我躲着了?”  下一瞬息,竟是见一道红衣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人的脸洁白如玉,与红衣衬得相得益彰,叫人移不开眼。就似是柳明华经常所言:“无人能把红字穿的比白尘更好看。”  慕容白尘回来了。  他就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手无寸铁,却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一步步前来,他的衣摆迎着大风卷着,他的身子却是半分都不曾动摇。  柳明华的身子抖了一下,心中是无法言语的滋味。他方才到死都在希望着能够再见一眼之人,此刻就出现在他眼前,可他内心又是无比的希望,慕容白尘此刻根本就没回来,这一切不过是他太过思念的幻象罢了。柳明华闭了闭眸,期望着再睁眼便看不见慕容白尘。可当他再睁眼,却是见李傕抬手举刀刺向慕容白尘!  “唔唔!”柳明华心急如焚,竟是不顾身上捆绑的麻绳奋起,重重的朝李傕撞了过去。  “咚!当啷…”李傕被撞倒在地,手中长刀都甩出甚远,柳明华也不住的喘气,天知晓他方才有多怕!  慕容白尘眼眸一闪,轻轻扶起一旁的柳明华,道:“明华,你莫要担忧,我又不傻,怎会独自一人来此?”  李傕此刻已从地上爬起,怒不可遏的甩了甩头,方想起他只顾着杀了慕容白尘,却还未看清他究竟是何人。这下定定的望了几眼,才算是看清了眼前的红衣。  李傕轻笑两声:“本王当是谁,原来是慕容家大公子,慕容白尘。原本你家途中落,此番也是塞翁失马能捡回一条命,却不料你自己送上了门!呵,你来此可是送死?”  “王爷话说的别太早,当心闪了舌头。”慕容白尘一笑,话说的云淡风轻,“谁死,还另外两说。”  这眼前的红衣少年不卑不亢,无比清淡的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让人心中随之一动,又人喜,有人惧。  喜的,自然是丞相府中人,惧的,也无外乎是李傕。  李傕手中长刀已掉落,便是只顾着向前挥舞,一把抓住了慕容白尘的领子,恶狠狠的道:“你说什么?!”  慕容白尘则是无声的弯了弯唇角。  “你笑什么!”李傕喝道。  “我笑,丞相府外大兵压境,王爷还不自知。”  “什么?怎么可能?!”李傕摇了摇头,虽是口中说着不相信,但还是松开了抓在慕容白尘脖颈上的手。  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的搭出了简易高台,李傕随之上了高台远眺。  远处皇朝旗帜高仰,随风鼓动,狼烟滚滚,火把的火焰与白烟让人看不出人数,但,是真的有大兵前来了。  李傕脚腕一软,跌坐在地上,不住摇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分明我已将皇城侍卫全数扣押,怎么可能眼下还有大兵压境?”过了会儿他才回复了些许神智,忙指着几个侍卫道:“你们!速去给本王探探敌情!”  等待那几个侍卫归来的时刻,是分分秒秒难熬的,不论是丞相府众人,还是李傕,只有慕容白尘依旧色淡如水,不为所动。  那几个侍卫很快便折返,朗声道:“禀王爷,没有什么大兵!那不过是几个草扎出的小人,跟几个被绑在树枝上又分别插成一片的火折子!” (六十三)败者皆为寇 - 醉生录 - 张茉儿 那侍卫的声音很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柳明华只觉心都坠入了冰窖,只道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慕容白尘却是笑了,那笑十分清冷悠扬,一直到笑声随风散尽了,才听他道:“不错,没有什么大兵。那些不过是我在周围农田里拔出的稻草小人插在地面的,而那烟,不过是我将几个火折子分别绑在树枝上,分散插在那几个稻草小人周围。每个火折子上都被我固上了一块小石子,风这般大,吹着刮着火折子也就燃了。”他抬头丝毫不避的望了望李傕,又道:“我方才算着时辰,觉得火折子该燃起了,便说有大兵压境了,没想到…王爷果真是信了。”  “你竟将本王当傻子般愚弄!”李傕气的脸都变了色,狠狠一拳打在慕容白尘脸颊。  “咳咳…”慕容白尘闷咳咳两声,唇角已显猩红。可他抬手随着的便拭去唇边血迹,竟还是咧嘴笑了。  柳明华心中急切不已,不知为何往日那般聪明的慕容白尘此刻竟会这般犯傻,别笑了,别再笑了,他心中喊着,却是发不出声音,口中“唔唔”不清,再笑,只会更加激怒李傕啊!  “你到底在笑些什么!”李傕怒喝。  慕容白尘抬眼望了李傕一下,才道:“我笑王爷以为那大兵压境是假的便以为自己不会死了。”  “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用什么大兵压境,只我慕容白尘一人,便可要王爷活不过今日。”慕容白尘好似半分也不顾众人急切,这话说的是缓慢至极。  李傕闻言一愣,随之“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几乎快要背过气去,好容易才顺气后道:“你说什么?本王没听错罢?谁不知慕容家长公子貌似天仙,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佳公子?就凭你,想要本王性命?你做梦罢?”  “不错,就凭我。”慕容白尘道,“王爷,你敢不敢在我手下过几招?”  “哈?”李傕一愣,不知李傕,在场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柳明华。慕容白尘是不会武的,一丁点都不会,这是谁都知晓的。可他此举,究竟意在何为?  “既然你想,本王就随了你,也算是让你完成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李傕道,“慕容白尘,这里所有的东西,你随意挑,任何一样都可以当你的武器。怎样?本王是不是很大度?”说着李傕张开手臂,侧身在身周转了一圈。  慕容白尘点点头,倒当真是极为认真的挑选起武器来。一直挑到李傕都烦了,催促道:“喂,你这是大姑娘做嫁衣呢!选好了没!”  这时慕容白尘才不慌不忙的起身,道:“我已然挑好了。”  慕容白尘挑的,是一把及其轻巧细长的剑,虽说如此,可在众人看来,他依旧是光提起这把剑,就不是那般轻松。  李傕啐了口唾沫,随手提起一旁的长刀,道:“既是挑好了,就开始罢!”  慕容白尘蹙眉,道:“王爷就真的不挑选一下吗?”  慕容白尘方才一直在笑,眼下忽而蹙眉,倒是叫李傕心中保不准了。可随之慕容白尘便又是咧唇笑道:“不挑选便不挑选罢,王爷莫要后悔便是了。”  不过两句话,李傕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众人也都泛起了迷糊,这慕容白尘,当真是什么武艺都不会吗?看这样子,一点不像;反倒更像是一个隐藏多年避世不出的绝顶高手。  “后悔什么!你还是想想怎么死罢!”李傕喝道,“开始罢!”  慕容白尘抬头望了望天色,似是在估算时辰,竟是微微一叹,只是声音太短促,无人发觉罢了。再正视李傕,他便又是方才那一副浅笑模样。  “那便,开始罢。”  慕容白尘说了开始,却是分毫不动,浅笑而望李傕。李傕的心智,一时间全乱了。只见李傕高喝一声,“呀!”便猛然向前奔去,提剑欲刺慕容白尘。  可慕容白尘依旧是分寸未动,直到李傕到了他的身前,他才微微侧身,手握住李傕举剑的手腕,朝后轻轻一扯。就是这轻轻一扯,让李傕竟是重重跌倒在地。  借力使力,以柔克刚。  慕容白尘垂目望向李傕,轻启唇瓣,道:“王爷,这是第一招。”  “呀!”  李傕懵了。  是真的懵了。不知如何,自己使了全力,就被这慕容白尘轻轻的一扯,便摔在了地上。这下他爬起来,不顾章法的胡砍乱砍,而慕容白尘也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动作极为缓慢的一边后退,一边时不时挡上一下,却偏偏这极为缓慢的动作,把李傕乱砍之法挡的严严实实,无从下手。  李傕好似每次都是无比用力的向前攻击,却又是次次落在了棉花上,空放了许多力气,却没伤的到慕容白尘分毫。  转眼,二人已过好些招式。  这一幕看的所有人都愣了。李傕气的丢下了手中长刀,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他先是抓住慕容白尘握剑的手腕,而后却不料只是轻轻一翻,真的只是轻轻一翻,那长剑便从慕容白尘手中脱落。  “哐当!”  长剑落地,一声惊的众人如梦初醒。  李傕怔然,随后大笑道:“慕容白尘!你分明不会武!你就连提这剑你都提不起!怪不得方才见你挑了半天,原是要选一柄最轻的剑!”  慕容白尘点点头,道:“不错,我确实是不会武,也提不起玄铁刀剑,方才那般缓慢的动作也不是我的招式,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我提不动剑罢了。”  慕容白尘此话一出,丞相府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死期不远。却不料又听慕容白尘道:“就算是我连剑都提不起,可王爷在我家手下走了这些招式,依旧是半点好处都没讨到,岂非此乎?”  李傕的脸忽而红了,提起方才被从慕容白尘手中掉落的长剑,指向他的心口,“慕容白尘!本王杀了你!”  “呵。”又是一声轻笑。  这轻笑让李傕握剑的手一抖。  “你又笑什么!”  慕容白尘却是望着天色幽幽一叹,只道:“时也,命也。”又望向李傕,道:“成王败寇,动手罢。”  慕容白尘的话音依旧是清冷,没有一丝怨言,也没有一丝恐惧,倒是叫柳明华急的眼泪都落了下来,他只恨此时不能上前救慕容白尘,更恨自己眼下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慕容白尘话音方落,府外竟是传来嘈杂兵马之声!  没错的,是兵马之声!并不只是远远的看见几个被慕容白尘用稻草人和火折子制造出的假象,这下是所有人都听到了,是真真切切的兵马之声,且,远不在少数!  李傕一愣,再也顾不上面前的慕容白尘,转身向府门走去。慕容白尘笑了,眼下是真的笑了,他唇角微扬,道:“好在他们及时赶到了,否则我便是真要命丧此处了。”  李傕推开了紧闭的府门,但又随之关上了,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丞相府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看来,这次是真真的大兵压境,丞相府得救了!转瞬丞相府的光线都暗上了几分,只因四面围墙上皆是黑压压一片,有些士兵已跨越围墙,轻盈落于地面,而有些人则是就处在墙头之上没有下来,反倒是拉满了弓,一箭指一个李傕的侍卫。  人数倒也不是特别的多,但丞相府那般大的地方,竟是已然聚满了人。看似是统领之人挥挥手,道:“叫外头兄弟在外头等着,莫要再进了,这里已然进不了人了!”说着双目扫视四周,道了句:“还当皇城的丞相府该是怎样的富可敌国,不料是这等的小,还没我藏兵谷十分之一大呢!”  藏兵谷!  柳祥轩眼底不解之色浓郁,但更多地,是与府邸众人一般无二的狂喜之色。不过李傕倒是没那般好受了,他此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的侍卫也都开始四处逃窜,只不过这整个丞相府早已被藏兵谷大兵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是断然逃不出的。  相比于所有人的震惊,慕容白尘依旧是面不改色,好似眼下的一切他早已成竹在胸,只见他不急不缓的上前,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为丞相府中人一个一个的斩断麻绳。慕容白尘一动,一旁的士兵也方才想起还有人被捆着,便是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了所有被绑着的人。  “公子!”柳枝森哭喊着,向柳明华扑了过来。“公子,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再也不能在公子身边侍候了!”海安看似也是将将醒来,还很虚弱,柳祥轩将她拥在怀中,不住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又向一旁的萧鸿飞点头示意,只是道谢的话此时却是尚未来得及说。反倒是一向趾高气昂的鲁怡雯与柳扶风,这会子却是唇齿紧抿什么都不说。其他府邸侍从,都是一副重生的喜悦之色,又混杂着些对死去同伴的哀伤。  总归此刻丞相府众人的神情,都似差不多,细看却又千万种不同。而相比于这些,李傕等人的面色倒是像是约好了一般,皆面如土色,身子抖如筛糠。且不说丞相府府邸外,到底有没有还未进来的藏兵谷士兵,单单是这府邸内的,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李傕等人杀了。  柳祥轩又拍了两下海安的肩膀,而后将她扶去给一旁目光一味追随着慕容白尘的柳明华,道了句:“明华,且先照看你娘亲罢。”  待柳明华应下,柳祥轩上前几步,望李傕而正色道:“不知若是你的人全数死完了,这鲜血能不能淹了本相的丞相府?”  士兵似是配合着柳祥轩的话,他话音方落,“蹭蹭蹭”几下刀过之声,李傕所带来的侍卫,已死绝了。眼下,便只剩李傕一人。  谁料李傕仰头哈哈大笑,只是笑声分外悲凉:“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奈何我千算万算,却还是功败垂成!但,你们这帮小人,别想着要杀本王!”他口中的话说的依旧狂傲,随即但见他附身捡起地上刀剑,丝毫迟疑都无有,狠狠地抹向自己的脖颈。  似乎还可听到鲜血外流的汩汩声,那已不是成股的鲜血,而是成片,大片大片的红色似瀑布一般从李傕的脖颈流出。  “...能杀死本王的人...只有...我自己。”  李傕死了,这一场闹剧结束了,这让丞相府中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忘不掉的一夜,总算是到了尽头。慕容白尘也随着身上那过目不忘的红色,深深的扎根在所有人眼眸。若说之前只空闻其声,那此刻,只怕是所有的传闻都不如眼见。  萧鸿飞走了几步,来到慕容白尘面前,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深鞠一躬。  “右相大人这是为哪般?慕容白尘不过一介草民,受不起大人如此相待。”慕容白尘道。  “老夫是代这天下谢谢你!”萧鸿飞道,“若不是你只怕这天下都要易主了!你夜半找上老夫,老夫却是没能帮上什么忙……”  “谁道右相大人没有帮上什么忙?若不是右相大人,丞相府又如何能拖到藏兵谷大兵前来?”慕容白尘依旧是色淡如水,就像在问他人一会儿是要吃茶还是用膳一般。  “白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明华越听越糊涂,终是按耐不住,急不可待的问道。  慕容白尘道:“昨夜我离去,临近皇城城楼却见重兵围堵,心中不知何故,回首却见丞相府火光通天,遂料皇城事起,急急折返,顺着地道潜入府邸之中。”  “地道?什么地道?我丞相府中何来地道?”柳祥轩问道。  “我为逃离丞相府,自己挖的。”慕容白尘道。话到此处,柳明华眼眸骤然一亮,怪不得他带慕容白尘初走地道之时,慕容白尘望着地道尽头接近丞相府邸最外侧围墙之时眼睛徒然一亮;怪不得第二日他去惊鸿楼之时慕容白尘深睡未醒,且鞋边沾土;怪不得慕容白尘日日疲累,就连吃饭都半醒半睡;怪不得那夜他去惊鸿楼,却见慕容白尘欲外出的模样……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慕容白尘在夜深人静之时,前去接着那地道继续挖了。  这一挖,就挖到了丞相府。  “我来到府邸之时,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我,因为所有人都在问丞相大人要兵符。我也是那时方知,原来是李傕反了,并逼要皇上事先交给丞相的兵符。”  “那你是如何找到的?”柳祥轩分外不解,他明明藏得那般隐秘!  “丞相府大火,丞相却并未把兵符带在身上,又从容不迫的跟李傕耗着,说明丞相不惧兵符会被大火烧毁。也就是说,兵符藏在水中。而丞相府邸皆为活水,藏在水中也难保兵符不会被冲走,所以,这兵符必定在水中可固定的方位。而整个丞相府,只有惊鸿楼前的活水之中,有亭台楼榭。”慕容白尘道:“所以我便在惊鸿楼前的小亭之柱上找到了藏兵谷兵符。” (六十四)进退皆无法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慕容白尘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柳祥轩也是怔然半晌才道:“那你拿到兵符后呢?”  慕容白尘一笑,望向了一旁的萧鸿飞,道:“拿到兵符之后,我顺着地道再次潜出府,欲赶往藏兵谷调兵,然却又担忧丞相府撑不至兵到之时,便先行去了右相大人府上,将此事告知,愿右相大人可带府上侍卫前往。”他顿了顿,又道:“虽我也知府邸侍卫断然救不得丞相府众人,还会搭上府邸侍卫的性命,但比之大局,这是不得不为之下策。”  柳祥轩目光闪了闪,望向萧鸿飞,深深的鞠了一躬:“右相,老夫在此谢谢你,若不是你拖延了时间,只怕我丞相府早已遇难,平日里我却固执己见常与你意见相左……”  萧鸿飞急忙扶起了柳祥轩,道:“丞相哪里话?意见相左也左不过我们共事一君,忠心耿耿。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更何况是你我权臣?不论如何,我都是会伸出援手的。”萧鸿飞话锋一转,道:“说来惭愧,我整个右相府众人也不过拖得一炷香的时辰,这剩下的几个时辰,可全是慕容白尘一人撑过的,不可谓不是‘四两拨千斤’啊!”  萧鸿飞所言柳祥轩自是也察觉到了,便又问:“那白尘后来可是去了藏兵谷?又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我丞相府?”这下柳祥轩倒是一改之前生硬,反而叫他“白尘”了。  慕容白尘闭眸,再睁开眼是也开了口:“我赶到藏兵谷,手执兵符,号令众兵,一部分先去皇宫解救皇上,另一部分即刻出发赶往丞相府。虽藏兵谷之兵训练有素,但到底快不过一人之速。我算着时辰右相大人的侍卫该已败落,也再拖不得时辰,便骑快马先行赶回。途径田野,见稻草人远看难辨虚实,便想到一计。”  是了,稻草人在远处确实看不出真假,不然又怎会是农夫们为防止鸟兽侵害农田之举呢?更何况,又是被大片大片烟火浓雾遮挡?那火折子燃起的方法,也不过就是那时慕容白尘面对李傕时所言的了。想一人能在那等慌乱纷杂的情景之下,丝毫不乱的想出此机,也非常人所能及。  慕容白尘说的不错,那时萧鸿飞却是已经被俘虏了,然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慕容白尘在李傕的刀下救了他们。只是那稻草人与火折子,没能撑的了多大的一会儿,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举剑比试。  “白尘,那你到底会不会武?”柳明华问道。  “自是不会的。”慕容白尘道:“我若是会武,又何苦扎那稻草人?”  众人心底又是一惊。且不说为慕容白尘在李傕手中过了十几招都未吃什么亏而吃惊,就说这明明不会武艺却敢独自一人直面李傕的刀剑之大勇,就是让众人心中又叹又惊了。  “白尘好胆量!”柳祥轩由衷赞了一句。  慕容白尘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丞相大人谬赞,哪里好胆量?我当时心中也是十分怕的。选剑也不过是故意拖延时辰,而其他重刀,我也是真真提不起来,只有那细长的剑,才可勉强提动。”他仿佛是低笑自嘲,“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激怒他,在心理上胜他一筹。说来惭愧,我也只有嘴巴上会些道道了。”  事后想来若是最后那一刻藏兵谷中人依旧未能赶到,那慕容白尘便会是李傕刀下第一个亡魂。可回想那时,又有几人能做到慕容白尘那般淡然生死?他心中定然也是恐惧的,可他却只是轻言道:“时也,命也。成王败寇。”  事情结束了,一切的噩梦都画上了终止符。藏兵谷兵符被慕容白尘亲手奉还给了柳祥轩,藏兵谷众兵也已折返,同时皇宫传来消息,所有李傕余党已全数收押,皇上皇妃乃至皇子,皆安然无恙。而这一切的纷扰,所有的腥风血雨,都是这一身红衣尚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慕容白尘,所一手拦下。  丞相府已被大火烧毁,修复尚且需要时日,而此时众人皆需调整,萧鸿飞便邀众人前往右相府稍作调整,待数日后丞相府翻修完成再归去。总之眼下无处可去,昨夜的事又让柳祥轩与萧鸿飞心中芥蒂尽消,自是欣然前往。这一切若是没有慕容白尘忽而倒地,想必会更加完美上几分。  那一抹最触目惊心的红,宛若花朵之上最鲜艳的一瓣飘然而落,“咚。”慕容白尘应声倒地。  “白尘!”  .  右相府东厢房,床榻之上的红衣少年,眉毛轻蹙,面色苍白,眼睑轻闭,病弱西子却还要胜上三分。一旁的华服少年,趴着床沿上浅眠,看样子也已在此守了很久了。  方才慕容白尘骤然昏厥,可是把柳明华惊坏了,心都揪在一处,只觉得若是慕容白尘若出个什么意外,那他宁愿方才折在李傕手中,都不愿慕容白尘有一点事儿。然,好在郎中看过之后,只道慕容白尘是因为一夜奔波劳累,心思紧绷,才会至此。却也道慕容白尘身子实在是差,虽是此番昏厥无碍,但日后需日日疗养,如今想他年纪尚轻,疗养至康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柳明华听郎中之言除了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是分外的忧心,想慕容白尘的身子竟是虚弱到方才连剑都提不起…眼下柳明华便是一直守着慕容白尘,这一守便是整整一日加一夜。他心中一直思索着,日后当如何替慕容白尘疗养,一来二去便也趴在床榻边沿睡着了。  待翌日天色转亮,床榻上之人才有了响动。  慕容白尘的身子略微动了动,想要起身,却是只觉无力。只是他方才蹙了蹙眉,便听闻柳明华喜极而泣的声音。是真的喜极而泣,宛若一道明媚的光在一瞬冲破天际迷雾。  “白尘!你醒了!”柳明华捧住慕容白尘的肩,慌乱不已的摇晃着,这惹得慕容白尘又是蹙了蹙眉。  如此柳明华方忆起慕容白尘甚为虚弱,连忙松了手,却又在怔然几息后,扶着慕容白尘坐起。  在柳明华的记忆里,慕容白尘平日里那些毫无意义的浅笑却一如面具一般印刻在他的脸胖。然而此时,慕容白尘却是未笑,他的眼眸都分毫未动,一如那日被柳明华闯上惊鸿楼二楼他尚且在床榻之上半梦半醒之间一般,澄如碧水却又似是个空茫的少年。  慕容白尘望着柳明华良久,方道:“明华,多谢。”  柳明华不知慕容白尘因何道谢,只知他的名字被慕容白尘叫在口中,他的心都飞上了九霄。这是慕容白尘第二次叫他“明华”,第一次,是在那几番起落惊魂动魄的鲜血之夜,情景慌乱尚且来不及开怀,眼下却是一切都已了结,二人平静对望,他唤他,“明华”。柳明华向来不拘小节,也因着丞相府所给予他的一切,他并不需要与旁人打交道,与他打交道的不过府邸中侍从,他也更是颐指气使罢了;眼下不过被心中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像未出阁的小姐一般,羞红了脸。  柳明华急忙低下了头,却依旧能觉知慕容白尘在望着他。一直隐藏的所有情愫,霎那间再控制不住,宛若决堤的洪水,十分轻易的冲破心墙,呼之欲出。  “白尘…”柳明华依旧垂目,他不敢与慕容白尘对视,他害怕他所有在口中独自揉杂许久的话,会因为慕容白尘一个眼神再也说不出口。  “恩?”慕容白尘道:“怎么了?”  “我…我有个问题…”  “但说无妨。”慕容白尘道。  柳明华深吸了几口气,却仍是控制不住双手微微颤抖,终是抬起头,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白尘,你对男风的看法是什么?”  柳明华说完便偷偷的望向慕容白尘,期待着能从他的眼眸之中找出着答案。可是,他的眼眸中依旧什么都不曾有,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是蹙一蹙眉都没有。  慕容白尘与方才那般神情无二,甚至是更加的色淡如水:“大丈夫昂藏七尺,又怎肯屈于他人身下?”  慕容白尘未道厌恶,也并未言论男风,却只是带着些许反问,正面的回答了柳明华。  当真是…半分让柳明华幻想的余地,都没给。  那一瞬息间柳明华早已失声,就连心中到底想些什么都记不得了,几息后却是慕容白尘的声音拉他回神:“明华,你怎会如此问?难不成丞相府中众人称我‘男宠’你也要戏谑我一番?”  慕容白尘尾音上挑,这话说的倒是饶有趣味,似只是老友间闲来无事之时几句无关痒痛的玩笑之言。只是这话对于柳明华来言,却好似锥心利刃。他有时是真的想,想剖开慕容白尘的内心瞧一瞧,那颗心到底长什么样。柳明华喜欢他慕容白尘,他就连一丝一毫都未曾感知吗?还是已经察觉,却用这等方法,来给他留下些颜面?  若是此番,他柳明华还真是该谢谢慕容白尘。  是啊...他怎么忘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被风转瞬吹散的一问一答。  “慕容白尘,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个人?”  “没有。”  …………  若说是释然,怎么可能;可若说此刻柳明华会继续说出心意,也断然不会,且是再也不会了。这一刻他明了,他和慕容白尘之间,永远隔着长空清风,进不得,退不舍。  千缕情丝,万般心意,满满的要从眼眶溢出,柳明华却是闭了闭眸,强行作出一如慕容白尘那般的风淡云轻的眼神,他勾了勾唇角,笑了:“是啊,毕竟我们眼下也是过命的朋友了,戏谑罢了。”  “恩。”慕容白尘点了点头,却又眯了眯眸,望着柳明华轻道:“还当你心悦与我呢。”  柳明华被这眼神瞧得心慌,急忙移开了眼。又呵呵干笑两声才道:“白尘,你惯会说笑,我可是堂堂丞相府二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苦喜欢你一个男子?”  话到此处柳明华是不住的苦笑,又似是嘲笑。笑他堂堂丞相府二公子,就连喜欢的人近在眼前,却依旧要睁眼说瞎话。随后他又加上一句:“若我喜欢你,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白尘?”  慕容白尘似是在床榻上坐的有些累了,卷起身上的薄被,又穿上放在床榻下的鞋子,伸手扶住床沿,定省了几息才起身,稳稳地走向柳明华。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柳明华听到慕容白尘曼声道:“不必。即使你喜,也不必言与我知。”  一直绷的紧紧的心弦,“砰”的在柳明华心中断裂了去,他好似能够听到,那断裂的声响。乃至这一刻,柳明华知道,他输了,输的彻底,从一开始见到那穿着红艳嫁衣的男子之时,他便是折戟沉沙,狼狈不已。  是了,情爱之事向来如此,谁爱谁输。  柳明华弹指间的沉默,便猛然回过头去,却见慕容白尘竟是从他身侧穿过,留下了那句话,又轻轻举起桌面茶盏,低眉间轻尝一口,任茶香唇舌间弥漫。  “真是好茶阿……明华可要来上一盏?”慕容白尘浅合眼眸,遥举茶盏,他的表情分在轻松,宛若遨游山水,这衬得柳明华的表情分外僵硬。  半晌,眼见慕容白尘手中茶盏快要见底,柳明华才道:“白尘,你身子虚,又昏睡这般久未曾进食,我去吩咐右相府婢女为你准备些吃食。”  柳明华并未等慕容白尘的回答便离开了慕容白尘所居厢房,这一路不停,竟真是摸索到了右相府的灶房。  右相府灶房和丞相府倒是也并不差很多,只是这次恰恰正有些许婢女在灶火上忙碌着,大抵在准备早膳。她们见柳明华来了,便回过身来福了福,道:“柳公子早。不知柳公子此来有何吩咐?”  柳明华道:“慕容公子已经醒来了,我来寻着吃食给他补补身子。”  “慕容公子?”柳明华看的很清楚,那婢女在提到慕容白尘之时,脸颊竟是些许泛红了。  呵…果真,见过慕容白尘的人,又有谁能忘了他?  “柳公子,慕容公子醒来了只要知会奴婢们就好了的,何苦跑来灶台一趟呢?柳公子和慕容公子感情还真是好,那日见慕容公子昏迷不醒之时便可以看得出呢!”  柳明华眼眸明暗几许。  “是阿…我和白尘…感情很好。是过命的朋友。”柳明华道,随后又是想了想,“你们说的也不错,那你们便准备好膳食,挑些进补的吃食,给白尘送去罢。这灶房油烟味甚大,我便回房休息了。 (六十五)寻遍山水间 - 醉生录 - 张茉儿 柳明华离开了灶房,便回到了东上房。他在右相府中暂居的房屋,距离慕容白尘其实并不远。只是眼下,正是因着这不远的距离,柳明华紧锁了房门。  随之柳明华解下了外袍,只着中衣躺上了床榻,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已久的身子得到了些许的放松。他苦笑,“呵,这右相府中的床褥倒是软。”柳明华直直的望向床榻上方,一直到眼眸发涩才眨了眨眼。  心事很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如此反反复复,好似转瞬几个轮回都已虚度,柳明华眼睑并未再启,眼下则是一滴晶莹。  .  又是那个熟悉的丞相府,又是那个柳明华从小便终日待在那处的碧霄小筑,眼下已经在大火后经人修整,宛若重生。  不得不说的是,这碧霄小筑比之从前,更有一番韵味。  方才入梦,又梦见了慕容白尘,起来身下竟还是一片污秽之物。  柳枝森一如往常一般道了句:“公子又做那等子梦了,是不是要我再备上一桶洗澡水净身?”  若是平日里,柳明华定是会训斥道“竟是敢打趣儿本公子!还不快去放水!”而眼下,他竟是鬼使神差的道了句:“是阿…我梦见了白尘与我。”  “砰…咔嚓…”随之入耳的,是茶盏坠地破碎之声,柳明华闻之慌忙抬头,竟是看见慕容白尘一脸震惊之色的站在他的面前。  看样子,这茶盏便是慕容白尘方才想进来给他的,却又因听到了这句话,脱手坠地,碎成几片。  “白尘,我!”柳明华慌忙道,却又不知该说些甚。随之他看到,慕容白尘眸中的震惊变为了厌弃,一语未发,甩袖离去。  “白尘!”柳明华来不及多想,光着脚便下榻,却不料一脚踩上了地面的茶盏碎片。  如此,梦便醒了。  ……  柳明华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已然浸湿他的衣衫。  还好…还好…这只是个梦。  随之他好似还不敢确认,垂目在自己的脚上望了望,好在,他的脚上并没有被茶盏碎片扎伤的伤口。如此,他便穿上了鞋,走出了房间。  只是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柳明华又是怔然。因为他眼下真的就处在碧霄小筑,而此处之景,与方才他梦中之景一般无二。  ……怎会如此?  他何时回到了碧霄小筑?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随之来不及叫柳明华多想,他听到清澈之声:“明华,你可算醒了。”  柳明华闻言急忙回头,因着这是慕容白尘的声音。待回头,竟见真是慕容白尘一身红衣立于他的眼前。  “白尘…”  “恩?”慕容白尘挑挑眉,手中竟真的端着柳明华梦境中的茶盏。“你怎么了?我给你带了盏茶。”  柳明华只觉脚踝一软,虚退一步。  “你怎么了,明华?”慕容白尘轻蹙眉,又问道。  柳明华半晌才道:“白尘,我方才做梦,梦见我做了旖旎之梦,且梦中之人…是你,而这件事,又被来给我送茶的你发现了…你摔了茶盏…转身就走…”  “砰…咔嚓…”  这一声惊的柳明华回神,见慕容白尘手中的茶盏又一次破碎在了地上,茶水顺着碎片四流,在阳光下分外刺眼。他这才反应过来,他都说了些什么…他…他怎能说出这些话?!  “白尘!我…我不…我…”柳明华支支吾吾,却是圆不出一句囫囵话。  “真是没想到,你当真是男风。”慕容白尘开口,满满厌恶之感。柳明华慌忙道:“不…不是的…白尘!我不是男风,我不是男风,我只是…喜欢你啊!白尘,我只喜欢你啊!”  柳明华抬头,却见慕容白辰手执茶盏碎片,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柳明华,我早说过即使你喜欢我,也不要告诉我。你如此这般,真叫我恶心!”  .  “白尘!”柳明华惊呼出口,从床榻上弹坐起,伸手一触,满脸的湿润,却又不知,是汗水,亦或泪水。  随之一旁有声音传来:“公子,你可算是醒来了!你这一睡,睡了一日又一夜,比得了当初慕容公子昏迷的时辰了!”  是柳枝森的声音。  柳明华转头望了望,便见柳枝森急切的神色,以及右相府东上房中一如既往的一切。  原来…他还在右相府的东上房,原来…方才的那一切,都是一个梦,一个环环相扣的…梦中梦。  还好……  还好……  那一切就只是个梦罢了。  还好一切,都还未到不能回转之地。  “公子,既是醒了便快些收拾罢,皇上驾临,所有人都去迎了,也就公子还未起了。”柳枝森道。  “皇上?”柳明华重复了一遍才猛然回神,“你说什么?!皇上来了?”  “正是啊公子,不过好在皇上体恤,说经过了那等子事儿啊,公子也定是元气大伤,还嘱咐要下人好好侍候你呢…”柳枝森道,“只不过公子眼下既是已然醒来了,便还是快些准备面见皇上罢!”  随后柳明华穿衣洗漱束发一套动作半分不耽误,行云流水的完成,又如风似火的赶往了右相府中堂,远远的便瞧见那高举首座的一身明黄之人。  是了,李炔来了。那个九五之尊的皇帝来了。只是他此时正面容分外和善的与慕容白尘交谈。  柳明华定了定,踏入了中堂,摆了摆衣袖,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道:“柳明华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李炔随之便抬抬手,道:“何须多礼?你身子还未康健,赐座。”  柳明华便挨着柳祥轩顺着下势坐下。  柳祥轩今日看起来也是红光满面,分外的喜悦,他望着柳明华道,“明华啊,你来晚了,白尘如今已被皇上认命为少府了!”  柳明华一愣。少府,从三品官职,丞相之下除了地方总督与内阁学士便只数他了。而历来少府都是丞相的得力助手,又由皇帝亲封,慕容白尘眼下可真谓是飞升了。  但慕容白尘的骁勇才智,又会有谁说他当不得少府?  “如此…便祝贺慕容大人了。”柳明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慕容白尘浅浅笑了,“明华,不必如此生分。若不是那夜你奋起撞了李傕,眼下我早已亡命,你我过命的情谊,何须如此。”  柳祥轩,柳明华,慕容白尘,以及鲁怡雯,海安,柳扶风,柳枝森,七人在右相府上住了足足一月余,丞相府才完成大火后的翻修。从那以后一行人便是重回丞相府居住。柳明华原本以为,他从此以后便要与慕容白尘分离,却不料慕容白尘依旧住在惊鸿楼,只言并无其他去处,待选好新的府邸便会建少府府邸。柳明华又以为,慕容白尘会寻回父母与妹妹,也想过其妹慕容月如会是何等的惊艳,比之慕容白尘会是什么样;却不料慕容白尘并未接回他们,只道“父亲一生奔波朝堂,母亲一生为之所累,舍妹心思澄明,也不适合再卷过纷争;但若是他们回来了,她便一生都离不了纷争。我不愿,更不想。”所以到了最后,慕容月如及其父母,被慕容白尘安置在了风景秀美之地,远遁山水,却又衣食无忧。  且说慕容白尘自己,他有了少府的身份后,在朝堂之上所能展现的风采越发引人瞩目,也越发的使柳祥轩感到满意,竟是成了柳祥轩的左右手。一时“无人晓少府,但皆知白尘。”丞相府也是越发的无可撼动,若说从前只有柳祥轩,如此却是又多了慕容白尘。右相萧鸿飞与柳祥轩的关系也好的堪比至交,二人之间多有走动。一直到后来,慕容白尘选好了少府府邸,柳祥轩却是不愿放他离去;最终结果,便是在丞相府旁开辟新地,又与丞相府打通,二府并一。  那时候柳明华心中早已变了另一番思绪,原本在他心中那与慕容白尘进不得退不舍的长空清风,也分外的美丽起来。他觉得,有慕容白尘与那长空清风陪伴,如此一生,也不失为良策。也就是因此,柳明华早已到了成亲年岁却是断无娶亲之念想。  得慕容白尘惊鸿一瞥,世上便再无女子入得了他的眼。  如此,时光静若流水,一晃八年。  这一切,若是没有那一日之时,大抵会如柳明华所想一般,一直这样静静度日。  那一日天高云朗,和风习习,鸟语花香,分外撩人。柳明华用完早茶,分外无事,心中一动,便欲出逗弄逗弄停在树上的鸟儿。八年前那场大火后碧霄小筑新栽桃树,眼下已经长得很高,开出大片大片的粉色花朵,妁妁其华。  柳明华出了屋子,站在桃树下仰头闭目,感受这清风带着些许掉落的花瓣拂面,好不惬意。直到柳祥轩与萧鸿飞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柳兄,今日朝堂之上,月城知府王邱扬所言,真乃让人发笑。”是萧鸿飞的声音。  柳明华张开眼眸,却是原地不动侧耳听着,只听柳祥轩爽朗的笑了两声,道:“是啊,不过区区一座小小青沂山上的山贼,竟是就叫他朝堂之上当着我等众臣的面说了出来,着实好笑啊...”  二人的声音已经很近了。  柳明华迎着那声音走了数步,便正巧碰见了对话的柳祥轩与萧鸿飞。  萧鸿飞一愣,道:“这丞相府春色撩人,老夫与你父亲二人闲谈散步,竟是逛到你这碧霄小筑来了!”  柳明华连忙鞠躬,道:“明华见过父亲,见过萧伯。”  柳祥轩与萧鸿飞皆是一笑,到了碧霄小筑也就停在了碧霄小筑,见院中桃花开的甚美,柳祥轩嘱婢女取上一壶上好的春茶,便坐在院中饮茶了。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议论着方才所言之事,一来二去柳明华也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是月城地界上有个青沂山,山中有个山贼窝子。这山贼窝子屡屡劫走朝廷粮饷,却又镇压无效,这无法了月城知府王邱扬才上报朝堂。李炔对小小山贼自是不屑一顾,只道让柳祥轩协助处理便应付了过去。  柳明华眼眸一亮,随之便想起来终日琐事缠身的慕容白尘。其实慕容白尘本不必那般劳累,也全是因为眼前这柳祥轩分外清闲才使慕容白尘分外劳累。柳祥轩不忙,左右手的慕容白尘自然是忙。忙的柳明华只恨自己替不了他,巴不得他能早些歇歇。而柳明华早听闻月城青沂山景色不错,是个得闲去的好去处,如此……不如就揽下这事,唤慕容白尘一同去处理,就当是他们二人游玩山水也不失为佳策。  柳明华深知,倘若是专门去游玩的话,只怕慕容白尘是断不去的。但若是有这个事儿,慕容白尘去的可能性便大一些。想到这里,柳明华便开口道:“父亲,萧伯,明华斗胆,揽下这青沂山山贼之事!这事就由明华处理可好?”  柳祥轩一愣,道:“你去?明华,你从小到大都在府邸,山贼你更是连听都不多听过,你去干甚?”  “父亲,自不是儿子自己前去。儿子想与白尘一同前往。父亲看如此可好?”  “白尘?”柳祥轩想了想,“白尘一身是才,自是可以解决的,只是小小山贼于他而言未免太大材小用。”  柳明华一听此,随之转了转眸,道:“父亲,近期朝堂之上也并无什么大事,而白尘终日困在府邸忙碌,此番你便当放他个假,让他歇息几日换换心情,如此回来之后解决起问题来也未尝不会更加的得心应手。父亲说是也不是?”  他的话一说,柳祥轩凝了凝神,还未来及说甚却叫萧鸿飞抢先了,只闻萧鸿飞爽朗笑着,道:“柳兄,明华所言不虚啊,你现在无事一身轻,还不是拜白尘所赐?白尘与明华年级尚轻又是同岁,出去消遣消遣也不是甚的不该。”  柳明华闻此忙点头,道:“是也是也,萧伯所言甚是!”  “你呀!”柳祥轩叹口气,本这青沂山山贼之事,他也不愿管,可奈何李炔的话在。“天天只知消遣,若你有白尘一般心思为父也是少操心些。既是你说到此,为父也不会不从。那此事,就交于你和白尘罢!”  这件事,也就如此定下了。  .  回忆的画面到此为止,柳明华也不愿再回想下去了。他回眸,不再望向琵琶洞。  “柳公子,我们可出发吗?”一旁侍卫道。  柳明华望着琵琶洞发呆,已然良久了。  听闻侍卫唤他柳明华才回过神,抬眼看了看天空,长空不染,暖阳清风。慕容白尘从此以后,便要与这长空清风真的相伴了,只是……再无他柳明华。  “若是……有什么东西可让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便好了。”柳明华喃喃道,又随之苦笑,这世上断然没有何事可以重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平白无故的忘掉。却不料听到一旁侍卫回答:“有啊,怎会没有?”  柳明华一怔,随即回头望向那侍卫,“你说什么?”  “公子难道没听说过醉生阁?”  醉生阁?醉生阁是何地?柳明华当真没听说过。  “属下也只是听传闻,说有一个地方叫醉生阁,里头有个白衣上仙,他手里有一个琼玉壶,那里头倒出来的酒就叫琼玉酒,喝下去就能让人忘记所有了!”那侍卫道,“可到底也是传闻,属下不知真假,也从未见过醉生阁,听说是有缘人才得见的呢!”  “驾!”柳明华忽而一喝,小腿用力的踢向马肚,马儿一声长鸣,猛然向前冲去。马蹄带起的尘土弄的那些侍卫急忙遮面,待尘土落了,才慌忙御马,喊道:“公子,公子慢些!等等!”  柳明华的马儿却是愈跑愈快,毫无等下的踪迹。  ……醉生阁是吗?  白尘...等我,我定会为你寻到醉生阁,拿到琼玉酒!  殊不知这一找,便是踏遍千山万水,整整三年。 (六十六)沉醉幻梦中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的手指从柳明华的眉心抬起,醉生阁中所有的光影,也都随之消散了。  有一滴泪从九思眼眶中流出,随即便被他收入白玉瓷瓶之中。而后九思又是抬手,在柳明华满脸泪痕之中,取出一滴晶莹。  白色袖袍一挥,便是两盅琼玉。  柳明华一怔,不禁问道:“上仙,为何是两盅?不是说只要一滴便可以让人忘记一切?”  “其中一盅,是给你的。”九思道。  “给我?”柳明华很快的摇了摇头,“上仙,我不要琼玉酒,我不愿忘记慕容白尘。”  是慕容白尘给了他即使得不到也要终其一生守着的念想,他怎肯忘记?  九思神色未变,只道:“你可知琼玉酒有何作用?”  “能让人忘记一切……难道不是吗?”柳明华垂目。  “并不止。琼玉过唇,便可完成那人心中所念所想所求,若是醒来,便宛若大梦一生,荣辱皆忘;但若不愿醒来,便永远沉睡在梦中,世上再无此人。”  柳明华眼眸明暗几许,却并没有激动之色。  “原来如此……怪不得琼玉酒那般珍贵,怪不得想要做醉生阁的有缘人,是那等之难。沉醉梦中,把梦境当作现实,虽是尘世中死去,却在梦境中活成自己最愿意要的模样...上仙,多谢。”  “醉生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必言谢。我有了你的故事与眼泪,同等的给予你琼玉,如此而已。”  一滴眼泪,一个故事,一盅琼玉。  柳明华的眼泪,换得他己身一盅琼玉。而九思的一滴眼泪,则是还给慕容白尘一盅琼玉。  思及此,九思闭眸,似有百年前遥远的虚弱软言在耳侧环绕:“九思,我恨你...只愿这锥心之痛,迟早一日你千倍万倍的品尝……”九思只觉在声音在侧,一如一把利刃插入他的胸口,又穿透他的后背,在他心中翻转搅弄,把他的心搅成一滩血水都不曾停下。  ……是啊,妙之,这千倍万倍的锥心之痛,这百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  九思的唇瓣动了动,似是唤了“妙之”二字,却是没有半分声音,无声亦无息。  再张开眼睑,他向柳明华道:“你已得琼玉,与醉生阁缘分已尽,速速离去罢。”  柳明华点点头,稳稳的端起两盅琼玉,心中只想着如何到青沂山去,如此想着想着便朝下望了望,不料这里皆是厚重云烟,无边无际,更不知下方有多深。柳明华脚一抖,险些跌坐于地面洒了琼玉酒。呆滞了几分他才忆起,他到醉生阁之时,不过是闭眸提剑刺向自己,再睁眼便到了醉生阁。这醉生阁…分明是在云间阿…这叫他如何下得去?  “上仙…这我该如何下去?”柳明华心有余悸的回过头,最后所见,是九思宽大的白色袖袍内的手微微抬起,修长手指朝向他轻弹。  分明是轻弹,柳明华却觉得在一瞬间身子空悬,身下是虚空万丈。他一瞬间便被恐惧包围,尖叫声冲破云霄。然,却是在不过一息间发觉自己已然落在了实地上,且分毫无损。  柳明华一怔,向四周望去,此处青色绵绵,正是青沂山无疑,他竟是已然到了青沂山。看地形,离琵琶洞也不会太远了。柳明华松了口气,心知九思一弹指不过是送他来了青沂山,心中绕是感谢,却又忽然一慌,他的手中,已无琼玉酒!  也就是那一瞬息,九思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说是耳畔,却又像极了是从天边传来的:“只要你心念一动,琼玉自会在你手中。”  柳明华明了,九思定是觉他手中端酒不便才如此,心中除了感谢,再无更多。他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向前走去。复行几步便看见了青沂山中的村落,随之竟是听见了他日思夜想了三年的声音。  “李婶儿放心便是,康哥儿身子已无大碍,这次不过偶感风寒,与三年前那场恶疾已然全无关系,且按照我的药房抓药,保管药到病除。”  随之柳明华听到被慕容白尘称为“李婶儿”之人开口道:“白尘,真是谢谢你,三年前若不是你,只怕是康哥儿已然死了,而我也活不得…是你救了我们家啊!”随之李婶儿叹口气道,“红莺那孩子…虽是…但有你替她守着那琵琶洞,守着青沂山,倒叫我觉知着,她像是还活着似的…”  慕容白尘不语。  李婶儿又道:“你与红莺都是好人,她不在了,你却替了她…”  “呵…”慕容白尘笑了笑,却是好似比哭声还要悲切,“好人…是吗?”  李婶儿似是愣了下,道:“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好人啊!这三年,你在青沂山寸步不出,能帮忙的都帮我们做了!”  话到这里,传出了脚步声,就像是慕容白尘与李婶儿正在出屋。柳明华急忙藏在一边树后,果然见慕容白尘与李婶儿走出。  远远望去,慕容白尘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宛若从前惊鸿,只是…身上却是没再穿红衣,而是白衣胜雪。柳明华不用想也知,大抵柳红莺死后,他便再也不穿红衣。  又闻李婶儿道:“白尘啊,下个月康哥儿的大喜之日你可一定要来啊!”  慕容白尘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三年前红莺便说,待康哥儿身子好了,就给康哥儿娶个媳妇,还要把那些首饰都送给康哥儿的媳妇…”他的神情看起来淡淡的,“我自该替红莺来看看。”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慕容白尘便走了,走的方向是琵琶洞。  柳明华心中悲凉,加紧步子跟了上去,这一跟,便跟到了琵琶洞。  琵琶洞此时一如三年前的模样,浓浓郁郁的枇杷树些许遮住了洞口,唯一不同的是,这四处都多了很多贴在上面的丹青。而丹青上所画…无不是李红莺。  只见慕容白尘进了琵琶洞又出来,手中多了一张四腿木桌,桌上是笔墨纸砚。柳明华一愣,因为慕容白尘此时已经看见了他,却是什么都没说。慕容白尘熟视无睹,只自顾自的把木桌放在空地上,研磨提笔,在宣纸上描画,所画依旧是李红莺。  半晌,丹青快要描完,慕容白尘才开口,叫的却不是柳明华。  “红莺,你知道吗,康哥儿如今身子大好,已经要娶亲了。要是你能知道,该会有多高兴…”  柳明华一窒,只觉得找了三年醉生阁所受之苦,都不及眼下慕容白尘这一句话来的更叫他痛…他眼底猩红,朝前走了几步,在木桌旁坐下,就坐在慕容白尘的对面。  “白尘…”  “你来了,明华。”慕容白尘未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快要描完的丹青之上,语气淡的无关痒痛,就好似在问卖菜的商贩这菜几文钱一斤。  “白尘,你这是在干甚?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这话说完,柳明华没等来慕容白尘的答复之前,自己便是笑了。  呵…早知不可能,到了此刻却还是奢望。  “不好。”他听到慕容白尘说。  …  “白尘,”柳明华道,“我有句话想知会你听。”  “不说也可。”慕容白尘道。  不说也可。  柳明华只觉一滴眼泪在他可以看到的状态之下从他的眼眶滴落。…慕容白尘果真永远都能给他最致命的一刀呵…  从前慕容白尘总是道“但说无妨”,可眼下,竟是“不说也可”。  慕容白尘,这世间万物,世上众人,与你,当真半分关系都无有了吗…?  就算如此…他还是会说。  “白尘,我爱你。从八年前第一眼见你,我心中便再无他人。”  慕容白尘依旧并未抬头,只道:“我知。”  他早已知道柳明华喜欢他。所以,才在右相府厢房中说,“即使你喜,也不必言于我知。”  柳明华勾了勾唇角苦笑,道:“白尘,你与我对饮一杯如何?就一杯,我就放过你,再也不喜欢你,再也不打扰你。”  也就是这一瞬息,两盅琼玉便出现在他手中。九思说的不错,心动则有。  慕容白尘这才抬起头,只淡淡的望了一眼柳明华,便接过了他手中酒盅,道:“好。”随即慕容白尘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连喘息的空当都没留给柳明华,竟是仰头灌下了琼玉,一滴不剩。  “白尘!”柳明华一惊,却只见慕容白尘缓缓倒与地面。  琼玉唇边过,他已恍然入梦。  .  在慕容白尘的梦中,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  慕容白尘在床榻之上翻了几翻,身旁琵琶洞之人皆入梦了,他终是坐起了身子,缓缓向李红莺的闺房走去。  那个他曾抱着睡着的李红莺进入的闺房。  夜,很深,床榻上的李红莺睡的很熟,她不知梦了何事,映着窗外的月光她的脸微红。  李红莺到底是武艺在身,很快便察觉到了有人进了房间,她方才想开口,却见慕容白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随后听闻慕容白尘道:“红莺,我若要带你走,你走吗?”  李红莺一愣,似是不甚明白慕容白尘之意,没有回答,却见他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随之感到两片微凉的柔软再一次覆上她的嘴巴。  她彻底失声。  慕容白尘并不深吻,很快便起了身,他的眸子在月光下分在柔和。  “如此,红莺,你可愿与我一道走?”  李红莺虽依旧不知慕容白尘何意,却是点点头,道:“我愿意。”  慕容白尘笑了,复问道:“亡命天涯也可?”  “恩…亡命天涯也可。”  …  那一夜,朝廷所派之人分明是按照慕容白尘所传信件寻至琵琶洞,却不料琵琶洞中已空,而慕容白尘再不见踪迹。后寻数日,依旧不见慕容白尘踪影。  后朝廷宣称,少府慕容白尘平反青沂山山贼遇难,尸骨无所踪。  数年后,李红莺诞下一子,取名白慕礼。意为“白”爱慕“李”,而“礼”,不过是“李”的同音之意。  从此岁月静好,只是世上再无慕容白尘,有的只是白尘,与李红莺,而已。  .  琵琶洞外慕容白尘的身子一点点的冷了下去,唇角的笑却是完美定格。一旁的柳明华也笑了,眼泪却在笑容荡起的梨涡内打旋,他轻轻来到了慕容白尘身侧,抱起了他。  这是慕容白尘啊,让他永远都可望不可即的慕容白尘…他到死都不敢亦不舍染指的慕容白尘…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会知道慕容白尘的梦境中,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而那个夜晚他柳明华被慕容白尘遣去捕满一大桶的鱼尚在小溪边不曾回来。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慕容白尘的梦中,就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柳明华最终只是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而后便端起琼玉,一如慕容白尘一般仰头而尽。  “白尘…你且等等我。”  .  又是吹吹打打的红艳之景,一路朝丞相府袭来,一如八年前慕容白尘替嫁之时的场景。只是眼下,身着喜服之人,不是柳扶风,而是丞相府二公子,柳明华。他此刻正骑高头大马领着迎亲队伍。  转眼已到丞相府门前,柳明华飞身下马,撩开轿帘,牵出轿中同样一身喜服之人。而后又动作很快的轻轻撩起盖头,亲了一下,又急忙将盖头合上。  这是他柳明华一个人的慕容白尘,他才不叫旁人看呢。  随即盖头下慕容白尘清冷的声音传来:“明华,你惯会胡闹。”  “嘿嘿…”柳明华笑道,有些讨好,又有些怕慕容白尘生气:“我忍不住嘛白尘。”  …  二人一同步入中堂,转眼祭祖拜堂所有大礼已过,柳明华与慕容白尘已结成连理。  柳明华望了望身侧之人,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中除了似要溢出的幸福之外再无其他。他柔声道:“白尘,这不是梦罢?”  “自然不是。”  “你是我的了?”  “恩。”慕容白尘道,“永远。”  .  有两股从青沂山琵琶洞升腾而起的云烟过眼散尽,却又有两名男子,笑的很甜。 (六十七)蝶舞满天飞 - 醉生录 - 张茉儿 好似是一夜之间气温骤降,雪虐风饕,眼下已是冰天雪地,傲雪凌霜。所有的人都紧闭房门,有人燃起火盆取暖,有人在被窝之内瑟瑟发抖,总归,街道之上是断无人的。  除了…  “皇上!皇上你到底在哪啊!”有一太监模样的男子慌乱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之上四处张望,不住呼喊。  那男子的身后,是十几个侍卫打扮模样之人,他们此时也在齐齐张望着。  只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太监模样的人是气呼呼的,转身喝道:“一帮子吃闲饭的东西!要你们何用!这么多人竟是能把皇上给跟丢了!”说着抬手捶向那侍卫的胸口,却因着那侍卫身穿盔甲,痛的他呲牙咧嘴往后退了几步。  “哎哟!疼死咱家了!”那太监使劲儿甩甩手,又是气氛的跺跺脚,“还不快找!找不到皇上看回宫怎么跟太后娘娘交代!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十几个侍卫一听此,便慌忙的应到,随即向前奔走,不住环顾。转眼他们此时所处街道,便又恢复了平静。  一旁深巷中有一玄色杭稠袍子,外罩佛头青刻丝白貂皮袄的男子,听声音渐远,缓步走出。他轻微的抖了抖身子,抖落了一身的雪花,看样子,他方才站在深巷中寸步未动已然很久了。  只是他抖落了身上的雪,却是没能抖落粘在密且长的睫毛之上的落雪。很快那雪已融化成了一层水雾,覆盖在他的眼眸之上,却又让人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眸中水光,还只是化在他睫毛之上的雪花。  他的眼睛长的极美,型极细长,内勾外翘,延伸到太阳穴附近,开合而有神光逼人,分在标准的丹凤眼。他轻轻开合双眸,黑睛内藏不外露,但仅仅如此便已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他极为高挺光洁的鼻梁之下,分外薄的唇瓣轻微勾了勾,却又断然无有笑意,只轻吐道:“朕想去的地方,岂由尔等阻拦?”  是了,在商国的地界上,没有人能拦得住南荣湛,没人能拦住这个商国的九五之尊。  只是…  南荣湛却是没能留住,他心尖上的女人。  南荣湛叹了口气,从口中升腾的白色很快在极冷的空气中散尽了,他搓了搓冻的发红的指尖,抬头望了望云间隐隐约约而现白色阁楼,如墨般黑瞳越发深邃。  “蝶儿,他们都瞧不见山间的白阁…但我听闻民间传闻道山间有个醉生阁,有缘人得见,大抵我便是那有缘人,我瞧见的那白阁,会不会就是醉生阁?”南荣湛苦笑着摇摇头,“母后只道我疯了,说我是出现了幻象,说哪有什么醉生阁。可我…总觉得,那里有东西在引导着我去…”  有大片大片绚烂的色彩宛若蝶舞铺天盖地的映入南荣湛纯黑的眼眸,却只换来他痛苦的闭眸。  “蝶儿,是你在等我是吗?我一定…一定要见你,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黄粱一梦。”  话音落,洁白雪地之上再无方才站了好久的身影,只剩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南荣湛不顾一切的奔跑,因着气温寒冷,地表的积雪有些已结成寒冰,这让他不止一次跌倒在地,甚至是在地面滑行数米。但他一次次从地表爬起,继续不顾一切的向前跑去。  一直到南荣湛终是跑进了他早已看见的苍茫之山,才缓缓停下了脚步。  南荣湛抬头望望四处山色,郁郁青青,就连雾气中都带有些许青丝,他抬手触了触,雾丝是温热的,迎面吹来的风,也是温热的。这山中季节…都与商国不同。  “蝶儿,你最喜春天,所以眼下我进了山,便就是春天吗…”南荣湛喃喃道,随即又是坚定了几分。  旁人都道看不见那白色阁楼,可南荣湛看见了,他也知,若非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定是所有人都会称他有病;可就算如此,大商国的皇太后,依旧是说他疯了。“我若是疯,又怎可能真的进了这山?醉生阁,定然是存在的。”  且说皇太后若是南荣湛生母,他也断然不会不寻醉生阁;更何况这个皇太后,本就不是他的生母?  南荣湛扬手挥去身上的佛头青刻丝白貂皮袄,目光定定的看着山中醉生阁,而后抬起脚步向前,再无停歇。  .  远方白烟缭绕,白色楼阁在中虚虚实实看不真切,阁中除了白烟,就只有一把剑。  忽而剑身颤抖,水蓝色光晕笼罩剑身,若水旋身而出。他看了看除了他只有云烟的醉生阁,叹了口气。九思他…已经在古寒室中很久了。大抵莫问来此唤九思下届解决琴魔之后,九思便再也没有进过古寒室。醉生录之上白光小字又多了许多,而此番九思定是要全数讲给骨寒床上之人听的。就算…她不可能醒来,亦不可能听到。  若水思虑几番,还是抬手,有水蓝色光聚于五指之间,随之那水蓝色光在虚空中一划,一扇黑门现于眼前。  “主人,山下有人来了。”若水道。  半晌,若水也没听到回答,却见九思从古寒室走出,他如雪的衣摆,沾满了万年玄冰的透骨寒气,就连若水都随之抖了抖。  若水知道,九思不愿理会这时间万物,却又迫不及待想寻至下一个有缘人,这其中原因,也全数是因骨寒床上之人。  “主人,”若水道,“山下有人来了,若不是因此,我也断然不会扰了你。”  若水到现在还记得,他在百年前因着一件小事冲撞了骨寒床上之人,九思不气也不恼,只平静的道要折了若水剑。若水自是心惊胆战,他不过是剑灵,虽是有实体有灵知,可到底也只能依赖于若水剑生存,若是若水剑折了,他若水魂灵亦会散尽。而最后啊,是因为若水剑的剑身上曾有过骨寒床上之人的魂魄,才被九思留了下来。  在那以后,若水再也不敢干涉有关古寒室的任何。  好在九思眼下看似毫不在意,他只是透过云雾向下望去,看着正奋力向上的南荣湛,不置一词。  倒是若水问了句:“主人,此番有缘人如何设障?”  九思未言语,只抬手,一抹白光从云雾间传去,随即便听闻一声冷喝。若水向下望去,只见正握着藤蔓向上攀爬的南荣湛手中藤蔓已断,他的身子正直直下落。  若说从前若水定会觉得好容易的有缘人就这么殒命太不值得,但眼下他不会再担忧,想当初多少个有缘人都是看似必死无疑却又到了醉生阁中。若水以为,眼下也一样,他很快便会见到出现在醉生阁中的南荣湛了,只是这次…他猜错了。  南荣湛没有出现在醉生阁,深渊之下也无有半分声音,九思也依旧静坐云雾之间,眼眸半合。  难不成…南荣湛死了吗?  ……  转眼一个时辰已过。  却意外的听闻有道伴着喘气声的声音传来:“醉生阁,总算是到了。”  若水一愣,回头而望,竟是方才坠入深渊的南荣湛。眼下南荣湛身上浮土一层,衣衫有不少破痕,手掌也多处划伤。看样子,他是在落下深渊的过程中又伸手抓住了别的藤蔓攀爬而上。  也着实…算是有毅力了。  若水到现在还记得,他在百年前因着一件小事冲撞了骨寒床上之人,九思不气也不恼,只平静的道要折了若水剑。若水自是心惊胆战,他不过是剑灵,虽是有实体有灵知,可到底也只能依赖于若水剑生存,若是若水剑折了,他若水魂灵亦会散尽。而最后啊,是因为若水剑的剑身上曾有过骨寒床上之人的魂魄,才被九思留了下来。  在那以后,若水再也不敢干涉有关古寒室的任何。  好在九思眼下看似毫不在意,他只是透过云雾向下望去,看着正奋力向上的南荣湛,不置一词。  倒是若水问了句:“主人,此番有缘人如何设障?”  九思未言语,只抬手,一抹白光从云雾间传去,随即便听闻一声冷喝。若水向下望去,只见正握着藤蔓向上攀爬的南荣湛手中藤蔓已断,他的身子正直直下落。  若说从前若水定会觉得好容易的有缘人就这么殒命太不值得,但眼下他不会再担忧,想当初多少个有缘人都是看似必死无疑却又到了醉生阁中。若水以为,眼下也一样,他很快便会见到出现在醉生阁中的南荣湛了,只是这次…他猜错了。  南荣湛没有出现在醉生阁,深渊之下也无有半分声音,九思也依旧静坐云雾之间,眼眸半合。  难不成…南荣湛死了吗?  ……  转眼一个时辰已过。  却意外的听闻有道伴着喘气声的声音传来:“醉生阁,总算是到了。”  若水一愣,回头而望,竟是方才坠入深渊的南荣湛。眼下南荣湛身上浮土一层,衣衫有不少破痕,手掌也多处划伤。看样子,他是在落下深渊的过程中又伸手抓住了别的藤蔓攀爬而上。  也着实…算是有毅力了。  随之见九思挥手,南荣湛身后现出一把雕花凳。  “此处正是醉生阁。”  南荣湛闻之点头,多余的话一字未道,只顺着雕花凳坐了下来。  九思抬指向他眉间探去。  “敞开心房,让我知你所有。”  走马观花般纷杂画面,随五彩缤纷满天蝶舞袭来。 (六十八)质子居鲁国 - 醉生录 - 张茉儿 满天大火,处处死路。  鲁国兵马逼至商国皇宫。  商国皇后曲非烟提起长剑,抹了脖子,鲜血霎时飞溅,溅入南荣湛的眼眸。  整个世界,都变为了红色。  ……  “母后!”南荣湛惊呼一声。  梦,醒了。  一丝苦笑在南荣湛嘴角荡开,他又做了这个梦,梦中情景已纠缠他十年,却还是次次一如十年前亲身经历般真实,又让他痛不欲生。  十年前,南荣湛不过九岁。  在那之前的九年,南荣湛过的无忧无虑,就连每一日太傅布置的所有任务,对他来说都不过小菜一碟。还有将军大人每月五次例行教授他的武艺,他应付起来,都是得心应手的。  谁叫南荣湛天资聪颖?  南荣湛从出生起,便颇得商国皇帝南宋修的宠爱,除了因着他是商国皇后曲非烟生的以外,还因着他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资聪颖。他不过九岁,便坐上了储君的位置,不过九岁,就命定是下一任商国君主,数十年后可坐拥万里河山。  那九年,南荣湛过的风生水起,颇为无忧。  直到那一日。  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相向声,士兵的叫喊声,所有的杀伐之声都容在一起,冲破南荣湛的耳朵,然,却及不上一旁昔日里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君主南宋修在一旁打哆嗦更来的叫他恐惧。  最终鲁国兵马直逼商国朝堂,剑指南宋修。随之南荣湛便听闻平素威风凛凛的他的父皇南宋修求饶的声音。  南宋修竟愿意割舍近乎一半的土地,永远臣服于鲁国,甚至…是他这个平素颇为受宠,不过九岁便已定是储君人选的太子,南荣湛。  南荣湛听到鲁国皇帝陆彦氶冷笑了几声道,要他南荣湛去鲁国作质子。是啊…最受宠的皇子去鲁国做质子,当然于鲁国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他南荣湛是储君,鲁国如此,是将商国的下一世都捏在了手中。  南荣湛那时以为,南宋修是不会同意的,大抵曲非烟也没料到南宋修会同意。  可是…南宋修同意了,他甚至没有思虑什么,在陆彦氶开口之时,便接连应下了。  曲非烟不可置信的摇摇头,最终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提剑抹了脖子。她的血溅满了年方九岁的南荣湛的脸。她伸手摸了摸南荣湛的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大商国,总是要有一个有骨气的人。  不管曲非烟是想以死让南宋修醒悟,莫要一味贪生怕死,还是她不肯让亲生子南荣湛身赴异国去做质子,都随着她的死没人知道了。而南宋修也并未改变贪生怕死的想法,南荣湛也依旧作为质子,被送往了鲁国。  如此,时光已过了十年。  “殿下!”南荣湛寝室外传来急切的声音,他不用想也知,定是听闻他方才梦语惊呼而匆匆赶来的李羽。  是了,在鲁国,南荣湛有一个府邸。然,这府邸之中,除了李羽是他从商国来时所带之人,其他府邸中所有人,从侍卫到婢女,哪怕是灶房的厨娘,都是陆彦氶所派之人。除了李羽称他为“殿下”,其他所有人都称他为“公子”。  可,他如今还算得上是甚的“殿下”?这偌大的府邸,与他而言,不过是冰冷的牢笼。  就算是此,南荣湛还总是风淡云轻的笑着。——除了笑,他还能如何呢?在此处,若是哭了,只怕会让他痛恨之人笑的更痛快罢。  南荣湛轻笑,道:“阿羽,进来罢。”  随即房门被推开,李羽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盏茶。他先是将那盏茶放在一旁的檀木桌上,又急忙道:“殿下,可是又做了噩梦?”  “恩,”南荣湛点点头,又笑,不知是在安慰李羽还是安慰他自己,他道:“都十年了,我早已放下了。”  李羽闻之不仅没有放开一直紧皱的眉,反而是幽幽一叹,走上前了几步,单膝触地,做出朝拜的跪拜的姿势,握住了南荣湛的手。他的姿势虽是如此,却又是直直的望向南荣湛,声音不大,却无比郑重:“殿下,在阿羽面前,不必自欺欺人,您的伤痛,有阿羽陪您一同承受。”  南荣湛一窒,只觉早已冰冷的胸口有一瞬热流流过。李羽是他在鲁国唯一一个推心置腹,可把后背就给他之人。若是有一日,南荣湛能回归商国,登上那天子之位,定然会给予李羽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若有一日…会有那么一日吗?他转瞬就自嘲的笑了,不过一个身处异国连自由都没有了的质子,凭什么想那么多?南荣湛的目光瞬息间便不再那般波动,轻轻拍了拍李羽的手,而后道:“阿羽,莫要忧心,十年荏苒,往日早已风轻云淡。”  南荣湛的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一阵悦耳戏文,应是府邸外不远处戏楼中传来的。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不知哪一句惹得南荣湛轻蹙了蹙,但随即便舒展开,道:“阿羽,听这身影甚为陌生,许是戏楼来了新人也说不准,与我一同听听去可好?”  李羽随即便点点头,道:“好。”  于是二人穿戴整理,一并出了屋子。倒是并未用膳,只将就着喝了盏早茶,便出发了。只是踏出府邸大门的那一刻,一旁有人随之跟了上来。然……却并不是为了保护南荣湛,而是恰恰相反,这些人皆是鲁国皇室眼线,明地里监视他之人。可对于这一切南荣湛早已习以为常,他只不过是手无寸铁的质子,竟引得鲁国皇室这般在意,倒也算是他南荣湛在这人世上的一些价值了。  呵…  南荣湛眼眸微眯了眯,随即便甩了甩折扇,形同虚设的扇动两下——本来,眼下也就是春日,气温正是怡人,不需扇风也断不热。  转眼这戏楼,便是到了。  因着此处是鲁国都城禹都,这戏楼往日里便热闹非凡,这今日新来了名角儿,自然是人头攒动,围的更加的水泄不通。然,别说看看戏台子上的人了,就是单单听听那名角儿的声音,就觉得让人*了。那声音宛若莺歌燕语,娓娓动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只听这声音,便让人觉得,这正在唱戏的名角儿,定是个花容月貌之人。  虽是人多,但到底因着南荣湛的身份使他不必挤在戏台四周,不管身旁有多少王公贵族公子人对他嗅之以鼻,他都是淡然自若的登上一旁楼梯,上了二楼小阁。  “且,冲什么大架子!”  “还当自己是商国太子?到这里不过是个被软禁的阶下囚!”  那些三五成群的公子们都低语议论着,声音很低,却又足够南荣湛听个一清二楚。李羽想要发怒,却是被南荣湛制止。鲁国宫宴历来南荣湛都也是要参加的,那些公子见过他,认识他,都不足为奇。他们爱议论,便叫他们议论去,又何必因此动怒?  直到与南荣湛擦肩而过之人道:“那商国皇帝来还得臣服在我们皇上脚下呢,哼,趾高气昂个什么!”  南荣湛止住脚步,抬头而望那男子,双眸微眯,一改往日浅笑之态,他的薄唇抿在一起,眸中有杀意伴随冷光闪过,宛若尘封多年的宝剑,一露锋芒,利刃出鞘。南荣湛未置一词,却用一个眼神使方才出言顶撞惯之人脚踝一软,虚退数步。只是南荣湛并未说甚,仅仅一个眼神便又回过了头,不再多望那人一眼,继续向上走去。  那人一见便又似要补全方才所丢面子一般,道了句:“且,难道我所言虚也?”  南荣湛的脚步一顿。只是这一次,没等南荣湛回过头,那人便垂头引与人群中,不敢再言语。南荣湛也不再多耗,几步便到了小阁,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台上戏子果真看的一清二楚。  那戏子的模样于旁人听见声音之时心中所想的模样一般无二,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南荣湛看到她的眼睛时微微一窒,那戏子的双眸,与他自己的眼睛长得好生相似!内勾外翘,眼角延伸颇远,艳红的油彩顺着她的眼角一直画到发髻中去,唇角一动,便媚眼如丝。  且说南荣湛并未见过谁的眼睛生的与他如此相像,要知道他的眼睛是遗传他的母后曲非烟。如此,台上女子便与南荣湛记忆深处的母妃有了些许重合,因此便又多看了两眼,却也在这两眼,他便移了眼眸,向一旁望去。只见台下坐着位公子哥,一身月色华服,发髻高束,带着个玉质的发冠,腰间所配腰带看似与他头发上的玉冠质地一样。只是……这男子,南荣湛倒是从未见过。然就算不知他身份,这位公子哥也必定非官即富,想要坐在那戏台正下方唯一的位置,可是要出上这戏楼一天中所出银子的总和。说来稀奇,但这便是这戏楼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只是听曲,是坐着站着都能听,这十年间坐在那位置上的人,也并不算多。  南荣湛手肘顺势放在一旁的茶桌上,手指轻支下颌,眼眸半阖。总归每日的生活都如此,被人盯着的逢场作戏罢了,一样的听曲,不过是换了个从未见过的角儿,又会有多少不同?  “哇!这么美!”不知是谁的声音分外不合拍的破坏了戏曲的优雅,南荣湛抬了抬眼,却见是方才出言顶撞了他的那人,那人此时此刻正是踩着两个小生,高高的立于人群之上。  此时惊呼,也定是因为那人瞧见了台上的戏子美貌。  只听闻那人道:“长得这么美,跟本公子回家罢,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本公子是员外郎府上二公子,林易!”  “林易?”南荣湛轻言,勾了勾唇角,心道员外郎不过五品官职,便由得他如此狂妄。依旧是无有半分兴致,南荣湛又闭眸。  整个戏楼中也并无人去理会林易之言,许是有人根本瞧不上这五品官中之子,许是有人真的惧怕林易家中五品官衔,又许是林易平日里撒泼惯了,众人见怪不怪。  只是谁都没料到,有人开口道:“不行!”南荣湛随之抬眉,却见是那坐在唯一的座位上的公子哥。  ……只是,这公子哥虽是看起来已过弱冠之年并佩戴发冠,他的声音听起来,却不是那般磁性雄厚,反倒是柔柔的,又带些许稚嫩的青涩。倒像是……女儿家的声音。  “如何不行了?”林易很快接道。  “不行就是不行!”那公子道,他一旁的小生却是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公……公子,别理会这些,我们还是快走罢!”说也奇怪,那小生的声音也是柔柔的,与那公子一般。  从南荣湛的方位向下望去,看不见背对着他的那公子的脸,却是能看得到那小生的脸。那小生长得是分外的白净,且五官甚为柔和。南荣湛挑了挑眉。  只见林易已经推搡着众人硬挤出一条道来,直至那公子面前,道:“怎么?你也想要这戏子?”  那公子愣了几息,才又道:“……反正不会叫你要!”  “呵?”林易道,“你可知本公子是谁?你敢跟本公子抢人,你有银子吗你?”  “自然是有的!”  “好,”林易道,“既然你说有,那咱们便看看谁的银子多,谁便带这戏子走!”  这眼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半分没问过台上之人的意见,自己争抢的一个劲。台上的戏子也不再唱戏了,反而是饶有兴致的望着台下争抢自己的二人。  南荣湛不再半阖眼眸,而是坐直了身子,又是轻轻笑了笑,这戏楼……可算是有些有意思的事儿了。  “那你先出手罢!”林易道,随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公子点点头,又转身问那小生,“快拿银子来!全给我!”  那小生摸摸身上却是什么也没拿来,道:“公子...银子方才买这位置,用……用光了啊……”  “哈哈哈,”一旁林易闻言随之大笑道,“没银子就没挡着本公子的道!”  谁料那公子是分毫不让,道:“不行,你给我等着!”随之在身边扫视了一圈,只是随着他眼光所到之地,人群皆散,无人助他。  也许这场闹剧便会到此为止了,南荣湛心道,随之微微起身打算回去,眼下这一闹,是半分听曲的心都没有了,何况那戏子也已然不唱了。却不料南荣湛方才起身,便见那公子正从楼梯下向他而来。  “这位公子,看你坐在上位,身份定然不菲,能否借些银子?” (六十九)七分相似之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湛身子一滞,便见方才那公子哥已到了眼前。  只见他乃是一表人才,明眸皓齿,宛转蛾眉,他的眼睛眼尾略弯,四周略带红晕,似若桃花,睫毛长,眼尾向上翘,有些“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楚楚可怜之姿。因着急匆匆的赶上了楼梯,那公子的胸膛不断的起伏着,倒是叫人隐隐约约看出他胸前的一丝弧度来。  莫非这所谓公子哥,实则女扮男装?  南荣湛勾了勾唇角,没说话,却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这位公子,我看你身份不菲,就也别藏着掖着,借我些银子罢,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的!”那公子哥…不,该说是这假扮男子的女子了,这女子见南荣湛不语,又是说了一句。  在鲁国为质子这十年里,之所以南荣湛能过的还算是舒适,很大原因便是他从不理会旁事,闲杂事情能简则简,更是不会去多管闲事。毕竟在这里,南荣湛每走一步,就要前前后后的思索数步,铺好了这步后的每一步,他才会走这第一步。  只是这一次,南荣湛却是想管这闲事了。且不说不过是出钱助她买下一个戏子罢了,也是她自己找上他南荣湛的;再者方才那林易出言顶撞,他倒是也想看看林易出丑的模样。  南荣湛定了定身子,双眸笑意盈盈,轻言道:“不知一个戏子,女公子要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极小,只有这小阁中众人听的到,却是传不到楼梯下面。  那女子的脸忽而红了,倒更是显得她人面桃花。她道:“公子,借我些银子,他日我定当奉还!”  南荣湛望着她因难堪憋红的脸,又是一笑,道:“银子?我没带。”随之见那女子的脸色骤然沉了几分,他又取下腰间玉佩,“我身上只有这个,能抵多少我并不知晓,你拿去用罢。”  南荣湛说让她拿去用,却并未说要让她还。一旁的李羽蹙了蹙眉,似乎想要阻拦那女子接入玉佩,却被南荣湛用手中折扇点住胸口,制止了他的动作。  转瞬那女子已然接过玉佩,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  “殿下!那可是千年血玉所制的玉佩啊!别说是换个戏子,就是把这整个戏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李羽道。  南荣湛摇摇头,未置一词。虽说这玉佩,是他出生之时南宋修赐给他的,已跟了他十九年,然…要有什么用处?这十年南荣湛每每看见这千年血玉,就会想起他不过是商国弃子,这玉佩再留着也不过徒增伤悲。  那女子已经拿着玉佩到了台下,林易一副嘲笑之态望着她,“怎么,借到了多少银子?够不够和本公子比?”  女子举起手中玉佩,道:“我用这个比!”  那女子刚举起玉佩,台上戏子的神色便是变了,虽是浓厚油菜遮住了她的脸,可是眸中变化却是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戏子不过两步便从台上跳下来,从女子手中抢过玉佩,道:“千年血玉。”  戏子一出口,众人的面色便是变幻好几番,这…这如花似玉的戏子,竟…竟是个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定然是男子之声!  南荣湛也一怔,随即饶有兴致的向台下望去。今日倒真是出奇,遇上了女扮男装的女公子,又遇上男扮女装的绝美戏子。  只是这千年血玉出手,想林易也是自知比不过的,所以那戏子一开口,倒是解救了他的窘迫之境。只听林易道:“竟是个男子!我又不好男风!实在荒唐!”  那戏子宛若一笑,虽是男子身却是依旧美的叫人神魂颠倒,他轻启朱唇,道:“在下可从未说过是女儿身。”  他虽是说着,却是抬头望着二楼小阁之中的南荣湛,随之还眨了眨眼。南荣湛恍然一震,却是又说不清心中忽而一震的感觉是何,只是觉得……这戏子,竟是有些眼熟。只是南荣湛还来不及细想,便见林易怒摔衣袖,带上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两个小生,怒气冲冲的离去了。  这一场闹剧随着林易的离去结束了,总归那戏子今日也不会再开嗓了,众人也没甚兴致再在此处待着了,转眼熙熙攘攘的戏楼,倒是没有什么人了。确切说,是只剩下那戏子和看似是他带来的一个婢女,以及台下几位乐师;那女扮男装的女公子与她同为女扮男装的婢女,还有二楼小阁中的南荣湛与李羽,还有那两个明地监视南荣湛的鲁国眼线。  剩下的几人之中,最先离去的是那戏子,他仰头望着南荣湛,又是邪魅的眨眨眼,他眼角的浓墨重彩都随之芳华尽染,而后,他便出了戏楼。而那女公子,还是怔然原地,似是并未料想到事态会如此。南荣湛也不再多留,起身下楼,打算回府,却不料那戏子所带婢女随着他的动作也动了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婢女柔柔一福,道:“公子,我家主子请你移步对面茶楼,主子已备好了上好的茶水,以谢方才公子血玉出手相救之恩。”  相救之恩?  南荣湛挑了挑眉,若说那戏子是女子,相救之恩是自然,只是他身为男子,只怕没有血玉,林易也是不会把他带进员外郎府邸的。可……方才那熟悉的感觉……又到底为何?  “如此也好。”南荣湛瞬间思虑答道。  那婢女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南荣湛等人前去茶楼。  那茶楼与戏楼不过一条街道之隔,几步便已到了。  “公子,请移步上房。我家主子在那处已备好茶水恭候您。”那婢女转到楼梯旁,道。  “好。”  南荣湛轻提衣摆,上至二楼,站在精致小阁前,这小阁前没有门扇,只有一层轻纱相隔,隐隐约约已然看见了阁中窗边坐着的那戏子。那戏子已经恢复了男装,看身形也算是俊朗。  “阿羽,你且在门口等着罢。”南荣湛道,随之撩开了门帘。  其余所有人都在这小阁外,一扇纱帘相隔。于监视南荣湛的那二人来说,一扇纱帘罢了,也不会叫他们听不见南荣湛与那戏子的对话。  南荣湛进了小阁,在窗边的桌子旁坐下,就处于那戏子的对面。待坐定,南荣湛看了那戏子一眼,却见他已然卸去了浓厚彩妆,脸庞甚为白净。  而这戏子卸了妆的面庞,竟是与南荣湛有七分相像!  南荣湛张了张口,甚是讶异,却是什么音都没法。  那戏子笑笑,提手斟满了一盏茶,放在南荣湛的面前,又随之为自己斟满一盏。  “此茶乃是上火的春茶,公子常常罢。”  南荣湛挑眉,难不成这戏子真的只是为答谢他约他饮茶如此而已?但他仍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戏子随着南荣湛饮茶,便抬起手指,无意间指了指外面的人,又颇为妩媚的似在唱戏曲一般轻轻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接着在也举起了茶盏,用盖子与茶盏相互碰撞了两下,随后竟是将手指伸进了茶水之中搅弄了几番。  南荣湛眼眸微眯。  那戏子手指抬起,上面已沾满了茶水。之后他用这湿漉漉的手指在桌子上写着:“哥哥。”  南荣湛一怔,脑中多个冒头的线索还未连成串,便又听那戏子说:“公子,春茶好喝吗?”  “恩,分外好喝。”南荣湛道,脑中不住的思索。他方才在戏楼中便觉得这戏子眼熟,他女装扮相竟是与曲非烟有几分的重叠,而眼下他叫“哥哥”……这戏子,究竟是谁?曾经多次,南荣湛也想过,南荣修也许不是真的放弃他了,只是当初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可就是这个让他一直有所希冀的想法,让他在这冰冷的鲁国过了十年。十年了,南荣湛都没有等到与商国有关的任何一人。这次,又叫他怎敢期望。  南荣湛也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道:“你是何人?”  “曲浮笙。”曲浮笙很快在桌子上写道,随之又开口说道:“听闻公子如此说,我很开怀。”  曲浮笙。  那戏子竟是曲浮笙。  曲非烟同母胞弟曲非尘所出之子,曲浮笙。  南荣湛小时曾听曲非烟常提起与他长的很像却又不曾见过面的舅父家堂弟,曲浮笙。  …………  南荣湛目光闪烁,情绪更是少有的波动。十年...十年了,他总算是等到了与商国有关的人。然,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这十年早已让他的心性被磨得荣辱不惊。南荣湛又蘸了些茶水,写道:“你如何知我是南荣湛?”  回想方才曲浮笙叫他哥哥,定然是知晓他的身份。  曲浮笙挑了挑眉,又像是在戏台上那般朝南荣湛勾了勾唇角,随后又蘸了茶水,很快写道:“血玉。”  原是因为那块血玉,那块让南荣湛每每瞧见便会心伤几分的血玉。是了,那血玉是南荣修在他出生时赐给他的,那若是如此说的话,曲浮笙定然是南荣修派来鲁国接应他之人,否则又怎会知那块血玉便是他佩身之物?  曲浮笙道:“我一人乃是孤苦伶仃,只有那已亡故的父母所留下的婢女作陪,多年来在多地游荡,空有一身艺技,却因居无定所,多处流离,也无人知晓我名号。今日刚到这禹都,在这有名的戏台子上唱了一曲儿,竟是险些被人卖走……却不料想天无绝人之路,竟是被公子出手救下。公子,大恩不言谢,可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在此以茶代酒的敬公子一盏茶!”  “你客气了,情爱之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并非刻意买卖之事。”南荣修已然平静,很快的回答道。  话到此南荣修已知晓前因后果,想这曲浮笙在十年间定然是抹去了一切身份隐居多年,在今年以戏子的身份进入鲁国,在他这质子所居住的府邸旁卖唱,却不曾想是那般幸运的第一日便得见血玉,又因着七分相似的长相确定了他便是南荣修。  南荣修如此说,曲浮笙自然也知晓他已然知眼下状况,便笑道:“公子明白人,所以才会出手相救于我,”随即二人对视,眼中皆有锋芒闪过,随即曲浮笙又是苦笑道,“公子,只是今日我已然得罪了林易公子,只怕此处戏楼我再待不下去了...谁知来日我又会在何处?还会不会有像是公子这般好的人出手救我。”  曲浮笙一边说着,一边手指未停,在桌子上写着。桌子上的水迹湿了干,干了又湿,南荣湛的眼眸明暗几许。  原来南宋修从未放弃过他南荣湛。  十年前那一次,不过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可,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南宋修。就连前皇后曲非烟都不信他,提剑自刎。而后的十年,南荣修表面对鲁国之时毕恭毕敬,半分蛛丝马迹都没留下,私下却是养兵十年。十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夺回属于大商的一切。  “若是担忧去了别处每人保全与你,不若你便留下,在这戏楼里日日唱曲儿给我听如何?”南荣湛道。同时在桌子上写道:每日未时你与戏楼献唱,若有新情况随机应变告知。  “若是可以,定然是最好了……”曲浮笙接道:“这样既可以有个安生之地,也可报公子救命之恩。”桌上又多一串水迹:禹都城楼易守不易攻,要从皇宫内想法子。  南荣湛点了点头,谈话到此略微告一段落。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从他方才进这小阁起,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早已过了一盏茶的时辰。此事来日方长,不得让眼线起疑,更不宜多留。  眼见桌子上的水迹已然全干,南荣湛道:“茶水已然凉了,我便不多留了,你早些休息,才能好生给我唱曲儿。”南荣湛这话说的轻浮,声音有很大,显然是说给纱帘外之人听的,果然那二人听到了声音便撩开的纱帘,向内探望了两眼,只是小阁之中依旧是二人一桌一茶壶两茶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二人什么都没发现便是做出了“请”的手势,姿势毕恭毕敬,而眼神却是厌恶至极。过去的十年,对于这一切,南荣湛早已习以为常,虽是隐忍不发,心中却也不甚痛快。只是这一次……  擦肩而过的瞬间,南荣湛微微敛颌,唇角扬起的很微妙。  这样的日子,只怕很快就要到头了呢…… (七十)泰辰宫宫宴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且说没了戏子唱戏撑场的戏楼,今日也是分外冷清,大抵是这戏楼开张以来,最为冷清的一日了。从南荣湛离开戏楼开始,到眼下出了茶楼,这戏楼中就是还有什么人也早该全部走光了。然,那女扮男装的女公子竟是还站在方才的位置上,寸步未动。  眼见南荣湛出了茶楼,正站在戏楼正门口的对面,那女公子才动了动身子,点着脚尖朝他招了招手。随之便听到她粗着嗓音喊道:“嘿!那位公子,你且站在那处等等我。”  南荣湛蹙眉,却是止了脚步,这一顿,女公子便是跨过了戏楼与茶楼之间的距离到了他的眼前。  “公子,你可算出来了,等你半天了。”女公子道,她身旁同样女扮男装的婢女也是跟着点了点头。  “等我?”南荣湛道,“不知公子何意?”就算是得知她是女子,但她到底男装打扮且粗着嗓子,定然是不愿旁人知晓她女子身份罢,所以南荣湛依旧是称其为“公子”。  女公子似是没料到南荣湛会称她为“公子”,不由一怔,几息后才道:“……我不知那是千年血玉,但不管是不是千年血玉我都是要还的,更别说是千年血玉那般昂贵的东西了。”  南荣湛挑了挑眉道:“你方才要找的,可不就是最值钱的东西?倘若是不值钱的萝卜白菜,又如何帮你得到那戏子?”  女公子好似十分不经逗,她的脸唰的便红透了,细若蚊吟道:“不是的……不是要得到的……我只是,只是不愿看那戏子落入林易手中而断送自由...像林易这般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能帮一个,便帮一个,没有自由的人会很难受的……”  南荣湛心头猛然一跳,却又不知是女公子的话让他恍然忆起这十年中鲁国让他不自由的枷锁,还是因着女公子这份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纯良。  这世间,又有哪个人是真正自由的?  “你不必归还了。”南荣湛道。  且说那千年血玉,若叫她真还,她恐怕真是还不起;更何况,那千年红玉分明便未失去,不过是暂时到了曲浮笙手中,早晚有一日他南荣湛是会重新拿到手中的。  “那怎么行?我怎能白白拿你那般贵重的东西?”女公子倒是非还不可。  “那好。”南荣湛道,“听闻鲁国有一种血色蝴蝶,蝶身,翅膀,就连同它的触角,都是浓重血色,你捉一只给我,便算是还了我的血玉。”  鲁国血蝶,远近闻名,见过的人数不胜数,因其美丽,许多人想要去捉那血蝶,却无人能够捉住其中一只。倒不是这血蝶飞行的速度有多快,而是这血蝶只要被人的手指一碰,便会化成一滩血水。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捉住血蝶。南荣湛如此说,不过是想要让那女公子知难而退罢了。  让南荣湛没有料到的却是,那女公子只是怔然了几息,便点了点头,道:“若公子你想要血蝶,那我便还你血蝶好了。只不过你那千年血玉那般珍贵,我定然是得还你好多好多的血蝶才够……要多少呢?一百只够不够?”  南荣湛一笑,并未言语,心道这女公子,定然是不知血蝶根本便抓不住,别说是一百只,便是一只,这世上也无人能抓的住。  “好啊,就一百只罢。”南荣湛应付道。  “这位公子,既说是一百只,那抓起来定是要费些时日的,我怕是不能今日就还你,你可能给我些时日?”女公子问道。  抓血蝶,只怕是穷尽一生也抓不住一只罢。南荣湛想了想,只道:“你需要几日?”  女公子低头思索了一番,眨了眨眼睛,又伸出了三根手指,道:“三日。”  南荣湛看着女公子颇为认真的神情不禁莞尔,道:“也好。”  女公子倒是兴奋了起来,活泼一笑,道:“那便说定了,三日后,午时三刻,我们就在那便的山坡上见面!我还你一百只血蝶!”  伸着女公子手指的房间南荣湛侧目望了望,是在他所住府邸以东大抵两三里地的位置,那处有一浅浅山丘,地表较为平缓,春日里会开满星星点点的小花,如印花布一般盖在地面。  南荣湛点了点头,依旧是道:“也好。”  女公子又是点点头,扯上了一旁侍女的手道:“那我们说定了,三日后午时三刻在那山坡上我还你一百只血蝶,一只不少!”随后二人便是一蹦一跳的离开了,似乎还碎碎念着说要回去捉蝴蝶。  南荣湛有一瞬息的怔然,嘴角荡起一抹笑意,目光追随女公子顷刻,随即收回目光轻摇了摇头。那女公子,是当真不知血蝶一碰就会化成血水罢……如此信誓旦旦的咬定三日后,那三日后她可能拿出一只血蝶?  女公子走远了,南荣湛也不再原地站着,向府邸方向走去。李羽与鲁国所派那两人一同跟上。  李羽在南荣湛身侧道:“殿下,你说方才那女公子,是当真不知血蝶捉不得,还是还不了千年血玉故意搪塞我们?”  “阿羽,”南荣湛望了望李羽,道:“难不成你忘了方才可是她一直等着我们从茶楼出来的?”若说要搪塞,只怕早早离去了罢。  李羽这下是犯了难,挠了挠头道:“那她就是真的不知?她三日后哪里能带来一百只血蝶呢?”  南荣湛轻笑,“她定然带不了一百只血蝶,我也不需那一百只血蝶。也更不需要她还我千年血玉。”这本就是搪塞她的办法,待她回去捉了血蝶,便会知难而退了罢?  李羽点点头,道:“恩……殿下说的是。”  戏楼离府邸并不远,前后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光景,便是到了府邸。这一日虽是并未作甚,却是有些疲累,除了喝了几盏茶水,别的东西分毫未进,如此南荣湛回到府邸之后用了些新开的桃花所致的桃花膏,便早早的上榻歇下了。  好在这一夜无梦。  翌日,南荣湛醒来之时,有鲁国皇宫中人前来传信。  所传内容道,百花齐放,春风和气,泰辰宫宫宴择三日后举行。  南荣湛应下了这泰辰宫宫宴,随即便着手准备。曲浮笙眼下与南荣湛已接上了头,他也应按曲浮笙所说那般,进宫去探得些消息,原是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入宫,眼下却是水一到,这渠,便是成了。  这一准备起来,三日时光转瞬即逝,倒是叫南荣湛忘了什么事,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来了。直到原定该入宫的那一日,南荣湛出了府门,欲上马车的那一瞬息间,忽而刮起一阵风来,吹来些许色彩来,他微眯了眯眸,倒见是如绿豆大小的零星小花。  这风,是从不远处那浅浅山丘出来的。南荣湛恍然忆起,三日前曾答应过那女公子相约在山坡上,她还他一百只血蝴蝶。  只是……  南荣湛眸中忽起笑意,并未再多停留,很快踏上了马车。那一百只血蝴蝶,本身就是为了搪塞那女公子才说的,那女公子就连姓甚名谁都未曾留下,一百只血蝴蝶又更是不可能找来的。今日这约,怕是那女公子也早已忘怀,即使不忘,也不可能会来此罢…  南荣湛上了马车,抬手撩起车帘,道:“出发罢。”随后车帘放下,再也没被撩起过。  一路马蹄飞扬,地上尘土也随之扬了一路。直到那飞扬的尘土随着马蹄的停止而落下,这泰辰宫,便是到了。  泰辰宫乃是鲁国皇室平日里休闲娱乐的场所,在鲁国皇宫旁与皇宫接壤。泰辰宫中风景秀美,且奇珍异宝自然景致数不胜数,乃是世外桃源。只是这美丽之地却是被厚重宫墙所围,只归鲁国皇室所有,并非是所有人的“世外桃源”。说是南荣湛,他本是也没有机会就这泰辰宫赏景的,只是鲁国皇室中的人,向来以挖苦嘲讽他与商国为乐,便是次次宫宴都叫上他,酒足饭饱便以此为乐。  从前,每每宫宴就是南荣湛最避之不及的事,今日,这宫宴于他来说,求之不得。  转眼已到泰辰宫麒麟殿,门口领事道:“鲁国太子南荣湛到!”  南荣湛轻提衣摆,步入殿内,缓缓跪了下去道:“在下南荣湛,见过皇上,贵妃娘娘,大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这是鲁国与南荣湛立下的规矩。南荣湛凡见鲁国皇室之人,皆要行跪拜之礼。就连自称,都只得称为“在下”;是了,他南荣湛堂堂商国太子,在这里,就连称一句“臣”的资格,也都是没有的。  只是眼下南荣湛跪拜之力已行完,却不见鲁国皇帝陆彦氶叫他起身,他微微抬目一望,却见陆彦氶正与一旁贵妃郑如烟二人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分毫就未将注意力放在南荣湛身上分毫。  随即听大皇子陆允文道:“父皇,那商国的那谁,可还在跪着呢。”  商国的那谁。  十分狂傲的语气,且不怀好意。  二皇子陆允武道:“皇兄,许是他说话说错了,惹得父皇不悦,才想叫他多跪会儿的罢,你说是也不是?”  “本皇子看正是,”三皇子陆允礼接道:“本皇子想着,许是南荣湛的自称弄错了罢…”  上位之上的陆彦氶这才抬头,道:“哦?是吗?他方才自称什么?说来叫朕听听。”  陆彦氶怀中的郑如烟莞尔一笑,手中香帕一挥道:“皇上就知陪臣妾玩儿…南荣湛方才自称“在下”呢。”  “恩?”陆彦氶挑眉。  陆允文立刻接口道:“父皇,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尚且自称‘在下’,这南荣湛,不过是那甚的商国的一个弃子,也敢自称‘在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罢?”  “皇兄说的是,就连那商国皇帝,在父皇面前,那也是个卑微臣子呢…”陆允礼在一旁接口道。  上座的陆彦氶也点点头,道:“恩…言之有理。”随之看向依旧跪着的南荣湛,道:“那你就自称‘草民’罢。”  南荣湛身子一颤,从耳畔滑下的青丝几缕,很巧妙的挡住他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几息,他便又是十分平静的一拜,道:“草民南荣湛,参见皇上,贵妃娘娘,大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随后又过了半晌,陆彦氶才“恩”了一声,又抬抬手,叫南荣湛起来。  南荣湛的坐席在殿中最下方,挨着三皇子陆允礼,他跪坐下来之时,听闻陆允礼极为嫌弃的碎碎念了句:“真是丢人,竟是如此都不生气,甚为没劲!”  随着南荣湛入座,他扫视了一眼,见今日宫宴来人与以往是一样的,只是却是多了一个座位席,眼下还空着。  这剩下的座位,是谁的?  又听陆彦氶道:“派人去请公主之人还未归来吗?”  陆允文道:“父皇莫急,允芍一向贪玩,一会儿也就到了。”  南荣湛闻言墨眉一挑,心中已然明了了。  陆允芍,鲁国前皇后林妤娆所生,鲁国皇宫嫡生公主,也是唯一一位公主,大皇子陆允文的胞妹。且说林妤娆从入宫就极为受宠,又在第一胎便生下了大皇子陆允文,在六宫之中地位极高。只可惜红颜多薄命,在第二胎生陆允芍之时,难产仙逝,香玉散尽。  南荣湛对这个嫡生公主陆允芍所知也就不过如此,也大抵是因此,陆彦氶对陆允芍宠溺无度,一切都由着她。而陆允芍也颇为任性,这么多年从不出席任何宴会,竟是无人得见她真颜。  今日竟是备陆允芍之席…难不成她第一次出席宫宴,竟是被他南荣湛赶上了?南荣湛思索几息,转眸倒见有一婢女跪在地上,头垂的很低,瑟瑟发抖。  “你是何人?”陆彦氶问道。  “皇…皇上…奴婢…奴婢是公主贴身婢女…”  “哦?那公主人呢?”  那婢女抖的更厉害了,不住地磕头,道:“皇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没能拦得住公主殿下!公主…公主…公主说今日与人有约,不能来了!待奴婢去寻公主不到,才知公主已然走了!” (七十一)雪莲炖孤鸽 - 醉生录 - 张茉儿 那婢女的话一出,南荣湛已明了陆允芍今日是来不了了。但她来不来对南荣湛而言,都不算什么,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他更感兴趣的,是陆彦氶会如何做?  随即便见陆彦氶抬了抬手,只道:“行了行了,你下去罢。”  那侍女便似是得救了一番,又连续磕了几个头,随之头都不敢抬的逃离了。  南荣湛挑眉,心道这陆允芍还真真是任性,就连这宫宴之约都说爽便爽,而陆彦氶也真真是宠她,就是眼下这般,他脸上都并未有一丝怒意。  陆允芍不来,宫宴上之人便是全数到齐了。如此,宫宴便开始了。有六位穿着打扮皆为相同的婢女齐整整的手举托盘入内,分别为陆彦氶、郑如烟、陆允文、陆允武、陆允礼,以及南荣湛布菜。  南荣湛的身子猛然一怔,望着面前刚刚被侍女布好的第一道菜,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这第一道菜,乃是雪莲炖孤鸽。  这看清这碗中之物时,南荣湛的眼眶竟是抑制不住的湿润。那是…孤鸽啊。有些灰蓝色羽毛长的漂亮鸟儿,它的头顶长着三根白色羽须,眼睛是鲜红色的,当跑起来之时那红色眼睛与头顶的羽须会随之扭转颤动;孤鸽从上方看来,身子高高大大的,与三岁孩童相比都算是般高。可若是从下面看,孤鸽的爪子极为短小,让人觉得那么小的爪子,都支不起它的身子;所以,孤鸽不会飞。  可这笨笨的孤鸽,是商国特有的物种。  在南荣湛小时候,曲非烟总会抱着方才三五岁的他,在庭院里看孤鸽;那时他非要闹着不肯让曲非烟抱着,非要下地去与孤鸽玩耍;可下了地,他被与他那是身段一般高的孤鸽“咕咕”叫着追着赶,他又会怕的一下扑进曲非烟的怀抱。  真的是…比天仙还要快乐的回忆啊…可如今,这孤鸽…竟是被商国人炖成了菜。  南荣湛的手指抖的越发厉害,想要去摸一摸盛着孤鸽之碗的边缘,却是又不舍心下手。他如此失控之态实为不曾有过,便也就让一旁的陆允礼注意到了。  陆允礼垂目在眼中看了看,接着拖着长腔的曼声道:“本皇子当是什么菜,原来是商国进献给我大鲁以供观赏的孤鸽,呸,真倒胃口!”  说着陆允礼竟是抬手甚是随意的将面前的碗推翻了去,他眼中汤水湿了一地,一只孤鸽头也从碗中滚了出去,它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格外醒目。  南荣湛双眸骤然一眯,一抹杀气闪过,但转瞬便被他隐藏的很好。南荣湛很快舒展眉目,浅浅一笑,不失礼数。  大皇子陆允文倒是没甚的过激行为,相比于陆允礼平淡了许多,只是动了动勺子,尝了尝碗中的雪莲炖孤鸽。而后道:“三皇弟,这孤鸽味道可是极美的呢,你泼了这雪莲孤鸽,可是尝不到这美味了呢。”  一直未曾开口的郑如烟开口道:“本宫也尝了,味道分外不错,只是可惜,这孤鸽鲁国之中就只有这一只。那商国皇帝也真真是抠门,进献一只干甚?”  陆彦氶道:“怎么,爱妃喜食孤鸽?”  “是呀…”郑如烟道:“这孤鸽真味道不错,陛下也尝尝罢?”说着送了一勺到陆彦氶口边。  陆彦氶尝了一口,点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既然爱妃这么喜欢,便叫商国皇帝再送来一些即可了。”  南荣湛眸中随之锋芒一闪,开口道:“孤鸽乃我大商观赏之鸟,虽命‘孤鸽’,但向来群居,若是少部分离开了群体,只怕会不日死亡,想必今日炖的孤鸽,便是因体虚再观赏不得,才被御膳房炖了吃罢?”  南荣湛所言不实,孤鸽向来单独生存,不然不会被称之为孤鸽。他之所以如此说,也是因为他方才见从陆允礼碗中滚落的那个孤鸽头十分的瘦弱。  “若是皇上不信,大可以派人问问御膳房。”  这是商国独有的鸟,不管如何说,都由他南荣湛说了算。  陆彦氶没料想到南荣湛会如此说,但也并未派人去问御膳房,只是道:“南荣湛你什么意思?”  南荣湛拱了拱手,道:“皇上,草民没有什么意思,也不敢有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怕那孤鸽到了大商国土便死了,贵妃娘娘吃的孤鸽不新鲜罢了。”  郑如烟一听,提起香帕往朱唇一掩,往陆彦氶怀中又缩了一缩。“皇上…”  陆彦氶也是皱了皱眉,但很快就又道:“爱妃,莫担忧…”随即望向南荣湛道:“既是不能单独生存,就把商国所有的孤鸽送来!少一只都不行!以后,商国就是孤鸽的生存之地!”  “这…”南荣湛一怔,但随即道:“好罢。”  随即南荣湛低头,却并不碰那雪莲炖孤鸽,而是端起了桌上茶桌,小酌一口,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但很快随着唇舌间茶香散尽了。  他第一次觉得,红颜祸水,是多么好的一个词汇。  鱼…上钩了。  之后的事不说也罢,不过是他们依旧嘲讽,南荣湛依旧隐忍不发。又上了几道菜,南荣湛食用不多,而后便道下去安排进献孤鸽之事,离去了。  南荣湛将将出了麒麟殿,便见有一女子从泰辰宫宫门口进入,身旁婢女有二,侍卫有四。看那女子衣着打扮身为光鲜,应是宫中之人,且此时入泰辰宫,想必是方才未到的那位公主。  思虑间他与那女子之间距离又缩短了几步,听闻她身旁婢女道:“公主,您当心脚下。”  果然是公主。  南荣湛倒是也不在意什么,只顾继续往前走着,却不料那被称作“公主”之人竟是盯着他看了起来,而后道:“好美的一双凤眼。”  南荣湛浅笑了一番,出于礼数,微微鞠了鞠身子,道:“公主”,而后便侧身准备离去。  却不料被那公主伸手拦下,“告诉本公主,你叫什么?”  南荣湛这才抬目望了望那女子,只见她一双杏眼,樱桃小口,此刻正将玉手挡在他身前。  “南荣湛。”南荣湛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了几息而后道,随之又是微微一鞠身子,虚退几步,转身而离。  南荣湛一出泰辰宫,李羽与那鲁国皇室所派的二人便迎了上来。南荣湛望着李羽一笑,可这一笑又是让李羽皱了眉,他道:“殿下,您别强撑着,今日宫宴,他们定然…”  李羽欲言又止,南荣湛却是真的荡开了笑,他望了望天边,道:“阿羽,今日天高云朗,我心分外顺畅,恩…有些想听曲儿了,戏楼新来的那男唱女的戏子,甚合我心意呢…”  随之南荣湛上了马车,隔着车帘道了句“出发”,便又随着马车一摇三晃,将身子靠在了马车上,双眸闭合,却是没有睡,脑中一个计策越发清晰。直到他的身子不再随马车晃动,这戏楼,便是到了。  此时正值午时刚过,未时方两刻。门外有戏楼杂役在招揽着,口中道:“各位客官,快些进来听曲儿罢,新来的名角儿声芙蕖献声哟!”  声芙蕖?  曲浮笙,声芙蕖。把曲浮笙反过来的曲浮笙。  南荣湛一笑,道:“原来我前几日救下的那戏子,叫声芙蕖。”随即便进了戏楼。  “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自家郑州人氏。周同知的孩儿周舍是也。自小上花台做子弟。这汴梁城中有一歌者。乃是宋引章。他一心待嫁我。我一心待娶他。争奈他母亲不肯。我今做买卖回来。今日是吉日良辰。一来探望他母亲。二来题这门亲事。走一遭去…”  戏台上曲浮笙正唱着《救风尘》,见南荣湛进来,神色并未变化,捏起了兰花指,遥遥指向正进入的南荣湛。  南荣湛也望着曲浮笙一笑,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上了二楼小阁,又是用手轻支了下颌,微微闭眸,另一只手轻轻在膝盖下随着戏曲悠扬,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倒真是一番只为听戏的闲情雅致。  一直到戏曲的声音停了,南荣湛才张开了眼睑,又起身,缓步下楼。曲浮笙的戏唱完了,听戏的人也都散了,南荣湛走至戏台,曲浮笙也下了戏台。二人对望,曲浮笙莞尔道:“公子,你有好几日都未来戏楼,我还当公子把我忘了。”  “哈哈,”南荣湛一笑,道:“我怎会把你忘了?这几日去了别处,没机会来戏楼。”  “公子去了何地?”曲浮笙又问了句。  “去了何地你不必知晓,总归是你一介戏子总也去不了之地。”南荣湛道。  曲浮笙眼眸一闪,并未言语。  南荣湛竟是伸手揽过曲浮笙,咬着他的耳朵道:“怎么?你想本公子了?”  活脱脱浪荡公子模样。  身后那两个鲁国皇室眼线不禁嗅之以鼻。  只听曲浮笙有些羞涩道:“公子,我可是个男子。”  “是男子又如何?我的千年血玉,你可都收了,你眼下可是我的人。”南荣湛道,“今日本公子曲儿没听够,你随我回府,继续唱给我听。”  话音落,南荣湛竟是不顾一切的拉起曲浮笙的手,大步流星的回府去了。这进了府邸,便又是进了寝室之中,紧闭了房门。眼下的情况,比在茶楼之中好上了许多,至少有一扇房门相隔。只是,却依旧大意不得,那二人依旧是处在寝室之外。  二人进了门,便不再是方才暧昧之态,而是双双对视一眼,南荣湛无声的做了个口型:有情况。  曲浮笙随即便明了,许是从方才南荣湛说他出去了几天,去了一个戏子一辈子都进不去的地方之时,他便是知道了,南荣湛是从宫中回来了。  “公子,不知你想听什么曲?”曲浮笙问道。  “就唱《救风尘》,今日我去戏楼去的晚,没听全。”南荣湛道,随之在桌旁坐下,又取来酒壶与酒盅,道:“佳人,戏曲儿,配美酒,人生无憾。”  曲浮笙一笑,清了清嗓,便开腔了:“老身汴梁人氏,自身姓李。夫主姓宋,早年亡化已过。止有这个女孩儿,叫做宋引章。俺孩儿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般不晓,无般不会。有郑州周舍,与孩儿作伴多年。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只是老身谎彻梢虚,怎么便肯?引章,那周舍亲事,不是我百般板障,只怕你久后自家受苦…”  随着曲浮笙开嗓,南荣湛便一如上次一般,用手指蘸了酒在桌子上写着他在马车上想好的计策。  酒水比之茶水在桌子上干的时辰要慢些,但却因着曲浮笙此刻并不是想在茶楼小阁中那般坐在南荣湛的对面,所以看起来有些吃力。于是曲浮笙向前走了几步,看桌子上南荣湛已经写下的消息,和下一步要经营的计划。  桌子上已经有很多字了,曲浮笙眼下只顾着看那些字,倒是一时失声,没再接口唱了。曲浮笙看的分外认真,然,不过几息之后,他忽而抬头,眸子眯起,上前以手撑桌,身子翻越了挡在他与南荣湛之间的桌子,直直落进南荣湛怀中,又伸手极快的向前抹了一下,推翻了眼前酒盅。  酒盅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水洒了一桌面,将南荣湛用酒水写下还尚未干涸的字体,全部盖上了。  也就是这一瞬息,寝室门扇被推开了。那两个鲁国皇室的眼线走了进来,大抵是因为房中刚才忽而没有了声音,才进来一探究竟的。  随即曲浮笙将头埋进南荣湛的脖颈之中,柔柔道了声:“公子,你如此抱着我,我还如何唱曲儿呢?别闹了公子,桌上的酒水都洒了呢。”  “呵,”南荣湛反应也很快,心中已知方才定然是曲浮笙因着多年唱曲儿对声音分外的敏感,捕捉声音也极为准确,听到了那二人将要推门的声音,再加上戏曲技艺娴熟在身,便是翻过了桌子,直接到了他的怀中,做出一副二人不堪入目的画面,又巧妙的掩盖了桌子上用酒写成的字体。“一盅酒水而已,洒了便是洒了,曲儿嘛,不听也罢,只要有你还有何求?”  “公子,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男子……”曲浮笙做羞涩状,又低言了一句。  南荣湛笑了起来,笑的怀中的曲浮笙都随之一颤一颤的,“男子又如何?我只愿抱拥世间真绝色!”  那两个路过皇室眼线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厌弃之色明显,看向南荣湛就宛若看着一个被天下人唾弃之人,他们又超前走了两步,只见桌上果真有一盅打翻的酒水,酒还顺着桌沿一滴滴的朝下滴着,而曲浮笙与南荣湛相拥甚紧,对他们二人更是熟视无睹。到此,那二人皱皱眉,冷哼一声,转身而离。  待两个鲁国皇室的眼线出去之后,曲浮笙很快便从南荣湛怀中起身,继续唱起了《救风尘》,大抵又唱了约莫半个时辰,便离开了府邸重回戏楼。一直似醉非醉半梦之间的南荣湛随着夜幕一分分的黑了下来,眼眸却是越发的清明。  呵,鲁国的那些子人,你们就竟可能的厌弃我罢……越是看不起我,与我就越是有利,这鲁国,也该换一换天了…… (七十二)血蝶入梦来 - 醉生录 - 张茉儿 是夜。  斗转星移,万籁无声,暮色苍茫,月白风清。床榻之上的南荣湛睡着,是真的睡着,这恐怕是这十年之中,他睡的最为舒适的一夜。  这一夜南荣湛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这梦虽是长,却又没有什么内容,只有一个单一的画面,一只血蝴蝶在无法望到边际的天空自由自在的随风翻飞。虽说除了这血蝴蝶之外,梦境中断无旁物,可这血蝴蝶却又舞的美轮美奂,让南荣湛觉得这血蝴蝶定是什么自由,不由心生羡慕之意;然,羡慕着羡慕着,南荣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一点一点的变得轻盈,竟也随着那蝴蝶飞了起来。可就算如此,南荣湛的梦境中,还是只有那么一只血蝴蝶,并未多什么旁物。所以南荣湛不知,究竟是他在梦中变成了血蝴蝶,还是有只血蝴蝶在梦境里,变成了他。  翌日东方欲晓,万物初醒,一丝春光柔柔的照在南荣湛的脸上,他这梦,才算是醒了。且说这一日醒来,南荣湛只觉神清气爽,好似真的化身成血蝴蝶飞舞了一番,好似所有的疲累都在这一夜得到几分的舒缓,醒来好生自在。  只是……血蝴蝶……  南荣湛眼前似乎又映出昨日见到的那从不远处山丘上吹来的夹在春风中点点星星的小花,耳畔也又传来前几日那在戏楼遇见的那女扮男装的女公子所言的那句话。  那便说定了,三日后,午时三刻,我们就在那便的山坡上见面!我还你一百只血蝶!  三日后,那也就是昨日,南荣湛因泰辰宫宫宴而没有赴那一百只血蝴蝶之约。而他昨晚梦中,竟是生生梦了一夜的血蝴蝶,可是在提醒着他南荣湛曾与谁共约那开满小野花的浅浅山丘?  南荣湛怔然了几息,又摇摇头,果真,不论是什么,都还是不要轻易答应人的好,前几日不过是搪塞之言,竟是叫他惦念了好几日。然,总归那女公子昨日也是没有去的,别说一百只血蝴蝶,就是一只这世上也无人能抓到。所以眼下总归无事,不若便去上那不远处浅浅山丘一趟,也好了了这一桩心事。  思及此,南荣湛便是下了床榻,择了件白色直缀,用白玉簪挑起耳畔几缕青丝挽起,一番洗漱后,推开了房门。  很久了,南荣湛都没有比李羽更早醒来了,今日他醒来之时,府中众人都还在睡着,只是那两个鲁国皇室所派的眼线却是比他醒的更早。如此,南荣湛眼下出门,也是要让他二人跟着的。对此虽说南荣湛早已熟悉,可...今日之事,他有些不愿被他二人跟着,至少,别在明面上跟着。  南荣湛踏出府门之时,侧身道:“鲁国皇室虽是派你二人监视我,可也并未下令要你们干涉我的私生活对吗?”  那二人面面相觑,道:“是。”  “既是如此,今日我有些私事要处理,我也不会为难你们不叫你们跟着,但二位身手高强,请二人稍稍隐去些,在暗中跟随可好?”若说叫他们二人不予跟着,那是断然不可能之事,可若是如此说,倒是叫人想不出什么不妥来。  他南荣湛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他们二人也无权干涉,他也不会不叫他们跟着,他要的,就只是至少今日,别在明面上跟着。  那两个眼线思虑几番,点点头,道:“好。”  随即南荣湛便上了路,身后依旧有两个鲁国皇室所派的眼线跟着,只是皆隐了身形,叫人发觉不得。府邸离那小山坡的路是很近的,再加上南荣湛脚力还算是不错,所以不到半个时辰,他也就到了。  远远望去,山坡上果真是开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之花皆有之,浅浅的铺满了山坡。而这山坡之上,却坐着一个让南荣湛觉得不论如何此时也不会坐在这里这人。  那坐在山坡上之人,正是那日在戏楼之外与南荣湛相约三日之期的女公子。她眼下依旧是男装打扮,与南荣湛一般穿着白衣,头发上还是戴着那白玉发冠。她似乎已然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手中抱着一个十分大的箱笼,而她已然将头枕在箱笼之上,似乎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难道……这女公子从昨日午时起,竟是一直等到现下?就如此一人在此过了一夜?虽说眼下气温不再寒凉,可到底她也不是真正的男子,只是个女儿身扮成的假公子罢了,又如何在此过了这么久的时辰?  南荣湛一窒,朝前走着,直到那女公子的面前,轻轻的拍了拍她。真的只是轻轻的,南荣湛确定,可那女公子竟是如同活生生的见了鬼一般的震惊,睁眼的瞬间就大声的叫了出来。  “啊!”她的声音带着恐惧,南荣湛一听就知,这一整个夜晚,她独自一人等在这里,定然是十分恐惧的。可……她又为何一直不曾离去呢?  那女公子尖叫着起身,不住的向后退着,退了大约五六步,才看清了方才拍她之人,原来就是她一直要等的人。而她眼下站的位置,就在山坡的边缘,她再退一步,那下面便全是下坡。  “你莫要再后退了!”南荣湛道了一句。可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把那女公子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性的便又往后虚退了一步。这一退可好,她的脚下忽而空悬,更是收不住脚,直直的向后倒去。  “你!……”南荣湛朝前迈了一大步,握住了那女公子的手,只是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她向下滚的力道带的一并向下滚去。好在这山坡起势极缓,二人不过是在地上翻滚了几周便逐步停下了。待停下来才见,此时那女公子正巧趴在南荣湛怀中,她头上所戴的白玉冠已经在翻滚过程中磕碎了,眼下她一头青丝如瀑般尽散腰间,双瞳剪水,脸颊微红,一副惊魂未定又楚楚可怜之态。  南荣湛猛然一怔,半晌才堪堪移开了眼眸,低声道了句:“你无事罢?”  随着南荣湛的声音,那女公子又是怔然几息,随后慌忙的从他身上起来,双眼羞得不知该要往哪放。南荣湛倒是不似她这般窘迫,只是浅笑了一下,用手支起了身子,而随着他的动作,两侧那被玉簪挑起的青丝散落了下来。南荣湛抬手将青丝别于耳后,而后回头,果然见他的玉簪也在地上摔成了两段。  如此,两两对望,倒是一般无二的发型了。  女公子还红着脸蹲坐在草地上,南荣湛却是与坐直了身子,道了句:“女公子,你怎会此时还在此处?”  “恩?”女公子依旧怔然,听闻南荣湛的话呆愣了几息才道:“我自然是来赴你我的百只血蝶之约啊!”  南荣湛眸色一闪,心中竟是庆幸自己昨夜做了那梦以至他今日晨起便赶来,否则...这女公子会在此处等到何时,也是未可知的。只是这些想法他自然是不会叫这女公子知道的,他只是淡淡的问道:“倘若我此时不来,你还会等吗?”  “当然啊!”那女公子这次回答的倒是极快,随着南荣湛语音的落下,她便是回答了。  南荣湛道:“为何?”  “为何?”女公子反问了句才又道:“既是有约为何不赴?言而无信非君子。”她说出口之后就南荣湛望着她,便一瞬间又摇摇头改了口:“不是不是,我并没有说你不是君子的意思...我只是...”  “女公子在此等待,莫非是真的捕到了一百只的血蝴蝶?”没等女公子语无伦次的解释,南荣湛又是问了一句。  只是...这世上没有人能捉到血蝴蝶罢。  然,南荣湛却听到了出乎他意料的话,那女公子眼眸忽而一亮,随即便一扫方才滚落下山坡的恐惧,脸上绽开了一个极为明媚的笑。“我既应下一百只血蝴蝶还你千年血玉,又怎会少一只呢?”  南荣湛一愣,随即便见那女公子三下两下蹦蹦跳跳的跑上了浅浅山坡,到了她方才抱着箱笼睡着的地方。接着她转过身子,迎着初升的太阳将眼睛眯成了月牙,朝他招了招手,“那位公子,你快些来。”  南荣湛没应声,却是站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身上粘上的青草与小花的碎屑,缓步走上了那浅浅山坡,只见那女公子举了举手中箱笼,道:“这里面是一百只血蝴蝶,快来!”  一百只血蝴蝶?她真的抓来了一百只血蝴蝶?这怎么可能?南荣湛眼眸眯了眯,却真的在箱笼空隙中看见血红之色。  只是有血红之色,也并不代表那真的就是血蝴蝶。  转瞬南荣湛便立于那女公子眼前,道:“哪里有一百只血蝴蝶?”  “你瞧好了!”那女公子朝着南荣湛眨了眨眼,又轻轻拍了拍箱笼,道:“真的要看好了,只给你看这一次!”  女公子似是有些不舍的摸了摸箱笼,随后却很快释然,玉手一扬,便掀开了箱笼。在南荣湛不可思议的眼神之中,一片血红之色飞出了箱笼!  那是一只又一只的血蝴蝶。南荣湛根本数不出这究竟是不是一百只,只知这不可能被人捉到的血蝴蝶,此刻就在他眼前飞舞,且数量比之一百只多不少。这血蝴蝶从飞出箱笼的那一刻起,便自顾自的飞舞旋转,宛若这开满七彩小花的浅浅山丘之上,忽而刮起了一阵红色的风,就好似是最美的芍药被从从地吹起,漫天翻飞。玲珑无比的血蝶,大抵是被这浅浅山丘上的小花所迷醉,竟是在除了箱笼之后也便未飞离此地,反而是成双成对,在这浅浅山坡之上轻盈地飞逐,血红色的尾翼长如丝带,临风飘动。  南荣湛一瞬的怔然,这是他在鲁国这十年间所见过最美的景象,他随之望向那女公子,却只见她此时双手微合,双眸随着血蝶转动,从她的眼眸中似是能看到血蝶映入的些许红影。风起,她散落的青丝散风飘扬,光洁的脖颈一览无余。风顺着那女公子的发香吹向南荣湛,使他只觉一阵一阵清浅暗香,他心中随之一动,竟是勾起温情的笑意,默默望她。随之只见那血蝶竟是也顺着女公子的发香飞上了她的长发,如墨的青丝上赫然点缀了几只血蝴蝶,就宛若开的最艳的芍药戴在了她的发上,美的不可方物。  那女公子自是也感觉到了飞上她头发的血蝴蝶,不禁莞尔一笑。这一笑就好似笑进了眼底,或是说她的眼睛都会笑,浅浅的弯成一道桥,桥上则承载着这天地间最为灵动的美。女公子转身望向南荣湛,目光盈盈,而后竟是随着那翩翩起舞的血蝶,转动身子舞了起来。她舞的并不多美,也没有多么好的舞技,可就是这样,才显得她与这周遭的一切浑然天成,好似她站的那处便是这尘世的最高点,下一息便可随血蝶起舞,直入云霄,羽化登仙。  只是不久,那女公子似是舞的累了,便停下了身子。待她停下,那漫天的血蝶,就是轻落在她肩头,落在她的指尖,宛若是她身上开出了耀眼红花。南荣湛眸中忽而滑过一阵柔情之意,便望向她浅浅笑了。  在鲁国的十年中,这是第一次,南荣湛觉得,这鲁国中有他想要认识的人,有他想要再见的人。  “女公子芳名可否告知?”南荣湛道。  女公子一怔,随后席地而坐,才道:“公子还未告知我名讳,我才不要说呢。”  南荣湛没料到她会如此说,倒也不恼,倒是觉得她只是天真爱闹,便随着她一同席地而坐,就挨着她的身侧。刚坐下,便迎面而来一阵微风,将血蝶吹的散成漫天花雨。  ...风啊,还真是自由,想吹到哪里,便吹到哪里,时间万物,都没有什么可以改变风自己的方向。  南荣湛望向那女公子,道:“我叫阿风。”  “阿风?”女公子念了一句,又伸手感受了迎面而来的风,道:“是这个风吗?”  “正是。”  “啊...”她道,“那还真是自由呢...”  南荣湛一窒。  随即见女公子望向空中,目光在血蝴蝶身上流转,半晌才道:“我叫蝶儿,陆蝶儿。” (七十三)东风送春归 - 醉生录 - 张茉儿 陆蝶儿的目光每每望向血蝴蝶之时,都是万分柔长,不愿移开双目。  南荣湛问了一句,“蝶儿可是喜欢这血蝴蝶?”  陆蝶儿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就算是回答南荣湛,她的眼眸都未离开那血蝴蝶分毫。这惹得南荣湛蹙眉却是浅笑,有些无可奈何,便问道:“你既是这般喜欢,为何还要放了那一百只血蝴蝶?”  虽南荣湛不知她是如何捉到这一百只血蝴蝶,但,眼下这随风翻飞的血蝴蝶想要再捉住哪怕一只,都是难上加难罢。  陆蝶儿闻言一怔,随后便不再看那血色蝴蝶,而是转过身子望向南荣湛,道:“你可知我为何喜欢血蝴蝶?”  “为何?”南荣湛问。  “因为它们自由。它们自由到,宁愿被人一碰就化成血水,都不会愿让任何人捕捉它们结束它们的自由。不自由,便身死,不再留于人世间。”  南荣湛一窒,只觉有一只玉手骤然握紧了他的心脏,让他这十年的痛发散到了极致。良久良久,他才问了句:“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抓来给我看?”  陆蝶儿一笑,道:“自然是为了还你那千年血玉啊...所以才捉来给你看的。你看完了我再放了它们,它们便会一如既往的恢复自由身。你就连这点都想不到吗,风哥哥?”  她叫他风哥哥。  南荣湛眼眸都随之一颤,这不过是他随口说出的假名字,叫在她的口中,却是让他觉得,他若是真的做了“阿风”也不错。可更让他心中一软的,是陆蝶儿在此守了一天又一夜,独自一人抱着这整整一箱笼的血蝴蝶的等待。  “蝶儿...”  “恩?怎么了?”陆蝶儿反问。  南荣湛开口,道:“你家住何处?是否过得不自由?”  “我家自然就住在这禹州城啊,至于自由不自由...”陆蝶儿的眼眸明暗几许后才道:“我想,我不自由。”  “为何?”南荣湛问。  陆蝶儿的眼波有些许逃避之色,竟是随之转了转身子,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爹管我管的严,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可我不愿那般,我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  南荣湛眼波一闪,却是未置一词。  这世上,又有何人是能简简单单的活着呢?  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贫苦农夫,这世上,又有谁不是为了活下去而变得复杂,谁又会可当真一切不顾万事随心的简单活着?  只是这一刻,南荣湛却觉得,这世间有一个与他惺惺相惜之人了。虽说她并不如他这般苦楚,他亦不想她如他苦楚,可就是方才那几句话,便让他南荣湛觉得,这冰冷鲁国,他有一日或许可以不孤单。  可,就算他南荣湛在鲁国依旧孤单,只怕也孤单不了几天了。若是他那条计策...那他离开鲁国回归大商,指日可待。可到时鲁国若灭,毁了的,自然也有陆蝶儿的家。南荣湛对鲁国的恨意,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他自是不会因为谁人放弃,眼下这世间是无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他。只是...若是那般...  南荣湛亦不知此刻他为何会因陆蝶儿想这些,却依旧是心中不断思索,忽而眼眸一闪,道:“蝶儿,我且问你,若有一日我要带你走,你可会跟我走?”  若是可以,他南荣湛便将陆蝶儿带走,远离这鲁国的是非之地,如此,也不可谓不可。  “跟你走?”陆蝶儿问道,“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的离开鲁国。”南荣湛道。这样的话这十九年他第一次说,所对之人,竟是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陆蝶儿。这眼下一切就连南荣湛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只是陆蝶儿若真是愿意跟他走的话,他等会带她回到商国,安度一生,保她脸上那抹最明媚空灵的笑。  可是...南荣湛没听到陆蝶儿的回答。  只见陆蝶儿从草地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接着揉了揉肚子,又望向南荣湛,道:“风哥哥,能不能带我去吃些饭?我已经两日都未曾进食了。”  南荣湛一愣,而后才点点头,道:“好。”  南荣湛并未带着陆蝶儿往府邸方向走,虽说那条街道之上餐饮应有尽有。可若是去了那里,只怕认出他之人会有许多,他不愿那些人挡着陆蝶儿的面再指指点点。于是今日,南荣湛带着陆蝶儿到了离府邸不近的街上,那是除了他所住的街道以外,在禹都当初第二热闹的街道。  这路途虽是不近,但二人一路相谈甚欢也并未觉路途劳顿,到那颇为热闹的街道之时,已然正午时了。街道之上的摊铺也都全数出摊了,小吃杂物应有尽有。  陆蝶儿显得分外的活跃,东瞧瞧,细看看,时不时的还会不经意的撞在别人的肩头,又急忙低头给被撞之人连声道歉。陆蝶儿这般,倒是比从未进过城的女子初到此地还要兴奋几分,惹得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缓步跟着的南荣湛目光如水般含笑望着她,心中暗想陆蝶儿到底是何处来的女子。若是名门闺秀,眼下这般反应倒是不像她该有的反应,若是说她是贫苦家的女子,她细皮嫩肉且谈吐不凡,又更是不该。  不过...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只要陆蝶儿跟着他回商国,他定是会给她新的身份,一个保她此生无忧的身份。  南荣湛如此想着,低头浅笑,可再抬头之时,却见前方的陆蝶儿已不见了踪影。突如而来的恐惧一点点的占满他的心房,说也奇怪,面对鲁国皇室之人时他都无此恐慌,而眼下,竟是这般感受。  “蝶儿!”南荣湛唤了一声,却是无人应答。  “蝶儿!”他超前快速迈了几步,向四周看去,却依旧无人。  南荣湛此时只怨自己方才没有看好她,此刻,竟是在自己身前活生生的弄丢了他。正是如此想着,却听到陆蝶儿依旧欢快的声音:“风哥哥!我在这里!你快过来!”南荣湛闻声猛然抬头,只见被人紧紧围住的一个摊位上,陆蝶儿探出头,不断地朝他招手。  南荣湛心中忽而一轻,嘴巴微张了张,随即苦笑摇头,便随着陆蝶儿招手,向她的位置走去。待他走近,陆蝶儿竟是一伸手,生生拉着南荣湛硬挤进了人群里。  那是一个卖玉器的摊位。  只见摊位上摆着十几个玉佩,各个雕刻的精致非常,另外则还有几支玉簪,和为数不多的男子佩戴所用玉冠。南荣湛见陆蝶儿如此兴高采烈,便垂目看了一眼,然不过是看了一眼,便知这些玉石并非上品。可陆蝶儿的兴致依旧很高,她随之扯了扯南荣湛的袖袍,道:“风哥哥,你看那个!”  陆蝶儿玉手一挥,指向了一块白色渗着红色的佩。  “风哥哥,风哥哥,你看见了吗?跟上次你在戏楼中给我的那个,是不是一般无二?”  随着陆蝶儿所说,那摊铺老板也是急忙将那佩拿起,递进她手中,“小娘子好眼光!这呀,可是上等的千年血玉,世上不可多得,既是看上了,就买了送给你相公佩戴,你看他腰间空空,甚也没有,小娘子说是也不是?”  “啊?”陆蝶儿好似是将这老板的话左右琢磨了半晌才知他是将她当成了南荣湛的娘子了,不由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便滴着头接过那佩,又很快转手塞进南荣湛手中,轻言道:“风哥哥……这老板说这是上等血玉……你快瞧瞧与你之前的那一块,一不一样?”  南荣湛见陆蝶儿如此娇羞难耐,便也不再说甚,只怕她会更难堪,只不语接过她手中那佩,在手中掂了掂。只是……上等血玉吗?这佩虽是还算是白净,其中也渗有红色,只是这红,却又不是血色。这分明不是什么血玉,不过是一块玛瑙石罢了。  “这位相公,我看你娘子也喜欢,不若你便买了罢!这可是上等血玉,不可多得!也不贵,就一锭金子!”那摊铺老板又道。  一锭金子?  南荣湛眉毛微蹙了蹙,一锭银子并不算十分多,只是来买这一块轻薄的玛瑙所刻之佩,实在是不划算的。可……这是陆蝶儿的心意,她东奔西走了这么半天,可不就是为他寻来一块与他之前那块相同的玉佩吗?而这街道上,又怎会找的到能与他之前所佩的千年血玉相辟之物呢?南荣湛眼眸闭合又张开,道:“老板,可能便宜些卖?”  那摊铺老板一听,便道:“我这可是上等的血玉,你……”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南荣湛便倾身在他耳畔道了句:“老板,你这所有的东西都并非佳品,只是我家娘子见的少不识罢了,这佩也不过是玛瑙石所刻。不过这佩我收了,你看我与娘子皆披头散发,将你摊上玉簪与玉冠分别赠与我与我家娘子各一如何……如此,一锭金子,分文不少。”  随之南荣湛直起身子,从袖袋之中取出一锭金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看便是真金无疑。那摊铺老板随即咽了一口唾沫,急忙接过南荣湛手中金子,又将那玛瑙所刻之佩与一支玉簪,一顶玉冠,全数交到南荣湛手中。  南荣湛接过东西,浅浅一笑,道:“那便多谢老板了。”而后拉起还在呆愣着的陆蝶儿的手,出了摊铺旁所围成的人群。  待到了人少些的地方,陆蝶儿扯了扯南荣湛的说,问道:“风哥哥,你方才给那老板说了什么啊?他怎会送我们这么多东西?他不是要赔死了吗?”  南荣湛道:“我对那老板说,这血玉佩我很喜欢,可是眼下只有买这个血玉佩的钱了,我和你又披头散发的,便再要他一个玉冠和玉簪,日后再给他送银子。老板估计是见我一锭金子都拿得出手,也不会少了他两锭银子的,便是好心的给我了。”  “那老板可真是好人呢!”陆蝶儿听此道,又一抬头看见了楼边的面馆,道:“风哥哥,咱们吃些面罢。”  陆蝶儿早已饿的不行,方才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找血玉佩才一直没提吃饭之事,这些南荣湛是知道的,于是眼下便应下,进了面馆。二人见面馆之中所食竹升面之人甚多,便也叫了两碗竹升面。所谓竹升面,是把鸡蛋打在面粉里,和成面,再用竹子压成面皮,最后切成面线,口味算是不错,只是制作起来有些繁杂,遂眼下二人对坐,等着面上来。  面馆中陆陆续续有客入内,都在看见店中披散长发的陆蝶儿与南荣湛之时眼中微起异色,但当他们看见二人的眼脸之时,众人又是失了声,他们二人就算是散着发,都比之面馆众人皆要美上几分。虽是如此,陆蝶儿却依旧是觉得面上挂不住,毕竟她一介女流,被如此看着,总归是不甚惬意的。  陆蝶儿神色窘迫南荣湛自是看在了眼里,他微蹙了蹙眉,将玉簪、玉冠和那玛瑙佩都放置在了桌上,随后起身绕至她的身侧,又拿起桌上的玉簪,置于她头发之上,接着拿起她的头发在玉簪上绕了一圈,之后又用带着头发的玉簪绕一圈,反插入发中,如此,一个极为简单的发髻便是成了。待南荣湛再绕到座位上坐下之时,但见陆蝶儿涨红了脸笑的娇羞,右键桌上只剩一个玉冠,随即垂目望向腰间,唇角一勾。  果然,那玛瑙佩已挂在他的腰间,定然是方才他为她盘发之时,她替他佩戴上的。南荣湛随即反手抓住他自己的长发,拧了几下,又套上玉冠。  如此,二人都束起发髻,散发一丝未留,看起来倒更像是小夫妻了。  南荣湛望向陆蝶儿,道:“蝶儿,你还未回答我,究竟愿不愿随我走?”  陆蝶儿垂目,道了句:“吃面吃面...”而那竹升面,也就真的在此时上来了。  南荣湛轻笑,目光温情脉脉,却是什么都未说,垂目执筷,挑起一筷竹升面。  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  原本今日只是开了些路边野花,却不料这几日忽而暖风大作,竟是吹开了南荣湛院落中桃枝上的花。  桃羞杏让,已是人间芳菲天。  有只蝴蝶忽而飞上了枝头,在一朵开的最艳的桃花上停留,虽是停留,翅膀却还扇个不停。这是一只纯白色的蝶,它的翅膀宛若盛夏时节女子最为清透的白色薄纱裙一般,惹人百般怜爱。  只是,于南荣湛来说,这蝴蝶没有昨日那惊鸿一息间从陆蝶儿所抱箱笼中飞出的那红色蝴蝶好看。  对,是红色蝴蝶,却不是什么鲁国特有那人一触碰就会化成一滩血水的血蝴蝶。昨日南荣湛与陆蝶儿吃完了竹升面,陆蝶儿才支支吾吾道,那所谓的一百只“血蝴蝶”,不过是她捉了普通的蝴蝶后,又与家中人一同用染料染成红色的。是啊……那一百只血蝴蝶,不过是用染料染成的;南荣湛早该想到的,且不说血蝴蝶一碰就化成一滩血水她是如何捉来,就说昨日那血蝴蝶分明停在陆蝶儿的指尖,却是什么事都没有。  昨日酉时,陆蝶儿只道要回家去了,又不叫南荣湛相送。南荣湛自是不强送,只问她究竟愿不愿意与他一同离开鲁国。最后她道,要回去问过爹爹,明日申时,她还到那浅浅山丘寻他,给他答案。  …………  南荣湛望向树梢的白蝶,不知是回想着什么,勾了勾唇角,道:“还是红色的蝴蝶好看。”  一旁的李羽道:“殿下,您这一坐在这树下盯着树梢看,可看了大半天了。殿下到底是有什么事?说出来,阿羽定与您一并承担。”  南荣湛并未回头,依旧是望着树梢的那只白蝶,道:“我在看蝴蝶。”  “蝴蝶?”李羽一愣,又是问道:“殿下,您是不是心中有什么事?”  “恩……”南荣湛点点头,“是有那么一桩事。”  李羽一听便急了,忙问道:“殿下,快告知阿羽是什么事?”  南荣湛这才看了李羽一眼,眸中含笑道:“不可说之事。”  “那……那……”李羽道,“那殿下总归是能告诉我,是好事还是坏事罢?”  “好事还是坏事……”南荣湛又望向桃花枝上的白蝶,道:“还未可知呢。”  这一日南荣湛的心情看似极好,就连中午膳食都用了不少。吃了十二只翡翠虾饺,又用了一盅竹韵露,之后又是坐在庭院摇椅之上,浅浅望着桃枝。直到未时将近,南荣湛才起身理了理衣物,只道要出门一趟,不叫李羽跟随。而那两个鲁国皇室派来的眼线,也被南荣湛再次嘱咐要他们隐去身形。  差一刻至申时,南荣湛到了昨日那浅浅山丘之上,陆蝶儿还未来,他便在原地等待,只是扫视四周,竟是一只昨日的红色蝴蝶都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全部飞去更自由之地了。又是看了两眼,便听闻陆蝶儿的声音传来:“风哥哥!”  南荣湛回过头去,唇边荡开了浅笑,柔声道:“蝶儿。”  “恩!”陆蝶儿向前跑来几步来到南荣湛身边,仰头问了句,“风哥哥,你是已然等很久了吗?”  “并未。”南荣湛道,“我也刚到。”  话到此,陆蝶儿竟是忽然间就红透了脸。  南荣湛道:“怎么了?”  “那个……”陆蝶儿道:“风哥哥,我爹爹已然同意了……我想着,要你三日后迎娶我。”  南荣湛一愣,“迎娶?”  南荣湛面露不解,叫陆蝶儿不仅脸红还加上几分窘迫。“难道你说要带走我,不是要娶我?你都说一辈子离开鲁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难道是要我去给你当婢女?”  她竟是如此想的。南荣湛很快便是笑了。娶她?带她回商国,自然是会娶她,自然是不会让她无名无分的跟着他,这一点,他决定带她回商国之时便已想好了。只是他当时想,也不过是先带他回商国再议婚配之事,哪里会料到她如此快的提出此事来?  “风哥哥!你!你难道是戏耍于我!”陆蝶儿见南荣湛不语,急的背过身去,眸中眼泪欲落。  “我怎会戏耍于你?”南荣湛绕到陆蝶儿的面前,道:“我只是在想,这婚配之事不是小事,我就连你爹娘都没有见过,你也不知我家中如何,害怕你日后后悔,委屈了你。”  陆蝶儿紧皱的眉头一点点的松开了,声音却是依旧带着哭腔,道:“风哥哥,我要嫁你,谁阻拦不了。就算是……我爹……那也是不行的。你不用见他,我愿意跟你走。我们一起去一个很自由很自由的地方。”  南荣湛蹙眉,陆蝶儿眼下反应并不似是她的爹爹已然同意了,反倒是像根本没说,瞒着家里一般。而她所说的,去一个很自由很自由的地方……若是陆蝶儿到了皇宫,可会真的自由?以她的心性,只怕会寸步难行。可……南荣湛眸中之色飘忽后坚定,有他在,定会不惜一切在皇宫中保陆蝶儿笑颜!  南荣湛语气忽而轻了些许,“蝶儿,若你已然想好,便不可再后悔。那三日后,我十里红妆迎娶你。可好?”  大不了,便在此娶了陆蝶儿再回商国也并非不可。  “十里红妆?”陆蝶儿一愣,随即很快道:“我不要十里红妆。”  南荣湛眉峰一挑,道:“难道蝶儿想要十里嫁妆?”  若是她想要,他也给的了。  陆蝶儿似是被逗笑了又有些子生气,便道:“风哥哥,在你眼中我是如此贪财之人吗?!”  “那蝶儿想要什么?”  “我要方圆十里飞满血蝴蝶!”  南荣湛一怔,血蝴蝶……一只都难弄来,哪里去找十里飞满的血蝴蝶?随之便见陆蝶儿一笑,又道:“就像是我为你找来的一百只血蝴蝶。”  呵?  南荣湛眉峰一挑,原来陆蝶儿是在提醒她血蝶可以伪造?  “既然蝶儿想要,我许你便是。”  本事人生大事,却被陆蝶儿三言两语就定下来。他们二人在三日后,便会是夫妻了。  陆蝶儿又待了不长的时间,便离去了,走前却留下一句话:“既是要我一辈子离开鲁国,那定然是要风风光光的出嫁的。三日后我便身穿嫁衣站在皇宫门楼之上等着你娶我,带上那十里的血蝴蝶!”  南荣湛眼眸一眯,道:“皇宫门楼之上?你如何上的去?”  陆蝶儿却是吐了吐舌头,只道:“一百只血蝴蝶我尚找得到,一个皇宫门楼算的了什么?”  之后便是挥挥手走了。  南荣湛一笑,这陆蝶儿,耍滑倒是一等一呢。 (七十四)黑云压城摧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湛回到府邸中之时,天已然擦黑了,李羽在府邸前等待着,见他回来,便迎了上去。  “殿下…您…”李羽话出口还未说完,便被南荣湛打断了。  “阿羽,我的心事到底是什么,我眼下可以告知你了。”南荣湛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身后一直隐了身形的那两个鲁国皇室眼线此时也现出身来,只是南荣湛眼下并不在意,依旧是浅笑而道:“我现在告知于你,这事,是好事。”  李羽也只得接道:“什么好事?”  南荣湛道:“你这几日且下去安排,三日后,我要娶亲。”  “啊?!”李羽一愣,似是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不料随之从南荣湛寝室中穿出一句妩媚至极却是男儿音的话语来:“公子又是许久不来戏楼瞧我,我还当是怎了,不想公子竟是三日后娶亲?”  从南荣湛寝室中走出的,是曲浮笙,他迎着南荣湛方位走了几步,竟是一把扑进了南荣湛怀中。声音似是染上几分委屈,“公子三日后娶亲,可是不要我了?”他的手指在南荣湛的胸膛之上点了点。  南荣湛心中这是有事,不然曲浮笙不会主动到府中寻他。  随之眉毛一挑,道:“我可是大商的太子,我娶亲,谁敢拦?且说我娶了亲,还是可一如既往的听你唱曲儿,如何就不能娶了?”  “公子…你那晚还抱我在怀呢…公子与我耳畔之言我尤记心间,可几日不见,公子怎就要娶了别人!”曲浮笙声音万分委屈。  南荣湛一把揽过曲浮笙,道了句:“我要娶别人,那也是三日后。今日,且叫我好生疼疼你!”  说着南荣湛竟是拦腰抱起曲浮笙,自顾自的向寝室走去,曲浮笙又软软道了句“公子真真儿坏!”这叫那两个鲁国眼线甚为恶心,却又不得不跟上,处在被南荣湛反手关上的房门之前,监听屋中声音。  随之门被南荣湛关上,曲浮笙无声的道了句:“三日后计划始。”  三日后?  南荣湛一窒。  三日后他想好的计策,便要实施了吗?竟是…如此快?  曲浮笙见南荣湛不语,便出声娇滴滴的叫上了一句:“呀,公子,轻点…”  南荣湛幡然醒悟过来,道了句:“轻点?轻了可就不舒服了呢…”随之将曲浮笙扔在床榻之上,倾身压了上去,在他耳畔撕磨:“说的详细点。”  “公子,啊…轻点…好疼…”曲浮笙一遍叫到,一边在南荣湛胸膛之上写着。  床上隐晦之声不断,曲浮笙在南荣湛胸上手指不停。南荣湛的眼眸随之明暗几许。  原来,那日曲浮笙得知南荣湛的计划之后,便飞鸽传书报给了南荣修。虽然南荣湛便监视着没法子跟外界人联系,但曲浮笙却是轻而易举。只是这原本是需要周密安排的计划,南荣修却是急不可待,甚至一天都不愿多等,即刻便按照南荣湛所安排的计策,发了兵。若是算日子,这大军三日后便到了,只是南荣湛却是连续两日不来戏楼,叫曲浮笙好生急切,只得主动上府邸找他。既是南容修这么急,那他与南荣湛便是急不得,需得好生准备才是,如此他才这么急切的前来告知南荣湛。  “我这般温柔你还言疼?”南荣湛高声道,随之在被他压在身下的曲浮笙胸口写道:“大军前来由你接应,抽一百武艺高强士兵单独安置在隐蔽之处。”  同时曲浮笙将那块先前从南荣湛那处拿到的千年血玉不动声的塞回南荣湛胸膛。  “公子,别弄了…我受不了了…”曲浮笙又叫了一句。替南荣湛争了点时辰继续在他胸膛之上写着。南荣湛每写一句,曲浮笙唇边的笑意便深上几分。  事情越到了眼下的观头,越是需要无比谨慎,一丝一毫的错都可能会导致全盘皆输。遂此番即使是南荣湛已于曲浮笙互通了消息,二人依旧是将戏做成了全套,屋内隐晦之声又响了很久。  待夜幕全黑,南荣湛才推开了房门。果然见那两个鲁国皇室所派眼线还在寝室外。他勾了勾唇角,转身道:“你走罢。”  身后的曲浮笙则是扭了扭身子,作出十分不爽的样子,稍微的活动活动筋骨,不住地嘟囔着:“公子,你弄的我身上好疼…真是的…也不知道疼疼我…”  那两个鲁国皇室眼线就如同看垃圾一般看着曲浮笙,那眼神满满厌弃,让人觉得若是可以,他们定会在曲浮笙身上吐上一口。  南荣湛回头一笑,伸手扶过了曲浮笙,道:“好好好,我的好人儿,下次定然好生疼你,这次就算是我的不是…”  “这还差不多!”曲浮笙这才松了口,一步三扭的出了府邸,回他的戏楼去了。  南荣湛目光一片,下次好生疼他?只怕,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转身回了寝室之中,关上门,从胸膛处摸出那块千年血玉,迎着刚出的皓月轻轻抚摸,若有所思。  方才曲浮笙在南荣湛胸膛放入这千年血玉之时,亦告知他这块千年血玉就是调商国大军的“兵符”。而如此,想必也是南宋修所下达的命令。只要有这千年血玉,便可以证明他就是南荣湛,而南荣湛,也就可以直接号令重兵。南荣湛此刻不担心这块千年血玉会落入谁人之手,因着这玉曾在他腰间带了十九年,况且这计策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如此,定然是无人打他这千年血玉的主意。  只是…三日后呵…  南荣湛心中一叹,他终究还是要先负了陆蝶儿的。这三日后他怕是无法娶她了。而又因陆蝶儿从不让南荣湛送她回家,他亦是无法告知她事情有变。甚至三日后,不知战火中何处寻她,又会否误伤了她。不过,南荣湛随之目光一闪,第一次觉得,陆蝶儿所说在皇宫门楼之上穿着红嫁衣等待着他,真乃是上上之策。若是如此,待大军包围皇宫之时,他便可一眼在门楼之上望见她,到时让李羽讲她救下来,自是不会误伤了她,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她带回商国。  南荣湛望着当空皓月目光一柔,轻言道:“蝶儿,我很快就带你走。”  自那日曲浮笙离了府邸之后,南荣湛这三日在府邸之中却是闭门不出,一味的准备着他那日从浅浅山丘归来之时,在府邸门前当着众人所说的那句话——三日后,我娶亲。这三日,南荣湛真的在府邸之中安排着娶亲的一切事宜,精心不已,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三日后是用不上这些东西的。  虽说三日后南荣湛用不上这些东西,可这些东西却是至少让那两个鲁国皇室所派眼线真真相信,三日后南荣湛是真的要娶亲了。他们每每望着南荣湛的眼神,无不是那种暗讽他暴殄天物,糟蹋了要嫁进来的姑娘那般。遂这准备了整整三日的嫁妆,都不算是白费,那两个鲁国皇室所派眼线越是暗讽于他,南荣湛便越是大手笔的置办。  如此,三日转瞬即过。  那日,阴风怒号,黑云压城,一点也不像是前几日的晴朗无云。可是,虽是如此,却是没有下雨。  一大早李羽便推门唤醒了南荣湛,只道皇宫出事了。  南荣湛则并未展现甚的激动情绪,依旧是色淡如水。他极为优雅的从床榻上直起身子,又定醒了几息,才开口淡淡道:“可是抬着装着孤鸽箱子进鲁国皇宫进献的商国士兵,反了?”  “殿下如何得知?”李羽一怔,又道:“方才从皇宫发告的急令,招所有在外驻守士兵全数返回皇宫,只道是咱们商国反了!就连那两个鲁国皇室的眼线都急急返回皇宫去了!”  相比于李羽的激动神色,南荣湛显得镇定的有些骇人,他不仅不急,还又道了一句:“鲁国向来是将大多数的兵力都驻守在边关和门楼,他们觉得敌人若是根本进不了禹州就被消灭是最好。所以眼下,到皇宫之中进献孤鸽的商国士兵反了,陆彦氶自然是急急的将兵马士兵都召集回朝。”  南荣湛饮了口早茶,道:“虽然说那进献孤鸽去的士兵皆为以一当百的高手,可到底他们也只有一百人,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撑不住败下阵来罢。”  李羽越听越糊涂,不知为何明明是商国之事南荣湛还会如此镇定。若是那一百人很快败下阵来,那接下来死的岂非南荣湛自己?  “殿下!这…!”李羽道。  瞧着李羽急切的模样,南荣湛掩唇轻笑,道:“阿羽,你莫急,我话都还没说完。待那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士兵战力开始消退之事,商国十万大军也就正好包围好了鲁国皇宫,鲁国皇室之人,今日一个也跑不了。”  其实并不是南荣湛不告诉李羽,只是奇怪来的突然,他不得分心。且此时能少一个人知便少一个人知。待事情都结束了,自然所有人都会知晓。  原来,早在郑如烟想吃孤鸽,南荣湛说孤鸽必须群居生活之时,这渔网,便开始织了。陆彦氶说要商国将所有的孤鸽进献上来之时,这鱼,便是进网了。商国对鲁国十年之间向来毕恭毕敬俯首称臣,甚至太子南荣湛在此,商国皇室都不敢联系他一次,而这,也叫鲁国觉得,自己是真的臣服了商国。在宫宴上一次次挖苦嘲讽与南荣湛,贬低商国皇室,鲁国何其自信,而正是这自信则是给了南荣湛下手的机会。  南荣湛面上只应下将孤鸽全数进献,并聊表悲伤。实则,只是为了让武艺高强的高手先行进入鲁国皇宫,而要想将商国全数的孤鸽全部进献给鲁国,也就增加了能进入鲁国皇宫的士兵人数。那晚南荣湛在曲浮笙胸膛之上写的话语是:将剑放入装着孤鸽的箱子底部,并在箱子边缘涂满粪便。虽是进献,在鲁国皇宫门楼处也定会有士兵搜商国士兵之身且开箱检查,而剑又只得放入箱子中,才有可能混入。在箱子边缘涂满了粪便,自是臭不可闻,当鲁国士兵打开那箱子之时,孤鸽自会扇动翅膀,如此,那粪便的臭味便会被发挥到极致,保不准还会随着孤鸽翅膀的扇动溅在开箱士兵的脸上;与此同时,也不必担心随着孤鸽的动作会让箱底的长剑显露出来,因为,孤鸽不会飞。  因着十年间商国一味臣服与鲁国,鲁国士兵也不会过多检查,又有那臭不可闻的粪便,自会不耐烦的放商国士兵通行,而当那一百个商国士兵进了鲁国皇宫,这渔网,便是开始收了。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商国士兵直达皇宫内部,放下箱子开箱的一瞬,臭气熏天,鲁国皇室之人自会掩鼻移眼,而也就是这一瞬息,已足够他们抽出箱底的剑。而后这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士兵便可以施展高超武艺完成他们的使命,鲁国皇室定然不敌,也更是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臣服了十年的商国敢反,便怒气冲冲召回驻扎在皇宫门口与边境之地的士兵,想要以一种高姿态碾压状将这一百个士兵杀死。殊不知,早已在鲁国边境暗藏好的商国十万大军此时才会进入鲁国皇宫;而门楼之上重兵早已撤去皇宫,这易守不宜攻的门楼,与商国大军来说,不折一兵一卒,不费吹灰之力,便是轻而易举的破了。这时,皇宫之中那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士兵向外突围,十万大军向内压境,前后夹击。  而这一切若是让被鲁国皇室眼线下监视的南荣湛一人,是断然完不成的。可是,这一切不是还有曲浮笙在外助他吗?曲浮笙从商国皇室而来,也直接号令大军,而十年未曾出现在商国的南荣湛,则需用那千年血玉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了。所以那晚,曲浮笙将那千年血玉重新塞入南荣湛的胸膛。  至此,这渔网,便是拉紧了,且再没有一条鱼能跑出去。  “如此,阿羽,你可明了?”南荣湛放下手中茶盏问道。  李羽连忙点点头,道:“不愧是殿下!此计乃是上上佳策!殿下,我们回大商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南荣湛抬头望了望天色,却因黑云压境看不出时辰,但他听着兵戈之声,心中料想此刻十万大军定然是已于鲁国皇室开战了。  “阿羽,我们也是时候去鲁国皇宫了。” (七十五)绝美血蝴蝶 - 醉生录 - 张茉儿 李羽点了点头,随之便去了府邸马棚中牵马,南荣湛则等在府邸门口,不多时便听闻李羽唤了声:“殿下,马来了。”  “恩。”南荣湛闻声回头,恰时空中滑过一道闪电,照的空中忽而亮起,他只觉心口忽而一痛,竟是好似那闪电正劈在他的心头,让他难受的蹲下了身子,不住地喘着粗气。  ...怎会,怎会如此心慌?这感觉...就好似是...好似是十年前那一日,曲非烟前一息还握着他的手,下一瞬却是纤手提剑自裁而去只是他心中的感觉,那是一种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忽而从心间逝去的感觉。  李羽一惊,急忙松开了缰绳,随着南荣湛蹲下身子,从背后拥住他,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切莫吓阿羽!”  南荣湛抬头,苍白的脸朝李羽淡淡一笑,似是安慰他一般,道:“无事,阿羽,我们走罢。”随即在李羽不放心的眼神下翻身上马,用小腿夹住马肚,喝了句:“驾!”  身后的李羽也只得跟上。  南荣湛越骑越快,两鬓青丝随风忽高忽低,就好似他此时的心境一般,着实煎熬。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何会有这般感觉?这一切从他与曲浮笙遇见以后,乃是顺风顺水,好似一切早已水到渠成,甚至还遇见了他此生所爱,那个带着最明媚的笑住进他心房的陆蝶儿。只是...这一切似乎太顺了,顺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难道真的是十年苦尽甘来?还是说...  南荣湛不敢细想,只尽可能的加快速度,赶往皇宫门楼去。临近皇宫门楼方圆十里开外,便已有对敌兵马,十万大军不是说说而已,战线竟是拉的这般长,李羽本是像定一下确保南荣湛的安全,却不料南荣湛并未停留,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直直朝皇城门楼奔去,李羽也只得唤了几声,也加紧马肚超前追赶。好在此时战况已然明朗,商国的十万大军已逐步进入皇宫内部,南荣湛也一路安然无恙。  少顷,只见前方的南荣湛忽而拉了缰绳,直直的望向皇宫门楼之上,目光有抹安然的笑意。  李羽也拉了缰绳,抬头顺着南荣湛的目光望去,只见城楼之上赫然站着一个身处鲜红嫁衣的女子,她脸上分明是极为恐惧之色,就连艳红的唇瓣都不住的抖着,却是丝毫没有要离去的迹象。她似乎也看见了南荣湛,撇了撇嘴唇,几滴眼泪就掉了下来。“风哥哥...”  南荣湛虽是听不见她的声音,却是能从她的嘴型中觉察出,陆蝶儿正在唤她。他刚想回答,却只觉一旁朝他射来的长剑,他急忙一弯身子,堪堪避开那利剑。随即李羽看了看那偷袭南荣湛之人,他的身上所穿正是商国军服,便大怒道:“大胆!你可知殿下是谁?!竟敢出手!”  是时,南荣湛从怀中取出那千年血玉,骑在马背上高举,喝道:“我乃商国太子南荣湛,众军听我号令,切莫恋战,先入鲁国皇宫,取陆彦氶首级!以慰我母后在天之灵。”  十年前,曲非烟会自刎,全数是被陆彦氶逼的,往日他无法报仇,如今十万大军在手,这先要报的,就是弑母之仇,其次,是亡国之恨,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南荣湛喝令完,众军见南荣湛手中千年血玉,便认主,随后不再恋战,冲向皇宫之中。南荣湛又转头向李羽道:“阿羽,城楼之上的姑娘便是我今日要迎娶之人,奈何与此事冲突,只得暂且作罢,你且去城楼将她接下,保她安稳。”  李羽眸色闪了闪,而后坚定无比道:“是,殿下,既是殿下要迎娶之人,便也是阿羽的主子!殿下在此等待,万万要保全自己,等阿羽归来!”  南荣湛点点头,又仰头望向皇宫门楼之上,却见陆蝶儿一脸无法言表的神色直直的望向她,震惊、后悔、悲痛、已经十分浓厚的爱与恨,在她眼中便演绎的淋漓尽致。又是那种被突然握住心脏的窒息之感,南荣湛伸手捂住胸口,这是...从方才那一刻便有的感觉,眼下,竟是随着陆蝶儿望向他愈演愈烈。  转眼余在皇宫门楼之外的商国大军除了留下了十几人护卫南荣湛其余也全数进了皇宫,已经赶出的鲁国士兵也随之追了进去,没来得及出来的鲁国士兵,也被堵回了皇宫之内。一层宫墙之隔,杀伐之声小了很多,方才混杂的战场,只剩下门楼之上一身嫁衣的陆蝶儿,与门楼之下的南荣湛,还有死了一地的尸骨,还流了满地还在冒着热气的鲜血。  陆蝶儿从门楼之上与南荣湛遥遥对望,她的眸中似有泪光闪烁,却是又在强忍着不愿让它掉落出眼眸,她喃喃道:“南荣湛?”  “蝶儿...”南荣湛道,“对不住,我骗了你,我是商国太子,我今日并非故意不来娶你,实在是眼下之事不得不为之,你跟我回商国,我许你百里的血蝴蝶!”  “呵...”陆蝶儿笑笑,“谁要跟你走...我等的人,是我的风哥哥,不是你,不是南荣湛。”  南荣湛一窒,不知陆蝶儿何出此言。  接着又听陆蝶儿笑着问了一句:“南荣湛,你是我的风哥哥吗?”  “我自然是!我一生都是陆蝶儿一人的风哥哥!”南荣湛朗声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蝶儿笑了,笑的万分悲凉,笑掉了从前那包含笑意的眼眸之中的泪珠,她的笑声好久才停下,“是啊,你是陆蝶儿的风哥哥,却不是我的风哥哥。”  “你在说什么蝶儿?”南荣湛只觉胸口越发难受。  “南荣湛,你知道吗,鲁国皇室唯一的公主,就是我啊。我就是陆允芍,我才不是什么陆蝶儿。”  南荣湛不可置信的摇摇头,“怎...怎么可能...”  鲁国皇室唯一的公主,陆允芍,就是眼前的陆蝶儿?那他那日在泰辰宫遇到的那个被称作公主的女子,又会是谁?!  等等……  南荣湛眼中异色闪过,从前他也不止一次的想,陆蝶儿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从不提她的家室,从不叫他送她回家,就连是婚姻大事,都不叫他见一见她的爹娘。那一百只蝴蝶虽不是名贵血蝴蝶,可仅凭她一个姑娘家在三天之内捉够一百只,再进行染色,那断然也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蝴蝶那般薄弱,若要染色定然急不得,用力一大必定会破碎,所以更能肯定,一同为蝴蝶染色之人不在少数;而这一切,她只道是家人帮她完成的,可是一家人,就算加上侍从,又能有多少?要顾得上完成这些的人数...除非...是皇宫之内数不胜数的婢女侍卫。她在看到集市之时的兴奋之态,定然不常到此才会那般,可看她谈吐举止又并非贫苦寻常逛不得集市之人,她也常说自己不自由,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着。她说,她叫陆蝶儿,他怎么就没想到,鲁国皇室唯一的公主陆允芍,也姓“陆”呢?  南荣湛总算是明了,从今日起他心中那窒息的感觉是什么了。原来,他深深爱着并想要爱一生给她一切最好之女子,竟是敌国公主,是让他家破人亡之人的女儿。而今日,他正做的,也是如同十年前她的父亲叫他家破人亡之时所作的事,十年后,他也作了这件事,毁的却是他最爱之人的家。  可...这一切都并非是他南荣湛所愿!他只是想报仇罢了,他只是想拿回曾经属于他,属于大商的一切罢了,他并不愿伤陆允芍!  南荣湛思索间,便见陆允芍踏上了门楼上的缺口,站在了离空气最近的边缘,只要她再动一寸,便会从这高高门楼上跌落,香消玉损。  “蝶儿!”南荣湛惊呼出声。这可不是那浅浅的山坡,不是既是摔下去也只是翻滚几圈便可安然无恙之地!这是高不可攀抵御外敌的皇宫门楼,只要摔下来,必死无疑!  “蝶儿,你快退回去!蝶儿!”南荣湛翻身下马,急急地往前冲了两步,向空中伸手,作出若是陆允芍掉下来他伸手接住的姿势。  只是陆允芍没有动,又是“哈哈”大笑了几声,她的脚步都随着她的笑声晃动几下,惊的南荣湛心头猛然一跳。  待笑声终了,陆允芍道:“风哥哥...你是来娶蝶儿的吗?这血流十里,可是你许我的十里红妆?我大鲁国,可就是我的嫁妆?”她望了望南荣湛,那是十分用力,十分长的一眼,似是看了这最后一眼,她就要把他忘记,又似是想要永生不忘。  “风哥哥你知道为什么血蝴蝶那般珍贵吗?除了它不能捕捉,还因为它是鲁国特有的啊...”陆允芍又向前一步,她的左脚已然空悬。南荣湛一惊,只觉得胸口又上万只蚂蚁撕咬啃噬着他的心脏,没那么疼,却是急的想把心都掏出来,他疯了般的吼着,“蝶儿,你快退回去!你别再上前了!...陆允芍!”  陆允芍一怔。  她伸手似是像前画了画他的轮廓,道:“风哥哥...南荣湛...血蝴蝶,是不能离开鲁国的。”  话音落,陆允芍毫无征兆的抬出那空虚的脚,随即身子在空中一转,轻盈落下。她一身鲜红嫁衣随风翻飞,似那只属于鲁国的血蝴蝶,似那开得最艳的芍药,在人世间留下只属于她的绝美,这红影刺痛南荣湛的眼眸;十年前曲非烟道  ,这大商国,总是要有一个有骨气的人;而今日,陆允芍道,血蝴蝶,是不能离开鲁国的。好似十年前的痛与十年的伤加以重叠,击的南荣湛痛的不能自已,恍若亲眼见自己的心脏被掏出心室,又用剑挑着,放在烈火上烧,待烧熟了,又被人放在口中一下一下的咀嚼着。南荣湛只觉喉头一甜,确实不顾一切的超前冲了过去,想要接住下落的陆允芍。  “不要!”随之传来了一喝,是南荣湛最熟悉的声音,是在他每每失意之时绕在他耳畔的声音。是...李羽的声音。  南荣湛抬头,只见从后方绕行上了门楼的李羽见陆允芍向下一跃,便伸出手去拉,却只扯住了她的衣袖,很快便又从手中滑走,而后,李羽竟是跟着陆允芍跃下门楼,又伸手将她扯进怀中。  “砰!”很快,一声闷响,二人落地,李羽正垫在陆允芍背后。  “噗!”一口鲜血从李羽口中喷出,血花都溅上了已经没有意识的陆允芍的脸。  南荣湛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心思全乱,就连心境都一寸寸开始崩塌。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张大嘴巴大口喘气,十分木然的一步步向他们走去,而后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阿羽...”南荣湛的声音都破碎不堪,“蝶儿...”  李羽见南荣湛前来他身边,竟是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只是随着他弯起的唇角,鲜血不断的外流。南荣湛慌了,伸手颤抖着替他擦出唇边血迹,只是刚擦干净,便又有鲜血从他眼角流出,擦净了便又有血从他耳朵流出,怎么都擦不干净。  南荣湛回头,冲那留下的十几个士兵吼道:“军医呢!军医何在!速速让他来!”  那些士兵急忙点点头,又二人便转头去寻军医了。  南荣湛又回过头,握着李羽的手道:“阿羽,阿羽,你再坚持一下,军医很快就到了!”  李羽却是含笑摇摇头,万分虚弱道:“殿下...没用的...别伤心...总算...总算是等到今日了,殿下终于不必再吃苦了...阿羽,阿羽心中开心...”他似是用上全部的力气,却只能牵住南荣湛的手,轻轻的放在了陆允芍的身上,“殿下...你...一定...要...幸福...”  “阿羽!阿羽!你再坚持一下,阿羽!阿羽....”南荣湛不住的喊道,却是没能换来李羽再一次张开双眼。  陪伴了南荣湛十年冰冷时光的李羽,用自己微弱之力忠心耿耿只愿换他一个笑颜的李羽...总算熬出了头回到大商可享尽荣华的李羽...宁愿豁出了命,都只想救下南荣湛心尖上的女人的李羽啊,他只想,南荣湛日后要幸福罢了。 (七十六)重返大商国 - 醉生录 - 张茉儿 “殿下,军医到了!”从南荣湛的身后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和两串急切的脚步声。那军医放下装着药材的箱笼,急忙为李羽诊脉。只是随着一探脉,瞬间冷汗就冒了一头。  “怎么回事!”南荣湛喝道。  “殿...殿下...”那军医哆哆嗦嗦。  南荣湛急,“怎么了!快说!”  “殿下,此人脉搏已断,早已命归黄泉啊...!”  “胡诌!”南荣湛喝道,“怎么可能?”  “是...是真的啊殿下,您瞧瞧他的脸,七窍出血,印堂发黑,这是五脏六肺皆碎之兆啊!”军医见南荣湛此刻眼中之色骇人,这话说的是哆哆嗦嗦,随之急忙握住一旁陆允芍的手腕,随即眸中之色一亮,“殿下,这个,这个还活着呢!”  南荣湛心底一颤,似是不敢再问一般的问道:“...她如何了?”  “回殿下,她只是受了些伤,虽伤势重,但未伤及心肺,只要疗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好...”南荣湛轻言,这才敢将目光放在陆允芍的脸上。她好似是睡着了一般,眉间却是微起褶皱,他抬手,轻轻抹去了她眉间褶皱,又俯身在她唇边印下一吻,“蝶儿,你且好好睡罢,待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南荣湛分目光柔长的落在她的脸庞,又抬头道:“来人,把太子妃送去安全地带,好生照看,若她出了什么事,你们提头来见。”  随后南荣湛小心翼翼将陆允芍抱起,又极小心的将她放在一旁士兵准备好的担架之上,目光追随这逐渐远行的担架良久。  再回过头,南荣湛宛若双目染血,冰冷开口,道:“你们几个随我进宫,鲁国皇室之人一个不放过,血洗鲁国皇宫!”  就算是鲁国已破,这也消不掉南荣湛的压抑了十年的恨意,今日,他定当亲手斩下陆彦氶首级!  …  那一日,世间众人皆知,在鲁国囚禁下整整十年的质子,商国太子南荣湛,带着十万大军杀入鲁国皇室,亲手取了鲁国皇帝鲁彦氶的项上人头,其余皇室之人一个不留。然,单单只有鲁国公主陆允芍不见踪影,不知所踪。  “轰隆隆…”无比阴沉的天空忽而降下闷雷,一时间可谓电闪雷鸣,随之大雨滂沱,似是像冲刷掉这满地血红。南荣湛最后望了一眼这困了他十年之地,再不愿多待哪怕一息。他踏上陆允芍所在的马车之内,道了句:“启程回商。”  .  鲁国的雨,似是下至了商国。滂沱大雨让南荣湛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只依稀可以看出,十年未归的皇宫一如既往的辉煌,却又是比往日平静了太多。  南荣湛摸了摸胸口,想不通为何已然回到了商国,却是半分安宁之感都无有。随之有几名太监前来,跑的很急却是没有打伞,见南荣湛便是急不可耐的道:“太子殿下,您快随咱家走一趟罢!皇上…皇上怕是等不了了!”  “轰隆隆!”一道响雷在天空劈开,惊得南荣湛向后踉跄一步,他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或是那太监在骗他,可是…他也知道,这等事情无人敢辟谣。  南荣湛一把推开在他一旁举着伞的侍从,大步流星的在雨中跑着。十年了,就算十年了,这商国皇宫的路依旧映在他的脑海,他依旧是十分轻易择了离长信殿最近的路。可这最近的路,也让南容湛觉得,他无论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一直到南荣湛的浑身都湿透,他看到了长信殿外跪了满满一地的婢女侍从,怪不得…怪不得今日宫中如此安静,竟然是…  南荣湛道了句:“闪开!”硬生生的在跪了一地的众婢女侍从中淌了过去。可进了殿门却是不由自主的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长信殿中,跪着南宋修的宫妃十几,以及南容湛的皇兄南荣宇,皇弟南荣巳。比南荣湛年长十岁的南荣宇,眼下神色有些异样,比之让人并没有过多的悲痛之色,相反年纪只有十四岁的南荣巳哭的甚为开怀,比所有掩面而泣的宫妃加在一起声音还要大。  在这错杂的哭泣声中,南荣湛微微颤抖着,迫不及待却又万分不愿的望向那明黄色床榻,在那之上躺着的赫然是与南荣湛十年未曾见面的南荣修。只是那十年前身子硬朗,意气风发的南荣修,年下也不过知天命的年岁,此时竟是躺在床榻之上,苟延残喘,行将就木。  一旁的太监在南荣修耳畔说了几句,只见他本是毫无生机的脸色,竟是生出三分红润来。  回光返照。  不知为何,南荣湛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想法。他想上前去,却又迈不开这第一步。南荣湛不上前去,但见南荣修直起了身子,又挥了挥手,让那十几宫妃与南荣羽、南荣巳与众太监婢女先行退下。  众太监婢女离去后剩下的人也没什么动静,少顷刻南荣巳依旧大声哭着离开了。十几宫妃见三皇子南荣巳都打头先行一步了,便也嘤嘤哭泣而离。只剩下大皇子南荣宇还在殿中。  南荣修道:“小宇,你也出去。我有话要对湛儿说。”  南荣羽目光忽而就变得阴狠,竟是质问了南荣修一句:“父皇!你要跟南荣湛说甚?为何就连儿臣都不得在场?”  “大胆!”南荣修一喝,又随之因为气喘而不住的咳嗽起来,半晌后才道:“朕让你退下!”  南荣宇气急败坏,眼中全是怨恨与不服气之色,却又不得不道了句“儿臣告退”,转身而离。  眼下这长信殿中只剩下南荣修与南荣湛。  南荣湛依旧是怔然原地,甚至不知该如何动作,一直到床榻之上的南荣修朝他招了招手。一句“湛儿”,让南荣湛猩红了眼底,他似是压抑了许久而现下再也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父皇。”十年都没叫出口的名字,在这一刻叫出来,竟是带着些许的委屈。就算在鲁国的十年南荣湛笑的是怎样的风轻云淡,他在南荣修面前,都不过是个孩子。而眼前这将死之人,是他十年未见,恨了十年,误会了十年之人。  “湛儿,过来。”南荣修朝南荣湛招了招手。  南荣湛上前几步,来到那明黄色床榻之前,直直的跪了下去,“父皇,儿臣回来了。”  南荣修几近枯竭的手抚摸上了南荣湛的头,目中流露的是满满的悔恨之意:“湛儿,当年让你去鲁国做了质子,你可恨父皇?这十年,朕无一不觉得心如刀割…非烟离开了朕,就连湛儿你也不得不屈身在鲁国。这么多年…湛儿受苦了。”  恨不恨?  南荣湛苦涩闭眸。  自然是…恨的。在鲁国的那十年,早已把他的心智摧毁,让他从一个无比骄傲的少年,变的一如尘土般卑微。何等云泥之别,对于那时的南荣湛来说,不过是因为南荣修贪生怕死。  只是…  终究是南荣湛与曲非烟,都不够信任与理解南荣修罢了。  十年隐忍,一朝重生。  南荣修用十年做到了那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  只是这十年,怕是南荣修所受的煎熬,一分一毫都不比南荣湛要来的少。至于为何把进攻鲁国之事进行的那般急切,只怕是他也知,自己命不久矣罢。  如此,南荣湛还恨吗?  南荣湛睁开眼睛,道:“父皇,儿臣不恨。”  南荣修没再说话,两个唇瓣抖了抖。过了几息,才道:“湛儿,你将墙上第三个暗格推进去。”  南荣湛点了点头,上前走了几步,修长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着,一直摸到第三个暗格,他的目光闪了闪,不知此处会有什么,却还是用力将这第三块暗格推了进去。随着第三个暗格的推进,面前的墙面什么变化都没有,南荣湛不解回头,却见南荣修身下那明黄色床榻之下,推出了一个暗格。南荣湛怔然,直到南荣修朝他招了招手,他才回身朝明黄色床榻处走去。  只见南荣修从突出暗格之中拿出一卷圣旨,又取出了大商皇帝代传的玉玺!那玉玺通身有鲜红血丝流转,与南荣湛那块千年鳕鱼制成的玉佩一般无二,这让他想起那玉佩便是从与玉玺同块玉石之上雕刻成的。  “湛儿,来,接玉玺罢。”南荣修道。  南荣湛一愣:“...父皇?”  “湛儿,朕命数已至,但好在上天犹怜,总算是让朕撑到你回来接这玉玺...”南荣修道。  南荣湛眼眸忽而抖了抖,似是方才明白过来,南荣修竟是要传位给他。虽说他南荣湛本就是商国太子,可到底在鲁国作为质子待了十年,他这太子早已名存实亡了。如今若是登基,怕是日后的路也不会太过好走。  况且...若是南荣修尚能健在与世,这皇位,他南荣湛不要也罢,身为儿子,南荣修的身前,他已缺席十年。  “父皇乃是万岁之体,何来传位之说?”  南荣修苦笑,只是唇边笑意还未尽展,就又因疼痛蹙起了眉头,轻咳了两声,正色道:“朕大限以至,天命如此,南荣湛,接玉玺。”  这是南荣修用皇帝的身份命令与他。南荣湛只得后退一步,处在合适的位置,跪下身子,双手平举,接过了千年血玉制成的玉玺,以及那一卷圣旨。  南荣修见此,终是露了个极为安详的笑意。  “非烟,咱们的孩儿,总算是要当上商国的君主了,我总算是把湛儿...从鲁国,接回家了。”南荣修忽而语气轻了许多,也并未用“朕”,反而是像与他早已身死的结发妻曲非烟话家常一般。这引得南荣湛抬起头来,唤了句“父皇”。  只是这一唤,却是没得到回答,反而是见南荣修向前空茫的伸出了手,口中喃喃道:“非烟,你来了...我把湛儿接回来了,你可否原谅我?非烟...”  南荣修已经宛若枯木般的手,就似是断了线的风筝忽而滑落天际般的重重坠落,砸在明黄色的被褥之上,再无响动。  “父皇?”南荣湛只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可床榻上的南荣修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父皇?”南荣湛在地上跪行了几步,握住了南荣修的手。他的手还是热的,柔软的,却又在一点点的变凉,变硬。  南荣修与南荣湛一般无二的薄唇边还挂着微笑,与南荣湛不同的龙眼还张着,却是没有了神采。南荣湛手指颤抖着,缓缓的向南荣修鼻息下探去,只是...已然毫无气息。  “...父皇!”南荣湛哀嚎,心中无限悲凉...回光返照,总是短暂的罢。  好似是脑中又浮现出在鲁国为质子之时曾说过的若他一日称帝,必定许李羽一生荣华。不曾想,南荣湛称帝,李羽却是永远的离他而去。从曲浮笙出现,一直到眼下他返商,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水到渠成。南荣湛以为,十年苟且,总归是苦尽甘来,上天不曾薄待他。可眼下与他而言,最爱的女子恨毒了他纵身跃下高不可攀的门楼,最忠心待他以命相交的李羽为他身死,误会了十年恨了十年让他想要返商好生孝顺的南荣修在他眼前驾崩...看似他总算得到了一切,实则一切都荡然无存,一无所有。  上天呵...从不曾对他南荣湛仁慈,哪怕半分。  “父皇,这是您苦心维持了十年的大商,儿臣定然会为您守好...”南荣湛轻道,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替他合上眼睑。再拿起圣旨和玉玺之时,已是满眼坚定。他起身又回望南荣修良久,却是什么都未说,总归说了也无人能应答,而后终是不再停留,推开长信殿殿门,走了出去。  长信殿外依旧是跪满了人,比南荣湛进去之时的人数还要多,因为南荣宇与南荣巳,以及方才那一共宫妃,都跪在了殿外。南荣修的贴身太监总管廖金忠见南荣湛出来,跪着并未起身的问了句:“殿下,皇上如何了?可用太医进去侍候着?”说着用手迎了迎早已跪在此处多时的众太医。  南荣湛并未即刻回答,而是闭了闭眸,脚步虚晃一下,直到再次站定身子,才开口道:“先皇...驾崩了。”  此话一出,一众哭哭啼啼的人才不再低头抹眼泪,而是抬头望向南荣湛,这一眼便是看见了他手中拿的圣旨与玉玺,随之愣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廖金忠,他慌忙叩首,道:“奴才有眼不识,望皇上切莫怪罪,奴才恭贺新皇登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十七)醒来怎相对 - 醉生录 - 张茉儿 廖金忠这般说,在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急忙叩首,只有南荣宇一人,不仅不拜,反倒是起身,目光怔忪却又带着怨恨的迎着南荣湛走了过来。  “你说什么?父皇传位给你?”南荣宇道。  南荣湛还未开口,南荣宇便被一旁侍卫拦了下来,近不得他的身。廖金忠也道:“大皇子好生大胆!当着皇上的面竟敢口出狂言!”  南荣宇不仅不退,反倒迎着众侍卫继续朝前走,看样子不到南荣湛身边不罢休。那几个拦着南荣宇的侍卫腰刀都已半出刀鞘,却被南荣湛抬手拦住了。  “皇兄。”  南荣湛这么叫倒叫南荣宇一愣,然后几大步就冲到他身旁,喝道:“南荣湛!你骗人是不是?你在鲁国做质子十年人尽皆知!你不过九岁便走了,在我大商又有什么根基?父皇怎会传位于你?!”  南荣宇说的是实话,关于这个,南荣湛也想过,他眼下在商国,确实一点根基都没有,不仅如此,就连他的父皇母后,也都不在这世上了。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南荣修已传位与他的事实。  南荣湛此刻看起来虽是面无表情,却也算是泰然自若,他将圣旨递到南荣宇手中,道:“皇兄自己看罢。”其实这个圣旨,南荣湛自己也没有看过,但内容不必想,也知道大概内容是什么。  此时在南荣宇脸上表情的变化,也让南荣湛确信,圣旨的内容就是传位与他。只见南荣宇面如死灰,不住的摇头,口中直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圣旨被南荣宇紧攥手中,他口中声音忽高忽低,不住道:“父皇……从小你便偏心南荣湛,当年儿臣已将及弱冠之年,自认才德兼备,你却立不过九岁的南荣湛为太子……他去了鲁国做质子,我以为你能看的见我了,便加倍的努力,替你分忧解难,可是……可是他现在回来了,我便又什么都不算了!父皇!你好生偏心!”  廖金忠似又想说什么,却被南荣湛抬手制止,随即道:“南荣宇,朕敬你为皇兄,封你为宇亲王,望你适可而止。”  南荣宇闻言一怔,面上颜色忽而变换好几样,最终却还是缓缓的跪了下去,道:“臣,谢主隆恩。”  南荣湛点了点头,但也并未再说什么,对于此地的一切都无心留念,安葬南荣修的事宜繁杂,且他的心,还被眼下不知如何的陆允芍牵着。于是甩袖而离,并未回望一眼。廖金忠也甩了甩拂尘,跟了上去。  这也让南荣湛并未看到跪在地上的南荣巳眼中狠毒之光,不过一切乃是后话,且先不提。  一出了长信殿,便有几个侍从迎了上来,“皇上吉祥。”  南荣湛望了望那几个侍从见有个太监看起来十分眼熟,便道:“皇后在何处?”  陆允芍就是他南荣湛要娶的女子,从前称她为太子妃,眼下他是皇上,她自然也就是商国的皇后。那几个侍从也是想了半天,才道:“皇后娘娘在东宫宜春院。”  东宫宜春院,太子正妃的院落。  南荣湛总算是点了点头,道:“好。去宜春院。”  随着南荣湛上轿,廖金忠扬声道:“起轿!摆驾宜春院!”  南荣湛十年不曾入东宫,东宫却是无甚变化,但陈设景物却是没有变,甚至是比他离去之时还要一尘不染,想必这十年间,南荣修定是要下人好生打理,却又不改变东宫陈设,他想着,心绪也随着晃荡的轿子起起落落。南荣湛随每一步深入,眸色都明暗几许。这一路直到宜春院门前,南荣湛下了轿子,在宜春院厢房之前轻轻推门。且说宜春院虽是太子正妃所居住的院落,而曾在东宫住了些许年的南荣湛却是从来没有来过,也未曾关注过,毕竟那时的他太小,对娶亲什么的尚无概念。此时这宜春院,他也不过是第一次进罢了。这宜春院中的厢房,南荣湛也是更没来过。  厢房乃是十分精致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黄花梨箭腿式半桌,一旁是两个金漆木梨花椅,再往后是花梨木梳妆台,而一旁,也是梨花木中式恰花月洞架子榻,塌旁罩一层杏色的纱缦,塌上躺着血红色嫁妆的女子。  “蝶儿…”南荣湛轻唤了一声,撩开了床榻上罩着的杏色纱缦,坐在了床边,目光轻柔的望向陆允芍,这如同芍药一般艳烈的女子。  “蝶儿,你知道吗…我在鲁国恨他恨了十年。”南荣湛本想是跟陆允芍说些心里话,然,话只到此,话便止住了。一方面是她不可能给他应答,一方面,是这一次,都是以她鲁国亡国为前提的。  半晌后,南荣湛才又道:“蝶儿,家仇国恨我不能不报,但我无意伤你,事已至此,我会用这一生去偿还你,呵护你。等你醒来了,便举行大婚,你是我大商的皇后,我此生唯你独宠,六宫无妃。”  话毕,南荣湛摸了摸腰间的佩,那是陆允芍在集市上为了还他千年血玉之佩而买的玛瑙石之佩。这佩,从陆允芍为他佩戴上之后,他便一直带到了现在,并未取下来过。南荣湛把那佩捏在指尖搓了搓,又松开,而后从胸口取出那块与商国玉玺同为一块玉的千年血玉佩,在陆允芍的脸侧比了比,只觉得这血玉的红,分外的称她。  “蝶儿,还有诸多事情做要处理,我就先走了,待日后再来看望你。你便先在此处住着,待你康健,你我大婚,便接你入洗尘宫。”  南荣湛俯身,碰了碰床榻之上毫无动静的陆允芍的唇瓣,而后起身而出。  大抵是怕扰了陆允芍,待南荣湛出了厢房,直到宜春院外,他才唤来了几名婢女,交待要好生照顾陆允芍,并且嘱咐她所用汤药的一切事宜,最后道若是她醒来了,要及时告知于他。交待完了婢女,又派一众侍卫守护在此,确保陆允芍安慰。  待这一切都完成,南荣湛又命廖金忠将宫中手艺最为精良的雕刻师传来。  …………………………………………………………………………………………………………………………………………………………………………………………………………………  永寿宫甘泉殿,这是昔日南荣修与重臣议事以及批阅折子的地方,而昔日的南荣湛,从未想过他尚不及弱冠之年,便可坐在此处。此时在南荣修所坐的龙头太师椅之下,毕恭毕敬站着的分别是太尉李洪涛、丞相郭慈庭、御史大夫李璟。不过短短几柱香时辰,他们便已讨论好了关于南荣修下葬事宜。  且说三日后恰逢三月初六,宜祈福,宜求嗣,宜嫁娶,修造动土,宜入宅,宜入殓,宜移柩,宜安葬。这乃是个万事皆宜的大好日子。也就是那一日,南荣修将以商国历代君主的规格藏入皇陵。除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珍贵陪葬品,其他地方南荣湛也力求彰显皇室奢华,他没能尽孝与南荣修,在他身后事上,自然是要弥补一些。  南荣修的棺木,用云南的金丝楠木,再刷上七七四十九道漆,又让礼部中人选了一块与棺木重量一般的独龙木,一直练至众人抬木之时在之上放上一碗满水,而水一滴都不会洒。且说送灵的人与“烧活”,所要求的都极为严苛。  安置好了南荣修的身后事,要解决的自然是眼前之事。三月除了初六是个好日子,初九也是个极好的日子,所以南荣湛的登基大典,便初步定在那日。而立后的日子,也暂定那日。若是那日陆允芍醒来,便是大婚之日,若是还未康健,便日期后错。  一众事情议论完了,南荣湛便让李洪涛,郭慈庭与李璟先行退下,唤进了这皇宫之中手艺最好的雕刻师。  雕刻师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名唤林信。对林信南荣湛是有印象的,南荣湛小时候他也曾为他雕过一只活灵活现的木鸡,放在那里,就如同活着一般。没想到十年了,林信依旧在宫中,想必他的手艺定然就精进不少。  林信先是向南荣湛行了大礼,而后道:“皇上唤奴才前来,不知何事?”  南荣湛从胸口处掏出那块与商国皇帝玉玺同为一块玉所雕成的千年血玉佩,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只是放在手心来回揉搓了几下,眼眸明暗几许,道:“拿着。”  林信依旧是跪着,并未抬头,双手平举,接过了千年血玉佩。只是他一拿到手中看到了这千年血玉佩,乃是大惊失色。  “皇上!这…这…这奴才可断不能收!”  南荣湛勾了勾唇角,却是无甚笑意:“这千年血玉佩自然不是送你的。”  “那…”林信这才抬头望向南荣湛,道:“不知皇上何意?”  “你乃是我大商雕刻技艺最为登峰造极之人,你看能不能将这千年血玉佩雕刻成一只蝴蝶的模样?”南荣湛道。  林信怔了怔才道:“可以。只是…皇上,这可是…可是皇室单传的千年血玉佩啊…这般珍贵为何要雕刻成蝴蝶?”  南荣湛并未再说什么,而是执笔在宣纸之上画出一只蝴蝶,那蝶有长长的触角,长长的蝶翼,与鲁国所特有的血蝴蝶一般无二。待画完,他将宣纸递到林信手中,才道:“就照着这图上的蝶儿雕刻就是。”  陆允芍是这世间最美的血蝴蝶,这千年血玉雕刻成的血蝴蝶,定然最衬她。南荣湛闭眸想了想,薄唇勾勒出清淡笑意。至于佩,他探手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那块玛瑙石佩,有这个…就够了。  林信进入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奴才定当还原皇上所画之蝶,三日过后便可完成。”  三日。  南荣湛的眉毛忽而挑了一挑。  三日后是个万事皆宜的大好日子,南荣修下葬,便定在那一日。  若是血蝴蝶也在那一日完工,南荣湛心道,这般便可赶上三月初九他登基那一日。那一日他定会执她之手,登上朝堂,俯瞰天下终生。他要让陆允芍知道,只要他称帝,她便是他的皇后,此生他说会娶她之事,绝不是玩笑。  “好,你下去罢。”  待林信走后,南荣湛便执笔写着六日后大婚的一切事宜,不论那日陆允芍能否醒来,这件事都要事无巨细的做到有备无患。  待南荣湛写完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落笔之时,廖金忠便进入殿中,行礼后道:“皇上,东宫宜春院中人来报,娘娘已然醒了。”  “啪。”南荣湛手中毛笔掉落在纸上,晕出一大片墨黑。随即他什么都未说,起身出了甘泉殿,廖金忠急忙跟出,召唤一旁的马车。却不料南荣湛反手抽出侍卫腰间,丝毫不曾犹豫的挥臂斩断了马儿与车厢相接处的缰绳,翻身上马,喝了声“驾!”扬长而去。剩下些许侍卫与廖金忠目瞪口呆,而后反应过来才朝东宫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是南荣湛第二次不顾一切的向前奔驰,第一次,是鲁国亡国那日,他的心也如眼下这般,被那如同芍药的女子紧紧的牵扯。他不住的夹紧马肚挥舞长鞭,乘奔御风,不多时便到了东宫,勒了缰绳,翻身下马,不顾旁物,大步走进宜春院。  这一切都快的让人目不暇接,宛若行云流水,可直到南荣湛到了厢房门前,想要推门,手却停了。若他进去,还要如何做,如何说?陆允芍…此刻必定恨毒了他,甚至巴不得他去死罢。  厢房外守着的婢女有二,见南荣湛此刻风风火火前来,急忙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  随这两位婢女话音落下,厢房之中传来的是茶盏打破的声音。  “蝶儿!”南荣湛惊呼出口,急忙推开了厢房门扇。  厢房的门扇开了,只见陆允芍依旧一身如血嫁衣坐在那金漆木梨花椅之上,怔然的望着推门而入的南荣湛,地上,是被她脱手摔在地面碎了去的茶盏。  南荣湛见陆允芍无事,松了口气,反手关上了门,随着她坐在金漆木梨花椅上的高度蹲下身子,与她对望,道:“……蝶儿,你如何了?”  陆允芍的双眸是与南荣湛处在同一个位置上的,只是此刻,她的眼中一片茫然,没有丝毫的聚焦。半晌,才木讷的问了一句:“……皇上?” (七十八)十里血蝴蝶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湛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南荣修的突然离世并传位于他之事,他尚不知如何解释给她听。  “蝶儿……”南荣湛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南荣修的突然离世并传位于他之事,他尚不知如何解释给她听。  “蝶儿……”  不料陆允芍竟是低声笑了起来,只是眼中依旧无甚光点,随之竟是朝前一推,因着南荣湛此刻蹲在她身前的体位,她十分轻易的便把他推坐在地上。  “皇上?南荣湛,你是不是破我鲁国有大功在身,南荣修就把商国许给你了?”陆允芍唇边讽刺的笑不减,“你们商国还真是厉害,十年前就把你安插在我鲁国了,是不是?我却那般单纯就信你,甚至想要不顾一切跟你走,可是南荣湛,我等到的是什么?”  南荣湛被推倒坐于地面,本已用手撑着想要起身,却在听见陆允芍所说之时,手腕一软,重新跌坐在地面上。原来在陆允芍的心中,是这般认为他的...前尘往事,陆允芍皆不知,他在鲁国所受的苦难,她亦不知;她不知他并非想做这商国皇帝却又不得不做,更不知,若不是遇见了在漫天血蝴蝶中起舞的她,这一切的冰冷苦难,他都是可以忍受的。陆允芍只知,是他南荣湛费尽心思潜伏赵国,甚至设法遇见她,最后让她鲁国血流四方。陆允芍终其一生都不会知,是她让南荣湛第一次觉得,他想要珍惜,想要幸福。  “蝶儿,我……”  “……蝶儿?”陆允芍一愣,随之道:“南荣湛,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陆蝶儿?就算是有,她也随着鲁国一起死了。现在的我,是亡国公主陆允芍,是被你囚禁的阶下囚。”  南荣湛已站起身子,却又因着陆允芍所道“阶下囚”三字身子虚晃一下。  阶下囚?  “陆允芍,前尘往事你不知便不知,我也不愿再说与你听了。但我在,商国就不会是你的囚笼。三日后先皇下葬,六日后登基大典,那日我会执你之手登上大宝之殿,俯瞰天下众生。”  陆允芍一怔,没有说话。  南荣湛接着道:“先皇已然驾崩,前一辈的恩怨到此为止。陆允芍,从现在起,我只是你一个人的‘风哥哥’,只愿此生大商帝后同德,我此生六宫无妃。”  南荣湛原以为他不会听到陆允芍的回答了,可不料几息后,他听闻她回答道:“好。”随着这一个淡淡的“好”字,他猛然间向陆允芍望去,可在她脸上,除了看到她忽然亮起的眼眸之外,什么变化都没有。  但仅此,便已足够。  陆允芍将将醒来,身子仍未痊愈,脸上尚待倦容,在回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了,而是垂下了头,昏昏欲睡。南荣湛知道她身子不适,更是不愿与他多说什么,也并不难为与她,毕竟他们之间的芥蒂,是短短数日尚无法消除的。他起身抱起来了她,向一旁梨花木中式恰花月洞架子榻走去,而后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南荣湛定定的望着陆允芍良久,见她未启双眸,听她呼吸匀长,以为她睡着了,便起身欲离。只是转身的那一刹那,南荣湛只觉有一道充满恨意的目光望向了他,怔然间回头而望,却见陆允芍依旧紧闭双眸熟睡之态,轻笑着摇摇头,只道自己多心,便离去了。  那一日,皇城门楼贴出皇榜,高价收买蝴蝶,前提是活着的。  .  时光匆匆,自那日南荣湛从东宫回来后,便再未见过陆允芍,而是一心忙着三月初六南荣修下葬的一切事宜。  那一日三月初六,举国大丧,森白百里,送葬的人数一千有加,奢靡到了极致,涂了七七四十九层漆的金丝楠木棺,装着南荣修的尸身走的四平八稳,丝毫不曾摇晃半分。  这是南荣湛作为孩儿,给南荣修尽的孝道,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南荣修的棺椁葬入皇陵,与曲非烟合葬。原来早在十年前曲非烟下葬,南荣修便把墓道挖出了两人合葬那般宽。  如此,二人也算是死而同穴了。  最后一锹土掩盖而上之时,南荣湛眼底猩红,所有的前尘往事到此尽落,世间再无鲁国,商国也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  南荣湛从皇陵回宫之时,见林信已在甘泉殿殿门处等着了。  林信见南荣湛归来,甩了甩袖跪下一拜,道:“奴才恭候皇上多时了。”  从皇陵归来南荣湛有些疲累,见林信在此倒是也并未多言,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道:“你且随我进来罢。”随即脚步未停,进了殿内,坐于龙头太师椅之上,廖金忠在一旁沏好一壶上等碧螺春茶。  待南荣湛浅浅抿了一口碧螺春后,眉间倦色才有所缓解,林信这才道:“三日前皇上所托之事,奴才已经完成了。”  南荣湛眉毛一挑,心中自然是记得林信所指之事,便道:“如此甚好,呈上来叫朕看看。”  “是。”林信一边应着,一边从袖袋之中取出一枚精致木盒,交到一旁的廖金忠手中,又由廖金忠呈上前去,供南荣湛查看。  南荣湛翻开那精致木盒的盖子,眼眸之中忽而一闪,好一个精致的血蝴蝶!林信用千年血玉所雕刻而至的血蝴蝶,若要叫旁人看了,只会道这工艺巧夺天工;可于南荣湛而言,他是真正去过鲁国并在那生活了十年,也是真正在鲁国见过血蝴蝶的,自然也只有他知,这林信所雕刻的血蝴蝶,是多么的惟妙惟肖且传神,猛然一看,就似是真的一般。  南荣湛轻巧的用指肚捏起这血蝴蝶,双眸微眯若有所思。这血蝴蝶是从之前那块千年血玉佩上雕刻而来,所以并不大,十分的精巧,若是这玉雕的血蝴蝶用金链穿起,挂在陆允芍的光洁脖颈之上,不知该有多美。  “林信手艺巧夺天工,甚得朕心,赏。”  林信闻言也是喜上眉梢,急忙跪下谢恩,口中直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廖金忠则是行至林信身侧,道:“走罢,随咱家领赏去。”  林信一听,自是喜滋滋的随着廖金忠走了。甘泉殿中只剩南荣湛一人,他讲玉质的血蝴蝶放在手心轻握着,眼前恍若又过血红倩影。  ……………………  蝶儿,我许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  三月初九。  南荣湛新皇继位,纪年改元,颁布“孝德”年号,以示万象一新。南荣修的宫妃皆随其心愿,若愿出宫便给予丰厚的俸禄放行,不愿出宫的便保留其名号在商国皇室颐养天年。南荣宇封为宇亲王,从前南荣修在世之时给予他的权力并未回收,手握大商兵权。当年曲非烟死后商国并未再立皇后,所以皇太后之位空悬,南荣宇生母茹贵妃册封为皇太妃。与此同时,商国颁布登极诏和颁恩诏,将继位原因和日期向整个大商宣告,同时将册立陆允芍为皇后的重大庆典之事向天下万民宣告。  颁恩诏一出,商国朝堂哗然一片,且不说南荣湛在鲁国身为质子十年在商国无权无势,就算是在国中德高望重的皇子,也当以与他国公主联姻来稳固地位,再不济也应立朝中权臣之女为后;而南荣湛,将陆允芍的身份藏得很好,无人知她是鲁国公主,却也因此让朝堂之上众说纷纭,都道他南荣湛要在登基之日便立一个众人根本没有听说过的陆允芍为后,实为不该。  然,即使众臣反对,也无法改变南荣湛的决定,他现在已然九五之尊,再无人可以左右。此刻他便站在这离天最近的商国皇宫朝堂之外的祭台之上,看着远处慢慢接近的红艳之景。  那是十里的“血蝴蝶”。  自那日皇榜贴出,要高价收取活着的蝴蝶,便有源源不断的蝴蝶被装在箱笼之中送往商国皇宫,又由宫中众人为那些蝴蝶进行染上朱砂之色,就连蝴蝶的触角与长翼都是血红。最后染色成功了的蝴蝶,都被一根根几近透明的蚕丝系在蝶肚之上,由迎娶的婢女手指牵着,就如同是血蝴蝶飞了十里。  这是南荣湛曾答应过陆允芍的十里血蝴蝶,不仅是此,曾经他所承诺过的一切,他都会原封不动的全数实现。  只是……不知道昔日的鲁国皇宫,是否也贴出过收蝴蝶的皇榜,是否也为了给蝴蝶染上朱砂之色而手忙脚乱?南荣湛想着,唇角勾了勾,这十里红妆,转眼已到眼前了。  六日之前,南荣湛以为,自己定是要失去陆允芍了,甚至想过她会不会不甘在商国受辱而自尽,却怎也料不到,她竟是应允了这六日后的大婚,可即使是她应允了,乃至到了眼下之时,南荣湛的心中依旧是不安宁。抬眼看着这十里的血色蝴蝶抬进永寿宫,南荣湛定了定心神,轻轻掂着衣摆,从祭台之上缓步而下,一直到淹没在血色蝴蝶的花轿之前。随之一旁嬷嬷撩起轿帘,南荣湛看到一层红色轻纱盖在头顶的陆允芍,虽是一层轻纱相隔,她的美却依旧是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今日的陆允芍,比那日在鲁国皇宫门楼之上,还要美上几分。凤冠,是他南荣湛的商国的皇后凤冠,霞帔,是比之天边艳霞更美的颜色。  “……蝶儿。”南荣湛呢喃了一句。  “恩。”出乎意料的是陆允芍很快便回答了,她跟南荣湛以一层红色轻纱相隔,甜甜的唤了句:“风哥哥。”  只是这一句“风哥哥”,便唤的南荣湛理智全无,陆允芍已经太久不曾叫过她风哥哥了,他原以为这一生她都只会冰冷的唤他为“南荣湛”。等了太久,失去了太久,彷徨了太久,在这一刻,所有的心绪都得以倾注似的宣泄而出,南荣湛倾身抱起了陆允芍,直接越过众人,登上了那离天最近的祭台。  天本是晴朗无风的,却又因着祭台高,竟是有风吹过。只是那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恰恰好就吹落了陆允芍头上的红色轻纱,一张天公作美般精致无双的面容伴着烈焰一般的红唇出现在众人眼前,不仅商国众臣失声,就连站在她身侧的南荣湛也微微一窒。  今日的陆允芍,真真美的不像话。  “蝶儿,今日是你我大婚,我有样礼物,要送与你。”南荣湛道。  陆允芍只是挑了挑音,道:“恩?”  南荣湛伸手探入袖袋,取出那精致的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已用精细金线穿起的千年血玉所雕刻而成的精美血蝴蝶。  “蝶儿,来,我为你带上。”南荣湛在一旁放下小木盒,靠近陆允芍的身边,想要为她戴上那金线串着的血蝴蝶小佩。然,却不料陆允芍不仅不迎合,反倒是后退了一步,南荣湛不解,抬目而望,却见陆允芍神色大变。  陆允芍的眼眸中已不见半分方才娇羞笑意,反倒满是一如在鲁国皇城门楼之上望向南荣湛之色,极为浓重的悔意与恨意,就连仅剩的一丝爱意,都被遮的当然无存。  南荣湛只觉胸口猛然一揪扯,却在来不及说话之间察觉手中一空,那用金线串起的千年血玉所雕刻而成的血蝴蝶,已被陆允芍拿在了手中。  “……蝶儿?”  “呵。”陆允芍冷笑,“南荣湛,我早已说过,血蝴蝶不能离开鲁国,你眼下拿着你那千年血玉佩雕刻成这血蝶,又能证明什么?!”  祭台之下一片哗然,都开始议论陆允芍究竟是何人。南荣湛眼神一冽,低声道:“蝶儿,莫要再说了。”且不说直呼皇上名讳罪同谋逆,就说她再说下去,她的身份怕是就要暴露了。若是身份暴露,虽说他南荣湛定然会保她,可她定然是要吃上一些苦头的。不论是皇宫还是市集,毕竟人言可畏。  谁料陆允芍不仅不适可而止,反倒伸手向远处一掷,将这世间仅此一块的千年血玉所制成的血蝴蝶扔了出去,南荣湛眼睁睁的看着这被他无比珍视的血蝴蝶被她那便厌弃的丢向远方,在天空滑行了一段后坠入不远处的天目湖中。血蝴蝶落入天目湖之中那一瞬息,南荣湛只觉他一颗滚烫的心,也被瞬间掷入寒冬中的冰窟内,瞬间结上了一层冰。  “陆允芍,你……!”南荣湛转身望向陆允芍声音有些拔高,却在话未出口之时,失了音。眼前的陆允芍,竟是伸手解开了喜袍之上的红带,顺着风脱下喜袍,又松手让喜袍一如血蝴蝶那般随风而去。  而此时陆允芍身上剩下的,竟是一身惨白的孝服! (七十九)洗尘龙凤居 - 醉生录 - 张茉儿 陆允芍随手扯下头顶凤冠,三千青丝尽散,就如同那日她在浅浅山丘上滚落,磕碎了玉冠之时,一般无二。可虽说模样一般无二,心境,却是断然回不到那时了。 “南荣湛,你破我鲁国,杀我父皇,屠尽我鲁国子民,我陆允芍与你不共戴天,你休想将我困在商国,今日当着你商国万千子民,你莫想再拦我分毫。”陆允芍甩袖,转瞬竟是一把尖刀握在她的手中,“南荣湛,我报不了仇,甚至有你在我想死都不能,今日,我便要这一切都结束!” 陆允芍挥袖之间尖刀随血红袖袍摆动,南荣湛身侧也被护卫环绕保护,却不料她根本不想杀他,她的刀刃晃了晃,竟是对准了她自己的脖颈! 陆允芍知道以她之力分明杀不了南荣湛,报不了仇,却选在这最万众瞩目的地方一身孝服自尽,向天下人宣告她鲁国公主即使亡国也绝不苟且偷生…南荣湛这一刻才知晓,为何她会同意今日大婚,呵…他还以为…是她还爱着他。 接下来的情况让人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见分明是被众护卫保护起来分南荣湛,十分轻易的便冲出那保护圈,抓住了陆允芍刺向脖颈的手。众人似乎在此刻才想起,南荣湛从前在商国皇宫之中其实是学过武艺的,然又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只见陆允芍握着尖刀的手划过南荣湛的胸膛,一时间明黄的龙袍被鲜血染红。 霎时间哗然一片,不止近身侍卫,就连同祭台下的臣子们都想要蜂蛹而上,却只听南荣湛喝令道:“退下!” “当!”陆允芍手中尖刀掉落在地,她似是不可置信般惊恐摇头,眼泪充盈她的眼眶。“不…不…” 南荣湛嘴角不合时宜的勾了勾,他知陆允芍并不想杀他,只是因着二人方才体位太近,他拉过她握着尖刀的手,尖刀便划过了他的胸膛。 “蝶儿,你若想死,我陪你一起。” 陆允芍怔然之时,南荣湛的身影骤然倒下,她的手朝前一抓,却是没能抓住,他倒下的身子已被近身侍卫接住。 南荣湛倒下后,声音不大,却又毋庸置疑道:“护送皇后回洗尘宫,若她出了任何意外…”他的话顿了顿,似是已极度虚弱,“…诛九族。” 祭台之下再次哗然一片,几乎所有人都在说陆允芍乃是鲁国公主,前朝余孽,魅惑南荣湛只为报仇;众人皆道要将陆允芍当即除死,以免霍乱宫闱。 就在场面一时间杂乱之时,南荣宇站了出来,他登上了祭台喝道:“皇上的命令也敢不听,尔等反了不成!送皇后娘娘回洗尘宫!” 南荣湛听此,总算是松了口气,失了意识。 . 南荣湛再次醒来,是在永寿宫长信殿的床榻之上,他的衣衫已经被解去了,胸前缠着厚厚的棉布,看样子伤口已然被处理过来。 见他醒了,一旁的廖金忠急忙唤进殿外侯着的太医。太医院为首的老医者入殿,先是行了个礼,而后又上前为南荣湛探脉,随后道:“皇上伤口虽不浅,但并未伤及心肺,按臣所开药剂及时换药,待伤口长好,便无事了。皇上这几日注意好生修养,清淡饮食即可。” 南荣湛似是想要起身,却因胸前伤口揪扯而蹙了眉,廖金忠连忙掺起了他,道:“皇上要干什么?告诉奴才,奴才去办就成。” 南荣湛抿了抿略微发白的唇,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眼下戌时三刻了。”廖金忠道。接着只见南荣湛一把推开了廖金忠,直起身子,下了床榻,又因为伤口揪扯咳了两声,脚步都随之虚晃几下,只是摇晃间却又坚定,身后太医与廖金忠急急唤着,都不能止住他的脚步。 南荣湛脚步凌乱,身形虚晃,一路直达洗尘宫。今日…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他与陆允芍的大婚之日,论谁都无法改变。 洗尘宫内外被装饰的金装玉裹,红影纷乱,却又没有丝毫的喜庆气氛,同为红衣打扮的侍从们,皆在洗尘宫龙凤居外站着,面色不佳。 南荣湛见此上前几步抓住垂首婢女的手,嗓子低哑着道:“皇后呢?” 此时南荣湛一身中衣,长发未束散玉腰间,胸前缠满棉布,还有隐隐透出棉布的血迹,面色惨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在这已然入夜之时显得有些骇人,他又猛然抓住那婢女的手,惊的那婢女扯开嗓子大声的叫。 “啊!…啊!” 那婢女一叫自是迎来其他侍从的注意,只见他们也是一惊,而后很快看清了这白衣散发之人,正是当今圣上南荣湛。随着余下侍从将向南荣湛行礼,那尖声叫着的婢女也算是看清了南荣湛,这下是更惊了,倒吸气了半晌才慌忙跪下,一边求饶一边行礼。 南荣湛倒是并不多理会那婢女的求饶,而是又问了一句:“皇后如何了?” 那婢女哆哆嗦嗦:“皇后…在…在龙凤居…只是眼下状况…奴婢不敢说…还是皇上自己看罢…” 南荣湛从方才踏入洗尘宫,便见众人面色阴郁,且不闻屋中有声音传出。可…他在祭台上受伤之时,明明是见陆允芍心急如焚的模样的,他此刻到洗尘宫,方才那婢女叫喊声又那般大,陆允芍不可能听不到,不可能毫无动静…难道… 脑海之中似又传来祭台之上陆允芍说道那句“今日,我便要这一切都结束!” 难道陆允芍趁着他南荣湛不在,又做了寻死之事?! 南荣湛本就惨白的脸色忽而再度白了些许,甚至都透出些青丝来,他推开门前之人,抬脚便踹开了龙凤居的门扇。 “蝶儿!” 随着南荣湛一声揪着心的呼唤,映入眼帘的,是让他猛然松了一口气又瞬间揪起心的陆允芍,她此刻竟是被绑在檀木半枝莲太师椅上,口中塞着一团棉布。陆允芍此刻就是被绑着的模样,丝毫不曾反抗,又许是反抗后无果,双眸透着无望。 南荣湛似是根本没有想,一息间便走到陆允芍身侧,望向在一旁瘿木贡桌之上放着的那把尖刀,目光忽而一暗,却是随之握起,斩断她身上捆着的绳索。在外侯着的侍从见此,也急忙进入解着陆允芍身上的绳索,拿出她口中棉布团。 待这一切终了,陆允芍却是什么都未说,只是淡淡的望了南荣湛一眼,又似有若无的在他胸前伤口之上停留了几息,而后又变作方才那般无望的神色。 南荣湛语气幽冷:“谁准你们如此做的?”他在昏迷之前,分明是说的清清楚楚定要护着陆允芍安危,怎么眼下会变成这般情景?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一众侍从唰唰的跪了一地,不住地用额头磕向地面。 只是这等举动不仅没能让南荣湛消气,反倒是让他笃定对陆允芍那般做的人就是眼前的侍从,无疑火上浇油,让他更加的怒火中烧。 可就在南荣湛眸中杀意渲染到极致之时,他听到陆允芍开口道:“让他们这么做的,不就是你吗,南荣湛?” 想要开口说话的动作戛然而止,南荣湛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却是没说任何。他要众人护陆允芍安危,若她有所损失,众人便要诛九族与她陪葬…在这等命令下,他们这般对陆允芍,就说明她是真的想要赴死,而他们只是为了以此阻止她的自裁。南荣湛望向瘿木贡桌之上的那把尖刀,目光忽而一冷,握起刀柄一掷,生生定入一旁的墙壁之中几分,骇的那一众侍从又是几个哆嗦。 “滚。” 一众侍从听此只觉如获大赦,急忙告退,并关上了龙凤居的门扇。屋中转眼只剩南荣湛与陆允芍两人。 “陆允芍,你就这么想死吗?”她难道就不知道他是拼尽全力在保护她,给她以新的身份,不顾众臣反对娶她为商国之后吗? 就算她不领半分情,也不该一心赴死,倘若她一心赴死,他又如何护她周全? 只可惜,这一切陆允芍都不会领会,南荣湛只听到她道:“恩,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我是不会在商国生活的。” 陆允芍说的平淡如水,就如同在复述着她今日何时起床了一般。 后怕、恐惧、痛恨,顷刻间所有的情绪聚于南荣湛的眼眸,他大手扯过陆允芍的衣领,向一旁摆放着喜被挂着红绣球撒着无数鲜艳的红花瓣的黄花梨十柱大龙床推去。陆允芍后背压向床面的那一刻,些许红花瓣随之飞扬,南荣湛一怔,眸中痛色尽显,这…本是他精心筹划的,这本是他与她的喜榻啊… 陆允芍砸向床榻,似乎是疼了,清秀的眉微蹙,但很快,就又随着她唇边绽出的笑散尽了。从前南荣湛最喜看陆允芍的笑,她的笑,是这尘世之中最为鲜艳明亮灵动的东西,可眼下,她的笑,却是带着满满的讽刺。 那是极为讽刺的笑意,带着满满的厌恶,就如同在祭台之上,她随手便将南荣湛万般珍贵的千年血玉所雕刻而成的血蝴蝶掷出甚远一般,把他已然冰冻的心,又一脚踩的稀烂。 “…陆允芍,我真的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样!” 南荣湛大手一挥,随着“刺啦”一声,陆允芍身上那惨白的孝服便撕裂,他随之俯身,将头埋在她的脖颈,由唇齿斯磨啃咬,时而猛烈时而轻柔,爱不能,恨,不忍。 不论南荣湛是如何用唇瓣的力度宣泄,陆允芍都毫无动静,一如死了般放空,一直到一滴晶莹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他的脖颈,冰凉的他一瞬间回神,怔然而望向她。 那是怎样一种神情? 南荣湛说不清楚。 只见陆允芍唇边是温婉笑意,就如同他们初见之时,眼中却是宛若一滩死水,顺着眼角落下的,是一滴又一滴的绝望。 “南荣湛…你难道不知道吗?人…都是会变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就如同一颗炙热的心一瞬间被这世间最冰冷的寒霜所覆盖,冷的他在这一瞬间想要打哆嗦,南荣湛直起身子,只见从陆允芍眼角滑落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流过他在她脖颈上留下的红印。 “你在骗我罢…若你不想要,现在可以…”南荣湛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吗便被陆允芍打断了:“不用自欺欺人了。” 陆允芍的话宛若就在嘴边等着,她根本就没有去想,在听到他说的时候,就接着说了下去。原来…他苦心孤诣的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自作多情… 南荣湛只觉有人顺着他胸前的伤口探入体内,把他的五脏六腑抓的血肉模糊,一时间痛的天旋地转。南荣湛的身子佝偻了些许,胸前棉布带又渗出红色,他闷声咳嗽起来,又觉喉头一甜,有丝鲜红血迹顺唇角流出。 陆允芍的目光依旧是散漫无神,在空茫着掠过南荣湛嘴角殷红后竟是闭眸偏头,不愿再与他对视。如此这般,是比她空茫的眼神,还要决绝几分。南荣湛眼底忽而猩红,他是当今坐拥万里河山的皇上,如此卑微却换不来她望他一眼!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下巴,逼她与他正脸相对,可即便此,陆允芍都没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陆允芍!睁眼!我叫你睁眼看着我!” 可惜,床榻上被南荣湛压在身下的女子,依旧毫无动静。若不是她眼角有泪,南荣湛真的以为,她已经死了。 “陆允芍!” 半晌。 南荣湛宛若泄了气,手徒然滑落。一阵细碎笑声从他唇瓣溢出,徒增悲凉。 “…好,好,好…陆允芍。”南荣湛翻身下榻,脚步却是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着不可能开口的陆允芍再开口唤他一次,又过了几息,才又抬脚,伴着苦笑而离。 龙凤居的门扇开了,又合上了,南荣湛只身一人从屋中而出。一众侍从见南荣湛仍心有余悸,哆哆嗦嗦。 却只听南荣湛道:“守好皇后娘娘,龙凤居中人,无昭皆不得出,若是出了何事,上至高祖,下至玄孙,一律斩杀。” (八十)诸湘国贺礼 - 醉生录 - 张茉儿 春雨向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没有人是不喜欢春雨的,但眼下的南荣湛,却是无心赏雨。他抬头望了望天,明明挂着几颗璀璨,雨却忽而说下就下。他极为好看的丹凤眼微眯了眯,黑睛深深藏入眼眶,溶于黑夜,十分轻的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就连天色都要和他作对。 就算是在鲁国做质子的十年里,南荣湛自问,可有今日狼狈?雨水顺着他披散的长发而下,落在地表便无声溶去,这样的雨夜,又有谁会想到这样一个似鬼物一般飘荡的,竟是当今圣上南荣湛?如此,这从洗尘宫到永寿宫的一路,都没有哪个侍从发现他,更无人为他撑伞,南荣湛就如此走进长信殿。 “……皇上?”廖金忠嘴巴张的很大,手掌在嘴旁微遮了遮,才敢确定此刻进来的人是南荣湛。南荣湛的身上已然湿透了,胸前的血水也顺着流遍全身,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苍白,宛若已死之人,毫无血色。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备洗澡水,备药,备换洗衣物!”廖金忠反应过来,急忙的张罗着。 转眼廖金忠所言的一种事物皆已准备妥当,南荣湛被他搀扶着入了满是热水的浴池。 温暖的水波将南荣湛环绕起来,让他有些许的放松,身子也逐渐的回温,只是,心,却是依旧冰冷如初。南荣湛表情冷冽,只字未吐,倒是廖金忠在一旁时不时的说上一句,又同时为南荣湛擦拭身子,换好新的药物。待南荣湛重新回到了床榻之上,廖金忠又问道:“皇上,就寝罢?” 南荣湛点了点头,从喉头处发了个单音:“恩。” 廖金忠道:“是。”而后又道:“今日是皇上与...娘娘大婚,奴才还以为,皇上今夜定会歇在洗尘宫呢。” 本是冷冽却无任何波动的表情在南荣湛脸上忽而一动,目光竟是更加冷上了几分,随之侧目望向廖金忠。廖金忠侍奉商国两代君主,自然是只道说错了话,急忙跪了下来,“皇上,奴婢多嘴失言了。” 随之廖金忠觉知南荣湛目光幽冷在他身上停顿良久,心下不知如何是好,却又听南荣湛淡然而道:“皇后今日大婚之时受了刺激,眼下精神不佳,不适宜侍寝。” 廖金忠额头上的冷汗瞬间便消散去了,急忙道:“皇上疼惜皇后娘娘,乃是娘娘的福分,大商帝后同心,当真可喜可贺。” 南荣湛的眼眸眼波流转,明暗几许,才道:“你下去罢,朕休息了。” “是,奴才告退。” 长信殿的烛火暗了,夜深了,雨,却不止。 …………………… 翌日,卯时。昨夜的雨不知在何时停下了,只觉此时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湿气,又因眼下即近夏日,气温偏高,让人只觉湿粘不适。廖金忠见南荣湛尚未晨起,便在殿外扣门道:“皇上,该起了,过会儿便要早朝?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南荣湛昨日登基,今日便该早朝,南荣修驾崩前后,诸事也尚未处理。 只是……廖金忠唤了几声,却不见殿中又任何应答。 “皇上?” 又过了少顷,就在廖金忠想推门进入之时,才听闻殿内传出南荣湛的声音:“今日早朝散了罢,朕身子不适,便不上朝了。” “皇上?”廖金忠一愣,又道:“那奴才唤太医前来诊脉。” 良久,南荣湛才答道:“……也可。” “诶。好嘞。”廖金忠应了声,随之便走了。 听着廖金忠离去的脚步声,殿内的南荣湛从床榻之上直起身子,下了榻,简单梳整后,推开了窗扇,风随之吹入,似是解了些许湿粘之感。 身子不适...吗? 究竟是身子不适,还是心中不愿,或说是不知如何应对,南荣湛也说不清楚。但他只知,若眼下上朝,只怕群臣所奏的,定然是废后罢。当然此事光拖着是解决不得,但若是直接面对,只怕会是针尖对麦芒。他倒是不惧人言,只是怕,如此会多多少少的中伤陆允芍。若到那时,后位得保,却也不是他所愿。这件事,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待热度退去,也能多少减轻对陆允芍的伤害。 南荣湛的指肚在腰间那玛瑙石之佩上揉搓几下,那佩似乎都因着他长时的揉搓变得晶莹起来,摸起来也顺滑很多,他不自知的勾了勾唇角,心道若是陆允芍也如同这玛瑙石之佩一般,久了便会越发的顺滑,该有多好。 只是唇角的弧度扬起的时间并不长,便被廖金忠急不可待的声音打破了。 “皇上!皇上!” 南荣湛放手,玛瑙石之佩便又自顾自垂下,依附在他的腰间,“何事如此慌张?” “皇……皇上……”廖金忠说话有些气喘,顺了半晌气才道:“丞相大人与太尉大人,还有御史大人说有要事相商,直奔长信殿来,奴才实难相拦,此刻已距殿中不远了!” “…是吗?”南荣湛眼波微闪,他们此刻前来,定然是为他想要避着的事而来。 果真,话音落下没有多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便见太尉李洪涛、丞相郭慈庭、御史大夫李璟已行至眼前。 三人皆是挥一挥袖袍,一如在朝堂之上那般,向南荣湛行了大礼,南荣湛点点头,手掌微抬,却不见三人起身。 “三位爱卿这是作何?”南荣湛道。 “皇上,臣有本上奏!”郭慈庭双手平举置于额头之上,俨然是一本奏折。 “臣也有本上奏!”李洪涛道。 一旁的李璟也道:“臣亦有本上奏!” 三人的奏折皆举过额头,丝毫不让。南荣湛蹙眉,道:“你们难道不知今日朕身子不适?有什么要紧事且等来日罢。”随之便抬歩返回殿中。 “皇上!”郭慈庭急道,“臣等知皇上龙体有恙,也甚为担忧,但也正因此事,今日才不得不见皇上议事!” 南荣湛的脚步一顿,却未曾回头,只道:“哦?不知何事这般要紧?” 他们所道何事,南荣湛自然是知晓的,无非便是关于陆允芍之事。只是此事,能不提便不提,能避则避。 “皇上!”郭慈庭又急急唤了一声。 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李璟道:“皇上难道真的不知眼下重要的事是何?” 南荣湛闻此回过头,眸中之光随眼角溢出,让李璟看的心头一颤。 “既这般重要,不若说来听听?” “陆允芍乃是鲁国皇室公主,是前朝余孽,此等人断不可入后宫啊!”李璟顿了顿,最终还是说出口。 李洪涛接口道:“昨日在祭台之上陆允芍行刺皇上臣等看的一清二楚,眼下当立即处死!” 郭慈庭也道:“单说她在皇上登基大典的祭台之上身穿孝服就是大不敬之罪,此女断断不可留啊皇上!” 南荣湛对这一切都似闻所未闻,唇边的笑意随着他的话语分毫不减,只是待郭慈庭最后一字落下之时,他唇瓣忽而抿紧,眼角光彩尽收,皆转为耀眼锋芒,开口已似三九寒冰:“朕的皇后,岂由尔等直呼其名?” 三人皆一怔,随之无可奈何的告罪,而后却依旧是说道:“皇上,皇后的身份实在难以服众,断不可留在后宫啊!” “皇上,皇后娘娘中伤皇上,又如何做的了常伴帝侧之人呢?” “望皇上三思啊!” 南荣湛闻言似是挑了挑眉,带着不可置信问道:“皇后中伤朕?” 三人又是怔然。郭慈庭最先反应过来,道:“皇上胸前依旧缠着棉布,若不是因此伤口,皇上龙体又怎会抱恙?” “这个伤啊……是朕救皇后之时误伤自己造成的,皇后也很是心疼。就不劳烦众爱卿忧心了。”南荣湛的话半虚半实,他身上的伤确实是为救陆允芍之时误伤的,只是陆允芍是否心疼...他轻摇了摇头,眸中明暗几许。 事情到此陷入僵局,三人一时间无话,南荣湛便转身回殿。却不料郭慈庭又道:“皇上!恳请皇上深思熟虑,下令废除皇后!自古红颜皆祸水,皇上万不可迷失!” “臣,复议!” “臣,复议!” 南荣湛的脚步微滞却是并未停留,更没有回头。郭慈庭与李洪涛还有李璟,皆是朝中重臣,更是效忠过南荣修的两朝元老,他们三个的意见,可以说代表着整个大商朝堂的意见。他南荣湛虽是九五之尊,可到底要依附着朝中众臣力量得以维系国家生存,倘若失去了朝中力量,又如何能站在这离天最近之地守南荣修百年基业,圆曲非烟生前所愿?如何护陆允芍安危?倘若他失了这朝中力量,他在这世间,又算得了什么?恐怕过的比在鲁国为质子的十年,还要不如罢。可若是为此,就必须得要牺牲陆允芍。最好的结果便是保下她的命,但定然会失了后位,远离商国皇室,如此,不仅违背了他南荣湛的心,他许她的誓言,也难保她在离开商国皇室之后的生活,她依旧会自裁也保不齐。 进退两难,不过如是。 从前在鲁国,每走一步,便要前前后后的想上许多步;如今在商国,即使身为九五之尊,依旧是步步维艰。 “廖金忠,送三位大人回去,今日,朕不见任何人。” 南荣湛进了殿内,又一挥手,两侧婢女便关上了门扇。随之殿外的声音越来越远,南荣湛知道,廖金忠已将三人送走了。 长长一叹,道不尽的疲惫百转千回。身为皇帝,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约束,有多少的便利,便有多少的不自由与无能为力。这一刻南荣湛忽而就明白了许多南荣修生前所作之事,懂了大多的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在他身侧提点他一两句了。 南荣湛紧闭双眸良久,再睁开眼睑已是云淡风轻,在他的眼眸之中再看不出翻滚的情绪,他向前踱了几步,在黄花梨木一柱平头案前坐下,以手撑额,想要休息片刻。却不料方不过几息,便再次听闻廖金忠慌乱的脚步直入长信殿中。 “皇上。” 南荣湛眼睑未启:“何事?” “回皇上,有折子送到。” 南荣湛闻此才抬了抬眼睑,却是眸子半合望向廖金忠手中奏折,道:“不是说了吗,朕今日不见人,亦不议事。” “皇上,这折子是诸湘国听闻皇上登基送上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不以数计的贺礼,奴才已派人安置在库房之中,只是这折子奴才却是不敢看的。”廖金忠说着又把手中折子举了举。 诸湘国? 与商国还有从前的鲁国交接之国,听闻国中兵马富强,人民安泰,乃是强国,从前与鲁国商国也可谓是三足鼎立。也因着富强,除了诸国间必要走动外从不与外来往。甚至听闻,就连同别国宫宴,那诸湘国的皇帝都能应付便应付过去,多时总让自己的皇子公主所代替。 那……诸湘国的皇帝今日送折子祝贺所为何事?难道是因商国如今收了鲁国坐拥两国边疆特意来结交? 南荣湛蹙眉,坐直了身子,接过了廖金忠手中奏折。 折子一展,南荣湛一怔,这其中所书与他所想全然二致。原本他想,这折子上必定所写良多,却不料短短几句话。至于内容,与他所想愿两国交好倒是差不多,只是方法却是与他所想不同。 折子上所书:商国新皇登基,国中万象一新,我诸湘国大公主瓜尔佳漫霜愿与大商新皇联姻,诸湘与商永世交好,不起战火,共享盛世繁华。 联姻。 南荣湛眉毛一挑。 自古帝王婚姻多不如己愿,特别是正娶的皇后,多以为巩固皇权而娶其他国家的公主或朝中权臣之后,这些南荣湛是知晓的,他更是知晓,眼下他手中无势,更是需要一个如同瓜尔佳漫霜一般的公主入他后宫,让他手中握上实权。如此一来,联姻乃是上上之策。 只是...他南荣湛的此生,已经有一个皇后了,就算她现下一无所有,就算和她在一处困难重重。 “啪。”展开的奏折被南荣湛合上了。 (八十一)二百人足够 - 醉生录 - 张茉儿 又下了几场春雨,只是随着每一场雨落,气温不但不降,反倒是升了上去。皇宫之中已是绿树成荫,蝉声阵阵。 春意已尽,空中再不见飞舞的蝴蝶。 这一日气温是出奇的高,就算是长信殿中备满了冰都依旧闷热,甚至不及殿外树荫之下时有微风吹过要凉爽些许。南荣湛此刻便坐在殿外绿叶茂密的碧梧之下,一旁有婢女不住扇风,廖金忠也奉上一盘御膳房将将送来盘边缘还散发着丝丝寒气的苦瓜拌荔枝;苦瓜味苦,荔枝又易上火,这两味混合与碎冰做成冷盘,不仅味道好,且极为消暑。 南荣湛执勺浅尝,抬头却见一太监统领模样的人前来。 “李公公来了。”廖金忠道。 李厚德点点头,道:“奴才参见皇上。”又朝廖金忠微微弓腰,“廖公公。” 南荣湛“恩”了一声,道:“她近日如何?” “回皇上,”李厚德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安好,只是入夏以来食欲不振,膳食用的很少,独爱食以佩兰、藿香、薄荷,再加上些许薏米仁扮成的羹粥。” 南荣湛唇角微扬,道:“是吗?那她平日里都在洗尘宫干什么?可有要出来的意思?” “没有。自从皇上下令,洗尘宫众人皆不敢懈怠,万分护着皇后娘娘,而娘娘也并未有出洗尘宫的念头,就连庭院都很少出。最近几日娘娘在龙凤居中画了一幅画。”李厚德道。 “她所画何物?”南荣湛问道。 “奴才才疏学浅,不敢揣测皇后娘娘凤意。...但奴才看着,像是开满小花的一处山坡,还有奴才从不曾见过的一种血红的蝴蝶。”李厚德道。 南荣湛的手指忽而一颤,羹勺与冰盘相碰出声,只是他却是良久未曾言语。半晌,才听闻南荣湛道:“恩,你下去罢。” 待李厚德行礼远走,廖金忠才道:“皇上,既是如此想念皇后娘娘,甚至派了李公公前去洗尘宫又定时前来给您汇报...皇上何不亲身前去探望探望皇后娘娘呢,如眼下这般,叫奴才看着着实心疼。” 南荣湛未置一词,只是眼尾光芒一闪。他又何尝不愿日日见陆允芍,何尝不想夜夜拥她入眠?若是可以,谁想要每日只是听李厚德上前向他报她都做了什么而在脑中想着她做这些之时的模样?可...那一夜,陆允芍只道不再爱他,甚至不愿再看他一眼。即使抛开这些不讲,朝堂之上对陆允芍的非议,也不能不让南荣湛重视;前些日子由郭慈庭为首的朝堂众臣,皆力谏废后,他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平定了众臣之心,再加上他并不宿在洗尘宫,就连去也没去过一次,也让众臣无话可说。如此,即使陆允芍不在他南荣湛的眼前,就远远地听着她的日常,也便够了。 “你的话,有些多了。” 廖金忠抿唇,弯了身子:“皇上教训的是。奴才失言了。” 南荣湛也不多为难他,只是抬手指了指冰盘,道:“今日这冰盘先撤了罢。” 廖金忠点了点头,却又听南荣湛道:“佩兰薄荷薏米粥送来一盅罢。” . 烈日炎炎,每一日高温酷暑都对人是一种煎熬,只有入夜之时方能减轻,夜风总是能夹着些凉意。 只是今夜,就连夜风吹来的都是滚滚热浪,长信殿那明黄的床榻之上南荣湛忽而坐直身子,闷声咳了起来。...不对,这热风中,夹杂的是烟火的味道! “廖金忠!”南荣湛喝了一声。 “皇上!”廖金忠来的很快,只是这侍奉了两代君王看惯了风雨的他,眼下却是止不住的战栗。 “出了何事?”南荣湛问道。 “皇...皇上...宇亲王...宇亲王反了...此刻大兵压境,已围满了皇宫!” “什么?!”南荣湛一怔,随即不再多想,披起一旁玄色轻纱外袍便出了殿。 只见殿外乌压压一片站满了哆哆嗦嗦的宫中侍从,为首的是廖金忠,以及拍去洗尘宫的太监统领李厚德。此时越过高高宫墙可以看到的是滚滚狼烟,和刺目的火光。火光间飘扬的旗帜之上,所书大字:商。 商国的大军,围堵商国的皇宫,很显然,手握众军的南荣宇反了。 其实不想也知,从小都被南荣湛压制一头的南荣宇,在南荣湛身为质子被送鲁国之时奋起努力,好容易得南荣修青眼,后南荣修病重即将归天,却又被忽而回到商国的南荣湛得了皇位。南荣湛什么都没有,却是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南荣宇处心积虑所求多年的皇位。 南荣湛此刻情绪并未太大起伏,于他而言,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他淡然的扫视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众人,问道:“宫中兵力多少?” “回皇上,就剩下眼前这些了....”廖金忠道。 眼前这些? 南荣湛扫视了一眼,奈何深夜无光,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永寿宫长信殿面积甚大,能站满此处,当不在少数。 除了那些吓得掩面哭泣的婢女,腰间佩刀的侍卫,当有二三百人。 二三百人对十万大军,纵使兵神,也无计可施。这十万大军,可是不费吹灰之力破鲁国皇室的大军啊!纵使从前那块千年血玉佩还在,也比不上南荣修手中的兵符,毕竟南荣修已驾崩,众军也不会再认那千年血玉佩;然,就算是众军可能会认,那千年血玉佩也早已不在了,而是被林信精雕成血蝴蝶,又被陆允芍随手一掷丢进天目湖去了。 天要亡他南荣湛? 呵... 相比于哆哆嗦嗦的侍从们,南荣湛半分是不怕的。...这条命,十年前便已经死了。这十年间在鲁国苟且,又回到商国得几息安稳,亦不亏了。只是,可怜了他的陆允芍,他还不来得及好好爱,好好偿还她。 不过... “足够了。” “皇上说什么呢?”廖金忠问道。 只有二百人,也够了,就由这二百侍卫护送陆允芍出商国皇城,而他南荣湛,就留下用这条命为陆允芍争得几息逃生时辰罢。 这一切不过时也命也,若他难逃一死,便护着陆允芍生还罢。 “皇后如何了?”南荣湛向李厚德问道。 “回皇上,娘娘尚不知此事,依旧在龙凤居中。”李厚德道。 “…恩。”南荣湛点点头。 转瞬间南荣湛主意已定,随即号令此刻处在殿外的全数侍从,不多时便有侍从从人群之中走出,自觉站在一起,他扫视了一眼,还算是不错,人数与他所估计大差不差。 南荣湛向前走了几步,在为首的侍卫耳畔轻言他的计划,而后那侍卫与其他几名为首的侍卫传达,再由那几名侍卫分别围成小圈传达至每个侍卫耳畔。多了几个人说,就比南荣湛一人说快上了许多,又保证了计划的机密,毕竟此刻一不留神,这些便可能会被南荣宇等人听去也说不准。 若是上天能够准南荣湛这一次的心愿,他定然能死而无憾,可上天对他一向残忍,这次也不例外,就在将将传达了命令之时,围着长信殿外围的宫墙忽而火光高起,兵戈之声满天,南荣宇的兵马竟已然围至长信殿外。 随之落了重锁的殿门被撞开,南荣宇为首的一众兵马进入,倒也并不是十万兵马全数在此,大抵有些去镇压别处城镇,又许是守在皇城周围。但这一切眼下而言都不甚重要,不管真正的重兵在何处,眼下的情景不过是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就算是只来五百精兵,此刻长信殿内因恐惧而大叫逃窜的婢女,都是半点作用都不起,而那二百侍从也是不挡什么事的。 商国的江山,要易主了吗?南荣湛一窒。随之听闻南荣宇道:“南荣湛,你可想过会有今日?” 南荣湛唇角轻抿不曾言语。 南荣宇继续说着:“我的皇弟南荣湛哟,你让皇兄说你什么好呢?什么都没有,你还胆敢接这皇位,还敢不顾群臣非议,娶那什么...那什么...哦对了,商国的亡国公主陆允芍为后?你说你是愚蠢还是太自负?” 南荣宇朝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伸手握起南荣湛的脖颈,却在下一瞬息惊呼出声,以眼见的鲜血喷涌失了伸出想要握起南荣湛脖颈的手。 “啊!”南荣宇的手从手腕处被生生切断,痛不可遏,不住的惊呼。 南荣湛也吃惊不已,却只是嘴巴微张,并未出声,方才他亲眼见在南荣宇的手探向他脖颈间之时,一道快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闪过,再反应过来时,南荣宇便是从手腕处断掉了手掌,鲜血如注。 是谁?是谁会如此做?又是谁有这般能力?南荣湛心中暗思,目光在周遭扫视,终是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柄薄似蝉翼的尖刀。南荣湛眼眸一亮,却是什么都未说,因为他也尚不能确认,这力量究竟是何?若是商国皇室还暗藏如此力量,他又怎会直到今日还从未听说过? 此时南荣宇似乎是从疼痛中回神,眸中怒火滔天,却又不敢贸然前往,便喝令道:“你们!给本王上!取下南荣湛的首级!” 本是斗志昂扬的士兵们,见方才南荣宇不知怎的就成了眼下这般模样,也是心中发憷不敢贸然上前。却又听闻南荣宇道:“谁斩下南荣湛首级,本王赏千两黄金!”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猛夫,这千两黄金重赏一出,便又有人跃跃欲试了。只是这一次,冲着南荣湛上前的士兵,却不是失了一只手那般简单了。若说方才无人看得见南荣宇是如何便失了一只手,这一次,乃是所有人都看得真真的,薄如蝉翼的尖刀顺着四方射来,正中冲上前去欲取南荣湛性命的士兵的后心。 那些士兵死了,活着的士兵,心也乱了。恐惧之人,似乎前后一个倒置。 南荣宇的脸色变了变,喝道:“是谁人在此鬼鬼祟祟!是不是不敢见人!别躲在暗处!”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些脑子的人都知晓眼下是该将在暗处之人逼出来才是。南荣湛也是如此想着,遂觉得暗处之人必定不会在此时出来。可却是不料,不过一息之间便有一道明亮的女声应道:“谁说本公主躲着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南荣湛心道,难不成真的是相救之人? 思虑间说话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身姿丰盈又修长,步伐极为轻盈,让人看不清楚她是如何走至众人眼前,又似是飞过了众人眼前一般。只见她红衣罩体,领口开的很低,玉颈与酥胸都似要连在一起毫无遮拦,她极为娇小的莲足赤着踩在地面,一串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只是她的红衣穿的却与陆允芍分外不同,陆允芍的红衣夺目,却也不失分寸,再动人心魄也是一如开在骄阳下的芍药那般中规中矩的美,而眼前女子的红衣,却是丝毫不拘束极为奔放的美。 眼下那女子便已到南荣湛眼前,只见她勾了勾唇角,笑道:“南荣湛,我们又见面了!” 南荣湛向她望去,只见那女子一双杏眼,樱桃小口,心中似有一丝苗头猛然露出,他一怔,似是认出了眼前自称公主的女子。 ...这是,那日鲁国泰辰宫宫宴后在宫门处伸手拦住南荣湛的女子!眼下她说“南荣湛,我们又见面了!”的模样,简直与那日她挑眉说“好美的一双丹凤眼”一般无二。 她说...她是公主...可商国皇室并无公主,鲁国皇室唯一的公主乃是陆允芍,那么剩下的... “瓜尔佳漫霜?” 从前南荣湛便是因为偶遇她才从未怀疑过陆允芍是否是鲁国皇室公主身份,却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恩?”瓜尔佳漫霜一笑,十分爽朗的拍了拍南荣湛的肩头,道:“不错嘛,叫得出本公主的名字!” 众人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南荣宇是不可抑制的愤怒,他怎能忍受自己的手就这般轻易的被一个柔弱女子砍去? “诸湘国公主?”南荣宇恨道,“你今日来是送死吗?是不是我皇弟不肯娶你,你便把自己送上门陪他作对儿亡命鸳鸯?” 瓜尔佳漫霜的脸忽而一沉,在众人看不清之间双手环绕,再看清之时,她的手中已握紧长鞭。“送死?今日谁死还不一定呢。...再者说,你如何得知,南荣湛不会娶我?” 南荣宇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就你手中一个长鞭能够什么?杀得了我所带这五百精兵?” 瓜尔佳漫霜又是一笑,启唇道:“风尘,动手!” (八十二)墙角见残影 - 醉生录 - 张茉儿 随着瓜尔佳漫霜一句话出口,那薄若蝉翼的尖刀再一次从四周暗黑中袭来,每一次刀落,地上都多些士兵尸身,只见南荣宇因为害怕,把自己埋在尸骨之间,生怕下一柄尖刀扎中的就是他的心脏。 瓜尔佳漫霜又是邪魅一笑,手中长鞭一甩“啪!”的一声惊的众人一个激灵,只见那粗且长的鞭子在她手中就如同一柄精致小刀一般使用起来分外随意,随着她的动作,南荣宇抱在身前的尸身便打的稀烂。 “看你还想跑?” 南荣宇惊的一个踉跄,向后缩了过去,半晌才道:“风尘...诸湘国皇室中的暗杀组织...” “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太晚了?告诉你,风尘还是本公主一手组建的呢!”瓜尔佳漫霜道。 “哈?”南荣宇一怔,随之大笑,道:“那又如何?风尘又能有几人?挡得住我在商国皇城边各处城镇中埋伏的十万大军吗?就凭这几把尖刀?” 南荣宇如此一说,倒让南荣湛也一怔,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听闻瓜尔佳漫霜道:“你们商国有十万大军,难道我诸湘没有吗?” “什...什么意思?”南荣宇声音忽而就掉了底气。 “意思就是,你们商国的十万大军啊,对于我驻守在这附近的兵马比起来,还什么都不算呢。”瓜尔佳漫霜道,她的眉毛挑的很高,一脸的傲然。 只是南荣宇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他道:“你说有便有?!本王若信你就是小儿!” “哦?”瓜尔佳一副分外震惊的表情,又十分戏谑道:“那...本公主就证明给你瞧瞧?” 随之瓜尔佳漫霜道:“风尘,你们前去大军那处,让他们齐齐跺脚来听听!”说完了又加上一句:“你们放心去就是,眼下就剩南荣宇一人了,本公主也可以对付!” 随即几道风过的声音穿过耳畔,之后又是一片静寂,然,又是几息后,忽而传来一阵波动,那是不知多少的人在齐齐跺脚,就连同地表都有些许晃动! 南荣宇这番真可谓是大惊失色,他的身子不住颤抖,却又听瓜尔佳漫霜道:“南荣宇,你不用抖这么厉害!至于到底我军与你军是否开战,还说不准呢!” 南荣湛与南荣宇皆为一怔,只是他们心中所想定然不同罢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呢,是这一切都要看南荣湛的了。”瓜尔佳漫霜极为顽皮的一眨眼,朝南荣湛道:“若你娶我为后,我们两国联姻,这军马自然都是你的了,可若你不娶我,那我也不会因为跟我无关紧要的男子得罪大商啊,谁都知道,今夜是决定大商以后皇帝是你还是南荣修呢。” 瓜尔佳漫霜这问题是眼下实情,分毫不差,又说的十分巧妙,让人觉得确实她该这般做。若是别的君王,这件事可谓是天上掉馅饼了,一个强国公主,又生的貌美天仙,手握众军前来相救,这一切只需他点点头应允娶她为后,这是百利无一害之事。可对于南荣湛而言,若是如此做,便需要他辜负陆允芍,辜负一生的承诺。 瓜尔佳漫霜见南荣湛不答,便道:“那好罢,看来你不愿娶我,也不愿再做商国君王了,那我只好撤兵,让南荣宇带兵杀了你,然后做这商国新任的皇帝了。”她一边说,一边作出摊手状向外走去,南荣宇的眼眸随之一挑。 “…等等。”南荣湛开口。 瓜尔佳漫霜随之回头目光亮亮的注视着他,道:“怎么了?你说!” 南荣湛闭眸,眼前掠过的是从前在商国与南荣修和曲非烟共同生活的那九年的欢声笑语。这…是南荣修死之前留给他的商国啊…这…也是他唯一能护陆允芍安危之地啊。 他还有的选吗? “好。朕答应你。此事过后,立你为后。” “一言为定!”瓜尔佳漫霜眨了眨眼,随即扭转身子道:“谁说南荣湛不会娶我,他这不是…”她的话到处止了,因为她的身后,已然不见南荣宇。 南荣宇趁着瓜尔佳漫霜回头与南荣湛说话,跑了。 那一夜的狼烟因着南荣宇的逃跑,而全数画上了句点。本该是两方激烈的恶战,也随着他的逃跑,归于平静。驻守在各个城镇的十万大军,也随南荣宇的军令而撤离,尚不知去了何地。十万大军原本是商国最有力的象征,可却随之今夜过后,变成了限制南荣湛的枷锁。这下不用瓜尔佳漫霜再说,他也必须与诸湘国联姻,不然今夜所发生的,来日必会重现,且那时,也不会再有谁可以救他。且说今夜因瓜尔佳漫霜的及时相救,商国皇室中人乃至侍从大部分得以存活,除了些许侍卫受了轻伤以外,元气无损。廖金忠安排起事后的处理事项乃是得心应手,这也让南荣湛从之中很快抽身。 南荣湛方才一动身子,便被瓜尔佳漫霜拦住了去路,她道:“皇上这是要去何地?”方才危机关头连名带姓的唤他南荣湛,眼下却是柔中带水的唤他皇上,前后转变的也倒是快。 南荣湛蹙眉,眼下并不愿与她多缠,他只想早一刻前往洗尘宫。南荣湛不语,只绕着瓜尔佳漫霜的身子而过,却不料她身子忽而一软,就好似没有骨头了一般,向后倒去。这种情况下想谁也会来不及反应而伸手相拦,南荣湛自也是,只是待他伸手相拦之时,她便顺着他的手臂宛若一条蟒蛇一般依附在他的脖颈之间。南荣湛这才想起,瓜尔佳漫霜本就是能把像蛇一般的长鞭挥舞成花的女子,她脚下生风的身段,又怎会忽而倒地? 瓜尔佳漫霜依附在他的耳畔,却又丝毫不是温声细语,而是明亮着嗓音道:“皇上要去哪臣妾是管不着的,只是…毕竟臣妾才是日后商国的六宫之主,今夜,皇上不为臣妾安排好住处吗?” 南荣湛双眸微眯,手臂使力,让瓜尔佳漫霜离了他的身子,恍惚间却只见不远处墙角有身影闪去,而后朝前一味的走着,再不回头。说也奇怪,不过只是瞥见一抹残影,却叫南荣湛心头一紧,再顾不得其他,只想跟上前去。他伸手挥开面前拦着的瓜尔佳漫霜,又见她随之便不悦想拦,便开口道:“廖金忠,替皇后娘娘安排好住处!” 随着南荣湛的语音,那身子微踉跄一下,却又很快不见踪影。 廖金忠得令走上前来,瓜尔佳漫霜也因着南荣湛所道“皇后娘娘”不再相拦,只是勾起唇角露了个微笑。 南荣湛夹紧步子向前而去,却见方才那道人影已溶于黑夜不见踪迹。 …陆允芍,是你吗? 南荣湛心中越发急切,不知是希望那人就是陆允芍,还是希望不是。若是真乃陆允芍,说明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在乎他的;可若说真的是她,方才那一幕她定然全数看见了,他又当如何解释? 心中思绪纷杂,脚步却是不曾懈怠,不管方才之人究竟是不是陆允芍,南荣湛都是脚步不停直达洗尘宫。 洗尘宫依旧静怡,其中侍从似是没有因着方才所发生的事情而受到干扰,见南荣湛深夜前来也只是行礼问安。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依旧是夹紧步子直达龙凤居。 …龙凤居中的烛火,是暗的。 南荣湛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松了口气,却又多了更多的失落之感。 方才在墙角瞥见的身影,果真…不是陆允芍。 龙凤居外站着的两位守夜婢女见南荣湛此时前来,微微行礼道:“奴婢见过皇上,皇上吉祥。娘娘已然就寝,可用奴婢将娘娘唤醒侍候皇上?” “已然…就寝了吗?”南荣湛一窒,暗笑自己太过愚昧,分明那夜…她又怎会愿意见他?又怎会跑出洗尘宫去?这洗尘宫,分明被他下了形同软禁一般的命令呵… “好,若已经就寝,朕便择日再来罢,莫饶她休息。”南荣湛向已熄了烛火的龙凤居中望了望,终是拂袖而离。 随着南荣湛的离去,洗尘宫又恢复了寂静无声,就连说话声,都再听不到分毫。直到龙凤居的门扇“吱呀”一声被推开,陆允芍衣衫整齐的站着,衣摆上沾了些许夜露。 “娘娘,奴婢方才已然按照娘娘所吩咐的那般,告知皇上您已然就寝了。皇上只道莫扰了您休息便离去了,还说来日再来探望娘娘。” “…恩。”陆允芍的目光揉于夜色,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观望了良久,才道:“如此…甚好。” 龙凤居的门扇随着陆允芍的进入关上了,只是屋中已熄灭的烛火又被重新点亮,后又熄灭,再点亮,熄灭。屋中一夜明暗交替,屋中人一夜未眠。 . 七月初六,正值盛夏,却又是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这一日南荣湛大婚,迎娶的,是诸湘国皇室大公主瓜尔佳漫霜。这距离上一次他与陆允芍大婚,整整过去了四个月。因瓜尔佳漫霜从此便身居后位,陆允芍从皇后降为皇贵妃。对于这一决定,朝中众臣都断无非议。因着这日并非是南荣湛登基之日,他便未着龙袍,而是也身穿大红色喜袍,袖口与衣摆处用金线绣着飞腾在天的巨龙暗纹;而瓜尔佳漫霜的喜袍上,亦用金线绣着遨游天际的凤凰。随之南荣湛率官员祭告天地及宗庙。侍仪司在御座前设置册宝案。宫廷乐师分列洗尘宫两侧,宫中奏起礼典乐曲。负责册封的使者,敲响三次钟鼓,身着喜服的南荣湛与瓜尔佳漫霜进入洗尘宫,礼部官员奉上册封的册封书以及皇后宝玺放于事先备好的案桌。 这是四个月前,南荣湛安排好一切交到陆允芍手中的…南荣湛眸中明暗交替,却只能见瓜尔佳漫霜接过皇后册书以及宝玺。 礼成。 从此以后,洗尘宫易主,商国皇后再不是陆允芍。 南荣湛执瓜尔佳漫霜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向四下观望,只是他知道,他是看不到陆允芍的。陆允芍对于他的生死尚不在意,又怎会在意他今日娶谁。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宫中自然热闹非凡。每个官员的脸上都挂着满意的笑,在他们的心中,只有瓜尔佳漫霜才当的起是商国的皇后。 这一日的喜庆,不知衬着何处的悲凉。 一直到入夜,热闹的宫宴才散去,南荣湛与瓜尔佳漫霜也身处喜房,坐在喜榻之上。一样的喜被,一样的红绣球,一样的红花瓣,只是身边的人却不是四个月前的女子。那个女子…呵,她又怎可能会如同眼下这般同他坐在一张床榻之上? “皇上…”瓜尔佳漫霜隔着那层浅浅红纱唤的柔情蜜意,“皇上,为臣妾掀盖头罢。” 南荣湛未答话,有些怔然,待瓜尔佳漫霜又唤了几声,他才木讷回神,随之想抬手去掀她头上的红纱,却又不料被她握住了手,道:“皇上…今日可是你我大婚,皇上怎么如此魂不守舍?这红纱,可是要用喜竿挑掉的,皇上如何用手呢?” 此刻良辰美景,春宵一刻,一旁有柔情蜜意的美佳人,然南荣湛却是半分兴致也无有,甚至在听闻瓜尔佳漫霜如此说之时心中竟有想推脱之意。…瓜尔佳漫霜不是这样温柔女子,南荣湛是知道的,不管是那一夜她相救还是在鲁国泰辰宫外的初见,她都是极为任性飞扬跋扈,眼下作出这等样子,无非是想众臣面前做做样子罢? 但若说了去,他南荣湛与瓜尔佳漫霜此生的关系,也就是只如眼下做做样子罢了。南荣湛随手便拿起一旁的喜竿,毫无征兆的挑掉了瓜尔佳漫霜头顶盖着的红纱。 瓜尔佳漫霜一愣,眼中似有不悦,但很快便压制下去了,她只是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南荣湛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亦没有言语任何,而是解去了红颜喜袍,侧躺上塌,背对瓜尔佳漫霜。 ?瓜尔佳漫霜眸子中不悦的神色明显,只可惜南荣湛背对着她已然看不见了。 如眼下这番,气氛有些僵,也没有人继续说话,南荣湛察觉瓜尔佳漫霜也上了床榻,就面向他的后背,似乎想要伸手触碰。 也就在这时,龙凤居外传来急切的拍门声,瓜尔佳漫霜的手忽而一顿,也让南荣湛有了翻身空当,他翻身而起,微蹙了蹙眉,此时正值大婚之夜,就算有什么事也断然不会找到龙凤居之中的,那么来的人是谁?似是回答他的疑虑一般,随之便听闻廖金忠急切的声音:“皇上!皇上!望月宫出事了!” 望月宫。 陆允芍降为皇贵妃之后所居住的望月宫! 南荣湛只觉心绪全乱,翻身下榻拉开了门扇,“蝶儿出了何事?!” (八十三)柔风甘雨露 - 醉生录 - 张茉儿 “皇上,贵妃娘娘跳了天目湖!”廖金忠说道,他满眼惊恐之色并不似是说假,且证明事态已是分外严重。 南荣湛只觉胸膛一震,天目湖湖水深千丈,若非水性极佳,有两条命也是回不来的。他来不及多想问道:“她眼下如何…还…活着吗?” “娘娘已被救下,只是眼下昏迷,高烧不止,若不是太严重,奴才怎么也不敢来扰了皇上与皇后娘娘的花烛之夜啊!”廖金忠话音方落,便见南荣湛提步向外走去,接着便听闻如今已是皇后的瓜尔佳漫霜道:“今夜你也要走?!” 只是这话在南荣湛耳畔就连一阵风都算不得,还没过耳就散尽了,他的脚步不停,廖金忠也只得回身给愤恨不已的瓜尔佳漫霜赔了个不是,接着慌忙跟上了南荣湛。 南荣湛走的极快,廖金忠也跟的慌慌张张,好容易才不掉队。 “她怎会跑到天目湖?朕下的命令都忘了吗!”南荣湛慌忙走着,却还是带着怒意问了一句,他分明下过若陆允芍的安危不保她身侧之人皆要诛九族的死令,怎会还有眼下这等事?! 廖金忠有些气喘,却还是道:“皇上,您从前的命令是对洗尘宫中之人下的,娘娘如今去了望月宫…那些侍从…再者今日皇上大婚宫中热闹非凡,实在是没有注意到娘娘…” “够了!”南荣湛冷喝,站定脚步,这让背后的廖金忠险些来不及反应撞上他的后背。廖金忠紧急刹住了脚,抬头才见,望月宫到了。 随之只见南荣湛脚步并未停很久便又向寝殿中走去,对一旁行礼婢女并不瞩目,眸中神色冷冽,又带有怒意。 可到推开寝殿门扇之时,南荣湛一味匆忙的脚步,却忽而停了,就望着床榻上只着中衣昏迷不醒的陆允芍,不再上前一步。 他们已经…四个月不曾相见,他只得每日听李厚德报给他陆允芍的一切,在脑中想着她的模样,听闻她投湖一颗心无处安放,恨不能插上翅膀来到她的身侧,又气的无法原谅她只想怒气冲冲的质问她难道就这般不珍视他舍弃所有也要护着她的心意;可待这一切跨过了朝堂,跨过了永寿宫的宫墙,跨过了入主洗尘宫的瓜尔佳漫霜,此刻陆允芍就在他南荣湛的眼前,无力的躺在床榻,温顺的似是再无气力反抗,他却徒然止了脚步,不敢再迈出一步,似是怕这一切一息间便会荡然无存。 终了,不过是轻的不能再轻的一句,就好似是在问自己一般呢喃:“蝶儿,难道我真的留不住你?你便如此想离我而去,天人永隔?” 南荣湛知道他听不到陆允芍的回答,只是微微一叹,而后朝身后挥了挥手,遣了以廖金忠为首的一众侍从,而后退出去的婢女顺势带上了门扇。门扇关上的一瞬息间,似乎陆允芍眉微蹙,轻喃了一声。 “...蝶儿?”南荣湛眼波微闪,谈不上是担忧还是放松,慌忙上前一步,握住陆允芍垂在床榻一侧的手。陆允芍的手是滚烫的,可她的身子裹着被子还在瑟瑟发抖,看来这一场高烧把她折磨的不轻,也就是这一碰触,南荣湛心中的气恼全数消了,不论如何,他只愿她能早些康复。南荣湛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掖进被子中,却发觉她的手握紧的不自然,遂垂目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便看见了在握紧的指缝中露出的金线。 陆允芍手中,是抓着东西的,只是是什么东西,能够让她这等珍视,即使是高烧昏迷也紧握着不放手?南荣湛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大拇指指腹在她腕关节之上轻柔揉搓,果然不多时陆允芍便摊开了手掌心,从中掉落的,却是让他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东西。 ...那,竟是陆允芍与南荣湛大婚之日,她站在离天最近的祭台毫不在意的丢出去的血蝴蝶,那乃是用与商国皇室玉玺同为一块的千年血玉佩所雕刻成血蝴蝶,南荣湛又怎可能会认错? 此刻这曾被遗弃的血蝴蝶就握在南荣湛的手中,明明如此,他的心中却是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倒是止不住的颤抖,双眸之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这血蝴蝶,已经遗失了四个月,在那深不见底的天目湖,陆允芍是如何找到的?南荣湛复而又望手心,只见串着血蝴蝶的金线之上沾满了泥土,而泥土之中还混杂着些许软刺。天目湖中植物,只有荷花的根茎上带有软刺…天目湖中水自是活水,而这血蝴蝶竟是历时四月还不曾丢失,大抵是因着那金线说巧不巧的正好挂在了荷花的根茎上。这一切眼下想想便可以得知,只是当时,陆允芍定然是想不到的,可纵使她没有想到能否在苍茫的天目湖中寻得血蝴蝶,她还是毅然决然的去了,就如此把性命抛在脑后。 南荣湛双眸怔然望着手中的玉雕成的血蝴蝶,眼底一片猩红。陆允芍...陆允芍...你心中想的,究竟是何?是否是因他南荣湛今日大婚无人注意才偷偷的到天目湖寻这玉雕血蝴蝶?是否是因从前在洗尘宫他对她的软禁,才让她一直拖到了今日? 可若是如此...“蝶儿,你为何什么都不说?” 南荣湛忽而忆起,那日在碧梧下,李厚德前来禀报于他,说她在龙凤居中不出,连续几日作了一幅画。而那画的内容,是一处开满了小花的浅浅山丘,还有李厚德不曾见过亦叫不上名字来的血色蝴蝶。 “蝶儿,其实你心中,还是有我的,是吗?”南荣湛望着陆允芍依旧轻蹙眉的面孔,虽是无人回答他,他却亦然知晓答案。是啊...陆允芍心中定然是有他的,只是她藏得太深太深,深到让他相信她已然不再爱了。可爱,如何能收放自如?就如同是他屠尽她鲁国的恨意,亦难放下。 但,这一切都无妨了。不管是恨还是爱,他南荣湛再也不会离开陆允芍的身侧,如此一生,只此一人。 南荣湛笑了,好似是这么多日以来第一个打心眼里的笑,让人移不开双眼的锋芒从眼角溢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蝶儿。”南荣湛轻笑着,吻上她滚烫的额头。 却不料下一息,昏睡中的陆允芍忽而张开了双眼。南荣湛一怔,却只见陆允芍空茫的双眼一点点聚焦,半晌才轻轻喃了声:“风哥哥...” 多久没有听到过的名字再一次从陆允芍的口中叫出,南荣湛甚至有些反应不了。原本以为随着陆允芍的转醒,眼前这一切便又要回到这四个月间每日相同的煎熬了。可陆允芍张开眼睑望向他,却是唤了一句“风哥哥。” “…蝶儿?”南荣湛怔然开口。 陆允芍似乎是因着发烧十分痛苦,轻哼了一声清清嗓子,眉间皱起小峰一直不落。她就这般双瞳剪水的道:“风哥哥,你好久都不来,我好想你。” 似是心扉中尘封已久的血蝴蝶破茧而出,南荣湛只觉身子一热,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蝶儿,你眼下说的,可是真话?” 陆允芍忽而便不再言语了,也不再望向南荣湛,反倒是又一次闭眸。其实她这期间的时辰不过一弹指间,却是让南荣湛心绪紧绷。待她再次张开眼睑,他听到她道:“是,是真话。” 就是这短短一句话让南荣湛一直紧绷的弦解了,心中暗藏太久的心意顷刻从心房涌出,转瞬便占满全身。这一刻,他再也不想过问前尘往事,再不愿顾忌任何。 爱而不得,已然太久了。 倾身而落的一吻咬住两片柔软,却又不舍太用力,生怕咬疼了她,一边隐忍一边深入,唇舌斯磨。陆允芍并未动作,却也不曾拒绝,一味由着南荣湛在她的唇间吮吸。不知过了多久,陆允芍的舌头才试探着向前探了一下,却又在将将碰触到南荣湛的唇瓣之时,缩了回去。 南荣湛的身子忽而一颤,不过是舌尖轻轻一碰,便让他觉知,陆允芍在回应着他。她不曾拒绝,而是回应,就算,这回吻太青涩。 “蝶儿…”南荣湛喑哑开口。 陆允芍的声音似也染上情丝,竟是伸手环绕南荣湛的脖颈,柔声唤道:“风哥哥…” 南荣湛只觉身下一紧,甚至来不及细想,修长的手指已向她的腰间探去,一根细长的束腰带从床榻之上飘落,床缦从两侧被放下,床榻之上身影慢慢重合。 柔风甘雨,一夜旖旎。 ...?... 翌日,前往洗尘宫龙凤居中送莲子的宫人不仅吃了个闭门羹,还听闻房中身为皇后的瓜尔佳漫霜摔碎了茶盏,便也不敢多留而离。出了洗尘宫问过内务府执事之人才知,原来昨夜南荣湛宿在了前皇后也就是现任皇贵妃陆允芍的望月宫。于是便又端着装莲子的小碟,向洗尘宫走去。 也就是到此,商国皇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南荣湛大婚花烛夜竟是叫皇后瓜尔佳漫霜独守空房,反倒是去了前皇后陆允芍的望月宫。 只是君王之事,谁又敢明地里议论?眼下这送莲子的宫人,也只是送到望月宫,将装着莲子的小碟放在守在寝殿之外的廖金忠手中后离去了。 眼下南荣湛未醒,廖金忠自然是不敢上前去扣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这装莲子的小碟将将被廖金忠转手放在一旁庭院的石桌之上,便听闻寝殿之中有响动。 那是极为慌乱的声音。 “蝶儿?!” 随即便见身上只着中衣来不及修整青丝亦散于身后的南荣湛推门而出,目光扫视一圈最终才落在廖金忠的身上,急切道:“蝶儿呢?” 这话将廖金忠生生问愣了,半晌才答道:“皇上...奴才不曾见过娘娘出寝殿啊。” ...怎么可能?! 南荣湛转身便回了寝殿之中,向床榻之上望去。昨夜巫云楚雨,迎风侍月,柳影花阴,明明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为何醒来床榻之上只他一人?南荣湛走了两步伸手掀了被褥,只见床榻之上落红点点,宛若一只只血蝴蝶,也证明昨夜之事属实绝非梦境。 可陆允芍,在所有人都不知的情况下,去了哪里? 就在南容湛转身想要出去寻找之时,却见已穿戴整齐的陆允芍款步走来,向着他盈盈一福,道:“皇上醒了。” 皇上? 生冷的语调,遥远的称呼,怎么一夜之间,又变成了这样?南荣湛在陆允芍的目光中望了望,却是没能望见自己的身影,只是看她面色如常,想必是昨夜发汗后已退去了高烧。 …………………… “蝶儿,你怎么了?”南荣湛问道。 陆允芍没有丝毫思索,回答的亦是很快:“无事。” 南荣湛蹙眉,“分明昨夜…你眼下这般为何?” 却不料陆允芍挑眉,望向南荣湛,道:“昨夜?昨夜如何了?臣妾昨夜高烧昏厥,已然不记得了。” 陆允芍就是陆允芍,永远能一句话激的南荣湛大怒。只是眼下他也说不清楚,他是气她这般自称“臣妾”的假情假意,还是气她装疯作傻不知昨夜之事,但总归,他眼下是真的动怒了。若说从前南荣湛只愿陆允芍能顺着他,就如同后妃那般环绕他的身侧,可方才从她口中听闻她自称“臣妾”二字,他才知道,他一直以为要的,不过一个陆允芍罢了。可陆允芍,是从不会如此称呼他的,这般称呼他的,便不是陆允芍了。 ...陆允芍是那天底下独一无二无人可亵渎骄傲倔强的血蝴蝶啊! 南荣湛虽是动怒,倒是也并未发火,反倒是退了几步,大手掀开床榻上的床褥,指着上面点点红色,未置一词,而是望向陆允芍逃避的眼神。 半晌,陆允芍才淡淡道:“昨夜我高烧,发生的事情,乃至我所说过的话,皆不是实情。” 皆不是实情? 她一句话倒是推的一干二净。她就这般不愿与他有关系? 南荣湛向陆允芍望去,却只见她低头垂目,眼神毫无波澜,然,有金线串着的血蝴蝶,随着她垂头的动作,滑出脖颈。 那是南荣湛送给陆允芍的千年血玉所雕刻而成的血蝴蝶,亦是她舍命换回的东西。 不过是陆允芍脖颈项链滑出,便叫南荣湛重回理智。就算她此刻这般,二人的情况也已然好上了太多。南荣湛相信,迟早有一日,他们二人能够回到从前的时光。 “好。蝶儿,既是身子不适,大病初愈,便要好生休息。眼下我不再扰你,改日再来探望你。” 南荣湛如此说,倒叫陆允芍一愣。她抬眼而望,却又见他已离开。 廖金忠上前几步举了举手中小碟,道:“娘娘,用莲子罢。” 花容月貌,红霞满片。 (八十四)识大体之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原本商国皇室中侍从都以为宫中风向变了,陆允芍已不再受宠,亦勾引不得南荣湛,所以商国才会有了新皇后,都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贴在住着瓜尔佳漫霜的洗尘宫。却不料南荣湛与瓜尔佳漫霜大婚之夜后风向尽变,这让所有人都变得不明所以。 若说起来南荣湛也并不是日日宿在望月宫,只是隔三差五的去一趟,多时也就是稍作休整便离去了,并不在那处过夜,但与此同时南荣湛的赏赐却又是不断,各种稀罕物件是日日相继的送往望月宫。在宫人眼中看来,陆允芍是得了上天垂怜才独得君王欢心,却又见她从不曾开怀,对南荣湛也只是冷冷淡淡;只是虽是这般,南荣湛对她也是一如既往。这般情景之下,显得望月网比之真正的洗尘宫皇后都要更为得圣心。可若是如此,陆允芍又为何从皇后位下贬了下来呢? 这一切在宫人眼中都离奇的不像话,无人敢在明面上言论,背地里却是窃窃私语,但在面子上还是一如既往毕恭毕敬,只是面对陆允芍时多多少少有些巴结,甚至超越了对瓜尔佳漫霜。 日子也便如此过了良久。 且说眼下一叶落而知秋,好似方才开始零星落叶,宫中处处的叶子便都黄了。又是长信殿外的碧梧,南荣湛下了朝便换下了龙袍,着了一锦白暗花直缀,坐在石凳之上,眸色混沌不明。 方才朝堂之上经略使来报,近日商国境内常起小型动乱,对较偏远之地百姓抢夺财物,但规模不大,时辰又不持久,总是待前去镇压之时,人就已然散尽了。只是有言论四起,每每动乱之人,瞧着倒似是商国的兵,然所穿兵服,却是无任何能让人识别身份的特征。 ...难道,是南荣宇? 其实再从那日以后,南荣湛已在商国四下征兵,他深知即便是娶了瓜尔佳漫霜,诸湘国的兵马也并不是在他之手,若是自己手中无有一兵一卒,只怕早晚一日诸湘国也会如同十年前的鲁国那般,攻陷大商。只是养兵千日才可用兵一时,军马不能一日养成,现下被南荣宇带走的十万大军,也是南荣修生前用了十年才养成的兵马。 如果在眼下的节骨眼上再逢南荣宇作乱,只怕情况会更糟。 廖金忠见南荣宇手中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眼神却是空茫未落在字体之上,便道:“皇上,若是无心阅览,便先饮些梨茶罢。” 南荣湛“恩”了一声,却依旧是方才动作,半晌,待廖金忠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他才猛然回神,放下了册子,用手指捏起盏盖“嗒嗒”的与茶盏碰了两下,随后又将盏盖放在了一旁。 已经满是黄叶的碧梧又有一片抵不住风寒飘落,虽是无风却又因自身飘逸而在空中悬了几圈,正正巧便落在南荣湛没有盏盖盖着的茶盏中,宛若一叶扁舟飘落在茶水之中。 “皇上,奴才再去给您换一盏茶罢。”廖金忠道。 “不必。”南荣湛道,他垂目而望那落叶,却忽而起了兴致,只道:“今日新进献的贡梨酥脆可口,备上一些,送去望月宫罢。” 廖金忠点点头,道:“奴才这般吩咐下去。” 且说这贡梨,在商国皇宫中,也没有谁把陆允芍吃的贡梨更金贵了,倒也不是她的贡梨与旁人的不同,而是这送贡梨的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分明是几下宫人便可送的贡梨,硬是由南荣湛轿辇领头,由后面四个侍从抬着一箱,直到望月宫。 一直到南荣湛进了望月宫,宫中太监道了声:“皇上驾到!”陆允芍才 从殿内出来,微微的福了福,却是也并未言语。 南荣湛倒是也并未有甚的起伏,就自然而然的伸手扶起了陆允芍,向殿内走去。二人来到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旁坐下,陆允芍依旧是淡然不语。 南荣湛便随意的取了桌上茶盏,斟满两盏茶水,这茶水倒出便是青丝丝的味道,并没有浓重茶香。他垂目看了看,见茶壶中所泡乃是荷叶。 “蝶儿,都已然入秋了怎还在用荷叶?荷叶性本寒凉,多用不好。”南荣湛抿唇,在商国皇宫之中,除了永寿宫以外,恐怕待遇最好的就是陆允芍的望月宫了,内务府平素送来的一应事物自然也都是极好的,且说随意取来一盒茶叶只怕都会比荷叶好上几倍不止。 陆允芍只道:“最近喜食些清淡的,胃口时常不佳。” “哦?”南荣湛蹙眉,“可有太医请脉?” 南荣湛的话音刚落,两个婢女便端着装着已然清洗好了的贡梨托盘而入,一福后道:“皇上,娘娘,贡梨已洗好了。” “恩。”南荣湛点点头,挥手遣了二人,才道:“蝶儿,今日用梨茶,便想到这内务府新进的贡梨。你且尝一尝罢。” 陆允芍接过贡梨,轻咬了一口,嘴角随着咀嚼的动作高高低低,如同贡梨一般恬静,却忽而一窒,表情随之就变得难受,南荣湛一怔,不知她是如何,只知急忙靠上前去,却不料被她伸手推开了去。 南荣湛被陆允芍推的猝不及防向后一个踉跄,回身才见她纤手握住胸口不住呕吐,转瞬地面便被吐的湿了起来,她好似也是多时不进食,呕吐物皆是液体状。 南荣湛心下忽而慌乱,不知陆允芍如此哪般,便蹙起了眉,朗声喝道:“来人!速传太医!” 南荣湛神色慌乱,望月宫侍从也更是不敢怠慢,得令就一溜烟的跑去请太医了。且说眼下商国皇宫之中无人敢怠慢陆允芍,再说这次还是南荣湛在望月宫中急传太医,所以这每一个都不敢耽误些许时辰,太医院为首的王老太医来的乃是十分之快。 王老太医一进殿中,便见陆允芍面色不佳,南荣湛在一旁眉毛紧蹙一手扶她背一手负背后的站着,他便跪下身子,忙道:“老臣来迟。” 南荣湛一见王老太医,便抬手让他起来,只道:“你且先替蝶儿探病。” 王老太医点点头,伸手紧了紧所背箱囊的背带,从地上起身,又得了南荣湛赐座,便坐在了陆允芍的对面。 他先是朝陆允芍的脸上望了望。 面色不佳,白皙之中混杂蜡黄之色,但眉宇间并无黑气。 王老太医问道:“敢问娘娘何处不适?” 陆允芍道:“胃口不佳,时常觉恶心,方才竟是吃了口贡梨便呕吐起来。” 王老太医点点头,从所背箱囊之中取出切脉所需软垫与一寸丝帕,道:“娘娘,请。” 待陆允芍将手腕放上软垫王老太医将丝帕搭上,便伸指切脉,南荣湛也向前靠了几分。 只见不多时,王老太医脸上光彩忽现,急忙跪了下来,口中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喜得麟儿!” 王老太医的话一落,殿中少时寂静,随之殿中婢女跪了一地,齐齐贺道:“恭喜皇上,贺喜娘娘喜得麟儿!” 南荣湛的目光忽而猛烈的颤动,随后追随着望向陆允芍尚且平坦的小腹。 ...是,那一晚吗? 是他南荣湛与瓜尔佳漫霜大婚之夜,陆允芍因去天目湖寻玉雕血蝴蝶而高烧的那一晚,这孩儿便有了吗? 南荣湛说不清楚心中此刻之景,除了一种油然而生愈演愈烈的狂喜,却还有一丝怅然。 从前他在鲁国十年苟且,却不是陆允芍的错,那一切与她都是没有关系的。那一切都是她父亲的错,与她无关,可他,却是亲手毁了她的国她的家,屠尽她的亲人;他以为带她回来用一生偿还即可,却不料因着他身为皇帝的那些无可奈何,又牵连她吃了不少的苦,就连同皇后的位置都给不了她。他与瓜尔佳漫霜洞房花烛,她却高烧不止,还要与他床榻缠绵。如今,她又为他带来了一个孩儿,这是他在失去所有亲人后的第一个亲人阿... 陆允芍为他带来了一切,他却害她失去所有。 忽而的自责与狂喜混杂,南荣湛不知如何表达,只觉种种心绪急不可待的想要去宣泄。他大手一扯,便把陆允芍满满的固在胸膛。 “蝶儿…蝶儿…”除了叫着她的名字,南荣湛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却又只想将陆允芍拥在怀中,再不叫她受一丁点难过,就如此一生一世不放手。 一直到南荣湛察觉到胸膛前的湿热,他手臂才的禁锢才松了些许,垂目只见陆允芍满脸泪痕。 “…蝶儿?” 陆允芍的手就轻轻的放在小腹之上,似是想要抚摸却又不敢去触碰。 “我们…有孩儿了吗?” 本是心中担忧的南荣湛随着陆允芍这一句话嘴角上扬,大手覆着她的小手,一起抚摸上小腹,在她耳边道:“是的,我们有孩儿了,我们的孩儿。” ...?... 那一日,陆允芍有喜的消息传遍三宫六院,当夜南荣湛便宿在了望月宫。据宫人所传,那一夜寝殿之中时不时的传来南荣湛所哼唱的小调,似是哄陆允芍入眠。只是那小调却又不是商国的调子,至于是何处小调,宫人亦不知。 翌日晨起,有洗尘宫中侍女四人前来望月宫奉上一个小木盒,只道这是皇后娘娘瓜尔佳漫霜听闻宫廷喜添皇嗣以表祝贺,愿与陆允芍共同侍候南荣湛,为皇室开枝散叶。 陆允芍只道“谢过皇后娘娘”,便欲伸手接过小木盒,却又被南荣湛伸手拦下。 南荣湛打开木盒,只见木盒之中放着三株嫩芽模样的青枝,却又是从未见过的植物。 “这是何物?”南荣湛问一旁洗尘宫婢女。 那婢女很快答道:“回皇上,这是诸湘国特有的长生草,皇后娘娘听闻皇贵妃娘娘孕吐不喜时特送来给皇贵妃娘娘泡茶喝的。” 长生草? 南荣湛眸色一闪。 长生草乃是诸湘国特有,瓜尔佳漫霜想如何说便如何说,就如同曾经他所言商国孤鸽不可离群而居是一样的。 随手便将那婢女分外珍视的木盒丢给一旁侍从,只道:“送去太医院,查。” 并不是他南荣湛多心,只是他断然不可再看陆允芍受到伤害。 又过了少顷,南荣湛嘱咐陆允芍一切事宜都要分外注意后,便离去了,他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去安排。 南荣湛离了望月宫便回了长信殿,一进殿便拂袖而坐,也不叫廖金忠帮忙,而是自己研磨。廖金忠也只得在一旁看着不予打扰。直到南荣湛研好了墨,便执笔蘸墨在宣纸上一笔笔的勾画起来。他画的极为细致,乃是一丝不苟,这一画,便画了很长的时间。 待落笔,都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廖金忠朝宣纸上看去,只见南荣湛所画是一阁楼,楼中分层,层层构造都描绘的甚为分明。 “皇上,这是…?”廖金忠问道。 南荣湛似乎是画久了有些疲乏,抬手揉了揉眉心,才道:“把这画送下去,择些老练的工匠在宫中建出来。” 廖金忠双手平举接过了南荣湛所画宣纸,后退了几步,转身出了长信殿。 待廖金忠回来之时,带进来的还有太医院的一名侍从。 南荣湛抬眼,见是太医院中人,便道:“可是长生草查完了?” 那人点点头道:“是。” “可有异?”南荣湛问道。 “回皇上,并无不妥。”那人道:“长生草是诸湘国特有,太医院几位大人也是查了书籍才知,长生草成熟后会开红色小花,后结黄色小果,果实可食用。而长生草在生长初期,也就是皇后娘娘所送的嫩芽,是可以冲泡成茶水喝的,不仅清热利湿,且口感微酸,适宜害喜之人所用。几位大人也取了一株冲泡而饮,发现口感如同书籍所言,饮下并无不适,且味蕾大开。” “哦?”南荣湛眉毛一挑。“若是如此,就快些把这长生草给蝶儿送去罢。” 陆允芍害喜,吃不下饭菜,所以脸上才会有蜡黄之色,乃是营养不良,今日王老太医如是说。而眼下瓜尔佳漫霜又送来这长生草,也是不错的解决之法。南荣湛唇角一勾,心道瓜尔佳漫霜还算是识大体。 (八十五)受用长生草 - 醉生录 - 张茉儿 长生草被送去望月宫后很是受用,陆允芍不再用荷叶冲泡茶水,而是用瓜尔佳漫霜送来的长生草泡茶喝,不仅分外喜茶水的味道,就连同饭菜食用的也比之前多,再配着太医院所送来的进补药物,两三个月下来,她的气色真真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不仅脸色不再暗沉,就连同瘦弱的身子骨,都随着日渐丰盈起来。 如此一来,望月宫对于长生草的需求,也就越来越大。好在长生草并不是什么罕见物件,再者说这草生长时间极长,从出芽到开花结果,几乎一年四季都可见,采下嫩芽后又能一直存放,大抵也是因此才被唤作是长生草。因着这般原由,每每陆允芍用完了长生草,南荣湛便会再让瓜尔佳漫霜送来些。后来因着深宫寂寞,瓜尔佳漫霜也便时常亲自来送这长生草,日子久了,陆允芍与她竟是日益亲近,常一同攀谈些许。 时光如梭,又分外静宜,南荣湛倒真是觉得,悲苦日子总算到头,人生迎来了曙光,他也相信,随着陆允芍腹中孩儿的诞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与此同时,瓜尔佳漫霜的贤良淑德他也是看在了眼里,原本厌弃之人,如今他在空闲之时也会去瞧上一瞧她。只是对瓜尔佳漫霜,南荣湛有的也只是这面子上短浅的照拂,能给的也就是大商皇后的位置,其他的,全数都是只为陆允芍与她腹中孩儿,分毫都不曾错付。 这一日廖金忠来报,三月前吩咐下去的楼阁,已然建成了。南荣湛得此消息便前往探查,宫中工匠手艺极佳,竟是将他所绘在宣纸上的图案十等十的还原。 南荣湛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朗声而道:“赏!” 这楼阁建成,眼下只差... 随即吩咐下去:“传令曲郡王,让他择日尽早入宫。” 今日朝堂散的早,阁楼一事也已了,南荣湛便打算去望月宫瞧一瞧陆允芍。只是方到宫门,便见瓜尔佳漫霜从中而出。 瓜尔佳漫霜着一身淡粉色素裙,中规中矩,让人不敢相信她便是从前那飞扬跋扈一身红裙赤脚而来的诸湘国公主。她见南荣湛便柔柔一福:“臣妾参见皇上。” 南荣湛点点头,道:“起来罢,不必多礼。” 瓜尔佳漫霜随之站直了身子,道:“皇上是来瞧芍妹妹的吗?臣妾听闻望月宫的长生草又用尽了,今日便前来送上一些,方才出来,便正巧碰见皇上。” “恩,让你受累了。”南荣湛道,眉毛轻蹙,只觉瓜尔佳漫霜身上香气撩人,却又不是宫中常有佩香的味道。 “臣妾不累。瞧着芍妹妹的身子日益大了起来,臣妾心中也是开怀...毕竟臣妾无福,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瓜尔佳漫霜说着便低垂了头。 南荣湛见此也不再言语,再说难免二人会更尴尬。 “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瓜尔佳漫霜见南荣湛沉默,便又是一福后退下了。 瓜尔佳漫霜侧身而过之时,又是一阵香风缭绕,南荣湛吸了吸鼻嗅着,却实在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虽说又香又甜,让人闻了却是觉得越发的没精神。南荣湛甩了甩头,走进宫门,直达殿中。 陆允芍此刻正在平整的红布上绣花,南荣湛朝门旁想要行礼的婢女修长的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挥了挥手,遣散了她们,轻步到了她身侧,望向了红布。 红布之上绣着点点小花,花朵是用明黄色丝线所绣,明黄明红相称的分外好看。陆允芍绣了会儿便察觉南荣湛在一旁站着了,却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道了句:“你来了。” “恩。”南荣湛道,“这是在绣什么,怎的不交给下人去做?” “我想着眼下无事,时光虚度,便给腹中孩儿绣个肚兜。”陆允芍道,说起腹中孩儿她眉目间都含笑。 南荣湛则是眉宇一挑,道:“你如何知你腹中怀的就定是女儿?” 陆允芍一怔,这下也不绣了,放下了手中丝线,道:“我不知腹中孩儿男女。” “既是不知,蝶儿你绣成花朵,若来日出生是个男儿,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堂堂皇子穿姑娘家的花朵在身罢。 陆允芍垂目,纤手覆上已然明显隆起的小腹,半晌后道:“总会有一个是女儿的。” 这句话倒是让南荣湛听的愣了,半晌都没明白过来是何意思,却又觉得好似有那么一丝苗头能想明白了,便拉起陆允芍,与她对视,问道:“蝶儿,你此话之意难道是...” 陆允芍点点头,道:“今日晨起太医前来诊脉,说我腹中胎儿乃是双生子。我想,这两个孩儿中,总该会有一个孩儿是女儿罢。” 南荣湛一时无话,甚至是找不到言语去描述此刻心情,只是微张着嘴巴看看陆允芍,再看看她隆起的小腹。是啊,她明明才三月的身子,看起来却是五月之身,原以为是保养过好所致,却不料想竟是双生子?!对南荣湛而言,陆允芍腹中孩儿乃是上苍给他的礼物,而今日才发觉,这礼物是两件大礼,又叫他如何不激动呢? “这般大的事,为何无人告诉我?” “今晨才得知,未来得及说罢了。”陆允芍道。 南荣湛左右踱了几步,双手在一起沓着“啪啪”拍了两下,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而又慌忙扶着陆允芍坐下,道:“既是这么重的身子,蝶儿你还是好生休养,这些东西你便不要再做了。” 他的狂喜与茫然无措落在陆允芍的眼中,惹得她勾了勾唇角,只是还来不及让南荣湛多看上一会儿,就消散尽了。南荣湛是最喜欢看陆允芍笑的,从前是,现下是,以后的此生此世都是。只是自从她入宫,她却是再也没有了笑颜,可自打有了这个孩儿,南荣湛发觉,陆允芍的心定了,似乎也接受了这一切,虽说不再似从前那般爱笑爱闹,却也会与他多说两句,偶尔展露笑颜了。 如此这般,陆允芍腹中的两个孩儿,就变得越发的重要起来。 之后不多时,廖金忠进殿,唤了句:“皇上。”随之在他耳侧说了些什么。 只见南荣湛眼波一闪,又对陆允芍道:“蝶儿,眼下我有些事情,明日你早些梳整,我带你去个地方。” 长空万里,艳阳高照,秋风拂面,乃是秋日中极好的天气。 南荣湛在已经建好的楼阁前负手而立,而他身后的楼阁,乃是如同他在鲁国作为质子所居府邸旁的戏楼一般无二。原是三月前,他便在宣纸上画下了此地,交于宫中工匠建造。 曾经在鲁国戏楼的日子,南荣湛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总归都是被那两个鲁国皇室的眼线明眼盯着,作出一副佯装听戏的模样罢了。直到那一日,在戏楼之中遇到了曲浮笙,又如同最专业的细作一般,作出浪荡之态,悄然的传递着一应事由。那是前十年间最激荡人心风口浪尖之时,若是没有曲浮笙,也就没有这后来这一切事情,亦没有今日的南荣湛。遂南荣湛登基之时,曲浮笙也被划一疆封地,身份贵为郡王。 之后陆允芍怀孕,南荣湛便想讨她欢心,不仅是建成了与鲁国一模一样的戏楼,还唤来了那日在戏台之上唱戏之人――陆允芍向他借腰间玉佩欲赎出的男扮女装的曲浮笙。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南荣湛只想让陆允芍知道,其实该在的一直都在,他与她之间分毫未变,以后,也断不会变。 昨日南荣湛吩咐下去唤曲浮笙入宫,原本以为会有几日,却不料前去传话宫人所传甚为严重只道让他速速进宫,如此曲浮笙便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而来。也是因此,廖金忠才会前去望月宫通禀南荣湛。 思虑间便见金顶轿子已摇晃着前来,同行宫人也是望月宫常见之人,南荣湛便知是陆允芍来了,于是站定笑望直到陆允芍下轿,她今日所穿月白色如意裙,隆起的腹部把如意裙的褶子有几处撑的都有些开了。他上前执起她的手,轻声道:“进去罢。” 陆允芍一看眼前的楼阁神色便变了,却也没有退却,随着南荣湛进去楼阁。 楼阁之中有两层,一层只有戏台,而二层之上有一个精致小阁。此时陆允芍的眼波已开始有所颤抖,却由着南荣湛将她扶上二楼小阁。 南荣湛极为细心的扶着陆允芍坐在了小阁之中的太师椅之上,看她调整好了身姿,才也坐了下来,伸手打了个响指。 阁楼之中开始响起乐曲,而后便是女装扮相的曲浮笙从台后旋身而出,一开口,就是绕梁之声:“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曲浮笙唱的,依旧是那一日他们三人在戏楼相逢之时所唱选段。 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地方,就连所唱戏曲都相同。 陆允芍眸子开始强烈的颤抖,却又见南荣湛握住了她的手,道:“蝶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从前我所说的一切都还算数,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证明,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曾经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再给你。” 他将她的手放在胸膛,那是她曾经用刀自裁又被他伸手拉过划伤的地方,腰上所挂,是她送给他的用一锭黄金买来的玛瑙之佩。“过往风尘我们谁都不提,眼下我与你相守,还有我们尚未出生的两个孩儿,如此一生,我都是你一人的风哥哥。” 陆允芍的眼眶忽而就湿了,胸膛都随之起伏,又用手捂住嘴巴,却依旧有细碎哭声传出。半晌,她抬眼望着南荣湛,道:“风哥哥...” 陆允芍没说同意不同意,却只唤了一句“风哥哥”,以此告诉南荣湛,她还在爱着他,她还是曾经那个愿意舍弃一切跟他走的陆蝶儿。南荣湛眸色一闪,双唇的炽热将她的柔瓣含在口中。 就算已然错失太多的时光,眼下,亦然可以回头。如此,就算不得太晚。 楼下曲浮笙的嗓音依旧不停,楼上二人相拥,原本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美好的让人不忍打扰,可变故总是说来就来,南荣湛只觉怀中的陆允芍身子忽而就失了力,顺着便从他的怀中滑下,他慌忙用力一固,不明所以的问了句:“蝶儿,你怎么了?” 可是却是没有回答。 南荣湛这才垂目向怀中之人望去,却惊的险些跌坐在地。 陆允芍月白色的如意裙,已被鲜血染红! “蝶儿!”南荣湛一唤,没能唤醒陆允芍,却是让曲浮笙的戏曲停了。 曲浮笙自然也是看见了那月白色如意裙上扎眼的红色,随即也不问,立刻便一个翻身下了戏台,出去先让人去请太医前往望月宫,接着便见南荣湛抱起陆允芍急不可待的冲出这楼阁。 . 陆允芍是商国皇宫之中唯一一个盛宠的皇妃,瓜尔佳漫霜的皇后都被她比之的形同虚设,自从她有了孩儿,南荣湛对她更是千娇百宠,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好东西都给她,又同时分外谨慎的处理一切涉及她的事物。所有人都道,陆允芍的孩儿定然是能一出生便享大福的,却没人能料到,这孩儿竟会就这样流掉了。 南荣湛只是呆愣着望着陆允芍,床榻上早已被她所流鲜血染红,而流到最后所出的,是两小块将将出了些人形的血肉。 望月宫的寝殿之中,跪满了瑟瑟发抖的婢女与太医,没有人敢说一句话,空气之中静的恍若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 “朕的孩儿怎样了?”南荣湛满目血色,他分明已然望见那两块血肉,却依旧是如此问着,当然,没有人是敢回答的。 “朕问你们话!为何不答!”南荣湛喝道,声音却是极怒却不大,就那般生生的压抑着,似是怕惊了床榻之上还在昏迷之人。 太医院最位高权重的王老太医哆哆嗦嗦的答道:“皇上...臣等...臣等实在...实在无力回天啊...娘娘她,她已然小产了啊...” “胡诌!”南荣湛喝道,“廖金忠,掌嘴!” 廖金忠点点头,上前几步,向王老太医的脸上抡着巴掌。 半晌,那王老太医都快断气了,也没等来殿中任何一人为他求情,却又听闻南荣湛道:“住手罢...” 即使打死他,这孩子,也是回不来了。 人啊...呵,总是要信命的。 上天对他南荣湛,从不仁慈,从不。 每次在他以为等到了所有之时,便又会让他失去所有,无一例外。 “你们先去开些药来罢,不论怎样,定要让蝶儿康健。” “是...”殿中之人,如同获得大赦,慌慌忙忙的逃离了。 (八十六)花草不相容 - 醉生录 - 张茉儿 太医走后,瓜尔佳漫霜与曲浮笙却是来了,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望月宫寝殿,若不是他们二人从未见过,倒要叫人觉得,他们是约好了一同来的。 瓜尔佳漫霜一进来便哭了起来,甚至是跌坐在地,断断续续的说着:“芍妹妹,你怎会好生生的就这样了...昨日见你还在为腹中孩儿绣肚兜,怎的今日就...芍妹妹!” 随着瓜尔佳漫霜每说上一句,南荣湛的心便痛上一分,于是伸手扶起瓜尔佳漫霜,道:“皇后,你莫要哭了。” 曲浮笙眸色一闪,他分明觉得这瓜尔佳漫霜是半点也不难过的,甚至以他素为敏锐的观察力来看,她的难过倒似是他以往唱悲情苦戏之时演出来的一般。 真正的痛,哪里能表现的如此淋漓尽致?真正的痛,是说不出口的。就好似眼下的南荣湛,分明他才是最痛之人,可他也只是猩红眼底,一滴晶莹都未掉落。 这瓜尔佳漫霜被南荣湛扶起了身子,眼泪却好似是如何都止不住一般,半晌才道哭的身子不适,先行退下了。 待瓜尔佳漫霜走过曲浮笙身边而出之时,又是一阵香风缭绕。曲浮笙嗅了嗅,有些疑惑的道了句:“长生花?” 只是南荣湛眼下并未分神品这句话。 曲浮笙望向床榻之上的陆允芍,眼下之景实在是惨,便问道:“皇上既是如此珍视她,又怎会造成眼下之况?”他又加了一句,“臣弟是说,皇上可曾查过原因?” 南荣湛点点头,他自然是查过的,只是却是无果,不管是陆允芍接触的东西还是入口的事物,以及身边之人,方才已全数查了一遍,却是连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就连太医院日日为陆允芍请平安脉的太医,都未从她的脉象中发现任何异样。可若是如此,陆允芍腹中孩儿,又怎会说没就没?他闭眸,只道:“查不出任何。” 曲浮笙也一怔,道:“怎会查不出任何?娘娘孕期尚短不过三个月而已,总是该有些蛛丝马迹的。比如,娘娘平日中食用过什么东西?” “凡是她入口的食物,总是仔细核查过的。”南荣湛道,“她胃口浅,因着身孕什么都吃不下,还是皇后拿来了诸湘国特有的长生草给她泡茶喝,她才能吃进些东西。” “...长信草?”曲浮笙呢喃了一句,又道:“可是幼时嫩芽碧绿,开红花,结黄果,泡茶味道微酸,开人胃口?” “正是。”南荣湛面色微变,“你如何得知?” 曲浮笙并未回答南荣湛,而是又问了一句:“皇后是否常来望月宫?” “正是,她时常前来送长信草。”南荣湛略急,道:“难道是长生草上有异?可是朕分明让太医院进行了核查才让蝶儿泡茶的!” 若是有异,怎会查不出? 可曲浮笙却是说了句南荣湛听不懂的话,只见他恍然大悟的模样,与南荣湛分外相似的眼眸亮光闪过:“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南荣湛喝道。 曲浮笙道:“皇上可曾注意过皇后身上的香气?” 瓜尔佳漫霜身上的香气?那种又香又甜,却又让人闻了昏昏欲睡的味道。南荣湛是曾经注意过的,那是一种商国没有的佩香。 “你且说下去。” 曲浮笙随之而道:“曾经先皇在世时,为掩盖臣弟的身份,那十年间让臣弟以戏子身份游行与三国之间,作出无国可归状,于是也曾在诸湘国待过一段时日。诸湘国中特有长生草,嫩芽时采下可用药,清热利湿,也提升胃口。可若是开花之时,这草便无用了。” “为何?”南荣湛问道。长生草药用只采嫩芽他是知道的,曾经太医院众人也是如此说的。 “因为长生花开之时,长生草便只有弊而无利。”曲浮笙的表情极为严肃,“长生花开之时,长生草常人用了便会泻肚不止,甚至身子差的会为你卧床不起丢了性命,若是身怀有孕之人服用,月份小的便会造成小产,月份大的会胎死腹中。” 南荣湛眼睛瞪大向后踉跄几步,被曲浮笙伸手拉住身子才止,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出口:“皇后身上的香味,就是长生花的香味...是这样吗?” 瓜尔佳漫霜时常亲自去送长生草,只是为让她身上的长生花香气与陆允芍接触?这样可让太医诊不出脉象,又可不动声色的拿点陆允芍腹中孩儿? 曲浮笙叹了口气,只道:“皇上聪慧。” 南荣湛隐在宽大袖袍之中的手骤然握紧,眸中杀机已起。瓜尔佳漫霜向来飞扬跋扈趾高气昂,她能将可以打死人的长鞭耍出花来,能培养出三国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风尘,她又怎会甘心身居后位却丝毫不受宠?瓜尔佳漫霜在鲁国泰辰宫遇见身为质子的南荣湛时因着一双丹凤眼便芳心暗许,在南荣湛登基之后又发来贺礼与联姻诏书,她是喜欢南荣湛的,也是要得到南荣湛的。可即使是如此,在那个商国可能易主的风浪之夜,她依旧是轻描淡写的问南荣湛要不要娶她为后,若是不娶,她便看着南荣宇杀了南荣湛也不会相救。 何等狂傲的女子! 南荣湛只恨,恨自己太过大意,似瓜尔佳漫霜这般的女子,怎可能会温婉至此?从古至今向来越美丽的越危险,他怎就会信了瓜尔佳漫霜?! “瓜尔佳漫霜...”南荣湛冷道,随即走出殿门,抽出一旁侍卫腰间长剑。 “噌!”一道刺目的亮光伴随着划破长空的声音,长剑已被南荣湛握在手中,无人敢跟随,只见他身影向洗尘宫方向而去,转瞬便不见身影。 南荣湛本就是会武的,他身上的武艺,乃是极小抓起,由商国之中武艺最为顶尖的大将军传授的,只是后来长时不接触,在鲁国为质子又无习武的必要,众人都以忘了他会武这回事,除了在祭台之上救下陆允芍以外,此下也是宫人得见南荣湛第二次动用武艺。 只见他前行数步,蹬墙使力,翻身上了宫沿,在之上飞越着,本是不近的距离,却比乘奔御风还要快,待南荣湛落地,便正处于洗尘宫龙凤居之前。 洗尘宫侍从见有人从宫沿之上跃下原以为是歹人,待看清才知是南荣湛,却又来不及行礼便见他一身杀气提剑踹开了龙凤居的门扇。 “瓜尔佳漫霜,还朕孩儿性命!” 南荣湛满身杀气提剑而入洗尘宫,剑指皇后瓜尔佳漫霜,且道让她还来孩儿性命,这下三宫六院之中所有人都传遍了,皇贵妃肚子里的双生子,是瓜尔佳漫霜从中下绊子才会小产的。 眼下南荣湛的剑就架在瓜尔佳漫霜的脖颈之上,她白皙的皮肤之上已见血色,洗尘宫中侍从跪了一地,纷纷求情,要南荣湛明鉴,只道皇后娘娘对皇贵妃娘娘甚好,二人情同姐妹。 “呵...”南荣湛冷笑,“瓜尔佳漫霜,看看你的演技有多好,不仅骗过了朕,也骗过了这一众宫人。” 而瓜尔佳漫霜之态与求情的宫人之态全然相反,她竟是仰脸应着压在脖颈之上的长剑笑了:“皇上在说什么,臣妾可听不大懂。” “你还在装。”南荣湛道:“长生草与长生花花叶不两存,若是嫩芽与花粉相容,能使常人泻肚甚至到死,使有孕之人小产或胎死腹中,难道眼下朕所言是假?” 瓜尔佳漫霜一怔,似乎是想不明白南荣湛怎会知道此事,随即却又是笑了,笑声洋洋洒洒,笑止了才道:“没错,不假。可是皇上眼下才得知,是不是太晚了?不过腹中两块烂肉掉了,臣妾也可以为皇上生啊,生很多很多。一个对你不感兴趣且什么都没有的亡国公主,皇上真的要为她杀了臣妾?” 南荣湛一顿。 随之又听闻瓜尔佳漫霜道:“皇上在苦养兵力,臣妾是知晓的呢,只是眼下若是南荣宇进攻呢?好罢...就算他不再进攻,臣妾堂堂诸湘国大公主,嫁到商国不受宠不说,还因为一个亡国公主死在了商国皇室,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虽说臣妾不怨,可臣妾难保驻守在商国的十万诸湘国大军不愿。” 瓜尔佳漫霜说的不错,那十万诸湘国大军就驻守在商国,明面上是守护商国皇宫,可说白了,就是瓜尔佳漫霜手中的兵马...其实有时南荣湛总在想,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换的瓜尔佳漫霜如此喜欢他,如此执着要得到他,他分明什么都未曾给予她。可与此同时,也就是她的这等喜欢,才会让他失了全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瓜尔佳漫霜是,陆允芍是,他南荣湛,亦是。 只是这一切,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全是错的。 ...?... 短暂思索之间,南荣湛手中长剑力道已然松了些许,只是依旧架在瓜尔佳漫霜的脖颈之间。瓜尔佳漫霜似是动了动,南荣湛便又加了力度压在长剑上,让她眼下动弹不得。只是...瓜尔佳漫霜说的,皆是实情。 难道说就这样...放了瓜尔佳漫霜吗? 不...不可能! “十万大军又如何?保护不得心爱的女人算是什么男人,又如何作得九五之尊?!”南荣湛手上长剑下压,顺着方才刀口又切入三分,鲜血开始止不住的从瓜尔佳漫霜的脖颈间流下,他现下只要稍稍使力,她的头都会顺着飞出去。 瓜尔佳漫霜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恐惧之色,只是她尚来不及说什么,便听闻一声急急地呼唤声:“皇上!快住手啊皇上!” 是廖金忠的声音。 南荣湛一怔,心中忽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不好了皇上!大事不好了!”廖金忠语无伦次。 南荣湛松开了长剑,猛然回头道:“出了何事!快些说!” “皇上...”冷汗顺着廖金忠的额头滴落,“南荣宇回来了!已经围攻皇宫了!” 南荣湛一惊,只道:“怎会如此?” 那夜南荣宇落荒而逃,与其一同消失的,还有十万商国大军,此后不论他如何查找,都找不到那十万大军的下落。三月前节度使来报小型的动乱也说可能是南荣宇,但自那以后,是连一点的风吹草动都没有。如今这十万大军难道是空降?如何才这般悄无声息的到了此处? “皇上,这等大事奴才可不敢说谎啊!皇城之中人流日日极大,那南荣宇竟是让十万大军化装成平民混进皇城,恐怕早就开始如此,每日混入一些,实在难以察觉啊!”廖金忠道,“方才门楼官兵急报,平民说反就反,没有一点征兆,况且数量越发多起,有眼尖的瞧见有一个断手的平民男子在喝令指挥,皇上您说这不是南荣宇又会是谁啊!” 伪装成平民,趁毫无防备之时悄然开始攻击,断手的男子指挥,若是如此联系,那必定是如廖金忠所言,南荣宇又归来了,原本还在想着这几月为何忽而不见风吹草动,却不想竟是在抢夺平民物资以备军资,再悄然潜入皇城。 若不是敌对的场面,南荣湛倒真想为他南荣宇叫一声好。可惜他们是敌对的场面,而且此次南荣宇定然不会犯上次的错,定然是聚合全部兵力攻打皇宫! ...这必定,是一场恶战。 南荣湛挥挥手,叫廖金忠退下去。又在廖金忠已然退出去之时唤他,“廖金忠,去唤太医来洗尘宫。” 南荣湛回头望了望脖颈还在流血的瓜尔佳漫霜,道:“...为皇后诊治。” 相比于瓜尔佳漫霜此刻勾了勾唇角,南荣湛的心中是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的悲苦,想他堂堂一个九五之尊,就连要一个人的命都做不到...就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得,甚至连报仇都报不得。 太多时候,他南荣湛宁愿自己是个市井小民,粗茶淡饭,只此平淡一生。可人的一生断然无法更改的,便是命运,大抵是从出生开始,命运之轮,便悄然转动,是喜是悲,冥冥中自有定数。 叹只叹,身在皇宫,身不由己。 那一日南荣湛是如何回到长信殿的他都已经记不清楚,三魂七魄好似都飘荡在体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大抵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想要得到,那身为帝王真正至高无上的力量,他不愿再受限于任何人! 他要得到这世间所有,不仅仅是商国,还有诸湘国! 曲浮笙被唤来到此之时,南荣湛已在宣纸上写了许多字体,见他前来,便唤他前来研磨,也让他借机看清了纸上所写。 曲浮笙的手一抖,却是似早已想到如此一般的问了句:“皇上,你确定真的要如此做?” 按纸上所书内容,若是成功,便是三国共主,若是失败,只怕商国易主,天下也不知会怎变。 “恩,决定了。只是这一切,最重要的那一个关口,依旧是你,最冒险的,亦是你。若是你不愿助我也情有可原,今日我的一切,也皆因你当初十年的牺牲。你可愿助我,弟弟?” 曲浮笙眸色闪了闪,未置一词,却是点点头,执起那张宣纸,在一旁烛火之上点燃。宣纸烧着的很快,渲染出一片亮光,却很快只剩下黑色的粉末。 “纸张若是燃起尚可绚烂哪怕一瞬,身在皇室又怎能自暴自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应你就是,哥哥。” (八十七)其罪同谋逆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宇此番进攻,乃是孤注一掷,那十万将士也分外的不要命,诸湘国重兵也是日日苦战。 说来多好笑,商国的兵马进攻商国,却需要别国的兵马来守护。 不过...很快了... 再等等...南荣湛会这所有的一切都收入囊中。 南荣修生前用十年证明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那时的情景远比眼下要糟上很多,而他南荣湛现在,要做的依旧如此,一朝苟且,只为换来日后真正的巅峰。 这几日宫外战火连天,宫中却依旧亭台楼谢,歌舞平生。南荣湛眼下便正搂着瓜尔佳漫霜的肩头,靠坐在芳华亭高台之上,看下方的歌女舞女莺歌燕舞。 若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忽而对自己好了起来,没有哪个女子能够不沦陷,哪怕从前二人的情况再糟糕,眼下瓜尔佳漫霜便如是。她的脖颈之上还缠着厚厚的棉布,正是前几日南荣湛亲手所伤,可今日她却带伤侧卧南荣湛怀中,眸中含笑。 “皇上,她们唱的曲儿好听否?”瓜尔佳漫霜扭了扭身子问了一句。 “...恩?”南荣湛双眼之中神色迷乱,随手又端起酒盅仰头灌下,“好听。” 其实她们究竟唱了什么南荣湛都没听,眼下他已然好几日不曾见过陆允芍了,心中除了担忧还有痛楚;而国中战火纷飞,虽是传不至深宫内院,他的心境也不可能一如常态。 南荣湛不是昏君,却又只得作出如同昏君一般的模样,怀抱佳人,不问国事。 “皇上怎么如此心不在焉?”瓜尔佳漫霜在怀中动了动。 “...佳人在怀,如何分心听曲儿?”南荣湛垂目,朝瓜尔佳漫霜挑一挑眉,却又并无太多情愫流露。 可这话对瓜尔佳漫霜来说却很是受用,她掩唇笑了,却又是问了句:“皇上如何就突然对臣妾这般好了?从前不是很喜欢那陆允芍吗?” 南荣湛的眼眸忽而一眯,有冷光滑过,这个问题,这几日瓜尔佳漫霜已然问过他太多次了。女人呵...总是要反复如此确认才可? 但总归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需要把违心的谎言再说上一遍即可。只是这一次,出口却是让南荣湛终其一生都在悔恨的话。 “皇后怎的如此多疑?朕不是说了吗,从前朕在鲁国为质子十年,受尽耻辱,朕的母后也因此自刎,朕屠尽鲁国皇室之人却难消此恨,娶了陆允芍也不过是为了慢慢折磨她。所有的戏都做足了,才能更好的伤她不是吗?不然朕又怎会在遇见你之后,就立你为后呢?”南荣湛修长的手指滑过瓜尔佳漫霜的鼻尖,而后又问道:“难道朕眼下对你不比对她好上太多吗?” 是了,过去的日子南荣湛从不曾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宠溺过陆允芍,可...其中太多不可说的过往,眼下却是糊弄瓜尔佳漫霜糊弄众人最好的理由。 随之传来的,是南荣湛如何都想不到的声音,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南荣湛,你说的都是真的?” 宛若一道从空直下的闪电正劈中南荣湛的头顶,他不可置信的抬头,唇瓣剧烈的颤抖:“...蝶儿?” 眼下正站在南荣湛对面的,与他各种一众歌女舞女的,正是陆允芍。她的面色看起来惨白不止,身子孱弱的似是一阵风就可以刮倒,小腹已不再隆起,而是平坦如初。 ...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身子如何?可有恙? 定然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南荣湛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罢? 南荣湛坐直了身子,搂住瓜尔佳漫霜的手迅速的放了下来,却又呆愣了几息后又轻轻抬起,重新放在瓜尔佳漫霜的肩头。 事情已到此地步,一步都不能走错。 廖金忠见此,急忙挥手让一众歌女舞女退下了,眼下芳华亭中再无人阻挡南荣湛与陆允芍两两对视。 可是...南荣湛能怎么说?他又能怎么说? 瓜尔佳漫霜在一旁慵懒道:“芍妹妹怎能如此称呼皇上?” 南荣湛闭眸,眼下喉头间满满关切的话语,薄唇轻启:“陆允芍,直呼朕的名讳,罪同谋逆。” 陆允芍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似是睡了一觉,醒来一切都天翻地覆,孩子没有了,最爱之人如今抱别人在怀,如此冰冷的告诉她“罪同谋逆”,她向后一个踉跄,南荣湛心下一紧,袖袍之中的手条件反射性的向前探去,却又猛然收住,暗暗抓紧。 陆允芍似乎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喃喃问道:“宫人都传,孩子是皇后从中作梗才没有的,是否是真的?是不是因为她给我的长生草,还有她身上长生花的香气!” 瓜尔佳漫霜直起身子,指向陆允芍的鼻尖,道:“陆允芍,你别污蔑我!” 南荣湛一怔。 这本就是实情,可是,他不能说。他亦没有想到,瓜尔佳漫霜眼下竟然不承认这宫中早已传遍的事实。 “皇上!她污蔑臣妾,你要为臣妾做主阿皇上!” 南荣湛不去看陆允芍,侧目才言:“皇贵妃构陷皇后,即日起,禁足望月宫,无昭...不得出。” 眼下的关头,把陆允芍禁足,就圈在望月宫中,远离这一场纷争,也是好的。她不必知道眼下究竟如何,也不用知道宫外战火纷飞,只用委屈几日,待这一切都结束,他会把一切全部都告诉她。 ...蝶儿,你一定要信我。 南荣湛望向陆允芍的眼睛是柔长的,里面千般万般的不可说,亦说不清的情愫。哪怕眼下这一息,她能信他也好。 只是,陆允芍终究是没能相信往日里南荣湛的真情,她只是笑了笑,就如同是在鲁国门楼之上跃下前的笑容一般,而后转身,再未回望一眼。 “不过是身上两块烂肉掉了,这般大兴旗鼓兴师问罪,有必要吗?”瓜尔佳漫霜又说了一句,接着南荣湛看到陆允芍的身影一个踉跄。 不知为何,南荣湛觉得这踉跄的背影,似曾在哪里见过。 南荣湛的眼眸中杀机凛然,却又无声无息的消退。 瓜尔佳漫霜...你迟早会为你眼下所说之话所行之事付出代价,那日定然要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那一日,不会远了。 南荣湛招招手,唤来了廖金忠,只道:“曲郡王眼下何在?” “回皇上,曲郡王今日午时已然离宫。”廖金忠道。 “恩...”南荣湛道:“眼下宫中无事,让他待着也不便,不若让他早些离去,省得眼下纷争波及了他。” “诶。”廖金忠点点头,随着南荣湛的挥手推到了一旁。 南荣湛的眼睛微眯,看着怀中的瓜尔佳漫霜,眸色一闪。 曲浮笙,但愿计划一切顺利,你也能平安无事... . 夜幕降临,南荣湛总算是觉得轻松了些许,他先是将瓜尔佳漫霜送回了洗尘宫,又是假情假意应付了一番,最后离去。这一离去,南荣湛便直达望月宫。原本他只想让陆允芍置身事外,待一切结束与她开始新生活。却不料今日陆允芍突然醒来,又听闻宫人所言,关于长生草长生花的传闻,急急赶去芳华亭之中,却又碰巧瞧见那些他最不愿让她瞧见的那些口是心非的无可奈何。 就算是不解释,总归也是要去看看她的。 望月宫之中分外寂静,大抵是因着南荣湛所下的命令,若说从前只是形同软禁,现下他的命令,乃是真正的软禁。只是眼下南荣湛已顾不得这么多,又如同每次听闻她出事一般慌乱,直入寝殿。 寝殿之内很黑,连一丝火苗的光都没有,烛火全部熄了。 南荣湛推开门扇,才顾得上喘了口气,可是眼前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今日的寝殿,特别的黑,就连同一点点的月光与星光都渗不进来。他忽而有些慌,甚至比大敌当前围堵皇城之时心中还要慌,眼下他竟是呆呆的站立着,在这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无法发出一个字来。 一直到,一道清冷的女声,声音极小而道:“是谁?” 这声音,是陆允芍的。南荣湛急忙应道:“蝶儿,蝶儿是我!”听到了陆允芍的声音,南荣湛便急忙超前摸索着,想点燃烛火,这一摸索,呼呼啦啦的桌上很多东西都掉落在地,然还算他幸运,竟真的摸到了烛火,点亮。 烛火的光芒在漆黑的寝殿中宛若一只萤火,却又是好了许多,让人莫名的心安。南荣湛便手执烛火,去寻在黑暗之中默不住声的陆允芍。就凭这一点明亮,南荣湛看到了蜷起身子缩在床榻旁的她,不知为何,她并未上床榻,而是背靠床榻,坐在地上。 “蝶儿!”南荣湛惊呼,好容易摸索到点燃的烛火一瞬就被他轻易丢弃。微弱的烛火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灭了,殿内重现漆黑,南荣湛却还是准确的抱到了陆允芍。 陆允芍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似乎有些抵触南荣湛,却又不知为何并未推开。 “蝶儿,地上这般寒凉,你怎能在此坐着?你眼下将将失了孩儿,身子万不可受凉...”这话说了一半,南荣湛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到最后,宛若轻声呢喃。 他...他怎能如此说...他不该在此提起这等伤心事。 可话一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来的了,南荣湛只觉怀中抱着的人身子猛然一僵,而后推了一把他,他只觉怀中一空,又因着体位向后一歪,再感觉不到陆允芍在何处。 烛火,也被他丢弃了,这下,是真的全黑,南荣湛只得伸手在黑暗中摸着,口中不住唤着。 “蝶儿...” “蝶儿...” “蝶儿你出来好不好,我是有苦衷的,你要相信我,好吗?” 陆允芍总算是有了回答,虽然她的声音缥缈让南荣湛分不出她身处什么方位,可是总算是让他知晓她还在这寝殿之中。 “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南荣湛胸口一凉,陆允芍看到的,就是那些难言的不得已。 “南荣湛,你破我国,屠尽我亲人,杀我腹中孩儿。如果你想报复,眼下这样够了罢?”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南荣湛一怔,只觉自己的脸庞都湿润了些许。是泪吗?可惜,漆黑中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陆允芍腹中孩儿,难道就不是他南荣湛的孩儿吗?破鲁国,屠皇室,这是上一代恩怨,他不得不做,他的母后因此而亡,他亦十年蝼蚁,就算此她怪他恨他他都认了,可这孩儿,他看的分明就比命还要重要...! “不是...蝶儿,不是的...我...”南荣湛语无伦次,却是说不清道不明,就算他曾提剑欲杀瓜尔佳漫霜,又有何用?总归眼下,瓜尔佳漫霜身居商国后位,活的风声水起。 最终只得幽幽一叹,道:“蝶儿,孩儿...日后我们还会再有的。” 只要他在,她也在,孩儿就还会再有,还会有...很多很多。 “待你身子康复,我们生很多很多的孩儿,我们一同老去,看孩儿慢慢长大。蝶儿,你说可好?” 只是南荣湛如此问,终其一生,都再未得陆允芍的回答。她愿意与否,他再也无从得知。 南荣湛只听到陆允芍说:“南荣湛,你走罢。这望月宫,别再来了。” 一句话,把南荣湛想说的千句万句皆堵在心口,其实真的要他说,他也不会说那些瞒着她的事,只是这句话一出,他是真真的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就连原打算的安慰之话,也不知该如何哄她了。 终了终了。 不过是带着些许渴求的话语:“蝶儿,请你相信我,哪怕是最后一次。” 寝殿的门扇被推开,霎时间苍白的月光顷刻流入,地上都似渡了层白霜,实为刺眼。说也奇怪,一层门扇之隔,竟是这般不同,宛若两个世界。殿外明亮又冰冷,殿内却是让他南荣湛因着黑暗相隔,寻不得陆允芍。 再等等,再等等...很快了,很快这一切的苦难,就结束了。 (八十八)无情帝王家 - 醉生录 - 张茉儿 夜很静,却有几颗璀璨期待着曙光,就如同是眼下的南荣湛,长信殿明黄的床榻之上时不时的侧身翻动,却又是一夜未眠。 这样的夜,要他如何睡的着? 如此待署,却是等来了一个南荣湛从来不曾想过会在此刻找上他之人。南荣湛以为,眼下的关头,她是对他最避之不及的。 眼下不过辰时,茹太妃便到了长信殿,要求见南荣湛。 南荣湛稍作修整,着了青色长袍,便出了寝殿,见茹太妃已然在桌前等着了。茹太妃乃是南荣宇的生母,南荣宇谋反之后,南荣湛倒是尚未来得及处置她,一来是大事小事一重接一重,二来,她也并未有任何与南荣宇串通之处。只是眼下大战未见分晓,茹太妃突然前来,倒叫南荣湛不知为何,按理说她眼下是避而不见才对。 茹太妃见南荣湛前来,便迎了上去,道了句:“皇帝。”她的两鬓已见些许斑白,毕竟是南荣宇生母,而南荣宇眼下年岁已中年,她也见衰老。 南荣湛点了点头,“太妃前来寻朕,所为何事?” 却不料茹太妃直直的跪在了南荣湛眼前,倒是叫他眼波一闪。 茹太妃虽不是南荣湛生母,可眼下依旧是他亲封皇太妃,依旧是大商国比之皇后还要尊贵的女人;南荣湛见她不必行儿臣之礼,她也不必对南荣湛行礼。 “太妃,如此使不得。” “皇帝,哀家那孩儿南荣宇不孝,竟是谋反。” 南荣湛眼眸微眯,果真还是为了南荣宇,只是眼下她是为南荣宇求饶,要他留南荣宇一条性命,还是别的什么? “商国乃是先皇打下的天下,先皇去了,商国在先皇去前也断无皇后,所以哀家也算得先皇的未亡人...”茹太妃这话说的柔长悲愤,长信殿中都有些许悲凉之意。 但南荣湛也只是蹙了蹙眉,很快道:“太妃究竟何意?” 先铺垫这般多的感情,怕是她自己也知,她提出的要求南荣湛不会同意罢?只是,南荣湛却是没料到...茹太妃所言之事。 “皇帝,哀家对不住先皇,生出南荣宇这样的逆子,只怕是百年后泉下也无颜见先皇了。今日只求皇上将南荣宇逐出皇籍,哀家也只愿与他断绝母子,哀家...哀家没生过这样的儿子!”茹太妃说的句句坚定,身子都因着悲愤轻微的颤着。 南荣湛闭眸,没人看得见他眼中神色,却只见他的薄唇抿的很紧,半晌,才听他道:“好,朕允你便是。” 茹太妃似是未料到南荣湛应允的如此迅速,满脸的泪水似是都来不及收,听闻他如是说,便是慌忙起身,道了几声谢,便匆匆而离。 南荣湛望着茹太妃远去的身形,一抹冷笑挂在嘴角。 呵... 最是无情帝王家,又何止是帝王无情?后妃为保性命荣华,不依旧是亲生骨肉说舍就舍?只是南荣修的后妃,既是与反叛也并无关系,她想要活着,便留她享几年清福罢。 ...?... 眼下茹太妃走后,南荣湛倒是也并未作甚,心中意乱,作甚也都无果,索性便什么都不去做了。他双手负立,看窗外黄叶落尽,只剩光秃秃枝丫,半晌只依稀轻叹。忽而一阵风过,卷地表尘埃,又腾空,最终抛灰尘而落,而那风却又不知飞旋到了何处...不由苦笑,他南荣湛曾自称“阿风”,可到头来,却是没有一星半点像风一般遨游。 正是胡乱思索,便听闻一道慌乱脚步直达殿内,“哐”的推开了门扇,南荣湛随之回头,见是气喘吁吁的廖金忠,心中只道不好,能叫他如此慌乱,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廖金忠,出了何事!” “皇...皇上,”廖金忠喘道,又随之压低了声音,“曲郡王回来了。” 曲浮笙回来了?!只是看廖金忠如此神色,只怕是不妙罢?难不成... “带朕前去!”南荣湛道。虽说是叫廖金忠带着他前去寻曲浮笙,却又是先一步于廖金忠出了寝殿,向外走去。 廖金忠慌忙跟出了寝殿,唤道:“皇上,错了,错了,走这边!” 南荣湛极慌乱到反了方向,经廖金忠一说才猛然回身,接着又慌忙的向另一边走去。 凌烟阁乃是永寿宫之中最寂寥之地,然却是离长信殿最近之地,听闻是从前南荣宇为一个极会唱歌的贵人所建,距长信殿极近,以此她日日练歌南荣宇平时里都可听来舒缓心情,当时那贵人也算是极为受宠。只可惜红颜多薄命,不过半年而已,这贵人便是染上了风寒再不能开口唱歌,后又因此受尽宫人奚落,再加上病症不治,香消玉损。自此之后凌烟阁再未有任何人住过,却也并未被拆迁,而后便一直空置,留到了现在。 而此时,南荣湛与廖金忠便站在这被荒草掩盖了的凌烟阁前。 南荣湛蹙眉,道:“曲郡王在此地?” “是,皇上,这地乃是曲郡王亲自选的,他只道越是隐匿越好,奴才便想到此处了。” 若论隐匿,确实是没有比此处更隐匿的了。只是...亲自选的?曲浮笙为何要选在如此隐匿之地? 南荣湛来不及多想,提袖拨开面前杂草入内。只是一进入殿中,便是愣了。 殿中虽是有些浮土,但东西一应俱全,且眼下看似已被人稍作调整过了。而床榻之上,是面色惨白的曲浮笙,一旁有些许太医慌忙诊治,地上是一支染血挂肉的利箭。 这箭,是从曲浮笙身上拔下的...?南荣湛向床榻上望去,只见曲浮笙身上中衣早已被血染透。 “他伤如此之重为何不解了中衣止血!你们愣着干甚!”南荣湛怒不可遏,上前抓住正忙东忙西的太医的衣襟质问道。 那太医被南荣湛猛然一抓衣襟,唬了一跳,待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南荣湛后又慌忙哆哆嗦嗦的跪下,道:“皇...皇上...不是...不是臣不治,是...是王爷不叫臣解衣阿。” “胡诌!”南荣湛一喝,曲浮笙怎会不叫他解衣治疗?!“要你何用!”他松开抓住那太医衣襟的手,向床榻走去,伸手摸上曲浮笙衣襟口,欲解开中衣。 却不料面色苍白毫无意识的曲浮笙身子猛然一颤,而后竟是张开了那与南荣湛长的一般无二的丹凤眼,眸中混沌一点点的清明,待看清楚了眼下之人是南荣湛,才道:“哥,不要...” 南荣湛手一顿,但随之说道:“浮笙,你这是作何?你流了这般多的血,不脱衣止血如何是好?”说话间南荣湛不顾曲浮笙阻拦――是了,曲浮笙眼下如此虚弱,如何拦得住南荣湛?他极为用力的握在南荣湛腕部的手,也就被南荣湛轻轻一挥就落在了一旁。南荣湛随手便扯开曲浮笙的中衣,却又眸色一颤,慌忙的重新盖上了被扯开的中衣。 曲浮笙嘴角轻扯,苦笑。 南荣湛只觉自己的手指抖得不可抑制...曲浮笙的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痕青印,那是...欢好之时才会留下的痕迹,他胸前的双峰红肿,一看便知是被谁不住的厮磨啃咬才会如此。 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他宁愿流着血,也不愿叫太医脱衣止血,如此情景,又有哪个男子肯叫旁人看去?只是...若是这伤不处理,只怕曲浮笙会因流血过度而身亡。 南荣湛好容易才止住身子的战栗,回头道:“廖金忠,把太医送走,近几日便让他住在长寿宫。今日之事若敢外传,全部提脑袋来见!” 廖金忠点头应下,便带着那哆哆嗦嗦的太医离去了。 殿中眼下只剩南荣湛与廖金忠二人,还有一旁一盆热水与棉布,以及一些止血的药物。 “浮笙,眼下就你我二人,你放轻松,我帮你处理伤口。”南荣湛道。 “...皇上,如此,乃是失了身份的...”曲浮笙道。 南荣湛的眼底忽而猩红,却只道:“什么身份?若是没有你,哪有今日的我?浮笙,是我这做哥哥的总让你身处危险之中,你且先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先帮你将伤口处理好。” 曲浮笙已经无有更多地气力去说甚,只得点点头,眸中尚有一丝感激之色。 南荣湛先是取了蘸了水的棉布替他擦拭了身上被箭刺入的伤口,而后上了些药物,见血止住了,才又取了棉布替他包扎,接着才又为他擦拭着身子上其他的地方。这转眼上半身已然擦完,南荣湛又将棉布湿水拧干,欲擦他下半身,却又被曲浮笙拦住。 “不必了,如此便好了。” 南荣湛只当曲浮笙是在意他们君臣的身份,只是笑了笑安慰一两句,继续的擦着,可不过两三下,南荣湛的身子便僵住了,手中的棉布“啪”的掉落在地。 曲浮笙的私处,竟是糜烂状,还在向外渗血。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都说叫你不要擦了...”曲浮笙苦笑,又拉起一旁的被子遮住面部。 南荣湛呆愣了半晌才回神,眸中是止不住的震颤,最终只是淡淡的问了句:“这是不是南荣宇干的?” 他的声音极为淡然镇定,一如暴风雨要来之前的平静。 曲浮笙没再言语,却是从捂的很严实的被子中露出了一个角,递出来的一样东西。 “浮笙...”南荣湛一窒,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分毫。 “我知道了...浮笙,你好生休息,我先离去,若有需要,你及时唤人即可。” 被子中有轻微动作,似乎是曲浮笙在点头。 . 翌日,商国皇室忽而撤去了所有的兵马,俨然变为一座空城,然却不是空城,只因南荣湛此刻正站在皇宫的门楼之上。南荣湛就那般宛若谪仙一般负手而立,身上未带寸铁防身,更无一兵一卒,却叫围攻皇城数日的商国大军呆呆的站在门楼之下,并不敢太大动作。 其实这才是商国真正的君,是正经八百的九五之尊。而他们,也是商国的大军啊...从前若说打仗,那是和诸湘国的大军在战,眼下是真的要手刃大商君主?南荣湛越是不声不响无所动作,十万大军越是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一来,南荣宇也便是露面了。这大抵是那个夜晚之后,南荣湛与南荣宇第一次面对面相见罢。 南荣宇失了一只手,眼下正用那仅剩的一只手怒指门楼之上的南荣湛,喝道:“南荣湛!今日我必要你命!” 南荣湛一挑眉,不由讽刺的笑,这大半年,南荣宇看上去真真像极了一个乡野村夫之态,就连同那“本王”的自称,都没有了。 “你笑什么!”南荣宇喝道:“是不是没有兵马了你一个人前来送死?哈哈,你这眼下可是以静制动?还是吓得不敢言语?” 南荣湛轻笑着摇摇头,没想到这大半年时光南荣宇这臭毛病还是分毫未改,若是他南荣湛,眼下绝不说那么多,而是一鼓作气攻进皇城,遥想那夜就是因为南荣宇一味对他冷嘲热讽才等来了前来相救的瓜尔佳漫霜。眼下再来一次,他南荣宇竟还是如此冷嘲热讽。 南荣宇在下面依旧大言不惭的说着甚,只是南荣湛一句也未听在耳力。他只是垂目朝下头望了望,看大抵所有的兵马都在此了,便觉得到时候了。 南荣湛轻咳了两下,声音虽是不大,却是吓得南荣宇住了口,再不敢说上一句话,他只觉得,南荣湛眼下的气势让他从心中发寒。 “敢问众英雄好汉,你们效忠于谁?” 这一问把大军问愣了。半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才道:“我们效忠于大商。” 南荣湛笑道:“你们眼下攻打的可不就是大商?” “这...我们是先皇养起来的,我们只效忠于先皇!先皇把兵符传给了宇亲王,我等自然效忠宇亲王!” 军中人从不问朝政,更不知南荣修究竟传位于谁,他们只认兵符。 南荣宇这会儿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听南荣湛道:“也就是说,你们只认兵符?谁有兵符,便认谁作主?” (八十九)坐之而待署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宇这才朗声道:“我当你有什么伎俩,大军自然只认兵符,你说的再多又有何用?还不快乖乖受死!”随之南荣宇转身便想号令众军,眼下他只觉心下越发的慌乱了。 接着在众人都想不到的情境下,南荣湛一直负在背后的手忽而伸进胸前衣衫,取出一块东西,朗声道:“朕以兵符号令众军,归顺大商朝廷,大商君主只有一个,那便是朕!” 随着南荣湛此话出口,所有的人都朝高高的门楼之上上望去,却只见半方半圆的兵符握在他的手中,兵符之上所刻“商”分外的醒目! “这!这怎么可能!他那兵符是假的!假的!”南荣宇喝道,随即发疯一般的在身上摸着,就连同那没有手的断臂也在身上扫来扫去,可是...他的身上还哪里有兵符呢?“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的兵符呢?我的兵符呢!”随之指向门楼之上,“南荣湛,你是如何偷走我的兵符的?” 偷? 南荣湛冷笑。这兵符,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罢,哪里能叫偷呢? 南荣湛与曲浮笙的计划,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得到这本就属于商国皇室的十万大军,而想要如此,必须得到的,就是兵符。这块兵符,叫南荣湛去取,是万万取不到的。能取到之人,必须是与皇室相关,南荣湛知根知底,但又与南荣宇所不相知之人。若说如此,便只有曲浮笙一人而已。虽说曲浮笙的父亲乃是国舅爷,可儿时的南荣湛都未与之见过面;再说后来南荣湛鲁国为质,曲浮笙也便学戏云游各国,自然是见不到南荣宇的。最开始南荣湛的计划,便只是让他以戏子模样引得南荣宇注意,以此混入南荣宇眼下所居住地,留在他的身边,再寻时机下手,取回兵符。南荣湛本以为,这个计划要等多日才可完成,却又不料想不过短短一夜便已成功,而其中,自然是曲浮笙的牺牲。 南荣宇年已三十,妻妾成群,却多年无子,传闻只道他最爱亵玩床事,弄的妻妾有许多都不堪受辱自尽,但这些传闻因着他从前的亲王身份,并未有太多人知。只是前夜,曲浮笙却是深深地以身受之。这些其实不用曲浮笙说,南荣湛也是想的到的。这大半年里南荣宇与十万将士苟且偷生,又哪里有机会行甚的床第之事?遇见了曲浮笙,自然是烈火逢甘露。而曲浮笙又七分与南荣湛相似,只怕是需求与怨恨一同全部发泄在了曲浮笙的身上。也是因此,有十年戏子功底的曲浮笙才能趁南荣宇熟睡不动声响的取走了他贴身放置兵符,而后悄然脱身。不料的是南荣宇醒来的早,发现曲浮笙不见便派人去追,只为惩罚曲浮笙的逃跑,也杀了这让他南荣宇一见便忆起让他忍辱吞声太久的南荣湛之人。曲浮笙身上的利箭之伤,也便是因此。只不过被这一切与即将攻陷的商国皇宫冲昏了头脑的南荣宇,并未意识到兵符已被离去的曲浮笙顺走了。 ...?... 原本对南荣湛手中那块兵符将信将疑的众人,眼下也随着南荣宇此番却确认了南荣湛手中兵符是真的了。其实就算是假,方才南荣湛所言,也已叫他们在心底思虑良多不知该效忠于谁了。 那将军模样之人,不过轻易一挥剑,南荣宇便命赴黄泉了。随即以那将军为首,所有士兵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齐齐喝道:“我等愿效忠皇上,护商国皇室永宁!我等愿效忠皇上,护商国皇室永宁!我等愿效忠皇上,护商国皇室永宁!” 气壮山河的声响震的皇宫门楼都震了震,南荣湛闭眸,嘴角是一丝浅笑。 父皇...母后...蝶儿...我总算是将原有的,都握在手中了,但...这还不够,我要的还有更多。 . 是夜。 宫中却是明亮如白昼,每一处都燃着长明烛火,宫中乐曲联奏一夜,上等的美酒送了一车又一车。 这一夜瓜尔佳漫霜乃是被南荣湛捧上了天际,她享着超出皇后的殊荣,接受众臣朝拜,而由她带来的十万诸湘国军马,皆是今日宫宴宴请之人。宫中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热闹过,除了那从不曾真正热闹过的望月宫。 南荣湛在高台上抱着瓜尔佳漫霜,手指在她的纤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眼眸却是飘到了早已漆黑一片的望月宫之地。 ...蝶儿,再等等罢。就今夜,今夜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皇上...”瓜尔佳漫霜柔柔的唤了一句,只是南荣湛依旧出神未作理会。 “皇上...”瓜尔佳漫霜摇了摇南荣湛的手臂,他这才回神,道:“怎么了?” 瓜尔佳漫霜道:“皇上这般出神,在想什么呢?” “朕在想...该如何感谢你与诸湘国十万勇士,如若不是你们,朕眼下可就是南荣宇刀下亡魂。”南荣湛道。 “皇上...”瓜尔佳漫霜面上粉红,只道:“皇上好生讨厌,臣妾是皇上的人,这十万大军自然也是皇上的人啊。” “是吗?”南荣湛挑眉问道,却是不露神色的朝一旁移了些许,这瓜尔佳漫霜此态,着实让他受不了。 不过很快也就不用受了,只要...南荣湛望了望天色,勾起嘴角,只要太阳一出,这一切都结束了。不过这诸湘国的兵马,究竟是也全数归于他,还是死掉,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至于这诸湘公主瓜尔佳漫霜...呵。 “哎哟!”忽而一个诸湘国将士倒地,不住地捂着腹内左扭右扭,前后打滚。 众人都一惊,放下手中酒盅望向他。 “这是怎么了?”方才有人问道,欲上前扶起他,却是又吓得摔碎了酒盅猛然后退,“啊!他死了!” “死了就死了你叫个甚!”一旁有人接口道。他们打仗之时每天死的人那么的多,如何就把那人吓成了这般? 接口之人上前走了几步,一看,也呆呆的掉了手中酒盅,半晌才惊呼出声:“天啊!死人了!” 这下引得周围人都开始注意了,只是一看,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方才倒地的士兵,竟然是七窍出血,双眸惨白,就连同黑瞳都散尽了,在这没有了烛火就是漆黑的夜里,着实骇人的很。 南荣湛勾唇一笑,望了望天边之色。 ...这天,快亮了呢。 . “皇上,这是怎么了?!”瓜尔佳漫霜一骇,慌忙往南荣湛怀中一缩,可南荣湛这次却并未抱着她安慰,而是一脸厌弃之色甩开了她,接着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甩的瓜尔佳漫霜都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眸子一眯,冷声道:“皇上,臣妾做错了什么惹得皇上如此做?这么多诸湘的将士看着呢,就算臣妾做错了,皇上也当给臣妾留个面子。”瓜尔佳漫霜特地在“诸湘”二字上加重了字音,她便是不信,他南荣湛能不惧怕这十万大军,况且,这还并不是诸湘国中全部的兵马。 可随之,南荣湛竟是反抽出一把搁置在桌子上的宝剑,直指瓜尔佳漫霜的脖颈。他这一动作,惹得诸湘的士兵确实不快,立刻就有人上前想制止南荣湛。 可南荣湛眼下并不是手中无人,商国士兵随之便阻拦了那几个出头的诸湘士兵。南荣湛却是勾勾唇角笑了,道:“众诸湘将士,还有一刻钟天就大亮了,朕奉劝你们好生想想该效忠于谁,若是到时想不清楚或是想错了,你们的下场,可就如同你们这七窍流血而亡的同伴一样了。” 是了。 这所谓的庆功宫宴,不过是一场鸿门宴。 这所有人饮用的酒水之中,都下有商国皇室密毒,断肠之花。中毒之人毒发之时腹部剧痛,除了解药无救,若是没有解药,很快中毒之人便肠子尽断,七窍出血,黑瞳尽散。只要来了宫宴之人,无一个能逃脱。而以南荣湛为首的商国皇室之人,也都已在这宫宴之前,服下解药。 其实时辰已然算好,天亮了才会毒发,却不料这诸湘士兵中有身子骨孱弱的,天还未亮就已毒发身亡了。不过这倒是也让南荣湛省下了不少的事情。 南荣湛这话一说,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南荣湛所说话的真假,却又因着眼前已死之人心中惧怕。有人壮着胆子上前道:“我们如何相信你!” 南荣湛一笑,道:“朕有骗你们的必要?总归是你们自己的命,你们都死了,朕来日攻打诸湘,岂不是还省事了。” 与此同时,他话一落,就又有一个诸湘将士倒地,之后不说也罢,死状与方才那人一般无二。 此时的天,已然快要全亮了... 诸湘国的士兵开始接二连三的倒地,存活着的人,也是越发的恐惧。南荣湛道:“看到一旁的香了吗?这最后一炷香燃尽,没有解药,你们必死无疑。朕劝你们,想问题的速度可要快上一些了。” 最后一炷香以眼见的速度越来越短,也极度的消磨人的心智,最终不以数计的士兵逐步跪在地上,道愿意归顺商国皇室。瓜尔佳漫霜见此怒不可遏,大骂道:“你们这帮没有骨气的东西!” 可面对咒骂他们也只是叹口气摇摇头,又有人愿意真的放弃生命?反正他们都是为人卖命打仗,为谁打不是打?能活命才是真。 随着众士兵的跪下,南荣湛压在瓜尔佳漫霜脖颈之上的剑忽而就用力,其实哪怕他们不归顺,他也会杀了瓜尔佳漫霜的,只不过若是能够不废一兵一卒如此又使诸湘国大军归顺,何乐而不为? “噌。”一剑滑过,瓜尔佳漫霜的脑袋在脖颈之上摇摇欲坠,人已断气。可南荣湛却仍未收手,而是顺着从她脖颈旁滑下,直指她的小腹。 若不是她瓜尔佳漫霜,陆允芍与他的一对双生子,又怎会还未来得及出生便死去?怒意连同恨意险些让南荣湛失了理智,他甚至想要握住剑在她的小腹搅弄,可他终是收了手。 若如此做,与她瓜尔佳漫霜又有何不同?她生前他不曾破她半分,她死后,他更不屑于碰她分毫。 “叮当。”宝剑脱手,很快坠地。惊醒这一场混乱。 “把瓜尔佳氏的身子扔出皇宫,丢到乱葬岗。” 南荣湛这话一出,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商国人都知,这乱葬岗周边竟是些乞人,总是会去扒那些未凉硬的尸身行污秽之事,然无人相拦,只因丢到那处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南荣湛,是真真恨毒了她呵。 天色快要大亮,南荣湛挥了挥手,让众人分了解药。诸湘国将士慌忙吃下解药,生怕自己赶不上就命归西天。可这药才刚刚下肚,便有人反了,大声喝道:“弟兄们,为大公主报仇!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再死就不算亏!” 对此南荣湛只是笑了笑,淡然的让在场之人都怔然了。难道他真的对眼中已有的这十万兵马这般自信?要知道,这诸湘国士兵可是身处深宫最中心啊... 其实有些人可能不是真心实意归顺,南荣湛心中都是知晓的,他们也许是想先活命再说,日后再想法重返诸湘,毕竟真正忠心的,也是会有一些的。只是,南荣湛是断然不怕他们假意归顺的,因为他所调制的解药,除了给商国皇室众人服下的以外,不过是缓解延缓毒发,并不解全毒,若是没有定期服用解药,下一次毒发依旧必死无疑。 “你们真当朕是傻子?”南荣湛冷声道,“若你们还想得到下一次解药续命,便给朕把反的劲头压下去,若你们执意要效忠已死的瓜尔佳氏,那朕便先解决了你们。”他眼光一冷,抬手指着方才挑头之人,薄唇轻启:“杀了。” “噌。”一道破风之声,方才挑头的人人头落地滚出去很远。 这挑头的人一死,随着他人头在地表滚动,诸湘国士兵的气势便消了大半,再说那毒药都是真,只怕这解药,也定是假的,不然他们都可以想到这反叛的计策,南荣湛一代君王又如何想不到? 杀一儆百,应如是。 天色大亮,跪了一地的诸湘士兵被带了下去,皆换上商国兵服,诸湘国的兵服皆被扔在地上,兵部大人已下令全数燃烧,却不料被南荣湛相拦,这些衣服便得以保留,全数收入兵部存起。 ...这些衣服,说不定日后还可派上用场呢。 眼下天色大好,晴空万里,风高气清,对南荣湛来说,他心中的天色也晴朗了起来。 南荣湛唤了廖金忠,道:“你且前去唤人将洗尘宫中大小物件全部换新。” 廖金忠随即明白了过来,南荣湛这是要接陆允芍回洗尘宫,重登后位。便笑道:“奴才恭贺皇后娘娘重登凤位,日后能时时伴于皇上您的身侧,从此大商帝后同心同德!” 廖金忠最会溜须拍马,但眼下南荣湛十分受用,他笑了笑,道:“恩,你去吩咐过洗尘宫后便去瞧瞧郡王罢,替他择一处好些的寝宫,莫再住在凌烟阁了。” (九十)蝶落断魂崖 - 醉生录 - 张茉儿 南荣湛又一次入望月宫,这一次,他便要带陆允芍走,从此以后谁人也伤不得她。 望月宫一直以来比之其他地方都冷清一些,因着陆允芍并不喜吵闹,眼下这望月宫中,乃是更冷清了几分,就连同一个前来问安的婢女都没有。南荣湛不悦蹙眉,他虽是下了禁足令,却是并未剥夺陆允芍的皇贵妃身份,这些婢女怎会如此见风就倒? “来人!”南荣湛喝道。 接着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从一旁居室传来,半晌才有人懒散而言,“谁呀,等着!” 一个婢女从房室出来,一手抓一把瓜子,另一只手拿着几张马吊,喷头垢面,看似已多日不曾出来了,房室中还有人在唤着:“是谁来了,速速打发走就是了,该你出了,还不快些。” “哎哟知道了,催什么哟!”这婢女应了声,也随之对唤她之人气恼了起来,还没回过头便叫嚷道:“是谁啊!真是的!望月宫不过是个冷宫,何人来此处!” 那婢女话都出口了才抬头望向了来人,只是这一看,手中的瓜子与马吊便全数掉了,又怔然几息才慌忙跪下,“皇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南荣湛目光幽冷,那婢女慌忙伸手在自己脸上打着巴掌,“奴婢嘴贱奴婢嘴贱,皇上大人大量,皇上大人大量,别与奴婢计较!”这婢女这等声响传来,自是引出了房室之中其他的三位婢女,她们无不大惊失色,急忙跪下扣首,她们是做梦都想不到,已然被瓜尔佳漫霜下药失了孩子都没能换来一丝可怜的陆允芍,眼下竟还能等到南荣湛的到来。 “朕何时说过此处是冷宫?”南荣湛道。 “这...这...”那四个婢女答不上来。 “你们竟是这般大胆敢怠慢朕的皇后,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皇后? 那四个婢女面面相觑,大商后位变了几番,她们也弄不明白了,只得求饶道:“皇上,奴婢们不曾怠慢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喜静,自己吩咐的不叫奴婢们去打扰啊!” “...是吗?”南荣湛喃了句,心知陆允芍也确实不爱吵闹,也急着前去见她,便暂且不再为难那四名婢女,转身前去寝殿。 这到了寝殿,脚步就又是一顿。寝殿外,就是贴满了重色的纸张,遮的严严实实,透不进去一丝光。怪不得前夜南荣湛前来,只觉外面被月光照的一地冰霜,殿内却是乌漆墨黑,看不见一丝光。 ...陆允芍为何要蒙上这些纸张?难道她真的想与世隔绝从此再也不见他了吗? 南荣湛心下一紧,长呼了口气,推开了门扇。随之他脚步一踉跄,这空荡的寝殿之中,哪里还有陆允芍的身影?! “蝶儿!”南荣湛撩开床幔,却只见空荡床铺。 他又弯下腰来在桌子下寻着,“...蝶儿!你在何处?” “蝶儿,你莫要吓我!”他拉开那镂空雕花的衣柜。 可是...哪里还有能容人之地呢? ...?... 南荣湛不可置信的摇摇头,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怒甩袖而出,喝道:“蝶儿去了哪里!” 那四名婢女本就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南荣湛眼下这般怒气冲冲,只觉死期不远,急忙磕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娘娘她...娘娘她分明就未出过寝殿啊!” 未出过寝殿?若未出过寝殿眼下寝殿之中为何没人?只怕陆允芍未出过寝殿是假,她们四人未出过房室才是真! “来人!”南荣湛唤道,很快便有一干随身侍卫到此,“她们四人发往刑部,以其罪论处!” 南荣湛说完便拂袖而离,他眼下更重要的事,便是找到陆允芍。 一时间本是轻松下来的宫闱,再度紧绷,宫中几乎全员出动,只为寻找不知何时离去的陆允芍。南荣湛几乎慌到乱了心智,所有他能够想到的地方皆是找寻了好几遍。就连同那与鲁国戏楼一般的楼阁,南荣湛都寻了许多次,要知晓自从陆允芍失了腹中孩儿,那楼阁便是随之封了,再也无人去过。只是茫然找寻了半晌,宫人几乎挖地三尺,也断然未寻得陆允芍。 这下南荣湛相信,陆允芍,是真的不在商国皇宫了。 ...只是,蝶儿,你究竟去了何处?是散心不日便回,还是永世不再回? “皇上,未寻得皇后娘娘...” “皇上,属下亦未寻得皇后娘娘...” “皇上,此处不见皇后娘娘。” “皇上...” “住口!”南荣湛喝道,吓得一旁还未开口的侍卫缩了缩脖子,“宫中寻不到就出宫去找!给朕去找!” 南荣湛下令后随之便去牵他那匹常骑的汗血宝马,却不料那马儿眼下竟是不见踪影,他眸色忽而一闪,随之便骑了一头白马,一跃而上向外掠去。不过是骑到半路,便见方才所派出宫去寻找之人正骑马而归,二人相遇便是先吁了马。 “是否是蝶儿骑了马闯出宫去?”南荣湛问道。 那侍卫一愣,才道:“皇上聪慧,方才属下到了宫门只听宫门侍卫言语说有一位红衣女子身骑汗血宝马硬闯出了宫门,他们也着实不好相拦。属下想着,有没有可能是皇后娘娘?” 呵...自然是陆允芍的。从方才南荣湛看到汗血宝马不见,便是猜到了。 ...蝶儿,你果真是出宫去了。 若陆允芍出宫,只怕她是会回鲁国的,因为在商国国土上,对她而言,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若非她对他失望之极,她又如何会如此? “他们有说是何时吗?”南荣湛问道。 “回皇上,他们只道是昨夜之事,具体时辰却是记不清了。”那侍卫道。 随之只见南荣湛夹紧马肚喝了句:“驾!”那白马宛若离弦的箭,不时便不见了踪影。 陆允芍竟是昨夜便走了,是那个他替他与她的孩儿报仇杀了瓜尔佳漫霜之夜,是不费一兵一卒使诸湘国归顺之夜,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夜啊... 蝶儿,你如何就不能再多等我一夜?就一夜,就仅此一夜。 南荣湛冲出了皇宫,却忽而勒了缰绳,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可能。自鲁国被商国侵占,条条通往鲁国的路都被设了商兵驻守的关卡,若是陆允芍闯了关卡,如今皇宫大力找寻陆允芍已久,他们如何不来报? 若是如此,只能说明... 南荣湛身子一颤,慌忙调转马头向断魂崖袭去。商国通往鲁国唯一一处并未设关卡的地方,便是断魂崖。只因...那处地域凶险至极,无人能从那处通过。 ……………………………………………………………………………………………………………………………… 本是平缓地势,却逢忽而突兀的岩石,两旁怪柏和平日里并不常见的花,是悬崖之地特有,南荣湛吁了马,随手将白马脖子上的缰绳绑在一旁的树干之上,接着向前走去。 宽的绝非人可跨越的两侧山崖,横在中间的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过了这深渊的另一边,便是从前鲁国的疆土。随着南荣湛脚步的挪动,有些许碎石块向下掉落,坠入万丈,随即便不见踪迹。 这断魂崖,是真的深,深的看不见石子下落,更听不见任何响动。 陆允芍...你到底在哪? 南荣湛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他甚至不敢想,陆允芍是不是已然骑着那匹汗血宝马越过山崖。若是那般...若是那般... “蝶儿...”轻喃出声,五脏六肺都乱了位置,南荣湛的双眸迎着有些刺眼的日光一寸寸的搜寻,就连同一个石头缝他都不愿放过,然却是无果,直到他的眼睛发酸发涩,他都什么都未寻到。 难道...陆允芍没来这里?可是在这商国,她又能去何地? 从昨夜到此时,已然过去了那么久...还是说...她已然坠下这万丈深渊? 南荣湛闭眸,心意已灰冷几分,更不知下一步如何动作,隐于袖袍之中的手失力垂下,却又只觉有东西揪扯他的袖袍。 “蝶儿?”南荣湛眸色忽而一亮,宛若染尽长空骄阳,猛然回过头,这神色却是消散了。 “是你啊...”原是那匹他在宫中时常骑的那匹汗血宝马。南荣湛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心道自己多想,就算真是陆允芍在此地,只怕是再也不会扯住他的袖。她对他,只怕早已失望透顶。 南荣湛在马儿头上抚摸的手忽而一僵,似是想起来什么,一种狂喜之色在他脸上浮现。皇宫门楼处侍卫来报,只称那一夜有红衣女子身骑红血宝马直闯宫门,那女子定就是陆允芍,而眼下这汗血宝马就出现在现在,就恰恰说明了陆允芍就在此处,且未骑马越过山崖! “马儿,你是不是知道蝶儿在何处?”南荣湛急急地问道。 马儿一声长鸣,调转了身子。 南荣湛手执缰绳翻身上马,只道:“快带我去蝶儿身旁。” 宫中马儿向来是经过严苛的训练,都可谓极通晓人性,更何况这是与南荣湛骑的马儿?就似是有感应一般,随着南荣湛翻身上马,它是真的带着南荣湛前往了陆允芍的身边。 也怪不得南荣湛寻不到陆允芍,陆允芍的所在地是在断魂崖的下一层,此处山崖极为凶险,南荣湛也并未来过几次,只是数次听闻罢了,他亦是不知这山崖竟是上下分层,从上山的另一条路口而进,便能到达这较为低的缺口。只是此处只是相对于方才的万丈较为低了些,中间深渊之宽一寸不减,人若是从此处坠下,依旧是必死无疑。南荣湛翻身下马,只因此处地势已然骑不得马,他手牵缰绳,由着马儿带着他向前走。 不多时便见红影,在杂草之中穿梭,一次又一次的扒开面前长草,时不时道:“马儿,你究竟在何处?若是没有你我该如何跨过深渊...” 这是陆允芍的声音。 南荣湛心下一紧,又慢慢放松。 陆允芍从昨夜待到此刻想必是因为丢了马儿,才一味寻找。然她不知,纵使是骑上了这汗血宝马,眼前深渊也是万万不得过的。原来...她是真的想离开他南荣湛,想回到曾属于鲁国的疆土之上。不过还好,这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切尚不成定数。 不过几息陆允芍便发现了这汗血宝马,毕竟比之遮人的杂草,这马儿高出太多,她的眼睛一亮,向这边跑来,南荣湛身子一僵,甚至不知该如何动作。 “马儿,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许久。”陆允芍道,随之想要牵马儿身上的缰绳,却见这缰绳已然被人握在手中,有些不可思议的向缰绳那头抬头望去,只见杂草映着日光在那宛若谪仙般的面容上撒下道道光影。 目光相交,薄唇轻启:“蝶儿...” 陆允芍猛然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南荣湛向她探来的手。 “蝶儿,不是说好了,再信我最后一次吗...就连同这最后一次机会你都不愿给我?”南荣湛随着陆允芍后退一步的动作亦没有再上前,“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风哥哥是来接你回去的,以后再也...” “不要说!”南荣湛的话突然就被陆允芍打断了,他一个怔然,却被她扯走了原本在他手中握着的缰绳,“不要再说那个名字!你是南荣湛,不是我的风哥哥!” 在陆允芍的心中,大抵她的风哥哥,已经在那商国皇宫里一如鲁国戏楼一般的楼阁之中,随着她腹中的一对双生子死去了。 南荣湛被陆允芍带着哭腔悲喝出的话震的怔然几息,再回神却见她已然翻身上马,手执缰绳,身朝深渊边缘。“驾!” “不要!”南荣湛喝道,随着马儿被陆允芍驱去前的马蹄追去,“蝶儿不要!快停下!” 这不是那开满小花的浅浅山坡,也不是高不可及的鲁国皇宫门楼,这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是哪怕他搭上了这条命都救她不得的绝境! 大抵是因着过人高的杂草蔓延,马儿的步伐也不是很快,南荣湛竟是追上了马儿,只不过此时,马儿已然到了山崖边缘,再多一步,便是踏空。 “停下!”南荣湛一喝,向上一跃,便从陆允芍手中扯过缰绳,猛然向后一拉。 许是这马儿太通人性,也知这眼前的深渊断不可安然而过,本就不多愿前行,这眼下被南荣湛大力一扯,便是随之一个偏身止了马蹄。就在南荣湛将将松了口气的同时,却见陆允芍手中因着没有缰绳,马儿动作一甩,她轻柔的身子便随之甩了下去! 南荣湛一惊,伸手去拉,却只扯住陆允芍长且宽的红色袖袍,这袖袍瞬息间便在他手中一点点的滑走,分寸不剩。 陆允芍的身子在长空之中翻了个身,宛若便风吹而飞舞的蝶,人世间最美的血蝴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空灵之蝶。两行晶莹随之而落,南荣湛向前一跃,伸手追随这长空飞舞的血蝴蝶而去。 ...蝶儿,莫怕,风哥哥陪你一起死。 (九十一)农夫送君回 - 醉生录 - 张茉儿 自从南荣湛在鲁国为质被救回后,商国似乎未曾有过一日安宁,大事小事接连发生,使人应接不暇,却又没有眼下这一件事来的更大。 自从商国皇后陆允芍失踪后,皇帝南荣湛也随之失去踪影,据皇宫门楼守卫士兵回忆,最后一次见南荣湛之时他神色慌乱,骑一匹白马从宫门串过,却又在出了门楼之后急急勒马静立几息,随后又调转马头,向断魂崖方向奔去。商国朝廷在听闻此事之后,便急急派人去寻,整个断魂崖崖上崖下都翻遍了,结果却是让人奇怪:在崖顶有南荣湛离去之时此骑白马,缰绳被捆绑在一旁树干之上;而下分层有南荣湛日常骑的汗血宝马,未曾捆缰绳;万丈深渊之下,有一具红衣女子尸骨,待宫人找到之时身子已僵凉,脸上上七窍出血已干在脸颊,由宫人带回,仔细擦净她脸上血迹才确认是皇后陆允芍;可除此之外,宫人无论再如何找寻,都不见南荣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眼下是死是活,都无人得知。此后商国皇室贴出寻人皇榜,上面有由宫中画师所绘南荣湛画像,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榜上所寻之人,竟是商国皇帝。 找寻之事就如此过了七天,却依旧是一点头绪都无有。商国皇室不得无人处置,朝中之事一切也暂由曲浮笙压阵,甚至有臣谏言他登基称帝。然,曲浮笙依旧是下令继续寻找。又是如此找了八日,距南荣湛失踪已过半月。曲浮笙只得下令,南荣湛已逝,举国大丧,全国森白。 而就在大丧第二日,南荣湛回来了。 南荣湛是被一位住在断魂崖旁的农夫送回的。那农夫只道,那一日碧波潭边捕鱼,却只见一华服男子飘在潭中央,于是急急施救。之后南荣湛被那农夫带到家中,却一连昏迷数日,后脑上的伤口一直不见长好。农夫便进城欲抓药,不料便瞧见了满大街张贴的皇榜,只觉上面所绘画像分外眼熟,偷偷撕下带回家中,与南荣湛一对比,才知他救下的人就是当今大商皇帝。农夫不知如何处置,亦不知该如何知会宫中之人,便只顾着日日帮南荣湛上药。与此同时,南荣湛在被农夫上了抓来的药后,两三日后幽幽转醒。这下农夫才慌忙把南荣湛送往了皇宫。 且说一个农夫声称自己救了皇上,是无人相信的,众侍卫也不信,毕竟见过南荣湛的门楼侍卫实在少数。要知道眼下可是举国大丧,谁又会相信已死的南荣湛回来了?这让农夫急的不行,却又也不见南荣湛说上一句话――他从醒来便是如此,不仅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一脸空茫。好在此事关系重大,众侍卫报给了眼下宫内主事的曲浮笙,曲浮笙得到消息来的也是极快,在看见南荣湛之时,眼眸之中光波尽闪。 “哥哥!” 随着曲浮笙这一唤,所有的人都知晓,这面色苍白的男子,就是商国皇帝南荣湛,急忙跪下,急道:“属下参见皇上!皇上福大命大!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农夫也激动了起来,这下只怕他也因着救了皇帝可以鸡犬升天了。然,南荣湛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一脸淡漠。 曲浮笙这才意识到此事不对,伸手在南荣湛面前挥了挥,只见他眼珠动了动,却依旧是没有说话。曲浮笙急令道唤太医亲去长信殿,而后又命人撤了所有的森白之物,急忙将南荣湛扶上了马车。最后又回身在那农夫满是期待的眼神之下道了句:“赏。”眼下除了治疗南荣湛,一切事宜都是小事。 那一日长信殿之中慌乱不堪,太医院中众太医全员出动,不断地进出长信殿。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便是南荣湛因着外伤导致了失语症。然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也随着南荣湛的失语不被所有人所知道。 在南荣湛治疗的期间,朝中大小事宜依旧与曲浮笙全权管理,他每日归来,都会去瞧一瞧南荣湛,在他身侧说着朝中发生的所有事情,虽说他知晓南荣湛不会回答他,可他却依旧会说着他的决定给南荣湛听。南荣湛空茫的眼眸,一点点的恢复着清明,到了后来在曲浮笙对他说那些朝堂之事时,他会点点头,或摇摇头。 这般情况一直持续到南荣湛归来半月之后。 且说曲浮笙那一日前来,便见南荣湛在长信殿庭院之中的那颗掉光了叶子的碧梧之下负手而立,薄唇轻抿,黑眸饱含锋芒,一如破封而出的利刃。曲浮笙都看的呆了,他从未见过如现下这般的南荣湛,从第一次在鲁国戏楼中相遇,南荣湛都是将所有藏于眼眸,即使顾盼生辉都不外露一寸光彩。 随之曲浮笙见南荣湛转过身来,见到来人是他,便含笑道了句:“浮笙,你来了。” 曲浮笙一怔,道:“哥,你好了?” “恩,”南荣湛点点头,“好了。”随之又道,“这段时日,叫你替我看着朝堂,真真是让你受累了。” 南荣湛是真的好了,不仅是失语症,其实他的失语症早已好了,可是他却忘却了所有,就是好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然就是此日,他却忽而什么都想起了。 “皇兄!”曲浮笙眼眸一红,“皇兄好了,臣弟甚慰!”既然南荣湛什么都记得了,那么他便依旧是大商皇帝,而曲浮笙是臣。 南荣湛一笑,只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曲浮笙点了点头,二人在庭院漫步,不久便听闻他问道:“皇兄,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皇嫂又怎会身死?”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之事。 南荣湛挑眉:“何事?皇后乃是我自己亲手杀的,皇弟可是忘了?” 曲浮笙一怔,半晌才问道:“皇兄,你说的皇后,名唤什么?” “瓜尔佳漫霜啊。”南荣湛面上表情分外不解,“皇弟你是如何了?今日净问些奇怪的问题。” …………………………………………………………………………………………………………………… 瓜尔佳漫霜。 南荣湛说,他的皇后是瓜尔佳漫霜。 可曲浮笙问的,是他南荣湛在心尖上的女子,是商国真正的皇后,陆允芍。 “皇兄可是与我开玩笑?”曲浮笙又问道,只觉背后都起了一层薄汗。 “怎会玩笑,那夜难不成皇弟忘记了?那场鸿门宴上我杀了瓜尔佳漫霜,又用断肠草之毒让诸湘十万大军归顺与我,难道不是吗?”南荣湛的表情颇为认真,又带一丝不解之意望向曲浮笙。 曲浮笙止了脚步,引得南荣湛回眸望向他,却只听他道:“皇兄可还记得因为何事要杀瓜尔佳漫霜?” “这是因为...”南荣湛笑着开口,却又在下一息笑容凝固嘴角,因为什么...是了,他是因为什么要杀瓜尔佳漫霜?尚来不及说多忆,便又听闻曲浮笙颇为急切的问道:“皇兄,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初次相见是在何地!” 南荣湛的眉毛蹙了起来,薄唇抿的很紧。是什么时候在何地第一次见曲浮笙的?他为何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最终南荣湛只开口道:“大抵是自你出生,舅父就带着你来找母后玩闹罢,日子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了。” 曲浮笙猛然一顿身子,脚步微微踉跄。 原来南荣湛并不是记起了所有,他忘记的是他心尖上最重要的人,就连同与她有关的记忆也全数忘得一干二净,在鲁国为质子的十年时光,只怕是他也全然不知了。 可...陆允芍已然死了,既是南荣湛忘了,便叫他忘了罢。在鲁国十年苟且,不记得,也是更好罢。起初曲浮笙还担忧陆允芍死去,南荣湛该如何承受,却不料事态竟是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那...皇兄,”曲浮笙道,“后宫不可无妃,如今皇嫂已去,皇兄可另立新后?” “...新后?”南荣湛喃了一句,脑中却不知为何闪过一只血红色的蝶,心绪都忽而随之低落几分,半晌才道:“新后便不立了罢。择个吉日选些妃即可。” 曲浮笙听闻,只得点了点头,此事就此作罢。 寒蝉凄切,滴水成冰,气温骤降,转眼冬日已来。天目湖中结满了厚厚的冰霜,冰层厚的即使是人在上面奔跑,都不会破了去。如此寒冷的天气,却又不知为何,今年迟迟未见落雪。 十月三十。 这一日宫中门庭若市,几乎所有适婚之龄的名门望族显贵达人之女,都在今日盛装打扮,身穿红衣入宫。今日商国皇帝南荣湛选妃,这是所有人都知的,只是选妃却一改常态,要求所有竞选的女子都要身着红衣,且在这结了冰的天目湖之上踩冰刀跳舞。 其实南荣湛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要求,可他意料到之时,话已然出口了。 选妃开始了,一个个貌似天仙的女子在结冰的天目湖之上踩着冰刀起舞,宛若一只冰中红蝶。且说这贵族女子本就气质高雅,再说这是层层筛选为南荣湛选妃,自然今日在此的,都是优中之优。看技艺,无可挑剔,看身段,柔弱无骨,看脸庞,晶莹剔透。这些红衣女子让人应接不暇,却是今日主角南荣湛无精打采,似是这女子中,没有一人入得了他的眼。 南荣湛乃九五之尊,就算真的是天仙下凡,他若是不想要,众人也断然没有人敢说什么。最后一个出场的女子是从八品点簿之女,叶良镯。叶良镯上场之时,众人皆无兴致,一个小官之女,又有什么看头,就是丞相的女儿,方才南荣湛都未看在眼里。 可也就是这最不起眼的叶良镯,却是让上座一直无甚神采的南荣湛身子一颤,他修长的手指都随之抖了抖。“砰!”茶盏从南荣湛手边被打落。 叶良镯... 她明眸皓齿,宛转蛾眉,眼尾略弯,又用脂粉晕了些许红晕,宛若双眼都开成了桃花。 今日她不是最美的那一个,然,却是就此引得南荣湛瞩目,好似一瞬就走入了他的心房。只是南荣湛也说不清,究竟是她走入了他的心房,还是他的心房之中,本就有一个长的好似这般的女子。 “就是她了。”南荣湛道。 廖金忠点点头,伸手翻了翻册子后道:“皇上,此女乃从八品翰林院叶点簿之女,名为叶良镯,年十六。” “恩。”南荣湛点点头,“那便封良妃罢。” 在场众人听此无不大惊失色,一个从八品的女子,竟是越过答应、贵人、嫔位,直接身居妃位!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方才忽略掉的叶良镯身上,不过只一眼,所有人都讶异失语,又许是什么都不敢再说。 ...这叶良镯,竟是与前段日子忽而失踪的皇后陆允芍有五分相似! ...?... 且从古至今皇室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在这里即使长的貌似天仙,也不一定便会受宠,甚至就连皇帝的眼都入不了。太多时候红颜还未老,恩便先断了。所以能入得了帝王的眼,是后妃幸事,能长得像皇帝已逝的心尖上人的,是做梦都能笑醒的事了。可是这事儿,叶良镯不知,因为就连南荣湛自己都不知晓,宫人们也是断断不敢传的。后妃之中最忌讳的便是恃宠而骄,可偏偏这叶良镯,仗着南荣湛对她的宠爱,在后宫之中无法无天,眼下南荣湛并未其他妃子,她却是连身侧面貌不错的侍女都不放过,手段狠辣,使人叹为观止。 叶良镯极为受宠,可她受宠的日子都还来不及让点簿记入史册,这所谓良妃便失宠了,她曾对侍女的狠辣,如今十倍的还在了她的身上。叶良镯的惨状,在此不说也可,那惨状就连南荣湛自己都心中暗思究竟有没有爱过她。若是没有,为何那日一瞥便失他丢了心魄;若是爱过,为何眼下他能如此下令处决了她无有一丝手软? 究竟是这叶良镯就是他南荣湛潜意识中的那红衣女子,还是说,他的心中本就有一位长得几分像叶良镯的红衣女子,却又不知何故,被他再记不起? (九十二)唯情不可追 - 醉生录 - 张茉儿 是夜。 南荣湛心绪不宁,遣了所有侍从,独自立在殿外。天已极为寒凉,檐下都挂满冰凌。他伸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呵了几口热气,却又来不及温热就散尽了。 ...有些事,他要自己找答案。 如此漫无目的的宫中独行,周遭无一人前来问话,南荣湛只觉这样的场景分外熟悉,好似不知何时,他也曾狼狈不堪一人行走在这大商皇宫之中,心如死灰。 好似...就是眼下他正走的这条路。 南荣湛眼眸微眯,朝前瞧了瞧,昏暗的烛火下能模模糊糊的看到几个字:洗尘宫。 洗尘宫? 皇后才有资格入住的洗尘宫。 是瓜尔佳漫霜住过的地方罢...只是,眼下心境为何如此悲凉呢? “蝶儿...待你我大婚,我便接你入洗尘宫。” 忽而一道声音传入耳畔,南荣湛猛然一怔。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听起来是带着满满的希冀与幸福之感。可是... “...蝶儿?”南荣湛只觉心头一紧,顺口叫出这个名字,却又不知这个名字是谁。到此,他再等不得,加紧步子向前而去。 待南荣湛再站定,已然是在龙凤居之前。好似是自然的根本不曾过脑,他便走到了此处。原本是皇后的寝宫,眼下因着商国无后,也闲置了下来,宫中并未侍从,倒显得格外寂寥。 南荣湛手指不由自主的轻微颤抖,推开了面前的门扇,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却就是这一片黑暗,让他恍惚忆起不知何时何地,他也曾在这黑暗之中摸索着寻着烛火想要点燃照亮。 月光之下南荣湛很轻易的点燃了龙凤居中所有的烛火,一时间殿内宛若白昼。 龙凤居中的桌椅看起来很新,根本就无人用过,桌上放着一副绘好的画,看样子是被人精心放在这里的。南荣湛想要上前去拿,好看看画中所画何物,却又在方一动步子,有画面涌入眼中。 那是一个女子与他站立的画面,那女子身怀有孕,看似已是五月之身了。她的眼睛四周有些许红晕,却又不是脂粉染上去的,而是本身就带在桃花眼之侧,她长的有些像叶良镯,却又比叶良镯要精致几分。只是她眸中神情并不是如画面中的南荣湛那般喜悦,反而是平静如水。 她语气有些许的凉薄:“今日晨起太医前来诊脉,说我腹中胎儿乃是双生子。我想,这两个孩儿中,总该会有一个孩儿是女儿罢。” 接着画面中南荣湛激动不已,神色似要飞扬起来,这是眼下的南荣湛从来不知的他也曾有这般快乐的时候。只听他道:“这般大的事,为何无人告诉我?” 又听那女子道:“今晨才得知,未来得及说罢了。” 回忆的画面到此戛然而至,南荣湛却是意犹未尽,修长的手指向前一抓,脱口而出:“蝶儿!”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一怔...蝶儿? 这回忆中的女子,就是蝶儿吗? 南荣湛心中只觉有太多的心绪想要迫不急待的呼啸而出,慌忙抓起桌子上的画,那画上,是一处开满了细碎小花的浅浅山丘,空中还有极美的血色蝴蝶。 似是忽而失控的风筝一般,这纸张从他手中飘落在地,南荣湛却是双目空茫注视前方,有抑制不住的晶莹剔透从眸中滑落。 ...他想起来了,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不管是在鲁国的苟且,还是在商国的浮沉,他记得,他全部都想起来了!也想起这龙凤居之所以换了全新的桌椅,不过是要重新接陆允芍回洗尘宫,恢复她的皇后身份;这画也便就是那时李厚德所言陆允芍在龙凤居闭门不出所作之画,定然是后来廖金忠别出心裁放在这里想要讨他与陆允芍欢心的。 还有...还有在断魂崖之上,陆允芍宛若一只真正的血蝴蝶一般从山崖而坠,他不顾一切的跳去相随,只愿同死;也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陪我死,你不配。”她说完这句话,便伸手推了他一把...随后他便感觉坠入了深潭,又眼睁睁的看着陆允芍坠落地面,鲜血霎时四流,她宛若真的是忽而盛开的芍药,又似是真的化作了血蝴蝶...他记得他想从深潭中起身相救,却又随水流狠狠撞在谭边岩石之上,彻底失去意识。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南荣湛全都想起来了。 ...?... 那一夜,据巡夜侍从相传,从早已空置的洗尘宫中,断续传出哭泣之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宫中却是一夜全黑,只有门扇随着夜风哐哐直响。宫人相传都道,是死去的皇后陆允芍亡魂归来,吓得无人敢上前去。 这一切直到翌日,南荣湛从洗尘宫走出,这一切传闻,才都破了去。就是这一夜,南荣湛的身上好似染透了冰霜,发际都染上雪色,就连同眼眸之中都被冰封起。这一日的南荣湛,万分骇人。他的声音冷的似从九幽地狱之中传出:“即刻起兵,攻入诸湘,官宦匹夫,一人不留。” 陆允芍死了,他南荣湛要整个诸湘都为她陪葬...! ...蝶儿,对不起,是风哥哥忘了,是风哥哥为你报仇报的晚了,你莫要怪我。 曾经险些被兵部烧毁了的诸湘兵服,眼下派上了用场。瓜尔佳漫霜已在商国皇宫身死之事因着诸湘国士兵的归顺未曾外传,南荣湛便让士兵换上了诸湘国的兵服,只道是眼下解决了南荣宇,军马在手,便把这借诸湘的十万兵马归还给诸湘国皇室,且备厚礼,以表感谢。如此,诸湘国皇室自是敞开了大门相迎,穿着诸湘兵服的十万商军就如此大摇大摆的进了诸湘皇宫,直达兵部。诸湘的实力还是相当可观的,除了归顺于商的兵马,竟还剩下十万余,不可谓不是劲敌,只是眼下,比之南荣湛手中的接近二十万大军,是什么都不算的。进入兵部的商军趁其松懈便开始大开杀戒,诸湘军反应过来却也为时已晚,待他们想要冲出皇室兵部厮杀时,却见又十万商军围堵上来。前后各十万兵马夹击,一向以强大号称的诸湘国宛若是锅中煎烧的肉饼,两面围堵,如何都是死。 后面的战斗不说也罢,不过是诸湘国节节败退,最终诸湘皇室屠尽,一个不留。南荣湛独自登上门楼,向下观望,美景如画的诸湘血流成河,好似有血红色衣裙的少女向前跑着,忽而回头向南荣湛莞尔。南荣湛猛然向前一抓,这少女却化作光尘飞逝。 “蝶儿...”南荣湛苦笑。 蝶儿,眼下我总算是得到了世间所有,却亦失去世间所有,曾只想得到所有与你并肩看天地浩大,却不料到头我得了这苍茫天下,只剩茕茕孑立,孤寂一身。 ...?... 万众瞩目商国太子前途无量 苟且偷安身陷鲁国为质子 十年间所欲有甚于生者 终一朝再不为于苟得 身世浮沉如雨打萍 知音少弦断谁听 乃人间惆怅客 无语哽咽之 君泪纵横 唯有情 不可 追 。 ………………………………………………………………………………………………………………………………………………………………………………………………………………… 回忆的光影到此处散尽,一滴晶莹从南荣湛眼眸中飞至九思指尖,悬空不动,而后不久与九思眸中渲出的泪水融合,又被一同收回白玉瓷瓶之中。 一旁的若水剑似是也感受到了九思的泪水,剑身颤了颤,几息间有水蓝色之光外溢几下。 ...九思最近,每每都为有缘人的故事滴落晶莹,可若水心知,他并非仅仅是为这故事落泪,也是因着那骨寒床上之人。近来有缘人之事,都与那百年前旧事有着一样的无可奈何。 醉生录展,有白光凝在九思指尖,手指抚卷,轻缓而移,那段血蝴蝶的故事被刻入醉生录。 南荣湛抬眼,对这一切并无什么反应,眸中之色依旧一如死水。陆允芍走了,亦带走了他的所有,若不是那信念撑着他直到醉生阁,只怕他比之死人来说也只多了个气息罢了。 “醉生录...吗?” 九思敛颏,半晌道:“若你有所求,可知会与我。” 南荣湛这才凝神望了九思一眼,道:“我所求不过一盅琼玉而已。”这世间对他向来无情,天公于他从不曾作美,可他欠陆允芍一个解释,若是不解释,就连死,他都不知如何去见她。 “陪我死,你不配。” ...?... 这句话日日在南荣湛耳侧环绕,叫他连死都无处可逃。就算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他也愿在梦境中完成那些他没能完成的,他曾经无法做到之事。 南荣湛凄凉一笑,“一个故事一滴眼泪,一盅琼玉。你我交易已清,难道不是吗?” 九思点点头,白袖一挥,南荣湛面前琼玉已满。 南荣湛蹙眉,不知方才九思问的那句话是何意。 他自然是不知的。 这个世上当真有仙,如醉生阁中手执琼玉壶的九思,如堕仙前的莫问,如已然身死的月白。可他南荣湛,却也是这世间站在离天最近的祭台之上的人,是这人世间的真龙天子。 即使仙界之物亦不得影响人间气运,左右不得人世间翻云覆雨的天子,琼玉亦是,这琼玉对于南荣湛,不过一盅清酒。 南荣湛仰头,灌下琼玉,九思随之双手变换几度,光影错乱,瞬息间捏好了诀,双唇轻碰:“凝梦。” 这是天诀门的凝梦诀,能根据捏诀之人心中所想凝成一梦,梦境真实如凡世,醒来后却是世事如常,一切照旧。九思的声音极小,小到南荣湛根本未曾听见,就在白光从方才回忆光影之处绕了几圈又入他眉心之时,失了意识。 ...?... 浅浅山坡,点点小花,好似在地表铺上了一层绣着碎花的轻纱。 有红衣女子坐在制高点上,风起,红色衣角飞扬,比身下的花朵还要惹人。 南荣湛眸子剧烈的颤抖,想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却又不敢上前,生怕破碎了这一场好梦。 踟蹰之间,那女子回过头来,望向南荣湛神色微微一变,而后很快笑染唇边,向着他唤了一句:“风哥哥!” 南荣湛猛然呛了口冷气,向后踉跄虚退,眸底猩红发酸,却又舍不得眨一下眼睑。直到两行清泪落下,他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去,“蝶儿!” 双臂的禁锢似是要将陆允芍揉进身体中,如此良久,这一次南荣湛不愿意松手,一息也不想放。一直到陆允芍银铃般的笑传来,南荣湛才怔然的松了松力度,随之见她从怀中探出头来。 “风哥哥这么用力,是要把我憋死吗?” “…怎么会…”南荣湛轻喃,他不愿她难受分毫。 陆允芍随风在原地转了个圈,再回头才道:“风哥哥,你不在的日子,这风就好似是你,日日陪着我。”她的神色忽而一变,佯装怒了,“你再不回来的话,我就再也不等你了。” 南荣湛一愣,问道:“等…我?” “恩。”陆允芍道:“风哥哥说过,让我在这里等着,你在商国交待好一切,就跟我一起永远生活在鲁国,陪着我,这样,我就原谅你。”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南荣湛点点头,道:“恩。都交待好了,浮笙代我称帝,我来这里,永远的陪着你。” “那就好!”陆允芍笑着,双手抬起,有不以数计的血蝴蝶从她的衣袖中飞出,似乎是源源不绝,美则美矣,却叫南荣湛忽而心慌,生怕她就如此似是血蝶般飞走,又或者是她本就是只血蝴蝶。 “...蝶儿。”南荣湛向前伸手,抓住了陆允芍的皓腕,心中却还是未曾轻松分毫。随之大手一扯,陆允芍的身子随忽起的风轻旋,带着些许香气撞进他的怀中。 只有抱着她,南荣湛才会有些许的心安。就算这只不过黄粱一梦,他亦不愿再放手。 “啊哈…哈…”陆允芍笑了笑,清脆的笑声就绕在南荣湛的耳侧,“风哥哥,我原谅你了,你不用再怕了。但是日后,你不可以再有其他女人,也不可以为了其他的事委屈了我,一日都不可以,不然我就真的跟血蝴蝶一起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好。”南荣湛很快应道。这个世上,于他而言,得了陆允芍,复何求? 南荣湛闭眸享受这幸福的微妙,却在下一息只觉怀中一空,还来不及睁眼,甚至“蝶儿”二字还咬在唇间未曾出口,他便猛然一颤身子。 待再睁眼,眼前的景物乃是过眼不散的袅袅白烟,白衣胜雪宛若遗世独立的醉生阁上仙九思,一把长剑,一个空了的酒盅。 南荣湛缓缓起身,怔然几息,终是叹了口气:“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蝶儿。” 早知黄粱一梦总会梦醒,却不曾想醒来如此之快。南荣湛更不会知道,他是这世间所有去过醉生阁的有缘人之中唯一一个从梦中醒来却还能记得挚爱之人的人。 二人交易已清,南荣湛不再多留,转身便朝那白烟中迈去,九思一弹指,一条直通皇室的路便现在眼前。 南荣湛回头,却并未说什么,再提步,便走出了醉生阁,走出了这短暂梦境。 ...?... 据后来商国宫人回忆,那个暴雪肆虐之日南荣湛失踪被廖金忠带人寻回后,再也不寻甚的醉生阁,而是专心朝政。三国共主,国泰民安,根基稳固。三年后,一切正值盛景,南荣湛却忽而宣布让位,由郡王曲浮笙登基称帝。而南荣湛放下一切分毫未带,到了从前三国之时鲁国国土之上隐匿而居不问世事。又有传闻说,时常见鲁国戏楼不远处的浅浅山坡之上,有美如冠玉般的男子独自抚琴,随琴声时见血色蝴蝶翻飞。 (九十三)死亦心甘愿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色玉质似透非透,其中液体隐约得见,随着九思的轻轻晃动瓶身,液体也微起波澜,这些全数是这百年间他所得天下至情之人为爱所得泪水。百年来九思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与他作陪的,无非只有这袅袅白烟,若水之剑,还有那无数的悲苦情事,须得感同身受才可得到的泪水。很多时九思自问,这等悲苦,足够了罢?够得上偿还百年前他所犯下的错了罢。可...这白玉瓷瓶之中的泪水一滴再加上一滴,却总还是到不了头。九思苦笑,又执起琼玉壶,壶中酒水快要见底,不知是否待酒水见底,这眼泪才算是够了。 只是不论够与否,他九思都会继续一如既往的守下去,不论还要多少个春秋冬夏,寒来暑往,年轮又增。 不过是几息,九思的眸子便已是看不清任何情绪,手中之物已被再一次收入虚鼎之中。若水剑剑神微颤,水蓝之光乍现,若水旋身而出,看着九思却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未说。 九思本就不喜多言,现下乃是更加的沉默,若水心知,琼玉酒已不多,也许下一个有缘人到此就会全数用尽,所以眼下这关头,九思承受的太多了。琼玉用尽无非两个结果,好的来说便是百年来所收集的泪水已足够九思使用,至于究竟该怎样使用,从前若水尚无灵知,所以不知;而坏的结果,便是无果。 若水踟蹰几息,还是开口:“主人,山下又有人寻醉生阁。”以若水灵知都察觉到山下有人,九思又怎会察觉不到?可九思却又是什么都不说不做,只是在白烟中盘腿而坐,眼睑轻合。 良久良久,就在若水都已觉得九思必定不会回答他,这山下之人也应不是有缘人之时,九思才开口道:“恩,我知。”而后起身,飘忽而至醉生阁边缘,向下望去,只见身着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的男子在山间苍茫找寻。 “主人,看他这身打扮在凡世间定然非富即贵,莫非又是个皇帝不成?”若水道。 九思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宽且大的白色袖袍一挥,那男子身处的环境便已与方才千差万别,就连同若水都微微吃了一惊。 原本崎岖的山路忽而平坦,看着倒似是何处的城楼之下。有城中居民模样之人上千,皆不住发抖,汗泪俱下。 一旁士兵模样之人皆手执长刀,围守着这些发抖的城中居民。再向前望去,是头领一般模样之人,他此时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之上,悠闲自在的饮茶,好似这些瑟瑟发抖之人是他用茶之时的茶点。那头领手边还放着三支香,其中两支已然燃尽,只还有一支在燃烧,随着香上燃点逐渐下移,有如丝如缕般白烟在空中缠绕。 “看来你们那司凛夜王爷,也不是你们传闻中的那般神通广大啊...怎么还不来救你们反倒是自己躲起来了?” 而那寻醉生阁的男子,正是司凛夜无疑,他此时便正身处九思设下的幻境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眼前所见,司凛夜是知晓的,此刻正是他与王妃诸葛洛歌以及府邸之中侍卫躲在絮语山下的飞尘寺之中避风头之时,他不是畏惧敌军不愿前去,而是他不能死,若是他死了,便无人能率军攻打敌国,这整个国家也就完了。然而在那之后...司凛夜的表情忽而痛苦,似是谁紧紧攥住他的胸口,接下去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去回想。而此刻,他就身处在那一夜的幻境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 司凛夜眼神一冽,随之上前,向那敌国头领怒喝道:“谁道本王不敢来救?还不给本王放了他们!”接着他抽出腰间长剑向那头领刺去,却反倒是司凛夜自己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怎么会,那剑竟是如同空气一般从哪敌国头领的面前划过,分毫不曾伤他。司凛夜瞪大双眼,因为他发觉就连同他怒喝的声音,所有人都是听不到的。 这个幻景中,他司凛夜不过是个局外观局之人。 眼见那最后一炷香已经要燃尽,那敌国头领道:“看来司凛夜是不会来了。这香燃尽若是他还不来,便杀一人,再不来,便杀第二人,他若一直不来便一直杀。若是他到最后也没来,那便也好说,就杀光这长安城中之人!” “是!”一旁士兵答道,甚至有的都拔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长安城中人胆小的都吓的几乎昏厥。 说话间最后一炷香已然燃尽了,那头领并指挥了挥,道:“杀!” 随之那士兵得令,高举起刀,对准第一个人的脖颈。 司凛夜在一旁心急不已,不住阻拦,却只是以空气的形态一遍又一遍的穿过那士兵的身子。 就在那士兵手中长刀要落下的前一息,只听一声郎利的男声高昂入耳:“住手!谁说本王不敢来!” 这是司凛夜无比熟悉的声音,这是...秦修染的声音。 那士兵手中的长刀收的倒是及时,那人算是留得一命,随之所有人都望向声源处,只见来人一身重紫色衣袍,正是平时里司凛夜最喜穿的颜色。而那人的脸,也与司凛夜一般无二,一双龙眼外露寒星,两道剑眉浓如墨色,高挺的鼻梁似有光华浮动其上,唇瓣模棱分明。 “入夜之时说的清清楚楚,本王来此,你便放了长安城众民,本王望你说话算话。” 幻景中的司凛夜一怔,泪水都湿了眼眶,他抬手向前抓去,“修染,修染!你快回去修染!”这人,分明就是戴上了人皮假面替他赴死的秦修染啊...! 可是,司凛夜在这幻境之中,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敌国的头领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画卷,展开来与秦修染做着比较,看了几眼后点了点头。 “真是没想到啊...你还真真敢自己来,若不是我手中有你的画像,我还当是旁人冒充的呢!”那头领起身,拍拍贴着人皮面具的秦修染的脸,还想说什么,却不料秦修染握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向后一甩,随之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的脸上,很快那人脸上赫然五指红印。 那敌国头领被打的愣了,半晌才狠狠啐了一口,“混蛋!早听闻司凛夜性子直且爆,却没想你死到临头了,还如此不知好歹!” 秦修染嘴角一勾,垂在身侧握紧的拳头却是松了,到此,所有人都已然相信他就是司凛夜了。 只是幻境之中的司凛夜却是痛不能已,好似是有人在他胸口狠狠地踹上了一脚,他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支地,不住地喘着粗气... 可是,司凛夜在这幻境之中,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敌国的头领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画卷,展开来与秦修染做着比较,看了几眼后点了点头。 “真是没想到啊...你还真真敢自己来,若不是我手中有你的画像,我还当是旁人冒充的呢!”那头领起身,拍拍贴着人皮面具的秦修染的脸,还想说什么,却不料秦修染握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向后一甩,随之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的脸上,很快那人脸上赫然五指红印。 那敌国头领被打的愣了,半晌才狠狠啐了一口,“混蛋!早听闻司凛夜性子直且爆,却没想你死到临头了,还如此不知好歹!” 秦修染嘴角一勾,垂在身侧握紧的拳头却是松了,到此,所有人都已然相信他就是司凛夜了。 只是幻境之中的司凛夜却是痛不能已,好似是有人在他胸口狠狠地踹上了一脚,他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支地,不住地喘着粗气... ...秦修染,秦修染,你就是如此代我赴死,一如从前,你那般避世清冷之人,却为了模仿我强撑着作出我的姿态来,秦修染... 待司凛夜再抬头,只见那被秦修染扇了一巴掌的敌国头领此刻气急败坏的提剑刺向秦修染,他的心忽而揪起,他大喊着要秦修染快躲,与此同此冲向秦修染,就算是在幻景中他只是团空气,可他再无法看着秦修染死在他的面前! 司凛夜武艺高强,向前闪身掠去,却只见秦修染不仅不躲,反而是迎着长剑张开手臂,双眸轻合,无欲无求想要赴死。 司凛夜喊着:“修染!”下一息便挡在秦修染的身前,随之便是长剑入体的疼痛,那敌国头领用剑在他的胸膛之中翻搅,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唇边溢出。然司凛夜却是笑了,唇角染着血勾起,他不知为何他忽而不似空气且能够挡得住这长剑,他只知,他总算是护得了秦修染... 如此,哪怕是死,他亦心甘情愿。 ...?... 司凛夜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再次醒来,可事实却是他再次有了意识,便见袅袅白烟中遗世独立的白衣上仙。思绪似乎是缓缓清晰,司凛夜道:“此处当是醉生阁罢?都道即使是有缘之人能进醉生阁依旧不易,从方才看来,确实不易...” 那可是,再多一息都忍受不得的锥心之痛啊... 九思点点头,白袖一挥,雕花凳出现在司凛夜身后,“坐罢。” 司凛夜坐了下来。 九思指尖白光环绕,指向司凛夜眉心:“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醉生阁白烟中回忆光影忽现,一切宛若走马观花。 (九十四)一休亭中遇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世上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这句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司凛夜也是这般觉知,一直到他遇见秦修染,那个一对玄月眉,一双睡凤眼,大半眼眸都藏于眼睑,从不愿正眼看他一眼之人,他才开始质疑这句话。 瑞祥国之中,是无人不知晓司凛夜的。司凛夜是瑞祥国皇室之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外姓亲王,而之所以他能以外姓在皇室之中得封亲王位,是因自他在军中以来,战无不胜,手握重兵,忠心护国,朝堂内外无不赞他爱民如子,用兵有道。司凛夜的亲王府设在长安城之中,此处乃是他的出生地,亦是他身为亲王后的封地。此城原名凌阳,就正是因为受封给了司凛夜,由君王亲封,名唤“长安”。 长安长安,有司凛夜在,便可护瑞祥国长安。 百姓的爱戴,君王的重视,让司凛夜的地位越发的崇高,也让想要接近他的人越发的多,除了那个永远都淡淡的,距他与千里之外的秦修染。 ...?... 一直到现下,司凛夜都还记得那春风和煦的一日,府中又有从皇宫之中赏下的东西,数量不少,质量自然也是绝顶,司凛夜从宫中公公手中接过礼单,又谢过皇上恩赏,欲送公公离去,却见公公朝府外作出“请”的手势来。 “公公何意?”司凛夜问道。 “皇上口谕,眼下春山如笑,春风撩人,约凛夜鸳鸯亭一聚,共享李白花红。” 得皇上口谕,司凛夜便是点了点头,道:“小金,去凝香阁把王妃叫上。” 名唤小金的白净小生点点头,正欲前往凝香阁,却被那公公相拦。 “诶~”公公手中拂尘一挥,道:“皇上说了,今日叫王爷单独前往,便叫王妃在府中休息罢。” “哦?”司凛夜挑眉,不知这其中名堂,却还是道:“如此也好,那便出发罢。” 长安城有座絮语山,山中除了长着好看的花草,还长着絮语树,此树四季常青,每当风过,树叶作响,那声音便如同有人在絮絮而言一般,此山也就因此得名。总之不论春夏秋冬,此山都是放松身心的好去处,因此到絮语山的人也就多,久而久之,也不知是谁在此处建了个凉亭,名曰一休。一休亭中休息后,直达山顶,再无休息之地。 转眼随着马车停下,司凛夜的车幔被随行公公撩起,他便看见笔走龙蛇的“一休亭”三字,亭内有黑袍男子坐在上位,衣袍上所纹金线是一条腾飞的龙,他垂目,耳侧的青丝很自然的垂落,因着听闻马车声,抬头望来,长且细的眼眸一眯,道:“凛夜,你来了。” 司凛夜点点头,抱拳道:“臣司凛夜见过皇上。” 这黑袍男子,正是瑞祥国的君主,孟青玄。孟青玄不过十六岁,却又是少年老成,性格乖张,还有国人皆知却无人敢言论的癖好,好男风。没人知道他下一息要干甚,就好似没人知道先皇驾崩之时,他是如何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越过太子坐上皇位。 孟青玄的眼角挑起,快要连进眉角:“凛夜,不用搞那些虚的,来坐罢。” “是。”司凛夜不卑不亢,顺着孟青玄的位置跪坐在他的下位。 “凛夜,朕今日要送你样东西。”孟青玄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司凛夜还未来得及询问,就随之眼前景象眉尾一挑,“哦?” 先是一旁的鼓被人按着节拍敲起来,又是六个白衣女子从两侧进入,两侧女子分别从雪白长袖之中抛撒出纯白李花,粉嫩桃花,相交的那一瞬,粉白交错,真可谓是桃红李白。 司凛夜眯眸望了望孟青玄,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究竟是要送他什么,却只见孟青玄半合眼眸,饶有兴致的随着激昂的鼓声绕转着头。 莫非孟青玄就是约他看场舞?可这鼓声阵阵,又不似是舞曲。又为何不让司凛夜带诸葛洛歌? 不过转瞬思虑间,便见那六个女子从长袖中顺出长剑,司凛夜一挑眉,来了兴致。只见那六个白衣女子手握剑柄指向中心一处,又向上一挑,与此同时空闲的手将长且宽的雪白衣袖抛向空中,一时间就连日光都被遮挡,亭中只见雪白之色。待长袖落了,司凛夜见又是一名白衣美人出现在亭内,也手执长剑。司凛夜眯眸,只觉得隔着漫舞白袖看不出此人是男是女。若说是男子,太过于柔美,若说是女子,眉宇间英气又与他绝妙容颜不甚相符。且看他身段虽极为纤瘦,却也甚为高挑。他的白衣与其他几人的相同,可这一瞬司凛夜只觉得,这白衣被他穿的与那六人都不同。 随着那人每将剑变换动作指向一处,那六人便随之作出相应的动作来,整齐化一,一看便是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只是… 论武功,在瑞祥国之中,没人比得上司凛夜,只要在他眼皮子下过一圈。而眼前此人,是半点武功也无有的。他舞剑,只是将剑拿在手中的舞蹈罢了。只怕那纷落的花瓣,他都是劈不开的罢。 转眼间那人一个旋身距离司凛夜近了许多,二人双目对视。司凛夜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目,握着玄铁之剑时都不曾颤抖半分的手指,此时却险些打破手中酒盅。...这白衣美人,一双玄月眉,一对睡凤眼,眼神却又丝毫不懒散,只是眸色似是都藏进了眼睑,与司凛夜记忆之中的身影一寸一寸重合。司凛夜险些起身抓住那白衣美人的手腕问他是谁,却又在那人回眸望他的那一瞬,突然失了力道。 不...不是的,不是她。 这白衣美人眼中尽在掩不去的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怎会是单纯如孩童的她? 司凛夜摇摇头,心道她已然再不会归来,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道了句:“好一个冰山美人。” 孟青玄眸色一闪,无声扬扬唇角,道:“不然怎会不让你带诸葛洛歌?” 司凛夜转眸看了看孟青玄,一笑,端起面前酒盅,朝他遥举,轻抿一口,眼睑半合间眸中锋芒一闪,心中已有定数。孟青玄对他司凛夜,朝臣都道是万分宠信的。可他自己知道,是宠,却不是全信。司凛夜的手中,是七成的兵力,而他的王妃,是丞相诸葛修的嫡生女,朝中文武在他手中尽握,而他的身边却是一个孟青玄的人都没有。眼下这般,大抵是要在他身边塞人罢。而这白衣美人,又像极了已逝的她...而眼下还知道她的,也便只剩下孟青玄,和嫁入他长安王府的诸葛洛歌了。 孟青玄定然是算准了他会收。这是君臣之道,却又不仅仅是君臣之道。那人的容貌就在漫天白袖之中穿梭...司凛夜心中忽而道不尽的酸楚。 “皇上可是要赐给臣这美人?”司凛夜放下酒盅,所有心绪一时间收的完好,笑的懒散,一副来者不拒之态。 “怎么?不喜欢?相不中吗?”孟青玄道。 “皇上带来的,怎么会相不中。”司凛夜道,“只是这般好的佳人,皇上如何不留在后宫呢?” “嗨…”孟青玄叹了口气,道:“你当朕不想?凛夜难道不知晓朕身上那些喜好?” 司凛夜点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孟青玄好男风。 “朕若是收了,只怕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又要参朕好几本,在朕耳边念叨许多,说甚的朕初登基,年纪又不及冠,不该贪恋于色相…最后总会说到,朕好男风不该,该让皇室开枝散叶的话。”孟青玄说的不错,句句属实。司凛夜也知晓,孟青玄好男风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儿时在宫中生活太压抑,只有一个同样不得宠的皇子孟青恪陪在他左右,却又因此让孟青玄对他过分的依赖;之后孟青恪早亡,孟青玄落下这好男风的脾性。 司凛夜并未说话,身形未动,伸手撑桌,翻到了亭中央,握住了那冰山美人的手握,欲带着他舞着手中的剑。微凉的触感猛然刺入司凛夜指尖,瞬息便顺着血脉刺进心中,他宛若被刀刃所刺一般,猛然松了手,却又不过一息,重新握住那人的手腕。 白衣美人眼角一跳,望司凛夜的眼光不甚友善,却也是并未反抗,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在空中挥舞。一时间,那剑在二人手中变了味道,柔弱加上刚强,出乎意料的般配。 不知到底是因何,一种从前哪怕是面对着美貌才情皆为上上等的诸葛洛歌都没有的滋味,在司凛夜心中弥漫开来,他忽而觉得,就带回长安王府又有何不可,他的府中,又断然不会养不起一个闲人。 “那臣谢过皇上美意,这美人儿,臣便收下了。” ・・・?・・・ “修染可醒来了?”司凛夜轻合眼睑,方才所有的回想都锁进眼眸,身处囹水院外,问院中侍女。 侍女道:“婢女不知,这就去探看,王爷稍等。” “恩…”司凛夜应道,又忽而苦笑,不知道自己身处自家王府别院,如何就连进去探看都还要侍女先去看看他秦修染醒来没有。 其实将秦修染带回来的那一日,司凛夜还不知道,他带回家的这个美人儿,实则男儿身,名唤秦修染。若说是别人可能都觉讶异,可于孟青玄来说,送个男子来倒真像是他的手笔。那一日秦修染便多有不愿的随司凛夜回王府,一路上一言不发,就连正眼望他都不愿,可偏偏就是如此,倒叫司凛夜越发的起了兴致…若是真的细作,怎会如此冷淡待他?这秦修染究竟是各种用意,莫非真的只是孟青玄送来的美人?可秦修染,他的容貌...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司凛夜一向自负他看人之准,却是在遇见了秦修染后觉不论如何都看不透他,可越是看不透,他便越是想要靠近秦修染,弄懂秦修染。 思虑间那婢女已然从院中出来,身后跟着的正是司凛夜想要见的人。今日秦修染依旧一身白衣,衣摆之上绣银灰色蝶,温文儒雅中透露着疏远,就好似不问世事之人,不论何事都不够格去扰他。 若是忽略了秦修染眸中的冷淡,司凛夜会以为她是真的回来了。只是来不及多想什么,便听闻秦修染道:“不知王爷前来有何贵干?” 就好似是深谷幽兰,空灵却又疏远,秦修染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打乱了司凛夜的节奏,甚至让他有些窝火。这分明是他司凛夜的府邸,他想去哪里,要干甚,难不成该报于秦修染知晓?为何秦修染一来,这囹水院他就进不得了? 司凛夜起眉,却也不说什么,一大步便越过秦修染,想要进院中去,就好似忘了今日他本就是来见秦修染,而并非为了进囹水院而来一般。却不料司凛夜方才前行数步,便见一道雪色横在他的胸前,自是秦修染的手臂。 “你干甚?”司凛夜道,声音听起来颇具怒意。 然秦修染依旧是色淡如水,疏远淡漠,“囹水院中只我一人,此时也已站在王爷眼前了,我平日里生活清淡人又寡言,只恐招待不好王爷。” 司凛夜的脚步停了,却是没生怒意,反倒是觉得这是秦修染到长安王府后所说过的最多的话了。笑意染上唇角,带一抹得逞之色,觉得秦修染总算是有些像个细作该有的样子了,想必如此拦他是因院中有甚来不及收的东西罢。可几息后司凛夜自己都愣了,秦修染是细作,那他…又在笑甚? 但说到底总算是平复了心绪,方才没来由的怒火也尽数消了去。司凛夜回身面对着秦修染道:“本王就是来看看你在囹水院住的如何,过几日本王要去办些事,大抵要有些日子不在长安,怕怠慢了你,毕竟你是皇上给本王的人。” 最后几个字,被司凛夜咬的很重,又有些在意的望着秦修染,想看看他的神色,可很可惜的是,秦修染只是眼波微闪,却不是在意他咬重之字,而是问道:“王爷要去哪?” ……果然,问起行程了吗?司凛夜挑眉,道:“本王要去和炀亲王去商讨些要事。” 孟灏炀,便是从前先皇在世之时的太子,下一任的君主人选,朝堂之上有多于半数的权臣都是他的羽翼,却又生生被孟青玄替代了,只身处亲王位。这恐怕是孟青玄最提防之人,虽说他如今已登上皇位,可说到底孟灏炀的羽翼依旧身处朝堂又不能尽折,实在不得不防。而司凛夜可谓是孟青玄的左膀右臂,若他这般说,那秦修染定然是会跟上的。虽说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止一次想要故意去试探,想透过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看清楚他秦修染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确实与孟灏炀有约,假的是他们并无要事可相商。 “炀亲王…”秦修染面色白了一下,原本便颇为白皙的脸庞又染上几分雪色,只觉更加冷清,也更让司凛夜觉得他心中有事。 “王爷可否带上我前去?” “恩?”司凛夜尾音扬起,“你也想去?” 秦修染这下倒是很快回答道:“想去。” “可以。”司凛夜答道,“那三日后,本王便派人来接你。” 司凛夜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受,是明确了秦修染的细作身份还有些得逞,还是失落原来他竟真的是个细作,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是失落孟青玄的疑心,又许是只因为秦修染是细作的关系。想他司凛夜自幼习武,处事明了,品性自在随心,却在秦修染出现后,自己都摸不透自己的心绪,又是观望了秦修染一眼,终是起了眉,转身而离。 待出了囹水院,小金便迎了上来,道:“王爷,您怎能让秦修染跟着去呢?” “哦?”司凛夜一愣,“有何不可?” 小金有些急,“王爷难道看不出那秦修染似是个皇上派来的细作?” (九十五)不可说之事 - 醉生录 - 张茉儿 看不出吗? 分明不用看。 从那日在一休亭中时,司凛夜便知晓秦修染半数可能是孟青玄派来的细作,可在秦修染进入长安王府后,又与细作该做的不甚相同,甚至大相径庭,让他想要不住的去试探;而方才秦修染的反应,让他有一丝试探成功的得逞,但更多的是却是对这结果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 到底只是因为秦修染长的像极了已逝她,让他心中压抑多年无处得以宣泄的内疚再次发挥到极致,还是因为他自己心高气傲想要去试探秦修染,他自己都说不清。 只是这一刻,他司凛夜亦不清楚,他对于从前的她,所剩的不过也就是内疚,与对秦修染的感觉,是断然不同的。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该死。”司凛夜低咒了句。 那日一休亭中遇,司凛夜尚不知秦修染男子身份,他甚至将秦修染误认为是那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在握住那微凉的手腕之时,他心中不是分毫不动的。甚至在那一刻司凛夜曾有一瞬短暂的思虑,若是孟青玄送来之人,其实倒也不必担忧太多,更是有那张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亦偿还不清的脸,若是心动将他带回家纳为侧室又有何不可?只是回到长安王府,才得知秦修染是男子身份。既是知此,那异样的心动自然该减退了,他是司凛夜,是从小便苦修武艺豪情壮志想要护一方安宁之人,不是深宫内院长大心中对已逝皇兄依赖感强的孟青玄;孟青玄好男风,可他司凛夜不愿如此。 可他眼下究竟是在不如意个甚? “王爷这是怎么了?”小金问了句。 司凛夜起眉,却并不答话,半晌后才道:“去凝香阁。” 小金微愣,司凛夜已然许久不见诸葛洛歌了,世人都道他不贪恋色相,也是有原因的,今日突然说要去凝香阁,倒是叫他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半晌才回神道:“王爷是该去瞧瞧王妃了。” “恩。”司凛夜发了个单音,很快便向凝香阁方向走去,阿金当他急着见诸葛洛歌,乐呵呵的便跟了上去,却只有他司凛夜自己心中知晓,他这般急切,不过是想要证明,他对秦修染并非那种意思,他不是男风,更不可能是,他心中之人哪怕是他的王妃诸葛洛歌,都不会是他秦修染。 凝香阁大抵是王府之中最雅致之地,只因阁中之人,是整个瑞祥国中数一数二秀外慧中之人。司凛夜方进凝香阁,落入眼中的便是院中修剪整齐四季常青的草木,一朵花都没有,却又丝毫不比开的娇艳的花逊色。不知道是因着这让人舒心的雅致,还是迎面走来的诸葛洛歌,司凛夜唇角忽而勾起,心中浮躁亦定下几分。 “王爷。”诸葛洛歌穿着桃花云雾烟罗裙,迎着司凛夜柔柔一福。 司凛夜点点头,垂目顺着她光洁白皙的脖颈望去,只觉她不论内心还是外在都柔弱似水,理应被谁人捧在掌心呵护。 “起来罢。”司凛夜眼波比方才柔了些许,伸手扶起了诸葛洛歌,却又只是虚抬手掌而已,待她方站好,他的手便抽回了。司凛夜自己也反应不出为何会这般,他分明是想要像平常夫妻那般执诸葛洛歌的手与掌心揉捏,再拥她入怀,却不想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已松开了手,放开了那柔荑,站直了身子。诸葛洛歌眼中似有一抹凄凉,却也并未说甚,而是站直身子,虚退一步,微微扯了扯唇角。 司凛夜怔然,心中也暗叹,瑞祥国丞相嫡女诸葛洛歌,众人皆知她自出生便是金枝玉叶,钟灵毓秀,越大了去,便越发的秀色可餐。羽玉眉下一双杏眼水雾迷蒙,似是暗含秋波,红唇齿白,精巧琼鼻,标致万分,教养,才识,出口的软侬细语,一切都挑不出什么弊端。诸葛洛歌不知曾是多少公子的心上人,能得她心悦,司凛夜不可说不幸运。可只叹,他们从婚后便是相敬如宾,可他们...若不是那件不可说也不得说之事,不该仅仅如此。 眼见着尴尬非常无话可说,司凛夜动动身,朝前走去,进了阁中卧房,先是自行斟了一盏茶,饮前又见诸葛洛歌已然前来,便又将手中茶盏让给了她。 “洛歌,喝茶罢。” “恩,妾身谢过王爷。”诸葛洛歌声音轻细,柔夷敷在司凛夜的手背之上:“王爷许久不曾来凝香阁,妾身以为,王爷是厌倦了。” “...怎会?”司凛夜轻声道。 怎会是厌倦呢...他对她,哪怕是连厌倦之前的情感,都不曾有过罢。 “既是不会,洛歌便也心安,但若是王爷厌倦了,定要早日知会于妾身,为王爷纳上几门妾室,也不是不可的...” 诸葛洛歌眼泪在眼眶打转,似是梨花落雨,惹得司凛夜心头内疚颇多,她那等佳人,本该被宠非常,却被他冷落在囹水院中,芳华辜负。纵使过去千般万般不是,可如今她都是他司凛夜的女人,他却是一丝一毫的责任都未曾负。 “洛歌...”司凛夜道,“本王怎会想要...纳妾呢?”他的话说到一半,忽而便一顿,提起纳妾,脑中竟然是浮现出秦修染的脸来,他看的很清,那是秦修染的脸,清冷至极的眼眸,并不是已逝的她。 ...?...怎会如此? 明明,明明不可能,秦修染是男子身,而他也不是似孟青玄那般的男风,他如何会想起他? “...定然是他们二人长的太过相像了,定然是如此。” 司凛夜的眉毛高起,竟不禁轻喃出声,只是如此这般,落在诸葛洛歌眼中,宛若扎心一般,半晌才道:“洛歌知道,王爷心中,依旧忘不了点杏姐姐,点杏姐姐虽是身死,却永久活在王爷心中,有时洛歌真是艳羡点杏姐姐,洛歌虽是活着,却在王爷心中占不得一寸之席...”诸葛洛歌的眼泪随着说话间不断坠落,她本以为以此定然可换来司凛夜疼惜,却不料,却是想错了。 “啊!”诸葛洛歌距离司凛夜的距离极近,不料他忽而用长臂在面前金丝楠木桌上扫了过去,刚斟满的茶盏便被摔在地上,热水都溅在了她的裙角。“王爷...您怎么...” 这句话还没说完,诸葛洛歌便被司凛夜望向她的眼神骇的失了声。 司凛夜唇瓣抿的很紧,半晌才冰冷而道:“点杏岂是你能说的?” ……………………………………………………………………………………………………………………………… 瑞祥国军中有一段人尽皆知的佳话,所传的是一对金童玉女,分别是司凛夜,与军中第一位且唯一一位女将军,唐点杏。 司凛夜不同于军中其他将士,就算是从小摸爬滚打习练武艺,他的身上依旧是未留下什么印记,甚至皮肤都依旧白皙,若是他不出手,只怕无人知晓他身怀绝妙武艺。而唐点杏更是,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小家碧玉又绰绰有余。唐点杏可谓名如其人,极为甜美,一颦一笑都如同未出阁的小姐,娇羞难耐;可当她拿起手中长剑,眉宇间娇羞敛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让人移不开眼的英气,这是无人能比只属于她的风华。 司凛夜与唐点杏站在一起,可谓天作地和,且二人武功不相上下,每每出站,战无不胜。不论战绩还是他们二人的故事,在军中恐怕不知者无几。 唐点杏总是甜甜的唤上一句“凛夜哥哥”,缠着他笑,绕着他闹,却又总在他想伸出手指刮刮她似琼玉般的小小鼻尖之时,猛然抽出腰间的剑,指向司凛夜,万般豪情的道上一句她要与司凛夜“一决高下”。其实唐点杏的武功虽是极好的,却还是不如司凛夜,而她能在他手下走上那么多招却又不败落的原因,自然是司凛夜总是让着她。他爱看她笑,特别是每每她赢了他后笑的极为爽朗而道的那句: “凛夜哥哥,我又赢了,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司凛夜一直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如此下去,直到他们二人都打不动了,闹不动了,直到这整片大好河山不再有烽火硝烟…… 可是直到那无人可比拟的明媚女子宛若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空中坠落进他的怀中,司凛夜才知道,他后悔了,他不该从前每每都让着唐点杏,不该让她对自己的武功那么自信,明明是她根本打不过的劲敌,却还是一股脑的冲了上去。 司凛夜到现下都还刻骨铭心的记得,那时先皇突然驾崩,朝内外混乱不堪,权臣全部守在宫中多日不曾返回自己的府邸。而冥襄国趁乱攻进瑞祥国,抓走了众权臣的子女,以他们性命相要,逼权臣归顺。若是群臣都归顺于冥襄国,那即使先帝再生,也不可逆转局面,所以瑞祥国的军马自然是会去相救那些公子小姐。司凛夜与唐点杏武艺在身,相救起来也算是顺风顺水,可待解救了能找到的公子小姐后,却有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那便是丞相诸葛修之女――诸葛洛歌。其实不用想也知,若是让丞相都归顺,那这朝堂便算坍塌了一般,所以这诸葛洛歌,是无论如何也要相救回来。司凛夜想的到,唐点杏想的到,冥襄国自然也想的到。关押着诸葛洛歌的,是冥襄国军营之中最核心的地方,若要营救,不可似营救之前那些权臣之后一般,而是要精英之身前往。若论精英,当属司凛夜无疑,可当他准备出发之时,唐点杏找上了他,不论如何都要跟随,只道“我说过我要保护你的”。那时司凛夜过于自负,只觉得他可以救下诸葛洛歌,也护得了唐点杏周全,便允她前往。 接下来的事司凛夜甚至不敢再去回想,他只记得深入阵营一路轻松,轻而易举寻得了被捆绑住的诸葛洛歌,他前去解她身上绳索之上,却听闻兵马向那处包围之声。司凛夜唇角一勾,其实那些宵小,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只听闻唐点杏道了句“凛夜哥哥交给我就好!”他也就放心的继续解起绳索来。可不过也就是那一息之间的风云突变,司凛夜只觉一道凌厉剑气裹着极为浓厚内力向他袭来,且速度极快,他放下诸葛洛歌,转身对敌已然来不及。高手间过招,向来瞬息便可定胜负。 那一瞬息,唐点杏的声音忽入:“我来!”接着那满身英气的少女便挡在司凛夜身前,使了全力举剑而攻。 “……不要!”司凛夜喝出声,此人乃是高手,招式内力皆在唐点杏之上许多,她根本不是对手,更打不过他,如此这般就是送死。可他的声音碎成了片,却只见唐点杏的身子被那高手震向半空,又如断线的风筝坠落在他怀中。 唐点杏开始向外呕血,司凛夜握住她的脉门,发觉她浑身经脉净断。 “凛夜哥哥…我…我没发挥好…平日里那么轻松就能打败你,今日竟是…” “点杏!点杏,你莫要费力说话,你…”司凛夜甚至都找不到能说的话。 可唐点杏还是笑了,她笑着说:“凛夜哥哥记住,我终于保护了你。” …… 有时司凛夜笑这世事如戏,田点杏死了后,他杀了那出现在军营中的高手,他带兵完胜冥襄国,让他们落荒而逃屁滚尿流,不受宠的皇子孟青玄突然拿出圣旨称帝要他归顺,且封亲王;所有的一切都忽而变了,他的那些豪情壮志都得以实现,可田点杏,却再也回不来了。然可笑的是,那一夜的营救,叫诸葛洛歌对他司凛夜一见倾心,不顾所有的求孟青玄旨意赐婚。 一夜之间天下人皆知司凛夜,只道他身居亲王又将诸葛修之女娶回家,实乃幸事。可无人知,为了营救诸葛洛歌,那天下只有一个的女将军唐点杏身死。 若说恨,这并不是诸葛洛歌的错,而是怨他司凛夜自己;可若说爱,也太难。好在诸葛洛歌入长安王府后,安分守己,二人便一直相敬如宾,却并无有多上哪怕一丝一毫的交集。司凛夜对诸葛洛歌也还算是不错,只不过,这一切也不过是源于他注定要辜负她罢了。 “你怎敢提点杏?”司凛夜已然起身了,居高临下垂目望着诸葛洛歌,好似望着一个毫不相干之人一般讽刺。 “王爷…王爷妾身只是这几年以来心中时常念想着点杏姐姐,若不是她妾身早已死了。妾身自知代替不得点杏姐姐,却也是想替姐姐为王爷分担一二!”诸葛洛歌此刻乃是又悔又惧,她分明只是想博得司凛夜更多一些的疼爱,却不曾想不知如何便触了他的逆鳞。 (九十六)枉为七尺男 - 醉生录 - 张茉儿 诸葛洛歌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梨花带雨,眼泪连成线的往下掉,一双玉手抓住司凛夜的袖袍不肯丢开。本是抽身欲离的司凛夜脚步一顿,他此生最见不得女子哭泣,更见不得诸葛洛歌哭泣,她若是一哭,就好似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这夫君做的有多么不称职,不仅爱给不了,就连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都做不到。 那还真是……妄为七尺男儿。 “好了,你莫要哭了。”司凛夜僵硬着声音,总是找了个还算柔和的声音道。却不料只是短短七字,竟让上一瞬息还悲不能抑的诸葛洛歌破涕为笑,笑的眼眶中未落的泪水都落了下来,顺着那轻巧鼻尖滑落,分外惹人怜惜。诸葛洛歌是极美的,即使她坐着不动,只字不吐,光上她身上所带的高雅,就让人移不开眼,更何况是如此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之姿?忽如而来的内疚不忍与自责一同弥漫在司凛夜心头,他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这应当是……他们二人间第一次拥抱罢。感受着怀中诸葛洛歌的轻微战栗,司凛夜一叹,是他过分了罢,当年之事她也是受害者,又一心系于他苦求孟青玄,嫁入长安王府却日日深闺寂寥独守空房。当年唐点杏之事,他又怎可一味怪罪于她? “好了,是本王话重了,洛歌不必往心里去。”司凛夜道。 “王爷…”诸葛洛歌浓重的哭腔,司凛夜只觉胸前的衣衫都湿了,便将她肩膀推出怀中,见她果真满脸泪痕。诸葛洛歌红唇颤抖,竟是慢慢的朝司凛夜唇边凑过来,她娇小的金莲点起,向上够着。 司凛夜一怔,夫妻之间旖旎之事,他又怎会不晓得?他一向不常来凝香阁,若是她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还不愿,她定然是更难过罢,只怕会哭的更厉害了。说到底…诸葛洛歌也是他长安王府之中皇封的王妃啊…几息思虑,司凛夜终是垂目望诸葛洛歌,有些微凉的唇瓣贴上她鼻下红艳。 司凛夜闭眸,一寸寸深入,却觉贴着他的脸颊不断而落的泪水,诸葛洛歌哭的好似更厉害了,蹙眉睁眼,果真见杏雨泉涌。迷蒙间,杏眼却好似变了样子,越来越清晰可见竟是一双睡凤眼。那一刻好似心绪都被渲染,司凛夜唇角不可抑制的扬起,可下一息却听闻他让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 司凛夜唇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修染”。 就好似从头涌入的寒流,司凛夜猛然推开了怀中的诸葛洛歌,瞪大眼角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 就算秦修染长的与唐点杏宛若双生,就算那张脸让他时时分辨不清,可他为何会叫出口秦修染的名字? 难道他真的对秦修染存了这世间他自己最不喜的那种心思? “王爷…修染…是谁?”诸葛洛歌声音颤的厉害极了,只是司凛夜阴暗着脸,什么也不说,她急,便又道了句:“若王爷喜,大可以纳妾,洛歌已然说过了,王爷也不必为了安慰洛歌而撒谎。” “不关你的事。”司凛夜这才答了一句,却也不愿再留,向房外走去,到了门扇处才停了脚步,未回身而道:“三日后本王要出去一趟,可能数日不在,府中一并事由王妃多担待些。” “王爷要去哪?和谁去?”诸葛洛歌追了几步。 司凛夜并未再回答。 “是否要跟方才所言的修染一同?” 司凛夜脚步一顿,却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 待司凛夜离了凝香阁,竟是不由自主朝囹水院走去,走了两步才止了脚步,他……不该去的。 以往滕云院都是司凛夜常待的地方,他不去凝香阁,眼下又四方局势稳定,他自然是该日日待在滕云院之中。思虑到处,不过片刻,司凛夜便又转身,返回长安王府主院落滕云院之中,小金随行。司凛夜虽是武将,比之旁人却是多了些许温文尔雅,平时待在滕云院之中,也是时常燃香听曲亦或吟诗,没有战事缠身的他,便似个真正享尽清福的王爷。 只是今日,往日平静的滕云院之中,竟是传来阵阵摔东西的破碎声。王府中人不用想也可知,这是司凛夜自己在怄火,不然且不说这是长安王府之中,就连同是整个长安城中,又有谁敢如此大胆的在这里摔东西? 滕云院外守着的侍从,都随着一阵一阵的破碎声不住的打抖,也没人敢上去劝,众人皆知司凛夜与诸葛洛歌的感情并不好,却也未料到,今日他从凝香阁回来却是怒成如此。只是恐除司凛夜本人外,无人知他这般恼羞成怒只是因为那“修染”二字。这一日滕云院中无人敢进,就连同茶点与饭菜都一次也无所进。一直到日暮黄昏,房门被推开,众人才见司凛夜额前被汗水浸湿的青丝,与身后那一片乃凌乱不堪之景。 司凛夜的唇抿的很紧,半晌都未吐一字,又是无奈甩袖而离。众人面面相觑,司凛夜去的方向,正是那突然入住长安王府之人所居住的地方,囹水院。其实在司凛夜尚不知自己心中究竟何意之时,他身子便不受控制直达囹水院,也许他此时只是想见见那个在他心中越来越多次忆起之人,那个长着一眼便让他乱了心的容颜之人,那个让他越发分不清楚自己心意之人。 只是到了囹水院前,司凛夜竟是看见了怎么样也不该出现在此地之人,诸葛洛歌的贴身婢女白兰。而出奇的是,一向中规中矩的白兰见到司凛夜之时,并未上前行礼问安,反而是吸了一口冷气,面色煞白。 不过是这一个表情,司凛夜便知晓,这囹水院中,怕是出事了。而生事之人,八九不离十便是白兰的主人,诸葛洛歌。白兰转眼已调整好了呼吸,急迫想要开口,且看起来便是起调极高的声音,似是要提醒院内之人一般。司凛夜双眸微妙的眯起,并指一翻,五颗石子绕于指尖,又一同掷出,一息间白兰与囹水院中四名婢女便干张口却发不出声,自然是被点了哑穴。 周围的声音都静了,院落中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晰,司凛夜耳根微微一动,却如他所想一般,听到了诸葛洛歌的声音。 只听她道:“你竟是敢冒充唐点杏!” 囹水院中传出的自然是诸葛洛歌的声音无疑,只是司凛夜却是从未想到,平时里软侬细语的她,竟是也能如骂街的泼妇一般发出这等尖酸之音。 更没想到的是,诸葛洛歌竟然是还敢再一次提起田点杏。 司凛夜眸中好容易消散的怒意忽而又充满眸中,他才动了动身,便又因屋中传出的声音止了脚步。 从屋中传出秦修染的声音,依旧是清冷极了,“唐点杏是谁?” 接着传来的是诸葛洛歌惊讶无比的声音:“你竟是个男子?!” 不知是否因诸葛洛歌惊讶的声音,倒叫屋外的司凛夜也心中一紧,他甚至有些慌,一方面想听听秦修染对于唐点杏之事是否在乎,另一方面又怕此事当真被秦修染所知。 “唐点杏你都不知吗?你好好瞧瞧自己的脸,分明与那已然死了的唐点杏宛若双生!只是本王妃不知,你是如何做到此番的!如今世人竟是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一个男子竟靠着一张与那田点杏一般无二的脸也要进长安王府!”诸葛洛歌字字刻薄。 司凛夜心中起了怒意,却又因想听秦修染的回答而不动身形。那时辰不过几息,却又让司凛夜难耐不已,最终却只听闻秦修染疏远中带着着恍然大悟之色的声音:“一般无二?原来如此。” 秦修染的回答让屋外的司凛夜有些意外,不明他所说“原来如此”之意,又有些失落,失落他依旧是如此疏离。只是尚来不及多想,便又听屋中茶盏摔碎的声响,与之同时传来的是诸葛洛歌的怒喝声:“别以为你长着和她一样的脸就能如何!你给我走!王爷是天下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怎能被男风所困!” 司凛夜闻言再顾不得太多,一个闪身便入内,见从诸葛洛歌手中掷出茶盏猛然砸向秦修染,而秦修染正在堪堪的躲避那滚烫的茶盏,只是躲开了那茶盏,却撞上了一旁的木凳,一个踉跄向后仰去。说时迟那时快,司凛夜双臂一揽,便将秦修染箍进怀中,稳固之至,再不动分毫。 那是司凛夜第一次瞧见秦修染的眸中出现除了冷淡之色之外的神色,有些慌乱,像是只被人惊吓后的小野兽,似是想要反抗,却又透露着无助。司凛夜心下一紧,将秦修染往怀中又使力箍了几分,他倒是也并未反抗,二人一时对望,气息都离的很近了,他一向素冷苍白的脸上竟是现出几分红色,不知是害羞还是恐慌不定,就几分呆滞的望向司凛夜,长久不移双眼。司凛夜也短暂失神,正不知如何说如何做,就听一道声音打破这静若无人的场面。且说诸葛洛歌望着二人目光心中不知作何感受,便迫不及待的出声打断,却又无话可说,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外面的婢女万分不懂事,王爷到了竟是不知会一声,看妾身一会儿出去不好好教训她们!” 这一来秦修染总算是怔然回神,慌忙起身,推着司凛夜匆匆后退几步。司凛夜眉峰忽起,似是对于诸葛洛歌出声打断心中颇有不悦,半晌才冷冷道:“王妃跑到囹水院生事,竟还想着教训旁人?” “王爷在说甚...”诸葛洛歌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却还是说着:“洛歌听不懂王爷的话。” “听不懂?”司凛夜转眸扫过诸葛洛歌,“本王早已知会于你,唐点杏的事你休要拿来再做文章!”以前不可提,眼下不能提,未来不必提,特别是当着秦修染的面。司凛夜也说不上是为何,只觉心中此刻便如此打算。 诸葛洛歌向后虚退两步,心中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景况,只是抿唇不语,一时气氛很僵。秦修染面色同样不佳,向着司凛夜的反方向退去,却在下一息又被他握住手腕,这一次,司凛夜将他抱在怀中,双脚离地。 “怎么,你还想再摔一次?”司凛夜垂目望着怀中的秦修染,他的鞋子上已沾染上水迹,方才他向后退正踩上那茶盏摔碎的水迹之上。 秦修染咬了咬嘴唇,并未说话,单单是移开了眼,不愿与司凛夜对望,司凛夜唇角一勾,知他害羞,倒也不过分再去难为他,而是走向一边床榻之上,在他愣神之间轻轻将他放上床榻,垂目间只道:“你且先好生休息罢,稍后叫人擦了水际再说,现下就莫要再下地了。本王再择时看你。” 司凛夜说的,是择时,而不是择日。 此时司凛夜语调悠扬,百转千回,柔情的不似一个沙场之上刀过血染之人。可再回过头,他的目光已然幽冷,甚至只字未吐,伸手扯起诸葛洛歌的手腕,几大步便出了囹水院。 司凛夜并未怜香惜玉,扯的诸葛洛歌吃痛不已,面上皱成一团,委屈道:“王爷,您弄疼洛歌了……” “呵。”司凛夜一声冷哼,向前猛然一扯而后脱手,诸葛洛歌便被丢到了前方。 “诸葛洛歌,你给本王听好了,囹水院住的,是我司凛夜的人,由不得你来撒野。” 话出口其实司凛夜自己也微微怔然,也并未意识到他竟是脱口而出这等话,许是心中早已有此打算,就在一休亭中遇见秦修染的那日。 同样的,诸葛洛歌的杏眼瞪大,霎时间宛若铜铃,其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只是还来不及说甚,便又被再一次揪扯住腕部。方才诸葛洛歌已然吃过了这苦,便不敢再不上前去,而是小碎步跑着,跟着司凛夜的大步子,却不料这一跟,直到凝香阁。 凝香阁中侍从见二人一同从远处而来且手牵手,还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时激动起来,却不料走近了却见司凛夜一脸漠然,诸葛洛歌一脸委屈惊恐。下一息便是在众人惊异之中,诸葛洛歌被丢进凝香阁中。 “即日起,王妃禁足凝香阁。待本王走后,府内一应事务若有需要解决之事,便送凝香阁处置即可。” (九十七)温茶可有无 - 醉生录 - 张茉儿 晨雾缥缈,东方泛白,长安王府之中依旧一片静寂,醒来之人很少。只是司凛夜却是起的很早,昨日他说过的,要择时再去囹水院看望秦修染,却是拖到了今日,所以晨光破晓,他便是只身前往囹水院。 囹水院中也是寂静的,并无人似他司凛夜这般早起。司凛夜嘴角轻勾,心中想了下秦修染正在睡着的样子,不知他在梦中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神情?这么想着想着,司凛夜也顾不得其他,提步走进囹水院,却又一愣,厢房的门扇,是开着的。 厢房的门扇随着从院门处吹过的穿堂风轻微的扇合,司凛夜的目光极为轻易的便穿过整个厢房,很显然,里面是没有秦修染的。 心忽而揪起,不知秦修染何在,环绕四顾,忽而高声唤道:“秦修染!” 接着很快便传来一声细碎的惊呼,随之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院中树木顶端坠落。 雪白的袖袍随下落带起的风翻飞,乌黑墨发也时不时遮挡住有些避世疏远的眼眸,司凛夜抬头一望,一个闪身又向上一跃,二人身影重叠,减慢了坠落的速度,宛若随风飘落的两片叶子,紧紧的贴合在一起。 秦修染的眼睑眨了眨,有些怔然的望着司凛夜,分毫不动,似乎是方才被惊的不轻。其实司凛夜也惊吓非常,那颗树长的极高,若是方才秦修染就那般摔落,怕是准没个好的。 “你作甚?囹水院的床睡的可是不舒坦?竟是跑到树上去睡了。”司凛夜的话方一出口便后悔了,其实他只是担心,又加上一种后怕的心悸,想质问他为何跑到那高高树尖之上,可他一开口,脑中想的便都不做数了,出口竟是如此。 好在秦修染并未因此不悦,而是似被司凛夜吓了一跳从树顶跌落还未缓过来一般,怔然几息才挪动身子,又好似忽而忆起什么来,急忙朝手心望去。他一望,也惹的司凛夜随之望去,便见他手心中赚着一朵花,说也奇怪,他从未见过那种花,十分娇小柔弱的花瓣竟然是墨色的,却又不觉中让人觉香气撩人,但若是专心去嗅,便是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是什么花?”司凛夜问道,若非记错,他从未见过这种花。 “墨雪。”秦修染的声音低微。 “墨…雪?”司凛夜重复着问了一句,忽而想起,这囹水院中的树木,乃是别地进献给了孟青玄,孟青玄又赏给了长安王府的。整个长安城中,就仅此一棵。 “这树,名唤墨枯。只因它树干漆黑,枝叶墨色,就似是枯萎了一般。它开出的花,只有在太阳尚未升起之时才可采摘,若是待日出,这花朵便会消失而去,故而唤‘墨雪’。”秦修染说话的时候眸色亮亮的,似是暗藏星璀,引得司凛夜痴了神,都忘了问他是如何知晓这些。 只听秦修染又道:“原以为墨枯在此地不得见,竟不想在此处巧遇,也算是一大幸事。” 听此司凛夜问道:“何来幸事之说?” 秦修染却是不答了,眼眸中似是有光,转身朝厢房之中走去,司凛夜也只是微蹙眉,跟了进去。总归秦修染一向如此,不答,也没甚可来的在意。 长安王府的囹水院一直空置,厢房之中更是不会有人,所以司凛夜也并未曾来过此地几次,这下一进了厢房,倒觉得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厢房之中除了与别院中差不多的陈设以外,有暗香浮动,却与凝香阁中香味不同,也并未似其他香料的香甜之气,相反倒是有一种世味煮成茶的感觉,这香初闻起来是有些苦涩刺鼻的,但深吸几口过后,却又觉得比其他任何的香料都要耐闻上好些。就好似是秦修染,总是冰冷的拒人千里,可若是日子久了,在他冷淡之中,似乎也是有些别的东西的。司凛夜想到此不禁勾了勾唇角,他总是觉得,这几日他与秦修染之间,多了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挥之不去的微妙之意,那属于秦修染的更深的东西呵,莫慌,他总是会了解清楚的。 司凛夜围绕厢房看了看,倒是也没看出什么被秦修染藏起东西的痕迹,索性也不去找了,便顺着桌旁坐下,又嗅了几下这暗想,心境平和了许多。但见秦修染从床下取出一个木盒来,司凛夜便下意识的望了几眼,那木盒之中收放的全是晒干了的花草,盒子一开,有浓郁气体涌出,倒说不上多好闻,但这些花草他是一样也认不得的。 “修染,这些是什么?” “自然是风干的花草。”秦修染道,随手又取来一个香袋。 司凛夜挑眉,又道:“你是要做香囊?” 看着这乱七八糟的花草,与秦修染方才采来的墨雪,再加上这个香袋,想必是制香囊多些罢。其实司凛夜也只是猜想,却不料还真的猜了个正着。只听秦修染“恩”了一声道:“是的,要做香囊。” 司凛夜一愣,随之轻笑两声,忽而来了兴致,道:“怎么?送本王的?” 秦修染又“恩”了一声,这让司凛夜笑声忽然止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望向他,却见他从那一盒花草中抬起头来,道:“是送给王爷的。” 秦修染说完便又垂下头去,拿起香袋,先是把墨雪放了进去,之后又拿起一旁的一支干枯的花枝,放在鼻下手指左右晃动,轻嗅了嗅,之后又放下,拿起来一旁的一枝。他看起来万分认真,可谓是一丝不苟,一盒花草在他鼻下过了一个来回,时间已然过了良久,可他却是半分倦怠也无有。司凛夜也不知秦修染到底是在作何,却随着他时不时轻微蹙眉又或者眉间愁容唇瓣轻抿而心头突突的乱了套。 一直到秦修染拉紧香袋上的线,白皙的手指握着香囊起身之时,司凛夜猛然间回了神,接着感到腰肢有些酸麻,才知自己已然纹丝不动的盯着他看了几个时辰。 “这香囊,做好了?” “恩,好了。”秦修染道,随即走到司凛夜的身侧,在他颇为震惊的眼光中,摸上他腰间玉带。 “王爷。”秦修染的手指动了动。 “这香囊,你务必贴身带在身上。”秦修染的手指倒是也不多在司凛夜腰间停留,说话间便已脱手,向后退了几步。司凛夜只觉面上有些潮热,随着秦修染的脱手垂目望去,只见他的白玉腰带之上,多了个香囊,正是方才秦修染亲手制成的那一个。 司凛夜第一次觉得词穷,不知道如何言语,也弄不清心中翻涌不停的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喃喃道:“...多谢,本王...会贴身带着的。” 秦修染笑了,但笑容却很是清浅,一如深谷中的清风,“王爷不必言谢,这些,也不过都是为了我自己。” 秦修染所言,这香囊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多余的话却是不再说了,这倒叫司凛夜好生纳闷。眼见秦修染用手撑扶了一下腰,疲累之态净显,司凛夜也便不再多留了。 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的抚过腰间香囊,唇角微勾,一种没来由的喜悦由心而生,司凛夜道:“明日我们便离长安,你早些准备准备罢。” 其实若要是司凛夜自己只身前往,倒是也并不用带甚的东西,只是眼下是秦修染一同前往,他总觉得,秦修染是需要准备些东西的。而他司凛夜,也得回去安排安排了。 以往不过一匹快马的事,眼下司凛夜命人准备了长安王府中最好的马车;眼下及近夏日了,气温闷热,又吩咐府内在出发前在马车中放置冰盆;最后甚至是都备好了一把折伞,若是太过于燥热,可以让秦修染遮阳也是好的。 总归能想到的,司凛夜都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到了临出发之时,见到秦修染的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这一日的秦修染外帐竹青色纱袍,腰间同样一条玉带,上头同样系一只香囊,他的发高高束起,整齐的箍进翡翠发冠之中,干净爽朗,比平时里好似更为俊朗几分。到处司凛夜才察觉,秦修染是与他一般无二正值俊朗之年的男子,不需要他所想的那些东西。若是有人这般对他司凛夜,哪怕是再好的心意,怕是他也不会开怀。此时秦修染距离司凛夜还是有些距离,但司凛夜已能见他双手空空,什么都没带。他原以为秦修染会带上着什么东西,眼下却发觉,他什么东西也没带。如此一来,倒显得他司凛夜啰嗦繁杂了。其实这也是怪不得司凛夜的,他自幼接触的不过都是些习武之人,皆是简单粗暴的脾性,似秦修染这般的,他身边还真是没有。他眼下做的不过是他从前想对唐点杏做的,却再也没有机会做了的。 司凛夜朝小金挥挥手,在他耳侧轻言道:“快去把备好的折伞丢出去。”冰盆什么的留着还有些用,但这折伞甚的,还是在秦修染到处瞧见之前,速速丢了去罢。 一把精心准备好的折伞,被小金极快的一丢,从马车之中滚向一旁。 转眼秦修染已然到了跟前,司凛夜望着他只觉眼眶一跳。今日的秦修染,面色看起来不佳,虽说他平日里皮肤便极为白皙近乎苍白,可今日他的面色乃是全无血色的苍白,连同唇瓣都似敷上了一层白粉,甚至还隐约透露着几分蜡黄之色。 “不可以不去吗?”司凛夜正准备问秦修染身子是否不适,就听闻他如此问道。 “啊?”司凛夜一愣,“不去?修染,你是否是身子欠佳?可用传唤郎中替你诊治?” 秦修染却没再说话,只是露了个极为苦涩的微笑,先司凛夜一步上了马车,又撩开车幔道:“王爷,还是快些出发罢。” 司凛夜闻言,怔然几息,随后便上了马车。…今日的秦修染,不,是日日的秦修染,都让他看不透,秦修染心中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事?眼下秦修染的况景实为不佳至极,哪怕他真的不去了,司凛夜也不会说甚,且说从一开始他也没想要带着他去,那日在囹水院说他要与孟灏炀相商要事,也无非是为了试探。只是到了眼下,不仅是甚也未曾试探的出,反倒是迷雾更多了。 这胡思乱想间,马车已然行驶了约摸两个时辰,眼下已安然停在了他们去的地方——珍珠潭。 珍珠潭不在长安城中,它在浮岗城与长安城的交界处。司凛夜亦不知为何要在此地,然此地却是孟灏炀选的。司凛夜与孟灏炀同为亲王,哪怕是拒绝不来也无人能奈何的了他什么,只是非来不可的目的,却是孟青玄所言孟灏炀要反。若是思虑到处,司凛夜便更是想不清楚了,若说孟青玄真的不信他,便不会告知他孟灏炀要反且多留意,可若说孟青玄信他,又何必将秦修染安排在他身侧? 司凛夜侧目望秦修染,只觉万分不解,这一切的不解,也全数都来源于眼前之人罢了。 …秦修染啊秦修染,你到底是何身份? “王爷,该下车了。”秦修染道,与此同时撩起车帘,欲先下马车。 司凛夜这才回神,点了点头,下了马车。之后要车夫留在此地等候,前方的路已然无法通行马车,而带上车夫去见孟灏炀也不妥。 好在珍珠潭的地势是一路向下的,接连不断地是下势山路,不然司凛夜真的担忧,秦修染那般惨白面色能否过去。 约摸又过将近一个时辰,司凛夜与孟灏炀相约的地点也就到了。珍珠潭之所以一路向下,是因为到底此地竟是一个盆地一般的巨大漩涡,从一旁悬泉飞落的瀑布击打在石头上宛若飞溅而起的珍珠,而这所有的珍珠都融合在下方的深滩之中,还真乃是珍珠潭。 司凛夜一眼便望见珍珠潭一旁长相与孟青玄有三分相似之人,孟灏炀。其实他长得与孟青玄也不甚相同,相似分那三分,全部都源于那一双长且细的眼眸。此时他见司凛夜与秦修染前来,眼眸很微妙的眯起,扬声道:“长安王好雅致,还带着友人呢。” 司凛夜闻言眉峰高起,长臂一揽,将秦修染护在身后,一副抵挡之态。其实他与孟灏炀真的不熟,最少也是没有这么熟。孟灏炀此次约他究竟何事他眼下还是不知的,只是不论何事,他都无所畏惧,他惧怕的,不过是秦修染会如何。毕竟秦修染眼下…状态已然越发不佳了。 却只听秦修染呢喃了句:“只怕这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说什么?”司凛夜回头而望,但见秦修染伸手向前推了一把,越过他护在身前的手,离孟灏炀近了许多。 “在下不是什么友人,若非说身份的话,那不过是长安王的人罢了。”秦修染这话说的意味不明,与此同时又饶有兴味的望着孟灏炀,这不仅让孟灏炀稀里糊涂,更是让司凛夜不明所以。 “炀亲王约王爷前来,在下自是要跟着的。只是我与王爷到这珍珠潭一路跋涉,竟连一盏温茶都无有吗?” (九十八)何处皆山中 - 醉生录 - 张茉儿 虽说秦修染让司凛夜看不透彻,可有一点他还是明了的,那便是秦修染此人无事绝不生事,甚至是有些避世,不论何事皆想抽身事外,绝非是似眼前这般说话之态。 今日的秦修染,很不一样,司凛夜能察觉他有事相瞒,却又不知何事。 …大抵就是孟青玄安插在他身侧的眼线罢?司凛夜想到,眼下他只得如此想了,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护秦修染周全。 “…呵,这位公子倒真的是直接了当,不愧是长安王的人,都道长安王脾性简单随心,身边的人果然也是这般爽朗。”孟灏炀干笑几声才回神道。“温茶自然有,糕点甚的也都备好了。” 孟灏炀袖袍一挥,一旁便有几名侍从抬上几张桌子来,桌子上摆放无不是精致糕点,葡萄美酒,温茶更是有的。 “也是本王疏漏,竟叫长安王与这位公子奔波这么久,快来歇息歇息罢。” 话音一落,三个软垫被放置在地上,孟灏炀打先跪坐了上去。司凛夜却是微微愣神,他虽与孟灏炀不甚熟知,却也知其几分脾性,曾经的储君,如今的亲王,绝不是任由他人随意冒犯的。这也就是方才为何司凛夜急急的护着秦修染的原因。又是抬眼看了看孟灏炀,只觉他眸中神色有异,心下才猛然一紧,恐怕今日之事当真不会太过简单。 然见秦修染点头应下,双手抱于胸前微鞠,而后迎着孟灏炀的位置,跪坐在他的正对面。司凛夜也只得不思虑其他跟着跪坐在软垫上。而后秦修染举起茶盏遥举,浅尝茶水,闭眸抿唇,虽是闭目,却是能叫人看出他颇为享受之态。 “始苦终甜,清香甘爽,好茶。” 秦修染脸上的悠然之姿,若要叫旁人看了去,只怕真以为他是在品茗如此而已。只是这闲情雅致倒是叫孟灏炀面上挂不住了。看着孟灏炀面上的寄颜无所,司凛夜只觉得有趣,随之爽朗笑道:“哈哈哈…修染说的是,这茶乃是极好的。” 孟灏炀面上的颜色更难看了,他终是狠狠的坐了一下茶盏,却又在司凛夜双眸微眯望他之时,眼中怒意隐藏的很好。 “本王今日,乃是有要事相商。”他找司凛夜是商事,并不是要司凛夜带来人饮茶的。孟灏炀话中这样的意味已然很显然了。 司凛夜看到秦修染脸上的悠然之姿微怔,饶有兴致的将他脸上所有神态都锁进眼眸记于心间,才回过头来道:“不知炀亲王何事?” “多余的话本王也就不说了,”孟灏炀并未说甚,而是问道:“想先皇驾崩之年,长安王直接效忠于本王的皇弟,如今的皇帝,孟青玄,本王想知道为何?” 司凛夜从未预料过孟灏炀今日是要于他商议与这有关的事,心中顿生惴惴之意,却还是回答道:“炀亲王难道不知,军中人不问朝政,谁是皇便效忠谁。想当初当今皇帝手执先皇遗旨找上本王,本王看的清清楚楚,先皇旨意传位之人正是当今皇帝。” 司凛夜此言回答的滴水不漏,又让自己置身事外,他效忠的,不过是先皇的旨意罢了。 孟灏炀的面上徒然青了一下,颇有激动之色,喝道:“甚的旨意,本王才是储君!” 司凛夜起眉,正欲说些甚,却见秦修染的手在他胸前轻挡一下,而后出口问道:“炀亲王是要拉着长安王谋反?” 秦修染话一出口,空气似凝结几分,不论是孟灏炀还是司凛夜,皆无人开口说话。司凛夜心中实则也是如此觉知,只是未曾料想秦修染会这般直接的说出口,要知道哪怕是孟灏炀也不至于似他这般了当。然下一息司凛夜眉宇间却是一抹怅然之色,事已至此,见秦修染性情忽变,只怕终是露出细作的模样来了罢,只是…这不过是早已知晓的事情罢了,他又在怅然甚,原本,他也就甚都不曾得到不是吗。 司凛夜眉宇深锁,一时不展,似愁绪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两道伤痕,却只轻喃一句:“修染。”他的语气不甚欢欣,更不似平常唤司凛夜那般,在这场景的相称下,叫人听起来,倒似是不悦的斥责。 秦修染还来不及有何反应,便只听从怔然中回神的孟灏炀开口便是嘲讽的狂笑,笑声止了,眼眸中凶狠之色不再掩饰,甚至似是被那长且细的眼勾勒出刀光剑影来。 “什么叫谋反?”孟灏炀长袖一挥,面前的茶盏已然从飞扬的袖袍甩出,碎于地面。 “本王不过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孟灏炀道,“司凛夜,你说你只效忠先皇旨意,你可知那旨意是如何来的?你可知孟青玄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相对于孟灏炀的激动,司凛夜依旧面色淡然,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便不留半分空当的接上:“不知。军中人不问朝政之事。” 说再多遍也是一样,司凛夜只看最后结果。 孟灏炀面色又是一僵,似是并未料到司凛夜的淡然,不过一弹指间,他便又狡黠一笑,道:“亲王…恩…确实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是外姓呢…” 司凛夜一愣。 “司凛夜,只要你与我结盟,我保证,你能得到的,比这个亲王位多的多,就是这万里如画江山,分你几许又有何不可?”孟灏炀说完,笑声随即扶摇直上,双手平摊,作出坐拥山河状,就好似他已然是这万里江山的拥有者。 秦修染的手指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苍白的脸似是多了几分悲凉,这让司凛夜看不真切,想不透彻,随之又见他再次垂头,一语不发,就好似方才甚都未曾听到一般。 “…修染。”司凛夜对比有些茫然,不知秦修染究竟何意,甚至想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握住这苍白中的凄凉。只是这一切都在下一息秦修染忽而回头停止了,他回过头用那极为好看的睡凤眼直直望进司凛夜的眸中,深的好似望进心底:“司凛夜,你会反吗?” 秦修染声音凉薄,轻的只顾面前的司凛夜听得到,这让司凛夜心下猛然一紧,生怕面前的人儿就似这清浅的呼吸细碎的声音一般下一息就随风而逝;又怕…又怕秦修染以为,他真的会反。 “孟灏炀,你这么说,就不怕我不同意与你谋反,先将你就地正法了?” 话出口,司凛夜一怔,他又为何担忧秦修染以为他会反?若秦修染是细作,细作又怎可能会因为他反与不反而怎样呢? 孟灏炀这下倒是不再似方才那般激动,而是又笑,道:“你会同意的。” … “只怕这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司凛夜耳畔忽而两句话重合,似是霎时明白了秦修染那时所言。这山,进来容易,出去难,不仅仅是因为这珍珠潭与其他山相反由上至下的地势,恐怕还暗指眼下之景,其实细想便可知,孟灏炀胆敢这般提议,定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也做好了能让他同意一同谋反的一应准备,只怕…定然是做足了若是他不同意便不叫他活着出山的打算了。 突如其来的恐惧一如蚂蚁窝迁移一般密密麻麻的爬上了司凛夜的心头,他忽而开始后悔今日带着秦修染来此了,若是他自己在此,且不说孟灏炀要做何手段,在其手下的那帮宵小,他是当真不放在眼里;可眼下却是不同,秦修染在此,司凛夜没来由的恐惧,怕自己护不好他,怕他会受伤害。从前司凛夜看着田点杏在他眼前香消玉损,如今他再不愿看与她一般无二面孔的秦修染有半分闪失。 司凛夜扬袖轻易翻了面前的桌子,额头上青筋爆现,怒意一览无余,他一大步挡在秦修染身前,眈眈而视对面的孟灏炀。秦修染的神色微微愕然。此时司凛夜的心中乃是怒火烧着一团乱麻,也是到了现下他才发觉,秦修染在他心中,已然不同于曾经的唐点杏,他甚至不想让秦修染去接触这些刀光剑影,碰都不能碰他一下。 秦修染已是他司凛夜的软肋。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已来不及说太多,现下的境况恐怕一触即发,却又觉冰凉无比的触感抚摸上他的手腕。 司凛夜身子一颤,微微回头,只见秦修染淡淡笑着,皮肤苍白的已近透明,血色在他脸上退的不剩分毫。 “修染,你…” 秦修染摇摇头,轻巧的绕过司凛夜的身子,面向孟灏炀。握着司凛夜手腕的手,并未松开。 司凛夜望着那骨骼分明的手,有几息愣神,接着便听秦修染说道:“炀亲王,我身子有些不爽,想叫长安王给我瞧瞧,恐怕要失陪一会子,实在抱歉。” 秦修染的话说的并不是在询问,倒像是单纯的告知,说完便欲离去。倒叫司凛夜急迫起来,不顾一切的问道:“修染,你何处不适?可严重?究竟是如何了?”秦修染面色这般没有生气,他早已担忧,眼下又听闻其如此说,他又如何不急? 这一来二去二人完全将孟灏炀忽略了,这引得他十分不悦,手一挥,一旁暗处侍卫现身执刀剑相拦,司凛夜这才回头相望。只听孟灏炀道:“二位要去何处?” 随之秦修染也回过头来,道:“炀亲王何苦追问何处,总归何处都在珍珠潭,难道众侍卫把守,炀亲王还怕我们会出山离去不成?” 秦修染是知晓这一切的,司凛夜如此想着,又只觉是自己太后知后觉,在初入山之时,秦修染所言,不就代表着他知晓这一切吗?…只是既然他知晓,又为何还要跟来,又为何不加相拦?眼下离开此地,又是为何?只是单纯身子不爽,还是有甚其他想要告知? 秦修染啊秦修染…越是深入,越是叫他看不懂,只是眼下境况,亦没有机会深究了。 “看来,你是什么都知晓了。”孟灏炀道,“既是如此,就叫长安王去给你瞧瞧身子罢,归来之时,本王想听到的是,你们选择好了该效忠的人。” 司凛夜不悦,只是来不及说甚,就觉察秦修染一直窝在他手腕未曾分开的手微微使力,向前扯着他。如此,司凛夜也就随着这轻扯他的力道,离这珍珠潭深渊越发远了。 珍珠潭已到山底,所以放眼望去此处地势已是平缓,再无起伏之势,周围乃是不断的青翠之林,潮气很大,浅淡白雾不消,若是有人隐于其中,但还是真叫人察觉不出。 眼下秦修染便握着司凛夜的手腕在其中穿梭,越走越深。司凛夜能看得出,秦修染对此地不熟,此时虽是脚步不停,也不过是边走边寻路罢了;相对于此,司凛夜虽也不甚相熟,但到底是要比秦修染熟悉上几分的,只是他却是一味的由秦修染牵着,仿佛只要是与他牵着,要去何地都是可以的,即使是天涯海角,也可皆随了他去。 想着想着司凛夜便勾唇笑了,弹指间却是怔然,他竟是当真对秦修染存了那般心思?到了现下,他已无法再欺瞒自己,就算是从前的唐点杏,也未曾让他有过这般只愿天涯海角生死相随的心绪。 只是这心绪来不及仔细揣摩,司凛夜便察觉手腕上力度忽而松了,面前之人宛若这碧绿色的叶从树枝一般,轻缓向后仰去。 “修染!” 司凛夜与秦修染距离不远,急忙伸手一揽,便落于他的怀中。 “修染,你可安好?” 秦修染的面色从今晨便是苍白不堪,眼下倒是也并未再坏到哪里去,他虽是失了力道落于司凛夜怀中,倒好在他还醒着,并未昏厥,这叫司凛夜松了口气。方想探秦修染的脉门,却见他抬手,宽大的修染遮于唇间。之后是两声轻微的咳嗽,之后袖袍落下,秦修染毫无血色的双唇紧抿。 “修染,你…唔。”司凛夜本是亟不可待的想询问秦修染到底如何了,却不料下一瞬被冰冷的唇瓣堵住未出口的话。 那是… 秦修染的双唇。 (九十九)眼前之人谁 - 醉生录 - 张茉儿 慌了,呆了,痴了,傻了。 就如同是被人挑断了经络一般,司凛夜再无法下一刻动作。冰冷的触感在他唇瓣斯磨,带来的却是他心中一股比一股更猛烈的热浪。 秦修染的手,攀上他的腰带,轻巧一勾,便将他的腰带挑落在地,随着腰带掉落的,还有那亲手系在司凛夜腰带上的香囊。 随之秦修染便一寸寸脱掉了司凛夜的衣袍,因着司凛夜痴傻着分寸不动,外袍极为轻易的便被退去,可秦修染的手也停了,没有下一步动作。 司凛夜甚至不知该如何动作,是应该迎合秦修染,还是应该保.?持不动。这些问题凭空出现在他的心中,就好似在现场上杀敌之时,突然有人问他用绣花针该如何绣花一般突兀,是他从未思考过的。司凛夜感觉到,秦修染的舌尖撬开了他的牙关,他的心智一瞬的空茫,下一息便是苦涩至极的味道涌入他的口舌之间。 随之秦修染便离开了司凛夜的唇边。 司凛夜一愣,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见秦修染抬指点住他的穴位,一瞬间他便动弹不得,亦无法开口说话。 …秦修染到底在干甚?司凛夜蹙眉,他越来越弄不懂秦修染了。只是这不过点穴而已,瑞祥国之中又有谁内力能凌驾于他司凛夜之上?他只需轻轻一动,内力便会把秦修染所点的穴道冲开了。 司凛夜暗自调转内力,面色却猛然暗沉三分,他…他的丹田空空如也,一丝一毫的内力也无有! …怎会如此?! 看着司凛夜面上变幻无穷的神色,秦修染倒是淡然,道:“你是想调转内力冲破我点的穴道?” 司凛夜自然是回答不了的,他早已被点了哑穴。 “方才,我渡到你口中的,是能将内力消耗殆尽的药,不管再深厚的内力,都没有什么用处。”秦修染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这不过是瞬时而已,药效过了,你也就恢复了盖世武功。” …原来…竟是如此。 司凛夜苦笑,他还当那是个吻…原来只不过是为了喂他药罢了,他却还为这一个吻心绪荡漾不已,只愿带秦修染到天涯海角。 这药专克内力深厚之人,只怕越是雄厚内力,药物起效越是快。而秦修染身无内力,自是不必担忧,也便用一吻度给他药物,再点他穴道,让他没有内力可以冲来穴道。 …当真是聪明至极,又有谁会想到,下药的方式是通过一吻,即使想的到,司凛夜也不会去疑心他分毫。因为…他是秦修染阿。 只是事到如今,秦修染究竟意欲何为?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何?难道不是孟青玄所派之人? 司凛夜有太多想问,只是奈何他现在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我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如此待你。待事情结束,若我还有命活在这世上,也许我会知会与你。”秦修染说完便笑了,笑的万般无奈,好似他所说的分明就是无稽之谈,没有实现的可能。 司凛夜慌了,可奈何他又甚也做不了。 最糟的无外乎就是此刻再有甚意外的消息了,可天不遂人愿,此时传来的就是孟青玄派人搜索的声响。 “快点给本王找!看他们究竟躲在哪里!” 随之是侍卫在林中穿梭的声响。 秦修染冷笑道:“他还真是急阿…” 话音落了,秦修染在司凛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伸手解了外袍,将外袍套在他司凛夜的身上,又捡起地上最先挑掉的腰带,取下了那香囊,再一次的系于他的腰间。随之捡起地上司凛夜的外袍,穿在身上,系上最开始解下的腰带,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小木盒。 这木盒司凛夜认得,就是他在囹水院中见过的那个木盒。 秦修染打开木盒,从中取出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纸片半透明状,看不出是何物。可不过弹指间,这东西便被秦修染自己贴在了脸上。 若是此刻司凛夜能动能说话的话,只怕会不可置信的向后踉跄几步,然后亟不可待的问秦修染究竟要作何事。 …那是,那是,是他司凛夜自己的脸! 随着秦修染那薄如蝉翼的东西贴在了脸上,他竟是变得与司凛夜的面容一般无二!那东西竟是一张假面! “司凛夜,我无意害你,只是现下也只得告诉你这么多,那药时辰一到,你便自行解了穴道,离去即可。”秦修染道,又伸手摸了摸司凛夜腰间香囊,“定要记得,这香囊你要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随后抽出他身上的佩剑,转身而离。 司凛夜费力的张大嘴巴,不断的变化口型,却仍一个字都吐不出。只得目光追随着秦修染而去。 只见秦修染不过走了十来步,便遇见了前来的孟灏炀。他的身边并未跟着侍卫,大抵是被他方才分散潜入四方搜捕了。而司凛夜身处的位置也极为巧妙,他的身子被浓厚的绿叶遮挡着,却又能透过绿叶正正好瞧见正发生的一切。 只见孟灏炀挑了挑眉,道:“长安王此时怎的孤身一人,前来之时所带友人呢?” 很显然,孟灏炀已然被那张假面蒙骗了。 “本王还当方才那友人是带着长安王商议去了,怎么,可有结果?想清楚效忠谁了吗?” “我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秦修染道。此话一出不仅惊了孟灏炀,也让动弹不得的司凛夜无比骇然,他不曾想到秦修染竟是如此直截了当便说出口拒绝的话来。再者虽说瑞祥国中无有比司凛夜武功更登峰造极之人,可孟灏炀从小作为储君培养接受国中各个名将指点,也不是个好对付之人,就算是他司凛夜亲身对付,虽说不会败落可也是要废上些功夫的。而秦修染分明不会武功,又如何与孟灏炀抗衡? “哦?那长安王的意思是?”孟灏炀长且细的眸子危险眯起。 “举剑罢。”秦修染道,“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滴汗水从司凛夜额上滑落,看秦修染今日苍白脸色,甚至气若游丝,恐怕此刻举剑行走都是费力,如何与孟灏炀过招? 秦修染要如何做,司凛夜不知晓,秦修染究竟是何许人,司凛夜不知晓,秦修染到底站在哪一边又要做甚,司凛夜亦不知晓。 他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 看着孟灏炀从腰间抽出佩剑,冷笑道:“长安王,你还真当你武功在瑞祥国无人能及?” 孟灏炀执剑在面前长空划过,“蹭”,破风声有些刺耳。 “到底有无人能及,需得试过后才知。”秦修染道。 “呦,长安王还当真是好生自信。那么…”孟灏炀执剑之手向后一缩,作出攻击前的模样来,“那长安王可要小心了。” “呵。”秦修染一声笑甚是傲慢,倒颇有司凛夜之态,“对付你,还用小心?” 秦修染此言,对孟灏炀来说,无疑是激怒,他神情微滞一下,而后怒意便不遮掩,“司凛夜,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性,只是今日,你须得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 孟灏炀话音一落,毫无防备的提剑几步闪过,便来到了秦修染身前。司凛夜心下一紧,急的几乎抓狂,却奈何动不得身子,他心知孟灏炀身手了得,秦修染乃是半分便宜都得不到,就连性命恐怕也保全不得。 可现下,他就只能看着,连一寸都动弹不得。 司凛夜见秦修染提剑相抵,但却是不起什么大的作用,两剑相抵,很快秦修染书中的剑便撑不起孟灏炀劈下的剑势,左右摇晃了几下,顺着剑势向下滑去,与此同时他也向一旁闪身,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司凛夜,你不使全力可是会死的!”孟灏炀喝道,还当眼前之人真乃那武功无人能比的司凛夜,只是眼下却不把孟灏炀他当真,连三分力都不愿使。 秦修染确实是强弩之末,虽说他今日忽而面色惨白无力气短是为何无人可知,可他眼下只躲开了这一剑便已然不住喘气,冷汗直冒,是谁都能看得见的。他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站定,虽是虚弱不堪,但嘴角的笑意却让他气场分毫不减,好似方才不敌,真的只是没使全力一般。 “会死吗?那你就来试试罢。”秦修染长剑一指,“谁死,还说不定呢。” 这下秦修染并未再原地守着等着孟灏炀出招,反而是率先朝孟灏炀冲了过去,提剑便是狠招。这让孟灏炀措手不及,连连向后退着,情景好似忽而转变,可后方注视着一切的司凛夜却是半分气都未松,因着他知这不过是一场一招便定下输赢的比试,而输的人,必定是秦修染无疑。此刻秦修染能将孟灏炀逼的连连向后退去,不过是因着孟灏炀对他司凛夜的那点忌惮,以及方才秦修染所言后突然出手进攻。但很快,这眼下所观之景,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秦修染所用的,不过就是些招式,就如同那一日在一休亭之中,不过是拿着剑舞一般,很快孟灏炀定下心神便会得知,秦修染身上半分内力都无有。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但看秦修染此刻状态,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果真一切如同司凛夜所想,孟灏炀不过慌乱的退了几步,就已发觉出不对,秦修染的剑势看似狠辣凶猛,却不能伤到他什么,他只需要轻轻的挑剑,便能挑开秦修染的剑势。孟灏炀双眼一眯,出剑一刺,秦修染急忙闪躲,却还是快不过剑势,锋利的剑刃擦过他的脸颊。很快有血从秦修染脸上的伤口渗出,只是却与常人伤口出血不同,血顺着伤口溢出,却溢不出脸颊,反而是将最外层的脸皮与内部分离开来,就似是隔着脸皮在里面出血。血很快晕了一大片,却一滴都滴不出来,孟灏炀很快发觉,这根本不是眼前人的脸,这血,竟是将两张脸皮相隔。 “...易容术?...你不是司凛夜!”孟灏炀道,“你究竟是谁!”方才从出剑剑势,以及空有其招式孟灏炀便察觉有异,出剑向前一刺试探,却不料真被他试出,而这结果也叫他分外吃惊,他怎么都没想到,眼前之人,竟不是司凛夜! “我是谁重要吗?”秦修染道,“重要的,是你很快就会死了。” 暗处司凛夜不由吃惊,秦修染被识破不仅丝毫不慌张,还能说出如此之言,虽说很不愿承认,但秦修染能杀孟灏炀之言,实在狂妄。秦修染是何人司凛夜不知,但眼下看来,秦修染定是与司凛夜一方,再不济也不会与孟灏炀为伍,只是这一切对他来说眼下都无关紧要了,他倒是还想着若是他们二人没有这等事许是更好,至少...至少秦修染会安然无恙,不会似眼下这般,生死一线。让司凛夜更为吃惊的是,秦修染竟是随之抬指揭下了脸的假面,揭下了那与他一般无二的脸! 随之假面的揭下,被捂着一直无法流下的血水顺着脸颊下滴,一滴滴的染上秦修染手中的那把剑。 “...是你!”孟灏炀看清了眼前的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是不是司凛夜怕死,派你来了,恩?他人呢?捂着脸面逃跑了吗?不是说你是他的人吗?怎么,看来也并不是多得宠啊,这么美的人儿,啧啧,要不是你是个男子,待本王登基,倒是挺想把你收了充盈后宫。” 秦修染的目光忽而冷了一下,却是没出口说甚,只是低头看了看已被他的血染红的剑尖,唇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执剑向前一划,剑尖上的血随着他这么一甩都溅在了孟灏炀的脸上。 “你的话太多了。” 孟灏炀没想到面前这看似文弱之人竟是如此大胆,被拆穿了真面目还敢如此,不由怒气大发,提剑便上前,招招之间不留空隙,不给秦修染喘气的机会。 (一百)始料未及之 - 醉生录 - 张茉儿 孟灏炀如此,秦修染自然不敌,不仅节节败退,就连身上都被剑刺出数不清的伤口,鲜血早已四溅染衣,都看不出他的伤口究竟是在何处,总归到处都是鲜红血色。 司凛夜在后方已然快要疯掉,他的嘴巴张的大大的,不住的喘气,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可很快,司凛夜一窒,因为他看到,随着孟灏炀每一次在秦修染身上刺过,鲜血飞溅在他身上之时,秦修染都是笑着的。而孟灏炀也似是气恼秦修染戏弄于他,又大抵是觉得秦修染到底伤他不得,所以也不真正的下什么致命狠手,招招狠辣都是在秦修染身子周边留下伤口。 秦修染的笑,司凛夜看不懂。 很快,不仅是秦修染,就连同一旁的孟灏炀,都已然被秦修染溅出浑身是血,宛若一个血人。血越是多,秦修染就越是笑,也刺激的孟灏炀越发的疯狂,可再提剑,却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脚步开始虚浮了。 秦修染见此,好似是松了口气,但也再坚持不住。“噗!”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正对着孟灏炀的脸面。这下就连孟灏炀都被染的满脸是血,血顺着他的鼻尖、脸颊,缓缓的滑向孟灏炀唇边,秦修染神色随之一紧。 “不是说要本王的命吗?只怕是眼下本王站着不动让你杀,你都提不起剑来罢?”孟灏炀细且长的双眸眯了眯,舌头巧妙的在唇边扫过,随之一怔,“你的血,味道倒是还不错。” 秦修染虽是倒地已无力起身,却还是在此刻勾唇笑了。...他的血吗,呵,自然是与别人味道不同的。 “尝我的血,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孟灏炀怔然,不知为何此时见秦修染唇边竟是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胡诌些甚!”随之他提剑,想要了解秦修染,这心慌让他万分不爽。 可孟灏炀才提剑走了一步,脚步便猛烈的颤抖着又后退了许多步,瞬息间就连身子都开始无力。“怎...怎么会这般?”随之他似乎是想到了何,垂目望着倒地的秦修染,怒喝道:“你对本王做了何事?!” “现下才意识到,是否太晚了。”秦修染声音很低,好似下一息便会断气,再也不会发出一个字音来。 “你给本王下毒?...是...是什么时候?”孟灏炀不可置信的问道,又跌跌撞撞的朝秦修染所在之处晃了两下,眼下这般情景,是中毒之状无疑,只是秦修染是何时动手,又是如何做到的,孟灏炀不知,就连同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司凛夜亦不知。 孟灏炀踉跄之中竟是发觉无法挪动脚步,面上的湿热让他费力抬手抚上脸颊,再垂手却是惊骇的几乎跌坐在地,那是...满手的鲜血。此刻没有铜镜,让他不知到底是何处出血,是眼睛,鼻孔,口边,耳孔,又许是更糟的七窍出血,只是不论怎样,他都自知命不久矣。倒地的秦修染,状况也比之好不到哪里去,此时他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一双睡凤眼不住的睁大,似是在竭力呼气。可...不够,若是就这般叫秦修染死了,孟灏炀心中不愿,他要亲眼见秦修染死在他的手上,否则,到了九泉之下,这曾经的储君,一代位逼帝王的亲王,也无法瞑目。 孟灏炀提剑,费力抬步,想到秦修染身侧,用最锋利的剑尖刺进他的心房。可不料只是这轻巧的抬步,竟叫孟灏炀整个人向前趴了过去,可说巧不巧的,就恰恰好落在秦修染的身侧。司凛夜心中暗叫不好,只觉眼圈都被憋的发红,急不可待的用力移动,随之眼前一亮,他竟察觉到,有源源不断的内力一点一点缓缓的汇聚于他的丹田。 也就在这时,孟灏炀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挪动,手就捏在剑刃,对准秦修染的心房。秦修染已然快要没了意识,睡凤眼中的清明一寸寸消散,转瞬只剩空茫,呆滞的望着孟灏炀,没有任何反映亦没有动作,他已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有了。 眼见孟灏炀手扬起,秦修染却并未因此闭眼,许是知晓若是这下闭眼可能再无睁眼看这世间的机会,然下一息,真的只是一息之间,他看到那被他亲手换上他的衣袍的人,一个闪身来到他的身侧,扬腿将孟灏炀踢向再也够不到他之地。 这一刻的司凛夜,似是承接了天地山河间所有的光,耀的秦修染张不开眼睑,最终只是轻微的扬了扬唇角,目光落在他腰间香囊,而后似是放心了般,双眸轻合。 “...修染?修染?”司凛夜只觉自己的声音发颤:“还...听得见吗...修染...” “秦修染!” 阳光暗了,风止了,好似整个世间都随着秦修染的闭眸而泯灭,司凛夜呆滞的坐在地面,将秦修染抱在怀中,任由他的血染上自己的衣摆。直到现下司凛夜才知晓,原来这世间最痛的,不是当年唐点杏死在他的怀中;那时,司凛夜只想杀了那杀死唐点杏之人,杀光冥襄国的敌军,为她报仇,可现下,他却只觉他的心都随着秦修染的闭眸死了,他甚至想,假使他从未想要试探秦修染的身份,未曾同意秦修染随他前来,这一切是否都会是静好。这一切,都怪他,都怪他司凛夜!若是...若是...可这世间,又哪里会有甚的若是? 到了眼下,一切都已成死局,司凛夜才明了自己的心思,实为可悲。他苦笑,一滴温热顺着鼻尖低落,甚的好男风,甚的无法接受,若是早一些就坚信,是否不会像眼下这般未能好好保护秦修染? 又是连成线的泪珠滴落,司凛夜垂目,望着似是睡着了一般的秦修染,轻声呢喃,道:“修染,我不好男风,我只喜欢你。” 司凛夜垂首,无比珍惜的一吻,轻轻落在秦修染的唇瓣,却意外的觉察到他还有细微的鼻息。就好似在水中快要溺死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再不愿放开。 “修染!”司凛夜唤道,激动非常,但激动过后随之而来是一种恐惧的急迫。就算此时秦修染还活着,也难保他能安然无恙,若是此时不予救治,只怕这微弱的呼吸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消耗殆尽。 “...师父。”司凛夜的心底突然浮现出那个似是永葆青春,二十年来从不见一丝衰老,让人看不透之人,唐诺。也就是唐堂中,众弟子最渴望拜其为师之人。更是他司凛夜,与已身亡的唐点杏的师父。唐诺可谓让人看不破猜不透,那些新奇的事物总是能源源不断的从他手中拿出,在他手下起死回生之人更不在少数。若是唐诺来救治秦修染,那便是又多了一丝生机。 可是眼下,这进来容易出去难的珍珠潭,他该如何出去?一人容易,可还有无意识且不能再受一丝伤害的秦修染在,他该如何做?眼下孟灏炀虽已身死,可他的侍卫却依旧在此山中。若要让他司凛夜单独去解决,平日里不是不可,可眼下,秦修染的状况乃是一刻都拖不得。 司凛夜四周扫视了一眼,方才被孟灏炀派去搜索他与秦修染之人还未归来,只怕是迷失在这浓密树林之中了,那么剩下的,就只剩下待命在山四周的侍卫了。如此一来,便容易了很多。司凛夜将怀中之人轻轻的放在地面,而后走向孟灏炀身侧,蹲下身子来,在他已经微凉的尸身上翻找,最终将他腰间佩袋,玉佩,已经胸膛前那柄折扇收入囊中,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论怎样,他都要试试。 待将这一切都安置好了,司凛夜抱起了秦修染,几个闪身,便消失在苍茫山色之中,再次现身,已处在出山口处,随着他的现身,四周的侍卫皆是怔然,面面相觑后,火速靠拢,拔剑相对浑身是血的司凛夜与秦修染。 “你们哪里逃,还不束手就擒!” 司凛夜扫视了他们一眼,只是淡淡一眼,却让他们骇的缩了缩脖子。“大胆,对本王怎么说话你们不知吗?平日炀亲王定然是未曾好生敲打你们。” 司凛夜这话一说,一众侍卫是真的怔然原地不知如何动作,他们所接到的命令,是若见司凛夜单独出山便不论如何也不叫他活着回去,可眼下司凛夜不仅是带着秦修染独自出来,且两人浑身是血,明明是方才山中已起生端,可司凛夜却如此淡然,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完全不似是有何事的模样。 “怎么,本王都如此说了,你们还不知让路?”司凛夜又道。 这下众侍卫才恍然忆起,他们所拦之人,可是瑞祥国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长安王司凛夜啊。 “长安王这是...”不知是哪个侍卫大着胆子问了句。 司凛夜眯了眯眸,随手从怀中扔出方才从孟灏炀胸膛前衣襟中抽出的折扇来,“方才在山中,修染不小心踩着水迹,跌落山谷,本王不得不速出山为他救治,所以今日议事只得择日,炀亲王说只用将这把折扇叫你们瞧一瞧你们便会知晓,眼下本王已然拿出折扇,你们这般又是为哪般?” 司凛夜这话问的理所当然,显然已然糊弄到了一众侍卫,他们不仅怕怀中那满身是血之人真的因为他们相拦而误了时辰而身亡,又怕方才出口相拦之话让司凛夜察觉出异样,坏了孟灏炀计划,此时便急忙让路。口中只道:“长安王快些给这位公子诊治罢,是小的们不懂礼数,还望王爷莫要在意。” 司凛夜不悦的点点头,冷哼一声,便从众侍卫的身侧穿了过去,扬长而去。不过两三步,便又是一个闪身,原地只见模糊幻影,二人已不见踪影。 身后之事已不再是司凛夜担忧之事,他本就从未在意他们,不要说他们,就算是孟灏炀,他也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担忧若是起冲突,难免会再伤到秦修染罢了。现下出了珍珠滩的包围圈,便是择了个最近的路,一路向唐堂飞掠而去。 再次停下身子,处在一片浓密的深林之中,此处看似也是与珍珠滩一般的深山,实则已然与方才那山相隔甚远,此处司凛夜已然带着秦修染回到了长安城,此刻正处于絮语山中,风过整座山似有极为亲密之人在徐徐耳语。这山的深处,比珍珠潭那出还要更深,就连温度都要低下几分。司凛夜正面朝一面空旷的草地,沉声道:“唐堂弟子司凛夜求见,唐堂弟子司凛夜求见,唐堂弟子司凛夜求见。”他一共说了三遍,随后面前空旷的草地便从地而起一个如座椅高低的石砌方柱,方柱中有碗状下陷,连接着弯弯绕绕纹路,形成一个迷宫一般的方盘。 司凛夜将怀中秦修染放下在一旁,抽出腰间那把方才被秦修染抽出去与孟灏炀抗衡的剑,在手腕一划,伸在那碗状下陷处。他割出的创口很大,鲜血成股状的流向那处,又似是有意识一般,顺着弯弯绕绕的纹路不受阻拦的流通了整个方盘。 待血流满整个方盘,司凛夜向后一退,那方柱下陷于地面,又现出一个通道来。 这便是进入唐堂的通道。方才那血,也不过是为了验证他到底是不是唐堂中人,若是外人,血则会顺着另一边流满方盘,若是那般,等着的便是避无可避的机关暗器。唐堂的隐匿几近避世,也就显得更为神秘,若是与唐堂无关的人想要进此,几乎难于登天。 司凛夜重新抱起方才放于地面的秦修染,垂目注视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只觉他脸上的血色反而似是恢复了一分,不再是那般骇人的惨白。 “修染,再等等,很快就没事了。” 通往唐堂的通道极为窄小,只一人得过,在此处,就连施展轻功都不可,更何况还有一个没有意识的秦修染在怀,所以在此没少浪费时辰,叫司凛夜又是急迫不已。当好在出了这通道,便是与方才完全不同之景,空旷的地带,各自习练的弟子,与穿过习练的众弟子之后的小阁。 那小阁,名唤挽心阁,便是司凛夜亟不可待要寻之地。到了挽心阁,便寻到了他今日要找之人,唐诺。 一个闪身,在众弟子诧异的目光之中,司凛夜怀抱着秦修染直达挽心阁前,放下秦修染,直直的跪在地上,道:“师父,不肖弟子司凛夜求见!” 这一刻所有关于唐堂的记忆,好似都弥漫上心头,包括曾经那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有那句他承诺过的再不上唐堂之言...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好似秦修染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那般,都是始料未及,却又不得不这般。 “不肖弟子司凛夜求见,师父!” (一百零一)尚且看造化 - 醉生录 - 张茉儿 挽心阁之中依旧静悄悄,没有任何响动。 就连同方才习练的弟子们都亦静止了下来,似是好奇,又许是不可置信的望向司凛夜与在地上躺着毫无生机之人。 议论声渐起:“你们快看,那竟然是大师兄!” “甚的大师兄,你声音小一些,莫叫阁下听去了。” “那可是当年阁下的亲传弟子啊!” “莫乱说,他早已被逐出师门了!听说若不是他,阁下的亲生女儿也不会身死!” “对对对,听闻阁下的女儿叫唐点杏,是十分杰出之女子,又是独生,阁下怎能原谅他呢?不过他这次怎敢回来呢,还带着个快要死了的人。” 那弟子说着指了指地上躺着的秦修染。不知是哪个年长些的,与司凛夜一辈之人瞧见秦修染的脸,又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惊骇的后退好几步,半晌才顺过气来磕磕绊绊道:“点...点杏...点杏师姐!地上那人是点杏师姐无疑!” 跪在地上的司凛夜并未动作也未接话,只是神色的变化出卖了他的悲凉。...是啊,秦修染确实长的与唐点杏一般无二啊。 “砰!”大抵是因着方才那句“点杏师姐”,一阵浑厚的内力从挽心阁中传出,震的门扇都从门框之上脱离后四分五裂,又冲撞的司凛夜向后仰去,几息后才重重落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可这一切都拦不住司凛夜,他很快的支起身子,却在一动之间又跪倒在地上,急忙伸手捂住胸口,再次呕出一口血来。 再抬眼,便看到了那个以为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之人。唐诺依旧是一头青丝,整整齐齐用一支竹簪束之,岁月在他白皙的脸上未曾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使他瞧上去竟是与司凛夜年纪相仿。 “师父...”司凛夜道,“多谢师父肯见我,求师父救救他罢!” 司凛夜没有多说甚。现下的情况也不容他多说续情,他只求唐诺能救救秦修染,要他作甚都可以。 “是否是我从前太过宠你,让你竟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竟还胆敢托我救人。你就不怕我让你又这人一同赴死?”唐诺道,眼光扫过地上躺着之人,随之眼波剧烈颤抖,手指向前探去,却又不敢触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点杏,点杏...” 司凛夜心绪一紧,知晓这是眼下唯一能让唐诺救秦修染之人,便急忙叩首,“求师父救救他!” 没人能看到唐诺是如何动作的,再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然来到了秦修染身边,探上他脉门的同时,眼波又是微闪。但司凛夜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晓,唐诺定然会救秦修染了,若是不肯救,只怕此刻早已离去,因为在他摸上秦修染脉门之时,秦修染不是唐点杏之事,便已被唐诺知晓。 唐诺会救秦修染,司凛夜知晓,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前来,就好似是一切都重来一次,把秦修染是线人之事摆在明面上,他也会在一休亭遇见秦修染之时把他带回长安王府。 唐诺的神情,叫司凛夜再次紧张起来,因为他的神情并不轻松,能叫唐诺都露出这种丝毫不放松的神情来,想必是万分棘手之事。随之见他取来一粒红色药丸,和一粒黑色药丸,分别喂秦修染吃下。这药丸司凛夜倒是认得,黑色的是快速止血的药丸,而红色的,则是生血所用。可到此,唐诺的神情依旧未轻松半分。 “师父,他到底如何?” 唐诺并未回答司凛夜,反而是在他沾满鲜血的衣袍上扫视,而后道:“你是抱着他来此的?” 司凛夜一愣,不知唐诺何意,却是回答道:“正是。” “你身上的血,是他的?” “是。” 随之见唐诺的眉微蹙,抬目道:“你且随我来。” 这一切何意,司凛夜自然不知晓,却也只得跟随唐诺,一直到来到曾经无数次洗澡的池子,唐诺道:“把你外袍脱了。”司凛夜点点头,褪下外袍。随之见唐诺清洗了手上方才沾染上的秦修染的血,道:“把你身上所有染血的地方都洗干净。”司凛夜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待洗净,见唐诺取下了他腰间的香囊。 也就是这一瞬,秦修染说过的“这香囊你定要贴身佩戴”之言忽而传入耳畔,似是猛然刺醒了他,他猛然抓住了唐诺的手,道:“师父,你干甚?” “自然是救人。” “修染说过,不论如何,这香囊都不让我离身。” 唐诺窒了一下,半晌才道:“你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我不知,但他竟是这般想要保全你,一切事宜都替你想好了。” “...师父何意?” “这香囊中,怕是解药。他让你把解药带在身上,大抵就是怕你救他之时会染上毒误害了你的性命。”唐诺道。 “毒?师父...你在说甚?”司凛夜听不懂,心中却是又想起方才孟灏炀死前所言,也是在说毒,是啊,若不是毒,秦修染是如何在那般情况下赢了根本不可能会赢的孟灏炀?可是,他分明就未见秦修染出手下毒,眼下唐诺又如此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都不知吗?”唐诺道,“方才我探脉,那人已中毒至深,那毒名唤血燃。血燃虽是剧毒,但若是服下并不会立刻毒发身亡,但若是这毒以鲜血为引,便一碰即会身死,故而名唤血燃。” 司凛夜的双眼突然睁大,不可抑止的喘了几口粗气,他明白了,他终是明白了。怪不得,他见秦修染从今晨动身前便面色不佳,且随时辰推移越发苍白,到最后就连走路都无力,原来他是在早晨便服下了血燃,又用一个吻渡在司凛夜口中掏空他内力的药再点上他的穴道,为的就是让他司凛夜置身事外。而秦修染则以身赴死,怪不得他的身上每多一道伤口,他的笑意便深上一分,原来为的就是...用那以他鲜血为引的致命毒药血燃。 这腰间香囊,是秦修染早在几日前便亲自爬上树枝采下的墨雪与那些他不曾见过的花草所致,亲手系于他的腰间又反复嘱咐不叫他取下,为的就是保他司凛夜的命罢。 秦修染...你如此做是知晓我定然会救你,所以怕我触碰到你的鲜血,可你既是想到此,又如何不知我不愿你赴死...? “师父,”秦修染扯下腰间香囊,递进唐诺手中,“我怎样不要紧,求求师父,救救修染罢。” 唐诺接过司凛夜手中递来的香囊,扯开囊口,目光随之一闪。 “这人是什么来头?” 唐诺突然这般问,与方才神情十分不符,倒是叫司凛夜心中稍起惊慌,毕竟他也不知秦修染真实身份,再加上此时秦修染的身子已然被止血且找出对策,他便也心定些许,问道:“怎么了?” “能配出此等香囊来,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墨雪,竟真是墨雪!”唐诺说前半句之时还颇为平淡,但随之一翻,见到墨雪之时,神色忽而大变,少有的激动之色。“原我还疑惑如何将花草搭配出能解血燃之毒,也知唯有墨雪能救,却未在香囊之中闻见墨雪的味道。却不料想,他竟是将墨雪藏进这花草之中,巧妙遮去墨雪香味。” 司凛夜听到此眉头忽而舒展,脑中竟是显现出那一日秦修染手拿一枝一枝花草根茎,放在鼻子下反复且仔细的嗅,又一一放入香袋之中的画面。到此,司凛夜大致上已知晓墨雪难得,不光是唐诺眼下所言,还有那一日...他从秦修染口中第一次听说墨雪,那日出之时若不摘下便会消失的花儿;就是那一日,秦修染怔然瞪大双眼,带着慌乱与错愕,手中却牢牢握着墨雪,宛若失了方向的清风,灌入他张开双臂的怀抱。 “师父,” 唐诺听得到司凛夜唤他,却是不应,紧抿的双唇却是让司凛夜看出他的不愿应答之意,但司凛夜却还是说道:“墨雪是皇上赏赐而来,就种在秦修染所居住的院落之中。” “原来如此。”唐诺侧目看了看司凛夜,并未再思索什么。“墨雪难得,能解剧毒也是曾经一位高人偶然发觉,秦修染能知道此,且放入香囊由你佩戴,可谓是更加难得。”他说完,便取出墨雪走向前方的炼丹室去了。 司凛夜并未跟上前去,反而是出了挽心阁,秦修染依旧静静的躺在地上,躺在方才司凛夜将他放下的位置。大抵是因着秦修染一身的血,无人敢动他,又许是方才谁听去了唐诺之言,害怕这血燃之毒沾了自己,就连同看热闹的闲心都被恐惧击得粉碎,一众弟子已然散去了。然司凛夜是不怕的。即使秦修染并未将解药早早几日便佩在他的腰间,此时他也会守着秦修染一步不离,从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那一瞬息,他便决定再不放手。长臂一揽,秦修染十分轻易的便被揽进怀中,他的气色好上了很多,虽然还是苍白,但已然趋于平常人,身体也不再冰凉刺骨,而是稍见回温。秦修染的衣袍上那些触目骇人的红已然干涸,不再出血,唐诺所给的药丸果真良效。 熟悉的院落,此时空无一人,司凛夜就抱着秦修染席地而坐,目光中似有几道光影掠过。光影之中,是尚且舞象之年的司凛夜,他长剑一划意气风发,只道想要参军,而那与秦修染长的一般无二的唐点杏绕在他的左右,称不管如何此生都会与他在一处不分离,亦要随他参军;之后是唐诺那好似永远都不会老去的脸,凝视着司凛夜,叹气道:“你们确定要参军?你们可知出了这唐堂,为师便再护你们不得。”,随之是司凛夜坚定无比且不服输的眼神,朗声道:“到了那时,便由我来护着点杏,护着我自己!” 可是...可是,可是终究这豪言壮志,还是随着唐点杏的死,变得苍白无力。 最终回忆的光影,停在了唐诺痛心的脸上,他不是不怪罪司凛夜的,更甚至想过杀了他叫他去陪着已然殒命的唐点杏。可说到底,这是他唐诺一手带大亲身指教的徒儿,最终也不过是逐司凛夜出唐堂,且永世不得登门。 到此回忆的光影散尽,司凛夜垂目,望着怀中的秦修染露了个无比悲凉的笑。多可笑,多可笑,曾经因着秦修染像极了唐点杏才带他回长安王府,眼下看着这张脸,却只觉是唐点杏长的似他。可这般重要的两个人,竟是都因着他司凛夜生死不得保障。不知是否因着眸中湿润,竟让司凛夜觉得有些恍惚,直到唐诺抓住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 “师父……” 唐诺未曾说话,只是取出一枚丹药,那丹药墨色,上有暗红色纹路,依旧是墨雪的香味,却夹杂着一丝血腥的气味,他将这丹药放入秦修染口中,随着手臂抬起,宽大的袖袍滑落,司凛夜看到他的手腕处有一道血痕。 那是新添的伤口,伤口极深,且定然是唐诺自己割的。若是旁人,只怕连唐诺的身都近不得,又有谁有这般能耐能在他的手腕留下这等伤口?这伤口,再加上那丹药上暗红色的纹路以及血腥味,即使是不懂得炼药的司凛夜也能轻易想得到,血燃要鲜血为引才能将毒性发挥到极致,那解药,定然也是要以鲜血为引的,遂这手腕伤口,定然是为炼药而生。 “师父,手腕的伤口还好吗?”其实这话问出口,司凛夜自己也知是多此一举,这等小伤于唐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身为亲传弟子,司凛夜不仅没能侍奉身侧,且唐点杏因他丧命,他不内疚便是假。原以为永世不得登唐堂,可眼下因着这不得不回的理由,他也不能甚也不说。 唐诺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动了动手,让宽大的袖袍滑下,将那伤口遮掩的很好,而后不曾侧目望着司凛夜,淡淡道:“观察力不错,有长进。” 从前唐诺便总是训练司凛夜敏锐的观察力,只道习武之人,观察力不可差,关键时候观察力是可以保命的。想到这里,司凛夜有短暂的失神,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待他回神想要说甚之时,却见唐诺已然起身。 “师父?” 唐诺不曾回头,也不曾停下脚步,“秦修染的命,已然保住了。只是他服下血燃过久,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毒已入骨。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能活多久,且看造化了。” (一百零二)半分真心无 - 醉生录 - 张茉儿 “王爷,面叶煮好了。”司凛夜闻声转身,只见是一碗煮好的汤饼,上好的高汤之中飘着软糯香甜的面叶,被侍女小心翼翼的捧着。 司凛夜点了点头,从侍女手中接过这碗面叶,复而向囹水院走去。这面叶, ... (一百零三)恍若已隔世 - 醉生录 - 张茉儿 ???司凛夜就在此时忽而想起,那一日秦修染为他系香囊之时,说的那句“王爷不必言谢,这些,也不过都是为了我自己。” 诸葛洛歌所言,句句不无道理,再加上从前秦修染那些反常的行为与言论,实在是让人很难不生疑,又何况,从前司凛夜本身就对秦修染有疑心? 可疑心终究只是疑心,并不是完全的不信任。 “王妃这般构陷于秦修染,意欲何为?” 诸葛洛歌没想到司凛夜竟是还不相信,便问道:“王爷如何就是不相信呢?” “王妃,你可知,秦修染是皇上送给我的?” 那一日在一休亭之中,确实是孟青玄将秦修染带来给他的。说秦修染是奸细,司凛夜信,可若说他是敌国奸细,这一点上如何说得通? “而皇上对王爷乃是百般信赖,皇上对王爷多宠信难道王爷不知吗?”诸葛洛歌道:“请恕妾身冒犯,点杏姐姐之事知晓的人如今不过是妾身,王爷还有皇上,而皇上又是好男风。如此想来,许是皇上在旁人进献的新男宠之中发现了与点杏姐姐长得一般无二的秦修染,才会送给王爷的啊。一个优良的奸细,便是能骗过任何人的眼睛。而他也并不用做太多,只需混在男宠之中让皇上发现他即可。难道说如此久了,王爷可曾见过秦修染与皇室联络?” 不得不说诸葛洛歌的话有理有据,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这也让司凛夜的心被狠狠一刺,可就算是如此,就算条条都指向诸葛洛歌所言,可他还是不愿相信。可司凛夜自己知道,诸葛洛歌所言,他只是不愿相信,却不是不能相信。 “可秦修染已然走了,王妃又作何解释?若你说他是敌国奸细,只为杀本王,那他如今已取得本*任,为何在转醒后离去?” 诸葛洛歌一窒,但很快转了转眼眸,道:“许是为了让王爷更信任他,让王爷根本不往他是奸细的事情上思索。” 司凛夜道:“那就算本王更相信他了,又有何用?他已然走了,根本无法接触本王。” “那若是秦修染还会回来呢?”诸葛洛歌道:“王爷,若是秦修染去而复返呢?王爷可会信我?” 去而复返?秦修染会回来吗?从前以为秦修染就算是细作,司凛夜也希望他会回来,可若他是敌国细作呢?司凛夜还又该怎样选择? “你下去罢,若是秦修染回来,本王便相信你说的话。” “妾身谢王爷肯相信…妾身一切都是为了王爷着想。”诸葛洛歌道,“那妾身便退下了。” 诸葛洛歌勾唇笑了。秦修染啊秦修染?若归来了,司凛夜便不再信任他,若不归来,岂非更好? 条案上,有着一双睡凤眼一对玄月眉的人,破画而出。 … 转眼已到夜深人静时分,长安城中万籁俱寂。只长安王府内灯火辉煌,且府门不曾落锁,只是虚掩。 青色由远向此逐步接近,直达长安王府府门前。 秦修染抬手拂上府门,还不曾使多少力,门便开了。随之只听一句“上!抓了他!”不过一眨眼之间,便有侍卫从四面涌出,待他回神,只见刀已架在他的脖颈之上。 有随夜风翻飞的裙摆入目,诸葛洛歌从一旁而出,目光狰狞。 “还愣着做甚!”诸葛洛歌道:“给本王妃杀了他!” 秦修染脖颈上的刀又下压了几分。只是,也就这几分罢了,无人敢真的下手杀了秦修染。 “娘娘…这…” 司凛夜对秦修染的上心,王府中众人都看在眼里,那是已然超越了宠溺二字的,一个王爷对于秦修染连同那些下人们的工作都亲力亲为,眼下他们虽听命诸葛洛歌,也是不敢真的杀了秦修染的。 “怎么?本王妃说话你们胆敢不听?杀了他,他是敌国派过来的细作,是为了杀了王爷的!”诸葛洛歌道。 随之诸葛洛歌之言,一直无动于衷的秦修染微微抬眉,望向她,目光好似能将她穿透一般,她不自觉的虚退一步。 “王妃此言可有证据?” 诸葛洛歌不再看着秦修染,移了移眼神,才道:“证据甚的本王妃总会找的到,重要的是王爷坚信你便是敌国细作!” 且说此时的司凛夜正隐于夜色之中注视着这一切,其一诸葛洛歌这般大手脚的在府邸设防瞒不过他的眼睛,其二在秦修染入府之时刀剑相向之声他也不会不知。秦修染回来了,真的如诸葛洛歌所言回来了,司凛夜不知心中喜悲,倒是真想在暗处瞧瞧秦修染会如何。可就在秦修染抬目望向诸葛洛歌之时,他质问她有何证据之时,司凛夜知晓,他心中的那杆秤便已然偏了。还是想要相信,不,还是相信秦修染多些罢,可他还是并未现身,想要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随之便听闻诸葛洛歌称他司凛夜坚信秦修染是敌国细作,那一瞬他便开始慌张,竟是开始担心,若是秦修染听此… 司凛夜说不上什么感受,只听秦修染道:“他…坚信?” “自然!是王爷要本王妃在此带人围捕你,然后杀了你的。”诸葛洛歌道,“既然现下已然抓住了,便速速下手罢。” 方才还不敢动手的侍卫,眼下倒是跃跃欲试,听闻这乃是司凛夜的命令,他们也生出了些许胆子来。只是还未曾伤到秦修染半分,便只听闻司凛夜一喝:“都给本王住手!” 重紫色衣袍匿于黑夜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只听闻有力的脚步声一下下的踏在地面上,几息后当真见司凛夜立足眼前。 众侍卫手中的刀剑都放下了,诸葛洛歌脸上的神情变换莫测,红唇轻颤,似是在说些什么,可司凛夜并不在意也未曾留心去听,只是凝神望着眼前之人。 秦修染瘦了。是真的瘦了很多,从前修长的身子在眼下更显孱弱,腰身更乃不盈一握。他不过走了数日,司凛夜未曾寻他,却只觉已然度过了许多个冬夏春秋。 他想他,是真的。 “回来了…修染。” 到这一刻司凛夜才知晓,在他心中是有多么期望秦修染回到长安王府,这跟秦修染是否是敌国细作,都没有关系。 秦修染望向司凛夜,一时之间看不出其中神色,比从前的淡然还有再清冷上几分,明明是一众人同在的闹夜,司凛夜却是清清楚楚的听闻秦修染道:“王爷是否当真确认我是敌国细作?” 本是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却因着秦修染一句话,让司凛夜把所有的话都扼在喉头。诸葛洛歌所言之意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司凛夜所安排的,只等秦修染落网,可他却恰恰好此时出现在此,不是正正好说明了诸葛洛歌所言属实?……他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当然,王爷自然是相信的,不然……” “住口!”司凛夜喝道,本已无法处置之景况,诸葛洛歌还再添乱。 “王爷……”诸葛洛歌被骇的一愣,随即眼泪夺眶而出,委屈非常:“王爷怎可说话不算话,分明是王爷说若是秦修染回来便会相信妾身所言,怎么眼下他一回来王爷所言全部都忘却于脑后了!” 是了,诸葛洛歌所言不虚,这些话确实是司凛夜亲口之言,所以眼下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眉头深锁。诸葛洛歌见司凛夜如此,便又放柔了声音道:“王爷...妾身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安危着想,王爷...” “好了,你的心意,本王知晓。”司凛夜道,眼神却不受控制的朝司凛夜身上瞧去,只见他神色一如往常。就好似他初来长安王府之时那般,好似谁都入不得他的眼,好似...没有后来的那一切。 秦修染察觉司凛夜望向他,便也半合着眼眸,双手隐于袖袍之内,好似半分都不在意司凛夜到底如何看他:“既然王爷这般想,那为何不将我收押归监?或是现下杀了我。” 司凛夜闻言只觉心中猛烈一颤,好似又看到了那日在珍珠潭秦修染费力的提剑指向孟灏炀,所道的那句“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为何他总是将生死看的如此之轻?是否就算他司凛夜真的把他当作敌国细作他也无所谓?他到底知不知晓若是真被当作敌国细作会是怎样的情景,那又何止是一死便可了结? 诸葛洛歌见司凛夜不答,心下不免急切,又道:“王爷,既是他都如此说了,王爷便下令将他杀了罢。” 司凛夜转眸看了一眼诸葛洛歌,但很快又回头望向秦修染,提步向他走去。分明不过一个闪身一个瞬息便可到秦修染的身侧,司凛夜却是每一步都踩的实实的,缓慢又慎重。直到秦修染的面前,司凛夜的手指摸上腰间剑柄,秦修染的眼角一跳,轻微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却还是一分不落的被司凛夜捕捉进了眼眸。 “蹭。”宝剑出鞘。 宝剑抵于秦修染脖颈,却不是剑刃,而是剑背。 “修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本王还以为,你此生什么都不怕。” “蹭。”宝剑入鞘。 “来人,传府邸老郎中,速速到滕云院。”司凛夜大手一扯,轻易握住了秦修染的手腕,他瘦的只剩一层皮肉,手腕握起十分硌骨。司凛夜心中一阵难受,就连脚步都随之一顿,但他并未停下,而是加快了速度扯着秦修染向前走去。 他走的方向,是滕云院。 与诸葛洛歌擦身而过之时,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的扯住司凛夜的袖袍,唤了句:“王爷……您怎么……” 司凛夜并未回头,就连脚步都未停,“王妃,那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所听也不过流言,等你有了证据再来找本王罢。” 身后的侍卫云里雾里不知何故,就算是知晓也无人敢言语什么,只有诸葛洛歌又唤了几句,最终也是气恼的跺跺脚而离,今日这一场闹剧也就止了。司凛夜也扯着秦修染到了,所到之处正是滕云院中卧房。 司凛夜大手一扯,将秦修染扔在其上,惹得秦修染闷声咳了起来。司凛夜心下一惊,这才忆起,他乃是习武之人,小时在唐堂从未躺过什么柔软的床榻,参军后更是没有,直到坐上了亲王之位,这些也便是习惯,所用的床榻乃铁力木镶石床榻,上面也只是搁置简单被褥,并不软弱,他这般使力,恐怕本就孱弱的秦修染是根本受不住的。 可司凛夜将将想上前扶起秦修染,却不料听闻他呵呵的笑了起来。 司凛夜一怔,“你笑什么?” “我笑,王爷心中怀疑我,却又不舍不得下手,王爷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秦修染!”司凛夜没曾想从秦修染的口中竟是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知心中作何想,俯身压上他的身体,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只想扒开他的胸膛来瞧上一瞧,看看他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秦修染,你怎敢...你怎敢……你怎敢……” 司凛夜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到最后只剩下呢喃,怎敢怎样呢?是该问怎敢离他而去,还是怎敢归来,亦或者是怎敢说出这句话来?他秦修染一向如此,甚至连生死都无所畏惧,这些问题问了又能得到什么答案,亦或者是能改变什么? 二人一时对望,没人说话,只剩深浅不一的呼吸声。直到不合时宜的声音忽入:“王...王爷...老奴是否需要过些时辰再来?” 司凛夜这才起身,回头见是府邸老郎中已然到了,便道:“不必。你且去帮修染探看罢。” “是。”老郎中微鞠身子,抬着药箱上前。 直到老郎中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秦修染才有了反应,坐直了身子,却还是有些怔然,许是不知为何为他探看。 “秦公子,您昏迷期间,王爷可谓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您,所有您用得到的东西王爷都亲力亲为,就连每一日公子所食都要过王爷的手,许是就因为这般,才叫公子您捡回一条命来啊,想想当初王爷抱着您回府的时候,您浑身是血,王爷也好似是丢了魂魄一般,府邸中人可都是吓傻了。还好还好...公子您命大啊,要是您有个什么事儿,王爷指不定会如何呢。” (一百零四)所搜之物证 - 醉生录 - 张茉儿 随着老郎中所言,秦修染的眼眸微闪,之后竟是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望了司凛夜一眼,这一看倒好,司凛夜竟是也有些羞意,脸颊都好似染上了些许桃色,急忙轻咳两声,道:“你快些给修染瞧身子罢。” “哎,好嘞王爷。”那老郎中说着按在秦修染手腕上的手指重了几分,“王爷那时总说,若是有天公子您醒来了,定是要为您再进行诊治,别让什么余毒存留公子体内影响了公子的身体,方才听府邸众人传秦公子回府了,老奴便猜想着王爷该传唤老奴来此了,果真被老奴猜中了...” “咳。”司凛夜清了清嗓子,只是显得刻意极了,“你的话,太多了。” 谁知那老郎中嘿嘿笑了两声,只道:“老奴老了,王爷切莫怪罪啊,人老了就是话多,爱啰嗦。” “你知道就好。”司凛夜尴尬非常,索性转过脸去不再看着,却不料那老郎中竟已提着药箱起身了。 “好了?”司凛夜问道。 “是,好了,王爷。”那老郎中道。 “如...”司凛夜本想问秦修染身子现下究竟如何了,但回头的一瞬间,见秦修染那一双睡凤眼还在望着自己,一时只觉脸上烫的有些挂不住,便急急出了卧房,又加上一句:“随本王出来,本王有话问你。” 待二人站在院落之中,司凛夜问道:“修染身子如何了?原该复诊,修染却因着有事离去数日,今日才归来,但本王见他瘦了许多,心中着实着紧,不知是否是余毒未清?” “王爷真是对秦公子上心,血燃是何等剧毒,更何况秦公子独已入骨,单单是王爷最初给秦公子服下的解药恐怕都不易炼制,想必王爷也是废了一番力气罢。”那老郎中说着还伸手捋了捋下颌的长须银胡。 血燃的解药...自然是废了好一番功夫,当时的司凛夜乃是冒着必死的心才到唐堂,若是唐诺当时狠心一点点,只怕他司凛夜早已死在了那日。想着想着,司凛夜有些失神,待回神,才道:“本王问你何事,你便回答何事!” 那老郎中这才道:“要说血燃之毒不好解,却在秦公子身上丝毫不得见。老奴想着,会否是因为当时秦公子失血过多,而秦公子又服下那生血的药,那新生的血液之中,并未染毒?” 司凛夜敛颌,几息后才道:“你是说,修染正是因为失血过多,随失血也流出了原本血液之中的剧毒,而新生的血液之中是无毒的,是吗?” “正是。”老郎中道,“早听闻说人在一定的情况下是可以全身大换血的,但也仅仅是听闻罢了,不料今日得见。这样的事太难把控,失血量和生血时机都极为关键。王爷能做到此,老奴实在佩服,只怕是许多医者也是做不来的。” 司凛夜听此,不由有些后怕,还好当初时机巧合,不然只怕是救不回秦修染。不过好在现下,秦修染是无事了。“既是如此,老郎中便回去歇息罢。” “哎,知道了王爷,老奴这就退下。”那老郎中说完便退下了。只剩司凛夜在院落之中站着,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有些恍惚,亦不知该如何向秦修染解释方才长安王府门前发生的事情。这站着愣神,不知觉便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回神后,方转身而归,却耳根一动,听闻有细碎声音从囹水院传来。囹水院乃是秦修染所居住的,现下是绝对不会有人的,那这声响…是谁? 司凛夜双眸一眯,回头望去,只见一只喜鹊扇着翅膀,从囹水院腾空而起。想必方才的响动便是那喜鹊弄出的罢,虽说眼下黑夜,司凛夜还是一眼便把它身上黑白瞧得分明。喜鹊总是于喜事好事联系在一处,所以眼下忽而得见,倒叫他心中有些隐隐喜悦,只觉这是印证着秦修染身子康健的征兆。 于是也不予深究,转身而入卧房,见秦修染躺在床榻,眼睑闭合,似是已然睡着了。 “修染,你可是睡着了?” 床榻之上没有应答。 司凛夜问完便笑了笑,确实,秦修染眼下身子过度虚弱,想必方才府门前那一闹便已耗尽他的心力,眼下,确实是该早些休息才是。思及此,便吹灭了条案上搁置的蜡烛,卧房一下子便是黑了去,然司凛夜却是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此时上塌,只恐秦修染醒来会怪罪。 如此思来想去,秦修染最终只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欲浅眠,说也奇怪,前几日即使躺在床榻之上都睡不真切,眼下就歪在这太师椅上,便是酣然入梦。 这一夜过的乃是分外舒心,好似多日以来的忧虑都在此舒展殆尽,大抵也就是因此,才显得第二日外面的喧闹格外的饶人。 先醒来的是司凛夜,对于房外的喧嚣他有些不悦,长安王府之中喧闹并不常有,若非无事断不会如此,可又会有何事?既是无事,大清早的这般喧嚣,却是扰的他心神不宁。随之见秦修染也已醒来,他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迷蒙,却随着外面的吵闹声逐渐清明。秦修染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有略微青痕,好似最近休息的并不好。 “修染,你醒来了?”司凛夜问道。 “恩。”秦修染点点头。 “身子可还好?” 秦修染唇瓣动了动,刚想说什么,便被房外的声音截断,一字未吐。 房外乃是诸葛洛歌之声:“王爷,妾身求见王爷!” 司凛夜微蹙了眉,起身走至门旁,拉开了门。只见以诸葛洛歌和白兰为首,后面一众侍卫带刀站满了滕云院。 “大胆!”司凛夜喝道,“带刀剑来此,反了不成?” 一众侍卫听此,面面相觑,倒是好些侍卫都将剑插进剑鞘。 诸葛洛歌见此,也慌忙垂目,不敢望司凛夜,“王爷,是妾身下的命令,切莫怪罪他们。” “是吗?”司凛夜道,“那王妃可当真大胆!” 随着司凛夜一喝,诸葛洛歌身子一抖,惊骇失声。反倒是白兰说道:“王爷,切莫怪罪娘娘,娘娘此来也是心系王爷…” “心系本王?心系本王一大早剑指滕云院?” “王爷…” “住口!”诸葛洛歌向白兰喝道。随后转向司凛夜却是变的温柔似水:“王爷不是说若妾身找到了秦修染是敌国细作证据,便可来找王爷吗?” 司凛夜本欲转身,听此脚步微怔,回头而望,只道:“且说来听听。” 房中传来响动,应是秦修染起身的声音无疑,果然不出几息,便见他从房中走出,司凛夜转身相迎。 “修染,你怎的出来了?方才见你未睡好,眼下怎的不再休息一会?” “房外如此吵闹,我想听听王妃娘娘所言证据。”秦修染道。 司凛夜和秦修染如此一来二去,叫诸葛洛歌好生气愤,且说自成婚以来,司凛夜从未在凝香阁过过夜,而这秦修染一回来便能在滕云院与之共眠,甚至第二日起床都要其相迎… 诸葛洛歌粉拳紧攥,咬牙道:“王爷,我已找到秦修染是敌国细作的证据!”她如此一说,果真二人不再对话,而是望向她。 诸葛洛歌道:“今晨,妾身特地早起,只为带人清扫囹水院,想着秦修染回来了,总是该准备准备。” “恩,是该清扫一下。”司凛夜点头道。诸葛洛歌打扫囹水院的事整合王府中侍从都可作证,并非她撒谎。 “可妾身却发现了这些东西…”诸葛洛歌道,随即用肩膀顶了顶一旁的白兰。白兰点点头,便从怀中取出几个物件摆在地上。 分别是一把尖刀,一盒熏香,和一个小纸包。 “王爷,这就是秦修染要杀王爷的证明阿!”诸葛洛歌此时可谓是声泪俱下,柔弱的跪在地上,实为梨花带雨真绝色,“他想用这些东西杀了王爷!” 司凛夜如墨剑眉一竖,不解的望向诸葛洛歌。 诸葛洛歌又道:“这尖刀,一看便是伤人利器,就藏于秦修染的枕头下方,王爷您说,谁会把这等物件放于枕头下方,他定然是仗着王爷喜欢他,趁其不备想要谋杀!” 司凛夜不语,反而是转眸望向了一旁的秦修染。秦修染就迎着他的目光回望,目光清冷,似是无欲无求,又似是带着一丝质问之意,质问他为何如此轻易便信了诸葛洛歌所言。 “王爷,就凭我…”秦修染抬手,随着他抬手,宽大的袖袍全球垂下,随即便被晨风灌的鼓鼓的,显得他站在风中分外单薄,“杀得了你吗?” 司凛夜是瑞祥国中脱离唐堂以外武艺最为高超之人,而秦修染…确实是不能相比。只怕他还来不及从枕头下抽出那尖刀来,便被司凛夜发现了。 诸葛洛歌忙道:“王爷切莫听信秦修染谗言!王爷虽是瑞祥国中武艺登峰造极之人,可秦修染是别国的啊!他不是瑞祥国的!” 诸葛洛歌此言似乎是点醒了此时在滕云院中的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侍卫开口道:“娘娘此言有理,他乃是别国细作,也就说的通了。” 司凛夜蹙眉,静了有几息的功夫,脑中闪过许多从前之景,最终他是确信秦修染身上没有武功的。故意隐去了内功,这一条也是不存在的。且说若他身上有强大内功,他何苦要饮下血燃以身犯险?就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吗?那大可不必。就算秦修染那日是用内功杀了孟灏炀,他司凛夜也会信任他,只因孟灏炀乃是反叛之人。再者说,在秦修染血燃之毒发作之时,已然是生死一线,即使那时,司凛夜也未在他身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内力,更何况在唐堂,唐诺为秦修染切脉,也并未觉察。连唐诺都觉察不到,那只能说是根本不存在了。 “王妃,修染身上没有分毫内力,你不必多疑。”司凛夜道。 诸葛洛歌又道:“若是秦修染隐藏了呢?王爷深思啊!” 众侍卫便也接道:“是啊,王爷深思啊!” 这一点也是司凛夜方才反复思考的问题,他们眼下有疑,也实属正常。 司凛夜闭眸,道:“你们可是信不过本王所言?还是说你们比本王更能洞察?” 司凛夜如此一问,众侍卫倒是好似见风倒一般又觉得此言也有理,没人能隐藏内力到他们的长安王都觉查不出的境界。 诸葛洛歌却又道:“王爷,若是加上这些呢?”她指着被摆放在地上的熏香和小纸包,“妾身已然让人查探过,这熏香乃是迷烟,而这小纸包内,乃是剧毒。就算秦修染不能刺杀,若是加上迷烟,难保不能,再或者用这剧毒…王爷,此人心太狠毒!断不可再留着他!” 秦修染提袖掩唇轻笑,引得众人皆望向他。 诸葛洛歌一愣,道:“你笑什么?” “我笑,若是点燃了迷烟,我恐怕会比王爷更先迷倒罢?又如何杀人呢?” 秦修染面色惨白,虚弱至此,若说能比司凛夜还能多撑上一息才是无稽之谈罢。 “至于这毒,”秦修染朝前走了几步,又缓缓蹲下身子,打开了纸包,只见白色粉末,修长手指粘捏起一些粉末,放在鼻下。 这一动作惊的司凛夜慌忙上前,“修染!” 只是这几息之间,秦修染便已然放下手指,道:“此乃砒霜无疑,服下便药石无救。” “正是如此,你还不认罪?”诸葛洛歌道。 “若我下毒,怎会用此毒?我大可以用个慢性毒药,让王爷不死在囹水院,你说是也不是?” 没有哪个细作会让人死在自己的房中,秦修染说的也是实情。众侍卫已然开始偏向秦修染,诸葛洛歌是否弄错了的言论在众侍卫中传的很快。 诸葛洛歌可谓一听就急了,面上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慌忙道:“王爷,妾身不会害王爷啊,妾身一心向着王爷,王爷莫要受了秦修染的离间!” 这下秦修染没再言语,相反倒是司凛夜开口说话了:“修染如何离间了?本王不曾见。”从头到尾,不过是她诸葛洛歌在不住的离间他与秦修染罢了。然,说到底诸葛洛歌是长安王府的王妃,此事也是全数为了他的安危着想,乃是好心,更未真的伤到秦修染,若是当着府邸众人的面为难与她,只怕日后诸葛洛歌在王府内是更加站不住脚。司凛夜蹙眉,原本他就觉自己亏欠与她,从前因着唐点杏,眼下因为秦修染……罢了…… 司凛夜朗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所有人即刻散去,本王不予追究。” 司凛夜如此说,是众人都未料想到的结局,所有人,特别是诸葛洛歌,都以为今日之事会如此平静便收场,脸上表情各异,倒也是听此司凛夜所言散去了。 无人注意到秦修染一息一息暗淡下去的眼眸。 (一百零五)调空长安城 - 醉生录 - 张茉儿 那一日滕云院中事不了了之,秦修染也随之搬回了囹水院,似乎是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种避世之态,每每望向司凛夜的神色也都极为淡然。但秦修染没走,司凛夜便已然知足。诸葛洛歌在那之后也消停了许多,没再拿着甚的证物来指证秦修染了。总归一句话,长安王府内现下是自秦修染来此后第一次有如此清净之态。一清净时间就过的极快,不知觉已然月余。司凛夜对待秦修染乃是一如既往,说的不好听就好似是热脸贴冷屁股,秦修染自从那日之事后好似又似从前初到长安王府那般,疏离至极。司凛夜思考不出为何秦修染会离去却又去而复返,亦不知为何又如同最初那般,好似忘却了他们之间经历过的生死。然他却是闭口不问,这些问题于他而言不是不重要,而是他已然知晓,即使问了也不会听到满意的答案。如此,不如不问,不如不知,眼下能伴其左右便可。 自从秦修染入长安王府,便没有一日清静,司凛夜也无心去应长安城中之事,自眼下万事平静下来,才有心顾城中之事。故而时常带秦修染在城中考察民情。曾下地亲身劳作,曾惩治不义之人,也曾救济与穷苦人。之所以每次都带上秦修染,是因司凛夜发觉每每他救济与子民,秦修染的神色都不甚平静,虽不知为何如此,但他最喜在秦修染的面上捕捉一切除了那疏离之外的色彩久而久之,让司凛夜越发喜悦的是他与秦修染二人之间关系的越发贴合。日子转瞬夏日已尽,秋日阑珊,冬日已至。 说也奇怪,自从入冬以来,气温骤降,分明入冬不久,却已是滴水成冰,又刮了几阵北风,便开始落雪了。起初落雪人们可谓是欣喜非常,皆道瑞雪兆丰年,尤其孩童,更是兴高采烈,处处可见玩雪的身影。可是后来,人们的欣喜却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忧,因着这雪是愈下愈大,愈发猛烈,出行都已不便。直到整个长安城中全白之时,白雪堆至房门,连推门出去都是难事,人们已然开始恐慌。 可就算如此,长安城中的雪还是没停。 如此已糟到极点,可更糟的乃是这雪根本不停,且不止长安,沿絮语山一脉,过珍珠潭,向南而去,全部风雪肆虐。前几日传来消息,絮语山上积雪滑落,冲塌了一休亭,山民全部逃离下山,落脚长安城中,由司凛夜安排避难之处。可就算絮语山上的山民可逃至城中,山上积雪依旧要处置,否则若发生雪灾,长安城无可幸免。再说城中积雪,若是积雪来日全部融化,只怕这雪水能淹了整个长安城。 如此关头,司凛夜下令调兵清雪,大军在握,人多力足,倒真的是不日便将积雪清扫殆尽。然就在众人都松口气之时,噩耗却是接踵而至。 那一日司凛夜尚且在囹水院中,秦修染就静静的坐在房中煮茶,由他煮成的茶,比府邸之中任何人煮的都要绝妙上几分,且一盏入肚,身子都会回温些许。司凛夜不知秦修染在茶中加入了何物,却又用手支着脑袋眼眸轻合饶有兴致的瞧着秦修染一如为他制香囊那般将晒干的花草放在鼻尖轻嗅后放入茶炉。笑意才将将染上司凛夜的唇角,小金便张皇失措的闯进房中,急急唤了声“王爷”,而后不住喘着粗气。 司凛夜微微起眉,站起身来,似是怕惊扰了煮茶的秦修染般轻道:“何事?” “大事不好!王爷...”小金的脸色都变了,“方才传来消息,浮岗城发了大水!” 小金的话刚说完,便传来一声清脆,那是秦修染手中茶匙落地的声响。 “你说什么?!”司凛夜声音也已染上慌乱。浮岗城自孟灏炀死去后一直被孟青玄置之不理,然两地山脉相连,若是浮岗城积雪融化发了水,很快便会殃及长安城,甚至可能冲过长安城一路向北而去波及更多地方。 “王爷,传来的消息确实如此啊!还望王爷早些想想法子啊!”小金的神色极为夸张,好似无边大水已然临近眼前。 秦修染倒是不甚慌乱,在失手打碎了那茶匙后,便是恢复了平静,而此时更是熄了炉火,取下了壶盖,一股子茶香随之弥漫开来,只听他的声音伴着这茶香而来:“法子,自然是有的。”不知是因着他的声音,还是这茶香,司凛夜只觉心都定了几分。 司凛夜回过头来望向秦修染,道:“什么法子?” 秦修染一笑,反问道:“难道这长安城中的积雪解决法子不管用吗?” “不可以!”司凛夜还未深想,就听闻诸葛洛歌的声音从房门边传来。随之小金回头,见是诸葛洛歌,便行了个礼,只道“见过娘娘”。 “你怎么过来了?”司凛夜蹙眉,他已许久不曾见诸葛洛歌,然今日出事却又来,让他只觉乱上加乱。“王妃现下偷听的本事倒真是一等一。”怕是她已然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诸葛洛歌一听,脸上便变了色,显得颇为委屈。“王爷说的什么话,妾身也是听闻发水的消息,才匆匆赶来与王爷商量对策,不是故意听王爷与他人对话...只是王爷,秦修染所言之计,乃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秦修染望向诸葛洛歌,“何来不可王妃娘娘大可说来听听。” 诸葛洛歌很快便回答,却是对着司凛夜,完全不顾秦修染:“王爷,请您信妾身一次罢!秦修染他是敌国细作,按长安城中所行之法让兵马之力去救援只是为调开大军,如此一来,长安便是空城!” “呵。”秦修染随之冷笑,“王妃娘娘,若我是细作,我大可以祈祷这大水冲了长安甚至整个瑞祥国,我又何必要提议让你们派大军救援?”他望向诸葛洛歌,眼底似有讽刺之意,“王爷手中的兵马,是整个瑞祥国的,不是这长安城的,如今瑞祥国大水有难,难不成王妃要霸着长安城的一切不救?” 秦修染的话堵得诸葛洛歌原本白皙的面庞一阵红一阵青的,愣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司凛夜也并未言语,而是垂目似是思索,毕竟调大军此事非同小可。然,最终他只是抬目望了望一旁的秦修染,随之道:“传本王命令,调大军前去增援,越早解决越好,尽可能减免死伤。” 之后的事不说也罢,自是诸葛洛歌满脸委屈的离去,而全数的大军也陆陆续续的赶去阻拦大水。 很快,长安城便空了。 前线救灾之况也陆陆续续的传回长安,大军与民众死伤皆不在少数,然也并不是无好消息,来势汹汹的大水已在日益消退。日子也转眼飞逝,就连同往年最热闹的新年都无人在意。最终在元宵前日传来消息,只道浮岗城中眼下沟满河平,但水面已归于平静,日后定会逐步恢复正常。至此,这一场天灾便已度过,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当初秦修染的决断。赶在这一天结束,司凛夜心中除了松了一口气,还隐隐有些喜悦,只因明日是元宵节。很早之前司凛夜便在心中思索,想给秦修染一同好好地过上个年,后因大水并无机会,如今赶上了元宵,他总算还有个机会。 这一日司凛夜吩咐于小金去置购些物件,而后便早早歇下,并未如以往一般去囹水院中寻秦修染。忙碌了这些日子,可谓心力憔悴,这一夜倒也是睡的安稳,所以时间自然也就快了,转眼天已然亮了。 司凛夜起身伸了伸懒腰,只觉一夜舒适,随之小金便推门进来了。 “王爷起了。”小金道。 “恩……”司凛夜道,“把水放下罢。” 小金点点头,放下了洗漱用的木盆,转身欲离,却又被司凛夜叫住:“等等,小金。” 小金回头,道:“怎么了王爷?” “传我命令,让大军今日回长安罢。”司凛夜道。 “是,这就去吩咐。”小金点点头。 “等等……”司凛夜沉思后又道,“不必了,让他们过完元宵再回来罢,今日乃是元宵节,在路上奔波也不好。”大军乃是豁出命在救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浮岗城中人更是亲身体会,想必若是他们留在浮岗城过节,浮岗城民众不会亏待与他们,再不济也比在路上奔波来得好。 “是,”小金点点头,“王爷体恤他们,乃是他们的福气。” “恩,”司凛夜点点头,将将想挥手叫小金退下,却又放下了,道:“小金,本王叫你置办的物件可齐全了?” 小金又是点点头,道:“是,王爷,都置办齐了。” “好,那你给本王送来,再吩咐厨娘今日多备几种口味的元宵。”司凛夜尚不知秦修染喜食哪种口味,多备些总是好的。想到这里,竟是会心一笑。 “是,王爷。”小金道,而后退下,这次司凛夜总算是未再叫住他了。 东西送来的很快,乃是竹篾,桑皮纸、纸捻和浆糊。这些东西大眼一看便可知,乃是扎花灯所需的。若是往年,长安城中在元宵之时定是灯火齐明,又哪用他来扎花灯?只是今年突逢天灾变故,想必这些在长安城中便见不到了,所以这花灯,定然是要让人扎才会有的;可让人扎还不如他司凛夜自己亲自动手,如此而来的花灯,岂非更有意义? 只是有些东西看起来容易,心中想的也是极容易,做起来却是极其的难。想他司凛夜从小在唐堂习武,虽说看上去依旧是细嫩宛若佳公子,可这薄如蝉翼的竹篾还真是难为他了,不一会儿就啪啪的断去许多,转眼不剩几根了。就如此上下求索了几个时辰,又唤小金重送了些竹篾,花灯才扎好。扎好后用那浆糊粘纸捻又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直到最后在花灯上题画才算是让司凛夜松了口气。他提笔,却又在落笔前停住,愣神些许后唇角荡开,再下笔一挥而就,用上等好墨勾勒而成的墨雪一笔传神,宛若是真的墨雪开在花灯之上。 至此,总算是大功告成。可是此时,不知是冬夜来的太早,还是司凛夜真的忙碌了太久,天已然擦黑了。他笑,不知是想到了不久后秦修染见花灯之时模样,还是笑自己太过蠢笨,扎一个花灯便要如此之久,若是以扎灯为生,只怕早已饿死府中了。 司凛夜费这番功夫才到手的花灯,自然是要小心翼翼的捧着去囹水院的。直到了囹水院,他甚至觉得夹得胳膊肘子都是酸酸的。刚转转胳膊放松,就听到院中有响动,司凛夜耳根一动,便听到秦修染道:“快去罢。” 秦修染在与何人言语?这囹水院中分明只有他一人。若说是与婢女对话,那为何听不到回话?他如此一想,便走了进去。 只见秦修染在院中站着,依旧一身青衣,外面又罩了一件洁白狐裘,手中什么物件都没拿,身周也无任何人,只有半空中似乎将将飞起还不高的鸟儿。 司凛夜走了过去,将扎好的花灯放在了一旁,只见秦修染白皙的手指都已然冻的发红。甚至顾不上询问为何站在此处方才又与何人言语,只觉得心尖一疼,下意识的将秦修染的手握在手中。“怎的如此凉?为何不拿着手炉?” 秦修染倒是也没将手抽离,只是将脸微微一侧,半晌才道:“方才有只鸟儿受了伤从空中跌落,我瞧见了,便顺手将它救起放了。”他的神色有闪躲,司凛夜全看在眼里,却是没有多想,只顾着搓他的手,直到他的手有些回温。 而后司凛夜松开了手,这下才想起那他精心制作了一天方才又被他随手放在一旁的花灯,“修染,你瞧!” 秦修染眼波一闪,双唇微张,却是没有从司凛夜手中接过那花灯来。司凛夜的双手就此举着,秦修染不动,他便不动,如此过了半晌,才道:“修染,这…我手笨,扎的不好,但外面今年买不到,只能这样凑合了。” 他没自称“本王”,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我”。 秦修染见司凛夜有些窘迫,抿唇浅笑,而道:“我很喜欢这朵墨雪,比我摘来的那朵还好看。谢谢你,凛夜。” (一百零六)花灯下惊魂 - 醉生录 - 张茉儿 凛夜。 秦修染唤他,凛夜。 除了那一日在珍珠潭秦修染以一吻渡给他散尽内力的药又点住他的穴道后,所唤他“司凛夜”以外,秦修染都管他唤“王爷”,不失分寸中规中矩又万分疏离的二字。 这是秦修染第一次唤他的名。 忽如而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司凛夜甚至不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就好似是一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忽而到了他的手中,即使是荷梗上的软刺刺伤了他,他也只有满心欣喜。 司凛夜若不是因着秦修染把那花灯抱了个满怀,他定然会将他扯进怀中,断然不会像现下如此攥紧拳头,左右扭转,东张西望,神色飞扬。 一声轻笑传来,司凛夜猛然回神,见秦修染笑着,笑意都染进眼眸,锁进眼眶。这亦是司凛夜第一次见秦修染如此情真意切的笑着,就算此时天已然黑了,他也觉这笑意夺目。 “凛夜,你送我这花灯,可是要我只拿着看?”秦修染道。 司凛夜望着秦修染木讷的摇摇头,只道:“自然不是。” “那还不带我出府去放灯?” 这下司凛夜才幡然醒悟,急忙点了点头,道:“好,这就去放灯。” 既无轿撵,也无骏马,更无随从,二人步行出府,并排而行,左右相差不过一臂,无人言语,静寂的宛若这无人又漆黑的街道。司凛夜时而转头望向秦修染,而秦修染则怀抱着花灯一直走。 如此走着过了良久,二人穿越了三条街道,已达城门口。 “修染,”司凛夜站定脚步,“就到这里罢。我们从这里上去,”说着指了指城门楼的楼梯,“城门楼高,花灯可以飘的远些。” “好。”秦修染应道,随之抱着花灯,一步步的朝上走去,司凛夜望着他的背影浅笑着眯起双眼,亦跟了上去。 很快便到了城门楼顶,把守的侍卫见一名抱着花灯的男子逐步而来,立刻充满戒备,喝道:“你是何人!”甚至已然准备拔刀。只是打头的那侍卫还未曾将刀剑拔出鞘,便被已然跟上来的司凛夜握住手腕,刀剑入鞘。 八名侍卫一见是司凛夜,便急忙抱拳而道:“不知是王爷到此,多有冒犯!我等实在不识这位公子,望王爷莫怪罪。” 司凛夜听此挑了挑眉,又望了望一旁抱着花灯的秦修染,忽而道:“以后见他如见本王亲临,他是本王的...”他的话到此一顿,停顿了几息,望向秦修染的双眸,才道:“王妃。” 不知是否是城门楼上的火把之故,这一刻在司凛夜看来,秦修染的脸色嫣红。如此司凛夜便松了口气,其实方才他那般称呼,是有些怕秦修染会气恼的,而眼下见其只是紧了紧怀中花灯,红着脸转过身子,去城门楼边上去了。 八个侍卫傻了眼,支支吾吾的却是甚也不敢说,抱拳后就转身而离了。 司凛夜亦转身,几步便来到秦修染身侧。只听秦修染道:“你为何那般说?” 司凛夜心系于秦修染,这是他认为秦修染早该知晓的事情,只是眼下这般被问,还是有几分噎在喉头,可又想到这么久来的点点滴滴,他终是道:“修染,我心系于你。” 秦修染抬头望向司凛夜,目光一如往日那般让他觉得仿佛能将他穿透一般:“凛夜,可我是男子。” “我自然知晓你是男子。”司凛夜道,“文帝与韩子高厮守一生,可有不可?哀帝与董贤亦相伴相依,可有不可?我与你,又有何不可?” 秦修染未曾深想,而是随之问道:“你是万人敬仰的长安王,如此你就不怕后代史书使下刀笔?” “修染。”司凛夜道:“我自幼习武,从未料想过我会爱上一个男子,会成为我平日中最厌弃之人。可自从孟灏炀之事后,我想明白了,亦看清了。修染,我不爱男风,我只心悦你。” 空气好似突然凝滞了,秦修染没回答,甚也没说,只是垂下了头。弹指间又抬起头,道:“放灯罢。” “啊?”司凛夜一愣,随之只得道:“好。”而后取出火折子擦亮递到秦修染手中。 秦修染接过火折子,探进花灯之中,火苗与烛火相碰瞬间,整个花灯都亮了,那栩栩如生的墨雪宛若在摇曳火光之中绽放。 秦修染高高举起花灯,好似风儿恰此扬起,他一松手,花灯便飘飞而上夜空,点燃一片黑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秦修染的声音极小。 司凛夜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望向秦修染,问道:“修染,你刚说甚?” “吟诗罢了,甚是应景。” 秦修染语气淡淡的,才不顾司凛夜如何急切,然下一息,平淡之态净消,一种少见的惊慌之色出现在他的脸上。 花灯飞的越来越远,所照亮的地方也越来越远,可随之那微弱烛光,竟是将门口之下潜着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数量绝不在少数,定然是可有大军抗衡的人数! “凛夜,你看!”秦修染推了推司凛夜。 司凛夜疑惑的回头,却见一众兵马乌压压的聚于城门楼之下,而有越来越多的火光从下面亮起。 司凛夜望着,发觉下方兵马统领也抬头望向了他,目光交汇之时,只听那统领扬声道:“扔火球!” “是!”一声齐喝,秦修染的身子都随之一动,乃是气壮山河之声,随之便是烧的正旺的火球朝城门楼飞旋而来,一个接着一个。 司凛夜的脑中宛若一团乱麻,不知如何处置,百战不殆的前提是要知己知彼,可眼下,就连对方是何处兵马他都不知。 敌国细作。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突然传进司凛夜的脑海,他抬头,望向秦修染,却只见一枚火球正朝秦修染所立之地袭来。 “修染!”根本来不及思索,身体已作出反应。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喝,司凛夜向前一撞,将秦修染扑倒,护在怀中。 司凛夜将将护秦修染在怀中,便只觉火球擦身而过,后直入城中之地,所到之处便是火焰撩起。 “凛夜...”怀中的秦修染唤了句,“你可还好?” “恩,我尚且无事。”司凛夜道。行军打仗多年,这些他还是应付的来,只是眼下这个城门楼是待不下去了,须得速速离去找到容身之所。 “修染,你抱紧我。”司凛夜道,“快!” 秦修染也并未多愣神,而是抬起双臂紧紧的保住了司凛夜的脖子。司凛夜见秦修染已然调整好了姿势,便至城门楼边,纵身跳了下去。一瞬间的落空,秦修染迷茫的望着他,却还不及恐慌,下一息二人已安然落地。随之司凛夜一路如风,几个闪身,二人已到长安王府前。王府之中看似也是已得到了消息,齐齐的聚于府门前,人数不多,只有少数的府内侍从,有些已然亟不可待的跑回自家中告知其家人了。 诸葛洛歌看似恐慌非常,见司凛夜回来先是目露喜色,却在下一息看见被他紧紧抱于怀中的秦修染之时,喜色尽收。诸葛洛歌唇瓣颤了颤,明显是准备说话了,却被司凛夜堵回了肚子中。 “有什么话现下也莫要再说,先找个容身之处再言其他。”司凛夜道。 “王爷,絮语山这次雪灾之后山下沟壑汇成一条河流,大可阻绝火势,不若我们去那处先避避火,再想对策。”小金道。 “可行,出发。”司凛夜道,随即扯过一旁府中马匹,翻身上马,而秦修染依旧在他怀中,与他同乘。其余之人会驭马者都翻身上马,诸葛洛歌与所剩不多的几个婢女都进了马车。 马儿似是也知大火的恐惧,跑的比平时都要快上许多,再加上絮语山本就在长安城中,距离不远,于是转眼便是到了。絮语山下有一处寺院,名曰飞尘寺,前期雪灾之中由于大军处理积雪及时,此寺虽是破损不堪,但到底是存留了下来做了他们的容身之所。此时敌军已然闯入长安城,然却不知因何,数万大军只是排列处在城门楼边,并不进犯。 而当一干人将将靠着寺壁坐下喘气之时,不好的消息却是接踵而至。 其一:赶回长安城的大军在半路遭到敌军拦截,无法抽身。 其二:长安城中民众因大火纷纷欲逃离出城,却又因此中了敌军诡计,在城门出纷纷被捕。 “他们究竟要干甚!”司凛夜怒喝,拳头重重的锤在本已破旧不堪的寺壁之上,悉悉索索的的落下了一堆尘土。 在外探查情势的侍卫也在此时归来,慌忙而道:“王爷,他们捕捉了长安城民众,又点燃了香,香插了有一排,只道所有的香燃尽天色大亮,若是王爷还未现身,便要杀城中民众,若是王爷一直不出现,便杀光城中民众!” “你说什么!”司凛夜“噌”的站起身子,怒道:“民众何辜!”说着便欲出飞尘寺前去城门楼,好解救城中民众。 “王爷不可!”诸葛洛歌扑上前去抓住司凛夜的袖袍。 小金也道:“王爷爱民如子所有人都知,可眼下去定是中了圈套无疑啊王爷!” 就连秦修染,都是点了点头,沉声道:“凛夜,此时去确实不妥,你若是落网,又何以救城中民众?” 司凛夜的脚步停了。 “眼下距敌军所说的天亮时分还为时尚早,至少民众尚且安全,不若我们眼下想想对策,一切说不得尚有转机。”秦修染道。 可他将将说完,诸葛洛歌便带着哭腔道:“秦修染,你少装了,若不是你怎会出此事?若不是你城中怎会无军?城中敌军你敢说不是你引来的!” 事情太过凑巧,就连司凛夜眼下都是蹙眉不语。 是时又是一名在外探查的侍卫闯进寺中,只道:“王爷,敌军扬旗了!是冥襄国!” “你说什么?!”司凛夜猛然觉得胸口被谁握紧,气都不顺。冥襄国,那个导致唐点杏身死的国家....还有那句诸葛洛歌一直在说的话“秦修染是冥襄国细作”,他只觉心乱如麻,随之竟是听闻哭声阵阵,更叫他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司凛夜回头,见是囹水院中婢女落泪,口中也不住的说着埋怨之言,虽是哭腔浓重,却是叫人听的真切。 “娘娘早就说秦公子是冥襄国可惜王爷就是不信,还万般宠爱秦公子,可今日奴婢分明就看见秦公子站在院中唤来信鸽将信筒绑上又放飞,定是传信与冥襄国叫他们进攻长安...”那婢女道:“将长安城中大军调离,也是秦公子献计!” 眼看那婢女泪水不止,诸葛洛歌接着道:“王爷一直不信妾身所言,到眼下还不信吗?妾身所找的证据王爷不信可以,眼下这可并不是妾身所找的,王爷还不信吗?”随之她也泪水婆娑的望向秦修染,委屈而道:“秦修染,王爷向来待你不薄,你怎么这般狠心!” 司凛夜只觉大脑之中“嗡”的一声,骤然忆起他满心满意的抱着亲手扎的花灯去囹水院之时,秦修染独自站在院中,所言那句“快去罢”,还有那将将飞起不高的鸟儿。当时秦修染目光闪躲,只道是鸟儿受伤跌落,他碰巧瞧见了便放飞了,可眼下细思来便是极恐,寒冬时节万木凋零鸟儿早已迁徙温暖之地或是入巢保暖,又何来受伤跌落的鸟儿之言? “...修染,”司凛夜望向秦修染,眸中乃是深深的痛惜失望,“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凛夜!”秦修染少有的激动,他道:“你听我解释!” “本王不听!”司凛夜道,“秦修染,你只要告诉我,那婢女方才所言真假,你究竟有没有传过信!” 秦修染张大嘴巴,那双一向半合的睡凤眼也无力张大,眼泪一滴滴的滴落,良久良久,他轻微的点头,道:“是的,她所言不虚,那时,我是在传信。” (一百零七)真相终大白 - 醉生录 - 张茉儿 “噌!”宝剑出鞘,司凛夜剑指秦修染,握在手中的剑抖的厉害,这次不是剑背,而是剑刃,“秦修染,你怎敢!你怎敢!” 这是第二次司凛夜怒问这样一句话,可是怎敢怎样呢?眼下看来,这世上确实无有什么事是他秦修染不敢的。可...这抖的厉害的手是为何,为何到了现下真相大白,长安城中无辜民众全部命悬一线,他还是下不去手? “铮!”宝剑出手,穿入一旁墙壁之中,整个飞尘寺寂静无声。 司凛夜头垂的很低,胸口不住的起伏,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握得很紧,又是良久,“滚。” “凛夜,我...” “滚!”司凛夜猛然抬头,眼底猩红,手指指向寺门,“我叫你滚!” 秦修染的脸颊之上清泪数行,他张张口似是想说的良多,却是没有再说,转身而离。 秦修染走了,司凛夜身体骤而失力,徒然跌坐与地面,好似再无人能近他身。约莫过了一刻钟,司凛夜起身,宛若失了魂魄一般向外游荡,此时诸葛洛歌才恍然回神,慌忙阻拦。 “王爷,您要去干什么!”诸葛洛歌从后紧紧抱住司凛夜。 司凛夜倒是也没推开,反而喃喃道:“洛歌,真是没想到,到了最后陪在本王身侧的,是本王辜负最多的你。” “王爷...”诸葛洛歌轻唤。可下一息便察觉司凛夜扯下了她的手臂。 “王爷?” “秦修染是冥襄国细作,本王后悔没能听信你之言,可眼下民众不得不救,这全是本王的责任。”司凛夜道,“希望本王救得了这城中民众,但即使救不得,本王也不得留在此苟且偷生。” “王爷,难道你要丢下妾身吗?”诸葛洛歌眼泪倾盆,“就算王爷不顾妾身,至少也要顾着天下苍生,若王爷身死,谁来统帅大军,谁来指导他们作战?” 小金也道:“是啊王爷,眼下谁胜也是未可知的,待大军破拦截归来,正需您上阵统帅,如何眼下就自投罗网?” 其余那些侍从倒是没开口阻拦,婢女却是跪了一地请求,而侍卫已经上前相拦。平日里侍卫时没这种胆量近司凛夜身的,但眼下正值生死攸关之际,也?再顾不得那么多,堵在寺门的侍卫有几,抓住司凛夜臂膀的侍卫有几。如此一来,司凛夜眼见出去不得。 终了终了,司凛夜叹道:“好,本王不去就是,但愿天亮之时,大军能破敌军拦堵而归。” 又道:“不论如何,明日定然是一场恶战,大家早些歇息,养精蓄锐。”而后便自行先席地而坐,靠在寺壁之上。 其他人也都随着司凛夜的动作坐了下来,只是,眼下之况,说是歇息,谁又能真正的睡着?就如此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冥襄国此番进犯,直捣长安城,无外乎不是冲着司凛夜来的,连小孩子都说的出的真言“擒贼先擒王”,冥襄国也定然是想先俘虏了他司凛夜,让瑞祥国无将,再对整个瑞祥下手。除去去堵截瑞祥大军之敌军以外,长安城中还有如此之多,若是加在一起那么敌军的人数定然更为可观,想必是筹划已久进犯之事。 所有人都各怀心事,飞尘寺中静若无人,一来二去,天也就亮了。司凛夜的心都绣成了疙瘩,想要出寺去探看,却又被相拦。 “王爷,还是叫侍卫们前去探看罢,我们在这里等待即可。”诸葛洛歌道。 司凛夜知晓她定是怕他又去换民众,便也应下,由侍卫前去。 等待侍卫的时间好似比昨夜一整夜都要难熬上几分,待侍卫气喘吁吁的回来之时,司凛夜早已急的不知如何自处。 “如何?” 那侍卫却好似见了鬼一般连连后退,抖的说不出话。 “到底如何!你说!”司凛夜上前抓住那侍卫衣襟,又急又气。 “王...王爷...”那侍卫心惊胆战,“城门楼的民众,被放了。冥想已然撤兵,朝皇城而去了。” 这无外乎是眼下最大的好消息,可那侍卫脸上恐慌之色,却让人不敢相信这好消息是真。 “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这般惊慌!”司凛夜道,“本王最后问你一次!” 那侍卫开口:“王爷...有一位自称是王爷的人前去救了民众,之后被砍下头颅,高悬在长安城门楼之上,属下瞧的真真切切,确实是王爷您无疑啊!” “啪!”那侍卫刚说完便被一旁的诸葛洛歌甩了一巴掌,“你如何说话的!王爷在这里好生生的,如何就挂在了城门楼上!” 司凛夜抓在那侍卫衣襟上的手无力下垂,好似有一把尖刀刺入心脏,痛的他好似五脏六肺全部在滴血。和他一模一样之人,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司凛夜喝道:“闪开!”宽大的袖袍被内力一震,竟是弹开了身周之人,一个闪身,便不见踪影。 修染,秦修染...是你,又是你对吗?上次是孟灏炀,这次又是冥襄国...为何...为何如此做?司凛夜心中现下只在奢望,奢望那个人真的只是于他相似罢了,千万,千万不要是秦修染。 可这一切的期望都随着赶到城门楼下的那一刻破碎了。 司凛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甚至已然吸不到空气一般,他憋的眼眶发红,胸口难受的起伏,泪水接连而落。 地上那无头身体,穿着一身重紫,那是极为名贵的布料所致的紫袍,上用金丝而纹,正是他司凛夜的衣服,此刻已被胸前染出的鲜血全数染红。是秦修染,赶回长安王府换了这外袍...他孱弱的身躯,好似有些撑不起衣服大小,他的手,司凛夜握了无数次,暖了无数次,可眼下却是永生也无法暖热...那高悬的头颅,是与他自己的脸面一般无二,也是在珍珠潭那日他所见之颜... 司凛夜膝盖一软,直直的跪与地面。缓缓地朝前滑行,任由秦修染流了一地的鲜血染透衣摆。他将秦修染的身子搂近怀中,口中一遍遍的唤着“修染”二字,如痴如傻。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身在飞尘寺之中的众人全部赶来之时,司凛夜好似才有了一丝灵魂,他仰头悲喝,泪如雨下,疯了一般的不住喊着。 “我不是说了让你滚吗,我都那样对你你为何还要如此犯傻!” 司凛夜紧紧手臂,搂紧怀中早已冷透的身躯。 “修染,我真希望你是冥襄国的细作。” 若是那般,你也就不会死去了,对吗? ……………………………………………………………………………………………………………………………… 司凛夜如同疯了一般,掷剑斩下悬挂秦修染头颅的麻绳,又稳稳接下。之后颤抖着朝他脸上摸去,最终心若死灰一般的揭下那张假面。这下诸葛洛歌等人全部哑然失声,无人能想得到,这赴死救民众之人,竟是他们口中的“冥襄国细作”。司凛夜用手按着那头颅,将其与脖颈联系在一处,望着那张脸不知喜悲又哭又笑。见此,无人敢上前去,可眼下之景,又不得不上前禀明情况。最终是小金大着胆子上前而去,毕竟府中他是跟着司凛夜时日最长之人。 “王爷...” 司凛夜哪里会回话? “王爷,前方传来消息,堵截大军的敌军,退了。全数赶往皇城了。” 果然,这一切都如司凛夜预想的那般。冥襄国直捣长安城,不过是为了杀他司凛夜,他们的真正目的,乃是整个瑞祥国。 听到这里司凛夜总算是有了一丝反应,半晌后才答道:“传本王令,大军全数赶往皇城,由副将统领全军。” 至于他司凛夜自己,呵,眼下他再顾不得这整个瑞祥。若不是为了这个国家,他又怎会疑心颇重?虽说眼下也并不知晓秦修染真正身份,可说到底,是他的不信任,才害了秦修染。说到底,秦修染也断不会是敌国细作。眼下回想过去那些嫌隙,又有哪一件事是很紧要的?不痛不痒的,却让他从未真正不疑秦修染。反观秦修染,却不顾一切的次次在极其凶险之地为了他司凛夜把命豁出去的铤而走险。就算是昨日他放飞了鸟儿,传了信,那又如何?等等...鸟儿?脑中突然浮现那日秦修染归来之时,他站在滕云院中听见囹水院中响动,后发现是一只喜鹊。那时他怎就没有想到,晚上怎会有喜鹊?喜鹊在夜里早已入巢,定然是有人潜入囹水院中做手脚见他发觉才放了喜鹊吸引他注意力。而第二日,诸葛洛歌便带着所收物证前来寻事。当时虽说他并未相信,却也不是分毫不疑心的。也怪不得那时秦修染忽而暗下去的眼眸和冰冷似水的态度。 司凛夜啊司凛夜....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 后世人都道,瑞祥国与冥襄国第二战,一向受百姓爱戴骁勇的长安王司凛夜并未上阵,甚至连指导作战都没有,而是在府邸闭门不出。于是这一战便打的艰巨之至。好在司凛夜手下副将被其带着多年,最后结果,乃是瑞祥国险胜冥襄国。 战线拉的并不长,仅仅月余便已结束。是时恰逢大地回春,齿牙春色,寒木春华,口角春风,寸草春晖。 逢一日春光绚烂,长安王府来了贵客,正是当今圣上孟青玄。司凛夜可以不见任何人,却是无法不见孟青玄。 司凛夜从房中走出,只道:“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亲临,臣有失远迎,请皇上赎罪。” 孟青玄长且细的眼眸中似见少有痛惜之色,挥手遣散身周之人,道:“凛夜,秦修染离世,朕也感到痛惜不已。” 司凛夜听闻那三个字一窒,随之抬起头,问道:“皇上如何知修染?” “怎么?他不曾告诉你吗?”孟青玄道,随之取出一支信筒,递给司凛夜,“你看看罢。” 司凛夜心头一跳,接过信筒,取出信件,展开来看: “草民秦修染在长安王府所待已久,日日见长安王司凛夜体恤民众,甚至亲下田地亲力亲为,实乃爱民如子。近日天灾,暴雪肆虐,长安王遣大军于浮岗城救灾,颇见成效,如今天灾已平。草民信长安王乃是千古贤王,忠心耿耿,不愿再做细作留于长安王府,否则将无颜面对长安王。自此草民与皇上断绝书信往来汇报长安王府消息。望皇上一言九鼎,能放草民的娘亲离去。” 怎…怎会如此,怎么可能! 那一日秦修染所传之信,竟是传给孟青玄?司凛夜忽而忆起那一日秦修染被指正传信之时那急切的想要解释的模样。可是,可是他司凛夜都做了什么啊…!不仅不叫秦修染开口解释,甚至还叫他滚…那时的秦修染,该是怎样的心情,该是如何的伤心? 那时秦修染夺眶而出的泪水此刻宛若滚烫的茶水一般一滴一滴滴落在司凛夜的心上,他只觉痛的不能自持,缓缓弯下了身子,将那信纸捂在胸口,任由那滚烫泪水在他的心室留下一个个滴血的伤口。 过了许久,才听司凛夜轻声问道:“皇上,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从信上内容,他已看出秦修染乃是孟青玄派在他身侧的细作,可是,这一些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看来秦修染是什么都有未曾告知于你。”孟青玄道,“那朕便知会与你。” “皇上请说。” “起初局势动荡,朝堂混乱不堪,朕如何不知孟灏炀谋反之意?又如何能继续留着他?”孟青玄道,“可奈何朝中众臣几乎全是他的心血,朕手中只有手握重兵的你。因此朕无法在明面上要了他的命,可暗地里,朕无论送了多少个美人儿,想用美人计要了他的命,可奈何谁都上不了他的榻。” 司凛夜好似已然想到什么,便道:“所以皇上便想用毒?” “恩,”孟青玄应了句,“朕在皇城,寻找善用毒物的奇人,很快找寻到了秦修染。” 司凛夜心头一跳。 “朕见到秦修染本人时真真是不敢相信,他竟是与当年唐点杏长的一般无二。” “所以,皇上便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司凛夜问道,“他长的像唐点杏,所以皇上将他送来臣的身侧。若是孟灏炀要犯,必然会来找臣要兵,所以修染便可趁此机会用毒杀了孟灏炀。” 如此,既死了孟灏炀,孟青玄又置身事外,司凛夜又会被人赞誉终结了谋逆之人,军威增强。一箭三雕,不可谓不是好计。 “恩,且若是在此过程中凛夜你出事身死,他的任务也不算成功。”孟青玄又道。 …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拖秦修染置身于此事之中。更不该的,是秦修染以自身鲜血为引,将毒发挥到淋漓尽致,甚至用了假面,而这些,只为保全他司凛夜。 “皇上,臣想知道,为何秦修染会答应如此?”他可是…那般避世之人阿。 “秦修染确实避世,身怀多种奇术,譬如制毒与易容,此等人一般自居不轻易与人为伍。只是奈何他娘亲疟疾缠身,除宫中医术登峰造极的御医以外,无人可以医治,长久以来只能用他自己制出的毒物以毒攻毒,?苟且吊命。” “所以,皇上便用为他娘前诊治为由,让他为皇上所用?”司凛夜道。 “正是。” “那为何孟灏炀死后,秦修染离去复归来?” 孟青玄的面色略微一变,道:“秦修染在杀死孟灏炀之后,前来回禀,他的娘亲也得到救治,也是朕要他折返长安王府。” 剩下的司凛夜没有再问了,原因已然明了。孟灏炀死,司凛夜手握大军,王妃乃是宰相之女,在朝中可谓一家独大,身为帝王,如何不防?而秦修染,想必是不愿如此,从信中也可看出,孟青玄是以其娘亲相要。 司凛夜相反没有太过悲切,反而是勾了勾唇角,那颗心,早已痛到麻木。眼下,知晓了全部,才知道他爱上的男子,从未让他失望。至于以后的人生,能忘记的人从不用勉强,而忘不掉的,就别逼自己了。 修染,从此以后,就由我来守着你。 (一百零八)终不及修染 - 醉生录 - 张茉儿 听闻在我出生以前,爹和娘过的乃是富户生活。爹擅长多种奇门异术,其中最擅长的便是毒与易容。那时许多人光顾门庭,只愿买上一些由爹制作的新奇物件。可风云向来瞬息万变,有江湖之人用极高的价格在爹这里买去了剧毒,而后用那毒毒杀了当初朝中重臣。 那江湖之人得手后便逃之夭夭,并未留下任何线索,所剩的唯一线索,便是那剧毒。朝廷之人顺着那剧毒找到了爹和娘,并认定是爹娘谋害了那朝中重臣,将爹娘抓捕。爹娘那时受尽了折辱,娘甚至被灌下宫廷密毒,不会死去,活着却度日如年。而爹娘不知,那时,腹中已有我的存在。 后,爹利用身怀奇术,带娘从那监管之地巧妙脱身,却只得放弃一切,隐匿世间,贫苦度日,再不与人来往。而娘身上的毒,说也奇怪,就连爹都解不得,只得用更为剧烈之毒,以毒攻毒,如此来减轻娘的痛苦。 之后十月,我出生了。爹赐名,修染。 常言道:八员外、五学究、大郎宅上,各计安吉,不及――修染。 爹定然是希望,我此生能够修书染信,不问世事,恐我会落得于他如此这般的下场。 娘在怀我之时便不得已一直用毒,遂我自出生以来便体弱多病。原本爹许就不愿传我那些奇门异术,再加上我的身子,更是无法习得全数的奇门异术。除了毒与易容,其余的爹都不肯多传授于我,只有我在私下偷偷的学习上一二,然却是比不得毒与易容的。 后而爹过世,家中便剩下我与娘。从小爹避世的性子刻在我的心间,我与娘的生活并未有多大变数,依旧隐匿。娘需定时服下的那些毒药,便由我接手调制。然不知为何,分明是一样的药物,娘的身子却是每况愈下。娘痛苦加剧,我亦一筹莫展。我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下去,却未想到如此隐匿的我,还是被人找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当朝天子,孟青玄。孟青玄初见我之时,亦满脸的讶异之色,甚至喃喃道:“唐点杏……”但他很快便恢复平静,眸底滑过的锋芒让人不容忽视,他道:“你若能为朕所用,朕必满足你所有心愿。” 可我此等避世之人,又有何心愿?我只愿遵从爹的遗志,远离这尘世。我回过身,不再理会孟青玄。却又脚步一顿,脑中忽而想起,爹曾说过,娘中的是宫中密毒。 我回过身来,望向孟青玄,只道:“皇上说可满足草民任何心愿,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朕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那好,我应你。” 之后娘便被接进了宫中,而我也知晓了我的任务。孟青玄想要杀孟灏炀,却又无法在明面之上动手,想用美人计却又无法将美人送上他的床。如此,孟青玄便将我送进长安王府,要我在孟灏炀借兵谋反之时,毒杀了他,并要保全长安王司凛夜的性命,否则,任务亦不算完成,而我的娘亲,亦不得安然。 那一日春风如笑,我随孟青玄一同来到长安城,那里有座絮语山,每当有风吹过之时,树叶相互摩擦,就宛若亲密之人在絮絮耳语。半山腰中有座亭,名唤一休。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长安王司凛夜。在瞧见他之时我微微一愣,我自出生以来见过的人并不多,像他如此俊美之人,更是没有见过。司凛夜一双龙眼外露寒星,两道剑眉浓如墨色,高挺的鼻梁似有光华浮动其上,唇瓣模棱分明。他白皙的皮肤,甚至让我难以相信,此人会是多年征战沙场军功累累而被封亲王之人。 我一如孟青玄所言,扮作女子,手执长剑,舞剑入亭。这些对我轻而易举,虽我半分内力也无,但这些招式我是提手捏来。我看到司凛夜的目光忽而就凝滞了,他的身子似在微微颤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浮现在他白皙的面容之上,之后他竟是以手撑桌翻身而来,绕在我的身后半拥着我,带我舞起手中之剑。 那一日,司凛夜带我回到长安王府,那一日,我在囹水院住下。 之后的情形不说也罢,我与司凛夜来往极少,虽说一定程度上来说我是细作,听命于孟青玄,可说到底,我并不用监视司凛夜,?我的对手,是孟灏炀。我与司凛夜唯一的来往,便是他时不时的试探,而我则一位避让,从不正面相对。一日司凛夜找上囹水院,我听闻院中他与婢女对话,便出院。 “不知王爷前来有何贵干?” 分明是简单一句,却好似激怒了司凛夜,他竟是直直的向院中而去。我自是伸手相拦。 “你干甚?”司凛夜道,声音听起来颇具怒意。 “囹水院中只我一人,此时也已站在王爷眼前了,我平日里生活清淡人又寡言,只恐招待不好王爷。” 司凛夜的脚步停了,却是没生怒意,反倒是笑意染上唇角,带一抹得逞之色,“本王就是来看看你在囹水院住的如何,过几日本王要去办些事,大抵要有些日子不在长安,怕怠慢了你,毕竟你是皇上给本王的人。” 最后几个字,被司凛夜咬的很重,好似是故意说与我听的。 “王爷要去哪?” 司凛夜挑眉,道:“本王要去和炀亲王去商讨些要事。” “炀亲王…”我的面色白了一下,果然,如孟青玄当初所言相同,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此行,我须得去,“王爷可否带上我前去?” “恩?”司凛夜尾音扬起,“你也想去?” “想去。” “可以。”司凛夜答道,“那三日后,本王便派人来接你。” 之后三日本该平静度过,却不料我从未见过的长安王妃诸葛洛歌找上门来,说也奇怪,她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竟与孟青玄和司凛夜的表情如出一辙。 “你竟敢冒充唐点杏!” 这个名字在我与孟青玄第一次相见之时,他也曾喃喃过。 于是我问道:“唐点杏是谁?” “你竟是个男子?!”诸葛洛歌显得颇为讶异。可随之她便换了一副神情刻薄而道:“唐点杏你都不知吗?你好好瞧瞧自己的脸,分明与那已然死了的唐点杏宛若双生!只是本王妃不知,你是如何做到此番的!如今世人竟是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一个男子竟靠着一张与那唐点杏一般无二的脸也要进长安王府!” 宛若双生,一般无二。 原来孟青玄找上我,并将我送来长安王府,竟是如此。因我与司凛夜曾经爱慕却已身死的女子长相相同,便将我送来此处,如此来杀孟灏炀,这样一来,于情于理,也都说的通了。“一般无二?原来如此。” 好似是我淡然话语激怒了诸葛洛歌,她怒道:“别以为你长着和她一样的脸就能如何!你给我走!王爷是天下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怎能被男风所困!”随之竟是端起桌上茶盏向我砸来,那茶盏之中是我将将煮好的滚茶,我又怎能让她砸中?我急忙向一旁避之,却又不料撞上木凳,猛然一个踉跄向后仰去。然下一息,我却被谁箍在怀中,稳固至极,再不懂分毫。 我惶恐睁眼,见是司凛夜,我与他双双对望,一时只觉移不开眼。只道诸葛洛歌的声音传来:“外面的婢女万分不懂事,王爷到了竟是不知会一声,看妾身一会儿出去不好好教训她们!” 我怔然回神,急忙起身,推开司凛夜向后几步。司凛夜蹙眉,半晌后冷道:“王妃跑到囹水院生事,竟还想着教训旁人?” “王爷在说甚……”诸葛洛歌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却还是说着:“洛歌听不懂王爷的话。” “听不懂?”司凛夜转眸扫过诸葛洛歌,“本王早已知会于你,唐点杏的事你休要拿来再做文章!”诸葛洛歌向后虚退两步,抿唇不语,一时气氛很僵。我同样心神不定,向着司凛夜的反方向退去,却在下一息又被他握住手腕,这一次,他竟将我抱在怀中,双脚离地。 “怎么,你还想再摔一次?”司凛夜垂目望向我,我一怔,亦垂目,只见我的鞋子上已沾染上水迹,方才我向后退正踩上那茶盏摔碎的水迹之上。 我一时失声,咬了咬嘴唇,并不说话,单单是移开了眼,不愿与司凛夜对望。而司凛夜唇角一勾,似是知晓我害羞,倒也不过分再去难为我,而是走向一边床榻之上,在我愣神之间轻轻将我放上床榻,垂目间只道:“你且先好生休息罢,稍后叫人擦了水际再说,现下就莫要再下地了。本王再择时看你。” 司凛夜说的,是择时,而不是择日。 此时司凛夜语调悠扬,百转千回,柔情的不似一个沙场之上刀过血染之人。可再回过头,他的目光已然幽冷,甚至只字未吐,伸手扯起诸葛洛歌的手腕,几大步便出了囹水院。 司凛夜并未怜香惜玉,扯的诸葛洛歌吃痛不已,面上皱成一团,委屈道:“王爷,您弄疼洛歌了……” “呵。”司凛夜一声冷哼,向前猛然一扯而后脱手,诸葛洛歌便被丢到了前方。 司凛夜与诸葛洛歌已然出了房门,可声音我却依旧听的到:“诸葛洛歌,你给本王听好了,囹水院住的,是我司凛夜的人,由不得你来撒野。” 不得不说,在听此言之时,我心头一跳,我家向来避世,即使遇事也只懂忍让,从未有人护我在怀中,更无人替我出头。心头不知是喜是悲,只是一种奇怪的念头出现在心中,若是一直如此也不错,可悲的是,我很快就会死了…… 忽而生出这种心绪来,我心中烦闷,只得在院中散步,却意外得见中原根本不会见到的树,墨枯。善毒之人都知,墨枯开出的花,名唤墨雪,是世间至毒血燃的唯一解药。血燃到底有多恐怖?哪怕是中毒之人的血沾染上人的皮肤,那人也会即可丧命。如此,我的心雀跃了几分,欲在明日凌晨采下墨雪。 翌日晨雾缥缈,东方泛白,长安王府之中依旧一片静寂,我攀爬上了墨枯之顶,极为小心且凝神的朝枝头开的墨雪爬去。很快墨雪入手,却忽听心急如焚的高声忽而刺耳:“秦修染!” “啊!”我被吓了一跳,身子竟是随之一歪,从树枝上摔落。 雪白的袖袍随下落带起的风翻飞,乌黑墨发也时不时遮挡住我的眼眸,可我依旧是瞧出来人是司凛夜。只见他随我叫声抬头一望,一个闪身又向上一跃,随我与他身影重叠,减慢了坠落的速度,宛若随风飘落的两片叶子,紧紧的贴合在一起。我怔然的眨了眨眼,分毫不动,方才确实被惊的不轻。其实司凛夜的面色看似也不佳。 “你作甚?囹水院的床睡的可是不舒坦?竟是跑到树上去睡了。”司凛夜的话带着些许怒意。 树上?到此我才想起,我爬上去去采墨雪的。我慌忙朝手心望去,好在墨雪还在我手中。 “这是什么花?”司凛夜问道。 “墨雪。” “墨…雪?”司凛夜重复着问了一句。 “这树,名唤墨枯。只因它树干漆黑,枝叶墨色,就似是枯萎了一般。它开出的花,只有在太阳尚未升起之时才可采摘,若是待日出,这花朵便会消失而去,故而唤‘墨雪’。”我道,“原以为墨枯在此地不得见,竟不想在此处巧遇,也算是一大幸事。” 听此司凛夜问道:“何来幸事之说?” 我不答了,转身朝厢房之中走去,司凛夜微蹙眉,跟了进来。 我从床下取出一个木盒来,秦修染见了,便问道:“修染,这些是什么?” “自然是风干的花草。”我道,随手又取来一个香袋。 司凛夜挑眉,又道:“你是要做香囊?” “是的,要做香囊。” 司凛夜一愣,随之轻笑两声,道:“怎么?送本王的?” 我又“恩”了一声,从那一盒花草中抬起头来,道:“是送给王爷的。” 我说完便又垂下头去,拿起香袋,先是把墨雪放了进去,之后又仔细的放过其他花草,墨雪的气味,太过独特,我须得将其气味隐藏,毕竟墨雪太过难得,江湖上想得之人怕是不在少数。虽说如此可能太过多想,可为了我的娘亲,我不得不如此做到万无一失。 一直到我拉紧香袋上的线,起身,司凛夜才动了动,道:“这香囊,做好了?” “恩,好了。”我道,随即走到司凛夜的身侧,在他颇为震惊的眼光中,摸上他腰间玉带。 “王爷。”我的手指动了动。 “这香囊,你务必贴身带在身上。”这时我忽而觉得,想要司凛夜活着,并不只是因为孟青玄交给我的任务。 司凛夜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多谢,本王……会贴身带着的。” 我一笑,“王爷不必言谢,这些,也不过都是为了我自己。” 时间转瞬三日,已然到了出发的日子。我亦在晨起之时服下剧毒血燃。血燃之毒之所以名唤血燃,是因若是服下并不会立即丧命,但若是此毒以鲜血为引,只要被人粘上皮肤,甚至是在空气之中嗅一嗅,便会殒命。自然,若是服下时间过久,毒浸入骨血,亦是药石无救。 这一日我外帐竹青色纱袍,腰间同样一条玉带,上头同样系一只香囊,发高高束起,整齐的箍进翡翠发冠之中,除了外袍颜色外,与司凛夜一切相同,这也不过是为了接下来行动方便一些。我知此去九死一生,虽已抱定必死之心,可还是心情不佳,我抬头问:“不可以不去吗?”司凛夜正准备问秦修染身子是否不适,就听闻他如此问道。 “啊?”司凛夜一愣,“不去?修染,你是否是身子欠佳?可用传唤郎中替你诊治?” 身子欠佳?我服了血燃,又怎会好? 罢,罢,罢。 若是今日不去,又如何能救治我娘?我苦涩一笑,先司凛夜一步上了马车,又撩开车幔道:“王爷,还是快些出发罢。” 司凛夜闻言,怔然几息,随后便上了马车。 之后马车行驶了约摸两个时辰,眼下已安然停在了我们要去的地方――珍珠潭。珍珠潭不在长安城中,它在浮岗城与长安城的交界处。 “王爷,该下车了。”秦修染道,与此同时撩起车帘,欲先下马车。司凛夜这才回神,点了点头,下了马车。之后要车夫留在此地等候,前方的路已然无法通行马车,而带上车夫去见孟灏炀也不妥。 珍珠潭的地势是一路向下的,接连不断地是下势山路。约摸又过将近一个时辰,司凛夜与孟灏炀相约的地点也就到了。珍珠潭之所以一路向下,是因为到底此地竟是一个盆地一般的巨大漩涡,从一旁悬泉飞落的瀑布击打在石头上宛若飞溅而起的珍珠,而这所有的珍珠都融合在下方的深滩之中,还真乃是珍珠潭。 我一眼便望见珍珠潭一旁长相与孟青玄有三分相似之人,孟灏炀。其实他长得与孟青玄也不甚相同,相似的那三分,全部都源于那一双长且细的眼眸。此时他见我与司凛夜前来,眼眸很微妙的眯起,扬声道:“长安王好雅致,还带着友人呢。” 司凛夜闻言眉峰高起,长臂一揽,将我护在身后,一副抵挡之态。我心头一阵热流,这个男子,他是在护着我。 只是...“只怕这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说什么?”司凛夜回头而望,我清浅一笑,越过他护在我身前的手,离孟灏炀近了许多。 “在下不是什么友人,若非说身份的话,那不过是长安王的人罢了。”我道,“炀亲王约王爷前来,在下自是要跟着的。只是我与王爷到这珍珠潭一路跋涉,竟连一盏温茶都无有吗?” “…呵,这位公子倒真的是直接了当,不愧是长安王的人,都道长安王脾性简单随心,身边的人果然也是这般爽朗。”孟灏炀干笑几声才回神道。“温茶自然有,糕点甚的也都备好了。” 孟灏炀袖袍一挥,一旁便有几名侍从抬上几张桌子来,桌子上摆放无不是精致糕点,葡萄美酒,温茶更是有的。 “也是本王疏漏,竟叫长安王与这位公子奔波这么久,快来歇息歇息罢。” 话音一落,三个软垫被放置在地上,孟灏炀打先跪坐了上去。 我点头应下,双手抱于胸前微鞠,而后迎着孟灏炀的位置,跪坐在他的正对面。司凛夜随之跪坐在软垫上。而后我举起茶盏遥举,浅尝茶水,道:“始苦终甜,清香甘爽,好茶。” 我脸上的悠然之姿,若要叫旁人看了去,只怕真以为我是在品茗如此而已。只是我这闲情雅致倒是叫孟灏炀面上挂不住了。许是看着孟灏炀面上的寄颜无所,司凛夜只觉得有趣,随之也爽朗笑道:“哈哈哈…修染说的是,这茶乃是极好的。” 孟灏炀面上的颜色更难看了,他终是狠狠的坐了一下茶盏,却又在司凛夜双眸微眯望他之时,眼中怒意隐藏的很好。 “本王今日,乃是有要事相商。” 司凛夜回过头来道:“不知炀亲王何事?” “多余的话本王也就不说了,”孟灏炀并未说甚,而是问道:“想先皇驾崩之年,长安王直接效忠于本王的皇弟,如今的皇帝,孟青玄,本王想知道为何?” 司凛夜回答道:“炀亲王难道不知,军中人不问朝政,谁是皇便效忠谁。想当初当今皇帝手执先皇遗旨找上本王,本王看的清清楚楚,先皇旨意传位之人正是当今皇帝。” 我听此,只觉司凛夜此言回答的滴水不漏,又让自己置身事外,他效忠的,不过是先皇的旨意罢了。 孟灏炀的面上徒然青了一下,颇有激动之色,喝道:“甚的旨意,本王才是储君!” 司凛夜起眉,正欲说些甚,却被我相拦,我的手在他胸前轻挡一下,而后出口问道:“炀亲王是要拉着长安王谋反?” 司凛夜眉宇深锁,一时不展,似愁绪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两道伤痕,却只轻喃一句:“修染。”他的语气不甚欢欣,更不似平常唤我那般,在这场景的相称下,叫人听起来,倒似是不悦的斥责,可我知,他是在担忧我出言顶撞。 孟灏炀开口便是嘲讽的狂笑,笑声止了,眼眸中凶狠之色不再掩饰,甚至似是被那长且细的眼勾勒出刀光剑影来。“什么叫谋反?”孟灏炀长袖一挥,面前的茶盏已然从飞扬的袖袍甩出,碎于地面。 “本王不过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孟灏炀道,“司凛夜,你说你只效忠先皇旨意,你可知那旨意是如何来的?你可知孟青玄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相对于孟灏炀的激动,司凛夜依旧面色淡然,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便不留半分空当的接上:“不知。军中人不问朝政之事。” 我一笑,他真是聪明之人,孟灏炀说再多遍也是一样,司凛夜只看最后结果。 孟灏炀面色又是一僵,似是并未料到司凛夜的淡然,不过一弹指间,他便又狡黠一笑,道:“亲王…恩…确实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是外姓呢…” 司凛夜一愣。 “司凛夜,只要你与我结盟,我保证,你能得到的,比这个亲王位多的多,就是这万里如画江山,分你几许又有何不可?”孟灏炀说完,笑声随即扶摇直上,双手平摊,作出坐拥山河状,就好似他已然是这万里江山的拥有者。 我的手指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司凛夜……会反吗?若是反,我的任务还能继续吗? 我回头而望:“司凛夜,你会反吗?” 司凛夜没回答我,而是对孟灏炀道:“孟灏炀,你这么说,就不怕我不同意与你谋反,先将你就地正法了?” 孟灏炀这下倒是不再似方才那般激动,而是又笑,道:“你会同意的。” 随之司凛夜扬袖轻易翻了面前的桌子,额头上青筋爆现,怒意一览无余,他一大步挡在我的身前,眈眈而视对面的孟灏炀。我微微愕然。 我摇摇头,轻巧的绕过司凛夜的身子,面向孟灏炀,是时握住司凛夜的手腕。“炀亲王,我身子有些不爽,想叫长安王给我瞧瞧,恐怕要失陪一会子,实在抱歉。” 下一步计划,就得先离开此地方可实行。 只是司凛夜却急迫起来,不顾一切的问道:“修染,你何处不适?可严重?究竟是如何了?” 孟灏炀十分不悦,手一挥,一旁暗处侍卫现身执刀剑相拦,道:“二位要去何处?” 我也回过头,道:“炀亲王何苦追问何处,总归何处都在珍珠潭,难道众侍卫把守,炀亲王还怕我们会出山离去不成?” “看来,你是什么都知晓了。”孟灏炀道,“既是如此,就叫长安王去给你瞧瞧身子罢,归来之时,本王想听到的是,你们选择好了该效忠的人。” 如此,我与司凛夜便出发离这珍珠潭深渊越发远了。珍珠潭已到山底,所以放眼望去此处地势已是平缓,再无起伏之势,周围乃是不断的青翠之林,潮气很大,浅淡白雾不消,若是有人隐于其中,但还是真叫人察觉不出。我对此地不熟,只得边走边寻路。可走着走着,我便忽然失了力道,只觉再握不住司凛夜的手,不可抑制的向后仰去。 “修染!” 司凛夜与我距离不远,急忙伸手一揽,我便落于他的怀中。 “修染,你可安好?” 是时候了…… 我不顾他的询问,双唇贴上他的唇瓣。这不仅仅是一个吻,更是为了渡给他消散体内内力的药,这药对于我这无分毫内力之人而言分毫无用,却是能让高深内力转瞬化空,然,药效一过,便可恢复如常。若我不这般,又如何能控制住司凛夜? 司凛夜对我没有半分防备之心,药很轻易便渡进他的口中,也因此让我心中一阵难过,可我,别无选择。我的手攀上他的腰带,轻巧一勾,便将他的腰带挑落在地,随着腰带掉落的,还有那亲手系在司凛夜腰带上的香囊。 待一切完成我离开了他的唇瓣,心中却是生出一种异样,仿佛是在提醒我,方才我并不是没有感觉。可我依旧抬指点住了他的穴道,至此他已不能动作,不能言语,亦不能调转内力冲开穴道。 我看着司凛夜面上变幻无穷的神色,道:“你是想调转内力冲破我点的穴道?” 司凛夜自然是回答不了的,他早已被点了哑穴。 “方才,我渡到你口中的,是能将内力消耗殆尽的药,不管再深厚的内力,都没有什么用处。”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这不过是瞬时而已,药效过了,你也就恢复了盖世武功。”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我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如此待你。待事情结束,若我还有命活在这世上,也许我会知会与你。”我说完便笑了,笑的万般无奈,好似我所说出口的瞬间便已知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没有实现的可能。 司凛夜看似慌了,可奈何他又甚也做不了。 最糟的无外乎就是此刻再有甚意外的消息了,可天不遂人愿,此时传来的就是孟青玄派人搜索的声响。 “快点给本王找!看他们究竟躲在哪里!” 随之是侍卫在林中穿梭的声响。 我冷笑道:“他还真是急阿…” 话音落了,我在司凛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伸手解了外袍,将外袍套在他的身上,又捡起地上最先挑掉的腰带,取下了那香囊,再一次的系于他的腰间。随之我捡起地上他的外袍,穿在身上,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小木盒。 贴上了这假面,我便与司凛夜一般无二。 “司凛夜,我无意害你,只是现下也只得告诉你这么多,那药时辰一到,你便自行解了穴道,离去即可。”我道,又伸手摸了摸司凛夜腰间香囊,“定要记得,这香囊你要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随后抽出他身上的佩剑。 司凛夜费力的张大嘴巴,不断的变化口型,却仍一个字都吐不出。我只觉鼻头忽而发酸,再不望他,转身而离。 不过走了十来步,便遇见了前来的孟灏炀。他的身边并未跟着侍卫,大抵是被他方才分散潜入四方搜捕了。 孟灏炀挑了挑眉,道:“长安王此时怎的孤身一人,前来之时所带友人呢?” 很显然,孟灏炀已然被我这张假面蒙骗了。 “本王还当方才那友人是带着长安王商议去了,怎么,可有结果?想清楚效忠谁了吗?” “我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我道。 “哦?那长安王的意思是?”孟灏炀长且细的眸子危险眯起。 “举剑罢。”我道,“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孟灏炀从腰间抽出佩剑,冷笑道:“长安王,你还真当你武功在瑞祥国无人能及?” 孟灏炀执剑在面前长空划过,“蹭”,破风声有些刺耳。 “到底有无人能及,需得试过后才知。”我道。 “呦,长安王还当真是好生自信。那么…”孟灏炀执剑之手向后一缩,作出攻击前的模样来,“那长安王可要小心了。” “呵。”我一笑甚是傲慢,倒颇有司凛夜之态,“对付你,还用小心?” 我此言,对孟灏炀来说,无疑是激怒,他神情微滞一下,而后怒意便不遮掩,“司凛夜,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性,只是今日,你须得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 孟灏炀话音一落,毫无防备的提剑几步闪过,便来到了我身前。 我提剑相抵,但却是不起什么大的作用,两剑相抵,很快我手中的剑便撑不起孟灏炀劈下的剑势,左右摇晃了几下,顺着剑势向下滑去,与此同时我只得向一旁闪身,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司凛夜,你不使全力可是会死的!”孟灏炀喝道,他真当我乃那武功无人能比的司凛夜,只是眼下却不把孟灏炀他当真,连三分力都不愿使。 我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血燃的毒性开始在体内一点点的作用,眼下只躲开了这一剑便已然不住喘气,冷汗直冒,我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站定,虽是虚弱不堪,但嘴角的笑意却让我的气场分毫不减,好似方才不敌,真的只是没使全力一般。 “会死吗?那你就来试试罢。”我长剑一指,“谁死,还说不定呢。” 体力,不够,武力,更是不行,我虽剩下的,就只剩下这嘴上气势,我只能拖下去,拖到血燃以我鲜血为引,乃至任何人都不敌之时,只有那样,我才能杀了孟灏炀,我才能完成任务,救了我娘亲。 我并未再原地守着等着孟灏炀出招,反而是率先朝孟灏炀冲了过去,提剑便是狠招。这让孟灏炀措手不及,连连向后退着。我亦知晓,此刻能将孟灏炀逼的连连向后退去,不过是因着孟灏炀对司凛夜的那点忌惮,以及方才我所言后突然出手进攻。但很快,这眼下所观之景,便就要结束了。我所用的,不过就是些招式,就如同那一日在一休亭之中,不过是拿着剑舞一般,很快孟灏炀定下心神便会得知,我身上半分内力都无有。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单看我此刻状态,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果真一切如我所想,孟灏炀不过慌乱的退了几步,就已发觉出不对,他双眼一眯,出剑一刺,我急忙闪躲,却还是快不过剑势,锋利的剑刃擦过我的脸颊。很快有血从我脸上的伤口渗出,只是我知,定于常人伤口出血不同,血顺着伤口溢出,却溢不出脸颊,只因假面,就像是隔着脸皮在里面出血。血很快晕了一大片,却一滴都滴不出来。孟灏炀很快发觉,这根本不是我的脸。 “……易容术?……你不是司凛夜!”孟灏炀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我道,“重要的,是你很快就会死了。” 我随之抬指揭下了脸的假面,揭下了那与司凛夜一般无二的脸。 随之假面的揭下,被捂着一直无法流下的血水顺着脸颊下滴,一滴滴的染上我手中的那把剑。 “……是你!”孟灏炀看清了我,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是不是司凛夜怕死,派你来了,恩?他人呢?捂着脸面逃跑了吗?不是说你是他的人吗?怎么,看来也并不是多得宠啊,这么美的人儿,啧啧,要不是你是个男子,待本王登基,倒是挺想把你收了充盈后宫。” 我目光一冷,低头看了看已被我的血染红的剑尖,唇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执剑向前一划,剑尖上的血随着我这么一甩都溅在了孟灏炀的脸上。 “你的话,太多了。” 孟灏炀没想到我竟是如此大胆,不由怒气大发,提剑便上前,招招之间不留空隙,不给我喘气的机会。 孟灏炀如此,我自然不敌,不仅节节败退,就连身上都被剑刺出数不清的伤口,鲜血早已四溅染衣,都看不出我的伤口究竟是在何处,总归到处都是鲜红血色。孟灏炀似是气恼我戏弄于他,又大抵是觉得我到底伤他不得,所以也不真正的下什么致命狠手,招招狠辣都是在我身子周边留下伤口。 很快,不仅是我,就连同一旁的孟灏炀,都已然被我溅出的血染满全身,宛若一个血人。血越是多,我就越是笑,也刺激的孟灏炀越发的疯狂,可再提剑,我见他脚步开始虚浮了。 我终是松了口气,但也再坚持不住。“噗!”一口鲜血我的口中喷出,正对着孟灏炀的脸面。这下孟灏炀被染的满脸是血,血顺着他的鼻尖、脸颊,缓缓的滑向孟灏炀唇边,我心中随之一紧,若是血能有一滴滴入他的口中,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不是说要本王的命吗?只怕是眼下本王站着不动让你杀,你都提不起剑来罢?”孟灏炀细且长的双眸眯了眯,舌头巧妙的在唇边扫过,随之一怔,“你的血,味道倒是还不错。” 我虽是倒地已无力起身,却还是在此刻勾唇笑了。……我的血吗,呵,自然是与别人味道不同的。 “尝我的血,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孟灏炀怔然,“你在胡诌些甚!”随之他提剑,向我走来。 可孟灏炀才提剑走了一步,脚步便猛烈的颤抖着又后退了许多步,“怎……怎么会这般?”随之他垂目望着倒地的我,怒喝道:“你对本王做了何事?!” “现下才意识到,是否太晚了。”我的声音很低,早已无力言语。 “你给本王下毒?……是……是什么时候?”孟灏炀不可置信的问道,又跌跌撞撞的朝我所在之处晃了两下。 孟灏炀踉跄之中费力抬手抚上脸颊,再垂手却是惊骇的几乎跌坐在地,那是...满手的鲜血。此刻他的七窍已然出血,而此时我的状况也比之好不到哪里去,我的呼吸已然力竭。 孟灏炀提剑,费力抬步,可整个人向此处趴了过来,可说巧不巧的,就恰恰好落在我的身侧。他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挪动,手就捏在剑刃,对准我的心房。我已然快要没了意识,眼中清明一寸寸消散,转瞬只剩空茫,呆滞的望着孟灏炀,没有任何反映亦没有动作,我已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有了。 眼见孟灏炀手扬起,我却并未因此闭眼,我知晓若是这下闭眼可能再无睁眼看这世间的机会,然下一息,真的只是一息之间,我看到秦修染一个闪身来到我的身侧,扬腿将孟灏炀踢向再也够不到我之地。 这一刻的司凛夜,似是承接了天地山河间所有的光,耀的我张不开眼睑,好似他已借光穿入我的心中。只是……这一切都晚了,没有机会了……我轻微的扬了扬唇角,目光落在他腰间香囊,终是放心了,双眸轻合。 …… 不知我睡了有多久,只知再次醒来,我身处长安王府之中。没想到,我还能再次醒来。我笑了笑,知晓定然是司凛夜救了我,心中除了感动,还有一丝欢喜,并非是欢喜我还能醒来,而是欢喜,日后还有机会把一切都告知于他。只是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见到孟青玄,把这一切告诉他,我不能让娘亲出事。 离开长安王府后我一路朝皇城奔去,时日不多便到了。孟青玄倒是也还算守信,见到娘亲之时,她的身子已然全好。我与娘亲相拥,之后我欲带娘亲离开,可孟青玄却是不肯。 “皇上所说任务,草民已然完成,为何不放人?” “那是第一个任务完成了。朕从未说只有一个任务。” “那下个任务是什么?”我问。 “回长安王府,继续作朕细作,为朕所用。如今司凛夜一家独大,朕放不下心。不过朕与司凛夜交好,时常的报信便不用了,一旦有异端,你再报也不迟。” (一百零九)已无欲无求 - 醉生录 - 张茉儿 这世间,除了皇家贵如千金,其余人全部命如草芥,娘亲的命捏在孟青玄手中,我还有的选吗?是以我回到长安王府,却不料又府门前被捕。待我回神,只见刀已架在我的脖颈之上。 有随夜风翻飞的裙摆入目,诸葛洛歌从一旁而出,目光狰狞。 “还愣着做甚!”诸葛洛歌道:“给本王妃杀了他!” 我脖颈上的刀又下压了几分。 “娘娘…这…” “怎么?本王妃说话你们胆敢不听?杀了他,他是敌国派过来的细作,是为了杀了王爷的!”诸葛洛歌道。 随之诸葛洛歌之言,我微微抬眉,望向她,不解她何意陷害。 “王妃此言可有证据?” 诸葛洛歌不再看着我,移了移眼神,才道:“证据甚的本王妃总会找的到,重要的是王爷坚信你便是敌国细作!” 我只觉一寒,道:“他…坚信?” “自然!是王爷要本王妃在此带人围捕你,然后杀了你的。”诸葛洛歌道,“既然现下已然抓住了,便速速下手罢。” 方才还不敢动手的侍卫,眼下倒是跃跃欲试,听闻这乃是司凛夜的命令,他们便欲出手,只是尚未伤到我之时,便只听闻司凛夜一喝:“都给本王住手!” 重紫色衣袍匿于黑夜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只听闻有力的脚步声一下下的踏在地面上,几息后当真见司凛夜立足眼前。 众侍卫手中的刀剑都放下了,诸葛洛歌脸上的神情变换莫测,红唇轻颤,对司凛夜不住的说着。可司凛夜并不在意也未曾留心去听,只是凝神望着我。 我亦迎着他的目光回望:“王爷是否当真确认我是敌国细作?” “当然,王爷自然是相信的,不然……” “住口!”司凛夜喝道。 “王爷……”诸葛洛歌被骇的一愣,随即眼泪夺眶而出,委屈非常:“王爷怎可说话不算话,分明是王爷说若是秦修染回来便会相信妾身所言,怎么眼下他一回来王爷所言全部都忘却于脑后了!” “好了,你的心意,本王知晓。”司凛夜道。 呵…… 我的心在闻此猛然落空。“既然王爷这般想,那为何不将我收押归监?或是现下杀了我。” 诸葛洛歌道:“王爷,既是他都如此说了,王爷便下令将他杀了罢。” 司凛夜转眸看了一眼诸葛洛歌,但很快又回头望向我,提步向走来。分明他不过一个闪身一个瞬息便可到我的身侧,却每一步都踩的实实的,让我的心都不住下沉。我见司凛夜的手指摸上腰间剑柄,不由眼角一跳。 “蹭。”宝剑出鞘。 宝剑抵于我的脖颈,不是剑刃,而是剑背。 “修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本王还以为,你此生什么都不怕。” “蹭。”宝剑入鞘。 “来人,传府邸老郎中,速速到滕云院。”司凛夜大手一扯,轻易握住了我的手腕,脚步都随之一顿,但并未停下,而是加快了速度扯着我向前走去。 他走的方向,是滕云院。 与诸葛洛歌擦身而过之时,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的扯住司凛夜的袖袍,唤了句:“王爷……您怎么……” 司凛夜并未回头,就连脚步都未停,“王妃,那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所听也不过流言,等你有了证据再来找本王罢。” 转眼已到滕云院卧房,司凛夜大手一扯,将我扔在床榻上,这床极硬,痛的我闷声咳了起来。司凛夜神色一慌,想上前扶起我,我嘲讽一笑。他一怔,“你笑什么?” “我笑,王爷心中怀疑我,却又不舍不得下手,王爷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秦修染!”司凛夜俯身压上我的身体,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秦修染,你怎敢……你怎敢……你怎敢……” 忽而只听不合时宜的声音忽入:“王……王爷……老奴是否需要过些时辰再来?” 司凛夜这才起身,回头见是府邸老郎中已然到了,便道:“不必。你且去帮修染探看罢。” “是。”老郎中微鞠身子,抬着药箱上前。 直到老郎中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我才有了反应,坐直了身子,却还是有些怔然,不知为何要为我探看。 “秦公子,您昏迷期间,王爷可谓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您,所有您用得到的东西王爷都亲力亲为,就连每一日公子所食都要过王爷的手,许是就因为这般,才叫公子您捡回一条命来啊,想想当初王爷抱着您回府的时候,您浑身是血,王爷也好似是丢了魂魄一般,府邸中人可都是吓傻了。还好还好……公子您命大啊,要是您有个什么事儿,王爷指不定会如何呢。” 随着老郎中所言,我一怔,眼眸微闪,有些不可置信的望了司凛夜一眼,只见他竟是也有些害羞,脸颊都好似染上了些许桃色,急忙轻咳两声,道:“你快些给修染瞧身子罢。” “哎,好嘞王爷。”那老郎中说着按在我手腕上的手指重了几分,“王爷那时总说,若是有天公子您醒来了,定是要为您再进行诊治,别让什么余毒存留公子体内影响了公子的身体,方才听府邸众人传秦公子回府了,老奴便猜想着王爷该传唤老奴来此了,果真被老奴猜中了……” “咳。”司凛夜清了清嗓子,只是显得刻意极了,“你的话,太多了。” 谁知那老郎中嘿嘿笑了两声,只道:“老奴老了,王爷切莫怪罪啊,人老了就是话多,爱啰嗦。” “你知道就好。”司凛夜尴尬非常,索性转过脸去不再看着,却不料那老郎中竟已提着药箱起身了。 “好了?”司凛夜问道。 “是,好了,王爷。”那老郎中道。 “如……”司凛夜说了一半,便急急出了卧房,又加上一句:“随本王出来,本王有话问你。” 二人虽是站在院落之中,我却依旧听到司凛夜问道:“修染身子如何了?原该复诊,修染却因着有事离去数日,今日才归来,但本王见他瘦了许多,心中着实着紧,不知是否是余毒未清?” “王爷真是对秦公子上心,血燃是何等剧毒,更何况秦公子独已入骨,单单是王爷最初给秦公子服下的解药恐怕都不易炼制,想必王爷也是废了一番力气罢。”那老郎中说着还伸手捋了捋下颌的长须银胡。 血燃的解……是了,虽说有墨雪,可制作解药也不是易事,会的人也是少数,我凝神听着,想知晓司凛夜是如何做到的。可只听他道:“本王问你何事,你便回答何事!” 那老郎中这才道:“要说血燃之毒不好解,却在秦公子身上丝毫不得见。老奴想着,会否是因为当时秦公子失血过多,而秦公子又服下那生血的药,那新生的血液之中,并未染毒?” 司凛夜几息后才道:“你是说,修染正是因为失血过多,随失血也流出了原本血液之中的剧毒,而新生的血液之中是无毒的,是吗?” “正是。”老郎中道,“早听闻说人在一定的情况下是可以全身大换血的,但也仅仅是听闻罢了,不料今日得见。这样的事太难把控,失血量和时机都极为关键。王爷能做到此,老奴实在佩服,只怕是许多医者也是做不来的。” 司凛夜听此,又静了几息,才道:“既是如此,老郎中便回去歇息罢。” “哎,知道了王爷,老奴这就退下。” 如此不多时司凛夜便重返房内,我连忙闭眸假意睡着。 只听他问道:“修染,你可是睡着了?” 我没有应答。 随之秦修染便吹了烛火,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欲浅眠,并未上榻。我的心中,此时软的一塌糊涂,可与之俱来的,还是深深的自责。我...是个细作,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后来想着想着,我也便睡着了,直到第二日外面的喧闹饶的我醒来。 司凛夜已然醒来,看我转醒便问道:“修染,你醒来了?” “恩。”我点点头。 “身子可还好?” 我刚想回答,便被房外的声音截断,一字未吐。 房外乃是诸葛洛歌之声:“王爷,妾身求见王爷!” 司凛夜微蹙了眉,起身走至门旁,拉开了门。只见以诸葛洛歌和白兰为首,后面一众侍卫带刀站满了滕云院。 “大胆!”司凛夜喝道,“带刀剑来此,反了不成?” 一众侍卫听此,面面相觑,倒是好些侍卫都将剑插进剑鞘。 诸葛洛歌见此,也慌忙垂目,不敢望司凛夜,“王爷,是妾身下的命令,切莫怪罪他们。” “是吗?”司凛夜道,“那王妃可当真大胆!” 随着司凛夜一喝,诸葛洛歌身子一抖,惊骇失声。反倒是白兰说道:“王爷,切莫怪罪娘娘,娘娘此来也是心系王爷…” “心系本王?心系本王一大早剑指滕云院?” “王爷…” “住口!”诸葛洛歌向白兰喝道。随后转向司凛夜却是变的温柔似水:“王爷不是说若妾身找到了秦修染是敌国细作证据,便可来找王爷吗? 司凛夜本欲转身,听此脚步微怔,回头而望,只道:“且说来听听。” 我心头一寒,不知为何司凛夜不信我,他分明那般护我,却又从不深信我。 我起身,出了房门,我不是敌国细作,可我想听听,那所谓的证据。 “修染,你怎的出来了?方才见你未睡好,眼下怎的不再休息一会?”司凛夜见我出来相迎。 “房外如此吵闹,我想听听王妃娘娘所言证据。”我道。 诸葛洛歌咬牙道:“王爷,我已找到秦修染是敌国细作的证据!” 她道:“今晨,妾身特地早起,只为带人清扫囹水院,想着秦修染回来了,总是该准备准备。” “恩,是该清扫一下。”司凛夜点头道。 “可妾身却发现了这些东西…”诸葛洛歌道,随即用肩膀顶了顶一旁的白兰。白兰点点头,便从怀中取出几个物件摆在地上。 分别是一把尖刀,一盒熏香,和一个小纸包。 “王爷,这就是秦修染要杀王爷的证明阿!”诸葛洛歌此时可谓是声泪俱下,柔弱的跪在地上,实为梨花带雨真绝色,“他想用这些东西杀了王爷!” 司凛夜如墨剑眉一竖,不解的望向诸葛洛歌。 诸葛洛歌又道:“这尖刀,一看便是伤人利器,就藏于秦修染的枕头下方,王爷您说,谁会把这等物件放于枕头下方,他定然是仗着王爷喜欢他,趁其不备想要谋杀!” 司凛夜不语,反而是转眸望向了我。我就迎着他的目光回望,目光清冷,不解他为何如此轻易便信了诸葛洛歌所言。 “王爷,就凭我…”我抬手,随着我抬手,宽大的袖袍全球垂下,随即便晨风灌的鼓鼓的,“杀得了你吗?” 诸葛洛歌忙道:“王爷切莫听信秦修染谗言!王爷虽是瑞祥国中武艺登峰造极之人,可秦修染是别国的啊!他不是瑞祥国的!” 诸葛洛歌此言后越来越多的侍卫开口道:“娘娘此言有理,他乃是别国细作,也就说的通了。” 司凛夜蹙眉,静了有几息的功夫,道:“王妃,修染身上没有分毫内力,你不必多疑。” 我心头一动,还好,还好司凛夜是相信我的,那今日过后,我便将全部的事都知会与他。 诸葛洛歌又道:“若是秦修染隐藏了呢?王爷深思啊!” 众侍卫便也接道:“是啊,王爷深思啊!” 司凛夜闭眸,道:“你们可是信不过本王所言?还是说你们比本王更能洞察?” 诸葛洛歌却又道:“王爷,若是加上这些呢?”她指着被摆放在地上的熏香和小纸包,“妾身已然让人查探过,这熏香乃是迷烟,而这小纸包内,乃是剧毒。就算秦修染不能刺杀,若是加上迷烟,难保不能,再或者用这剧毒…王爷,此人心太狠毒!断不可再留着他!” 我提袖掩唇轻笑,引得众人皆望向我。 诸葛洛歌一愣,道:“你笑什么?” “我笑,若是点燃了迷烟,我恐怕会比王爷更先迷倒罢?又如何杀人呢?” 我虚弱至此,若说能比司凛夜还能多撑上一息才是无稽之谈罢。 “至于这毒,”我朝前走了几步,又缓缓蹲下身子,打开了纸包,只见白色粉末,修长手指粘捏起一些粉末,放在鼻下。 这一动作惊的司凛夜慌忙上前,“修染!” 只是这几息之间,我便已然放下手指,道:“此乃砒霜无疑,服下便药石无救。” “正是如此,你还不认罪?”诸葛洛歌道。 “若我下毒,怎会用此毒?我大可以用个慢性毒药,让王爷不死在囹水院,你说是也不是?” 没有哪个细作会让人死在自己的房中,我说的也是实情。众侍卫已然开始偏向我,诸葛洛歌是否弄错了的言论在众侍卫中传的很快。 诸葛洛歌可谓一听就急了,面上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慌忙道:“王爷,妾身不会害王爷啊,妾身一心向着王爷,王爷莫要受了秦修染的离间!” 这下我没再言语,相反倒是司凛夜开口说话了:“修染如何离间了?本王不曾见。” 我原以为,事情到此已然明朗,我昨日未曾回过囹水院,这些东西定然是诸葛洛歌陷害无疑,司凛夜定然会给我一个交代。可我却听闻司凛夜朗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所有人即刻散去,本王不予追究。” 我愕然,却是什么都没说,我又能说什么呢?也许,对于我,司凛夜当真从不深信。自此,我搬回囹水院,也许有些事情,是我从前想的太多了。之后的日子,我一如既往,做着我该做的事,替孟青玄盯着司凛夜。而传信之事,我却一次都没有。只因司凛夜并未反叛之心,反而他时常带我在城中考察民情。曾下地亲身劳作,曾惩治不义之人,也曾救济与穷苦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反叛?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若是我小时,便遇上这样的人,多好。 日子转瞬夏日已尽,秋日阑珊,冬日已至。那个名唤司凛夜的男子,也在我的心中扎根,思念亦发芽。 …………………… 说也奇怪,自从入冬以来,气温骤降,分明入冬不久,却已是滴水成冰,又刮了几阵北风,便开始落雪了。起初落雪人们可谓是欣喜非常,皆道瑞雪兆丰年,尤其孩童,更是兴高采烈,处处可见玩雪的身影。可是后来,人们的欣喜却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忧,因着这雪是愈下愈大,愈发猛烈,出行都已不便。直到整个长安城中全白之时,白雪堆至房门,连推门出去都是难事,人们已然开始恐慌。 可就算如此,长安城中的雪还是没停。 如此已糟到极点,可更糟的乃是这雪根本不停,且不止长安,沿絮语山一脉,过珍珠潭,向南而去,全部风雪肆虐。前几日传来消息,絮语山上积雪滑落,冲塌了一休亭,山民全部逃离下山,落脚长安城中,由司凛夜安排避难之处。可就算絮语山上的山民可逃至城中,山上积雪依旧要处置,否则若发生雪灾,长安城无可幸免。再说城中积雪,若是积雪来日全部融化,只怕这雪水能淹了整个长安城。 如此关头,司凛夜下令调兵清雪,大军在握,人多力足,倒真的是不日便将积雪清扫殆尽。然就在众人都松口气之时,噩耗却是接踵而至。 那一日司凛夜尚且在囹水院中,我就静静的坐在房中煮茶,听他说,由我煮成的茶,比府邸之中任何人煮的都要绝妙上几分,且一盏入肚,身子都会回温些许。司凛夜不知我在茶中加入了何物,却又用手支着脑袋眼眸轻合饶有兴致的瞧着我将晒干的花草放在鼻尖轻嗅后放入茶炉。笑意才将将染上司凛夜的唇角,小金便张皇失措的闯进房中,急急唤了声“王爷”,而后不住喘着粗气。 司凛夜微微起眉,站起身来,似是怕惊扰了煮茶的我般轻道:“何事?” “大事不好!王爷...”小金的脸色都变了,“方才传来消息,浮岗城发了大水!” 小金的话刚说完,便传来一声清脆,那是我手中茶匙落地的声响。 “你说什么?!”司凛夜声音也已染上慌乱。 “王爷,传来的消息确实如此啊!还望王爷早些想想法子啊!”小金的神色极为夸张,好似无边大水已然临近眼前。 我在失手打碎了那茶匙后,便是恢复了平静,而此时更是熄了炉火,取下了壶盖,一股子茶香随之弥漫开来:“法子,自然是有的。” 司凛夜回过头来望向秦修染,道:“什么法子?” 我一笑,反问道:“难道这长安城中的积雪解决法子不管用吗?” “不可以!”司凛夜还未深想,就听闻诸葛洛歌的声音从房门边传来。随之小金回头,见是诸葛洛歌,便行了个礼,只道“见过娘娘”。 “你怎么过来了?”司凛夜蹙眉,“王妃现下偷听的本事倒真是一等一。” 诸葛洛歌一听,脸上便变了色,显得颇为委屈。“王爷说的什么话,妾身也是听闻发水的消息,才匆匆赶来与王爷商量对策,不是故意听王爷与他人对话...只是王爷,秦修染所言之计,乃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我望向诸葛洛歌,“何来不可王妃娘娘大可说来听听。” 诸葛洛歌很快便回答,却是对着司凛夜,完全不顾我:“王爷,请您信妾身一次罢!秦修染他是敌国细作,按长安城中所行之法让兵马之力去救援只是为调开大军,如此一来,长安便是空城!” “呵。”我随之冷笑,“王妃娘娘,若我是细作,我大可以祈祷这大水冲了长安甚至整个瑞祥国,我又何必要提议让你们派大军救援?”我望向诸葛洛歌,眼底近是讽刺之意,“王爷手中的兵马,是整个瑞祥国的,不是这长安城的,如今瑞祥国大水有难,难不成王妃要霸着长安城的一切不救?” 我的话堵得诸葛洛歌原本白皙的面庞一阵红一阵青的,愣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司凛夜也并未言语,而是垂目似是思索,毕竟调大军此事非同小可。然,最终他只是抬目望了望一旁的我,随之道:“传本王命令,调大军前去增援,越早解决越好,尽可能减免死伤。” 之后的事不说也罢,自是诸葛洛歌满脸委屈的离去,而全数的大军也陆陆续续的赶去阻拦大水。 很快,长安城便空了。 前线救灾之况也陆陆续续的传回长安,大军与民众死伤皆不在少数,然也并不是无好消息,来势汹汹的大水已在日益消退。日子也转眼飞逝,就连同往年最热闹的新年都无人在意。最终在元宵前日传来消息,只道浮岗城中眼下沟满河平,但水面已归于平静,日后定会逐步恢复正常。至此,这一场天灾便已度过。 也是到此,我不愿再为孟青玄所用。若如此下去,我当如何面对司凛夜? 我写了自来长安王府的第一封信于孟青玄。 “草民秦修染在长安王府所待已久,日日见长安王司凛夜体恤民众,甚至亲下田地亲力亲为,实乃爱民如子。近日天灾,暴雪肆虐,长安王遣大军于浮岗城救灾,颇见成效,如今天灾已平。草民信长安王乃是万古贤王,忠心耿耿,不愿再做细作留于长安王府,否则将无颜面对长安王。自此草民与皇上断绝书信往来汇报长安王府消息。望皇上一言九鼎,能放草民的娘亲离去。” 之后放飞于空中,只道:“快去罢。” 下一息鸟儿尚未高飞,便见司凛夜怀抱扎好的花灯而入。 他望了望我冻的发红的指尖,握在手中揉搓,“怎的如此凉?为何不拿着手炉?” 我没将手抽离,只是将脸微微一侧,半晌才道:“方才有只鸟儿受了伤从空中跌落,我瞧见了,便顺手将它救起放了。”我撒谎了,可是凛夜,我日后便可不必再说谎了。 而后司凛夜松开了我的手,抱起他随手放在一旁的花灯,“修染,你瞧!” 我眼波一闪,双唇微张,却是没有从司凛夜手中接过那花灯来。司凛夜的双手就此举着,我不动,他便不动,如此过了半晌,他道:“修染,这…我手笨,扎的不好,但外面今年买不到,只能这样凑合了。” 他没自称“本王”,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我”。 我见司凛夜有些窘迫,抿唇浅笑,而道:“我很喜欢这朵墨雪,比我摘来的那朵还好看。谢谢你,凛夜。” 司凛夜一怔,随即喜的攥紧拳头,左右扭转,东张西望,神色飞扬。 我轻笑出声,司凛夜猛然回神,却又出神。 “凛夜,你送我这花灯,可是要我只拿着看?”我道。 司凛夜望着我木讷的摇摇头,只道:“自然不是。” “那还不带我出府去放灯?” 这下司凛夜才幡然醒悟,急忙点了点头,道:“好,这就去放灯。” 既无轿撵,也无骏马,更无随从,我与他二人步行出府,并排而行,左右相差不过一臂,无人言语,静寂的宛若这无人又漆黑的街道。司凛夜时而转头望向我,而我则怀抱着花灯一直走。 如此走着过了良久,二人穿越了三条街道,已达城门口。 “修染,”司凛夜站定脚步,“就到这里罢。我们从这里上去,”说着指了指城门楼的楼梯,“城门楼高,花灯可以飘的远些。” “好。”我应道,随之抱着花灯,一步步的朝上走去。 很快便到了城门楼顶,把守的侍卫见我逐步而来,立刻充满戒备,喝道:“你是何人!”甚至已然准备拔刀。只是打头的那侍卫还未曾将刀剑拔出鞘,便被已然跟上来的司凛夜握住手腕,刀剑入鞘。 八名侍卫一见是司凛夜,便急忙抱拳而道:“不知是王爷到此,多有冒犯!我等实在不识这位公子,望王爷莫怪罪。” 司凛夜听此挑了挑眉,又望了望一旁抱着花灯的我,忽而道:“以后见他如见本王亲临,他是本王的...”他的话到此一顿,停顿了几息,望向我的双眸,才道:“王妃。” 我没料到司凛夜会如此说,可奇怪的是我并未因此生气,只觉脸上火热一片,即使眼下没有铜镜,我却也知,我眼下脸上定是一片艳红。于是紧了紧怀中的花灯,红着脸转过身子,去城门楼边上去了。 司凛夜随之转身,几步便来到秦修染身侧。我道:“你为何那般说?” 司凛夜怔然几息,终是道:“修染,我心系于你。” 我身子随之微颤,心中蜜意只有我知,却不叫他发觉,只因除了蜜意之外还有万分不确定因素。我抬头望向他,“凛夜,可我是男子。” 我是男子,与我在一处,会饱受世间非议,而你是世间万人敬仰的长安王,你是否能做到不顾一切? “我自然知晓你是男子。”司凛夜道,“文帝与韩子高厮守一生,可有不可?哀帝与董贤亦相伴相依,可有不可?我与你,又有何不可?” 我道:“你是万人敬仰的长安王,如此你就不怕后代史书使下刀笔?” “修染。”司凛夜道:“我自幼习武,从未料想过我会爱上一个男子,会成为我平日中最厌弃之人。可自从孟灏炀之事后,我想明白了,亦看清了。修染,我不爱男风,我只心悦你。” 不爱男风,只心悦你。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好似所有的心绪在这一息都得以宣泄,我已无其他问题,已能放心交付我的心。可我的心...是现下才交付,还是早已交付了呢? 空气好似突然凝滞了,我没回答,甚也没说,只是垂下了头。弹指间又抬起头,道:“放灯罢。” “啊?”司凛夜一愣,随之只得道:“好。”而后取出火折子擦亮递到我手中。 我接过火折子,探进花灯之中,火苗与烛火相碰瞬间,整个花灯都亮了,那栩栩如生的墨雪宛若在摇曳火光之中绽放。我高高举起花灯,好似风儿恰此扬起,一松手,花灯便飘飞而上夜空,点燃一片黑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的声音极小。 司凛夜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望向我,问道:“修染,你刚说甚?” “吟诗罢了,甚是应景。”我头一扭,故作淡淡之态,才不顾司凛夜如何急切,然下一息,平淡之态净消,一种少见的惊慌之色出现在我的脸上。 花灯飞的越来越远,所照亮的地方也越来越远,可随之那微弱烛光,竟是将门口之下潜着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数量绝不在少数,定然是可有大军抗衡的人数! “凛夜,你看!”我推了推司凛夜。 司凛夜疑惑的回头,却见一众兵马乌压压的聚于城门楼之下,而有越来越多的火光从下面亮起。司凛夜望着,发觉下方兵马统领也抬头望向了他,目光交汇之时,只听那统领扬声道:“扔火球!” “是!”一声齐喝,我只觉我的身子都随之一动,乃是气壮山河之声,随之便是烧的正旺的火球朝城门楼飞旋而来,一个接着一个。且正有一个正朝我袭来。 只听司凛夜急唤道:“修染!”他向前一撞,将我扑倒,护在怀中。 他将将护我在怀中,便只觉火球擦身而过,后直入城中之地,所到之处便是火焰撩起。 “凛夜...”我惊魂未定的唤了句,“你可还好?” “恩,我尚且无事。”司凛夜道。 “修染,你抱紧我。”司凛夜道,“快!” 我也并未多愣神,而是抬起双臂紧紧的保住了司凛夜的脖子。司凛夜见我已然调整好了姿势,便至城门楼边,纵身跳了下去。一瞬间的落空,我迷茫的望着他,却还不及恐慌,下一息已安然落地。随之司凛夜一路如风,几个闪身,我与他已到长安王府前。王府之中看似也是已得到了消息,齐齐的聚于府门前,人数不多,只有少数的府内侍从,有些已然亟不可待的跑回自家中告知其家人了。 诸葛洛歌看似恐慌非常,见司凛夜回来先是目露喜色,却在下一息看见我之时,喜色尽收。诸葛洛歌唇瓣颤了颤,明显是准备说话了,却被司凛夜堵回了肚子中。 “有什么话现下也莫要再说,先找个容身之处再言其他。”司凛夜道。 “王爷,絮语山这次雪灾之后山下沟壑汇成一条河流,大可阻绝火势,不若我们去那处先避避火,再想对策。”小金道。 “可行,出发。”司凛夜道,随即扯过一旁府中马匹,翻身上马,而我依旧在他怀中,与他同乘。其余之人会驭马者都翻身上马,诸葛洛歌与所剩不多的几个婢女都进了马车。 马儿似是也知大火的恐惧,跑的比平时都要快上许多,再加上絮语山本就在长安城中,距离不远,于是转眼便是到了。絮语山下有一处寺院,名曰飞尘寺,前期雪灾之中由于大军处理积雪及时,此寺虽是破损不堪,但到底是存留了下来做了他们的容身之所。此时敌军已然闯入长安城,然却不知因何,数万大军只是排列处在城门楼边,并不进犯。 而当一干人将将靠着寺壁坐下喘气之时,不好的消息却是接踵而至。 其一:赶回长安城的大军在半路遭到敌军拦截,无法抽身。 其二:长安城中民众因大火纷纷欲逃离出城,却又因此中了敌军诡计,在城门出纷纷被捕。 “他们究竟要干甚!”司凛夜怒喝,拳头重重的锤在本已破旧不堪的寺壁之上,悉悉索索的的落下了一堆尘土。 在外探查情势的侍卫也在此时归来,慌忙而道:“王爷,他们捕捉了长安城民众,又点燃了香,香插了有一排,只道所有的香燃尽天色大亮,若是王爷还未现身,便要杀城中民众,若是王爷一直不出现,便杀光城中民众!” “你说什么!”司凛夜“噌”的站起身子,怒道:“民众何辜!”说着便欲出飞尘寺前去城门楼,好解救城中民众。 “王爷不可!”诸葛洛歌扑上前去抓住司凛夜的袖袍。 小金也道:“王爷爱民如子所有人都知,可眼下去无疑是中了圈套无疑啊王爷!” 我亦点了点头,沉声道:“凛夜,此时去确实不妥,你若是落网,又何以救城中民众?” 司凛夜的脚步停了。 “眼下距敌军所说的天亮时分还为时尚早,至少民众尚且安全,不若我们眼下想想对策,一切说不得尚有转机。”我道。 可我将将说完,诸葛洛歌便带着哭腔道:“秦修染,你少装了,若不是你怎会出此事?若不是你城中怎会无军?城中敌军你敢说不是你引来的!” 不得不说,事情太过凑巧,就连司凛夜眼下都是蹙眉不语,这也使我心头一寒。莫非如此之久了,他还不信我? 是时又是一名在外探查的侍卫闯进寺中,只道:“王爷,敌军扬旗了!是冥襄国!” “你说什么?!”司凛夜喝道,从表情便可见他心乱如麻。 随之竟是听闻哭声阵阵,见是囹水院中婢女落泪,口中也不住的说着埋怨之言,虽是哭腔浓重,却是叫人听的真切。 “娘娘早就说秦公子是冥襄国可惜王爷就是不信,还万般宠爱秦公子,可今日我奴婢分明就看见秦公子站在院中唤来信鸽将信筒绑上又放飞,定是传信与冥襄国叫他们进攻长安……”那婢女道:“将长安城中大军调离,也是秦公子献计!” 眼看那婢女泪水不止,诸葛洛歌接着道:“王爷一直不信妾身所言,到眼下还不信吗?妾身所找的证据王爷不信可以,眼下这可并不是妾身所找的,王爷还不信吗?”随之她也泪水婆娑的望向我,委屈而道:“秦修染,王爷向来待你不薄,你怎么这般狠心!” 眼下所有人都开始疑我,就连同最该信我的司凛夜都望向我,“……修染,”他的眸中乃是深深的痛惜失望,“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凛夜!”我心一颤,这才知晓司凛夜是真的疑我,我少有的激动,忙道:“你听我解释!” “本王不听!”司凛夜道,“秦修染,你只要告诉我,那婢女方才所言真假,你究竟有没有传过信!” 我张大嘴巴,那双一向半合的睡凤眼也无力张大,眼泪一滴滴的滴落,司凛夜方才,自称“本王”,他……就这么般不信我?也罢,也罢……良久良久,我轻微的点头,道:“是的,她所言不虚,那时我是在传信。” “噌!”宝剑出鞘,司凛夜剑指我,他握在手中的剑抖的厉害,可就算如此,这次都不是剑背,而是剑刃,“秦修染,你怎敢!你怎敢!” “铮!”宝剑出手,穿入一旁墙壁之中,整个飞尘寺寂静无声。 司凛夜头垂的很低,胸口不住的起伏,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握得很紧,又是良久,“滚。” “凛夜,我……” “滚!”司凛夜猛然抬头,眼底猩红,手指指向寺门,“我叫你滚!” 我脸颊之上清泪数行,我张张口似是想说的良多,却是没有再说,转身而离。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 我出了飞尘寺,宛若失了魂魄,我知晓,这世上我原以为最信我之人,眼下是真的疑我。而这人,是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爱我之人,是方才还与我讲述文帝与他的男皇后之人。 罢罢罢,这世上,本就世事无常。 如此飘荡,竟是到了长安城门楼处,方才我与司凛夜放花灯之地,此刻被恐慌的城中民众站满,那一排香已燃的不剩几柱,我抬头望望天色,果真天已快要待署。 民众何辜?司凛夜曾说,我也这般认为。我曾想救民众,可奈何无人信我,那眼下就该如此望他们死去吗?我不住思索,下一息身体却已为我做出选择。大火燃了一夜,空气都是热浪,我费力的奔跑,不住的咳嗽,直达长安王府,后直入滕云院,取出了司凛夜平日里最爱穿的衣物,紫色的衣袍,上面的金线有些刺眼。我换上衣物,又取出假面,严丝合缝的贴在脸上,转身而离。 虽说我已用尽力气奔跑,却依旧已过去了太久。香,已燃尽了。我赶到之时,第一个城民已被抓住,刀架在脖子上。 冥襄国的头领正说着:“你们那长安王也并不是多厉害嘛,眼下不知躲在何处不敢现身呢!”随之欲下令砍下那城民的脑袋。 就在那士兵手中长刀要落下的前一息,我喝:“住手!谁说本王不敢来!” 那士兵手中的长刀收的倒是及时,那人算是留得一命,随之所有人都望向我,只见我一身重紫色衣袍,正是平时里司凛夜最喜穿的颜色。而我的脸,也与司凛夜一般无二,一双龙眼外露寒星,两道剑眉浓如墨色,高挺的鼻梁似有光华浮动其上,唇瓣模棱分明。 “入夜之时说的清清楚楚,本王来此,你便放了长安城众民,本王望你说话算话。” 那敌国的头领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画卷,展开来与我做着比较,看了几眼后点了点头。 “真是没想到啊……你还真真敢自己来,若不是我手中有你的画像,我还当是旁人冒充的呢!”那头领起身,拍拍我贴着人皮面具的脸,似是还想说什么。我握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向后一甩,随之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的脸上,很快那人脸上赫然五指红印。 那敌国头领被打的愣了,半晌才狠狠啐了一口,“混蛋!早听闻司凛夜性子直且爆,却没想你死到临头了,还如此不知好歹!” 我嘴角一勾,垂在身侧握紧的拳头却是松了,到此,所有人都已然相信我就是司凛夜了。 “你们直捣长安,无非是想取本王的命,本王来了,命可以给,你要先放了他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会背信弃义罢?”我道。 那被我扇了一巴掌的冥襄国头领此刻气急败坏,只欲取我性命,便摆摆手,道:“把他们放了!” 随之那些民众得救,而也就那一瞬息,头领提剑,向我之地闪身掠来。我不仅不躲,反而是迎着长剑张开手臂,双眸轻合,唇角上扬,无欲无求想要赴死。 终于…… 终于……要解脱了。 从此,再不用过那避世的生活,再不用为娘亲的疟疾奔波,也再不会为那不相信我的男子心伤……司凛夜,曾经你用墨雪救我一命,眼下,就当做我还给你了。 长剑入胸,那头领似是不解气的搅弄,只是,我再也察觉不到了。 (一百一十)醉生阁之徒 - 醉生录 - 张茉儿 回忆的光影到此散尽,继而观之,只剩下过眼散尽的白烟源源不断的撩面,还有那不似人间凡品的白衣上仙九思,和他身侧放置的若水剑。 就好似是又经历了一遍与秦修染的生死离别,司凛夜只觉比从前还要更为刻骨铭心。果真,不论何事在旁人的角度看去,总归会与自己看到的有所不同。 是他,是他司凛夜,辜负了秦修染。他曾自负要守好这天下苍生,到头来却不知到底是守好了苍生却负了自己所爱,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狠狠地痛伤所爱,说到底,他从未守好这天下苍生,亦辜负了秦修染,从头到尾,也全是他代替着他司凛夜去守着这天下苍生罢。 好似早已感觉不到伤悲,亦或者是早已习惯了这悲切,司凛夜有时会问自己,这颗心是不是随着秦修染死去而死去了,只剩下一双空洞无比的眼,不住落下泪水。 九思指尖一勾,一滴晶莹剔透的东西便飞至他的指尖,那是司凛夜的泪水。九思手掌翻覆,剔透的白玉瓷瓶便现在手中。泪水滴入瓶中,好似是谁的心在落泪。 “我已得你眼泪,”九思道,手掌翻覆之间一盅琼玉推至司凛夜的眼前。 司凛夜怔然抬头,望向九思,眸中却没有任何聚焦,只喃喃道:“上仙,修染还有复生的可能吗?” “断无可能。”九思摇摇头,“秦修染的尸身都不完整,如何复生?” 司凛夜身子一颤,脑中浮现的,是秦修染被高悬在长安城门楼之上的头颅。 “即使完整,日子也过去了将近两月,想必尸身都早已腐化,又何以复生?” 九思每问上一句,司凛夜的心便下落一寸,心中的自责似是野兽,一口一口的撕咬着他的心肺,他只觉呼吸难耐。是啊...都是他,都怪他!若是相信秦修染,不,只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的头颅又怎会被悬挂城门楼之上?之后他司凛夜若是没有逃避度日,而是从一开始就寻至醉生阁,秦修染又怎会断无复生可能?他根本...根本就没有尽全力去想过不放弃秦修染。 ………………………… “上仙,我想知晓修染他去了哪里?”司凛夜眼下痴笑着问,分明知晓秦修染去的乃是再也不复回之地,却还是有一丝奢望。 九思道:“从孟婆庄而过,押阎王殿审问,判定生前功过录入转回册,再从孟婆庄而过,等待转世投胎。” “二过孟婆庄...”司凛夜苦笑,“那他定然是已将我忘了罢...” “恩。”九思道,“若要转生,须得过忘川,踏奈何,饮下孟婆汤,一生过往刻三生石,之后荣辱皆忘,转世投胎。” 司凛夜闻此抬头,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眸中有光闪烁,“上仙,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修染转世。” 九思眉微起,望向司凛夜,眼波微闪,他在醉生阁之中百年,所遇有缘人不计其数,无不是痴情者,有人选择大梦一生醒来荣辱皆忘,然大多数人皆沉醉梦中,消失于世间,但二者都不选择之人,他是第一次见。 “饮下琼玉酒,心中所想皆可成真,如何要等?” “不,上仙。”司凛夜目光坚定无比,他郑重的摇摇头,道:“梦境是假的,我不要。若是梦醒,我会遗忘,我亦不要。” 九思心头一跳,“那你要何物?” “我要等。等修染轮回,哪怕,他已不再记得我。”司凛夜话到尽头,只剩轻喃。 九思的眼波猛然的抖动了下,虽是很快恢复平静,但心中却已是万千思绪翻覆。骨寒床上的女子恍然入目,是啊,他亦不愿要那虚假梦境,不愿逃避,不管春夏几番更迭,世事如何流转,他爱着的,想要的,就只有一个她,仅此而已,为此,他可以等,不仅这个百年,多少个百年这份心亦不会变。而司凛夜,竟在此时说出与他心意相同的话来,这是百年来的第一次,也许也是唯一一次。 “等?”九思道,“如何等?凡人之躯,如何能等百年?” 转生投胎,向来不是一蹴而就,百年一世,从未有人能在一世之中见他人两世。不知秦修染之前还有多少排队等待转世之机的游魂,司凛夜的数载之命,又如何能等的到转世而来的他? “上仙,我想要修仙,我想长生人间等着修染回来!”司凛夜随之竟是跪下,叩拜在九思足边,“求上仙收我为徒,我想要跟着上仙修行!” 司凛夜的话重重的砸在九思心头,第一次觉得,这世上是有人能似他一般苦等的。只是...许他人等的是迟早都会归来之人,而他九思等的,是一个不愿归来之人。 若水剑剑身抖动,水蓝之光乍现,若水旋身而出,他的样子看似十分兴奋,只道:“主人,不若收了此人罢?这醉生阁太寂寞了。” 是了,这醉生阁太寂寞了。 “醉生阁与有缘人以一段故事与一滴至情之泪相互交易,主人完成有缘人的夙愿,可这司凛夜不愿饮琼玉酒,拜师也是他的夙愿,主人你因何不肯?”若水绕在九思耳畔。 司凛夜虽是不知若水是谁,但到底知晓他此时是能帮着自己的,便也道:“求上仙收我为徒!” “主人,他可都跪地上半天了,跪都跪了求都求了,就答应了罢。” 九思凝神,敛颌不语。留下司凛夜,并不是不可,若是不可,他早已被赶出醉生阁,又怎会留到此时?这醉生阁,一人一剑,还有那不愿醒来的她之外,百年来相伴的只有袅袅白烟。司凛夜此人,不知错过了会否再遇到,能找到此,必是缘分,而既是有缘,便是命中注定。 罢了,罢了。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九思转过身,抬手从三千发丝之中取下一束,又打成一结,递于司凛夜手中。司凛夜抬头一愣,却还是伸手接过。 “我已不在天诀门百年,身上早已没有天诀门中坠牌。这缕发你且收着,危难时刻可保你一命。” 司凛夜还不敢确定九思意图,呆愣着半晌才试着唤了句:“...师父?” 他不奢望成仙,也不求长生,让他想要拜师的原由,全是那想等秦修染转生后守在他身边的念想。若是九思应允了,他便有可能能活在这尘世之中,一直到秦修染生还在这世间。 九思一直未曾停下脚步,司凛夜也实在不知晓在这一片空茫的云烟之中他又能够走到哪里去,却又在觉得九思不会回头之时见九思回过头来,只听他道:“随为师进来罢。” 随之九思白袖一挥,似是撩拨开了层层白雾,眼前所见,是一扇黑色之门。 若水眉头一起,道:“主人,你要带司凛夜进古寒室?” 九思不答,只淡淡扫视了一眼若水,若水似是明白了,闪身回到了若水剑中。 醉生阁中转眼只剩下九思与司凛夜两人,司凛夜明显对于若水的消失有些讶异,只问道:“方才那少年……去了哪里?”若水看似外貌不过十五六岁,确实该被称之为少爷。 “他是若水剑的剑灵。”九思道。 “剑灵?”司凛夜复问了句,再回头,却见自己已处于极度冰寒的室内。肉眼可见的丝丝寒气从一旁的冰床之上升腾而起,上前躺着一个极美的女子。她宛若初发芙蓉,却美目不启。这室内的温度极为冰冷,可说也奇怪,司凛夜分毫察觉不出寒冷,不由朝自己身上望去,只见在他的身周有白光环绕。 不想也知,此乃九思渡于他的护体仙气。 “我之所以在醉生阁待了百年,全因当初自己的一念之差,可我后悔了……所以在此守着,就算百年间饱尝人间悲苦情事,收集这世间至情之人的泪滴,再用那世间至情之人的泪滴,让妙之醒过来。”九思道,可眼睛却不看司凛夜,只是望向骨寒床上的女子,眉目温柔似水。 “世人都道,琼玉一滴唇间过,大梦一生忘情愁。当琼玉酒用尽之时,那泪水便是收集够了,”九思回头而望司凛夜,“你,就是我的最后一个有缘人,你的那盅琼玉酒,是琼玉壶中的最后一杯。” “遂带我进入此地?”司凛夜问了句。方才他见若水于他进入古寒室时之态,就算是猜想亦可知,九思并未让人进入过这古寒室。而眼下,只怕也正是因着他是这醉生阁的最后一个有缘人,才会让他进入。 然,司凛夜自然不知,九思正是因他所言所行都似极了他九思的曾经,才要他进这古寒室中。 九思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这故事跨越了百年,可除却开头,这百年时光回转,日升月落,沧海桑田,都只有他九思一人,在独自演绎,尝遍这世间悲苦。 今日,这一切都已然了结,九思不愿再藏在心间。 他的故事,该要让司凛夜知晓了。 九思抬手,洁白的宽袖在司凛夜眼前滑过,尘封已久的往事映入眼帘。 (一百一十一)不知家何方 - 醉生录 - 张茉儿 大雨如注,却是丝毫没风,雨滴重重而落且速度极快,路上行人若是手中无伞偏是仓皇奔跑,可却到底快不过雨,很快便被淋成了落汤鸡模样。 地上此时静静侧躺着一名白衣男子,看上去似是双十年华,眉目不启,了无生气。尽管如此大雨的恶略天气,奔走躲雨之人,还是会在路过那男子身侧之时微微一滞瞩目几息。只因就算是他的白衣已然染上了泥土,湿透的衣摆更是贴在身上,三千青丝未束,散了一地,被地上的泥水粘黏在一处,可他的周身却还是缠绕着一股优雅和高贵的气息,好似他不该如此落魄。也是因此,甚至有少不知事的孩童停下脚步想去探探这在地上不起之人的鼻息,却是被同行的长者一把拉了过去,继续奔走。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路上避雨之人都跑回了家中,街道也无人之时,暴雨之下的那白衣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长且密的睫毛颤了几颤,张开眼睛来。随着他睁眼,便察觉身上被雨点砸的极痛,便忙坐起身子,却又在下一息不再动作,宛如白玉雕出容颜,只剩下怅然若失之态。 男子怔然朝地面汇成的水坑中望去,只见自己一对玄月眉,略有眉峰,却不显粗暴,一双杏眼与他的眉甚为般配,如同乌木般的黑瞳之中深不见底之光,就连现下的他自己都看不懂,光洁高挺的鼻梁再加上微白且薄的双唇,俊美非常,却又毫无女气。 白衣男子唇瓣一动,只喃喃道:“我是谁?”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亦不知晓此处何地,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忆不起来。 “轰隆隆...!”忽而空中响雷大作,本已小了些的雨又一次的大了起来,雨滴密密麻麻而落,叫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先找个地方避雨罢。 男子双脚蹬地,站起身子,环顾四周,总归他不知晓此处何地,能跑到哪里便是哪里。说也奇怪,分明躺倒在地之时,他并不见周围有何避雨之地,这一站起来,竟是发觉了不远处的一座红色亭子,那亭子看起来外表极为光鲜,就好似是新漆涂出的一般明亮夺目。这亭子与周围之景饶不相同,甚不相称,就好似是被谁忽而放在这里的,男子蹙眉,却还是只得到此一避。 此时这雨,愈发大了。 男子朝亭中而去,与此同时见一辆马车也向亭中而去,那车幔乃是粉紫之色,上有丝线绣成的白蝶,一见便知马车之内定是女子无疑。马车自是比那男子先一步到达亭边,只见马夫向后扭头道:“小姐,此处不知何时建了座亭,您看这眼下雨势愈发大了,马儿也不易驾驭,不若我们就在此歇歇脚罢。待雨小些了,再上路也不迟。” 马车之内很快传来一句女声:“恩,好,就停在此处歇息歇息罢,辛苦你了,王叔。”那马车内女子的话语,就宛若燕语莺声,十分好听。 “小姐哪里话,”王叔道,“老奴不辛苦,只怕小姐受累。” 不多时,马车车幔便被撩起,方才那白衣男子先看见的,是一把折伞。那折伞与寻常所见的油纸伞颜色相同,却是在其上勾画了姹紫嫣红的花朵,一旁又绘有绿叶,甚为好看。有这把伞遮挡,方才那男子瞧不见这女子容颜,只见她身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光是在背后瞧着,便觉她气若幽兰,确实是对得起方才王叔所唤“小姐”二字,此女定然是那户富户家所养的深闺小姐。 是时撑伞女子已然到了亭内,她轻轻一收伞,容颜便展现在男子眼前。只见她眉目带笑站在亭边,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她的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男子只觉大脑“嗡”的一声,心房被猛然冲撞,任由大雨倾盆,呆愣原地,不再动作。 “轰…哗哗哗…”又是一记响雷,雨更大了,男子恍惚回神,这才向亭中跑去。 待他站定,抬头望亭中女子,见她亦在瞧着他。 女子似是不解分明无人的街道上怎会还有人淋雨到眼下之景,有些好奇的望着他,灵动的眼眸转了几转。 “雨下的这么大,你怎会如此淋雨,不知回家避雨吗?” 男子一愣,道:“我…不知家在何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此地,睁开眼来,便是眼下暴雨之景。 女子嘴巴微张,用手绢轻遮,却并不质疑,眼中只有些惋惜,她好似想要说什么,可此时,雨竟然忽而停了。 王叔从一旁而来,只道:“小姐,雨停了,还是快些上路罢,免得老爷着急。” “…啊?”女子回头,只道,“我得要回去了。”说完便朝外走去,男子一急,甚至想要相拦,却最终是没拦。不曾想那女子走了几步竟是回过头来,道:“看你气质非比常人,但眼下落魄,想必是遭逢不幸才会如此。” 女子转身跑回,在男子面前停下,道:“我也不能帮你什么,但看你眼下落魄,我身上有些银两,你先拿去总罢。”她说着用手中的手帕包裹了几块银两,递在男子手中,复转身离去,这次,没有再回头。 转眼女子与王叔已上了马车,还能隐约听见王叔说:“小姐总是这般心善,可方才那人,一看就是外来,且名字都不知,小姐有些欠考量了,若是他心怀叵测,又如何是好?” 女子随之撩开车幔,唤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话到嘴边,男子的话却是停了,他…他不知自己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马车已然开始行驶了,她又急急的唤了一句。 男子一急,脑子中忽而就隐约有几道声音交叉不住的唤他道,“小四”。 难道,他叫小四? 小四抬起头唤道:“我叫小四!” 马车渐行渐远,小四有些茫然若失,却只得垂目望着手中的手帕,上面隐约还散发着清香,正是方才那位女子留下的体香。修长手指轻轻一挑,将手帕翻开了,随之眼波一闪。倒不是里面有多少银子让他吃惊,而是里面的有丝线所绣小字:林妙之。 林妙之,妙之。小四唇角一勾,笑意荡开。本是因不曾知晓她姓甚名谁而遗憾,不曾想这么快便已知晓了。妙之妙之,此女子,真乃妙之!可他回神却是蹙眉,知晓了林妙之的姓名,他又能如何?或者说,他想如何呢?就连眼下何地,他小四是如何到了这里,又从何而来,他自己都不知晓。 轻叹着摇头,将手帕放于胸前衣襟之中,不论如何,得先知晓此处何地,再言其他。总归眼下大雨初歇,本是暗沉的天色逐渐明朗,看起来不过午时时分,在四周转上一转的时辰,还是有的。 小四出了红亭,见一旁有浅浅小溪,便移步前去,虽说身上早已湿透,但泥点子总归是要稍作处理。小四用手撩水,先是大致冲洗了长发,而后又将几处显眼的泥点子稍作处理,看上去已然清朗许多。眼下没有换洗衣物,只有身上一袭白衣,总归是不能全洗的。 “看来,不得不去转转了,且不说看看此处何地,就是衣袍,也当置办一身换洗。”小四道,便是起身前去。 小四不知何地,亦辨不出集市方位,只得凭感觉走着,雨后初阳,走着走着,头发和衣袍便也是全干了。没有湿水的衣袍坠着,小四的步伐快了不少,竟也歪打正着的便遇见了集市,不得不说他运气好,这集市正正好就对着城门楼。城门楼上铁画银钩的刻着三个字:粲阳城。 粲阳城?原来此地,是粲阳城。可在小四的心中,对于这粲阳城,却是无半点印象的。小四朝前走着,见两旁有已出摊的摊位,还有正在出摊的摊位,卖各种小糕点的,卖姑娘家用的手帕与首饰盒一类小物件的,卖降暑的西瓜汁的,以及摊位后的茶楼,酒馆,客栈,当铺,应有尽有。道路之上还有逐渐多起来的过往行人,还有时不时被人驱赶着而过的马车。因着什么都想不起,小四便复前行,只见有成衣铺在不远处,店面不大,不仔细瞧还真是发现不了。 小四勾了勾唇角,总算是找到了些有用的。不过复行数十步,便到了,小四步入成衣店中,有一名中年男子迎上来,道:“客官,想要些什么?是买成衣,还是量身定制?” 小四在店铺中所挂成衣上扫视了一圈,见还不错,便道:“买成衣。” “诶,好咧。”店家道:“您身材如此好,挑什么样的都衬!” “不用,”小四摇摇头,“我只要白色的。” 那店家一愣,随之在小四身上扫视几眼,只见他身穿白色银纹束腰裰衣,气质非比常人,便道:“客官好眼光,皮肤又白皙,穿白的甚为好看。”说着绕到了柜台后,取出一件成衣,递给小四。 小四一瞧,客家递过来的是一件白色杭绸直裰,确实不错。便点点头,道:“就这一件罢。” “好嘞,”店家转身把那白色杭绸直裰放上一块蓝色小方布中,四角对折,系好,递到小四手中。 小四点点头,接过那蓝布打好的包裹中,跨在肩上,又从胸襟中摸出方才林妙之给的那用手帕包起的碎银。那店家见他掏出一个手帕来,目露鄙夷之色,料不到他竟是连一个钱囊都没有,却又在看见手帕展开来其中满满的满满散银之时,目瞪口呆。店长连忙赔着笑,从其中捏出最小的一块来,道:“公子,就这一小块就用不完啦。” 小四听闻店家对他的称呼从客观到公子,也只是抬目微微的注视店家一眼,并未多想,随后便见店家又拿回了些铜板。 “公子,这是找您的铜板,您收好,衣服穿着不错了下次还来呦!” “恩。”小四点点头,收下铜板走出了成衣店。随之抬头望了望天色,可谓雨后初阳干宿雨,不过是出了会儿太阳,方才下的那么猛烈的暴雨,竟是都干了去。小四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双唇,恩...饿倒是不大饿,只是有些渴了。 小四抬头望望方才见的那茶楼,茶楼有两层,名曰茗香,正在成衣店的对面。想要走过去,却是眸光一闪,瞧见了一旁新出摊位之上摆放着的精巧簪子。小四走上前去,拿起摊位上摆放着的一支墨绿色石所制簪子。 “请问这个怎么卖?” 摊位上的商家道:“公子好眼光,这簪不贵,却看起来似翡翠,十钱!” 小四“恩”了一声,从手帕中找出十钱来,恰恰好是方才成衣店里找来的十钱。随之他将那簪绕在发间,一挑一拧又插进发中,便盘成了简单清爽的发髻。到此,小四才走进了茗香楼中。 迎面走来的店小二肩带的抹布一甩,迎道:“公子,用些什么呦!” “银针青茶。”小四应道,却在说完后自己也面色一滞,他分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是不由自主的说出了这茶的名字,好似是从前谁在他身边经常饮这茶水一般。 那店小二的脸却是僵了一下,与此同时,一旁桌子上的华服男子亦抬头望来。只见那男子身着天水碧锦花袍子,头戴玉冠,腰束青玉腰带,眉尾上扬连进发髻,鹰眼中神色饱含锋芒,唇瓣上薄下厚。他抬头瞥了一眼小四,却是什么都没说,又低头饮茶了,小四亦望了他一眼,便察觉出那男子茶盏之中,乃是银针青茶,便又朝店小二道:“我就要那位公子用的茶水。” 店中一片哗然,那店小二却是不敢言语。 那饮茶的公子没说话,他一旁佩剑之人却开口道:“你是何人?胆敢要喝季公子的茶!你难道不知粲阳城中银针青茶早已被季公子买断吗?!” (一百一十二)流水空有情 - 醉生录 - 张茉儿 茶叶买断?小四虽是没有记忆了,但却还是知道,他确实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将茶水买断的。 小四抿唇笑了笑,亦不觉难堪,只道:“虽是买断,但到底一人喝不完城中所有的茶叶,我买上一壶,又如何了?” 这下茗香楼中饮茶之中竟是开始笑话小四了。只听他们道: “此人何处来的,竟是敢顶撞季如墨,这下有他受的喽。” “许是外地来的罢,要不怎不识得季公子?” “只要是在这粲阳城,谁不知晓季公子为林家小姐买断所有的银针青叶?只为博得林小姐红颜一笑。” 季如墨仍是未曾开口说话,他一旁的佩剑之人又道:“买?你拿什么买?你有钱吗?” 小四从胸襟掏出那用林妙之的手帕包着的散银来,随之茗香楼中嘲笑声愈发大了,都道他一个连钱囊都无有的人一块手帕又能包多少银子?可小四旁若无人,依旧是展开手帕来,道:“这些散银不多,但我想买上一壶茶水当绰绰有余才是。” 茗香楼之中嘲笑声不见小去,唯独季如墨脸上神情却是变了。他双眸微眯,后在瞧清楚从小四手中垂落的手帕一角之上所绣之字时,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这使得茗香楼中声响尽数消去,皆望向季如墨。 季如墨朝小四的方向走来,怒意十分明显,只道:“你如何会有妙之的手帕?” 他的话宛若在这茗香楼中炸开了锅,众人都急急的朝小四手中手帕上望去,果真见他手中下垂的手帕那一角上所纹三字,正是林妙之无疑。 小四见此,倒也不再问银钱是否够,反而是将散银与手帕一同塞进胸襟,只道:“自然是她给我的。” “胡诌!”季如墨怒道,“手帕乃是妙之的闺房之物,她如何会给你?你又是何人,怎会认识妙之?” “若我胡诌,我手中妙之手帕,又作何解释?”小四眉峰一挑,丝毫不惧,但又觉如此相缠毫无意义,便回身欲出,总归这街市还长,茶楼又不会只此一家。 谁知下一息却有一把剑横在小四眼前。 小四抬眼,见是方才站在季如墨身侧的佩剑之人。 他只道:“公子,此人定然是偷林小姐的手帕,心怀不轨之人,若是缠上林小姐,定然日后是个麻烦,不若属下将他收押回府邸地牢!择日再告知林府,交于林府处置。” “恩。”季如墨道,随之从小四身边跨过,“玉成,把他收押回府邸地牢,本公子绝不会让心存叵测之人接近妙之。” 心存叵测。这四个字,是小四今日第二次听到了。可他根本就不知因何,今日他所见之人,所到之地,在他的心中全数是空白,不要说知晓了,就连见都是不曾见过的。 这种感觉,着实不悦。 玉成上前出手欲压住小四的肩膀,在那一息小四随之上体略后仰,避开他的出手,随之借他手上收之势,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并将其身子后推,又将手上托其肘部。玉成低喝一声,只觉身子受限,难以动弹。原本是他要压制小四,却不料反被小四压制,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被茗香楼中人瞧着分为难堪,“呀!”高喝一声,便出拳朝小四的脸上抡去。 此时茗香楼中有不少女子都提袖遮面,不肯再看,想象不出若是这一拳轮上去,小四宛若白玉雕成的容貌会如何。且说小四也是一怔,但很快身子却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他亦不知晓自己如何会这些招式,只觉在玉成出手之时,自己便动的比他更快些。 是时小四身体下潜,头向一旁轻撇,十分轻易的躲过了玉成的拳头,且上动不停,右臂屈肘环抱住他的脖颈,随之向上缠勒他的咽喉,形成紧箍之势,勒劲封喉,一瞬间玉成便动弹不得。 “唔…唔…唔…”玉成被勒的不轻,看来小四亦是下了狠手。 季如墨回头而望,目光一冷,只道:“丢人现眼。”却于此时猛然抬手,下了死手的朝小四左侧肩头拍去。 且说小四右臂正锁在玉成的喉头,没料想到季如墨会忽而回身出手,急忙抬手应付,与之对掌,却不料,这一击使小四向后踉跄许多步,勉强站定却是面色一白,捂住胸口。 这季如墨,是使了内力的。可小四,体内半分内力都没有。 也就是后退这几步,玉成脱身。季如墨双眸一眯,道:“本公子还当你是何等高人,不想你只是空有招式,半分内力也无。” “玉成,”季如墨道,“把他带走。”随即转身而去。 “是,公子!”玉成几步便到小四身侧,嘿嘿一笑,道:“老子让你厉害!” 小四接了季如墨一掌只觉疼痛难耐,却还是本能的想要应对,却不料玉成五指并紧,化掌成刃,重重的砍在小四的脖颈。 小四只觉眼前黑了一下,耳畔似有谁在言语着“小四,替为师沏上一壶银针清茶来。”随之失了意识。 …?… 水,又是水。 又是浑身湿透的感觉。 小四蹙眉,只觉好似被什么东西箍在手腕,冰冷又坚硬。他潜意识之中挣了几下,却是没甚的作用,又过了一瞬,他才张开眼睛来。 可随着小四睁眼,也并未瞧出此处何地,眼下及四周,都是乌漆墨黑的,甚也瞧不真切,过腰线以下,全部是冰冷的水,他就如此泡在其中,双手又被高高吊起,有冰冷坚硬之物箍在他的手腕。 如果没料错的话,是押送罪犯所用的手链,而此地,应是季如墨口中所道地牢无疑。 呵。 小四冷笑。 还来不及知晓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又被当作小偷押入地牢,这可真是…诸事不顺啊。 小四倒是也并未做无谓的挣扎,眼下许久不进食的他,若与这铁链相挣,只怕是徒废气力。他垂头,默默的想着今日发生之事,先是在红亭之中遇见林妙之,身价不菲的富户小姐,好心赠与他银两用手帕相包;后是因着这块手帕被人认出,他被当作小偷抓到了这冰冷地牢之中。从茗香楼小二对季如墨的敬畏可看出,季如墨身份不低,再加上他卖断粲阳城中银针青叶,定然身价不菲,再加上茗香楼之中饮茶众人对季如墨的评价,只怕他在这粲阳城中,定是个一手遮天之人。 而林妙之…小四想起那举手投足间皆气质不凡的女子来,不可抑的勾了勾唇角,笑意还不及达到眉眼就又散尽了。林妙之在粲阳城,亦是无人不知晓,且,是季如墨捧在心尖上的人。只怕这粲阳城,他们两家,一个一手遮天,一个单手蔽日。 正是低头思索间,忽觉有亮光来,小四迎亮光抬头,眯了眯眼,长久的黑暗中忽有亮光使他有些不适,却只见是有人举着火把而来。 进来的人,是季如墨,身侧随行之人有几,然小四却是一个也不曾见过,只有那与他交过手的玉成他有些印象,而此时,他的面色颇为不善。 不知觉一干人等已到小四身前,季如墨抬眉一挑,只道:“醒了?” 小四“恩”了声。 “你且告诉本公子,妙之的手帕你如何而来?”季如墨道,“你这般做,究竟意欲何为?” 小四的手被高高的吊着,头也只得顺势下垂着,只是如此,还是掩不去他唇角勾起的微妙弧度,那是极为讽刺的笑。 “你笑什么!”玉成喝道,似是因着从前交手小四使他颜面尽失,眼下对小四最有敌意的便是他了。 季如墨亦一笑,手掌虚抬,轻轻横在玉成胸襟处,制止了他,随之饶有兴致的望着小四,总归此地是府邸地牢,不论怎样,他都是逃不出去的。 “我笑,你原可大有作为,却一味沉迷女色,这一辈子难有大成。”季如墨本是个深不可测的男子,家中势力又在粲阳城隐天避日,此生定可大有一番作为,可每当遇见有关与林妙之之事,他便小气至此,毫无半分气概。 季如墨的神色微滞,但很快淡然,只继续若没听到一般道:“若没有妙之,我即使大有作为又如何。”随之复问道:“告诉本公子,你是如何拿到妙之的闺房之物的?” 这话,在小四的耳中显得着实刺耳。 “我说了,是她给我的。” “何处给你的?” 小四眼眸上挑,向上斜视道:“红亭之中。” 季如墨道:“何处红亭?” 小四的嘴巴动了动,却是没再出声,甚为好看的玄月眉蹙起,他该如何说,他根本不知这是何地。 “怎么不说了?”季如墨上前几步,勾起小四的下巴。 小四不悦的挣开。 季如墨也不予再多为难,松手退去,转身而立,只道:“玉成,这粲阳城中分明无甚红色之亭,你说是也不是?” “公子说的是,在粲阳城中,哪有公子没去过不知道的地方?这全城,确实没有一座红色的亭。”玉成道。 小四眼波微闪,那日他看到的红亭,确实是崭新崭新,上面红漆都未干透,与周围之景也甚为不相符,就好似是被谁兀自摆放在那里一般。而季如墨在粲阳城的实力,小四也早已想的到,这红亭的事,不似在说谎。可那日之事,确实着实存在的,若是假,他小四手下的手帕和散银,又作何解释? “公子,起初您还说要知会林小姐一声,属下看眼下便不用了罢,他明显就在说谎,不若就此直接...”玉成的手在脖颈上比划着。 “不可。”季如墨道。 小四眼中锋芒掠过,若是季如墨知会了林妙之...那林妙之,可还会记得他? “本公子会知会妙之。本公子要让妙之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事本公子都会为她摆平,她谁都不用依赖,只用依赖着本公子即可。”季如墨说完,便出了地牢,玉成等人自也跟随离去。 地牢又一次暗了下来,小四的心,却是不静。季如墨方才所言,听得他分为不悦,他惊讶发觉,只要提及林妙之,他的心,亦不平静。随之小四苦笑,如此关头了,他还在惦念着男女之情,况且,还是这八字没一撇的事。看季如墨对林妙之的态度,只怕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且说林妙之对季如墨这般追求都无动于衷,又对他小四宛若落荒之人一般在那红亭中匆忙一遇何以垂青? 罢,罢,罢。 与其指望着他人来相救,不若一切都靠自己。 小四支起身子,朝上望去,可惜地牢之中一片黑暗,随着季如墨等人的离去,就连火把的光也无有的,地牢之中的灯盏,亦没有点亮,就算费尽气力努力想要看清,亦是徒劳。小四双臂使力,铁链随之一震,声音由大至小,逐步向上方传着,最后猛然传来一声闷响,声音终了。小四又是一震,随即耳根一动,随着声音传播估算着铁链长度,而来把控这地牢内室的高低,此地牢之中并不高,从他头顶朝上只有不到一尺之遥,最后声音消散于那一声闷响后,应是与木板相撞之声。 如此一来,从此处逃脱,便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取下手上的铁链。小四身上没有内力,硬生生的震碎,是不可能的,眼下只有再想办法。忽而他脑中灵光一闪,挣脱不得,那从中脱离呢?虽说不知自己如何会有此想法,也觉从那般小的铁环中脱手甚为不可思议,但他仍是这么做了。随之他念想一到,便觉腕口骨头自动脱臼,与手掌相接处相分离,轻而易举的穿过了铁环,而后又自动接上了。 小四垂目望向自己恢复自由的双手,只觉不可思议。他到底是谁?他为何会这些?来不及多想,小四双手握紧那两条从上垂下的铁链,约莫估算了方才那传来闷声之处,向后退了数步,猛然向前冲去,而后向上跃起,双脚准确无误的踹在那块木板上。 “砰!”沉闷的响声,木板没有开,却不是不可能开启,小四的手未松开铁链,身子向后一仰,在半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地。 小四又重复着方才动作,大约不过五六次,这木板,便随着他那一次落脚,忽而便见一道亮光,他万分不适的闭眸,却还是随之翻出了地牢。从方才之处出了地牢,便在一处府邸了,地府之中皆用琉璃瓦,赤色墙,一众院落以数条长廊相连,院中空旷,有种满荷花的锦鲤池,只是眼下荷花未开。 这便是季如墨的家无疑,小四想着,忽而只听有声音从一旁传来,其中有男有女,他眼眸一眯,双足蹬地使力,一翻便上了那铺满琉璃瓦的房顶。 先走来的是季如墨,他看似十分焦急,不住的朝身侧之人赔笑,只道:“妙之,你别生气啊...” 小四一窒,急忙向下望去,果真见季如墨身侧之人是林妙之无疑。今日林妙之所穿,菊纹上裳,下配百褶如意月裙,所盘垂挂髻,上配朵翡翠小花与三珠流苏,她走的很急,似的发髻上的小流苏不住的颤着。 只听她道:“我如何不气?你到底将小四如何了?” (一百一十三)任府邸茶师 - 醉生录 - 张茉儿 房顶的小四一怔,笑意染上唇角,宛若白玉般恰到好处的绝美容颜被笑意染的分外柔和。 林妙之方才所言之人,正是他小四。原来那日,她听见了…她在马车上,听见了他急急道出的名字。林妙之还记得他,且…现下她如此慌张,亦是因他小四。 说不上现下心中之想,只觉喜悦非常。 只听季如墨又道:“妙之,我并不知晓你会认识他,他满口谎言,所言红亭咱们粲阳城之中根本就没有!” “没有?”林妙之道,“小四所言不虚,我与他确实是在红亭之中相遇。” 小四听到此,不由舒了口气,又只觉之前是自己想得太多,那红亭,又怎会不存在呢?只是眼下,他须得离去了。 一道白影从房顶跃下,了无痕迹。终了终了,小四在府门外回头而道:“妙之,我会到你身边去的。” 转眼小四已出了季家府邸,望着眼前的道路若有所思,而后凭着昨日的记忆,朝城门处摸索。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但好在早日置办的新衣还在身上,且还能穿,小四便在寻路的过程中在一旁无人小巷换上了,白色杭绸直裰换上身,显得分外的衬小四,宛若天外谪仙。 在无人小巷之中换了衣物,小四也没有再回头,反而是从小巷的另一头出去,倒也算是他运气极佳,竟是瞧见了城门口。此时城门口围满了人,可谓水泄不通。何事如此纷扰?小四朝前走了几步,透过层层人群,只见墙楼之上张贴是一张公告,只道粲阳城林府招收奴仆。 林府?莫不就是林妙之的家? 小四唇角一勾,本还不知如何再与林妙之相见,却不想此时便是看见了这公告。若是他能入林府的话...便也就算是能够见到林妙之了。 这一切巧合的,甚至像是天定,好似有谁在冥冥之中控制着这一切。 小四从人群中挤了过去,看到公告上所书,林府招收奴仆的时辰在日入时分,所收奴仆十人,男女各五。随之小四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不过日中时分,离那日入之时还早,大可先去用些茶,也好稍作休整,再去林府参加奴仆招选。 说也是奇怪了,从小四有意识后到此时,已过去了至少一日一夜,可他竟是半分饥饿的感觉都无有,好似他根本不用进食一般,就算到了此时也只是想用茶。如此想着念着,便到了茗香楼,正是昨日他被季如墨带走之地。 小四走上前去,又是昨日迎他的那店小二甩了甩手中抹布,上前迎着小四,只道:“客观,您用点什么呦!”却在下一息看清了来人后大惊失色,结巴了半晌,只道:“公...公子...您里面请。” 小四不知店小二如此大的变化是为何,只“恩”了一声,道:“劳烦上一壶银针青茶。”倒不是他有意与那季如墨作对,只是在他潜意识中,他是喝着这茶长大的。 这下又是引得茗香楼中众人皆望向小四,却没有昨日那般嘲讽,反倒是窃窃私语道:“瞧瞧,这就是昨日制服了季如墨手下玉成的公子。” “是啊……昨日还当他说假话,一味笑话他,却不料想他真是认识林家小姐!” “可不是嘛,听闻今日林家小姐亟不可待的上季府,就是为了这公子啊!” 这些,小四都是知晓的,他随着店小二朝前走着,这些话却是一字不落的传进他的耳朵。一直到走到了茗香楼深处,小四随着店小二指引的位置坐下等茶,依旧听楼中饮茶之人耳语: “听说今日林家小姐并未在季府地牢寻得这公子,甚为不悦,闹个不休要季如墨还人呢!” “何止不悦!那林家小姐定是分外在意这公子,听闻友人道,今日碰巧在季府门前得见林小姐之颜,可谓是梨花带雨啊!” 林妙之哭了? 小四听到此,放在木桌上的手指忽而握紧桌边,指肚随之发白,心中亦是随着听闻林妙之哭泣之事不甚舒服。怪他,这一切皆是怪他,若是当时知会她一声,也不会如眼下之景了罢? “公子,茶来了呦!”是时,店小二便端着茶上来了。 小四也回神,朝店小二点了点头。随之取下倒扣的茶盏,呈绕圈状倒出茶水。随茶水的倒出,只见茶盏之中漂浮的银针叶片纤细,紧密,茶汤也杏青透亮,闻起来馨香芬芳。小四端起茶盏,垂目轻抿了一口,是时只觉这味道与他潜意识之中所想一般别无二致,乃是醇厚清爽之味。也恰在此时,一道苍老之声又萦绕耳畔:“小四啊,这青茶既有祁门红茶的醇香浓烈,又有碧螺春的清新爽口,乃是茶中极品啊...” 白色的衣袍,银色的胡须,苍老的声音,此人是谁?!与他小四究竟有什么关系?小四费力的想要看清楚那人的脸,可一瞬间大脑“嗡”的一声,痛不可抑。 “砰!”茶盏竟是随之滑出手中,磕在木桌之上,没有碎,却是引来不少回头而望的目光。小四却是无暇顾及那么多,只是双手抱住头部,可却只察觉到“嗡嗡”的轰鸣声...他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公子,怎么了……可是茶水不好?可用小的给您换上一壶?”店小二亦闻声赶来。 “嗡嗡”之声在此时消失殆尽,那银须之人的淡影也已无踪无影,小四在这一息恢复神智,抬头而望慌张的店小二,浅浅勾了勾唇角,只道:“无妨,茶甚好,我方才手滑。” 这下那店小二才心有余悸的退下了。小四亦复饮茶。 这一壶茶水下肚,烈阳退去,已近日入时分。小四取出一块散银,搁置在木桌之上,径直除了茗香楼。 林府在何处,小四是不知的,但眼下看街道之上有与他年龄相仿之人成群结队往同一方向赶去,当是去林府无疑,如此,便跟随在他们身后即可。 果真如小四所想,人群穿过了几道街,不过少顷,林府的牌匾便映入眼帘。 林府很大,其规格比之季府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府邸之中究竟如何小四都不在意,这参加招选的奴仆到底有多少人,他亦不在意。只是眼下传过层层的人形,眼光全被那清秀空灵的女子吸引。 林妙之此时正坐在前厅之中,身旁有婢女相伴,上座还有与她长相相似的一男一女,当是他的父母亲无疑。林妙之的眼下似有浮肿,眼底虽不算红,但分外无神,看这样子,确实是哭过无疑。 心念一动,小四只觉心绪都被扯了过去,便扒开人群向其中走去,欲到林妙之的身侧。只是小四一动,便有人相拦,看那人打扮应是林府中奴才,“哎哎哎,招选还未开始,你乱闯什么!”随之看清了小四的容貌,只觉一愣,他与周遭参选之人甚不相似,身着容貌尚且不论,只说这身周的气质,若说是京城中的公子哥恐怕都未尝有人不信,又怎可能是来参选奴仆之人? “哟,我说公子,今日招收的可是奴仆,您是来凑什么热闹呢!”那人道,随即摆了个向外请的动作,“您呐,还是别在此处了,这处到处是来参选奴仆的,冲撞了您又到何处说理去?” 小四薄唇一抿,倒也是没解释什么,而是从那人身侧绕了过去,那人见此也只当他是来寻谁,便也没再相拦。 如此,小四便走至前厅之前的台阶处,是时正逢林妙之抬头望来,四目相对。林妙之红唇微张,愣了好些时辰,眼中无神逐渐明朗,最终化成唇边莞尔,“小四!” 林妙之唤完,便急匆匆起身,都快速的走了两步后才又减慢速度,步步走的端正,来到小四身边之时,脸颊已染上桃色。小四只觉随着林妙之走向他,好似春风都吹拂进了心房,这感觉来的突然,却又毫不显唐突,就似是早该发生之事。 “小四,你无事罢?今日我去季如墨那里救你,却见你已然不在那里了,还当是他使坏将你藏去了何地。若是因我给了你一块手帕使你出了事,我定自责非常。”林妙之道,又是打量几番,确定小四无事才真的放下心来。 “恩,我出了地牢,便在城门见林府招选,于是便来了。” “糊涂!”林老爷闻此上前来,道:“简直荒唐!”他的手指指向林妙之,“闺房之物怎的乱给?” 林妙之似是怕了,向后虚退几步一时也不言语。 随之林夫人亦上前,只道:“今日吃茶,听闻城中人皆传,说甚的此人上前就惹了季如墨,这才被押季府地牢的,可是真的?”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吃茶罢了,却不料季如墨只道买断了银针青茶,不让我买,如此而已。”小四道,说话间迎着林氏夫妇,不卑不亢。 “银针青茶?”林老爷道,“休要胡说,青茶向来难得,小女甚为喜爱,你一个来参选奴仆之人,岂能用过?” “父亲!”林妙之不悦的唤了句,她甚不想听见有人道小四的不是。 林老爷望了眼小四,只道:“那你便说说青茶。” 是时众人目光皆望向小四,他心中却是断无紧张之意,只将口边的话道来:“青茶既有祁门红茶的醇香浓烈,又有碧螺春的清新爽口,乃是茶中极品,我亦喜吃。” 小四的话,一看便是懂茶之人所言,林氏夫妇一愣,林妙之也是眸中一亮,欣喜非常。 少顷,林夫人发话了:“府中正巧缺一个煮茶之人,厨娘煮的茶难吃的紧。本夫人次次吃茶都要出门去,实为不便。如此,你便叫本夫人瞧瞧你煮茶的本事,若是可行,你入府也可不去做下人们的劳苦之事。” 林老爷思虑一番,亦是点点头。又招手传唤下人,在其耳边知会着什么。 小四见此亦若有所思,皆言什么样的家便会有什么样的子女,那日红亭一遇便觉林妙之与平常富贵小姐有别,眼下见其父母,亦未觉他们有丝毫看不起他这一介布衣。若此情景在季如墨的府邸之中,怕是他小四早已被驱赶出去了罢。 不过一会子,方才那下人便用一个大托盘端着三小盘干茶叶上来了,随之被一一摆放在小四面前。 “你来辨辨,这些都是什么茶。”林老爷道。 小四看了一眼,并未从这三盘茶叶之中分出什么,便是点点头,上前一步,随之用修长手指捏起第一盘中茶叶,放在鼻子下轻嗅,之后是第二盘,最后是第三盘。林妙之爱吃茶,对此也是还算懂得,也晓得分茶之难,心中替小四担忧,却只见小四眸中锋芒不减,笑意充盈,那是...分外轻松的神情。 不多时小四已嗅完茶叶,望向林老爷,只道:“红茶熟香、绿茶,板栗香、乌龙茶,花香。这三种茶,分别是红茶、绿茶与乌龙。” 林妙之眼眸一亮。 此时恰逢厨房送上一壶茶水,小四鼻尖轻嗅,随后问林老爷,“老爷,不知我可否瞧上一瞧这茶壶之中茶水?” “……恩。”林老爷点点头。 小四上前掀开茶盖,热浪扑面而来,他移了移面,玄月眉轻蹙。 “水老了,茶叶已下沉,茶水新鲜度也便是不够了。”小四抬头,“想必这便是府中厨娘煮茶不好吃的原因。” 林氏夫妇对视一眼,眼中赞许之意显然,便点头道:“府中有多种茶叶,你且选上一种来煮上一壶试试罢。” 随后小四依旧是取用滚水煮茶,只是将茶叶换成了乌龙茶,而乌龙茶,是最适宜滚水泡制的。之后茶水色泽光鲜明亮,橙黄透亮,比府中厨娘煮出的茶不知好上了多少倍,自然林氏夫妇与林妙之,都用上了许多。 那一日,本是参选奴仆的小四,竟是被选为了粲阳城林府中的茶师,小四欢心与不解皆有之。若说欢心,他可留在林妙之身侧,茶师比其他奴仆来说,是在她身侧的最近距离,而不解之事,乃是这几日之事太过于巧合,巧合的就似是谁人事先写好的话本,一切按部就班,分毫不差。 思虑之间林氏夫妇已然离去,府中参选之事亦如火如荼。转瞬前厅之中只剩小四与林妙之。 但见林妙之宛若藕段的手臂在他眼前挥了挥,“小四,你怎么会这些的?” 小四回神,却是无法回答。如何会这些?他……不知,甚至就连自己是谁,至今都还未忆起。 小四一笑,望着眼前小家碧玉的林妙之,伸出手去,那手中放置的,是他方才煮茶之时从厨房顺手而拿的一块方糖,此时正迎着日光一闪一闪的。 “妙之,你今日饮了不少的茶,吃块糖罢,以免茶醉。” 林妙之一愣,双唇微张的角度刚刚好,她整个人都似含苞待放的荷花,冰清玉洁,只等情丝微风吹绽她,她手如柔荑,似碰非碰的扫过九思的手心,取走了那块方糖,放进了口中,终是红着脸,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小四。”说着羞不能以,转身而离,却又在小步跑至长廊之上时,回头似躲非躲的倚在长廊上缠绕的藤曼上,低头轻嗅那新开的蔷薇,目光含水。 小四垂目,望着自己的手心,方才林妙之指尖清扫,竟让他觉得,比冰糖块还要甜上几分,直直甜到了心房。直到百年后,他仍记,那一日林妙之明眸皓齿,欲说还羞,转身却把蔷薇嗅。 (一百一十四)早茶不见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小四与林妙之不知对望了多久,只知二人的脸都已红的宛若深秋的苹果。最后是府邸之中的林管家打破了这两两无话的沉默。 “敢问…如何称呼阿?”林管家不知如何称呼小四,看着他与自家小姐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措辞了半天才开口道。 小四闻此回神,看林管家年四十左右,身上装扮与寻常奴仆不同,知晓他应是府中管家,便回头拱手道:“管家称呼我小四即可。” “恩,那小四,你和小姐…”林管家手指在小四和林妙之之间扫了扫不知该放在何处,叫林妙之脸一红,急道:“林叔!”又羞的跺跺脚,扭脸便跑。 小四眼光在林妙之的背影上锁了锁,又浅笑着略弯了身子,面向林管家。 林管家道:“小四,从今天起,你便是林府的茶师了。那些奴仆做的事你都不必做,住处也不与他们在一处。” 小四闻言挑眉,“不知我该住在何处?还请林管家指点一二。” 林管家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对小四的态度很是满意,便转身引路,道:“且随我来罢。” 这眼下一边走着林管家一边说着关于府邸中的情况,小四也知晓了大概。这林府之中,林老爷是做运送茶水之业而发家的,以后便不再做运送生意,而是用富足的家底在粲阳城中落户,做些零散生意,日子清闲安逸;而发家前林老爷便与林夫人成家了,发家后也并未再纳妾,遂家中只得两子,一个是林妙之的哥哥林玄之,另一个便是林妙之。后林玄之长成,便去了京城,在京城扎了根,日子亦颇为舒适。而这林管家,是从一开始林老爷做生意时便跟随在左右的管家,遂亦一直做到了现下。说着说着,这也便到了小四的住处。 不得不说林府为小四安排的住处是极为不错的。虽不是单独院落,但也算得不少的居室,室中物件摆放并不多,却是一件不少且分外整洁。小四的手指摸过檀木桌的桌沿,又抬手放在鼻子下轻嗅,一股浅淡木香扑鼻而来。 小四抬头望向林管家,只道:“谢过林管家。” “恩…那你就在此住下罢,这里离府邸茶房不远,待你安置妥当,便去瞧上一瞧罢。”林管家说完,又将林老爷林夫人平日饮茶习惯说了说,便离去了。 待林管家离去,小四便在一旁的床榻上躺了下来,这么几天折腾下来,说不累是假的。他轻轻的扭了扭自己的手腕,早前只顾着从季府地牢中逃出来,还真是没顾及太多,眼下一放松,只觉浑身都是酸痛感。 轻扭了几下手腕小四便不再动作了,只是浅浅的望向正上方的床幔有些愣神。…林府,以后他真的会一直在这里吗?关于他的身世,是有一天会忆起,还是永生不再忆起?脑中分明一片空白,可就是这一片空白却让小四心乱如麻,就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心绪宛若可眼见的那般组结缠绕,在眼前凝成一道人影来。 “…妙之。”那红着双腮浅笑着欲说还休的女子,竟是栩栩如生的浮现眼前,小四一笑,竟觉得心静不少。后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眼前女子倩影不散,他竟是浅浅入梦。 若是无人相扰,小四许能睡到明日晨起。可就在夜幕降临之时,传来扣门之声。 小四蹙了蹙眉,而后悠悠赚醒,轻轻伸了个懒腰,披上方才解下的直裰,拉开房门。 门外是个小四不曾见过的奴婢,只听她道:“我名小翠,是小姐的贴身奴婢,小姐说要我送来这个。”小翠说着拿出了一个瓷瓶,交到小四手中。“东西我已送到了,这便离去了。” “姑娘慢走。”小四道。 关上房门,小四燃了烛火将瓷瓶拿来看,拔出了红塞,见其中是粉末,便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当归、红花与赤芍的气味随之而来。小四波光一凝,唇角勾起弧度,心中软的似是一滩水。当归赤芍与红花,都是活血化瘀之物,林妙之遣人送来,想必是因着知他在地牢中遭了罪,又许是他给她冰糖块之时袖袍顺手臂滑落,叫她瞧见了手腕红痕,才会如此罢。又遣婢女送来,不知是否是羞于见他,小四将药粉倒在手腕,心中只道林妙之玲珑心思。 ...?... 曙后星孤,晨光熹微,本是东方欲晓之时,林府茶房之中却是有袅袅白烟传出,欲遮去东方之白。那白烟没有任何的油烟味,飘出茶房的一瞬息间便消散了。正是小四早起煮茶。 水看似是早已开了,此时在放在一旁晾着降温,而小四正细致的将红茶放在手中,观其色,闻其香。本是可直接煮的茶叶,却不料府邸厨娘将新茶与陈茶掺杂在了一处,小四便只得先将此做些区分了。红茶色泽乌润,煮后汤色红橙泛亮,则乃新茶无疑,而香味自然是要选香气浓郁的。 茶叶分好了,水也晾到了适宜的温度,茶也便很快就煮好了。小四瞧了瞧天色,刚刚好日出时分,便端起托盘,朝府邸中堂走去。 中堂摆放着一张紫檀束腰摺台炕桌,林老爷与林夫人已坐在那里,却是不见林妙之。桌上摆放着一些糕点与腌制的小菜,唯独缺早茶。林老爷见小四此时才来,便道:“等茶多时了,上罢。” 小四则是将茶水摆放上桌子,道:“早上吃红茶能去体内湿寒之气,却又不宜空腹吃,许会吃后心慌。”他的话语顿了顿,才道:“眼下老爷夫人便先用糕点罢。” 林夫人听闻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还问了句:“小四之前师承何处?听起来甚为懂茶,师父定然亦是个高人罢。” 师承何处?这话问的小四失语。他从前...难道真是跟人学茶艺的吗?可那依稀出现在他脑海之中的银胡白袍老者,给他的感觉却不是茶师。可若是不学茶,他又为何会懂得这些? 思虑之间小四没有回答,准瞬却听闻一道急切无比的声音。 “老爷!夫人!小姐...小姐不见了!” 小四闻此只觉得手指骤然紧缩了一下,随之只见林夫人站起身来,急道:“你说什么?!” 小翠“咚”的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又急又怕道:“老爷夫人,小翠该死,今晨竟是睡过了头,到了眼下才去唤小姐晨起,却不料...不料小姐不见了,房中只剩下这个!”她颤巍巍的扣首在地不敢直起身子来,手抓着一张纸颤的更是剧烈。 “拿来!”林老爷起身一喝,伸手从小翠手中扯过那纸张,可只看了几眼,竟是抖的更厉害了,胸膛都随之不断起伏,身子向后仰去,小四急忙伸手扶住,顺带忘了一眼他手中纸张。 是时惊慌之色瞬时在小四眼中渲染开来,只见信纸上写着: “林老爷: 林府小姐现在我手上,带五百两白银日中之时送至城门旁落月寺,林小姐便可无恙而返。过期不候。 ” 小四慌了,是真的慌了。失去了记忆,他没慌,被季如墨抓去地牢,他亦没慌,可是眼下,他真真是只觉慌乱填满了胸口。 林夫人也看清楚了信上所言,亟不可待道:“备银子,备银子!快去备银子!” 小四双眸一眯,一语不发,转身而出中堂,凭着昨日与林管家在府中穿梭的记忆直达府邸马棚,伸手扯过一匹马来,脚踩足蹬,翻身上马。随之扬腿,狠狠地踢向马肚,马儿长鸣一声,如风飞驰。 他的动作快的无人能反应出什么来,只觉脸侧一阵风吹过,下一息身侧已无人。 小四眼下顾不得哪条道上人少通便,只一味的用腿踢向马肚。方才他看纸上字体歪歪扭扭,凌乱不堪,想必不是甚的文化人所书;小四尚且记得他初到粲阳城之日在茗香楼之中,众人对林妙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景,而信的内容之上,只道“林府小姐”,想必那绑走林妙之之人不知其名,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是被路过粲阳城又穷途末路之人绑走。若是这般,不怕那人是图财,只怕林妙之反抗激怒那绑匪,最终伤了她。只因自古,图财与害命,都是一念之差。 马儿被小四不断的踢着,跑的速度着实不慢,所路过街道随之骂声一片,不多时落月寺便到了。落月寺香火还算是旺盛,进进出出的人不在少数,见此小四松了口气,他原当此地定是荒落破庙,还愁不知如何在绑匪不知情况下潜入,却不料此地这般繁荣,他只用装作上香人一般入内便好。 小四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树上,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袍,提步入内。接着便见寺中上香人数居多,却又都在正对寺门之处,旁边有一道落锁的门,不知其中供奉着何处仙神,如今落没。香火繁茂的寺宇,诚心上香的祈福者,又有谁会在意这一旁破旧的小屋?即使屋中传来些许响动,只怕外面也是听不见的。在最易便发现的危险之境中,也是在最易让人忽略之地,小四抿唇,这绑匪,倒还是有几分聪明。 既是已然想到了此,小四便上前,走进才见,果真上面那锁,只是虚挂在其上,并未真的锁上。贴近那虚挂着锁的破门,隐隐约约便能听见里头的些许响动,小四急忙将耳朵贴近破门之上。 从中好似传来一男子声音:“林家小姐,你也不用太害怕,只要你爹给我送上了一百两白银,我二话不说就把你放了。”他顿了顿道:“我也不害你,谁让我路过粲阳城穷途末路了?我见你们这里人,都对那个什么季公子特别的敬畏,但是我也不能去帮一个男子啊,况且他身边还有个成天带着剑的人跟着呢。” 小四闻言,只觉此人与他猜想的一致,正是穷途末路了只图财之人,却不知他为何要提季如墨。 “之后我就在跟踪那个什么季公子的路上瞧见了你,你当时哭哭啼啼的要寻甚的小四,那季公子是一个劲的给你赔笑脸。”不知那绑匪此时做了何事,只听林妙之唔唔的说着什么,但很显然她此时是被什么塞着口鼻,说不出话来。“你说能叫他季公子都陪笑脸的人,岂不是来头更大?而且一个女子,总是更好下手罢?” 门外的小四闻此只觉心口一痛,是他...那一日林妙之去季府是为了救他,若不是此,她也不会被歹人盯上。 “直到昨日傍晚,你出了林府,?口中念念有词,只道要给那个小四买活血化瘀的药来。”那人道:“我也是挺纳闷的,小四听着也就是个下人的名字啊,怎么着值得你这般上心?” 那绑匪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不断的点醒小四,林妙之眼下遭此,就是被他所带累,又想起昨晚由小翠送来的那一瓷瓶的药……林妙之不仅玲珑心思,更是为他做了这些。听现下声音,那绑匪与林妙之之间距离极近,可谓是身贴身,若要保证她无事,就不得惊动那绑匪。若不是此,小四早已冲进其中,他在等,等那绑匪暂且的离一离林妙之身侧。与此同时,小四的手指随着那绑匪话语的每一次扬高,一点点的向内推动门扇。 这段时间其实不过几句话空当,但与小四来说,已是瞬息间如火舌烧心。但幸在那绑匪几句话之后,便忽觉肚子不爽,捂着腹部“哎哟”一声,又用手指指向林妙之,只道:“你给我安生点!”随之转身去了另一边背对着她行方便去了。 小四眼睛一亮,门扇也早在方才之时推开的差不多能过人……就是现在了!他又向前一推,弯着身子无声窜至林妙之身后,蹲下解着系在她手上的麻绳。 林妙之一惊,“唔唔唔……!” 那绑匪闻声回头,小四急忙在林妙之身后隐了隐,说也巧,她裙摆的弧度刚刚好遮住了小四。绑匪又道了句:“你给我安生点!”随后也并未多想什么,转身继续解决。 小四松了口气,穷途末路之人通常破釜沉舟,若是被发觉了,只怕是不好应付,他且好说,只是怕林妙之受伤,若是她二次落在那人手里,待遇恐比现下还要糟糕上几分。如此,定是要在绑匪发现他之前救走林妙之,才是上上之策。可虽说如此,小四手一动,林妙之便反抗着想出声,这乃是行不通的。如此小四只得凑在林妙之耳畔,轻道了句:“别怕,妙之。是我。” (一百一十五)红亭无所踪 - 醉生录 - 张茉儿 不过一句耳畔厮磨,林妙之便安静下来,竟是真的不再动作。她的胸口略微起伏了几下,似是在心中确认来人是否就是小四,而后被绑着的手腕开始轻轻扭转,配合着小四的动作。 如此一来,?二人相互配合着,动作快上了许多。不过弹指间,捆绑在林妙之手腕的麻绳,竟是真的轻而易举的解开来了。 林妙之回头,见来人确是小四无疑,瞬息便双目含水,惊慌之色夹杂着看见他的狂喜,丝丝缕缕,难以言表。小四修长的手指放在薄唇边一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妙之抿了抿唇点点头。随之小四拉起林妙之的柔荑,轻轻的向外走着,眼看便要出了这荒废的小室。可到底天不遂人愿,事态永不会如此称心如意,已经解决完了的绑匪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回过头来。 绑匪一见林妙之已然到了门边,而这里竟是又多了一个方才不在此的白衣男子,先是一怔,随之便几大步冲上前来,喝道:“想跑?!”随手竟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大砍刀来。 林妙之见此,显然是被吓到了,“啊!”一声尖叫冲破喉咙。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息之间,小四便大手一扯将林妙之护在身后,眼神忽而变冷,双眸一眯,空着的手朝胸襟处一抓,又朝着绑匪的面上一撒。那绑匪慌忙提手遮面,身子都弯了下去,躲避着小四撒来的东西。 可小四哪里有撒什么东西?他从身现粲阳城,便是两手空空,除了林妙之给的那张手帕,和手帕中包裹的些许散银,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又何来的毒粉去撒那绑匪呢?再加上小四在听闻林妙之出事之时便是神色匆匆,不顾一切的赶赴此处,又何来的准备时间?方才的手一扬,不过也是急中生智罢了。那绑匪此时已是穷途末路,又已然激怒了他,他手中的大砍刀,绝对不是闹着玩的,眼下只得这般诈一诈他,争取些逃离的时辰。 好在方才小四和林妙之已然在破门出不远,这绑匪弯腰遮面的时辰,已然够他们从门中出来,而只要出来了,林妙之便是得救了。落月寺中香火如此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就算是那绑匪还有胆子追他们,人流也会将其冲撞的无法追上。 林妙之与小四在落月寺门前站定,都是惊魂未定的喘了几口粗气,而后相视一笑,二人这才发觉,紧握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只是眼下,事情终了,林妙之亦没有抽回手的意思,而小四,自是亦未松手。随之小四向前走了几步,从方才绑马儿的树上解下马儿来,又双手环在林妙之的腰间,向上一托。林妙之的美目微微一滞,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她已安稳的落在马背之上,随之小四翻身上马,不留喘息空当,双腿一夹,道了声:“驾!”扬长而去。 每一次马蹄飞扬又落下,地表浮土纷飞,已然行驶很远。林妙之的青丝随着马儿行驶带出的风,扬在小四那精致的有些过分的脸上,他唇角扬起的弧度,一直不曾落下。 “小四。”林妙之开口道。 “恩?” 林妙之忽而转过头来,小四一不防备,她的朱唇便处在他的脸庞旁不过一指之处。马儿未停,风亦未停,世上的纷纷扰扰都还在一如往常,马背上二人,却静的恍若处在另一个世间,剩下的只有二人都可感知到的心跳声。 愣了许久,林妙之才回神,脸颊红的似是可以滴出血来,她急忙回过头去,却见眼前的场景已变,而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小……小四。”林妙之道:“此处,不是回府邸的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又不是害怕,而是宛若染了蜜汁的羞涩。 “恩,此处并不是回林府的路。”小四道。他要带着她,赶往几日前他们相遇的红亭。其实小四早有如此打算,想要回那处红亭之处验证那红亭是真的存在,终结心中的不安,不光是因着在季府地牢之中所听闻季如墨所言,还因着他自己心中的那份惴惴。 “那小四……我们要去……”林妙之的话问到一半忽而止了,随之又有些雀跃着出口,“我想到了,小四,这处已然快到了我们相遇的那处红亭,我说怎么觉得这般熟悉呢。” 小四浅笑,并未言语。 此处当真是快要到了那处红亭,似是一弹指之间,小四就勒了马,可随之勒马后,竟是见眼前空无一物。 小四的眼睛一眯,翻身下马,随之又将林妙之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红亭,不在了。 原本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是想终结心中的不安,却不曾想过,那红亭,是真的不存在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林妙之喃喃道,随之朝前去奔走了几步,指着前方的空地,又回过头来望向小四,道:“小四,那一日暴雨,你我是不是在这处的红亭相遇?” 小四不语,却是点了点头。 小四如今还清晰的记得,那一日他在暴雨之中醒来,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想必都是回家避雨了才是,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却又见不远处的红亭。那红亭醒目到与周围事物不甚相符,不可能被人察觉不到。可若要说此,那些避雨之人又为何舍近求远,放弃眼前的避雨红亭,淋着雨奔走回家?且说林妙之,她方才也道这不是回林家府邸的路,而那一日,她又为何舍近求远的走了这条路?且是如那日一般大雨磅礴的天气。 随之边听闻林妙之道:“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我出门办些事情。回来之时……回来之时竟不愿走老路回府,便让王叔拐弯走了眼下这条路。随之天色骤沉,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再接着便见一避雨红亭,我与王叔便停下亭中歇息。而后,便遇见了小四你。” 果然,这一切巧的,就似是早已然写好的话本。 小四蹙眉,极为好看的玄月眉绣成疙瘩。他到底是谁?为何冥冥中总是觉得,这一切巧合,都与他过去的身世有所关联?只是眼下,奈何他甚也记不得,一切都无可奈何,亦无法解释。 林妙之见小四神色不甚轻松,便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小四,你这是甚的表情?”她的情绪好似已然恢复,“消失了就消失了,不见了就不见了。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眼下你我二人都还记得,且……在一处。” 林妙之的声音说到最后是细若哼咛,却还是被小四听到了。他抬起头来,望向她,只见林妙之此时目光粲然,望着他天真的勾勾唇角,又道:“小四,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那场雨,就是为了让你我相遇也说不准呢!”她说完,又急忙回过身去,两个手指绕在一起,故作不经意之态。 小四眼波一闪,明暗几许。他亦不知何时,这总是粲然笑着的女子就闯入了他的心房。是那一日红亭之中花伞之下的惊鸿一瞥,还是季府地牢外她的梨花带雨,又或许是那日遣小翠送来的那活血化瘀的药粉,还是今日笑着说的那句冥冥中自预定数……是了,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既是缘起,由何苦在意相逢。 只是此时二人殊不知晓,他们只猜中了开口,却料不到结尾,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小四的唇瓣忽而上扬,勾起的弧度显得他又惊艳了几分,他垂目望向林妙之,只道:“妙之是说,你我相逢,乃是天定?” “……恩。” “那不知要你我相逢做些什么?”小四眉毛一挑。 “……你,”林妙之早已红透的脸又红了几分,“哎呀,小四!” 林妙之羞愤跺了跺脚,刚想开口说什么,却是被小四伸指按住唇瓣,随之伸手揽过林妙之,身形向外一闪,隐于一旁草丛之中。 “有人,且在纷争,人数不少。”小四道。 眼下他们将将脱险,在这般情况下,能避则避。 果真不过少顷,便见一干人等,押着一名男子而来,那男子看似三十之年,五官颓然,眸底猩红,且带怨恨之色。小四与林妙之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解,那被押着的男子,竟然是方才绑林妙之的绑匪。 难道不过少顷,这男子便是被绳之以法了?可押着那绑匪的人,也不是林家府邸或者是官府的人。 随之又有一名男子走上前来,只见他身穿华服,大腹便便,脸上的横肉亦是一片片,真可谓是富得流油。 林妙之一见此人,便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怎么了妙之,此人是谁?”小四在林妙之耳畔低语。 林妙之侧身也凑近小四耳畔,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此人名叫乔六,是粲阳城之中霸王帮会的当家,人称六爷。乔六除了像我和季如墨这等的名门望族不予下手,对于其他城民可谓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官府也是不敢管的。” 霸王帮会? 小四听后微蹙了眉,这名字,实在够土。不过对于这种惨无人道的黑帮会,这名字却是衬景。只是那绑架了林妙之的男子,又是如何招惹上了这所谓六爷? (一百一十六)优雅如君临 - 醉生录 - 张茉儿 总归眼下是不能动作,也只得看着眼前所发生何事。 只见那乔六的肥猪手朝那绑匪头上一拍,道了句:“勾埠卫,你说说你,啊,你说说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五天之内给我五百两白银的,今天可就是第五天了,怎么还没拿来?”乔六又在勾埠卫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道:“你妻儿你不要了是罢!” “我自然要!”提起妻儿,勾埠卫的头猛然扬起,大喝了一句,惊的身后压制着他的人险些脱手。 乔六见此啐了一口,要招手要喝着:“哎哎哎,怎么回事!快点给他押好了!” 小四闻此眨眼间沉思,他早就猜想到勾埠卫是被逼到穷途末路了,才会绑架林妙之,眼下看来,这猜想并不算错,他确实是被逼的。而乔六所要的那五百两白银,数目上恰巧就是那一日送到林家府邸,被小翠发现后惊慌失措的呈给林老爷与林夫人看的那勒索信上的数目。而乔六方才所言,妻儿二字,引勾埠卫仰头反抗,想必也就是逼的他绑架林妙之的原由罢。 “你说你要你妻儿,那你给我银子啊,五百两,分文都不能少,你怎么不给呢?”乔六又道,这下倒是不再敲打勾埠卫,反倒是在勾埠卫身侧绕了大半圈又站定。 “我本是今日能够凑得五百两的……但是奈何……”勾埠卫抬起头,望向乔六,“求你了,放了我的妻儿罢,她有孕在身,且生产在即,断断吃不得苦啊……!你把她放了,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说什么我都做!” “当牛做马?”乔六一听便哄然大笑,笑的脸上赘肉一抖一抖的,“我的牛马多的是,缺你一个?再者说,你就是干上三辈子,可值五百两?命如草芥的下贱东西!” 事态到此已经显然,暗处小四目光有些幽冷了。勾埠卫的妻儿不知为何落入乔六之手,且临盆在即,换上哪一个男子能够不急切?勾埠卫确实是被逼至了穷途末路,要知道五百两白银,实在是难以凑齐。 小四正是想着,却感觉身侧林妙之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慌忙望向她,却只见林妙之捂紧口鼻,双瞳剪水,大滴大滴的晶莹滑落。林妙之似是想说什么,却是因着哭泣不敢出声,怕被乔六一干人发觉。小四见此,虽不知她因何事哭泣,却亦是知晓大半是可怜这落入乔六之手的临盆在即的女子,心弦都随之一扯,满是怜爱的抬手,在林妙之的背后轻轻拍着,无声的哄着她。 大抵又是过了半刻钟,林妙之总算是止住了泪水,又急忙附在小四耳畔,轻声细语道:“小四,这乔六常在见了面容姣好的女子之后,不管其婚配与否,都抢回霸王帮会,填充后室,女子若是到了那处,只有死路一条……” 后面的话,林妙之张张嘴,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口,而是眸底发红的移开了眼眸,不再望向小四。可小四已然能从林妙之欲言又止的话语中想的到,那些亵玩女性的把戏……且说若是平常女子到那处去,都必然是死路一条,更何况是勾埠卫那临盆在即的妻儿? 接着竟是听到乔六又开口道:“勾埠卫,你那小娘子长的可真是貌似天仙,若不是这次你们外出办事路过这粲阳城,只怕我还真是要错过这等美人儿了。你妻儿什么都好,就是挺着个大肚子让我分外不爽……” “你把她怎样了!”勾埠卫听到此忽而向前一拱,想要抓住乔六,可奈何身后押着他的人有二,他着实挣不开。“乔六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乔六眼瞪得很大,“我不得好死?你现在就得死!”乔六说着挥了挥手。 随之同行的人从腰间抽出匕首来,又高高扬手,看似就要落下。而勾埠卫被押着无法脱身,若是这匕首落了下去,那么他必死无疑。 林妙之心一急,惊呼声就要冲破喉咙,却只见小四双指一并,在她的身上快速的翻点了两下,她既是动不了,亦出不了声。林妙之不知何故慌忙望向小四,却只见他在点了她穴道之后手不曾停,又是飞指探出一块土石来。那土石正正好与被乔六命令之人正刺向勾埠卫的匕首相碰,“当”的一声,那人的匕首并未脱手,却是偏离了方向,最终只是朝向乔六的方向擦着勾埠卫的肩头而过,并撕扯掉了肩头的一块布料。 小四眼眸一眯,心道若是他有一分一毫的内力,事态恐怕不会如此。若是有一分一毫的内力,只怕那匕首已然从那人手中脱手,并刺中了乔六。 是时气氛一瞬的停滞,随之乔六回过了神,大喝道:“是哪个在暗处偷袭老子,出来!” 小四回头看了一眼林妙之,确保她此时不能动作,亦不会被发现,才放下了心,道:“妙之,你就在此处等待,我很快。”方才,在落月寺之中,不激怒勾埠卫,是为了她林妙之;眼下,在此处不能让她露面,亦然是为了她的安全。 随之小四蹲着身子在地上移了数十步,离了林妙之身侧,才站起身来,朗声道:“是我。” 乔六对于忽而出现的小四也是唬了一跳,但到底仗着人多,结巴了几声道:“你……你……你……你何时在此处的?你要干什么!” 小四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乔六身侧,又忽而两脚错步站立,左脚后脚跟先离地,以脚前掌蹬地向前上步,右脚落地脚微外摆,又一笑,身体向右侧侧倾,迅雷不及掩耳便绕过了乔六一周,随之手微微一收,把几张纸放进了袖袋。 小四又站定之时,脑中竟是生出一个念头来,不知是谁曾在他耳畔念叨三字:“一圆步”。 一圆步?难道就是方才他脚步变幻在无人看清之时而绕成的圆吗? 小四尚且来不及细想,亦不知他过往究竟受谁人所教授,但眼下,他已将他要的东西拿在了手中。 眼下此情此景,勾埠卫是必须得要救的,只是如何救,尚且要思索,不得硬碰硬,不然小四也不会等到匕首就要刺中勾埠卫之时才出手。智救,就要拿出足够五百两的白银先牵制住乔六,可五百两白银,若是放置也要许多箱才够,眼下如何找到足够的?可方才就在小四出手阻止刺向勾埠卫的匕首之时,乔六随之向后踉跄,衣襟中向外滑出纸张,而凑巧的,那纸张上所盖的红印,正是粲阳城钱庄。那纸张,就是银票。 遂小四虽身无半分内力,却用堪比轻功的一圆步在乔六身周一绕,取得了这些张银票。 “我是来救人的。”小四道。他此话一出,不光是乔六与他所带之人怔然,就连同被押制的勾埠卫都是一愣。在场之人,无人见过这一些白色杭绸直裰,五官可说是惊为天人的男子。那勾埠卫,更是不认识的。 “你要救勾埠卫?”乔六问,问完后却又在小四还没回答之时自己先行笑出了声来,“五百两银子,他,你救走。没有的话,你就要为你冲出来付出代价!” 小四唇角一勾,也不作答,而是从袖袋之中取出银票来。小四望向银票,每翻找上一眼,便是骇然一分,这些银票,每一张都是多到足够平民过上一生的数量,而这些,定然是乔六过世强抢,杀人越货所得。小四抬头,眸中杀机藏得很好,随手便是从那一叠银票之中抽出一张来。 “出门带上白银太过坠衣,我不喜如此,只带上了些银票,恰巧就够五百两,你先把勾埠卫放了,再放过勾埠卫待产的妻儿,使二人团聚,我就给你。” 五百两白银的数值很显眼,在场所有的人都是看到了的。就连乔六,都是咽了咽口水,挥了挥手,放了勾埠卫,又接过了小四手中的银票。 复又回头望向勾埠卫道:“你这个下贱东西,竟是有这等友人,算你命好。跟我们走!带走你那要生了的小娘子!” 随着乔六如此说,一行人等都散去了。勾埠卫亟不可待的要跟上他们,想要去救自己即将生产的妻儿,却不料又被小四相拦。原本勾埠卫已万分急切,亦是不耐,却在看见是小四相拦之时,只得站定脚步。 “不知公子何事?” “这些,你且拿着。”小四从袖袋之中取出余下的天额银票。 勾埠卫一惊,忙道:“公子,这如何使得?你救下我,已是大恩!” 小四摇摇头,道:“你把这些留着,为你待生产的妻儿补身子,剩下的,就分给从乔六手中得救了的其他人。记得,你动作要快。” 最少要快到乔六发觉自己的银票不见了,且还未察觉勾埠卫手中银票就是他自己的银票之时。 “得救了的……其他人?”勾埠卫道。 “恩。”小四点点头,“你且快去罢。” 至于其他人,小四望了望天色,会得救的,就是……今晚。 话说到此,勾埠卫也只得点点头,转身跟上了乔六等人。 到此,事情结束,小四忙回过头去,行至林妙之处,伸手为她解了穴道。解了穴道的林妙之心有余悸的抬起头看着小四,眼泪欲落:“小四你有没有事?吓死我了……” 小四不愿看林妙之哭泣,便急忙浅笑道:“别哭,妙之,我不是好好的?” 林妙之好容易才止了眼泪,便抬起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些银票,是你偷的罢?” 小四一愣,没想到林妙之会这么问。 “小四在与我相遇的时候,身无分文,不是偷的,何来的这么多银票?”林妙之道,“还撒谎骗方才那些人,说银票是自己的。” “我……”小四以为,林妙之是生气了,想要解释,却不料下一息她盈盈的笑了起来。 “小四,我骗你的,我怎能不知你这些银票是从乔六的胸襟处取出的呢?至于谎言,只要做了,就会变成现实。小四你用那些银票救了他们,这些已经是现实了。”林妙之抬头望向小四,凝神望着他风华绝代的眼眸,这个男子,能够体谅曾与自己为敌之人,亦为救人而去巧妙的偷拿那些本该是平民的却惨遭乔六掠夺的银票,在善与恶的夹缝中优雅宛若君临。 “以后,我叫你九思好不好?” (一百一十七)衣袍甚宽大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他一愣,不明所以。 林妙之还记得勾埠卫在劫持她之时,所言的那句,小四听起来也不过是奴仆的名字,那时,她便想为小四换上一个名字,只是,却是想不到该为他换上什么名字。直到方才,那一瞬间,林妙之想好了,他应当被唤作,九思。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林妙之抬头望向九思,道:“九思,你是真君子。没人比你更衬得这名字。” 九思闻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叫什么,到底衬不衬这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名字,是林妙之送给他的。 轻轻的点了点头,九思道:“好,妙之,我就叫九思。” 林妙之见九思注视着她,一时又羞了起来,这次倒是没再低着头躲避了,而是朝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迎着九思,笑颜如花。 “九思……我们回家!” “嗡。” 九思只觉心中一颤,好似有极为冰冷空荡的地方随着林妙之的笑颜与“回家”二字融化。 回家…… 九思早已不记得家在何方,就好似在从前,他的记忆中,也从来没有家的概念。而此时,他心中藏着的女子,回过头来逆着日光,朗声笑道:“我们回家。”林妙之的脸逆着日光,看不清晰,可她的笑意融进日光,好不美妙。 “好,妙之,我们回家。”九思笑,亦奔跑了几步,轻易的追上了林妙之,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她的手,直到马儿旁才停下,随之二人上马,一路洋洋洒洒,直至林家府邸。 只是眼下到了林家府邸,府邸前站着的奴才见二人归来,竟是并没有喜色,而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才勉强出声:“小……小姐,您,您回来了……您快去后院瞧瞧罢,小翠怕是活不了了!” “你说什么?”林妙之显然不明了,但随之一种急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在她脸上浮现。“九思,定然是父亲母亲见你我长久未归,把我遭绑架之事怪罪于小翠!”她说完便率先向后院跑去。 九思也抿了抿唇,跟随在林妙之之后跑去。他记得很清楚,今晨之时,他来送早茶,是小翠慌慌张张送来林妙之被绑架的要挟信,还道是自己睡过了;?今日林老爷定是遣人送了五百两白银去解救被绑架的林妙之,而那时……林妙之已被九思救下。而眼下林老爷与林夫人,定然是觉得林妙之已然遇害,痛心不已,遂开罪于小翠。 林妙之与九思速度皆不慢,但九思总归比她快上一些,转眼已到了后院。随之果真见小翠被押在长木凳,身后之人,正用了全力,用手中的粗棒子砸向她的后背。小翠并未开口求饶,面色惨白,只怕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呼痛了。林夫人在一旁哭的几乎晕厥,林老爷亦是面色不善,一手拥着浑身几乎瘫软的林夫人,一手带着些许颤抖的指向小翠,口中只道:“给我狠狠地打!” 九思一愣,这打的是后背,只怕看小翠此时情景,那要命的力度早已穿透了心肺,若是此时不久,只怕停下时也无力回天。林老爷和林夫人,本就是欲要了小翠的命。 林妙之此时正是在赶来的路上,而小翠又不得不救,就连再一下,估计她都是受不住的。可……九思自问,若是他抬手相拦,可否能够挡得住那奴才使了全力轮下的木棍?他身上……半分内力都无有。眼见那奴才又一次抬起木棍,又要重重落下,慌忙前九思上前一步,抬脚,重重的向那人的膝盖踢去。 那奴才正使尽了全力举起手中的木棍,下半身的力道本就虚浮,再加上无人预料到会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应付不过来,双腿一软,向前扑去,而手中的力道,自然也就松了。 “哎哟!”那奴才喊了一声,双腿一软,上身向前扑去,他的上身压在了小翠的身上,手中木棍却是刚刚好避开了小翠的身子。 林老爷和林夫人皆是一愣,她甚至都不抽抽搭搭了,从林老爷怀中抬起头来,怔然的望向忽然到来的九思。又过了几息,总算二人是反应过来了。 林老爷上前一步,指着九思道:“小四!你在干甚!” 九思并未答话,便听闻林妙之喘着粗气而来,慌忙道:“父亲!母亲!” 林老爷与林夫人一见是林妙之,暂且也顾不得什么小翠了,二人慌忙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林妙之几分,是时眼泪婆娑,皆上前拥住林妙之,三人相拥。 林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妙之……玄之不在粲阳城,就剩我和你父亲二人了……你说你要是出个什么事……你要我们怎么办啊……” 林妙之听此,也嘴巴一撇,眼中起了雾气。 林老爷也开口道:“今日我遣人置备了五百两白银,送去了落月寺,谁知……谁知妙之你早已不在那处,我和你母亲以为……”说到此,林老爷又是气愤了起来,松开了抱在怀中的林妙之,又指向命去大半条的小翠,道:“若不是她,若不是她,若不是她贪睡,妙之哪里会被劫走!” 九思见此,抿了抿唇,眼睑落下又抬起,上前一步道:“老爷,夫人,切莫怪罪小翠了。”林妙之看似分外在意小翠,且小翠本也就不该为勾埠卫绑架了林妙之之事负责人,若是因此死去,甚为冤枉。“那绑匪,是用了迷香,不然小翠不会睡过头。” 林妙之闻此,抬头望向九思,眸中有光芒闪烁,急忙的点点头。 林老爷却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他用了迷香?” “父亲,”林妙之道:“今日,正是九思救了女儿。” 眼下林老爷林夫人对于小四突然变了名字什么的,根本来不及在意,只是不住的说着:“不管怎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九思见此,淡然一笑,后退了几步,又转身而离。杏眼微眯,抬头望向天色,已到日入时分,再过不了一会儿,天色就要全暗了下来。而方才归林家府邸之前,九思曾说过的,到了今晚,那些所有被乔六掠走的女子们,都会得救。此言不虚,而眼下,所说的时辰就到了。 九思出了林家府邸大门,很快隐于夜色。再现身,已身处霸王帮会门前。其实霸王帮会在何处,九思先前亦是不知的,只是看今日勾埠卫跟随着乔六一干人等离去,是这个方向,他便顺着这方走了,粲阳城不大,如此也就碰巧找到了。 霸王帮会门前只是一个木制的栅栏门,两旁插有燃的正旺的火把,有两个腰部佩刀的壮汉在门旁把守着。只是他们二人看起来并不警惕,许是觉得无人敢到此处挑衅。其实到了此刻,九思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这般若是不成功,那他恐是便要丧命此处。可是……就算是九思不知晓自己的过去,没有半分的记忆,潜意识中却还是觉得,他是应该这么做的,就好似是谁从小在耳畔不以数计的教导过他一般。 想到此,九思眉宇一沉,思索该如何不动声色的解决了这二人且不惊动霸王帮会之内的其他人。念想一动,两仪步的步法便呈现眼前,是时他两脚站定,双脚连环交接,前后左右来回快速的换走,转瞬已在看不清楚的速度下站在了那两个壮汉的身侧。随之九思双手一翻,握住那二人腰间刀柄,抽刀瞬间,“唰”一道被火光映衬着的刀光过,那两个壮汉在根本没有察觉到情况下,奔赴九泉。 九思抓住其中一个壮汉的双脚脚腕,拖至一旁,将他黑色衣衫脱下,套在自己身上,又在那二人身上摸索了一翻,发觉他们身上除了大刀,还各佩一把尖锐的匕首。九思自然是将大刀取了一把佩在腰间,又取了那两把匕首,束在腰后。待这一切都做完,九思走进了霸王帮会。 放眼望去,左侧是极为奢侈的楼阁,之中还隐隐约约的传出乔六的笑声,还有女子微弱的哭泣声。九思眸光一冷,杀意尽显,只是,眼下还不可贸然入内。因着这右侧一边,是地方更大的房屋,应是霸王帮会众人居住的地方,眼下里面全黑,想必是都睡着了。但若是九思此时出手取乔六性命,只怕还未得手,就惊动了他们。九思的身上断无内力,比之常人是同样的,只是多了些招式,如此,以一敌众,胜率微不可闻。 九思敛颌,静思瞬息,而后向右侧走去。此处是个大门,且并未闭合,九思抬歩进去,可还没走几步,便觉得脚下踩着什么东西,猛然一踉跄。 随之只听“哎呦”一声,便是骂骂咧咧的声音:“是谁他娘的踩老子的手,点灯!” 悉悉索索的的声音,随即这室内便亮了。 九思垂目一瞧,这房中空荡无物,一干人等都在地上直接躺着睡。垂目间一扫,便大致估算了人数,人数不多,只有五六十人左右,此时正横横竖竖毫无章法的在地表躺了一层。 随之听闻被踩的那汉子,道:“哦,我当谁踩着我了,原来是兄弟回来了。”他翻了身,道:“今日六爷派了百八十个弟兄去劫镖了,这地上睡着可松散了……你也快睡罢。” 那汉子睡的迷迷糊糊,九思也忙敛颌,灰暗之地,确实看不出九思的样貌。九思低低的粗着嗓音“恩”了一声,心道方才还不知为何人数这般少,不曾想竟是抽出大数人去劫镖了。 谁知那汉子又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这次劫镖怎么样?” “恩。六爷交代的事,自然是完成的好。”九思又压低嗓音道了句。 那汉子这下不说话了,九思便继续低着头往前走,心中思虑,如何下手才是最佳。 却不料不过几息之间,那汉子又是开口,这次他揉了揉眼睛,才道:“兄弟,这衣服你穿上怎么这么宽大?劫趟镖,给你瘦成这样了?” (一百一十八)黑衣江湖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一愣。随之回过身来,依旧是垂目敛颌,不过两三步,便到了那汉子身侧,随之缓缓蹲下,趁着他还睡意迷蒙间,道了句:“兄弟,我看你是睡迷糊了。” 果不其然,九思这么一句话,叫那汉子更是怔然了,竟是眨眨眼,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就在这一瞬,九思摸上后腰束着的匕首,超前一划,在那汉子还未瞧清楚他手中拿出何物之时,切断了他的脖颈。 “睡罢。”九思又道了一句,抬起头望着那汉子,眸色寒如冰凌。 九思下手很重,那汉子的脖颈上切口都已然快将他的脑袋砍下,这下他就算是想开口说话,声带也早被切断了。 那汉子眼眸徒然瞪大,看清了九思样貌,嘴唇不断翻动,似是想告知同伴,可他又哪里能说的出话?可随之,他竟是伸出手臂,向两边用尽全力的拍打着,唤醒身侧之人。九思见此心中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他身侧的两人已经醒了。 左侧的人先是道了句:“拍我干什么?”随之就看见了血,便开口大叫着:“死人了!” 那人惊骇非常,九思亦趁此一瞬便在他脖颈一抹。 右侧的那个汉子是跟这刚刚被抹了脖子的汉子一同转醒的,又被方才那汉子喊了一声,是彻底清醒了过了,扯开嗓子大喊道:“醒醒!有人……”他的话还没说完,九思手中匕首已出手,正掷入他的脑门。随着这汉子身子一歪,再无生息。 现下面对着九思的汉子,除了已经死了的这两个,大抵还有十余个,都怔然的起身,有些反应半点的,还半坐在地上。九思见此从腰间抽出大刀,用了一圆步,瞬息间在那十余人身周绕了一圈,那十余人可谓是应声倒地。 可这不过是趁着他们睡意惺忪,且并未反应过来才出手便成功,而这瞬息间,对面睡着的汉子们,已然全数清醒了过来,此时都已起身,与九思大刀相向,人数不在少数,有三十余人。 九思耳根动了动,一旁左侧的楼阁之中,还有乔六的笑声,说明乔六还未察觉,或者是说那楼阁之中,没有其他的可战之人。如此,九思的对手,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三十余人。 九思看了看眼前这三十余人,除了个别几人以外,其他人的体位分别为始坎、次坤、次震、次巽,复息子中宫,自中宫至乾、次兑、次艮、次离,一周毕矣。是时,九思左右望去,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随眼光转动,心中念想便也在动。 心念一动,身形便动。九思将大刀与剩下的那匕首分别握在左右手中,边走边穿,一穿即换,眼随手走,手随步开,腰随步活,不时已在这九宫之间穿梭一周,而位于这九宫位上之人,已然开始逐个倒地。如此一来,三十余之人,转眼已剩下不足十个。而九思此时的情况,也已然不算极佳,他面色一白,这九宫步虽是为他剩下了不少气力,可在穿梭过程中,亦受了伤,此刻身上亦可谓是伤痕累累,要知道方才那些人,都是手中握着大刀的。 ……这步法,不可再用第二次了。 而眼下,一屋子的汉子准瞬只剩下不足十个,自然已是彻底激怒了剩下的他们,眼下定是会拼尽所有也要杀了九思才是。 是时这八个汉子正举起大刀,不顾一切的同时朝九思冲来,他眉宇骤沉,身子忽而压低,从前两个汉子手臂下穿过,又反手向后一插,大刀与匕首分别正中那两汉子后心。九思的动作接连极快,不留一息空当,顺手抽出沾满了血的大刀与匕首,收手之间向两旁一划,又顺着两个汉子的脖颈而过。 至此,还剩下四人。他们此时见此,明显有些慌了,向后一缩,有些畏惧之色。只是很快,其中一个体格最壮的汉子举起大刀向九思的头上刺去,九思身体左闪,躲过大刀,又顺着他刺过来的力道,向后一扯他的胳膊,向外一翻,将其身子压下,又是一反手,匕首直入其后心。 也就是这一空当,九思另一只握着大刀的手已然被两个汉子抓住,强压之下大刀脱手,其中一人用举刀砍向他。九思身形一侧,却还是被大刀滑过,只觉手臂猛然一痛,随之袖子便湿了,只是因着那宽大的黑衣遮着,看不出分毫血色来。九思捂住伤口,向后虚退两步,站定,喘着粗气。 眼下……还剩下三个,可九思,已是强弩之末。然,这一切又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否则若是等到劫镖而去之人全数赶回来,那么他九思,必死无疑。 那三个汉子并未给九思太久的思考时间,而是一齐冲了上来,九思眼眸一眯,亦是迎着这三人冲了过去。九思如此动作,那三人都未想到,更何况方才他们一屋子的人都是被其一人所杀,心中不由的发憷,冲劲都迟疑了几分,也就是这一瞬间,九思错身而过前举刀二人,反手将二人的头相互一磕,是时传出一声闷响,二人晕眩向两侧倒去。而剩下的第三个人举刀已经刺来,九思手中是短小匕首,近身没有任何优势,便转身一计后旋踢,正中其胸膛。而后那汉子的倒地, 九思踹在他胸膛的脚随之踩下,那汉子再动弹不得,九思身形下潜,手中匕首在他脖颈滑过。一息停留都没有,九思将手中匕首反手一掷,又是解决了方才被磕的晕眩倒地之人,又拿起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已死汉子的大刀,反身向后一滑,最后一个汉子,也死了。 九思手中大刀脱手,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膝盖一软,单膝倒地后总才算是稳住了身形,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面色惨白,唇瓣亦无血色,只觉丹田处空虚无物,身子也虚浮无力。可是,不行……还不行…… 还差一个,最重要的那一个人。他……还不能倒下,若是倒下,这一切都白废了。 九思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步匕首,共六把,尽数束与腰间,而后勉力起身,向左侧的楼阁走去,一脚踹开了房门。楼阁之中的声音瞬间静止。 九思的目光更是冷了几分,其中的女子有五个,在这房中或是哭泣,或是因着害怕而妥协,无人皆是只穿肚兜,被乔六把玩在怀。女子雪白的肌肤刺的九思侧了侧脸,再转过身来,双手已背至身后。 乔六起初是怔然的,在瞧清楚了九思的面容之后,气愤不已,指着他的脸道:“是你!竟然是你!你还敢来?那些赎身的银票,是你偷我的是不是!” 九思的长相,确实惊为天人,让乔六过目不忘,也是很正常之事。 “是。”九思道。眼下情景,定然是勾埠卫已带着妻儿走了,不然乔六不会气成如此样子。 “来人!来人!”乔六喝道,“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杀了!” “叫人?”九思冷道,“你到阎王殿叫他们罢。” 是时回手,一把匕首在手,寒光闪烁。 “……啊!”那五名女子惊慌失措,挤在一处,颤抖着不敢再望一眼。 乔六也吓傻了,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杀你。”九思道,也不再与他啰嗦,匕首“噌”的出手。 乔六那肥胖的身子,竟是像圆球一般在地上翻滚了一周,堪堪的躲过九思掷出的匕首,随之他竟是从地上爬起身子来,大步逃跑,只是这楼阁之中的地方就这么大,九思又站在门旁,他是怎么都逃不出的。乔六虽是眼下肥胖至此,可到底这整个霸王帮会都是他建立起来的,身上应是有几招武艺的,应是在霸王帮会建立后发福起来的。就说方才,他虽是笨拙不堪,可说到底,也是躲过了九思掷出的匕首。 九思沉眉,双手在腰后一抽,是时五把匕首在手,左二右三。 “噌。”匕首朝乔六掷去,乔六又是一躲。 “噌。”这一次匕首划着乔六的大腿而过,血色尽显。 乔六不住的喘着气,他肥胖的身躯,这般躲来躲去,早已撑不住了。 九思一笑,右手扬起,一掷,三把匕首同时出手。而乔六,自然无法同时躲避三把匕首,有一把匕首,正正好插入他正心房的位置。 “咚!”乔六肥胖的身子向后直直倒下,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之后再无动静。 是时那五个只着肚兜的女子还颤巍巍的抬眼望来,却是还不敢说话。九思见此,只清浅一笑,道:“姑娘,我不会伤你们,此时在霸王帮之中的所有人,我都已经解决了。可他们派出去劫镖的大数之人还未归,你们快些离开这里罢。” 这下才有女子敢大着胆子问一句:“你……是救我们的?” “正是。”九思道,他的脚步眼下已开始虚浮,再撑不得多少时辰,“你们快走。” “哦……我们快走!”这是那五个姑娘才入梦初醒,慌乱起身,急的衣衫都来不及穿上。 九思道:“姑娘,我想要托你们一件事。” “……少侠请说!”九思救了她们,她们自然是会帮的。 “你们离去后,去官府击鼓,就道夜里有一名黑衣少侠,闯入霸王帮会,解救了你们,并且杀了帮会之中人与当家的乔六,只是眼下还有许多歹人都去劫镖未归。”九思道。 那五个女子分别都是慌忙点点头,复问道:“就这些?” “恩,就这些,快走罢。”九思道。 霸王帮会是粲阳城一大害,官府自然也是极为痛恨,可惜却是敢怒不敢言,眼下若是有人替他们杀了乔六,那么单单剩下百八十个帮众,官府自然不怕,那对于他们亦不算什么。而这般做,才算是真的解决了霸王帮会,真正的解救了粲阳城。 那五个女子点点头就亟不可待的逃离了,而九思,则是脱下了身下那极为宽大的黑衣,依旧意见白色杭绸直裰。这里,哪里还有一个黑衣江湖人? 九思身形虚晃一下,然却是强撑着向外走去,此时距离天亮时辰无多,他得要在日出之前返回林家府邸,把这一身的血处理了。他才走了数步,便想到了那粲然笑着的女子,不由也唇角轻勾。 “妙之。”夜风吹散谁的轻喃,随身影散去。 (一百一十九)一笑本无暇 - 醉生录 - 张茉儿 回到林家府邸,所用时间其实并不多,九思到了自己居住的房屋之时,天还未曾擦亮。他亦有些庆幸,自己有单独的住处,不然若是所住之处有其他的同伴,眼下,见他这般浑身是血,只怕当真是要闹出不小的动静才是。 林妙之上次所给的药物并未用完,只是眼下也不得用了,那是活血化瘀之物,而九思眼下,是得要止血。 没有药,便只得用布带缠裹伤口止血,而那初到粲阳城用林妙之给的散银买来的白色杭绸直裰,很显然亦是不能要了,且不说上面染满了鲜血,就说是到大刀划出的口子,也是没办法补救了。既是不能要了,九思便顺着直裰上被划开的口子用力一扯,撕成布条,束在简单清洗过的伤口之上。 撑到此时,九思已然力竭,别的,暂且也再顾不得那般多了。他将那染血的白色杭绸直裰扔在床榻之下的木盆之中,躺上了床榻,而身子碰到床榻的一瞬,便失了意识。 ………………………………………………………………………………………… “在干甚呢,小思?又在打坐了?” 打坐中的男子抬起头来,望向款步走来的男子。只见那正走来的男子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日光顺着他光洁的鼻梁而下,眸中一片诚明之色。 打坐的男子看清了来人,便又垂目,道:“莫问师兄,你别叫我小思了。” “哦?”莫问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身侧,也盘腿坐了下来,道:“不叫小思,那我要叫你莫思?” 被唤作莫思的男子亦是不愿:“不可。莫思听起来,岂非更像女子?” 莫问一笑,大手一抬,在莫思的头上摸了摸,复问道:“那你要我叫你什么?” “师父亲授徒儿有四,我又排行最末,不若便唤我小四罢。” “哈……”莫问一笑,道:“好,从起以后,便唤你小四。” 莫思这才抬起了头,迎着莫问笑了笑,一对玄月眉加上一双凤眼,显得格外好看。 ………………………………………………………………………………………… “咳……”九思猛然从床上坐起,似是将将顺回了气,闷声咳了一下,虽已坐定,心中却是久久不能平复。 他方才……做梦了。而梦境之中,有一个叫莫问的男子,而被莫问唤作“莫思”的男子抬头笑起来的那一瞬,九思就醒了。因为那张脸……和他九思,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梦中的那张脸,是有些稚嫩的,总归比他眼下年岁,要小上些许。 梦境中那个叫莫思的男子…是他九思吗?为何那一日红亭之中,他与林妙之初遇之时,他会脱口而出,他叫小四? 难道与梦境中重合,那叫莫思却又嫌这名字像是女子而要那叫莫问的男子叫他小四之人,就是他九思自己?这难道就是他遗忘的那段记忆……九思伸手捂着脑袋,费力的想要想起着别的什么,却发觉只是徒劳。还是……什么……什么都想不起。 莫问……是谁? 为何被他九思唤作师兄? 他们的师父又是谁? 是否就是那一日在茗香楼之中,在他脑中浮现的那白袍银胡之人? 而莫问唤他小思?这小思,很显然并不是林妙之为他所取之名九思,而是……莫思。莫思……就是从前他的名字吗? “当当当……”九思心乱如麻,而抠门之声,亦在此刻响起。 九思蹙眉,起身下榻,行至门扇旁,又转身回到床榻边缘,在被褥下取出折叠放好的林家府邸所发的奴仆衣物。至此,才复道门旁,将门扇推开,随之看清了来人,双眸一闪。 “……妙之。” 来的人,正是林妙之无疑。从林妙之身后可见,日头已然升了老高了,早已到了日中时分。 “九思,方便让我进去吗?”林妙之双手皆背在后,头一歪,双腮带微微桃色,笑的明媚。 这府邸,就是林家的,在林妙之的家中,她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而抛开这一条,九思亦是欣喜林妙之能来此的。 “自然方便。”九思点点头,向后退了数步,迎林妙之进来。 林妙之闻此,灵动的眼眸眨了眨,走了进去,又巧妙的一转身子,背在身后的双手还是不叫九思看了去。九思对此亦不予深究,只是在林妙之入内之时,向内走了几步,将床榻下的木盆踢进去些许。 “那个……”林妙之说话了。 “恩?” “九思……小翠她……在养伤,所以……所以我……”林妙之垂目,不望着九思。 九思一怔,随之很快便勾唇浅笑。林妙之是林府小姐,想必是觉得如此登门,怕他心中觉得她有失闺阁女的矜持,才念念叨叨的说小翠在养伤,意在小翠来不了,只有她能来。只是……在他九思心中,自然是希望林妙之来的。 “妙之,你来此,我很高兴。”九思并未说其他什么,而是浅显直白的说了一句他心底所想,亦是给林妙之眼下窘迫之境的解脱。 谁知九思如此一说,林妙之羞的更是无地自容,低下头去扭扭捏捏大半晌,才试探着从背后伸出手来,她手中拿的,是一件白色的银丝暗纹长袍。 “九思……你穿白色甚是好看,今晨我出府去,见成衣铺新挂出这件白色银丝暗纹长袍,心想着你穿定是甚为好看,就买下来了。”林妙之道。 九思眼波一闪,林妙之当真是玲珑心思,处处为他着想,就连看见了衣物,都想要为他置办,心弦一动,回想前些日子的种种,他又何尝不是在看见些事物之时无时无刻的不在念着她?而眼下昨夜入霸王帮会后,他身上的那件杭绸直裰已然是再穿不得,这白色银丝暗纹长袍,自是来的正是时候。 林妙之见九思此间并未开口言语,脸便是又红上了一层,头垂的更低了,声音细若哼咛的道:“九思……府邸发的那些衣物,都不称你,我……我就没让他们给你送来,所以才给你置办了这白色银丝暗纹长袍。” 九思点点头,目光柔的含水,抬手接下那白色银丝暗纹长袍,轻声道:“多谢,我定日日穿着。” “恩……”林妙之点点头,却又像是猛然间记起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来,道:“九思,有一件事我是今晨听说的,方才竟是忘记告诉你了。” 九思见林妙之颇为激动之色,面部都起了潮红,本身就明朗硕大的眼眸又瞪大了一圈,只觉她似是这世间最为简答的美好,便低眉浅笑道:“何事?” “关于霸王帮会之事!”林妙之道。 九思一怔,随即转身,拿出房中早些置放好了的些许茶叶,用双指轻捻揉搓后,放入茶壶之中,又取水冲泡,此间淡淡问道:“关于霸王帮会的何事?” 林妙之顺着一旁的檀木桌坐下,道:“九思你知道吗,霸王帮会被灭了,这简直是极好之事,以后,再不会有可怜的女子被掠走了。”她一边说一边笑着,那是从心而起的笑意,真实无比,似是为日后不再被乔六掠走的女子而赶到开怀。 九思心中一暖,这一刻,只觉得昨夜他做的那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身的伤口,亦是值得的。 “霸王帮会在粲阳城横行数年,连官府都不曾敢治理,眼下竟是被灭了,如此,可谓是甚好之事。”九思道。 “恩!”林妙之回过头来望向沏茶的九思,目光亮的宛若星璨,“我听说,是有五个女子,深夜在官府击鼓,只道有一位黑衣少侠潜入了霸王帮会,解救了他们,而霸王帮会有大数的帮众,都去劫镖了……” 林妙之说的,都与九思昨夜料想好的,分毫不差。 “这样一来呢,反正乔六已死,官府自然是不惧怕剩下的那些帮众的,他们亦早已痛恨霸王帮会多时了,于是直接就派了全数的官兵,连夜去了霸王帮会堵截,真的恰好正逢那些劫镖的帮众回来。至此,霸王帮会也就灭了!” 林妙之将双肘支在檀木桌上,又用双手托着双腮,高高的木凳让她的双脚有些许悬空,她又轻微的晃动着脚丫,口中不住的念叨着:“不知这黑衣少侠会是谁呢,不过,一定是大好人……不然怎么会冒险去霸王帮会呢?听那五个女子说,那个黑衣少侠也是受了些伤的……也是啊,以一己之力杀掉那么多帮众,怎么能不受伤呢……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但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九思心中猛然一跳,指骨分明的大手抬起,向前探去,想要揉一揉林妙之的青丝,却还来不及碰到之时,见林妙之猛然抬头朝她望来。九思的手指轻微颤了颤,又握了握,瞧瞧从她背后收回。 “九思,我听说那五个女子在官府派兵去镇压霸王帮会之时,竟是碰上了一个男子,并且给了她们许多银钱,让她们日后好生过活。”林妙之道:“我猜,那人定然是九思你救下的勾埠卫,没想到你当时说昨晚就会得救,竟真的如此,若不是你从不穿黑衣,而且眼下瞧起来也没有受伤,我倒是要怀疑,那个黑衣少侠是不是你呢!”她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又道:“九思,你快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昨晚还会少侠去相救的?” “我初到粲阳城,如何知晓那般多?那不过是我猜的罢了,我还当他会用银票换所有女子赎身。”九思说着,端起了面前将将沏好的茶,轻抿了一口。 “也是。”林妙之竟随之就认真的点点头,信了九思说的话。“真的替那些女子开心,希望那个黑衣少侠能一直待在粲阳城,这样,就能保护粲阳城中的女子了,以后定不会再有什么恶人了。” 林妙之所言乃是分外的天真,她思考事情亦永远都是那么简单。可九思现下,只想她能够永保这份天真无邪。这世间的三千繁华,都不敌她回眸一笑无暇。 ……妙之,黑衣少侠是假的,我想护你一世安稳,是真的。 (一百二十)年少时婚约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的手,终是落在林妙之的青丝之上,轻揉着。林妙之先是望向了九思,随之便垂目,羞的不能再望一眼。 “妙之,你不必担忧,这粲阳城,以后定会一直安稳下去。” “……恩。”林妙之应道,随之又反问道:“九思,你可知道,在你身侧,我分外的心安。” 一个女子,且是深闺之中的小姐,先前为他九思几番奔走,甚至还因此落入歹人之手,而不顾是那活血化瘀的药物,还是现下这白色银丝暗纹长袍,都映证着林妙之对他的上心。而林妙之方才所言,她的心意,已然是非常明显了。林妙之尚能出口,他九思堂堂七尺男儿,又有何好闪躲?况且,这亦是他心中,早已想要说出口的话,不是吗? 九思眨了眨眼,甚为密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一层浅影,他的薄唇轻扬,柔声道:“若是如此,便一直待在我的身侧罢。” 林妙之明显一窒,不仅是表情,动作,就连同她的的呼吸都瞬息间停顿,面色红透,却又不似从前那般羞着不敢往九思,反倒是迎着他的目光回望,眸中是小心翼翼又期待之色。 “九思……你……你可当真?” “自然当真。” 林妙之的目光闪烁,却是不逃避,她复问道:“你可会后悔?” 九思被林妙之认真的模样逗乐了,他从未见过,女子问男子在情事之上是否会后悔,好似是他九思将自己托付给了她林妙之一般。可……这才是林妙之啊,这才是那个心思简单,天真烂漫之人,这才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子。 九思修长的手中轻轻的刮过林妙之精巧的鼻尖,道:“既然你我相遇乃是天定,又何来后悔之说?” 林妙之洁白小巧的虎牙咬了咬唇瓣,一句话都没说,可她的眼眸之中,却满满都是欣喜之色,九思浅笑着轻按她的颌骨,被她紧咬的唇瓣也就松开来了,他又用指肚轻轻的摩擦着方才被她咬的发红的唇瓣。 “妙之。” “九……九思……”林妙之到底是初经情事的女子,眼下慌乱与甜蜜,丝丝缕缕揉杂,胸口的起伏都瞧得出,她有多么紧张。林妙之又望了九思一眼,只见他依旧是垂目望着她的唇瓣,用指肚轻轻的摩擦着,便脸一红,索性闭上眼不再去瞧他了。 九思一愣,随之便勾起唇角,笑意直连进眉梢,固在眼眸,他半合了眼眸,微微俯身,向她唇瓣探去。 四瓣柔软相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可下一息,却被聒噪的扣门之声打断了。九思的动作止了,林妙之也张开眼睑来,眸中乃是娇羞混着慌乱之色。 “小四,你在吗?”是林管家的声音。 九思蹙了蹙眉,并未起身开门,只道:“在的,管家何事?” “小姐在你这处吗?老爷夫人寻你不得,听内院奴才说,见小姐方才来了此处。老奴猜想小姐会不会是今晨不见你,此刻来你处讨茶吃了……毕竟小姐甚爱吃茶。” 随之林管家的声音,林妙之脸上还未消退的潮红之色,又更红了起来,她起身走了几步,直到门旁,伸手拉开了门,面对着林管家道:“林叔,我确实来讨茶吃了……” 林管家见林妙之真在此处亦是一愣,随之道:“那便随老奴走一趟罢,老爷和夫人有急事唤小姐。” “何事?”林妙之问道。 “这老奴不知,只知道是季府送来了一个甚的文书,老爷夫人收到了,便遣人唤小姐前去。”林管家道。 “是这样啊……那便走罢。”林妙之应道,随之她又回头望向了九思。 “妙之,你且先去罢。”九思道。 林妙之“恩”了一声,点了点头,便随林管家离去了。 季府?那自然是季如墨了。九思起眉,这季如墨,从他九思初到粲阳城之时,便为林妙之与他作对。而方才,林妙之与他九思已然定情,自然是要跟去瞧瞧是何事。 是时九思换上林妙之方才所送的白色银丝暗纹长袍,又取了些方才揉捏过却不曾用完的茶叶,又沏好了一壶茶香泗逸的茶水,用托板端起,向前厅走去。 九思步伐极快,手中的茶壶却是稳稳当当。直到了中堂门边,便听闻林妙之的声音传来,只听她似是有些难过道:“是真的吗……季伯伯当真……撒手人寰了吗?” “恩……”林老爷的声音亦是有些低沉,“你季伯伯生如墨之时,乃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这些年,身子一向不好,哎……好在如墨如今已经长成,能担得起季府重担了。” 九思听到这里,亦是微蹙了眉,不曾想到……那季府送来的文书,竟然是季如墨的父亲过世之事。九思叹口气,提步欲离,心道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可脚步方一动,便听闻林夫人又开口道:“妙之啊,你和如墨,是定有娃娃亲的。是当年你父亲和你季伯伯定下的……” 九思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这你是知晓的妙之,只是后来你季伯伯因身体有恙,此事不曾再提,而如墨,这些年来也一直有意于你……” “母亲!”林妙之急迫出口:“娃娃亲我虽知,可到底只是儿时说的,长大了怎能作数!” 林妙之所言,使得九思心中猛然一沉。林妙之与季如墨之间,九思早已看出,流水有情,而落花无意。但九思不曾想到的是,在他们二人之前的婚约,以及林妙之早已知晓这婚约的存在。既是知晓婚约,她林妙之何以要与他九思定情? 林老爷亦开口说话了,只是他的语气沉了几分:“季如墨眼下是季府家主,而你季伯伯下葬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要迎娶你。” “父亲,女儿不愿!” 林妙之似乎还在与林老爷林夫人争执着什么,可九思却是没有再听了,他扬唇苦笑,身上林妙之送给他的白色银丝暗纹长袍,衣摆随转身带过的风飘,走了几步后,手中托举的茶壶,被扔在了地面。清脆的响声之后,茶水四流。 他九思,初到粲阳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记不得,亦什么都不知晓。他甚至没有地方可去,若说是日后生存之道,不过也就是凭着这不知因何会的茶艺,在林家府邸做个茶师。可说到底,这是要依赖林家存活,说到底,他九思不过一介布衣,这是即使穿上了华服,亦改变不了之事。而林妙之,粲阳城富户小姐,怎会能跟他在一处? 且说向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季如墨与林妙之又有婚约在身,那他九思,又剩的下什么? 九思已行至所居住之处的门旁,手才将放上门边,眼前浮现的,竟就是那总是穿着百褶裙的少女双手藏在背后,歪着头望着他笑的模样。 九思心中猛然一跳,双手不受控制的向前探去,口中脱口而出道:“妙之……” 可随着九思手指探去,眼前的人影就散尽了。 九思一愣,猛然倒吸一口气,将“妙之”二字硬生生止在唇边,好似身子中忽而抽离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撑着门边,缓步入内。 却又下一息听闻那朝思暮想的声音来。 “九思!” 九思苦笑,许是幻听罢。 “……九思!”又是一声,焦急,委屈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是林妙之无疑。 九思猛然回过头来,见林妙之正碎步跑向他,她发上的细小流苏,一颤一颤的。 “妙之。”九思不受控制的朝她迎去,却又瞬息间硬生生止了脚步。 林妙之见九思动作的变化,亦是一愣,但随之跑的更快了,不过几息便到了九思身侧。 “九思,九思……父亲母亲说……” “说你和季如墨的婚约。”九思没等林妙之喘着气出完,便接口道。 “你……怎么会知晓……”林妙之一窒。 “方才送茶,碰巧听见了。”九思心中越是在意,嘴上却越是淡然。 林妙之眼一眨,眸中晶莹便一颗一颗的接连落下,好似心中委屈如何也落不完。 “九思……我从不曾将与季如墨的婚约当真,且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我便未曾想过要嫁给旁人。” 九思一窒。 “季伯伯死了,做了家主,要娶我,我不愿……九思,我方才已与父亲母亲言明,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九思的手指一颤,想要为她擦泪拭面,可却最终是无所动作。 “好在父亲母亲宠溺我,”林妙之眸中猛然一亮,道:“九思你知道吗,父亲母亲说,要前去季府,聊表对季伯伯哀思的同时,商议解除我与季如墨的婚事。” 解除婚事? 九思的眸色明暗几许,心中亦是思绪万千。起初听见林妙之与父母对话,因林妙之对其婚约知晓却又放任不理会也不与他说而产生的愤怒,逐步的消退,心中越发轻易的,是林妙之在红亭之中主动给他的包着些许散银的手帕,梨花带雨的跑去季府寻他,为他买药而被歹人盯上,还有那眼下还被他穿在身上的白色银丝暗纹长袍…… 是了,林妙之还是那个说只有在他九思身旁,才会心安的她。是他……太过于苛刻了罢。可九思自问,若不是过分的在乎,又怎会苛刻至此? 九思抬手,修长的手指就似方才在林妙之唇瓣上轻柔斯磨一般擦拭去她的泪水。只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却叫林妙之激动非常,先是一愣随之就扑进九思怀中,反倒哭的更凶了。九思蹙眉,心知林妙之定然是怕他因此不要她了罢……这心思单纯的林妙之,要他怎么办才好。 “……傻妙之。” (一百二十一)不愿爱之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林妙之又哭了良久,许是最后哭累了,才回了自己的厢房之中,而此时,天已然擦黑了。 九思回到房中,垂目望向自己的胸襟,那处已被林妙之的泪水染湿了。无可奈何的笑了,这些,都是林妙之为他所流的泪水。本是气恼林妙之如此做法,却不曾想,竟是让他更深陷了一步。 只是……季如墨对林妙之那般有情,曾不惜买断粲阳城中银针青叶,也要博她一笑。且从那日季府门前所见之景看来,季如墨对林妙之乃是言之必从。再加上九思被关在季家府邸地牢之中之时,季如墨句句所言,都是对林妙之极为强烈的占有欲。这般心悦林妙之的季如墨,真的会同意林老爷林夫人的提议解除婚约吗? 九思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早已过了日入时分,天色已然十分昏暗了,可林老爷与林夫人,都仍未归来。而他们二人,亦定然不会留宿于新丧的季府。 九思眉宇猛然一沉,站起身来,心道不好,随之便听闻手后嘻嘻索索的声响。 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已动作,九思回首,四指并拢,用右手虎口处向前一推,按着黑衣人的脖颈迅速朝前冲去,直到那人的背部撞上床梆,又左手半收,用手肘向后狠狠一顶,随之撞上了一片柔软。那柔软应是另一个黑衣人的腹部,随之九思身后的黑衣人被顶了腹部吃痛的呼出声来亦弯了腰,九思不曾回头,却双手抬起,卡住黑衣人因弯腰而垂下来的头,向前一翻,那黑衣人整个人都被空翻至前方,又恰好砸中又一次冲上前来的第一个黑衣人。 “哎哟…” “疼死了…” 呼痛声不止。 可九思却是半点不放松,只因这屋子中,当还有人才是,却迟迟不见现身。眼下九思顾不得太多,转身朝屋外走去,如果他猜测的不错,只怕此时林老爷林夫人与季如墨商讨取消婚约一事,已然失败了,且很有可能已被扣在了季府。 九思方才走了数步,便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他目光一聚,想必,这般是第三个人了。 随之听闻身后之人说:“不曾想两个人都制不住你,倒是本公子小瞧了你。” 这声音……竟然是季如墨。 九思起眉,反手按住季如墨的手,向前摔去。随之见季如墨一身宝蓝色华服,身影从后至前被他九思向前摔来,而后季如墨双腿一躯,蹬在身后门框之上,借力一弹向前迎着九思的面门踢开。九思随之仰头,向后空翻,躲了过去,后半蹲与地面,站定。 而站定的一瞬间,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冲上前来,分别固住了九思的左膀右臂。 “不错,几日不见,你倒是大有长进。没想到你这窥于妙之美色之人,竟也能入林家府邸。”季如墨道,“只不过,这对于本公子而言,算不得什么。” 季如墨抬掌,内力聚于掌心,随之眸中杀意尽显,朝九思胸膛拍去,九思奋力的动了动身子,却只觉两侧之人死命的坠着他,他动弹不得。 若是他身上,能有半分内力,便已足够。这不知是多少次,九思有这般的念想,为何他身上高超的武艺招式套路,却分毫内力也无。若不反抗,季如墨这一掌拍下,他九思必死无疑。是时九思双脚后移,又卯足了劲,向前飞踹而去。 这一踹虽并未将季如墨击倒,却是使季如墨的推掌偏离了些许,最终拍在了九思的肩头。 九思面色忽而一白,嗓口一甜,薄唇抿的很紧,却仍有鲜血从他双唇间溢出。他的身上都就有密布的刀伤,如此一来,伤上加伤。身子就好似忽而失了所有力道,被架着的胳膊忽而软了去,从挣着想要挣脱,到被那两个黑衣人拖着走。他还有意识,却又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两个黑衣人受季如墨的指示,直到季家府邸地牢。 季府地牢,这是九思第二次到了。此处依旧是昏暗潮湿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两侧的墙壁之上,燃了火把。而正是因着这火把的光,让他看清了地牢之中被关之人,不止他九思一个。 竟是……还有林老爷,和林夫人。 虽说九思早已猜到林老爷和林夫人长久不归林府,是在季府无法归来,却不曾想,季如墨竟敢如此大胆,将林老爷与林夫人置与地牢之中。他们二人虽然是被固了身子,但口中未曾塞入麻布团子,见九思被押进来,颇感意外的对视一眼而后道:“九思,你是怎么了,如何也被押到了这里?” “因为,本公子方才去了林府,竟是见妙之五这九思私下里暗许终身。”季如墨道:“如此这般,我怎会如意?妙之今生,只会是季府夫人,不是他一介布衣之妻!” 林老爷和林夫人若是在平日里听闻这一消息,许是会吃惊,然在此情景下,一切都显得不是那般的惊人听闻了。 季如墨走到林老爷与林夫人身侧,绕有兴致道:“林伯伯,林伯母,明日天亮待我和妙之结成连理,我定会好生孝敬您二老。”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一切都已然十分明了。就是今日日中时分之时,林老爷与林夫人来到季府商议林妙之与季如墨婚事,而季如墨不愿解除婚约,便将林老爷与林夫人二人困于府邸地牢之中。后又去林府带走林妙之,却瞧见了她与九思表白心意,遂在林妙之处了九思住处之时,带走了她,并又折返,欲取九思性命。 而九思到眼下还未丧命,很显然,是季如墨要他九思眼睁睁的看着林妙之嫁与季府后,再要他性命。季如墨想要百分百的战胜他。 九思心中早已怒火中烧,他费力的抬起手握成拳头,却在还未来得及落在季如墨脸上时,被季如墨回身一圈打在身子。季如墨哪会轻易放过九思?在打上他身上之时,亦未松手,反倒是用凸起的指关节在他好不容易才不再出血的刀伤处单独扭转着拧。九思的脸血色退的分毫不剩,大滴大滴的汗从额头滑落,乃是撕心裂肺的疼,可他的牙关紧咬,愣是不肯出声,哪怕一声闷哼。 九思沉眉望向季如墨,眉头蹙的很紧,眸色冷如寒冰:“不许……你碰妙之。”随之在没人觉得他还能发力的情况下,九思重重一拳挥像季如墨的脸,季如墨被力道冲的向后踉跄好几步。 九思见此,似是身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双眼一黑,失了知觉。 ………………………………………………………………………………………… 九思再次醒来,是被府邸天翻地覆的喜乐之声敲敲打打吵醒的,似乎还有炮竹燃烧的那呛鼻的气味从地牢与地面想接处的气孔弥漫而来。九思几息后清醒过来,急忙的挣了挣,却发觉他的双手双脚全部都拷上了铁环。而林老爷和林夫人此时此刻已然不在这地牢之中,想必是被接去了喜堂。 “……妙之。”九思轻喃出声,随之眼前浮现的,竟然是林妙之的眼泪婆娑的脸,她在不住的哭喊着,喊着“九思”二字。 “九思,从遇见你那一刻起,我便从未想过要嫁给别人。” “九思,从遇见你那一刻起,我便从未想过要嫁给别人。” “九思,从遇见你那一刻起,我便从未想过要嫁给别人。” …… 林妙之昨日说过的话语一遍一遍在九思耳畔回荡,他的头低垂着,肩膀不止的颤抖。 ……是他。是他,是他,都是他!是他九思未曾保护好林妙之,是他这堂堂七尺男儿让心爱女子被人相逼着嫁娶! 不……不能,不行,不可,他不能看着林妙之嫁给季如墨! 心中好似有不可控的什么东西冲破胸膛,九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大片大片的光影记忆涌入脑海。 无以数计的过往将九思的一生全部定性,所有他不知晓的,想不通的,全部展现在他的眼前。而所有的画面,最后都止于,那总是笑呵呵的要九思为他煮上一壶银针青茶的天诀门忘尘上仙开口说的那句话:“莫问,莫思,你二人是为师亲传弟子,眼下亦已成仙,然还剩下成仙前最后一关,那便是下这尘世去历情劫,期间法力与记忆全无。在历劫期间你们会分别遇见一个女子,爱上她之时,你们尘封的记忆与法力便会复原。到时你们便挥剑断情丝,要做到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只有这般,你们才算是真正的上仙。仙魔一念间,切记……切记呵……” 扣住九思双手双脚的铁链开始剧烈的抖动,是时竟是随他身周忽而震出的白色光晕砰然碎裂开去。而九思身上的衣物从脚起逐步化为虚无,身上的刀上被一道白光笼罩,后竟是全数长好,白光消散的那一瞬间,有一身纯白的衣袍加缀在他身上,那是一件雪白雪白极为纯净的长袍,只有袖袍边缘处有水蓝色分段暗纹,初次之外,通身雪白。 九思垂目,怔然的望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是的,他爱了,他爱上林妙之了,可若是能不记得过去的分毫,他又如何肯爱上林妙之?他九思爱上了谁,便是谁的不幸啊……可为何,为何偏偏是林妙之?为何偏偏是那个单纯善良一笑无暇的她?从前提到那与林妙之初遇的红亭,九思便心中惴惴,后去寻红亭,竟真的是不见红亭,季如墨说的对,这粲阳城中根本就没有甚的红亭……而这一切,亦是一切都注定好了的,比如那一日突发的暴雨,比如那一日……突然出现的红亭。 “师父……”九思轻喃,“这一切,都是您的手笔罢。” 从上至下传来的喜月之声依旧还在继续,心中那说着只有在他九思身侧才会安心的女子还在,九思的心如撕搅一般揪扯。 九思的手忽而垂下,手指与手掌未开,轻道:“若水。” 一道水蓝之光闪过,一把剑现于九思手中。那剑长二尺三寸有余,剑身玄铁而铸,薄的近乎一折便毁,剑柄为蓝白色水波纹,剑刃锋利,似带寒光,刃如秋霜,名唤若水。 (一百二十二)堂上言真相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在地牢中站定,手握若水剑,心中所想已然很明确,不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季如墨强娶林妙之,就算他眼下已恢复记忆,可心中所想,还是不能改变。九思前行几步,忽而听闻地牢之中有响动,而这在之前,他是并未察觉到的。 莫非是这地牢之中,尚且关有其他人? 九思手指一勾,白光凝聚指尖,复而虚空一划,那白色光晕似是自己有了灵知一般,在昏暗的地牢中漂移,直至停在了他右前方二十步之遥。 那处乃是全黑的,没有些许的火光,而其他处微弱的火光,亦是照不良那处,眼下被九思划出的白色光晕可见,此处竟是有三个女子。九思在望见那三个女子之时,只觉得似曾相识,她们竟也是只着红色肚兜。她们的遭遇似是比在曾经的霸王帮会之中的女子还要惨,她们的手脚皆被捆绑,口中亦塞上了麻布,身子便*着泡在这地牢之内的湿冷浅水中,白皙的皮肤上都因着这过度的潮湿而起了红色湿疹。她们都已少气无力,只剩偶尔发出的一声闷哼,也难怪从前的九思未曾发现。 九思一个闪身便到了那三名女子身前,取下女子口中塞的麻布,又扬手,白光度与她们身周末,待白光散去,她们身上已然穿上了丝毫不再裸露的衣物。 三名女子似乎是被吓傻了,怔然了半晌竟是一个接一个的跪在了地上。 “公子定然是天上的神仙罢!” “神仙,求神仙救救我们!” “季如墨简直不是人,还望神仙救我们脱离苦海!” 九思闻言杏眼微眯,看眼下这三名女子的模样,想必是如同曾经的霸王帮会中的那五名女子一般无二,只是平日中,倒真是看不出季如墨是这般人,只见他对林妙之的痴情模样。 “你们与季如墨是何等关系?”九思问道。 谁知那三名女子互相望了望,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愿回忆之事,而后其中一名女子才道:“神仙,我们三人原不相识,与那季如墨更是什么关系也没有,却是不幸被掠进季府之中,做尽欺凌我们的事…” 另一个亦接口:“女子名节何等重要,若是可以我真想一死了之……可,除了行那等云月之事外,我们根本没有分毫的自由,手脚被绑,口中亦塞上了麻布,就连同想要咬舌,都没得机会……” 是时一旁一直不曾多说的女子亦道:“不知道上面敲锣打鼓的是要迎娶谁,一生都托付给季如墨,着实可怜。” 九思眼波一闪,说不出眼下心中何种滋味,只觉亟不可待,遂袖袍一挥,地牢中一道白光闪过,了无痕迹。再现身之事,若水隐去,九思与那三名女子已然是在季府门前。 “你们快些离开罢,我只能送你们到处。”九思道。此地,尚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那三名女子本就对九思有所畏惧,而眼下既已是得救,便也没有别的什么要求,道谢后便慌忙离去,毫不迟疑,好似一息都不愿在此多待。 季府门庭若市,车马不断,粲阳城中两大名门喜结连理,自然是极为轰动,可谓门客络绎不绝,门口的奴才还在收着拜贴。九思见此,不过一闪身,轻易的穿身而过,待他站在喜堂之前之时,还未曾有人察觉这里多了个白衣人。 喜唐之中景象分外扎眼,身穿喜服的季如墨看上去意气风发,不断的与入门而来的门客拱手道谢,他脸上堆满幸福之色,若非方才在地牢之中九思见了你那三名少女,只怕到现下还是会觉得,季如墨确实是爱林妙之爱的痴狂,正如他起初所言,季如墨原可大有作为,却一味沉迷女色,这一辈子难有大成。九思在说那句话之时,是笃信季如墨对林妙之的那份心意的。 九思手指轻勾,有细微到觉察不到的白光从他指间滑出,顺着季如墨眉心钻了进去。 这正是天诀门密术,探欲。天诀门忘尘上仙,也就是九思的师父,曾多次教导他与师兄等人,只道此术断不可常用。而眼下,九思这般,亦是无可奈何。 转瞬白光回到九思指间,他的眉宇猛然下沉,眸中乃是被厌恶之色充盈。呵……这季如墨,平日里,倒当真是骗过了好些人。竟是连他九思,都险些信了季如墨表露在外的样子。 ……今日,他定要让季如墨,当着这众多的粲阳城民众,原形毕露。 不过几息间思索,便听闻一旁的主婚人道:“吉时已到,请新夫人!” 随之九思便见,从府邸中蒙着盖头的林妙之被侍女搀扶着出来。九思眯了眯眼,只见林妙之身上极为宽大的艳红色喜服,仍是遮不住她不住颤抖的身子。而到了此时,仍是不见林老爷与林夫人。 “夫人,”季如墨迎上前道:“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身子不适,为夫已然安排他们二老歇息了。” 本来嫁娶之事女方的娘家人便不可上堂,季如墨如此说,倒是分外显得他体贴了,顿时点头称赞者一片。 “季如墨,你到底把我父亲母亲如何了?!”林妙之前行的脚步一顿,声音极小又带着千万委屈问道,这声音对于这大堂之上微乎其微,根本就听闻不到,但却是逃不过九思的耳朵。 九思眸色一冷,白色袖袍一挥,想要靠近林妙之的季如墨被面前忽而出现的白光震开了许多步。堂上的气氛忽而就静了,有些人这才看见了大片红色之中的那一抹宛若遗世独立的白。 季如墨回头,见是九思,先是愣神,接着便道:“九思!你怎会在此处!”那地牢,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林妙之听闻来人是九思,双手向上一撩,鲜红色的盖头便被丢弃一旁,只见她双目含泪,恍若溺水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亟不可待的伸手推开层层围堵在侧的人群,直到抓住他的袖袍,唤了句:“九思!” 九思一怔……又是,又是这样啊,在他二人之间,林妙之做的比他九思还要坦荡,不顾一切。可……忘尘的话又一次在九思耳畔回荡,他真的能够什么都不在意吗? “九思,他把我父亲母亲都抓来了,他威胁我嫁给他,九思……”林妙之说着眼泪就随之落下来,又好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慌忙的瞧了瞧九思,道:“季如墨说他把你也抓了,你可有受伤?让我看看……” 九思瞧着林妙之慌忙的在他身侧左右张望的样子,心中猛然一痛,侧目移开眼帘,大手轻轻的按在她的柔荑之上,轻道:“妙之,不必担忧,我无事。” 喜堂之上气氛的忽而转变,让大数门客都面面相觑,不时窃窃私语不知讨论着什么,这让季如墨只觉分外不爽,便开口道:“你这偷妙之闺房之物的歹人,今日竟敢出现在本公子的喜堂!” 季如墨的话说的很巧妙,只称是林妙之的“闺房之物”,却不说是手帕,倒叫人觉得,九思是那般的不入流。堂上的气氛又是大转变,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道九思看似玉树临风却实则是道貌岸然,好似将方才林妙之带泪求救的模样忘却了。 “妙之,我们走。”九思并不理会那些人的言论,只想将林妙之带离此地,却不料季如墨竟是一章拍了过来。九思双眼一眯,瞬间不轻不重的将林妙之抛向半空,不明所以的林妙之“啊!”的一声,尖叫声冲破喉咙。 可随之九思双手腾出,季如墨的大掌已推至九思眼前,他上身后仰,双脚在地上飞速的向后滑去。又虚抬了手,巧妙的缠绕上季如墨的手臂,将他的掌里化的分毫不剩,是时朝前轻轻一推,手中白光乍现,季如墨猛然被拍出好远。眼见季如墨要撞上身后喜台,然他又在空中急速翻身,硬生生的半蹲在地上,待稳住身形,才又直起身子。 九思薄唇轻勾,不置可否,若是他想要季如墨死的话,方才他九思只用动动手指,便可要了季如墨的命,只是忘尘的话依旧在耳畔,他九思是上仙,是不能如此做的。是时九思手掌轻抬,林妙之身着喜袍宛若一团夺目的火焰,落入他的怀中。 林妙之与九思四目相对,她的慌乱不安,丝毫不落的被他锁进眼眸,喜堂之上所有人都静了。季如墨见此只觉得脸面上是万分的挂不住,便上前一步,喝道:“九思!我和妙之是自小就有婚约的!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这般做岂非小人!” 喜堂之上顿时又流言四起,见风使舵是他们的强项。 “是啊……怎能如此,到底这是季府的喜堂啊!” “就是就是,哎林家小姐,可别被那九思的道貌岸然骗了!” 逐渐有人将矛头指向林妙之,林妙之慌了起来,垂目轻道:“九思……” 喜堂上混动,竟是引来了一直未曾露面的林老爷和林夫人,说到底是他们的爱女婚事,即使是被迫受制在季府房中形同软禁,但他们闻此响动,自然是来到了喜堂之上。 林妙之抓着九思袖袍的柔荑轻颤,见到了林老爷与林夫人只是颤声唤了句:“父亲……母亲……”而依旧是躲在九思身侧,亦不松手,亦不动作。就好似她从前说过的一般,只有在九思身侧,她才会安心。 九思抿唇,先是将林妙之护在了身后。多余的话他不愿再说,今日的林妙之,他定然会带走,而假使今日没有林妙之在此,他亦不会放过季如墨。九思隐在袖袍之中的手忽而伸平,又一翻,捏成了一个诀,又复立唇边,薄唇轻启,在无人看的清速度的情况下,双唇上下翻飞念出一道诀,最终抬起头来,双眸一沉,道:“言。” (一百二十三)避无可避之 - 醉生录 - 张茉儿 随之“言”的出口,似是肉眼可看见的空气颤动,季如墨只觉大脑“嗡”的一声,随之竟是低垂了头去,开口说道:“林妙之,你们林家那般有钱,你兄长林玄之又在京城颇有人脉,我若是娶了你,那岂不是把整个林府都握在手中?” 堂上之人瞬间便炸开了锅,纷纷议论着季如墨怎会如此。 “要娶你,是我从小便知晓的事情,也好在我父亲早早的便与你父亲为你我定下了娃娃亲。可是,后来他身子一直有恙,婚约便没有再提。” 九思起眉,季如墨说的这些远远不够,隐在袖袍内的手指一并复一翻,季如墨的眼眸便又迷失了几分。 季如墨又道:“我小时,被送去习练武艺,父亲说经商之人,定要有些武艺在身,而那时,众弟子都天赋异禀,包括我进步都飞速,却唯独我有个名唤乔六的师兄,多年分毫不进。” 乔六?莫不就是霸王帮会的当家?众人的表情千变万化,自然不知为何季如墨会与乔六扯上关系。 “师门弟子都不待见乔六,他不仅身宽体胖,极为不灵巧,内力也毫无长进。可我不嫌弃他,全师门只有我待他如师兄。后来他被逐出师门,自然也就只有我与他相交。”季如墨道:“后来他成立了霸王帮会,各处押镖的消息,也都是我给他的,他劫镖成功后,银钱便对半分。后来钱多了,便不止想要钱,也想要女人。遇见了心仪的女子,明面上无法要,便让乔六暗地中截下,再送入季府。” 九思早在那夜袭霸王帮会杀乔六之时便察觉乔六身上是有些功夫的,心中当时还觉许是他在建立霸王帮会后才发福,却没想到他竟是一向肥胖,身上有些武艺亦是被逐出师门前所得。而他季如墨,与乔六,正是一人在明面上,一人在背地里,也难怪霸王帮会能在粲阳城横行这么多年。 “日子一向如此,我亦顺风顺水,家中父亲病重,我也没有真正的做过什么生意,反正乔六劫镖的钱我们一生也用之不尽。可是前几日竟是有一个黑衣少侠杀了乔六,霸王帮会散了,我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我这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季如墨的脸忽而变得阴沉凶险,骇的林妙之又向九思身后缩了缩,“都怪那老不死的,若不是他这些年一直病着,我便早可以娶林妙之了!娶了林妙之,我便可以将林府握在手中,总归林家长子林玄之又不在,一个女子和两个老人,我能控制不住吗?” 季如墨宛若癫狂一把手掌前伸,骤然握紧,恶狠狠的道:“反正那老不死的活的时间也够长了,我便在他的汤药之中下了毒,果然他一喝便驾鹤西去,而我季如墨便是季家家主,便可以娶林妙之了!” 九思眼中厌弃之色尽显,并其的手指一松,季如墨身上加的诀便散去了,他宛若忽而失了力道,向后一踉跄,而后才恢复神智,眸中清明起来。 而此时,赶来参加季如墨与林妙之喜事之人,已然满脸厌弃的对他嗅之以鼻,甚至有人指着他破口大骂,只称他不仅与曾经的霸王帮会暗中勾结,明面上乃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却是做进了丧尽天良之事,甚至自己的生身父亲,都能下得去手杀害。 清醒后的季如墨,眼眸之中惊慌之色尽显,他张皇失措的跑上前去,不断的拉住要离去之人,口中一味的解释着:“你们要相信我啊,方才是那九思使了巫术迫使我说的,都是假的啊!” 可是哪里会有人听他的解释?方才那些话,可都是从他季如墨自己的口中说出的。一个连自己父亲都杀之人,又有谁敢同他为伍与之相伴左右?直至所有宾客皆散了去,整个红色装衬的很美的季府,转瞬恍若空寂,只剩下林老爷与林夫人,还有护着怀中林妙之的九思。 季如墨身子一瘫软,便蹲坐在了地上,垂头间肩膀不住的颤抖,随之有细碎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却又不知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觉他的声音乃是分外的难听。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季如墨才仰起头来,双眸猩红,如同疯了一般的狂喜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过了多久,季如墨笑声止了,手指猛然指向九思,恶狠狠的道:“是你!都是你!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没有一件好事!” 九思不置可否,就连同神色都没有一丝的变化。不知若是季如墨知晓了就连同那曾经的霸王帮会的当家乔六都死在他九思的手下,又会作何感想,又或是说敢不敢像现下一般冲过来,欲杀了九思。 季如墨疯了一样的朝九思冲过来,手掌之中聚的内力肉眼便清晰可见,这吓的林妙之又是惊叫一声,可下一息她竟是不像方才躲在九思身后一般,这一次,她虽是尖叫着,可却站在了他的身前。林妙之的身形十分纤细,甚至根本挡不住九思的身躯,可她向两侧扬起的手臂,却是能看出她有多么坚定。 “妙之!”身后一直不曾出声的林老爷与林夫人齐齐喊道,若以林妙之之力去阻拦发了疯一般的季如墨,简直是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而于九思而言,他自小便生活在天诀门中,在那里,只有不断的努力,逐步的上进,那里只有在同门弟子之中胜出才离成仙更进一步,也是因着这常人所不能及的不顾一切,才使得九思从天诀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莫语,莫疑,莫问,莫思,四人成为天诀门忘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这么多年,亦只有最为疼爱他的莫问师兄,对他颇为照料。而此时将他这已是上仙之人护在身后的人,竟然是柔弱胆怯的林妙之。 ……林妙之,你可知道你护着的,是从恢复了记忆便一心想要杀你之人? 九思垂目间雪白袖袍已然抬起,轻轻的遮在林妙之身前,季如墨此刻已然冲了过来,不顾一切的拍在九思的袖袍上。在常人看来,随风飘摆的轻薄袖袍,如何挡得住这饱含内力的一掌?林老爷和林夫人惊呼出声,然下一息却见那雪白袖袍在季如墨那一掌拍下来之时,竟是有白光浮现,柔和无比却又坚不可摧。季如墨瞬间便向后摔去,直至撞上了喜堂之中的喜台,才算是止了身子。 “噗!”一口鲜血从季如墨口中喷出,甚至比身上的喜袍颜色还要艳烈。 方才季如墨失了全力的一掌,其中包含他的全部内力,眼下,他怎么也想不通透,九思是如何什么都不做,甚至懒得出手,就将他的内力全部攻于他自己身上?为何那一掌,最后竟是伤了他季如墨自己? “怎……怎么可能?” “你一味自寻死路,我不曾伤你一根手指,眼下这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九思道。不管是眼下众叛亲离,还是这足够要了他季如墨自己命的一掌,全部都是拜他自己所赐,怪不得旁人。 到了眼下之境,季如墨的结局已然呈现眼前,那包含内力的一掌,若真的要了他的命,那他也便从此撒手人寰,而若说他命大侥幸活了下来,这众叛亲离的处境,想必他这在粲阳城中风光一时的公子,亦是无法生存,且说是生存下来,也躲不过要尝遍这人生疾苦。就拿那向来形影不离在他季如墨身侧保驾护航的玉成,今日事发不是也不动声色的离去了吗? 许是那一掌当真威力过大,又许是季如墨亦无活下去的念想,他左右难受着哼咛了少顷,便是头一歪,驾鹤西游去了。 至此,一场闹剧尘埃落定,粲阳城中曾使人闻风丧胆的霸王帮会,也彻底粉碎殆尽。也是至此,林老爷与林夫人才算是定下了心神,开口说话了。 “妙之啊……” 林夫人这么一唤,林妙之也怔然回神,跑向林夫人,恍若劫后重生般的保住她,带着哭腔唤道:“母亲……母亲……” 反观林老爷眼下倒是没有上前拥住林妙之,而是望向九思道:“九思,你……究竟是何人?你怎会……”后面的话林老爷并没有问出口,但他的话说到这里,已足够让人想起方才九思袖袍上笼罩的白光的骇人威力。 林妙之亦从林夫人怀中抬起头来,二人一同望向九思。 一个自家府中茶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甚至不出手便能解决到武艺还算是颇为不错的季如墨,若是此事放在九思身上,他亦会询问,这合乎常理。 天诀门之事……还是莫说与他们听了。 九思开口轻道:“方才有一位黑衣少侠忽入地牢之中,救下了我,并且传于我些许内力,只道喜堂之上他一介江湖之人不便露面,便要我来解救妙之。我猜想,他应就是那只身潜入霸王帮会的少侠罢。” 林妙之听闻,饶是认真的想了想,之后道:“若是这般,便也是说的通了呢。当初那黑衣少侠一人敌整个霸王帮会,照样全身而退,定然武功超群,如此说来,传给九思一些,对那少侠来说算不得什么,而且也已足够惩治季如墨了……” 林老爷亦是点了点头,道:“恩,如此说来,确实有理,想那黑衣少侠亦是为了彻底解救霸王帮会的罢,不然死了乔六,季如墨还逍遥法外。那少侠,可真是粲阳城的大恩人啊!” 一场风波已过,林老爷与林夫人自然急迫的归家,便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林夫人将林妙之的手挽在手肘,边走边说道:“若是能找得到那黑衣少侠,可定要谢谢人家啊……不然我家妙之嫁给了季如墨,岂非是羊入虎口?那季如墨,亏得我从小待他不错,竟是做出这等谋财害命丧尽天良之事!” 林妙之点点头,没说什么,却是回过头来朝身后的九思眨了眨眼,道:“九思,来,我们回家了。” 九思一窒,只觉脚步千斤之重,提不起步来,眉头紧蹙着望向天空,思绪不知停留何处。 ……师父,这情劫,当真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一百二十四)天地茫茫间 - 醉生录 - 张茉儿 这一日林妙之的心情显得不甚舒展,有些喜悲参半,悲的许是因着季伯伯的离世,喜的许是不用嫁给季如墨了。可林妙之除了眼下这半喜半悲,她脸上还有一丝的娇羞难耐,虽是挽着林夫人的手腕,却还是时而望向九思,又很快移开眼去。九思心中比之林妙之,是更加的五味具杂,若是以往,他定然比眼下林妙之还要欣喜,可眼下…… 一路上林妙之与林夫人交谈声时不时传来,倒也不觉得太过与气闷,转瞬这林家府邸,也便是到了。 林妙之与林老爷林夫人一同步入了中堂,坐定,林老爷倒也并未觉得与以往有何不同之处,便招呼九思前去煮茶。九思自然也并未有何不愿,眼下去煮茶,倒是能够避一避,总好过让他在此时直面林妙之。 林妙之的心意依旧,可他九思,还能依旧吗? 脑中来回思索已过好些个来回,九思手上动作不停,做些那些从起在天诀门之中每日都如同功课一般必不可少之事,煮茶对于九思来说,已太过容易。想对茶分外挑剔的忘尘都对九思的茶艺分外赞许,又有谁能在茶上比九思做的更好? 许是因着出神,面前的水沸腾多时,他才急忙熄了火,随后慌忙掀开壶盖,袅袅白烟瞬时蒸腾而上,九思又是愣神。 ………………………………………………………………………………………… 好似眼前得见往日里煮茶的自己正用手中折扇扇着火苗,火苗之上便是煮水所用的茶壶,是时莫问走了进来,用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敲在他的头顶。 “……师兄!”九思抬头,不悦的蹙眉道:“干甚打我?” “怎么,今日又不打坐念诀,倒来茶房煮茶了?”莫问挑眉道。 九思不多理会莫问,半晌才道:“谁知道师父怎么想的,非要我在这里煮茶。” 是时九思话音刚落,便见忘尘步入茶房,他乃是一身白袍,银胡垂下三寸有余,可他的脸却是分毫不见苍老,看上去,竟与九思、莫问的年岁,都差不了多少。 忘尘极为俊美的颜面皱在了一起,抬掌虚空一挥,九思面前的茶壶便摔落在了一旁,滚烫的茶水溅在九思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点点红痕。 “师父!”一旁的九思尚未开口,莫问却是急急的唤了一句。 忘尘并不看莫问,而是颇为不悦的望向九思,只道:“为师给你的折扇,你就是用来煽火的?” “师父说了想要喝银针青茶,我便来煮。”九思抬头,目光如炬,就望着忘尘,分毫不让。 “为师让你煮茶你便这般煮?”忘尘似是生气了,“你莫语师兄,莫疑师兄,还有莫问师兄,他们从前都为为师煮茶,却不曾像你这般!” 忘尘真的有些不悦,只道:“你当真不知为师叫你煮茶是为了训练你对内力的掌控?若你有一日,能用手中内力将茶水均匀受热煮沸,再煮成茶水,你的任务才算是完成。你是不会还是与为师赌气?” …… ………………………………………………………………………………………… 画面消散了,九思不由自主的扯了扯唇角,从前的自己,性子还真是倔阿……如何都不肯服软,也因着这性子,不仅叫自己,也叫莫问连带着吃了许多的苦。 那说煮茶那一日,莫问护着他只道他年岁还小,可忘尘却说修仙之人并无年龄之分,非要罚他不可。而莫问又坚持着要护着他九思,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二人一同受罚。 “……莫问……师兄。”九思轻喃,“你眼下在何处?可遇到了那避无可避之人?” ……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茶水已然煮好,九思托起托盘,将茶壶与三只倒扣的茶盏放上,而后走出了房门。转眼已到中堂,远远便可见林妙之坐在靠椅上,低垂着头,红霞满片,时不时的抬头望向林老爷与林夫人,不住的在交谈着什么。九思的脚步一顿,才上前去,只道:“老爷夫人,茶来了。” “哈哈哈……”林老爷竟是爽朗的一笑,望向九思,时不时的点点头,只道:“不错不错……” 林夫人亦是打量着九思,只道:“九思品貌非凡,往这里一站,就与妙之甚为般配,实乃天作之合啊!”说着又拿手指指林妙之的鼻尖,道:“你也是,妙之,你与九思定情这般大的事,今日才告知我们。” “九思啊,这妙之今日与季如墨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她到底是被强迫的,你的心里头啊,也莫要过意不去。毕竟逝者已逝,季如墨都已然死了,莫要计较太多……”林老爷到底是男子,怕九思对于林妙之今日于季如墨在喜堂险些结成连理之时心中不悦,竟是劝起了九思来。 九思闻此,抿了抿唇,只字未吐。他自是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只是他在意的,又当如何解决…… 许是林老爷与林夫人从一开始对九思的印象便是颇为不错,后来也是九思将林妙之从勾埠卫的手中救回,再加上方才在季府喜堂之上,若不是九思,只怕眼下事态亦无法挽回。林妙之又心念于九思,林老爷与林夫人,自然也是愿意的。 林夫人朝九思招招手,道:“九思,来,坐下一起吃茶罢。今日后你亦不必再送茶水了,交给府邸厨娘即可,我们林府的姑爷,怎能做这些呢?” 林妙之羞红了脸道:“母亲……若我与九思……那我们为父亲母亲奉茶,也没甚不可……”她羞的有些话都说不出口,可此情此景下,又有谁不知晓话中之意?林夫人与林老爷都朗声笑了起来,九思眼波一闪,这着实是太过幸福的画面,可……这幸福,也真的可以有他一份吗? 林妙之见九思不言语,便有些急了,抬头道:“九思,你说是也不是?”她的眼睛澄澈如水,丝毫的不闪躲的望着九思,可却将九思望的一味不敢与她直视。忘尘的话依旧在九思耳畔不住的提醒着他,林妙之,只是他真正成为上仙前的最后一道坎,且相遇乃是避无可避,当毫不犹豫的挥剑断情丝,否则仙魔一念间。可……九思自问,他真的下得去手杀了林妙之吗?分明她一滴泪水,便会使他的心随之痛惜,然,他在天诀门自小艰苦修行,要在这最后一步上放弃上仙之路,成为世人皆避之的魔吗? “……九思,你……为何不言语?”九思一直不曾开口,林妙之有些急了,又问了一句。从今日起,九思便于往日都不太相同,林妙之说不上来他是怎么了,却也知晓他心中有事,“九思,你是不是在意我和季如墨……九思这事我并不是故意的,且他强迫于我,我亦心中不愿,只是他拿我父亲母亲的安危威胁……我……” 林妙之方才是万分喜悦的,而此时,脸上的委屈之态净显,万分叫人疼惜。九思蹙眉……还是,还是不舍让她难过半分。 “妙之,你莫要多想。”九思道:“我并未有嫌弃你之意。” 林妙之眼眸亮了一下,却依旧是未曾放松半分。 “我初到粲阳城之时,与妙之在红亭中相遇,那日大雨倾盆,”九思的话锋转向林老爷与林夫人,“这一点,妙之是知晓的。” 林妙之亦点了点头。 “那一日,我在雨中清醒过来之时,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浑身都已湿透。那时,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晓家在何方,就连粲阳城何地,我也是不知。而后躲雨之时,遇上了同样躲雨的妙之。”九思道,“因着种种原因,我来到林府,任茶师,后面的事情我不说也罢,都是知晓的。” 林老爷林夫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九思的意思。 “可是我今日,想起了我的过往,我还有一个哥哥。” 林妙之听闻道:“九思的……兄长?” “恩。”九思道:“婚姻大事,我想,还是要知会他一下,稍作商议。如此,才是周全。” 林老爷点点头,只道:“九思言之有理,若有亲属在世,婚姻大事是该商议。” “九思……”林妙之唤了一声,却是没有说什么。 九思望了望林妙之,薄唇动了动,却仍是什么都没说,随之竟是拱手朝林老爷微鞠了身形,转身而离。 “九思!”林妙之站起身来急急的唤了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九思闻此脚步一顿,却是始终未曾回过头来,继续向前走去。 出了林妙之的目之所及,九思便一个闪身,了无踪影,再次现身,乃是他与林妙之相遇之处。九思手掌平摊,若水剑现,静静的浮于他眼前虚空,他身形向上一跃,随之便稳稳的立于剑面之上。若水剑便托起九思腾空之上,飞掠云间。蹭过面庞的云烟过眼散尽,九思那极为好看的玄月眉蹙的很紧。 在天诀门中,比他的师父忘尘上仙待他更为亲近的,便是莫问无疑。不论何时,都在九思身侧的,亦是莫问无疑。被他九思带累一同被忘尘责罚的,仍是莫问无疑。就连同此番历劫,都是莫问与九思一同。 九思面色略微苍白,双唇抿的很紧,他想要找到莫问,那些不知如何处理的事情,他想要知会于莫问。若是此事找上忘尘,只怕忘尘所言,也不过是要他杀之。 ……可,这天地茫茫,师兄,你在哪? (一百二十五)师兄弟相逢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飞掠云间,并未有能够寻得莫问之法,却只得如此,探寻着莫问身上那熟悉的仙泽。事情都已到此,九思不相信莫问还未曾恢复记忆,就连他自己都恢复了记忆,他的师兄莫问,又怎可能还沉迷尘世间。 莫非……九思心绪一沉,心中想到一个他不愿想到的可能。恰也就在此时,有一抹及其微弱的仙泽被九思察觉,那是一抹就快要消散殆尽的仙泽,那是……莫问的仙泽。 “……在那。”九思沉声,飞掠而去。 再次在地上站定,是一座不知何处城池之地。眼前之景,乃是一片田地,此时并非丰收时节,田地中尚不见丰收之色。而在这大片农田的旁侧,有一座庭院,用木栏圈起,周围有各类小花与野草,地上还有不时奔跑的小鸡仔。庭院正中央,乃是房屋,房屋看上去甚是崭新之色,白墙红瓦,虽不富丽堂皇,但与此情此景相称,颇有典雅之色。木栏之外,有浅浅流过的小溪流,恰好绕院落整整一周,却又不妨碍出行。九思放眼望去,这里,只此一家人烟。 是时有一女子从屋子走去,身着极为宽大的长裙,看样子,竟是即将临盆之身,大腹便便。那女子长的颇为淡雅,一双远山眉极是细长舒展,眉下是一对柳叶眼,配之她的眉,叫人觉得这女子是颇为清冷之人,鼻子乃是秀峰鼻,唇瓣宛若九思一般薄。那女子的身形格外的高挑,没有因为有孕在身,而发福分毫,甚至是过于纤瘦,大肚子坠的宛若她的身子都支撑不住。 随之那女子竟是出了院子,缓缓的蹲下身子来,似是被小溪中时而游过的锦鲤吸引了,便伸手探去。九思一愣,这样的小溪之中,怎可能会有锦鲤? 可下一息,溪边沾了溪水而十分光滑石头之上,那女子竟是失足滑了下去。“啊!” 那女子已是即将临盆之人,若是如此这般一摔,只怕是要出事,九思抬手,一道白光便虚浮在女子身周,她被固在那处,并未再向下摔去。随之不过一息间也无有,九思便察觉一道破风声,随之是一抹幻影,那女子已然安稳落地。 那女子被从庭院之中转瞬而到的男子拥在怀中,只听急切无比的声音:“寒烟,你怎的如此不小心,你想要锦鲤,知会于我,我捕给你便是。” 九思不可置信的向后踉跄好几步……怎么……怎么可能……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开口试探着道:“……师兄?” 随之那背对九思的男子身形一滞,几息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师兄!”九思随莫问转过身来,惊叹出声,在莫问一向清朗的眉宇间,竟是有一点朱砂。那朱砂……正是堕仙成魔的象征。 莫问就那般静静的站着,望着九思,良久良久,好似是已然又几个轮回未曾见过九思一般。 “……小四还是那般风度翩翩,越发的好看了呢。” 九思不可置信张了张嘴巴,薄唇不住的颤抖,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他的师兄,那个永远将他护在身后的莫问,长身玉立,目如朗星的莫问啊……如今怎会一身布衣,在这乡下守着农活?他眉宇间的朱砂……他当真堕仙了吗?为何九思分毫都不知晓。 九思望向莫问,而莫问亦望向九思,二人之间空气都有些凝滞,只是一旁的柳寒烟好似听不出二人之间所言何意,只是痴痴的笑着,双手拍打着,口中只道:“锦鲤……锦鲤……”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九思并未问多余的话,可他知晓,莫问定能晓得他所问何事。 莫问却是笑了笑,只道:“小四,虽说此处荒凉些,可到底也是一应俱全,你且连入内都不曾,便急急询问,莫非我这里连一壶茶都无有吗?” 九思眉宇微起,心中又是难受上几分,却是什么都没有说,随莫问进了庭院之中。待九思在木凳上坐定,莫问便去煮上了茶水,又大手拥住了还在嬉闹的柳寒烟,语气极为柔长:“寒烟,来,你玩的时间够久了,该去睡会儿了。” 说来也是奇怪,一直嬉闹的柳寒烟,竟是在莫问一开口,便安静了,她很快的点点头,随着莫问向里屋走去。大抵过了有一刻钟的时辰,莫问才独自一日出来,很显然,他已把柳寒烟哄睡着了。 之后莫问又将煮好的水取下,沏好了茶,坐在了九思对面,他不慌不忙,取了茶盏,为九思斟茶。 九思见莫问如此,心中竟不由的有些气恼,气他这一副闲雅之姿,气他竟是私自堕仙,气他不知自己此时心中有多么急切。“师兄,你如此可是故意?” 莫问望了九思一样,这才道:“寒烟喜欢锦鲤,而此处并无锦鲤,我便施法变出一些来。”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九思接道,面上不悦之色又重了几分。 “小四,你又想知道什么?眼下之景,你不是已然全部看见?我已然堕仙成魔。”莫问道。 九思一窒,没曾想莫问竟是如此淡然。 “师兄,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漫长岁月一同习练,到眼下这一步,着实不易。成仙路途步步艰难险阻,包括眼下这一步。你……当真可以什么都放弃?”九思问莫问,同时也在问自己。 “寒烟腹中,乃是我的骨肉,我如何能离开她?”莫问边说,边轻抿了一口茶水,样子好似颇不在意,可九思知晓,他心中在意的紧。 莫问的……骨肉?九思一窒,眼前浮现方才所见柳寒烟的腹部,大如十月之腹,宛若下一息便要临盆。可莫问与九思,哪是一同下界的,前前后后亦不足一月,这孩子,如何就是莫问的? “那孩子怎可能就是你的?”九思道,“她的肚子宛若十月之腹,可你我下届,不过一月时日。” 莫问的眼眸忽而便红了,他堪堪的移了移眼,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抿了口茶,任由茶味的苦涩在唇舌间绵延。 “小四……我早在和寒烟相爱之时,便已恢复了记忆。只是我对于寒烟,着实下不去手,我相信你同我一样罢小四,不然你今日,又为何找上我来。” 九思一愣,确实,他对于林妙之,又怎能下的去手? “那时我觉得,此生可同寒烟厮守,即使不成仙,我亦不愿伤她分毫。”莫问道:“所以,我自作主张,与寒烟成亲,我以为这样,至少我能护她一世安稳……许这就是师父所言,仙魔一念间。”莫问说到此,抬手摸了摸眉宇间平缓如初并无凸起的朱砂。 “可我很快便发觉,是我想错了,堕仙之后,我便是魔,而人魔之间,从不能相守。寒烟的神智一日比一日更为浅薄,直至现下的模样……” 九思双眼微眯,想起方才柳寒烟痴傻笑着不断拍手,只道要那小溪中锦鲤的模样来,那确实是毫无神智之人的表现。 “人魔若在一处,折的是人的寿命,损的是人的神智,寒烟从前,是极为聪慧的女子,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莫问道,“小四你知道吗,很快的寒烟便有了我的孩子,她的肚子就好似的用气吹起来的一般,每日都要比前一日可见的大上许多。” 九思蹙眉,接问了一句:“怎会如此?” 莫问的眼眸又红上几分,望了望里屋的门扇,才道:“只因她怀的,不是人的孩子。” 九思眼眸剧烈的闪了几下,却抿唇什么都没说。柳寒烟怀的,是堕仙后的莫问的骨肉,只怕是连带着这孩子,都是耗着柳寒烟身子的精元。 …… 此番情劫,杀不得,亦厮守不得。 杀挚爱之人,不舍。就算为她堕仙,却也只是将她的死期后推。当待折尽寿命,耗尽精元之时,同样难逃一死。 呵…… 忘尘说的不错,当真,避无可避,且毫无破解之法。 可为何如此,为何偏偏就是如此?为何他九思与莫问的成仙之路上,非要搭上一个不相干的可怜女子?她们也只是爱了而已,为何要因此,让她们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管如何选择,所爱女子都难逃身死厄运,从遇上的那一刻起,不论如何,等待着她们的,都只会是死亡。或被心爱之人杀之,或被心爱之人折尽阳寿。所以才说避无可避,所以才该挥剑断情丝,好来做到忘尘所言,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忘尘,忘尘。九思身形微微颤抖,师父……是否当初你在成仙之路上尚且如此,才取名忘尘,要忘却这整个尘世? 可……当真没有半分的破解之法了吗? “师父曾教导我们,要视天下众生为己任,要胸怀天下。可难道渡情劫的女子,便不是这天下众生?如何要搭上她们的性命?”九思心中难受之至,还是想要辩上一辩,就算知晓,此事断然无有选择。眼下之景,莫问先例,就算眼下他心甘情愿堕仙成魔,林妙之也难逃一死。 不若……便就此离开罢。九思眉峰高起,玄月眉紧紧揪扯,若是他就此离开,不知能否救下林妙之一命。就算这此后无尽的年岁,全部化作他一人的顾及寒夜,只要林妙之能安然此生,便已足够了。 “师兄,我们难道不可自行离去?若是这般可能……”九思的话未曾说完,便听闻莫问苦笑,这使得九思一窒。 “小四,你眼下所想,我起初都思索过。只是此劫若是不渡,它便永生都存在。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而她们,就是劫中之物。我们可以离开,可这劫依旧过不去,我们亦成不了真正的仙,而她们,亦会被此劫牵连一生……这是化不开的枷锁。”莫问的话说的极为淡然,眸中之色,却绝望如死水。 恍若一把尖刀忽入刺入九思心房,痛的他转瞬清醒过来。是了,是他忘记了,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起初忽而降下的暴雨,粲阳城中并不存在却忽立雨中红亭……后九思因着一块手帕莫名其妙的被季如墨捕入府邸地牢,之后便是勾埠卫盯上前去救他的林妙之。九思救出被绑架的林妙之,却又得知勾埠卫绑架林妙之的真相。随之九思夜访霸王帮会,解救不幸女子,得救的不幸女子深夜击鼓,官府出兵,霸王帮会灭。霸王帮会灭,季如墨急,毒药弑父,强娶林妙之,九思情急之下恢复记忆,惩治季如墨。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巧的一如被谁写好的话本。 是了,躲不过的,避不开的。就算九思此时离去,他与林妙之之间早已定好的命运,亦会继续相连。 (一百二十六)绝堕仙之心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不曾再说一句话,而是起身,宛若丢了魂魄一般,向外走去。而莫问对此只是红着眼眶摇摇头,第一次不曾拦下九思问他要去何处,仰头之间苦涩茶水全部下肚,随茶水的咽下,滑落的是一滴比茶水还要苦涩的泪水。 若水剑就漂浮于半空中,九思翻身稳立于剑上,御风而行,脸色吹过的风让他只觉刺痛。若水剑停在空中之时,九思才回过神来,从剑身上跳下,望向眼前自己从小便在此辛苦修行之地。 ……呵,天诀门。明明知晓不可能,九思却还是想要来见一见忘尘,还是想知晓有没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哪怕是哀求。 天诀门之中依旧如同九思被忘尘扔下尘世之时一模一样,其中分外大的空地上有无以数计的弟子在习练着,又些只是在打坐念诀阶段,而有些,已然能够用剑术配合着诀习练。 九思在他们身侧穿身而过,有些弟子见是九思,便拱手相道:“莫思师兄。” 九思并未回应,而是直入碧霄阁,忘尘好似知晓九思会在此时到来一般,双手负立背后,背对九思,却已然是等待之姿。 是了,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忘尘?九思苦笑,开口道:“师父。” 忘尘“恩”了一声,回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白皙到似有流光拂面,一如九思年岁般的惊鸿面貌,半合了眼睑,道:“你都记起了?” “都记起了。” “都记起了,为何不动手杀了林妙之?为师嘱咐的,你可是都忘了?”忘尘道。 一旦遇到情劫,避无可避,必杀之。九思自然是记得的。 “莫问已然堕仙成魔,他与柳寒烟的下场,你已然看到了。莫思,你还在顾虑什么?” 莫问的情景,莫问多言,一时间皆涌上心头,九思抿唇,良久才道:“师父,我不会似师兄那般堕仙的。” 忘尘眉峰一挑,点点头,道:“恩……如此甚好。” 九思一窒。 “师父,您向来教我们,要视天下众生为己任,林妙之与柳寒烟又何尝不是这万丈红尘中的一粟?为何非要她们性命,这说不通!”九思道,他远做不到,忘尘的淡然。“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妙之……师父!”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曾说一切都是为师一手安排,可这人选,却当真天定。” 九思猛然一窒失声。 忘尘一向半合的眼眸微抬,望向九思,启唇轻道:“你以为,这成仙之路,是容易的?” 心中好容易存留下来的丁点希望,被忘尘一言击的粉碎,九思向后踉跄,站稳了身子,却抬手捂住了胸口。果然……果然就算是回来了,也是无用,一丁点的用,都无有。九思闻着忘尘,只觉他今日乃是万分的无情,所言的句句,不过是将他一步步推向无尽的黑暗,万丈的深渊。这……当真是从前自己每每受了重伤性命攸关之时,不惜耗费了大把仙泽,亦要将他救活之人吗? ……等等。九思忽而倒吸一口气,眸中之光一亮。已死之人复活,对于凡人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胆小的恐怕还会以为是闹鬼了,可若是对于修仙的他们来说,是只用耗费些许仙泽便可轻而易举做到之事。他方才,怎么就不曾想到?如此这般,他只用将此事告知林妙之后杀了她,待此情劫一过,再将她救活,如此,岂不是两全之策?九思的心绪此时可谓是大起,他甚至亟不可待的要转身出去,他要回到粲阳城,回到林家府邸,回到林妙之身边,亲口告诉她,告诉她他的难言之隐,告诉他这一切完成后,他便可以娶她! 九思转身便向后奔去,没有半刻的迟疑,却只见面前有刺目仙泽相拦,他猛然止住脚步,回头不解道:“师父?” “莫思,你心中所想,以为我不知晓?” 九思自然是知晓他所想的一切都躲不过忘尘,可……那又如何?只要渡劫,之后的事又有何不可? “你真当这世上有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忘尘道。 九思不解,问道:“师父之意……?” “想要真正成为上仙,便要做到无欲无求,无爱无恨。若你成了上仙,却复活了林妙之,那么你的软肋便还在,你与这尘世的挂牵,便斩不断,你对这世间众生便做不到一视同仁。” “不是的师父,我可以忘记这一切,放下这一切,我只想妙之能够安然此生!”九思心中一沉,只觉事态没有想象般简单。 忘尘此时已然回过身子去了,他不再望向九思,而只是淡淡道:“挥剑断情丝,此言何意,你且说来与为师听听。” 九思启唇,想要说出口的那一瞬息间,便全部止于唇瓣,他只觉大脑“嗡”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 挥剑断情丝,不仅仅是要杀了相爱之人,更重要的,乃是要将彼此之间那千丝万缕的情丝都拦腰斩断。……不能让林妙之知晓他九思的身份,不能让她知晓他杀她只是为保全她,不能让她知晓,他的心中,全是她。 ……要让林妙之,恨透了他,恨的相信九思不爱她,悲凉死去。 九思眼中忽而便猩红一片,他……他怎能,怎能如此?他怎舍得让林妙之伤心一分一毫? 忘尘并未回身,依旧背对九思,开口道:“看来你已然知晓了此言何意。” “……是,知晓了。” “既是知晓了,那便去罢。”忘尘宽袖一摆,九思只觉一阵失神,再回过神,竟是已然到了方才他离去之地。莫问与柳寒烟的家。 九思原以为,忘尘袖袍一摆,定然是会叫他回到粲阳城林家府邸,却不曾想,竟是回到了莫问与柳寒烟的家中。 ……忘尘究竟何意? 九思真是思虑期间,竟是听闻院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来。 “寒烟!” 九思眉宇一沉,那声音,是莫问的,随之身形一闪,便已到了院落的里屋。可眼前浮现的一幕,竟是叫九思瞪大双眸,不知如何应对。 方才还拍着手嬉闹着要小溪中锦鲤的柳寒烟……死了。 柳寒烟此时躺在床上,肚子依旧高耸,她的柳叶眼张的很大,嘴巴也张的很大,似是在竭力的吸气,想必是她死之时已从睡梦中醒来,却是无法呼吸,力竭而亡,又许是那时她尚未醒来,却因着突然气绝,身子自己做了反应,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费力的吸气。 柳寒烟死了,且是死在莫问不知晓的情况下,不然他不会像眼下这般痛苦。 莫问似是像上前拥住柳寒烟,却又是怕惊扰了她一般不敢下手,只是跪在地上,扑在床榻边缘,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 “寒烟,寒烟……寒烟你理我一下好不好?你定是在与我玩笑,怪我方才没给你捉锦鲤对吗?寒烟……寒烟你醒一醒,我给你捉锦鲤,捉好多好多的锦鲤!”莫问好似疯了一般,手指不住的变化,随之一条连着一条的锦鲤出现在这里屋之内,却因着没有水,在地上不住的弹跳着。 “寒烟,寒烟……寒烟求求你理我一下好不好?就一下,就一下!寒烟……求你……求你……”莫问的声音越发小了去,到最后宛若卑微的呢喃,泪水数行。 九思心中饶是痛惜,不仅因莫问是他的师兄,也因着这可怜的女子。“师兄……节哀顺变。”九思不知如何安慰,只知将手按在莫问的肩头,一如以往莫问安慰他一般。 莫问似是将将才察觉到这屋子里九思也在,回头望向九思,随之眸色一闪,不顾一切的站住九思的手,口中直道:“小四,小四,我是魔,可你是仙啊,我不能救寒烟,但你可以啊!……对,对,小四,你可以救寒烟的,小四,你快救救寒烟,求你!” 九思的心随莫问的哀求宛若感同身受,急忙回握了他的手,道:“师兄,我这就救她。” 随之九思扶起床榻上绝了气息的柳寒烟,手掌平摊,又白色柔光聚于他掌心,又朝前一推,不轻不重的拍在她的后背。可是……没有反应。 九思蹙眉,他在柳寒烟的体内,竟是探不到一丝一毫的经络,可一个人若是没有经络,纯属是天方夜谭。九思回掌,又一次的推与柳寒烟的背部,如此反复,转眼良久,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上滑落。 可床榻之上的柳寒烟,依旧没有半分生机。 ……怎会如此? 随之竟是听闻忘尘的声音,只听那声音道:“莫问,莫思,莫要平白多费力气了。” 九思回头,却只见一道光影,那光影,正是忘尘的仙泽之光,此时以忘尘己身之态现于他与莫问眼前。 “人魔不能同处,这是你们早已知晓之事,可虽你们知晓,想必也不会知晓究竟因何不能同处。人魔同处,魔尚且无事,却是会折人的寿命。且就算是知晓了其折寿,也不晓得其中厉害。人魔共处一日,人的寿命折一年。这月余时日,已然将柳寒烟的寿命折损殆尽,其她又有孕在身,精元更是损耗无几。试问一个阳寿耗尽之人,如何救得活?” 共处一日,便折一年阳寿。 忘尘的声音很轻,说出口却好把万担巨石还要更重,压在莫问的心上,亦压在九思心中。 柳寒烟年不过二十,与莫问在一处有月余,如此算来,便已折了她三十多年的寿命,又加上她腹中那增长可怕的胎儿,才会让她命丧此时。 “……师父,你在开玩笑罢?”半晌,莫问才开口,“有没有重来的法子?师父,你告诉我,有没有重来的法子?” 虽说莫问眼下已然堕仙,可他到底是忘尘亲传弟子,此刻那仙泽之光映出的忘尘之影,竟是叹了口气,只道:“就算是我忘尘,亦无使时光重来之法。” 此话终了,光影散尽。 九思上前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莫问颓然坐于地面,面上了无生趣。到了嘴边的话,被九思咽回腹中,此时说甚,想必都是徒劳,若是此刻躺在床榻之上的人是林妙之,九思不敢保证自己能比莫问好上几分。 终是叹了口气,九思的大手在莫问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就如同曾无数次莫问轻轻拍在他的肩头,而后转身出了这院落。 重新踏上若水剑,九思飘忽而立云间,闭眸间,才敢落下一行清泪。 ……师父,你做的这一切,让我回到师兄身侧亲眼见这悲剧,亦不过是为了叫我死心,死了那条想要为林妙之堕仙的心,如此罢了。 (一百二十七)三魂与七魄 - 醉生录 - 张茉儿 拂面而过的云烟已数不清有多少层,若水剑直直向下滑去,这次并未停留在野外之地,而是就落在林家府邸门前。 九思如此破风而来,且丝毫不顾及,街道之上的所有人都是亲眼瞧见。虽说天已然擦黑,行人不多,但所有在街上之人无不唏嘘声一片,有的畏惧,有的好奇,形形*,各色皆有之。九思眼下并顾及不了太多,越过围观的众人,直入林家府邸之中,行至门旁之时,脚步微滞,宽大袖袍之中的手中翻转,唇瓣随之翻动,捏成了一个诀。一抹明亮的白光在府门边绕行一周,消散殆尽,而九思也步入门庭,直至中堂。 九思此时去了良久,约莫有三个时辰,却不曾想,林妙之竟是还坐在中堂,看样子似是睡着了,而林老爷与林夫人此时不在中堂,想必早已去歇下了。九思一窒,不知该如何动作,下一息竟是见林妙之头一歪,从支着下颌的手中滑了出去,是时宛若不受控制一般,九思上前一步,大手稳稳托住了林妙之的脸。 这么一来,林妙之便醒来了,她迷糊着眨了眨眼,见来人是九思,脸上喜悦之色尽显,站起来道:“九思!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说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果真等到了你!” 林妙之竟然是一直等到了现下,九思心中一痛,却也只得故作冷漠,侧脸而去,不望向她。 林妙之一怔,道:“九思……你怎么了?”她复而急急的问了一句:“可是今日九思的兄长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挥剑断情丝,要让她恨透了你…… 这句一直萦绕在九思心头,让他极为好看的玄月眉一直紧蹙着,未曾放松半刻,他到底该要如何……才能使林妙之恨透了他?然,实则这也是万分简单之事,不然他如何会在林家府邸门前,捏出了那一个诀? “恩,他不同意。”九思道,却是并未回过头去,依旧背对着林妙之,要他眼睁睁的瞧着她说这些,他开不了口。九思的声音已然宛若染上了冰霜:“我此刻前来,便是要知会你此事。林妙之,我兄长眼下发家,十分富裕,且已为我配了良偶,我与她会择日完婚。” 林妙之的声音静止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如此良久,后才又开口道:“九思……你骗我的罢,我不信。” “不信?”九思回过身来,嘴角扬起的笑讽刺的意味极重,眸中更是冷若冰霜,厌恶之态尽显,“你有何不信?” 林妙之愕然,却在几息后道:“九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忘记了?” 凄入肝脾,然却只得迫不得已的闪烁其词,九思道:“我从未答应过你什么。” 林妙之一愣,随之苦笑。是了,她怎会忘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婚之事,九思从未出言肯定,更未曾说过要娶她林妙之为妻。就算是方才三个时辰前,也只是含糊其辞要寻兄长商讨。 宛若一滴原本透亮的晶莹染上了悲切之意变得浑浊,泪水不由分说自林妙之美目中滑落,“那你从前说过的……要我待在你身侧的话,你亦不记得了?” 九思一怔,双眼随之变得空茫,好似能瞧见不久前林妙之笑着绕在他的身侧,只道只有在他的身侧,她才会心安。那时的九思,不,不只是那时……乃至现下,九思都想要林妙之永久的待在他的身侧,哪儿都不去。 可……正是为了这长久的相伴,为了无人能干涉阻止他们的相守,更是为了能够保全她林妙之,九思才忍痛说尽这违心之论。 果然呵……从前的那些美好,如今只会是伤人的利器,每一句出口,伤她一千,自损八百。可就算是如此……九思也只能说下去。 “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如何?”九思不以为然的笑道:“我已有了挚爱之人,从前那些话,便都不作数了。” 林妙之本是低垂着头,悲不能抑,却在闻九思此言后,颇为激动起来,似已是不能忍受。 “……不!我不信,我不信!短短几个时辰,九思你怎可能会爱上旁人?” 几个时辰?就是几个轮回,他九思的心中,亦只会有林妙之一人。九思眼底猩红,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的很紧,最终却只是颇为无力的分开,又换上戏谑之音,颇不在意道:“若你不信,我让你看看又何妨?她眼下就在府邸门外,只要唤她进来即可。只是若她进来,你可也要受的住,别太自惭形愧了。”九思随之隐在袖袍之内的手指一勾,面上却是向外唤道:“思茉,来,进来。” 思茉二字,实则也是九思信口捏来,不过是将他的名字“莫思”二字倒置。 随之当真有女子款步走进来,只见那被唤作思茉的女子,朱唇粉面,白玉无瑕,?玉软花柔,秀色可餐,乃是尽善尽美,花容月貌之姿。思茉的身上只着一层玄色轻纱,且极为贴身,曼妙身段若隐若现,胸前丰盈呼之欲出,杨柳细腰不盈一握。她的玉足*着,脚踝系有一条红绳,而红绳上有银铃坠在上面,随着她每每提步,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不绝。思茉的头发并未束起,就散在腰间,把她的小脸修饰的极为完美,女人味尽显,甚为妩媚。这样的思茉,当真与九思一处甚为般配。她的身上,乃是一种不同与林妙之身上的清秀之色,且背道相驰,对男子有着极大吸引力的美。 而如此美貌的思茉,不过是九思在林家府邸门前,捏出的那一个诀。 思茉转眼扭着细腰来到九思面前,九思则宠溺一笑,伸手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环绕了一周,扯进怀中,他的舌极为巧妙的在她诱人红唇上舔过,又作出颇为满意之姿。 “思茉,涂什么东西了,唇上如此之甜。” 思茉则是娇羞非常,往九思怀中缩了缩,只道:“九思……” 九思抬手用指头在思茉的精巧琼鼻上轻轻刮过,就如同曾在林妙之鼻尖刮过的那般一样,开口道:“莫急,待会儿解决了林妙之,我就把你吃个干净。” 无比信任九思,一直觉得九思乃是君子的林妙之,此时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子将思茉拥入怀中,宠溺非常,语言轻浮……而那思茉,却叫着她取给他的名字,叫着“九思”二字,九思则是像从前待她那般待思茉,其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思……为何……为何……你为何如此?”林妙之喃喃道,泪水从她的眼如同奔涌不尽的波涛,层层都更为汹涌。 “林妙之,你觉得,思茉美吗?”九思勾唇,却不等林妙之回答又道:“这么美的女子,我如何不要?” 九思说着眉宇一沉,眸中阴暗厌恶之色被释放的淋漓尽致,他垂了目,万分鄙夷的望着林妙之,道:“难不成,我应该娶一个被季如墨带上过喜堂的女子?” 捕蛇捕七寸,伤人,也应往痛处戳。可九思从未想到,有一天这话竟会用在他挚爱的林妙之身上。而林妙之的每一分痛,他九思亦然感同身受。 林妙之的身形猛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又不住的喘着粗气,痛楚之色尽显,九思的手似是不受控制的想要扬起拦住她,可是却又硬生生的止在袖袍之内。不行……不行的,事情已然做到这一步,不能回头了,只有这般,才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情劫,才能让林妙之真的摆脱如此厄运,否则不论如何,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九思……你说的,当真都是真的?”林妙之泪水婆娑。 “自然是真的。”九思头微微扬起,薄唇的弧度扬的很是微妙,似乎是显尽他厌弃她之色,“林妙之,世人皆道,薄唇之人分外薄情,难道你不知?” 然下一息,九思唇角的弧度却忽而定格,林妙之带着怨恨与气恼的一巴掌狠狠印在他的脸庞。随之便见林妙之不住的摇头,身形向后不断的退着,最后撞上了身后的木椅子,失了力道,颓然跌坐于地上,口中只喃喃道:“九思,是我看错了你,是我信错了人……” 九思心中一痛,逼自己不去与她对视,心中也知,如今林妙之的心,乃是伤透了,却还是不足恨。那眼下……便剩下最后一步,让林妙之恨透他九思,最后一剑杀了她。 九思拥着思茉的手在背后并紧翻转,速度极为快的在她背后画出一个诀的样子来,很快便见思茉的眼眸亮了一下。 随后只听思茉开口道:“九思,这女子如此待你,可是你从前所爱?” 九思很快的摇摇头,半分迟疑都没有:“甚的爱?思茉,我的爱,从前所托非人。直到遇见你,我才知晓,到底什么才算是爱。” “是吗?你当真从不曾爱过她?”思茉又问道。 “从不。”九思道。 “我不信,”思茉道:“男子最善于哄骗女子了,你说你没有爱过林妙之,我不信。” 九思一记浅吻落在思茉的唇角,轻道:“傻思茉……那你说,你要如何才信我?” 思茉对九思的宠爱有恃无恐,头傲慢的扬起,手指指向林妙之,道:“杀了她。杀了林妙之,我就信你。” 林妙之听闻一惊,却也只是一惊,不曾畏惧,也许在她心中仍旧不觉九思会杀了她。可下一息,林妙之却看到,一把薄如蝉翼,二尺三寸有余,剑柄蓝白之纹交错的剑出现在九思手中。本是已然想要起身的林妙之,脚踝一软,又蹲坐在地面。 “……九思,难道你真的要杀我?” “不然呢?”九思的手指轻抚过剑刃,“只要思茉提出来,我都会满足她。” 九思一步步的走向林妙之,林妙之并未逃避,而是怨恨的望着九思。 九思的握剑的手不住的颤抖,面上却是似乎不在意林妙之生死的厌恶之色,如此一来,看着倒像是他不以为然的在轻轻摇晃着若水剑走向林妙之。 ……妙之,妙之,对不住,真的对不住,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只有如此,我才能够真正的保全你,只有如此,你与我九思,才会有以后。 若水剑锋利的剑尖穿透林妙之的胸膛,除了涌出的鲜血,更多的,是林妙之绝望的泪水。 九思窒息般的痛,掩饰不住的颤抖。 林妙之垂目呆呆的望向自己胸膛之中插入的长剑,痛态尽显,却亦说不上来,是被剑穿透胸膛痛,还是被挚爱之人背叛,来的更痛。 “九思,”林妙之抬头望着九思,“迟早有一日,你会尝到比这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的锥心之痛。” 九思一惊,若水剑猛然向后抽出,林妙之的身子却是瘫软着向相反之地倒去,他向前一揽,接住她躺倒的身子。 林妙之的泪不住的流,她的唇瓣动了动,似是在说着什么,九思急忙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却在听见她的话之时,止不住的颤抖。 林妙之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乃是:“九思……我……我恨你。” 这简简单单的几字,却耗费了林妙之的所有气力,之后便是头一歪,撒手人寰,再无一丝生气。 绝代风华的思茉化作一道光尘,亦散尽了。 九思抱紧气绝的林妙之,一句话都说不出,身子不住的颤抖,闭眸间,清泪数行。是时一道白光闪过,林家府邸再不间林妙之与九思,地上空留一滩血迹。 再现身,便是空荡的野外之地,从前九思与林妙之相遇的红亭之处。九思将怀中的林妙之极为小心的放在地上,盘腿坐在她的身后,双掌平置,有极为耀目的仙泽聚于掌心,又被极为小心的推与她的后心。 于当初救柳寒烟之景不同,九思在林妙之体内,能够察觉到他的仙泽逐步包围着她清晰的经络,直达心室。 可就算如此,依旧好似毫无作用,林妙之的身子,一寸一寸的冷下去。 九思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忽而收手,恍惚间忆起,若水剑,乃是早已修得剑灵的仙剑……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只怕……林妙之一介凡人的魂魄,已然散尽了。 散尽魂魄的人,即使肉体尚存,即使有再多的仙泽,又能如何?恍惚想起忘尘所言,心中忽而明了……若是成魔,则会折尽她的阳寿,若是杀之,则散尽魂魄,当真避无可避,无法可解! 想他九思千算万算,却依旧失算了这一步! 九思眸中除了痛楚,更多的是气恼,他仰天长啸:“啊!”随之竟手掌一翻,将若水剑握在手中,一手握剑刃,一手握剑柄。忽而白光骤聚,九思竟是想生生的折了若水剑! 若水剑剑身开始猛烈的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痛楚,下一息有水蓝色衣袍豆蔻少年旋身而出,稚气未脱却已是惊鸿的面貌上惊心的恐惧,似是虚弱至极般半跪地面,以手撑地。 若水喘了几口气才道:“主人,莫要毁了我。”他的手握的很紧,伸至九思面前,“这是若水剑上的她的三魂七魄,分毫不缺。” (一百二十八)救赎与枷锁 - 醉生录 - 张茉儿 “妙之的……三魂七魄。”本有白光聚之的手,忽而垂下,并未再朝若水攻击。本是心若死灰,狂怒下只想折了若水剑,可瞬息间又知晓,这一切实则都有挽回的余地。狂喜,这乃是真真切切难以控制的狂喜。九思似是一时间不能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怔然良久,忽而眸中光芒一闪,亟不可待却又小心翼翼,双手微微的颤着,探向若水的手心。 这一刻,他不是性子执拗的莫思,不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四,不是气恼到要回天诀门找忘尘的九思。他只是……这万丈红尘中的缥缈一栗,寄所有希望于若水掌中,等待救赎。 若水的手掌轻轻摊开,有细小光尘从其中升腾而起,又逐步凝合,最终作化作与了无生机的林妙之一样的光影。 “妙之,”九思凝神望着那浅淡光影,唇角终是有了些许笑意,心中却是被这扬起的弧度揪扯的更是痛上了几分。“来,回来罢。” 九思绵言细语,伸手间白光柔和裹在那魂魄之周,一步步的引导着重入林妙之体内。可以眼见的,那浅淡光影与林妙之的身体,一寸一寸的贴合,到最终合二为一。 是时九思一息都不多等,在林妙之身后盘腿而坐,??一如方才那般,向她的体内度着仙泽。依旧是可见的白光包裹林妙之的经络,逐步直达心房。九思好似松下了一口气,便安下心来继续如此,他能察觉到林妙之身子的各处都在恢复着机能。 …… 时间转瞬即逝,时辰已然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九思的面庞开始泛白。试问再如何强大的仙人,都经不住如此高强度的透支仙泽,又岂是将将渡劫成功的九思受得住的呢? 一旁的若水看着九思的状态,自是知晓九思已是强弩之末。若水的神智遂只有豆蔻之年,可他到底也是知晓的,九思如此强撑,不过是为了那与他情劫相连的女子林妙之罢了。 “主人,快些停下罢。”若水道。 且说若水自九思开始修仙之时便被忘尘赐予了他,漫长年岁一直相伴左右,早已心绪相连,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可是若水也知,方才九思,是真的想要折了他……若水不解,却是畏惧,本是静默不语,然眼下见九思如此强撑,亦不得不出口劝止。 九思却似是不信眼前所见,又一次回掌复推出,朝林妙之的身子中渡着仙泽。 “主人!”若水唤了一句,扑上前去扯住九思的袖袍。 九思目光一冷,喝道:“闪开!” 可若水哪里会离去,他不住的摇头,口中只道:“放弃罢,放弃罢主人……这么做,即使耗尽仙泽,也是没有用的……” 若水一向爱笑爱闹,毕竟只有孩子心性,可他眼下竟是说出这种话来,其中饱含乞求之意,这使得九思一愣,手中的仙泽一点点的消散。 是啊……没用的,即使耗尽了仙泽,也是没有半分用处的。 “……怎么会!”九思怔然的望着自己的双手,“怎会如此?” 分明他的仙泽渡满了林妙之的全身,为什么救不了她?分明林妙之的面庞已不再死白一片,甚至脸颊都染上了血色,为何却是醒不了?分明她看上去一切如常,就宛若睡着了一般,可在她的身上,为何摸不到心跳? “这到底……是为何?”九思茫然无措,却在下一息忽而抱着林妙之起身。 若水瞧见九思的身影略微踉跄了一下,心知是因他方才过度透支仙泽。只是眼下九思一味的向外走着,让若水不知何故。 九思并未回头,只道:“回天诀门。” 若水一愣,很快身形一闪,重回若水剑身,之后静静悬浮在九思面前的虚空。九思方才的话语……听起来清淡至极,可若水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甚至可以说眼下已是怒不可遏。在九思身侧的人若是待久了,便都知晓,他越是生气之时,越会绵里藏针。 ……只是,九思若回到天诀门,必是为了找忘尘,寻得解救林妙之之法。而面对忘尘,九思又如何使忘尘开口?要知道从一开始,忘尘所作的,便是想要九思断情绝义,在这世上毫无挂牵。可九思眼下样子,若是得不到救林妙之之法,怕是拼了这一身修为,也定要在天诀门大闹一场…… …… 九思怀抱着林妙之,身形都舍不得摇晃一下,十分稳当,若水的速度亦是不慢,转眼已到天诀门。若水隐了身形,九思便怀抱着林妙之不顾身侧之人议论,如上次一般,直达星月阁。 星月阁中,依旧是如以往一模一样。忘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比这白衣更净的,却是他宛若白玉的面庞。忘尘此时打坐与地面,却是并不曾修行,不知是还未曾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 是时,有天诀门弟子轻扣了门扇,九思也是随声回头,见那弟子身着素白长山,通身都是素白,没有一丝暗纹,就如同九思初到天诀门之时所穿,与后来他做了忘尘的亲传弟子后穿的衣袍,乃是不同的。思及此,九思双瞳微闪,只见在忘尘微微点头后,走了进来,送上了一壶茶水。随之忘尘摆摆手,那弟子便点点头,退下了。在出星月阁的数步中,那弟子不时的抬头偷偷望向九思,又每一眼都不敢多瞧。 忘尘依旧是早已预料到九思会在此时到来一般,见九思怀抱林妙之到来,情绪不曾起伏半分,淡然的好似熟视无睹,就连同方才那弟子送茶,他都一如往常。忘尘抿了一口本刚刚被那弟子放置在他面前的茶水,才淡然而道:“莫思,为师有些想念你煮的银针青茶了。” “九思乃吾名。”九思并未应答,只是冷冷出声,告知忘尘他的名字,“九思”二字。 在林妙之笑着告诉他,君子有九思,而他便最适合这二字之时,九思的名字,便已然定数。即使抛开了一切,失去所有,万事不论,他依旧是林妙之的九思。 忘尘对于九思眼下情境很是淡然,就如同九思从前所言,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逃过忘尘的眼睛。 忘尘并未再说上什么,只是抬目望向九思,反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九思一窒,不明所以的身子微跄一下。 忘尘在问他什么? 可不管是什么,在来到天诀门的那一刻,九思便已然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只要能够救下林妙之,只要能够斩断他们之间这极不公平的情劫,哪怕是散去一身修为,即使搭上这条命,九思亦无怨无悔。 “想好了。” 忘尘起身,向九思走来,不知是否是九思看错,他只觉忘尘轻微的叹了口气。那一叹分外的短暂,却又叫九思觉得,乃是分外的悲凉,好似印证着谁百年的孤寂。 “林妙之的三魂七魄,都不曾缺失,可你即使渡了全数仙泽给她,亦是无用的。”忘尘道,从九思怀抱林妙之进来,这话,到此才总算是进入了正题。“想要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她心念已死,不肯复生,想要救她,须得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九思神色一止,凝神听之,好似分毫都未曾在意忘尘所言那千万倍的代价。 忘尘背过身去,不再望向九思,沉声道:“已然言语过的话,我从不曾说第二遍。但今日,我且再问你一句。九思,想要救林妙之,要付出的是乃至千万倍的代价,你可曾想好了?” “自然想好了。”九思应的极快。 又是轻轻一叹,忘尘道:“听闻缥缈仙山间有一座白色阁楼,名曰醉生。醉生阁中,有白衣上仙,专解有缘人情丝愁苦。” “醉生阁?”九思复问,虽不知那处到底有没有法子可以救林妙之,可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他亦是会去的。“醉生阁在何地?缥缈仙山间,是哪座仙山?” “醉生阁有缘人得见,若是无缘,即使近在眼前,亦是咫尺天涯。”忘尘的话说的很轻,不知是否是错觉,九思竟是从中听出些许寂寥之意。 “你我曾师徒一场,今日,我言尽于此。醉生阁到底去与不去,你要想想清楚。” 九思怔然几息,眼睑轻合,似是敛去这从小至大在这清秋道之中修行长路的满目风尘,复开口道:“成仙之路艰险坎坷,步步不易,道道成劫,九思大幸曾拜与天诀门忘尘上仙门下,从此九思一去即使仙途没落,亦尤记从前种种。” 九思言尽,都未曾再唤忘尘一句师父。从今日起,他九思已是能够护一方平安的上仙,步步听忘尘所令而成的上仙,可身为上仙,他连自己挚爱之人都护之不得……这样的上仙,当真不要也罢。 转身而去的九思,步伐不曾停滞半分,似是他从前每一次与忘尘送银针青茶后离去,却又是不同与以往每次,只因这次,这天诀门,他已不会再归来。 一直不曾转身的忘尘,却在九思离去后缓缓转过了身子,他的面庞之上看似依旧尤为平静,可与之不符的,却是那不住的叹气之声。 “小四……”忘尘叹道,“不知你此去,是真正的救赎,还是无穷无尽的枷锁……” (一百二十九)醉生阁阁主 - 醉生录 - 张茉儿 若水剑早已悬浮空中,只待九思踏上离去。 九思从星月阁之出来,并未再多做停留,甚至连一个回眸都无有,这漫长的年岁,宛若他对这漫长的修仙年岁,没有一分的挂念。 九思踏上了若水剑,若水剑剑身轻微颤了颤,水蓝色的光芒忽而乍现,然只是一瞬,下一息光芒便敛去,复而直上云霄。 且说若水分明不知何来醉生阁,他与九思心绪相连,九思心若动,他便动,而很显然的是,眼下九思也同样不知醉生阁到底在何处,只是在这云烟渺茫之中不住的找寻。 九思垂目望着怀中的林妙之,她的美目轻合,分明看似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可在她的身上却不见丝毫的生机。 林妙之是真的恨了,恨到不愿意醒来,恨到从完全的信任,到分毫都不再信任。 九思眸底猩红,迎着风闭上了眼睛,只觉这风吹的他双眼生生作痛。他只恨这所谓成仙之道,恨自己当初听信了忘尘所言,恨自己曾那般伤林妙之。若是重来,九思宁可自己死在若水剑下,斩断他与林妙之的情劫,他的成仙之道,不需要旁人以身祭奠。更何况此人,乃是他九思心中所爱。 可……还有机会可以重来吗? 九思复而张开眼睑,美的不像话的凤眼之中,生生的压下了哀切,取而代之的,乃是一抹不容忽视的坚定。九思不管醉生阁在何处,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亦会不顾一切! 随着九思如此心念一动,便觉得冥冥之中有甚在指引着他,复而垂目而望之,竟是在白色云烟缭绕之间,看见了一处白色阁楼。那阁楼通体白色,分明该溶于同为白色的云烟之中使人瞧不真切,可眼下,竟是觉那白色阁楼万分醒目,能叫人一眼便看的万分真切。 那阁楼……是何时出现在哪里的? 随之九思心念一动,若水剑便向那白色阁楼处倾斜而下,恍惚间,只觉有云烟弊目,九思什么都看不真切。待眼前能看真切之时,九思已踩在了平地之上,四周极为旷阔,亦不见方才那白色楼阁。 九思蹙眉,然下一息却是倒吸一口冷气,茫然无措的垂目在自己双手上望去。此时他的双手之上,空空如也,林妙之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妙之……妙之?”九思将简简单单的一双手却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遍,“妙之呢!” 又是一阵遮目的风,九思下意识的侧过头提手相遮,放下了手,却见面前站着的,乃是忘尘无疑。 “忘尘?”九思道,复而好似想通了什么,高声喝道:“你把妙之弄到哪里去了!” 忘尘闻言眉毛一挑,又捋了捋下巴的银胡,才道:“怎么,为了一个女子,连师父都不叫了?” 一个闪身九思来到忘尘身前,手紧紧的攥在忘尘胸襟上,只道:“你到底把妙之弄去了哪里?” “为师想了想,还是不能叫你去醉生阁。”忘尘道,“莫问已然堕仙,为师自然不能叫你亦离开天诀门。所以那林妙之嘛……为师把她从这里丢下去了。”忘尘说着还向下张望了两眼才又道:“她一介凡人,从此处摔下去,只怕是骨头心肺会碎的分毫不剩罢?” 九思倒吸一口冷气,身形都向后踉跄虚退数步,握在忘尘胸襟的手,自然也就松了。九思随之转身,亟不可待的欲下云层,却被忘尘按住肩膀。 “莫去。那林妙之落下去的地方,野兽出没乃是常事,想她从天而降的人肉美食,早已被撕扯干净了。你眼下下去,也无济于事啊。”忘尘道。 九思怔然一息,但很快的他便道:“放手。”复而向前走去。 可忘尘哪里会叫九思走?忘尘按在他肩头的手,忽而聚满了耀目红光,向下一按,九思只觉膝盖一软,半跪于地面。 是时白光骤现,九思反手握住忘尘的手腕,身子分外巧妙的在极低的身姿下旋转一周,脱离了忘尘对他的禁锢,复而并指一翻,若水剑现。九思起身越上剑身,只欲速速离去此地去寻林妙之,半分不愿多缠。 一道红光一闪,忘尘出现在若水剑剑尖,他双手负立背后,足间轻点在若水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九思,也并不使力,却是踩的若水剑直直坠下,落在方才九思腾空而起的空地之上。 九思眉宇一沉,手腕若水剑向前刺去,忘尘身形一闪,绕至九思身后,握住他持剑的手腕。九思的身形被此一固不得已翻转,若水剑亦是到了他的身后。 随之九思另一只手后翻,手指勾住若水剑剑尖,向前勾来,直至若水剑剑面已弯,九思松手,若水剑便向后弹去。若是忘尘不躲,虽不是剑刃,这被若水剑的剑面带着仙泽平拍上去,亦不是玩笑。是时忘尘向后一个空翻,躲过剑势,而九思便凭着这一瞬息的空当脱身,踏上若水剑欲离。 可忘尘的反应速度极快,不过一息便已回神,手掌抬起,红光骤聚,似是不再与九思兜圈子,而是来真的了。忘尘这一掌,九思自问是接不得的,若说从前还可拼上一拼,眼下却因着为救林妙之而过分的耗费仙泽,不可敌之。是时九思左脚向前斜近,右脚闪离,递相进闪,左右互换,宛若光影让人看不真切,欲躲过忘尘的这一章。 忘尘唇角一勾:“四象步吗?”随之眼眸微眯,向四周四方望去,又极为轻易的向前推掌,正中九思的胸膛。 “噗!”九思的身形忽而被忘尘一掌击中,飞射出去后在地表翻滚两周,才止住身形,勉力用胳膊撑起身子。大口的鲜血从九思口中喷出,染在雪白的衣袍之上分外的显眼。 忘尘一步步的朝九思走去,他走的极为慢,宛若步步风雅,直至走到他的身侧。忘尘居高临下的望着九思,启唇道:“你的一切都是我教于你的,在我面前用这些,你不觉得可笑?” 是了,九思的一身武艺步数,全是忘尘所教授的。可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九思咧唇笑了。既是救不得林妙之,也换不回曾身怀莫问骨肉的柳寒烟,那便一起死罢,一起为这所谓万人敬仰的上仙之路祭奠罢。 九思左右手置换,变换如麻,叫人看不见他究竟做了什么动作,只能见他最后将手指放在唇边,冷冷开口道:“七绝,天地轮回。” 忘尘一愣,竟是也不受控制的虚退一步,开口道:“你竟是为了一个女子,要如此做?” 天诀门七绝,每一绝都使人闻之丧胆,其中最可怖的,便是这第七绝,天地轮回。第七绝的恐怖之处,无人知晓,因为所有人都未曾见过这第七绝,天诀门中上至历代掌门上仙下至修行弟子,均无人使用。 可这第七绝的恐怖,忘尘是知晓的。天地轮回一旦使出,海水天空倒置,电闪雷鸣,烈火燎原。这第七绝,只有遇上无可抗衡的强敌之时,才会使出,以求终结所有,同归于尽。只因这天地轮回一旦使出,则不可逆转,无法收回,榨干使出之人全部修为、精元,就连同其身体中血液都会被掏干。 九思念出第七绝,随之只觉双手不自觉的下垂,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痛不可抑。垂目间,只见刺目白光中好似好混着他的鲜血,从胸膛涌出,直达天际。 “妙之……”九思轻喃,闭眸间却是清泪数行。他早已想好的那个长久的以后,他与她相守一生,他守着她笑的以后……即使林妙之年老身死他亦会在人世等她转世的以后啊…… 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别怕,我这便去陪着你。” …………………………………………………………………………………………… 长且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九思逐步恢复了知觉醒来,茫然不已的眼眸迷雾重重。他……怎会再次醒来?那可是天地轮回啊…… 眼前之景,过目不散的袅袅白烟,古雕刻画的白衣男子,还有一把通身碧色的剑。 这里……是哪里? 白衣男子见九思醒来,便道:“你醒了?” 九思点点头,道:“这是何地?” “醉生阁。” “醉生阁?”九思一怔,他是如何进到醉生阁的?他方才不是已然身死了吗? “方才,那些不过是我为你设下的幻象。”白衣男子开口道:“寻醉生阁之人良多,若是每一人都能进醉生阁,那此地存在,又有何意义?那幻象,不过是看你究竟能否进入醉生阁,成为阁中之人。” 白衣男子道:“我名云墨,是这醉生阁的阁主。” “云墨……醉生阁……”九思轻喃,眼眸逐渐恢复清明,忽而直起身子,亟不可待的问道:“妙之呢!” 若这一切都只是幻象,也就是说,方才的忘尘乃是假的,后面的打斗是假,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若是如此……林妙之也未被丢下云层,眼下在何地? 云墨道:“你抱着的那女子,眼下我将她放置在骨寒室中的骨寒床之上。那处乃是仙泽极为丰盛之地,便于她疗养。” 云墨衣袖一挥,袅袅白烟之中果真见一道黑门。云墨闪身入内,又朝九思招招手,只道:“进来罢。” 骨寒室之中,乃是透骨的寒意,而这寒意,皆来自于眼前的骨寒床上。林妙之眼下,便静静的躺在那里。云墨说的不错,骨寒室中仙泽极为强盛,九思只觉他透支了的仙泽,正在逐步恢复。 “九思。”云墨开口道:“我在此守醉生阁已过百年,这百年来听有缘人悲苦之事,解他们相思之苦。” 云墨手指置于墟鼎,从中取出一个酒壶来。 “此乃琼玉壶,从中倒出的酒,能使人大梦一场,梦中所有事情都可按自己的意念成真。若是从琼玉一梦中醒来,便荣辱皆忘,甚也记不得,然若是不醒,便会在尘世死去,在这梦境中永生。”云墨道。 九思不解,不知为何云墨会告知他这些。 “云墨,我该如何做才能唤醒妙之?”眼下,这才是九思唯一关心的问题。 九思本以为云墨不会回答,却听到他道:“她心念已死,若想复生,需用心水。有心水,则可感化世间万物。” “心水是何物?” “天下至情人之泪,与你的心头血。”云墨道。 九思并未因心头血而感到一丝的震惊,甚至是眉头都不曾蹙一下,随之便道:“如何得天下至情人之泪?” “用琼玉酒换。”云墨回头望向九思,只道:“琼玉酒用尽之时,泪水便算是收齐了。而琼玉壶空之时,醉生阁会出现一个再也不会离去有缘人,而这个有缘人,便是下一任的醉生阁阁主。”云墨垂目望了望手中的琼玉壶,道:“只要醉生阁有信任阁主出现,琼玉壶,便会再次满起来。直到再空后出现另一个有缘人,接任醉生阁阁主之位。如此传承。” 九思眼波一闪,忽而明了,为何方才自他醒来后,云墨会告知他那般多关于醉生阁,乃至关于琼玉酒的种种。 只因他九思……乃是下一任的醉生阁阁主罢。 “你手中的琼玉壶,此时可是空空如也?” 云墨点点头,只道:“正是。” 九思一怔,云墨此言已是印证,他方才想的是对的。随之九思没有犹豫的从云墨手中接过琼玉壶,好似是将未来百年的寂寥一同收下。只要能顾使林妙之醒来,无论何种代价,他九思,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九思轻轻的掀开琼玉壶的壶盖,里面晶莹晃动。 琼玉酒……满了。 …… 远远的似是还能听见谁人轻叹:此去乃是无穷无尽的枷锁,还是真正的救赎? (一百三十)云开见月明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色光尘包裹的浅影散尽了,司凛夜回神,只见眼下的他依旧是身处骨寒室之中,前方不远,便是与方才所见的画面之中一模一样的骨寒床。床上的林妙之,依旧双眸闭合,不见转醒迹象。 司凛夜有九思的仙泽护体,并未察觉到寒冷,可眼下,竟是止不住的颤抖。都说能寻至醉生阁的,是天下至情之人,又有谁人知晓,这醉生阁中的上仙,才是这世上最为痴情之人。 “这便是我的故事。”九思开口道,似是声音都染满了风霜,“你可懂得我之意?” 司凛夜怔然,九思的话中之意,大抵便是方才回忆光影之中的,云墨之意。且早在司凛夜进入古寒室之中时,九思便已告诉过他,他司凛夜,乃是这醉生阁的最后一个有缘人,而琼玉壶,也在倒出那最后一盅琼玉酒后,空空如也。 “我……是醉生阁的下一任阁主,是吗?”司凛夜道。 “醉生阁从不强求,若你不愿,可饮下琼玉永久留在这里,或是梦醒离去。”九思道:“若是强求,便不算是缘。至于拜师之事,作罢便可。从一开始,我也只当你是下一任的阁主,不是徒儿。” 司凛夜闻言,只是轻轻的摇摇头,道:“我怎会不愿?若我不愿,早已饮下琼玉,何来要认你做师父?”司凛夜目光直直的望向九思,丝毫不曾遮掩,他想要修仙,所以才留在醉生阁拜九思为师,想要在无穷无尽的年岁之中,静静等待秦修染的转世。 “可成仙之路那般坎坷,甚至还要将挚爱之人亲手杀之。我不愿。” 司凛夜的话轻轻的,却说的分外直接了当,像极了他的性子。这使得九思心中猛然一痛,薄唇轻抿,一句话都说不出。司凛夜的话,好似一次次的点醒他九思,是他当初……亲手将林妙之杀死的。 半晌,九思转过身去,不望向司凛夜,反倒是望着骨寒床上的林妙之道:“那便不要成仙了。” 若是能够有次重来的机会,谁会要这空空的上仙之称? “你武艺高超,在凡世之间,本就可敌者甚少,如今这骨寒室中仙泽充盈,你便可轻易吸纳,如此一来,即使你不是仙,至少可以是妖。”九思道。 “妖?”?司凛夜问道。 “人,妖,仙。三步相连,却又彼此独立之。若你成妖,可得永生,好等待秦修染转世而来,又足够守护醉生阁。你只需要为有缘人设障,读其心中之事,同等的给有缘人一盅琼玉酒,如此即可,而仅是妖,做这些亦是轻而易举。”九思道:“但你定然要记得,永远不要试图去突破上仙的那道境界。” 司凛夜是人,从不曾修行,那么只到妖的那一步便可。而他九思,从生来便在天诀门修行,从生来与之相伴的,便是修仙之路,他的选择,只有仙,或魔。司凛夜看似与九思相同,却是有完全不同的选择。因为他九思,根本没得选。 “成妖,等待修染转世……”司凛夜念着,脑中不住思索,不知何处不妥,却只隐隐觉察出九思不似常态。 随之竟是见九思将一白玉瓷瓶握在手中,仔细的揣摩了几番,司凛夜亦是瞧见了,刚想询问这是何物,却见九思并指成刃,有白光笼罩其上,直插入正心房。 “九思!”司凛夜一骇,想要上前相拦,却又生生止住脚步。方才在九思回忆中所见之景,云墨所言,想要唤醒林妙之,须得用心水。若制心水的方法,便是有缘人的至情之泪,以及他九思自己的心头血。 而此时九思至眼下一刻,已然得到了这世间至情之泪,竟是一刻都不再多等,伸手没有丝毫犹豫的空手直入心房。这是即使过了百年,依旧分毫不减的,九思心中的执念。这执念越过了桑海桑田,越过了悲凉寂寥,不仅不减,反倒越发深邃。 ……方才司凛夜便隐约察觉,九思的状态不太对,他似乎是急切的想要比一切都告诉自己,又好似是以后不再有机会一般的要他司凛夜万分切记不要试图突破上仙的境界。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九思要做眼下的这般事。九思要救林妙之,一刻都等不得,即使是眼下这般,就算是上仙,也不一定能够无恙存活的心头取血。 九思眼下已然失声,面色骤然惨白,痛的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玄月眉紧蹙,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上滑落,薄唇都止不住的颤抖。 可就算是如此……九思的唇角却还是不可抑制的上扬。随着他唇瓣扬起的缝隙,口中的鲜血源源不断的向外涌出,似是没有尽头。九思的雪白衣袍早已被鲜血染红,却又不知,到底是口中涌出的鲜血,还是从心房奔涌而来的鲜血。 百年了……已然百年有余了…… 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年,就连九思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妙之,你所言那千倍万倍的痛楚,我终是尝到了。那有缘人的悲情之事,我双眼瞧着,心中受着。与我相伴的,只有若水和无以穷尽的悲苦之泪……而眼下,这锥心之痛,我亦已承受。 妙之……这一切,都够了罢…… 九思双手颤抖,却紧紧的握着那白玉瓷瓶,放在自己胸口的伤口之下。大滴大滴的鲜血流进白玉瓷瓶中,隔着半透的玉质,可见那透明无色的泪水,准瞬被九思的心头之血,染的通红。 “妙之,醒来罢。”九思满手是血,与雪白的衣袍相称,甚是触目,他紧握着手中的白玉瓷瓶,向骨寒床一步一步的走去。九思的双眸是那般坚定,好似此情此景再重来一百次,他亦是会如此选择,甘之如饴,心中无憾,死而无悔。 可方才有了两步,九思脚步踉跄,脑中只觉天旋地转,双目发黑,看不清面前之路。又是在地上蹭了两步,“咚”的一声,九思仰面倒地,唇角的血,胸口的血,都还在不住的汩汩向外流着。 ……要,死了吗?九思心道。 九思不知百年前林妙之绝气之时,心中做何念想,却只知自己心中作何念想。他……好不甘心。分明只要走过这几步之遥,只要到了林妙之身侧,他就可以唤醒她,就可以告诉她曾经他的无可奈何,告诉她他从未爱过别的女子,那思茉不过是用来骗她的,告诉她……他心中想的他们的以后。 可是,没有机会了罢?九思心中恨,恨他与林妙之,总是如此咫尺天涯。 有晶莹泪珠从眼眶流出,九思无奈的笑了笑,手中的白玉瓷瓶,依旧不曾松开,神智消失前,只听两道亟不可待的声音唤他: “九思!” “主人!” …………………………………………………………………………………………… 九思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不知方才出了何事,也不知自己眼下是怎么了,想要去想,却觉得头痛欲裂。 是时青色衣袍扬起的弧度映入九思眼帘,随之便见有人坐在了他的身边。“九思,你醒来了。” “……师兄?”九思看清眼前之人时,有些许震惊,出声询问。 来的人,是莫问。 在解决了清秋道月白上仙堕入魔道的徒儿清歌之后,莫问与九思,便已然未曾见过面了。本在林妙之之事后,九思接任醉生阁阁主,便再也不问世事,与所有人的情分都淡然了去,这醉生阁中,除却寻至此的有缘人之外,也就无人往来。 莫问此刻在此,确实叫九思意外。 “九思,下次,不管何事,切莫如此莽撞了。”莫问道:“就算是不顾一切,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就算是林妙之醒来了,你已身死,又有何意义?” 九思双眸徒然瞪大,似是总算记起了方才发生了何事,他亟不可待的起身,却又扯痛胸前的伤口。莫问茫然扶住九思,只道:“别乱动。方才若不是司凛夜大声呼喊唤了若水,只怕他出不去这骨寒室事小,你真的死在这里事大。” 九思慌忙向身下望去,他此时乃是正躺在骨寒床之上,而林妙之,就躺在他的身侧。那融了九思心头血的泪水,此刻依旧被九思紧紧握在手中,不曾松开。 “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九思问道,若是那般,他此时应当是死去了无疑。 “若水见你伤重,亦不敢乱动,便下届找到了我。”莫问道,“所说若水孩子心性,但到底灵气至极,聪慧非常,竟是直接到了我与寒烟居住之地。”莫问说到此,幽幽一叹,又道:“不知寒烟的魂魄此时在何处,她定是跳下忘川,将我忘的一干二净。” 九思抿唇不语。 “好在九思,你总算是熬到了头。”莫问说到此便起身,他眸底猩红,不再望向九思,“我赶来之时,为你止了血,幸而骨寒室仙泽充沛,我又借着骨寒床向你渡了一些,你才算是险险留下了一条命来。” 莫问边走边道:“九思,你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祝贺你。”他说着,已然走到骨寒室的边缘,终是回眸朝九思一笑道:“小四,你要幸福啊。” 话音未落,人影已然不见所踪,徒留青色光影。 九思望向莫问离去的方向,蹙了蹙眉,只觉被那一声“小四”唤的心中有些难受。 握着白玉瓷瓶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回头望向身侧林妙之。 ……放心罢师兄,会幸福的。 (一百三十一)欲成人之美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仰头,将那白玉瓷瓶中液体尽数灌下,复而低垂了头,印在林妙之唇角。 那传闻中可感化世间万物的心水,此刻从九思的口中,缓缓流入林妙之口中。 “妙之,醒来罢。” 林妙之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九思看的真真切切,随之她的心跳宛若常人一般逐步平稳,这使得九思也心头一跳。 “妙之,妙之。”九思唤着。 可骨寒床上的林妙之,依旧毫无动静。 “妙之?”九思又唤了一句,不知为何她还不曾醒来。 “许是太累了罢,”九思道,手指在林妙之的脸颊之上轻轻拂过,“那……妙之,你且休息,我就在一旁守着。你张开眼睛,便可瞧见我。” 九思实则心中惴惴,但想到林妙之已然有了心跳,只觉离苏醒应当不会太远了。于是只能迫使自己,在骨寒室之中打坐,一来可调整自己内息,二来,林妙之一醒来,便可以见到他。 …… 九思一直在骨寒室不出,日子转眼良久,一直到若水前来扣响骨寒室之门。 “何事?”九思问道。 “主人……”若水对有关骨寒室的一切乃是真的怕,当初真因此他险些就被九思折了。“主人你无事罢?你进这骨寒室,已经有七七四十九日了!” 四十九日! 九思的双眼猛然张开,锋芒宛若破封的宝剑,从未有过的锐利。九思只觉身上涌动的仙泽乃是滚滚而来,不知进益了多少,原来……竟是因为时间,已然过去了四十九日吗? 九思纵使再不相信,眼下亦只能相信了,他望向依旧未醒的林妙之,出指扣住她的脉门,只觉她的脉门强而有力,身子也并无半分事情。 可若是如此,林妙之为何不醒? 所有该做的一切,九思自问,他分毫未缺,可林妙之究竟为何未曾转醒?这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骨寒室之门,四十九日以来,终是开了,九思却每一步都走的不甚轻松。 司凛夜此时便打坐在靠近骨寒室的白烟之中,似是想要速速的修炼成功。司凛夜见九思出来,便急忙起身,本欲张口询问眼下情况如何,林妙之可曾醒来,却在看见九思深锁的眉头之时,生生止了口。 若是林妙之醒来,九思又怎会是如此情形?遂既是想得到答案,司凛夜便也不开口询问了。 “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九思喃喃道。 司凛夜亦是垂目,心中将九思回忆的光影全部回放一遍,又连和着九思曾说的,他尝遍这世间苦情之事,只得悲切泪水作陪。想着想着,忽而眸中便是一闪。 “我知问题在何处。” “何处?”九思复问道。就连同若水,都急忙望向了司凛夜。 只听司凛夜道:“曾经是因故意制造的误会伤透了她的心,所以眼下,你用这至情之泪与心头之血换取她的原谅,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 “何处不够?”九思凝神。 “那瓷瓶中的泪水,虽是至情人留下的,情分够了,悲伤却是多的有余。”司凛夜道,“包括你的心头之血,都是悲切至极。试问一个心死之人,即使被这些救醒,被这么多的刺骨寒凉之事包裹着,她可会愿意醒来?” 九思一愣,好似被谁猛然敲醒,开口道:“那眼下依你所言,到底少了哪一步?”只要他知晓了,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不顾一切,想尽办法的寻来。 “成人之美。”司凛夜道。 “成人……之美?”九思眸中似带思索之意,继而眸色一亮。想他九思寻遍了这世间悲苦之泪,却唯独没有爱人之间相拥而泣的喜悦之泪。那么眼下,林妙之缺少的,许就是这爱人之间相拥而泣之泪! 一道白影闪过,醉生阁中哪里还见九思踪影? 若水茫然转头望了望司凛夜,似是在疑惑九思如此去了何处,竟是连他若水都不带。 司凛夜只是轻微的勾了勾唇角,心中暗道,若是有办法救活秦修染,他只怕,会比九思还要更急迫上几分罢…… 九思很快便隐于缥缈白烟之中,司凛夜复盘腿而坐,继续的吸纳着天地间灵气,与这醉生阁中的仙泽。若水则是无聊的踱了几步,起初全九思留下司凛夜,便是向不这般无聊,可谁知司凛夜一来,不仅丝毫不见趣味,反倒是更枯燥了。不仅九思终日不出骨寒室,这司凛夜,亦是日复一日打坐修行。若水不悦的朝已然又开始打坐的司凛夜吐了吐舌头,复而旋身回了若水剑,睡他的大头觉去了。 …………………………………………………………………………………………… 且说九思也不知成人之美究竟该如何成,但他却是必须找寻。他九思到此时,已然用光了所有的琼玉酒,也等到了下一个接替醉生阁之人,可却是未曾竟琼玉壶交给司凛夜,醉生阁的交接,也就并未完成。 若是林妙之还不醒来,那醉生阁,便只得如此待下去。骨寒床上仙泽充沛,能够补给林妙之身子所需要的一切,而此时她不醒之时带走她,只怕这具百年前的身子,会极快的衰落下去。 九思并未御剑而行,速度倒反比御剑还有快上些许,最后竟是落在了京城。 抛开京城人口众多不谈,就说此处冥冥中似有何事指引着他,单单这一条,九思亦非来不可。只是到了此处却又茫然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向何处去。京城中之路条条四通八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迎面来来的人各色皆有之,然下一息,九思却一愣,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与他九思对面而来的,乃是四十九日前,在醉生阁骨寒室之中,见过之人,是他九思的师兄,莫问。 莫问瞧见了九思,也微微怔然,几息后又笑着迎着九思走来,几步后站定,只道:“又见面了,九思。” 九思亦点点头,道:“师兄。” 如此两人便一同前行,除了上次处决琴魔之时二人曾并肩同行以外,这样的情形,可谓是难以见之。分明从前在天诀门中形影不离的二人,眼下竟是连同行都是奢望。若不是那撕碎所有人心的情劫,眼下之景,怕是也断然不会如此罢。 “九思,你怎会出现在此处?还不曾问过你,林妙之还好吗?”莫问问道,却不料他的话只是使九思的脸暗沉了几分。 “她还未醒来。”九思道:“司凛夜说,许是缺少一滴相爱之人喜极而泣的泪水。试想我从来所遇的有缘人,都是一心赴死,我便觉得他言之有理。” 莫问眉峰一挑,复问道:“那九思何以来此地?” 九思微微摇头,只道:“不知。只觉得冥冥中指引,我该来此地。”复问莫问道:“那师兄你呢?” 谁知莫问竟是略微怔然,而后半晌才道:“不瞒你说,我亦觉知有极为熟悉的气息指引我到此处。” 二人攀谈,已从嬉闹大道右转,拐向一旁较为安静的道上。 “我说不上来是为何,却心中觉知,这气息乃是与寒烟相似,也又不是尽数相同。”莫问声音低沉,眉头紧蹙,“遂我想来此瞧瞧,却不料,在此遇上了你。” 竟是如此,九思点点头。若论其转生,并不一定会三魂七魄分毫不便的带到下一世,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即使转生,也会多少有所差异。如此想的话,许是莫问察觉到的气息,就是柳寒烟的转世也未可知。 “师兄,”九思开口,想要知会莫问他心中所想,却不料下一息被谁人狠狠撞上了肩膀。 九思凝望望去,只见是宫中太监打扮之人,手执浮沉,急匆匆的向前走去,他身后,乃是宫中侍卫,此刻正押着十几个中年女子向宫中走去。这队伍极为壮观,竟是生生将九思与莫问挤到了路的两边。 只听被押送的十几个中年女子皆道:“求公公饶了我们罢!” “是啊,求公公饶了我们罢!” 那公公手中浮沉一甩,阴阳怪调道:“哎哟!给皇后娘娘接生乃是你们的福分!还不快些走!”他的声音听上去过分的阴柔:“咱家可告诉你们,万岁爷六宫无妃,独宠皇后娘娘,你们可给我小心着,若是待会儿出了什么事儿呦,啧啧……那可就不是咱家说的算了的!” 他们的对话九思与莫问都听的真切,这十几个被押送的中年女子身份亦已很明了。她们,应是京城中接生的稳婆。可若说一国皇后,怎用京城中找来的稳婆?太医院中比这些民间稳婆,不知要高明上多少倍了罢? 九思真是疑惑,便又听其中之一的稳婆道:“公公哟,您大人有大量,慈悲胸怀,饶过我们罢!这京城之中谁人不知,皇后娘娘临盆已过了两日一宿?这会儿乃是连叫都不会叫了!这眼下叫我们去救治,可不就是要我们的命!” 一旁很快有产婆接着道:“是啊是啊!宫中太医都束手无措,我们这民间稳婆,怎么可能伺候的了皇后娘娘呦!” “住口!”那公公怒了,“你们都给我快些走!若是宫中太医有法子,尔等贱民又如何进得了皇后娘娘凤驾,给我走!” 他们一行人的速度加快了,九思与莫问之间相阻的人群已没有了。眼下的情况甚是明了,就是被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皇后,眼下难产,生了两天一宿都没能生下来。太医院对此束手无措,而那宠爱皇后的皇上又急昏了头,便下令搜出全城的稳婆为皇后接生,想尽一切办法都想要保皇后的性命。 自古君王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九思一叹,只觉这般重情的帝王,少之又少。本是轻叹着走向莫问,却又在下一息提步时一怔。 相爱之人相拥而泣的眼泪…… 九思眼眸一亮,倘若救下这难产的皇后娘娘,算不算得上是成人之美? (一百三十二)转世又逢卿 - 醉生录 - 张茉儿 在那公公领头带着十几个稳婆慌忙而去后,整个街道空若无人,因着这本就算不得是多么繁华的街道,眼下九思与莫问两两对望,皆是怔然。九思面上,乃是一种恍若看见希望的欣喜,若是这便是那指引着他来此之事,那么林妙之的苏醒,想来指日可待。 而相比之九思,莫问脸上则是另一种说不清亦道不明之色。难以抑制的狂喜,好似将漫长时光的等待全部燃成烧热的火焰,炽热至极,然,却又夹杂着一抹恐惧的想要闪躲之意。莫问的嘴唇不住的颤抖,半晌才有了声音:“九思……我感觉到了,寒烟的气息乃是越发的强烈,虽与其他混杂在一起,但我敢肯定,那就是寒烟!”莫问的神色颇为激动,他指了指方才离去的那公公的方向,道:“那公公方才说言,皇后难产,就在那一瞬息间,我心中了若明镜,且在他们奔走而去的皇宫方向,我感知到了寒烟的气息。” 九思眸中锋芒划过,心中亦肯定,莫问口中所言,十有八九都不会出分毫偏差,皇后腹中的难产的孩儿,便是转世而来的柳寒烟。这想必也就是,他们二人为何同时察觉冥冥中指引而聚于此地了。 “听那公公所言,皇后恐怕危在旦夕,师兄,我且先离去。”九思说完身形一闪,了无踪迹。 皇宫,乃是当今皇上的住所,而皇上,又是人世间的真龙天子。真龙天子也便就是神仙,所以在皇宫之中,有龙威的震慑,一般妖魔不敢近身。可莫问,偏偏就是魔,这皇宫,对他而言即是颇为大的制约。九思闪身急离,一是因莫问无法进来,二是怕柳寒烟的转世死在皇后肚子里,三是怕错过之一次成人之美的良机。 又能救莫问那转世而生的心上之人,又是一次救林妙之复苏不可或缺的良机,九思自然是亟不可待。 白色光影再次显现,乃是处在皇后所居住的未央宫,有不停端着热水进进出出的侍女,一盆一盆的鲜血看来着实刺目。 透过隐约的床幔可见,皇后苏笑笑的肚子高耸着,腹中的胎儿似是想要出来,不住的在其中挣扎,肉眼可见的她的肚皮一股股的不断变换。苏笑笑倒是个绝色美人儿,只是此时虽是张着眼睛,美目中也毫无生机,她面色惨白,两鬓的青丝全部被汗水湿透。一如皇宫外所听见的传言一般,皇后早已痛的连叫都叫不出声了,她的双目呆滞的望着上空,任由一个个稳婆变了法子的在她身上捣弄按压。 而一旁跪满了瑟瑟发抖的稳婆,其中有几个便是九思方才在皇宫之外所见之人。只是很显然,她们此时亦是束手无措。 整个未央宫之中,宛若全部乱了套,尚未有人发觉九思,随之九思长袖一挥,隐了身形。 是时门外站着的一身明黄,显然是当今皇上凌风,他此时不顾门外太医阻拦,大步闯进,怒不可遏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朕的阿笑怎么了?!要你们这帮人可是吃白饭的!” 凌风亟不可待的在未央宫之中来回踱步,最后还是压不下心中怒火,一脚踹倒了跪在地上的一个稳婆。 “若是阿笑出了何事,朕要你们全部提头来见!”凌风的声音暴怒到了极点。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身怀双生子啊,而双生子,寻常女子都是会难产的,这很是常见啊……”那被踹倒在地的稳婆不敢爬起身子,就势顺着倒地的地方趴伏在地上,以首叩地,颤颤巍巍的道。 “寻常女子?”凌风喝道,“阿笑岂是寻常女子!她是朕的皇后!” 凌风的暴怒,将他对苏笑笑的喜爱表露的淋漓尽致,都道君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想此应如是。 在此之间,隐了身形的九思早已看出苏笑笑难产的原因,她本该是顺产,却不知是谁在她的下体涂上了收敛的药物,如此一来,胎儿,也就是柳寒烟的转世,便无法出来了。 如此,乃是唤了全天下的稳婆来此,都是无用的。只是究竟是何人想要害这后宫宠冠六宫的苏笑笑,便不是九思管的了。是时九思手指一勾,白光凝成一颗丹药大小的光珠,随九思手指一弹,进入了苏笑笑的口中。 那一颗光珠,乃是九思十年的修为。可能对于修仙之人而言,十年的修为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凡人而言,可能就是起死回生的助力。光珠入体,苏笑笑好似逐步恢复了神智,先是轻哼了两下,接着竟是扯开了嗓子大喊:“啊!啊啊啊啊!” 到底是这种隐晦之事,九思虽是隐了身形,却也是转过身去不再看,是时也见凌风双掌沓在一起,磕了几下,脸上乃是万分的惊喜,口中只道:“好好好,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们,快去给阿笑接生!” 凌风惊喜的,就好似个孩子,半分不似一个叱咤风云的天子。 九思蹭过凌风的身边,轻而易举的将他记忆中的光影看的一干二净。 原来凌风,并不是生来便在皇家的,有些令人不可置信,他竟曾是一介文墨书生。凌风出生在文臣府中,从小便笔墨绕指,是时逢上昏君当道,他便凭着一支笔,运筹帷幄,直指山河,改写江山。而凌风的回忆中,苏笑笑,便是那个在他身侧红袖添香的女人。后凌风登上皇位,苏笑笑便也就成了一国之后。若是从以文登上皇位来言,一来凌风着实才华横溢、八斗之才,二来他方才的暴怒,也正印证着他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苏笑笑。 思索之间只听一阵哇哇啼哭的声响从苏笑笑的床榻之上传来,随之便传来稳婆的声音:“是个小皇子,是个小皇子!” 所有的稳婆都齐刷刷的跪了一地,不管是否真的这般开心,总归还是庆幸自己能保全下了一条命。今日入宫的稳婆,原本都是觉得性命不保,眼下解释不上来的苏笑笑突然就诞下皇子,这不仅能拿重赏,回了家后生意定是也会越来越好,再怎么说,她们可是为当朝皇后娘娘接生过的人啊! 眼下想必是在这未央宫中的人各个都欣喜非常,却又听闻苏笑笑“啊!”了一声,直道:“皇上,好疼,臣妾好疼啊!” 凌风一听,刚刚放下的心再次高悬,忙从稳婆手中接入刚出生的小皇子,又随之招呼着她赶紧去瞧苏笑笑。本是放心下来的稳婆又是心高悬,额头上直冒大汗,急忙去看苏笑笑究竟如何了。 谁知那稳婆一看便笑了,扬声道:“皇上,娘娘腹中还有一位皇子呢!” 凌风本就高兴无比的神色又激动上几分,大手一挥,叫余下的稳婆全去为苏笑笑接生。所谓人多力量大,这如此互相接手着,很快苏笑笑腹中的第二个胎儿便被娩出。 只听一句:“皇上,娘娘又生了个小公主!” “哎哟,皇后娘娘真真是贵人,这头一胎便是生了一龙一凤!” “是呀!俗话说龙凤呈祥,可是大好的兆头呢!” 众稳婆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都跪下齐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一龙一凤!” 隐去身形的九思亦是勾了勾唇角,心道这第二个出生的,便是莫问转世的心上人柳寒烟了。 凌风本是万分的喜悦,此时却是怔然的红了眼眶,缓缓的向床榻走起,直至床榻边缘,轻轻的坐在床沿,声音颇具颤抖之意的唤了句:“阿笑。” 虚弱至极的苏笑笑张开眼睛来,她张着一双月牙眼,不笑便带三分情,眼下一笑,双眼微眯,甜美之至。 苏笑笑见手放在凌风的手心,柔柔的唤了声:“皇上……” 这一声可谓是让凌风的心彻底软的一塌糊涂,他伸手揽起苏笑笑的身子,拥在怀中,只道:“阿笑,阿笑……你那么怕疼,却这般勇敢,为朕生下一男一女来,阿笑,你不知道,朕方才有多么害怕,怕你就这般离朕而去。若没有你,又有何人能陪朕看这天地浩大?” 凌风眸底猩红,闭眸间一滴泪滑落。 苏笑笑微微怔然后,则闭眸深深的陷入凌风的怀中,轻轻呢喃:“皇上,阿笑哪都不去,永远在皇上身边。” 是时,那自带笑意的美目,亦是滑落清泪数行。 九思手指一勾,两滴晶莹便凝聚在一处,复又到了他的指尖。已然空了的白玉瓷瓶中,又滴入了这一滴晶莹。 事已至此,九思不愿多留,他想要的得到了,而莫问得知此消息的话,也该安心了,可下一息却听到苏笑笑在凌风怀中柔柔开口,只道:“皇上,还请皇上为我们的孩儿赐名。” 九思脚步一顿,不若便留下来听听柳寒烟转世而生的名字罢。 只听凌风道:“自然是要赐名的,朕与阿笑的孩儿,定然要好生取个名字来。”他扶起怀中的苏笑笑,又道:“阿笑莫慌,叫朕好生想想。” “皇上莫急,阿笑等着。”苏笑笑道。 凌风到底是吐字拉磨,满腹珠玑之人,遂很快便开口道:“皇子便叫凌慕霄,公主便叫凌慕苏。” 皇子名慕霄,是取“笑”之意,而公主名慕苏,是取“苏”之意。 苏笑笑幸福的又软在凌风怀中,九思这下当真不再多留,闪身而离。 再次现身,便是来时的街道,莫问依旧站在那里焦急等待,见九思归来,忙上前问道:“九思,如何了?” 九思点点头,道:“柳寒烟已然转生,安然无恙,且贵如公主,师兄莫要担忧。你察觉到混淆的气息,也只因皇后苏笑笑腹中,乃是双生子。”他望着莫问脸上丝毫不掩饰的期待神色,又道:“她这一世的名字,叫凌慕苏。” “凌……慕苏吗?”莫问轻念了一边,眼中眸光不可小视。 九思就在这一刻觉得,莫问还是从前天诀门中将他护于身后的那个长身玉立之人。莫问好似,又活过来了,他的眼中,终是可见向往。 九思会心一笑,伸手拍了拍莫问的肩膀。这如同他莫问自己曾多次对九思做的动作,叫莫问亦是一愣,随之望向九思,眸中波光流转。 (一百三十三)换岁月静好 - 醉生录 - 张茉儿 今日的一切,宛若盛日万里晴,光景一时新。就连同遮目蔽日的白色云雾,眼下好似都变得清明透亮。 九思腾云与云雾间,速度比下届之时还要快上许多。得了苏笑笑与凌风那喜悦的泪水,九思心中高悬的重担,终是缓缓落地,挥袖亟不可待的踏上云雾。可随之半透明的云雾拂面,心中却是又暗生惴惴之意。 倘若……倘若这挚爱之人相拥而泣的泪水,依据是没能唤醒林妙之,那又当如何?毕竟这一次,都仅只是司凛夜的推测。 恍惚间又是雪白的长袖一甩而过,恍若一个瞬息便现身醉生阁。 九思进入醉生阁的一瞬无声无息,司凛夜却是轻易的察觉到了。说也奇怪,他以往,当是感觉不到的。莫非是……这已将近两月余的勤修苦练,再加上他司凛夜本就武艺超群,使他突飞猛进? 司凛夜起身,望向九思,只道:“你回来了,看你眼下神情,该是已然取得你想要的东西了罢?” 九思的神情,依司凛夜所见,总是平静似水,宛若万物皆不在他的眼中,却又好似万物皆逃不过他的双眸,而只有在有关于林妙之之时,悲凉至极。然眼下,却是一种司凛夜从未瞧见过的神情出现在九思那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的脸上。九思的杏目中宛若便光华渲染到开出了美艳的杏花,却又有隐隐不安流露,似是怕那杏花只能结出极为尖酸苦涩的果实来。 能让九思如此,自然也就是因他已取得了那挚爱之人相拥而泣的眼泪了。 人往往在越要接近终点之时,越是犹豫着踌躇不前,满怀期望,却又畏惧结果差强人意。更何况……是等了百年的九思。 九思对于司凛夜忽然起身迎他,也是微微怔然,随之神情好似有些许松懈,弯唇浅笑,道:“不错,竟是这般轻易便觉察到我。看来这些时日,你进宜非常。” 司凛夜与九思这么一来二去的对话,在若水剑中睡大头觉的若水自然而然也就醒了。若水剑剑身蓝白光交错,轻微颤了颤,随之若水旋身而出。 若水迷蒙的眨了眨眼睛,道:“主人,你回来了啊……刚才去何处怎的也不带上我?” 九思倒是没再说话,抿了抿唇,雪白长袖一挥,黑色古门现。 若水与司凛夜一见,彼此都并未再开口,而是望向九思,心知眼下,是真真的到了最后一步。 这百年来,九思是如何度过的,若水一点一滴全部看在眼里;九思从一个倔强固执心性极强的修仙之人,赖以天诀门生存,到为林妙之看淡世事只将她系于心间与天诀门决裂自立门户,在醉生阁隐世百年,这一切,若水亦是全数记于心间。 这一路走来,若水是真的希望九思能够成功。 黑色古门转动,骨寒室开,九思抬歩。若水望了望身侧站着的司凛夜,便扯了扯他的衣袍。 司凛夜围成言语,而是望向若水,挑眉询问。 今日的一切,宛若盛日万里晴,光景一时新。就连同遮目蔽日的白色云雾,眼下好似都变得清明透亮。 九思腾云与云雾间,速度比下届之时还要快上许多。得了苏笑笑与凌风那喜悦的泪水,九思心中高悬的重担,终是缓缓落地,挥袖亟不可待的踏上云雾。可随之半透明的云雾拂面,心中却是又暗生惴惴之意。 倘若……倘若这挚爱之人相拥而泣的泪水,依据是没能唤醒林妙之,那又当如何?毕竟这一切,都仅只是司凛夜的推测。 恍惚间又是雪白的长袖一甩而过,恍若一个瞬息便现身醉生阁。 九思进入醉生阁的一瞬无声无息,司凛夜却是轻易的察觉到了。说也奇怪,他以往,当是感觉不到的。莫非是……这已将近两月余的勤修苦练,再加上他司凛夜本就武艺超群,使他突飞猛进? 司凛夜起身,望向九思,只道:“你回来了,看你眼下神情,该是已然取得你想要的东西了罢?” 九思的神情,依司凛夜所见,总是平静似水,宛若万物皆不在他的眼中,却又好似万物皆逃不过他的双眸,而只有在有关于林妙之之时,悲凉至极。然眼下,却是一种司凛夜从未瞧见过的神情出现在九思那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的脸上。九思的杏目中宛若便光华渲染到开出了美艳的杏花,却又有隐隐不安流露,似是怕那杏花只能结出极为尖酸苦涩的果实来。 能让九思如此,自然也就是因他已取得了那挚爱之人相拥而泣的眼泪了。 人往往在越要接近终点之时,越是犹豫着踌躇不前,满怀期望,却又畏惧结果差强人意。更何况……是等了百年的九思。 九思对于司凛夜忽然起身迎他,也是微微怔然,随之神情好似有些许松懈,弯唇浅笑,道:“不错,竟是这般轻易便觉察到我。看来这些时日,你进宜非常。” 司凛夜与九思这么一来二去的对话,在若水剑中睡大头觉的若水自然而然也就醒了。若水剑剑身蓝白光交错,轻微颤了颤,随之若水旋身而出。 若水迷蒙的眨了眨眼睛,道:“主人,你回来了啊……刚才去何处怎的也不带上我?” 九思倒是没再说话,抿了抿唇,雪白长袖一挥,黑色古门现。 若水与司凛夜一见,彼此都并未再开口,而是望向九思,心知眼下,是真真的到了最后一步。 这百年来,九思是如何度过的,若水一点一滴全部看在眼里;九思从一个倔强固执心性极强的修仙之人,赖以天诀门生存,到为林妙之看淡世事只将她系于心间与天诀门决裂自立门户,在醉生阁隐世百年,这一切,若水亦是全数记于心间。 这一路走来,若水是真的希望九思能够成功。 黑色古门转动,骨寒室开,九思抬歩。若水望了望身侧站着的司凛夜,便扯了扯他的衣袍。 司凛夜未曾言语,而是望向若水,挑眉询问。 若水抬指指了指九思,又是扯扯司凛夜,二人跟随九思身后一同进了骨寒室。 骨寒室中似是可以眼见的冷气丝丝缕缕,司凛夜此次并无九思仙泽护体,便在丹田处调转中和了近日吸取的仙泽的内力,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寒冷。司凛夜对此双眸一闪,却并未言语,只因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随之便静静的望向九思。 只见九思步步慎重,却丝毫不摇晃,不退缩,直到床榻边缘。他大手撑在寒冰之上,雪白袍摆随之一扬,越过林妙之的身子,盘腿而坐,又扶起林妙之。 “妙之……”九思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他将白玉瓷瓶从虚鼎之中取出,拔掉红塞,瓶口倾斜,那滴苏笑笑与凌风相拥而泣流下的泪水凝成的晶莹,宛若一粒世间最耀目的水晶,悬浮在九思指尖。 是时九思雪白衣袍上扬,原本宁静无风的骨寒室如同起风,肉眼可见的气流慢慢汇集千丝万缕围绕旋转,那气流正是这丰盈仙泽聚实所现,而这千丝万缕的仙泽将那滴晶莹推举至袅袅白烟上的虚空。 ????随之越聚越弄,这条条丝带般的仙泽竟是逐步显出不同的色泽来,细细观之竟是白金黑赤黄,原本掺杂着的五行属性的仙泽此时宛若天间彩虹般分离开来。一旁的司凛夜与若水也被这难得的景象说震撼,这是对仙泽何等强大的掌控才能有这般操作。 是时五股分散开来仙泽,在推举住那滴眼泪之处缓缓凝聚于一处,眼见白金黑赤黄五股仙泽想交碰撞,重聚成最耀目的白光。 司凛夜与若水各是抬手,条件反射性的侧目抬手避之。待他们放下手时,只见那滴泪水被凝聚而成的白光穿刺而过,是时那滴泪水散做无以数记漫天光尘,晶莹剔透,却又温和不耀目。那数不清楚的细小晶莹,似是有知觉一般的绕于林妙之身周,且逐渐融入她的身躯。 待整个骨寒室再无此细小光尘,林妙之的身形失了力道,兀自向后倒去,九思长臂一揽,将她拥住,让她半卧在他的怀中。九思的一双玄月眉紧蹙,双目却是半分都不动的望向林妙之,生怕在她脸上错过了什么表情,他虽是一言不发,却是将不安又期待的情绪渲染的人人皆知。若水与九思亦是心弦紧绷,将骨寒床上之景紧紧箍进眼眸。 是时,林妙之微翘的睫毛轻微颤了颤,九思眼波微微一颤。 曾经心念惧灰梨花带雨,带着破碎不堪的心与满满恨意而离的林妙之,此刻终是跨越了百年的沧海桑田,美目轻启。 这一瞬息间,九思只觉得窒息,恍然又见百年前,林妙之与他在粲阳城红亭之中避雨相遇,她眉目带笑站在亭边,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秀丽之极,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林妙之……醒了。在她的眼眸中,是跨越了百年,都不曾消退半分的书卷清雅之气,只是却不再如水般透亮,而似是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碎不已的迷雾。她就如此呆呆的坐着,轻轻靠在九思怀中,目光呆滞空茫,一言不发,一字不吐。 而九思,宛若此刻才勉强收住心中那想要涌出的心绪,他张口,似是想要唤林妙之的名字,微张的唇瓣却是剧烈的颤抖着,眸底猩红,一字都说不出。 司凛夜亦是一叹,这等狂喜狂悲,试问任谁,能够受得住?若水到底孩子心性,见此也算不得难过还是喜悦,只知道侧了侧身子,抬手抹起眼泪来。 良久良久,林妙之依旧不动,甚至她的眼眸都不曾挪过分寸,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袅袅白烟。九思到此,才勉力的闭了闭眸,咬了咬自己发颤的唇瓣,喑哑着声音,开口是低沉的很:“妙之,你……可还好?” 林妙之的眼眸,至此才微动一下,她似是好不习惯的转动了眼眸,向声源处望去。 九思迎着林妙之雾蒙蒙的双眼,一时间两两对视,他的目光诚挚,一如百年前她望向他时的分毫不避。可九思的目光,只得消散在林妙之的眼眶,她的眸中灰蒙一片,望着他九思,却就如同什么都不曾望见。九思心念一沉,手臂的力道却是不仅不松半分,反倒是又紧固起来。 又是过了许久,林妙之本就满是迷雾的双眸似是又起了一层雾气,她轻合眼睑,一行清泪顺着美玉荧光的脸颊滑落。 “九思,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宛若世上最尖锐的利箭射入胸膛,又在心房中分崩离析成一片片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刀片,在他九思的心中来去自如,把他的心削成一片一片。九思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似是想用这咳嗽声减轻些痛感,可他咳的都弯了腰,这痛感都没能减轻半分,反而是愈演愈烈。而九思对林妙之的桎梏,自然而然,也就松了。 林妙之又道:“若你爱上了思茉,又为何此时抱我于怀?九思,这对思茉不公,对我,乃是更加不公。” 九思一窒。 “放手。”林妙之道:“你放过我罢。” 林妙之的身子动了动,想要下了骨寒床而去。九思低垂的目光,无力抬起,望向正在动作的林妙之,声音比方才还要更加沙哑几分,道:“妙之,这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可九思的话还未说完,林妙之便复道:“我只信我看到的样子。”她此时已然从骨寒床上起身,双脚踩在白白云雾间,身上被九思换上的雪白衣袍,一如九思身上的颜色,至纯,却亦至冷。“你曾在落月寺救我一命,也曾在府邸中堂赐我一剑。眼下我们两清,你放过我罢。” 林妙之的双眸当真看不出一分一毫的喜悲,乃是色淡如水,她此刻已行至黑色古门旁,转眼就要踏出这骨寒室。 若水一看便急了,一边抬手在脸上擦了几把,一边道:“林妙之,这世上可有比你还要绝情之人?你知不知道……” 若水有千万句想说,却被九思手指一划,施了个诀,生生的止了他所有的话语。眼下若水不断地变换唇形,却是半分声响都没有。 这是天诀门的噤诀,若水自然是知晓的,此时他急得红了双眼,却又只得跺了跺脚。 九思随之唤了一声:“妙之!”便随着林妙之出了骨寒室。 司凛夜见此也跟了出去,若水自然也不再多留。 随之只见九思雪白袖袍一挥,醉生阁的袅袅白雾竟是变作一条平淡无比的道路来,越过无以数计的云雾而去,直通地面。 林妙之见这路,便轻蹙了眉,但她眼中想要顺此路下去的念想,九思瞧的一清二楚。 “妙之,难道你心中对我,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挂念?”九思心中揪扯着痛,终是开口问道。可话一出口,九思便自嘲的笑了……他曾将林妙之伤至心死,又用若水剑散她魂魄,这样的他……又怎能使林妙之挂念? 果真林妙之并未回答,亦没有回头望一眼。她只是轻提了衣摆,向前走去。 若水见此急的泪水泗流,却又发不出声音来,更是不敢上前相拦林妙之,便只得不住地扯着司凛夜的衣袖,指指林妙之的背影,又指指九思,叫他上前相拦。 司凛夜抿了抿唇,很快点点头,可方上前一步,便听闻九思道:“妙之,你就此下去,注定一路顺风,能安全到底地面……以后,你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下一生,愿你能给我个机会偿还。” 司凛夜的脚步一顿,不明所以的望向九思,难不成……九思就此放弃了?他为了林妙之,可是在此守了百年啊……! 随之只见林妙之的脚步一顿,但仍未回头,却是又见她轻微的点了点头。 九思幻化出的道路,自然是平坦,且一定能到地面,这一点,若水与司习笙都是坚信不疑的,只因在这道路上走着的,乃是林妙之。 林妙之的身影果不其然很快没有踪影,若水所受的诀也在此时消散。随之若水亟不可待的扑上去,指向林妙之离去的方向,道:“主人!你在此守了百年有余,就这样放她走?!主人!” “若她不愿,留下又有什么用?”九思苦笑,却不多言。 很快九思便从虚鼎中取出早已空空如也的琼玉壶,面向司凛夜道:“妙之眼下已然醒来了,我也该离去了。” 司凛夜一怔,明白九思言中之意。九思在此隐世百年,如今,也算是了结所有,剩下的便只剩下醉生阁的交接了。若是他司凛夜现下接过琼玉壶,也就是接过了整个醉生阁。 然很快司凛夜便点了点头,什么都未说,从九思手中接过了琼玉壶。起初琼玉壶拿在手中只是轻微的重量,而很快,琼玉壶的重量便加重了。 司凛夜抬手掀开了琼玉壶的壶盖,只见其中晶莹闪烁。 琼玉壶,又一次满了。 司凛夜抬头望向九思,九思同样望着他。随之九思浅笑,只道:“从现下起,你便是这醉生阁的阁主。司凛夜,祝福你,望你早日寻得秦修染的转世,得以厮守。” 司凛夜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九思扯过若水的手,向外面袅袅不知边际的云烟中躺了下去。是时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在空中忽而散作光尘,了无踪影。 司凛夜的目光止不住的颤抖,九思……乃是真正的上仙,是他亲眼所见的上仙,倘若没有为复苏林妙之的执念,只怕这天大地大,他定然执若水剑自由来去,无人能阻。 …………………………………………………………………………………………………………………………………………………………………………………………………………… 九思与若水再次现身,乃是在莫问在京城的住处。且说自从得知凌慕苏的诞生,莫问便在京城住下。从前小小城池中的那闲情小院,眼下也被莫问施法在京城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九思反手,将若水剑收纳,之后走进院落,唤了句:“师兄。” 正是浇花的莫问见九思前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水壶,笑着说了句:“你来了,九思。” “恩,师兄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待凌慕苏长大,你们便可……” 九思的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道急急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九思!” 莫问挑挑眉,笑望九思一眼,道:“水壶无水了,我再去灌上一些。”随后弯腰抬起了在地上放置的水壶,转身而离。 九思的双眸颤了颤,转过身去,下一息却被迎面奔来的林妙之扑了个满怀。 “妙之……”九思轻道,“你怎会在此?” “九思,你这个大傻瓜,当年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知?若不是……若不是方才你的师兄莫问告诉我,你要怎么办才好!” 九思搂着林妙之的手臂紧了紧,薄唇轻轻勾起,笑的无比风华。 是了,没错,这一切都是九思安排的。他隐世在醉生阁百年,只为了换回林妙之,而林妙之醒来了,他又怎肯放她离去?可他九思,又不愿林妙之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他,若是那般,只不过强迫罢了。九思要的,是从前那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林妙之;他要的,不仅是林妙之的人,还有她的心。方才在醉生阁之中,九思雪白袖袍挥而幻化出的道路,便是直通莫问眼下住处的路。 虽说当年的事九思可以告诉林妙之,甚至挥挥衣袖就轻易可让她亲眼看到当年的真相,在醉生阁中的若水和司凛夜,亦都可以为他九思作证。可是那样不够,还远远不够。既是要让林妙之知晓真相,便要由最直观的真相要她自己去发现,而这最直观的……便是莫问。由一个林妙之不曾见过却又碰巧与当年事相关的人,以现状去告知她当年情劫堕仙与成仙之间都避无可避的无可奈何,才能使她真正知晓,九思是真的全心全意的爱着她,想尽办法护她周全。 亦只有这样,他九思与林妙之,才能真正的相守。 妙之……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想过要放手。 九思的手轻轻的拍着林妙之的后背,与她耳畔厮磨:“妙之乖,不哭了。” 林妙之却是哭的更凶的,说的话也是乱七八糟:“九思,九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若是告诉我,我当年也不会那般……九思……” 九思轻轻将她拉出怀中,与她四目相对,伸手轻柔的搓了搓她的发丝,柔声道:“若是告知于你,便算不得挥剑断情丝,你还是会被那情劫相累。” 林妙之闻言,本是嘴一撇,想要哭的更是猛烈,却不曾想被九思深情望的红了脸,最后化作一声轻细呢喃:“九思……我以后定会在你左右,再也不离去,还要与你生一堆宝宝,给他们讲我与你之间的故事……” 九思听此,笑意染近眼眸,只道:“好,你说的我都应你。” 阳光撒下来,映着九思的唇落在林妙之宛若涂脂般的红唇。 倾百年悲寂,换岁月静好,如此,足矣。 (一百三十四)公主不喜花 - 醉生录 - 张茉儿 人间岁月静悄悄,时而风雨时而晴。 柴米油盐酱醋茶,简单琐事顾温饱。 时而题词拟作画,画中人儿破画出。 一晃七年转瞬过,今有慕苏初长成。 …… 永乐十年。 凌慕苏七岁了。虽说是年纪尚小,却已算得上是惊鸿。她不同于官宦女子长的天生富态,亦不打扮的富丽堂皇,却亦不似其母苏笑笑甜美之至,凌慕苏的美乃是极为淡雅,一双远山眉极是细长舒展,眉下是一对柳叶眼,鼻子乃是秀峰鼻,唇瓣又是极为轻薄。凌慕苏的长相只说看便带有清冷之气,而她的人,是像极了她的喵毛,不与任何人亲近。 然就算是如此,凌慕苏的生活依旧是顺风顺水高枕无忧,她乃是一国皇后苏笑笑所生,又颇得崇文帝凌风的宠爱她自出生,便是这世间的真凤。 凌慕苏的同胞兄长凌慕霄,眉宇似是随了苏笑笑,却又不是全然像她。苏笑笑的眼总是带着笑意,能弯成一道月牙,而他凌慕苏生而一双桃花眼,不笑却带三分情,他的眼角似是晕染上了桃色,却又丝毫不带女气。凌慕霄挺立的鼻子与厚薄适中的唇瓣,乃是随了凌风,棱角分明,英气外露。 凌慕苏与其兄长凌慕霄,一个身为女子模样清冷,一个身为男儿,模样却又美艳不已。遂苏笑笑总是指着他们二人,故意笑闹着,称他们二人当真是生反了相貌。 这一日乃是暴雨初歇,阳光还未冲破云层,这样的气温在炎炎夏日中乃是极好的。凌慕霄手拉着凌慕苏,在御花园里转悠。花园里的花都沾着雨后湿气,看上去更是艳了几分。 凌慕霄见此目光一闪,便道:“慕苏慕苏,你喜欢哪一朵?哥去给你采下来。” 凌慕苏抬眼望了望高她大半头的凌慕霄,只道:“不必了,我不喜欢。” 凌慕霄闻言一愣,就快要放在一朵开的极美的花朵上之时,手一顿,不知是该继续将花摘下来,还是将手收回去。 半晌,凌慕霄才道:“真是的,哪会有女孩子不喜欢花儿的啊慕苏……” 有一抹浅笑在凌慕苏的嘴角昙花一现,她轻言:“我就不喜欢啊,难不成本公主不是女孩子?” “那你喜欢什么啊?”凌慕霄问道。 有红黄相间的光芒在凌慕苏脑中闪过,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锦鲤。” “……锦鲤?”凌慕霄反问了一句,又道:“那还不好说,等着哥明日命人给你送上一池子的锦鲤,保你看个够。” 凌慕霄乃是极为疼爱他这个妹妹,虽说只比凌慕苏早出生了一刻钟而已,却是从小都将自己视为兄长,凡是都极为迁就的宠着凌慕苏。他眼下说完,便将手指向前探去,还是将方才一眼看中的那朵开的极为好看的花朵摘下,别在凌慕苏的耳畔。 “这朵花还是送给你罢,我们家慕苏这么漂亮,戴朵花岂非更美?” 凌慕苏则是呆呆的垂着目,甚也未说,凌慕霄只当她是害羞,却不知凌慕苏眼下心中掠过的,是一个宛若天外谪仙的白衣男子,从水中捉了锦鲤,笑着叫她看的模样。可说也奇怪,不管凌慕苏如何用力的想要看清那白衣男子的样貌,都是看不真切,好似他的脸被一层雾气遮挡住了一般,随之只见他的唇瓣动了动,似是在说着什么,可惜凌慕苏依旧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慕苏,慕苏……!”凌慕霄见凌慕苏半晌都不言语,还当是她当真娇羞难耐到话都说不出来,却唤了她两声,伸手在她眼前挥着,只道:“我说慕苏,你不用这样罢,虽说本皇子貌似潘安,你也不用痴迷到这般罢,一朵花罢了,你就羞成如此,啧啧……” 虽说凌慕霄不过才七岁而已,可到底也是自小便与多名国内最为出色的文人带着教授,有时也会在苏笑笑的未央宫中偶尔见他们的父皇凌风与母后苏笑笑讨论着某些棘手的事,遂凌慕霄到此已有了几分大人心性,这会子左手向背后一负,右手抬起,拖着宽大的袖袍摸着下颌,轻咳了两声说出方才那番与凌慕苏戏谑的话来,倒真真是有一股小大人的风姿。 只可惜,凌慕苏依旧是不言语。 凌慕霄面子上有些撑不住了,便又是重重咳嗽了几声,口中说着:“哎我说,慕苏,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哪怕是装的也好。” 可随着凌慕霄转过身去,就骇的险些跌坐在地上,他就眼睁睁的瞧见凌慕苏的身子无力的向后倒去。 “慕苏!”凌慕霄慌忙向前一扑,接住凌慕苏的身子,没让她落在地面,随后亟不可待的喊着:“来人!快来人!” 那一日,宫中出了个众人闻之都唏嘘摇头的大事。 皇子凌慕霄与公主凌慕苏在后花园赏花游玩,凌慕苏却忽而昏厥倒地,亟不可待的凌慕苏唤人传了太医。可众太医在为凌慕苏珍视时,却是发觉她得了眼下在京城之中人人听之骇然的病症:天花。 自此苏笑笑终日以泪洗面,饱含笑意的双眸,竟是再未展现过笑颜。凌慕苏就算再如何涉世良早,逢了这件事,亦是哭的惊天动地,日日猩红着双眼哭着要去见凌慕苏,要守在凌慕苏身侧。 可天花一旦患上了,便要与患有天花的人断绝往来,因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此病症不会传播,苏笑笑与凌风,都因为此每每只能隔着门扇探望,也就自然不会同意凌慕霄去探望凌慕苏的。 后有一日,凌慕霄趁凌风与苏笑笑都不在,便在未央宫的长信阁寝殿的婢女侍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探望凌慕苏……已然好久了。 却不料,竟是在凌慕苏居住的长乐斋门扇之外遇上在凌风怀中嘤嘤哭泣的苏笑笑。凌慕霄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至此凌慕霄偷偷溜出来的事被发觉,凌风大怒:“你如何会在此处!朕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父亲……儿臣不敢忘,儿臣只是想来瞧瞧慕苏……” 凌风怒,却是又舍不得将他怎么样。然若是对此事不罚,凌慕霄便不会长记性,定然会再次溜出来。凌风与苏笑笑已然快要失去凌慕苏,绝不会让凌慕霄也应天花有个什么好歹。 “传朕旨意,长信阁婢女侍卫,一律处死!” 凌慕霄听此倒吸一口冷气,腿随之一软,跪在地上。凌慕苏不住的磕头,磕的甚是用力,光洁的额头已在地上磕出了血,那血顺着鼻梁不住的下滴,口中不住道:“父皇,母后,是儿臣错了,是儿臣错了!是儿臣带慕苏去的御花园,要不然慕苏也不会出事,眼下儿臣只是想要去瞧瞧慕苏,陪在她的身边……是儿臣悄悄溜出来的,与其他人无关,父皇又何以要了他们的性命!” 凌慕霄如此,更是叫凌风与苏笑笑的心痛上几分,宛若是在火上燎伤。苏笑笑更是宛若哭到昏厥,在凌风的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凌风的手指在袖袍内骤然握紧,闭眸间抬手,向后挥了挥,只道:“将大皇子带下去,好生看管,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朕拿你们试问!” …………………………………………………………………………………………… 凌慕苏的身子开始逐步的衰落,不仅高烧不退,且有密密麻麻的红疹布满她的全身,就连同是白皙的面庞上,都被红疹布满,骇人至极,不堪入目。 至此太医院束手无措,即使龙威浩荡,他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苏笑笑更是日日出宫,前去京城中香火最为浩大的惜缘寺祈福,香火绕身,以泪洗面。 可就算是如此……凌慕苏的脉搏,却是日日薄弱了下去,最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 就在所有人都放弃之时,宛若苏笑笑七年前生产之时的奇迹一般,一夜之后,小公主凌慕苏竟是退去高烧,身上红疹尽下,大病痊愈。凌风与苏笑笑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随之下令要大赏太医院。 可一向不怎么接话的凌慕苏却开口道:“父皇,母后,救儿臣的人,并不是太医院的人。” 苏笑笑闻言便道:“那慕苏且与母后说说,是何人救你?” 凌慕苏却是又摇摇头,道:“儿臣也不认识。”凌慕苏抿唇,脑中又一次闪过那白衣上仙的模样来,昨夜入梦救她的上仙,她能够真真切切的瞧轻他的脸。 可又不知为何,从前会恍惚间见到的那个为她捉锦鲤的白衣上仙,她虽是瞧不见他的脸,她却也是肯定,那个人与昨夜入梦救她的,并不是一个人。 眼下凌慕苏硬是生生的捡回一条命来,凌风已是宛若重获至宝,便极有耐心的道:“那慕苏为何说不是太医院的人?” 凌慕苏道:“父皇,救儿臣的人,儿臣确实不认识。只知道他一身白衣,一对玄月眉,一双杏目,鼻梁高挺,唇瓣极是薄,好似是一位上仙。是那上仙昨夜来到儿臣梦中,解救了儿臣。” 凌慕苏说的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可却也是实情。凌风并未多计较什么,只当童言无忌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太医院的封赏依旧是发了出去。可凌慕苏却是扯了扯苏笑笑的手,道:“母后,父皇不信儿臣,可是儿臣说的都是真的。儿臣的话,就连母后也不信吗?” 苏笑笑一听,便抬手摸了摸凌慕苏的头,道:“母后信,母后信。”苏笑笑笑着道:“慕苏病倒之时,母后日日去惜缘寺祈福,就是求上仙能够救救母后的慕苏,所以慕苏说的,母后都信。” “真的吗?”凌慕苏望着苏笑笑,又问了一句。 苏笑笑点点头,道:“恩,是真的。明日母后就带慕苏前去惜缘寺还愿,好不好?” 凌慕苏的双眸一亮,似是终有了一些开心之色,很快便点点头,又道:“这是母后说的,不许反悔。” 苏笑笑也呵呵笑了起来,眼眸之中的笑意都要涌出眼眶,她抬手温柔的揉了揉凌慕苏头顶毛茸茸的青丝,道:“放心,明日晨起,母后就派人来接慕苏。” (一百三十五)惜缘寺还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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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四)终过奈何桥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色云烟,过眼不散,阁中除了这烟雾以外,甚也无有。过了会儿才听些许响动,有一个紫衣男子从云烟中起身,向外踱步,他的袖袍之上是素白色的暗纹。 男子稳步踏在云间,又在云端站定,负手而立,俯 ... (一百四十五)夕木转世生 - 醉生录 - 张茉儿 沧海桑田几轮过,人间岁月无可寻。 …… 平日里颇有刀剑之声的院落,此时万籁俱寂,只剩下小室之中女人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 此处,乃是唐堂。 往常习练不休的众 ... (一百四十六)英雄皆独行 - 醉生录 - 张茉儿 山中树木繁茂,却亦有稀缺之地,这将灿阳的光影在唐夕木脸上照的影影绰绰的。 唐夕木面上的表情乃是十分的不愿,他边走边踢着脚旁的石头子,却又不知哪一下用力过重又恰好踢中了一块大的坚石,痛的 ... (一百四十七)再不会放手 - 醉生录 - 张茉儿 二人不知觉间已过好些招式,皆是已唐寒儒主动,而唐夕木巧妙闪躲并朝向那招式的弱点出手结尾,二人的身影皆快若乱麻,使人看不清楚究竟如何过招,转眼站定之事,二人却都是并未喘气。 唐夕木在心中 ... (一百四十八)无雨也无晴 - 醉生录 - 张茉儿 缥缈白烟之中忽而有两道身影的闯入,一个眉目紧闭,一个眉宇紧缩。 司凛夜长袖一挥,浓墨色的骨寒门显现。 “夕木,夕木,坚持住,坚持住!”司凛夜只觉自己体内的生机在一寸寸的流逝,这 ... (一百四十九)心智如孩童 - 醉生录 - 张茉儿 唐夕木的话,并不似玩笑,他那一空如洗的眼眸,不是装出来的,他眼下所言,司凛夜甚至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微微的颤音。 ……唐夕木,是真的不记得他司凛夜了,且其心智,恐怕亦已宛若痴傻孩童。 ... (一百五十)琼玉之壶碎 - 醉生录 - 张茉儿 白色云烟之中自从唐夕木来此后,少有的静逸,就连同司凛夜的心都是少有的安定。 一旁的唐夕木,还在睡着,他好似是真的玩累了,睡的倒是也熟,而这醉生阁之中的袅袅白烟,亦是轻盈的包裹着他。 ... (一百五十一)与之同龄人 - 醉生录 - 张茉儿 九思安抚了缠着自己玩耍的恩赐,便出了堂屋,来到了院落,雪白长袖一挥,一道白光闪过,这院落上所围的仙障便消散了。 “凛夜,你来了。”九思道。方才在堂屋,他感应到那重紫之光,便已知晓是司凛 ... (一百五十二)再无醉生阁 - 醉生录 - 张茉儿 小恩赐原本便是吃不了太多,这被唐夕木在一旁催着,便也是吃不下了,于是便也放下了碗筷,道:“好罢,我不吃了,我带你去玩耍。” “恩!”唐夕木重重的点了点头,二人手拉着手,便是出屋子去了。 ... (一百五十三)心智已复原 - 醉生录 - 张茉儿 松软的被褥,带着些许松木香味的床木,耳畔似乎还能听闻轻微的鸡鸣声。 司凛夜蹙了蹙眉,认得此地乃是九思与林妙之的家,亦是认得这床榻乃是上次唐夕木睡着时躺的小恩赐的床榻。 司凛夜想 ... 大结局·请君细思量 - 醉生录 - 张茉儿 青白细雨,如丝如雾。 雨似停未停,一丝丝地,飘落在世间。在周围的青山中细看,仿佛这细细的雨丝也是绿的,可若远望,这雨丝从苍穹中软软地洒下,山间似笼罩一层乳白色薄雾,霞光环绕间,一如仙境 ...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