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顾冬黎还是第一次跟兄长踏进文瑞王府。 虽然顾家明里暗里早就归属了文瑞王麾下,只是来王府拜会还是第一次。 此番只是随兄长前来,父兄在家中却都是几番叮咛,连他本人也是小心翼翼,只敢垂首盯着兄长的鞋后,生怕行差踏错半分。 转过了几条长廊,又穿过了花园,过眼的只有下人来来往往,个个屏息敛气,步履都轻之又轻,愈发让人不敢放肆起来。 “参见王爷,见过先生。” 兄长在前施了一礼,他也依样画葫芦地说了一次,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 王爷他是见过的,只是这次,王爷身边的人,却令他吃了一惊。 那人坐在轮椅上,墨色长发不曾束冠,穿着一身洗得发黄的白衣,外披赭色大氅,气息明显要比常人弱上许多,脸上还带着一个白瓷的面具,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白皙的双手骨节分明,搭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明明看皮肤还很年轻,可却透出了病态的青色来。 兄长同王爷的对话持续了不久,他的目光却离不开这位“先生”了。 这个人,仿佛浑身上下都是谜。 先生仿佛察觉了他的注视,对着他略微颔首,面具后的目光温和又安静,让他忍不住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 他听到兄长对王爷介绍:“这是胞弟。” 王爷似乎对他有些印象,问了几句他的学业,幽沉的眼神依旧令他不敢对视,目光闪烁,却又对上了先生的双眸。 顾冬黎一向喜欢看人的眼眸,像是兄长的眼神就像是松柏,小弟的眼里带着火焰,王爷的眼里却像是深海,只是先生的眼神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即是坦坦荡荡,却又让人感觉……了无生机。 不像湖泊,不像海洋,也不像…… 没等他想出是什么,兄长已经告退,他只得跟着兄长行礼退下。 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他听到王爷低声道:“外面风大,回去对弈一局?” 先生点了点头:“好。” 木轮在青石板上碾压的声音渐渐远去,顾冬黎这才悄声问:“那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兄长瞪了他一眼:“不该你问的,别问。” 他不服气:“若是不问,来日遇上了,哪里冲撞了,又如何收场?” 兄长道:“你且将心放回肚子里,那位是决然出不了这瑞文王府大门的。” 他眼瞳放大,神色间满是不可置信:“莫不是王爷将他——” “想什么呢你!” 兄长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下。看他那古怪的神色,这才无奈的解释:“那位是鹤相。” “!?” 顾冬黎愣了一下,立时就明白了兄长说的是谁。 鹤相,这世上只有一个鹤相。 卫鹤鸣,卫镜。 其父早亡,当今圣上亲自为他赐字为镜,当时是怎么说的?愿效太宗,以人为镜,方明得失。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鹤相将是下一个魏征。 却不想,他竟是落了一个晁错的下场。 他是曾见过鹤相的,彼时的卫鹤鸣鲜衣怒马,嬉笑怒骂,一身光芒令人不敢直视——让人觉得他太过张扬,却又觉得,他似乎天生就该是那副模样。 也正因如此,鹤相被腰斩后,有人说他功高震主,有人说他行事放诞、目无君主,才招致了最后的杀身之祸。 可如今这位鹤相,竟出现在了文瑞王府。 “鹤相?他不是……”死了? 兄长大摇其头,不可说,不可说。 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了其他:“那……当初鹤相的家人——” 兄长微微叹了口气。 顾冬黎一瞬间感觉胸口堵上了什么,垂首不再说话。 直到走出了王府,他才想到了先生那双眼睛里究竟藏了什么。 余烬。 第一章 重生 第一章重生 卫鹤鸣做了一个梦。 梦里兵荒马乱,卫府的下人四处奔走,同辈姐妹窝在闺房里瑟瑟发抖,卫家的男丁聚在厅堂,脸上交织着晦暗不明的颓然绝望。 他躺在花园的密道里,麻药在他的肠胃里沸腾,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卫鱼渊顶着那张修饰后与他相差无几的脸,披上了他的外袍。她连胸都裹得平平坦坦,身高也垫的与他相似,言笑之间像极了他,连步伐气质都分毫不差。 是了,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双胞姐弟,她想成为他,不过是一炷香的事。 “鹤鸣,我要走了。”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步履从容地走了几步,复又转过身来向他道别。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挤出了嘶哑含糊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悲鸣:“别走……“ 卫鱼渊一袭红袍明艳似火,对着他微笑:“你记着,从今日起,世间再无卫鹤鸣。” ============= “卫鱼渊——!” 他惊喘着从梦中直起身子,一双眼涣散的难以聚焦,只剩下了满满的惊疑不定。 “阿鹤?” 熟悉的声音让卫鹤鸣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那张阔别十余年无比熟识的脸:这张脸此时还很稚嫩,五官将将长开,粉雕玉琢的模样辨不出男女来,只一双沉静清澈的眼能看出这人的身份。 是九岁时的卫鱼渊,也只有那时候的卫鱼渊才会喜欢叫他阿鹤。 后来更多的时候,卫鱼渊会叫他鹤鸣,再后来,唤他鹤鸣的人也没有了。只因那时,世间已无卫鹤鸣。 可现在…… 卫鹤鸣打量着曾属于自己的房间,再低头看着自己稚嫩的手,只有练弓习字留下的薄茧,一时间恍恍惚惚,只觉着自己尚在梦中。 “阿鹤?怎么了?”鱼渊被他那陌生的眼神惊到了:莫不是父亲惩罚太重,把人打魔怔了?急忙上前两步,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面露焦急。“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卫鹤鸣被这一晃,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开口的声音干涩又稚嫩:“阿鱼。” 鱼渊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给他倒了杯茶,凑到他嘴边:“可是魇住了?” 卫鹤鸣低低地“嗯”了一声,就这她的手把水喝了,目光却丝毫不肯离开她的面孔。 鱼渊微微蹙眉,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此番是我有欠思量,却要你替我挨教训……今后,你我还是换回来的好。” 卫鹤鸣听了这话,只觉有些莫名,刚想起身详询,却被臀部一阵剧痛打断了思路。 这一疼,方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遭了家法。 鱼渊见他神色痛苦,便知他的难言之隐,此时风气男女三岁不同席,鱼渊只好道:“我且出去替你叫来础润他们,你好生休息。” “别走!” 卫鹤鸣脱口而出,看着鱼渊怔忪的神色,扯出一个笑来:“阿鱼你……陪我呆会。” 卫鹤鸣仍不肯相信,自己竟是回到了自己九岁的时候。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南柯一梦,梦到了后面那二十余年的光景。只是那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鲜活,每一幕都带着隐隐的血色,又怎能当那不过是大梦一场? 年少时的深情厚谊,却招致了卫家的灭顶之灾。双生姐姐替自己做了刀下亡魂,他不人不鬼为了复仇而活,直到最后大仇得报,他却没有半分快意—— 而后他便因心力衰竭,一命归了黄泉故里。 终是尘归了尘,土归了土,最后也只能令人空叹一声浮生荒唐。 卫鹤鸣再见双生姐姐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仰面落下泪来。 础润本端着汤药进屋,进门却只见自家少爷坐在床上,神色忽喜忽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难过。一旁的小姐竟也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劝解。 础润最是嘴笨,见状也只好住脚站在原地,等少爷停了眼泪,才上前伺候着喝了汤药,擦了擦脸。 鱼渊问:“可好些了?” 卫鹤鸣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父亲要赶我出家门,如今哭出来竟好多了。” 鱼渊半开玩笑道:“亏你还是个男子。” 卫鹤鸣把身子向后倚了倚,寻了个让自己舒服些的姿势,才答道:“你倒是个姑娘,我却没见你哭过。” 鱼渊摇了摇头:“哭有何用,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卫鹤鸣目光闪烁,仰面轻叹:“大抵痛哭一场,便放下了罢。” 鱼渊有些不解地注视了他片刻,见他神色坦然,全无异状,这才稍稍心安,又叮嘱了础润几句出了房门。 卫鹤鸣招来础润问道:“我睡了多久了?阿姐不曾走过么?” 础润一板一眼地答道:“睡了一日一夜,小姐白日守在这里,傍晚时被夫人劝回了房。” 这个小厮还是那么老实。卫鹤鸣摇了摇头,似又想起了什么:“槐安呢?” “被爷调去了庄子上。” 果然一模一样。 前世的槐安因为这件事而被父亲迁怒,调去了庄子,后来的几年,都是这个死鱼面孔的础润跟着自己。 人倒不坏,只是无趣到了极点。 说起来,这次也是卫鹤鸣唯一遭过的一次家法,让他足足老实了半年不止,再不敢无法无天地胡闹。 起因卫鹤鸣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跟卫鱼渊互换了身份。 卫鹤鸣和卫鱼渊是一对龙凤胎,生的冰雪聪明,又是卫尚书的老来得子,姐弟俩几乎是被家里人宠上了天。 姐弟俩都有些早慧,姐姐更沉稳些,弟弟更跳脱些,可两个人却是一样的离经叛道。 小时候两人是一起请了西席念书识字的,五岁之后卫鱼渊就被停了大半功课,跟着母亲开始学些女子的功课,时不时还要跟一众手帕交闲厅对弈、踏雪寻梅。 按常人看来是理应如此。 可问题是,卫鱼渊虽是女儿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一头扎进了经史子集里不肯出来,废寝忘食的程度令人咂舌。反倒是卫鹤鸣不耐于繁冗的功课,宁可去跟那一众女子去玩些春有百花秋有月的把戏,也乐意去学些管家的“雕虫小计”。 姐弟俩私下合计数日,终于定了,每月逢单数,便各学各的,每月逢双数,便交换身份,卫鱼渊扮男装去念书识字,卫鹤鸣扮女装去替卫鱼渊。 龙凤胎未必长得都像,可卫鹤鸣与卫鱼渊却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年级又小,就这样交换了三年有余,竟无人发现过。 而且非但西席对卫鹤鸣的功课考评极佳,连卫鱼渊在闺阁里的名声也好的不得了,两人就此尝到了甜头,逐渐乐在其中。 然而被戳破的却是因为一件大事。 先前童试,西席老先生以为卫鹤鸣的资质极佳,哪怕不走科举的路子,下场见识见识也是好的,便同卫尚书商量了一番,令卫鹤鸣去考了个秀才回来,很是给卫尚书争了一回脸。 后又有乡试,两人又抱着“见识见识”的心态令卫鹤鸣前去,哪知卫鹤鸣嫌弃乡试苦累,又查明乡试核查不严,同鱼渊商量了一会,令鱼渊去替他考。 这一考,竟考了个解元回来。 九岁的秀才还算是能被人赞一句天资聪颖,可九岁的解元,那当真是一鸣惊人。 卫尚书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卫鹤鸣的肩,问他是否能拿个状元回来——卫鹤鸣这才惊觉不对,真要拿个状元回来,恐怕就是欺君大罪了。 卫鱼渊也知此事轻重,姐弟俩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跟卫尚书坦白了真相——差点把卫尚书气了个仰倒,一边大骂逆子,一边请了家法另找借口狠狠地教训了卫鹤鸣一通。 鱼渊是女子,此事又不宜张扬,倒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卫鹤鸣却是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在家里躺了足月才休养好。 外面的人还不明所以,只当是卫家家法甚严,竟连神童儿子也下的去手,打的孩子下不来床,更因一时顽劣而禁了他参加会试。 据说圣上也曾问起此事,而卫尚书一脸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家小儿实在顽劣不堪、性情不定,不过会两句之乎者也撞了大运,实在不可为官。反倒让朝野上下对卫尚书一片赞扬,岂不知其中苦楚,只有卫尚书自己知晓。 卫鹤鸣找了本书在看,脑子里却思索着幼时的这些记忆,竟忍不住有些失笑,半晌,又摇了摇头,这些事,他又有多久没去回忆过了。 每每思及,也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生怕触碰到半分。 只是如若这当真不是一个梦…… 卫鹤鸣的目光渐渐沉寂下来,心下却渐渐释然:哪怕这只是一个梦又如何?他绝不会走上前世的老路,再相信那样一个不该信的人。伴君?不过是伴虎,还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 既然前尘恩怨已了,多余的,他不会再追究,却也不会再与那人牵扯。 只有一边的础润看着自家少爷一会笑一会叹,顶着一张九岁娃娃的脸一会含笑不语,一会却又若有所思,最后竟有几分得道成仙的释然模样,暗道神童果然与旁人不同,看本《论语》竟也能看出这等感慨,怪不得九岁便能得中解元哩! 这头础润还未感慨完,门外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丫头:“少爷,小姐她去找老爷请罪了!” 第二章 祠堂 第二章家法 请罪? 卫鹤鸣乍一听这消息倒有些措手不及,只把手中书卷放到一边,面露不解:“阿姐请的什么罪?” 这丫头还是第一次碰上卫鹤鸣的面,还未开口就带了胆怯,嘴唇嗫嚅了两下,才道:“小姐说……她是长姊,哪里有长姊犯错,却让胞弟受过的道理,就、就去找了老爷请罪。” 卫鹤鸣一愣,他记得上一世是断然没有这一出的。 不过想也简单,上一世他死撑面子,在鱼渊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硬是哄得鱼渊信了他。这一世却因为情难自禁,很是洒了几滴老泪,却让鱼渊心下难安,以为他是被父亲罚狠了去。 卫鹤鸣思及此,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请罪这等事,也只有阿鱼这呆子能做的出来了。 这一笑,倒让小丫头有些呆了。 卫鹤鸣问:“阿姐现下在父亲书房?” 小丫头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声“是”,又焦急地抬起头来:“少爷,你去劝劝老爷吧……” 这丫头倒是个一心护着阿姐的。 卫鹤鸣眼带赞许看他一眼,撑起半个身子来,命础润去寻顶软轿,又对她道:“你先下去领赏,我一准把阿姐全须全尾地给带回来便是。” 小丫头这才大松口气。 卫鹤鸣自身重伤未愈,本连软轿的颠颇都不太受得,一路的速度却不曾慢下半分。 他心知父亲和阿鱼都颇有些卫家祖传的硬骨头,只怕两相僵持起来,父亲当真连阿鱼也罚。 软轿甫一落地,就听卫尚书语带三分怒气:“你还知道你是长姊,竟也跟着你弟弟浑闹!” 又听卫鱼渊一板一眼地认错,又数列典故,声称两人犯的错理应一同受过,不可偏颇——听得卫鹤鸣哭笑不得,忙滚下软轿来一同请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朝律例尚且讲究罪不及孥。”卫鹤鸣神色坦然地趴在轿上。“阿姐虽说是长姊,我却是这卫家唯一男丁,我既已受过,此事便是了了,断然没有一案两判的道理,还请父亲三思。” 若说先前鱼渊请罪,卫尚书的嘴还只气歪了一半,待到卫鹤鸣请罪,卫尚书那嘴就当真歪到天上去了。人说儿女都是债,先前还不觉得,如今一双儿女做了错事,一个跟他讲礼法,一个同他说律例,这哪里是儿女,分明是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携手联袂寻他讨债来的! 卫尚书想想自家兄长那一双玉雪可爱惯会撒娇的女儿,再看看地上跪着的一双讨债鬼,险些气都上不来——夫人呐,你我分明都是性情中人,却又如何生出这一对催命鬼来的! “混账,你这是同你老子算起帐来了?”卫尚书就差没把案几给掀了。 “先生只教了经史子集,不曾教儿子算账。”卫鹤鸣此时倒不吝于同父亲言笑,左右他都挨了一次打,只要父亲不想把这个独生子给报销了,怎么也不会再请一次家法。 卫尚书又气了个人仰马翻,心底暗念了数次夫人,这才忍着再请一次家法的*,骂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到祠堂跪着去!” 鱼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卫鹤鸣一手拽住,拖着残躯硬是把人给推走了。 卫鹤鸣并不是不善交际之人,相反,他当年在官场上也是混的风生水起,朝会上辩驳应答也是利落的很。只是……在父亲这一节上,他却是一身本事用不出的。 他与卫鱼渊生母早亡,如今的夫人是后娶的继室,虽不曾苛待他们,却也只是安分守己而已。姐弟惯被祖父母伯父惯着捧着,又少了母亲从中调和,反而同古板木讷的父亲不知道如何相处。 心里也不是没有孺慕之情,起码他看着父亲因他姐弟骄傲,心里也是暗喜的,只是仿佛近乡情怯,越是想接近,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近了,最终只能守着古板的礼法,父父子子罢了。 只不过,重活一次看来,父亲当年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冷硬。卫鹤鸣想想方才父亲的样子,倒觉得亲近了几分。 当然,骂挨了,罚也得照领不误,姐弟两人在祠堂里一趴一跪,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卫鱼渊板着一张脸道:“我与父亲领罚,你本不必来。” 卫鹤鸣叹道:“书呆子,我都板子都挨了,你却多事。” 卫鱼渊:“我是长姊。” 卫鹤鸣无奈:“你我龙凤胎,若不是你先冒个头出来,指不准你还得叫我一声兄长。” 卫鱼渊:“我是长姊。” 卫鹤鸣:“长姊长姊,你扮男装去学堂时怎么不说你是长姊?” 卫鱼渊:“如今我是长姊。” ……对牛弹琴! 卫鹤鸣好气又好笑,只好拽着她衣袖道:“是了,你是长姐,我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你我一体,哪个挨打不是挨?犯不着你我两个都栽在那棍子底下。我皮糙肉厚,只管挨打便是,你若是也躺在了床上,哪个替我做文章去?” 鱼渊目光闪烁片刻,却又扳起了脸:“我却不会再替你做文章了。” 卫鹤鸣印象里这话她自小到大说了不下百余次,可到底每次先生布置的功课交不上,还是她替自己填补上的。 忍不住又想取笑她,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曾一个活过了三十余年的人,如今竟又同少年时的想法如出一辙,果然是身体年轻了,连心也重新鲜活起来了么? 九岁的小娃娃又开始盯着青石砖发呆,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卫鱼渊余光瞟了他一眼。 又瞟了一眼。 再瞟一眼。 没反应……生气了? 再瞟…… 正对上卫鹤鸣那了然的双眼,带着分明的笑意。 卫鱼渊立马把眼神收回来,一脸端庄肃穆。 罢了,阿姐这辈子都是这幅样子。 卫鹤鸣摇了摇头,干脆趴在垫子上阖眼养神,心里暗暗唾弃自己,好歹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竟然还跟九岁时的阿鱼斗起气来。 不过也是习惯使然,毕竟前一世他跟阿鱼这样闹腾了二十多年。 说起来,这一世要早早给阿鱼寻个好人家才是,前一世硬生生熬成了老姑娘,最后还…… 不过也不必太急,阿鱼的本事他是最清楚的,恐怕满朝文武也没几个比得上的,若是真嫁给了一个蠢蛋,才真正是憋屈。 卫鹤鸣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想着想着,竟睡了过去。 待再睁眼,外面天色已暗,祠堂里的烛火都点了起来,却不甚明亮,倒更显得有些冷清。 鱼渊不知从哪弄来了纸笔,正跪在祠堂烛火前伏地抄经,一袭青裙砖石上铺开,碎发落在了耳边,一张稚嫩的脸在烛火的摇曳下忽明忽灭,安静的仿佛连岁月都在此刻凝固。 卫鹤鸣凑上前去看了一会,字迹只是比前世的自己稚嫩了,筋骨却还是能看出相似来——当年他们姐弟俩的字迹,也是故意练得如出一辙。 卫鹤鸣也觉得无聊,从她那取了多余的纸笔,也伏在地上写了起来。 他是在记前世记得的事,写得极为简略,时间事件都寥寥几字概括,只怕这天下除了他没人能看懂。 他抬头盯着祠堂里明灭的烛火,忍不住轻叹,若是卫家祖先当真在天有灵,便保佑他这一世都莫再与那人有半分交集吧。 上一世他都做了什么? 清吏治,变法革新,甚至连最不能动的军权他都伸了手……当初多少人以为他是被权利冲昏了头脑,急于证明自己,可他心里清醒的很。 当初阿鱼曾劝过他不要做的太急太狠,曾一脸担忧地说怕他惹来杀身之祸。 可当时的他却笑阿鱼果然是女子,顾虑太多。 是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他肝胆相照的兄弟,知道他所有的抱负,知道他所求的海晏河清,知道他祈愿的万世太平。 君王以国士待他,他便愿以国士报之,愿意以身家性命相托付,施展他治国平天下的本事,将自己打造成了一把最锐利的刀。 为前人不能为之事,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只不过是信错了人罢了。 世人都说他因功高震主行事放诞而招致后日之祸,可朝堂上的人却个个再清楚不过。 他的死,是因为帝王的猜疑。 可卫家的牺牲,却是为了平息士族的愤怒。 他卫鹤鸣,当真成了另一个晁错。 如此简单的道理,当时却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是当局者迷?还是自己当真有了那些不曾想到的心思…… 只是如今都不重要了。 卫鹤鸣狠狠嘲笑了一番前世的自己,只觉得此刻若有另一个自己,只怕会指着自己的鼻子,抽上两个耳光,给自己一个教训才是。 一抬头,却正对上了鱼渊那双若有所思的眼。 另一个自己?岂不是就在眼前? 卫鹤鸣忽然一脸正色:“阿鱼,我且拜托你一件事。” 鱼渊总感觉哪里不对:“何事?” “请你打我两巴掌。” “……” “阿鹤?” “嗯?” “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第三章 灯会【大改】 第三章灯会 这人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瘦削的身体裹着白孝,脸上的刀伤纵横交错,眉宇间早就没了那恣肆不羁的神骨,只有一双眼眸还能看出往昔的形状,瞳孔里却暗沉沉灰蒙蒙的一片,令人看不出情绪来。 他不愿相信这人就是卫鹤鸣,可却又不得不信。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缓缓伏下|身躯,郑而重之地行了一个君臣大礼:“殿下,可愿收留我这个废人么?” ++++++++++++++++++++++前世·今生++++++++++++++++++++++++++++++ 卫鹤鸣的伤一早便好利索了,只是不愿意去听那令人耳朵生茧的之乎者也,这才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顺势也借伤逃过了过年时本家亲戚的轮番摧残,和过年前后繁忙的事务。 直到他把书架上的闲书翻了个遍,后脊梁在床上躺的生疼,也不肯走出房门半步。相较之下,鱼渊却变得愈发谨慎,不管是读书习字还是女红刺绣一样都没有拉下,倒让卫尚书有些惋惜鱼渊没有生作男儿身。 春节过去不久便是上元节,卫尚书两相对比,只觉得女儿乖巧聪慧,儿子顽劣不堪,于是勒令卫鹤鸣在家养伤,带着女儿同本家众亲眷一同上街看花灯去了。 只是这偌大的卫府向来是关不住卫鹤鸣的,而卫尚书想吓住三十五岁的卫鹤鸣,恐怕也是有些难度的。卫尚书带着夫人女儿前脚刚离了府,后脚卫鹤鸣就支走了一干下人,换了身不甚起眼的衣裳,自角门溜了出去。 看守角门的下人是卫鹤鸣生母的陪嫁,素来是帮着卫鹤鸣这一头的,总担心生母去了老爷继室会苛待卫家姐弟,卫鹤鸣出门时还很是被嘘寒问暖了一通。 景朝的元宵灯会一向热闹,上元节前后连起来共有五日之久,往来看灯的人络绎不绝,香车宝马极尽繁华。 卫鹤鸣是身无分文上的街,倒也不甚在意,一路随着人潮看灯,耳畔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迎面来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姑娘大都结伴而行,婀娜体态也是另一道极美的风景线。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打一成语。“ 路旁有一摊子,摊子上站了几个文人,笑眯眯地捧着一盏花灯,把上面的灯谜念了一遍,道:“这摊子上的灯谜,诸位尽可以猜射,若有猜中了,在下自有礼品相送,东西不多,愿博诸君一笑。” 很快就有人将这答案猜了出来:“心(新)腹(妇)之患。”领了一盏花灯去。 这八成是京城哪家谜社的文人,自凑份子来玩的,灯谜也都不甚难,也有些俗谜是留给平民百姓的,几个文人还会将谜语念出来,以供不识字的人来猜。 卫鹤鸣看的有趣,便也上去猜。 “冠盖满京华,射一春秋人物。”“管仲。” “万红丛中一点绿,射一中药。”“硃砂。” 他看着年纪小,又一连射中了两个,便有文人上来问他:“哪家的小公子?可都是你自己猜中的?” 卫鹤鸣笑着点头,并不说自己是哪家的。 文人又笑着逗他:“小公子是想要糖人,还是想要花灯?” 他便故意扮嫩,睁着一双眼睛问:“我答对两个,可以两个都要么?” 摊上的几人听了这话都笑,那逗引他的文人故意道:”猜两个不够,我出一个灯谜,若是小公子你猜中了,我便将最大的宫灯和糖人都给你,你看可好?“ 他看了一眼那精致宫灯,心道,别人既把他当孩子看,那他也少不得童心未泯一次了,便点了点头道:”你不许耍赖。“ 文人憋着笑:”我怎么敢诓小公子呢?“ 卫鹤鸣便看那灯上写的: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文人得意洋洋地摇着折扇:“怎么样,小公子可还答得上?” 卫鹤鸣心下思索,抬眸竟见不少人竟不猜灯谜,只看着自己猜,还有那善意地让自己莫急慢慢想,不由得心下失笑。 果真是小孩子的壳子引人注意了。 卫鹤鸣刚一转头,余光却瞟见了一双极熟悉的凤眸,正隐藏在人群中注视着自己,霎时间脑海便浮现了一个人出来。 那是…… 卫鹤鸣想转头去叫住那人。 “小公子,可猜好了?”文人笑盈盈地问。 他却没了扮嫩的心思:“是‘日’。“ 文人点了点头,目光赞许:“小公子果然厉害。”亲手取了最大的一盏灯,并一个糖人交到了他的手中。 卫鹤鸣道了谢,便急忙回身在那人群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又一无所获。 触目所及,一张脸比一张脸陌生,方才那熟悉的瞬间仿佛是错觉。 大抵是自己眼花了。 卫鹤鸣摇摇头,一口把手中糖人的头咬碎:没吃上灯会的小吃,有个糖人,倒也聊胜于无了。 他出门可是连晚饭都没吃上呢。 一个九岁的小娃娃,左手一盏硕大的宫灯,右手举着糖人大嚼特嚼,他倒没有发现自己的样子颇有些引人注目,一路走过来,自己逛得倒是不亦乐乎,别人却是早早就盯上了他的梢。 “小公子,你爹娘呢?怎么一个人出来啊?” 卫鹤鸣盯着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状似慈眉善目的妇人,只眯了眯眼,径自前行。 妇人却更逼近一步:“小公子莫怕,你是迷了路吧?我送你回家可好?” “不好,”他摇了摇头,面带浅笑,眼神却从妇人身后几个壮年男子的脸上一一掠过。“家父交代,见了拐子要躲得远远的,万一被拐去卖了,便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妇人一惊,脸上的和蔼便有些挂不住了。 卫鹤鸣神色不变,一双眼冷冽得不似幼童,盯着几人寸步不肯退让:“我乃世家子弟,祖上有从龙之功,按本朝律例,略卖者当绞,你们的脑袋可都还准备好了?” 几个男子的神色都有些踌躇,说实在的,卫鹤鸣还真不是个合适的拐卖目标,看打扮至少是个小富之家,又已经开了智,记了事,这等人他们平时是不会碰的。 只是这次见他独行,样貌又生得标致,很值一笔银子,这才出手,如今却进退两难了。 那妇人咬了咬牙,道:“他已早知道我们的相貌,决然留他不得。” 卫鹤鸣一听这话,便知不好,立时放声大哭:“婶娘,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不要杀了我!” 妇人一脸震惊,周围的人却缓缓聚拢而来:看热闹的本性却是百姓天生的。 “叔叔只是让我来寻你,并不知你与这……这……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众人的目光开始在妇人和几名男子身上游移,议论纷纷间出现了极暧昧的神色来。 妇人登时青了脸,叉腰做泼妇状:“你……胡说八道!谁是你的婶婶!” 卫鹤鸣痛哭:“婶婶不过是嫌叔叔是坡子,没出息,可我家却是那婶婶当亲人来看,纵是婶婶做下这等事,也居然不会休弃婶婶的,婶婶怎么能不认我这个侄子?” 人越围越多,已然有人开始对着妇人指指点点,神色颇为暧昧,甚至有人 这妇人并几个男子登时急了,环顾左右开口解释:“我们并不认识这小子,更不是他的什么婶婶,不知为什么他撞上来当街就污我名节!” 得了,这又多出了戏剧性,爱看的人更多了些,围上来的人更多了些。 卫鹤鸣也不哭了,眼里却闪过了一道精光,挺直了脊背质问:“你既然不肯承认是我婶婶,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你们一女多男深夜游街?我虽年幼,却也知晓礼义廉耻,从未见过这样出街的亲戚朋友!” 这话一出,周围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又怪异了。 是啊,大晚上的,一个女子,和一群男人出来,这叫什么事呢?民风再开放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说是没有□□怕是也没人信。 那妇人只想抽自己嘴巴,怎么就一时嘴快,认了他们是一伙人呢?心里又暗骂这小子狡猾,挖好了坑等他们跳下去。 “我……我等是文瑞王府的下人,此番是出来办事的,王府机密,岂由尔等揣测?”妇人只好嘴硬,胡扯谎话出来震慑众人。 又示意左右男人:“你们将这满嘴胡言乱语的小子给我拿下,回去请示王爷如何处理。” 卫鹤鸣还想开口,便听人群里一个属于少年的声音道:“我怎么不知道,文瑞王府何时有了你们这等腌臜人物?” 众人皆让开路来,只见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着元色直裾的少年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腰佩宝剑,漆黑的发一丝不苟地束着,一双凤眸狭长,鼻梁笔直,嘴唇微薄,明明还是个少年,却显得有些阴沉冷漠。 少年分明是在斥责那妇人,幽沉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卫鹤鸣的身上,让他原本在喉咙里的话咽回了肚子。 方才并不是错觉,真的是他。 文瑞王,楚凤歌。 第四章 凤歌 第四章凤歌 楚凤歌生辰那日被劝了不少酒,直至走进听涛苑仍是微醺。 “先生不肯送我什么贺礼么?”楚凤歌一手撑着头,对着榻上人笑。 榻上的人却捧着一本闲书不肯理他:“在下身无长物,便送王爷两袖清风吧。” 楚凤歌借着酒劲扑倒在了榻上,硬是从那人的腰上抢来了一块雕鱼玉佩:“先生的玉佩送我可好?” 卫鹤鸣愣了片刻,却缓缓将玉佩从他手中抽出:“不可。” 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怒气,又有些不甘。 卫鹤鸣垂下眼睑,从怀里拿出另一块玉佩来:“王爷若是喜欢,这块便赠与王爷吧。” 那玉佩上赫然是一只云中鹤。 ++++++++++++++前世·今生+++++++++++++++++++ 卫鹤鸣见了,才知自己方才在灯谜摊上一瞬间的熟识感并不是错觉,果真是他。 楚凤歌,是最终篡位成功的文瑞王,亦是他前世的最后一个朋友。 他记得前世是在加冠之后才同这人有了交集,如今却是因为种种事情而提前了。 楚凤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头冷道:“冒认王府下人,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那几人知晓楚凤歌身份不假,登时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句话都不敢说。 卫鹤鸣冲着楚凤歌行了一礼:“这几人不敢说出来,只因他们是流窜至京城的拐子。”说到这,想想自己方才的表演,又忍不住老脸一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方才,我是不得已而出的下策……” 这事发生在老熟人面前,卫鹤鸣还当真有些发窘,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现在人小力微,身上又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就算当街戳破这妇人的身份也未必有人相信,万一这群拐子转过来说他是自家不听话的孩子,强行将他带走,那才是没地喊冤呢。 楚凤歌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显然也是见了他方才的表演的,神色却不改,吩咐道:“天子脚下,竟也有人敢冒我文瑞王府的名头略卖人口,你们将这几人送去京兆尹处,看看他们究竟有几条命可绞!” 几人连连求饶,围观众人这才惊觉原来这竟是一伙拐子,又是议论纷纷了起来。 卫鹤鸣目光闪烁了片刻,趁着场面混乱上前去:“还请借一步说话。” 楚凤歌由着他将自己拖去了僻静处。 卫鹤鸣这才郑重行了一礼:“卫鹤鸣见过王爷。” 楚凤歌若有所思,墨玉般的眼瞳与他对视:“你就是卫尚书家的九岁解元?” 卫鹤鸣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来:“此番出来,我父亲并不知道,还请王爷……咳。” “我知道了。”楚凤歌笑着应承,“我听闻你是有名的神童,如今看来确实不假,你的灯谜也猜的很好。” 卫鹤鸣见他提起,才故作惊讶状:“王爷方才也在么?” 楚凤歌点了点头,倒是同他说起了当时的灯谜。 他这头听着,心底却不知是旧友重逢的欣喜多些,还是对旧事重启的感怀多些。 楚凤歌算是他前世最后几年相处最多的人了,虽然没能亲眼看见这人登上帝位,但恐怕也没什么变数。 或许是因为他前世死得早,并没有将那些相伴的情谊磨去,反而停留在了最深厚的时候,如今想来便更让人心暖些。 在他的印象里,此时的楚凤歌也是极不容易的。 楚凤歌的文瑞王封号是从父辈继承来的,他的祖父和先皇是亲兄弟,他是正经的天潢贵胃。 可问题是,他祖父去世的早,父亲又在他出生不久便死在了对抗北胡的战役里,母亲又去得早,算起来,他这一支,竟只剩下了他一棵独苗,成了个少年王爷。 本来文瑞王的封地离京颇远,且还算富饶,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人马,若是回了封地,倒也能做个闲散王爷。 可偏偏当今的皇帝却将他给扣下了,理由是他年幼失怙,不宜前往封地,硬是让他在京里做他的文瑞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怕当今圣上并不是想要好好照顾这忠烈之后,却是对这文瑞王的称谓和封地,起了些想法。 真要说起来,这种做法未免失之厚道,也少了些皇家的气派——只是这话心里知道可以,嘴上还得说着这是圣上的一片慈心罢了。 卫鹤鸣想起此节,更觉得自己的旧友童年艰难,若是什么时候能帮一把,不妨就帮一把,就连看着楚凤歌的眼神,都柔软了几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洒一把同情泪,就听见小巷里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让原本相谈甚欢的两个人都顿了顿。 卫鹤鸣无语仰望苍天。 楚凤歌勾起唇角:“我正想尝尝灯会小吃,解元郎可愿同往?” 卫鹤鸣只觉哭笑不得,想前世他与楚凤歌相交时虽形容落魄,却也都是行止自若的,如今同年幼的楚凤歌相遇,却在一天之内把老脸都丢了个痛快。 罢了,既然已经没了面子,那便更不能亏待肚子了。 卫鹤鸣一脸坦荡地点了点头。 灯会向来不止是花灯灯谜,因着人多热闹,各行各业前来的也就更多。 卫鹤鸣前世也是有些世家子弟习气的,精舍美婢鲜衣骏马无一不好,年年来去灯会数次,灯会上的美食也有所研究,一开始还是客随主便跟着楚凤歌走,后来便是他带着楚凤歌去四处寻觅美食,楚凤歌倒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会移动的荷包——只负责付账。 最后卫鹤鸣带着楚凤歌七拐八拐,在灯会极冷清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元宵摊。 楚凤歌颇为无奈:“你怎会知道这么多家摊子的?”连位置都记得分毫不差。 卫鹤鸣挑眉笑道:“要么怎么叫神童呢,这家可是我压箱底的一家了,若不是你,我可不会带人来的。” 不过这话倒提醒他了,他在楚凤歌面前似乎是过于放松了,最好还是别露出太多前世经历的痕迹来。 毕竟重生这等事,未免太骇人听闻了些。 这元宵摊的摊主是个老伯,似乎平日里另有生计,只有每年的元宵灯会才会出摊,生意也颇为冷清,只是他家元宵的味道却是极好的,纵观卫鹤鸣前世的三十五年,竟没吃过比这家更好吃的元宵。 “老伯,两碗芝麻的。”卫鹤鸣喊了一声,才笑道。“我按着自己的口味叫了,你可有什么偏好么?” 八成是没有的,上一世他俩的口味就极是相似。 果然,楚凤歌摇了摇头:“我不挑食。” 没过一会,老伯端着两碗汤圆上来,卫鹤鸣忙塞了一个进嘴里,烫得话都说不清楚:“热家的元宵……嘶……都是现哈的,你吹吹再吃。” 楚凤歌笑意满盈。 卫鹤鸣倒不甚在意了,丢一两面子二两面子都是一样的,吃饱了才是真的。 楚凤歌待凉了一些,才下嘴咬了一口,微烫的芝麻香甜适宜,元宵皮也薄糯的刚刚好,温热的口感让人只想一口吞下。 卫鹤鸣看他眼角流过的一丝惊艳,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怎么样,不错吧?” 楚凤歌点了点头:“确实,不愧是你的压箱底了。” 卫鹤鸣心说,当初我在你府里呆了那些年,最想念的就是这些小吃了,有一年上元节实在呆不住,还曾悄悄乔装出来寻过——当然,这些都是不能说的。 两人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纵是肚子里已经有了不少小吃,也囫囵地吞下了两碗元宵,才满意地瘫在椅子上,只感觉浑身上下都冒着暖气。 卫鹤鸣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叹道:“我是时候回去了。” “现在就走?”楚凤歌想也是吃饱了,眉梢眼角带了几分放松的倦意,唇角带着平和的弧度。 “再不回去,我只怕家父发现了会打断我的腿。”卫鹤鸣笑着解释,看着楚凤歌,脑里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想摸出自己的玉佩来,却又想起因为出门换了衣裳压根就没带。 再环顾左右,只看见了那从花灯摊子上打灯谜得来的硕大花灯,便一把塞进了楚凤歌的怀里,笑道:“这个送你,我们……迟早会再见。” 楚凤歌神色却多了几分认真,声音淡淡:“多谢,我收下了。” 卫鹤鸣看他捧着那大花灯就觉得冒傻气,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就此别过。” “再会。” 卫鹤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灯会的繁华里。 楚凤歌一个人伫立在原地,脸上的认真和放松都一点点如潮水般退却,凤眸微眯,目光也变得幽沉,只有唇角一点一点地勾起,变成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捉到你了。 部曲从暗处悄悄上前,垂首想要接过他手中的花灯:“我替殿下拿吧。” 楚凤歌淡声道:“不必。” 部曲没有多话,立时行礼欲退,却被楚凤歌叫住:“替我去订做一块玉佩。” “是,……殿下想雕什么图案?” “雕凤。” 第五章 求学 第五章就学 楚凤歌盯着手中的玉佩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连上面的雕的鹤都快看活了去。 面前的门客依旧滔滔不绝地分析着朝堂上君臣离心的局势:“今上多疑,朝廷无不人人自危,不过守着面子上的君臣罢了,若是王爷此时……” “那鹤相呢?”他忽然问。 那门客一愣,沉默片刻才道:“我曾听闻,鹤相与今上相识于微时……鹤相,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卫家的满门抄斩,不但是给了士林一个交代,也给后人留了个血一样的例子,这朝廷上再不会有鹤相那般的人了。 龙椅上坐的那位,早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 至情至性? 楚凤歌目光渐渐深沉:这般的深情厚谊,他却也想要的很。 +++++++++++++++++++前世·今生++++++++++++++++++ 卫鹤鸣在元宵过了一个月之后,彻底没了偷懒的理由。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点皮肉伤却硬是躺了近四个月,气得卫尚书挽着袖子硬是把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塞进了先生的课堂上。 自此卫鹤鸣就没过上一天的安生日子。 交换身份的事情,只有卫尚书和姐弟俩知道,先生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不甚用功却有些聪明劲儿的学生上,如今又多了一个九岁解元的名头,顿时惊为天人,誓要教出一个震古烁今的大学者来。 卫鹤鸣觉得,先生这个目标放在阿鱼身上说不定还更有可能实现些,至于他——早在前世就已经成为了一个震古烁今的冤死鬼了。 先生的美好愿望,再加上卫尚书一心要让他没时间胡闹,是以卫鹤鸣刚恢复学业,就险些被堆积成山的功课给活埋了。几日下来竟成了个闺阁中的大小姐,双脚出不去书房的门。 鱼渊很是笑话了他两次,却也知道他功课繁重,时不时会替他做上一些,可也是救得一时就不得一世,这些功课终是把卫鹤鸣给逼急了。 傍黄昏时,鱼渊给他来送些点心,进门只见他把纸笔胡乱扔了一地,斜身躺在榻上,抱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披散着头发睡得香甜。 夕阳透过窗纱给他身上度了层金色的薄膜,清逸的眉眼也显得越发柔和精致起来。 鱼渊忍不住想笑,却还是把纸笔给收拾好了,又等了一会,觉得他大概睡饱了,才板着脸上前轻轻推他:“阿鹤,醒醒。” “阿鱼,”卫鹤鸣本睡得迷迷糊糊,见是她来,直接笑着伸手:“可是给我送点心的?” 卫鱼渊板着脸:“你就知道点心,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么?” 卫鹤鸣涎着脸自己去找,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她:“阿鱼,你说我去国子监如何?” 鱼渊尚且没反应过来,再听他一解释才明白过来。卫鹤鸣这是想了个一劳永逸地法子,去了国子监,卫尚书和先生都管不着他,国子监里的学正可不会这般特殊“关照”于他。 也亏他想得出来。 卫鹤鸣颇有兴致,把怀里抱着的书指给她看:“你瞧,我找到了先例,前朝也有十岁入学的,我如今进学,也不算破例。” 鱼渊叹:“你才九岁。” 卫鹤鸣笑:“今年十岁,刚刚好。” 国子监算是本朝官员子弟一大进身之所了,有规定“六百石俸秩以上官员,皆可遣子受业”,只是现今入学子弟最小的也是十二岁,大都还是十四五岁入学,在国子监八年后肄业。 前世卫鹤鸣十一岁便入了宫做了伴读,晋身之路与常人不同,自然也没有进过国子监,如今想起来了,倒觉得是个好去处。 今生他是万万不想再去做那劳什子伴读的,国子监倒成了最好的选择。 鱼渊想了想,倒也觉得此计可行,又问:“那你打算何时去同父亲说明?” 卫鹤鸣笑道:“且容我在家温一阵子书,否则万一不中,那才是丢人丢到家了。” 鱼渊安慰道:“你虽然学问不精,却断不至此。” 卫鹤鸣忍不住轻笑,能被自家姐姐批“学问不精”指导经史,怕他也是古往今来罕见的例子了。 鱼渊从书架上翻了几本书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案前,又想起了什么:“你若是懒得听父亲唠叨,去找家书院也使得,我曾听闻不少大儒在城外开了书院,虽于晋身无益,讲学风气却要比国子监更好些。” 卫鹤鸣摇了摇头,笑道:“我若是去城外读书,岂不是一年都见不到阿鱼你几面了?” 鱼渊用书敲他的头:“你懂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 又沉默了片刻:“只可惜……否则我也想外出求学的。” 卫鹤鸣不说话了。 他心里知道卫鱼渊的才华丝毫不下男儿,兼有治学向学之心,可这世道……却不可能让她去做她喜欢的那些事。 哪怕现在礼教大防并不似旧时严谨,可在女子治学上,还是一个难以突破的关卡。 卫鱼渊却只是顺口一说,复对他笑着说:“我把几本你能用到的书给找出来了,你有空先看看,虽未必有用,当个消遣也是好的。” 卫鹤鸣一看那桌上的书名,尽是些出了名枯燥深奥的书卷,也亏得她能说出“消遣”二字来,果真是天生的书呆子。 自这日起,卫鹤鸣便当真有了些寒窗苦读的架势,连一日三餐全靠础润和鱼渊送进书房。 这些书本学问说难也不算难,他前世也是考了个探花回来过的,只是那已经是前世十几岁的事儿了,后来做了官,很多学问上的理论便再没有看过,也算是荒废了一大半。 他本人所学颇杂,有些经史子集,有些山川地理,算术也算是精通,最终还是政治事务方向上擅长些。 这一点卫鹤鸣是佩服鱼渊的,至少那些涉及玄学乃至形而上学的典籍他是很难看进去的。 但是对于考试,他倒还是有些信心的,左右是个入学考试,考来考去也脱不了那几本书,再加上鱼渊给他挑的几本,他心里倒也有了几分底气。 是以等他把这些书全过了一遍,便去寻了卫尚书,把他的成算一说,卫尚书看了他一眼:“你可想好了?” 卫鹤鸣点了点头:“想好了。” 卫尚书此时倒也不再把他当孩子看,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道:“原本这事不该现在同你说,只是如今你有了去求学的心思……宫中除了太子,其余几位皇子都差不多到了选伴读的年纪了,我听闻选伴读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卫鹤鸣听着没吭声。 卫尚书沉吟片刻,继续道:“你想清楚了,这伴读做或不做我都不会阻你,只是若是你想去选那伴读,八成是能中的,只是便没必要此时去考国子监了。我知晓你和阿鱼都生来早慧,只是你年纪尚小,风头太盛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卫鹤鸣听到这里,才觉感慨。 前世他与父亲关系并不甚好,也不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如今听闻这句话,竟莫名有些心酸。 “儿子想好了……并不打算去做伴读。”卫鹤鸣低声道。“卫家向来以清流自居,何必去淌伴读这趟浑水。” 卫尚书听了这话,露出一个笑来:“那我便择日送你去国子监——只一点,若是考不中,那便别回来见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卫鹤鸣点头应是,恍然竟发现,父亲笑起来的模样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走出房门前卫鹤鸣顿了顿脚:“爹” “嗯?” “你……保重身体。”卫鹤鸣转过头来一脸嬉笑。“我听闻气大伤身,爹你还是多注意保养吧。” “混小子!你老子好得很!”一本书册随着卫鹤鸣的离开迅速飞了出来。卫尚书心道刚觉得自己这儿子长大了些,一转头又变回了那副欠揍的模样来,夫人呐,你倒是睁眼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他都快上天了! 离开了父亲的书房,卫鹤鸣的笑却渐渐沉了下去。 伴读,伴读…… 若是没有成为伴读,恐怕也没有他前世的惨烈了。 十一岁到二十七岁,足足十六年的光阴,他和那人成了生死至交。 那人说,我不想这般低声下气地活着了,我是皇子,是父皇的儿子。 那人说,鹤鸣,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对我好了。 那人说,鹤鸣,我想要那个位置,你会帮我吧? 他说:“好。” 后来,他成了鹤相,那人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 天子说,满朝文武,朕却只敢信你一个。 天子说,有朕在,你只管放手去做。 天子说,鹤鸣,我需要一把肃清朝堂的刀,我不愿用你,可又不得不用你。 他说:“臣万死不辞。” 最后,他成了罪臣,那人依旧高坐明堂,俯视着他。 “卫鹤鸣,朕信你用你,却未料到你的心机如此之深。” “什么变法以图万世基业?你不过是为了令朕众叛亲离,妄图取而代之!” “你不死,何以平众怒?” 他只得长笑:“楚沉,我此生最大的罪过,便是认识了你。” 他从不知道,一个帝王的疑心可以可怕若斯。 他若真的结党营私,阴图帝位,又何至于落到那样一个绝境—— 后来,他得到了他最后一份恩典。 他的家人不必下狱,他可以同卫家众人一同体面赴死。 替他赴死的是卫鱼渊,而世间,也再没了卫鹤鸣这个人。 只愿此生,山水不相逢。 第六章 楚沉 第六章楚沉 卫鹤鸣一点点展开卷轴,白皙的手指落在浓墨留下的字迹上,竟有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楚凤歌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满是门客的感慨。 “这是当年变法仅剩的一项了吧?” “这才几年呐,全都打回原形了,没了鹤相,龙椅上那位守不住啊……” “……先生?”他试探着问。 “无事,在下……先行告退。”面具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有步履的急促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楚凤歌看着那道废除昔日六法的圣旨,脑海中却只剩下了门客的一声嗟叹,和那人颤抖的指尖。 “鹤相的多年心血,只在这几年,就毁了个干净,可惜,可惜了啊……” ++++++++++++++++++前世·今生+++++++++++++++++++ 卫鹤鸣前脚刚通过国子监的考试,后脚这事就快马加鞭地传过了大半个京城,成了老少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卫尚书口中说辞倒的确是谦虚,一口一个犬子,三句话不离侥幸,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嘴角翘的有多高。 把一众往来的亲眷好友看得直冒酸水,可也没有什么办法——谁让人生了个好儿子呢。 卫尚书一高兴,解了卫鹤鸣的禁令。卫夫人柳氏趁机提出想带着他姐弟二人上灵隐寺去拜佛烧香,顺道在卫鹤鸣去国子监前占上一卦前程,卫尚书也痛快应了。 卫鹤鸣从鱼渊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鱼渊以为他不愿意同柳氏亲近,便推了推他,道:“好歹也是我们的正经继母,到了哪里也都要叫她一声母亲的,她又不曾苛待于我们,你就是作个面上的恭敬来也好。” 卫鹤鸣神色却颇为古怪,似是有些犹疑:“她为何会提这样的主意出来?” “多半是……”鱼渊在他面前倒不太拘谨于礼法,有什么便说什么。“她嫁进来也有一阵时日了,至今膝下无子,父亲不在意,可她还是想去求上一求的……我们随她去一次也好,否则面上也不好看。” 鱼渊以为卫鹤鸣是抵触继母柳氏,却不想他心里却装着另一件事。 前世他也是这一日前往的灵隐寺,只是当时他并不曾考中国子监,是祖母带他与几个兄弟前去祈求学业顺利阖家安泰的。 这一世没有祖母要求,他却还是踏上了前去灵隐寺的路上。 而他和楚沉,就是在这一日相遇的。 这是命么? 卫鹤鸣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又飞快地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已经提前与楚凤歌相遇,又考进了国子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上从前的老路了。 但即将再一次看到楚沉,却让卫鹤鸣的心情不那么明朗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前往灵隐寺的山路上。 “阿鹤,阿鹤?” 摇晃的车厢里,鱼渊颇为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舒服么?” “阿鱼,你有没有恨过谁?”鬼使神差的,他竟问出了这句话。 鱼渊摇了摇头:“恨?没有。” 他神色有些恍惚:“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知道一个人,他将来会伤害你,你会不会先下手为强,先把他抹杀掉?” 鱼渊看了他半晌,才道:“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又有些担忧:“阿鹤,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忽然想到了。” 卫鹤鸣笑了笑,却不想把这些前尘过往拿出来同鱼渊分享,前世鱼渊已经为他劳心劳力够多了,难不成还要今生尚且年幼的阿鱼为他担心么? “阿鱼,我想下去骑马。” 鱼渊笑道:“那你就悄悄下去把他们替下一个来。” 卫鹤鸣一掀帘便跳了出去:“正合我意。” 只剩下卫鱼渊坐在车厢里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最近阿鹤变了些,却又不知道是变在了哪里。 外面卫鹤鸣已经替下了一个随从,跳上了马,被山间的风一吹,才觉得清醒了些。 “少爷,你小心着些。”础润在一旁不放心。“山路不好走的。” “又不是没学过骑射,你担心什么?”卫鹤鸣甚至还牵缰绳使马原地打了个转,挑了挑眉。“少爷我厉害的很。” 卫鹤鸣看似随意地纵马绕着车转了几圈,却全副心神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行至路中,听到础润的惊呼:“少爷,后面那马车像是受了惊。” 卫鹤鸣心头一紧,果然来了。 车夫将车驱到一边,只见后面那辆马车被两匹失控的马牵引着,一路行驶的歪歪扭扭,飞快地冲上山来。 这一幕太熟悉了。 卫鹤鸣阖了阖眼,提缰就要转向。 却听见车里鱼渊的声音响起:“我们下车,把马车驱至路中,且拦他们一下。” 卫鹤鸣惊讶地看向车里。 卫鱼渊却坦然地从马车里下来:“这山路陡峭,前面就是悬崖,且试试能不能帮他们一把。” 卫鹤鸣的眼神忽然柔软了几分。 是了,车里的不是前世那个人,而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五皇子楚沉。 鱼渊哪里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的性子? 前世的自己……恐怕也不是这样的人吧? “阿鱼你和母亲在这里,我去试试。”卫鹤鸣立时翻身上马,抬手一拉缰绳,直冲着那失控的马车去了。“驾——” 马身交错间,卫鹤鸣飞快地跳上了其中一匹失控的马,在上下颠颇的马身上倒坐着,竭力去解开连接马车的绳套。 车厢帘被掀开,探出一张惊疑未定、却又无比熟悉的脸来:“你是——” 卫鹤鸣低喝:“解开绳套!” 楚沉这才恍然,方手忙脚乱地去解开绳套。 卫鹤鸣现今的马术比上一世的半生不熟要好得多,最终还是把那两匹马的绳套给解开了,又竭力安抚那匹受了惊的马,这才缓缓地停下了马蹄。 那车随着惯性前冲了几米,终于散了架。 楚沉坐在一堆废墟里摔得不轻,抬眸看见那骑着马的少年,目光却一下凝住了。 少年穿着深蓝色的劲装,骑在一头枣红马上,低头安抚着那匹刚静下来的马,嘴里像是对那匹马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楚沉动了动身子,弄出了些声响,却只看到少年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似乎有什么在他的眼里明明灭灭,最后烟消云散,再寻不到一丝踪迹。 “你——”楚沉想说什么,可少年的眼神却已经变得陌生,仿佛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驾着马一个轻巧的转身,回到他的家人身边。 楚沉感觉自己心底响起了沉重的一声嗡鸣,震得他从心口开始难受。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无视了,他一直是不受重视的皇五子。 可只有这一次,这个人的神态举止,却让他感到这样的难受。 仿佛失去了什么一样。 楚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强压着不适,重新换上自己惯常热情和煦的面具,上前去向那人道谢:“方才多谢这你了。” 卫鹤鸣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一般,冲他笑着一拱手:“举手之劳罢了。” 楚沉又冲着柳氏和鱼渊一拜:“惊扰了女眷,实在罪该万死,不知贵府何处,下次自当登门拜谢。”他有两颗虎牙,笑起来有些腼腆,又有些和煦的味道,实在是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柳氏按着礼节客套了两句,楚沉还来不及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听到卫鹤鸣道:“按理该救人救到底,只是我家中还有女眷,实在不方便带兄台同行,便先告辞了。” 楚沉实在无法,只能再三表示要登门道谢。 卫鹤鸣的眼里却显示着分明的疏离,神色间没有一丝的温度:“我并无施恩图报之意,公子何必再问?” 最终他只能眼看着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重新骑上了马,远远地消失在了山道尽头。 他见那马车上纹饰,便知少年必然是非富即贵,怪不得会那般骄傲—— 可是…… 他今日分明是从受惊的马车里捡回了一条命,可他为什么感到这样的不甘心? 楚沉握紧了拳头,却无处发泄,最后只得恨恨地砸在了山壁上。 远处的卫鹤鸣却只觉天地浩渺,自己几年来积压着的那方寸不甘、执念都消失在了方才的那一瞬间。 没见到时,万般躲避,可见到了才发现,不过如此。 既然前世已经报了仇,了却了心愿,那今生也不必再为之所困,他是他,楚沉是楚沉,从此两两不相干。 鱼渊微微掀起帘子,看他一扫郁结之色,便问:“你怎么又兴奋起来了?” 卫鹤鸣道:“没什么,想通了,就算了。”说着又轻拍□□的马,笑着加快了速度。“我们快些上山去吧!” 卫鱼渊笑着摇头:果真还是个孩子。 第七章 管账 第七章账目 上午时还捏着卷轴颤抖的手,此刻稳稳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先生无事?”楚凤歌落下一子,探询的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 对面人的双眸古井无波:“世上早就没有鹤相了,六法废除与在下何干?” 楚凤歌半晌才落下一子:“若是本王来日……拜先生为相,先生可重兴变法。” “多谢王爷。” 楚凤歌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嵌在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上,沉静而淡然。 他根本就不信他的话。 ++++++++++++++++++前世·今生+++++++++++++++ 卫家一行人路上耽搁了时间,简单参拜后已然黄昏,便决定在寺中休息一晚,明日再捐些银子供养,求个签来。 灵隐寺位处京郊,往来求签还愿的人络绎不绝,厢房通常都是事先订好的。女客厢房尚且空出不少,男客厢房却没有了,只得请小沙弥去挨厢询问,是不是有愿意同卫鹤鸣挤一挤的。 鱼渊皱了眉:“我看天将擦黑,你一个人骑马走得快,早些回去也好,免得跟外人挤在一屋,你也睡不好。” 卫鹤鸣笑道:“让姐姐和母亲两个女子呆在山上,我可放心不下。” 鱼渊又和他抬杠:“你才多大,老弱妇孺你可不是那个“孺”么?” 这厢姐弟俩拌嘴,柳氏听着这话却若有所思,看了卫鹤鸣半晌,语气态度都比平时要亲近的多:“你想留下便留下吧,实在不行,便使些银钱,看看有没有愿意让出半个厢房的人来。” 卫鹤鸣点了点头,稍稍跟柳氏说了两句闲话,过了一会小沙弥回来一礼,说是有位客人愿意同他同住,连下人的外间也可以让础润休息。 他记的清楚,前世这时候他与楚沉相谈甚欢,一同上的山,又住了楚沉订的厢房,他睡不着,两人就秉烛夜谈,这让他对楚沉的印象极好。 这一世…… 卫鹤鸣的脚步停在了厢房门口,怔了片刻,随即拱手轻笑:“殿下。” 楚凤歌一身寻常装扮,端坐在桌前捧着一本书册,身后立着两三个人:“果真是你。” 这一世躲过了楚沉,遇上的竟是楚凤歌,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巧合。 “我道是谁这么好心,肯把厢房分我一半。”卫鹤鸣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今日本是上山参拜来的,路上有事耽搁了。” 楚凤歌的眼里闪过刹那的锐利,状似闲谈询问:“什么事能拦住你的脚步?” “路上遇人惊了马,便帮了个忙。”他不欲多谈,只低头喝茶,却错过了楚凤歌抿唇不悦的神色。 再一抬头,他又颇感兴趣地询问:“你看什么书呢?” 楚凤歌眼神一下冷厉下来,似乎对身后那两个立着的人很是不满:“是账册,我家在这附近有几处庄子,趁着礼佛收一下账册,只是我却看不太懂,不如你帮我看看?” 卫鹤鸣一看这样子便有些明白,伸手接过的账册,慢条斯理地翻了起来。 这一看,他心里那点猜测便落到了实处,自斟自饮了一口,将账册缓缓放下,脸上挂上了笑,对着楚凤歌身后两人询问:“这两位可是王爷府上管事?” 那两人见他年纪小,神色间颇有些不屑,只做着面子上的礼仪拱手,道了句见过公子。 卫鹤鸣慢悠悠道:“按理说,王爷家事我万万不该过问,两位管事也是有经验的人,看面相就老实勤勉,性格温厚……” 两人腰杆子更硬了些,自以为是王府中人,别人怎么也不敢挑刺。 却不想卫鹤鸣又把后半句接上了:“岂料竟是如此厚颜无耻、老奸巨猾,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是我年幼无知,见识浅了。” 楚凤歌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把茶水咽了下去,杯子放回了桌上,眼里还带着残余的笑意。 两个管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语带不满:“小人自问多年来兢兢业业,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小公子,还请小公子明示。” 卫鹤鸣只笑:“你哪里得罪过我,我怕得罪二位管事才是,毕竟你们都是腰缠万贯的一方富豪,只是一年三千两纹银,当真不觉得拿着扎手么?” 两个管事当时连头皮都麻了,还欲强辩,卫鹤鸣只把那账册亏空的第一项念到了最后一项,一分一厘的银子都没有算差,对那二人道:“既然二位自认兢兢业业,那恐怕就是我算错了帐,我听闻新上任的京兆尹手下也有精于书数之人,不如我们前去对峙一番,顺便也问问……奴大欺主,到底是个什么罪过?” 最后一句话卫鹤鸣声音沉冷下来,那两人早已冷汗涔涔,不敢对答,用余光瞟着楚凤歌的神色。 楚凤歌却不声不响,仿佛没见到一般。 卫鹤鸣也不继续说,只把账册放下,对着楚凤歌笑:“殿下,我出去看看阿姐她们安顿好没有。” 楚凤歌点了点头。 待卫鹤鸣消失在门外,那两个管事“扑通”一声跪在了桌前。 楚凤歌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淡然:“跪着做什么。” 两个管事磕头磕得“嘭嘭”响:“小人鬼迷心窍,求王爷饶命。” 楚凤歌嗤笑一声,抬手从门外召进来一人:“带回去,处理的干净些。” 两个管事动作僵了,性子硬的一个高声骂:“我跟随老王爷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如此不仁不义,谁还敢为你卖命!你有种便活剐了我!你……” 楚凤歌神色不变,一双凤眼中不带一丝温度,眉宇间还有着少年人的气息,可在摇曳的灯光下,却有如地狱走出来的修罗:“那便活剐了。” 叫骂的声音哑了。 楚凤歌看看自己的手,白皙均匀,还是一个属于十四岁少年的手。 可前世这只手上死了无数的人。 仁义? 前世早年丧父在京中受尽欺侮,无人怜他孤弱,后幼弟病重求医无门,无人施舍慈悲,十九岁被迫远赴沙场九死一生,无人顾他性命,如今重活一次,他得了势,倒有人叫嚣起仁义二字来了。 抱歉,他早已学不会了。 下人悄声将两名管事带走,楚凤歌这才忽然抬手:“你……避着些卫小公子。” 下人应是,退了下去。 那人现在还只有十岁,他还不能吓着他。 过了一会,卫鹤鸣回房,看见楚凤歌正坐在桌前,对着烛火若有所思。 卫鹤鸣笑着把一包点心放在桌上:“我在外面瞧见有卖莲花酥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楚凤歌接了点心,脸上带着颇为真挚的暖意:“方才多谢你了。” 卫鹤鸣自己叼着一块莲花酥冲他嬉笑:“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只管找我便是,我学问未必好,书数却也算是一绝了,我家的几个账房加一起都未必抵得上我。” 楚凤歌道:“总不好次次都麻烦你。” 卫鹤鸣挑了挑眉,脸凑近了去:“怎么?你不信我?” 楚凤歌笑而不语。 怎么会不信呢,前世他就是看着卫鹤鸣这样护着另一个人的,亦步亦趋,无微不至。 他眼红的几乎快发了狂。 卫鹤鸣转身问他:“这里可有多余的被褥?我今晚就睡榻上好了。” 楚凤歌道:“这厢房里怕是没有备下,不如你跟我睡一起?这里的炭烧的不热,我们一起睡,也能暖和些。” 卫鹤鸣说:“我倒是不介意,只是委屈了殿下了。” 楚凤歌自嘲一笑:“什么殿下,不瞒你说,今日若不是你,这些人就是把我王府搬空了去,我都不知道。”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待卫鹤鸣铺平了床,身后传来楚凤歌沉静下来的声音:“鹤鸣,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 “说,”卫鹤鸣笑着截断了他的话。“我这人,最怕别人犹犹豫豫,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可别吊我胃口。” 楚凤歌这才缓缓道:“过一阵子,宫中就要选伴读了。” 卫鹤鸣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事。 “你若有选伴读之意,最好还是远着我些。”楚凤歌笑容有些落寞。“我是文瑞王,就算现在一无所有,也是上面那位的眼中钉。你若是做了伴读,再同我交好,只怕会于你不利。” 卫鹤鸣沉默片刻,才道:“你我虽相识不久,我却已经拿你当朋友,又怎么会因着这种事去疏远你。你放心,我本来就没有去做伴读的意思。”说罢,又开了个玩笑:“小爷我天赋异禀,哪里是能屈居伴读的人。” 成了。 楚凤歌笑道:“是我想岔了,早些睡吧,解元郎” 无论前世他们是因着什么相遇,又是因着什么有了那段缘分,幼时情谊也好,关注回护也罢。 他统统都要抢到手里。 眼前这个人只能是他的。 第八章 出头 第八章出头 “在下辅佐王爷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介乡野村夫?”门客面上尤带怒容,他的进言几次三番被驳,已然失尽了颜面,再看那驳斥自己的人连张脸都不敢露,越发觉得可恨。“藏头露尾的鼠辈,你有那点强于我?” 厅堂中诸位都屏息敛气,看向主位的文瑞王。 果然,脸色难看得很。 楚凤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那被质疑之人缓缓道:“你待如何?” 门客道:“你同我比试一场,我赢了,你就收拾铺盖滚蛋,别再在此处招摇撞骗。” “好,”卫鹤鸣佁然不动。“但若是我赢了,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 +++++++++++++++++++++++++++++前世·今生++++++++++++++++++++++++++++++++++++ 厢房里的床不算大,两人为了不挤,分别朝着两个方向睡。 “鹤鸣?” “嗯?” “我还是第一次跟人一起睡。”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笑意。 “我也是。” “鹤鸣?” “嗯?” “听说你考上了国子监,以后我们都可以一起了。” “是啊,以后小爷我罩着你。” “鹤鸣?” “嗯……” “鹤鸣?” “……” 楚凤歌翻身掉了个个儿,手覆上了身侧人的眼皮。 没有颤动。 楚凤歌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人拖进了自己的怀里,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身上带着点心的甜香味儿,白皙的皮肤下是温热的血肉,鲜活得让他舍不得放手。 这个人是他的。 他看着他护着另一个人,像见不得光的虫豸一般,窥测着他所有的温暖;看着他苍白虚弱,千百次地幻想着把这人拖到身下狠狠□□鞭挞,可却又因为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不敢下手。 他看着他生,看着他死,看着他鲜活耀眼,看着他落魄消瘦。 可他到了最后,也仅仅是看着。 他像是入了魔,心里叫嚣渴望着他的一切,面上却只能叫他先生,笑着同他对弈,仿若他们之间只是君子之交。 身侧的人梦中呓语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朝他的怀里钻了钻。 楚凤歌轻笑了一声,嘴唇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卫鹤鸣,你最好别让我等得太久。 =========================== 自从灵隐寺一夜后,卫鹤鸣和楚凤歌的熟稔度直线上升,时不时便有书信往来,到了卫鹤鸣入国子监之后,两人好得仿佛能穿一条裤子一般。 卫鹤鸣在国子监过的倒还算滋润,除了第一天进学时被国子监上下很是围观了一番,时日久了,倒也还好。至少在国子监,是不会有人故意给他加功课的。 只是问题却出在了楚凤歌身上。 国子监共有六学,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以国子学地位最高,只招上层官员子弟,太学、四门学次之,到了律学、书学、算学,那就是招收下层官员弟子和平民子弟了。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种分班直接就导致了监生们在学内就会经营出自己的圈子来。卫鹤鸣虽然常与楚凤歌厮混,可也知道人脉的重要性,仗着年纪小说话风趣,又有前世的记忆做弊,认识了不少将来同朝为官的大臣。 关系虽不甚近,却也不至于远了。 可楚凤歌却常年在国子监内独来独往,身边竟是除了小厮再无旁人。 卫鹤鸣假做不经意提起,同学却一脸隐晦地暗示:“今上对文瑞王的态度大家都心知肚明,我父亲也特意嘱咐过我,此人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他有时跟楚凤歌闲聊,楚凤歌眼里就会浮现出淡淡的冷意来:“如今这国子监里,明白事的对我避之不及,蠢些的对我趋之若鹜,这等嘴脸,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卫鹤鸣听了这话,对他就更上心了一些,只是时日久了,卫鹤鸣却又发现了一点,就是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寻不到楚凤歌这个人的。 没人知道他的行踪,问起来他也只道是有些事需要处理。 卫鹤鸣有些疑惑,却也不打算追根问底,谁还没有个说不得的事儿呢,就是他也不会对楚凤歌坦白自己前世的经历的。 可楚凤歌说不出口的这件事,却在几日后被卫鹤鸣撞上了。 那日晌午,卫鹤鸣书背的累了,自在国子监里闲逛,却听到竹林里有些动静,顺着风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文瑞王”三个字。 卫鹤鸣便觉着有些不好。 走进林子没两步,就听见里面觥筹之声,卫鹤鸣定睛看去,才见一群锦衣华服的青年相互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寒暄的很是熟练。 卫鹤鸣心知是些年纪大的监生在此宴饮作乐,相互联络。 只是又关文瑞王什么事? 卫鹤鸣借着自己身形小,往里面走了走,才看见楚凤歌正坐在最偏的一处案几自斟自饮,仿佛在喝闷酒,身边坐了两个勋贵子弟,一唱一和说的热闹。 “说什么文瑞王,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来日啊,谁知道落草凤凰还比不比的上一只鸡?” “你说什么呢,我看我们小王爷,就算是鸡,也是一只七彩锦鸡。” “哟,殿下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我们吵到王爷了。” 欺人太甚。 卫鹤鸣皱着眉,仔细看那两人的脸,才发现是皇后外家两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当今皇后卢氏出身寒微,几个外戚也是没什么出息,跟着鸡犬升天混进了勋贵里,行事颇有些下九流的味道,朝中速来没有愿意与之为伍的。 这两个人年纪还不大,长相也还算端正,说出来的话却尖酸刻薄,简直不像是国子监的监生能说出来的,想来八成是听家里人说了什么,才故意来埋汰楚凤歌,看这样子,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卫鹤鸣这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楚凤歌性情还算温和,将来却会变成那样一个喜怒无常、心机深沉的性格。 “我听闻老文瑞王是一代儒将,想必殿下骑射也不错,不如指点我二人一下?” “唉,你是不是傻了,老文瑞王若是当真有本事,还会死在北胡的手里么!” “是了是了,看来不请教也罢……” 两人哈哈大笑。 卫鹤鸣见楚凤歌神色阴郁,抬杯欲摔,显然是怒极了。 “不如我来指教二位如何?” 卫鹤鸣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言笑盈盈,说出来的话却不甚友好。 楚凤歌皱着眉:“鹤鸣,你……” 那两人尖声道:“你是何人,怎么混进酒宴来的,这里也是你来得的地方?” 卫鹤鸣却只盯着那两人:“既然二位如此不屑于老文瑞王,想必也是骑射了得,可敢与我下场一试?” 卫鹤鸣这一番动静,却把宴席诸人都引了来,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卫家的小解元郎么?” 卫鹤鸣坦然地拱了拱手:“晚生误入酒席,实乃不速之客,还请诸位兄台莫要见怪。” 众人见他年纪小,行止却颇有些章法,颇觉有趣,只笑着回礼,直说不怪不怪。 况且,他对上的又是大家都不甚喜欢的卢氏族人,便更有人想看热闹了——这两人但凡有个狐朋狗友,也不会有功夫来酸楚凤歌了。 一时之间,那两人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只能占些口头便宜:“你虽狂妄无礼,我们却不欲以大欺小,你还是快快离去。” 卫鹤鸣心下更有了定数,这两人恐怕也未必精于骑射,于是更进一步,上前道:“莫非二位是不敢么?” “胡说,我们……” “即使如此,你们便与他试一试,又有何妨?”人群中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蓝衫公子来,一手举着酒盏,脸上还带着懒洋洋的神色。 “这……”那二人神色间颇为忌惮。 蓝衫公子凑过来,轻轻拍了拍卫鹤鸣的头,明目张胆的威胁:“小弟弟,你搅了我的局,若是再胜不了这两个,有你好瞧的。” 言语间直接把这两人变成了“两个”。 卫鹤鸣对他行了一礼谢罪,对那两人做了个手势:“二位请了——” 一行公子哥便浩浩荡荡地往校场方向去了,卫鹤鸣还不忘转头,对楚凤歌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竹林里只剩下了残羹冷炙,和坐在原席上的楚凤歌。 楚凤歌缓缓举起杯盏,仰面饮尽了冰冷的酒液,将酒盏稳稳地放回了桌子,这才露出一个笑来。 可惜了布置。 也便宜了那两个。 只不过,既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那便算了吧。 剩下的那几个,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记旧账的人,可重生一次,他们总要在他面前走个过场,提醒他当年他们是如何得罪他的。 那他的报复,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收起了笑,换上了谦和的面孔,起身往校场的方向走去。 第九章 骑射 第九章骑射 先生将一件事托付给了一个门客。 先生不说,门客也不肯开口,没人知道到底什么事。 他想打探,却被卫鹤鸣含笑地一句话堵了回去:“待哪日我死了,你就知道了。” 那时他皱着眉责怪:“岂可轻言生死?” 他想,在他没搞清楚,他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的时候,这个人不能死。 后来想想他都觉得惊奇,那时他居然根本没想过,这个人死了,他的篡位计划会不会受到影响,而只是想着,这个人不能死。 +++++++++++++++++++++前世·今生++++++++++++++++++++++++++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 国子监对六艺的培养是按照学生课程循序渐进的,书、数为小艺,礼、乐、射、御为大艺。 尹氏二人想着卫鹤鸣刚进国子学不久,还只学了书、数,纵然在家里学过骑射,也年幼力微,比不得他们几年来的水平。 哪想到了卫鹤鸣壳子里不是原装的灵魂。 校场上聚集了不少监生,有方才跟来的公子,也有被他们动静吸引过来的。那尹氏两个虽不敢明目张胆奚落卫鹤鸣,却也一个劲地叫嚣着让他赶紧回去背三字经,莫来搀和他们的私事。 卫鹤鸣正掂着手里的弓,上手拉了拉弦,确信了现在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开这张弓的,就算勉强拉开了,也肯定没个准头。 国子监后开骑射课还是有其中道理的,卫鹤鸣的经验在骑马上好用,在书数上好用,在这种纯粹力量的试验下却半点用处没有。 那二人见他不肯拉弓,更是嘲笑:“小弟弟,拉得开弓么?还想指点我二人的骑射?别让我笑掉大牙了!” 卫鹤鸣只得想办法看看这弓能否改上一改。 却听一旁蓝衫公子懒洋洋问:“我这里有一把弓,想来会省力些,可需要我去取来么?” 卫鹤鸣笑着点点头:“劳驾了。” 那二人变了脸色:“贺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被叫做贺岚的人掸了掸衣袖,眼睛眯缝着仿佛要睡了过去:“即是比试,那就公平些,莫非你们想欺负一个拉不开弓的十岁孩子么?” 卫鹤鸣乍一听这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再一细想,前世有个叫贺岚的名士,只是成名不久便离世了,经常被人感慨天妒英才。 只是不知此贺岚是否彼贺岚。 待他拿到弓试了试,这下果然拉得开了,只是尺寸不太合适他,他拉了几次,试着射了一箭出去。 离靶心偏了十万八千里。 两人大笑:“小兄弟,要不你还是拜我们二人为师吧,那小王爷没法教你骑射,我们二人却还是可以教你的。” 卫鹤鸣连看都不看他们,又接连射出三箭,最后一箭射在了离靶心两寸的地方,这才放下弓箭,对二人道:“请赐教吧。” 那二人撇了撇嘴,各自上马,每人都来来回回射了九箭,只有一箭脱靶。 下了马来,挑眉不屑道:“小子,别说我们二人欺你年幼,你只要原地能比过我们,我都算你赢。” 卫鹤鸣道:“不必。”极快地翻身上马,来回跑了两趟,找到了感觉,挽起弓就是连着三箭。 三箭皆离靶心不远。 卫鹤鸣一拉缰绳,离靶子更远了些,加快了速度,又是三箭。 这次箭的落点离靶心更近了些。 于是有不少监生抚掌赞叹,笑道:“怪不得小小年纪便有些冲劲,想来是精于骑射,精气便比旁人足些。” 那“旁人”指的便是脸色难看的卢氏二人了。 卫鹤鸣又御马离得更远了些,马的速度已经提高到极致,马蹄奔跑间都已经能扬起尘土来,风声在他的耳畔呼啸着,倒让他更生几分当年纵马的快意来。 靶心在他眼前一瞬间变得清晰了,连挽弓的动作都变得流畅而随意,连续三箭射出,箭身划破空气,最终牢牢地扎进了靶心里。 众监生看这情形,都赞叹不已。 卫鹤鸣掉转马头,冲着诸位监生利落的一拱手,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年纪太小,眉宇间一团稚气,营造不出那潇洒硬朗的气势来。 贺岚摸了摸下巴:“有点意思。” 那二人看着箭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强辩道:“他虽射得准些,力道却差了几分。” 一旁便有监生嘲笑:“同一个弓都拉不开的孩子比力气,二位当真是威风。” 卫鹤鸣单手在马身上一撑,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翻身下马,不想他却转了个角度、玩了个花式,飞快冲着卢氏二人射了两箭。 那二人面色惨白,连躲闪一下都来不及。 那箭却擦着他们的头皮过去了。 只见卫鹤鸣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笑着冲他们行礼:“本是想卖弄一番,却不想失了准头,贻笑大方,请二位莫要怪罪。” 那二人吓得半死,哪里敢说什么,灰溜溜地退了场,诸监生也跟着散了。 人群里的评价却有些褒贬不一,有的说他快意潇洒,是丈夫所为,有的说他失之厚道,好歹那二人也算是他的前辈。 卫鹤鸣将弓双手还给贺岚,笑嘻嘻地向他道谢:“方才多谢兄台了,否则我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贺岚看他一眼,接了弓道:“既然你赢了,那搅了我宴席的帐,我便不跟你算了。” 卫鹤鸣厚颜无耻:“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贺岚无奈瞥他一眼:“没有便没有吧,卫家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不肯吃亏的来。”又冲着远处示意了一下。“喏,小王爷找你来了。” 卫鹤鸣远远一看,还真是楚凤歌,正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他。 他冲贺岚挥了挥手,便牵着马走去楚凤歌那头了,扬了扬下巴,冲着他笑:“这下我可替你出了口气,你可瞧见那两人的样子了?这点胆气还出来欺负人呢!” 楚凤歌笑道:“是了,多谢你了。” 卫鹤鸣冲着马努了努嘴:“这马是去马厩借来的,你先陪我去把马还了。” 楚凤歌接过他手里的缰绳,两人就闲聊着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楚凤歌问:“你怎么会在竹林里的?” “碰巧在那附近转转,听见他们提起你,我就凑过去了。”卫鹤鸣笑着说。“虽然君子非礼勿听,但我可是行了礼才听的。” 又笑话他:“你怎么这样好欺负?他们说着你就听着?” 卫鹤鸣只是随口说说,毕竟他知道长大后的楚凤歌那就是阴沉冷酷的典范,没想到小时候竟软和成了这个样子,多少有些好笑。 楚凤歌却面上坦然的装大度:“让他们说两句又掉不了肉。” 卫鹤鸣却忽然压低他的肩,把脸凑近了他的,双目交接去看他的眼睛:“你说真的?” 热气呵在楚凤歌的脸上,让他有些心猿意马:“真的。” 卫鹤鸣心道,你小子前世说“没什么”的时候,八成有人要倒霉,而且死相很惨,难道是小时候养出来的习惯? 那现在这小子到底是真白还是白皮黑心啊? 卫鹤鸣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心虚,幽深的瞳孔却让他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松开了手。 自己真是退化了,连个小朋友的心思都看不穿了。 卫鹤鸣只能拍了拍他的肩:“再有人欺负你,你只管找我便是。” 楚凤歌挑眉,一双凤眼看起来便多了些别样的光彩:“你比我还小些呢。” 卫鹤鸣道:“我年纪小,架不住我胆子肥啊,你找我准没错的。” 这样说笑着,两人一马一条路走了许久,夕阳西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卫鹤鸣忽然觉得,楚凤歌的眼睛,在这时候会被光线照的特别好看。 有种要把人吸进去的感觉。 第十章 伴读 第十章伴读 所以当卫鹤鸣倒下的那一刻他才会那样惊恐。 听涛苑的大夫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波,那人躺在床上,了无生息的样子让他着慌。 “先生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只看天命吧,若是先生能放宽心,许还能……” 他逐了大夫,一个人在卫鹤鸣的床头坐了一个晚上。 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一个人,逼到这样的境地,却一脸无辜想撒手就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去死,独独你不行——你欠着我太多债。 他这样想着,攥紧了床上人苍白的手。 +++++++++++++++++++++前世·今生++++++++++++++++++++++++ 宫里要选伴读的那日,卫鹤鸣不得不向国子监告了假,顶着一张吊儿郎当的脸进了宫里。 临出门前卫尚书再三叮嘱:“你既下了决心,便万万不可在宫中出头,按咱们家的位置,只要你不出格,八成也是选不上的,只要你别胡闹……” 这话颠来倒去的说了好几遍,直听得卫鹤鸣头晕,叹口气打趣自家父亲:“儿子生母早亡,实在是苦了父亲了,又当爹又当娘不说,连说话都像是娘亲了,实在是令儿子感动……” 话没说完,就被卫尚书一脚踹出了家门,扔进了进宫的马车里。 皇家选伴读其实跟选秀女也差不太多了,层层盘查考核,从身体健康与否到神智健全与否,再考考功课问问背景,还当真刷下去了不小的一批。 卫鹤鸣倒是想过让自己在前面这几关直接被刷下去,也省得他后面麻烦。可怎么想自己都没有被刷下去的理由,故意装病倒是可行,但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就是个欺君之罪。 这实在是想选不容易,想落选也不太容易。 卫鹤鸣跟着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一起,听着一名宦官跟他们再三交代:“待会诸位小公子进了殿,万万不可直视圣上和各位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三思而后行,可听懂了么?” 其实这群孩子各自在家里也被嘱咐过了,宦官再说一次也是以防万一,一群孩子奶声奶气的应了是,便在宫门口候着了。 等待的时间颇久,卫鹤鸣只觉得自己饿的有些头昏,天不亮便往宫门来,又为了防止在宫中内急,这里的孩子都并没有用早饭。 别人家的母亲多少都会塞点点心酥糖什么的,给孩子路上吃,可卫鹤鸣一个大男人想不到这个,柳氏压根就没想过他,卫鱼渊那个书呆子更想不到。 卫鹤鸣就只能饿着来待选,饿得久了,反而也放开了,在心底默默数着自己肚子的“咕噜”声。 等他数到第二十四个“咕噜——”时,那宦官终于喊到他的名字了。 他规规矩矩地走进殿里,用余光确定了一下殿里人的身份,一叠声地喊人行礼,念完了觉得口干舌燥。 没办法,对最大的顶头上司,是省不得礼的,卫鹤鸣心里还是很想喊:“见过诸位娘娘、诸位皇子,叩见陛下。”的。 然而这种略称却只能由上位者对下位者说,比如:“诸爱卿平身。” 这大殿里不但楚沉在,连楚凤歌这个挂名王爷也在。 不过想想也是,好歹是皇室一脉,父亲祖父又都是忠烈,哪怕圣上心里算计着要夺他的爵削他的封地,面上也要装出个慈爱的样子来,有事没事召他来宫里晃晃,哪怕露个脸也好以示恩泽。 他很快就被叫起身,皇帝笑着说:“这就是卫家的小解元郞?让朕看看长什么样子。” 卫鹤鸣这才抬头,目光稍稍向下,以示自己很规矩。 重见这位皇帝,卫鹤鸣还是颇有感慨的,毕竟前世他已经习惯称这个人为先帝了——说实话,他对这位先帝还真没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当初他偏向与楚沉,对忽视楚沉的这位先帝自然很难产生好感。 皇帝身边的宠妃轻声附和:“解元郎生的好样貌。” 皇帝笑着说:“他的眉眼有些像卫卿,你不知道,卫卿年轻的时候也是俊俏,他中探花跨马游街那日才真叫掷果盈车。” 卫鹤鸣也不说话,只任人打量,有两道目光一直就在自己身上没离开过——一道是楚沉的,一道却是楚凤歌的。 皇帝又问了他几句关于学问上的问题,宠妃便在一旁试探:“陛下若是喜欢,不如留下来让他跟鸿儿几个作伴,岂不是让他们多了个小师父么?” 皇帝笑笑揭过:“这可不好,朕听闻他刚考进了国子监,当初他考了个解元,只因求学之心不诚便被卫卿一顿好打,若是朕再让他放弃学业来陪朕的儿子,只怕几年后景朝就要多一个坡脚状元了。” 宠妃明白皇帝心意,自然顺坡下驴不再提。 卫鹤鸣心里清楚的很,卫家一向走直臣清流的路子,皇帝怎么也不想让卫家跟自己哪个儿子搭上线。 如果前世不是自己出风头一意坚持…… “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卫鹤鸣一听这声音,就绷紧了神经。 王才人是楚沉的生母,出身寒微,并不甚受宠,甚至连生下了楚沉也只是升到了才人之位,并没有抚养亲子的资格,楚沉一直是被挂在其他妃嫔名下,被无视着长大的。 在卫鹤鸣的记忆里,这位王才人,实在算不得头脑清醒。 比如现在。 “我见沉儿一直看着这孩子,想必是投了眼缘,沉儿这些年在宫中实在孤单,我想求陛下,将这孩子赐给沉儿做个伴吧。” 王才人这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大皱眉头,先不说楚沉早就不能算是她的儿子,这一番话又是隐射了宫中亏待了楚沉,又是把臣子的孩子当做了物件,竟是想赐就赐的了。 只不过敲打她是之后的事,现在没有谁会现场实施的。 皇帝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唤来楚沉:“你怎么说?” 楚沉常年不曾在皇帝面前出头,动作还有些慌乱,行了个大礼,挂上和煦的笑:“儿臣前日出宫礼佛,不慎惊了马与下人走散,还是鹤鸣救了我。只是当日我门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是以方才才多看了几眼。” 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你想要他做你伴读?” 楚沉道:“儿臣不敢自专。”意思便是想,但是面上不好直说。 皇帝这才转向卫鹤鸣,问:“他此话当真?” 卫鹤鸣心道,终于又兜回了这一点。 他缓缓拜下,神色恭谨地答道:“当日救下五皇子殿下时,鹤鸣曾说过,并无施恩图报之意,殿下不必介怀。鹤鸣学问不精,得中解元颇为侥幸,如今入国子监,只愿潜心致学,来日不至于满腹稻草,无以报国。” 皇帝对他的态度都要比对楚沉和蔼些,笑了笑问:“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做伴读了?” 卫鹤鸣叩首:“辜负殿下好意,我不愿意。” 这下连客套都没有了,每个字都说的明明白白,教人分辩不得。 大殿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楚沉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鲜少有人敢这样直接的拒绝他,一时间他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皇帝却大笑起来:“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孩子,既然如此,你便在国子监好好进学,朕等着在殿试的时候再见你。” 卫鹤鸣再次叩首:“谢陛下。” 卫鹤鸣心道前世自己定然是脑子进水了,才非要去做楚沉的伴读,如今就光是今天皇帝夸他的这些话,也够他在宫外大部分地方都吃得开了。 卫鹤鸣一身轻松的出了大殿,也不觉得腹中饥饿了,等着后面的孩子面圣结束,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 领他们来的宦官再次带着他们往回走。 来时与去时的气氛还有些不同,孩子里明显有些兴奋有些低落,高兴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低落的便蔫头巴脑,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卫鹤鸣心里不在意,便来去自如,走出了宫门,看见自家的车,什么都不想就要登车。 却听后面一声:“等等!” 卫鹤鸣停了动作,一转头,正对上楚沉那双复杂的眼。 他便坦然行了一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楚沉抿了抿嘴唇,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低落,呼吸有些重,胸膛明显有些起伏,想他一路都是跑过来的。 卫鹤鸣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的神色:他前世很少能看见楚沉这样的表情。 楚沉那副和煦爽朗的面具就像是刻在他的脸上,在登基之前,他从来都想尽一切办法去掩盖他的锋芒。 他遮掩,他就当做不知道。 而现在他不遮掩了,他却觉得没什么区别了。 还是年纪小啊,情绪流露得这样明显。 卫鹤鸣心里调侃着这个前世的老熟人。 楚沉却终于平复了气息,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肯做我的伴读?” 那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落和不甘。 第十一章 高攀 第十一章高攀 刚醒来的卫鹤鸣脸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浸透粘在脸上,身子骨比先前又瘦了一圈,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情,让他有种错觉,这个人下一刻就会消失在他的面前。 “你何时有的心疾?”他问。 “兴许就是这两年吧。”卫鹤鸣一点一点把手里的汤药喝完,平和的不像是个病人。“我曾听人说,双生子去其一,另一个也难以独活,恐怕这就是命数吧。” 这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可他就是感觉到了刻骨的苍凉。 “对了,殿下,劳驾替我去准备一架轮椅可好?”卫鹤鸣轻轻放下药碗。“我恐怕站不起来了。” ++++++++++++++++++++++++前世·今生++++++++++++++++++++++ “你为什么不肯做我的伴读?” 楚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如此失控的前来质问。 事实上,从第一眼看见那个骑在马上目光复杂的少年,他就总觉得,这个人是应该同自己有很深的羁绊的。 他应该成为自己的伴读。 他应该对自己好。 他应该跟他有更多的交集才对。 不知为什么,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甚至令他深信不疑。可结果是,这个人就那样果断的在所有人面前说:“我不愿意。” 他想,大概是他难得想亲近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却被不识好歹地断人拒绝。 莫名的难过和怒气涌上了他的头脑,让他就这样一路跑着追了过来,质问眼前的这个人。 可这人却只对他笑笑:“因为不喜欢。” “你怎么会不喜欢?” 卫鹤鸣神色很无辜地解释:“我喜欢国子监,喜欢跟同学呆在一起。我跟殿下并不熟,也不喜欢在呆宫里,为什么要做伴读呢?” 是了……他跟他并不熟…… 楚沉想着。 “可我想同你亲近,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你救过我的命,我会待你很好的。”楚沉急忙说,神色却渐渐有些失落:“我……从来没像这样想跟一个人要好过。” 卫鹤鸣的笑一点点蔓延开,却一丝都未沉淀到眼底。 这个人,哪怕重来一次,这个人说话还是这样的动听,神色还是这样的诚恳。 哪怕他年龄这样小。 “殿下,在下并无结交之意,还请回吧。” 楚沉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卫鹤鸣摇了摇头,转身想要上车,却听见身后楚沉忽然冷声质问:“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五皇子,以为我不受重视,所以连你也要轻视我,疏远我?” “在下绝无此意。”卫鹤鸣有些好笑,自己前世从不曾在意过,今生也不会在意。 楚沉看不到卫鹤鸣的表情,脸色却越来越沉:“说白了,你也是这等名利世俗之徒,枉我怀着一腔好意来同你结交,现在看来,却是我高攀了。” 哪里哪里,明明在下才是高攀不起那个。 卫鹤鸣没说出口。 “你等着……卫鹤鸣,迟早我会让你后悔的!” 楚沉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卫鹤鸣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这人已经没影了。 后悔?不用迟早,他早就已经悔过了,悔青了肠子,悔瞎了眼睛。 卫鹤鸣从地上捡起一块明显是内造纹案的玉佩来,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这宫是出不去了,他实在不想跟楚沉又再多交集,还是早还早了事的好。 于是卫鹤鸣只好循着方才楚沉离开的方向找去。 奈何皇宫实在太大,卫鹤鸣还是靠着前世出入宫闱数次的记忆才避免了兜圈子,半晌绕到了一处花园,看到楚沉的身影,刚想上前,却又发现了另一个。 楚凤歌。 他跟楚沉在一起做什么?卫鹤鸣停了脚步,躲在了假山后面。 楚沉心情差得很,便没有心思去伪装那一副面孔,对着楚凤歌的神色暴躁的很:“你让开,我没空同你闲扯。” 楚凤歌站在原地,眼里闪过一道光芒:“刚巧,我也没空。” 楚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自己腹部猛地受了一拳,剧烈的疼痛使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只锦靴踏在他的脸上,狠狠地碾压着,锦靴的主人双眼冰冷,眉目间却坦然的很,唇畔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也没空同你闲扯,我是来收债的。” 说着,这一脚便落在了他的小腹上。 “你……什么意思。”楚沉不得不把身体蜷缩起来,双眼恨恨地瞪着他。 “意思就是,你离卫鹤鸣远点。”楚凤歌冷笑着蹲下身,一手捏着楚沉的膝关节缓缓施力,痛的楚沉嘶声大喊,连面容都扭曲了几分。 楚凤歌这才缓缓收手:“否则,我先废了你的腿,再废了你的眼睛,之后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楚沉冷汗涔涔,连视线都痛的有些模糊了:“凭什么?” 楚凤歌起身,轻轻抖落了宽袖上的灰尘,脸上还带着未尽的冷意:“凭你高攀不起他。”目光落在他的腿上,神色又变了变,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轻嘲:“我倒真想废了你这双腿。” 楚沉强撑着威胁他:“你敢!我就是再不受宠,也是皇五子,你敢这样对待我……” 楚凤歌面无表情:“你尽可以去说。” 说白了,在龙椅上那位还没找到真正合适的时机处置他之前,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动他的。既是为了他仁爱的名声,也是怕打草惊蛇。所以只要没人发现,他揍楚沉那就是白揍。 楚凤歌一身深色直裾丝毫不乱,步履轻松地离开了花园。 却在假山处停了下来。 卫鹤鸣正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裳,倚在假山旁,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你没出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又嘶哑。 卫鹤鸣把指尖勾着的玉佩抛给他:“他的玉佩落在我车前了,你拿去还给他吧。” 楚凤歌接过玉佩,却只是往花园中一抛,看得卫鹤鸣颇为无奈。 “那,我回去了。”卫鹤鸣说,转身就想走,却被楚凤歌强硬地攥住了手腕。 “等等!”楚凤歌的神色终于沉静下来,“我跟你一起走。” 卫鹤鸣心知他有话要说,只得笑笑应了下来。 回去的车上,两人一人坐一边,相对着沉默,楚凤歌只眯着眼睛看他,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 卫鹤鸣只得先开口:“方才……” 楚凤歌竟然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就把他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双臂力气之大,让卫鹤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勒断了。 卫鹤鸣想要推开他一点,可刚伸出手,就被他死死地摁住,还是一只手压制自己两只,卫鹤鸣深切地感受到了年龄小的不方便。 “你让我……”说完。 “卫鹤鸣,这是你欠我的。” 楚凤歌在他的耳畔喃喃,下一刻,这个人把他整个都摁在了车厢里。 卫鹤鸣皱着眉瞪他:“你发什么神经?” 楚凤歌的动作停住了。 卫鹤鸣挑眉:“我欠你的?我欠你什么?”这小子思想有问题啊,就算是上数到前世,他卫鹤鸣也没欠过他楚凤歌什么。 他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这小子目前的性情。 楚凤歌忽然笑了,摸了摸他的脸,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说道:“你若是厌了我,便直说。” 才十岁,当真厌了他也是扳的过来的。 说不准,他还能把这个人彻底带歪了去。 卫鹤鸣叹气:“我说了拿你当朋友,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厌烦于你。” 楚凤歌的笑丝毫不变。 卫鹤鸣其实是真的不生气。 真要说起来,他不是不惊讶的,原本以为楚凤歌小时候心软可爱,忽然发现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被这家伙十四岁时的演技给骗了,想想就觉得有些丢脸。 但是想想,又觉得其实也算合情合理,楚凤歌那从小生活的都是什么环境,真要算起来,比楚沉还要惨得多。 当然了,老楚家的人似乎就没几个好命的。 这种情况下,也难怪养出这样的孩子了。 卫鹤鸣心道,恐怕这小子是当自己正人君子,以为自己会因为他的行径而与他一刀两断。 不得不说,果然是年轻人想得多。 又不是没见过这家伙长大之后的模样,现在也不过是后来的翻版而已,卫鹤鸣这样一想,倒也不觉得自己被骗,难道还能跟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计较这些么? 再说了,他卫鹤鸣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识过,有善的就有恶的,没人说好人不能做坏事,也没人说坏人不能做好事,他从来只看事不看人,揍了一个他前世的大仇敌,他拍手叫好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他闹翻呢。 只不过……一时之间他还有些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被十几岁的旧友忽悠了的现实罢了。 楚凤歌盯着缓缓露出一个笑来:“你不知道你欠我什么?” 卫鹤鸣摇了摇头。 “早晚我会让你知道的。” 第十二章 挨揍 第十二章冲突 “殿下还是别盯着我看了,”卫鹤鸣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卷。“在下只是不良于行,又不是瘫了傻了,殿下何至于用这等眼神来看我?” 楚凤歌只能勉强笑了笑:“我曾听闻,鹤相精于骑射,于快马之上犹可五箭连珠,只是可惜看不到了。” 卫鹤鸣笑笑:“莫说上马,在下恐怕这辈子都出不去瑞文王府的大门了,能走或不能,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惋惜。 +++++++++++++++++++++++前世·今生+++++++++++++++++++ “嘭——” 砚台倾倒,卫鹤鸣习惯性地用书一挡,却溅了半本书的墨点,一抬头却只见那经过的人低低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歉之类的话,飞快地离开了。 卫鹤鸣挑了挑眉,感受了一下周围若有若无的窥测视线,笑容有些莫测:“无碍。” 早就连影子都没了。 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小声扯了扯他袖子,提醒他:“你的书……” 卫鹤鸣将书摊在一边晾晒,只可惜了上面斑斑墨迹是去不掉了:“无碍。” 少年提醒道:“不是,你……快叫下人再送一本来罢,下午是穆先生来讲经,他素来不喜人不规矩,你书这样……” 卫鹤鸣指了指窗外的日头:“现在送也来不及了吧?” 少年这才噤了声。 半晌,少年又拿手肘捅了捅他:“那个……你……” “嗯?” “……”少年看着他的脸,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了嘴:“没什么。” 从宫中选伴读回来不久,他在国子监过得便不甚顺遂,时不时会遇上些倒霉事,一个不注意东西也经常遗失。 卫鹤鸣左右环视了一眼自己身周的同学,大约都是要比自己大上三四岁的,甚至有那么一两个俨然已经加冠,显然是没有必要恃强凌弱去获得成就感的。 那答案可能就只有一个了。 他得罪人了。 待到晌午,一群学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用午食,卫鹤鸣坐在原地。 自从上次他看到了楚凤歌折腾楚沉的一幕,这家伙好像就不甚避忌他了,经常明目张胆的消失去“处理事情”。 想也知道,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恶霸和枭雄一般都是从小养成的。 卫鹤鸣平时喜欢时不时吃些点心,就没有用午食的习惯,跟寻常人家一样一日两餐,自己坐着也有些无趣,正想出去走走,却见坐在他旁边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食盒凑过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卫鹤鸣?” 卫鹤鸣笑着答:“如果没有同名之人,那就是我没错了。” 少年又问:“那你当真是九岁中的解元?” 卫鹤鸣点了点头。 少年目露钦佩之色,似乎隐约察觉到什么,又很快低下了头,假装吃东西,嘴里却道:“你……小心些吧,你得罪人了。” 卫鹤鸣低声问:“谁?” “卢家的。” 少年说完这话,飞快地就抱着食盒离开了,卫鹤鸣却有些疑惑,要知道,他替楚凤歌出头收拾了卫家那两人,是近三个月之前的事情,怎么会现在才准备报复他。 只不过都是孩子的小打小闹,卫鹤鸣也不甚放在心上,兀自下了学,抱着书往自家马车上去。 半晌没感觉马车行动,他探头去问:“怎么了?” 车夫皱着眉道:“好像是车轮卡住了,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 础润跳下马车,也去看了看车轮的情形:“少爷,要不我去寻个车夫来,你等等?还是找谁家公子的马车搭上一程?” 卫鹤鸣见周围没有熟人,再去寻马车还不知要多久,便干脆跳下了马车:“罢了,今日便走回去吧。” 左右天色还早,走上几步也算不得什么。 卫鹤鸣便带着础润步行回家,心情颇好,路上还去逛了逛文房四宝,给鱼渊买了新书,顺带提了两包点心回去。 卫鹤鸣却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只问身边的础润:“你看见后面穿短褐的那三个没有。” 础润想转头去看,却被卫鹤鸣低声喝止:“别回头。” 础润一脸茫然:“怎么了少爷?” “他们跟了咱们一路了,巧也没有这样巧的,咱们那条街上都是大户人家,看他们的样子,既不像出身显赫的,也不像是谁家的仆役,怎么会跟咱们顺路?” 础润点了点头:“也是。” 卫鹤鸣面色沉了下来:“咱们是被盯梢了。” 础润立刻一脸紧张:“那怎么办?” 卫鹤鸣忍不住敲了他头一下,感情自己这小厮就是个捧哏的,除了附和两声方便他继续说话,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还能怎么办,这段路也太僻静,想躲都没地躲。等一会到了路口,我说跑你就跑,他们是冲我来的,你赶紧回家搬救兵,指不准还能给我留条全尸下来。” 础润慎重地应了声是。 卫鹤鸣继续慢悠悠的步子,到了路口,把手里东西一扔,低喝了一声:“跑!”立马撒腿就跑。 说实话,哪怕只有十岁,他骑术也是相当了得的,但跑步就未必了得了。 主要是骑马的速度取决于马的四条大长腿,而跑步的速度只取决于他自己的两条小短腿。 卫鹤鸣几乎是豁出命去跑,也没跑出去多远,气喘吁吁地被人堵在了路边。 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面目狰狞地俯视着他。 卫鹤鸣看他们手中没有什么凶器,便知道应该不至于要了性命,可就算是挨顿揍他也是万万不乐意的。 卫鹤鸣一边喘气一边往冲着他们笑:“三位大哥,找在下有什么事?” 三个男人不说话,只捏着拳头向他逼近。 卫鹤鸣又笑了笑:“三位听我说,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仗着人小个子小从空隙钻出去了,又是在街上一通狂奔。 好不容易看见路上有个人,卫鹤鸣还来不及高兴呢,再一看竟是个花甲老妇,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只得苦笑一声继续逃命。 卫鹤鸣对这一带还算熟识,断不至于跑进什么死胡同里,反而仗着地势跟这些人很是周旋了几圈,最后还是被一把揪住,扔进了小巷里。 卫鹤鸣还想试图挣扎一下,只得装可怜:“在下年纪不大,家中也还算殷实,不知是谁请的三位,在下愿意出三倍的价钱。” 这三个话都没说,拿着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麻袋,兜头将他套上,看样子是要一通暴揍。 卫鹤鸣只得在心底暗自感慨,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前两天是楚沉挨揍,这两天就轮到了他。 这三个人可是一点都没有把他当孩子,卫鹤鸣老老实实地在袋子里护着自己的头部,只觉得外面的拳脚几乎要把自己小身子骨给折了。 当真是毫无人性啊,卫鹤鸣在心底感慨了一声,哪怕你轻点做个意思呢。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巷口传来:“把这三个给我捆起来。” 卫鹤鸣听这声音先是一愣,看没有动静了便钻出麻袋,发现几个部曲打扮的人将那三人强行制住,捆得结结实实。 在定睛一看,巷口站着一个熟人,穿着一身天蓝衣裳,头发随随便便的束着,眼睛半睁不睁,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轻摇:“卫小公子可受惊了?” 第十三章 反击 第十三章反击 “岂止受了惊,还受了伤。”卫鹤鸣苦笑着揉了揉身上的青青紫紫,道。“贺公子,这次多谢你了,否则我说不准真要小命难保。” 他记性还算好,记得这是上次比骑射时借他弓的那位宴席主人。 贺岚指了指一边的础润:“是你这小厮撞上了我的车,我见眼熟才问的。” 卫鹤鸣拍了拍础润的肩,笑着说:“总算还没撞错了人。” 贺岚的几个部曲将那三个大汉捆得结结实实,连恐吓带抽打,终是把他们的嘴给撬开了。 还果真是卢氏狼狈为奸的那两个。 贺岚摇了摇头:“这事不好办,你找上门去,他们未必肯认,而且未免有伤你卫家风誉。” 卫鹤鸣点了点头:“他们八成也是看准这一点了,他家是臭不可闻的外戚,我家却是清流,要真找上门去理论,反而不美。” 贺岚用眼神看看他,意思是怎么看你都不像能就这样认了的。 卫鹤鸣只笑着道:“山人自有妙计,你且等着吧。” 贺岚用那眯缝着睡眼上下打量了他半天:“你当真是十岁?我怎么你这心眼快长成蜂窝煤了呢?” 卫鹤鸣笑笑,不答话,左右他猜不出来,就让他自己研究去好了。 卫鹤鸣搭着贺岚的顺风车回了家,刚一到家,就把大门给关紧了,一头冲进了卫鱼渊的闺房。 他脸上还有些青紫,衣裳灰扑扑的,倒把卫鱼渊吓了一跳。 卫鱼渊一边唤人来给他取衣裳,一边皱着眉问:“你怎么给弄成这样子了?被谁给打了?” 他忙拦住一边的丫鬟,把人都轰了出去,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而后又把鱼渊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了半天,把自己的主意给说了。 鱼渊冷着脸:“此事并非君子所为,我不做。”细数孔孟之道二三,一脸义正词严。 卫鹤鸣淡定劝说:“他们不仁在先,我们不义在后。”复又陈述利弊,最后总结,这等恶人若不整治,只会越发猖狂,今日揍我,明天就敢揍遍国子监,后天就敢在朝堂上铲除异己,大后天就会弑君窃国导致天下大乱,为国为民,我们都不可不为。 鱼渊听着他胡说八道差点听笑了,最后终于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个无事生非的,除了惹麻烦还会做什么?” 他嬉笑:“还会收拾麻烦不是?” 鱼渊叹了口气,绕到屏风后,跟他对换了衣裳,双胞胎两个仿佛照镜子一般互相笑笑。 卫鹤鸣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当真没问题?础润他们不能跟着,我怕你……” 鱼渊面容正经,眼神睥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卫鹤鸣一个人在房间里半晌才回过味来,感情自家阿姐伴上男装比自己还多那么几分气势。 门口小厮一早就都被支使走了,鱼渊从房里出来绕了几个大圈,从角门出去了。 这一去,就等到天擦黑才回来。 卫鹤鸣心里揣着事,也就连晚饭都没吃,直到鱼渊回来了,才冲上去上上下下检视了一番,见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怎么样?” 卫鱼渊连倒了三杯茶灌下去,这才露出一个笑来:“成了。” 卫鹤鸣疑惑:“当真不战而屈人之兵?” 鱼渊笑的高深莫测:“非也,我不战,敌人立屈。” 卫鹤鸣肃然起敬“愿闻其详。” 鱼渊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 她出了门便奔着卢府附近去了,听说卢氏那两个连带着一群家丁今日并没有去国子监,正在郊外打猎。 她现在城里买了几挂鞭炮,又去了郊外,在附近佃户家里花高价买了五头牛,把鞭炮绑到了牛尾上。 她花了些时间观察几人的行踪,最终把牛赶到了一个高坡上,待那一行人刚一到山脚下,她就将鞭炮点燃,牛受了惊一路狂奔,将那几人来来回回踩了个结实。 最后她还不忘了此行目的,在卢氏二人面前露了下脸,那些人见“卫鹤鸣”毫发无伤,又是气又是惊,伤的重的那个竟当场昏厥过去了。 卫鹤鸣听罢连连拱手:“高,实在是高!” 鱼渊故作矜持地叹息:“不过是窃了前人智慧,只望田相国在天有灵,能原谅我这一回吧。” 两人说完这段话,忽然脸对着脸沉默了。 片刻后,姐弟俩相对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卫鹤鸣半天才平复了气息,脸上还挂着残余的笑意问:“那卖牛的人家怎么办?” 鱼渊狡黠笑笑:“我都给了银子买通了,过了今日,就算他们说了,恐怕也未必有人会相信。” 卫鹤鸣点点头:“事情成了一半,这下只等他们上门来了。” 鱼渊道:“我去母亲那边先说一声,以防一会惊扰了她。” 还没过一个时辰,他们等的人就上门来了。 础润气喘吁吁地跑进卧房来,道:“少爷,出事了,那卢家派人打上门来了,要你出去跪地谢罪呢。” 卫鹤鸣笑的高深莫测:“不急,且让阿姐先去。” 础润还没反应过来呢,鱼渊穿着一身锦绣衣裙,描眉画眼,额上贴了花钿,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卢家众人正堵在门口,见只出来了一个小丫头,骂的反倒更凶了些。 卢家那两个小子只来了一个,怕另一个是昏厥了过不来了,顶着脸上的牛蹄印,胳膊腿断了几处,躺在软轿上正叫骂个不停。 卢家父亲一脸愤怒,正叫嚣着要卫鹤鸣出来磕头。 卢家母亲趴在自己儿子身上嚎啕大哭,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我苦命的儿啊” 卫鱼渊只觉得好似再看大戏,再看看街坊邻居似乎都探出头来了,这才整了整衣袖,知道自己也该登台了。 鱼渊装着弱不禁风的大小姐模样,蹙着眉头抹眼泪:“几位长辈这是做什么,父亲不在,府中只有我们姐弟和母亲,几位这样气势汹汹,难不成是想上门欺负我们这一众妇孺么?” 卢家父亲高声道:“你兄弟卫鹤鸣将我儿子弄成这般模样,还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今天就是来讨个公道的,你若不让那小子出来给我儿跪地谢罪,我今个儿就拆了你们卫府。” 鱼渊泪光盈盈:“家弟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如何能将贵公子……” 卢父骂道:“他今天下午赶着牛来踩我儿子,我儿子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谁能作证?” “我儿和家丁亲眼看见的,他毫发无伤。” 听了这话,周围倒有了隐隐的笑声。 鱼渊心里也觉得好笑,却只能强忍着演戏:“您……您说的这是真的?” 卢父指天咒地:“若有半分虚言,便叫我也被牛踩上一通。” 这话刚说完,卫鱼渊就抹着眼泪:“我真难过。” 卢父气哼哼地想说什么,卫鹤鸣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淤青,额上包着白纱,为了戏剧效果还特意折了根粗壮树枝做拐杖,一步一步跳出来的。 说出来的话差点把卢父气了个仰倒。 “我也替您难过,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让牛踩上一圈未必受得住啊。” “你……你……”那软轿上的卢家小子瞪着眼,活似见了鬼。“我下午分明看见你……” 卫鹤鸣一脸无辜,道:“街坊四邻是都看见的,我今个儿下午被人无故暴打一通,还是被贺府的公子抬着回来的。” 卢家小子眼珠子都爆出来了:“你胡说,你……” 这一条街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户,多得是在朝为官的,看卢家这外戚不顺眼很久了,连带着下人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这时候还真就有不少小厮部曲纷纷作证:“是呀,今天下午我们都是看着卫公子被抬出来的。” 卢父哑了声,卢母也不继续哭了。 卫鹤鸣这才拍了拍手,道:“多亏了贺公子帮忙,我们才把这贼人抓了回来,只是他们却说,是贵府支使的——” 说着,部曲便将人带了出来,三个大汉灰头土脸地跪在那也不分辩。 卫鹤鸣正了正神色,也不看躺在地上那小子,一双眼冷冷淡淡,直瞪着卢父:“我敬您是长辈,叫您一声卢大人,不知我们卫家哪里得罪了您,竟派下人来行凶,行凶不成还要泼我污水,毁我名誉——” 卢父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张了张嘴,刚想要辩解上一句,卫鹤鸣神色淡淡:“我父亲这一辈只我一儿子,就算是为了我卫家的香火,卫鹤鸣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在下一马,多谢。” 这话一说完,卫氏姐弟俩带着小厮迅速地闪进了府里,只剩下膛目结舌的卢氏一家人和窃窃私语的街坊邻居。 姐弟俩对视一眼,又笑开了花。 成了。 第十四章 得罪 第十四章得罪 天下谋士有许多种,有神算鬼谋锦囊妙计的,有纵横捭阖精于大局的,有运筹帷幄料敌千里之外的,还有精于诡道心机深沉的。 你看那三十六计,也不都是一个人用的。 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正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羽扇慢慢摇着,把刚进府的小孩儿哄得一愣一愣的。 难得他心情好。 楚凤歌心道你见了我也没有这样好心情,大踏步上前去问:“那先生属于哪一种?” 先生眯起了眼,轻叹道:“我啊,大概是个种田的。 只可惜,一不小心,庄稼被烧了个干净。 +++++++++++++++++++前世·今生+++++++++++++++++++++++ 卢家捅了蚂蜂窝了。 这是满朝文武一致的看法。 卫尚书这个人,说不打眼,还真不打眼,但谁都知道这人得罪不得。 户部尚书这官位怎么说也算是国之肱骨了,说句俗话那是管着天下的钱袋子,但凡想要兴邦治国,那十成十都得跟他打交道。 得罪了他,一则不好办事,他一句“没钱”就能把你的奏折给分分钟打回老家,二则能担着这个职位的人,多少都是天子心腹,跟他对着来,那就是明摆着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卢家外戚偏偏就是不开眼,先是雇凶伤人,后是撒泼打滚毁人名誉,而目标还是卫尚书家的独苗,名声在外的小解元。 第二天|朝堂上就炸了锅,一众御史闻风而动,弹劾外戚跋扈的奏折跟雪片似的飞来,整整齐齐地摞在帝王的眼前。 卢家素来名声不好,早朝更是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有位以直言不讳著称的老御史,当着天子和朝中众人的面,把卢家的旧账翻了个痛快,细数罪名三篇,直骂:“东汉外戚之祸便是前车之鉴,如今卢家既无马援之功,又无邓禹之能,却敢专横跋扈,残害士子,连忠良之后尚且敢于谋害,来日若有了半分功劳在身,岂不是要一手遮天?” 卢家当真是冤的没处说,他们就算是想一手遮天,也得有那能耐。这景朝上下,文臣看不起他们的外戚身份不屑与之为伍,武将又跟他们沾不上边,他们家中上上下下,也就仗着宫里的皇后娘娘撑腰,做些欺压百姓调戏民女的事来。 说白了,大奸大恶的事,他们没能耐做,使个坏撒个泼,却又踢到了铁板。 卫鹤鸣称病在家躺了三天,这事在朝堂上就吵了三天,这几年没有什么战事、又少有天灾,朝堂上的重臣闲的发慌,光是为了一首反诗就能吵一天,更何况这事涉及到了外戚,直戳了众臣子的敏感点。 卢家有苦说不出,卢父只得当庭自辩,甚至将当天卫鱼渊当日租牛的那几家农户威逼利诱了一番,录下了口供呈到皇帝手中,以证是卫鹤鸣伤人在先,且当时并没有受伤。 却不想后脚就有御史参了他一本屈打成招,逼着农户作证。 气的卢父有理说不出,几次三番地陈词,却越说越显得无力。 最后卢父没法子了,心里也清楚可能是自家的混小子干的,却不得不指天咒地地发誓。 一直一声不吭地卫尚书只冷哼了一声:“做贼心虚。” 卢父昏厥当场。 后来皇帝也没了法子,只好悄悄召来了卫尚书,语重心长道:“爱卿,此事我也知道鹤鸣委屈,只是毕竟都是孩子……” 卫尚书工工整整行了一个大礼,声音竟然有些沙哑:“臣,就这么一个儿子。” 皇帝不说话了。 卫尚书当年是他钦点的探花,那时候他还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卫尚书从那时候起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软硬不吃,也没个人缘,却让人放心。 这一放心就放心了这么些年,两个人都年近不惑,他没了当年那份冲动,卫尚书却还是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从来没见他求过谁,也没见他跟谁服过软。 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 别说他了,听说卫家这一辈子嗣单薄,就卫鹤鸣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个争气的。 当年卫鹤鸣中了解元,他就想着哪怕是给卫家一个恩典,殿试的时候给这孩子再点个探花,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放榜第二天卫鹤鸣就被卫尚书打的下不来床。 皇帝年纪大了,也就开始念旧情了,想来想去,还真不好寒了老臣的心,心里的秤便倾了一大半。 第二天下旨,卢家那两个逐出国子监,勒令闭门思过,卢父教子无方,爵位降了一等,连挂着名的官位也降了。 此事这才算是结了。 朝中大臣舒坦了,躺在家里的卫鹤鸣也舒坦了。 贺岚吃着他家的点心,耷拉着眼皮:“卢家这次亏大发了,你就擦破了几块皮,他们家却倒了大霉。” 卫鹤鸣在床上换了个舒坦些的姿势,道:“害人之心不可有,这便是报应。” 贺岚又道:“我听闻令尊在圣上面前一力护着你,不肯让你吃半点亏。” 卫鹤鸣心里忽然有点不知名的触动,他心气高,前世今生都是靠着自己硬闯过来的,再难的时候也没有求过父亲半分,倒是阿鱼助他良多。 不想这次却被父亲护在了身后,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感受来,只笑道:“就你消息最灵通,连圣上的事都这般清楚。” 自从上次承蒙贺岚搭救,这两人便有了交集,今天我差人去谢你救命,明天我亲自来探病,后天我借你本书,一来二去却熟了起来。 贺岚这个人,看着有些难以接近,熟了却发现随便的很,几乎是没什么架子的,卫鹤鸣盯了他数日,也没盯出前世名士的影子来。 贺岚把朝上的事说了一通,才道:“只是我却不知道,你不是受了伤?如何全须全尾出现在那二人面前的,卢家还说你放了牛去踩人?” 卫鹤鸣摆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别问了。” 贺岚摇头:“小气。” 卫鹤鸣同他嬉笑,上前去抢他手里的点心:“你嫌我小气,还有脸吃我家的点心?你给我放下。” 两人抢来夺去,点心碎了一地,贺岚看着可惜,摊手道:“看,你来抢个什么劲,还不如让我吃了,这下谁都没得吃了。”最后又下了个定语:“果然小气。” 这话说完,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时却听础润在外间通报了一声:“少爷,王爷来了。” 房里两人俱是一愣,刚停了动作,就见础润掀了帘子,楚凤歌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见二人凑得极近,脸上又带着笑,桌上地上一片狼藉,眼里立刻闪过一道锋芒:“看来我来的时候不对。” 卫鹤鸣笑道:“胡说,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来不得?”又令础润把屋里收拾妥当了。 贺岚跟楚凤歌见了礼,若有所悟,没坐一会便告辞了。 房间里就剩了这两个人,卫鹤鸣便笑着调侃:“你一来,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了。” 楚凤歌冷笑一声:“不过也是怕占了我文瑞王的边,臭了名声罢了。” 卫鹤鸣见他有些偏激,心道还是年纪小,摇摇头:“贺岚不是那样的人,多与他亲近,获益良多。” 他心里想的简单,左右楚凤歌将来是要篡位的,多跟贺岚亲近,说不准还多个助力呢。 卫鹤鸣心道,他这谋士当得也算是尽职了,前世给他出谋划策,这一世连小时候都给他惦记着。 却不想楚凤歌毫不领情:“你待他倒是好得很。” 卫鹤鸣只当是小孩子的固执,笑着继续劝他道:“这天下有些人是狼心狗肺,只可以利用的,可也有些人却讲究‘情义’二次,你若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 话没说完呢,就听楚凤歌将手中瓷杯重重放下,神色阴沉:“你这般看重他,倒是说说,他是有情有义那个,我是不是就是狼心狗肺的那个?” 卫鹤鸣一愣。 楚凤歌就一步一步逼近他,两手抓住了他的双臂,原本就很精致的脸凑近了更有冲击力,阴冷的目光在他脸上缱绻:“怎么?你不是喜欢他?卫鹤鸣,你是不是看谁都要比我好上三分?” 卫鹤鸣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属于少年的嘴唇泛着水光,一下就捕捉了楚凤歌的目光。 他的双眸渐渐幽深,缓缓俯下头来。 “鹤鸣……”贺岚一掀帘,就看到楚凤歌辖制着卫鹤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皱了皱眉,道:“这次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楚凤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卫鹤鸣还站在原地有些恍神,贺岚拿着扇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贺岚,你怎么回来了?” 贺岚道:“我扇子落在你这了,出了门才想到……倒是你,这是得罪小王爷了?” 卫鹤鸣一脸茫然,只觉得他气生的好没道理:“鬼才知道他怎么了。” 第十五章 大恩 第十五章大恩 先生多了一个小尾巴。 是顾家年仅十五岁的小儿子。 这孩子年纪不大,这两年却经常随着兄长前来,每每都凑在先生面前,忙前忙后,殷勤备至。 先生竟也渐渐默许了他这样亲近。 楚凤歌见了,心头便无名火起。 当年这人的眼里便只有楚沉一个,如今进了瑞文王府,他却同那顾氏小儿越发亲近。 见了他,却只会笑着行礼,口称殿下。 他是带着隐晦翻腾的怒气去问的,可得到的答案却一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无名火。 先生笑着说:“我不知自己还有几年可活,有个衣钵传人,也算有个香火吧。” ++++++++++++++++++++++++前世·今生+++++++++++++++++++++ “卫小公子,殿下一早就出去了。”王府的小厮低着头回话。 卫鹤鸣大马金刀的坐在瑞文王府正堂,人倒是不大,却真有那么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势:“无妨,我在这里等等。” 小厮在一旁赔笑:“殿下也没说何时回来,不好教您空等。” 卫鹤鸣喝了口茶,将杯盏一放:“那我便等到他回来为止。” 几个小厮没了言语,左右看看,谁也不肯吱声。 卫鹤鸣对这王府是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前世他在这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了不知多少个春秋,一草一木都格外眼熟,甚至还能说出这时的王府和之后的有哪些变动来。 到是础润第一次来,颇有些紧张,连头也不敢抬。 卫鹤鸣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依然没见到楚凤歌的影子,小厮又来劝:“您看,说不准殿下被什么事绊住脚了,要不您先回府,等殿下回来了,再派人去知会您一声?” 他只摇了摇头,轻笑:“你们别白费唇舌了,小爷今日等不到他,还真就不打算回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后厅传来了脚步声,他转过头去,正对上楚凤歌那双幽深的凤眼。 “此话当真?” 卫鹤鸣道:“当真。” 楚凤歌这才摆了摆手,令众人退下,神色有些无奈:“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见你,你便打上门来了。” 卫鹤鸣有意挖苦他:“还能用什么见?用眼见就是了。王爷当日对着我不是耍的一手好威风?如今怎么怂了?” 这几日卢家下人殴打解元一案算是告一段落,卫鹤鸣那点皮肉伤早早就好了,却为了造成重伤的假象在家里多呆了一阵子,不想只有贺岚常来常往,楚凤歌却在那一日后再也没来过。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便有了卫鹤鸣直奔瑞文王府坐等王爷上钩的一幕。 楚凤歌也不曾恼他,神色淡淡的:“我以为你必不会再与我亲近了。” 他倒不解:“你怎么总这样想?” 楚凤歌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那日明明是我累你受伤,救你的却是旁人,”说到这,他又忍不住嗤笑一声:“两相对比,可不就是贺岚有情有义,我却只能是给人添堵的那个?” 卫鹤鸣这才有些信了,只是也知道他这般想法是这些年形成的,一时半会也扭转不过来,只能劝慰了几句,信誓旦旦地表示兄弟义气万古长青,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却不想楚凤歌眉毛都不挑一下,神色淡淡:“你便是有想法,也最好只是想想,现在想疏远我,已然来不及了。” 卫鹤鸣忍不住挽袖子想揍他。 楚凤歌作势招架了两下,按着他手道:“你记着,我就是这般不讨人喜欢,但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便容得下你的所有。”只要你是我的。 卫鹤鸣摇了摇头。 楚凤歌的脸一瞬间阴沉。 “我用不着你容我,”卫鹤鸣歪着头,冲他笑。“小爷容得下你。”他若当真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容让,那才真是笑话了。 对面的那张脸立时云销雨霁。 两个人闲话了一会,到了傍黄昏的时候,楚凤歌有意挽留:“不如你托人带个信回去,今晚在我这里安置了?” 卫鹤鸣挑眉:“如今不是连你一面都等不到的时候了?” 楚凤歌并不尴尬,神色分外温和:“下次换我等你便是。” 见他执意要走,楚凤歌便令人牵了马来,说是要送他一程。 这一送,便直接送过了半个长安城,送到了卫府门口。 达官显贵门口是不许过马的,两人也只骑到了街口,卫鹤鸣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背对着他挥手。 楚凤歌便注视着那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了街的尽头,隐在了暮色之中。 倏忽勾起个笑来。 这一世的变化太多,让他的*膨胀的太快。 他提前认识了他,拦了他去做伴读,他便进了国子监,与他日益亲近,与他同进同出,这明明是自己这个年纪时一直渴求着却得不到的。 可得到了,却又觉得远远不够了。 为什么同他亲近玩闹的不是自己? 为什么救他于危难的不是自己? 为什么跟他谈论的夸赞的对象不是自己? 仿佛希望他生命中每一个角色都是自己。 多可笑的想法。 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前世没有得到的东西,自己已经握在手里了。 害怕无法得到更多。 你看,卫鹤鸣,你能给我的只有这些,可跟我想要的相比,远远不够。 ========================= 卫尚书今日回家的早,以至于卫鹤鸣刚一进府就被父亲抓了个现行,只得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卫尚书把人揪进了书房从头到脚一通臭骂,才道:“先前的帐我还没跟你清算,你还敢给我偷跑出去?你是嫌小命太长?” 有了先前卢氏的事,他竟然能从这别扭的话里听出那么一丝关心来,也没有平时那嬉笑的模样了,乖乖巧巧地顺着父亲的话:“是,儿子错了。” 卫尚书一脸狐疑地盯着他,这小子莫不是出门磕了碰了?竟转了性了。 迟疑片刻,才放缓了口气:“你今日去了文瑞王府?” 卫鹤鸣心道多半是屋里小厮通风报信的,规规矩矩点了点头:“前几日殿下同我有些口角,今日是特意上门拜访的。” 只不过不是上门致歉,而是上门找茬去了。 卫尚书神色平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文瑞王……你还是尽量远着他些吧。”又见他皱眉,又一口气提上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当你老子我是那等势利之徒?只因他无权无势便叫你远了他?” 卫鹤鸣问:“那是为何?” 卫尚书气道:“你老子我是主张削藩一派的,你同他交好,却不知他会不会对你起了别的心思。” 卫鹤鸣这才想起,自己父亲虽是清流,在这件事上却向来立场鲜明。 削藩削藩,景朝不封异姓王,原本就没有几个王爷,早些年战死的战死获罪的获罪,如今却就剩下三个了,首当其冲的便是楚凤歌。 他想通此关节,却只笑了笑,答道:“他虽是藩王,却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又是诚心待我,我信他并无其他心思。” 卫尚书骂:“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卫鹤鸣笑笑,却道:“书上只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若是我连朋友都不能相信,才真是有愧于先生教导。” 卫尚书气的拍桌子,一脚将他踹出了书房:“滚滚滚,我懒得管你。” 卫鹤鸣却心知自己那番话不过是糊弄父亲的,如今的楚凤歌到底对他有没有利用他的心思,他未必能剖开他的胸膛来看一看。 但他却清楚一点,就算是楚凤歌的心思不那么纯粹,他也断然不会疏远他的。 真要说起来,楚凤歌有大恩于他。 前世身为鹤相的他同楚凤歌的关系并不算好,他同父亲一样,一力主张削藩,显然他跟楚凤歌是站在对立面的,常年说不上一句话。 每次站在朝堂上,他都能感受到楚凤歌略带阴冷的目光,想来那时的楚凤歌也不甚待见他。 后来他和楚沉柿子挑软的捏,先后清了两个藩王,想对楚凤歌下手时,却遇上了北胡犯边。 景朝安逸多年,除了几位鸡皮鹤发的老将,满朝文武竟无一能征者,他甚至与楚沉商量,如若万不得已,他便自请前往边疆。 他不会行军布阵,甚至没上过战场,只有些纸上谈兵的本事,可也总比无人前往强,若是运气好…… 可第二天楚凤歌站在朝堂上,自请前往边关。 那还是他第一次私下去找了楚凤歌说话,怕是因为平时立场相对,那一次会面异常的尴尬,素来长袖善舞的鹤相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敬了他一杯酒水:“来日京城再会。” 楚凤歌的战役打了五年,归朝时竟已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楚沉不得已,封他为大将军王,他却坚持辞不受命。 当时楚沉松了口气,他却认为此人能征善战,却又抵得住眼前的诱惑,不求名利,想必所谋者甚大,私下还同楚沉商议过。 再后来,他便从鹤相成了阶下囚,从阶下囚又成了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他再清楚不过,除了楚凤歌这个景朝唯一的王爷,没人能接受他这个“罪臣”。 可那时的文瑞王未必需要他一个卫鹤鸣。 那时他走投无路,是抱着一死的心态进的瑞文王府。 至今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楚凤歌会接受他,甚至毫无芥蒂地待他如友人,只能归结于他那对帝位的心思使他变得宽仁——尽管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可无论因为什么,楚凤歌终究是有恩于他的,既是朋友,又有这份恩情在,那么让他利用一下,又有何妨? 卫鹤鸣这样想的时候,断然没有猜到楚凤歌所谋求的到底是什么。 第十六章 诗会 第十六章 先生未曾正式给顾家小子授过课,但府里上上下下都默认了他是先生的弟子。 顾家小子便缠着先生给他一个“名分”。 先生却只扔给他一本厚厚的账册,道:“你何时算清了,我就何时认你做我的弟子。” 顾家小子不懂,楚凤歌也未曾听过这样教弟子的人。 拜鹤相为师,是冲着学做官学做人去的,又不是为了学着当个账房先生。 先生只笑着问他:“这天下谷物几何?雨水几厘?士农工商各有多少?百姓几两粮食够一顿三餐?官员层层盘剥到底吞了多少?若是小账都算不明白,如何指望他去清算天下这笔大帐?” 楚凤歌神色复杂:“你真将他当做弟子?” 先生这才轻叹:“恕在下直言,殿下虽有雄才大略,却并非心怀天下万民之人,戾气太盛,手下之人,或是勇猛无畏,或是工于心计,可定国,难安邦。若来日殿下为君,缺一治世之人。” 楚凤歌忍不住自嘲一笑。 我哪里缺治世之才,我不过是缺一个你罢了。 +++++++++++++++++++++++前世·今生+++++++++++++++++++++++++ 卫鹤鸣因着这接二连三的事故在京城彻底出了名,听说甚至有说书先生编了关于他的本子在茶楼里卖座,名字就叫九岁解元郎,最近最火的段子是“解元郞智斗尹家子”,每每讲起来都是茶客都是座无虚席。 卫尚书嘴里说着“胡闹”,却日日差人去茶楼里听书,回来再悄悄复述给他,听得开心了,还会命人打赏那说书人几两银子。 卫鹤鸣听了,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自己父亲也是大景王朝的一株奇葩。 至于那些听了他名声有意登门结交的,卫鹤鸣也只命人含混过去。 贺岚见卫鹤鸣最近名声鹊起却不利用,连连感慨浪费,待他伤养好能出门了,便邀他入了国子监几个监生建的诗社。 说是诗社,诗文会友固然重要,相互联络却更重要。 卫鹤鸣心里清楚这些门道,自然也不会拒绝贺岚的好意。 没过几日就赶上国子监例行放田假,他便应了贺岚的邀,赴了几次诗会。 卫鹤鸣次次都要同贺岚叹气:“你是不是料准了我不会赋诗,才硬要我来陪你一起丢脸?” 贺岚也唉声叹气:“我只听闻了你神童的名声,原本想让你来替我遮遮丑,却不料你同我一样是个没天分的,如今你我却是难兄难弟了。” 卫鹤鸣自小比常人聪明些,虽说十八般兵器样样通、样样松,可好歹也是通的,但只有这诗词歌赋一节,他是半点天分没有。 贺岚竟跟他如出一辙,真不知前世那名士的名头是不是他闯出来的。 卫鹤鸣举起杯盏挡唇:“只是不知他们今日又要耍什么把戏了。” 两人相视苦笑。 果然,单纯的命题赋诗早就满足不了这群文人了,兴办诗会的几位雅人又命下人在自家后院凿了一条小河,与众人玩起了曲水流觞。 这酒杯八成与贺卫二人命中犯冲,十次有九次停在他们面前,他们便只得闷头喝了一杯又一杯。 两人都年纪尚小,卫鹤鸣还没练出前世那千杯不醉的本事来,仅着几杯下肚,脸上就浮起了一片薄红。 酒过三巡,气氛便热络了起来,众人盯着那再次停在卫鹤鸣面前的酒杯纷纷打趣。 “此酒与解元郎有缘,今日不得解元郎的佳句,只怕是不会走了。” “李白斗酒诗百篇,解元郎升酒也该灌出个一句半句来吧?” “卫小解元莫谦虚,我却是不信你不会作诗的。” 卫鹤鸣这身体年幼,本就不胜酒力,又被怂恿的昏头涨脑,举起酒杯,寂静了片刻,开口竟是唱起了大风歌来。 众人哄堂大笑。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加海内兮归故乡……”卫鹤鸣仿佛没听见一般,兀自唱到这里,却无论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众人起哄:“后一句呢?” “……归故乡……”卫鹤鸣的头脑都钝了几分,模模糊糊似乎看见了两个少年,逃了酒席月下对酌,酒至酣处,相对而歌。 那人眼里盛满了快活和豪情,高唱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是了,后一句原来是这个。 卫鹤鸣张了张嘴,这一句却梗在了喉咙里,不知怎么就是唱不出口。 “虞兮虞兮奈若何……” 竟是坐在桌上,以箸击碗,半睡不醒地哼唱着。 众人也喝了不少,嬉笑着醉倒成了一团,吵闹着说他唱的不算,硬是要他喝酒。 卫鹤鸣也被怂恿得热血上头,自取了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冲众人示意了一下,刚想一饮而尽,手中的酒杯便被夺走,一转头,却看见了楚沉那和煦腼腆的笑。 “今日解元郎不胜酒力,便由我来替他饮了此杯,为大家谢罪,可好?” 楚沉如是说着,一仰头,将那酒喝了个精光,又将杯底冲向众人,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 五皇子亲赴诗会,众人都颇为兴奋,且不说他受不受宠,那都是皇子,对于气氛还是有着带动作用的。 楚沉便就近坐在了卫鹤鸣的身边,那两人喝的东倒西歪,还念叨着“时不利兮骓不逝”呢。 “卫公子可还好么?”楚沉露出尖尖的虎牙,笑着看他。 卫鹤鸣却醉得有些迷糊了,又对着他这副极熟悉的模样,恍恍惚惚竟错乱了时间,仿佛回到了那时月下对饮的两个少年,喃喃了一声:“阿沉……” 楚沉被这一声惊了一惊,不知从哪里涌出了莫名的熟悉感,伸手想去触碰眼前的人:“你……” 卫鹤鸣刚唤过那一声就立马打了个激灵,再看眼前竟是楚沉,神色立刻就变了个样子,不甚规矩地拱了拱手:“见过五皇子。” 话音未落,就是拖起身边的贺岚就走,连离席的借口都懒得找一个。 楚沉的手又缩了回来,缓缓攥成了拳。 卫鹤鸣心下暗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大意了,也是没想到楚沉竟然会来国子监的诗会,却不知是那个惹人厌的将他给请来的。 贺岚眯缝着眼说:“八成是他自己寻来的。” 卫鹤鸣看他。 贺岚平时里就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喝了酒更显得懒散,说起话来仿佛是在梦中呓语:“那小子对你没安好心,你离他远点。” 卫鹤鸣呼吸忽然慢了半拍,他猛然想到,若是自己能够重活一会,别人会不会也可以。 比如,前世那个未曾谋面的名士贺岚。 和眼前这个贺岚。 贺岚却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道:“我有些不算切实的消息……你且听着,我且说着。” “嗯。”卫鹤鸣神色凝重了。 “我听闻这位五皇子曾与卢家那两个接触过,而且……就在你选伴读后不久。”贺岚撇了撇嘴。“只因为拒绝做他伴读,就搞出这样的事来,这位也是……” 话有未尽之意。 卫鹤鸣略松了口气。 自己果真是想多了,重生这等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至今自己都怀疑会不会前世种种只是庄周梦蝶,又哪来的另一个呢。 贺岚看他的表现却有些不快:“这消息我本不想同你说的,如今说了,你怎么却毫无惊讶之意?” 卫鹤鸣摇了摇头:“我本就怀疑与他有关,只是不确定罢了。” 贺岚大感意外:“你怎么会怀疑他的?” 因为了解。 这世界上没人比他卫鹤鸣更了解楚沉这个人了。 他下手向来是这样,永远把自己放在干干净净的位置上,却能将所有的利益都攥在手中。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得利的是他卫鹤鸣,可事实上,皇后娘家被群臣围攻,原本就没多少的势力被一削再削,听闻皇帝因此事也对皇后生了几分意见。 前世就是先废后,后废太子。 皇子们几乎个个都盼着太子倒霉,可会用这种方式给太子挖坑的人,卫鹤鸣只认识一个。 只是这计划还不够完美。 最完美的结果是,卫鹤鸣身受重伤时,楚沉出手解救他于危难之中,再以皇子的身份替他打回去,两人共同领罚。 这样一个计划里,卫鹤鸣会对他心怀感激,皇后和太子地位会动摇,楚沉就会变成侠肝义胆的侠王,卫鹤鸣跟楚沉就再也撕扯不开了。 可偏偏中间出了一个贺岚救命,出了一个卫鱼渊报仇,只怕现在年纪尚小的楚沉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计划问题出在哪里了。 卫鹤鸣把这一番因果同贺岚一说,贺岚一脸惊愕:“虽说我也怀疑他,可你这些未免太过臆断,照你这么说,五皇子心机未免太过深沉。” 贺岚还以为不过是为了报复卫鹤鸣不识抬举,却不想卫鹤鸣竟想到了如此大的一出戏,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 卫鹤鸣笑笑。 “阿鹤,再没人会像你这样对我好了。”那少年在月下醉的迷迷糊糊,傻笑着来摸他的头。“宫里……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他们都看不起我、想害我,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算计来算计去多没意思?我是你的伴读,理应护着你。”他说的豪气冲天。 少年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渐渐低沉下来,变作了难以辨认的喃喃:“……阿鹤,我永远不会算计于你。” 这话听见了,也记了大半辈子。 卫鹤鸣阖了阖眼,想来自己是被酒给灌迷糊了,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 贺岚还一脸未醒酒的模样,强打着精神等着他的回答。 他便道:“那你只当我是说胡话罢了,不管怎样,这诗会确实呆不得了。” 贺岚点了点头,两人便使人向主人打了招呼,翩然离去。 两人走后,假山后才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楚沉的脸上写满了震愕。 卫鹤鸣……你,究竟是谁? 第十七章 酷暑 第十七章酷暑 岭北是文瑞王的封地,楚凤歌一脉的根也扎在这里。 这地方因为靠近北胡,所以土地广袤,民风淳朴豪放,闭塞些的村落只知楚凤歌而不知当朝天子。 先生一边整理手中书信,一边同他闲聊:“你在这里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了,若是换个人,只怕会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养老。” 楚凤歌一笑,瞳孔深处藏着不易见的柔软:“若有一天我能做主,便将此处送与你养老。” 先生笑应:“那我便提前多谢王爷慷慨了。” 这种话,先生从来就没有当真过。 +++++++++++++++++++++++++++++前世·今生++++++++++++++++++++++++++++++++ 日子一天天的过,皇历上的七十二候不知不觉就转了一轮,长安城里的流言也早已渐渐消散,街头人们茶余饭后又聊起了新的谈资,国子监诸人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卫鹤鸣的生活这才算是真正寂静下来了。 只是卫鹤鸣此刻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见父亲这几日在家中念叨,说是已经一个月不曾下雨了,只怕百姓农事难以为继。”鱼渊手上临帖的动作不停,神色却透着几分担忧。“虽说长安素来少雨水,这次也有些过了,只怕今年的庄子上的收成也不会好,且给他们减些租下去吧。” 卫鹤鸣点了点头:“管家的事阿姐多操心些。” 当年两人热衷于交换身份时,这都是卫鹤鸣做的事,如今换了回来,他便尽量在鱼渊身边提醒着一些。 卫鱼渊轻叹:“只怕那些佃户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卫鹤鸣在一旁做功课,心里却也在盘算着这件事。 他对这场大旱是有些印象的,却不知具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前世此时他正在宫中伴读,楚沉处处受宫中人排挤,他忙着替楚沉撑腰,哪有功夫在意一场并不影响他吃穿的大旱来。 只不过这次大旱连累了卫尚书,他才有些印象。 卫鹤鸣道:“现在只怕粮食也都都涨价了,有空差人去清点一下家里的存粮也好。” 鱼渊点了点头,记下了。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卫鱼渊将手中的帖子放下,又唤卫鹤鸣来看他的字:“你看我这字写得如何?” 那字写得柔中带刚,转角处圆润,稚嫩中显得中正平和,与往日姐弟俩共用那清劲洒脱的柳体有极大的区别。 卫鹤鸣笑道:“我觉得不错,只是你怎么想起要写这样的字来了?先生不是说你的柳体已经有了些火候?” 卫鱼渊垂下眼睑,伸手将落在耳畔的发丝拨到了耳后,笑了笑:“我们总是要有些分别的,女子和男儿,本就是两条不同的路。” 卫鹤鸣一愣,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无论前世他经历了什么,得意也好落魄也罢,他至少还有一个选择道路的机会,而阿鱼却从始至终都困在这方宅院里,读了万卷书,也不曾有机会走出这长安城。 在抄家灭族那一刻替他赶赴刑场,竟是卫鱼渊唯一能决定自己人生的一刻。 明明是双生子,明明连容貌都一模一样。 只听卫鱼渊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若我们当真是一模一样,该有多好。” 卫鹤鸣停下了笔。 ============== 卫鹤鸣担心的大旱还是如期而至,其后的一个月,也是未降半点雨水,炎热的天气把长安城变成了一个大烤笼,街上的闲人也渐渐少了,偶尔见人也都是像被烤焦了的鱼,无精打采的没有半丝生气。 达官显贵家中的冰块库存也消耗的极快,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的开始从亲朋好友家借冰了。 国子监没有家中的好条件,又崇尚简朴刻苦,一天下来,监生们个个都活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头发长衫都被汗水黏在身上,甚至已经中暑晕过去了好几个。 连卫鹤鸣都有些吃不消这样的天气,础润用井水浸了汗巾来与他解暑也无甚用处,那冷气很快就消散在无穷无尽的暑期中了。 楚凤歌见他热的眼都睁不开,脸上两团红晕活似擦了胭脂,便有些好笑。拿着折扇替他扇风:“不若你向请个假,回家避暑去吧。实在不行,我家里还存了些冰,去我家歇一阵子也好。” 卫鹤鸣苦笑:“哪有这样做学问的,你当我是你这等小王爷呢?我本就是破格收进来的,再这样畏热怕冷的娇惯,只怕人家直接让我回家去做我的大少爷去了。” 见他还扇着,卫鹤鸣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别扇了,全是热风,越扇越热,外头有卖卤梅水的,你随我去喝上几碗消消暑。” 说着,竟也没注意,拖着他的手就走了。 楚凤歌也状似无意,只任他领去了门口,卫鹤鸣伸手去怀中摸铜钱,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 楚凤歌盯了自己手腕片刻,嘴角不经意翘了翘。 “你要几碗?”卫鹤鸣转头问他。 “一碗,”楚凤歌笑道。“你也少喝些,太凉伤身。” 卫鹤鸣笑:“那我也只要一碗吧,我看前面还有沙糖绿豆卖,一会再去看看。” 夏日不少人会卖这些冰镇过的汤汤水水,这些日子更是生意兴隆,商贩便又在街边加了几个长条板凳,供行人歇脚。 冰冰凉凉的卤梅水从喉咙一路冰镇到胃肠,仿佛一日的暑气都从毛孔里被发散了出去,让他忍不住喟叹一声:“这才叫夏呢,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才当真不知道日子该如何过了。” 楚凤歌忍不住失笑。 前世世人提到卫鹤鸣都只见到他“鹤相”的身份,联想到的也大多是些年少高位、治世之才的笼统形容词,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人的脾性。 这人仿佛对什么都有些兴趣,都能去试上一试,吃食也好,衣装也好,学问也好,官场也好,这人仿佛对世上一切都抱着些喜欢,有太多事情能分走这个人的注意力。 这样也好,也不好。 楚凤歌盯着他,心思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这时却听旁边长条凳上的客人的闲聊:“我打南方那边刚回来不久,那边都在传,这天不下雨,却跟……那位有关。”说着,还冲皇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卫鹤鸣的动作一下就停了下来,连碗也放了下来。 却听那桌另一个接话:“可不敢胡说,长安城是旱惯了的,哪就赖得上了呢。” 先前那一个便压低了声音:“这回可不是长安的事了……现在那位恐怕还不知道,外边的……几乎都……” 另一个仿佛吓着了:“你此话当真。” “谁还拿这事逗你不成,那些当官的欺上瞒下惯了,这事谁报上去谁就得担责任……我说的那还算好的,我听说有几个地方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你说这事不怪那位……还能怪得着谁?” 另一个便叹:“管他怪谁,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是?也亏得是在长安了,若是在其他地方……” 两人闲聊了一阵,便起身走了。 卫鹤鸣和楚凤歌却在桌前相对沉默。 “你走动的多些,可曾听过消息么?”卫鹤鸣半晌问道。 楚凤歌摇了摇头:“不曾。” 两人心里都清楚,民间已经起了这样的留言,甚至有人活活旱死,那这件事恐怕就小不了了。现在只盼着老天爷尽早降雨,也好早些平息这场风波。 可卫鹤鸣却心里清楚的很,这场大旱,必然是要震惊朝野的,只是却不知道今世有没有什么变动。 卫鹤鸣摸了摸碗边,碗里的汤水早就没了凉气,散发着甜腻的气味。 “走吧?”卫鹤鸣问。 楚凤歌点了点头,两人起身回了国子监,刚一进门,就见贺岚脸色不甚好看地迎了上来。 “见过殿下。”贺岚只来得及跟楚凤歌拱了拱手权做一礼,便急着对卫鹤鸣道:“你可认识什么医术高明的大夫么?” 卫鹤鸣问:“怎么了?” 贺岚叹道:“诗社里有个学生自家乡回来,生了重病,如今竟无药可医。救人如救火,你若有认识的大夫,还请引荐一二。” 卫鹤鸣摇头,也颇有些为难:“京城只这么一亩三分地,医术好些的坐堂大夫你们也该都认识,哪里有什么神医?若再好些的,只得去寻太医了。” 贺岚摇头:“这事如何寻的了太医?” 卫鹤鸣问:“这人是寒门子弟么?只是事急从权,不若向祭酒询问一二,若是不行我们也可另想办法。” 贺岚却面露难色:“太医万万请不得,我还是再去找找吧。” 卫鹤鸣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只好作罢。 楚凤歌却忽然道:“我家有一位大夫,医术尚可,可以引荐于你。” 第十八章 疫病 第十八章疫病 北胡第一次来犯时,袭击了岭北边境的一个村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他们离开时,竟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待到岭北军赶到时,只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烈焰和骑队奔驰而去的滚滚烟尘。 彼时楚凤歌人在京城,先生听到这消息时,一口血呕了出来,却强撑着指挥军队追击。 “每次北胡来都是如此,并非先生的过错,先生不必过分难过。”军队里的小将劝慰道。“想来殿下也是知道的。” 先生却缓缓红了眼眶:“那都是人命啊……” 他曾精于骑射,一身武艺,如今却连翻身上马都做不到;他曾熟读兵书,壮志踌躇,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北胡屠戮百姓无能为力;他曾空有丹心一片,碧血满腔,如今却半分施展的空间都没有。 他再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恨。 恨自己是个废人,恨自己此生此世,都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卫鹤鸣。 ++++++++++++++++++++++++++++++++++++前世今生++++++++++++++++++++++++++++++++++++++ “我家有一位大夫,医术尚可,可以引荐于你。” 贺岚大喜过望,看着楚凤歌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救苦救难的神仙,这才正正经经又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卫鹤鸣听这话却一愣。 楚凤歌家有位医术极佳的老大夫,他是知道的,非但知道,还熟悉的很。前世那位老大夫不止一次将他的小命从鬼门关给捞了回来,确实本事不小。 这位老大夫据说是昔日老文瑞王留下的人之一,也是大有来头的,没有文瑞王的意思轻易不会出府,却不知这次楚凤歌为什么破了例。 贺岚千恩万谢,约好了下午三人一同前往,卫鹤鸣却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楚凤歌神色坦然:“看我做什么?” 卫鹤鸣道:“看你怎么转了性了。” 楚凤歌笑的温文尔雅:“我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若不乐意,便由他自生自灭去?” 卫鹤鸣这才消停了,笑嘻嘻地恭维他,好话说了一箩筐,楚凤歌才笑叹:“我怎么不知你何时属了墙头草,说随风倒便随风倒?” 这人也不以为意,仍厚着脸皮同他笑闹。 一旁的贺岚纵是心事重重,见他这样子也想嘲笑一二,却不想一抬头正撞上了楚凤歌满含威胁的目光,再一想自家好友的小命还在人家手上,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话吐不出,实在是难受的很。 过了晌午,楚凤歌差人去请了大夫,三人便一路绕着长安城走了大半圈,到了极偏僻的一家客栈里。 客栈有些老旧,可也还算干净,只有一间上房里住了人,显然就是贺岚的那位好友了。 二人打量了片刻,只见那上房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生怕让人看见什么。 二人抬脚就想迈进房间,却被贺岚拦了下来,道:“二位还是留步,只让老先生进去便可。” 楚凤歌挑了挑眉:“这是为何?” 贺岚神色疏懒:“殿下身份贵重,若是沾染了病气,在下却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卫鹤鸣作势欲进:“这却容易,我替殿下进去看看就好。” 贺岚斜他一眼:“你又凑个什么热闹?” 卫鹤鸣笑着问:“你到底肯不肯说实话,难不成是窝藏了什么江洋大盗不成?” 贺岚沉默了片刻,缓缓松了口气,身形也随意了起来:“也罢,左右都用了王府的大夫,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你们了。”说着,他推开门,掀起了帘子的一角,示意他们看看,却又很快放下。 那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人,卫鹤鸣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这是杨子胥,”贺岚轻声道。“你该识得的。” 卫鹤鸣这才想了起来。 杨子胥此人也算是国子监里颇为出名的一号人物了,虽是寒门出门,却是诗社的发起人之一。出了名的灵气逼人、行事风雅,尤擅诗词歌赋,每逢诗会必有佳句,也算是极有才华了。 只是前些日子放田假,这杨子胥便回家探亲帮农去了,却不想一直未曾回来,社中差人去信也不曾回。先前贺岚还曾跟他提及过此事,说是担心是不是他家中出了事。 却不想竟躺在了这里。 贺岚这才道:“我前几日外出去踏青,正在京郊一农户家里遇见的他,据说是重病倒在了路边,若不是正巧被那农户碰上,只怕……” 说到这里他敛了敛眉:“只是他病的蹊跷,我连着找了几个郎中都无能为力。” 卫鹤鸣想起当初那杨子胥容貌虽不及楚凤歌,却也是以丰姿俊美出名的,如今床上那人却瘦得双颊凹陷,脸色更是蜡黄,嘴唇干裂,皮肤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哪还有昔日俊朗的影子? 不禁皱眉问:“他怎么病成了这副模样?” “他如今已经好多了,你不知我刚见到他那日,几乎认不出是他来。”贺岚既是把话说开了,也不再藏着掖着。“我请家中大夫看过,只是他医术不精,却说可能是……沾染上时疫了。” 卫鹤鸣一愣,神色里带了几分凝重:“我却从未听说过有哪里闹了疫病。” 贺岚略摇了摇头:“我也不曾听过,只是这等事,还请你们保密才是,若是让人知道了,且不说杨兄还能不能留在长安养病,恐怕就是连前途都要受些妨碍的。” 对于杨子胥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国子监就是他们在科举前最大最快的跳板,若是因为这等事妨碍了前程,连贺岚都要觉得有些可惜的。 卫鹤鸣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应声道:“我不是那等多嘴之人。” 贺岚也是找到人吐苦水了,又露出那倦懒的神色来,只是眉宇间多了深深的疲惫:“我实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这几日杨兄迷迷糊糊的,难有清醒的时刻,偶尔有些只言片语,也是梦中呓语,做不得准。只是我见他有这样的重病却硬是要跑回长安来,只怕是有事的。” 卫鹤鸣点了点头,三人的神色却都有些沉重了,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民间传言,疫病从来都是极为可怕的。景朝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疫病已是两代之前的事了,据说那时长安城死了近十万的人。 人们找不到疫病的根源,无人敢碰病人,尸首便弃于街上,天热又加速了尸首腐烂,一时间长安城里天怒人怨,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至今老一辈的人对疫病都是心有余悸,若此时当真沾上了疫病的边,那便不是这般简单了。 过了一会,老大夫从房里走了出来。 贺岚急忙迎了上去:“老先生,杨兄情况如何?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脸色也不甚好看:“这位公子情况不甚乐观,依老夫所见,只怕是染了一种未曾出现的疫病。” 这话一说,卫鹤鸣心中的大石仿佛就是砸到了实处。 “……老先生当真?”贺岚尤不死心。 老大夫摇了摇头:“老夫并非哗众取宠,这疫病的症状老夫也是第一次见,能否医治还是未知之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 贺岚强撑起精神:“如此便多谢老先生了。” 老大夫回了礼离去,贺岚这才找了个椅子坐下,揉了揉额角,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卫鹤鸣问他:“你最近没休息好?不如就近让先生看看?” 贺岚摆了摆手,神色懒懒散散:“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了,最近忙着杨兄的事情,多废了些神罢了,休息一阵子便好。”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贺岚抖开扇子,耷拉着眼皮。“疫病这等事,忽然冒出来,却又没有半点声息……事情小不了的。”他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竟就这样撑着头睡了过去。 卫鹤鸣看得好笑,也不去打扰他,一转头却看见楚凤歌冷着一张脸视若不见。 暗地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楚凤歌,压低了声音:“我见此事蹊跷,你猜这疫病到底是在何处染的?” 楚凤歌摇了摇头,看都不肯看贺岚一眼:“如今只能等他醒来了。” 卫鹤鸣犹豫了片刻,又道:“既是你家的大夫,回家时记得多烧些水,让下人清洗一番,别当真带了疫病回去。” 楚凤歌的神色才缓和了些,摸了摸他的头:“好。” 卫鹤鸣把他的手甩开,心道按年纪来算怎么也该是小爷摸你的头。 只不过还没法子付诸行动罢了。 两人各怀心事地离开了客栈,此时他们还不曾想到,在杨子胥清醒的一刻,便翻起了一间震惊朝野的大案。 或者说,是血案。 第十九章 请命 第十九章请命 北胡屡屡犯边,开始时,先生于调兵遣将上还不甚熟悉,见百姓伤亡神色黯然,对俘虏的北胡人虽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甚动手。 时日久了,先生便渐渐变了个样子,用兵的手段越来越纯熟,对生死看得越来越淡然,也渐渐有个军师的样子了。 后来有一次,他们围剿了北胡人的营地,近万俘虏被看押在茫茫草原中,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养不起这些胡人,更不敢放虎归山。 先生一手捧着书卷,面无表情地吩咐:“一个不留。” 传令的小将愣了。 可身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楚凤歌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前世今生++++++++++++++++++++++ 卫鹤鸣在三日之后得到了楚凤歌从角门塞进来的消息,说的是杨子胥疫病虽未根治,却已然清醒。 而他还来不及去拜会这位死里逃生的同学,便在次日听到了他的消息。 杨子胥去敲了登闻鼓,在宫门口长跪不起,状告叙州知府隐匿天灾,谎报收成,致使叙州百姓家家户户皆无粮水,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甚至叙州几处都已经爆发疫情,知府非但不请旨赈灾,反而将几处乡村强行封锁,致使百姓未丧于疫情,反而活活困死在了家乡。 杨子胥本是回乡帮忙务农的,却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村里的人几乎过世了大半,仅存的人也瘦骨嶙峋,令人目不忍视。 询问才知,村里早已没了存粮,井水也因为旱情枯竭,无论百姓怎样哀求,把守的士卒都不肯施舍他们半分同情,无论身上是否带有疫病,一律严禁踏出村子半步。 有被饥渴逼疯的村民硬是要闯,却被士卒活生生砍成了肉泥。 这些人竟不是病死的,而是活活饥渴而死,死后家人无力收尸,只得任其曝尸街头,好好的村落,竟然成了一处死地。 杨子胥悲愤难抑,仗着自己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哄住了那些士卒,硬是一路快马加鞭闯到了长安,却不想竟也沾染了疫病,在长安城郊支撑不住病倒了。 若不是贺岚遇得巧,若不是楚凤歌肯借出自家大夫,杨子胥早就一命归了西天了。 此事一出,却是震惊了朝野上上下下,杨子胥尚且还在宫门口跪着,卫尚书却已经被召进了宫里。 连卫尚书都觉得此事不好,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卫鹤鸣安分守己,万万不能再生出事来。这种特殊时期,哪怕是稍微的行差踏错,都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卫鹤鸣在家怎么也坐不住,同鱼渊说了一声,便直奔着皇宫门口去了——果不其然,杨子胥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而另一边赶来的,却正是贺岚。 杨子胥的情况很不好,他本就是重病未愈,为了防止自己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人,他身上裹了厚厚的衣衫,又用布罩了口鼻。这样的一身在毒辣的日头下长跪,他的整个人快被晒虚脱了,那身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在这宫门前。 卫鹤鸣劝他:“既然圣上已经知闻此事,便决计不会放任不管,杨兄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贺岚也在一旁道:“事情闹成现在这样,那知府一准下马,你也不必担忧。” 杨子胥却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仿佛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我一日不等到对叙州的赈济,我便一日不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贺岚皱了皱眉,眼神冷厉了几分:“既然已经告了御状,后面的事就不是你能掺和的了,莫非你是想威胁圣上不成?” 杨子胥低头道:“只要能让赈济早一日下来,我将这条命都跪在这里都可以。” 贺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卫鹤鸣拦住了,他虽与杨子胥不熟,却也知道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 可这次…… “你们没见着……一个村的人,几乎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他们怎么能……能就这样看着他们活活饿死渴死!”杨子胥的声音干涩,没有半分鼻音,可听起来,却像是在哭泣。 “老人孩子撑不住,几乎都走的早,后来的人为了活下去,就……”杨子胥攥紧了拳头,连眼珠子都变成了赤红色。“我连我弟弟的尸骨都没有找到,他才只有三岁!” “你知道这一路走来我看了多少死人?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是,天下大旱,非人力所及,可这些人却是枉死的!我若不等来支援,不等来那狗官的报应,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甘心!” 杨子胥的眼神里终于爆发出了刻骨的恨意。 卫鹤鸣同贺岚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复杂。 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可真要按照正常的程序办,只怕等圣旨下来,叙州子民便已经遭殃了大半,再等那些赈灾钦差里应外合打点官场层层盘剥,且不说到百姓手中还剩多少,有多少人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哪怕杨子胥等得,他们等得,叙州的百姓却等不得了。 卫鹤鸣只得心中哀叹一声,亏得他还答应了父亲尽量不要生事,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又要闹出事情来了。 这样想着,他一撩衣服下摆,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贺岚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慢慢跪下了身子。 杨子胥一愣:“你们这是做什么?” 贺岚看他一眼,还笑着打趣:“莫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心悯百姓不成?我们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又耷拉着眼皮道:“说到底,我们也只有这个笨办法,虽不甚奏效,我也不愿意去求那些大人们——他们想的,跟咱们想的,就没在一根线上。” 卫鹤鸣笑笑:“确实是笨,可笨也有笨的好处。” 杨子胥神色动容,竟也不起身,就这样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深明大义。” 卫鹤鸣却不在乎这个,对贺岚道:“我在这里跪着便是,你且先回国子监一趟,你交际广,看看能不能煽动此事。” 两人的目光会集在他身上。 卫鹤鸣狡黠一笑:“既然要闹,那便闹得大一些,闹到他们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为止。” ——他们是国子监生,虽然手中没有半点权利,但却有着白衣卿相的话语权,他们能闹,敢闹,也应该闹。 总要为那些还活着的人争点什么。 而此时的朝堂上却吵得不可开交。 这次叙州知府已经不是简单的欺上瞒下的问题了,叙州发生瘟疫的三个地方,几乎没有幸免,全都去了大半。 光是看死亡人数都觉得心惊肉跳,更何况,南方的流言竟也在此时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什么皇帝失德触怒上天,以至没有雨水;什么帝星陨落新皇当立,大旱是上天的示警……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而当这想象力的矛头全都指向了自己的时候,就不那么令人高兴了。 皇帝硬是将杨子胥告御状的折子砸在了地上,大发雷霆:“人说百官就是帝王的耳目,如今看来,朕是早就瞎了眼了!” 众人忙俯首认罪。 皇帝一腔怒气没撒干净,一琢磨这事该归到户部头上,硬是将卫尚书单个拎出来骂:“朕信你敬你,你呢?怎么回报朕的?这样大的事,你身为户部尚书,却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卫尚书板着一张脸跪下请罪:“臣万死,请皇上赐罪。” 皇帝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其实也清楚这事不是卫尚书的错,他一个京官,若是地方存心欺瞒,他也无甚办法。 “朕现在没工夫跟你们算账,你们只说,此次该如何赈灾?” 卫尚书一叩首:“臣以为,可使顾大人为钦差,前去赈灾。” 那位顾大人是出了名的帝党,也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这主意倒是合了皇帝的意,刚想拍板,就听那头又有人进谏:“万万不可,顾大人年事已高,不甚合适,不若派孙大人前去……” “不好,理应……” “依微臣愚见,或许……” 朝堂上又吵成了菜市场,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却又不能将这群老不死的都给扔出去。 这时却听身旁宦官来传话:“圣上,宫门外有国子监学子求见。” 莫非是那杨子胥?皇帝皱了皱眉,见朝堂上的模样,实在无心再叫一个进来,便道:“不见,让他先回国子监养病,朕必会给他一个公道。” 宦官的模样却有些为难。 皇帝问:“怎么?” 宦官道:“外面不止跪了杨公子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一半都来跪了。” 皇帝皱了眉头:“他们来做什么?” 宦官说话更小心了:“说是为民请命,请求及早赈灾。” 为民请命?皇帝心中一动,眼尖地看到为首跪着的那个:“那人,可是卫尚书的儿子?那个小解元?” 宦官应声:“是他。” 皇帝道:“那边请他们进来吧,朕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二十章 钦差 第二十章钦差 人总是会变的,升了官的好友不像原来那般平易了,娶了妻的将军不再喝花酒了,有了先生的王爷越来越喜怒无常了,被调到岭北的先生却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了。 小将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来,其实他早已习惯了杀人,习惯了视敌人性命如草芥,可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成这样,连先生也变了,他竟有些不舒服了。 小将的心里藏不住事,抽空拎了一坛好酒,去找先生闲聊。 “先生,你说我们杀了这样多的敌,当真是对的么?”小将一碗接一碗的喝。“他们拿人头来炫耀,说这是男人的荣光,可我还是不知道,我们做的是不是对的。” 先生问:“你问过你们王爷么?” 小将点头:“王爷说,以杀止杀,可我听不懂,先生,殿下说的对么?” 先生笑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殿下说的我不知道对不对,但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要和平就要先知道战争的痛,要胜利就要先有牺牲。” “杀就是杀,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手上沾了别人的鲜血。”先生的神色一直平静,“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前世·今生+++++++++++++++++++++++++++++ 面对朝堂上跪着的一群半大少年,群臣们神色各异。 “胡闹,这还是群孩子,如何……” “国子监本就是为国储才之地,如何上不得朝堂?” “这群监生竟于宫外聚众喧哗,成何体统!” 纷杂的评价落在了这群少年们的耳畔,有胆子小的往回缩了缩身子,硬气的反而更挺直了腰杆,跪姿更正了几分。 为首跪着的三个,正是贺岚、卫鹤鸣、杨子胥三个。 卫鹤鸣只觉得自己父亲饱含怒火的眼神几乎要把自己烧了个对穿,心里暗自叫苦:自己这次就算是屁股不遭殃,耳根恐怕也难得清静了。 那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打量了他们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们可都是国子监监生?” 众人恭谨地垂下头应是。 皇帝问:“你们聚众长跪宫门,究竟所为何事?” 贺岚带头回话:“为求朝廷尽快赈济叙州。” 这时杨子胥伏下身子低声说:“是学生造次,将叙州之事告诉了同学,此乃臣一人之过,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并没有打算追究杨子胥,只是神色之间辨不出阴晴来:“满朝文武,竟没有能力赈济叙州一州之灾,还要你们这些监生来替朕操心么?”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不少监生都已经低下了头不敢应声。 贺岚却丝毫不惧,一扫平日懒散的模样,平静以对:“正是因为满朝文武,才更加难以决策,诸位大人远离百姓久矣,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人命关天四个字,我等这才特意前来提醒。” 这话一出,几乎是得罪了朝堂上一大半的人,这下被眼神洞穿的不止是卫鹤鸣一个了,贺岚的父亲贺大人恐怕连将这逆子塞回他母亲肚子里的心都有了。 卫鹤鸣却在心中闷笑,他虽然早就觉得贺岚这人有趣,却万万没想到他的胆子竟然如此之肥,什么都敢说的出口。 面对群臣的骚动,皇帝竟然毫无表示,只重新看了贺岚一眼,便将矛头对准了卫鹤鸣:“卫家的小解元竟然也在,你倒是说说,你可也是前来提醒这满朝文武的?” 卫鹤鸣坦然以对:“学生只知道,如今每时每刻叙州都有人在饿死、病死,学生在家里实在坐不住,只能在宫门口跪上一跪,图个安心。” “好个图个安心!”皇帝却忽然抬高了声调,变得严厉冷酷。“叙州天灾,你父身为吏部尚书,掌管天下粮仓,竟对此一无所知——莫非他就能安的下心吗?” 卫鹤鸣心道此时如何怨得了父亲,可明面上又不能顶撞皇帝,只得行大礼认错:“学生惶恐,愿代父受过。” 得,看着反应,还果然真是亲父子俩。 其实卫鹤鸣也不是没有忐忑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选择去了国子监,这一世的走向似乎变得极大,前世皇帝似乎只因为天灾和瘟疫之事震怒,却并不知道叙州知府所作所为。 是以卫尚书也只是受了一两句斥责罢了。 莫非是前世的杨子胥在见到皇帝前就已经病死了?所以到了最后叙州知府的行径也没有被揭发,那些百姓也当真成了枉死鬼。 从这一点看来,卫鹤鸣还是高兴的。 只是他有些担心,这一世的走向变动如此之大,会不会因此而影响到父亲的生活走向。 皇帝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只扬声问:“代父受过?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代父受过?” 卫鹤鸣抿紧了嘴唇,看了一眼卫尚书,伏身道:“求圣上给学生一个机会,学生愿随钦差大臣前往叙州赈灾,平复灾情以赎今日之过。”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可更令人惊讶的却是皇帝,他竟没有半分考虑,直接应了声:“好,既然你有此想法,又与众监生长跪宫门,那朕便破例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做这个赈灾钦差,带着你的同学前往叙州赈灾,若是做好了,此帐一笔勾销,否则,尔等便给朕常驻叙州,也不必回来了!” 皇帝说完,群臣竟傻了一半,还是监生们反应得快些,纷纷接旨谢恩。 “请听老臣一言,此事万万不可——” “卫鹤鸣年不及弱冠,也无官职在身,如何担的起钦差众人——” “请皇上三思——” 反对的谏言如潮水般涌来,皇帝却再没了耐心,当着诸监生群臣的面大发雷霆。 “叙州百姓流离失所时,诸位爱卿身在何处!百姓谣传朕非正统时,诸位爱卿可有应对!叙州知府胆大包天,竟能决定一乡一县百姓的生死,难道不是诸位爱卿一手炮制?” “平日里一口一个为了黎民苍生,竟是来哄朕一个人的!你们做不得,自有人来做,朕意已决,今日堂上监生七十二人,悉数派往叙州赈灾,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其余你们也不必多说!我只请在场诸位好好想想,你们究竟将朕置于何地!将这天下百姓又置于何地?” 说罢,皇帝径自拂袖而去,吓住了一众臣子。 龙椅上的这位虽然算不得宽容仁厚,脾性上倒也还算可以,只怕是这次南方流言加上叙州之事,都刚好踩上了他的底线。 而群臣这次也确实理亏的很,那叙州知府是世家子,当初上人也是君臣权利博弈的结果,却不知这小子是个如此扶不上墙的,竟闹出这样的大事来。 几相权衡之下,群臣却也没法子去驳了皇帝的旨意。 难道当真让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去赈灾么? 群臣的目光聚集在了年仅十二的卫鹤鸣身上,又转回了貌似一脸坦然的卫尚书身上,怎么看都觉得难以放心。 皇帝当真不是开玩笑么?还是说……认真的。 如今看来,却恐怕是后者的成分更多些,景朝最年轻的赈灾钦差,马上就要出现了。 监生们看向卫鹤鸣的眼神也是不无羡慕的,只是卫鹤鸣还来不及抖落威风,就被自家父亲一手拎着后衣领给拖出了朝堂,直到进了马车,卫尚书的脸还是黑如锅底。 如果是曾经的卫鹤鸣,八成是不会主动和愤怒中的父亲沟通的,可这一次,卫鹤鸣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有些难受。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父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子?”卫尚书就像是个爆竹,不点则以,一点直接炸了。“你长能耐了是吧?我临走前怎么嘱咐你的?我前脚走你后脚就给我跪宫门口去了——” “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卫尚书怒气冲冲。“没办法就别强出头!今日你是撞在点上了,圣上不知怎么想的会点你做钦差,若是今天圣上一个气急,就算是活剐了你,你爹我也救不了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卫鹤鸣没法辩解了,本来这事他就不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下来的。 卫尚书见他熄了火,又好骂了一通,最终声音也渐渐息了:“你若是有个万一,我要如何向你的母亲交代?” 卫鹤鸣感到鼻子有些酸。 第二十一章 远行 第二十一章远行 北胡骑兵在岭北边境横行了数十年之久,乍一遇上先生这根硬骨头,竟还有些不习惯。只是退却了几日后,复又卷土重来,反而来势更猛烈了。 先生坐在大帐里不眠不休地过了三日三夜,才将北胡打退了去。众将士还来不及向他报喜,便见先生竟昏昏沉沉地倒在了案前,脸上毫无血色。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王爷得知这一消息,竟放下手中京中紧迫的局势,一路换三匹骏马,直奔回了岭北。 “先生如何?”楚凤歌问。 “大夫说,已无大碍,只是……”小将被那眼神吓得话都说不太利索。“只是……先生已……已有些精血耗尽之相,还请王爷早作打算……” 楚凤歌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只有眼眶蔓延上了血一样的赤红。 “传令下去,”他声音里带着一分嘶哑,“我要带兵,征讨北胡。” ++++++++++++++++++++++++++++++++前世今生+++++++++++++++++++++++++++++++++++++ “此番我并非以皇子身份随行,你们不必特意照料于我。”楚沉豪爽一笑,抬手用衣袖抹去了头上微微的汗水。“倒是诸位,皇命要紧。” 贺岚懒洋洋地骑在马上,冲卫鹤鸣使了个眼色,玩笑道:“你确信他是想拉拢或报复于你?我瞧这架势,怎么好似孟姜女千里寻夫?” 卫鹤鸣摇了摇头,也不甚在意:“只要他别拖累车队速度,他便是来六月飞雪也不关我的事。” 贺岚哀叹:“你活似个催命鬼,就算是赈灾再急,也没有你这般兵贵神速的。” 卫鹤鸣笑笑,却下令继续提高车队速度。 此刻官道上快速行进的马队,正是卫鹤鸣并众监生前去赈灾的马队,除了杨子胥病重太过,其余在场的所有监生都随卫鹤鸣出了京师。 确切的说,他们是提前出了京师的。 卫鹤鸣只给自己留了一日准备出发,甚至连亲自安排车马的时间都没有,只得让鱼渊替他安排。他是大清早便直奔六部所在,挨个拜会了一圈,先将赈灾事宜处理妥当,又将这些六部官员的儿子们拐到了手,待到晌午,这国子监七十二学子便已妥妥当当地骑在马上准备出发了。 在收粮调度等方面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没受到半点为难,恐怕也是因为这群大人们的儿子都必得随着卫鹤鸣一道去赈灾,若真是有什么小心思也是坑了自家的儿子。 可问题却出在了皇帝那一边。 瑞文王楚凤歌和几个皇子先后提出要随诸学子前去赈灾,说法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什么去见识民生疾苦,为父皇看护这景朝河山,可真实理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次出去,是有功大家分,有过一个卫鹤鸣顶着,谁不去混碗羹谁才是傻蛋——朝中诸人没有过多阻拦,未尝没有想让自家子孙早建些功业的心思。 只是卫鹤鸣似乎是流年不利,来的是谁不好,偏偏是皇五子楚沉,众监生里只有一个贺岚知晓他对楚沉感观不好,也没什么兴趣去同这位龙子凤孙交际。 贺岚提缰追上他的马,问:“带出来这些人,吟个诗做个对都是好联络的,这等事却最不好管,你可有主意了?” 这群国子监出来的监生,个个从家世到学问都是拔尖的,又受家族影响政见立场不同,凑到一起做事,最容易生出摩擦来。 更何况,为首的卫鹤鸣还是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哪怕中了解元,也有文人相轻的这一说在呢。 卫鹤鸣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便好管了。” 贺岚眯起了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就你鬼主意最多,上次你怎么整治的卢家那两个,我到现在都不清楚。” 卫鹤鸣轻笑一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贺岚只觉得应该一脚把这小子踹下马去才好。 这时他们还有些笑闹的力气,过了晌午,他们的路便越走越崎岖,路上也渐渐出现了流民。 这些公子常居京城,虽不至于吟出“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等诗来,也从未了解过流民的苦难,最苦也不过于“床头屋漏无干处”。 可这群流民,却是面黄肌瘦、身无长物,严重些的连件能蔽体的衣裳都没有。 尤其是路上有些孩子,皮肤下的肋骨历历可数,皮包骨头的腿就显得那双*的脚更大了。 这些人有的在嚎啕,有的边走边唱着悠长悲凉的民歌,更多的是一脸麻木地移动着自己的双脚。 有监生心软,半路下马,塞给流民一些干粮点心,卫鹤鸣也不去阻止,只是直到监生们的干粮散尽,路上的流民却更多了。 车队里没了那些闲聊的声音了。 有监生低声喃喃:“怎会有这样多的人流离失所……我竟从不知……” 车队众人深以为然。 他们虽都是当日阶下为叙州赈灾跪过的,却也多归功于贺岚的口才,也是因着书本上那些忧国忧民的大道理。 可对于究竟天灾会怎样祸害人,百姓会苦难到何种地步,他们心中却是半点数都没有的。 待到众人晚上到达官驿,在硬板床上睡了一夜,用了些清汤寡水,加上炎热的天气和蚊虫叮咬,第二天再见这些监生,便个个面有菜色,再没有一个似昨日那般高谈阔论言笑无忌的了。 连贺岚都有些吃不消,感慨:“若我不踏出家门这一次,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民生如此。” 耳朵听见的,和眼里见到的,脑子里想到的,终究是两码事。 卫鹤鸣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前世他在书中不知读了多少关于天灾*的故事,可从小没挨过饿的他是很难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些事情,书上学的到的,有些东西,却是要靠身体去感受的。 这样连续几日下来,众人也感受到了一些变化,比如官驿的饭菜越来越差,再比如道路上有些人面带潮红,明显不是正常的气色,或者是那些迁居的不止是衣不蔽体的百姓了,甚至还有一些车带家当的殷实之家,竟也是要举家迁居的架势。 如此事情便不是很乐观了。 越靠近叙州,众人便越沉默,此时反而是卫鹤鸣话多起来了。 他开始询问过往的客商行人叙州附近的情况,还会注意来往人的打扮神情,态度之平易,情报分析之准确,令一众监生都惊讶不已 贺岚也有些惊讶:“我从不知你有这等本事。” 卫鹤鸣也只是笑笑:“没有金刚钻,我哪敢揽这瓷器活?” 却有监生神色复杂地暗道:“人不可貌相,若是卫解元做不得官,只怕我们之中没有一个有资格出仕的。” 楚沉听在心里,面上神色却丝毫不变。 待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叙州,便少了许多京师时那世家子弟的傲气模样,多了几分稳重和谨慎。 可众人刚一进叙州,便迎来了第一个下马威。 官驿里空空荡荡,别说迎接他们的官员了,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有些心气高的监生难免意难平,脸上便露了些行迹。 楚沉也面色不愉:“叙州就算是刚刚撤换了知府,也不至于怠慢至此,竟连迎接京师钦差的人都没有么?” 卫鹤鸣却道:“诸位先将行李安置了吧,留下一半的人看守粮草物资,其余人先去城中各处探查一番,我同贺岚先去拜会叙州衙门。” 有监生不甚乐意,口中抱怨:“他们这样冷待我们,我们却还要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么?” 却不想平素好脾气的卫鹤鸣神色一冷:“阁下还记得我们是为何而来的么?” 那监生便把话咽回了肚子,心中怪道这卫小解元年纪不大,气势却如此摄人。 路上贺岚闲聊时打趣他:“你方才那表情,倒有些像一个人。” “谁?” “小王爷,”贺岚笑道,“你们倒是呆的久了,方才你生气时的模样,倒有些像他。” 卫鹤鸣心道,若是你与这人朝夕相对数年,你也会沾染上一些这人的气息的。 第二十二章 锋芒 第二十二章锋芒 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文瑞王。 文瑞王向来是一副冷淡的神色,幽深的双眼情绪莫测,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不敢正视。他手段狠辣行事果决,可却从来亲自动手,更多时候,他不像是一个人,反而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塑。 可现在的楚凤歌,却早已杀红了眼,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胡人的鲜血喷洒而出,在他的鲜亮的银甲上覆了一层又一层,连脸颊都沾染了鲜艳的红色。 最后他一手提着胡人首领的头颅,冷笑着抛在地上的时候,在场众人都有了片刻的静默。 他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杀星。 +++++++++++++++++++++++++++++++前世今生+++++++++++++++++++++++++++++++++++++++++ 卫鹤鸣也没想到叙州的情况竟艰难到了这种地步,官驿没有人也就罢了,连衙门也空空荡荡,细一问才知道,瘟疫早已蔓延了近半个叙州,自那知府被下狱,一众官员个个收拾细软,跑的跑,逃的逃,偌大的州府,竟只剩下一个年迈的老文书了。 卫鹤鸣无法,再回去同众监生商议,才知晓,叙州被那前任知府折腾的民不聊生,家中稍有些财产的都已经离了叙州,剩下的除了不愿远离故土的大户,就是一些无以逃亡的百姓。 一个监生提议道:“如今之计,还是开设粥棚,赶紧发放我们带来的这些赈济粮才是。” 另一个却说:“不妥,还是速速封锁叙州,防止疫病蔓延才是。” 还有的道:“尚未探清瘟疫源头,又如何着手?理应请随行大夫前去挨家挨户医治病人。” 一吵起来,便没个尽头,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同想法的还有不同做法,有的还附议拉帮结伙,贺岚和卫鹤鸣瞬间头大如斗,相视苦笑。 贺岚给了他一个眼神,便懒洋洋地坐着装死。 卫鹤鸣只得先清了清嗓子,见没人理他,便摸出从衙门顺回来的惊堂木,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哐当——” 桌子竟被他拍散了架。 众监生看看脚下的凌乱散架了的木板木条,再看看卫鹤鸣的脸,这下倒静了下来。 这桌子本就不甚结实,谁知这一拍竟然散了架,卫鹤鸣神色便有些尴尬,贺岚在一旁摇着扇子看好戏。 “诸位请听我一眼,待我说完,诸位若还有异议,可再说不迟。”卫鹤鸣清了清嗓子,吩咐下人去隔壁屋搬张案几、拿些纸笔来。 毕竟他才是这次圣上亲封的钦差,众人虽不甚满意他年幼,也只得听着。 “如今叙州一团乱麻,我们还是从头理起的好。”卫鹤鸣清了清嗓子,问。“来的诸位,若有书数一门成绩甲等的,还请上前一步。” 这些跟来的学子大都是国子监里成绩拔尖了,竟有半数站了出来。 卫鹤鸣这才松了口气,道:“我派人将州府之中的账册细数搬来,还请诸位同那文书交接,务必在今天下午将城中剩余人口和仓中存粮清算完毕,计算过后,我们再谈发放赈济粮之事。” 众学子面面相觑,无人反对,便算是通过了这个提议。 卫鹤鸣余光瞟见贺岚正笑吟吟地看热闹,轻笑一声:“此事便由贺岚负责吧,你们有问题尽可以与他询问商议。” 贺岚的扇子不摇了。 “封锁州府之事,非我们一力可为,即刻遣人前往京师,请求圣上裁断。”卫鹤鸣又道。“此事我已安排人前去了,诸位不必担心。” 那喊着要封锁州府的想了想,带来的那些兵还真不够封锁这么大一个叙州的。 “州府如今无人,先派人进去收拾一番,权作避难所和医馆,先遣几位大夫见见瘟疫病症,再做打算。”卫鹤鸣环视了一圈,指了几位家中在工部任职的监生。“此时便劳烦几位了。” 监生点了点头。 卫鹤鸣又给诸监生分配了工作,才缓缓道:“我见州中有世家大户,必有存粮,若他们肯舍些粮出来,我们也会好过些。”说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游说大户之事,我看便交予五皇子殿下吧。” “我?”楚沉坐在原地一愣。 “我相信殿下必能胜任。”卫鹤鸣神色不变。“叙州百姓的口粮,便全赖殿下了。” 既然跟着来了,那便不用白不用,那些世家都是些不拔毛的铁公鸡,一般人制不住他们,反倒是身份高贵的楚沉是个好的游说人选。 楚沉当着众学子的面怎么也不能说自己无能为力,有苦说不出,只得咽进了肚子,强笑着拱手:“必不负所托。” 这下众人都有了相应的工作。 卫鹤鸣心里清楚这些人的心思,但想要功业?可以,拿一身本事来换,事情做好了,大家都有饭吃。 卫鹤鸣这才道:“我欲前往兵属营借兵肃清街道,诸位若有要事,悉询贺岚便是。” 他回来的路上已经同贺岚商议的差不多了,贺岚此人虽散漫了些,但做事还是头脑清醒的。 兵属营是各州的驻兵,是兵部直属,卫鹤鸣身为赈灾钦差因故借兵并无不可,只是没有上头的批文,总兵却未必肯借。 更何况,上任知府封锁疫源时,用的便是兵属营的兵,两者向来必有联系,此时卫鹤鸣想要借兵,便是难上加难。 贺岚问:“我们也带了些部曲,不够用么?” 卫鹤鸣摇头:“远远不够。” 来时并没有想到叙州的官员皆已逃逸,如今叙州大乱,没有兵力,只靠着一群监生的笔杆子实在不抵大用,只怕他们使再多力都出不去这一城一池,只能是寸步难行。 贺岚还是不甚放心:“那你带上几人,随你前去吧。” 众监生听了这一系列安排,对卫鹤鸣也少了几分疑虑,不少人表示愿意随行。 卫鹤鸣还是摇了摇头:“诸位各司其职,便是最大作用了,此事只我一人便可。” 这时却听一人道:“不如我与卫小公子同往。” 众人望去,竟是坐在角落里的楚沉,皆称大善。 身为皇子的楚沉跟随卫鹤鸣亲去,那便再安全不过了,就是借那总兵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楚沉这个皇子如何。 卫鹤鸣看他一眼,心也知这人确实是最好的随行者,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只得点了点头应了。 兵属营在城郊,卫鹤鸣同楚沉一前一后地前行,颇为沉默。 半晌,楚沉忽然驾马前驱,去卫鹤鸣并肩,道:“上次卢氏兄弟之事,是我所为,我不过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我的好。” 卫鹤鸣摇了摇头,客气地笑道:“殿下本就很好,毋须证明。” 楚沉低声道:“对不起。” 卫鹤鸣一愣,半晌明白过来,这果然还是楚沉的行事风格,说他心机深沉,却又如此坦荡,说他架子高,却又能低下头认错,如果这人又是龙子凤孙,那便让人更有好感了。 那一点点的多疑和自私,直到他手中有了权利,才会一点点扩大,直到让这个人彻底变了一个样子。 楚沉见他沉默不语,忙道:“我知道我卑鄙,我今日见了你才觉得……难怪你不肯同我结交。”他自嘲道。“我既无文治武功,也无胸襟气度,只有一个皇子的身份,还不受任何人的看重,你早晚是国家的肱骨,如何会愿意认识我?这次我不过是想同你道歉罢了。” 卫鹤鸣拉住了马缰,轻叹一声,转头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再不济殿下还有一个皇子的身份,若没有殿下,又由谁去游说大户呢?” 楚沉的眼神亮了亮:“你是愿意原谅我了?” 卫鹤鸣道:“从未怪罪,何来原谅一说。” 楚沉刚想说什么,却听卫鹤鸣继续道:“我不愿同殿下结交,实在是没有这个缘分,于彼此皆无益处,并非对殿下有所偏见,天下之人何其多,殿下身份高贵,实在不必执着于一个卫鹤鸣。” 楚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个人就这样骑在马上,神色坦然,说出的话却将他推得那样远。他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如论如何也找不到着力点,只能看着这个人远远地站着,却无法靠近半分。 “你说的对,天下之人何其多,”楚沉苦笑。“可我好像就觉得,你应该是同我好的。” 否则他又怎么会撺掇卢氏兄弟动手,又怎么会向父皇请命千里迢迢赶往这叙州,他可是最不受圣上待见的皇五子呐! 卫鹤鸣听他这话,倏忽一震,却缓缓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来:“那便请殿下,将这错觉忘了吧。” 说完这话,他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直奔兵属营而去。 是啊,忘了吧。 楚沉咬着牙想,他怎么会缺一个卫鹤鸣呢? 可越是靠近,越是看着他锋芒毕露的模样,便越觉得这样一个人实在无法放手,仿佛他对他异常的重要。 那人纵马驰骋的样子,那人指点规划的样子,那人冲着旁人嬉笑的样子,都带着异样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 霹雳 第二十三章霹雳 王爷出征凯旋的那一日,正是先生醒来的那一日。 楚凤歌连盔甲都没卸下,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冲进了先生的院子。 “王爷?”先生坐在榻上对着他微笑。“听说王爷出征北胡,很是……” 话音未落,他便被拥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风沙的气息和血液的气息混杂着拥入了他的鼻腔。 他感觉到这个胸膛在微微的震颤。 “你醒了。”拥着他的人赤红着双目,重复喃喃着这一句话。“你醒了。” 先生那有些常年沉寂如死灰的双眼有了轻微的波澜,一点点漾开,又消散在了瞳孔中,最后语气温和地拍着那银甲:“是啊,我醒了。” 这样的关心自阿鱼走后,多久没有再体会到了? 可惜与他结识的太晚,否则他们还能踏马京师、花间行乐月下眠,可如今的他,却只能这样抱着一个念头,吊着一口气,勉勉强强地活着。 太多的仇恨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情感,仅仅是活着,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又如何去回应这样一份关心呢? “未见王爷大业,在下怎么敢死。”他只能笑着说。 +++++++++++++++++++++++++++++++++++++++++++++++++++++++前世今生+++++++++++++++++++++++++++++++++++++ 带上楚沉确实派上了大用处,那总兵初时还断然不肯,见了楚沉的皇子身份,卫鹤鸣又拿封锁疫源一事对他威逼利诱,竟硬是从他手中借到了兵马。 只是那总兵却道:“还请五皇子殿下带兵。” 楚沉的目光一闪。 卫鹤鸣笑着问:“为何?难道叙州的兵马还认人,在下就带不得?” 那总兵是个身长八尺的大汉,面对卫鹤鸣须得低下头来看,只是如今他却仰面冲天,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的兵都是些粗人,只怕不认钦差大人的尊贵身份。” 说白了,就是嘲讽他年纪小只靠家世上位。 卫鹤鸣笑笑:“既然都是好汉,那在下更要会上一会了。” 楚沉也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带兵一事还是交由卫大人的好。” 那总兵便神色轻蔑道:“那便辛苦卫大人了。” “大人”二字他咬的极重,满含着轻蔑之情。 卫鹤鸣也不在意,同总兵一路驱马去了兵营,点了一众兵马,当着众人大声道:“我乃赈灾钦差卫鹤鸣,借叙州兵力维护治安,肃清城内,今日起我便是你们的长官,我只有一个要求,令行禁止,我说什么,你们便做什么。若有异议,你们现在只管提。” 一众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神情极是不以为然。 一个刚刚长成的小少年,不知为什么竟做了钦差老爷,现在又拿着鸡毛当令箭对着一群老兵发号施令,哪有人会将他放在眼里。 一旁的总兵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看戏。 卫鹤鸣将一切分明看在眼里,却按下不提,接着道:“你们若是没有异议,自今日起便照着我的规矩来,若是日后犯到我手里,便别想着简单了事了——你们听懂了么?” 没人应声。 那总兵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满脸都是“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卫鹤鸣抬了抬声音:“听懂了么?” 众人七零八落的应声:“听懂了。” 卫鹤鸣这才开始请点人马,直接带出了兵营。 那总兵的副手上来问:“真让他带兵走,这行么?” 那总兵撇了撇嘴,嘲笑道:“让他带,京城来的公子哥儿,皮娇肉嫩,宝贝着呢——不用一天,就得夹着尾巴滚蛋。” 那副手便也跟着笑。 卫鹤鸣带着兵马一路上了叙州的主道,若是平时这样一定会惊扰路人,可此刻路上却连半个行人都没有,一派萧条景象,只有几个患疫病而死之人的尸体在街边横陈。 众士兵都纷纷远离那尸体几步。 卫鹤鸣却令部曲布料和麻袋分发给众士兵,又拖来了简陋的板车,发号施令:“用布罩住口鼻,清理全城尸体,统一拖到城门口。” 众士兵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尸体,更远离了几步,一脸嫌恶。 卫鹤鸣骑着马,立在众人之前,面容平静,眼带寒霜:“我说清理尸体,即刻开始。” 士兵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娘的你别给我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人是沾了疫病死的,谁敢碰?” 卫鹤鸣屹然不动:“说话的人出来。” 那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梗着脖子横道:“你待如何?老子说的不对?京城里来的小娃娃只会随口胡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吃奶去的好!” 卫鹤鸣神色不变:“你去收拾。” 士兵大怒:“娘的,老子今天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有本事你去!” 下一刻,他的头颅便和身体分了家。 卫鹤鸣的佩剑上还沾着血——那本是一把装饰华丽的佩剑,此刻却因为上面流淌着的鲜血而显得凶煞。 卫鹤鸣面无表情:“我说过,今日起,照着我的规矩来。” 士兵们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面带敌意,竟对着卫鹤鸣竖起了武器。众曲部将卫鹤鸣围拢在中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士兵中有人道:“你竟杀了他!什么狗屁钦差,没有本事,却来杀自己人!” 卫鹤鸣立时举起剑,剑尖对着那士兵,竟将那士兵吓得噤了声。 “自己人,连尸首都不敢收的自己人!”属于少年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清亮得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城里住的难道没有你们的亲人么?这里难道不是你们的家国么!你们入伍当兵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遇到灾难第一个跑得远远的么?” “我来时,总兵跟我说,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只怕不会听从我一个毛孩子的吩咐。可我现在看见了什么?”少年拿剑指着地上的头颅冷笑。“渣滓!懦夫!你们不知道尸体会让瘟疫蔓延么!你们知道,可你们不敢碰,你们他娘的怕死!” “那现在你告诉我,你这群百姓的命谁来看顾!百姓拿着粮米交税养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对着我耀武扬威,对着一具尸体怕的跟狗一样的么?你们也算是兵?”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竟让一众士兵沉默了下来。 卫鹤鸣将手上的剑鞘掷于地上,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他扬声道:“战时逃兵,按律当斩!今日我摘了他的脑袋,来日我自到御前请罪。我只最后说一遍,清理尸首,即刻开始!” 众士兵低着头,终于有一个人用粗布掩住了口鼻,捡起地上的布袋,慢慢将那尸体拖进了布袋,又搬上了板车。 士兵们纷纷捡起布袋,四处散去,一时之间,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的城池里,分外明显。 卫鹤鸣抿紧了嘴唇,吩咐曲部跟着一起清理,一个人离了众人,纵马奔到一户人家的井边,打上了水,反复清洗着剑身和手上的血迹。 直到手都洗得发红,他才停了下来。 却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前世又不是没有沾过人命,如今再来矫情,不是太虚伪了么? 可还是无法摆脱这种剥夺别人生命时的恐惧感,每次都会让他想起前世阿鱼躺在刀刃之下,是不是也是这样一瞬间,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前世他毁了自己那张属于卫鹤鸣和卫鱼渊两个人的脸,没人能认得出来他,可他却还是无法去收敛卫家人的尸首。 自己的命是阿鱼换回来的,他禁不起半点风险。 听说卫家上上下下,悉数腰斩,曝尸荒野,竟是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阿鱼和父亲那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糖……糖……”稚嫩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忆。 卫鹤鸣一低头,看见一个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去够他马上系着的布袋子。 那布袋子里装的是喂马的麦芽糖,想来是跑马时袋子口散开了,竟露出了几块糖来。 卫鹤鸣走过去蹲下身,对那小姑娘道:“那是喂马的,不能给你吃的。” 小女孩看也不看他,竟踮着脚去够那布袋。 卫鹤鸣哭笑不得,拦住小女孩乱挥舞的手:“真的不行,乖,下次大哥哥给你带别的吃。” 小女孩一扁嘴,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卫鹤鸣一时间手忙脚乱,忙将那布袋子摘了递给她:“怕了你了,吃吧吃吧。” 小女孩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掏出一块糖就塞进了嘴里。“ 卫鹤鸣叹了口气,看着小女孩的神色有些无奈:“你可别告诉你家大人,我将喂马的糖给你吃了。” 却冷不防被那小女孩塞了一块糖进嘴里。 “甜。”小女孩笑嘻嘻地对他说。 卫鹤鸣看了看小女孩那黑漆漆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马,最终还是没有将那块糖吐出来,只三口两口咬着吞下了肚,苦笑:“好吧好吧,甜就甜吧。” 反正也确实是挺甜的。 第二十四章 相逢 第二十四章相逢 自打岭北回来,王爷对先生的态度便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含着怕化了、捧着怕碎了,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生怕别人觑觎。 甚至,王爷对先生几乎到达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只要是先生提出来的要求,王爷竟没有不应允的。 王爷的一众门客反倒是最先感到不安的,酒会时谈起,便有人唉声叹气:“王爷对待那先生的态度委实是过了些,纵他又天经地纬之才,可殿下之志却非在这区区瑞文王府,怎可偏信一人?” 有人低声道:“我听闻,那先生便是昔日的鹤相,若是此人,王爷倚重些倒也合乎情理……” 最终还是一位老门客道破了天机,他一手轻抚胡须,神色沉静如水:“我却说你们都是杞人忧天,殿下再倚重他又如何?他能不能活到殿下大业将成之日都是两说,如今殿下对他再好,又能怎样?” 众门客这才恍然大悟。 是了,那是个将死之人,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 +++++++++++++++++++++++++++++++++++前世今生+++++++++++++++++++++++++++++++++++++ 叙州形势越来越紧张,大夫迟迟没有找到医治疫病的方法,赈济粮虽然发放了下去,可若是无以为继,却也撑不得多久。 京师派军队封锁了整个叙州,叙州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岛,除了这七十二名监生,再没有其他官员。 卫鹤鸣每日披星戴月,兵属营和衙门两头跑,连众监生的面都难得一见,却还不忘再三嘱咐贺岚:“让诸位兄台尽量小心,少往外跑,若是真染了疫病,我都不知如何向朝中大人们交代。” 贺岚却没心思同他打趣,看着他明显差了许多的气色道:“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如今跑的最勤的便是你了。” 卫鹤鸣道:“若是上面肯送位能带兵的来,我也不必这样跑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监生虽然号称文韬武略,可真正能带兵的,却一个都没有。 说起来,连他自己这点带兵的本事,都是前世从楚凤歌那里学来的。文瑞王一脉本就是儒将出身,自有练兵带兵之道,楚凤歌当年亲手带出了一支精锐骑兵,几乎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一把利刃。 若是楚凤歌在这里就好了。 卫鹤鸣这样一想,却又摇了摇头,这里疫病几乎已经泛滥成灾,楚凤歌还是在京城安全些。 当初谁也没想到这疫病会来的这样迅猛,甚至连京城都出现了病人。朝堂上几次有人上奏要派遣正式的钦差大臣,将他们这些毛头小子给换回来,可不知为什么,皇帝却驳回了所有折子,似乎铁了心要折腾他们这群监生。 贺岚手里拿着京师来的书信,眼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我倒是想让他们赶紧派个钦差下来,也好看看叙州这里每天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张嘴等着吃饭。” 那群大臣在朝堂上为了支持自己的钦差人选,几乎将他们这一众监生贬得一文不值,说他们年少力微,不堪大用,来叙州不过是胡闹。 众监生哪里听得了这个,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日日忙的脚不沾地,数日来连好觉都没睡过一个,却在那一群大臣的嘴里成了胡闹。 监生一下就炸了锅:骂回去,必须骂回去。 监生们宁可牺牲一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也要引经据典,将那群大臣骂了个狗血喷头:无能无为,缩头乌龟,叙州封锁,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不过是空口白牙,污蔑学子,为自己的结党营私谋利,实在是枉为人臣。 监生们的信送回了京城,皇帝一看骂的实在大快人心,便令人在早朝挨个念了一遍,众大臣气的胡子直颤,又上奏折开始了新一轮的骂战。 书信在叙州和京城来来往往,骂战进行得热火朝天。 可叙州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城中每天都会多出一些无人认领的尸首,士兵从一开始的恐惧变成了麻木。 卫鹤鸣站在衙门前,看着瘦骨嶙峋的百姓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捧着那一碗薄粥喝的狼吞虎咽。 有妇人抱着自己的襁褓中的幼子,一口一口将那一碗粥水都喂给了孩子,那双干裂的嘴唇至始至终都没有沾过粥水半分,直到孩子睡着了,她才拿起那只碗,毫无仪态可言地舔起了碗底。 卫鹤鸣抿起了嘴唇,示意础润:“你去领一碗给她吧,以后孩童按人头没人给半碗。” 础润点了点头,又道:“少爷,咱们的粮……” 卫鹤鸣摇了摇头:“怎样省都是不够的,也不差这一点了。” 础润也哀叹一声,排队去领了一碗粥,递给了那妇人,看着那妇人千恩万谢,又回来问:“少爷,要不您也吃一碗吧,您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 卫鹤鸣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础润没说出口的是,从来叙州到现在,卫鹤鸣至少瘦了三圈,如今连衣服穿着都有些大了。 自家少爷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回去,他要如何向家中的老爷小姐交代? 粥棚紧挨着充当了临时医馆的衙门,里面的大夫见他来,便出来见礼。 卫鹤鸣拦了他那些虚礼,问:“可找到医治疫病的法子了?” 大夫这些天显然已经被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了,低着头神色颓唐:“卫大人恕罪,我等实在是……” 卫鹤鸣也知道是自己的脸色太过难看,只能尽量和缓些神色:“诸位这些天来也辛苦了。” 那大夫苦笑着道:“我等有什么资格说辛苦?倒是卫大人公事繁忙,气色实在不好,不如在下先替你号个脉吧。” 卫鹤鸣摆了摆手:“我无碍,病人这样多,先生还是快些回去吧。” 大夫只得匆匆回去,看着卫鹤鸣那有些瘦小的背影,又是有些心酸: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呢,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真的把一个孩子派来担这样大的事。 卫鹤鸣实在疲惫,便回了官驿去看这些天来积压的文书,只是那些字却在烛火跟咒语一样难懂,看得他颅内一阵阵抽疼,额角也在突突地跳,再一想这堆叙州偌大一个烂摊子,实在是难受的很,就连楚沉冲进了房也没感觉。 “我回来了!”楚沉一脸疲惫却又带着兴奋,拎起桌上的茶壶,竟是丢了惯常的做派,对着壶嘴直接灌了半壶茶进肚子,这才吐出一口气。“事情成了,那些老狐狸总算肯吐粮出来了。” 卫鹤鸣抬了抬眼睑:“你许了他们什么?” 楚沉面上没了那伪装出来的腼腆,大笑着去拍他的肩:“这你就不用管了,左右是兑现不了的。” 卫鹤鸣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高兴的,但实在是没什么精力去应付楚沉,只能扯了扯嘴角。 楚沉却将那笑意盈满了眼:“鹤鸣,你说的是对的,我还是有可以做到的事情的。” “哐当——”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楚凤歌正立在门外,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神色隐隐带着阴沉。 “楚凤歌?” “殿下?” 二人俱是一愣,楚沉明显瑟缩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上次挨得揍。 卫鹤鸣却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楚凤歌见了他的神色,目光便柔和了些:“我来带兵支援。” 卫鹤鸣的脸上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你来了,我便安心多了。” 至少有人带兵了,而且还能带来一批人手,想来其中也必然会有大夫。 卫鹤鸣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既然你来了,那我……” 话还未说完,一阵眩晕铺天盖地的袭来,卫鹤鸣眼前一黑,一头便栽倒了下去。 “鹤鸣!” “先生!!!!” 楚凤歌猛然瞪大了眼,接住卫鹤鸣倒下的身体,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极失态的神色。 不止是惊慌。 还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充盈着他的眼眶。 楚沉不明白楚凤歌眼中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叫卫鹤鸣“先生”。 他想他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不知道的,可现在的他没有时间去寻找,也无从寻找。 楚沉伸手去摸了摸卫鹤鸣的额头,却被楚凤歌一把推开。 此时的楚凤歌的神色中带着极端的破坏*,甚至令人感觉下一刻他就会为了怀里那个人撕碎眼前的一切。 楚沉讪讪地缩回了手:“我怕……他染了疫病……我去请大夫来。” “不必,我带他去。”楚凤歌冷冷看他一眼,压抑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挤过他的肩头,抱着卫鹤鸣走出了房间。 那姿态熟稔又小心翼翼,仿佛他怀中的是什么易碎的宝物。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宝物。 第二十五章 病中 第二十五章病中 先生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有时看着看着账册便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清醒时却总能见到楚凤歌守在他的床头,手里还拿着文书在批阅。 “殿下还有应做之事,不好总跟我这病秧子厮混。”先生眼中含笑。“早些回房休息吧。” 楚凤歌将手中的文书扣在他脸上:“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再睡会。” 先生将那文书取到手中,却瞥见了上面的朱批,便微微收敛了笑,沉默了片刻:“快了吧。” 楚凤歌点了点头。 先生微微眯起了眼,那双眼里充满了复杂:“很快……就能见面了。” 楚凤歌握着笔的手缓缓收紧:“很快。” 很快,那个人就会永远消失,你便只会注视着我一个了。 ++++++++++++++++++++++++++++++++前世·今生+++++++++++++++++ “确实是……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不如先遣人送鹤鸣回京……” “王爷还请移居别室……疫病……” “楚凤歌,我是来探病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卫鹤鸣在睡梦中恍恍惚惚,只听耳边不知是谁的话语交错嘈杂,一时觉得自己尚在前尘,一时又觉得自己已然新生。 有苦涩的汤药刺激着他的舌苔,又顺着喉咙淌了下去,卫鹤鸣想抗议,却连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出。 又有谁在他的耳畔低语,极尽缱绻,却又带着刻骨的忿忿。 卫鹤鸣想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耳垂被什么东西反复舔舐,勾得他酥□□痒,最后那湿润的东西有移过他的脸颊,撬开了他的唇,舔舐过每一寸角落,卷走了残余的苦涩药汁,又恶狠狠地啃咬着他的嘴唇,像是泄愤,又像是在泄|欲。 “卫鹤鸣,你就是死了,也别想逃开我。” 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 是谁? 那声音的主人还在喃喃着什么,他却不知是不是因为药效而越发疲倦,渐渐陷入了休眠。 他这样迷糊着过了不知多久,当他醒来时,再去回想梦中的事,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卫鹤鸣抬眸,却见尚且是少年的楚凤歌正靠在他的床头,一手捧着汤药,一手拿着勺子,侧着身子面对着他。 卫鹤鸣一愣,恍惚间竟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前世他身子极差时,也是这个人时常守在他的床头。 原本以为自阿鱼走了那天之后,自己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了,却不想还认识了这样一个人,能让他直到离世都不甚凄凉。 卫鹤鸣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流。 “你醒了?”楚凤歌见他清醒,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心安。“感觉怎么样?” 卫鹤鸣感觉身上还算轻松,却有意逗他,便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来:“我……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殿下……” 却不想楚凤歌几乎是一瞬间就变了神色,搪瓷的药碗落在地上变成了碎片,转身就去推门:“大夫!……” 卫鹤鸣扯住他的衣袖。 楚凤歌一转头,就看见卫鹤鸣正冲着他嬉笑。 “你……” 卫鹤鸣腆着脸道:“我逗你的,你才多大,总板着一张脸做什么。” 楚凤歌瞪着他,眼中汹涌的情绪一点点平息,最终也没有甩开他扯着衣袖的手。 “胡闹。”他说。 地上落了碎瓷片,卫鹤鸣便示意楚凤歌坐到床上来说话,笑嘻嘻地问:“我可是染了病了?” 楚凤歌看他那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竟连自己病没病都不清楚么?” 卫鹤鸣顾左右而言它:“若是救不回来了,你将我就地埋了便是了。” 楚凤歌平静下来,绕过地上的碎瓷片,坐在了床边:“已经好很多了,我不会让你有事。” 卫鹤鸣心道,若真是阎王铁了心收命,你想拦也拦不住,想想前世不就是如此? 他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还有些余热,身体也不知是因为裹在被子里还是因为疫病,温度也高了一些,其余的倒还算舒坦。 “我睡了多久?” 楚凤歌目光闪烁:“三天。” 他一愣:“那叙州现在……” “我在打理。”楚凤歌说,“你只管好好养病。” 卫鹤鸣这才放下心来,看了一眼楚凤歌,道:“殿下这两天还是不要再来的好,万一殿下也倒下了,叙州便真改乱了。” 楚凤歌盯着他不说话。 卫鹤鸣不解:“怎么?” 楚凤歌却露出一个带着邪气的笑来,俯下身来整理他中衣的衣襟:“解元郎以为,你昏迷的这几日,是谁伺候的你?” 卫鹤鸣猛然一惊,一脸呆滞:“础润?” 楚凤歌轻哼一声:“他敢?” 卫鹤鸣的眼珠子转了转,眼神木讷地移到了楚凤歌的脸上。 “本王倒是乐意陪你死上一回,只是不知道解元郎意下如何?”楚凤歌挑了挑眉,温热的气息吞吐,与对面的人交缠在一起。 “你……”卫鹤鸣一想到自己昏迷这三日,什么净身解手都是过的王爷的手,竟有种投缳自尽的冲动。 楚凤歌看他白皙的脸皮上浮现出难堪的薄红,忍不出轻笑出声来:“怎么,你竟也知道害臊么?” 卫鹤鸣瞪他一眼:“都是男人,我害臊个什么劲。” 那眼神配着尚待尴尬的神色,落在楚凤歌那已然色|欲熏心的眼里,便与娇嗔相差无几了。 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撩拨着,把他那些前世今生的隐晦一点点全都给勾了出来。 卫鹤鸣却不见他神色不对,很快就从尴尬中回了神,追着他询问起了叙州的状况。 果不其然,楚凤歌的行事跟前世如出一辙,刚来叙州也是先整治了总兵,直接夺了军权,又强势压制了一众监生,连打了好几只出头鸟,闹得众人胆战心惊。 好在楚凤歌带来的几个大夫医术高明,这三日来围着卫鹤鸣打转,竟也理出了些头绪,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他给捞了回来。 好在如此,否则前世他活到了三十余岁,今生却十二岁便壮烈牺牲,也未免太窝囊了些。 若是楚凤歌只做了这些事也就算了,可他压根就不是个能正了八经治理地方的人。 短短三天,他就直接带兵抄了几个大户的家,几乎是抢粮抢钱,又玩弄手段搞得几个大户有苦说不出。 卫鹤鸣一听就知道自己得忙着给他收拾烂摊子,但想想那些剥削民脂民膏遇事却一毛不拔的大户,心里又觉得有些痛快,直想发笑:“你去抢了大户的银子,那楚沉去做什么了?” 楚凤歌冷笑一声:“他?浣衣妇尚无人管理。” 简单来说就是让他滚去跟洗衣服的阿婆们打交道去了。 卫鹤鸣当真笑出了声:“也真有你的。”让楚沉跟那群目不识丁的老妇人打交道,既说不到一起去,又碍于身份不能抖皇子威风,估计楚沉现在难受的很。 笑过了,卫鹤鸣才问:“他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他和楚沉那是前尘的恩怨,楚凤歌却是很少跟楚沉有交集,那浓烈的敌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楚凤歌盯着他正色:“他抢了我的人。” “你的人?”卫鹤鸣神色不甚正经。“哟,殿下竟是带了绿帽子么?” 楚凤歌勾了勾唇角:“那得看你是不是打算红杏出墙。” 卫鹤鸣指了指自己。 楚凤歌目光赞许。 “殿下,您……”卫鹤鸣酝酿了一下措辞。“您或许是时候定亲了。” 总这么把知己当红颜用,也不是个事儿啊。 更何况,他还没有红颜那功能。 第二十六章 惊觉 第二十六章惊觉 “顾家人一会就该来了,王爷还是去前厅的好。”卫鹤鸣舒舒服服地窝在轮椅里,膝上铺着厚厚的毡摊,忍不住提醒。“让下人留下便是。” “不急。”楚凤歌慢悠悠地推着轮椅,后花园里只有鸟鸣和木轮碾过青石砖的声音。 “先生,”半晌,楚凤歌忽然开口,神色间毫无波动地望着远方。“先生今后唤我名字可好?” 没人应答。 楚凤歌一低头,只看见先生已然歪着脑袋睡了过去,有风拂过,卷着细小的花瓣粘在了先生的发间。 楚凤歌忍不住失笑,想抬手拂去那发间的花瓣,却还是停下了手。 “鹤鸣……” 那人的名字在他的舌尖流连,最后还是唤出了声。 却又忍不住苦笑。 +++++++++++++++++++++++++前世·今生+++++++++++++++++++ “你若再躺下去,这叙州的天当真是要变了。”贺岚在他床前摇着折扇,虽然嘴里报忧,脸上却带着些笑:“你是不知道这位小王爷的手段,这几日将那几家大户整治的……我见了都觉得胆寒。” 卫鹤鸣见他神色就知道叙州情况应该好了许多,便只笑笑:“他才多大。” 贺岚瞪他:“你怎么不说你才多大呢?要我说,你们这群后生,一个两个的全是怪物。”又摇着折扇道:“我听闻,那大户见他上门讨粮,那大户哭穷,说家中无粮,还派遣了两名侍女伺候他,却不想,他硬是将那两名侍女丢出了庭院,言道若是无粮,又养这些家妓何用,不如杀了供主人分食,也替此间主人省些口粮,还吓唬他们说是要看着主人吃下去……” * 卫鹤鸣心道果然是楚凤歌能做出的事,只是小小年纪,是怎样想出这等残忍的主意来的。 贺岚笑道:“你是没见,那主人被吓得半死不活,只好将口粮掏出了一大半。” 卫鹤鸣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贺岚,你家中可有待字闺中的姐妹?” 贺岚抬了抬眼皮:“卫小解元思春了?” 卫鹤鸣笑骂:“也只有你这样的败类会这样想,我是想替殿下寻摸一个。” 贺岚挑眉:“哦?你竟也干起这等拉纤保媒的活计来了?” 楚凤歌昨日的话,卫鹤鸣还记在心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都觉得这一世的楚凤歌未免与他太过亲近,他自幼没什么好友,又是年少情窦初开的时候,一时之间拎不清也是有的。 解决这桩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楚凤歌定一门亲事,才能了解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说起来,前世楚凤歌家中一直没有一个女主人,甚至连王府内务都是由管家管着的,这也是卫鹤鸣心中的一个疑惑,他前世也曾问过,楚凤歌只道大计未成,不愿让一个不甚了解的女人干涉,可现在想来,这理由怎么看都敷衍。 只是这些理由都没法摆在明面上说,卫鹤鸣只笑着说:“娶妻生子是人生大事,他家中也没个能替他打算的人,我便替他多打听一二。” 贺岚却皱起了眉头,合上了折扇,用扇骨点了点他的额头:“卫鹤鸣,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一愣:“什么?” “一个落魄王爷,你未免也待他……太过了些。”贺岚神色带着惯常的慵懒,口气却是告诫的。“起初我见你同他交往甚密,只当你与他投缘,可后来你在学院便几次三番维护与他,时常为他谋算,现在却连婚姻大事也要替他打算了——” 卫鹤鸣解释:“我不过是那他当做至交……” 贺岚却摇了摇头:“我见你年少聪慧,为什么却在这等事上犯糊涂?卫鹤鸣,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后究竟是想做谁的臣子?” 这句话如蛰雷炸在卫鹤鸣的耳畔,竟让他也有些愣了。 贺岚见他明白了,也不继续说,只坐在案前自己斟了茶慢悠悠的喝。他也不是说卫鹤鸣想谋反,可这般为人打算,也终究是过了,不像是为人亲友,倒像是为人臣。 卫鹤鸣心里却清楚的很,他确实就是楚凤歌的臣。 前世他可以说俯仰无愧于天下之人,但他却知道自己担不起一个“忠”字,在楚沉是皇子时,做着圣上的臣子,却又在为楚沉谋划;楚沉登基之后,君要臣死,他却硬是死里逃生;至于后来蒙楚凤歌收留,便开始为楚凤歌打算。 到了重生,他记着楚凤歌对他的情谊厚恩,也是时时为他打算。 可这一世,他到底是谁的臣子? 卫鹤鸣轻叹了一声:“罢了,只这一件事,待回了京城,你替我寻摸一下你族中适龄的女孩儿,最好性情温婉知书达理,相貌也最好周正些……过了这件事,我便只当亲友待他。” 贺岚心道就是给自己挑媳妇也没这么多要求的,反问:“你不是有个嫡亲姐姐?听说还是双生的,年龄也刚刚好。” 卫鹤鸣含糊其词:“家姐……与殿下并不合适。” 说实话,前世他不了解楚凤歌时,是曾经考虑过他作为姐夫人选的。可现在看来,楚凤歌这等性情,和阿姐那样中正尚古的人凑在一起,只怕家无宁日。 而跟自己拥有同一张脸的阿姐嫁给自己的至交,似乎也让他感到有哪里颇为古怪,却又说不大上来,只得答得语焉不详。 贺岚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应了你便是,不过你且跟小王爷商量好了,要找什么样的,我贺家的女儿也不能让你们挑挑拣拣。” 卫鹤鸣满口答应,待贺岚走了,便一直惦记着这事。 却不想楚凤歌却带回来了另一个消息:叙州那些逃逸的官员同流匪勾结,抢了叙州边境一处粮仓。 卫鹤鸣听了便心头冒火,这些人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压迫百姓也就算了,如今国难当头,民不聊生,这些人竟也能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令人不齿。 楚凤歌冷笑:“我已通传下去,明日我便带兵出征,他们吃进去多少,我要他们双倍的吐出来。” 卫鹤鸣抿了抿唇:“你自己小心。” 楚凤歌对着他的神色便柔和了许多:“叙州内政交给你,你重病未愈,切勿操劳,若是事务繁冗,放一放等我回来也不碍事。” 卫鹤鸣忍不住失笑:“殿下这是拿我当泥人供着?我还等王爷得胜归来,给王爷娶媳妇呢。” 楚凤歌目光闪了闪:“媳妇?” 卫鹤鸣拱了拱手:“我托贺岚去贺家,为王爷寻个准王妃来,贺家是大族,家风又好,不知王爷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好为王爷参谋一二……” 这话说到后来,卫鹤鸣竟在楚凤歌的注视下越发没了底气。 楚凤歌眼中的柔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些藏在眼底的东西,将原本深渊一般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片雾色。 “我喜欢什么样的?”楚凤歌露出一个微笑,一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卫鹤鸣竟被眼前的人逼乱了手脚:“殿下……” 楚凤歌便更强势了几分,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细细描画:“我喜欢这样的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那手指仿佛在发热,经过的每一寸皮肤都让他觉得滚烫,甚至在一点点发红。最后那手隔着衣裳停留在他的左胸口,一点点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料。 卫鹤鸣的心跳漏停了半拍,继而更疯狂地跳动起来。 “卫鹤鸣,”楚凤歌轻笑了一声,“你能给我找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么?” 卫鹤鸣脑子乱成了一团,说话也支支吾吾:“殿下,您现在还小,不该……” “我年纪小,你还张罗着要给我娶妻?”楚凤歌很容易就击碎了他无力的辩驳,眸中的色彩越发浓烈:“卫鹤鸣,我等不了了,你现在不懂,我教你,我们……来日方长。” 说着,楚凤歌微微低下了头,趁着卫鹤鸣魂不附体之际,落下来一个吻。 不对,什么都不对。 卫鹤鸣瞪大了眼睛,感受着自己唇上的触感。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一世的楚凤歌竟然错了位? 还能……扳回来么? 第二十七章 出征 第二十七章出征 卫鹤鸣又是一宿都没休息好。 次日清晨,众监生送楚凤歌出征,卫鹤鸣顶着青色的眼圈和苍白的脸色,仿佛游魂一般飘到了城门口,目光闪闪烁烁,神色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岚见不得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倚着城门轻笑:“你若是重病未愈,便回去好生休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像什么?” 卫鹤鸣无力地笑了笑,没有辩驳:“小王爷出征,总是要来送送的。” 贺岚挑了挑眉:“你怎么也跟着喊小王爷了?” 卫鹤鸣一愣,继而想起昨晚自己楚凤歌打懵,继而被那人一个吻吓得七晕八素,几次喊着“殿下”,却又让那人用唇堵了回去——他便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去,又怎么喊得出那声“殿下”来。 他就不该从城门口走出来,从城楼上跳下来他现在还会好受些,也不至于被自己的窘迫感逼的无处可逃。 卫鹤鸣原本觉得,自己重来一回,只要避开上一世的错误,好好活着就是了。 岂料今生他竟将楚凤歌给变成了这副模样?自己这副壳子现在多大?十二岁!他竟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动了心,还做出那等—— 卫鹤鸣心里骂不下去了,脸又涨红了一节。 若是卫鹤鸣通晓些风月之事,倒也不至于慌乱至此。可说来尴尬地很,卫鹤鸣前世因着种种原因,错过了适婚的年龄,待他打算定亲时,他的几门亲事却总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阻力。而到了瑞文王府,他又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难道要在王府中娶亲,委屈一个女人跟他一样苟且偷生么? 结果就是,卫鹤鸣前世今生数十年加起来,却仍旧是一只大龄童子鸡。 卫鹤鸣越想越觉得尴尬,只混在众监生里同楚凤歌送别。这群监生最好搞些风雅之事,送别时有精通音律的几位监生弹琴击筑,又特意填了极悲壮的词附和而歌,估计等楚凤歌走了,他们还得轮流吟上几首“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词,这才算送别结束。 卫鹤鸣最没有这等诗人情怀,心道这人原本是回得来的,被你们这样一折腾,不战死沙场都对不起你们这送别如永别的架势。 当然,在卫鹤鸣和贺岚的眼里,只要作诗的那个不是他们,就算这群人跳大神送行他们也是不甚介意的。 一片悲歌中,楚凤歌眼尖地看到卫鹤鸣,用眼神示意他上前来。 卫鹤鸣缩了缩,借着年幼体型小躲到了贺岚等人的身后,贺岚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卫鹤鸣一脸的苦大仇深:“躲劫。” 贺岚奇道:“劫?什么劫?” “桃花劫。”楚凤歌不知何时分开了人群,站在了卫鹤鸣的身后,借着身高优势,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那极精致的眉眼飞扬,竟带着一丝艳丽的味道。“怎么?解元郎不想同本王道别么?” 卫鹤鸣踱着脚步蹭出来,一拱手:“愿王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楚凤歌却慢悠悠地说:“承君吉言,此去凶险,我还有些事想要交代解元郎……” 卫鹤鸣立道:“王爷只管说。” 楚凤歌继续道:“与那桃花劫有关。” 卫鹤鸣立时憋了气。 卫鹤鸣连个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拖去了一旁单独叙话。 有监生道:“我见卫小公子有些怕那小王爷啊,当真让他们两个独处么?” 贺岚摇了摇扇子:“你们就别操心了,他们俩的交情好着呢。”连媳妇都替对方考虑了,能不好么? 于是纵然卫鹤鸣在心中挣扎了千万遍,也没人领会他的无奈。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卫鹤鸣疲惫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终于不载躲闪眼前人的目光了。 楚凤歌眯着眼睛注视他:“你躲我?” 卫鹤鸣顿了顿,几番开口,满腹说辞最后却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一句:“鹤鸣……以王爷为知交,并无他意……” “王爷?”楚凤歌垂首,在他耳畔低低地笑:“怎么不肯叫殿下了?” 他还记得昨晚少年唇瓣柔软的触感,为他的接触而惊慌失措,喊他“殿下”的声音紧张虚弱,带着颤动的尾音。 卫鹤鸣直接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以头抢地,却又咬牙切齿:“王爷何必如此戏弄在下?” 楚凤歌见他真恼了,才止了笑,又变回了那副幽深莫测的模样:“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 楚凤歌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是为谁来的叙州?你以为我缺的是个娈宠?你以为……罢了。”他似笑非笑。“你早晚会知道。” 知道他楚凤歌,狼狈不堪地为一个人困了数十年, 知道他为一人生,为一人死,为一人成佛,为一人成魔。 那些痴狂魔障都被埋进了岁月的尘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背负着前尘过往,未免太过不公平。 桃花劫,桃花劫。 他是不是卫鹤鸣的桃花,他不知道;可卫鹤鸣却切切实实是他今生今世的劫数,甚至会是他用生永世的结束。 卫鹤鸣茫茫然不知所以,却切实的意识到楚凤歌的眼神不对,那眼中隐隐跳跃着的火焰,令他隐隐地心生不安,却又不知道这不安源于何处。 眼前的楚凤歌,似乎跟前世他所了解的那个殿下,并不是一个样子。事情早就脱离了前世的轨道,竟连人也会变得不同么? 楚凤歌猛然拥住了他,乌裳银甲,熟悉的气息一瞬间笼罩了他的所有感官,那个声音道:“等我回来。” 卫鹤鸣不说话。 楚凤歌笑了笑,胸前的甲片微微颤动:“我也等你。” 等你再过几年,成为真正的卫鹤鸣,我再来告诉你,我注视了你多久,又贪慕了你多久,渴求到连心悦二字都太过肤浅。 楚凤歌翻身上马,带着身后不甚威风的军团离开了城门,只剩下了一个乌色的背影,后背挺得笔直。 卫鹤鸣一时之间百味陈杂。 “怎么?”贺岚调侃他。“还想着小王爷呢?” 卫鹤鸣强打起精神继续算着手中的账目:“想他做什么?”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贺岚眯起眼拉长了腔调,用扇骨指着他道:“悔教夫婿觅封侯呐!” 卫鹤鸣懒得搭理他:“胡说八道。” 贺岚半个身子伏在案几上,眯起眼的样子活像是一只晒太阳的猫:“好好好,我胡说,那你说,你愁什么呐?” 愁什么? 他愁得还真是小王爷。 可这话却不能跟贺岚说,卫鹤鸣也觉得憋屈。 他为人向来坦坦荡荡,可有些事,他却不得不藏着掖着,不可见人,而且这样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 比如阿鱼时常跟他交换身份,比如他曾经有一个惨烈的前世,比如……楚凤歌竟对他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卫鹤鸣分不清自己是惊多一些还是恼多一些,他总觉得楚凤歌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责任只能是在逆天改命干涉楚凤歌生活的自己身上。 他有些恼自己为何这样急着亲近楚凤歌。 更恼的是,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该拿楚凤歌当作什么了:挚友?前世的君主?恩人?还是…… 卫鹤鸣苦笑:他活了这样久,竟被一个少年扰乱了心思。 “魂归来兮……”贺岚拿扇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见他回了神,才叹道。“你若是病没好利索,无心事务,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哪个都不会怪你的。” 卫鹤鸣听了这话,阖了阖眼,将那些琐事都抛诸脑后,才道:“无事,我已无大碍。”说着,全神贯注地做起了手中的公务来。 疫病虽得到了控制,可叙州的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竟还有心思去纠缠这些乌七八糟的琐事,只怕是躺了这些时日闲过头了。卫鹤鸣一边自嘲,一边加快了处理的速度。 第二十八章 同学 第二十八章同学 “你再说一次。”楚凤歌神色平静的可怕,仿佛面部的每一寸皮肉都已然冻结僵化,掩饰着躯壳中的波涛汹涌。 “先生说……此行凶险,不如……他替王爷……”那仆从的声音发颤,竟连话都说不利索,强稳住了双手将一块玉佩放在桌上。“若是身死……还请王爷将玉佩与他同葬……” 玉佩上雕的游鱼栩栩如生,正是他曾向卫鹤鸣索要的哪一块。 “把人追回来。”他几乎要把那块玉佩捏碎,每一块骨骼都冒着冷气。 身后的门客壮了壮胆,还是跪下道:“还请王爷三思,不要辜负了先生的一番苦心。 楚凤歌的眼里却快滴出血来:“我说把人追回来!” 一片寂静。 +++++++++++++++++++++++++++++前世今生++++++++++++++++++++++++++++++++++++ 这群监生大抵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六七十号人在衙门内外来来往往,门外是临时的粥棚医馆收容所,粥水和药的气味混杂着流民身上的异味充斥了整个衙门,初来的几天还有人闻不惯以袖掩鼻,现在却个个泰然自若。 这些监生有几个随着大夫记录疫病情况,有几个正在帮忙施粥,有几个窝在衙门一角算了几日几夜地帐,还有更多地是从疫病最为严重地地点回来,风尘仆仆满面倦容。 叙州的百姓面黄消瘦,几乎每日每夜都有人死去,衙门里外总是能响彻亲眷的悲鸣。 这声音卫鹤鸣听得到,贺岚听得到,一众监生也听得到。 这群人在国子监非富即贵,最不济也有一个才名,平日里最是喜欢无事清谈、坐而论道地一群人,可现在他们只怕连多说一句话的精力都不会有。 卫鹤鸣怕将疫病染给别人,便尽量做些笔头上地工作,少出门,也让贺岚少往他屋里去。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捧着一本账册调度周转,这才是他最熟悉地状态。 衙门有了他坐镇,诸般事宜便都清明了不少,监生们来来往往,时常会来询问他:“粮仓还剩下多少粮食?”“不知疫病医治可有结果?”“今日衙门里又添了多少流民?” 也有关心他身体地:“卫小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久而久之,监生们竟养成了事事都来找他探询汇报地习惯了。 如果说一开始这群监生还轻视他年幼,经过这一系列地变故,见识了叙州的民生,又看过了楚凤歌地雷霆手段,他们再回来看卫鹤鸣,倒真是心生亲近了。 只是不想楚凤歌前脚离京了几日,后脚卫鹤鸣的病情便开始了反复,几次夜里发热,都将大夫吓得半死。 后来又有一名监生身上发了热,像是得了疫病,卫鹤鸣便干脆闭门谢客,来往交流全都隔着门板。 贺岚便蹲在他门口摇着扇子劝说:“你闭门也就算了,怎么连础润都不肯放进去?若真是你有了什么万一,我们却连消息都收不到。” 卫鹤鸣烧的嗓子哑了一半,隔着门道:“这病现在还没得治,何必牵连他?” 贺岚又唉声叹气,眯着眼睛,举着折扇挡住阳光:“你这样让我怎么跟你爹和小王爷交代?” 卫鹤鸣心道你提谁不好,却偏提让他头疼的那个:“关他何事?” “小王爷他……罢了。”贺岚如今也没有道人是非的心情,脸上再没了那漫不经心的表情,低低地说:“卫鹤鸣,你千万别有事。” 卫鹤鸣地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还带着微微地笑意:“小爷我还没考上状元,怎么舍得抱着解元的名头就这样死了。” 贺岚轻叹一声:“最好如此。” 卫鹤鸣却在门内压着嗓子咳了两声,苦笑不已:生死由命,哪里是他说不想就不想的。 没过几日,贺岚就领来了一位妇人,说是来服侍他的,将卫鹤鸣弄的哭笑不得:“你这又闹的是哪一出……万万不可,你快将这位夫人请回去。” 贺岚隔着门道:“你既是怕别人染病,那我就给你找个已经染了病的来,这位夫人前两日染了瘟疫,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你就当可怜她,让她服侍你,我也好与她些薪酬。” 这次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左右竟带了国子监两个最是善辩的监生,俨然就是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架势。 卫鹤鸣无法,只能同意让那妇人帮着打理屋子端茶送水。 不久,贺岚又领了一位大夫来,声称这大夫要静心研究疫病,要有单独房间有病患,想想整个叙州也只有他这里,便把人给送来了。 这回贺岚身边是两名满口医理的大夫,说来说去都是要把大夫塞进他的屋子。 卫鹤鸣叹了口气,又将大夫请进了房间,全天十二个时辰连打个喷嚏都要被号脉调理一番。 又过几日,贺岚又找了一名书童过来,说是这孩子也染了疫病,又是无依无靠的流民,单单识得几个字,送来让帮着磨墨润笔,让卫鹤鸣多加关照。 卫鹤鸣这次说什么都不肯收,刚想将屋里的两个都请出去算了,却看见贺岚身边赫然两个彪形大汉,将那书童往门里一扔,便把门堵的死死的。 卫鹤鸣:“……”算你有种。 贺岚笑得像只偷了鱼的肥猫:“鹤鸣,便麻烦你了。” 屋里又多了个叽叽喳喳的书童。 等过了一阵子,贺岚再送了一个厨子,声称这厨子一心要报答赈灾钦差的恩情必定要给他做饭否则就触柱当场的时候,卫鹤鸣决定坚决不再信他的鬼话。 “叙州尚且民不聊生,你倒是来的勤快!”卫鹤鸣一把推开门。“把这些人都给我送回去,小爷用不上!” 这回他却看见门外一群监生眼巴巴盯着他瞧。 贺岚眯眼轻笑,摇头叹气:“我也不想啊,这些人可都不是我送来的,他们人人有份。” 长着娃娃脸的宋监生冲他干笑了两声,指着那厨子说:“这是我家的掌勺……原是我娘怕我吃不好,派来随行的。” 来时怨言最多的文监生清咳一声,问那书童:“这几日你可尽心服侍了?” 小童嘻嘻一笑:“不敢怠慢。” 平日里最是心高气傲的顾监生只对着那妇人拱了拱手:“辛苦奶娘了。” 妇人一福身:“愧不敢当。” 卫鹤鸣瞪着眼睛看向那大夫:“先生又是谁家的?” 先生轻捋胡须,呵呵一笑:“老夫是自请来医治大人的。” “你们……”不知是孩子的情绪太过激烈,还是因为他切切实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卫鹤鸣地话冲到嘴边,竟哽住了,一时之间连眼圈都有些发红。 直到这时,他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站在这一群年长的同学之间。 宋监生胆子最大,过来就揉了揉他的头:“你才多大点,我家最小的弟弟都比你大一岁,还有我们这群哥哥们呢。” 卫鹤鸣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却又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一块竟被触动了,最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这皮相还是个小少年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巴巴,宋监生看得眼热,正色道:“要不……你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众人一片嘘声,这宋监生因为长得娃娃脸,一直被人当后生看,如今却来在卫鹤鸣身上找补子来了。 那文监生一把扯开姓宋的,咳嗽起来活像得了疫病的是他:“那个……我……来时说了许多丧气话,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卫鹤鸣仰头笑笑:“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文监生一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顾监生站在他面前,寒着一张脸道:“前几日我发了热。” 卫鹤鸣一愣:“你……” “我只是伤寒。没得疫病,你不必闭门。”顾监生说着,顿了顿:“你……这些日子来,做的很好。” 卫鹤鸣用力点了点头。 顾监生看了他被揉成了鸟窝的头好几眼,到底是没忍住,也上手揉了几把。 贺岚看得有趣,也过来凑热闹,揉了两把感慨道:“果然还是孩子的头发细软,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哪来这样地手感。” 这话一落下,场面便不得了了,一群人追着卫鹤鸣要揉头发,吓得他爆头鼠窜。 众监生闹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相互拱手,面上带笑的走了,离了这里,他们还得面对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卫鹤鸣坐在台阶上,拿着梳子一点一点把乱成一团的头发梳开,拿起簪子要给自己绑个发髻,却被贺岚拿走了梳子,笑道:“这发髻也是你梳的?” 卫鹤鸣才十二,按理是该梳总角的,只是他提前进的国子监,为了不太过显眼,平日里都是梳的发髻。 贺岚却来了兴致,一定要看看他梳总角是个什么样子,只不过他也是个大男人,哪里会梳头发,两边发髻梳的大小都不一样,他便对着卫鹤鸣笑得前仰后合。 卫鹤鸣也跟着他笑,半天才道:“多谢。” 贺岚眼角犹带笑意:“谢我什么?人可都是他们送来的。你不知道,我跟他们说你一个人在房间里重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们可个个比我都急上三分。” 卫鹤鸣眨了眨眼:“那就只当是我谢你给我梳这一双发髻吧。” 贺岚便又笑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急报 第二十九章急报 先生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救不回来了。 他的胸口中了一箭,身上有着近十道刀伤,他穿的是楚凤歌惯穿地墨色大氅,布料极厚实,被血迹洇出深深浅浅地暗色。 楚凤歌触碰他的手在颤抖。 先生强撑着眼皮,每一次咳嗽都能咳出一块血迹,牵动着全身上下的伤口。 先生说:“王爷,在下还不想死……只是……王爷来日若成大业,还请去坟前告知在下一声。” 楚凤歌的脸早就变了颜色。 +++++++++++++++++++++++++++++++++++前世今生++++++++++++++++++++++++++++++++++++ 当一位患了瘟疫的老妇痊愈之时,几乎整个衙门都沸腾了。 长时间笼罩着叙州的死亡阴霾正在渐渐消散,无论是百姓、监生、还是那群忙碌地大夫,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来。 大夫们记药方的手几乎握不住笔杆,还是几位在场地监生一把夺过了笔潦草地记了下来,害怕药方遗失,他们还抄了数十份。 而等卫鹤鸣看见这份药方时,纸张已经皱皱巴巴得不成样子,上面混杂着泪水和手心的汗,放在平时定然是让这群贵公子避而远之的,如今却让他们如获至宝。 “你是说真的?”卫鹤鸣抓着贺岚地肩膀前后摇晃:“贺岚,你再跟我说一次!” “疫病能治好了!他们研究出方子来了!”宋漪宋监生等不及直接就冲了上来,咧着嘴大笑。“小解元!大钦差!我们成功了!叙州有救了!” 卫鹤鸣的笑就像是水中涟漪,从眼睛一直漾到唇角,连每一根头发丝透着喜悦的心思,想收敛几分笑容都做不到。 再一看,屋里的监生们都是这副傻样,哪里还有半点礼仪可言,个个都蠢到了姥姥家。 “我们……成了?”卫鹤鸣不确信地又问了一遍。 “成了!成了!”宋漪又重复了一遍,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竟一路跑出了门外,大呼小叫。“疫病能治了!疫病能治了!” 贺岚的笑意盈满了眼眶:“你看宋家小子那傻样,还好意思做人哥哥呢?”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宋漪在门外的大笑声,所有人都在克制着自己喜悦地心情,却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那诸位还等什么?”卫鹤鸣几乎是强行正了正神色才说。“现在就清点计算药材,有多少算多少,全部按比例发放给叙州各地,不够的向我汇报,我给长安上折子。” “听凭钦差大人差遣。”贺岚笑着拱手。 “听凭钦差大人差遣。”众人也都跟着拱手,声音响亮得险些将房盖给顶了。 卫鹤鸣摸了摸自己脸,竟然在隐隐地发烫。 前世他中探花跨马游街时不曾脸红,位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不曾脸红,如今却被一声“钦差大人”叫红了脸。 卫鹤鸣只觉自己进国子监这个决定真是妙极。 宋漪连蹦带跳着进来,嬉笑着问:“钦差大人,我如今该做什么?”原本他是负责跟进疫病方子研制进度地,如今却没了事情。 卫鹤鸣便松了那副板着的脸,笑着说:“到现在朝堂上还有人信口雌黄,诋毁我等,你这就去写信回京师,拿着这药方子,给我狠狠打他们的脸。” 宋漪笑地前仰后合。 监生里有人道:“宋公子,你若是不会骂人,骂不痛快,只管来找我——” 旁边的一位直接挤开他:“他骂人还可以,打脸这事却是在下最在行,来来来,宋兄我们这边慢聊……” 宋漪被一众监生连拖带拉地弄走了。 站在众位监生之后地楚沉走到他面前,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卫鹤鸣一句:“见过五皇子。”给堵了回去。 楚沉看着眉眼带笑的卫鹤鸣,最终还是沉默离去了。 贺岚忽然说了一声:“若是此刻小王爷得胜归来,那我们此行才叫功德圆满。” 这名字就像是紧箍咒,一提起来卫鹤鸣的额角就突突地疼:“你没事总提他做什么?” 贺岚似笑非笑,神色调侃:“我只随口一说,你怎么这般在意?” 卫鹤鸣瞪他一眼,半个人都扑在了卷纸上:“我同你说不清楚,我和他现在尴尬着呢。” 贺岚只当他们是孩子脾气,今日吵了明日便好了:“那准王妃,还找不找?” 卫鹤鸣顿了顿,想到那日唇上湿润地触感,楚凤歌暧昧的低语犹在耳畔,一下脸上又多了热度,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谁管他娶不娶媳妇呢。” 贺岚又问:“那你呢?你要不要媳妇?” 卫鹤鸣一愣。 贺岚才把身子往榻上懒洋洋一靠:“我这可不是随便问的,别人我不知道,就我族里便有不少瞄上你,遣我来打听消息的,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了?” 卫鹤鸣哑然,半晌才道:“我才十二,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才是。” 贺岚摇头轻笑:“枉我待你亲近,你还拿这等说辞来诳我?又不是现在就要将你送进洞房去,定个亲又如何?你卫小解元可是风头正盛,不少人盯着呢。你只给我个准话,你想是不想?” 婚丧嫁娶皆是常事,卫鹤鸣原本不甚在意的,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莫名闪过了楚凤歌那双幽沉的眼,同前世那个树下同他对弈的王爷重合在了一起。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对成亲这事兴意阑珊了。 “我……如今还不想这事。”卫鹤鸣支支吾吾道。“过几年再说吧。” 贺岚也没兴趣做那三姑六婆,只摆手道:“你不愿那就算了,回头我便回了我家那些子亲戚去,防着他们上门去讨无趣。” 两人闲聊了一阵子,又将给京师的奏折斟酌润色了一番,去找众监生清算了药材,向京师提供了一份单目。 卫鹤鸣有一事颇为忧心:“我们的药材剩的不多了,只怕未必能坚持到京师拨物资下来。” 贺岚道:“不如去问问那些大户有没有存货?” 卫鹤鸣轻笑:“你也不能总守着他们几家欺负,再说,药材这东西又不像是粮米,就算是存的再多也不够我们用的。” 两人便一起绞尽脑汁,从牙缝里省出一点药材来。 而这些事,相比于治疗瘟疫的方子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晚饭时他们便将众监生聚在了一起,虽然有饭无酒,他们如今的衣装也不甚风雅,可也算是难得的庆功宴了。 卫鹤鸣笑着起身,举起茶盏对众人道:“如今还不是我们饮酒行乐的时候,我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来日回了京城,我与诸位不醉不休。” 众人抚掌称善,宋漪却站起身来,笑嘻嘻道:“如今虽不可行乐,可卫小公子这杯酒却是非喝不可的。” 说着便拍了拍手,外面竟走进了几个百姓打扮的人来,进了门后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草民叩谢钦差大人,钦差大人的大恩大德,叙州百姓没齿难忘。” 这架势太过夸张,倒把卫鹤鸣吓了一跳:“这是……” 贺岚摇着扇子看得津津有味。 卫鹤鸣见那几个流民年纪都不小,只怕真要算起年龄来他还得喊他们一声叔叔伯伯,只得手忙脚乱地去扶——这几人还不肯起来,卫鹤鸣只得苦笑:“我年纪还小,几位实在是折煞晚辈了,还是快快请起吧。” 几人这才千恩万谢地起来,握着卫鹤鸣地手一再夸赞,直把卫鹤鸣夸得晕晕乎乎,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菩萨下凡救苦救难来的,这才捧上了几坛酒,说是替叙州百姓来感谢他的。 卫鹤鸣迷迷糊糊地问贺岚:“这是怎么回事?” 贺岚笑眯了眼:“大人难道不清楚么?您这是救了全叙州的百姓呐!他们是特意来感谢你的。” 卫鹤鸣瞪着眼:“非我一人之功,怎么……” 贺岚拿扇子敲他的头:“这是宋公子好意,给宴讨个好彩头呢。” 宋漪却道:“贺公子有所不知,这几人确实是我安排的,但也是他们自己找到我门上,说是特意想来感谢卫小公子的。”忽又笑道:“若非如此,依我等如今的交情,又何必来这些虚的?”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众监生都笑着说了宋漪几句,也都坐下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一旁的础润并几个下人便接过了酒坛,挨个给这群监生斟酒。 如今好酒在这叙州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这几坛子,也刚刚够这群监生每人分个一杯半盏而已,不过是图个意境。 卫鹤鸣见酒斟了一轮,便举起了酒杯,祝酒辞尚未说出口,忽听门外有人闯了进来。 “急报——!叙州右城门外有流寇攻城!”那人是叙州驻兵之一。 “流寇?”卫鹤鸣问,“怎么会打到这里来的,瑞文王呢?” 驻兵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满堂寂静。 第三十章 损招 第三十章损招 先生觉着自己命硬的很。 年少时护着楚沉躲过明枪暗箭,他没死; 等他成了鹤相大兴变法,多少人背后戳着小人咒他不得好死,他也没死; 后来他获罪入狱,铁板钉钉的腰斩之刑,他还是没死成; 再后来他体弱多病,废了一双腿,几次昏厥,可最后还是好端端的模样。 “殿下只管放心,只怕这次,在下也是死不成的。”所以他迷迷糊糊间还不忘对楚凤歌说。“在下……命硬的很。” 是了,他命硬的很。 所以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前世今生 那驻兵在堂下喘着粗气,神色仓皇,显然是忙乱间赶过来的。卫鹤鸣沉寂了片刻,又问:“他们有多少人?现在城门情况如何?” 驻兵道:“他们有上万人,弟兄们都在死守,只是……人手不够,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众监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上万?他们哪来的这么多人?” “只怕今日的酒……喝不得了”鹤鸣放下了手中酒盏,面色沉静。“贼人打到城下,我等已退无可退,还请诸位暂带吴钩,同我死守此城吧。” 话罢,已然起身离席,口中开始吩咐那几名来报信的驻兵:“传令,命人立刻前往京师求援,其余人等,死守叙州,退者杀无赦!” 驻兵得令,离去的步履匆匆。 贺岚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大踏步跟上了卫鹤鸣:“解元郎可有计策?” 卫鹤鸣摇了摇头:“先到城墙上看看吧。” 宋漪盯了酒盏半晌,忽然一笑,将酒水饮下,一纵身跳出了案几,三步并做两部地追上了那两人:“你们倒是等等哥哥我——就你们一个病秧子一个小娃娃,别叫他们笑话我们国子监无人!” 这话哪里是说给那两个听的,分明是说给在座众人听的,监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喝下杯中酒,步履匆匆地跟上前去。 叙州已经近百年没有过战事了,一应守城器械也只有护城河还算完整,剩下的都未必顶用,城下的流匪架起云梯向上攀爬,守在城头的士兵用箭向下回攻,又将那梯子爬上来的士兵一一斩杀。 总兵如今再没有了当初倨傲的神色,从脸膛到脖子都赤红一片,表情狰狞,扯着嗓子嘶吼着下令,那声音有如雷鸣,倒真有了几分地方总兵的气势。 看他们一群监生上了城墙,总兵便提着大刀赶他们下去:“你们这群娃娃书生来凑什么热闹,快走快走,别来添乱!” 卫鹤鸣皱眉道:“我们听闻有人攻城,特意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总兵扯着嗓子又冲手下士兵吼了一嗓子,对着卫鹤鸣骂:“你们别吓折腾老子就谢天谢地了,毛孩子还真拿自己当钦差了?”说着还拿着手中砍刀比划了两下。 宋漪听得心头火起,便将脖子递到那总兵眼前:“你砍!你倒是砍啊!你若是不让我们插手此事,我今日就是横死在这里了,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向京师交代!” 总兵哪里敢真砍下去,气得直瞪眼,却又不肯相让。 卫鹤鸣趁他们僵持,上前一把抢了那总兵的符节,反手拔剑。总兵反应不及,竟被一剑横在了脖子前。 卫鹤鸣神色郑重:“你认也好,不认也罢,我卫鹤鸣就是圣上钦点的赈灾钦差,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你若再敢妨碍公务,阻碍我等,休怪我军法处置。” “你……!”总兵恨得咬牙。 卫鹤鸣厉声呵斥:“退下!” 总兵骂骂咧咧地走到另一边守城,嘴里还念叨着这城不被攻下才奇怪。 卫鹤鸣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事急从权,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收服这总兵。 一众书生这才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战争。 宋漪问:“怎么只有箭支,没有檑木滚石?” 总兵在一边冷笑:“叙州这么久没打过仗,存着檑木滚石做什么?” 宋漪瞪他一眼,看着战况越发焦急,却又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不由得有些发急,几乎想要撸袖子冲上去直接跟那些流匪决一死战了。 总兵便在一旁目露嘲讽。 卫鹤鸣盯着那城墙上地情况,转头道:“贺岚,你带几个人去组织城中百姓,若是士兵不够,便由男丁补上。” 贺岚点了点头,却有监生神色颇为犹豫:“只怕……百姓不肯响应。” 卫鹤鸣说:“那你便跟他们说,这并非国战,这些匪寇本就是出身山野的穷凶极恶之徒,断然没有什么收买民心的心思,一但进了城,只怕后果难以想象。” 说白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群匪寇被就是图财图粮,进了城,这群老百姓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贺岚点了点头,点了几名口舌最利的下去。却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楚沉:“还望五皇子殿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原本站在城墙上远眺的楚沉一愣,继而点头苦笑:“只怕我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只剩下这皇五子的身份而已。 楚沉下意识去看卫鹤鸣,却只看见了属于少年的稚嫩侧脸,眉目间满是慎重。 卫鹤鸣简单分布了一下兵力,才转头对几位监生道:“还请诸位群策群力罢。” 便有监生问:“我记得库中尚有火油,不如将箭沾上火油,点燃来射?” 立刻有人摇了摇头:“不好,我们火油库存不多,就算是再节省,也沾不上多少。” “那……我们带兵出去骚扰?” “谁来带兵?” 几个建议都被自己人驳了回去,一旁总兵的讽意几乎是挂在了脸上。 这时却有人道:“我曾看兵书上说,可以煮沸开水热油,自城上倾倒。” 众监生面面相觑。 卫鹤鸣道:“此计可行。” 于是众监生便各自分工,调水运油,令民夫片刻不停地烧水,又将这些沸水用巨大地马勺向下泼洒,云梯上的匪寇被烫的一个个松开了攀爬的手,自半墙滚落下去。 一时间,墙头压力骤减,士兵看着他们狼狈地模样,个个都觉得解气地很。 众监生弹冠相庆,只卫鹤鸣沉着脸:“不行,这样下去我们也撑不了多久,哪来这样多的水油供我们挥霍?” 叙州并不近水,百姓多在家中凿井打水,水源本就不足,更别说供他们这样大锅大锅地向下泼洒了。 众监生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这时却听宋漪悄声问:“要不……我们改用……水米之尸?” 城墙上瞬间寂静。 “你说什么?”有顾监生摊着一张脸问他。 “水米之尸……就是……夜香!屎!”宋漪跳了起来,竟觉得这办法可行。“我们没有水,但这玩意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不但人有!牲畜也有!种田地肥料缸里也有!” 一众监生都仿佛是僵了,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声。 卫鹤鸣也震惊了片刻,咳嗽了两声:“此计……我看……可行,不如就……” 宋漪却却像是通了关窍:“没错!我们还可以将这些油水加在里面,一起煮沸,也能多煮几锅。” 众监生一想到这玩意要用锅煮,忽然打了个寒战,忍不住离宋漪远了些,一旁的总兵早就听傻了,长着大嘴看着这个像是疯了一样的监生。 “我看倒不必,”卫鹤鸣清了清嗓子。“我见城中排水渠里尚且有污水,不如就用那污水混合……” 此计甚毒! 众监生的目光又钉在了卫鹤鸣地脸上。 卫鹤鸣不是没面对过战争,可出这样地损招还是第一次,他忍不住有些尴尬:“这个……如果没什么问题,诸位就行动吧……为了叙州的百姓。”他忍不住还是加上了最后一句,毕竟他现在还是很能理解这群监生已然呆滞的精神。 于是众监生再次行动起来,一缸一缸的粪水被回收并运上了城头,负责煮水的民夫也傻了。 “大人……您说……要煮这个?”民夫几乎是想哭了。“这东西一煮……这味道……” 卫鹤鸣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条布巾。 当然,这布其实是没什么用的,没过一会,这几十口大锅里飘出来的味道,将城墙上的人都给熏了个仰倒。 只怕连城下的匪寇能闻到这味道。 已经有正在攀爬地匪寇大叫着:“那群龟孙子正在我们头上屙屎呢!” 城墙上的士兵却面带怜悯地看着他们,若当真是屙屎这般简单,他们未免也太过幸福了…… “快扔下去!”士兵们一手捏着鼻子,一手舀起滚烫的粪水浇了下去,嘴里还骂着。“熏死这群王八犊子,让他们没事找事!” 下面的匪寇便被滚烫的粪水浇了一头一脸。 众人心有余悸地望着下面,总兵这才用一种说不出的崇敬眼神看着这一群监生:娘的,不愧是读书人,这样的招数都想的出来 第三十一章 书生 第三十一章书生 匪寇也不是傻的,见他们连泼粪这等招数都试出来了,也只好暂且退居城下安营扎寨——这倒是给了叙州众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事实上以匪寇人多势众来看,真要强攻也不是不行,可问题就出在这粪水上了:他们本就是一窝乌合之众,视死如归本就困难,现在非但要死,还是要被粪水活活烫死,士气就先弱了三分。 既然城进不去,匪寇们便想着诱他们出来,细数两军交战激怒敌军地方法,他们派了几个嗓门最大地士兵,站在城门口叫骂,从总兵骂道卫鹤鸣,又从卫鹤鸣骂到了叙州的百姓,其中总兵挨的口水最多,连祖上几代都被拖出来污言秽语了一番。 别说,总兵差点就中了激将法,挽着袖子口呼“无耻小儿”,气势汹汹地就要奔出城去,却硬生生被一众监生给拦了下来。 “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如何懂得丈夫气节!“那总兵尚且高呼不止。“他敢辱我先祖,我这就出去将他活撕了!” 卫鹤鸣微微一笑,将几位最会骂人地监生给送上了城墙。 这几位监生以牙尖嘴利著称,声音嘹亮、中气十足,骂起人来通俗易懂、文采裴然,两相对比,监生这一边好似下旨谴责,义正辞严,而匪寇那边却仿佛泼妇骂街,看着令人生笑。 他们前几日刚对着朝中那几位大臣口诛笔伐,如今站在城墙上,满腔怨气都化作了嘴上的功夫,骂起人来跟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硬是将那些匪寇上上下下骂了个通透。 他们却很会踩人痛脚,骂大臣时他们说的还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待到骂这群流寇,他们便开始说“蠢如猪狗”“腌臜奴才”,生怕下面那群流匪听不懂自己骂的是什么。 总兵这才痛快了些。 两波人马就这样墙上墙下的对骂,卫鹤鸣是不急的,守城一方总是比攻城一方要轻松,若是真等到了京师驰援一到,这群乌合之众不过是分分钟束手就擒的事。 可这群流匪却急得很,他们本是想来烧杀抢掠一番后逃之夭夭,如今却连人城门都进不去,少不得要另想办法。 卫鹤鸣便令城中加强戒备。 现在城中倒也不是很缺人手了,贺岚这人向来是一点就通,卫鹤鸣说这些人穷凶极恶,他便编出数个坊间传闻来,再加上流传中人民添油加醋地能力,这伙流寇活活成了啖人肉饮人血的怪物。 叙州的子民半信半疑,可一想这些人的山匪出身,便宁可信其有了,老弱妇孺做些战备,而男人们则被当作临时兵丁征用,倒也还算对付地过去。 只是没过几日,卫鹤鸣便接到了消息,说是这群流匪竟在偷挖地道,而地道的落点却在城中出了名的大户人家里。 卫鹤鸣目露惊异:“你是如何得知的?” 宋漪便嘻嘻一笑:“我溜出城去扮作流匪的样子探听来的,反正他们人数众多,也认不得我来的。” 连卫鹤鸣都忍不住惊讶,两军交战派遣奸细是常有的事,可像宋漪这样地大家公子却这样胆大跳脱,也着实少见了些。 卫鹤鸣按着额角:“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着实难办的很。” 宋漪一脸坏相:“愿闻其详。” “我们这些日子来从那些大户家里要钱要粮,如今又要抄他的家,未免失之厚道。”卫鹤鸣道。“更何况我们还不知这地道挖通没有,若是还没有挖通,我们空跑一次,下次若再想正大光明地抄他,那便难了。” 宋漪眨了眨眼:“这好办,我潜入他家中盯着便是。” 卫鹤鸣心道,先前倒没看出来,这人不似个大家公子,倒像是个游侠儿。 过了两日,卫鹤鸣果然上门去抄那大户的家。 那大户主人一脸愤怒:“卫鹤鸣,你欺人太甚,要粮要钱我都给,如今你却要带人来抄我门户!你当真以为你在这叙州可以无法无天么?” 卫鹤鸣摇了摇头:“卫鹤鸣无意冒犯,只是攸关叙州百姓生死,不得不为之。” 那主人便道:“此事若了,我必一纸诉状告上京师!” 卫鹤鸣却叹了口气:“此事只怕无法了了!” 主人问:“你怕了?” 卫鹤鸣摇了摇头,指了指从府中走出的宋漪,叹了口气:“我也想相信阁下,可阁下实在是……太令人失望。” 那主人变了脸色。 宋漪摇头晃脑地走出来,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拱手:“大人,暗道位置已查明,在下带您前去。” 卫鹤鸣点了点头,宋漪引着众人进了那大户的书房。 仿佛就跟那说书的剧情一样,暗道就藏在那书房里。 卫鹤鸣叹了口气,一扬手,便有士兵将那大户绑的结结实实。 他倒也知道大户与这些匪徒勾结的原因,若是匪徒打了进来,国子监众人治理叙州地功劳便会消得干干净净,说不准他们还能在混乱之中身死叙州,大户还能联合其余几家参他一本顺便把功劳揽到他们自己身上。 宋漪本就长相稚气,笑起来颊边有颗酒窝,看着就更显年少了。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很难觉得他年少可爱。 他指着那洞口问:“大人,我们的粪水还剩下不少,不如等他们来时填进去吧?” 众人:“……” 卫鹤鸣好歹还剩下些慈悲之心:“不可浪费,若是他们再攻城该如何是好?” 宋漪思考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便只好拿烟熏了,只是我们只堵的了这一头,烟熏的效果未必好。” 众人:“……” 卫鹤鸣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便按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流匪在那密道里又被活活闷死了一批,宋漪还在那里唉声叹气,认为没有发挥最大效果,卫鹤鸣却心道那大户的宅子只怕每人敢再住了。 天知道那条密道里死了多少人,因为瘟疫余波未去,实在不适合挖掘尸体,卫鹤鸣是直接让人填了土的。 经这一次,流匪元气大伤,进不得退不得,只得狗急跳墙,顶着粪水浇头强攻城门。 卫鹤鸣这几日过去也多了些气性,见他们士气不高人也少了一半,立马下令点兵点将,直接出城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要说内政和出主意这群监生还都能顶用,这上战场能顶用的便没有几个了。贺岚和一众监生都不建议卫鹤鸣出征,说辞倒也还算合理,他年龄小,力气也小,战场不比骑射,他这样子就是给人送开胃菜去的。 而若是这个时候他若战死沙场,无意对叙州地士气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卫鹤鸣苦笑:“那你们谁能领兵?” 众监生沉默不语。 只有那宋漪神色腼腆:“不如……我试试?” 卫鹤鸣问:“你会领兵?” 宋漪道:“没有领过,但我却读过兵书,愿意一试。” 卫鹤鸣盯了他半晌,竟然同意了。 贺岚笑道:“死马当活马医,这可不是你的喜好。” 卫鹤鸣无奈:“这一路我们可不都是在死马当活马医么?”他这重活的一世也未免太过刺激了些,硬是彻底脱离了前世的轨道。 贺岚一想,还果真是这样。 只是宋漪也没有叫他们失望,他甫一跨马带兵,气质立刻就变得与那娃娃脸少年不同,在人群中杀了两个来回,令全军士气大振,打得那流匪节节败退。 贺岚摇着扇子笑道:“果真是有些本事的。” 卫鹤鸣却盯着他思索,这位宋漪究竟是何方神圣。宋家他是听过的,宋家有几个儿子他也是知道的,可前世他却对宋漪这个人毫无印象。 这位宋家公子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卫鹤鸣还没想明白呢,就听城墙下一阵旌摇鼓动,不知怎么的,士气猛然拔高一截。 “小王爷!小王爷带兵回来了!”卫鹤鸣一愣,远远地看见那“瑞”字旗伴着烟尘而来,忽然感觉心落到了实处。 这几天他一直有些担忧,这些流匪竟通过了楚凤歌直攻叙州,这让他一直隐隐担心是不是楚凤歌出了什么事情,如今见到楚凤歌地行军旗帜,他这才算放下了心来。 “传令下去,”卫鹤鸣高举符节。“全军与小王爷汇合,围剿贼人!” 第三十二章 庆功 第三十二章庆功 围剿流匪的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匪头才终于撑不住投降。 虽然过程有些啼笑皆非,但叙州一役最终还是大获全胜。 楚凤歌穿着甲胄一路走到卫鹤鸣面前,确认过他毫发无伤之后,才算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竟整个人倒在了卫鹤鸣的身上,睡了过去。 一旁的曲部解释:“王爷为了赶回来驰援,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众监生本也有一肚子地话想问,可相互看看彼此,才发现个个都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贺岚便笑:“既然已经没事了,那留下两个人跟我管着清点俘虏打扫战场,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卫鹤鸣点了点头,本想命础润等人将楚凤歌运回房,却不想这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掰都掰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将这人带回了自己房里。 楚凤歌却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 卫鹤鸣一愣:“你没睡?” 楚凤歌神色疲惫,却露出一个笑来:“方才不过是累过了头,松了口气,没过一会就醒了,只是不出声罢了。” 卫鹤鸣想起来,这人前世就有些少眠,有人在的时候更是难睡着:“我先出去走走,别影响你休息。” 楚凤歌摇了摇头:“别,你陪我说会话。” 卫鹤鸣只得坐了回去,半晌才问道:“你怎么让那货流匪打到叙州城下了?” 楚凤歌道:“那本就不是一伙的。” 卫鹤鸣一愣:“不是一伙的?” 楚凤歌这才慢慢把实情说了。 抢了边境地那根本就不是流匪,而是流民,饿疯了的流民。领头的便是叙州逃亡了的那几个官员,因为叙州封锁没来得及逃出去,变成了这群流民的头目。 这几个官员清楚叙州地粮仓在哪,便带着那伙流民强了粮仓。 而来攻打叙州的这伙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匪寇,原本是在叙州附近一处山上落草为寇地贼人,数年来因为叙州官员的不作为而养得他们胃口越发大了起来。正赶上大旱,他们山上也断了口粮,便动了下山攻城地心思。 卫鹤鸣还想问楚凤歌最终是怎么处理那一伙流民的,却不想一低头,竟看见他已然睡了过去,手里还紧攥着自己地衣角。 卫鹤鸣扯了扯,纹丝不动。 卫鹤鸣叹了口气,看他睡得香甜,竟自己也觉得有些疲倦,只脱了靴子,自己也上床睡了。======== 京师的援兵在近十日后才赶来,这时叙州已然风平浪静,疫病得到了控制,没有了战乱之祸,虽然旱情尚未结束,但这几日连下了几场雨,向来也是过了旱季,而卫鹤鸣上奏报告战果地折子已经有了批复。 只是这援兵来都来了,原模原样地带回去未免浪费,带兵地将军便向京师递了折子,将叙州周围地山匪全都清剿了一遍,这下叙州便彻底安定下来了。 而调离卫鹤鸣等人的命令也终于到了叙州,国子监众人便将那日未完地宴席重新摆了起来,这次倒是有酒有菜,诸监生也重新穿回了锦衣华服,谈笑风生地模样让人根本看不出前些阵子这些人还在城墙上商量着怎么煮沸那些粪水。 京师派来驰援的将军还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是怎么大胜近万人的流匪,只是国子监众人实在羞于启齿,最后叙州地百姓士兵出卖了他们,那将军听说后险些笑断了气。 “真有你们的!你们怎么想到……想到煮那东西的!”将军一边笑一遍断断续续地调侃他们。 卫鹤鸣想说最大地功臣是宋漪,一转头却找不到宋漪地影子了。 这位宋家公子未免太过神秘了些,卫鹤鸣心道。 监生们终于能重新举起酒盏吟风弄月、坐而论道了,京城回来地批函上,几乎对每个人都进行了赞扬,只要这群监生一回京,他们未来地仕途就相当于一片平坦大道。 只是从头到尾,那批函上都没有提过楚凤歌半个字。 宴酣之时,卫鹤鸣却看见楚凤歌独自离了席面。 这时正有监生醉醺醺地来敬他酒,他敷衍着推杯换盏了几次,也寻了个借口追了出去。 没想到外面却并不只楚凤歌一个人,楚沉正一脸闲适地坐在衙门地青石阶上,脸上带着温和地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味:“真是可惜了,为了叙州卖命带兵,最后却连提都没提你一句……只怕回了京师,非但得不了赏,还要被问罪吧?” 楚凤歌神色淡淡:“比不得五皇子殿下深受皇恩。” 楚沉冷笑一声:“我就算再不济也是皇五子,将来跑不了一个王爷之位——至于你这个文瑞王地位置还能坐多久,还得看运气吧?我倒要看看,没了王位的你,还能剩下些什么?” 楚凤歌地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连语气都变得有些奇异:“我剩下些什么,五皇子再清楚不过吧?” 楚沉脸色一变:“你……” 楚凤歌一点一点勾起唇角,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在卫鹤鸣所处的位置听不清。 楚沉脸色已经全然铁青,像是带着压抑,又像是带着愤怒:“你到底知道什么?” 楚凤歌眼底带着轻嘲,似乎连他的话都懒得回。 楚沉气得拂袖而去。 楚凤歌这才将笑意盈满了眼眶,轻声道:“出来吧。” 卫鹤鸣叹了口气:“你早知我在这里,干嘛还故意同他做那副样子?” 楚凤歌笑笑:“总不能让你一直以为我是坏人,也让你看看那小子的真面目才好。” 卫鹤鸣心道我前世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哪还用得着再看。 只不过卫鹤鸣在意的并非是楚沉。 “楚沉方才说你回去要问罪?到底怎么回事?”卫鹤鸣皱着眉问。“你有何罪?” 楚凤歌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这次有流匪攻打叙州,圣上八成是要算到我头上的。” 卫鹤鸣皱眉:“不是说流匪并非是一伙么?你上折子自辩,我会替你佐证。” 楚凤歌问:“在圣上那里,有什么区别么?” 重要的是,圣上根本就不会给他半点功劳来稳固他身为文瑞王的地位。 他最好平庸、无能、骄奢淫逸、毫无军事才能,这样皇帝才有足够的理由收回兵符。 卫鹤鸣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却冷不防被捉住了手。 “我上次说的,你想得如何了?” 卫鹤鸣一惊,眼神立马开始左右游弋:“什么如何……” 楚凤歌却凑在他耳畔,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耳垂。 卫鹤鸣仿佛被一串热流从耳垂通过了全身,立刻惊得跳了起来,耳垂的热度烧红了半边脖颈:“我……我还没想好!” 楚凤歌笑了起来:“不急,我等得起。” 楚凤歌地皮相极好,平日里还有些阴冷地气质,这一笑起来却仿佛云销雨霁,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卫鹤鸣的心跳漏了一拍。 冷静……冷静…… 卫鹤鸣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早晚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的。 “那……你刚才跟楚沉说的什么,他那样惊讶?”卫鹤鸣试图让自己地事先从楚凤歌地脸上转移。 楚凤歌却笑得更开心了:“你若答应我,我便说给你听。” 卫鹤鸣觉得自己是时候出家了。 【你配不上的,我会一件一件地抢到手里。 楚沉,你的运气好的过分了。】 他是这样对楚沉说的。 第三十三章 卜卦 第三十三章卜卦 众监生在叙州足足呆了两月有余,直到秋分时节,叙州疫病得到了有效的遏制,农耕也重新兴起,新叙州知府走马上任,他们才得到了回京的命令。 临行时叙州百姓竟自发给他们送上了土特产和自制的百民伞,又一再叩谢挽留,令这些年纪轻轻的监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群监生将身上的散碎银两都给了那些灾后无以为继的百姓,却还是觉得不够,卫鹤鸣听到有人低声说来日若是为官,便求个地方的缺,愿做一州一县的父母官,也好护一方百姓安宁。 卫鹤鸣心里竟有些暖意。 一众监生来时匆匆,去时也是匆匆,因为临近中秋,都想着要早些回去同家人团圆,所以一路车马也快了不少。 这一快,便出了岔子。 贺岚看着日头掐指一算,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故作老态道:“卫大人,老夫掐指一算,只怕今夜是咱们是到不了官驿了。” 卫鹤鸣一算路程,还真是如此,只得苦笑:“这是哪个糊涂蛋算的日程,怎么出了这样的纰漏?” 卫鹤鸣一查,这算错了时辰的糊涂蛋竟是宋漪。 宋漪只摸着头笑:“在下不甚精于书数……” 后面便有人拆他的台:“他哪里是不精,他是一窍不通!” 宋漪的娃娃脸便浮了一点红色。 卫鹤鸣也无意责怪他,只笑道:“如此一来,我们怕只能在外头将就一宿了,只是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宋漪说:“我听闻这附近有一余山寺,想来去借宿一宿也不是不可。” 众监生都不介意,索性这余山寺也在他们回京的路上,一路风光又好得很,去了寺里倒正好再让他们诗兴大发留下些诗作来。 只有卫鹤鸣神色一愣,才笑着点头应了。 楚凤歌注意到了,便私下问他:“你不想去?” 卫鹤鸣摇了摇头,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并非如此,只是……想到了些事。” 前世他是来过这件余山寺的,这寺庙在京师鲜有听闻,在当地却是以求签灵验著称的。 卫鹤鸣身为鹤相时曾在这里解过一签,那方丈看了他许久,却只说了一句话。 “慧极必伤,施主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他当时只一笑了之,并没有相信这方丈的言语,直到后来他当真得了恶果,才会隐隐约约想起这件事。 是那方丈随口的巧合也好,或是他当真有大智慧也好,卫鹤鸣还是想再见那方丈一面的。 他不怕那方丈能勘破他重生的秘密,反而他背负着前一世的太久,无人分享,实在有些倦了。 他早已改写了今生的轨迹,有了太多前世没有的经历。可他也一直难以摆脱前世的阴翳,没人知道他前世心如死灰的绝望,没人见过他刻骨铭心的痛恨,也就没人能抚平前世为他带来的伤痕。 他是卫鹤鸣,可他也是鹤相,也是当年瑞文王府的先生,每一个都是他无法抛弃的自己。 可他却只能将自己的一半藏起来,小心翼翼地露出理应属于卫鹤鸣的那一面。 当众监生都往寺中去求签问卦的时候,卫鹤鸣问了小沙弥,带着楚凤歌一路直奔那寺庙主持的禅房。 方丈发须灰白,僧衣整洁,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仙风道骨的大师,却像是邻家的老人。 卫鹤鸣端坐在他的对面,犹豫了好久才问出口:“方丈……可知晓我从何而来?” 那方丈只摇了摇头:“施主从何而来,老衲如何知晓?” 卫鹤鸣一瞬间不知是释然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楚凤歌的目光却凝固在他的脸上。 “那方丈可否为我解一卦?”卫鹤鸣将前世的签文默在了纸上,递给方丈。 方丈看了一眼那签文,又端详着卫鹤鸣的脸,又摇了摇头:“这不是施主的签,老衲解不出。” 卫鹤鸣一愣:“那在下去殿外求上一签?” 方丈蓦然微笑:“施主无卦可算,又何必求签?” “但凡求签之人,心中必有疑惑,施主心中无惑,又何必来求?”方丈的双眼澄澈而平静,并不像一双老人的眼。 卫鹤鸣怔住了。 是了,他其实并没有死心,他依旧惦记着前世未完成的变法,他本是想来询问凶吉的——可即使这次方丈依然阻止他变法,恐怕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卫鹤鸣忍不住轻笑一声,果真自己还是红尘中的痴人。 “多谢方丈,在下明白了。” 卫鹤鸣起身欲走,却被方丈悠悠一声留住了。 “施主请留步,”方丈的目光却留在了楚凤歌身上:“不知施主,可愿让老衲为你解上一卦?” 楚凤歌扬了扬眉:“我从不信奉鬼神之事。” 方丈面色沉了沉:“还请二位恕老衲犯戒妄语,这位公子身带凶煞,是不祥之兆,若有意破解,可入寺静修……” “我不愿入寺,你无须多言。”楚凤歌不留一丝情面,牵起卫鹤鸣的手转身就走,卫鹤鸣年纪小个子小,两人离去的背影倒有些像是兄弟俩。 那方丈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坐回了蒲团上,清脆的木鱼声又在禅房中响起。 门外偷听了半天的小沙弥摇头晃脑地走进来:“师父不是说那人身带凶煞么?怎么就这样放他走了?” 方丈轻叹:“留不住,何必强留?” 小沙弥皱着包子脸:“佛说普度众生,师父怎么能这样偷懒?” 方丈的木鱼停了停:“能渡他的人,本就在他的身边。” “弟子听不懂。” 方丈摇了摇头。 那人身带凶煞不假,可却又有着人皇之兆,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竟连他也辨不出来,又如何敢妄言度化呢。 禅房里的木鱼声又重新响起:“因果难破,因果难破啊……” 卫鹤鸣一路被楚凤歌带去了寺庙后身,才笑着打趣他:“怎么,你不肯剃光头?” 卫鹤鸣乍一听方丈的话有些惊讶,可一想却又明白过来,前世楚凤歌骁勇善战,却被北胡成为“杀神”而非“战神”,手段又颇为狠戾,可不是身带凶煞么? 他前世临死前的一段时间,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就是楚凤歌的戾气太重,性情又冷厉,自己在世还能劝着一些,待到楚凤歌登了帝位,又有哪个劝得了? 只是不知道前世楚凤歌究竟成了一代明君,还是暴虐之君了。 “你想我去做和尚?”楚凤歌说话间还轻哼了一声,仿佛是小孩子闹了脾气,浑然不似方才的冷漠傲气。 “哪敢让堂堂文瑞王出家,只是多吃斋念佛,对你或许也有些好处。”卫鹤鸣道。 “大可不必,”楚凤歌勾起唇角,一双幽沉的眼直直地注视着他:“这天下能渡我成佛的,只有一人罢了。” 卫鹤鸣仿佛要被那双眼给吸进去了,忙将视线移开:“这个……不知是位贤能如此……”这话说一半,卫鹤鸣就想给自己一嘴巴,这简直是挖坑给自己跳。 果然,楚凤歌低声轻笑:“鹤鸣,你可愿渡我?” 卫鹤鸣欲哭无泪,脸红了一半:“殿下,你……” “你又肯叫我殿下了?”楚凤歌那张极精致的脸在他的眼前放大,一只手已经揽上了他的腰身“多唤两声,我喜欢的很。” 卫鹤鸣的另一半脸也红了个透彻,左右看看,却一片空旷,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楚凤歌自从跟他将这事挑明了,便越发的腻人起来。 如果说此前的楚凤歌只是待他格外温和亲厚,那如今的楚凤歌简直是百般撩拨,向他示好□□到让他面红耳赤的地步——这让卫鹤鸣几乎有些怀疑,眼前的是不是前世那个冷漠傲气,对他也仅仅是礼遇有加的楚凤歌本人了。 “殿下从前不是如此……”卫鹤鸣强板着一张脸。 “你不喜欢?”楚凤歌挑了挑眉。 卫鹤鸣觉得自己说“不喜欢”不对,说“喜欢”就更不对了。 他这细数两辈子就没遇上过这样难的问题,先前那方丈还说他心中无惑,哪里无惑,他疑惑的很。 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自己前世的至交好友把自己当做了媳妇看待? “卫小公子——” 宋漪刚一过来就见二人姿态暧昧的贴在一起,卫鹤鸣如蒙大赦,楚凤歌却面色不愉,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什么。 卫鹤鸣忙从楚凤歌的身边避开,理了理衣袍:“何事?” 宋漪这才想起自己此番的目的,忙道:“五皇子殿下他方才落水了,如今正在厢房里昏迷不醒。” 卫鹤鸣和楚凤歌俱是一愣。 第三十四章 悔意 第三十四章悔意 榻上的楚沉正紧闭着双眼,衣衫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两颊,紧皱着眉头,时不时还会哼唧两声,仿佛极不安稳。 卫鹤鸣一见便皱起了眉:“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水?还这样严重?” 宋漪摸了摸鼻子:“我也不清楚,我去后廊闲逛时,看见殿下已经在水里漂着了……” 卫鹤鸣也拿他这一脸无辜没法子,心道只好等楚沉醒了再问缘由,叹了一声:“可请了大夫么?” 宋漪神色更无辜了:“这附近哪有大夫,只请了寺里懂医的和尚来看过,开了副汤药,说殿下只是风寒,并无大碍。” 卫鹤鸣哭笑不得:“你倒是去煎些汤药,给他换身衣裳啊?” 攻城时他还觉着这宋漪挺机灵的,怎么连照顾人都不会。 宋漪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急着去寻你,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去寻顾兄的奶娘来——” 顾监生的奶娘就是当初被硬塞进卫鹤鸣打扫的妇人,也是这群监生里唯一跟来照顾的女性仆役,这两个月来一些饭食琐事都是他顾着的。 “罢了罢了,等你寻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卫鹤鸣摆摆手。“你去煎药,我给他把衣裳换了。” 宋漪这才点点头,苦着脸念叨:“这下行程又要耽搁了,我还想着回去吃月饼呢……” “就你话多,”卫鹤鸣笑着拍他脑门:“少不了你的月饼,但凡你早些把他捞出来,也用不着这般耽搁了。” 宋漪碎碎念着出去了,卫鹤鸣伸手想去掀楚沉的衣裳,却被楚凤歌攥住了手腕。 卫鹤鸣看他一眼:“怎么?” 楚凤歌冷哼一声,不肯说话。 卫鹤鸣挑了挑眉:“殿下不让我动手,难道你给他换不成?” 卫鹤鸣就随口那么一说,他心里也知道楚凤歌对楚沉哪是一个厌烦形容得了的,却不想楚凤歌脸都没变一下,抬手就将楚沉的上衣给扯了一件下来。 卫鹤鸣:“……”那是个活人,你就是再不待见他,好歹也看在他是病号的份上下手轻些。 楚凤歌那样子活像手里拎了什么脏东西,正准备扯他的中衣时,楚沉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混混沌沌,辨不清神色,却立时聚焦在了卫鹤鸣的身上。 “鹤鸣……!”他的眼神并不清明,神色却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卫鹤鸣立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鹤鸣,你没死?”楚沉那仍是少年的脸上却带着极复杂的神色,辨不出是惊喜、是悔意、还是痛恨。“你听我说,我并没有……”他的脸上带着急切,伸出手去想触碰眼前的卫鹤鸣。 楚凤歌一把将卫鹤鸣拦在身后,神情僵硬而冰冷,只用敌视的目光瞪着楚沉,却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身后人。 楚沉一愣,唇角缓缓落了下来,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神态,仿佛在自嘲,又仿佛下一刻就要悲泣出声:“你不是,你不是,这世上早就没有卫鹤鸣了,你不是……我又做梦了……竟然梦见鹤鸣这样年轻……可笑、可笑……” 说着楚沉的眼皮竟缓缓阖上,一倒头又睡了过去。 卫鹤鸣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松弛了一些,倒退一步,意识到楚凤歌的在场,才打着哈哈:“五皇子病糊涂了吧?这是有多嫌弃我,连做梦都不梦我个好?” 楚凤歌一脸冰霜地看着床上的人,半晌都没有移开眼。 卫鹤鸣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问:“殿下想什么呢?”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楚凤歌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倒也不像…… 楚凤歌这才转过来:“无事,只是担心他病成痴傻,圣上见了要责怪。” 卫鹤鸣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看楚沉这反应,莫不是也另有奇缘,已然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或者是他早就知道一直装傻引而不发? 可想想楚沉也确实不像是知道前世的样子,否则也断然不会是近来这样的表现了,但即使是他现在重新想起,对他来说也断然不是一件什么愉快的事情。 卫鹤鸣还没想明白,楚凤歌就已然将那湿透了的衣服握成一团,砸在了楚沉的脸上,牵起卫鹤鸣就走。 卫鹤鸣:“等等,你不是要给他换衣服?” “不换,”楚凤歌轻哼一声,“病死最好。” 卫鹤鸣:“……” 楚沉原本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风寒,就在楚凤歌的嫌弃和宋漪的粗心下一病不起,在榻上躺了数日。 监生们见他实在不好再在这穷乡僻壤拖延下去,便雇了辆马车载着他回京,一路上楚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是正常的,有时却又是前世的那个人。 而每次清醒时,仿佛他所处的年龄又不同。 有时是那个青年时郁郁不得志的楚沉,看见卫鹤鸣第一句话就是:“昨天上朝,他们都攀附着皇兄,没有肯看我一眼的,我心里难受的很……” 有时是那个初登皇位意气风发的楚沉,上来就握着他的双手:“鹤鸣,我昨日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便说与你听——” 有时又是那个暴怒中的帝王:“卫鹤鸣,你怎么敢逃狱!你——” 这一日一日走马灯似的换角色,卫鹤鸣几乎要把自己前世的历程又重新经历一番了。 可等楚沉闹够了,再醒过来,又是那个一脸茫然的五皇子楚沉了。 这人仿佛病糊涂了,分不清时间场合,分不清地点,有时甚至分不清卫鹤鸣的年纪,连楚凤歌都视而不见,却只能看见卫鹤鸣的一张脸。 卫鹤鸣有些哭笑不得,楚沉的有些话连他听了都替他捏一把汗,也幸亏这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否则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楚沉一个窥窃神器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楚凤歌看楚沉的神色那真是一日塞一日的阴冷,很多时候卫鹤鸣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手起刀落直接将楚沉的脑袋给剁了——那才真是天大的麻烦。 一开始卫鹤鸣还打个哈哈对楚凤歌掩饰一下,后来见楚沉犯病次数多了,索性也不说了,只当他头脑不清醒便是。 可卫鹤鸣却从楚沉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除了一段在卫鹤鸣死去后,属于楚沉的记忆。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后悔、没有悲伤过的。 可笑的是,他活着时,这人恨得他咬牙切齿,仿佛觉得他十恶不赦,没给他留过半分退路。 可他死了、没了、彻底找不回来了,这人又忽然念起了旧,想起了他的好来。 “我想恢复你的旧法,想找回你留的一些东西,可是……回不去了……”楚沉不知是不是把这当成了梦境,伏在他的面前痛哭,明明是一张孩子的脸,神态却苍老悲伤的连他都不敢认。“鹤鸣,我没了你,没了勇气,也没了自己,我回不去了……” 卫鹤鸣心道,你没了我那是你作孽,可你老了怂了有心无力了可不能都算到小爷头上。 饶是如此,卫鹤鸣还是一个人在马车里坐了许久。 出了马车,看见楚凤歌正骑着马,在车外慢悠悠地跟着。 他冲楚凤歌一笑,楚凤歌便伸出手来。 他就这那只手,直接跃到了楚凤歌的马背上,盯着他的后背发呆。 “殿下,你说人……是不是都是远了香,近了臭?”卫鹤鸣皱着眉问,“离得近了看你那里都是错的,等走得远了、见不着了,又看你哪里都顺眼了。” “未必,有些人,你对他有用,便哪里都好,碍着他的路子,便哪里都不好了。” 楚凤歌的眼里划过一道异色,只是坐在他身后的卫鹤鸣却看不到。 卫鹤鸣嘟哝了一句什么,又问:“殿下你是哪种人?” 楚凤歌道:“我若看谁好,那不管香的臭的,便都是好的。” 卫鹤鸣笑着说:“殿下这岂不是清浊不辨,丢了善恶的,要不得,要不得。” 楚凤歌却微微扬了扬眉:“我本就不辨是非,既如此,你替我辨不就是了?” 卫鹤鸣一愣,当初楚沉也好那群有拉拢之意的皇子也好,哪个不是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亲贤远佞知世事明善恶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自己是个昏庸料子你帮我来的。 只不过,也确实是楚凤歌的性子。 他笑着摇摇头:“我又帮不得殿下一辈子。” 楚凤歌扬了扬眉:“谁说帮不得?” 卫鹤鸣还想回嘴呢,却不想楚凤歌一扬马鞭,速度飞快地冲了出去,惊得卫鹤鸣忙抓紧了他的腰。 “殿下你倒是打声招呼!”他趴在楚凤歌的耳边大喊。“吓死小爷了,哪个替你辨清浊去?” 楚凤歌脸上扬起了笑。 两人一骑风一样地越过车马,直冲着前面去了,看得众监生目瞪口呆。 宋漪眨了眨眼:“王爷和卫小公子这是……” “别理他们,他们自找乐子呢。”贺岚一副睡不醒地样子地坐在马上,太阳晒得他整个人又懒上了三分。“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第三十五章 封赏 第三十五章封赏 在众监生离京城不远的时候,楚沉的风寒渐渐好了,在没说过胡话,仍是那个年少皇子的模样,偶尔同众人嬉笑,也毫无异状。 卫鹤鸣被他那胡话折腾了这些日子,本已经做好了面对前世楚沉的准备,却不想楚沉竟没有丝毫改变,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倒也颇为好笑。 临近京师,这一群监生纷纷在官驿洗去了一身的风尘,重新将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家中富裕些的便是珠袍曳锦带的富家少年打扮,囊中羞涩的也是一身白衣宽袍名士风流,有的佩文剑,有的佩折扇,个个又变回了京师里那些翩翩少年,哪还有叙州时灰头土脸的样子。 待到众监生进京城的那日大有万人空巷之势,主道两边街上楼上竟是摩肩接踵,不知道还以为是逢年过节,倒把这群监生吓了一跳。 “怎么这样多的人?”有监生嘀咕了一句,连马都被惊了一惊,连拉了几次缰绳才稳住。 前来领路的官员笑道:“几位小公子还不知道罢,你们早就出了名了。” 众监生一愣,仔细听那人群里,竟还有喊着他们姓名的。 那监生仍问:“我们哪来的名气?” 官员这才笑着跟他们解释。 专门派国子监监生出去治理瘟疫,本就是景朝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再加上他们又都是少有才名的公子哥,那便更有谈资了。 这还不算完,前一阵朝中大臣跟这群监生一来一往互相驳斥的书信非但在朝堂上被朗诵,甚至被印在了邸抄上公之于众,这群监生有不少用词辛辣大胆、又文采出众的便出了名。 京城的说书人们早就扔了那些情情爱爱的段子,歌功颂德的陈腔滥调,讲起他们这些少年英雄来了。 甚至有些说书人为了让百姓读懂那些驳斥的书信,还给翻译成了通俗的口头语,听得这些平民百姓大呼过瘾。 本来嘛,百姓早就看这些锦衣玉食却只会嘴上把式的大臣们不甚顺眼了,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现在非但有人替他们骂,还骂的理直气壮有理有据,而且这群替他们骂人的还是一些白身少年,正在外面做些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自然一传十、十传百,让这些尚未及冠的监生先出了名。 卫鹤鸣听了实在是忍不住笑,他身后的一众监生听了这话个个目瞪口呆,羞也不是,骚也不是,得意也不是,竟全都红了脸。 卫鹤鸣细听上面姓名,忍不住向后扬了扬脖子,笑道:“文兄,你这下可是出了名了!” 那文初时文监生正是言词最利的一个,此刻正薄红着一张脸斥他:“你这时倒来看我好戏,当喊你名字的少呢?” 宋漪没脸没皮地上去追问那官员:“大人,那说书人是怎么说我的?” 那官员看他一眼:“阁下可是宋家公子?” 宋漪点头:“正是正是。” 官员憋着笑说:“宋家公子宋漪最是机敏过人,想出那煮沸污物拒敌的法子,又将那贼寇熏死在地道中,京中早已传遍了去。” 宋漪大惊失色:“怎么净传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倒是传我些好来?” 贺岚一扇子敲在他头上:“你当你做了什么好事呢?出的可不都是这些跟屎尿沾边的计策。” 宋漪欲哭无泪:“早知如此,我便不出这馊主意了。” 卫鹤鸣早就笑倒在一旁的楚凤歌身上,半晌直不起腰来。 “卫小郎君——卫小郎君——”楼上有女子呼喊,卫鹤鸣一抬头,便看见一少女掷了一枚香囊下来。 卫鹤鸣伸手一接,正将那香囊攥在手心,冲着楼上女子扬眉一笑:“多谢这位姐姐。” 楼上的一众女子哗然,竟都向下抛了物件来,各自还喊着不同的名字。 什么“文公子”,什么“贺公子”,还有喊着“小王爷”和“五殿下”的—— 掷绣囊荷包手帕绢花的也都罢了,竟还有扔果子下来的,这群监生就是铁打的也知道疼,纷纷闪躲着天上下来的东西,一边还抱怨:“卫小公子也忒不讲究,你自风流你的,怎好带累我们跟你一起挨砸?” 卫鹤鸣攥着那绣囊哭笑不得:“我如何算得上风流,你们也不看看,那姑娘年方几何,我又多大岁数。” 监生们不肯听他辩解,嘴上尤不饶人,那文监生终于得了嘲笑他的机会,很是奚落了他两句。 卫鹤鸣摇头:“罢,罢,我去还她便是。” 说着便要纵马向那楼走去,却不想被楚凤歌截了路。 楚凤歌挑了挑眉:“你还要去见一见那女子?” 这话刚一说完,就听楼上一声:“小王爷——” 竟从天而降一个果子,直坠到楚凤歌眼前,若不是他伸手一接,只怕他脑袋都要被砸开了瓢。 卫鹤鸣在一旁大笑:“你还说我,我看殿下你也受欢迎的很。” 楚凤歌盯着手里的果子,竟有些愕然。 卫鹤鸣忍不住凑过头去,“咔嚓”一声咬了一口果肉下来,边嚼边道:“这果子倒是甜的很,殿下可以尝尝。” 话罢,又将手中的香囊塞进他手里,笑着说:“香囊也是殿下的,果子也是殿下的,这下可好?” 说完,便一溜烟骑马追上了前头的人。 楚凤歌愕然的眼垂了下来,嘴角终于有了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尝了尝那缺口的果子,果然是甜的。 “殿下——再不走,就赶不及时辰入殿了!” 少年着一身红衣,骑着银鞍白马,在坠落的香囊罗帕中冲他挥手高呼。 正是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少年眼中映出的那个人。 ============================ “入了皇宫,各人皆得封赏。原本圣上是想加赐这些监生们官爵的,只是那国子监祭酒说他们年纪尚小,性情不定,怕加官进爵反倒害了他们,今上才只赐了丝缎良田,为首卫小解元啊,还得了一所御赐的宅子呐!”说书人将那醒木一放,这才算说完了这一整出戏。 下面有人问:“那这群监生都只得了银钱了?” 说书人含笑道:“也不是,有个运气极好的,有个运气极差的,不知诸位想听哪一个?” 下面的人便嚷:“你别吊人胃口,直说就是了。” 说书人这才展开折扇,道:“运气好的这个呢,就是当今五皇子殿下——不对,如今该叫安王了,因着这件事封了王,得了封地,只是如今年幼,所以皇上特准他留在京中。而运气不好的这个,便是文瑞王殿下,因着迎击贼寇不利,没得了封赏,还被圣上训斥了一通——如今正在家中闭门思过呢。” 隔间里的少年听到这,忍不住将茶水重重放下。 贺岚一手撑着头,眯眼道:“怎么着,解元郎又听不得小王爷的坏话了?” 卫鹤鸣盯了茶水半晌,有些气闷:“我只是觉得不公罢了。” 文初时嘴上最没个把门的,又是一个肠子:“本来就是,若是当真如此也就罢了,可小王爷分明是帮了我等大忙,那两伙贼寇也并非一路人,怎能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怪到小王爷身上?” 贺岚看他一眼:“噤声,这事也是你我议得的?” 文初时悻悻地闭上了嘴,又一掌拍去了宋漪正去摸点心的手:“吃吃吃,你也就知道一个吃。” 宋漪嬉笑着揉自己的手:“你又拿我撒气。”说着又将一块点心塞进了文初时的嘴里:“听话,多吃,少说。” 文初时气得直瞪眼。 隔间外的说书人复又说起了少年监生赈叙州的折子,其间剧情有真有假,他们听得倒也有趣。 说到卫鹤鸣请命时,说书人道:“说起这卫小解元呐,可是不得了,前几年说的那个九岁解元郎,就是这位了。这卫小解元生的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便是个俏郎君的胚子……” 宋漪“噗”的一声笑出来:“这是将你当那情爱话本里的酸书生了吧?” 卫鹤鸣勉强的笑了笑。 贺岚知他心情不好,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听书喝茶就好。 说起来倒也有趣,叙州一行,竟让这四人熟络起来。更巧的是,这四个人在诗词一道上都烂到了家,但凡诗会,这四人便找借口一同溜出来,不管是吃个茶还是闲聊,也都那劳什子诗会要舒坦的多。 平素里卫鹤鸣都是言笑不忌的一个,可现在他却没心思笑闹,只反复思索着当日朝中,众人皆得了赏,独独楚凤歌一个跪在阶前被训话的模样。 那挺直的腰杆烧疼了卫鹤鸣的眼,连他得的赏都没法让他高兴起来。 自那日进殿起,楚凤歌便一直在家中闭门思过,连今日他寻上门去,也没见上他一面。 他不是嫉恶如仇的人,可就独独那一刻,他见不得楚凤歌委屈。 第三十六章 中秋 第三十六章中秋 中秋那日,国子监一众文人照例结饰台榭登台赏月,宋漪家中有事,便只剩下了卫鹤鸣贺岚同文初时在那筵席上昏昏欲睡。 卫鹤鸣因着叙州的风头被人敬了一圈的酒,连话也少了许多,闷声不响地躲在一边。 冷不防被贺岚推了一把,一抬头,正见那楚沉冲着宴席主人拱手致意,似乎是带了圣上的旨意前来。 卫鹤鸣随着诸监生行过了礼,便听文初时低声道:“今年怎么是他?” 中秋这等节日,通常是宫内设有宫宴,令有些地位的大臣同女眷入宫赴宴,而他们这些国子监的白身在外自有赏月宴,皇帝为昭示对国子监的看重,通常会派一名皇子前来。 往年都是三皇子陈王,如今却是楚沉。 卫鹤鸣眉尖动了动没说话,贺岚低声道:“他刚立了功,圣上看重他些,本就正常。” 话音未落,楚沉便举着酒杯前来敬酒,笑意盈盈道:“卫小公子,叙州之行多亏你多方照拂,我敬你一杯。” 卫鹤鸣站起身来,盯了他半晌才将酒饮尽,眉梢眼角都带着红,声音却不咸不淡:“殿下过誉,不过是分内之事。”也不等楚沉寒暄,便坐了回去。 楚沉见他态度不觉一愣,只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也不介意卫鹤鸣的失礼,仍同其他监生寒暄。 卫鹤鸣听见席间有人嗤笑,隐约能听见“……清高”“错了……”这样的字眼,便用眼神询问贺岚。 贺岚半歪着身子在案上,懒洋洋地说:“莫理那些人,俱是些闲汉农妇的口舌。” 卫鹤鸣挑了挑眉,眼神带了不自觉的凌厉:“你不说,我才更想知道。” 贺岚这才道:“总有那些眼酸你叙州立功的,见你跟小王爷关系好,待五皇子却是平平,背地里说你攀附权贵的,如今五殿下得了势,小王爷遭了训,他们在背地里说的便是你连攀附权贵都没有那眼力价了。” 文初时在一旁嗤笑:“酸儒眼红,明白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的,你若介怀才是真的傻。”这人说话尖刻,可卫鹤鸣还是听出了他的劝慰之意。 卫鹤鸣轻笑:“他们自说他们的,与我何干?真有那份嫉恶如仇的心,当日殿前请命他们又在哪里?”说着竟倚着身子与那些有意无意的窥测眼神对视,直将他们看的纷纷闪躲了去,卫鹤鸣这才笑了一声,斟了酒水来饮:“畏畏缩缩,不过如此。” 又呆了片刻,卫鹤鸣吃饱喝足,便抖了抖衣摆,拎起席间一壶酒,腆着脸央求另两人:“我先走一步,若有人问起来,务必记得替我遮掩一二。” 文初时问:“你要独自躲清闲?这可不厚道。” 卫鹤鸣嬉笑道:“我去寻人。” 文初时还不曾问他去寻什么人,便被贺岚给拦住了,待卫鹤鸣离了席,才慢悠悠道:“你当他还能去寻谁?” 文初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问:“他脑子怎么长的?人人避之不及,他却上赶着要凑上去?” 贺岚笑着塞给他一杯酒水:“喝你的罢,宋漪不在,怎么便没人来堵你这张嘴了?” 文初时还欲再说,却惊觉卫鹤鸣的案几上早已横七竖八倒了不少酒壶,忍不住咂舌:“他这是喝了多少?” 贺岚看了猛然想起:“他方才那样子……莫不是醉了?” 文初时:“应当不会,哪有人……醉的那样清醒的?”可细细一想,方才的卫鹤鸣方才的放肆尖锐确实与往日不同,忍不住也迟疑了起来。 这头卫鹤鸣却一路溜出了国子监,直奔着瑞文王府的大门去了。 景朝的中秋没有宵禁,夜市繁华通宵达旦,往来赏月赏灯的人也多。道路两旁都张灯结彩,却独独瑞文王府灰沉沉地死寂在夜色之中。 他对王府熟悉的很,还特意绕到王府后身,找到了两块凸起的青砖。 卫鹤鸣一撩下摆,将酒壶别在腰间,踩着两块凸起的青砖,三下并两下翻上墙头,又干脆利落地越过墙落了地。 王府静悄悄地,卫鹤鸣便哼着歌拎着酒往记忆中的正房走去,没走两步,脖子上就多了一抹凉意。 雪亮锋利的刀刃赫然架在他的脖子上,一个沙哑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卫公子,更深露重,还请回吧。” 卫鹤鸣毫不畏惧地扭头去看他,倒是吓了那执刀人一跳,飞快地将刀离他脖子远了几寸。 “卫公子……”那人还没说完,就见卫鹤鸣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那刀刃,关节轻轻一敲,冲他调笑:“阁下不敢伤我。” 下一刻,卫鹤鸣便高声道:“楚凤歌!我给你带了酒来,你可敢见我?” 那执刀人果真不敢动他,再三劝说:“王爷正在思过,小公子还是请回吧……” 卫鹤鸣的酒气冲头,竟直接跳进了一旁的莲花池里,放声笑道:“他若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看他肯不肯来捞小爷上岸!” 执刀人看的瞠目结舌:谁知这卫公子堂堂解元郎,还带这样撒泼使赖的? 秋水还凉得很,只是卫鹤鸣酒气冲头,哪里感觉得到冷热,兀自在那水中叫嚷。 “胡闹!”楚凤歌握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他从水中拽了出来。 “王爷。”那执刀人行了一礼,楚凤歌皱着眉吩咐。“去让他们准备热水,轻声些,别惊了太夫人休息。” 楚凤歌低头还想训斥,却嗅到了满腔的酒气:“你醉了?” 卫鹤鸣微微挑眉,只有眼角的一片绯红,和醺醺然的眼神暴露了他:“我没喝多少,又怎么会醉?” 楚凤歌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卫鹤鸣醉过,也没想到他醉了还能这样神态自若,步履轻便,甚至还能翻墙过院,一派从容。 “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肯见我?”卫鹤鸣的模样极是跋扈,仿佛他若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今日便不肯走了。 楚凤歌哪好说他这几日是在家中与岭北旧部接头,怎么敢让卫鹤鸣进府,只得指望着他醉了糊涂些,哄着他道:“我哪里不肯见你了,这不是出来了?” 一边哄,还得一边领着他往屋里去,看的一众下人目瞪口呆:他们几时见过王爷这样软和过。 好不容易到了客房,楚凤歌实在不*考量自己的自制力,便哄他:“你且进去沐浴,出来我们再谈。” 卫鹤鸣却斜他一眼:“都是男人,殿下怎么不一起?”继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露出一个带着狡黠的笑来,攥着他的衣襟把人拉到自己面前,笑道:“哦——殿下不敢,殿下看上我了。” 门外下人恨不得自己立时聋了瞎了,也好过听闻了这等辛密。 楚凤歌咬着牙将人一把扯进屋里,狠狠将门甩上,哑声道:“鹤鸣……” 卫鹤鸣眯起眼盯着他,卫鹤鸣身高比不上他,便踮着脚凑近他怀里,湿漉漉的衣裳将他的外袍也沾湿了,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鼻子……” 他学着当初楚凤歌那样在他的五官上描画过去,只有一双眼迷迷糊糊。 饶是如此,楚凤歌的心跳还是漏了几拍。 卫鹤鸣摸索过他的眉眼,踮起脚凑近了脸:“楚凤歌……” 楚凤歌缓缓颔首,屏息敛神等待着他的靠近。 卫鹤鸣那近在咫尺的脸却却忽然变得痛心疾首:“你说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怎么就学出了个龙阳之好呢!” 楚凤歌:“……” 卫鹤鸣还眯着眼念叨:“你说你才多大,知晓什么叫心悦?还学着那浑人调戏小姑娘的法子来对付我了……” 楚凤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扔进了浴桶里:“卫鹤鸣,这是你自找的!” 卫鹤鸣还拽着他的衣领撒酒疯,嘻嘻笑着问:“王爷果真不同我一起么?”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正带着迷离盯着他,酒劲上来,脸上的酡红还没散,若不是他那张尚且年少的脸,楚凤歌早就忘了他们所在何处了。 卫鹤鸣清醒时就够麻烦的一个人了,喝醉了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妖孽。 楚凤歌刚想走,却有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扯住了衣袖。 一转头,卫鹤鸣脱的只剩中衣坐在浴桶里,半透的白色布料贴在身上,穿还不如不穿,胸口的红色若隐若现,一双眼斜挑着看他。 楚凤歌停了脚步。 “殿下……”卫鹤鸣这一声竟带了些委屈。 楚凤歌:“我在。” 卫鹤鸣满眼的迷茫:“我将你的下辈子教成了断袖,这可如何是好?” 楚凤歌所有旖旎的心思都消散的干干净净,只盯着那双眼:“……先生?” “嗯?”卫鹤鸣从鼻腔里更了一声,又将身子往浴桶里缩了缩,缩回了舒适的热水里。 楚凤歌上前一步,唇角的弧度莫名冷冽:“先生?” “殿下何事?”虽然拖长了腔调,带着浓重的醉意,可还是能听出来,这正是前世的那个人在应答他。 楚凤歌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眼中遮挡着的阴霾一点点散去,露出那毫不掩饰的火焰来:“先生骗的我好苦……” 浴桶里的人还迷迷糊糊地冲他笑,还伸手去摸他的脸:“殿下笑起来……果真是美人。” 楚凤歌捉住了那只湿漉漉的手,低声轻笑:“先生竟这样哄我,我收些利息,也不为过吧?” 那眼中隐隐跳跃的,也不知是喜悦,还是疯狂。 第三十七章 凤玉 第三十七章凤玉 卫鹤鸣迷迷糊糊睡了一宿,连梦都没做一个,次日是被窗外的鸟鸣声风声给唤醒的。 初醒时脑子还混混沌沌的不甚清醒,只记得自己在宴席上同贺岚等人吃酒,被敬了不少下去,似乎楚沉还来了……想来也是许久不曾醉过,却不知怎么今年中秋便喝得多了,连事都记不清了。 “础润……”卫鹤鸣揉着额角,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小厮,用手撑着被褥起身,却不想触到了满手的温润。 卫鹤鸣立时一僵,缓缓低下头,正对上楚凤歌那含笑的眼,和他手掌下那一小片暖玉似的肌肤。 “殿、殿下!”卫鹤鸣飞快地缩了手脚,窜到了床脚:“殿下怎么在这……”话还没说完,他便见着了房里陌生的陈设,改了口道:“我怎么在殿下这里?” 楚凤歌挑了挑眉:“你不记得?” 卫鹤鸣扶着额思索了许久,也只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似乎是揣着酒壶离了席,喝多了跳进王府的荷花池子里,至于为什么跳进去,跳进去之后又做了什么,他是半点都想不起来的。 这时外面有仆役送了醒酒汤进来,卫鹤鸣一手接了,却见那仆役看他的神色古怪,不知是惶恐还是探究。卫鹤鸣心道,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失态之举,在瑞文王府人的面前失了脸面? “我昨夜……”卫鹤鸣揉了揉太阳穴,就着碗口喝醒酒汤。“可有什么失礼之处?” “你说要同我共浴。” “噗——”卫鹤鸣一口醒酒汤全都喷了出来,盯着楚凤歌目瞪口呆。 楚凤歌眯着眼后倚,他中衣本就是胡乱穿得,这一倚几乎半个精壮青涩的少年身躯都露在了外面,一双眼里带着邪气:“怎么?连我衣裳都弄湿了,解元郎却想翻脸不认账?” “咳,在下确实是……记不得了。”卫鹤鸣不自在地缩了缩,颇感狼狈。“还请王爷恕罪。” “解元郎这是想不了了之?”却不想楚凤歌只盯着他不肯移开目光,嘴里说的话却让卫鹤鸣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解元郎是忘了昨夜说我觊觎于你,硬扯着我陪你共浴,还戏弄本王的事情了?” “戏弄?!”卫鹤鸣大为震惊,他从前也喝醉过,却从不曾听说过自己酒后竟如此失德。“王爷可是弄错了什么?” 楚凤歌却轻笑一声,那笑竟带着些旖旎艳丽,让卫鹤鸣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楚凤歌瞧见了,笑得便更开心了:“昨夜你还说我笑起来好看,解元郎酒后吐得果然是真言。” 卫鹤鸣一愣,楚凤歌容颜出色,尤其笑起来最是惊艳。万没想到自己这点小心思竟在酒后倒了个底朝天,甚至酒后失态还被捉了个现行,忍不住红了脸。 连这都被楚凤歌知道了,那这么说,楚凤歌说的那些果真不是诓他的?自己酒后竟真将小王爷给调戏了去? 卫鹤鸣还没想明白,楚凤歌便指着那浴桶道:“你不肯叫人进来服侍,也不许我走,让我跟你一同休息。”他暧昧地勾了勾唇角,话里有话。“现在倒可以问了,卫解元,本王伺候的你可还舒坦?” 卫鹤鸣哪还有什么伶牙俐齿,硬着头皮告了罪,想要缩下床去,才发现自己的中衣早就不翼而飞,一直是*着上半身,实在不是很雅相。“殿下,在下的衣物——” 楚凤歌道:“昨夜你跳进池子里,全都湿透了,我身量又和你差得远,只得委屈你这样将就一夜了,你那身衣裳现在也该烘干了。” 卫鹤鸣这才松了口气,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尴尬个什么劲,前世跟楚沉私交甚笃,也曾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过,可这一次他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卫鹤鸣刚想出去讨衣裳,楚凤歌却随手掀起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笑道:“你还真想这样出去?” 卫鹤鸣这才不那么尴尬:“我身体好得很,哪就这样娇贵了。” 楚凤歌却隔着袍子箍紧了他的手腕,慢悠悠道:“卫解元知道七夕么?” “乞巧节?并不是早过了么?”卫鹤鸣疑惑,不知为什么楚凤歌忽然提起这个来。 楚凤歌仿佛闲话一般:“那牛郎藏了织女的衣裳,便那样好运得讨了个媳妇。”忽的一抬眸。“你说我若不将衣裳还给解元郎,是不是解元郎也得光着身子嫁进我王府的门,在我府上呆一辈子了?” 卫鹤鸣脸上刚褪下去的温度瞬间又涌了上去,几乎是甩开楚凤歌的手落荒而逃。 楚凤歌到底上哪里学来这些污言秽语的! 楚凤歌却一个人卧在榻上止不住笑意,方才那模样,任谁也不敢信那个谦和持重的先生还有这样一面。 哪还有什么鹤骨松姿,活像是被拔了毛,差点便端上桌的飞鹤,狼狈仓皇的可怜。 却让人更想折腾他了。 楚凤歌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恶劣情趣,可自前世到现在,无论是鲜衣怒马的鹤相,还是坦然自若的先生,他都想着——如何将先生光鲜的一面撕去,露出那人失控慌乱,却只属于他的模样来。 最好能剥皮拆骨,煮熟了,吞下肚子,只专属他一个,那才是再好不过。 卫鹤鸣哪里想得到楚凤歌这些心思,逃出瑞文王府时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马车也不晓得租,一路竟是用脚走回卫府的。 连回家门时满脑子都还是楚凤歌的模样,险些同卫鱼渊撞上都不自知。 卫鱼渊挑了挑眉,上下扫视他一眼,仍是那四平八稳的语气,淡然道:“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卫鹤鸣这才惊觉,抬头冲她笑了笑:“阿鱼起的好早。”浑然不知现在已是日上三竿。 卫鱼渊轻斥:“你还知道回来。” 卫鹤鸣一愣,这才想起昨夜自己竟是一宿未归,也不知父亲知晓了没有:“阿鱼,父亲可知我昨夜没有回来?” 卫鱼渊瞪他一眼,将他扯进屋子,又关好门,才竖起了眉数落他:“你好歹也递个信回来,昨日若不是我换了衣裳替你遮掩,只怕今日你又逃不了一顿好打!” 卫鹤鸣心知无事,又见卫鱼渊气色不好,只怕是因为他昨夜没了音讯,教她担心了一宿,便腆着脸去讨好鱼渊:“好阿鱼,这回便又多亏你了。” 鱼渊冷眼相对:“你竟也敢夜不归宿了,到哪里疯去了?” 卫鹤鸣刚想开口,却又想起了楚凤歌说他酒醉后做的那些糗事,忍不住红了耳根,又撇过头去:“也……也没去哪。” 鱼渊见他这模样,又见他衣裳凌乱,腰带也不甚整齐,显然是脱了又穿他,神色便一下肃然一起来了:“你……莫不是去了那些不该去的地方?” 卫鱼渊虽然年少,却博览群书,不仅限于正经书籍,卫鹤鸣那些不甚正经的玩意,她也是看过的。 她见卫鹤鸣如此,立时便想歪了。 卫鹤鸣这才反应过来,无奈道:“阿鱼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中秋贪杯了些,在同窗府上借宿了一夜。”楚凤歌也算是他的同窗了。 卫鱼渊却看了他一眼:“你我双生,你那些心思又何必瞒我?”说着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你这玉佩是哪来的?也是同窗的不成?” 卫鹤鸣一愣,解下自己玉佩,俨然不是自小带到大的那只鹤,而是一只凤。 卫鹤鸣向来不大在意身上配饰,若不是阿鱼心细,只怕他还没发现这玉不是他的。 鱼渊抿了抿唇,盯着这玉半晌,神色却更凝重了些:“……这玉质贵重,纹案又是凤,鹤鸣,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去了哪?这世道女子名节贵重,你若是……我自替你想想法子,万不可有负于人。” 卫鹤鸣还愣着神呢,鱼渊已然脑补出一本子的西厢记牡丹亭来了。 卫鹤鸣知道自家阿姐向来想得多些,老实向她解释:“我昨夜是宿在瑞文王府了,这玉也是小王爷的,他名唤凤歌,自然雕的也是凤,只怕我一早走的匆忙,拿错了。”又顿了顿。“先前不肯跟你直说,是因为我昨日实在是有些酒后失德,撒了酒疯,让小王爷看了些笑话,又哪好意思让你知道?” 鱼渊见他不似作伪,这才松了口气,道:“这玉贵重,你还是早些送还回去吧。” 转而又教训起他宿醉未归的事来了,卫鹤鸣心道旁人犯了错至多被父亲责骂,到了他这里却有个阿姐先来唠叨一番。 虽这样想,可卫鹤鸣自知理亏,却也只有听着的份。 他却忽的想到,这玉分明是他去取衣裳时那仆役一并交给他的,哪有弄错一说。 那这玉…… 卫鹤鸣忍不住叹了口气。 前世今生,楚凤歌怎么总惦记着他的玉呢? 第三十八章 鱼渊 第三十八章鱼渊 “听说了没有,北边的商队又被截了。” “好像是北胡新换了王,几次三番地骚扰边境,简直是目中无人!” “听说今日圣上大发雷霆……” 这群监生向来消息灵通,几日来讨论的都是北胡新王的事,连贺岚都忍不住提了一句。 卫鹤鸣最是清楚北胡的凶残,他们根本就是喂不熟的恶狼,哪怕再长久的安宁也磨不去北胡骨子里的贪婪。他们强者为尊,却又嗜血好杀,掠夺边境时非但会抢夺物资,连平民百姓都不会放过,他曾在岭北亲眼见过北胡人大笑着割下平民的头颅,抛接着戏耍。 那场景让他永生难忘。 贺岚轻声道:“是该打一场了,景朝安宁太久了。”他的目光闪了闪,触到了卫鹤鸣的目光,才又回到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一仗什么时候能打起来。” 卫鹤鸣希望下辈子都别打起来,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景朝对北胡,那确实是旷日持久的战役,前世也是从这时起,一直到他身死,北胡也不曾全然覆灭。 只要给他们一线喘息的机会,他们便会死灰复燃。 宋漪在那头笑着说:“若是当真打起来,我倒是想请旨随上前线,日日在这国子监里头之乎者也,我都快学成了个傻子。” 文初时斜睨他一眼:“你这点小聪明,还指望着上战场?别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宋漪冲他挤眉弄眼:“到时便指望着你替我收尸去了。” 四人正闲聊着,却见门外进来一人,玄色衣裳暗金色的滚边,墨色长发随意束在肩头,正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卫鹤鸣。 宋漪用肩头撞了撞卫鹤鸣,道:“找你的。” 卫鹤鸣一愣,见楚凤歌神色含笑冲他招了招手,他便起身过去,问:“你今日怎么来了?” 楚凤歌至今仍打着思过的旗号躲在王府里,没想到今日却肯出来了。 楚凤歌道:“来看你一眼。” 卫鹤鸣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心道你可千万别提前些日子的胡话。 却不想楚凤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北胡那边已经有探子传消息回来了,估计不久我就得被遣去北胡了,临行前特意来看你一眼。” 卫鹤鸣一愣,道:“你身上并无官职,又是堂堂瑞文王,就是打起来,又怎么会轮到你去北胡?” 楚凤歌的眼里仿佛酝酿着风暴:“今上并无容我之意。” 卫鹤鸣早就没了心情再去惦记着前几日的尴尬,在自己前世的记忆中翻找着此时的消息。 然而只是徒劳。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对楚凤歌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更不会在意这样他是否去了战场,又是多大上的阵。 那么这究竟是前世的注定还是今生的变数?楚凤歌到底会不会有事? 卫鹤鸣皱着眉思索,半晌才说道:“你……不若你装病吧。”再怎么样,圣上也不会派遣一个卧病在床的王爷前去的。 楚凤歌低低笑了一声:“你这样替我着想,我很是高兴。” 卫鹤鸣瞪他一眼:“说正经的呢。” 楚凤歌注视着他:“我非去不可。” 去将那些人欠他的债一一讨回来。 前世的他,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赶赴边疆,那时他只有十六岁。 “你去了也好,你去了……我便随你一起,跟你爹在地下一家团圆。”他的母亲卧床垂泪,自父亲死后,那模糊的泪眼从没在他身上停留过片刻。 “哈!听说那些北胡人杀人不眨眼”四皇子口无遮拦地蔑视他。“如此也好,我便再不用看见你这样一个废物了。” “殿下……还请放小人一条生路吧,小人家中三代单传,实在不能就这样陪着殿下送命啊!”仆役哭着给他磕头。 没有一个人期待着他活下来。 他只能躲在宫中的角落,最后一次窥视着那人的生活。 “不许哭,”红衣少年舀起了水,细细地洗着脸上的尘土。他身上的光鲜的衣袍破损了多处,他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对楚沉说:“你越是哭,那些欺侮你的人便越是高兴,你好好洗干净,明天我陪你再打回去!” 年少的楚沉瘪着嘴,半天才含泪扯出一个笑来:“鹤鸣,你真好。他们都嫌弃我累赘,都想我死了才好……” 卫鹤鸣拂袖,敲了敲他的头:“他们越是想让你死,你才要活的越好越长久,你看他们一大把年纪,你努努力,没准他们还死在你的前头。” 楚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后来楚凤歌独身一人赶赴边疆的时候,在军营中过着最下等士卒的生活的时候,险些死在北胡人刀下的时候,乃至于身中数刀无人医治九死一生的时候,一直都是抱着这样的一段记忆,一段信念,挣扎着活了下来。 他必须要活下来,哪怕并没有人期待他活下来。 哪怕他身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哪怕连这样的一个信念,都是他偷来的。 “我想去。”他对卫鹤鸣说。 卫鹤鸣的瞳孔里明明白白映出他的身影,半晌才道:“我不拦你,只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若有万一,只管逃命,活下来才是真的。你莫忘了,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人等你回来呢。” 楚凤歌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含笑道:“是。” 卫鹤鸣自打这日起,便连着在家中书房里忙活了几夜,卫鱼渊进来时,正瞧见那纸张漫天飞,笔墨散乱了一地的模样,只得提着衣裙,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 卫鹤鸣一脚踏在太师椅上,书桌上铺着极长的一卷卷轴,手里拿着一管狼毫,耳后还别着一管,双眼熬得通红,冲着鱼渊笑笑:“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鱼渊道:“来看看你在忙什么。”说着捻起卷轴的一角细细看了过去,才发现这是一整张的地形图。 “你这是……北胡?”鱼渊比照着自己之前看过的山川志异,很快就准确地发现了地名。 卫鹤鸣点了点头:“楚凤歌要随军,我给他做张地图出来,也方便些。” 鱼渊皱了皱眉,指着一处道:“你这里画的与书上所载不同。” 卫鹤鸣看了一眼,笑道:“那处原是草场,只不过这些年过来不知为什么成了沙丘,自然便改了。” 鱼渊一愣:“你怎么知道?” 卫鹤鸣自然不能说是前世去过,只得搪塞:“我听闻同窗提到过。” 鱼渊笑了笑,没再说话,只低头看着地图,用狼毫沾了沾朱砂,在地图几处画了朱圈,批注:“此处多草木,有东风,宜火攻” 又这样接连批注了几处,卫鹤鸣扭头一看,当场怔了神:“阿鱼,这些都是你想的?” 鱼渊点了点头,笑道:“我都是照书上揣度的,不知对不对,只管写上,也好给人做个参考。” 卫鹤鸣心下震惊,他曾在岭北与北胡打过数年交道,鱼渊画的这些竟丝毫不错,甚至都巧妙的很。 “阿鱼……你写的半点没错。”卫鹤鸣盯着她,竟有些恍惚。 他前世就知卫鱼渊的聪慧过人,胸怀经纬,可如今看来,卫鱼渊这样的年纪,竟是智谋眼界都尤胜男儿。 这样的卫鱼渊,前世竟然替他死去,实在可惜了。 他便是倒了箱底,也不过是只有些治世的本事,当初活下来的若是阿鱼…… 鱼渊轻笑一声,眼中烛火摇曳,不知闪烁着的是不是落寞:“我便是想得再多,也没机会前去一见,更别说印证我这些计谋都是否可行了。” 是了,前世纵然活下来的是卫鱼渊,也未必会有更好的结果,因为她是女子。 只女子二字,便能抹了她所有的才华抱负,将她的棱角一点点磨平,最后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将那万卷书籍都用在院墙内的琐事,教孩童去念那狗屁不通的启蒙——这样才会人人称赞,美其名曰贤良淑德。 说不准还会有人说,这并没有辜负她的才华,这是女子的智慧,女子的战场。 卫鹤鸣曾替卫鱼渊扮过女装,太清楚妇人口中的这一套——可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卫鹤鸣竟觉得有些无力,他与鱼渊双生,却第一次设身处地地站在卫鱼渊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 竟没有给她留下一条生路。 那惋惜和不甘清清楚楚烙在了卫鹤鸣的眼底,卫鱼渊看了便知他的心思,却只用金簪一下一下拨弄着烛花。 那姿态柔婉窈窕,像极了闲适的女子,可眼底的冷硬却是骗不了人的。 “不会不甘心么?”卫鹤鸣问。 “阿鹤,这话我只与你说。”卫鱼渊盯着烛台滚下的红泪轻声道。“我不甘的很,愤怒的很,可我有愤无处泄,有苦无处诉,就是打落了牙,也只得和着血泪吞了。” “因为我是卫鱼渊。”卫鱼渊放下金簪,沉默地继续批注那卷轴上的地图。 因为这世上容不下我。 第三十九章 别离 第三十九章别离 楚凤歌离京的前一日,卫鹤鸣左手提着一坛好酒,右手拎着一卷卷轴踏进了瑞文王府,笑嘻嘻地邀请楚凤歌与他共饮。 两人重新在院落里对坐,楚凤歌那张年少的脸竟与前世的王爷渐渐重叠,眉宇间却又少了几分戾气阴沉,竟让卫鹤鸣有些错乱了时间的感慨。 楚凤歌笑着与他斟了一盏酒:“我还以为你定然不会同我饮酒了。” 卫鹤鸣的笑有些郝然,却也不甚在意:“这坛酒我与你非喝不可。” 前世他为鹤相时便曾敬他一杯酒水,道来日再会,今生他想却想提早带上一坛酒与他一会,无论是因着前世的友谊或是恩情,都是杯酒说不尽的。 楚凤歌道:“若是饯别,你却是来早了。” 卫鹤鸣摇了摇头:“不早,离别伤感,今日我与你痛饮一番,明日我便不去送你了。” 他向来不是个喜欢悲伤感秋的人,北胡之役旷日时久,不知再见楚凤歌又是何日,他并不想目送着这人的背影离去。 说着,他又将卷轴递给他,笑道:“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饯别礼赠予王爷,这地图是我看着书描的,家中阿姐帮我做了批注,还望能帮上王爷一二。” 这卷轴是姐弟俩合力赶出来的,为防边疆混乱纸张易毁,卫鱼渊还特意将这地图绣在了绢上。 楚凤歌却问了一句:“这批注是你做的?” 卫鹤鸣笑道:“家姐在家中喜好读书,随便标注的,王爷做个参考便是。”他说的谦虚,可口气中却是满满的骄傲。 楚凤歌目光闪了闪,他是知道卫鹤鸣有个双生姐姐的,甚至在卫鹤鸣尚且是鹤相之时,有门客曾跟他提过与卫家联姻之事。 只是后来卫家倒了。 虽然前世先生极少提起,但从只言片语中他却拼凑出一个事实来,就是前世的卫鹤鸣之所以能够逃出生天,是因为双生姐姐替他做了刀下亡魂。 甚至连那块被视若珍宝的鱼佩,都是那位卫家小姐的。 楚凤歌眼神颇为复杂,不知是庆幸多些,还是羡嫉多些。 心道卫鹤鸣待人至诚至信,却也一身都是软肋,他若当真想拿捏这个人,只怕再容易不过。 只不过是舍不得。 “这一杯,算我给王爷庆功,祝你早日大胜归来,我再与王爷把酒言欢。”卫鹤鸣不见他神色变幻,只慨然举杯道。 楚凤歌心里清楚的很,这一仗无论是赢是输,都与他这个王爷无关,甚至他去边疆,根本就不会受到与地位相称的对待。 可他并没有说,只笑着跟卫鹤鸣碰了碰杯:“也愿我来日归来,能唤你一声卫状元。” 卫鹤鸣并不谦虚:“便是为了王爷这句话,我也多少得拿个功名回来。” 这样一斟一酌,两人竟相对聊至黄昏,卫鹤鸣这才眯着笑眼,对楚凤歌道:“殿下,我虽年幼,却略略知晓一些□□。” 楚凤歌抬眸看他,眼里光华流转。 卫鹤鸣被看笑了,弯着笑眼道:“王爷此时年少,最应当多情,鹤鸣谢王爷好意,只不过做不得准。王爷且待两年再看,只怕不知多少冰人踏破王府门槛,到那时王爷见惯了环肥燕瘦,再来看在下,便不知要嫌弃到哪里去了。” 楚凤歌目光微微沉了下来:“你不信我。” 卫鹤鸣笑着道:“在下只是更相信王爷的魅力。” 卫鹤鸣也曾年轻过,甚至现在也是年轻的,对少年意气再清楚不过。少年不仅是那一诺千金重、白羽摘雕弓,还有那陌上年少的风流,和美人回眸瞬间的怦然心动。 只不过楚凤歌这心动,认错了位,找错了人。 楚凤歌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双如漆般的眼眸似乎要忘进他的心里去:“好,我不逼你,那我们便待两年再看。”后面那句话他的腔调似有深意,却又仿佛带着勾子,轻轻撩拨着对面人的神经。 卫鹤鸣竟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心慌意乱,忍不住唾弃一声自己色令智昏,竟连旧时好友的年少时期都不放过。 “殿下,你多保重,我们来日京城再会,”卫鹤鸣将最后一杯酒灌进肚肠,一手撑着头,笑着看他。“我等你回来。” ========== “阿鹤。” “阿鹤?” “阿鹤!!” 卫鱼渊足唤了他三声,才将他的魂唤了回来,戳了戳他的脑袋:“怎么,那小王爷走了,你的魂儿也跟着没了?” 卫鹤鸣习惯性反驳:“谁说……” 鱼渊指了指他肘下压得宣纸,挑了挑眉。 卫鹤鸣看着一个大字未写的宣纸,顿时哑了嗓子,忙提起笔来胡乱写上了一段文章开头。 鱼渊叹道:“治学之道在勤勉,在严谨,你这样恍恍惚惚,写不如不写。”说着又指着他一段道:“你这用典便用错了,文不对题,差的远了。” 卫鹤鸣仿佛又坐回了老夫子的课堂上,只嬉笑着讨好鱼渊:“你明知我志不在此,文章只做个样子便是。” 鱼渊无奈地摇了摇头,兀自扯了一张纸练字,不肯理他。 明明是一母同胞,怎么性情便差了这样多? 卫鹤鸣却仿佛想到了什么,道:“对了,那地图,连小王爷都说你批注得好呢!” 鱼渊笔下一顿,笔画竟写的偏了些许,目光闪烁:“你同人说了?” 卫鹤鸣道:“是了,我怎么好居你的功劳?” 鱼渊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垂下眼睑:“闺阁中的笔墨,不该外传的,你冒失了。” 卫鹤鸣趴在桌上,看着鱼渊同自己相似的侧脸,半晌才道:“阿鱼,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鱼渊不肯说话。 卫鹤鸣皱起了眉。 是了,前世阿鱼就是这样隐在家中,亦步亦趋,按着规矩行事。被层层女子华服包裹着,不肯行差踏错半分,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那样一点真性情来。 明明还这样年轻,一行一止却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典范,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味道。 在这层层绫罗绸缎的枷锁中,束缚至死,挣扎至死。 “阿鱼,你可以放肆的。” 卫鹤鸣低声说。 微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掀起宣纸的一角,屋里的姐弟俩却双双沉寂着。 “这话不必再提。”卫鱼渊低声说,仿佛是在写字,却将头深深地低在了锦缎的衣袖之间。 卫鹤鸣却是脱口而出:“是谁同我说不甘心的?卫鱼渊,你这辈子当真要这样么?” 鱼渊微红了眼,瞪着他:“你以为你跟谁说话?你道我不想同你一般?卫鹤鸣,你能不能别这样想当然?”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些少女的模样。 “你说的好听,我放肆?你道我不想?我出去治学,传出行事放诞的名声,究竟丢的是谁的脸?”卫鱼渊站起身来,咬着唇恨声道。“那些卓文君、鱼玄机、唐婉,你没听过?传出去的当真是只是才名么?更多的怕是风流名声!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还不过只是做了几句诗的!” “我是卫家的大小姐,我出去了就是卫家的脸面,我不守着这世道,规规矩矩的行事,你当被嘲笑的是谁?是你这个卫解元!是父亲治家不严的笑柄!不说别的,就是远房的姐妹——有一个行事荒诞的族姐,你要她们如何嫁人?” 卫鹤鸣从没见过卫鱼渊这样失控的模样,她只红着眼圈,像是小女孩哭诉一样对着他叫嚷,手中的纸早已被她握得皱巴巴,捏成了一团。 “卫鹤鸣,你不明白的,这世道容不下我,我却只能守着这世道。” 她不喜欢同那些小姐议论些宅院里勾心斗角的事,她不喜欢日日赏花行宴无所事事,她不喜欢日日盯着四方院墙里的仆役们,她不喜欢日日听着女训女诫如何讨好自己的未来夫君如何用小手段整治那些不服帖的妻妾。 书里教她仁义礼智信,书里教她温恭俭让良,书里教她何为大道,何为天下。 可一切的这些都是属于男人的。 明明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却连伸手触碰的机会都没有。 卫鹤鸣没有帕子,只能笨拙地扯过袖子,为她拭去眼眶打转的泪。 卫鱼渊咬着牙拍掉他的手:“我是你的长姊,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我,只是叫你不要再说风凉话。” 卫鹤鸣盯着她:“我还是要说,阿鱼,你若不甘心,便踏出去一步看看。” “我不怕丢脸,父亲也不会为你而感到耻辱。”卫鹤鸣轻声说。“如果仅仅是在这样的范围内,你走出去一步,看一眼。” 卫鱼渊目光闪烁。 “哪怕只有一步,能让你踏出这个院子也好。”卫鹤鸣轻声说,“我能懂的,毕竟我们一母同胞,曾是最亲近的人。” 他能懂的,为什么卫鱼渊明明那样规矩古板,每次同他换装替他去学校会那样雀跃; 他能懂的,为什么卫鱼渊替他去科考回来,嚼了三天不新鲜的饭食,蓬头垢面,脸上却带着笑; 他能懂,所以才更为前世的不作为而感到羞愧。 卫鱼渊摔下了手中的纸团,离开了书房。 “让我想想。” 她说。 第四十章 成长 第四十章成长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阿鱼”的双生弟弟长大了一些。 年幼时,她同鹤鸣是一起读书的,她沉稳,鹤鸣跳脱,读的是一样的书,写的是一样的字,后来也有了一样的志向。 闲时,西席摸着胡子问:“公子小姐将来有什么志向?” 卫鹤鸣正迷恋志怪传奇,笑着说:“当饮烈酒,骑宝马,佩宝剑,啸西风,管尽天下不平事。” 西席摇了摇头:“小子无知,小子无知。” 她说:“当潜心致学,修书籍,习兵法,治万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西席目瞪口呆,头摇得更厉害了:“女子无知,女子无知!” 过了几日,那西席送了她两册《女训》《女诫》,叫她勤加翻阅。 只是那两本书却早就被那时的鹤鸣当做笑话翻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大叫“胡言乱语”,又在空白处画上了古怪可笑的小人儿,之后就再没了踪影。 直到他们年岁渐长,并不继续在一起念书了。 鹤鸣看那些志怪小说入迷,为了有空看些闲书,央她同他换身份。 她心知这是欺瞒,可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答应同鹤鸣交换。 因为鹤鸣看到的世界,和她看到的世界,全然不同。 祖母对她说:“你是女儿家,不必过分刻苦,识字明理即可,端庄和顺才是长姊风范。” 祖母对他说:“乖阿鹤,你要好好读书,万万不可懈怠了,你是以后要成为家中顶梁柱的好男儿。” 父亲对她说:“你女孩子家家,知道些什么?定是那混小子勾的你出去跟他胡闹!” 父亲对他说:“卫鹤鸣,你自己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还带挚着你姐姐?” 卫鹤鸣不知一次夸赞过她的学问,她初时并不相信,毕竟所有人都说女子不该读书,她又怎么会像卫鹤鸣说的那样厉害? 没人告诉她,什么样叫做书读的好。 鹤鸣笑嘻嘻地说:“你见到顾家那几个表哥没有,都不如你的。” 她说:“他们本就顽劣,做不得数。” 卫鹤鸣不服气:“我也不如你呢!” 她更不信了:“你比他们加一起都要顽劣不堪。” 卫鹤鸣便说:“你若不信,便替我去乡试,看看究竟能得个什么名次回来。” 鬼使神差地,她竟点了头。 得知考了解元时,他们两个都挨了罚,可她心里却不知有多欣喜。 可后来,兜头的一泼冷水浇醒了她。 卫鹤鸣还是卫鹤鸣。 而她,还是那个卫家的大小姐,无论她知道多少,看过多少,她只能是那个卫家的大小姐。 小丫头对她说:“小姐你这样好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人又知书达理,以后一定会觅得一个如意郎君的。” 有时连自小将她看到大的奶娘也会苦口婆心地劝她:“小姐少看些书,男人都不喜欢女人读书多哩!” 她问:“那我做些什么?” 奶娘回答:“多学学些管家的手段,好生背背世家谱系,以后才抓的起婆家的帐哩!” “若我不喜欢管账,不做当家主母呢?” 奶娘说:“那便学学厨艺,好生打扮打扮,小姐这样貌美,怎么会抓不住未来姑爷的心呢?” 她有些茫然:“娘亲也是这样的?” 奶娘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小姐,这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的。” 这些话一句一句,交织成了一件又一件的锦缎华服,渐渐将她包裹成了一个精致从容的卫家小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几乎要认了,信了,她就该是如此,哪怕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哪怕是一母同胞,哪怕读着一样的书,写着一样的字,可注定了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合该是金尊玉贵的女儿家,合该是温婉和顺的卫家小姐,合该埋了那个不安分的自己,乖乖巧巧的做女儿,做长姊。 可鹤鸣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仅是卫家小姐,还是卫鱼渊。 “阿鱼,我想去国子监。” “阿鱼,今天先生又教了新文章,我找给你——” “阿鱼,叙州发了瘟疫,我要奉命去赈灾了,你替我想想还有什么该准备的——” 他拿着书嘲笑同窗陈腐古板,瘪着嘴跟她抱怨京城里的说书人胡说八道,浑闹着同她比试算术,还硬是抢过她的绣品让她帮他检验文章。 他极少再同她拌嘴,反而时常会找她来聊一些国子监的趣事,上课会跑题十万八千里的夫子,贺家那位贪睡怕麻烦的公子,嘴坏心热的文监生,机灵冒失的宋家儿郎,还有那位阴沉不定却被他一心护着的小王爷。 他跟她说叙州的饥荒遍野民不聊生,跟她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跟她说回来的路上轻舟快马绿柳垂杨,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仿佛自从决定前往国子监国子监,卫鹤鸣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学子,而非那个幼稚张扬的小解元了。 “阿鱼,下次你换了我的衣裳,去瞧瞧他们吧。”卫鹤鸣笑嘻嘻地说,“我保准那群呆子一个都发现不了。” 她摇了摇头:“我才不跟你胡闹。” 卫鹤鸣怂恿她:“你何时这样胆小了?当初替我考解元时,可是连贡院的门都敢往里进的!” 她还是摇头。 她怕极了国子监,最怕进去那道门,便再也不想出去。 卫鹤鸣又问:“你随母亲去赴宴,都做了些什么?” 她只能平平淡淡的描述,东家的小姐长得俊秀,西家的姑娘同她交换了荷包,南家的夫人夸她清秀,北家的太妃赠她手串。 卫鹤鸣的眼沉寂下来了:“阿鱼没有交好的姑娘么?” 她摇了摇头。 那些姑娘都很好,可她却没法真正和她们融在一起。 她也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也能跟她们聊聊花签诗词,可她真正想说的,没人能听得到。 她挣扎在那一件又一件华服中,一行一止都是用尺子丈量好的,早就没了说多余话的力气,仿佛除了那些应做之事,连多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幼时那个喊着要仗剑天涯的卫鹤鸣长大了,在另一条路上渐行渐远,她明知应该欣慰,应该单纯的为他而开心,可她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条路是她可望不可即的梦想,是她最隐晦不能诉之于口的奢望。 “阿鱼,你可以放肆的。” 直到卫鹤鸣这样对她说时,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 鹤鸣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怔忪,最后低声说:“哪怕只有一步,能让你踏出这个院子也好。” 她独自回到房里,笑出了眼泪。 鹤鸣一定不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怎样的羡慕于他。 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曾千百次地将那幼时的念想寄托在他的身上。 她险些就在这些锦衣华服间,失去了卫鱼渊这个人。 =================== 两日后—— “础润,”卫鹤鸣将桌上的信团成一团,嘀咕着问:“殿下刚出京没几日,我便给他寄信,是不是不太好?” “小的不知。”础润老老实实地回答。 卫鹤鸣瘪了脸,伏在桌子上:“我是不是惹阿鱼生气了。” “小的不知。”础润又摇了摇头。 “我还是去找贺岚说说吧!”卫鹤鸣起身,却又顿住了脚步。“你说他今日在府中不在?” “小的不知。”础润木着一张脸。 “这个不知那个不知,你知道些什么?”卫鹤鸣恨得直想敲开础润的头。 础润:“小的只知道少爷的鞋穿反了。” “什么?!”卫鹤鸣手忙脚乱地将鞋子换了过来。 础润:“小的还知道少爷今天该去学里的,现在已经迟到了。” “你不早说!”卫鹤鸣一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忙披上外衣匆匆往门外走,却又抓住础润道:“我自己去,你给我在家里看好了阿鱼的院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只管跟我说!” 阿鱼已经足足两日没出院子了,虽然饮食照常,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轻松,激怒了阿鱼? 还是自己揭了阿鱼的伤疤,令她心里难受了? 阿鱼又是个女孩子,她的事不好同自己那些同窗说—— 卫鹤鸣在国子监里浑浑噩噩熬过了一日,拎起书囊就往家里冲,刚一回家就听到础润大呼小叫地迎上来。 “少爷,大小姐她……她出走了!” 卫鹤鸣一愣:“你说什么?” 础润将书信递给他,小心翼翼地说:“您看看吧,老爷那边已经……” 那信上只有寥寥数字,说自己外出游学,家人不必担心。 最后一页却是留给卫鹤鸣的,上面只有一句。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字清隽锋利,仿佛跟卫鹤鸣的相似,却又有哪里不同了。 础润有些担忧地看着卫鹤鸣,小心翼翼地试探:“……少爷?” 卫鹤鸣轻笑出声:“罢了,大不了我替她挨上父亲的一顿好打便是。” 础润低声说:“小姐毕竟是女子……” 卫鹤鸣笑的更开心了:“你怎么不看看,她是谁的阿姐?” 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耷拉下了嘴角。 如今的京城,只剩下他一个了。 第四十一章 探花 第四十一章探花 这阵子长安城最大的事莫过于今科殿试了,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又有了新本子,那状元游街探花开路的一出,讲的便是这届的新科状元贺岚和少年探花郎卫鹤鸣。 两位都算是年少才俊,而贺岚的天生病弱,卫鹤鸣的神童名号,都给这些传言蒙上了几分传奇的色彩。与之相较,这科三十多岁的榜眼反倒没那样显眼了。 “游街那日啊,贺状元打头手捧着圣诏,穿着酱紫镶金直裾,足下踏着金鞍朱鬃马,前呼后拥,好不威风。那卫小探花跟在后头,外披赤红提花袍,身跨银鞍白马,年少风流,顾盼生辉。正应了那句话,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落,听书的众人便也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没过一会,有那多嘴的便问:“说书的,你可知道这两位书生都娶妻了没有?” 说书人便将那折扇一展,笑眯了双眼:“据小老儿所知,这二位年轻才俊家中都并无妻眷,若是诸位看官家中有待嫁的女儿,不妨效上一出榜下捉婿——” “你莫唬我,”听书的啐了一口,“这两个都是世家子弟,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百姓?” 众人纷纷点头,卫家本就是书香世家,贺家的门户森严更是连这些百姓都略有耳闻。 有人道:“正室做不得,偏房还做不得?” 众人便都嫌道:“哪有好好的正经女儿,要给人送去做妾的道理?” 隔间里有一个黑衣青年,听着这话放下了茶水,沉了沉面色。 一旁的随从垂下头低声:“殿下?” 黑衣青年略一抬手制止了随从的动作,继续低头饮茶,明明神色平淡,衣衫也不甚华美,却带着一身莫名的气势,仿佛与隔间外的世界格格不入。 说书的看尽了众生百态,这才合了扇子,喝了口茶,道:“这可都说不准的,没有这些奇闻异事,又哪来小老儿的这些书说?” 说着,又说起了另一折故事。 隔间里的玄衣青年微微垂了眼睑,带着两名随从,从侧门悄声离开了茶楼。 而这头被当做谈资的卫贺二人,却面临着进士发榜后的第一场宴席——探花宴。 探花宴设在曲江附近,由天子主持,只是天子此时未到。众人便依殿试名次顺序而坐,状元榜眼一左一右坐在最前端。 新科进士们相互敬酒,有乡下小地方来的进士不甚了解情况,迷迷糊糊地说:“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这科竟还有这样年少的进士?” 指得便是卫鹤鸣。 一旁便有乐意指点他的,笑着示意了一下前头的那两个:“他们可不是普通的进士,最小的那个是探花,年纪大些的便是今科的状元贺岚了。” 那人咂舌:“果然厉害,我家里这么大的孩子连四书都未必背的全呢。” 另一个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晓得,那贺岚是贺家嫡系子弟,寻常人比不得的。至于那位卫探花可是京师出了名的神童,九岁中的解元,厚积薄发了这些年,才来考进士的——只是可惜了这届的榜眼,据说文章也颇为惊艳,还是寒门出身,放在往年也是个状元的料子。” 今年却是在学问上被贺岚抢了名声,在传奇性上又被卫鹤鸣压了一头,实在有些命不好。 两个进士又感慨惊艳了一会,遂不再提。 那头卫鹤鸣的坐席紧挨着贺岚,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窃窃私语。 “你到底怎么一回事?”贺岚一手撑着头,眯着眼懒洋洋地问:“你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也就罢了,我却清楚的很,怎么会只捧个探花回来的?” 卫鹤鸣调笑道:“圣上钦点,我又有什么法子?许是看我长得比你年轻貌美,特意点了我做探花郎呢?” 这话也有道理,历代帝王都喜欢点个年轻风流的探花出来成就佳话,更何况卫鹤鸣的父亲年轻也曾中过探花,一门父子双探花,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贺岚眼里却闪过一道精光:“没个真话,你当我没看过你的卷子?” 卫鹤鸣哑然。 诚然,这次科举他并没有正常写文章,而是照着前世记忆的策论思路,差不多的临摹了一通,结果也果真同前世一样,中的探花。 当年的思路,比之现在,显然是欠了些火候,也无怪被贺岚看出来了。 倒也不是卫鹤鸣有意放水,只是他一早就知道了今年的试题,又重活了一回,若是当真重做策论,未免有些作弊之嫌。 虽然没人知道,可卫鹤鸣多少有些文人的傲骨,宁可用前世的策论,也是断然不乐意弄虚作假的。 “喝酒喝酒,”卫鹤鸣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用酒水去堵贺岚的嘴。 贺岚轻哼了一声,接过了他的酒水,按下此时不提,嘴里却埋怨他:“你拖了我下水,还来糊弄我,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卫鹤鸣倒是没想到今生他仍是探花,前世贺岚压根就没有参加过这届科举,状元是今生的榜眼,而榜眼却是另有其人。 今生贺岚被他怂恿着来参加了科考,却不想自己依然是探花,卫鹤鸣便知道自己两辈子的探花都是有些水分的,很大一部分是皇帝念着旧情,也是想弄出个一门双探花的佳话来,才故意点的。 贺岚跟卫鹤鸣这些年来同进同出,殿试结果出来时有不少人猜测两人会不会因为名次而反目,却不想这两人混不放在心上,依旧情同手足,倒让那些看客扫兴不已。 两人闲话了一阵子,皇帝的圣驾连同几名皇子一并到场,探花宴才算正式开始。 卫鹤鸣同贺岚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的哀叹。 探花宴是进士们发榜后一系列宴席中最早的一个,也是联络这些同年进士们感情的一道阶梯。 而这宴席之所以成为探花宴,最大的特点就是——探花。 并非是卫鹤鸣中的探花郎,而是要选出两个最为年少俊朗的进士名为探花使,命他们骑马访遍长安名园,摘了名贵花卉回来,众人一同赏玩。 其余进士紧随其后,纵马驰骋,若是有人先于探花使寻了花来,那探花使便要受罚。 而这一科的探花郎,除了卫鹤鸣贺岚二人,也别无二选。 皇帝说了些口头上的场面话,还特意同一甲头三名单独叙了些话。 那些外乡来的不甚了解情势,还有些慌乱于瞻仰天子威仪。 可这些京师的进士不仅是学子,还都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储备官员,更别提那些权贵世家出身、甚至国子监的监生们了。 自打看见皇帝身边坐着的并非太子,而是最受宠的四皇子楚鸿之时,一众进士心底便都有了些不同的意味。 “探花郎,你怎么看?”贺岚耷拉着眼皮,低声的问话仿佛梦中呓语,可那一双眼睛却清亮锐利的很“瞧瞧现在这形势,人人都忙着押宝站队,探花郎又打算站在哪里?” 卫鹤鸣笑了笑:“在下这尊泥菩萨,可不敢淌这趟浑水。” 贺岚眯了眯眼,没继续接话。 待到宴前的流程都走了一遍,便到了该卫鹤鸣贺岚二人上场的时候了。 两人被众人起哄着登了马,卫鹤鸣出门时穿了一身赤红色的箭袖外衫,摆尾处极为飘逸,未加冠,长发便高高束在脑后,配了金色的云纹抹额,骑在马上更显得英姿飒爽。看着倒比贺岚还要夺眼上三分。 便有进士起哄:“小探花打扮的好生俊俏!” 连贺岚也跟着玩闹。 卫鹤鸣笑了笑,这一身是卫鱼渊治学之余亲手做的,大老远拖人送给他的,说是待他金榜题名之时,权做贺礼。 见众人夸赞,他心里倒升起了些莫名的高兴来,笑着说:“你们若有个好阿姐,你们也俊俏的起来!” 进士们便哄笑:“有个好阿姐有什么可炫耀的,来日若是讨了个好媳妇,我们才当真服你!” 卫鹤鸣跟他们玩笑了几句,待时辰到了,发令官一声令下,卫鹤鸣跟贺岚一红一蓝两道身影便似箭一样射了出去。 众进士瞧他们没了影子,这才整理了衣装上马,一群人也打马飞奔了出去。 那曲江园林墙边转出一个玄色衣裳的青年来。 青年束着暗金色的发冠,腰间悬着一块雕鹤的玉佩,依靠着青石墙边,目送那红衣少年远去的背影,冰冷的眼中也生出了几分暖意。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随从低声提醒。 “去备马来。”青年道。 第四十二章 有杏 第四十二章有杏 卫鹤鸣同贺岚纵马飞驰,一路踏过了京师几大名园,却不想在文家的院前遇见了拦路虎。 “来者通名!”文初时和宋漪两个带着一群国子监同窗,骑马装模作样地讯问他们。 卫鹤鸣同贺岚对视一眼,皆看见对方眼中笑意。 卫鹤鸣心里好奇他们要作什么妖,便也跟着作戏,扬声道:“在下卫鹤鸣,今日曲江行宴,特来探花,还请诸位好汉通融则个。” 对面监生们哄笑了一片。 宋漪一手搭着文初时的肩,嘻嘻哈哈地回答:“这可是我们的地盘,想通过,且先讨好我们再说。” 文初时瞪他一眼:“文家的园子,如何成了我等的地盘?” 宋漪忙挤眉弄眼:“大敌当前,莫拆我台。” 贺岚见是他们,便透出一身的疲懒气息,面上却带着笑:“你待如何?” 文初时颔首道:“一文试,一武试,过了我们才肯认你们这状元探花郎。” 卫鹤鸣笑道:“这容易,贺岚文,我武试。” 文初时白了他一眼:“想得美,这文试是你的,武试是状元郎的。” 这些年的同学,他们倒是清楚卫鹤鸣弓马娴熟,贺岚只是堪堪过关。 贺岚眯了眼:“你们是打定主意作弄我们了?” 宋漪嬉笑:“都是同窗,说什么作弄不作弄的,互亲互敬而已。” 贺岚也不争辩,疏懒一笑:“来日尔等中举,可别撞在我手上。” 众人大笑:“我们倒是也想中个状元郎。” 待众人笑过了,文初时清了清嗓子,左右商议了一番,从旁人手中接过几张薄纸,挑衅道:“我问,探花郎答,不得犹豫,可否?” 卫鹤鸣笑道:“可。” “敢问探花郎,奉谁为主?” 卫鹤鸣迅速答:“圣上。”他还颇有些惊讶问题的中正。 宋漪立刻接上了他的话:“因谁为官?” 卫鹤鸣眼睛眨也不眨:“百姓。” “同谁治学?” “同窗。” “与谁论道?” “师长。” “敬谁?” “父上。” “爱谁?” “亲眷。” “护谁?” “殿——” 话已出口,卫鹤鸣便觉不对,迅速收了后面那字,却还是被这众人听了个音。 监生们大笑,文初时却带头问:“典?这京师里可有一位典家姑娘?可得记好了,来日我们都得喊一声弟妹的。” 本就是没有影的事,卫鹤鸣也不羞赧,反唇相讥:“待你们科举至少也是下一届,指不准还要叫我一声前辈,叫某位姑娘一声嫂嫂的。” 宋漪大叫:“这小子还敢跟我们占这口头便宜,莫非是不知道人多势众的道理?” 说着就带着几名监生纵马要来拿卫鹤鸣。 卫鹤鸣却看准了他离马的空档,一夹马腹,反手抽了贺岚一鞭子,大笑着从他们之间飞驰而过:“我看是你不知晓什么叫激将法!” 卫鹤鸣一鼓作气冲进了文家园子里,冲贺岚笑道:“你我分开走,看他们能不能追的上!” 贺岚应了声,卫鹤鸣便独自往东边的路上走了去。 卫鹤鸣对草木知之不多,不过是稍有了解,便也尽量挑着些常见的寓意好的花来折。 他见后头没了追兵,便拉了拉缰绳,停了马,低头去折一只粉杏,却不想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卫鹤鸣飞快攀折了那只粉杏,一转头,却只见到了黑衫一角,一股蛮力揽过他的腰,直接将他提到了另一匹黑马上。 “你……”卫鹤鸣刚想开口,却正对上一双幽沉熟悉的双眸。“殿下?!” 楚凤歌一双眼里带着三分笑意:“好久不见。” 卫鹤鸣瞪大了眼,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墨色骏马飞驰过园子,身后是那群监生们追随而来的马蹄声和熙熙攘攘的抱怨笑闹。 “让那小子给跑了!” “太过狡猾,竟弃了马,必是有人接应他!” 黑马自园后出,在角门不远的胡同里停了下来,两人这才下马。 卫鹤鸣这才上上下下扫视了楚凤歌一遍。 一别三年,楚凤歌被边疆晒黑了不少,眉目间的轮廓却更硬朗了些,身材也精干了不少,方才被提到马上的时候卫鹤鸣就注意到了,楚凤歌手臂极为结实,穿着一身黑衣更是显得劲瘦。一双眼瞳幽深锐利,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不易亲近,也愈发的接近他记忆中的那个文瑞王。 想必这些年没少在边疆吃苦。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他是知道楚凤歌去了边境会处境艰难的,可好男儿志在四方,楚凤歌是不可能在这京师里窝囊憋屈一辈子的,他想闯,自己又哪有拦着他的道理。 可见了楚凤歌这样子,他又有些心酸。 明明自己重活了一辈子,却还是改不了楚凤歌艰辛的少年时段,让他这样磋磨着长成了记忆中的殿下。 他轻声叹了口气,也不顾什么礼法,踮脚去摸了摸楚凤歌的头,轻声说:“殿下辛苦了。” 这场面是有些古怪的,可楚凤歌却并没有笑。 卫鹤鸣继而皱了皱眉,问:“我并没有听闻圣上调你回京的消息,你怎么……” 楚凤歌问:“我不是中了探花?” 卫鹤鸣起初还明白他的意思,继而才反应过来,立时目瞪口呆:“你是特意回来替我庆贺的?” “非也。”楚凤歌笑了笑,卫鹤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他说。“我是赶着回来榜下捉婿的。” 京中常有习俗,富贵人家在殿试榜下,直接捉进士做上门女婿,叫做榜下捉婿,卫鹤鸣虽知道,可他却是础润去帮忙看的榜,压根就没经历过这一出。 “如今放榜怕是错过了,”楚凤歌伸手将他的下巴挑起,眼里盈着莫名的神采,声音渐沉“只是不知道捉婿,还来的不来得及?我的探花郎?” 卫鹤鸣退了一步,干笑道:“只怕是来不及了。” “方才谁说要护我的?”楚凤歌又上前一步。 卫鹤鸣被他逼进了墙角,见避无可避,这才恼羞成怒了:“你方才在场?哪个说要护你了?都说了是位典姑娘!” 楚凤歌的笑瞬间消失,他如今的气势较先前更要阴冷几分,连卫鹤鸣都皱了眉,却盯着他不肯退缩。 楚凤歌伸出了手。 卫鹤鸣一动不动。 楚凤歌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下一刻,黑衣青年便将下巴轻轻搁在了他的肩上,半弯下腰拥抱着他。 墨色的发丝落在他的耳畔,骚的他有些发痒。 “虽知你是故意的,可我还是生气的很。”楚凤歌的声音有些阴沉,却让卫鹤鸣产生了一丝他在赌气的错觉。 “先前我同你说,来日方长,如今来日已经来了,你肯不肯同我方长?” 卫鹤鸣忽然想到这三年来从边疆来的书信已然占据了他书阁的一角,他们不曾见面,只见着相互的文字互诉安慰,他早就将这个走偏了路的小王爷,和前世那个诚心待他的挚友重叠了。 方才的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竟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渐生。 罢了,罢了,他年纪还小,且容他三分吧。 卫鹤鸣这样想着,才低声问:“你同我说实话,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当真是为你回来的,”楚凤歌在他耳边道:“如今他们早就拦不住我了。” “那北胡呢?”卫鹤鸣问。 “他们总也打不赢,皇室里又生了龌龊。”楚凤歌说,“至少这两年他们没时间再来了。” 说着又补充:“便是我不回来,过两个月也该拔营归京了。” 卫鹤鸣这才放了心:“你这几日且在府中带着,万不要被人发现了。” 楚凤歌应了一声。 卫鹤鸣却还是不放心,想起楚凤歌那两个不甚靠谱的管事,又问:“不若……你来我家躲两日?只是要委屈殿下……” 楚凤歌却低低笑了起来:“虽我也想早日登堂入室,只是如今未免太急了些。” 卫鹤鸣一时怒起,将他掀到一边,却又想到了探花宴这回事,苦笑:“我怕是史上第一个探花却将自己探丢了的探花使了!”他连装花的篮子都落在了先前那匹马上。 却又见楚凤歌的黑马,笑道:“你的马借我一用,来日你回京,光明正大来我府上去。” 楚凤歌含笑点了点头。 卫鹤鸣却忽的想到什么,自怀里摸出一支压扁了的粉杏来,簪在了楚凤歌的发髻上,笑开了花:“今日我只探了这一支,便赠予王爷了。” 楚凤歌摇了摇头:“多亏不是红杏。” 卫鹤鸣翻身上马,一双笑眼烁烁生辉:“殿下记得来找我讨马。” 胡同里只剩下了楚凤歌一人,半晌,一随从又牵了一匹马来,悄声进了胡同,躬身:“王爷。” 楚凤歌点了点头,随从忽的低声道:“王爷,若是去卫家一避,未尝……”后面的话却在楚凤歌的眼中噤了声。 他此行虽小心,被发现了却还是有些风险。 卫鹤鸣知晓么? 楚凤歌摸了摸头上那支极丑的粉杏。 忽的露出一个笑来。 与君相逢,何其有幸。 第四十三章 废立 第四十三章废立 殿试后不久,贺岚按例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卫鹤鸣授七品翰林院编修,在外人看来,这两人正是年少得意的时候。 景朝的翰林院是极为清贵的地方,又时常御前行走,在帝王面前展示的机会便不知比旁人多了多少。 更何况,景朝的翰林学士一直有着“储相”的雅号,也是唯一一批位不及五品仍能上朝觐见的官员。 而帝王似乎也对这两位年轻才俊分外照顾,将榜眼越过了去,却时常召这两人入宫闲谈——这突如其来的圣眷令人眼红不已,而这二人却越发的谨言慎行起来。 卫鹤鸣心里清楚的很,他们与帝王几次交谈,都有一皇子在旁倾听,却并非是太子,而是最受宠的四皇子楚鸿。 卫鹤鸣对楚鸿从来都没有好印象,一直以来的评价也都是聪敏不足骄横有余,实在不是一个储君的好料子。 可楚鸿生母得帝王青眼,而太子近几年的表现却连平平无奇都称不上,几次三番在大事上游移不定,接连受挫风度尽失,前两日还被文御史参了一本行止失仪,实在是位置不稳。 楚凤歌撑着头嗤笑:“他倒是聪明,那群老臣早就成精,太子不出大错,他们怎么也不会贸然站到老四的队里去。” 卫鹤鸣给他续了一杯热茶,轻笑接话道:“我与贺岚则不同,我们年纪小,又有些虚名,又是内定的未来家主,若是趁现在将我们笼络了,将来刚好得楚鸿的用。” 皇帝这是在给自己的爱子明目张胆的拉拢新势力。 楚凤歌冷冷总结:“他做梦!” 前世先生随了楚沉他早就忍够了,这一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先生再与旁人拱手称臣。 卫鹤鸣笑眯了眼:“何必这样大火气,圣上的算盘打得响,成不成还得看另一回事呢。我不表态,圣上还能强逼我结党营私不成?” 太子再驽钝,也是皇后嫡出,四平八稳的正统,皇帝想换,也要看看这群大臣肯不肯。 据他所知,前世废太子这事便折腾了不止一次,最后成倒是成了,整个朝堂也乱的不像样子。 楚凤歌看他的笑的模样,眸中颜色就软了下来:“他逼不得你,我总是要护你的。” 卫鹤鸣心道你现在才几斤几两重,前世你的那些老底我还不清楚么,也就军事上强写,还多半是成年后自岭北征发来的。 至于钱粮……若不是小爷我给你管着、拼老命给你赚银子,估计谋反之后你那点家底就掏空了,守不守得住江山还是另一回事呢。 想到这卫鹤鸣又有些好奇,前世楚凤歌究竟坐了多久的江山,若当真没坐几年就被赶下皇位去,那也太对不起他当年的作者半死不活的身体为他劳心劳力了。 楚凤歌再了解他不过,一见他眼神游移就知晓他早就魂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去了。 果真是先生。 楚凤歌也不去打扰他,安静地注视着那熟悉的五官和面庞。 果真不应该告诉先生他是谁。 先生对“年少”的楚凤歌几乎毫不设防,又因着前世的因缘全心全意地护着他,为他着想。 这是前世他千百次渴求着的。 卑劣? 他就是这样卑劣,哪怕是不对等的付出,哪怕是欺骗来的情感,他也要攥到手里。 因为不能失去。 决不能。 卫鹤鸣这头还飘忽不定地想着楚凤歌穿龙袍的模样,却听见窗外有节奏的三声轻叩,瞬间回过神来。 楚凤歌已然冷冽了气息,眯眼看向窗外,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 卫鹤鸣急忙冲楚凤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是贺岚。”话罢忙示意楚凤歌寻个地方躲躲。 楚凤歌眸色渐冷:“他常这样来找你?” 卫鹤鸣左右看看,将楚凤歌塞到了屏风后,道:“不常,有急事才来。” 他幼时同楚凤歌关系好是一回事,如今在朝为官,他仍深夜同楚凤歌密谈,那便是另一回事了,还是不要让贺岚知道为好。 楚凤歌蓦地一笑,眼底神色变幻:“我这样子,可算是你的奸夫?” 卫鹤鸣随口应道:“王爷这是哪门子的奸夫,顶多是姘头。” 这才去窗口将贺岚放进了屋子。 “怎么这样慢,你已经睡了?”贺岚在窗外一脸百无聊赖,一撩下摆,自窗口翻了进来,正落在窗口安置的榻上,毫不客气地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要来夜探卫府,他并没有穿那一身惯穿的浅蓝色长袍,反而一身藏蓝色的衣袍,看着他不似平时虚弱文秀,反而沉稳成熟了不少。 卫鹤鸣笑道:“深夜来客,未曾准备。” 贺岚一手撑头,神色倦惫,却挑眉环视了一遍屋子,目光停留在桌上两个瓷杯上,其中一个还冒着些许热气:“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卫鹤鸣道:“家姐先时来过。”左右这些年卫家都是声称卫鱼渊卧病在床的,他这谎扯得也还可以。 贺岚摸了摸下巴,也不再多问,只眯着眼道:“我是给你来通风报信的。” 卫鹤鸣问:“什么信?” 贺岚神色终于多了几分认真:“太子的差事,出了问题了。” 卫鹤鸣心下一顿,果真该来的还是来了。 “前阵子他不是领了治水的差事去?”贺岚说,“那堤坝昨日塌了,今日消息才送到京师——听说还不是被洪水冲塌的。” 卫鹤鸣顺着问:“不是被冲塌的?” “这几年遂顺的很,哪来的洪水。”贺岚缓缓展开折扇。“听说大理寺正在查,情势对太子……不甚有利。” 若是堤坝被洪水冲塌了那还好办,洪水迅猛,非人力能及,太子最多被申饬一番,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可如今没有洪水,好好的一个堤坝,说塌便塌了,这事才更难办。 若不是因为太子中饱私囊办事不利,那便是有人蓄意陷害,无论是哪个,都能掀起朝堂的一阵血雨腥风。 “这堤坝塌的不是时候。”贺岚总结。 卫鹤鸣却笑了笑:“终归比洪水来时再塌的好,否则到时候遭殃的便是百姓了,如今补救到还来得及。” 贺岚没想到他说的却是这个,盯了他半晌,忽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啊你……总之我给你透个底,此事虽与你无关,明日朝堂上还是小心为上。” 卫鹤鸣郑重一揖:“多谢。” 卫家贺家虽然同为清流世家,但卫家人丁凋敝,高官更是仅卫父一人,男丁甚至只卫鹤鸣一人。而贺家却在朝者众,消息也要灵通许多。 这等事贺岚都肯来提醒他,实在是一份不小的情谊。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贺岚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犹在,眼底的闲适却渐渐消融。 “若当真想谢我,不如还是让屏风后的那位出来见上一见罢。” 室内忽的静默下来,楚凤歌自屏风后坦然走出,步履从容如闲庭信步,一身玄色滚金的衣衫带着无形的压迫:“贺公子。” 贺岚的眼却冷冽了下来,慢吞吞坐直了身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下官见过文瑞王。” 卫鹤鸣颇为尴尬,笑着道:“我并非有意唬你,只是……” “包庇逃犯,是何罪责,你可清楚?”贺岚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卫鹤鸣一顿,他没有想到贺岚是这样的态度。 贺岚神色冷凝,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尖锐:“据下官所知,圣上并无旨意召王爷回京,王爷可知自己如今形同逃兵?” 楚凤歌挑了挑眉:“军法我比你清楚的多,贺公子这样说,又待如何?” 随着身量五官的成长,他前世今生两辈子从杀伐里磨砺出来的气息渐渐透了出来,只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有些心悸。 “还请王爷不要连累旁人。” 贺岚的话楚凤歌并没有接,他默了片刻,转头对卫鹤鸣道:“我今日且先告辞了。” 卫鹤鸣顿了顿,一拱手:“来日我向你告罪。” 贺岚摇了摇头,看他的神色颇为复杂:“不必,只是……你还记得我当初问你的话么?你究竟是谁的臣子?”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此事我自有决断。” 贺岚神色变了又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又变回了那副疏懒的模样。 “傻子。” 他轻骂了一声,又翻窗户出了房间。 这一夜三人不欢而散,卫鹤鸣打算第二日找贺岚好生谈谈,他心知贺岚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却不知为什么如今对楚凤歌的敌意这样大。 却没想到第二□□堂上又生波澜。 而这场风波,让卫鹤鸣跟贺岚都没有了谈话的心思。 第四十四章 死谏 第四十四章死谏 次日朝堂上果真就太子一案争论不休,一方坚持说太子纵容属下收受贿赂,拉拢当地官员置百姓于不顾,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无才无德不堪大用了。 另一边却反唇相讥,大理寺论断未出便有小人给一国储君坐实了罪名,难保不是栽赃嫁祸。更有甚者,说不准便是这些跳梁小丑的阴谋诡计。 这些文臣抱起团来骂战实在是战斗力惊人,时不时便回翻出某桩陈年往事,不少人的旧账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卫鹤鸣与贺岚不禁庆幸自己初入官场,没什么旧账可翻,否则只怕此刻也要跟周围人一般胆战心惊。 而太子正站在属于他的,离龙椅极靠近的位置上,沉默着垂首而立,听着那些有的或莫须有的罪名,没有半句争辩或解释,仿佛早就与嘈杂的外界隔离。 “够了!” 龙椅上的一声暴喝,瞬间让朝堂上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 “太子,你可有话说?”皇帝隔着冠冕的垂旈审视着自己的亲子,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变化,令人看不出他的心绪来。 太子低头,规规矩矩的立着,身上既没有一国储君的威势,也没有被诬陷的颓丧,只是木然:“儿臣无话可说,听凭父皇发落。” 卫鹤鸣头颅微垂,双目规规矩矩地盯着脚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昨夜皇后长跪御书房前,为太子求情。”皇帝的声音浑厚而冷酷,“朕虽悯其一片爱子之心,只是身为皇后却连亲子都未教养好,还妄图以夫妻恩义干涉朝政,此行此举,朕是在不知她如何能母仪天下。” 众朝臣都屏息敛气,等着那最终的旨意下达。 “此事是否太子罪责,还需大理寺查办后定夺。只是皇后实在令朕心寒,朕……意欲废后。” 废后两个字终是落了地。 朝堂霎时一片寂静,恐怕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兹事体大,还请吾皇三思。” 话音刚落,一众臣子你一眼我一语,俱是劝帝王收回成命的。 寻常体面人家,休弃发妻尚且要再三思索,世家甚至鲜少休妻,甚至以此为耻,更何况帝王家,而皇后更是一国之母,这些年来也无甚太大的过错,如今竟忽然就说要休弃,众臣子又怎么肯应。 一直沉默的太子都跪在了地上,终于慌了神色:“自元后故去,母后服侍父皇已十数年,每日兢兢业业,不敢稍加逾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不过是护子心切,并未铸成大错,加以训斥便是,父皇如何便提起了这废弃二字?一切因儿臣而起,儿臣愿认罪,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冷笑道:“你的罪过有待大理寺评断,越俎代庖,妇寺干政还不算大错?你是要等她谋朝篡位才叫大过?太子不教,难不成不是她的大过?” 太子的脸色苍白,嗫嚅着想辩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群臣又是一阵反驳。 卫鹤鸣看着便颇有些齿冷,当今皇后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甚至前世做伴读时他还同这位皇后有些交集。 皇后并不是皇帝的发妻,但却是一个极谦逊小心的女人。 元后是皇帝太子时便相伴的发妻,又是世家出身,是以皇帝初登基时颇受辖制。也因为这个,元后去世不久,他便迎娶了一位无甚家世的卢家女,也就是当今的皇后。 那时后宫里尽是些权贵世家之女,皇后在宫内并没有多少圣眷,而在宫外也没有娘家势力可以依靠,可见后宫的日子过得有多难。纵然如此皇后还是撑了下来,甚至生下了太子——纵然这样百般小心,却也抵不过皇帝的一时念起。 太子之位说替便替,皇后之位也是说废便废。 如今说起了太子懦弱无能皆是皇后的过错,可难不成皇后能一个人生出太子来不成? 卫鹤鸣听着这话都觉得荒唐。 楚家的冷心冷肺,果真是天生的。 卫鹤鸣想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公平,毕竟还有一个前世今生赤诚待他的楚凤歌在,总不能一竿子打死。 待卫鹤鸣回过神,朝堂上的声音几乎已经要掀了大殿的房顶,为首的文御史素以直言不讳著称,手执笏板声音混雄,一字一句都往帝王的心口窝上戳。 贺岚站在卫鹤鸣旁边,低声道:“这是文初时的父亲。” 卫鹤鸣抬了抬眸,果真在文御史的脸上找到了几分文初时的影子,至少那薄唇和笔直的鼻梁都是一个样子,只是也让他们看起来都多了一些文人特有的刻薄。 只怕文初时那犀利尖锐的文辞也是继承自父亲,只是过分刚直的性子让他在国子监里一向不收欢迎——这点也是继承自父亲,文御史在朝堂上也是没有什么党朋的。 先前这位文御史还参奏了太子治下不严,如今却又如此坦白地指责帝王废后是为不义,实在是对事不对人。 卫鹤鸣轻叹一声:“文大人果然正统,只是……”强极则辱,刚极易折。 贺岚道:“傻子。” 又看了卫鹤鸣一眼,轻声补充:“跟你一个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卫鹤鸣哭笑不得,文御史那可是个真正宁折不弯的人,可他就是再厚脸皮,也没觉得自己有文御史这般的人品,贺岚到底是哪里看出一个样来的? 两人这时还只当这是朝堂上的一个插曲。 却不想御座上的帝王发了怒:“皇后不能抚循他子,多年来只怕也对朕多有怨言,卢家更是仗着皇室之威,几次横行霸道,朕都忍了——当初你们弹劾的群情激愤,如今却又口口声声说着皇后的好来,你们倒是说说,皇后究竟许了你们什么!” 这话扯到结党营私上,便有些让人畏惧了,不少言官都缄了口。 只剩下文御史仍驳斥:“景朝以礼法治国,圣上因礼法称帝,若连圣上都可不遵礼法肆意妄为,那圣上又何以治理天下人?天下人如何肯服圣上?” 又道:“昔日卢家人几次横行,臣等可有回护?卢家子弟欲害卫解元一案,臣等可曾徇私?言官一张口,清浊自在我等心中,圣上又何必混淆视听?弹劾卢家因为卢家行事放肆,祸害百姓,而如今谏圣上,却是因为圣上与卢家行了一样的糊涂事!” 皇帝被他说得脸色铁青,本就是他因想更换储君才先行废后,却不想刚出废后这一步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恨声呵斥:“住口!你说够没有!” 文御史仍板着一张脸,道:“若圣上自问心无愧,又何必来堵臣的嘴?我身为言官,便该说,圣上对皇后一腔爱子之情毫无悯恤,谓不仁,一反旧时恩义将太子养不教之过尽数推在皇后身上,谓不义——不仁不义,圣上还知道自己是天下之主么!” 皇帝竟气的笑了起来:“好好好!我不仁不义!我不配为天下之主,治不了你文御史,言官一张口——当真是好利的一张口!文诣,你可是要反!” 臣子纷纷跪了一地,口称圣上息怒。 卫鹤鸣伏在地上,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文诣的脊梁挺得笔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听不进二话直说便是,我文诣一双手一支笔,又如何反的了圣上?” 皇帝又是连声道好:“你还知道朕是圣上?古训不戮文臣,不因言获罪,却是给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啊!今天朕倒要是看看,朕能否制得了你!” “来人,将文诣逐出朝堂,杖责!” 卫鹤鸣一听便心知不妙,被逐出朝堂,甚至当众杖责,这对文官来说才是莫大的折辱,文御史这等人又怎么忍得住—— 堂下群臣早已跪了一片,请帝王三思。 文御史冷笑一声:“只为一己之私,先废正妻,后杖言官,置祖宗礼法于不顾,这样的无耻昏君,不要也罢!” 说罢,竟一头往柱子上撞了去。 卫鹤鸣反应快又离得近,慌忙起身去拦,却只拽住了文御史的官袍一角,从文御史身上撕裂了开。 “嘭——” 文御史结结实实撞在了柱子上,猩红的血液一点点溢出,染红了官袍,蔓延了一地。 皇帝瞪大了眼,半晌,拂袖而去。 而朝堂上早就乱成了一团。 那鲜血淌到了贺岚的脚下,贺岚将头低低垂下,辨不清神色,只能低低地听见他的声音:“言官……言官……。” 卫鹤鸣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一角锦缎官袍。 朝堂上纷纷扰扰,却再也没有那个清朗正直的声音了。 第四十五章 所谓言官 第四十五章言官 卫鹤鸣再见文初时,是在文御史的白事上。 此时文家早已被挂上了白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火气息,来来往往的只有零星几个麻衣仆役,明明是白事,可文家的门庭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文家败了。 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实。 先前朝中文御史曾与皇帝就太子之事几番争执,而如今死谏却也没能阻止皇帝废后的决心,一夕之间,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世家倒还算稳妥,那些毫无根基的言官们尤其胆战心惊。 文家本就并非世家,没有多深厚的底蕴,更比不得大族根深叶茂。不过是文御史一支铁笔出了名,才有了文家短暂的兴盛。 如今文御史去了,还是当着朝中百官的面,不堪被帝王折辱,触柱自尽的,文家一脉,也完了。 卫鹤鸣刚一踏进文家的厅堂,便见文初时着一身白孝,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要更羸弱几分,惨白着一张脸,眼里尽是红血丝,连步伐都不甚稳健,强撑着向他们行了一礼,那头便再也没抬起来过。 卫鹤鸣低声道:“我们来看看你,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只管说便是。” 文初时摇了摇头。 室内冷冷清清,仅有的几个客人都是生面孔,不曾在朝堂上见过的。 唯一熟识的便是宋漪,似乎是一早便来了,正忙前忙后帮着文家大哥处理些事务。 卫鹤鸣沉默了许久,只将一块破碎的锦缎塞进了文初时的手里,道:“我……没能拦住令尊。他是个极清正的人,我很钦佩他……还请节哀。” 文初时一愣,低头看那锦缎,蓦然红了眼眶。 他认得这锦缎是当日撕裂的文御史官袍一角,文初时曾无数次看到自己父亲披上这件属于他的战袍,也无数次想象过父亲手执笏板立在朝堂之上,一字一句口诛笔伐,讨伐天下不平之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他却想象不出,这样顶天立地坦坦荡荡的父亲,是怎么与帝王针锋相对,最后一怒之下血溅大殿的。 文初时的薄唇被自己咬出了两个深深的牙印,那红色仿佛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 他在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可他终究忍不住,声音里带了哽咽:“父亲没错……你们知道……父亲没错……” 宋漪轻抚他颤抖的肩头。 文初时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打湿了那一块破碎的锦缎:“你们知道……只有你们知道……言官不因言获罪,他怎么能,怎么能……” 他说的是谁,三人都清清楚楚。 可谁也不能说出口。 连悲伤至极的文初时也只能低声悲鸣。 明知是非,明知清浊,明知善恶,可他们不能说,不能做,甚至连表态都不能,只能站在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厅堂,为曾经说出口的那个人上一柱清香。 贺岚低声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是……” “只是他们不敢说,”文初时的眼里尽是悲凉,眼泪还在一滴一滴地涌出,却露出一个几乎是狞笑的表情来:“说不得,不可说,言官,这便是言官?” 他曾是畏惧父亲的,也是敬仰父亲的。 文御史是最标准的言官,“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他做的极好,文初时这个儿子理所应当被排在家国天下之后,甚至被排在黎民百姓之后。 自小到大,他没有同父亲亲昵过,更多时候是跟兄弟几人一起聆听父亲的教诲,被严格考校功课,说是父,不如说更像师。 可他依旧是崇敬父亲的。 几个兄弟里,只有他最肖父亲,无论是长相,是性情,还是才华,仿佛每个人都会说他将是父亲的接班人。 他将继承那一杆铁笔,继承那一腔正气,哪怕他可能永远也超越不了父亲,可他还是愿意继承这一切。 但如今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有笔,不能书。有口,不能言。 因为那个杀害父亲,堵住他的嘴的,是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天子。 父亲尚能以身殉道,可他却只能埋了自己的道,从此三缄其口,成为一个落魄家族的哑巴。 因为他是文初时,是文御史的儿子,是最肖父亲的人,是要扛起整个文家的人。 他如何不恨? 宋漪抿着唇看他,再也没有平时的跳脱,只剩下了满满的担忧,卫鹤鸣同贺岚俱是一脸的歉疚。 可他们歉疚什么呢?该歉疚的那人,不过当做一场意外,拂袖而去,恐怕现在还在咒骂着晦气。 文初时渐渐意识到了什么,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满心的悲哀,无处宣泄,却又无法诉之于口,只能封在心中翻腾着、也痛苦着。 “你们回罢,莫让人以为你们同我文家有什么交情,耽误了你们。”文初时神色渐渐变得平静,对着他们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礼。“今日你们肯前来吊唁家父,文初时……感激不尽。” 宋漪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岂是那等趋利避害的小人?” 文初时摇了摇头:“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自己懦弱无能而已。 他早就没了做言官的资格,文家也没了一切的地位,若说还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也只有这几个还愿意来探望他一眼的朋友了。 他怕连累他们,更怕最后因为这些原因而跟他们分道扬镳,还不如现在就断的干干净净——如今的文初时,本也是没有资格去结交这些朋友的。 宋漪却急火上了头:“只是什么只是,我却不信你……” 话未说完,便被文初时急急打断:“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文初时如今情境,高攀不上你们这些朋友,今日不断,来日也终究要断,何必执着?更何况,如今与我相交,有百害而无一利,就算你不介意,宋家也是如此?宋公子,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些。” 宋漪被他气昏了头,高声道:“宋家如何是我的事,你这样自说自话便要断了联系,我决然是不肯的!” 还未说完,就被卫鹤鸣拦了下去。 卫鹤鸣也走过孤臣直臣的路子,也曾落到这样一个落魄的下场——甚至比文御史要更惨烈一些。 文初时曾一心想做言官,做下一个文御史,如今却受此重创,他的心情卫鹤鸣再清楚不过。 卫鹤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等结缘于叙州,数年交情,不是你说断就断的。我认的是文初时这个人,不管你是谁,家世如何,你是文初时,便是我的兄弟。至于仕途……” 卫鹤鸣凑到了他的耳畔,声音极轻,仿佛羽毛掠过了耳畔:“圣上已不年轻了,先皇的是非,还有几人记得呢?” 文初时一个激灵,惊讶地瞪眼看向卫鹤鸣,仿佛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等话来。 卫鹤鸣面色不变,坦然道:“我等着在朝堂上看见下一个文御史。” 文初时送他离去时看了他许久,才惨然一笑:“你未免想的太好了些。” 卫鹤鸣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到:“越是强大坦然,才越不畏惧人言,越是弱小心虚,才越连人的只言片语都要记恨,若是连言官都要罪责,那便是苟延残喘了,你且看着。” 文初时低下了头,只道:“后会有期。” 卫鹤鸣的眼神温和了一些:“后会有期。” 他记得前世是未曾在朝堂上见过文初时的,他并不希望文初时埋没了一身的才华风骨,永远沉默下去。 无论这一世改朝换代的是楚沉、楚凤歌、抑或他人,文初时都是有希望重新站在朝堂上的。 他不希望文初时成为另一个当年的卫鹤鸣。 ====================================================== 深夜,有客来访。 文初时看着黑衣青年默默将一炷香插在父亲灵前,反复思索在何时何处见过此人,倏忽睁大了眼:“……你是!” 青年对着灵位深深一礼,这才转了身,一双冷冽的眼眸上下审视着他,低声问:“文初时?” 文初时伏身:“见过王爷。” 青年环视着灵堂,忽的问:“鹤鸣来过?” 文初时不明白这位多年未见的小王爷未经传召出现在京城,还来他家吊唁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回答:“是。” 青年的闪过一丝暖意,转瞬即逝,尔后开口:“你想做文御史,还是想复仇?” 文初时一愣,俯首道:“在下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青年神色冷淡,他对那人以外的所有人,都不是那样有耐心。 一块兵符落在了文初时的眼前。 “这是边境二十万军队的虎符,”青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做文御史,还是想复仇?” 第四十六章 楚鸿 第四十六章楚鸿 “二位不必拘谨,”赵翰林揽过一位歌女的腰,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卫鹤鸣贺岚笑道。“这里不过是个听曲的地儿,没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上头怪罪不下来的。” 话虽如此,在场几位官员同那歌女眉眼间你来我往却全然不似他说的正经关系。 卫鹤鸣微微动作,将那贴身过来的女子拨开了去,笑道:“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听曲,辜负赵大人的美意了。” 贺岚却半点面子不给,一手撑头对着一众美人装起睡来。 赵翰林也不强劝,哈哈一笑:“果然世家子弟,规矩大,我等却是比不得的。” 卫鹤鸣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含笑自谦:“什么世家,千百年前谁不是一把黄土捏出来的?。” 这话说的赵翰林更是高兴,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果然是探花郎,看事透彻的很。” 贺岚轻轻嗤笑一声,没有开口。 这声音只有卫鹤鸣听见了,低头却只见贺岚假寐的模样,心里清楚贺岚断然不屑与这等人往来。 只是两人都是初入翰林,哪怕再清高,也总免不了同这些人打交道的。赵翰林既然盛情相邀,他们两个作为晚辈,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 卫鹤鸣看着这群官员相互吹捧闲聊,话题无外钱银风月,间或说些不痛不痒的朝堂闲话,只在别人提到他时才含笑应答两声,像极了一个初入朝堂的谦逊后辈。 半晌,却听外间几声嘈杂,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挑帘走了进来,长相同楚沉有几分相似,眉宇间的骄傲跋扈却同楚沉截然不同。 “我道是谁,原来竟是翰林院诸位。” 青年随意的拱了拱手,一一拜见,见到卫贺二人时目光一亮,笑道:“卫大人,贺大人,前些日子在父皇书房一别,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房中诸人皆行拜礼:“参见四殿下。” 贺岚不好继续装睡,慢悠悠的起了身,也跟着行了一礼。 两人这才明白赵翰林无事为何盛情相邀,原来是为了四皇子铺路来的。 关于废后和太子一案在朝堂上争执了尽半个月仍旧没有结果,文家从一开始的风口浪尖渐渐没落,只是有这样一个先例在,朝中大臣劝说的底气也不再有当初那样足了。 皇帝几次拟旨,虽被大臣们软硬兼施的劝了回来,可四皇子楚鸿的气焰却愈发盛了,在皇帝的默许下出入朝堂结交大臣,行止间比太子还要矜贵骄傲几分。 楚鸿便坐在了卫鹤鸣身旁,笑道:“正巧今日无事,我蹭诸位几首曲子来听,几位不会嫌我碍事吧?” 众人连道不会。 那歌女便开始咿咿呀呀唱起了小曲,腔调婉转声音动人,其余几名抚琴吹箫,那眉目含情的模样,倒确实有些温柔乡的意味。 “我听闻卫大人当年曾在御前选过伴读,”楚鸿笑着同他道。“可惜母妃当年没有讨了你来陪我,否则我们定然能玩到一起去。” 卫鹤鸣四两拨千斤:“只可惜在下当时才疏学浅,无缘伴读之位。” 楚鸿挑了挑眉:“我倒是听说楚沉曾想讨你去,被你拒了?呵,他也配?”说到这,他的口吻带着几分轻蔑。 卫鹤鸣摇了摇头,笑道:“那时臣惦念着去国子监,并未想过太多。” 楚鸿撇嘴道:“你当初是对的,跟着楚沉那个窝囊废,才当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身才华了。” 卫鹤鸣顿了顿,没有接话。 果然这还是前世那个四皇子,对楚沉轻蔑厌恶到了骨子里,从小到大动辄打骂。 他记得自己当时在宫中做伴读,最是年少气盛,几次设法帮楚沉出气,经常折腾得两败俱伤,楚鸿便带着一脸伤养着下巴对他说:“你跟着这个窝囊废,撑死了也出不得头,不如跟着我,高官厚禄,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后来急了,便对着他骂:“你是不是断袖?否则怎么总跟着一个无用之人?有什么是他给得,我给不得的?” 想想竟还有些好笑。 天之骄子,说的便是这位了。 楚鸿见他盯着歌女面上带笑,便回错了意,挑了挑眉:“你看上了?” 卫鹤鸣一愣,浅笑着摇头:“在下不过是想到了旧事罢了。” 楚鸿却不肯信:“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你看上了,只管领回家去,我还能去跟父皇说三道四不成?”说着,便招了招手,将那歌女唤到面前,扬眉问:“你可认识这位大人?” 那歌女笑道:“探花郎游街时,奴家曾去望过一眼。” 楚鸿又坏笑着对那歌女说:“那你看他如何?” 歌女粉颊微红:“自然是好的。” 楚鸿哈哈大笑,一手揽着卫鹤鸣的肩,调笑道:“探花郎果真是俊美风流的很,走到哪里都有女子爱慕。” 卫鹤鸣苦笑道:“在下并无此意。” 楚鸿将那歌女往他怀里塞:“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假清高,明明笑开了花还不肯认。” 屋里一众官员便也跟着起哄。 卫鹤鸣便道:“是我走了神,自罚三杯谢罪可否?只是这美人恩,实在是难以消受,殿下还是放过我罢。” 说着他便自行斟起了酒。 楚鸿盯他半晌,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嗤笑一声作罢,斜眼看他:“你这人实在奇怪的很,莫非是不喜欢女人不成?” 卫鹤鸣心道,他便是喜欢女人,也不能是个女人都喜欢啊。 卫鹤鸣斟满了酒,举起杯来还不曾饮下,门外便一个玄色人影闪了进来,上前立在了卫鹤鸣面前:“这酒我代他喝,如何?” 众人皆看向来人,纷纷行礼道:“参见王爷。” 前些日子皇帝被废立的事驳得实在心烦,便转手去理旧事,将征北军给召了回来,楚凤歌这才名正言顺地出现在了京师。 显然楚凤歌通身气势跟这房间格格不入,举步生风,一行一止都带着沙场的杀伐气息,看他那生硬的脸色,众人几乎能嗅到边疆的血腥味。再配着身后那绵软的丝竹声,更显得他突兀了起来。 楚鸿皱眉道:“文瑞王?” 楚凤歌扣紧卫鹤鸣的手腕,一翻手,就着他的手饮了一杯,又自斟两杯满饮,才行了一个军礼:“四皇子。” 楚鸿面色不豫,口气便有些冲:“文瑞王在这里做什么?” “路过,来访旧友。”楚凤歌大马金刀搁那一坐,玄色大氅铺了整个椅子,一双眼透着阴冷,环视了一圈,那存在感活似他才是这房间里的主位。“诸位不介意吧?” 众人介意的很,却无人敢说。 只卫鹤鸣笑了笑,无视了他一身的气势,改斟了茶,同他随口闲聊了几句。 有了楚凤歌的搅局,这曲很快就听不下去了,楚鸿拂袖而去,临走前却对卫贺二人道:“你们若有事,随时可以找我。” 二人只含糊应了。 几名官员接连告辞,最后房里只剩下了三人和几位歌女,卫鹤鸣笑着请几位歌女退下。 那被楚凤歌询问过的歌女临走前还颇为幽怨地看了卫鹤鸣一眼,让卫鹤鸣哭笑不得。 贺岚这才一扫方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腿脚,瞥了一眼楚凤歌,道:“我虽看不惯你,这次还是多亏了你。” 也不理楚凤歌那一副阴沉的模样,只对卫鹤鸣道:“亏你应付的下去,一群酒囊饭袋,也配称翰林?” 卫鹤鸣坦然笑笑,并不反驳。 贺岚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楚凤歌,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最终还是拂袖而去:“罢了。” 不知说的是哪件事。 贺岚去了,卫鹤鸣才笑着对楚凤歌道:“殿下不忙着领封受赏,怎么有空来寻我?” 楚凤歌这次回京本无封赏,却不想征北军竟当朝提出楚凤歌的功劳来,让皇帝颇有些措手不及,却又不能不封。 这封赏压了数日,至今没有下来,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再怎么压,这位沉寂许久的文瑞王,总还是要崛起了。 楚凤歌眼中闪过一丝阴沉:“我若不来,你岂不是领着那歌女回府了?” 卫鹤鸣失笑:“你又不是没瞧见,那明明是四殿下硬塞给我的。” 楚凤歌蓦地转头:“你唤他什么?” “四殿下?”卫鹤鸣浑然不觉。 楚凤歌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卫鹤鸣一愣,却看出了他神色中的含义来,忍不住更好笑了些:“我的殿下,你闹什么情绪?” 楚凤歌听了头四个字,明显情绪好了些,风轻云淡道:“既如此,今后唤我名字便是。” 卫鹤鸣摇了摇头,顺着他道:“好好好,唤什么都是一样的,只是人前在下可不敢造次。” 楚凤歌这才满意了些。 卫鹤鸣见他这样,忍不住轻笑:“探花宴那日,我曾对王爷说,待你光明正大回京,再来找我要回马去,王爷可还记得?” 楚凤歌道:“我那还是匹宝马,弄丢了,若是弄丢了,便拿你来偿。” 卫鹤鸣摇头:“哪里敢弄丢,如今那位祖宗养的可比我还壮硕些呢。” 楚凤歌忍不住微笑,便又是一室光华,晃了卫鹤鸣的眼去。 卫鹤鸣将酒杯举了起来,眼中漾着化不开的喜悦,对他道:“我便借花献佛,敬殿下一杯,为你接风洗尘吧。” 楚凤歌挑了挑眉,似有不满:“你叫我什么?” “凤歌。”卫鹤鸣看着楚凤歌那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随他高兴吧。 谁叫他是楚凤歌呢。 第四十七章 责罚 第四十七章责罚 文初时硬闯翰林院的那日,正是卫鹤鸣当值,忙着向一位老翰林请教学问。 忽闻们门外嘈杂,声音似有几分熟悉。 不多时,便有差役低声道:“卫大人,门外有监生硬要见您,您看……” 卫鹤鸣还没来得及回话,文初时便从人群中挣了出来,冲到了他的面前:“鹤鸣!随我去救宋漪!宋漪出事了!” 文初时还未出孝,仍是一身素色麻衣,只是身上却沾了不少尘土,发丝凌乱,狼狈的连个书生样子都没有,面色憔悴,眼神恍惚,在他面前连站得都不甚稳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卫鹤鸣见他神色便心知不好,忙扶了一把:“你慢点说,怎么回事?” 文初时苍白着一张脸道:“宋漪被祭酒罚了杖刑,还被命思过,不肯让人送水食进去,如今我也不知道情况。” 卫鹤鸣皱眉道:“宋漪犯了什么错?怎么会这样责罚于他?” 国子监虽然有些规矩,可也鲜少这样责罚学生的。 文初时摇头,一双眼晦暗无光,说起话来也不如往日流利:“欺侮师长……不是他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此事说来话长,求你救他一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求谁了。” 卫鹤鸣忙命差役向当值大人传话告罪,自己连官袍都没得及脱下便骑上马陪文初时匆匆赶往国子监。 路上听文初时说起,才终于知道了始末。 国子监竟是新上任了一位祭酒,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到了文初时的身上。 先是以文御史亡故,文初时并非命官子弟为由,将文初时自国子学逐去了算学,后又在众监生面前当众谈起文御史触柱一事,言辞中对故去的文御史多有侮辱,文初时一时恼怒,同他辩驳,却被驳斥为不敬尊长,命人当众杖责。 卫鹤鸣听得也心头火起。 国子监确然设立了绳愆厅,祭酒也确实有责罚学生的权利,可自景朝以来,对待监生极为宽容,除非十恶不赦,否则决然不会动杖责这等大刑。 而更令人愤慨的是,文御史当初就是因为不堪当众受杖刑折辱,怒而触柱的,如今祭酒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要用相同的刑责来处罚文初时。 可想而知当时文初时跪在绳愆厅时有多屈辱。 那时将他从厅里拖起来的是宋漪。 宋漪顶着一张娃娃脸,生拖硬拽将他拽了起来,指着祭酒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还一拳打在了祭酒的鼻梁上,当众扬言道:“如此师长,不敬也罢!如此学问!不学也罢!” 当然,宋漪的威风也并没有逞多久,之后便被国子监一众差役拿下,挨了原本是他文初时的打。 临走前还推了文初时一把,冲他大喊:“你还不走!留在这里,等他往死里整你不成?” 文初时如梦初醒,这才一路狂奔出了国子监,祭酒就是再没脸没皮,也断然做不出当街捉拿出逃学子这等事来。 待他再打探到消息,便是宋漪已经被关进了绳愆厅的偏厅,带着一身的杖伤,连水食也不肯让人送去。 文家败了,他竟不知道该寻谁去,更不敢登宋家的门,只得奔着卫鹤鸣与贺岚来了。 卫鹤鸣听得大皱眉头:“新任的祭酒究竟是谁?怎会这样的品行?” 文初时动了动嘴唇:“是你们翰林院的赵翰林。” 卫鹤鸣一顿:“原来是他。” 文初时问:“你认得他?” 卫鹤鸣苦笑:“若是他便不奇怪了,前些日子他还请我去听曲,实则是为四殿下搭线——他是四殿下的人,想来针对文家也是因为当初令尊在朝堂上一力阻止废后,挡了他同四殿下的路了。” 文初时目光闪烁:“即是认识,可否通融……” 卫鹤鸣摇头:“怕是难,我跟他也没有太大交情,只尽力一试罢。”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道:“若是正经同他理论,反而耽搁了时间,如今不知宋漪的情况,不宜打草惊蛇。我先设法进去探探情况,你拿着这玉佩,去文瑞王府一趟,就说请殿下尽快赶来,我有事相求。” 文初时点了点头,收下玉佩,嗫嚅着嘴唇:“多谢你。” 卫鹤鸣摇头道:“宋漪只是你一个人的朋友不成?“ 说罢,两人的马便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 ===== “吱呀——” 原本被栓紧的房门不知何时被解开了锁头,被推开了一条细缝。 宋漪趴在草席上,声音嘶哑而虚软:“谁?” 卫鹤鸣听他还有动静,便放下心来,笑道:“卫探花来探监了。”心里颇为庆幸,若不是他没扔了年少时走鸡斗狗的本事,只怕他今日还进不来这偏厅呢。 宋漪嘿嘿一笑,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呲牙咧嘴:“来看哥哥我?” “来看你屁股开花没有。”卫鹤鸣走到他面前,将夹带进来的水和糖饼放下,轻笑。“你俩倒是胆子大。” 宋漪现在的模样可比文初时狼狈多了,头发披散着,和着血和汗粘成一绺一绺的,上身衣衫早就成了一片灰色,下身只剩下了一条中裤,臀后还带着斑斑血迹,只怕连药都不曾好好上过,只剩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文初时怎么样了?被那混账祭酒逮住了没?” 卫鹤鸣敲了敲他脑袋,笑道:“没有,他可比你好得多。” 宋漪灌了半皮囊水下去,又恶狠狠咬了几口糖饼,也不顾噎着喉咙强咽下去,这才舒坦了:“那便好,他那小身子骨不禁打,别再没挨上几下就死了,文家才真是绝了后了。” 又笑着告状:“那姓赵的王八竟真连口水也不给送,八成是挟私报复,想把哥哥我活活渴死饿死!” 卫鹤鸣看他这浑然不在乎的样子,也是无奈:“我们之中果然是你胆子最大,连祭酒也敢打,我倒是能把你捞出来,只是你今后要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哥哥我难不成离了这国子监就没得活了不成?”宋漪笑嘻嘻的说,“我宋漪,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容不得我?大不了哥哥便带着文初时学那范蠡吕不韦去,说不准我们俩也能成个一代巨贾富可敌国呢?” 卫鹤鸣心道就这两个,一个愣头青一个脑筋错弦,出去不被人卖了就不错了,还一代巨贾,到时候赔了的当裤子还不得自己去捞人。 宋漪把皮囊里最后一口水喝了进去,神色平缓了些,忽然低声说:“这里呆不下去的,你不知那些混账是怎么欺负初时的。” 卫鹤鸣皱着眉看他。 “那姓赵的混账一进来就说初时死了父亲不配呆在国子学,硬是要他转去算学……你知道初时一直想做御史的,他怎么能去算学?算学里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宋漪低低咒骂了一声,“他跪在那姓赵的门前,求着要旁听国子学的课,那姓赵的却把他的东西打了包扔在他面前,要他滚去算学……” “后来我去算学,看见有人欺侮他……你知道他现在那德行,打不过也就罢了,竟然连说也不会说了!竟由着那群龟孙子侮辱他……姓赵的故意折辱他,他也还真跪着要挨杖责!他……!”宋漪气红了眼,连拳头都捏了起来。 卫鹤鸣抿了抿唇。 文初时曾是那样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在叙州时也曾写信痛斥过大臣、弹劾过叙州旧官的,入京时会带头笑话自己,连宋漪的一句调侃都要千百句还回去的,如今却成了那样苍白无力的模样。 不止宋漪,卫鹤鸣也看不过眼。 “如今国子监被那姓赵的搅合的不得安宁,除了我已经好些人挨了责罚了。”宋漪道,“哥哥我可没他们那忍耐力,等我伤好了就先去把那赵王八给剃了头发剥成光猪扔街上去,看他还有什么脸耍威风!”说话时他的眼睛更亮了些,还发出了几声得意的轻哼,仿佛他的损招已经奏效了一般。 卫鹤鸣忍不住失笑:“你没拿粪水去填他家房子,便已是他好运了。” 宋漪大嚷:“你怎么还记得这一茬?不说好翻篇不提了么?” 卫鹤鸣心道这样的损招只怕记一辈子都不嫌久。 宋漪叹了口气:“只是这次是我冲动,连累了他。我离了国子监不要紧,只怕他离了这里……” 宋漪虽然没心没肺,却并不是人事不知,他也清楚文初时并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他如今不似宋漪,没有为官的父亲,没有家族背景,自然也没有人能为他撑腰。 而即使这样,文初时也还是想留在国子监的。 国子监始终是最好的进身之所,也是文初时继承父业的希望。 卫鹤鸣盯了他半晌,终于叹道:“此事我有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宋漪的眼瞬时亮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有求 第四十八章有求 两辈子加一起,卫鹤鸣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跟楚鸿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过。 前世两个人就算不是仇人也算是敌人,别说坐在一起聊天了,见面不互相嘲讽一番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及冠以前,卫鹤鸣看不起楚鸿的恃强凌弱、飞扬跋扈,楚鸿又讨厌卫鹤鸣对楚沉自以为是的保护和出头。 换在那时的卫鹤鸣,就是宁死都不肯向楚沉低头的。 “若非无计可施,在下断然不会来叨扰四殿下的。”卫鹤鸣脸上犹带笑意,眼神坦然没有半分回避,比起求助倒更像是访友。 楚鸿四仰八叉地倚在主位太师椅上没个形状,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他一回,不复当日友善,反而嗤笑一声:“还当你是个有骨头的,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卫鹤鸣神色不改:“四殿下何处此言?” 楚鸿翘着脚,用眼神的余光斜睨着他:“既然求上门了,又装什么清高?求官?求名?求财?你只管说,我说了你若有事可来找我,便不会食言。” 卫鹤鸣知道楚鸿脾性本来就如此,并不针对他一个,却还是笑着反讽:“四殿下眼里竟只看得下这些身外之物。” “你别有所求,”楚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直起身来,拢了拢外袍,“你倒是说说,你胃口有多大?” 卫鹤鸣心道你想多了:“如今赵翰林正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对在下旧时两位同窗多有责罚,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楚鸿听了一愣,神色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你就求我这个?” 卫鹤鸣问:“怎么?” 楚鸿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这样千方百计要见我一面,我还以为你胃口有多大,竟是上门来求我放人的——这等小事竟也有人求到我门上来。” 楚鸿如今是炙手可热的皇四子,又没有开牙建府,长年居于宫中,想跟他搭关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就算是卫鹤鸣想见他一面,也是费劲了心思才将这人约到这酒楼来的。 可谁知道他一见面,却是让他来放两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监生一马的。 楚鸿忍不住挑了挑眉:“这么说倒是本殿自作多情了。” 卫鹤鸣道:“四殿下说笑了。” 楚鸿却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冲他招了招手。 卫鹤鸣倾身过去,便听楚鸿半开玩笑的问:“赵翰林是我这边的,你可清楚?” 卫鹤鸣道:“我若不知道,还会来找四殿下么?” “你这可不像个求人的态度,”楚鸿嗤笑一声,眯起眼道。“我为了两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人,得罪自己的左膀右臂——卫大人,我看起来可像是个傻子?” 卫鹤鸣倒不是放不下身段来求,只是看着楚鸿只觉熟稔,实在很难有那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模样。 “赵翰林可算不上四殿下的臂膀。”卫鹤鸣戳穿了楚鸿的说辞,笑道。“四殿下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楚鸿眉宇中颇多了几分兴味和傲慢:“你若是归入我麾下,别说区区两个监生,就是让我将那赵翰林弃了,也并非难事,如何?” 换了如今任何一个皇子,都不会说的如楚鸿这样直白□□到难听的地步,堂堂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在他口中竟仿佛万物一般,说弃便弃,怪不得那群大臣一想到皇帝属意于他就露出一副景朝要完的样子来。 卫鹤鸣道:“殿下还是说个靠谱些的吧,卫家世代清流,断然不能在我手中搅浑了去。” 他这借口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是否当真在意这“清流”二字,也只他自己心里清楚。 “既是有求于人,至少也摆个姿态出来。”楚鸿面色不愈,倒也不强求,若是动动手指的事就能换回一个前途光明的探花郎回来,他才真是意外呢。 卫鹤鸣立刻做出一副狗苟蝇营的模样来:“四皇子殿下速来良善有加,上敬师长下亲父兄,孝顺通达聪慧驯敏世所罕见,下官还从未见过如此出色之人……” 楚鸿险些喷了半口茶水出来,咳嗽着骂:“你有点文官气节没有?” 卫鹤鸣这才回复平时的模样,笑笑:“时时刻刻都能够看出来的,那可未必是气节。” 楚鸿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来:“看在你这人还算有趣的份上,我应了你,你且记着,你这是欠着我的,若是来日我要你还,可没有你推辞的份。” 卫鹤鸣笑着道:“是是,下官知道了。” 楚鸿唤来仆役让他去请赵翰林到此一叙,又问卫鹤鸣:“哪两个监生?” 卫鹤鸣道:“宋家宋漪。” 楚鸿的神色一顿:“……叙州……攻城时立了奇功的那个?” 卫鹤鸣咳嗽一声:“四殿下原来也听说书么?” 楚鸿嗤之以鼻:“谁听那个?都是些骗孩子的玩意——另一个呢?” 卫鹤鸣道:“文家文初时。” 楚鸿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他爹撞柱子要保正统的那个?” 卫鹤鸣拱手:“正是。” 楚鸿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卫鹤鸣,你这算是挖坑给本殿跳么?保得竟是这两个——这两个——”他犹豫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怪胎。”卫鹤鸣提醒他。 “让你提醒了么!”楚鸿一脸厌弃地摆摆手,“你自找地方凉快去,我同属下密谋,可轮不到你来旁听。” 卫鹤鸣摸了摸鼻子,走出了隔间,自绕了几圈凉快去了,心道自己重生一回,还真是把上辈子并这辈子的脸拾掇利索,一道丢光了。 连自己前世的敌人都能拉下脸皮来装傻求情,自己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话实在不能随便说,连想都不该想,卫鹤鸣刚起了这念头,便见着了一个熟人的脸。 楚沉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流年不利。 卫鹤鸣转身欲走,却不想被楚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挡在了他的面前。 卫鹤鸣心道你这小身板比我还单薄些,挡在我面前有有什么用处? 楚沉开口的语气便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从四……四哥的隔间里出来?” 这处酒楼本就是达官显贵场聚集的地界,哪个隔间里是谁,哪个隔间常年被谁给包下,实在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楚沉自然也清楚。 自打叙州回来,楚沉对卫鹤鸣的态度便有些怪,说想亲近也算不上,但又时不时要出现在他面前晃上一晃,说起话来也奇奇怪怪的,一转眼对上别人,那便又是那个随和的皇五子了。 卫鹤鸣并不打算解释,只笑笑搪塞:“与五殿下无关吧。” 楚沉的嘴张张合合,最终却只说了一句:“我听闻,四哥要选王妃了。” 卫鹤鸣经他一提,才想到还有这样一回事,算起来楚鸿也确实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如今又正在皇帝想要重新立储的重要关头,一门强势的外家对楚鸿的确不可或缺。 楚沉见他并不言语,心下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我劝你一句,王妃并不是人人做得的,何苦将自己的胞姐推进火坑,还成了人家的一条走狗呢?” 卫鹤鸣那浮于表面的笑便彻底散了去:“五殿下何意?” 楚沉心知自己根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可仿佛这一刻他的嘴他的心都不再属于自己,每一寸灵魂都积压着他的舌头,迫使自己说出尖酸的话来:“我什么意思,探花郎再清楚不过了,楚鸿这等人,难不成会把旁人当人看么?” 卫鹤鸣冷了神色,清透的眼眸直直注视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人一般。 “我虽不高风亮节,却还不至于如五殿下说的一般不堪。” 他说。 楚沉哑然:“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卫鹤鸣摇了摇头。 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他跟楚沉之间第一次出现嫌隙。 楚沉私下里召见他,同他议事,而后状似不经意对他提起:“鹤鸣,不久便是该操持选秀的时候了。” 他还抢了楚沉的好茶,帮他看着奏折,时不时还用朱笔勾上一圈:“那我先恭喜你好艳福……怎么,你不会还想着给我保媒拉纤吧?”上次楚沉问他是否想尚公主,就已经将他吓了一跳了。 他对公主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的意思是……鹤鸣,我记得你家中尚有一胞姐未曾出嫁。” “是了,阿鱼……唉,命途多舛,本以为早就能出嫁的,竟跟我一起拖到了现在……”卫鹤鸣提到鱼渊的婚事便觉得心里不甚舒坦,却听到楚沉低低的声音。 “我愿尚她为贵妃,你说……怎样?” 卫鹤鸣的笔顿了一顿,他愕然地扭头:“你说什么?” 楚沉低着头注视手中茶盏,并不敢正眼看他:“我说,你胞姐年纪也不小了,我愿尚她为贵妃,享后宫尊荣……” “楚沉!” 卫鹤鸣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你熄了这样的心思吧,我阿姐是不可能入宫的。” 楚沉皱起眉,似乎颇为不耐地解释:“我不过是见她年岁大了……” 卫鹤鸣瞪他:“年岁大?我卫鹤鸣的阿姐,无论多大都是极好的!怎么可能与人为妾?” 楚沉忽觉的有些火大:“是妃,你总不能让我废后娶你的阿姐为后!” 卫鹤鸣寸步不让:“什么妃妾,都是一样的!而且后宫是什么地界,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你要拉着我阿姐在这泥潭里打混?就是你真要封阿鱼为后,我都是决然不肯答应的,更别说什么贵妃——你怎么想到这样的馊主意的?” 楚沉见他提起幼时在后宫的经历,一时弱了气势:“也不尽然同先帝时一样浊气冲天……” 卫鹤鸣恨声道:“此事不必再提,我便是自己瞎了聋了残了,也绝不肯送阿姐进宫来受这等罪。” 说着,竟拂袖而去。 楚沉默然,只盯着那卫鹤鸣方才翻阅过的奏折,朱红色的痕迹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分外刺眼。 眼里闪过的不知是怎样的情绪。 === 楚沉见了卫鹤鸣的静默,竟有一瞬间的心慌,环顾左右发现似乎有不少人已然注意到他了,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是好心来告诫你,你以为楚鸿会是什么明主不成?他这人最是傲慢,哪里知道什么是情谊,你就是成了他的姻亲,在他心里你也不过是一条会摇尾巴的好狗罢了……” 卫鹤鸣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过年宰了吃狗肉?”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微微的嘲讽,目光盯着楚沉,却仿佛看透了他。 他应该是高兴这人终于肯正视于他的,可这一刻他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丝毫产生不起高兴的心情。 卫鹤鸣笑了笑:“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吧?” 他瞬间有些结巴:“是、是了。” 卫鹤鸣便抬眼问他:“狗肉好吃么?” “什么?” “玩笑罢了,不必介怀。” 说罢,卫鹤鸣拢了拢袖子,自楚沉身旁擦肩而过。 第四十九章 示威 第四十九章示威 有了楚鸿的插手,宋漪终于半死不活地被抬回了家,文初时也终于重回了国子学。 而为他们忙前忙后的卫鹤鸣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过几日,楚凤歌便迎来了皇帝不情不愿的封赏,虽没有实权,却也还算厚重体面,至少“文瑞王有负祖先威名”这种闲话是无人再说得出口了。 而就在楚凤歌受赏的第二天,宋漪他们闹了一件大事——他们竟联合国子监数百人齐上血书,带着一众监生将赵翰林的赵府给围了,硬是有组织有秩序地轮班换着连着守了两日,吓得赵翰林连朝都没法上,众监生道朝廷若不肯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便绝不肯离去。 次日早朝立时炸开了锅。 直到那封血书被当众念诵,众人才知晓了事情的始末。 那位严苛的赵翰林一时放过了宋文二人,心中只怕尚有怨言,竟一连改了国子监数条规定,逼得众人平日里连句话都不敢说。 若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就在昨日,赵翰林竟活活逼死了一位监生——这位监生还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叙州疫病,长跪宫前请命的那位杨子胥。 他的疫病虽治好了,只是一直身体虚弱,前阵子在赵翰林讲课时指责他看法偏颇,便被赵翰林打了竹尺关进了偏厅,也是不许人送水食进去。 杨子胥比不得宋漪结实,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了去,待监丞同窗发现时,已经晚了。 杨子胥没有背景,只怕也难以追究,可监生们却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那些从叙州回来的,同窗之间也颇有些深情厚谊,加上平日里与这赵翰林本就积怨颇深,被宋漪一煽风点火,便有了众监生围困赵府这样一幕。 朝堂上众人听得惊讶,待听到有学生殒命时,不断有人摇头叹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不知说的是学生还是老师。 令人颇为惊讶的是这折子刚一放下就有人替这群学生说话辩解,而说法其实也合乎情理。 事实上这群监生也做不得什么,若是他们真是一伙暴民,那当即就应该捉出赵翰林此人骂了打杀了,可如今他们是一伙学生,那也只能在人家门口坐坐,求朝廷一个公道了。 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指责这群人,而是尽快给赵翰林一案结果,想方设法平息监生们的愤怒。 认为这群监生不成体统的自然也大有人在,只是却达成了一个共识,便是理应想法子先将这群学生劝回去。 当场便有大臣提了卫鹤鸣同贺岚的名字,理由说的也冠冕堂皇:“臣以为,此界监生中能出此等事,恐怕正是因为当初的叙州一行,年轻人同生共死才越发团结讲义气。如今排一些老大人去讲学说理,他们未必听得进去,倒不如请同龄的卫大人与贺大人,年轻人的事情,终归还是他们自己要懂一些——” 这话说完,便有不少人复议, 卫鹤鸣没有理由拒绝,便出来领了差使——正巧他也想见宋漪一面,好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如何。 此事已算是紧急,他与贺岚连后面的朝会都不用再上,自领了一小股京城卫兵冲着赵府去了。 卫鹤鸣与贺岚骑在马上,远远地就瞧见赵府所在的街道上白麻麻一片,走得近了些,才看出是那些监生都穿着白衣,不知是表明自己白身,还是在为死去的同窗表达哀思。 卫鹤鸣在赵府门停了脚步,只感觉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看,便下意识拱了拱手:“诸位,好久不见。” 两人是今年才离得国子监,所以在场人几乎都与他们相熟,便纷纷回了礼。 有监生问:“二位可是来劝我们回去的?” 卫鹤鸣点了点头:“正是,皇命在身。” 监生便直截了当地说:“非是我不给面子,二位还是请回吧。” 卫鹤鸣同贺岚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卫鹤鸣道:“我记得你,你是太学学生。” 监生点了点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见过前辈。” 卫鹤鸣失笑:“你既这样说,不如来与我辩学,若是你驳了我去,我便认了你,自回御前说劝不得你们便是。” 众监生知道他底细的都哄堂大笑。 “卫小公子如今都是做官的人了,还拿这个欺负后辈呢!”卫小公子是国子监里的熟人喊得,但凡对卫鹤鸣熟稔些的都会发现,他极擅长辩学,不在于言辞锐利,而在于条理清晰,想法分明,时不时还有一些新奇的点子,课上坐而论道,时常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常有人不明所以,贸贸然就同他辩学,结果大都是蒙受打击。 只不过他这人不甚在意输赢,同你辩学便只是辩学而已,并非强词夺理无话也要硬说的人。性情也好,一转头还能再嘻嘻哈哈地邀你去吃喝,是以众人无事时也都乐意跟他试上一试。 只不过如今拿出来这招,那自然是欺负后辈了。 卫鹤鸣哭笑不得:“那你们说怎么办,各有立场,我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还不肯退。” 有人笑道:“除非你让贺状元来同我们比骑射。” 得了,贺岚的骑射不精也早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贺岚眯缝着眼,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你们不如来同我比比文章书律?我倒还能指点得你们一二。” 卫鹤鸣笑眯眯补充:“与他比文章,我看还不如同我辩学来的容易些。” 文初时却越过众人道:“你想辩,不如我来同你辩。” 他在辩学上也是一把好手,跟卫鹤鸣不同,他向来以文辞犀利剑走偏锋而出彩,众人见了都大声叫好,那气氛情景跟国子监如出一辙。 卫鹤鸣哭笑不得:“不如你们再摆上一盘棋,我跟你们在赵家大门口战个三天三夜如何?” 宋漪笑嘻嘻接话:“若是探花郎喜欢,我们也自当奉陪。” 卫鹤鸣笑骂:“如今不是你屁股开花的时候了?还不老实交代,你们也书也上了,态度也表明了,还不夹着尾巴早些回去,难不成真要圣上降罪么?” 众监生神色颇为迟疑,最后还是宋漪心虚地笑了笑:“我们这不是……不甘心么?” 卫鹤鸣道:“我也知道,只是你们在这里围着人家府邸有什么用?” 宋漪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我们将他们的排水渠给堵上了,如今里面……咳咳,他们又没法子出来修,但凡派出来买食材的修水渠的,来一个我们扣一个。其实……也不过是让他体验体验我们被关在偏厅时的感觉罢了,我们还想等他本人出来时将他按在凳子上暴抽一顿屁股的……” 卫鹤鸣瞬时间哭笑不得,他就该知道有宋漪在,那出的招不是损招就是昏招。 “你们见他可敢出来么?”卫鹤鸣笑问,“他既是做了缩头乌龟,怎么还会在意这些?还想抽他屁股,我看是你们把圣上激怒了,各自被捉回家去抽屁股的可能性更大些。” 众监生想起自家的家法,都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你道他为什么这样折腾你们?我先前还打探过此人,他自己是寒门出身,仕途不顺,媚上欺下玩弄手段也才只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自然看你们这些正统的国子监生不顺眼些。”卫鹤鸣道,“他借着严加管理的旗号,实则看不惯你们轻轻松松治学,他当年却要寒窗苦读——可就算是这样,你瞧他得罪了几个有背景的没有?” 卫鹤鸣笑着说:“这样的人能屈能伸的很,你们这些小伎俩人家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吧,亏你们还倒班分批的围人家的院子。” 有人不忿道:“难不成就这样放过他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呢。” 这话一说,气氛便不复方才的轻松了。 终归是身边忽的消失了一个人。 “你们不是递了折子?”贺岚半睡半醒地坐在马背上,眼神却异常的清明。“放心吧,我就是拼了跟你们比骑射的劲,也要将他给拉下马去。” 卫鹤鸣笑了笑:“都散了吧,你们若是还有些不忿,便等他被夺官之后再套他个麻袋,私下解决便是。” “若是一个麻袋解决不了呢?” 卫鹤鸣笑道:“那就两个,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到时候哪个会闲的没事来管你们?” 众监生这才松了口气,又嚷嚷着要他们两个请众人吃酒,说是他们如今也是领月俸的人了,总该请客的。 贺岚似笑非笑:“我们可是带了兵马来的,你们胆子倒是大得很。” 监生便去跟那些卫兵套近乎,请他们一同去喝酒,二人实在被缠磨地烦了,便也只好应了。 酒垆里宋漪开他玩笑:“怎么,来平贼的卫大钦差要跟我等贼众同流合污了不成?” 卫鹤鸣笑道:“我非但要同流合污,还要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都喝到桌子底下不可。” 文初时看他一眼:“我却是当真想同你辩学的。” 卫鹤鸣连连摆手:“喝了酒再说,下次若有机会,我定然同你辩个痛快。” 文初时也不在意,随手拍开了手中酒的封口,一仰头大口大口地灌进自己的肚子。 一坛接着一坛,便有些多了。 宋漪便拦他:“你少喝些。” 文初时挑高了眉头:“怎么?你觉得我酒量不够好?” 宋漪一看他便知道情形不好,他这都不是醉酒,而是硬要逼着自己醉:“够好够好,喝酒伤身,还是少喝些。”说着要夺他的酒坛。 文初时将酒坛举得高高的,大着舌头道:“我……我爹都管不得我……你凭、凭什么管我?” 忽的又哭又笑:“爹……管不得我了!管不得我了……” 卫鹤鸣叹了口气,将他手中酒坛接过来,倒空了酒,换上茶水,文初时照样灌得不亦乐乎。 “我不去算学……我也要做御史……我……” 文初时半张脸贴着坛子,眼眶终于红了。 “我想我爹了……” 卫鹤鸣再看看酒垆之中,醉的醉,倒的倒,失态的失态,好一张众酒鬼醉卧图。 ==================后面是前世今生不喜欢不要看=========== 不管是世人还是史官,对卫鹤鸣此人都是毁誉参半的。 有人说他才华横溢,又有定国兴邦之能,只不过未逢明主,才蹉跎了半生。 有人说他恃才傲物,为人臣子却背叛帝王,为人兄弟却让一介女流替自己送死,苟且半生最终却谋划推翻了自己的旧主,别的不说,只这人品都令人难以恭维。 可落在笔上,却没人敢写他半个不字。 因为这是如今龙椅上那位的逆鳞。 楚凤歌从不畏人言,哪怕有人扭曲事实说他忘恩负义弑君杀主也不曾辩驳过,可只有对那位旧时的鹤相,曾经的先生,但凡出现他半个不字,他便能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变回那个一身血腥气的文瑞王。 他仿佛是一台精密而冰冷的仪器,在维持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运作。 “圣上歇歇吧,”昔日的顾家小子早就变成了今日肱骨之臣,可他仿佛却离如今这个圣上越来越远了。“先生必也不想看到圣上如今这样的。” 这些年了,管用的却还只有这一句。 果然,楚凤歌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笔直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那个夜晚,先生在他的面前叩拜,问他为何要这天下,又请求他:“即使殿下并无爱民勤政之心,我还是请殿下在其位,谋其政,在下只此心愿,别无他求。” 又或许是在弥留之际,先生握住了他的手,轻声的那一句:”殿下……” 先生走了,他却这辈子都脱不开身了。 只此一生,恨一人,爱一人,疯魔也一人。 第五十章 痴狂 第五十章痴狂 最终赵翰林被夺了祭酒一职,官位也降了一级去,气的大病一场。 这事算是国子监监生们的又一场胜利,只是监生之间的新话题却不是赵翰林的下场如何,而是卫鹤鸣被弹劾结党营私一事。 “没影的事,你瞧那御史搜罗的那些理由,哪个是有真凭实据的?” “是了,我爹也跟我这样说的,这样信口雌黄,不说他是诬陷都是看在他是个御史的份上。” “那御史姓什么来着——哈,无名小卒,连个名字都没人记得吧?不会是眼红人家少年成名吧?” 卫鹤鸣近几日在国子监颇有声誉,监生几乎都是一面倒的替他说话。 说起卫鹤鸣同贺岚这两个人,那本应走的是最标准的世家子弟晋身路子,自幼识字读书,入国子监深造,最后再同众多世家子一样,经营世家人脉熬资历,若再有些才华能力,三四十岁的时候便跑不了一个体面的官职。 可偏偏这两个人却又不按正常的路子来。 尤其是卫鹤鸣,从神童解元到叙州赈灾再到探花郎,前些日子又因着国子监祭酒虐待监生一事在朝堂上同人据理力争,更是出尽了风头。 再看龙椅上那位的态度,显然这一路早就入了圣上的眼,有意栽培着的。 所以这样出风头的一个人被弹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不过他为官不久,又素无恶习,最多也只能弹劾他一个结党营私罢了,而证据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同众监生轰饮酒垆、收买人心,在酒楼密会四皇子,说白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谁也没指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伤到卫鹤鸣的皮毛。 而卫鹤鸣本人,也正同贺岚说起此事。 贺岚顶着一双惺忪睡眼,摇头叹气:“那御史提的都没影的事,根本伤不到你分毫,你这又是何必?” 卫鹤鸣笑嘻嘻地说:“现在那头正缺个人治水,我若认了下来,再自请去治水折罪,想必圣上也不会拒绝。” 贺岚无奈道:“你这是图什么呢?” 卫鹤鸣这才刚进翰林院多久,京官的椅子都没坐热乎呢,就想着往河边跑——治水又并非一时半会的事,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人半辈子都扎进了治水这个大坑里,再就没出来过。 躲还来不及呢,他却巴巴往上凑,别说满朝文武不会理解,就是卫鹤鸣亲爹和与他私交甚密的贺岚都觉得他是烧坏了脑子。 卫鹤鸣自己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坐在桌前喝茶吃点心:“我不过就是想离京城远着些罢了。” 贺岚叹了口气:“人家挤破了脑袋想留在京城,你倒好,一门心思地往外跑。我前些日子得了信,说圣上有修书的意思,咱们俩……八成也是在这修书名单上的。” 皇帝老了,就爱做些好名声的事,修书算是一件。 当然主要做这活的还是翰林院那群清贵的老学究们,他们就是打个下手,记个名,也能在仕途上平坦许多了。 卫鹤鸣往自己嘴里填了两块薄荷糕,笑道:“要修你去修,我可没兴趣。” 贺岚抬了抬眼皮:“这个也不好,那个也没兴趣,就京外最好?” 卫鹤鸣嚼着薄荷糕,那姿态半点文人的影子都看不出来,倒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少爷:“你也看见了,咱们两个如今在京里也就是混个日子,翰林院真有需要咱们的地方不成?再者,京里如今就是一滩浑水,你没看那位提了几次要废后了?我可没心思在这里半死不活地混着——” 贺岚瞪他一眼:“你若想出去,我托人给你寻个富庶些的地方也好,你何苦去治水?还回得来么?” 卫鹤鸣笑道:“太子那堤坝倒了,总该有人再给修起来,既然他们都不乐意去,我又闲着,那何妨去填这样一个娄子呢?” 卫鹤鸣记得前世这堤坝倒了之后,京城众臣各自为营,一时竟没有顾虑到此事,以至于在数年之后水患来时,祸害了两岸无数百姓,死伤者众。 他早就想着趁此时尚有时间,早早去将水患平了,也好过在这京城里无所事事地混资历。 贺岚的神色倦怠,看了他半晌,终是道:“看来我是拦不得你了?” 卫鹤鸣开玩笑道:“我是想去治水,又不是想去投河。” 贺岚问:“你同你那位小王爷商量过了?”贺岚早就默认了卫鹤鸣对那位文瑞王莫名的维护了,此时若说还有一个人能劝住卫鹤鸣,那非那位小王爷莫属,连卫父都要往后排。 卫鹤鸣苦笑不已:“还没有,少不得去向他解释一番了。”楚凤歌刚回京不久,他却想着要去治水,想想也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了。 贺岚抬了抬眼皮:“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卫鹤鸣:“什么?” “像个惧内的窝囊相公。” 卫鹤鸣哑然失笑,自己倒还真像那么个样子。 到了下午,卫鹤鸣硬着头皮去了瑞文王府,楚凤歌果真一副晦暗不明地神色。 “此事我若不提,朝堂上便不知要搁浅到猴年马月了,更何况现在的京师水深,我想着……” 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熄了。 楚凤歌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想着如何?”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卫鹤鸣低声说。“我终归是想做点什么……” 楚凤歌轻笑一声,衣袍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缓步走到卫鹤鸣面前,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幽深而阴冷的双眼注视着他的,一字一顿:“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你究竟何时才能想到我,我的卫大人?” 卫鹤鸣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那双眼一如既往的暗沉,可却有什么在跳跃着,浓烈而疯狂。 “殿下,你听我说——” 楚凤歌神色更冷三分:“你叫我什么?” “凤歌,”卫鹤鸣急忙改口,皱着眉道。“我并非没考虑过你,只是京中虽然水深,却还波及不到诸王……” “哦?”楚凤歌的笑容渐渐扩大,如果不是那双眼太过阴冷,那将是个极艳丽漂亮的笑。“所以没了危险,便随手扔到哪里,终归我活着就是了,你也不必愧疚——” “你明知道我不是!”卫鹤鸣低喝一声,不知为什么,在朝堂上应答如流的口舌此刻却木讷地不知说什么是对的。“楚凤歌,你之前出征北胡,难道我拦你了不成?” 这话一出,卫鹤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整个房间里一片死寂。 “北胡?” 楚凤歌的声音更柔和了,他的手指落在卫鹤鸣的脸上缓缓摩挲,音调却和缓地仿佛在诉说旁人的故事:“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我这个文瑞王的么?你知道我这三年有几次念着你的名字死里逃生的么?你知道我这双眼差点瞎了,这双手也险些废了么?”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北胡是怎样念着你的么?” 他的眼里第一次渗出死寂一般的悲伤,那厚重的情绪几乎让卫鹤鸣感到窒息:“卫鹤鸣,你明明说过等我的。” 这些话是卫鹤鸣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他只觉自己体内某个部位在一抽一抽的疼痛。 他张了张嘴,却又哽住了喉咙:“对……不起……” 楚凤歌却笑着,手渐渐滑过了他的喉结:“卫大人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卫大人是胸怀大志之人,哪里还容得下我?” “是我失言,”卫鹤鸣低缓了声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凤歌,我只是……” “只是不甚在意罢了,”楚凤歌的眼神却被浓烈的情绪沁染,前世今生的种种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交叉重叠,侵占了他所有的残余理智。“卫鹤鸣,卫大人……我只想知道,我究竟做到哪种地步,你才肯记得我这个人?” 说着,楚凤歌一手扯开了他的腰带,垂首啃噬他的脖颈,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卫鹤鸣一惊,低声喝道:“楚凤歌,你疯了?” 楚凤歌竟在他的他的颈窝处低声笑了起来:“卫鹤鸣,我早就疯了。” “是你把我逼疯的。” 他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 卫鹤鸣终于知道自己弄错了什么。 他竟错把楚凤歌的心意当做了少年时期的情迷意乱,这恐怕是他犯下的最荒唐的错误。 第五十一章 情深 第五十一章情深 “卫鹤鸣……”“卫鹤鸣……” 楚凤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墨色的眼瞳混沌而深沉,连吐息间都带着异常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了他的耳畔。 湿润的触感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延伸到他的胸口前,带着微微的刺痛。 楚凤歌摸索着他的衣带,顺着他的衣襟钻了进去,粗鲁地揉捏着他的腰际,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不可言说的欲|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噬殆尽。 卫鹤鸣慌忙想要推拒,却早已敌不过楚凤歌的力气,抬手攥紧了拳头,却不知为什么又渐渐松开了去。 他的眼前全是这个人。 是那个带着一身血腥气拥抱他的文瑞王,是那个拈着棋子对他散了一身阴郁浅笑的殿下,是那个在他病榻前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他的名字的楚凤歌——还是眼前这个宛若入了魔障的小王爷。 眼前这人的音容笑貌如碎片般在脑海中飞快闪过,让卫鹤鸣忍不住想要逃避,却又不忍逃避。 他从没见过楚凤歌这样狼狈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楚凤歌的眼里会有这样浓重的悲哀,在他所有的记忆里,楚凤歌总是那个低声唤他“先生”的人。 他终于在这碎片一样的记忆中沉静下来,轻轻扯住了楚凤歌的衣袖:“殿下。” 楚凤歌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剩下那紧绷着的肌肉触感和粗重的喘息,停留在他胸膛前。 卫鹤鸣神色清明:“你知道我不愿的。” 楚凤歌缓缓抬起头来,很难说出那眼里带着怎样的情绪,仿佛只剩下一线理智在控制着他的行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 “我知道。”楚凤歌低声说着,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腰肢,低头吻上了他的唇,恶狠狠地撕咬着他的唇瓣,舌侵入了口腔四处游走,由不得他半点拒绝。 卫鹤鸣也并没有拒绝。 直到卫鹤鸣喘息着捶打着他的后背,楚凤歌才松开他的腰肢,唇角牵连着的银丝暧昧而*,目光明明灭灭,终是勾起一个笑:“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这个人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若不是前世楚沉的背叛,只怕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楚凤歌这个人。 他是心怀天下的鹤相,自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反王。 他曾那样欣悦于在这壳子里的是前世的先生,可如今他又无比憎愤于这壳子里仍旧是前世的那个人,让他连扭转的机会都没有半分。 更何况,他对他抱着那样见不得光的心思。 楚凤歌眼中的光芒一寸一寸消逝,终于化作了齑粉,只剩下了无尽的沉寂。 不如剥离身为鹤相的那个卫鹤鸣,只做他一个人的先生。 脔宠两个字,连跟卫鹤鸣搭上边都会让人觉得折辱,可却让他感到兴奋。 没错,折了他的翅,锁在笼子里,亵玩也好,玷污也罢,只要他的身上只有他的痕迹,只要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 体内某个被阴翳笼罩着的角落,渐渐崩坏驳落,露出那些曾经被千百次压抑着的渴望来。 楚凤歌注视着卫鹤鸣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瞳,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疯狂的念头。 卫鹤鸣却微微撇过头去,低声说:“我不曾对男人有过非分之想。” 他知道。 “我只把殿下当作挚友看待。” 他也知道。 “若是”卫鹤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咬牙道:“若是王爷属意在下,那只怕要等得久些了。” 楚凤歌定定地注视着他,眼中的阴霾一瞬间凝固。 这话说出口,卫鹤鸣便仿佛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如释重负。 “你不去了?”楚凤歌指的是治水。 卫鹤鸣微微笑道:“我何时能拒绝殿下了?” 自他这一世转世,他仿佛就中了楚凤歌的邪。 只有这个人,他动不得,训不得,伤不得,连拒绝都拒绝不了。 前世今生,他也只对这个人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这样怪异的牵绊,可却逃不掉,避不开。 面对楚凤歌,他总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仿佛是一个赌徒站在赌桌前,哪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输的倾家荡产,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押上自己的全部家当。 卫鹤鸣拢了拢散乱的衣衫,眉眼间带着无奈和苦笑:“殿下当真不是算计在下么?明知道我见不得殿下这样子” 见不他这样颓然,见不得他这样失控。 自己什么时候竟管得这样宽了。 “若我说是呢?”楚凤歌眼中的阴霾一点点散去。 卫鹤鸣轻哼一声:“那在下也只好认命了。” “情之所至。”楚凤歌露出一个笑来,“并非算计。” 卫鹤鸣烧红了一侧的耳朵。 楚凤歌还不忘加把火:“我属意于你,自然等得。” 卫鹤鸣却皱了眉,低声说:“我的意思并非要殿下如何表示,殿下如今也到了年纪,圣上不会为殿下考虑婚事,王妃又卧病在床,王爷如若有意,还是早做打算” 楚凤歌却断然道:“我并没有成亲的意思。” 卫鹤鸣一顿,他虽不好男风,却知晓景朝有不少好男风的先例,大多是互结兄弟,各有妻妾,相互扶持或取乐都有。 楚凤歌的意思却是 楚凤歌挑了挑眉补充:“除非你肯做瑞文王妃。” 卫鹤鸣的两只耳朵便都烧红了,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文瑞王府。 楚凤歌重新恢复了先时的模样,眼中闪烁着隐约的笑意。 他自然不介意政治联姻,或是娶个女人回来做摆设——可若是这样做了,只怕他也拦不住卫鹤鸣娶妻生子。 而卫鹤鸣那样的人,一旦有了妻子,但凡是为了责任,他的人生里也会再无自己半分立锥之地。 卑鄙也好,自私也罢,他早就知道自己脑子里装满了无耻阴暗的想法,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一一实施。 只要能得到这个人。 只要能让这个人属于他。 他不惜一切手段。 ============================ 直到回了卫家,卫鹤鸣的耳根仍是隐隐发烫的,对着案几前的纸张几次抬笔,却又什么都没写出来,最终连砚台里的墨都干了,那热度才隐隐褪了去。 傍晚时卫鹤鸣按例去同继母柳氏请安,柳氏仍同平日一般不远不近,却提起了他的婚事来。 卫鹤鸣这才惊觉,并非只楚凤歌一人到了婚娶的年纪,他也是时候考虑未来的妻子了。 柳氏素来同他不亲近,却也没什么过节,是真心实意地替他寻了几家闺秀,皆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并道:“我是小门户出身的,并没有太多见识,这些都是我去问过你父亲的,他说好,我才拿来给你瞧瞧。此事早做打算,总是好的。” 卫鹤鸣心知柳氏所言不虚,前世他的婚事提的晚些,也就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了去,甚至一直到自己下狱,也没娶一个正经妻子回来。 他强打着精神听柳氏介绍,眼前却闪过了楚凤歌那双沉淀着悲伤的眼来。 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头:难道自己真魔怔了不成? 那画卷书册都是托冰人寻来的,上面写的都是各家闺秀,虽不甚详实,却也算个参考了,这京中不少士人的婚嫁都是靠着这些薄册。 画卷上的闺秀个个眉目如画,光看也知道是些不错的姑娘。 可已经不是毛头小子的卫鹤鸣却提不起兴趣来。 “你若看中了哪个,我找人安排,让你远远的瞧上一眼也是可以的,”说到这柳氏竟也开了个玩笑。“终归卫探花如今在京城里的名声响得很。” 卫鹤鸣知道自己哪怕应酬一下也好,至少不辜负了继母这一番用心。 可同意相看的话到嘴边,却偏偏说不出口。 柳氏也是年少时过来的,见他如此,便收了冰人送来的书册画卷,低声问:“你可是心里有人了?” 卫鹤鸣一怔。 柳氏以为自己说中了,便劝道:“此事终归还是看你的意思,若是你当真看上了那家姑娘,就是家世差些也使得,你只管说便是,我也好有个成算。” 卫鹤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着推拒:“并非如此,我只是还不想成家。” 柳氏皱了眉:“这算什么理由?” 卫鹤鸣顿了顿,胡乱搪塞:“我如今还早得很,还是等过两年,阿姐游学回来再说吧!哪有长姊未婚,先轮到弟弟的道理。” 这时候他倒是心甘情愿地喊着鱼渊长姊了。 柳氏还欲再劝,卫鹤鸣却逃命一样地逃了出去。 第五十二章 婚事 第五十二章婚事 到了适婚年龄的不仅是楚凤歌,国子监的同窗,同年的进士,甚至卫鹤鸣的堂兄弟,过了春闱,便都将议亲一事提上了日程。 卫鹤鸣入学时年少,如今也还逃得掉,只是贺岚便逃不得了,他是一早便有了娃娃亲的,只等他春闱结束便成亲。如今贺岚中了状元入了翰林,正是成亲的好时候,贺家便操持起这门婚事来。 成亲当日,卫鹤鸣因着年少,平日里又同贺岚走的近,还做了一回“御”跟着贺岚迎了一回亲。 贺岚此次迎亲带着的少年都是国子监出来的世家子弟,大多年少风流,加上贺岚本身也仪表不凡,街边围观的百姓无不啧啧赞叹。 只马上的贺岚仍是那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凭谁也难在他的脸上寻出半分喜色来。 宋漪还笑他:“新婚当天还这样德行,别进了洞房倒头就睡,那才是闹了大笑话。” 宴席上贺岚按惯例被轮番敬酒,他倒也来者不拒,卫鹤鸣心道你平时也没这样心实,便悄悄凑了过去,将他壶里的酒换成了白水,这才安心坐到宴席一角,同楚凤歌闲聊。 “往日里不见他这样好说话,来者不拒。”卫鹤鸣笑着说,“若不是我将酒换成了水,他今日怕是要横着进新房才是。” 楚凤歌却趁他不备,拈了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婚事不合心意,自然横着进房更好。” 卫鹤鸣问:“怎么会?难不成这婚事他自己没点头么?” 楚凤歌漫不经心道:“自小定下的婚事,他想不点头也得点头,更何况女家败落,此时退婚岂不是令人不齿?” 说着又凑到他耳边调笑:“若我的新房里不是你,只怕也是这般样子。” 卫鹤鸣坐得更直了些,只脸颊微红:“你哪里知道这些来的?” 楚凤歌低低笑道:“我自有我的渠道。” 卫鹤鸣却盯着他的侧颜恍惚了片刻。 此番楚凤歌确然是有变化的,与其说是他本人的变化,不如说是周遭态度的改变。曾经这样的宴席虽然有楚凤歌的一席之地,可却极少有人会同他搭话,而如今楚凤歌单单是坐在这里,便有不少人前来问候。 若不是楚凤歌的气势迫人,只怕还会有前来敬酒客套的。 北胡一行,非但楚凤歌长大了,连带着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不是当初那个不被人放在眼中的小王爷了。 他记得宋漪先前还对他咂舌惊叹:“你究竟是怎么同那煞神谈笑风生的,我单是看着就不想往前凑。” 他笑着反问:“怎么上了一次战场回来就变成了煞神,你先前在叙州不也勇猛的很” 宋漪正色:“不一样的,他”忽的顿了顿,叹口气道:“罢了,终归你也不上战场,又有什么分别?” 卫鹤鸣心道他虽然不上战场,前世却见识过楚凤歌杀红眼的时刻。 那时的楚凤歌以一己之力令北胡不敢越界半分,确实是无愧杀神之名。 只是他没说出口的是,他宁可楚凤歌没有这杀神的名头,少背些人命,多几个人敢于去靠近他。 前世他最担心的,无外乎楚凤歌孤家寡人,若是连自己也去了,只怕遇事连个能劝说开解 他的人都没有,天长日久下来,别说家国天下,就是楚凤歌自己只怕也受不得这样的孤寂。 他曾希望楚凤歌娶妻生子,也并非是出于利益考虑,只是想着楚凤歌这样的心性,若是多几个亲近之人,总是好的。 楚凤歌生性多疑冷漠,前世今生只怕也只信过自己一个,或许有妻有子,有了羁绊,楚凤歌的心肠也能稍稍回暖些。 当然,这只能是他自己的考量,楚凤歌不愿,他也没理由强架着楚凤歌去娶一个女人回来,更何况他连自己跟楚凤歌的这些情分都理顺不清,又怎么敢再插手他的婚事? 卫鹤鸣的心里想着,却听楚凤歌先提起来:“宫里有消息,说上头有意为楚鸿聘王妃。” 卫鹤鸣点点头,看着贺岚那头被一众少年簇拥着说笑,满目尽是极喜庆的红色,道:“我听说过。” 楚凤歌却道:“你阿姐也在考虑范畴之内。” 卫鹤鸣一惊,转头看向楚凤歌:“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们怎么会瞄上阿鱼的?” 卫鱼渊不在京城外出游学的事情卫鹤鸣只说与了楚凤歌听,卫家上上下下都三缄其口,外围的仆役更是只知道自家小姐身体孱弱去了别庄养病罢了。 楚凤歌一手撑头:“有什么奇怪,他们只不过是看上卫大人和你罢了。” 卫家不算是家大业大,也没有什么党羽,相对来说要简单的许多,而先有卫父这个肱骨之臣,在后有卫鹤鸣这个名声鹊起的探花郎,未来储相,此时若是娶了卫鱼渊,那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卫家却没有半点想要跟皇家攀亲的打算。 卫鹤鸣当年是连让鱼渊做贵妃皇后都一万个不肯的,如今又怎么舍得让卫鱼渊去做楚鸿的王妃,让人在王府里糟蹋她那一身的风骨。 “痴心妄想,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点配得上阿鱼?”卫鹤鸣咬牙低咒,将堂堂皇子驳的一文不值。 楚凤歌微微攥紧了手中的发丝,口中却笑道:“你如此在意另一个人,我心里不舒坦的很。” 虽然神情依旧冷淡,可眉间眼底写的都是满满的“你来哄哄我”以及“说两句好听的”“我吃醋了”,让卫鹤鸣忍俊不禁。 卫鹤鸣便开玩笑:“殿下跟阿鱼一般重要,若是楚鸿今日想娶的是你,我可是要直接打上门去的!” 楚凤歌挑了挑眉,泰然自若:“既是卫大人这般舍不得我,不如便自己娶了我如何?” 卫鹤鸣调笑不成反被撩拨,深深挫败于自己的口才一遇到楚凤歌便都没了用武之地。 楚凤歌的目光却在卫鹤鸣的身上驻足,目光自他一身喜庆的赤色衣袍流转到他被红玉高束着的长发上。 他的每一寸眉眼似乎都带着火一样的赤忱与张扬,在这一身红衣的映托下,愈发显得耀眼,甚至比新郎官还要夺目几分。 楚凤歌微微垂首,在他的耳畔轻声说:“你穿红衣很好看,我很喜欢。” 卫鹤鸣并不是没被夸奖过长相,只是从楚凤歌嘴里说出来的,似乎又不太一样。 只不过楚凤歌的长相比他还要俊美上几分,否则卫鹤鸣前世也不会考虑让楚凤歌做他的姐夫。 那时候是楚凤歌这个文瑞王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并非贪图楚凤歌势力,而是因为楚凤歌家中并无妻室。 只是当他同楚沉提起此事时,楚沉神色却颇有些阴郁:“你不是不肯让你阿姐为贵妃?又怎么愿意让她去给楚凤歌做王妃?” 那时他却是真心实意地解释:“你知道如今我们家中只我和阿鱼两个,她的婚事也只得我替她多上几份心,寻常的男人我怕委屈了阿鱼,可如今朝堂上稍有些能力的,都颇为风流,难对发妻一心一意。只楚凤歌,既有些本事,家中又没有女眷,我曾去查过,他并非有什么特殊原有,只不过是年少时错过了婚嫁,又无人替他考虑” “够了!”楚沉低喝,打断了他的话。 卫鹤鸣抬眸,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你既是这样想的,那便这样办吧。”楚沉神色回复平日的样子。 卫鹤鸣沉默半晌:“抱歉,我可能有欠考虑了,我只是来同你商议此事容我再想想吧。” “不必,”楚沉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愈发的冷凝,“我只不过想起了其他事,你既有此打算,我又怎么能不支持你呢?” 卫鹤鸣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却只觉得陌生极了:“阿沉” 楚沉脸上仍旧是那样和煦的笑:“怎么了?” 卫鹤鸣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 卫鹤鸣搁下手中的笔,吹干纸张上的墨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将他同楚凤歌的事情写在纸上。 治水一事是他早先同卫鱼渊商议过的,卫鱼渊也很赞同他的想法,如今半途而废,总是要跟鱼渊说上一声的,此事也有个人替他记得,终归离水患还有数年,待京师风波平息再去不迟。 卫鱼渊如今女扮男装游走于各处求学,连卫鹤鸣要联系她都要几经周转。卫鱼渊每到一处都要先写信联系卫鹤鸣,并告知卫鹤鸣下次寄信的地点,这才没有断了通讯,也让卫尚书同卫鹤鸣都少担心了几分。 只是这样一来,想要迅速联系到卫鱼渊,也是极困难的事情了。 卫鹤鸣只想着先将这一次楚鸿王妃的事给搪塞过去,至于卫鱼渊的婚事,他倒不像前世那样介意了。 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卫鱼渊之志本就不在那一墙一院之中,毕生的梦想也绝不是找一个优秀的男人相伴一生,那还不如将此事交给卫鱼渊自己来决定,哪怕她就是一辈子不嫁,做个老姑娘,他卫鹤鸣也供得起这位菩萨。 此时卫鹤鸣还不知道,卫尚书那头已经为阿鱼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第五十三章 冒名 卫鹤鸣跟卫尚书坐在书房里,相对着愁眉不展互相埋怨。 卫尚书怒骂:“若不是你小子撺掇阿鱼出去游学,如今阿鱼还好好呆在家里!” 卫鹤鸣反驳:“此事父亲也是知道的,只让我一个人背锅,可算不上是君子所为。” 卫尚书吹胡子瞪眼:“怎么?老子还说不得你了?” 卫鹤鸣嬉皮笑脸:“说得,说得,如何说不得?” 卫尚书更气:“夫人秉性温和,怎么生了你们两个催债鬼下来!” 卫鹤鸣低低嘟囔了一声:“到底是像了谁还不一定了。” 卫尚书大怒:“你说什么?” 卫鹤鸣干咳了两声,不肯应声,说实话他一直觉得他跟阿鱼两个,估计阿鱼回更肖似母亲一些,而他虽不愿意承认,也知道恐怕自己是随了炮仗一样性子的父亲。 其实父子两个纠结许久的事情正是源自于楚鸿生母,如今的贵妃娘娘。 这位贵妃容颜出众,知书达理,又出身清贵,自入宫以来常年盛宠不衰,这几年来楚鸿得了皇帝的喜欢,这位便越发的如日中天,隐隐有取中宫而代之的迹象。 卫家虽不跟这位贵妃打交道,却也是不愿得罪这样位娘娘的。 前些日子这位贵妃送了口信来,说是想见见卫家小姐卫鱼渊,语气措辞的委婉,任谁都挑不出半个字来——也任谁都没法拒绝。 可这时候,上哪去将卫鱼渊给寻回来呢。 父子两个相对着都傻了眼。 卫鹤鸣沉默半晌,撇了撇嘴:“他们不会当真瞧上阿鱼了吧?我可不肯将阿姐嫁到他们那里去。”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你什么事?”卫尚书瞪他一眼,却又道。“我们家虽不算是什么名门,却也绝不需要用女儿来同皇家攀亲。” 卫鹤鸣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半晌又斜睨卫尚书:“若是圣上亲口下的旨呢?现在圣上对那位” 卫尚书摸了摸胡须,板着脸道:“咱们家阿鱼向来体弱多病,实在无法为皇家延嗣,就算是圣上也决然不会同意一个羸弱女子做了正妃的——难不成他们还能逼臣女做妾不成?” 卫鹤鸣眼睛一亮,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问题还是出在了找不回阿鱼上,卫鱼渊出京游学的事只有他们知道,如今就算说出来只怕也没人相信,只会当他们是有意搪塞。 卫鹤鸣半晌才小声试探:“不然,我替阿鱼去吧。” 卫尚书踹他一脚:“胡说八道,还当你们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呢?” 卫鹤鸣就掐着腰,婷婷袅袅地走了几步,看得卫尚书直想把这儿子给塞回娘胎里去,卫鹤鸣这才嬉笑道:“儿子我宝刀未老,应该还成的。” 他记得前世卫鱼渊假扮成他时已经二十出头了,他们本就相似,靠着打扮还是能装扮的有六七分相像的。 没说出口的是,卫鱼渊前世是因他而死的,今生也是因他的建议而出京游学的,他也想能替卫鱼渊做点什么才好。 卫尚书盯着卫鹤鸣的眉眼看了许久,声音里没了往日的火气:“你和阿鱼,果真都像夫人。” 卫鹤鸣道:“我觉得跟您像的多点来着,要是像我娘,说不准我还能更英俊些。” 卫尚书瞪他一眼:“混账东西,这时候也来煞风景。” 半晌卫尚书才道:“你一个外男冒名混进后宫,万一被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万事小心。” 卫鹤鸣点了点头。 卫尚书这才又问:“前些日子你嚷嚷着要去治水,不去了?” 卫鹤鸣脸红了红,颇有些不好意思:“不去了。” 卫尚书这才轻叹:“不去了也好,自你阿姐走了,这家里就越发冷清了。” 卫鹤鸣一愣,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 卫鹤鸣顶替鱼渊入宫那日,正是翰林院休沐的时候。 他将自己塞进了深色的衣裙里,将腰带勒得死死的,装作一副弱不胜衣的体态。找人挽了个弱不禁风的发髻,描了个苍白羸弱的妆,时时刻刻都一副西子捧心半死不活的模样,揽镜自顾,深觉自己还是有扮女装的潜质的。 也就是这几年他还是少年身量,又在翰林院养的皮肤白净,若是再过几年他再穿上这女装,才真是不伦不类。 到了宫门口,有姿容秀丽的宫女引着他进了贵妃的宫殿。来来往往的宫人一行一止标准至极,皆可以用尺子丈量,装饰陈设精致华美,殿内香气缭绕,无不可以看出帝王对此间主人的上心。 宫女将他带到了一处偏间,与正室隔着一道珠帘,那珠帘是由珍珠串成,每一粒都浑圆饱满,色泽莹润,通常人家串链的次等珠子,反而是做首饰用的南珠。 “娘娘,卫家小姐来了。”宫女禀告的声音轻声细语,唯恐惊扰了珠帘后的人。 半晌,才有另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挑起了珠帘,道:“娘娘有请。” 若是普通的小姑娘,此时怕早就被这等架势给吓住了,无不唯唯诺诺,惶恐万分。 可卫鹤鸣非但不普通,他连小姑娘都不是。前世做伴读时在宫里插科打诨数年,早把宫里这些明规矩暗门道摸的清清楚楚,这些娘娘殿下也无非就是那个样子,这点场面还真算不得什么。 前头架势摆足了,卫鹤鸣认认真真地行了女子礼。 早年他同卫鱼渊交换身份时也曾学过,只是学艺不精,如今做来更是一副僵硬生涩的样子,他倒也不在意,左右现在顶的是卫鱼渊的名头,丢的也是她的脸面。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这声音柔婉中带着几分威严,却并不让人心生恶感。 卫鹤鸣抬头,正对上贵妃那张动人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 “果然不错,”贵妃笑盈盈地赞道,“你们且看看,这孩子清秀的很。” 贵妃这样开口,一旁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便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这眉眼气质,跟娘娘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呢。” 你家娘娘年轻的时候神似男人? “放到哪里,也都是极标志的人了。” 你说的是在太监中间么? “我曾远远见过探花郎一面呢,卫小姐果真长得跟卫探花极像的。” 是啊是啊,探花郎就站在你的眼前呢。 卫鹤鸣将几个宫女说的话挨个腹诽了一遍,自己也觉着有些好笑,顶替入宫的那点紧张感也松弛了一些。 卫鹤鸣自幼便跟卫鱼渊混着身份来玩,也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小把戏,示好拉拢无非也是这些小把戏。只是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有趣。 前世楚沉对此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连带也时常抱怨卫鹤鸣酒色之徒。那时候楚沉后宫的女人几乎是清一水的单纯乖巧——至少面上是这样,究竟是不是,那便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贵妃赐了座,开始闲话家常:“卫小姐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卫鹤鸣心道不怕你问,就怕你不问,自己一肚子的演技正等着发挥呢。 “早些时候喜欢读书,如今缠绵病榻,便也没心思读了。”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一副孱弱不堪的样子。 “卫小姐可请了大夫瞧过了?是什么毛病?我家还有几名医者,虽不算是名医,却也各有所长,若是卫小姐有需要,只管开口便是。”贵妃的一言一笑仿佛都是标准的娇美可人。 卫鹤鸣便将前世得了的那痼疾拿出来说:“听大夫说是心疾,双生子常有一个得的。”说着,还做了个饮泣的模样。 贵妃又关切了症状和药方,卫鹤鸣一一说了,心道就算去查也是有所依据,心中并不担忧。 闲聊一阵子,贵妃又执着卫鹤鸣的手,柔婉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今日你若不介意,便留在我宫里陪我一道用膳,我也想同你多亲近亲近。” 卫鹤鸣借着福身飞快脱出手来:“不敢叨扰娘娘。” 他倒不是怕被美人摸了手,只是他手上有弓马射箭时留下的茧子,怕漏了馅。 贵妃掩嘴轻笑:“有什么叨扰的,这些日子圣上忙着前朝的事顾不上我这儿,鸿儿年纪又大了,本宫一个人也觉得孤零零的,也想多个你这样的人儿陪着用膳,说些体己话才好。” 卫鹤鸣见无法推拒,便只好应了下来,在宫中用了午食。 而后他说要更衣,贵妃便遣一宫女领路。 卫鹤鸣一路随着那宫女亦步亦趋,半路却忽觉景色不对。 若是卫鱼渊来,只怕未必会发现其中蹊跷,只他这样在宫中厮混过一段日子的,才惊觉这其中反常。 卫鹤鸣停了脚步,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发寒:“姐姐想带我去哪?” 第五十四章 错认 第五十四章丑拒 卫鹤鸣停了脚步,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发寒:“姐姐想带我去哪?” 那宫女犹作不知:“卫小姐不是要去净房么?” 卫鹤鸣见状轻笑一声:“我忽然不想去了,我们原路返回如何。” 宫女才变了脸色,垂首道:“殿下想要见你。” 卫鹤鸣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殿下?哪个殿下?” 宫女道:“去了便知。”说着便后退一步低啸一声,四周的假山后便走出几个健壮结实的宫女来。 卫鹤鸣也不欲打草惊蛇,由着他们将自己裹挟着架去了另一所宫室。 不知是不是卫鹤鸣假作病弱的演技太逼真,这几个宫女竟连根绳子都没有捆在他身上。 卫鹤鸣左右环顾,无论是熏香还是陈设都透露着这件宫室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他看这陈设甚至是有些眼熟的,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到究竟主人是谁。 只是身处宫中,左右不过那几个人。 这是想做什么,密谈?幽会?生米煮成熟饭? 卫鹤鸣倒不甚惊慌,左右他是个男人,就算真的扯开衣衫坦诚相见,还不知道吃亏的是哪个呢。只是他在意的却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本应该是卫鱼渊。 卫鹤鸣慢慢起身,左右探看了一番,越发觉得这宫室熟悉了,直到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把雕弓,他才猛然惊觉。 这竟是楚鸿的房间。 他前世只来过楚鸿的房间几次,但对这雕弓却异常的熟悉,这弓名为鸿雁,是皇宫私库里一件不大不小的宝物。 当年他做伴读的时候,皇帝兴起,说要在宫中比射箭,胜者的奖品便是这“鸿雁”。 那时楚沉对这把弓念念不忘,他便想着要赢回来给他做生辰礼,才在比试上力压了一众皇子伴读,将这弓取了回来。 可没过多久,楚鸿便将这把弓从楚沉手中硬是夺走,理由是赢得人是卫鹤鸣,这弓卫鹤鸣拿他肯服,楚沉这窝囊废,却是连碰一下这弓都是玷污。 卫鹤鸣本想找楚鸿理论,奈何楚沉却拦住了他,说是父皇偏袒,理论也没有用处。 但楚沉当时却难受了许久。 卫鹤鸣这事记得清晰,没想到这一世他没有成为伴读,这把弓还是落在了楚鸿的手里。 可见这一世楚沉还是被欺负的不轻,只是不知道这一世没有了自己襄助,楚沉究竟是更好了些,还是更坏了些。 卫鹤鸣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进了内间,便听见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目便是好一幅春宫图。 楚鸿赤|裸着半身卧在榻上,锦缎华服凌乱地堆在腰下,胸膛上不少都是自己抓挠出来的红印,一手埋在自己的衣裳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卫鹤鸣屏住呼吸想要退出去,却不想楚鸿一声低喝:“滚进来!” 卫鹤鸣慢悠悠晃了进去,心道我可不是有意看你这样子的,是你和你娘非让我看不可。 楚鸿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呼吸凌乱、双目赤红,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带着异样的热度。 “你是??卫家的?”楚鸿眯起眼,双眼几近失去了焦距。 卫鹤鸣捏着嗓子应了一声:“是。” “哼??我就知道,”楚鸿恨恨地砸了一下床,继而冷笑一声:“罢了,你过来吧。” 卫鹤鸣咳嗽了一声:“这??不太合适吧?” 楚鸿:“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啰啰嗦嗦什么?” 卫鹤鸣绷着脸努力控制自己不许笑。 “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楚鸿一手揽住卫鹤鸣的腰,将人直接拖到榻上,还眯着眼“唔”了一声:“腰很细嘛,爷喜欢。” 卫鹤鸣憋着笑:“谢爷夸奖。” “卫家??罢了,卫家就卫家吧。”楚鸿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声,伸手想去扯卫鹤鸣的衣襟,却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倏忽停了下来。 “你??” 卫鹤鸣面无表情:“我??” “你怎么长得跟你弟一样!!!!!” 楚鸿的脸色仿佛见了鬼一样,条件反射想将卫鹤鸣推下他,卫鹤鸣却反应比他快得多,一翻身直接将人踹下了床,笑嘻嘻地半躺在榻上,翘起了二郎腿:“我怎么了啊,四皇子殿下?” 这回卫鹤鸣用的是自己的声音,楚鸿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了:“卫鹤鸣!!!!!!” 卫鹤鸣配合着喊:“诶,臣在呢!” 楚鸿盯着他,一想到刚才的场景,那脸瞬间又红又黑,说不出是怎样的悲愤样子。 卫鹤鸣轻笑道:“怎么?不是夸臣腰细的时候了?” 楚鸿咬牙切齿:“你竟敢??” 卫鹤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可不是有意来看四殿下的春宫图的,分明是贵妃娘娘送我进这宫室,四殿下唤我过来的,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楚鸿想起刚才那场景,脸红了又绿,绿了又青,最终咬牙切齿:“怎么是你??” 卫鹤鸣立时便不是那副玩笑的样子了,冷笑道:“怎么?不是我,难道送我阿姐来给你糟蹋不成?” 楚鸿瞪大了眼:“我糟蹋?我明媒正娶她做王妃也叫糟蹋?” 卫鹤鸣直接拾起地上的靴子砸他的脸:“混账,我现在聘你做你男妻也是明媒正娶,你来不来?” “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 楚鸿忽地想起什么:“莫非你阿姐是不愿意的么?” 卫鹤鸣干脆把另一只靴子也扔过去:“你以为呢?除了那些被权势迷了心窍的,谁愿意嫁你!” 楚鸿接连被看了窘态、被踹下榻、还被卫鹤鸣给砸了两靴子,也是心头火起,一伸手揪着卫鹤鸣的衣摆将他扯下了床,翻身压上,提拳就砸:“混账!我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凭什么不肯嫁我!”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脑后一阵风声呼啸,他忙就地滚到一边去,一把利剑正直插在他刚才头颅所在的正前方。 “你想娶谁?” 一个阴冷的声音自后窗幽幽响起,卫鹤鸣一抖衣摆从地上站起来,笑到:“这小子痴心妄想,想生米做成熟饭,娶我阿姐。” 楚鸿一转头,才看见楚凤歌刚从窗口翻进来,半倚着墙壁道:“我见着贵妃正带着一群人往这来。” 卫鹤鸣冲着地上的楚鸿挑了挑眉:“你们还有当场捉奸环节不成?” 楚鸿撇嘴:“多半是母妃安排的,我也不清楚。” 卫鹤鸣冷哼一声。 楚鸿神色颇有些不自然:“我是真不知道,我以为他们是怕我不愿意成亲,才给我下的药,没想到他们两头都??罢了,你之前还欠我个人情,这算还了,总可以了吧?” 卫鹤鸣看了看他,走上前去,凑他近了些,在他耳畔笑盈盈地低语:“方才,四殿下没做完的事,如今还好么?” 他还扮着一身女装,经过刚才的风波,看上去鬓发散乱,衣襟微敞,一滴汗珠还顺着他的细腻的皮肤向下淌着,甜腻的香粉气息正冲击着他的鼻腔。 楚鸿的药效没过,看这场景忍不住心神一荡,只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又在悄悄抬头了。 卫鹤鸣声音甜腻:“看来是还好了,既然如此??”他提膝狠狠地顶撞在楚鸿的胯|下,声音阴冷:“那我便让你不好吧。” 楚鸿只觉一阵剧透袭来,颤抖着身子倒在地上,所有的旖旎和□□都一洗而空,只隐约中看见那两人翻过窗子没了踪影,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句威胁—— “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去,我便将你在房里做的事画成春宫拿出去卖!” ======= “你们一群人来做什么?卫小姐走错了地方,我已经将人给送回去了!” 楚鸿的话让众人大惊失色,贵妃挥退众人,皱着眉上前柔声:“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母妃,她不愿意,你折腾人家做什么?”楚鸿盯着自己柔美的母亲叹气。 贵妃循循诱导:“她有什么不愿意的,这天下哪几个闺秀嫁人是随了自己的心意的?你至多等成亲后对她好点,哄哄她,也就是了。” 楚鸿一阵烦躁:“我难不成不娶妻,便成不了事么?” 贵妃神色柔和:“我的儿,我自是希望你多一些筹码在身的,你听母妃说,卫家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家??” “你没见她是个病痨么?父皇不会同意的!” 贵妃叹气:“所以才让你生米先煮成熟饭呐,再怎么样,你父皇也不能让卫尚书的嫡女给你做妾室,总会同意的。” 楚鸿忍无可忍:“她跟她弟弟长得一模一样!我对她实在提不起兴致来,母妃难道要我天天跟一个我认识的男人一起睡么?万一我哪天分不清成了断袖要怎么办?” 贵妃:“??” “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那此事还是算了吧??” ========================= 到了适婚年龄的不仅是楚凤歌,国子监的同窗,同年的进士,甚至卫鹤鸣的堂兄弟,过了春闱,便都将议亲一事提上了日程。 卫鹤鸣入学时年少,如今也还逃得掉,只是贺岚便逃不得了,他是一早便有了娃娃亲的,只等他春闱结束便成亲。如今贺岚中了状元入了翰林,正是成亲的好时候,贺家便操持起这门婚事来。 成亲当日,卫鹤鸣因着年少,平日里又同贺岚走的近,还做了一回“御”跟着贺岚迎了一回亲。 贺岚此次迎亲带着的少年都是国子监出来的世家子弟,大多年少风流,加上贺岚本身也仪表不凡,街边围观的百姓无不啧啧赞叹。 只马上的贺岚仍是那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凭谁也难在他的脸上寻出半分喜色来。 宋漪还笑他:“新婚当天还这样德行,别进了洞房倒头就睡,那才是闹了大笑话。” 只马上的贺岚仍是那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凭谁也难在他的脸上寻出半分喜色来。 宋漪还笑他:“新婚当天还这样德行,别进了洞房倒头就睡,那才是闹了大笑话。” 第五十五章 女装 第五十五章女装 “少爷,咱们回府么?”马车外的础润低声询问。 卫鹤鸣看了一眼车里的楚凤歌,轻声吩咐:“去文瑞王府,送殿下一程。” 听外面础润应了声,卫鹤鸣拍了拍楚凤歌的肩,笑着道:“殿下一来,便将我的小厮赶出去坐了。” 楚凤歌目光微动,竟是有些安静的没有应声。 卫鹤鸣上车便松了口气,笑着说:“这次得亏我叫上你一起了,否则就算不跟楚鸿打一架,也难逃开贵妃那群人。” 他这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下出的下策,虽然自认为不会被发现,但也着实冒险,所以他请了楚凤歌前去保驾护航,万一有个变数,不至于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楚凤歌神色阴鸷,缓缓道:“她倒是好算盘。” 卫鹤鸣对贵妃一事也心下不喜,轻声道:“多亏不是阿鱼。” 他如今倒庆幸起阿鱼不在京城了,否则若真是鱼渊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怕是个无解的局,就算楚鸿不碰她,单单是那场景,两人共处一室,卫鱼渊的名节也就毁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谋划实在太过阴损了些。 贵妃的这笔账,卫鹤鸣记下了。 只不过此事他倒是相信楚鸿的不知情,前世今生,楚鸿都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也压根就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争一个女人。 这件事过了,卫鹤鸣才觉得自己轻松了些,仰头向后一倚,却被自己头上的饰品硌得难受。 卫鹤鸣此刻发觉自己身上的女装实在碍事,一手开始解自己头上的环珮钗饰,一手开始扯自己的腰带,嘴里还抱怨着:“这些女儿家也真是厉害,怎么忍得了这样一身行头的,光是压在头上我都觉得沉” 话音还没落下,扯着腰带的手便被对面那人按住了。 楚凤歌的手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他的,阻拦了他的动作:“不急,你这样很好看。” 卫鹤鸣此时的发饰已经卸了一半,墨色的发丝散乱地披在肩头后背,只剩脑后几根簪子固定着摇摇欲坠的发髻,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襟也被他自己随手扯开,腰带落了一半下来,脸上茫然的神色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在引诱。 卫鹤鸣穿男装时明亮张扬,这样裹在层层叠叠的、本不属于他的女装里,反而有一种让人想要亵玩污染的冲动。 楚凤歌的手已经随着自己的心意攀扯上了腰带:“你以前也这般打扮过?。” 卫鹤鸣好笑道:“年幼顶替阿鱼时做过,已经好久没这样穿过了。” 当然,也没什么人夸他穿女装好看,毕竟他穿女装跟卫鱼渊是差不离的。 话音未落,只觉得那没解开的腰带被另一端的人一扯,卫鹤鸣向前一个踉跄,踩到了裙角,竟就着这向前的力气摔进了楚凤歌的怀里。 再挣扎着想爬起来,楚凤歌的手已经稳稳地扣住了他的腰,声音喑哑:“果然很细。” 卫鹤鸣只感觉那锢在自己腰间的手分外发烫,颇为尴尬地开口:“楚鸿那厮胡闹,怎么连你也跟着他胡说八道?” 楚凤歌想起方才楚鸿压在卫鹤鸣的身上一幕,目光便愈发幽沉了一些,手指灵巧的解开了腰带上的结,顺着衣裳下方钻了进去,轻声在卫鹤鸣耳边调笑:“哪家的小姐,怎么不穿好衣裳就上了本王的马车?” 卫鹤鸣甫一听清他说了什么,脸便红了半边,几乎不敢相信前世今生都以阴冷著称的文瑞王能说出这等话来。 挣扎着要起身:“殿下,一会就该到了” 卫鹤鸣也是精于骑射,可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都远远抵不过沙场历练过的楚凤歌,几番挣扎反而被扣的更紧了些。 “怕什么,本王娶你过门可好?”楚凤歌却玩起了兴致来,一手按着卫鹤鸣的后脑,仰头吻上了他急于辩解的唇。 卫鹤鸣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脸皮竟也能跟火烧一样烫,穿着女子的裙裳被自己前世的主君在马车里肆意作为,羞耻感铺天盖地袭来,几乎下一刻就要溺死在这灼热的空气里。 楚凤歌的舌在他的口中搅得啧啧有声,卫鹤鸣仿佛连力气都被夺了去,连腿脚都变的虚软,双手无意识地找寻着什么,最后环上了楚凤歌的腰。脑海里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只剩下了眼前这个人带来的亲密接触与刺激。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从鼻腔里发出的细微哼声。 太多了,太近了。 也太出格了。 车身剧烈地震动了两下,车外传来了础润的问话:“方才路不平,少爷没事吧?” 卫鹤鸣这才猛然间清醒过来,那双已然没有力气的手在他的身上轻推,脑海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刺激。 他穿着女子的衣裳,以这样被压制着的状态,弱势地在楚凤歌的身前扮演一个近乎软弱可欺的角色。 不知是羞恼还是尴尬混在他的头脑里,却又带着别样的刺激感。 楚凤歌亲昵地舔舐了一下他的上颚,离了他的唇去。 “少爷?王爷?”车外础润又问了一声。 “无事。”楚凤歌哑声道。 卫鹤鸣气喘吁吁,神智渐渐归了位。才惊觉自己此情此景竟*荒诞的过分。他俯身趴在楚凤歌的怀里,衣裳散乱,甚至不知何时那裙摆已经被堆在了腰上,楚凤歌正试图褪去他的中裤。 “楚凤歌!”卫鹤鸣低吼了一声,涨红着脸的模样没有半点威胁力,更仿佛是一头幼兽。 楚凤歌见他当真急了,这才松开了手,低笑:“鹤鸣不会以为,我真的只会木头一样地等着吧?” 卫鹤鸣想到前几日说的那些话就悔不当初,他早该知道楚凤歌压根就不是那种乖乖等着他考虑接受的人。 这人在一步步地软化他、扰乱他、甚至是引诱他。 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神早就动摇了。 楚凤歌见他这模样,指尖划过他的喉结,笑容愈发的肆意起来:“我方才那样你不是也很喜欢?” 卫鹤鸣撇过脸去,轻咳两声:“食色性也。” 楚凤歌却不依不饶:“那依你所见,本王之色如何?” 卫鹤鸣抿紧了嘴唇。 楚凤歌笑容愈发地灿烂:“卫鹤鸣,你当真还能说,你对本王全无他意么?” 卫鹤鸣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 是的,他可能真的没法理直气壮的说,他对殿下全无他意了。 因为仿佛就在刚才,他猛然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为何他能容忍楚凤歌对他戏弄? 为何他只有对殿下拒绝不了? 为何在方才亲昵的一瞬间,他竟有些沉醉的心思? 为何他对这个人——如此不同? 卫鹤鸣一瞬间竟被扰乱了心神。 ==============前方前世今生大量玻璃碴出没不喜欢的记得闪避============= “你不肯说?”楚凤歌没有身穿那一身属于帝王的朝服,只一身玄衣坐在阴暗的囚室里,眼神中的阴鸷令人不寒而栗。 “受人所托。”旧时的门客,如今的臣子,他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楚凤歌垂下眼睑:“即是如此,那他们活着也无甚用处,都杀了吧。”他指的是牢房另一端的一家老少。 臣子的牙齿因恐惧震惊而咬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当今的皇帝:他竟仅仅知道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嘱托,做到这种地步。 楚凤歌微微抬了抬手。 “等等!!” 臣子俯身在囚牢的尘埃中,低声说。“先生不,鹤相当初请臣为他隐姓埋名谋一去处,他说他本就是个已亡之人,圣上登基,总有容不得他的一天,到时到时”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楚凤歌的神色已然阴森可怖。 “到时如何?”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传出。 “到时他便寻一去处自生自灭,不至于毁了这份君臣情谊。” 臣子颤抖着说完这句话,便见楚凤歌竟惨然一笑,呕出一口血来。 果真,不曾信,不曾爱。 最终还是舍弃了我。 =================前世今生=================== 第五十六章 改制 第五十六章改制 卫鹤鸣再一次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一位前世今生都不陌生的帝王。 他已经并不年轻了,甚至冠冕下的发丝都夹杂了灰白,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在皱眉时显得更突兀了些。只有那双眼珠,偶尔会闪过一丝凌厉的气势,隐约可见属于帝王的威严。 前世的史官对这位帝王的评价向来是中庸二字,无甚大功,也无甚大过,引领着景朝四平八稳地度过了数十年,手下既有能臣干吏,有平庸之辈,也有奸滑之人。 有些计谋,有些抱负,却也有些私心,有些人情味。 此时这位帝王正同穆学士说着国子监改制的一二事,模样要比平时温和许多,也少了那难以窥测的距离感,可见对这位穆翰林相当熟稔信任。 “巧了,卫探花就是国子监出来的。”穆学士忽然笑着提了卫鹤鸣一句,对着一旁敛袖而立的卫鹤鸣道:“上次还因着同窗的事当朝驳斥过几个老翰林——” 卫鹤鸣行了一礼:“臣惶恐。” 皇帝笑道:“年轻人难免气盛,朕又不曾怪罪于你。” 穆学士却道:“上次鹤鸣曾跟我提过此事,不如让他跟圣上再说一次?” 卫鹤鸣这才知道穆学士为何带他一同面圣,一抬眸正对上皇帝兴味盎然的目光,忽得拢了拢衣袖,坦然上前解说。 他跟穆学士提起的是前世变法的一个支流,动作不大,如今拿出来也刚刚好。 景朝自创设以来共设六门,以国子学、太学为首,录生员以家世论,余者四门出众者极少,肆业后大多充作了小吏,国子监内所学大多都用不上。 不如改而令算学书学名副其实,另设些实用利民的科目,管理农者的专习农学,治水防旱的专习地理堪舆,若有机会,工学或者机巧之术也可设置一二,至少令他们也能学有所用。 皇帝一听,目光里便带了些兴致。 它心里清楚卫鹤鸣说的不错,景朝先前太平多年,文风盛行,朝中官员风雅者好韵律诗词,博学者熟读经史,却少有务实之辈。 这也是为什么卫父脾气又臭又硬,皇帝仍旧怎么看他怎么顺眼了——无他,只是这样能打算盘能务实,又有头脑又有节操的人朝中太少了些。 国子监的算学书学等惯常招徕些平民官吏子弟,无非为了显示皇恩浩荡、泽被万民,还不如让他们学些能用得上的东西,待过了几十年,也好填上一些缺。 皇帝不动声色:“既是如此,科举改是不改?” 让他们将这些学业重点移到这些“小技”上,那要不要改科举? “不改,”卫鹤鸣斩钉截铁:“不到时候。” 朝廷重臣这时候对这些学术的印象还仅仅是“旁门左道”,若是分了科举资源去,只怕这项改革举步维艰。 “哦?”皇帝挑了挑眉,兴味盎然。“那你要他们如何晋身?” 卫鹤鸣拱手:“这几门可隶属于国子监名下,收平民子弟,按算学等惯例通过考试外放三年,考评合格便可排遣为吏。” 吏的地位不比官员,跟世家官员利益不甚冲突,此举也好推行的多。 皇帝跟穆学士相视而笑,皇帝道:“你且瞧瞧国子监出来的这群学生,都快成精了,你还担忧什么?” 穆学士摇了摇头:“是臣多虑了。” 他也有些好奇,卫鹤鸣此人平日里不见多牙尖嘴利,在朝堂上对辩却引经据典分毫不让,连经年的老御史都未必说得过他。 可等下了朝,他便又是那样一副知进退懂礼节的好少年模样了。 这主意说出来的时候,他便觉着可行,想着推这孩子一把,也算结个善缘。 没想到他还当真是个心里有些成算的,是个好苗子。 穆学士回宫的路上正想着,卫鹤鸣却在宫门口对他一揖到底,笑嘻嘻道:“多谢穆大人。” 穆学士神色带着惯常的和蔼:“本就是你的主意,我不过提了一句罢了。” 卫鹤鸣是个明白人,这话也是翰林院就餐时跟众人高谈阔论时他提了个影子,穆学士就算自己提了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卫鹤鸣目光闪烁了片刻,笑道:“下官还有些主意,不知道对是不对,可否耽误穆大人片刻?” 穆学士倒也不急着回去:“说来听听。” “我想着这几门学里可请各世家有所专长的子弟来担任博士,若是时常请有相关功绩的大人前来讲学,那边更好了。”卫鹤鸣笑笑。“基础经史也是要学的,只是不必精通,明礼即可。” 穆学士眼睛亮了,心知这是个好主意。 世家沿袭至今,哪家没有几个跑偏了路子的子弟,真若是能给他们个“博士”名头,也能让这些世家面子上好看些,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讲学一事,更是博名声的好事了。 卫鹤鸣见穆学士认可他的想法,便从袖中抽出一纸书信,双手承上:“这是下官一些愚见,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穆学士在审视卫鹤鸣的目光里便带着几分认同了。 年纪轻轻,颇有才华,却沉得住气,不贪功,不倨傲,知道什么话该说给帝王,什么话该说给上官。 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聪明的人也不少,但两者兼备的便不怎么多了。 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的很。 穆学士的话多了几分真切:“此事我会正式上奏章,若是圣上准了,还少不得你参与其中。” 卫鹤鸣也不推辞,只端正行了一礼。 待卫鹤鸣爬上自家马车,险些惊退一步滚落了下去,却被车里一只手捞了回去。 楚凤歌正眯着眼:“怎么这样晚?” 卫鹤鸣这才敢确定这是自家那质朴实用的马车。 只是这马车如今已经被重新装了一遍,脚下是柔软的毛毯,椅子上还嵌着上等的软垫,地上固定着小小的案几,案几上还有藏着磁石吸附在案上的茶具。 案几下的两个藤箱,一个里面填着满满的点心糖果,另一个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手炉。 “圣上留着穆大人多说了几句。”卫鹤鸣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挑在了软垫的一角坐下:“我家这马车是卖给王爷了?” 楚凤歌挑眉:“你这马车太过简陋了些,我实在看不过眼。” 卫鹤鸣一想,还真是,无论是贺岚还是宋漪他们,家中马车虽不豪华,这些细节总是不含糊的。 怪不得他的几个同窗一跟他共车便一脸钦佩地恭维:“令尊果真是两袖清风,令人佩服。” 然而真相是卫鹤鸣的娘没了,卫尚书的夫人没了,管理这事的人也就没了,这群仆役小厮俱是男子,哪里想得到这些细节,一个光板马车足坐了几年也没觉出哪里不对来, “这是王爷布置的?”卫鹤鸣干笑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 楚凤歌勾了勾唇角:“难道你还有别人?” 卫鹤鸣清咳两声:“不敢,不敢。多谢王爷费心。” 心里却想着似乎这文瑞王的位置也太清闲了些,镇日也没见他有什么事做,上朝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称病,却时不时来蹭他的马车翻他的墙,十天里竟有八天都是能见到这个人的。 如今竟把心思都花在给他拾掇马车上了。 细想起来,前世自己在文瑞王府那听涛院似乎也是楚凤歌一手收拾出来的,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下人布置的,后来听府中下人无意中提起才知道竟是王爷一手挑了院子,整理修饰的。 事实证明,楚凤歌在这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听涛院他住着很舒服,高床软枕,风景素雅,连下人都极乖顺。 那时自己还钦佩过楚凤歌的胸襟,对一个曾经是敌非友的人物,仍能扫榻相迎,真心以待。 等等,扫榻相迎? 卫鹤鸣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前世的楚凤歌就已经有了把自己拖到榻上的心思? 不可能不可能,前世的楚凤歌是何许人也,冷心冷肺的杀神,看人一眼都能把人冷到骨子里去的,跟他连照面都没多打几个,哪里就能瞧上他了呢。 卫鹤鸣这样安慰着自己,却总感觉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正想着,冷不防被一只手臂揽到了怀里,楚凤歌的下巴磕着他的头顶,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满:“打算怎么报答我?” 卫鹤鸣轻笑:“施恩图报,殿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楚凤歌挑了挑眉:“我可从没说想做君子。” 说着垂首吻了吻他的眉心,看着卫鹤鸣强作镇定的神色,渐渐蜿蜒开一个微笑。 君子可是讨不到媳妇的,他宁可做小人。 第五十七章 不安 第四十七章不安 次日,穆学士提起的奏折被批准,建学一事正式迈入了正轨。 此事由穆学士负责,卫鹤鸣也跟着领了几项差事,几日来忙忙碌碌,连楚凤歌都鲜少见上几面。 这项改革并没有多少阻拦,只是朝臣对前景都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举措的重要性,纯粹是看在皇帝的兴致上点了头。 只是新政出台要忙的事情太多,卫鹤鸣白日里忙的不可开交,夜里拖着烂泥捏成的腿脚回了房,随意吩咐了几句,连衣裳都没脱,便一头扎进了松软的被褥。 迷迷糊糊门外有低柔的声音唤他:“少爷。” 卫鹤鸣连应声都懒,眼皮颤了颤,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眠,连呼吸速率都不曾变上半分。 “少爷。”这声音愈发婉转了几分,软绵绵的仿佛没有个着力之处,只是落在他耳里却跟噪音没什么区别。“奴婢伺候少爷更衣。” 卫鹤鸣睡的浅,却醒不过来,只隐约发觉双柔嫩的手正在自己身上游移,为自己宽衣解带。 卫鹤鸣素来不喜欢外人服侍自己,更不喜欢让女子来触碰,但困到了极点的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出言阻止了。 那女子的手跟声音一样柔软,轻巧地剥去了他的外衫,解开中衣时的手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动作。 “嘭——” 一声巨响伴着女子的尖叫在他耳畔炸开,也将卫鹤鸣从半睡不醒的沼泽里拖了出来。 一睁眼,自己的床边正立着楚凤歌,一个粉裳少女正捂着胸口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痛苦地□□着。 “怎么回事?”卫鹤鸣一愣,看了看楚凤歌,又看了看那少女,一脸的茫然。 楚凤歌仿佛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冷硬地抛出一句:“你若无意,又何必哄我?” 外间的础润刚被这声音吸引来,挑着帘子进来,一看见少女便不敢吱声,盯着自己脚尖装哑巴。 卫鹤鸣皱眉问道:“础润,这是怎么回事?” 础润木着一张脸:“这是夫人赐的。”说着又轻声呵斥那少女:“还不给少爷王爷请安?” 那少女忍着泪爬了起来,蹙着眉尖行了一礼:“奴婢青雪,参见王爷,参见少爷。”少女生了一张标志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皮肤白嫩,说话的时候眼中还带着粼粼波光,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楚凤歌的脸更阴沉了三分。 卫鹤鸣来不及安慰楚凤歌,颇有些疑惑地问:“你是哪里的仆役?我怎么不曾见过?” 卫家不算大,仆役主子加一起也不超过四十号人,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连倒夜香那小子都他都能瞧着眼熟,这样容貌出色的侍女却不曾见过。 础润解释:“青雪是夫人派来的,今日人牙子带了一批小子丫头过来,夫人留了青雪来给少爷做伺候的丫头。” 卫鹤鸣皱眉:“怎么想起这一出了?” 础润面无表情地复述:“夫人说了,这院里没个心细的伺候着,连个针线上人也没有,也太不像个样子。” 话是这么说,但屋里几个人都清醒的很,但凡体面人家的子弟,婚前都有几个丫头被派谴在房事上试探一二,这一般都是长辈安排的。 卫家这情况,也只能由柳氏来安排了。 柳氏并没有子息,自然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亏待了嫡子,挑的青雪人长的漂亮,又看着知礼,想着就算是卫鹤鸣没有那个意思,当丫头用也使得——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来楚凤歌这尊煞神来。 卫鹤鸣轻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我这里不需要丫头,带她去偏院帮着做些针线吧。” 础润这才带着青雪退了出去。 卫鹤鸣挑了挑眉:“殿下可听见了?” 楚凤歌却丝毫不曾缓和,只皱眉盯着他:“她替你更衣,你也不曾推开。” 卫鹤鸣苦笑:“我的好殿下,我今个儿可忙了一天,进门就睡,谁晓得她什么时候进来,又哪来的力气推她?” 楚凤歌这才和缓了些,解释道:“这几日我寻不到你,这才晚上来。” 哪知一进来正对上那丫头粉面含春地替卫鹤鸣褪下上衣。 说着他又低声问:“可是打扰你休息了?”他也知道这几日卫鹤鸣忙碌,可他却仍是总惦记着想来看他一眼。 什么久长时,什么煮熟的鸭子,他只想看着这个人,一天见不着,便觉得缺了些什么,空了哪处。 便觉得又回到了前世,空荡的朝廷,堆积的奏折,却偏偏没有眼前的这个人。 犹如行尸走肉。 卫鹤鸣心道可怜那丫头了,虽然不甚本分,可也远不止于挨上那一下,估计要疼上许久了。 楚凤歌这些日子来,着实有些反常之处。 “无妨,”卫鹤鸣盯了楚凤歌半晌,将棋子和茶一一摆了出来,笑着说。“殿下来跟我手谈一局可好?” 楚凤歌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 窗外夜深,只有鸣虫断断续续地叫,卫鹤鸣将窗敞开了去,隐隐有草木香在鼻端游移,待细细去嗅,却又寻不到踪迹。 前世两人便时常这样对弈,两人俱好棋,虽不算国手,却也算是善棋,卫鹤鸣棋风更稳些,楚凤歌更锐利胆大些,算是旗鼓相当,胜负也常是五五开。 卫鹤鸣前世负债太多,常常想起旧事,昼夜不得安眠,便寻楚凤歌对弈一局,也好平心静气。 只是此次他却是为了平复楚凤歌的心气。 三局,楚凤歌一局没胜,相反有一场甚至输得一败涂地。 就算是年少,也不至于差这样多,况且他并非输在棋艺上,竟是输在了胡乱错下的时候。 卫鹤鸣抬眸看他,只见他面上仍旧一片冰霜,只食指指尖一点一点,轻轻敲打着桌沿。 “殿下的心不静。”卫鹤鸣说。 楚凤歌抬眸看他,那双眼眸一如既往的幽沉,任谁也看不出其中的情绪来。 只有卫鹤鸣感受的到。 感受得到他的焦虑,他的惶惶,哪怕这些日子来他都是一如往常的模样,可他偏偏能嗅到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到底在怕什么? 家国?抑或天下?不对,这些东西,楚凤歌在意,却从不曾为他们失态。 卫鹤鸣一颗一颗将棋子收起,又将棋子复盘,松散的发丝在棋盘上摇曳着:“前些日子我看见文初时自角门进了文瑞王府,是王爷安排的么?” 楚凤歌低低地“嗯”了一声。 卫鹤鸣神色不变:“文初时此人很有文才,看着软弱了些,实则重情果敢,殿下若是用的好了,必是一大助力。” 楚凤歌没有说话。 卫鹤鸣将最后一颗棋子按在棋盘上,复位的正是他们下的第一盘,将自己落下的最后一颗白子拾起,捉过楚凤歌的手,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楚凤歌的手心。 “在下并不知殿下究竟为何事烦忧焦虑,但若蒙殿下不弃,臣愿效犬马之劳。” 卫鹤鸣的笑意盈盈,干燥柔软的发丝在棋盘上方微微摇晃,落下一片阴影。 楚凤歌攥紧了手中那一颗棋子,抬手轻轻摩挲着卫鹤鸣的脸。略微粗糙生茧的手,和烛火摇曳下那张清秀俊逸的脸,看上去却异常的和谐。 “殿下?”卫鹤鸣仍笑着看他。 下一刻,将卫鹤鸣拉进了他的怀里,强硬的吻了上去。 黑白明晰的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带着满心的焦躁和阴霾,狠狠地发泄在怀中人的唇上。 卫鹤鸣瞪大了眼,还带着莫名的不解和无措。 “为你——都是为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里带着无尽的阴沉和绝望。 焦虑是因为他,不安是因为他。 静不下心来也是因为他。 这是他两辈子埋在身体最脆弱、最深处的人,是他的爱而无果、恨而不能、求而不得。 他怕了。 哪怕这个人说着等他,说着思考,无论他装作一副怎样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还是怕的。 怕这个人如前世一样。 无声无息的来,无声无息的去,最后却还想着逃离,想着将他如何抛弃。 卫鹤鸣渐渐阖了眼,略微抬了抬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抚上了身上人的脊梁。 他想帮这个人,想帮他的殿下。 可他却帮不了。 为什么他会为自己而焦虑?究竟是谁给他留下一个这样的印象,连对一个人心生欢喜,都要再三控制、惶惶不安? 究竟是谁,能让楚凤歌这样的一个人,变成这样一幅模样? 卫鹤鸣心底某一处在悄悄坍塌,仿佛很快,自己就要生出一些从未料到的变化来了。 第五十八章 造孽 第五十八章造孽 卫鹤鸣这些日子忙得有些心不在焉。 穆学士见了,便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卫鹤鸣心道自家那位殿下跟娶了个媳妇也差不多少了,每日出门回家时间要管着,车马房间也要整治,连丫头给他换个衣裳都要黑了脸去,可不就是娶了位正妻的架势么? 可他偏偏却又无法对殿下心生厌恶,这让他很是迷惑。 枉他闲书杂书看了这些年,如今却连自己的心思都想不清楚,实在是有愧那些专讲情爱风月的本子了。 穆学士这些日子下来跟卫鹤鸣倒有了些忘年交的架势,笑着问他:“只怕过几日学府就要翻修完毕了,你可想好了,叫什么名字么?” 卫鹤鸣笑道:“不如叫新学吧?” 穆学士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笑道:“那就叫新学吧,新学问新气象,倒也是个好彩头。” 过了两日,新学果然落成,先生也都找好了,第一批学生不多,却也不算少,皇帝见这差事利落,心里对卫鹤鸣的评价便又上了一个台阶。 而与此同时,皇后终于一个不慎被拿捏住了把柄,被人翻出了几年前的后宫旧案来,连太子也收到了牵扯,朝臣再也没有办法劝阻皇帝废后。 几番争执下来,皇帝终于顺遂了自己的心意,立了楚鸿为太子,只是后位由于几方势力的僵持,仍旧空虚。 面对这一变化,朝中诸人也只能顺应而已。 皇帝对楚鸿确实有着对其余几个儿子没有的宠爱,光是太子册封大典就能看出他的用心来。当年立废太子时因着皇帝刚刚登基,国库也不甚充裕,一应典礼尽数从简,如今楚鸿登基,却是照着祖宗立法一样不落,甚至要更为正式些。 立太子当日,楚鸿穿着太子的袍服,立于玉陛之上,郑重其事地接过册书,眉宇间带着抹不去的骄傲和飞扬。 卫鹤鸣看着这与前世相同的一幕,竟忍不住有些唏嘘。 皇帝有意扶植属于楚鸿的势力,便令楚鸿代他出席了翰林新学的落成宴席,意在让他同翰林这些新秀多加亲近。 楚鸿来了一见卫鹤鸣便脸色发青,斜着眼瞪了他好久,却不见卫鹤鸣有反应,倒是贺岚瞧见了,提醒了卫鹤鸣一句,卫鹤鸣却权作看不见——这一招他前世就已然练得炉火纯青了。 楚鸿卫鹤鸣压根不拿正眼看他,脸色更青了三分,大跨步走上前去,硬是挤在了卫鹤鸣的席边,质问道:“上次的事,你说出去了没有?” 卫鹤鸣失笑:“在下岂是那等多舌之人?” 楚鸿冷哼了一声,傲然道:“那便好——那事,我便不跟你计较了。” 他指的是卫鹤鸣临走前那刻骨铭心的一脚,就因为这一脚,他连续好几天连招侍寝的心思都没有了,每看见女子联想到的都是卫鹤鸣那笑里藏刀的脸,和隐隐作痛的下|体。 卫鹤鸣装傻:“何事?下官怎么不知?” “你!”楚鸿咬着牙低咒一声,却又不满道:“孤也是不知情的,就算母妃欺瞒于你了,你又不是没戏耍回来,何必下此毒手、不对、毒脚。” 卫鹤鸣险些被楚鸿这话逗笑了,但眉宇间却流露出淡淡的郁结来:“太子殿下生来便是男儿,又是天之骄子,自然不知道那些姑娘的难处。殿下可曾想过,若那日去的是我阿姐,遭了娘娘的算计,那下场会是如何?” 楚鸿一愣:“还能如何?至多嫁了我便是” 卫鹤鸣自斟一杯,又自饮一杯:“自古以来,奔者为妾,婚前便行下此等不轨之事,她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如今四殿下做了太子,那她有此污点,是断然做不得太子妃之位的,除非她一死了之,否则这辈子都会逃不开被人家指指点点的命运。” 楚鸿忽得没话说了,咬了咬牙:“你不也是男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卫鹤鸣道:“太子殿下若肯睁开眼四处看看,恐怕会知道的更多,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好运道的。” 是的,直到现在为止,命运还是站在楚鸿这一方的。 卫鹤鸣这话真要算起来恐怕不那么恭敬,但却并无嘲讽之意。 两辈子加在一起,他见的得多了些。 他见过卖妻鬻子的穷人,也见过朱门酒肉臭的富人,见过三妻四妾的男人,也见过风流成性的女人。说白了,这世上千姿百态,各有各的难处,难怪佛说众生皆苦了。 而人也总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去看事物的。 若是能多为别人考虑上几分,便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 楚鸿却不在意,上前勾住了他的肩,扬了扬下巴:“没错,孤就是好运道,你现在来孤这边,孤请父皇给你留个太子少傅的位置如何?” 他的自称倒是改得快,只是这孤之一字,他念起来也自有气势,没有丝毫的不衬。 卫鹤笑着推辞:“在下才疏学浅,只怕当不得太子少傅一职。” 楚鸿的眉皱了起来:“孤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只你一个,便比东宫那些个老学究次强多了。当初我母妃遍便想过点你做伴读,只是那时候父亲心意不准,如今我是正大光明的太子了,点你做少傅,还有谁拦得住不成。” 卫鹤鸣见桌上有几颗荔枝,便剥了荔枝来吃,脸上犹带三份笑意,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楚鸿便皱起了眉,反将手背在了身后,想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却又硬生生压制住了自己,抬眸看看卫鹤鸣的神色,终是冒出一句:“你倒是说说,孤有什么不好?” 说完这话,楚鸿便后悔了,仿佛自己是在求着这人一样,心下有些郝然,奈何覆水难收,如今想收回来,怕也是来不及了。 卫鹤鸣眨了眨眼,忍不住想笑。 楚鸿的性子还是跟前世一模一样,连这句话都同前世一模一样。 前世楚鸿曾对他襄助楚沉一事万般看不惯,几次三番的找茬都被自己一力挡了回去。 那时自己年少气盛,对楚鸿说起话来也是冷嘲热讽没个安宁,直到楚鸿做了太子,才一脸倨傲隐含兴奋地过来寻他。 你若弃了楚沉那个窝囊废,孤这里倒还可以给你留个位置。楚鸿当时是这样说的。 彼时卫鹤鸣年少,只觉受到侮辱,大骂楚鸿痴心妄想。 已经忘了那时他同楚鸿争执了些什么,但他记得最后楚鸿眼里带着些受伤和挫败,脸上却仍维持着那一脸不屑的模样问他:“你倒是说说,孤有什么不好?” 那时候楚鸿的模样倒跟现在有些像。 卫鹤鸣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颗荔枝塞进了他的手里,笑意盈盈,一双眼却无比诚挚:“还君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楚鸿脸色倏忽一变,将那荔枝弃在地上,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拂袖而去。 贺岚从睡梦中清醒了些,过来关心道:“太子殿下如何?” 卫鹤鸣笑道:“无碍。” 楚鸿这人,前世今生都是这样的模样,倒真让他有了些兴趣。 若不是有了楚凤歌,卫鹤鸣也还真想同他结交一二,毕竟身在皇家还有这样的真性情,也算得上是难得了。 难怪楚鸿向来看不上楚沉,楚鸿就像是一团烈火,黑白分明,信便是信,不信便是不信,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楚沉却是混沌的一团,他生性犹疑,对谁都是先笑三分,任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想什么,只怕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当然,这两个都不像自己家里头那位,摸不清,猜不透,非但要管着自己,还要管着自己的丫头,连带着觑觎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美色,天天惦记着他的玉树□□花——实在是有些有辱斯文。 前世文瑞王可是好伺候的很,哪里像这位小王爷一般,非但是给自己找了个主君,还给自己找了个河东狮回来。 可就是再头疼,偏偏他又放不下家里那位。 造孽,造孽哟。 他尚且还在头痛,贺岚却提了一句:“这几日那些藩王还在京中。” 卫鹤鸣一怔,他险些忘了前世还有这一出。 皇帝按祖制寻了那些藩王回来参加太子册封大典,如今也该回去了才是,不想皇帝却不肯放人走了。 贺岚用酒盏挡住唇,悄声道:“只怕那位心里有所计较。” 卫鹤鸣苦笑两声,那位哪里是有所计较,是所谋甚大。当初只楚凤歌一个岭北就让那位图谋了许久,现在这群藩王都回了京,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只不过前世楚鸿的典礼要比现在晚上几个月,当初那场大戏,不知如今还会不会再宫中上演。 卫鹤鸣想想藩王,再想想楚凤歌,头更大了一圈,摇头接着叹息。 造孽,造孽哟。 第五十九章 宫变 第五十九章宫变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湖畔隐隐传来女子轻灵的歌声,水榭边搭了个台子,台上有女子甩水袖舞轻纱,身段妙曼,容颜精致,令一众观者看得目不转睛。 卫鹤鸣坐在末席,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水。 过了一会,有宦官过来低声传话:“卫大人,圣上请您到前头说话。” 卫鹤鸣点了点头,放下酒盏,自向前去了。 帝王两边坐着贵妃和新晋的美人,至于废后自然是没有资格立在这里的。下面坐着几位皇子,楚鸿坐在最靠近的位置,楚沉坐在最远的位置,再后头是几位藩王,楚凤歌并不在其列。 之后的几位大臣,便都是朝中重臣,卫尚书与穆学士也在其列。卫鹤鸣光是行礼便行了一圈,之后才规规矩矩垂首听话。 皇帝笑着对卫尚书夸赞,似乎是先前的话题不知怎么提到卫鹤鸣了:“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孩子在放到哪里都是拔尖的,这一辈再没比他还要懂事能干的了。” 卫尚书板着一张脸:“也就圣上肯给他作脸了,圣上是没见他顽劣不堪,难成大器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卫尚书的嘴角却还是翘了起来。 穆学士也跟着说笑:“他跟贺岚的才学都是不错的,又务实聪慧,这样顽劣的儿子,卫尚书不要,我也肯收的。” 卫尚书听他这样说,也崩不住脸笑了,还不忘低声骂上卫鹤鸣一句:“臭小子。” 他早就听说卫鹤鸣跟着兴办新学的事了,这么大的动作,却不知道同自己亲爹说上一声,八成又是皮痒了。 不过穆学士有一点说对了,朝中凡是有儿子的大臣,一半都在羡慕卫尚书的运道,生了个好儿子,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再想想自己家不成器的子侄辈,卫鹤鸣俨然已经成为了那个处处都好的邻家子。 皇帝又随口问了几句新学的事情 卫鹤鸣笑着对答如流,更让一众大人眼红不已,皇帝看了有趣,命人将他的席位抬到卫尚书的身边,卫鹤鸣便混进了这些高管厚爵的席位之间。 卫鹤鸣面上虽不现,心里却一直运转着焦虑担忧,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无他,卫鹤鸣心里清楚,今日这一场春宴,在前世上演了一出十足的好戏。 他心中有应对之策,却苦于并无证据,更无法对他人明说,只得找机会暗示提点楚凤歌一二,楚凤歌却只叫他放心,并没有想法告诉他。 卫鹤鸣竟无端地有些挫败感。 他重生一回,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自认虽非智计过人,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僚属,楚凤歌却不知为了什么,几次三番将他排除在计谋之外,却又时时将他当心上人来撩拨。 难不成自己的皮相俊美到让人忽略了他的智谋,只看他的容色去了?卫鹤鸣对自己的外貌可从没这样的自信,楚凤歌若有似无的推拒,让他竟产生了一丝挫败感。 曾相交甚欢的旧友,曾一手辅佐的主君,如今竟是不再需要他了么? 卫鹤鸣有些想不通。 他心里颇有些郁结,面上却不显,对着一众大臣的打趣试探都回应的恰到好处。 酒过三巡,水榭外歌女换了不知多少支曲子的时候,三位藩王相互看看,联袂走到中央,对着皇帝拱手称庆。 皇帝扯了扯嘴角,一幅亲近和蔼的模样,那笑却没有半分到达眼角。 “我等在京城叨扰多日,实在牵挂属地安宁,不知圣上可否准我等回乡?”藩王的话甫一落地,整个水榭便寂寂然没了声响,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藩王的脸上。 皇帝目光更冷酷了,笑容却愈发的亲近:“我与诸位虽是一脉所出,却经年不得相见,如今几位刚来,便想要走了么?” 那藩王的头垂得更低:“臣实在是挂心属地” 皇帝问:“究竟是挂心属地,还是挂心朕夺了你们的属地去呢?” 那藩王一惊,倒退一步:“臣臣” 结结巴巴顿了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全话。 皇帝命人取来几本厚重的账册,一反手尽数砸在了那藩王的面前,道:“你真当这些年,朕不晓得你们在属地做的这些鬼祟么?私藏铁盐、私练军队——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藩王垂首不再辩解,身边的两人也冷汗直冒,不敢辩驳。 “来人!”皇帝终于借题发作了个痛快,一挥手要召进羽林军来。“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下——” 话还没说完,皇帝和众臣的神色都变了。 进来的并非是羽林军,反而是穿着陌生甲胄的士兵。这群士兵涌入了方才还是太平乡的宴会,控制住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 高台上只余几个御前带刀侍卫,守护着皇帝的安全。 那一直垂首不语、瑟瑟发抖的藩王终于抬起头来,对那群士兵为首戎装打扮的人行了一礼:“王爷。” 皇帝瞪大了眼:“胶东王,你!” 这两人面目很是有几分相似,胶东王便笑道:“怎么,圣上也没有料到么?难怪了,毕竟本王的庶弟与本王如此一致。” 皇帝咬牙切齿,老胶东前些年去世了,当时正忙着与北胡交战,便也没有召新王来京朝拜。 如今胶东王来,只凭着纸上情报。他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甚至不明白,这支军队是如何绕过它的耳目,偷入到京师来的,甚至在他的眼皮底下替换了羽林军。 外头的歌女也早已停了音律。 水榭中一片寂静,胶东王也不废话,只一挥手下令:“杀!” 士兵便源源不断地攻向了皇帝,幸而皇帝身边那几个侍卫武艺高强,竟也撑得了一阵子。 胶东王倒也没有丧心病狂,这些臣子只是受制,并没有被攻击。毕竟胶东王是想做皇帝,而不是颠覆大景朝。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摸上了空荡荡腰间,碍于面圣他身上唯一的文剑也被卸了去,如今手无寸铁,若是楚凤歌出了意外没有赶来,他只能抢了这些士兵的刀去救驾了。 当然,若是楚凤歌不来,只怕他救驾也于事无补。 卫鹤鸣正蛰伏着,只听水榭外一声:“臣救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便涌进了无数驻京军来,个个龙精虎猛,见了敌军便杀,一时之间乱了局面,鲜血和惊叫声响彻了整个水榭。 为首的正是驻京军的将军和楚凤歌,卫鹤鸣遥遥唤一声“殿下”,楚凤歌便将一把剑从马上抛了下来。 卫鹤鸣接住一笑:“多谢。” 便冲到了皇帝眼前,替补上了那几名力竭的侍卫。 卫鹤鸣是世家子弟,却善骑射,好剑术,虽比不上楚凤歌这样的,对付一般士卒也已足够。 只是面对着这群士兵,却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外有支援,不过一会便了结了此事,宴上只剩下了一地的鲜血。 卫鹤鸣用余光瞥向被辖制胶东王,躬身道:“此处危险,还请圣上移驾再做打算。” 皇帝并不是没有经过风浪的,点头应允,看着胶东王的目光却冷厉的仿佛要将之千刀万剐,胶东王却脸带血污,朗声而笑。 待帝王转身,卫鹤鸣微微侧身挡住了胶东王的视线,却抿紧了唇。 不对,不一样,自己一定漏了什么 箭矢的破空声传来,卫鹤鸣瞪大了双眼,飞快地推了皇帝一把,自己却来不及闪避—— 楚凤歌挡在了他的身前。 一只劲矢插在了他的肩头,汩汩地冒着鲜血。 卫鹤鸣呆滞片刻:“楚凤歌!” 楚凤歌笑笑,一反手要将箭矢拔下。 卫鹤鸣却阻止了他,转身向皇帝请求:“圣上,可否请太医前来?臣怀疑这箭矢上有毒。” 皇帝应允了。 卫鹤鸣这才看向门口那已经被拿下的放箭人。 而执弩的却不是前世的胶东王,而是水榭门口,那穿着白纱水袖的歌女。 卫鹤鸣攥紧了拳,指甲深陷在肉里也浑然不觉。 这次错的是自己,若不是自己信赖了前世的记忆,也不至于让楚凤歌挨了这一箭。 重活一次,明明太多事情都改变了,自己怎么还能守着前世的记忆不放? 楚凤歌趁着无人注意,包住了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掰开来,用指尾勾着他的手心。 卫鹤鸣一垂首,便见楚凤歌对他轻轻一笑,十足的惊艳。 卫鹤鸣的心霎时软化了一大片,更加自责愧疚了。 一直呆坐在角落的楚沉从始至终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卫鹤鸣,他的头剧烈疼痛,仿佛有什么要冲破头颅涨了出来。 他看着水榭里四处飞溅的血迹,看着尸横遍地的士兵,看着破空而来的箭矢穿透了楚凤歌的肩头,看着卫鹤鸣一脸冷厉,却又被楚凤歌一个笑引得软化的模样。 他的头颅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着。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凭什么替他挡箭。 他凭什么冲着他笑。 他凭什么立在他的身边? 这一切——明明都该是自己的。 没错。 都该是自己的。 楚沉脑海中的某一处仿佛缺了一个口子,记忆如洪水般溃堤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冲散。 这是他重病昏迷时的梦。 梦里充满了同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那人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唤他“阿沉”。 直到最后一刻,那人站在他的面前,喊得却是“陛下”。 一会是眼前,一会是另一个故事,现实与虚幻交错,终于击溃了他的精神。 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第六十章 大梦 第六十章大梦 “鹤鸣,你怎么这时候传信来找我?”楚沉气喘吁吁地赶到下官席位,感受着周围人等若有似无的打探,露出了一个笑来。“父皇那边正在跟卫尚书夸你呢,果然你好生厉害。” 卫鹤鸣一手揽过楚沉的肩,面上带笑,仿佛在同好友闲话家常,声音却压得极低:“我方才在门口见了一名羽林军,与那日胶东王面貌极相似。” 楚沉愕然:“你说真的?” 卫鹤鸣低声道:“我骗你做什么?” 楚沉脑海里转过千般念头,半晌才道:“说不准是凑了巧呢?物有相同,人有相似。” 卫鹤鸣狠拍他脑袋一记:“这世上哪里都有凑巧,独独圣上这里没有。” 他没说出口的是,自己跟阿鱼玩过这样的把戏,对长相相似的人也就分外敏感些。这关头出现了一个跟胶东王长相相同的人,怎么看都是另有所谋。 楚沉问:“那、那怎么办?” “你现在装醉出去,向驻京军借兵,你是皇子,应当能说服那驻京军跟你一同前来的。”卫鹤鸣皱眉道。 楚沉一惊:“这若是你猜错了,怕是重罪难逃” 卫鹤鸣眼神一厉,抿唇道:“只看你愿不愿信我,敢不敢赌这一次了。” 楚沉脑海中霎时闪过太多。 他在皇宫逼狭的处境,被楚鸿几次三番的羞辱,废太子的境遇,和如今新太子的春风得意。 与其这样下去,不如赌上这一次。 “好,我信你。”他深深地看了卫鹤鸣一眼。 “事不宜迟,”卫鹤鸣推了他背后一把,却又一笑:“多谢你肯信。” 楚沉步履匆匆的去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自己已经持剑立在了大殿中央,四处都是鲜血,面前是被卫鹤鸣护卫着的父皇,楚鸿竭力闪躲着来自士兵的刺杀,众臣的目光都汇集了在他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感到这样的痛快,他高举着剑一次又一次地挥舞,斩下眼前的头颅。 没错,他是皇五子,他是楚沉。 一转头,却正看到羽林军打扮胶东王一脸阴狠,抽出袖里的□□,瞄准皇帝疾射而去。 卫鹤鸣却一把将皇帝推到了地上,自己来不及闪躲。 他的头脑霎时一空。 卫鹤鸣。 他决不能失去这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经挡在了卫鹤鸣的身前,那只锋利而强劲的箭支“扑”的一生没入了他的肩头。 卫鹤鸣的眼倏忽睁大,在他耳旁大声叫唤着他的名字,那双眼里带着无限的愧疚和真诚。 漂亮极了。 ============ 楚沉从睡梦中再一次惊醒,身旁的几名宫婢忙忙碌碌,见他醒了喜道:“殿下醒了?好些了么?” 楚沉神思恍惚,许久才清醒过来,那宫婢已然唤了三四遍。 他数年前自叙州归来时曾落了水,那时在马车中迷迷糊糊仿佛做了许久的梦,可清醒过后却又毫无印象。 如今,那些丢失了的记忆,却又尽数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了卫鹤鸣为何不愿同他结交,为何独独对他冷淡若斯,为何在叙州要说二人无缘,结交也于彼此并无益处。 因为他曾亲手毁了自己的鹤相。 而他也一手毁了自己的皇位,夺了自己的天下。 如今他仍是那个皇五子,他却早已离了前世的轨迹,站在了楚凤歌的身旁。 若说此时的卫鹤鸣不是前世那个,只怕他是不肯信的。 “我睡了多久?”楚沉问。 “一个时辰,太医已经来过了,说殿下是受了惊吓。”宫婢谨慎地答道,看着他的眼神还有些惶恐。 楚沉的眼神冷了冷,这消息必会传到父皇那去,他本来就不甚受父皇待见,只怕如今更要受冷遇了。 “鹤鸣、不,卫探花在哪?”楚沉问。 宫婢一愣,半晌才想起她主子问的是哪个,垂首道:“婢子不知,只是听说圣上召了护驾有功的几位大人于御书房议事。” 楚沉急忙命人更衣,铜镜前他的轮廓同梦中那个身为帝王的自己颇为不同,竟让他有些失神。 这梦太真实,真实的让他深信不疑。 自己曾登上皇座的顶端,将楚鸿和那些冷眼对待自己的人通通踩到脚下。 连卫鹤鸣,也曾同他肝胆相照,对他俯首称臣,甚至毫不设疑的信任自己。 若不是 楚沉在镜前踌躇片刻,宫婢还想上前来为他戴冠,他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将婢女谴退,大踏步地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或许他还能抓住机遇的。 他至今仍记得,前世他替卫鹤鸣挡了一箭,鹤鸣便立在他的塌前,对他立誓:“我家中只有一个长姊,没有兄弟,自今日起,楚沉就是我卫鹤鸣的兄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那是卫鹤鸣的一双眼里有着愧疚,有着信任,也有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极好看的东西。 后来他箭伤初愈,因救驾之功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卫鹤鸣约他去城楼上庆功,他便推了当日所有的约,孤身去了城楼之上,见他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 两人便坐在城墙之上,卫鹤鸣一条腿架在城墙上,一条腿悬空摆荡在半空,穿着一身箭袖红衣,衣襟袖口都绣着漂亮的银色云纹,腰间配着一把装饰华美的文剑,看上去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少年侠客。 卫鹤鸣将酒分给他一坛,得意洋洋的说是自己从卫尚书酒窖里偷来的。 一掀封口,果真酒香满溢。 他许是喝的多了,被城墙上的冷风吹昏了头,竟对卫鹤鸣说:“鹤鸣,我不想在向先前那样低声下气地活着了,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皇五子,我是楚沉。” 那时残阳如血,衬着那人身上极尽鲜艳的红衣,映亮了他的半张脸,连那笑容都模糊不清了。 那人笑嘻嘻地将酒喝空,就在城墙上对他行了一礼。 他说:“那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主公,我来做你的谋士,我助你扬眉吐气,坦坦荡荡做你的皇五子,如何?” 如今想起,历历在目。 后来他独自面对着各怀鬼胎的朝臣,面对冰冷的朝堂奏章,甚至面对着虚情假意的后宫嫔妃,他也曾无数过想起这一幕。 每每想起,都不得安宁。 楚沉步履匆匆地赶到御书房门口,并没有见到卫鹤鸣,却只见到了自御书房出来、肩上带伤的楚凤歌。 楚沉盯着那肩上血染红了的纱布,一颗心渐渐冷凝。 楚凤歌没有分给他半寸目光,下一刻就要擦着他的肩膀离去。 他却忽然冷笑一声:“文瑞王,偷来的东西,还合用么?” 楚凤歌抬眸,目光里尽是毫不掩饰的血腥气。 他却分毫不让。 他并不是那个年龄稚嫩,可以任人欺侮的楚沉,又怎么会怕这前世的区区一个反王? 这人知道那些前尘旧事么?知道卫鹤鸣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么? 他不在意,他只想狠狠地重创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窃走了他一切的人。 “你以为卫鹤鸣为何瞩目于你?”楚沉的一句话成功留住了楚凤歌的脚步。 楚沉忽然笑出了声:“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错,他想起来了,为什么卫鹤鸣会跟前世他几次三番想要除去的藩王走的这样亲近。 前世是为了推翻他,而今生,只怕是为了那样东西。 楚凤歌眼角带了杀机:“你说什么?” 楚沉笑容依旧:“你果然不知道么?看来你之于他,也不过如此。” 是了,最亲近的人还是他们两个。 前世今生,楚凤歌不过都是趁虚而入,窃取了卫鹤鸣的跳梁小丑罢了。 楚沉忽然安静下来了。 他轻声对楚凤歌说:“救驾之功得来不易,你便好好珍惜吧。至于我的东西,我迟早会一样一样,统统夺回来的。” 下一刻,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楚凤歌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的,竟没有人发现他陷在危险之中,那铁钳一样的手几乎要夺取他所有的生命力。 楚凤歌的眼里带着血丝,仿佛是被触犯了领地的巨狮。 “你尽可以试试。”楚凤歌松开了手,声音却冷到了冰点。 楚沉看着楚凤歌的背影,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前世,就是这样一个人,收留了逃亡的鹤相,颠覆了自己的江山。 这一生,又是这样一个人顶替了他的位置,站在了卫鹤鸣的身边,攫取了原本他应当拥有的荣耀。 不过是个位置尴尬,仰人鼻息的文瑞王,他凭什么? 且等着,他早晚会将自己失去的,一样一样寻回来。 无论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位置。 第六十一章 杀戮 第六十一章杀戮 京城里的说书先生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乱子大的主,最怕的就是天下太平无事可说,前几日胶东王谋反宫变一事,硬生生被他们上溯到了先皇时期的恩怨,编出了一整部的胶东王恩仇录来。 卫鹤鸣听了那荒诞离奇的话本只觉好笑,只怕古往今来的野史便是从些人口中杜撰出来的,也幸而景朝风气开放,只要没有犯上作乱的言论,官家也没兴趣来寻这群说书人的麻烦——朝中大臣自己相互弹劾嘲讽还来不及,哪个有空去管它们编了什么新篇?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卫探花拔剑而起,大喝一声:‘尔等乱臣贼子,要杀要剐冲我来,速速放了圣上!’” 说书人正说的唾沫星子横飞,贺岚却在偏间里笑弯了腰,拍着卫鹤鸣的肩连声道:“我却不知原来你竟是这般英武!” 卫鹤鸣嘴里还含着半块糖糕没咽,听到这段差点没喷出糕点渣来。 那头说书人还在感慨:“好一个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探花郎啊——” 贺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他的肩重复:“好一个探花郎——” 卫鹤鸣那半块糖糕便噎在了嗓子里,连灌了三大杯茶下去,这才顺了气,当真是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一脸古怪听着那说书人满口胡言。 “这是哪家来的说书先生?”卫鹤鸣苦笑。“他也不怕人来砸了他的摊子!” 贺岚笑道:“这位先生说的书可是城里出了名的好,你不见这茶坊一半的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你瞧外头那位小厮,不也是令尊派来听书的?”' 卫鹤鸣往外头一瞧,那摇头晃脑听书的,时不时还要在纸上记录一二的,可不正是自己父亲的小厮么? 原来卫尚书那派人来听书转述的毛病还是没改,尤其是听自己儿子的闲书,明知道故事是假的,竟也听得不亦乐乎。 贺岚懒洋洋地冲眨眼:“怎么样?探花郎还敢掀这摊子么?” 卫鹤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他若掀了这摊子,只怕回去父亲就能掀了他的院子去。 他算是栽在这说书先生手里头了。 贺岚便笑得更开怀了。 那头说书人这才放过了卫鹤鸣,讲起了文瑞王楚凤歌救驾的情形,较之卫鹤鸣更要传奇三分,俨然是神兵天降的架势。 卫鹤鸣听着,心头却多了几分忧虑。 宫变那日贺岚坐在末位,并不太清楚当时情形,卫鹤鸣却记得明白。 若不是他太过信任前世的记忆,一心以为那劲弩在胶东王身上,楚凤歌也不至于受伤。那箭上的毒极烈,前世楚沉中了就险些没救回来,最终也落了一边手臂不甚灵活的毛病。 当日宫中他心中焦急,楚凤歌便连箭带皮肉都硬是剜了下来,那血肉狰狞的模样吓倒了诸多朝臣。即使如此,太医的说法也是未必能保证这胳膊同往日一般灵活。 前世楚沉伤了手臂,不过是行动上有些妨碍,却也消沉了许久。 楚凤歌的手臂是要挽弓执剑,疆场上纵横的,若是落了病根 卫鹤鸣指尖摩挲着茶杯,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京师里哪来那么多神医,除去太医他知道最好的大夫也就是文瑞王府里的那位老大夫了。 正想着,只觉贺岚用手肘撞了撞他,轻声说:“瞧瞧,那位是冲你来的不是?” 卫鹤鸣一愣,抬头自那帘缝中向外看,茶坊里门口正走进一个人来,一身青色锦缎衣裳,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模样十成十的悉,正是许久未见的楚沉。 “他怎么来了?”卫鹤鸣颇为意外,正思索着,便见楚沉果然挑了他隔间的帘,弯腰进来,略一拱手,笑道:“卫大人,贺大人。” 卫鹤鸣隔着他三尺远就极标准疏离的一礼:“见过五皇子。” 楚沉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走到桌旁自顾自坐下寒暄:“卫大人不必多礼,如今想在京城里寻你,可真是不容易。” 卫鹤鸣原本就被人看好,经此救驾一事,更是名声大噪。他又正是年少,上门叙旧的、攀亲的、甚至是相看亲事的险些将卫府的门槛踏破,卫鹤鸣无法,这才躲了出来同贺岚寻清闲。 只是被楚沉寻到,怕是这难得的清闲也没了。 卫鹤鸣无心同他寒暄,眉眼中皆是淡淡疏离:“五皇子找在下有事?” “我无事便不能来寻你了么?”楚沉默默地盯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苦涩。 卫鹤鸣一怔,还不曾回答,就听楚沉呵呵一笑:“玩笑、玩笑,我是来请卫大人听一段书的。” 话音刚落,外头说书先生已然讲起了另一段。 “说起这位救驾有功的文瑞王,那就不得不提提他在北胡造下的杀孽了——” 卫鹤鸣原不想听,听到这却不禁被吸引了心神去,楚凤歌虽提到他在岭北度日艰难,却不曾详细说过。 却不想这说书先生并没有从头说起,说的是楚凤歌初战告捷,后面几次战役又屡出奇兵,打的北胡晕头转向,端得是智勇双全,是个十足的将才。 那先生说的玄乎,卫鹤鸣听着听着便皱起眉来了:先生说楚凤歌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入敌阵有如无人之境,他便想着自己临走前明明嘱咐过他要惜命小心;先生说楚凤歌好出奇制胜,屡次以少胜多,他便想着当时情况危急,以一敌多实在是太过冒险;先生说楚凤歌英武非凡,怒拔身上箭仍是连杀数人,他便想着楚凤歌年纪轻轻,身上却落下了那样多的伤疤。 待那说书人讲完这一段,卫鹤鸣的眉头深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那头楚沉尚且茫然:分明没到他所想的重头戏,怎么卫鹤鸣神色已然这样难看了。 卫鹤鸣年少时也是有英雄情结的人,看多了那些策马弯弓、纵横沙场的将军故事,也曾觉得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方显男儿本色,也极为崇敬向往那些奋不顾身的英豪。 可当同样的故事嫁接到楚凤歌身上,他便怎么听怎么都不对了。 只听那帘外听书的看官笑道:“你怕是冤枉这位文瑞王了吧,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便是杀再多,那也是前来犯边的北胡人,杀一个,便救得我大景朝几十个,算不得杀孽,还要算救星呢。” 众人纷纷附和。 楚沉一挑眉,心道好戏来了。 那说书人摇头道:“非也非也,这杀孽可不是指这些,而是指那北邙山下的近万俘虏。” 卫鹤鸣神色一凝。 说书人这才说起了这段故事,竟是楚凤歌最后一役大胜,北胡将领带了近万士兵投降,却不想楚凤歌一声令下将这近万人尽数斩杀。 北邙山下就多了近万具尸首。 这段说完,茶坊里便是一片沉寂,隐约能听到听众抽冷气的声音。 卫鹤鸣眸色渐渐冷却下来,这确然是楚凤歌能做出来的事,他几乎能想到楚凤歌面无表情下令、冷眼旁观那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模样。 那说书人犹嫌不够,同众人闲话道:“诸位且不知,在下这里还有另一传闻——” 众人催促他:“快说!” 那说书人嘿嘿一笑:“这位文瑞王,只怕还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嗜杀成性,杀红了眼,是连自己人都杀的。” 有人质疑:“你说的那是疯子罢?” 说书人道:“你们有所不知,北胡此行有一随行偏将,姓贺名谨云,是名门贺家之后,曾有人见他与那文瑞王相谈甚欢,出征之时,那文瑞王杀红了眼,敌我不辩,硬是将那贺谨云斩于马下。战场兵荒马乱,贺谨云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见过此事的士卒又都慑于文瑞王威名不敢作证,此事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只可怜了贺家的好儿郎了” 外头便“轰——”的一声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 卫鹤鸣却将目光转向了贺岚,只见他早没了那懒散模样,神色冷漠,眼里带着复杂之色,一如前几次他见到楚凤歌时的神态。 卫鹤鸣这才知道,为什么自打楚凤歌自边境回来,几次同贺岚碰面都针锋相对。 虽说年少时贺岚同楚凤歌也没什么交情,但毕竟都是叙州一路同甘共苦过来的,怎样也不至于如此敌视,原来竟是有这番缘由。 贺岚将扇子搁了,轻声道:“我本不打算同你说。” 卫鹤鸣微微看了楚沉一眼,转头问贺岚:“屠尽俘虏,斩杀贺谨云,这人说的都是真的?” 贺岚面带微笑,眼中却闪过一道冷芒:“贺谨云之事虽无证据,却能确定是他所为。非但如此,北胡此行数个将领的陨落,只怕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卫鹤鸣顿了顿,不知说些什么好。 贺岚拢了拢衣袖,收了往日里懒散的模样,双眸神色冷淡,却带着一丝抚慰:“我不想同你说此事,便因为此事乃贺家同他的恩怨,你不必介怀。” 卫鹤鸣坦然道:“无妨,此事我会去问他。” 贺岚笑了笑:“他的缘由我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我虽是个病秧子,虽不知能活到几时,到底还是贺家下一任的家主,此事我必须担着,不但要担着,若有机会,我还要对他落井下石一番。” 说罢,他站起身来,一身天蓝色的柔软衣袍裹着略微瘦削的身躯,眉眼温和,看上去毫无贵公子的模样,却莫名带着那样一丝气势,稳似泰山,让人情不自禁认可他贺家继承人的身份。 “鹤鸣,我知你与他感情甚笃,只是他终究是外臣,你且多思量一二罢。”贺岚说罢,又顿了一顿,看向一旁坐着的楚沉,又成了那不着调的懒散模样。“不过旁人,也未必比他强到哪里去。” 说完,贺岚便离了厢房去。 卫鹤鸣微微挑了眉,将手中茶水放下,望向楚沉:“这便是五皇子请我听的书?”岭北的事情,区区一个说书先生怎么会知道这样清楚,分明就是有人可以安排。 楚沉一笑:“卫大人以为如何?” 卫鹤鸣轻笑一声:“妙极。”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便离了席。 却不想楚沉攥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低喊一声:“鹤鸣——” 卫鹤鸣眉目霎时一冷,抿紧了唇,转身注视着楚沉:“你喊我什么?” 楚沉正一脸复杂的神色,眼中变幻几番情绪,慢慢松了手,声音里带了三分祈求:“鹤鸣,是我。” 果然如此。 卫鹤鸣渐渐冷静下来,看着楚沉那熟悉的面孔和神色,眉梢眼角都凝了霜,却又渐渐褪去,最终只剩下了坦然:“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楚沉苦笑一声,与卫鹤鸣对视的眉目却带着一丝冷意,依稀能找到那位帝王的模样。“堂堂鹤相竟屈身于楚凤歌麾下,实在令我意外。” 卫鹤鸣此时竟分了神,心道自己屈身于楚凤歌麾下不要急,就怕日后屈身于楚凤歌身下,那才是可怕至极。 楚沉见他不答,以为他心虚,语气中更带了三分激将:“当初同我说求太平盛世,如今竟奉一个反王杀将、不知仁德为何物的人为主君,卫鹤鸣,你的志向也不过如此。” 卫鹤鸣摇摇头,轻哧一声:“他不知道仁德,莫非你知道不成?” 楚沉神色一暗:“我知你恨我,过去是我不该疑你弃你,可我也还了,如今你卫家满门也安然无恙,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卫鹤鸣听了这话,盯了他半晌,竟忍不住笑了:“楚沉,你当我恨你?” 第六十二章 质问 第六十二章残忍 “楚沉,你当我恨你?” 这话问出来,楚沉那一脸的笃定已经给了他答案。 卫鹤鸣重新坐下,细细地看着楚沉这张脸,年少时种种回忆犹在眼前,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来。 终是轻叹一声。 “我曾恨过你。”卫鹤鸣笑笑,“当然,也曾无比亲近你、信任你。” 楚沉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什么。 卫鹤鸣的笑渐渐消了:“你以为我恨你杀我?前世之事,有你之过,我自己却也难往外摘。变法我操之过急,作为臣子过于逾越,作为朋友也是我信错了人,高估了自己,我不恨你,只怪自己瞎了眼罢了。” “可你不该动卫家。” 卫鹤鸣的神色复杂。 哪怕重头再来,他仍旧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卫鱼渊替他赴死的模样,卫家众人绝望的脸,甚至他前世在病榻上反复想象着的行刑景象。 卫家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楚沉撇过头去:“你该知道斩草除根。” 卫鹤鸣摇了摇头:“卫家这辈只我一个男丁,你到底要斩谁?要除谁?” 楚沉狼狈的避开了脸。 卫鹤鸣的目光却不曾移开:他知道楚沉怕什么,楚沉怕指责,怕面对自己做出的决定,卫家哪怕有一个人活着,那都是在不断地提醒着楚沉曾亲手毁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可就是这一个怕字。 整个卫家都死在了铡刀之下。 卫鹤鸣摇了摇头:“楚沉,你说的对,当年殿上你救我一命,我身为鹤相还你一命,你灭了我卫家满门,我也将你这皇帝拉下了马。”说到这,他仿佛在打趣别人的故事,竟露出一个笑来。 “楚沉,你我早就两清了。我不恨你,但这一世,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楚沉看着他的浅笑,猛然想起了前世最后一刻,卫鹤鸣眼中寂灭的灰烬让他至今为之动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卫鹤鸣那样的神色,也是最后一次。 “我对不住你。”楚沉低声道。 卫鹤鸣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他的眼前,一杯放在自己手中。 “作为兄弟,作为君臣,作为仇人,这是你我最后一杯了。”卫鹤鸣今天穿的是一身红色的外袍,让他想起了那年城墙上的如血残阳,和侠客一样的少年。 “前世今生,缘尽于此。”卫鹤鸣的笑容依旧灿烂,将那一杯茶水饮尽,风度潇洒,一如前世。 楚沉手拿起了茶杯,凑到唇边,却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 明明这一世这只手没有受过伤,却依旧在微微颤抖。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楚沉放下了茶杯,仿佛找借口一样撇过头去。 卫鹤鸣点点头:“你说。” 楚沉垂首:“前世你果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心么?” 卫鹤鸣摇头:“我为变法一事得罪了大半个朝堂的同僚,连蒙冤都只有几位清正的前辈肯替我说话,若这样还想反,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楚沉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为什么不肯将你阿姐嫁给我?” 卫鹤鸣神色笃定:“你配不上我阿姐。” 楚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不会放弃的,鹤鸣,我只有你,我不会放弃的。” 卫鹤鸣轻叹一声,起身离开了这间封闭的隔间。 走到门口时,听到楚沉的声音:“你究竟为什么肯追随楚凤歌?你明知道他嗜杀成性、并非胸怀天下之人,你竟也不在乎么?” “最初是无路可走,后来”卫鹤鸣的脚步顿了顿:“大概是天意。” 天意要他有这样一个主君,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也是天意要他有这样一个主君,在他深陷沼泽时给他半块浮木,也叫他欠下换不清的债。 卫鹤鸣出门将茶点扔到了础润的怀里:“爷赏的,去瑞文王府。” 础润木着一张脸:“少爷,天晚了,老爷” 卫鹤鸣斜睨过去:“你是少爷的小厮还是老爷的小厮?” 础润默默爬上了车前,抱紧了怀里的茶点。 卫鹤鸣笑笑,楚凤歌还欠他一个解释,这事不说清楚,他今晚就别想安生。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楚沉一个人在那茶坊的隔间里坐了许久,盯着那杯茶水,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只有那杯中茶水仿佛重逾千斤,令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拿起的勇气。 ======== 卫鹤鸣闯文瑞王府就跟闯自家后院没什么两样。 这两年王府戒备越发森严,明里暗里都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护卫,却都对卫鹤鸣的来去自如视而不见。 这天下谁都能拦,只有卫公子拦不得,谁拦谁倒霉。 前辈对新来的暗卫如是说。 卫鹤鸣翻墙进的王府,甫一落地就奔着楚凤歌的主院去了,步履匆忙间,迎面正撞上了一位熟人。 “初时?”卫鹤鸣见到文初时也不甚惊讶,自打国子监一事了了,他便鲜少有机会见到文初时了,兴办新学时倒是偶尔还能瞧见宋漪一面。 文初时见了他,脚步便顿了顿,面上的神色不知是高兴多些还是难堪多些:“鹤鸣” 卫鹤鸣心知他的尴尬,也不多说,只笑着同他打招呼,见他手中捧着厚厚一摞帐册,便问:“你这是要送去哪里,我帮你拿些?” 文初时低声道:“是要给王爷送去”说着咬了咬牙,实在是不想再同旧时同窗呆在一起,将一整摞帐册都扔进了卫鹤鸣的手里。“你帮我送去吧,我、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一步。” 卫鹤鸣哑然失笑。 文初时这人哪里都好,只是容易钻牛角尖了一些。他前世也是寄人篱下,任由楚凤歌驱使的,只不过他的脸皮够厚,要吃要喝从不含糊,有猜到他是鹤相的,他也由它们去猜。 哪里像文初时这样矜持腼腆的? 年轻人,还是要锻炼才是。 卫鹤鸣笑着往主屋走,路上随手翻了两页帐册,那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 这是 半柱香后,楚凤歌寝房的门被一掌拍开,卫鹤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将那一摞帐册摔在了桌上。 楚凤歌肩上的伤没好利索,下人正给他换药,俱是被卫鹤鸣吓了一跳。 楚凤歌看了一眼那帐册,又瞧了瞧卫鹤鸣,神情微动,令下人出去,这才问:“怎么了?” 卫鹤鸣一声冷笑,怒气直往头顶冲:“屠杀俘虏,谋害将领,如今竟然连军功都擅加篡改,楚凤歌,你倒是真长能耐了!” 楚凤歌一听这话,便心知不好,自己那点底竟不知被谁给翻了个干净。 卫鹤鸣原本看在楚凤歌受伤的份上打算跟他好生商量,却不想路上又瞧见了这帐册,立时肝火大动。 他虽算不上什么善人,可至少光明磊落,若是杀俘虏他还能说是战场莫测,谋害将领说是情势所逼,可擅改那些将士的军功实在辩无可辩—— 将士们在前头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后脚却抹杀了他们的功劳,移花接木成了别人官职的垫脚石。 若是眼前的人不是楚凤歌,他倒真要上去问问他还有良心没有。 楚凤歌见他动了真火气,目光微闪,拉过卫鹤鸣的手,放在自己肩上:“你慢些说,我伤没好,疼得听不真切。” 这些日子他只要一用这招卫鹤鸣几乎是千依百顺,怎么用怎么灵。 万没想到这回竟不好用了,卫鹤鸣一甩手,冷着一张脸道:“我就该先把你这胳膊废了,也好过让你出去” 他始终对楚凤歌说不出一句重话来,看了他半晌,最终只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楚凤歌目光暗了下来:早该知道这些事纸包不住火,只是没想到卫鹤鸣竟在一天之内全都知道了。 他沉默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开口去安抚,便见卫鹤鸣怒气冲冲地上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横跨着坐在他的腰上,脸冷得几乎要结了冰。 “我问,你答,若你敢有半句虚言——”卫鹤鸣眯起了眼。“你且给我等着!” 至于等着什么,卫鹤鸣也不知道,打不得骂不得,他横不能把这人给办了,那开心的还只不准是哪个呢。 “好。”楚凤歌轻声应道。 “为什么杀俘虏?”卫鹤鸣问。 楚凤歌瞳孔幽深得没有一丝温度:“不知真假。” 既不知真降假降,那干脆就都杀了,这样便能达到他要的结果了。 卫鹤鸣也大抵猜到了些,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又问第二个:“为什么杀贺谨云?” 楚凤歌却勾起了唇角:“贺谨云是哪个?” 卫鹤鸣盯着他:“随军将领。” 楚凤歌那笑渐渐扩大,看得人冷到骨子里:“我在边疆共杀了二十一名将领,你说的贺谨云是哪一个?” 卫鹤鸣按着楚凤歌的力气加大,面色愈冷:“你” 楚凤歌脸上的笑半分都没有映到眼里:“他们是各方的人,有皇帝的,也有各藩王皇子的他们都想让我死在北胡。” 于是他就将那些人通通杀了个干净。 “那为什么篡改军功?”卫鹤鸣神色复杂。 楚凤歌伸手去触摸卫鹤鸣的脸,目光里渐渐染上了阴霾:“军官里我要安插自己人,鹤鸣,我要军权。” 卫鹤鸣感到那只手略微粗糙,在他的脸颊上暧昧不明的摩挲着,忽然冷笑:“杀俘虏顺便立威,杀将领正好清了势力,如今就差让你的人顶上去了?” 楚凤歌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反而笑的开心:“正是。” 卫鹤鸣怒斥:“你真当旁人看不出来么?若是皇上——” 楚凤歌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出征将领本就有消耗,我没有留下痕迹,他奈何不了我——更何况,如今我身负救驾之功。” 卫鹤鸣只觉得一阵疲软,楚凤歌这幅样子,他实在不知如何去劝。 说道理?说礼法?卫鹤鸣都觉得可笑。 楚凤歌只怕根本就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那又有什么能拿来束缚他的呢? 卫鹤鸣瞪着他半晌,口气生硬道:“军功册改回去,你的人让他们自己赚军功去。” 楚凤歌竟断然应了声:“好。” 卫鹤鸣看着他,又说:“北胡之事,可一不可二。” 楚凤歌也应:“好。” 却轮到了卫鹤鸣狐疑:“你怎么答应得这样利落?” 楚凤歌轻笑一声,就着卫鹤鸣的姿势,一伸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压低了他的身子,两人便亲密地挨在了一起:“只要是你说的,无论什么,我都应。你若想要什么,也只管说,我都肯给。” 卫鹤鸣挣扎着要起身:“你不必如此,我只是” 楚凤歌言辞却隐含温度:“卫鹤鸣,你若在,便有人能管着我,拘着我,你若不在,那我能做出什么来,便不一定了。” 卫鹤鸣一愣,哪有这样威胁人的。 可他却偏偏听了,又偏偏真有些怕了。 第六十三章 如影 第六十三章如影 卫鹤鸣这一番折腾,险些让他肩上的伤都迸裂开来,下人早早就被楚凤歌遣退,换药的差事便只能落到了卫鹤鸣的头上。 明明气没消,却要轻手轻脚地替他换药,卫鹤鸣那哀叹的神情竟有几分可爱,就像是落在他肩头的发丝,勾的他心底发痒。 卫鹤鸣将白纱一圈一圈缠绕上的肩膀,自言自语:“也不知你这脾性是哪来的。” 他只无声的笑笑。 从哪来的?卫鹤鸣一定不知道,自己的整个人都跟他离不了关系。 仿佛是天生情感寡淡,他对父亲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对哭哭啼啼从未关注过她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感情,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名为文瑞王的傀儡,被关在这偌大的王府中,无人理会,也无人在意。 直到他有一日,被叫去宫中以示恩荣的时候,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身影。 真要让他追溯什么时候开始窥伺着记忆里那个少年,他一定说不出,仿佛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在默默注视着他的。 年少时他不过是个可以任人搓磨、有名无实的王爷,在北胡一役里吃尽了苦头,勉勉强强才保住了性命回京。 可那时他是念着卫鹤鸣的身影熬过来的。 此后便仿佛上瘾了一般,他日日都要想到他,也日日都要念着他,继而发展到,他想见他,他想看看他,他想同他结交,想听这个人对自己说的话。 这念头便如野草一般,在他脑海里不可遏制的疯长。 而他最落魄的时候,却是卫鹤鸣年少气盛、光鲜亮丽的时候。 他竟不愿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 没人教过他要如何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只有在北胡时那些欺侮他的人曾告诉过他,缺少什么才如此狼狈。 权利,地位。 他开始联络父亲在岭北的旧部,一些旧部毕恭毕敬的对待他,一些人却对他嗤之以鼻。 没人教他要如何才能收服人心,只有那些一心盼着他消失的人曾经身体力行地教授过他,如何去抹杀一个麻烦。 于是他开始杀人立威,将所有服从他的留下,拒绝他的抹杀。 他一天一天注视着那少年越发耀眼,成为了年少有为的代表。 他一天一天地沉沦于阴谋和杀戮,他得到了想要的权利和地位,再没有敢轻视他,相反,他们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 他可以轻易抹杀掉那些让他不快乐的源头,他忽然品尝到了这些东西带来的快感,并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他终于脱离了那个毫无用处的自己,变成了阴沉冷漠的文瑞王,变成了嗜杀成性的楚凤歌。 那时少年已经官拜大理寺卿。 他想,他大概可以光鲜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想好了见面时的情景,该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动作,用什么来威逼,用什么来利诱。 他在一次文会上跟他相遇,借旁人之口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姓名。 那时卫鹤鸣笑着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果真是个好名字。” 那一刻仿佛他体内的某一处被喜悦充盈了。 可也就是那次,他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无意中被他遗忘的东西。 那时候的卫鹤鸣,哪怕嘴上打着哈哈,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可满心满眼的,仿佛都在看着不一样的地方。 和他截然不同的地方。 是了满京城都在夸赞着少年的才华、少年的样貌、和少年的风骨。 他们说他敏而好学,说他才华横溢,说他是国之栋梁。 那么,这样的一个人,和沉溺于*沼泽不可自拔的自己,仿佛已经在两个世界了。 他忽然开始惶恐,可他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他习惯了谈笑杀人,习惯了一手掌控,习惯了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得到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哪怕他学着露出一个相对不那么冷厉的外表,哪怕他学会了其他的手段,哪怕他凭借着这些收到了一群愿意奉他为主的门客。 可他心里仍是清楚的,他跟卫鹤鸣,从骨子里就已经南辕北辙了。 他可以去争原本不属于他的下属、军队、甚至皇位。 可他要怎么去争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属于他的人呢? 卫鹤鸣。 可想得再多,他也无法阻止自己去注视着那人的眼睛。 那人在校场上表演了五箭连珠,那人不善诗词又一次推了朝中大臣诗会的邀请,那人分外受皇帝看好却喜好跟最不受宠的五皇子为伍,那人生了一张利口,四皇子几次三番的拉拢挑衅都被他奚落了去,连朝中大臣都有的不是他的对手。 看得越多,越难放手。 后来他成了闻名遐迩的鹤相,他仍是那个阴影中的文瑞王。 那日卫鹤鸣代父进香在山上遇了暴雨,他一时脑热便冒雨赶上了山,假装自己也是上山被阻了路,要在山上寺庙熬过一宿,其实无非是想跟他多待些时间。 那时卫鹤鸣的眼极为清亮,瞧见他仿佛还带着一丝庆幸:“有这位仁兄我便放心了,否则要一个人跟这些六根清净的大师捱过一个晚上,我还真有点怕枯燥。” 只是话没说过三句,便见有宫人冒雨来报,说是雨大路滑,皇帝回宫的路上摔伤了脑袋,如今不知如何是好。 卫鹤鸣那时的表情极为镇定,只冲他笑了笑:“对不住了兄台,只怕你今晚要一个人跟这群大师念佛吃斋了。”而后竟二话不说地顶着暴雨赶了回去,只剩他一个在寺庙的屋檐下,忍不住对着雨水笑出了声。 卫鹤鸣笑起来极好看,半点身为鹤相的架子都没有,令他不由得有些惊讶。 再后来他的权势愈发的大,连门客的心思都活络了,劝他取而代之,他想到卫鹤鸣的模样,竟犹豫了。 怕离这人愈发的远了。 有门客自以为善于揣度他的心思,劝说道:“那朝堂上君臣二人,王爷已经待他们仁至义尽,没有丝毫不臣之心。他们仍是几次三番想要拿殿下开刀削藩,实在可恨的很,若是殿下夺了皇位,那二人岂不任由王爷处置?” 任由处置。 竟是这四个字撩动了他的心思。 若是那样遥不可及的卫鹤鸣是他的,若是卫鹤鸣肯任由他摆布甚至玩弄 这样不该有的心思却在心底落地生了根,带着一丝诡异的期盼和兴奋。 他想自己大概是因为亡父之仇,或是心中不甘才硬要夺这个皇位来。 并不是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这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久,卫鹤鸣同楚沉的关系出现了一丝裂痕,仿佛是来源于卫鹤鸣的阿姐。 门客不知转了几道弯才打探到卫家似乎正在考虑将女儿外嫁,他也在考虑范畴之中。 门客便分析道:“若是娶了那卫家小姐,当今鹤相便成了王爷的小叔,正巧君臣二人如今不合,再有我等从中调停运作,令他二人离心,鹤相便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了。” 门客说的半点不错,可他下意识的不肯答应。 明明想同那人亲近,想从楚沉手中夺来那人,可事到如今,他却又不肯应,究竟是为了什么? 门客以为他嫌弃世家女姿容不够秀美,便道:“我听闻那卫家小姐同鹤相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瞧着鹤相的长相,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他摇了摇头:再像也不是一个人。 此刻他才隐约发觉,自己对卫鹤鸣的念头,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仰慕或是想要结交。 而是一种连自己都恐惧的吸引。 而在他意识到这件事不久,卫家满门抄斩,彼时他正在岭北,竭尽全力也没赶上去再看卫鹤鸣一眼。 那些日子混混沌沌,他深知不知晓自己每日都做了些什么,全靠着惯性在维持着生活。 而在半个月之后。 一个面目全毁的男人寻上了他的门,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人。 只不过已然面目全非。 想来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些年来,仿佛像是卫鹤鸣的一个影子,因着他的一举一动而生,也因他的消逝而消逝,只不过卫鹤鸣是阳面,他便是那个深陷在泥土中的阴暗模糊的影子。 分明是向阳而生,却长成了这般模样。 卫鹤鸣,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楚凤歌想着想着,竟勾起一个笑来。卫鹤鸣将他的药换完,又给他披上外袍,瞧着他的笑,心又软了半截。 罢了罢了,终归还肯听劝,那也还有救。 大不了以后自己劝着些就是了,只当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罢! 岂不知,还真是欠了。 =================姐姐的分割线 “这些日子来,多谢萧兄的一力支持了,否则在下短短几月里,无论如何也修不好这堤坝的,更别提治水了。”一青衫少年在堤坝前负手而立,面容清秀,一双眼却分外的澄澈明亮。 白衣少年爽朗一笑,一手搭在他的肩头笑道:“这本就是魏瑜你的图纸,我就能出些人力物力罢了,照我说,这功劳,咱俩对半分才是。”这位比身旁那位高了近一个头,虽然一身白衣,却衣料贵重刺绣精致,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青衫少年微微一拱手,那姿态有如松竹一般,极为谦和有礼。 两人正闲聊着,却听远处有小厮挥舞着家书高喊着青衣少年的名字。少年也不避讳,拆开书信匆匆阅览,神色颇为复杂,辨不出喜忧来。 白衣少年见他这样便问:“魏瑜你可是家中有事?” 那被唤作魏瑜的少年点了点头:“家弟好似立了功,过程却又有些惊险,这才心情复杂。” 白衣少年笑道:“男儿就是多历险才不枉此生呢。” 魏瑜失笑:这等男儿心情他怕是体验不了。 白衣少年神色却忽又有些失落:“这么说,魏瑜你要回京城了?” 魏瑜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不在家,家中便因我而生了些麻烦。如今家弟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想回去看看。” 白衣少年似有挽留之意:“可我等的治水还未大功告成” 魏瑜笑道:“我已经将图纸和方法尽数告诉了先生,身下的便由先生带着你们来做便是。” “可”白衣少年犹豫了半晌,半晌咬了咬牙。“那我要随你一道去。” 魏瑜轻笑:“你去做什么?” 白衣少年看着他的笑脸竟有些失神,一咬牙道:“去见识见识京师,怎么,你不欢迎?” 魏瑜叹道:“欢迎,怎么会不欢迎。” 白衣少年这才高兴了起来。 =================姐姐的分割线 “这些日子来,多谢萧兄的一力支持了,否则在下短短几月里,无论如何也修不好这堤坝的,更别提治水了。”一青衫少年在堤坝前负手而立,面容清秀,一双眼却分外的澄澈。 白衣少年爽朗一笑:“这本就是魏瑜你的图纸,我就能出些人力物力罢了,照我说,这功劳,咱俩对半分才是。”这位比身旁那位高了近一个头,虽然一身白衣,却衣料贵重刺绣精致,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青衫少年微微一拱手,那姿态如松竹一般,极为谦和有礼。 两人正闲聊着,却听远处有小厮挥舞着家书高喊着青衣少年的名字。少年拆开书信一看,神色颇为复杂,不辨不出喜忧来。 白衣少年问:“魏瑜你可是家中有事?” 那被唤作魏瑜的少年点了点头:“家弟好似立了功,过程却又有些惊险,这才心情复杂。” 白衣少年笑道:“男儿就是多历险才不枉此生呢。” 魏瑜失笑:这等男儿心情他怕是体验不了。 白衣少年神色却忽又有些失落:“这么说,魏瑜你要回京城了?” 魏瑜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不在家,家中便因我而生了些麻烦。如今家弟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想回去看看。” 白衣少年似有挽留之意:“可我等的治水还未大功告成” 魏瑜笑道:“我已经将图纸和方法尽数告诉了先生,身下的便由先生带着你们来做便是。” “可”白衣少年犹豫了半晌,半晌咬了咬牙。“那我要随你一道去。” 魏瑜轻笑:“你去做什么?” 白衣少年看着他的笑脸竟有些失神,一咬牙道:“去见识见识京师,怎么,你不欢迎?” 魏瑜叹道:“欢迎,怎么会不欢迎。” 白衣少年这才高兴了起来。 第六十四章 帝心 第六十四章帝心 卫鹤鸣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神情专注,握着狼毫落下最后一笔。见他进来,便搁了笔,神色和缓了许多。 “参见圣上。”卫鹤鸣的一礼尚未行完,便见皇帝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卫鹤鸣便站到了书案一侧,皇帝指着桌上的字笑着问他:“卫探花瞧瞧,朕这字写的如何?” 卫鹤鸣看了看,只笑着说:“平和中正,有仁君之风。” 皇帝便大笑起来:“你可比你父亲会说话多了,你知道当年卫卿是怎么说的么?” 卫鹤鸣面露疑惑。 皇帝故意板着脸,倒真有些神似卫尚书:“一板一眼,无甚特点。” 卫鹤鸣心道这还真是自己亲爹能说出来的话。 皇帝神态极和蔼,同他闲聊了几句,才笑叹:“卫卿果真生了个好儿子。” 卫鹤鸣也不自谦,道:“圣上这话跟家父多说几次才好,也省得他日日嫌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 皇帝并没有提到宫变一事,从始至终都如长辈同自己的子侄辈说话一般,卫鹤鸣也对答如流,君臣二人倒是其乐融融。 四周宦官虽垂首而立,心里却明镜似的:打今个起,这位卫探花的前程,怕当真是要不可限量了。 朝中大臣略有些城府的也都清楚,这次救驾的三个功臣,楚凤歌是藩王,是皇帝的心头刺;驻京将军已过而立之年,且是个老实忠厚的,前程有限;独独这位卫探花,父亲又是个纯臣,家族关系简单,自身又有些才华——就是没有救驾的情分,也合该是要一路扶摇的。 皇帝又问了几句卫尚书的近况,抬手屏退了众人,只零星几名宦官宫人立在原地。 皇帝道:“卫卿和朕年纪都不小了,卫卿运气好,得了你这样一个省心的,朕的运道不如他。” 卫鹤鸣抿唇道:“圣上奉天承运,岂有运道一说?” 皇帝哑然失笑,面孔虽已不年轻,目光却仍是灼灼灼灼:“你也不必说这些,你和鸿儿都还年轻,早晚都是你们施展拳脚的时候,只是鸿儿年纪小、脾气也急,你多提点着些便是。” 卫鹤鸣不声不响,伏身行了一个大礼。 楚鸿是后立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也难站稳跟脚,皇帝这是在竭力给自己的爱子铺路。 他对皇帝的意思心知肚明,只是这番嘱托,他终究是要辜负了。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同文瑞王交情颇深?” 卫鹤鸣神色坦然:“臣与王爷是国子监同窗。” 皇帝“唔”了一声:“那日胶东王异样也是你同他说的?” 宫变后三人曾被询问何以得知宫变,卫鹤鸣便将前世的原因说了出来。 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那日殿中诸多皇亲国戚,只有王爷与臣颇有交情,臣没有证据,并不敢确定胶东王的意图,只好同王爷商议” 皇帝并没有多说,只意有所指:“下次你若有念头拿不准,可以同鸿儿说说。” 卫鹤鸣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微微垂首,将眸中的神色掩盖的极好。 皇帝却仿佛有了些兴致:“那日你是如何会想到那侍卫便是胶东王的?” “臣当时也不敢确认,只是二人长得实在相像。臣有一胞姐,年幼时也曾玩过偷梁换柱的把戏,还引得父亲一顿好打,实在印象深刻,当日便想的多了些——”卫鹤鸣解释。 “你这可没想多,朕还得多谢卫卿当年给你的那顿打——”皇帝又问:“你那胞姐与你交换,竟没人发现么?” 卫鹤鸣道:“年幼时五官都未张开,家姐与臣长相肖似,有时连父亲都分不清。” 皇帝听了便笑。 卫鹤鸣本可以此时将鱼渊代他乡试一事此事说出,皇帝必不会怪罪,在皇帝这里便算备了份,日后便不必担心此事被人发觉,也好让卫鱼渊的才华得见天日。 但他却不敢说。 帝心莫测,阿鱼并非寻常女子,若是皇帝有了别的心思,那他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皇帝同他这一番聊过后,临走前还同他说了新学之事,道:“前些日子朕收了折子,你做的极好,可见是个好做实务的,在翰林治学未免冷清,朕有意给你换个地方呆呆。” 也不过是一提,去哪里做什么统统没有说出口,只是这些只言片语传出去就够朝臣猜测了。 卫鹤鸣一出宫门,便在马车上懒成了一滩烂泥,础润木着一张脸道:“文瑞王那头又说箭伤发作。” 卫鹤鸣挥挥手,轻笑:“他哪日不发作来着,不去,咱们回府。” 础润在帘外应了声“是”,却并没有到前头去赶车。 没出眨眼的功夫,卫鹤鸣又挑起了帘:“罢了,先去书肆瞧瞧,待晚上去瞧瞧他。” “是。”础润的脸更木了,这才去赶车。 卫鹤鸣在车里想着皇帝提点他的那些话,分明是要他多同楚鸿亲近,离楚凤歌这不安定分子远着些。 还有他的调动,前世他因着种种原因,在楚沉登基前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不知今生皇帝会将他放到哪个位置去。 半晌到了城东的书肆,卫鹤鸣跃下马车。 这家书肆靠楚凤歌的王府近些,他平日里并不常来,此时书肆里又多是些书生,便无人识得他。 书生多在寻经史,只卫鹤鸣找了一本闲书信手翻了两页,又有些可惜地放下——这本《雪剑霜刀》好看是好看,只是前世已经读过几次了。 卫鹤鸣便在这书肆里四处翻找。 偶闻那几个书生正聊着新学一事,一个道:“我听闻今年新学要试招一批学生,不知有多少人前去。” 旁边的一个便道:“只怕无人应和,那新学出来的不是为官,是为吏,一旦做了吏,想再为官便难了。” 众书生纷纷赞同。 却听一白衣少年在旁接道:“你们不做,自有些平民百姓去做,别看是小吏,派往各地去也自有用处的。” 书生大摇其头:“地方官员自会招些小吏,古往今来从不见谁在区区小吏上如此费心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来二去,白衣少年竟和这群书生争执起来了,卫鹤鸣在那厢听得有趣,便转过了书架想瞧瞧热闹。 却不想那白衣少年一见他便大喜:“魏瑜,你可算回来了,我一个人辩不过他们这些人,你同他们说!” 卫鹤鸣一怔,他确信自己没见过这白衣少年,却听他唤自己“魏瑜”,脑海里忽得闪过了什么。 那少年还在唤他:“魏瑜,你愣着做什么,前些日子不是还同我说新学的事么?” 卫鹤鸣露出一个笑来,上前去对那众书生略一拱手:“诸位客愿听我一言?” 那些书生见他身着官袍,虽品级不高,却仪表堂堂,倒也先生了几分耐心:“这位大人请说。” 卫鹤鸣缓缓道:“诸位家中都是家有薄产,又寒窗十年满腹经纶,自然想着做官。可百姓却至多能吃饱穿暖,想识字都困难,若是新学进修数年,便能得以为吏,岂不是好事?新学一路,本就不是为诸位准备的。” 书生面面相觑,开头的那位皱眉道:“即是如此,可我朝历来由地方官员选吏,新学一路只方便了那些百姓,又于国家何益?” 卫鹤鸣神色不变,赞许地看了那书生一眼:“这位兄台对吏治倒是知之甚详。” 那书生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生喜悦:“过奖。” “兄台说的不错,只是却不知,官员募吏,可有什么落实的标准?”卫鹤鸣一问,那些书生便面面相觑,他却四平八稳道。“上官募吏,全看自己喜恶,更是无人审核,做胥吏的不通书数,做求盗捕快的不通律法、拿不起刀,更有甚者品行恶劣、鱼肉百姓,数不胜数。百官乃天子耳目,胥吏却是官员的左膀右臂,若连手脚都不好,还谈何父母官?” 卫鹤鸣一口气说了许多,见这些书生竟都沉默下来了,心知他们都听懂了:“你们瞧不起胥吏,却不知他们才是于百姓最近的人,这天下少不得与他们共治,有了新学,才能保证他们至少都是合格的人。” 这下连白衣少年都有些惊讶了,看了他半晌。 那书生一拱手:“阁下才智,实在令某羞愧。” 卫鹤鸣摆了摆手:“不过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姑妄听之罢。” 那书生还欲再说,却听那白衣少年对着门口一声惊呼:“魏瑜!” 卫鹤鸣抬眸望向门外,那正有个青衣少年,神貌与他如出一辙,只比他多出几分沉静古朴,见了他便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卫鱼渊。 终于再次看见了这张跟自己相似的脸,卫鹤鸣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白衣少年盯着二人目瞪口呆:“你你” 卫鱼渊率先一步踏进来,对着卫鹤鸣笑容满面:“阿弟,你竟也在这里。” 冲卫鹤鸣挤了挤眼。 卫鹤鸣还是第一次瞧见鱼渊这样跳脱的模样,咳了一声,拱手道:“兄长。” 白衣少年这才如梦初醒:“我说你怎么出去买些糕点,回来竟换了身官袍,还长高了些,这竟是你的弟弟。” 卫鹤鸣颇为好笑地一拱手:“是,在下魏赫。”他记得阿鱼那假名是两个字的。 卫鱼渊装模作样地对他道:“这位是我交游在外遇上的好友,姓萧,名栩。” 卫鹤鸣一怔:萧栩? 竟是这个人。 第六十五章 价值 第六十五章价值 卫鹤鸣打量着眼前的人,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精致的直袖白衣,眉目朗朗,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跳脱。 这人就是萧栩?和他并称南卫北萧,跟阿鱼定了亲却连面都没见到就一命呜呼的萧栩? 卫鹤鸣眼神颇为古怪。 他对这萧栩早就有所耳闻,前世在他官拜大理寺卿之前,一直是在被同眼前这人一同提起的,后来他做了大理寺卿,萧栩却成了有名的少年将军,便有好事者弄出了个“南卫北萧”的名头来。 哪怕今生他们两个也时常被拿来比较。 真要算起来,他们两个并没有相似之处,一文一武,一在北一在南,恐怕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是年少成名,又都生了好相貌,便总被人摆在一起来说。 前世阿鱼定的第一门亲事就是眼前这个人,那时阿鱼因为种种拖延,已经过了适婚的年纪,这萧栩在外征战,也年纪渐长,卫家萧家也沾着些九曲十八弯的亲故,两厢一合计,便有长辈前来撮合。 他没见过,又想着这人是个武夫,自然不肯让阿鱼去嫁。 可阿鱼却应了:“我不嫁,你要后面的那些妹妹怎么嫁人?” 他皱眉道:“只是这人从未见过,如何嫁得?” 阿鱼笑道:“这京中诸般人等你倒是都见过,你倒是说个我嫁得的?” 他沉默了。 阿鱼过了年纪,这京中同她年岁相仿仍未娶妻的,实在不能令人放心,可年纪小些的,他又怕委屈了阿鱼。 在他心里,卫鱼渊那就是世上最好的,哪有配得上她的人? 阿鱼那时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对亲事的向往和喜悦,甚至还带着一丝无奈:“总要嫁的,嫁与谁又有什么分别?” 那时卫鹤鸣不懂,只是如今他却有些明白了。 卫鱼渊从来都志不在一宅一院之间,这世上无论她嫁了谁,都是伏身妥协,都是弃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些志向,成为一个理所应当的“妇人”。 她终究是输给了这个世道,嫁与谁又有什么区别? 那时楚沉登基不久,他一心担忧阿鱼是远嫁,嫁得又是萧栩这样的武夫,若是受了委屈欺负自己来不及回护,便去御前请圣旨赐婚。 那时楚沉颇有些意外:“莫非京中没了好儿郎不成,怎么要嫁到萧家去?” 卫鹤鸣踞坐而叹:“我也这样想的,只是这满京我竟挑不出一个配得上我阿姐的。那萧栩虽没见过,可名声还算好听,也应该算是个好儿郎,我阿姐嫁他,算他赚了。” 楚沉并不在意身上还穿着皇袍,毫无形象可言地跟他一同踞坐在地上:“光顾着你姐姐,你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呢——我记得卫家这一辈可是单传。” 卫鹤鸣摆了摆手:“我现在哪有功夫娶妻,阿鱼是怕挡了后头姐妹不好嫁人,我可没有兄弟,怕什么?” 楚沉一脸诡秘:“若是你有意,我还有几个姐妹” 卫鹤鸣搡他一把,嬉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几位公主的底细呢?我可没那胆子。你只说,这婚你赐不赐?” 楚沉犹豫了片刻,终是一笑:“你都开口了,我还敢说不么?” 卫鹤鸣那时没有发现,如今想来,楚沉定然是不希望他同武将扯上关系的。 当然,这门婚事最终也没有成。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消息,萧栩在凯旋回京的路上发了急病,一命呜呼了。 卫鱼渊便说,二人既然已经有了婚约,她便为他守三年不嫁,也算全了这段缘分。 这才有了几年后楚凤歌想纳卫鱼渊为贵妃之事。 卫鹤鸣想到这些,再抬头看看这位前世险些成为他姐夫的萧栩,竟莫名多了一丝嫌弃:前世今生,这人怎么总缠着阿鱼不放? 卫鹤鸣目光便有些不善,清咳一声:“兄长几时回的京师,怎么都不回家来住?” 卫鱼渊见他没有拆台,便顺着答道:“昨日刚到的京城,还来不及回去安顿,便跟萧兄寻了间客栈住。”显然是没来得及跟卫鹤鸣商量,不好贸然男装回府。 卫鹤鸣道:“既是如此,那今日便跟我回家去吧,父亲前些日子还跟我提起了兄长。” 卫鱼渊想到卫尚书板着脸念叨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好,我也想父亲了。” 她尚且未来得及对萧栩说什么,便见卫鹤鸣笑容灿烂地对着萧栩道:“这位萧兄,按理说阁下既是兄长的朋友,应该请阁下来府中小住才是——只是我等家中尚有长姊女眷,实在不便请阁下入府,还请见谅。” 想住卫家?连门都没有,不,窗户都关上的。 萧栩看了卫鱼渊一眼,微微有些失落,继而眼睛一亮:“无妨,我自在客栈住着,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卫鱼渊含笑应了,又嘱托了两句,这才跟卫鹤鸣并肩离开了。 卫鹤鸣临走前,还没忘把那本已然看过的《雪剑霜刀》给买了回去,卫鱼渊见了,便微微一笑:“你竟还是喜欢看这些,果真没变。” 卫鹤鸣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瞧了瞧她:“阿鱼你也没变。” 卫鱼渊竟抬手揉了揉他的头,虽仍是那淡然的模样,唇角却勾起了笑意,眼眸中的喜悦神彩亮如星辰。 卫鹤鸣忽得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阿鱼你变了好多。” 卫鱼渊问:“那是变得好了,还是变得不好了?” 卫鹤鸣忽然觉得心头充盈了许多:“阿鱼,你现在这样子极好。” ======== “魏瑜,魏赫”那书生皱眉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京中,那些姓魏的人家有这样的兄弟两个?” 一旁的同窗拍了拍她的肩:“想什么呢?人都走远了。” 书生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 卫鱼渊换回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笑着对他道:“许久不曾穿这些,竟有些不习惯了。”又在自己的房间了转了一圈,见书架上的书册保存完好,颇为欣悦道:“我的书是你帮我晒的?” 卫鹤鸣笑道:“还有第二个记得这事的不成?” 同卫鱼渊一别三年,两人的相貌仍旧肖似,却有有些不同了。 卫鱼渊的眉眼要柔顺精致一些,身高比卫鹤鸣矮了半个头,身姿也更纤细,有趣的是,无论穿男装或是女装,都没什么违和感。 方才她穿一身青衣,便显得谦和端方,没有半点脂粉气,反而有些古朴的君子之风,任谁看了都只觉得她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哪里想得到她是个女儿身。 如今换了女装,却又颇有些肖似大家闺秀了。 卫鱼渊在镜前照了照,也觉得有趣,便问:“阿鹤,你如今穿上女装给我瞧瞧可好?是不是也像女子一般?” 卫鹤鸣立时便想起前些日子女装入宫那场乌龙来了,忍不住有些尴尬:“来日,来日有机会。”立时转移话题道:“阿鱼你这些日子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卫鱼渊见他问,情绪便高涨了许多,将自己的行程一一讲解。 她孤身一人上路,不好太过扎眼,便只准备了几件男子的便服和钱银。女子向来讲究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外头狼虫虎豹遍地横行一般。 可待她出去了,才发觉仿佛并没有什么艰难,她带了充足的银两,一路走的是官道,外出求学也多去的是士子文人云集之地,几乎顺利的让她有些惊讶。 三年她都用着“魏瑜”的名字四处游学,走遍了景朝几所有名的书院,拜访了不下十数位当世大儒,结识了一众文人墨客。 这才见识到天地广阔。 “后来我见你书信上说治水一事,既你有事在身,我便代你去了。”卫鱼渊说。“那时我在白鹿洞书院,识得一名先生,精通山川地理,其治水之能远胜于我,我便厚着脸皮为他研了十数天的墨,终于让他指点了我一个月的治水之道。” “后来到了冀州,我本想以文人身份接近当地官员,却无意中冀州书院的几位学子,萧栩是其中之一,我见他在当地颇有名望,便托他将治水的计划献给当地官员,却不想他一时兴起,说要我们几个自己来做——”卫鱼渊说到这里,已不知不觉露出笑来。“没想到,我们还真做成了。来时我们的堤坝刚刚建好,疏通和引流也已经动工,若是此事成了,冀州至少百年之内再无水患。” 此时的卫鱼渊异常的鲜活明亮,那张清秀的脸上每一寸都流动着柔和的光芒。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开心的阿鱼,同曾经那个包裹在绫罗绸缎中的卫鱼渊判若两人。 卫鹤鸣眼眶有些发酸。 只冲着阿鱼今天这样子,他重活一次便已经有了莫大的价值。 第六十六章 捕鹤 第六十六章捕鹤 姐弟两人叙话了好一会,直到天色渐暗,卫鹤鸣才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去王府瞧瞧,才道:“我早先跟文瑞王约好了去瞧瞧他,父亲也该落衙了,你且去见见父亲。” 鱼渊奇道:“怎么这样晚才去?” 卫鹤鸣将白日里皇帝的话同她复述了一遍,笑道:“圣上这是让我远着些他呢,总不好刚出了宫门就去寻他,晚上避着人去瞧瞧才好。” 卫鱼渊眨了眨眼,笑道:“我记得走时你们两个就亲近,如今看来仿佛情谊更深厚了。” 卫鹤鸣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些窘迫:“大抵是我们两个投缘。” 卫鱼渊见他不欲多说,也不追问,只轻叹一声:“我去寻父亲——还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同父亲说,前些日子我从冀州回来的时候路过了青川老家,便回去瞧了一眼。祖母似乎身子不大好,大伯正在身边侍疾,怕分了父亲的心,这才没有给咱们信,还叮嘱我也不要说给父亲听。” 卫鹤鸣一怔,这一世改变了这样多,自己还暗地里特意遣人去对祖母多加关照,可这件事仍是如期而至。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前世便是因为祖母病重去世,他与父亲俱辞官守孝,父亲哀思过度,触发了早些年留下的旧疾,不久之后也随着祖母去了。 只是前世这事发生要比如今晚上许久,卫鹤鸣原本还心怀侥幸,以为今生与前世南辕北辙,此事未必发生。 “还是跟父亲提一句吧,”卫鹤鸣皱着眉头道。“也好让父亲想些主意。”前世父亲便是骤闻母亲去世,一时受了刺激才发病的,这一世提早些告知,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卫鱼渊点了点头。 卫鹤鸣心道今晚这趟文瑞王府还当真是不走不行了,毕竟有样东西是从楚凤歌手中来寻的。 只是这样东西,他却颇有些不想开口。 =============== “灵参?”楚凤歌半倚在榻上,一双漆黑的眼眸折射着冷清的光彩。“你要这东西?” “是。”卫鹤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楚凤歌手中有一块灵参田,景朝灵参向来稀缺,连根须子都价逾千金,偶尔发现几颗成色好的那都是往宫里送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珍贵的东西,对治疗心疾有奇效,而前世大夫为父亲诊病时说的便是,若用大量灵参续命,或许还有救。 那时的他压根就无能为力。 “大概要今年产量的一半左右。”卫鹤鸣低声说,避开了楚凤歌的脸。“或许也用不上,或许半数也不够……我来日定会还你。” 可岭北有一块灵参田,只在那块地上能批量的培植灵参,几乎可以说是千古未闻的事情。 哪怕培植成活的数目并不多,但只要能成熟,那便是一笔莫大的财富,说是在种金子也不为过。 这是文瑞王府的辛密,也是曾经楚凤歌早期的经济来源。 想想前世楚凤歌一穷二白,那点藩王俸禄刚刚够王府上下维生,手下那些门客不是擅长权谋就是擅长些诡计,再就是倒向他的那些拉帮结派的臣子,尽是些不通实务的主。 那时岭北贫瘠,官吏混乱,收入供给了军队和景朝的朝贡便捉襟见肘,几乎所有额外的经济来源,都来源那块灵参田。 后来卫鹤鸣进了府,岭北的经济才发展开,文瑞王府才变得财大气粗起来。 此后不久这块灵参田被门客倒戈透露了出去,到了楚沉的手里,对那时的文瑞王府来说倒也不算太大的损失。 可现在卫鹤鸣没法说明自己为什么会知道楚凤歌赖以生存的这份辛密,更是知道此刻将这些灵参要走一半,对无甚经济来源的王府是釜底抽薪。 更何况,听这些日子的消息,楚凤歌应当刚刚收服岭北军队,更是却钱银的时候才是。 楚凤歌想要这天下,可问题是上下打点,从军中到朝堂,哪一样都要钱,哪一处都缺钱,卫鹤鸣今日借走了,那楚凤歌的诸多计划便要耽搁下来了。 卫鹤鸣不想开口,可却又不得不开口。 却听楚凤歌一笑。 卫鹤鸣抬头,正对上楚凤歌幽深目光:“前些日子楚沉同我说,你肯跟我结交,不过是为了一样东西。” 卫鹤鸣心下一沉,楚沉竟已经同楚歌说过了,刚欲开口解释,却又觉得无法说明。 他确实需要这些灵参,可与楚凤歌结交,却并非因为这些死物。 那些前世今生的羁绊,又要怎么说明呢?他说了,楚凤歌又肯信么? 他尚未酝酿好言辞,便触及了楚凤歌那丝毫未变的神色。 “我还道是什么——”楚凤歌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不过是一块田罢了,送你又何妨?” 卫鹤鸣一滞,目光竟有些湿软了:“殿下……” 楚凤歌摇了摇头,平日里看起来阴郁的眉眼此刻竟显得有些放松:“我可是那般小气的人?快将你这样子收起来。” 与其说他不介意卫鹤鸣对他有所求,还不如说,他希望卫鹤鸣对他有所求才是。 只要他要,只要他有。 他永远不介意让卫鹤鸣欠他更多,也不介意将卫鹤鸣攥的更紧些。 卫鹤鸣看着楚凤歌那副冷淡却柔和的样子,这才缓缓将那些触动收回了心底,笑叹一声:“是我着相了,殿下可别将灵参都给了我,让王府揭不开锅了去。” 他说话间喉结微动,脖颈处白皙的皮肤衬着一根鲜亮的红绳,显得异常漂亮。 楚凤歌心下微动,抬手过去勾他颈上的红线,慢悠悠地竟从他衣襟里头勾出了一块凤玉来。 那玉通身莹润,带着若有似无的暖光,显然是长时间被主人贴着皮肤佩戴的。 果然是当初的那一块,他满意一笑:“若是我府中揭不开锅了,少不得要去探花郎府上蹭吃蹭喝,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迎?” 卫鹤鸣还浑然不觉楚凤歌瞧见了什么,只笑道:“怎么不肯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绝不会少了殿下的。” 他这话说得倒有些武侠小说里的匪气,却是真心实意的。 楚凤歌不曾问他为何知晓那一块灵参田,在这种情况下答应了他的请求。 卫鹤鸣心知自己完全是在空手套白狼,卫家虽有些薄产,可就是倾尽卫家阖家财产,也买不来几颗灵参,更何况这东西压根就是有价无市的。 全凭着他这些年来同楚凤歌的情谊。 卫鹤鸣轻轻吐出一口气,郑而重之道:“殿下,大恩不言谢。” 不止是这一次了,前世今生,楚凤歌都助他良多。 他心知楚凤歌并非良善不求回报之人,却一次又一次地不计代价不问原因地帮他,这份情意,他记住了,也绝不会辜负。 楚凤歌却盯着那块凤佩意有所指:“连探花郎本人都是我的了,几颗参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卫鹤鸣一怔,低头正看见楚凤歌盯着那块凤佩,忽得反应过来了:“这、当初误取了殿下的玉佩,一直未还,这阵子给忙忘了” 说着就要解那红绳,却被楚凤歌拦住了。 “并非误取。”楚凤歌神色仿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许。“是我有意为之。” 卫鹤鸣一怔,继而微微笑了:“那我便厚颜收下了。” 人非铁石,他于他有意,他于他有情,纵使再迟钝,也总该察觉了些什么。 前世今生,他们两个,不知是谁欠了谁,谁助了谁,谁困了谁,谁心悦了谁,谁又成就了谁。 只有一点他心知肚明,他同楚凤歌的命运,早就纠缠成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拆扯不开了。 目光落在楚凤歌腰上悬着的鹤佩,轻声道:“这玉只怕与殿下有缘,若是蒙殿下不弃,便将他留着吧。” 楚凤歌却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一脸郑重:“这人与探花郎有缘,若是蒙探花郎不弃,便将他收了吧。” 卫鹤鸣愕然,瞧眼前人竟还是楚凤歌那面孔,忍不住笑出了声。 楚凤歌摸了摸他的脸。 卫鹤鸣憋着笑,缓缓收拢了手:“好,收了。” 过了片刻,卫鹤鸣动了动自己的手:“殿下,天色晚了,我该走了。” 楚凤歌低声道:“今夜住我这里吧。” 卫鹤鸣摇了摇头:“阿姐今日回了府。” 楚凤歌目光闪了闪,仍旧不肯放手。 卫鹤鸣叹了口气:“殿下?” 楚凤歌八风不动。 卫鹤鸣再看他一眼,无奈道:“凤歌。” 楚凤歌松了松手,低声道:“我送你回。” 卫鹤鸣摇了摇头,笑了笑:“我走了。” 楚凤歌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还是落在我手中了。 第六十七章 侍疾 第六十七章侍疾 卫鹤鸣没有想到祖母的去世来的这样快,父亲原本听说了祖母身体不好,便遣信去青川老家去问。青川那头见瞒不过了,才说祖母本就年迈,前些日子又受了风寒,竟是一病不起。 因着卫家只父亲一脉在京中为官,祖母不想因这事阻了父亲的前程,才将此事给瞒了起来。 卫尚书父亲早亡,与母亲感情最是深厚,这些年来在京做官极少回乡探望老母,也时常叹息。如今听了母亲重病,更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辞官侍疾。 未料到,辞官的折子还未来得及递上去,青川的信儿已经传了过来。 祖母去世了。 卫尚书悲痛难抑,将折子托给同僚,带着卫鹤鸣卫鱼渊两个连夜红着眼奔赴青川,想见祖母最后一面,终是操劳过了头,在守灵的时候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仿佛被抽垮了主心骨一般。 卫鹤鸣将药端进房里,卫尚书穿着一身中衣躺在床上,平时性情火爆也不显他年岁,如今虚弱了便看出他略微的苍老来了。 人说病来如山倒,卫鹤鸣重叠了前世今生的影像,终是觉得有些心酸。 卫尚书说话里带着三分虚弱,阖着眼指了指床:“坐下。” 卫鹤鸣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床边,瞧那药已经由烫转温了,惦记着药中灵参的药效:“您先把药喝了。” 卫尚书叹了口气,连药碗都不甚拿得稳当,卫鹤鸣忙扶了一把,卫尚书便干脆地将那汤药一口饮尽,连带着咳嗽了两声:“拿走。” 卫尚书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想来这药味道不甚理想。 卫尚书顺了顺气,才缓缓道:“我还当我这次要随着你祖母去了。” 这关头卫鹤鸣也不跟他顶嘴了,低眉顺眼地在一旁听着。 “我听见大夫说的话了,”卫尚书皱了皱眉,一脸肃然。“我这命是拿药材吊回来的?” 卫鹤鸣点了点头,这事瞒不过父亲,京师那边的大夫不知底细难以封口,只能用青川卫家的大夫,可卫家的大夫自然是忠于父亲的。 卫尚书猛然咳了起来,脸色铁青:“你哪来的银子?连灵参都能弄来?” 卫鹤鸣垂首道:“是文瑞王府私库里的,被儿子借来了。” “你……”卫尚书看他良久,感动也不是,斥责也不是,最后只得轻叹一声。“糊涂。” 卫鹤鸣轻声说:“我与文瑞王私交甚笃,父亲大可放心……” 卫尚书摇了摇头:“大夫说了,就是灵参吊着,我只怕也只能这样将养着,再不能劳神。已经是半个废人了,你却承了藩王天大的恩情——你……” 卫鹤鸣摇了摇头:“凤歌并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才说你糊涂,”卫尚书看那样子又想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呵斥,只是没那力气,只能躺在床上冲他瞪眼。“我早就知道,你和阿鱼两个,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阿鱼像她母亲,性格执拗,心眼也生的多,浑不似个女儿模样,你又太过看重情意,自以为聪明,却是个对人不设防的,早些年你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书我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不成器的——” 卫鹤鸣难得有骂不还口的时候,卫尚书说起来便没了个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了出来,越说越激动,最后又是咳了起来。 他忙苦笑着帮父亲顺气,还不忘补上一句:“爹您就是现在说也来不及了,书都看进去了,现在我那还有一摞呢。” 卫尚书一瞪眼:“都给我扔了!” 卫鹤鸣连连点头:“扔,都扔。” 可惜了上次那本《雪剑霜刀》,他还没来得及再温习一遍——要不藏到阿鱼那里? 卫尚书撑着没力气的手,给他脑门来了一下,才道:“夫人怎么给我留下你们两个讨债鬼来,我本想着以后再跟你说,你还小,等什么时候摔了跟头,再慢慢教也不迟……谁知道你小子走了狗屎运,竟没摔过大跟头!”说着他眼里带了忿忿。, 卫鹤鸣哭笑不得:“哪有自己亲爹天天盼着儿子摔跟头的?” 卫尚书哼了一声:“罢了罢了,终是你欠的债,你自去偿便是——今后记着,对人都存着点戒心,莫看谁都是个好的,什么人都敢沾连。” 其实卫尚书这话还真是没说错,卫鹤鸣心知自己前世就是错信了人,而这结果也太过惨烈,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可至少对楚凤歌,他还是想信一次的。 卫尚书见他貌似虚心的模样,轻哼了一声:“过两日你就和鱼渊滚回京师去,待为你祖母守满一年的孝再出仕,别把卫家这点名声败光了去就好。” 卫鹤鸣一愣:“爹,我想留在青川。” 卫尚书神色不变:“京师那头离不得人,你们都留在青川了,京师那头谁去照看?”说这又瞪他一眼“大夫说我最好静养,有你大伯一家在这里还怕什么?你们两个都走了,你爹我说不准还能多活两年……也该好好陪陪你祖母和娘亲了。” 卫鹤鸣沉默了,半晌才问:“需要将母亲请来么?” 卫尚书一怔,思索片刻才道:“你跟她说明白了,无论是来青川或是留在京城,都随她。” 卫鹤鸣点了点头。 “你和阿鱼的婚事,只怕这一年要耽搁了。”卫尚书道。 卫鹤鸣摇了摇头:“不急。” 卫尚书瞧了瞧他:“也是。” 仅仅是这一会叙话,卫尚书已经显出了疲态,摆了摆手:“你且出去吧。” 卫鹤鸣点了点头,拾了药碗出去了。 卫尚书微微阖了眼,盯着窗外的垂柳渐渐出了神。 仿佛什么时候,那柳下也曾有过一个极美的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夫人,你留给我的小讨债鬼长大了,除了生嫩了点,连皇帝都夸他好,街头巷尾说书先生都在传他的那些劳什子事迹,应当也可以扛起卫家了。 姑娘也长大了,跟你一样聪明的过了头,不知会被哪家浑小子讨走。 夫人,小生……很是思念你啊。 ========== 卫鹤鸣出去了,正瞧见一身素服的卫鱼渊,正细细与大夫敲定食谱,见他来了,那大夫便要告退。 卫鹤鸣将人拦下,轻声道:“药材一事,还请先生代为保密。” 那大夫低声道:“小公子放心,老夫省得。” 卫鹤鸣这才点了点头。 卫鱼渊看他一眼,低声问:“药喝了么?” 卫鹤鸣道:“喝了,一口气吞的。” 卫鱼渊笑笑:“父亲怕苦呢。”说着眉宇中平添一丝忧虑:“这次若不是你借的灵参,只怕父亲……就算如今,父亲身子也悬得很。” 卫鹤鸣苦笑不已:“就这样他还要将咱们两个都赶回京师去呢。”说着将卫尚书的话重复了一遍。 卫鱼渊抿了抿嘴:“即是如此,你便回去照料着才好。我却是不肯走的,难不成真让父亲一个人在这头孤零零的养病?” 卫鹤鸣往地上一坐:“我也不想走。” 父亲的意思他明白,卫家在京师里那点生意,哪里用得着他去盯着。回京师无非是方便交际,莫一年过去官场没了他的位置。 父亲辞了官,卫家便只有他一个顶着门户了。 可顶立门户的机会那样多,爹却只有这一个,如今卫尚书这样子,让他哪里能放心离了去。 卫鱼渊也心知肚明,想劝他两句,将心比心,却又说不出口了。 姐弟两个坐在门口相对叹息。 半晌卫鹤鸣问:“且不说这个,你跟大夫可商议出食谱来了?” 卫鱼渊道:“初步定了……只是有一事。” “什么?”卫鹤鸣问。 “我昔日曾向你借过一本书,里面有提过一个关于心疾的古方,只是如今我记不得了。”卫鱼渊说。“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让大夫瞧瞧这个方子来。” 卫鹤鸣思索片刻:“哪本书?我怎么没有印象?” 卫鱼渊道:“我也不记得名字了,是我临出门前不久借的,似乎是一本医者杂记” 卫鹤鸣忽得想起来了:“你说的那本我想起来了,只不过那本书不是我的,是从贺岚手中借的,过两日若我回京城交代,便向他去将这书借回来。” 卫鱼渊点点头:“再好不过,还有一事就是……我本同萧栩约好了带他游离京城,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怕是要失约了,你替我同他交代一声吧。” 卫鹤鸣点了点头,想问些什么,见卫鱼渊一脸坦然,倒也没了问的心思。 他自己还没想好,若是留在青川,要怎么向楚凤歌说呢。 卫鹤鸣揉了揉头,只觉得幸好暂时不用考虑婚娶,否则不说楚凤歌那头如何,光是一个他都被吃的死死的了,再来一个…… 卫鹤鸣忍不住苦笑一声。 还是别想了。 第六十八章 药方 第六十八章药方 卫鹤鸣同荷岚相交多年,可若是说来贺府,那还是头一次。 同卫府不同,贺家虽然也是世家,却人丁兴旺,枝繁叶茂,就连贺岚本人,都有认不出旁系子弟的时候,在朝为官者更是不知凡几,是标准的簪缨世家。 是以贺府看上去便要比卫府古朴严谨的多,虽不甚奢华,却占地极广,富贵内涵都藏在了里头,绝不轻易摆出来给人瞧。来来往往的仆役规矩不必宫里头的差半分,一草一木都有讲究,连块石头都没得摆错了位置去。 贺家与卫家的交往虽不算深,却也有些文人间的交情——事实上,卫家同绝大多数的人家都只有个同僚的交情。父亲如今辞官,却是他回京城来,少不得一一遣人去道别以全礼节,个别交情好些、或是沾亲带故的,还需得他亲自上门去。 宫里头也递了陈情的折子,若是圣上有意,少不得还得入宫一趟。 若不是卫鹤鸣重活一世,说不准还理不清这一团乱麻,心里也暗自庆幸只他一个回来了,若是连父亲和阿鱼一起回来,那病恐怕是真的养不成了。 卫鹤鸣上门拜访并说明家中情况时,贺家几个长辈倒真对他有着不小的兴趣,留着他用了饭,又考校了他的学问,最后贺家族长笑眯眯地抚着胡须道:“卫探花果然是有个真才实学的,这一年孝期莫要将学问落下了,来日朝堂上,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小辈的。” 卫鹤鸣谢过了一众长辈,这才得以到贺岚的院子里去单独叙话。 贺岚的院子到跟他本人一样,稍带凌乱,却极舒适,榻上椅子都铺了厚厚的毛毯和半旧的软垫,墙上桌上都是些书画和未完成的作品,带着浓重的文墨气息。 卫鹤鸣进了门才觉着松快了些,在贺岚的太师椅中长长舒了口气:“你们家规矩实在是大,难受的很。” 贺岚笑道:“我就知道你必也受不住,你这才多久一会。” 贺岚正穿着一身家常的广袖衣袍,发髻半松不松,实在没个会客的样子。 卫鹤鸣心道以贺岚这样懒散的性子,竟能在这样循规蹈矩的家中呆了十数年,也是一桩奇闻了。 卫鹤鸣瞧翻了翻桌上的书画,竟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放诞洒脱,虽然平日里也知晓他字画出众,却不想他私下里的作品这样狂放,怪不得贺岚前世被人当做名士追捧,果然有魏晋遗风。 再凝神看去,那画的一角竟题着一首小词,卫鹤鸣虽不懂作诗,却略懂些品诗,念上一遍,只觉得比那些诗会上无病□□的词作要强上许多。 卫鹤鸣便似笑非笑地盯着贺岚:“枉我还以为状元郎跟我一样是个不通诗词的,没想到只我一个是粗人,状元郎却是个藏拙的。” 贺岚见他瞧见了,颇有些气短,笑着解释:“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诗由心生,韵从格来,哪是诗会上那样子,一人一首如母猪产子一般,逢上好的了,还要迫着人家多留上几首,徒具形体而无神韵,那样的诗词,不做也罢。” 卫鹤鸣瞧他那样子倒不似作伪,心下也明白,贺岚虽是个正统世家出身的,却并不是个规矩的,若不是这一世他强拖了这人一起来做官,怕是这人早就离了国子监去做他风流不羁的名士了。 卫鹤鸣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手中的词作:“我不知道拉着你跟我一起去科举是不是对的了。” 贺岚斜睨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笑意:“若不是我自己本就有几分这心思,你当你能劝得动我?” 卫鹤鸣点了点头,虽然言笑如常,终是心中有事,面上带出来了,便落在了贺岚的眼底。 “我听闻你家中逢变,如今可好些了?”贺岚问。 卫鹤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祖母去了,父亲忧思过度、犯了心疾,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贺岚敛了敛眉:“可寻到合适的郎中了?我府上……”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我记着文瑞王府上倒是有位医术高明的医者。”他说这话有些别扭,却是真心实意的。 “医者家中倒是有,只是家父情况实在不甚乐观,此次京中事宜都只我一人打理,阿姐在家中翻书变着法子给父亲补养。”卫鹤鸣又想起了阿鱼的嘱托。“对了,上次你可借过我一本医者杂记?里头可有一副心疾的方子?我想同你再借一次。” 贺岚笑道:“这有何难,我这里医书不少,将方子都给你抄上一份就是了。” 卫鹤鸣点头谢过,贺岚却仿佛忽得想起了什么,道:“只是你说的那本,抄了去也无甚用处,那方子的确好,听说对心疾滋养极为有效,只不过却需得用灵参,这市面上如今是找不到灵参的。” 卫鹤鸣问:“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贺岚眉眼疏懒:“你当我哪来这些的医书呢?我的心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至今不知道能活到哪年哪日,连大夫都说让我好生将养着,或许能撑到而立之年,二房那头已经开始惦记培养着我之后的一任继承人了……”说着又笑起来:“罢了,同你说这些也没个意思,我去给你抄方子来。” 卫鹤鸣沉默了半晌,他记得前世贺岚确实是早夭的,在楚沉登基之前便已经无声殒命。 如今看来,他竟觉着有些可惜了。 两人将书册上的方子都抄了一遍,贺岚见情绪比来时更要沉重,忍不住用扇骨戳了戳他的眉心:“我不过是体弱,又不是明日就要出殡,且将你这样子收起来。” 卫鹤鸣勉强笑了笑:“最近事情太多,让你看了这幅样子,实在抱歉。” 无论是祖母的去世,父亲的病重,还是贺岚预期之中的病症,都让他发觉很多事情,是他重活一世也无法改变的。 不仅是前世的欣悦要重尝一次,连悲伤也是要重读一遍的。 贺岚将折扇抖开,慢悠悠地扇着凉风:“跟我你还说什么抱歉,生老病死本就是寻常事罢了。”目光闪了闪,落在他身上柔软了些,神色却难得认真。“我在这家中虽有些兄弟姐妹,却算不得亲近,只你一个,我是真心当兄弟来看待的,你这样关心我,我也高兴的很,你我之间,实在不必客气的。” 卫鹤鸣点了点头。 前世他早早就跟楚沉绑在了一起,做了伴读后不就便入仕,在宦海中沉浮了许久,并没有今生这些缘分。 也就错过了今生这些牵绊。 当真有些可惜。 卫鹤鸣一直到了文瑞王府神色都颇为忧虑,原本是该同楚凤歌提起青川的,不知怎么的,竟连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楚凤歌也不问,只慢悠悠地同他下棋,一步一步,黑子白子交错着厮杀,直到卫鹤鸣渐渐沉静下来。 这一局卫鹤鸣下的七零八落,到了最后竟举着棋子无处落脚了。 卫鹤鸣呆愣愣地瞧着那占了半壁江山的黑色,只得松了手,白子落回了棋盒中,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 “祖母去世了。”卫鹤鸣动了动嘴唇,声音轻的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卫鹤鸣穿着一身素服,自青川一路赶到京城,又接连忙碌了几日,这令他看上去颇有些憔悴,脸色都泛着苍白。他紧抿着微干的下唇,眉头皱在了一起,睫毛落下银翼遮盖住了眼瞳中的神色,却带着楚凤歌前世极为熟悉的悲伤。 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父亲身体很不好,”卫鹤鸣开始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动作缓慢而机械,似又想起了什么。“贺岚也身有疾病……虽然我早就听说过,却一直没有细想,实在是有些愧为好友。” 楚凤歌轻轻地帮他将棋子装了回去。 卫鹤鸣微微抬起头,眼中空茫茫一片,想勾起唇角笑一笑,却又连完成这个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殿下,我有些难过。” 楚凤歌顿了顿,伸出手轻轻拍着卫鹤鸣的后背,动作小心翼翼的有些生涩。 卫鹤鸣苦笑了一声。 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是不应该让殿下瞧见的。 可……他是当真有些累了。 卫家只剩他一个能当家的男丁了,他不能在父亲和阿鱼面前露出疲惫的模样,更不能在世交家族面前露出脆弱来,甚至在贺岚面前,他也没有显出自己的精疲力竭。 可只有在殿下面前…… 卫鹤鸣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前世早就见过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了么? 还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太过和善,连自己都习惯了他对自己的无害? 明明这个人压根就不是个适合倾诉会安慰别人的人。 卫鹤鸣将脑海中纷杂的念头清理出去,在这一刻,竟感到了略微的安心。 第六十九章 安眠 第六十九章安眠 卫鹤鸣醒来时,天方蒙蒙亮,不知何时已经被褪了外裳和鞋袜,只穿着中衣缩在了被褥之中,身后那人的手臂正横在自己腰间,他动了动,身后那人却搂得更紧了些。 卫鹤鸣转过头去瞧,正对上那肩上裹着的白纱,这才迷迷糊糊想起,昨日似乎是自己心绪不佳、颇有些失态,殿下竟陪着自己坐了一夜,还设法子安慰自己,到了后来自己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来…… 卫鹤鸣转过身去,瞧见了楚凤歌沉睡着的脸,忍不住一愣。 他……何时跟殿下滚到一张床上了? 卫鹤鸣晃了晃神,却见楚凤歌安静下来的面孔极是标志,漆墨似的发丝柔顺地散在枕上,皮肤并不似文人雪白,却颇为细腻,长眉入鬓,闭合着的双目线条优美,眼尾处微微挑起,睫毛浓密纤长,不消多说,便能想象到这人笑起来勾魂摄魄的模样。 没了哪双冷冽幽沉的双眼,殿下的模样竟算得上是个美人。 卫鹤鸣忍不住伸出手去描画楚凤歌那漂亮的眼尾,却感受到了手下皮肤略微的颤动。 他轻笑一声:“殿下,既然醒了,还闭着眼做什么?” 楚凤歌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那双乌黑的眼瞳太过惊艳,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无法照亮那深不见底墨色,连那俊美无俦的五官也抢不过这双眼的风头。 怪不得众人皆道文瑞王杀神,却不曾有人提过他的样貌惊艳。 只这人清醒着,便没人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容貌上。 楚凤歌的目光盯着他,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你既想看,便让你多瞧一阵。”说着抬手攥住了卫鹤鸣想要收回的手腕,语气中难得带了放松:“陪我再睡会。” 也不待卫鹤鸣应声,竟搂紧了怀中这人阖上了眼。 卫鹤鸣颇有些诧异:但凡上位者总会有些“吾梦中好杀人”的毛病,楚凤歌实在不像是对人不设防的样子。 正想着,却发觉脖颈处有些微微的痒,一低头,正瞧见楚凤歌头颅正窝在他的颈侧,发丝落在他的皮肤上。 卫鹤鸣自成年后就未曾与人共寝过,颇有些不适应,想伸手推开,却忽得想起昨日在自己背后拍抚安慰的那只手,动作竟迟缓了,慢慢用手将他凌乱的发丝尽数理在耳后,又停在了他的脊背上。 “殿下……多谢。” 卫鹤鸣低声说着,微微露出一个笑来,也跟着阖了眼。 这些日子他四处奔波,本就有些累了,全凭着多年来的良好作息醒来,如今楚凤歌这样子,竟将他的困意也够了出来,忍不住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楚凤歌的唇角微微翘起,却又很快消匿了。 这两人在床上相拥而眠,却苦了外头的础润。按理说到点该伺候少爷起床了,可王爷还在里头,少爷没发话,他也不敢贸贸然闯进去。 础润瘫着一张脸在外头走走停停,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少爷怎么就跟王爷睡在一个屋了呢? 一众蹲在角落的部曲你瞧瞧我,我推推你,终是推了个替死鬼下来。 “咳……这位小兄弟,是卫探花府上的?”部曲腆着一张脸上去套近乎——天知道他们这些部曲都是岭北那边百里挑一的勇士,实在做不惯这等事。 础润面无表情:“是。” “这是……等着伺候卫大人起身呢?”部曲又憋出一句。 础润的脸更木了:“是。” ……对话进行困难。 部曲猛地转头,向身后那群看热闹的弟兄发射求救信号。 众部曲望天的望天,装死的装死,没有一个来帮他的。 一群完蛋玩意! 部曲恨的直咬牙根,对着础润的脸笑得更甜:“这位小哥,你看卫大人也累了,一早未必起得来,要不……你先跟我们哥几个玩两把?” 础润:“卫家禁赌。” 部曲心道王府也禁赌,可问题是若真放了这小厮进去扰了王爷,那结果绝对比赌钱还可怕。 “不赌钱,不赌钱,就玩玩,是不是弟兄们?”部曲连拖带拉地将础润拖到了墙角,一群部曲忙将此人接住,装作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 础润:“……”文瑞王府家的部曲怎么都这样奇怪? 一群部曲将础润缠磨到日上三竿,再也留不住了,这才放础润进了房。 础润刚一进去,就正瞧见自己少爷跟文瑞王相拥而眠,耳鬓厮磨气息交缠,只怕新婚夫妻都没有这两个这样亲密的。 础润:“……”我该怎么向老爷小姐交代? 础润:“……”我家少爷虽然不务正业但从来都没有是个断袖的征兆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础润:“……”是不是王爷强迫少爷的?小的跟他拼了! 础润:“……”拿花瓶好还是砚台好?要不拎椅子直接上吧? 础润冷着一张脸地走向椅子。 下一刻,卫鹤鸣微微睁开眼睛,轻声道:“础润?” 础润拎起了椅子:“……”少爷小的指导你被人玷污了伤心欲绝,小的这就上去帮您废了这个混蛋王爷…… 卫鹤鸣轻轻将楚凤歌的手移开,撑起上身来一脸柔和:“你将水端来,我自己更衣,你轻些手脚,别惊了王爷。” 础润看着卫鹤鸣那温柔的神色:“……”啥? 椅子又落回了地上。 楚凤歌伸出一只□□着的手,揽住了卫鹤鸣的腰向后搂抱:“起的这样早?” 卫鹤鸣神色更柔和了些,嘴上却笑着打趣:“已经日上三竿了,殿下是要睡到天黑不成。” 础润:“……”这情形怎么像是自家少爷把王爷给睡了? 楚凤歌这才肯起身,因为肩伤未愈,他睡时便□□着上身,倒是卫鹤鸣中衣穿的整整齐齐。 础润:“……”老爷啊,少爷真是把王爷睡了。 卫鹤鸣笑道:“既然殿下醒了,那便让础润一道跑了,一会朝食端进来用可好?” 楚凤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好。” 础润:“……是。” 老爷……小姐……少爷把王爷睡了……小的、小的怎么办…… 础润精神恍惚地走了出去。 两人更衣洗漱,又在房中用了朝食,卫鹤鸣便较之昨日便精神了许多,眉宇间也少了昨日的颓唐,整理了心绪向楚凤歌道:“父亲有意留我一人在京城守孝,也好打理家业。” 楚凤歌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只是父亲身体我实在挂心不下……这一年我想回青川,也好就近看顾父亲。”卫鹤鸣抬眸看着楚凤歌,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今日他同楚凤歌之间的气氛太好,实在不想破坏。 楚凤歌的目光滞留在他的脸上,语气颇有些自嘲:“我早该知道。” 卫鹤鸣神态更小心了些:“只一年……殿下……” 楚凤歌抬了抬眼皮:“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睡过了就不认账的。” 卫鹤鸣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连咳数声,连耳垂都咳红了。 楚凤歌眯起了眼,将人拉到近前来:“你要一年,我就给你一年,只你记着,你若是敢在另一处给我拈花惹草,你且等着我能做出什么来。” 卫鹤鸣耳垂更红了,撇过头去颇为不自在:“我知晓了。” 楚凤歌瞧了那耳垂半晌,竟低头咬了上去,恨恨地用牙齿厮磨着。 卫鹤鸣被刺激地身子一颤,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原本进来收碗筷的础润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口。 卫鹤鸣连忙将人推开,清咳了两声。 础润:“……”老爷,王爷不是个正经的,现在就勾着少爷白日宣淫了可如何是好? 楚凤歌瞧着础润收了盘子离去的背影,颇为不满。 卫鹤鸣松了口气,笑着一一道:“殿下,此去青川,卫家在京城的产业无以托付,便辛苦殿下代为看管了。” 说实话,让楚凤歌这不通庶务的主来看管,跟放任自流没什么两样,但胜在楚凤歌如今名声凶,挂靠在他的门下,那群下人一准不敢自专。 楚凤歌点了点头。 卫鹤鸣又道:“京城西市的客栈,住着萧栩,那是冀州萧家的后人,颇有将才,王爷若有心思,可去结交一二。” 楚凤歌微微弯了眼角。 卫鹤鸣犹豫了片刻,又说:“王爷虽与贺岚不和,他却是不世之材,他生来体弱,若王爷肯以灵参结交,解释边疆之事,未尝不能缓和一二……” 楚凤歌问:“灵参不是在你手中,你不曾赠他么?” 卫鹤鸣道:“终究是借殿下的东西,不敢逾越。” 楚凤歌目光渐渐利了:“你这样说,是为我还是为他?” 卫鹤鸣抿了抿唇:“两者皆有。” 意料之中。 楚凤歌轻叹一声,神色说不出来的混沌:“好,来日我去寻他。” 卫鹤鸣点了点头,看这楚凤歌的脸,竟又颇有些惆怅:“此去一别,王爷多加保重。” 楚凤歌点了点头,忽得又道:“你若是回去,记得为你那继母请个大夫。” “什么?”卫鹤鸣一愣。 楚凤歌目光一闪,不知在想些什么:“昨日未来得及同你说,你怕是要多个弟弟了。” 第七十章 柳氏 第七十章柳氏 “弟弟?”卫鹤鸣一愣,颇有些不解,听楚凤歌这意思,恐怕是不知怎的知晓了继母已经有了子嗣,可前世今生,他从不曾知道继母曾有孕。 前世也是这段时间后不久,父亲因病离世,继母回了娘家,从始至终没有提过子息半句。 难不成是今生有了变数? 卫鹤鸣微微正色:“殿下可是说真的?” 楚凤歌挑了挑眉,神色坦荡:“你继母寻得暗医,却是我的人。” 卫鹤鸣颇为讶异,前世他对少年时的楚凤歌关注不多,未想到他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不少暗棋,开始韬光养晦了。 楚凤歌知晓他在想什么,轻笑道:“多少有些是父辈传下来的钉子,这些日子才捡回来用的。” 卫鹤鸣这才明白,点了点头,复又有些疑惑:“瞧父亲的样子也是不知道此事的,她究竟为何隐瞒——” 楚凤歌挑了挑眉:“我遣人去查,却只知晓她同顾家家主曾有交情,已商量好将腹中子托付给顾家。” 卫鹤鸣一愣:“顾家?” 他忽得想起来前世记忆中极熟悉的一个孩子。 =================== 卫鹤鸣回府后先去了继母柳氏处,按礼请了安,将父亲的近况一一道来,并说:“按父亲的意思,无论是想留在京城,或是前往青川休养,都凭母亲的喜欢。” 卫鹤鸣半晌没有等到柳氏的回答,微微抬眸,却瞧见了柳氏那保养得宜的脸上竟带了一丝嘲讽苦涩,却转瞬即逝。 “你父亲可曾说希望我去青川?” 卫鹤鸣只觉这问话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和恨意,却又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得低声答道:“父亲只说随母亲的心意……” “罢了!” 柳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再说了,我乏了,你先回房去吧。” 卫鹤鸣低声试探:“母亲脸色不是很好,是否要请郎中来……” “不必!”柳氏生硬地拒绝,脸色竟带着一丝慌乱,“我休息片刻便好。” 卫鹤鸣目光一凝,垂首应声回了房。 若是让旁人来猜,那多半要往偏了想,怀疑柳氏的忠贞,卫鹤鸣却直觉并不可能。 柳氏身为继室多年,素来是个规矩妥当的,她出身小门小户,便愈发不肯行差踏错半步。府上虽有来来往往的男丁,却未必入得她眼,即使入得眼,也决计不会作出这样冒险的事来。 那柳氏究竟为何要隐瞒自己的孕情呢?她分明也是期待了许久的。 卫鹤鸣在房中思索许久,也没弄清楚其中内情。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前世顾家有个名叫冬黎的少年,是顾家四子,与他一见如故,极为投缘,他曾将这孩子当作衣钵弟子看待,甚至在临终前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了这孩子。 算算年岁,竟也差不多是这几年降生的。 继母却在此时说要将腹中未降生的孩子托付给顾家。 卫鹤鸣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若是此事无误,那前世那名叫顾冬黎的少年,极有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卫家仅存的一支血脉。 卫鹤鸣想去调查顾家,却又苦于与顾家并不相熟,兜兜转转,竟想起一个人来。 贺岚。 贺家本就在世家圈子里颇有名望,兜兜转转的姻亲关系同僚关系,似乎无论跟哪家都能牵上线,贺岚本人更是才名出众、交游甚广。 若是贺岚,说不准能将顾家和柳氏的底细打探清楚。 卫鹤鸣便令础润往贺家送了信去,向贺岚说明了情况,并嘱咐贺岚此事关系继母声誉,还请谨慎而为。 自己便出门去继续交际打理,足足忙了三日有余。 三日后,卫鹤鸣将京中事宜处理交接的清清楚楚,贺岚便趁夜摸着他的窗户跳了进来。 卫鹤鸣正坐在窗边喝茶,见他这样鬼鬼祟祟的模样,险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贺岚便又往那窗下的榻上一横,模样懒散:“我就说你这塌必是为我而留——扫榻相迎,是也不是?” 卫鹤鸣瞧他没个正形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天生的病秧子,只笑道:“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托你查的事如何了?” 贺岚勾了勾唇角,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这次你怕是要失望了,你那继母实在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说着,贺岚便将柳氏嫁进来之前的事说了一遍。 柳氏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只不过门户不高,亲戚中最为显赫的便是一拐十八弯的顾家了。柳氏少女时,家中曾盼着她高嫁,便将她送去了顾家借住些时日。 也就是那时,她同顾表哥、如今的顾家家主有了兄妹情谊,甚至顾表哥有娶她为妻的意思。 却不想正是那时候,卫尚书中了探花跨马游街,最是年少风流,正被柳氏瞧了个着。 之后便是陌上年少足风流,一见此人误终身的桥段了。 卫尚书有妻,柳氏便等了他数年不嫁,硬生生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直到卫鹤鸣的亲娘去世,柳氏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终是做了卫尚书的续弦。 卫鹤鸣听了更是大惑不解:“她既嫁了进来,不正该是诞下子嗣,稳固地位的时候么?怎么却要将孩子送走呢?” 贺岚摇了摇头:“这便不清楚了,至于你说那顾家,我也打听到了,如今顾家只有三个儿子,最小一个名叫顾秋泓,并没有四子,顾夫人也并没有传出孕息。” 卫鹤鸣心下一定,只怕自己的猜想多半是对的。 前世那个古灵精怪,总缠着自己喊先生,央自己讲书的少年,可能当真是自己的兄弟。 顾冬黎。 只是不知道,自己死后,这孩子在楚凤歌的手下究竟做得如何,结果是否圆满? 卫家最后的后人。 卫鹤鸣一时之间,竟有些五味陈杂,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一章 兄弟 第七十一章兄弟 因着柳氏一事关系到卫家子嗣,卫鹤鸣赶往青川的行程便搁浅了下来,前些日子将京城事物处理了个干净,偶然清闲下来,诺大卫府中却只剩下了自己和并不算亲近的柳氏。 卫鹤鸣竟有些呆不住,几日来不是往贺家去便是往文瑞王府去。 卫鹤鸣想不通柳氏的心思,只好同楚凤歌商议:“此事我实在是想不通,若是父亲没有这场急病,难不成她还要瞒着身孕、硬将孩子送去顾家不成?卫府不过就这样大小,她又怎么瞒得住?” 也是有些为难卫鹤鸣了,卫家素来人口简单,卫尚书洁身自好,更是连个妾侍都不曾有过,柳氏也是安分守己。自来都是姐弟俩关上门,自己研读自己的学问,连个波澜都不曾生起。 卫鹤鸣倒是想过写信去问问卫鱼渊的主意,可天知道,他的阿姐比他还要不通庶务,他尚且自认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可卫鱼渊却跟那些夫子没什么两样,虽是胸怀经纬,却对自己的事不甚上心——这些年来,卫鱼渊的院里的收支都是由卫鹤鸣来打理的,他敢赌十两银子,阿鱼一准连她自己究竟有多少私房嫁妆都不清楚。 问她天文地理、兵法谋略都要比问她宅院之事靠谱的多。 剩余的几个人,贺岚、文初时跟卫鱼渊差不多少,宋漪这人倒是个歪才,只不过思维天马行空,结论也大都不甚靠谱。 只楚凤歌一人时常在宫中行走,仿佛还跟宅院沾些边,卫鹤鸣便抱着不齿下问的心思来了。 楚凤歌倒是神色淡淡:“她既已做了准备,那便是已然生了去意,你且等着,过不几日她只怕就会写和离书了。” 卫鹤鸣心有不解:“我卫家从未苛待于她。” 楚凤歌勾了勾唇角:“你当她要的是不苛待么?她挥霍了数年光阴,想要的仅仅是卫夫人的身份?” 一个女子,抛却数年光阴,拼着被人说高攀,也要挤进卫府做一个续弦,谨慎行事数年。 为的不过是那一眼而已。 痴人。 卫鹤鸣抿了抿唇。 楚凤歌摇了摇头:“她进府,只怕是想用时间换一个机会,可如今结果非她所愿,想着抽身离去也是常理。至于不想将腹中子留在卫家,怕是恐威胁了你的地位,你对那孩子不利。” 若是其他女子,只怕断然做不出改嫁的事来,可卫府里的那位柳氏,怎么看都不像是那认命之人。 卫鹤鸣这才明白。 卫家这支只他一个儿子,他便是卫家的继承人,来日说不准还是这一支的族长,卫尚书虽清廉,可卫家还是有些祖产的。 卫鹤鸣如今声名渐起,长子年长,幼子年幼,又非同母所出,放在关系复杂些的府上,出了什么事也不奇怪。 卫鹤鸣忍不住轻笑:“果真是我想的浅了,此事我同母亲说便是,若她当真决议离去,我绝不会动那孩子半分。” 非但不会加害,纵是为了前世与顾冬黎的那段缘分,这孩子他也必会当亲生弟弟看待。 楚凤歌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那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回青川了?” 卫鹤鸣心想还真是如此,若是楚凤歌此话不假,那柳氏定然是不肯去青川再见父亲的,也不能让柳氏一人待产,少不得要他留在京城看顾一二了。 这时便看出人丁稀少的不好了,放在别人家中,京里走了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兄弟姊妹怎么都能帮着照顾一二,卫家却是人去楼空,走了一个卫尚书,卫府便连会喘气的都没几个了。 卫鹤鸣笑道:“回去瞧瞧吧,若是我当真要多个弟弟,只怕想回都回不去了。” 楚凤歌的眸色渐深,挑起卫鹤鸣的一缕发丝把玩,却没了话语。 卫鹤鸣白捡了个兄弟,一时之间心情颇好,由着楚凤歌靠近而不自觉,却笑道:“人说女儿心,海底针,果真不假,殿下倒是通透,连这样的心思都想的清楚。” 楚凤歌随口道:“事关你的兄弟,我总该惦记着些。” 卫鹤鸣却忽的一愣。 他有前世的记忆,知晓顾冬黎是个男儿,楚凤歌却怎么这样肯定继母腹中是个男孩的? 听着楚凤歌的笃定,却又不像是随口猜测。 卫鹤鸣倒也不是个喜好胡乱猜测的人,只笑着问道:“殿下怎么这样肯定是个弟弟?若是生了位千金小姐呢?” 楚凤歌目光一沉,指尖却仍缠绕着卫鹤鸣柔软的发丝:“我麾下那位暗医可以脉象辨男女,只怕错不了的。” 卫鹤鸣只在那些志怪传奇上听闻过有此奇术,心下颇生了些兴趣,同楚凤歌说有空要去瞧瞧那名暗医。 楚凤歌面上坦然,待卫鹤鸣离去,立时就冷了神色,招来部曲道:“上回给柳氏诊脉的那个,让他出京去避避风头。” 部曲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道:“是……上头要查暗医了?” 楚凤歌面色不变:“卫大人要查。” 部曲立时懂了,管他因为什么,跟卫探花沾边的,那都是没有理由的。 ============ 卫鹤鸣心里有了底,倒也不在焦急,只慢悠悠地作出收拾行李回青川的样子来,三日后,柳氏果真遣人来请。 卫鹤鸣跟着丫鬟一路到了柳氏的院子,路上第一次有了探究的心思,发觉柳氏的院子里处处可见绿色,分布在院子四周装点得当,瞧着极为清新,却少见了那些姹紫嫣红。 入了正厅,卫鹤鸣按着礼节一礼,却被柳氏制止。 “你不必再唤我母亲。”柳氏穿了一条翠色的衣裙,配着鹅黄色半臂,实在是极少女的打扮——她瞧着也确实不像个妇人。 柳氏将一纸书信放在桌上,神色仍带着眷恋,却又带着果决:“这是和离书,你回青川时带给你的父亲,转述他我无福再做卫家妇,多谢这些年来的扶持,还请各自相安吧。” 卫鹤鸣毫无意外的神色,将那书信收起,轻声问:“您可有去处?” 柳氏颇为意外,她同这名以上的继子并不属实,不过是点头的交情,并未想到卫鹤鸣会询问她的打算,却还是点了点头:“我打算回柳家。” 卫鹤鸣睫毛颤了颤:“那我的阿弟,究竟是该姓柳,还是姓卫呢?” 柳氏一惊,猛地倒退了一步,险些碰倒了茶杯,一脸的惊疑不定:“你!……” 卫鹤鸣神色带了些歉疚,他并不欲令柳氏心有负担,他也并不想同一个妇人去争抢孩子。只是事关重大,如今只他一人在京城,他不得不说:“看在阿弟的份上,我仍该喊您一声母亲,此事事关卫家子嗣,还请母亲交代清楚。” 柳氏脸色苍白:“你胡说什么?我若有身孕,难不成自己还会不知晓么?” 卫鹤鸣微垂下眼睑:“母亲若是不知,我可以即刻请郎中来。” 柳氏的神色越发不好看了,定定地看了卫鹤鸣许久,咬着牙道:“这是我的孩儿。” “也是我的阿弟,卫家的子嗣。”卫鹤鸣退了一步,拱手行了极为郑重的一礼。“您该知晓……阿弟只有在卫家才是最好的。” 前世他曾听顾冬黎同他抱怨,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母亲总是对他冷淡,祖辈似乎也对他视而不见,只有父兄时常安慰他陪他嬉闹。 无论柳家还是卫家,容纳这样一个孩子都是不合适的。 “你说的好听,”柳氏心知肚明,本朝从来就没有过女子和离仍能带走孩子的先例,却仍旧一脸的不甘。“不是一个肚皮爬出来的,你若是……”柳氏欲言又止,想说出来,却又觉得不好说的太穿。 卫鹤鸣笑笑:“纵然他跟我不是一个母亲,仍是我的兄弟,母亲若不信,我可以在此立契。” 柳氏一愣:“你说什么?” 卫鹤鸣竟当真规规矩矩寻了纸笔写了契约,又郑而重之地重复了一遍:“除去阿鱼的产业,来日卫家的一草一木,若有我一分,必有阿弟的一分,我必将其视作亲兄弟,如若有半分苛待,母亲只管来寻我。”继而一笑。“若我当不欲有人来分薄家业,又何必戳穿母亲?” 柳氏拿起那契约,盯了半晌,仍是犹疑。 再看看卫鹤鸣,心下一横道:“我要你立誓不得加害于他,你可做得到?” 卫鹤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吾若加害此子,死于乱刀之下。” 柳氏不曾想到他立誓竟这样利索,犹豫半晌,终是收起了那张契,轻叹一声:“我只希望你记得今天你说的话。” 卫鹤鸣笑了笑。 有些事情,再怎么保证都是没用的,还不如日后让柳氏来亲眼瞧瞧。 第七十二章 引诱 第七十二章引诱 柳氏自打留下了和离书、决定安心在京城待产之后,仿佛就撤下了旧日的心防,不再端着主母的架子,日常在院子里捣弄些汤汤水水的,或是侍弄花草,生活竟如待嫁姑娘般轻松。 对卫鹤鸣这个名以上的继子似乎也没有往日冷淡,时不时还会将自己弄出来的汤水点心往他的院子里也送上一份,味道着实不错。 卫鹤鸣留在京城虽是迫于无奈,只是对柳氏这位继母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感,时不时的还会去小坐上片刻,询问一下生活上的需要,柳氏也从不会同他客气。 卫鹤鸣又重新默起了前世变法的策书,一点点整理,这一世他经历了这些原本没经历过的,又多出了不少想法,如今看来,前世的变法着实是有些幼稚之处,如今也在一一想法整改。他又时不时与身在青川的鱼渊通信,一来一往倒也能获益良多。 一时之间,卫鹤鸣深居简出、柳氏独居一隅,卫府竟是前所未有的寂静安宁,若不是孝中无人摆放,换了旁人来,定是要惊讶于这宅院的冷清。 卫鹤鸣几乎从书房到寝房的一路连个人影也没遇到,进了寝房里想喊础润,却又想起了础润还在书房里给他整理书册,只得自己胡乱擦了擦脸,褪了外衫抛到一边。 心里还惦记着,时不时该再多招几个仆役来,虽说家中并没有什么活计,只这空荡荡的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卫鹤鸣白日里看书看的乏,便连灯都懒得去点,匆匆将脚上的靴子踩了去,直接扑上了床塌,刚想伸手去扯被子,就察觉到身边的异状。 床是暖的,身旁有一具散发着热量的躯体,呼吸正好喷在自己的耳侧。 卫鹤鸣神情一僵,无奈笑了一声:“殿下。” 楚凤歌懒洋洋的应了声,一伸手臂将人拖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只穿了中衣,热度却透过中衣传了出来。 卫鹤鸣显然是颇为习惯这样的突袭了:“文瑞王府是缺了王爷的枕头么,怎么尽跑到我卫府来?” “不缺枕头,缺了暖|床人。”楚凤歌老神在在,一手还往卫鹤鸣的衣襟里钻,声音里颇带几分不满。“卫探花日理万机,我迫不得已,只得夜探卫府了。” 卫鹤鸣笑了笑,由着楚凤歌胡闹,待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才慢悠悠地将人揽住,轻声道:“殿下,在下还在孝中。” 楚凤歌的手果真停了下来。 卫鹤鸣虽不是个恪守礼法的,但孝中和男人行这等事,恐怕他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楚凤歌翻身将手撑在他的耳侧,一双眼眸在夜中漾开莫测的欲|望,却一垂首忿忿地咬在了他的唇上,恨声道:“你且给我等着。” 卫鹤鸣仍是不习惯同人亲吻,微微偏了偏头,却引得楚凤歌伸出手扣住了他的后脑,骨节分明的手插在了他的发间,舌探入他的口齿之间探寻,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热气蒸腾着他的脸竟微微发烫。 卫鹤鸣竟被他缠磨的有些腰软,原本极清明的眼瞳也渐渐氤氲起了雾气,极少有人这样亲近于他,一个吻就令他从头顶酥麻到了指尖。 楚凤歌离了他的唇,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红的皮肤和迷蒙的神色。 卫鹤鸣竟有些不忿,伸手将楚凤歌头上发簪抽出,瞧着他墨色的发披散在背后,落在他的身上手上,发尾在他的脖颈上激起微微的刺痒。 那样子却是极美的。 卫鹤鸣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去触碰楚凤歌的唇:“殿下肯不肯笑一个?” 楚凤歌唇角动了动,却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柔软的舌缓缓舔|舐着他的指腹,绕着他的指间打转,恍惚间竟令起意调戏的卫鹤鸣没了笑意,往回抽出手指,却见指尖粘连的银丝愈发显得淫|靡。 楚凤歌这才笑了。 卫鹤鸣摇了摇头,哀叹:“在下还是道行浅了些,比不得殿下勾魂摄魄。” 楚凤歌倒回床上,脸上尤带三分情|欲:“你还想勾哪个的魂?” 卫鹤鸣笑而不语。 楚凤歌却微微侧过身来,从背后搂住了卫鹤鸣的腰,声音微带了些低落:“你这些日子都有些躲着我。” 卫鹤鸣一愣:“从何说起?” 楚凤歌目光渐沉:“你这些日子都不曾来我府上。” 卫鹤鸣摸了摸在自己腰间的手以示安抚:“这些日子整理家中文书,忙了些。” 楚凤歌却仿佛有意抬杠:“忙得连来瞧我一眼都没时间?” 卫鹤鸣神色颇为无辜:“往日不都是如此?” 没错,往日都是如此。 楚凤歌的手在他的腰间摩挲,声音也带着低哑:“今非昔比。” 卫鹤鸣这才知晓楚凤歌说的是什么意思。 卫鹤鸣两辈子加在一起都不通人事,可并不代表他对□□一无所知,相反,他见过的各色关系多的很,当年身为大理寺卿时,再错综离奇的关系都曾见过,卷宗上甚至有人犬相恋的;例子,所谓龙阳之好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曾瞧过一对男子结契,平素情谊极深厚,平日里各有事业,一人欣喜,则另一方亦展颜。或闲时品茶对弈,或性情来时鱼|水之欢,倒也都是寻常,只怕恩爱夫妻莫过于此。 年少时他也曾想过,若有心上人,必要将天下极好的都捧到她的面前,换那人展颜一笑,或是纵马长安,摘下最艳的一朵簪在那人的鬓间。 只是后来年岁久了,竟更艳慕起那举案齐眉、相知相随的日子来了。毕竟他炽烈半生,孤寥一世,到头来竟无一个能托付真心的人,也是在令人扼腕。 如今跟楚凤歌凑做一堆,他对楚凤歌便有些过于温吞了,平日里鲜少说那些腻人的话,每每相处不过是闲聊对弈,偶尔也会对着楚凤歌调笑一二,楚凤歌若要亲密些,他也不曾拒绝,只是孝中实在不好行些逾越之事。近日来他忙着整理变法一事,想着楚凤歌只怕也忙于建设己方势力,便有些冷落了他。 楚凤歌如今到底还是年少,只怕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寡淡的相处。 卫鹤鸣心下了然,想了想自己年少时的念头,只怕自己也不喜欢情人这样寡淡的对待自己,便笑着安抚:“你上次不是说想去西郊狩猎?下次我陪你去如何?” 楚凤歌却没应声。 卫鹤鸣放缓了声音:“我知我冷落了你,难不成殿下连补偿的机会都不肯给在下么?” 楚凤歌声音更低了:“好,下次一起。” 果真是在赌气。 卫鹤鸣低语时的声音极柔和:“你放心,我既应了你,便不会再躲着你。” 他不是迂腐的人,楚凤歌于他有意,他于楚凤歌也未尝无情。 说到底他不曾这样关心过一人,也不曾这样惦念过一人,连楚沉都不曾令他这样牵肠挂肚。若说感恩也未免太过,他因不知□□而懵懂无措,却不会一直愚蠢到底。 他既然应了,那边理所应当尽自己该尽的义务,楚凤歌年少,他自然会护着他、宠着他,男子之间的□□,也不过是情之所至,他从没想过可以回避闪躲。 虽然还是让他颇为不适应。 他想了想方才的情形,仍然有些耳根发烫,只不过却也不是不乐在其中的。 卫鹤鸣心里想的多了,便颇有些困倦,微微阖了眼去,没过一会便生了睡意。 楚凤歌丝毫没有倦意,一双漆黑的眼眸在卫鹤鸣的身后生起了波澜。 他并不是埋怨卫鹤鸣冷落。 而是……这样不够。 这人笑意盈盈不够,这人轻声慢语不够,这人哄着他、将他喜欢的都捧到他面前不够,这人微红着脸却任他妄为仍是不够。 无论那人是明月还是宝珠,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如今已经被他掬在手中,可于他却远远不够。 连楚凤歌自己都捉摸不到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他胸口总有一处贪婪的过分,越是满足就越是空虚。 …… 明明这人已经躺在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 可总有一处空间,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安和空白。 卫鹤鸣白日里有些耗神,沾着枕头便渐渐沉睡了去,连呼吸都趋于平稳。 楚凤歌渐渐起身,在卫鹤鸣身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的手从这人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上划过,从指尖到胸膛到脖颈,最终落在脆弱的喉结上,那处还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带着说不出的引诱。 只要他微微用力,这人就能永远属于他。 不行。 楚凤歌眼眸翻腾的心绪渐渐冷却。 所有的躁郁和*都被他强制押回了胸口,只轻轻在这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又躺回了自己的位置,将怀中的人固定好,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三章 可欺 第七十三章可欺 守孝一年,对卫鹤鸣来说不过是深居简出的一年光景,对旁人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一年。 皇帝和身为太子的楚鸿联手,朝堂几次三番的换血清洗弄得群臣风声鹤唳。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皇帝有意为自己的儿子铺路,那断然是旧情难念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众发现于己形势不利的老臣也开始各谋出路,除了托庇于党朋,皇室血脉也成了可投资的条件,楚沉和楚凤歌暗地里都趁机积蓄了不小的一笔势力。 这朝堂从来不缺明眼人,楚凤歌祖父两代战死沙场,楚凤歌自己在边疆搏了个骁勇善战的名声回来,又是皇室血脉,还有了先时的救驾之功,无论是谁想对这位文瑞王动手,也要先掂量三分。 在这场君臣的博弈中,一批又一批的臣子成为了牺牲品,有帝党、有皇子党派、有世家、有寒门、有奸邪、也有栋梁。 卫鹤鸣在京城独居一隅,时不时帮着楚凤歌核算些无关紧要的事务,自作自的学问,竟也博了个不错的名声。 只是卫鹤鸣心中清楚的很,有得必有失,卫鹤鸣在最重要的一年远离了政权的核心,再想插足其中,便是难上加难了。 皇帝向来待卫家不薄,可再不薄,也是有限度的。 原本卫尚书和卫鹤鸣一老一少,刚好是辅佐新君的主力,卫尚书能干持重,卫鹤鸣刚露棱角,待卫尚书告老,刚好是卫鹤鸣资历熬出头的时候。 可事情出了意外,卫尚书提早告老,卫鹤鸣又荒废了一年,如今他不过一介七品修撰,对朝堂形势两眼一抹黑,没了卫尚书撑腰,连朝堂的门未免都摸不到。 若放在平时,卫鹤鸣倒也有凭着圣宠翻身的机会,如今京中情势这样复杂,哪有时间去栽培他一个年轻人,至多也是将他不冷不热的放到一边暂且搁置着罢了 想来官场众人也是明白这道理的,加之卫尚书已然告老还乡,再不是当年那个管着钱米柴盐的中流砥柱。卫家门第由盛至衰,从昔日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竟也不过是一年的光景罢了。 过了十月,柳氏腹中胎儿呱呱坠地,果然是一名男婴。 柳氏坐过了月子,便将男婴交到了卫鹤鸣的手中,收拾了行装要离开卫府。卫鹤鸣于心不忍:“父亲在青川养病,你在这多住些日子也无不可,何必这样早就母子分离?” 柳氏瞧了一眼那孩子,眼中也带着几分不舍,却硬下心肠道:“终究是我舍弃了他,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他一开始就没有对我的印象,也好过有了娘亲再失去。”说着神色中染了几分苦涩:“我这一生在卫之一字上耗得太多、太久,早些抽身,也早些死心罢。” 卫鹤鸣垂着眼睑默然不语。 “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你们这些男子自然是没有这样的烦忧的。”柳氏嗤笑一声,神色却颇为冷厉。“我只希望你能记住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善待我儿。” 卫鹤鸣神色极认真的点了点头。 柳氏最后瞧了那孩子一眼,摇了摇头,终是离开了卫府。 她离开的那日春光正好,一如数年前,她仍是个姑娘,带着满脑子缱绻与相思,却在这卫府的朝朝暮暮间磨成了灰。 卫鹤鸣带着那还只会吮奶的阿弟回到了青川,卫尚书犹豫了许久,也未将这孩子的名字定下来。 家中难得有了个小的,卫鱼渊也高兴的很,翻了几页的书,起了十余个名字,还是觉得不好。只卫鹤鸣笑了笑,道:“不如叫冬黎吧,卫冬黎。” 这名字算不上顶好的,可卫鹤鸣却仍是执意要用。 就像是忘不掉那个同自己微笑对弈的楚凤歌,他也忘不掉那个总是上蹿下跳、唤自己先生的顾冬黎。 卫鹤鸣在青川没呆上多久,他的孝期便过去了,理应回京觐见,卫鹤鸣的车马便又从青川到了京城,临走前他还同卫鱼渊道:“父亲若有意与你嫁娶,你只管推脱着,若是实在不行,我瞧那萧家小子倒也还算凑合——” 这些日子他在京中也同萧栩颇有几分交集,得知此人仍同卫鱼渊时有联系,虽心下不满,可又想着,若是卫鱼渊真有此意,也未尝不可。 卫鱼渊摇了摇头,浅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几时轮到你来替我拿主意了不成?” 卫鹤鸣叹了口气,盯着那张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官场不甚太平,今日这个落马,明日那个下台,连民间似乎都惶惶起来,卫鹤鸣的车马在城门口排着,发现出入京城的百姓比平时多了不少,且各个面色不佳,显然并非是来探亲访友的。 卫鹤鸣对础润使了个颜色,础润便拦下一名步履匆匆的老者询问情况。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据说北胡人前些日子又去骚扰边境哩!”老者的嗓门有些大,连马上的卫鹤鸣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老家离边境太近,只怕北胡人打过来,日子又要不好过了,这才收拾包袱,连夜赶来的京城——天子脚下,总能保个太平。” 老者的想法倒也无可厚非,甚至连会像他这样想的百姓都是少数,更多的百姓身无长物,若是离开故土,只怕连生活都难以为继,只得咬定青山不放松,死也要死在自家的田垄之上。 卫鹤就离了亲人心绪不佳,瞧见这些人,竟有些神思恍惚。 佛说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会憎怨、求不得。 此世间,众生皆苦。 柳氏苦,卫鱼渊苦,卫尚书、楚凤歌、自己、乃至这天下万民,无一不是在这些苦楚间挣扎着,却又不肯离去。 众生皆苦。 卫鹤鸣还来不及收拾情绪,却只听身后风声呼啸而来,卫鹤鸣反应极快,将将调转了马头躲过了这原本应落在他身上的一鞭,却让这一鞭抽在了马背上,惊得马直冲出道。 “少爷!”础润在他身后惊呼一声。 卫鹤鸣在马上险些没抓稳缰绳,一头死命控制着自己不被马摔下去,一头还要顾忌着不要令马伤了周围的人。 还要抽出目光去瞧瞧,方才自己背后的究竟是谁。 当然,似乎不需要瞧了,因为那两人在原地放肆大笑,看那音容行止竟还是他的旧相识——卢氏兄弟两个。 卫鹤鸣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身下的马安抚,便见那兄弟其中一个又抽出鞭子来,似乎还要打,却被础润调转马头拦住,冷着一张脸质问:“二位无缘无故便要来攻击我家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卢氏兄弟冷笑:“放肆,我卢家的事,几时由得你这下仆来管了?” 竟二话不说,一鞭子抽在了础润的身上。 础润从小到大在卫鹤鸣身边跟着,吃过最大的苦也就是跟他去了一趟叙州,平日里倒是养的比外头那些寒门书生还要细嫩三分,这一鞭子下去竟抽出了血色来。 卢氏兄弟看得兴奋,还要再抽,却被稳住了马的卫鹤鸣赶来,一把攥住了鞭身,目光冷凝。 那人想往回抽,却发现卫鹤鸣的力气不小,那鞭子竟牢牢攥在他的手中,动也不动。 卫鹤鸣问:“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嬉皮笑脸道:“你这话说得怪,你这奴仆敢对我们二人出言不逊,难不成我还容得他不成?” 础润明明身上疼的厉害,面上仍是木疙瘩一块:“分明是你们对少爷动手在先。” “谁瞧见了?”那人眼睛横扫一圈,夸张地假作询问周围百姓。“你、你、你,你们瞧见了?” 百姓纷纷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那人这才满意地扬起头来:“瞧见了没?是你家少爷自己惊了马,与我何干?倒是你这奴籍出身的下人,怎么也敢对我这朝廷命官出言不逊?” 另一人更是嚣张:“卫鹤鸣,你若不会□□奴才,不妨让我兄弟二人来好好教教你。” 卫鹤鸣神色淡淡:“不劳二位费心。” 那卢氏兄弟却愈发嚣张起来:“卫鹤鸣,你还当你是当年的卫家探花呢?我告诉你,如今风头变了,你这探花早就不值钱了。” 这二人早些年因楚凤歌一事同卫鹤鸣结下梁子,后因着卫解元被打一案失了前程——当然,即使没这案子他们也没甚前程,卢家给他们捐了两个小官来做,后皇后被废,这卢家到因为平日里太过无用而逃过一劫,连爵位都只降了一等,只当给他们个位置荣养着,想出头却是不可能的。这两人平日里无甚大事,只知道斗鸡走狗耀武扬威,如今瞧见了卫家落寞,便忍不住上前来踩上一脚,瞧瞧卫鹤鸣的狼狈相,他们才觉得开心些。 卫鹤鸣哪里不懂他们的心思,只他们说的确实不错,如今卫家对帝王没了那样大的价值,只一个奴仆被殴打,确实是讨不回公道的。 础润低声道:“少爷,础润无事。” 卫鹤鸣瞧见础润的伤确实只伤及了皮肉,才拍了拍他的头,础润也就是木了些,其余却是无可挑剔的。 卫鹤鸣面上带笑,安抚性地眨了眨眼:“今日不行,待来日,少爷带你报仇。” 第七十四章 变化 第七十四章刺客 础润直到回府都神思不宁,直到给卫鹤鸣送晚饭时,还耷拉着肩膀,讷讷道:“础润替少爷得罪人了。” 终究还是个孩子呢。 卫鹤鸣眉眼弯弯,卷了书册去敲础润的头:“那兄弟两个本就和你家少爷有旧怨,与你一个小书童有什么相干?别没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础润本生了一张清秀的脸,细眉圆眼,比起旁人家的小丫头也不遑多让。如今他冷着一张脸,眼瞳却泛着粼粼水光,倒显得更好看了几分。 卫鹤鸣瞧得细了,倒让础润心底发慌,他被卫鹤鸣那眼神瞧得头皮发麻。心道自家少爷不知何时好了男风也就罢了,别是瞧上自己了。 小的虽然能为少爷赴汤蹈火不假,可上床床榻小的可不敢,再说您家还有位位高权重的河东狮您难不成给忘了? 卫鹤鸣问:“可上药了?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瞧瞧?” 础润点了点头,头皮更麻了:“上过了,不碍事。” 卫鹤鸣瞧了瞧他那算不得结实的小身板:“这几日你在自己房里歇歇罢,随便换个谁来伺候都使得。”忽又想起一事来:“说起来,你年岁也到了娶妻的时候了,本来先前就该给你操持寻摸了,只是多事之秋,没顾上你,你自己可有瞧上的么?” 础润脸一僵,少爷你不是真瞄上小的了吧,这要是让王爷发现了,小的性命不保啊! “没有,”础润冷着一张脸断然道。“小的什么都没瞧,谁也没瞧上。” 卫鹤鸣瞧着础润那样子,心道这小子说不准是另有心思不好开口,遂不再问。 础润大松口气,时下虽是有那些小厮伺候到床榻上的,可那前提是主子的伴侣不是个吃醋能吃到天上去的王爷。 就是有了当家主母也没有那位可怕。 础润瞧卫鹤鸣不再关注于他,竟是头也不回的溜了出去,那模样仿佛身后有虎豹追赶一般。 卫鹤鸣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应该没露出严厉的神色才是,怎么将础润吓成这般模样? 卫鹤鸣此番回京,时机实在算不得好,瞧卢氏兄弟俩都敢于上前挑衅,就该知道,卫家在朝中诸人眼中的地位和没落程度了。 皇帝心里倒还对卫家存着些情分,召他去宫中见了一面,只安抚他好生作学问,仍旧将他派遣到翰林院里去做修撰。 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中,令他暂且在翰林院安身,未必不是一种保护,不至于让他折损在了明枪暗箭中,待来日新君即位将他提拔起来,那便是另一番恩情了。 卫鹤鸣便随着在翰林院混了小半个月的日子,不少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却不想他竟安之若素,连有些心气不平的上前冷嘲热讽也没见他回击一句。前些日子说是卢氏兄弟两个在城门口抽了那卫鹤鸣小厮一鞭子,也没见他追讨回来。众人便也都觉得这探花郎没了势,自然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没有再日日盯着他、指望着他做谈资的了。 日子终究是各人过各人的,又有哪个有空天天盯着他瞧? 若说卫鹤鸣甘心就这样混日子,那倒也未必,只不过刚巧这些日子他要忙的太多,如今卫家的当家是他,卫府原本许多尚书府用得的东西,他一个小小修撰就未必用得了。当初是孝中不易大动土木,如今许多东西都要改,再加上刚回翰林,穆学士仍顾念着他当初情谊,还将新学诸事交由他手,倒也算得上是忙碌。 只不过家总是要整顿好,而新学事宜也早早运行上了轨道,卫鹤鸣稍作几日了解,便将事务上了手。 待忙过了这阵子,卫鹤鸣却不安于现状了。 他便早早的起草了一份请求外放的折子,又将自己想谋的缺托给了贺岚。 贺岚一瞧他选定的地方,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就是想离了京城这些风雨,也不必躲到这样的穷乡僻壤去,况且这地界离北胡也太近了些……” 卫鹤鸣选这地方,就在楚凤歌封地岭北的旁边,毗邻着北胡边境。这地方既非交通枢纽,土地也贫瘠,又时常因北胡而动荡不安,极难做出实绩来,常年都是将不受待见或是没什么关系的官员遣去折腾的。 卫鹤鸣只笑笑:“富庶的地界关系错杂,世家云集,我就是去了也跟在翰林院无甚区别,混日子罢了,还不如挑个边角些的地界,至少无人掣肘。” 贺岚那扇子开开合合,眯着眼道:“那你也不必跑到这样贫瘠混乱的地方去,难不成你那位殿下也放心么?” 卫鹤鸣瞧他提起楚凤歌神色时并无先时排斥,便了然道:“他果真来寻过你了?” 贺岚轻哼一声:“难怪你自小跟着那人跑,果真不是个吃素的,这次却是我瞧走了眼……”又忍不住疏懒了神色。“上次你张罗着要去治水,还不是让他给拦下了?我瞧着这次也未必能去的成,你还是先问过他再说,莫让我白白操心了。” 令贺岚承认自己走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知楚凤歌都对贺岚说了些什么。 卫鹤鸣只嬉笑道:“他那头我自有办法,你且应了我,待我递了折子,你便寻人将我撺掇到这地界去。” 贺岚无奈道:“你定了是这地方了?” 卫鹤鸣点了点头,神色倒多了几分认真:“我自认虽无谢安房相之能,却也算得上有几分才学。来时我曾瞧见那边的百姓大量迁徙,若不是日子难过,又何至于背井离乡?左右我如今搁在京城也不过是平白度日,蹉跎时光罢了。至少过去让他们好过几分,纵是山穷水恶,有个能让他们好过些的父母官也是好的。” 贺岚听他说这话,难得没了睡意,神色颇为认真:“你知道我为何愿意同结交?” 卫鹤鸣笑着道:“我只知道,听你这开场白定是想夸我了。” 贺岚揉了他头发一把,低声道:“这次你说对了,我等世家高居庙堂,个个说着些忧国忧民、花团锦簇的话,说好听了是高屋建瓴,不好听了却是不食人间烟火。寒门虽见识过,只是做了官后仍不被富贵迷眼的少,真能做事的更少。心系天下,在多少人口中不过是一句空话,是谋求富贵名声的途径罢了。” 若是没见过饿殍遍野的惨状,那读再多的朱门酒肉臭,也想不到路有冻死骨。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这样很好。”贺岚低声道。 卫鹤鸣连连摇头:“枉我听了你这许多牢骚,最终却只夸我一句很好。” 贺岚目光澄明:“这点我不如你。” 卫鹤鸣得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贺岚笑着叹息。 他羡慕卫鹤鸣,却做不得卫鹤鸣。卫鹤鸣虽也是清流世家出身,可情况着实有些特殊。贺家偌大的牵连脉络,他这个继承人又哪里能抛去了这许多,去荒郊野岭去躬行实践? 他虽病弱,贺之一字却是融在了他的骨血里,世家是他的荣光,亦是他的桎梏。 是以他才将骄矜狂放统统藏起,收了那些嫉世愤俗的心思,藏了那些书画诗词,端端正正地捧着经史子集,学着权谋博弈,老老实实地做那个中正平和,品德高尚的贺家继承人。 他羡慕卫鹤鸣,钦佩卫鹤鸣,却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卫鹤鸣。 因为他是贺岚。 贺岚笑过了,便轻声说:“你若想去,便去吧,只是这条路是你选的,终归要比旁人难些的。” 卫鹤鸣浅笑着应声,双眼却异常澄明。 这世上为官之道有千千万万,他想走的那条路子,或许要比别人难些、险些,却也不过如此,总有些东西,值得他在这条路上走到黑的。 无论是为了某个人,或是某些人,抑或是为了他自己的初心。 卫鹤鸣将外放地点选在岭北附近一则是因为毗邻北胡最为动荡,二确实因为离岭北距离不远。楚凤歌算算年纪,也该到了回自己封地的时候,他若外放,两人联系倒还方便许多,想来楚凤歌也不会因此不豫。 他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当地风土人情都找人了解过了,甚至令础润去买了不少药材预备着,包裹都打的差不多了,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想到这东风却来不得了。 世事总是难如人所愿,几日后传来的消息便打破了他的一切计划。 皇帝在围猎时遇了刺客,好在只受了些轻伤,只是伤最重的却是身为储君的楚鸿,至今卧榻昏迷不醒,太医轮着换了几拨,连宫外的郎中都去了好几个,仍没传出一星半点的好消息。 皇帝大为震怒,下令封锁京城,着刑部彻查,定要将这批刺客连根拔起。 此时再提此事显然不合时宜,卫鹤鸣只得将折子收在了家中,将打好的包裹又一一归位,整了整自己理应位列末席的官袍上朝去。 只是刺杀一事,卫鹤鸣直觉并没有那样简单。 第七十五章 宋家 第七十五章宋家 朝会向来是官位越低到的越早,卫鹤鸣还算好的,毕竟卫府离皇宫还算近便,而那些更远些的官吏甚至有鸡未鸣人先起的。 而今日的众臣却个个都到的极早,面带隐忧,三两聚堆窃窃私语,直到朝会开始,这些人眉目中的忧虑也没有卸去。 朝会不出所料,围绕着前些日子的围猎之事相互推卸责任,这个说京郊也归京兆尹管辖,那个说当日羽林军统领玩忽职守,沾的上边的沾不上边的统统被这群朝臣拖出来鞭尸了一次,还没等皇帝发怒呢,倒是刑部先发了话,说在刺客身上携带的刀剑似乎有北胡人的印记。 朝中大臣哗然,继而众口一词地将矛头指向了北胡。 本来这等大罪就无人乐意背锅,推到谁身上都不好,如今有了北胡跳出来,那自然大家都将脏水往他身上一泼,各自皆大欢喜。 也有趁机抱着铲除政敌的心思祸水东引的,但主旋律依然是众人齐心协力坑北胡。 这头话音还未落呢,刑部尚书又说了:“臣查阅这几日出入京城的人口记录、以及各处客栈,都并无这些人落脚的踪迹,可见他们在京中必有同党。” 众人都没了声了,心底盘算着这难不成是仇家祸水东引,或是刑部想找个替罪羊来背这黑锅? 到了朝会结束,同党是谁,刑部也没说,只说仍在审讯,留下一种朝臣兀自提心吊胆。 刑部也不知要查证多久,卫鹤鸣也只得将自己那外放的心思暂且收起,继续在翰林院里混日子,时不时的去王府转上一圈,这场行刺的风波并没有影响他的日常。 却不想这日傍晚,卫鹤鸣本往文瑞王府去,却在路上瞧见了刑部的人倾巢而出,浩浩荡荡的往西街去了,一群人杀气腾腾,令周围百姓纷纷退避。 卫鹤鸣竟忽的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待到了文瑞王府,像卫鹤鸣这等常客向来是连招呼都不必打,自己牵着马便自角门进府,将马扔给那角门的小厮,自己直奔着内室就去了。 内室无人,卫鹤鸣便随手冲那墙院一角挥了挥手,笑道:“那位好汉,出来说话。” 部曲从那院角钻了出来,颇为郁闷的摸了摸鼻子:“卫大人怎么发现我的?” 卫鹤鸣眯着眼笑:“我可没发现你,我就叫一声试试,谁知道你真的在呢。” 部曲这才知道上当,嘴角更撇三分:“大人找小的何事?” 卫鹤鸣问:“你们家王爷呢?” 部曲委委屈屈地说:“书房呢,大人不会自己去寻么?” 卫鹤鸣心道问你们要快得多了,瞧着那部曲跟受气小媳妇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抛了一锭碎银过去:“拿着吃酒去。” 部曲这才眉开眼笑:“谢大人。” 卫鹤鸣摆了摆手,部曲又隐回了墙角。 这也是卫鹤鸣前世发现的,文瑞王府似乎常年像养暗卫一般养着这些部曲,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培养的,个个武艺高强不说,隐匿的功夫也是一把好手,墙上房梁,但凡能藏人的地方,指不准就能揪出一个两个部曲来。 前世有一次他在树下教顾冬黎念书,树上便沙沙作响不停,顾冬黎以为树上有什么,便上前摇晃那树。 好家伙,一颗不大的数硬是摇下了四五个部曲来,竟都是挤在一起偷师来的。 这群部曲还都是半大小子,有趣的很,却也忠心的很,就是楚凤歌说让他们往火坑里跳,这群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果真是行伍世家,卫鹤鸣知道自己是决计培养不出这样的人来的。 到了书房门口,卫鹤鸣刚想推门而入,却听闻里头的声音:“刺客均已招供,宋家、梁家下诏入狱,如今正在刑部大牢里头。” 楚凤歌一开口就透着三分慑人冷意,与平日两人闲聊时截然不同:“可通知北胡那边了?” 汇报那人似乎更恭谨了:“是,已经通知了。” 宋家?北胡?卫鹤鸣疑惑的很,却不欲窥窃楚凤歌的谈话,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门:“殿下?” 书房里瞬间便没了声音。 没过片刻,书房的门便开了,楚凤歌笑着将他迎进了书房,眉宇间都柔和了三分:“你今日来的倒早。” 卫鹤鸣道:“朝堂上下都忙着猎场行刺一事,连翰林院都没什么差使了,自然回来的早。” 说着他瞧了瞧书房里的另一人,是个白面短须的中年男子,姓谢。是楚凤歌在岭北收来的门客,多在岭北京城之间联络,时不时也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前世自己也同他打过一二交道。 楚凤歌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示意汇报那人继续。 男子犹豫了片刻,见楚凤歌神色不改,才继续说起了有关岭北的事宜,虽没再提到北胡,也足以令卫鹤鸣讶异了。 他知道楚凤歌前世势力极广,可却不知道楚凤歌如今尚未及冠,就有这样强悍的势力,蛰伏在景朝的阴暗处。 楚凤歌处理事务与前世如出一辙,言简意赅,却又不容置辩,将事情排布好了,便令男人退下。 男人转着一双狐狸似得眼,在楚凤歌与卫鹤鸣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还是垂首告退。 卫鹤鸣不喜欢自己胡猜,便开门见山的问:“他说的是宋漪的宋家?为何下狱了?” 楚凤歌便慢悠悠地解释:“宋家与梁家被查出与北胡有所勾结,就在刚刚被下旨入了狱。” 卫鹤鸣问:“那你为何同北胡有所联系?” 楚凤歌笑笑:“我一直同北胡有所联系,毕竟封地在岭北,而这些日子北胡关系又有所和缓,总要有些生意往来的。”说到这,楚凤歌又说:“这些日子北胡又起波澜,是他们换了新王,京师这边还没得到信,我却与那新王相识,合该跟他说一声的。” 这说法乍听之下合情合理,卫鹤鸣却微微抿起了嘴唇,不知脑海里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道:“我想见宋漪一面。” 第七十六章 宋漪 第七十六章宋漪 诏狱与刑部大牢不同,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卫鹤鸣提出想见宋漪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想到楚凤歌真有这样的能耐。 诏狱不比刑部大牢肮脏杂乱,却更加的戒备森严,阴暗的牢房大多空着,偶尔有关押者也都悄无声息,卫鹤鸣踩着石砖,跟随着身前的狱卒一步一步向前——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 前世身为鹤相时,它曾在这里接受过相当温和的对待,从始至终没有人对他上过一片枷锁,保留了他身为丞相最大的体面。 也保留了来自帝王的最后一分宽容。 想不到今生再一次前往诏狱,竟是为了一个前世从未相识过的朋友。 走了一柱香的功夫,隐约能听见前头牢里传来的啜泣声,那狱卒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提灯递给了卫鹤鸣,赔着笑道:“前头便是关押着宋家人的牢房了,大人估量着些时间便是。” 卫鹤鸣笑着递了个荷包过去,那狱卒却连连摇头:“大人不必如此,小的是奉王爷的命,分内之事罢了。” 卫鹤鸣却坚持将那荷包塞进了狱卒的手中:“我难不成还会同殿下说?此番劳你冒险,我心里省得。” 狱卒这才犹犹豫豫地收了,消失在了牢狱阴森森的石廊中。 卫鹤鸣放轻了脚步,缓步上前去,见那牢中关着一众宋家人,有老有少,人却不多,显然是嫡系几个,年纪最小的那个正红着眼圈,眼泪如珠子一般连串滚落,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瞧着可怜的很。 众人瞧见他,目光都露出几分惊讶来。 宋漪一愣,继而竟露出一个苦笑来:“又让你瞧见哥哥的倒霉相了。” 卫鹤鸣叹气:“我也想知道,为何每每见着你,你都这样落魄?” 宋漪显然没有当初鹤相那样好的待遇,身上还带着厚重的枷锁,看着样子极是辛苦,神情也颇为颓丧,只瞧见了卫鹤鸣,才面带了几分喜悦。 此情此景,也亏得他笑得出来了。 宋漪身负枷锁不便起身,卫鹤鸣便蹲下身去问他:“你怎么会跟北胡搅在一起的?” 宋漪动了动嘴唇,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卫鹤鸣低声道:“托了文瑞王。” 宋漪神色便多了三分古怪:“你们两个……罢了,你是自己问,还是替旁人来问?” 卫鹤鸣道:“自然是自己。”他此番前来,其实也是想将此事弄个清楚,也好襄助宋漪一二——无论宋家是否冤屈,卫鹤鸣总是不想瞧着宋漪入狱的。 宋漪看了他半晌,忽得一笑:“那哥哥便只跟你说实话了,也省得你在外头胡乱使力。” 卫鹤鸣瞧着他的神色,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了。 宋漪盯着他的眼缓缓道:“我就是北胡人。” 卫鹤鸣心头一凉。 “我是部落首领的独子,若是按你们的说法,我是部落的继承人。”宋漪神色认真:“我的母亲却是景朝人,我们的王一直视我父为眼中钉,父亲一直担忧他对我和母亲下手,便令我母亲将我带回景朝躲避。” 卫鹤鸣皱眉,环视了牢狱中的宋家人:“那宋家是……” “是我父在景朝的钉子。”宋漪摇了摇头。“父亲一直有向往景朝汉学之意,只不过苦于王一直仇视景朝……罢了,说这些也无甚意义。你只要知道,你捞不出我就是了。” 卫鹤鸣抿了抿唇。 宋漪浅笑:“你还肯认我这个哥哥么?” 他是知道卫鹤鸣对北胡人的仇视的,说来奇怪,明明半大不小的孩子应该对北胡没什么印象,可卫鹤鸣在叙州闲聊之时,就曾透出过对北胡的恨意。 并不是那种被耳濡目染的恨,而是真真正正有着血仇的恨。 卫鹤鸣没有说话。 宋漪微微叹息:“我就知道,你走吧,哥哥我不怪你,只希望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你不要说出去。” 不说出去,宋家就只是勾结北胡,女眷只需降籍不需斩首,而若是此时大白于天下,宋漪的母亲只怕性命难保。 卫鹤鸣忽得问:“你当真谋刺了当今圣上么?” 宋漪摇头:“我躲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谋刺?” 卫鹤鸣低声道:“我信你。” 宋漪愕然片刻,继而浅笑:“多谢。” “你不曾害过景朝人,一码归一码,我恨北胡,却无碍于结识你这个朋友。”卫鹤鸣垂首与他的目光相接。 其实早在叙州他就该有所觉察了,发酵粪便做毒物,涂在箭头用以伤人,这是北胡人的手法。 只不过宋漪长了一张极近似汉人的脸,又是宋家的公子,任谁也想不到他竟是北胡人。 卫鹤鸣极认真道:“我能力有限,未必能洗脱你,只能尽力寻找转机,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宋漪垂下头去,轻声道:“其实不必如此,你……万事小心吧。” 卫鹤鸣点了点头,抬腿想要离开,宋漪忽的伸出手来,隔着牢栏攥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哥哥我能认识你和初时,就已经是赚了。”宋漪那张娃娃脸严肃起来有些违和,眼神却认真的很。“鹤鸣,多谢你。” 卫鹤鸣神色极为郑重:“我亦如此。” ============ 卫鹤鸣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书卷,将线索一一串联,却怎么也想不到破局的法子。 权术谋略他虽有所了解,却并非他所长,更何况如今形势复杂,更让他难以解脱。 若单单是行刺皇帝,能从中获益的人并不少,可若是牵扯到宋家种种,甚至还有北胡,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便值得商榷了。 半晌,他的目光却忽的停在了一旁楚凤歌的身上。 “怎么?”楚凤歌挑了挑眉,语气尤带三分暧昧。“可是想我了?” 卫鹤鸣问:“殿下先前说的北胡新王,原本也是王室么?” 楚凤歌放下手中的卷宗:“并非王室,他先前是一部落首领。” 卫鹤鸣却定定地瞧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瞳孔,看穿到他的脑海深处:“宋家一事,果真同殿下无关么?” 第七十七章 举荐 第七十七章怀疑 “宋家一事,果真与殿下无关么?”卫鹤鸣的一双眼澄明见底,没有丝毫的戏谑之意,让人难以将他的话当做一时玩笑。 楚凤歌的目光只停留在桌上那本卷宗上,修长雪白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覆盖了所有的情绪和神色:“与我无关。” 卫鹤鸣沉默不语,忽得重问一句:“宋漪可是如今北胡王的独子?” 楚凤歌的唇勾起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正是如此。” 卫鹤鸣深吸了一口气。 并非他不信楚凤歌,只是此事最大的得益者便是楚凤歌。 他的记忆里对宋漪并无印象,但前世北胡同景朝的战争绵延了十数年之久,难保其中没有宋漪的原因。 而对于急于得到权势和皇位,却又名不正言不顺的楚凤歌来说,皇帝去世是好事,战争更是好事。这天下越乱,楚凤歌能得到的也就越多。 这样一个对楚凤歌百利而无一害的局,卫鹤鸣又怎么可能不联想到他的身上。 卫鹤鸣注视了楚凤歌许久。 眼前这人并非是他心目中的君主,甚至并非一个仁善之君,在这副靡丽精致的皮相下,是尸山血海堆砌出的冷漠狠辣,若是放在乱世,说不得也是一个枭雄,放在如今,却并非百姓之福。 他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仍是对这样一个人俯首称臣。 卫鹤鸣阖了阖眼,终是轻声开口:“殿下至今不肯让我插手府上事宜,若是王爷想要……在下总会有其他法子的。”他的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复杂。“胡人凶猛,请殿下收回计策罢。” 楚凤歌原本在桌案上一点一点的指尖停了下来。 卫鹤鸣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楚凤歌话语中透着说不出的凉意:“你这话,是为了宋漪,还是为了你的黎民百姓?” 卫鹤鸣叹息一声:“皆有,殿下……” 楚凤歌却站起身来:“此事非我所为,卫鹤鸣,你肯不肯信我?” 卫鹤鸣一顿,却正瞧见楚凤歌脸上那凉薄和嘲讽交织的神色,明明如此刻薄,在他的脸上竟也不显得丑陋。 绸缎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楚凤歌捏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唇角的笑意带着莫名的荼靡和悲凉。 卫鹤鸣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卫鹤鸣,你肯不肯信我? 卫鹤鸣神色微微迟滞了片刻,唇上便已经传来了痛感,眼前的人正啃着他的唇瓣。浓重的压抑正透过这人的唇舌传达而来,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胸口有些发闷。 “殿下……” 卫鹤鸣皱了皱眉,想说什么,楚凤歌却抽身而去,只剩下唇舌微微的刺痛,仍在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 楚凤歌的衣袍一角却已然消失在了房门外。 他的家国天下,他的黎民百姓。 他看重的,他从始至终都替他守着,哪怕他对这些不曾怀抱过一丝半点的善意。 只不过是为了当初他那一跪一问,一生一死。 明明是自己一时戏谑不肯告知自己身份,却为了他的误解生出十二分的懊恼来,楚凤歌知晓自己的愤怒没有来由,可却仍旧克制不住这毫无由来的情绪。 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有如一在碧落、一在黄泉。 而那人心中,永远是怀揣着苍生百姓,而非他楚凤歌的。 永远都与他不同。 ========= 卫鹤鸣次日上朝时,眼下乌黑了一圈,引得贺岚多瞧了他许久:“你昨夜去做了什么,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卫鹤鸣只得苦笑叹息。 楚凤歌分明解释了,他却不信,他着实心生愧疚,想去道歉,却又没捉到楚凤歌的身影。 而此事尚未理清,他破费了一番心神,也没有想出若不是楚凤歌,究竟还有谁如此煞费苦心挑起战乱。 贺岚瞧他这样子,在联想宋家之事,心下便已然有了定数,低语道:“宋家的事我已听闻,宋漪……多半是捞不回来了,你自己权衡,莫把自己也栽了进去。” 卫鹤鸣点了点头,屏声敛气站成了木桩子,忍不住想去瞧瞧位列朝会前面的楚凤歌,却又忍住了。 皇帝上朝,首要提的便是宋家、梁家勾结北胡一案,虽然如今刑部结果还没有出,可所有人都知道宋家完了,自然也不吝于再踏上几脚。 众人只等着刑部拿出一份差不多的结果来,给这两家定案,便好揭过这一页去。 却不想众人刚将这波石头落井,便有人当朝启奏,北胡新王登基,有意同景朝和谈。 北胡、又是北胡。 众臣心里忍不住翻起了嘀咕。 卫鹤鸣清楚的很,景朝这些年重文轻武,养出了一群身居高位的文臣,却打压了一众武将,以至于如今民间崇文弃武,年纪大的将领已然垂垂老矣,年轻些的竟无人才可用,竟令将才青黄不接,更别说帅才了。 这些年能称上帅才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少年将军萧栩,前世暴病而亡,一位就是文瑞王楚凤歌。 如今萧栩尚未出头,楚凤歌是个藩王、又年纪尚小,只怕满朝文武一提起打仗一个头要比三个大,能和谈自然是最好。 可问题就出在了和谈的人选上。 如今景朝也得了消息,新上任的北胡王并非是皇族,谁也不了解他的脾性,此去几乎是充满了未知,而对方和谈的意愿似乎瞧起来也并不是很强烈,若是对方临时变了主意,或者提出非分的要求,那前去和谈的使者便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苏武了。 谁都想要功劳,可谁也不想做牧羊人。 这下群臣倒真有些犯难了,遣个蠢些的去,怕做不好事,遣个聪明些的去,又怕折在了北胡损了己方一棵好苗子。 朝堂上提出来的人选一炷香就变了十几个,皇帝竟也不发话,只瞧着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 贺岚站在卫鹤鸣的身边,瞧着跟菜市场一样的朝堂,掩袖打了个哈欠:“他们荐的这些人没一个靠谱的,不是蠢,就是奸,这时候,谁也不敢真放自己的臂膀出去。” 卫鹤鸣却仿佛刚才思考中回过神来,冲他眨了眨眼:“那你瞧我怎么样?” 贺岚一愣:“你说笑呢吧?” 卫鹤鸣理了理衣袍,笑道:“无人荐我,只能求贺状元推我一把了。” 贺岚皱眉:“你此话当真?” 卫鹤鸣眨了眨眼:“自然当真,你难不成要等到散朝再说?” 贺岚迟疑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手执笏板上前一步:“臣有一人,堪当此重任。” 第七十八章 使臣 第七十八章使臣 “臣以为翰林院修撰卫大人堪当此重任。” 贺岚的话在朝堂上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竟都有些熄了声。若不是这两人方才还言笑晏晏,他们几乎要以为卫鹤鸣是哪里得罪了贺岚。 贺岚却将脊背挺得笔直,神色淡然令人难以生疑,只将理由娓娓道来:“此行为求边关安宁,非智勇双全之人不可。卫大人是臣昔年同窗,弓马娴熟、精于骑射,又得中探花,在国子监中颇以辩学闻名……” 不曾想贺岚举荐他不说,还会对他大加赞赏,倒让卫鹤鸣听得颇有些好笑。 只不过这些理由都是明面上的,朝廷众人都知道,先前举荐的那些,不是些连弓都拉不开的、不通世事酸儒,就是些不善言辞的武官,这才你推我、我推你没个定论。 谁也不放心谴这样的人去,可谁也舍不得谴更好的去。 是以提出来的那些没有一个可用的,也没有一个比卫鹤鸣合适的。 贺岚将理由陈述完毕,便兀自站在一侧,无视了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窥伺和猜测。 朝堂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皇帝沉吟半晌,声音自玉阶之上传来:“卫卿,你意下如何?” 皇帝虽不如当年看重卫鹤鸣,心里却还惦念着当年卫尚书和卫家的一点旧情,此去北胡吉凶未卜,若是卫鹤鸣在北胡出了万一,那卫家就是当真绝了嗣。 皇帝再怎么缺德,也难以对曾经兢兢业业的老臣独子做出这等事来,只得将这选择又交回了卫鹤鸣手中。 群臣的目光盯着卫鹤鸣,他们几乎在脑海中都能模拟出卫鹤鸣的说辞来:无才无德,不敢担此重任。 可卫鹤鸣站在原地,利落的一礼,说的却是:“臣愿往。” 皇帝复又问一次:“卫卿愿往北胡?” 卫鹤鸣的声音在寂静中更为清晰响亮:“臣,愿往。” 一时之间竟无人能说出话来,谁也猜不透卫鹤鸣在想些什么。 若说争功劳拼出头,他是世家出身,又有贺岚文瑞王这样的朋友,纵然一事失意,却总能熬出头来的。 文治武功,无论哪种方法进身,都要比做一个前途未卜的使臣容易的多。 卫鹤鸣一身浅绯色的官袍瞧着极衬他的少年模样,原本看着应该更骄傲风流的,如今安稳地立在那里,竟凭生出一种莫名稳妥平和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的信任。 他手上的笏板空无一字,却只朗声道:“臣有一事请奏。” 若说宋家之事,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卫鹤鸣连眼都不眨,信口胡说:“圣上容禀,臣昔日与那宋漪在叙州,宋漪曾用计以污物拒敌,数度同臣聊起北胡辛密,当时臣年少,只以为他博览群书,不曾深想,如今想来,宋漪只怕在北胡的身份并非寻常人等。” “臣以为,若以宋漪等人为质,或可与北胡交换条件,为我景朝牟利。” 当朝便有大臣反驳:“竖子无知,宋家与北胡勾结谋刺圣上,按律当斩,岂因区区北胡而赦之?” 卫鹤鸣神色不变:“宋家与北胡有勾结一事确凿无疑,只是谋刺圣上一罪仍旧有待商榷。” 大臣冷声道:“一派胡言,难不成还有旁人不成?” 卫鹤鸣盯着那大臣,竟慢悠悠的笑了:“刑部尚未定罪,大人急什么?” 皇帝这些日子性情颇为暴躁,尤其是在行刺一事上,更是仿佛一垛干草,一点火星都能燃起他的熊熊怒火。 只这一次,皇帝竟没有说话,隔着玉旒瞧着他们唇枪舌剑,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道:“宋家一案,朕已着刑部处理,如今理应令刑部查明宋漪身份,一切等北胡消息传来再行议定。” 卫鹤鸣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一派淡然。 皇帝这话出口,便是定了卫鹤鸣的使臣身份,旨意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前排一人出列,紫袍玉带,带着一身的冷冽气息,眉目却精致如画——正是楚凤歌。 “臣请与卫大人同往,求圣上恩准。” 楚凤歌在朝堂上从来都是穿着朝服的摆设,无论再怎么风云变幻唇枪舌剑都同他毫无关系,寻常的世家大臣也不会不开眼将战火引到他的身上。 这次他站出来,竟是令所有人都一愣。 卫鹤鸣才是最愕然的那一个,他刚同楚凤歌不欢而散,原本想着只怕这次出使前都未必瞧得见楚凤歌的面,却不想一转头,正瞧见这人请命与他同往。 原本就不甚舒坦的胸口,如今更有什么噎在当中,又酸又涩,不知是内疚还是惭愧。 “文瑞王身份尊贵……”有臣子干巴巴地相劝,却怎么听都无甚诚意。 “本王再尊贵,也尊贵不过这天下安宁。”楚凤歌说出的话倒是大义凌然,只是从他漠然的神色中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大义来,只瞧得见阴冷和郁郁。“本王不善言辞,只愿鞍前马后,护送卫大人直至北胡。” 这话旁人听着没什么,落在卫鹤鸣的耳朵里却扎得很,竟也不顾这时朝堂,低声嘀咕一句:“臣并非文弱书生,无需王爷费心。” 楚凤歌却听得一清二楚:“卫大人何必多礼,这点心力,本王还是劳得起的。” 朝堂上众人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竟有些莫名。 大臣之间互相讥嘲是有的,你恭维我一句,我回敬你两句,也是有的,独独这两个,说是嘲讽仿佛不是,说是吹捧更不像那么回事,不似仇敌,又不似亲友,怎么听都好像有些古怪。 卫鹤鸣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只垂了首,不再言语。 明明早就过了说话不走心的年纪,今日却因为这人的一句话而失态,实在是有些窘迫。 玉阶上的帝王瞧着楚凤歌的模样,不知是说笑还是另有意味:“难得文瑞王有此拳拳之心,朕又岂有不成全之理?” 第七十九章 背弃 第七十九章背弃 上朝时天只是微微阴翳,退朝后却已经落下了雨水,众臣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只是经过卫鹤鸣时仍忍不住抬眼去瞧,再垂首相互窃窃私语一番。 贺岚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不知是不是被朝堂上那一番话耗空了精神,神色颇有些萎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嘴里还抱怨道:“瞧你给我找得差事,他们一准当我打压你呢。”只是虽然他嘴上这样说着,神色却没有半丝在乎的痕迹。 卫鹤鸣也只笑笑:“待我去北胡前,必登门谢罪。” 京师的并不似江南那样细软、雾蒙蒙的一片,一滴一滴黄豆大小,落在地上便溅开一朵花来。 卫鹤鸣隔着雨幕和数人的肩头,瞧见了楚凤歌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和紫色的官袍。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终是对贺岚嘱咐了一声,拔腿追了过去。 “劳驾。”“借过。” 卫鹤鸣从挨挨挤挤的臣子中间穿梭过去,只听背后一声熟识的声音:“鹤鸣。” 卫鹤鸣转过头去,正对上楚沉那张面带忧虑的脸。 “你不该去北胡,”楚沉低声说,“你知道的。” 细碎的雨声掩盖了两人的声音,卫鹤鸣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 “我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事竟是你做出来的。”卫鹤鸣眼里带着冷意和显而易见的失望。“楚沉,我从不知你能为一己私利冷酷若斯,是我小觑你了。” 他知道楚沉多疑,知道楚沉工于心计,却从不知道楚沉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记得楚沉年少时,也是曾满腔热血,同自己说过要改变这天下,要求一个山川太平、海晏河清的。也是曾说要立下不世基业,令这天下盛世再无饥馁的,乃至后来他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依然是这样践行的。 卫鹤鸣那怕对楚沉心灰意冷,也从不曾将所有的恶意都加诸于他的身上,在卫鹤鸣看来,这样的事,是楚沉做不出的。 可楚沉偏偏做了。 楚沉竟露出一丝苦笑来,他清醒的太晚,这一世没了卫鹤鸣,许多都与前世不同,楚鸿和楚凤歌手中的底牌都要比他的多,他只能另辟蹊径争取时间和资本。 比如引战北胡。 宋漪一死,北胡跟景朝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还能一举两得除掉楚鸿——若不是楚凤歌那边的戒备太甚,他甚至想祸水东饮到楚凤歌头上的。 只是这些话,在卫鹤鸣那失望冷然的目光中竟都说不出了。 卫鹤鸣与其说是在指责,不如说是在感慨:“原本我只以为是我错信了你,却不想竟是我一早就看走了眼。” 楚沉却咬紧了下唇,最终忍不住道:“卫鹤鸣,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天真的人。” 人是会变的。 没错,他曾有过这样或那样的志向、抱负、愿望,可那都是曾经。 当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他就已经不再是楚沉,而是帝王了。 他是人,他也会权衡利弊,也会计较得失,也会境迁志移,会不再信任当初曾信任的,会不再向往当初向往的,甚至会忘记曾经的志向和梦想,成为与千百个帝王如出一辙的模样。 可眼前这个人却偏偏不知道。 他总是以为所有的人都必定同他一样一如既往,以为他也会同他一样停驻在那些年少炽烈的时光。 他一直站在那里,可他却已经回不来了。 直到最后,他才瞧见这人,一直站在最初的位置,满怀一颗赤子之心,只不过不再为他而燃。 哪怕重活一世,这人经历了百般搓磨千般苦难,却仍旧是当初那般模样,坦坦荡荡地站在他面前,用眼神告诉他自己的失望。 不是因为前世的恩怨,却是因为他早已背弃了自己的理想。 “承蒙殿下夸奖,”卫鹤鸣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他错怪了楚凤歌,此事已经够令他歉疚的了。至于楚沉,他只能心生叹惋,却也无话可说。“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告退了。” 周围的官员不知何时已陆续走光了,楚凤歌也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自己与曾经的好友,如今相看两相厌。 “别去北胡,”楚沉声音竟有些哑。“北胡王没有提出谈判,文书是我伪造的。” 原本他是想令北胡斩杀来使,令景朝北胡彻底开展的。 可他没想到,使臣竟然是卫鹤鸣。 卫鹤鸣却并不经意,转身离去的步伐带着水声:“我若身死北胡,对五皇子便少了一大障碍,岂不美哉?” “别去。”楚沉声音隔着重重雨幕,早已传达不到卫鹤鸣的耳中,他的脚却不知何时重逾千斤,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追赶的步伐。 一滴水珠不知是泪是雨,混杂在雨中,溅落在地上,盛开出一朵小小的雨花,继而消失在了水面中。 那人浅绯色的身影一如少年时,挺拔而骄傲,带着说不出的光彩,仿佛在这漫天的雨中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再没有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仿佛是那些早就被他遗弃了的时光与梦想。 这些东西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变了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 “一个楚沉就能将你拦住了。” 楚凤歌的语气中饱含着不满,却仍是将他手中的纸伞夺取,两人并撑着一把,行走间各被雨水淋湿了一半。 卫鹤鸣抬眸:“殿下?” 楚凤歌轻哼了一声:“罢了。”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慢悠悠的前行。 半晌,卫鹤鸣才说:“殿下,北胡此行凶险。” 楚凤歌嗯了一声。 卫鹤鸣粲然一笑:“殿下可要护好在下这个弱质书生。” 楚凤歌揉了揉他的头发。 第八十章 来日 第八十章来日 是夜,风雷大作。 纱窗外是隆隆的雷声,混杂着树叶在风中震颤的沙沙声,雨水敲打房檐窗棂时的噼啪声分外清晰。时不时有一道白芒撕裂天空,透过窗纱,盖过烛火的光芒,映得整个室内亮如白昼。 “京师许久没有这样的大雨了。”卫鹤鸣销了窗,又将案上的书册一一收起,随口对础润嘱咐道。“这些书你收好,我和阿姐不在,你记得天好时拿出来晾晒。” 础润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卫鹤鸣又瞧见了那书中夹着一本《雪剑霜刀》,忍不住一笑,郑而终之地塞到础润的手中:“这本你可帮少爷我藏好了,那些都为了讨爹开心给扔了,我可就这一棵独苗了。” 础润将书包上油纸揣在怀里,脸仍是木的,说话却带了鼻音:“我给少爷买新的。” 卫鹤鸣的目光一暖,敲了他头一下:“少爷我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这般模样作甚?” 础润抽了抽鼻子,眼带戒备地瞥了一旁横卧榻上的王爷一眼,动了动唇,却没有开口。 “殿下是自己人,但说无妨。”卫鹤鸣心知础润戒心重,倒也不以为意。 础润这才真的抱怨出了声:“满朝文武不去出头,偏少爷去出这个头,我还应承了老爷小姐要看好少爷的,这下好了,将少爷看到北胡去了,还不许我跟去。听说那的蛮子都是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若是、若是少爷你……”础润越说越难过,竟当真抽泣了一声。 础润是跟了卫鹤鸣许多年的,没经过多少风浪,平日里也就帮着提个箱笼整理些书册,做过最重的活计也就是驱车和搬书。是以瞧着他平日里不声不响、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可心肠却是软的很。 终究是个孩子呢。 卫鹤鸣温声安慰:“北胡哪里就那样可怕了,北胡人也是人,又不是怪物,哪有吃人的道理?都是旁人编来哄骗幼童的。不带你去是怕这京中无人照管看顾,我是去做使臣的,无非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就算是不成,也最多是被遣返回来,丢个大脸罢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凶险了?” 础润被他断断续续地劝回了些,一双眼犹带泪光,狐疑地盯着他:“少爷不是哄我吧?” 卫鹤鸣啼笑皆非:“你少爷我是什么身份,哄你做什么?” 础润这才抹了抹眼泪,颇带几分郝然:“那少爷你早些回来。” 卫鹤鸣敲了敲他的头:“你早些歇了罢,外头风雨大,开门又要带风进来,你睡外间也无妨。” 础润点了点头,挪着碎步出去了。 楚凤歌听了半晌,见那傻小子出去了,才抬眼道:“你倒是会哄孩子。” 卫鹤鸣一惊,忙冲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挨到楚凤歌身边低低叹气:“总不成让他提心吊胆地等我回来吧。” 北胡若当真这样好出使,朝堂上又何须你推我我推你的折腾这些时辰。卫鹤鸣清楚的很,北胡人是茹毛饮血长大的狼,对族人那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对景朝子民来说与食人也差不许多。 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北胡当真同他们讲究这些规矩,边疆便也不会白骨遍野了。 “哄不住多久的,但凡你离京半个月,那危言耸听的话就能埋了卫府。”楚凤歌直言道。 “你就不能小点声,础润今晚就在外间。”卫鹤鸣伸手去捂他的嘴,瞧了瞧外间,瞪他一眼:“能哄一时是一时,也好让他现在就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 卫鹤鸣还来不及松手,就觉得手心被什么湿软的东西舔了一下,甚至在顺着掌纹移动,一垂首,正对上楚凤歌那略带笑意的眼瞳。 他瞬间晃了晃神,随机像手心被灼烧一般地抽了回来,只剩下那意犹未尽似的笑。 “你笑什么?”卫鹤鸣几乎瞧见那笑就招架不住。 楚凤歌弯了弯唇角:“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方才有些有趣。” 卫鹤鸣一联想,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外头的雨还在下,便更显出房间里的几缕暖意来了。 卫鹤鸣对着楚凤歌瞧了又瞧,最终还是道:“我知道旧事再提未免煞风景,只是楚沉先时同我说,北胡传讯来谈判一事是假,只怕此去凶险,我实在不想留下什么遗憾……殿下,抱歉。” 他指的仍是先前错怪楚凤歌一事。 哪怕北胡并没有谈判的意愿,他仍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不但是能将宋漪捞出来的唯一一次机会,还是能让边关形式的一个契机。 他再也不想重复一次前世数年之久的战役,见到那些大好儿郎葬身荒原无人收骨了。 楚凤歌神色中溢出一丝自嘲来:“你想的本没有错,我本就是工于心计之人。” “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楚凤歌对着他笑弯了眉眼,那模样太过肆意绚烂,竟带了几分荼蘼的味道。“我强行将你绑上了我的船,如今你上不去下不来,你可会恨我?” 卫鹤鸣摇了摇头。 楚凤歌笑得更开心了:“你就是后悔也晚了,谁让你招惹的是我呢。” 卫鹤鸣却有些忍不住:“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殿下并非大义凛然之人,我晓得,可此时无人出使北胡,殿下愿出手相助,便已经足够了。这世上大道千千万万种,谁说只有这一条家国天下才通得到头呢?” 朝中文臣众多,哪个不是将那些圣人遗训挂在嘴边的,可最终言行一致的又有几个? 身为鹤相时见的太多了,人心向善者众多,哪怕十恶不赦之徒口中也会念上一句阿弥陀佛,可真正为善者又有几个? 哪怕当初慷慨激昂如楚沉,不照样是人心易变,时过境迁? 无论楚凤歌想着什么,信奉什么,口中说着什么,卫鹤鸣却更愿意去看看,他最终做了什么。 楚凤歌篡改了军功,他一句话,便又改了回去。 楚凤歌杀人如麻,可边疆终于安稳太平了这些年。 楚凤歌心中毫无善念,却愿意放下京城的势力分割,冒着天大的风险同他跑去北胡。 哪怕道不同,卫鹤鸣却知道自己没有苛责的理由。 只是到底是什么,让这一世的楚凤歌不安定若斯? 是两人之间变了味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变了这一世原本属于楚凤歌的轨迹? 卫鹤鸣想不明白。 “殿下这个君主,始终是在下自己选的,又怎么会心生不满。”他笑了笑。“有些事只怕说来殿下也不会信,我与殿下的渊源,绝不止这短短数年,若来日北胡归来,我再同殿下慢慢说罢。” 重生之事,若能让楚凤歌心下安定些,说出来倒也无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肯信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神异。 楚凤歌浅浅一笑:“好,来日我们慢慢说。” 关于前世,关于今生,关于你和我。 第八十一章 行商 第八十一章行商 北胡的秋最是无趣,渐暗的天色衬映着一望无垠的枯黄草梗,让行走的商客瞧着便有些心生倦意。 “头儿,咱们今个怕是见不到北胡人的营盘了,咱们就地把火生了吧?” 商队里有个麻脸汉子,一说话赛闷雷似的声大,整个商队就没有听不见的。 领头人环顾四周,果然见不到半丝人烟,只得吐了口气道:“你们先埋锅吧,我去支会魏少爷一声。” 麻脸汉子皱着眉道:“那姓魏的什么来头,咱们连睡个觉都” 话没说完,就被领头人一眼瞪了回去。 领头人恨恨地拍了他一巴掌:“把你那张臭嘴缝上,我若是死,便迟早是死在你这张嘴上的。” 说着便顶着一头汗,驱马往商队后头去了,只剩那麻脸汉子捂着自己的一张嘴不明所以。 商队后头缀着两个年轻人,骑着极普通的枣红马,神态极为闲适 。时不时低声说笑两句,愈发显得亲密默契。 穿黑衣的年长些,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冷厉,腰间跨一把长刀,脊背挺得笔直,怎么瞧都是进过军营的——领队一直觉着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血腥味儿,只怕多瞧几眼都会做噩梦。 相比之下,一旁那个穿铅色箭袖的少年倒显得可亲多了,平日里也好说话的多——只是他可半点不敢小觑这位平日里还算活泼的魏赫少爷。 “魏少爷,今个儿怕是见不到人家了,您看是不是就地安置了?”领头人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感觉那黑衣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少年笑了笑:“黄掌柜才是北胡行走的行家,您安排就是。” 领头人干笑了两声:“少爷过誉了,那再下这边下去安排——” 待那领头人一转头,卫鹤鸣便给了楚凤歌一肘子,笑骂道:“你这是怎么吓唬人家的?我瞧着黄掌柜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楚凤歌勾了勾唇角:“这些北胡走私的商人最是难缠,你若不镇住他们,他们反倒要来拿捏你。” 卫鹤鸣倒也知道这其中的门道,摇了摇头认了:“利令智昏,岭北走私可是掉脑袋的活计,竟也有人敢做。” 楚凤歌道:“他们原本就是一伙悍匪,只不过这姓黄的有些头脑,才敢铤而走险算计这笔钱财。” “也亏得他们罢,否则我还真想不出主意来。”卫鹤鸣说着,跟众人一起下了马,就地搭起了帐子。 说起来卫鹤鸣只怕是景朝几代以来最落魄寒碜的使臣了。 没有锣鼓喧天夹道欢迎也就罢了,竟是隐姓埋名,自己骑着一匹枣红马,跟着走私商队混进北胡的。 若不是有楚凤歌这位王爷随身护卫撑撑腰,只怕要显得更凄凉些。 卫鹤鸣几乎能想到京师里那群说书人怎么编排他了:古道西风瘦马,使臣孤身离家,简直是苏武牧羊式的标准话本子,若是再给他安上一个非他不嫁的北胡公主,那估计茶馆八成能场场爆满。 可惜,没有劳什子北胡公主。 卫鹤鸣又扫了身边人一眼:景朝的王爷倒是有一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北胡求和的消息本就是楚沉假传的,他倒是能拆穿楚沉的把戏,可这样一来,议和的希望也就成了泡影,又要重复前世同北胡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征战,前世牺牲的那些将士也又要重复一次血染疆场的命运。 想景朝主动求和,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主战派主和派已经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一年多了,也没见他们得出个结论来。 想见到北胡的新王,只能自己想法子。 卫鹤鸣将刚刚将马上的行李卸下取出干粮来,那头楚凤歌已经将帐子搭了起来,动作较商队众人还要快上三分,正将被褥铺在地上。 卫鹤鸣跟着商队在茫茫草原里走了一整日,早就乏了,也不顾身上还带着尘土草屑,仰面就倒在棉被中间。 楚凤歌也不恼,伸手去挠他的痒,惹得卫鹤鸣左右扑腾,最终大笑着钻了出来,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连连讨饶:“殿下、殿下手下留情,在下受不住了。” 楚凤歌眯了眯眼,似乎对他的服软极是满意,这才停了手:“晚些时候换了衣裳再睡。” 待商队那头起了灶,卫鹤鸣便从黄掌柜那边讨了两碗热汤,分给了楚凤歌一碗,就着干粮慢慢吃了进去,笑嘻嘻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风餐露宿,倒是别有一番意趣。若是来日我在朝中混不下去了,出来做个行脚商似乎也不错。” “你倒是潇洒。”楚凤歌慢悠悠地回答,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卫鹤鸣浑然不觉,盯着广袤的草原不知想些什么,又忽得笑出了声:“若是王爷哪日混不下去了,到时我便拐带着王爷在这边境开家客栈,专来接待黄掌柜这样的亡命徒,只怕单单王爷一张脸,就能将他们吓得老老实实。” 楚凤歌轻笑出声:“算你乖觉。” 卫鹤鸣这才转头,一双眼澄明见底:“我不会丢下殿下一个人的。” 楚凤歌喝汤的动作顿了顿。 卫鹤鸣心里清楚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危险。 从他踏入北胡地界的一刻,他早就将命托给了老天爷,这群走私商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北胡的游勇散兵、盘踞草原的马贼、景朝边境巡逻的官兵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即使见了北胡王,他也根本不清楚对方是否有倾听的兴致,立毙当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只有这一次,他担忧自己就这样死去,担忧丢下这位殿下一个人。 跟前世不同,这担忧无关旁人,也无关朝政。 仅仅是他已经放不下这位从小看到大的殿下了。 从最初同旧友的相遇,到现在这样出格的亲近,已经过了这样久了。 那个属于前世文瑞王的印象,早就一点点的丰满起来。 从那个元宵节灯下漂亮冷漠的少年,到默默承担着轻视和排斥的小王爷,到一直到眼前这个有些偏执,带着几分阴冷,却会在他面前微笑妥协甚至耍赖的人。 他怎么舍得再让这个人变回前世那个孤独又毫无人味的文瑞王。 他的神色专注,仿佛瞧的是楚凤歌,又仿佛瞧的是前世那个淡漠地同他对弈的文瑞王:“为官也好,行商也罢,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丢下殿下一个人的。” 他本以为楚凤歌借机说些什么来,只是楚凤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不似往日冷厉,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卫鹤鸣笑了笑,有些话倒不必说得太清——尤其是对他这位对感情极度不安的殿下。 若是有机会,他能用半生来证明他的话,若是没有机会,一再的剖白保证也毫无意义。 卫鹤鸣瞧着那头已经将篝火升起来,便快手快脚地钻进了帐子里,扒皮一样地迅速退了外裳,钻进了自己的被褥里。 楚凤歌这才慢悠悠地将手里的半块干粮嚼咽进了肚子,放下汤碗。 转头看向帐子,里面已经鼓起来了一个人形的包,随着呼吸的节奏极有规律的起伏着。 “你最好记着这话。”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楚凤歌的声音消散在了帐子外的飒飒风声中。 莫再叫我失望了。 第八十二章 北胡 第八十二章北胡 北胡人本就是游牧为生,部落也常常迁移,虽然如今各部一统有了真正的北胡王,却仍然行踪不定。卫鹤鸣等人运气不佳,几日来黄掌柜带着卫鹤鸣一行人风餐露宿,却也只寻到了几处零散的胡人帐子。 好在黄掌柜等人做惯了北胡生意,早就习惯了在这茫茫草原上四处探寻,倒也没生出什么龃龉来。 只是卫鹤鸣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颇为焦虑,此行本就冒险,也无甚前世的记忆能帮衬一二,每拖上一日,变数也就多上一分。 前些日子,这一行人还遇上了草原狼。 也亏得黄掌柜一行人经验丰富,卫鹤鸣楚凤歌二人也不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才躲过了这一劫。 只是众人自打瞧见了楚凤歌提刀杀狼的熟练劲,便个个都学会了拿余光去看他们两个,有时跟他们捱得近了些,便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连黄掌柜也悄悄来打探:“少爷的侍卫实在是好身手。” 卫鹤鸣便笑:“我可雇不起这样的侍卫,真要从头论起,他才是我的上司呢。” 楚凤歌听了不以为然:“我何时奴役过你不成?” 卫鹤鸣瞪他一眼:“我倒宁可你来差使我。” 那黄掌柜看着两人行止言笑,心底便有了计较,对这两人的身份更生一层忌惮。 卫鹤鸣倒不是随口说说,今生与前世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楚凤歌麾下多了文初时,原本一些琐碎的工作只要他提上两句,便有文初时帮着做了。 再其余的,楚凤歌也不肯让他碰。 卫鹤鸣从来就不是个游移不定的,当年他跪了楚凤歌,那就没打算再回过头。这一世也早早跟楚凤歌摆清了立场,只要楚凤歌肯用,他便做得。 可偏偏楚凤歌不愿用他。 卫鹤鸣是连楚沉都舍不得放下的一颗棋子,可楚凤歌却偏偏肯撂了他,白白将他在朝堂上搁着,任凭他随着自己心意行事。 跟前世一心盯着皇位目标坚定的文瑞王不同,眼前这个楚凤歌要更恣意些,更任性些,也维护他。以至于楚凤歌那谋朝篡位的大业,都轮到卫鹤鸣来替他担忧。 卫鹤鸣心里说不出是忧虑多些,还是那一股莫名的暖意更多一些。 卫鹤鸣攥了攥手中的马缰,便听前头有人在喊:“头儿,瞧见人烟了,前头部落可不小!” 听了这消息,商队上下都为之一振,连黄掌柜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总算瞧见了。” 说着,黄掌柜便吩咐众人下马,只自己留在马上,马屁股上绑了一杆鬼画符一样的旗帜,特意同卫鹤鸣解释:“劳烦少爷多走两步,这是这群胡人的规矩,指不定一会还得瞧瞧咱们的模样——他们能瞧出个屁来!” 卫鹤鸣点了点头。 商队一行人缓慢前行到了那部落前方,便见一群胡人骑着高大膘壮的胡马,嘴里打着吆喝冲了过来,将商队围在了中间。 商队里有胆小些的,眼见这些胡人架势仿佛马贼,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更惹得这群胡人哈哈大笑。 黄掌柜脸上堆着笑,操着一口不知什么腔调的胡语,指着那旗子连比划带说,丝毫看不出方才那嫌弃的样子。 为首的胡人趾高气扬地瞧着他,倒是没有比划,只是刻意放慢了语速。 黄掌柜往那胡人手里塞了块什么,胡人这才满意,一挥手让众人撤到两旁,时不时打量着商队众人,好似狼打量着即将到嘴的肉一样。 黄掌柜低低咒了一句:“小鬼难缠。” 卫鹤鸣微微垂下眼睑,不让自己去瞧那些胡人,怕自己克制不住表情露出痛恨来。 探望宋漪的时候没有感觉,可当他真正瞧见这些北胡人才发现,对北胡的敌对早就融在骨血里了。 前世镇守岭北时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只要瞧见这群骑着高头大马的胡人,便意味着杀戮、血腥和生离死别。 以至于他只要瞧见这群人,脑海中便会不断闪回那些岭北时的片段。 无数次地瞧着将士牺牲,无数次期盼着京师那永远也等不到的支援。他愈发痛恨自己无法上阵领兵,也愈发痛恨北胡的来犯。 再好的策略,再好的谋划,也救不了所有人。 更何况,他本就不擅于兵法谋略。 这些绝望而艰难的回忆,早早就熔铸在他的记忆深处,难以抹消,也难以遗忘。 一只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源源不断的热从掌心传递了过来。 卫鹤鸣顿了一顿,从那些血色回忆中挣脱出来,终于在那暖意中感受到了一瞬间的安宁。 用余光扫过去,楚凤歌的脊背还是紧绷着呢,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在等待着战斗,可唯独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是温暖而轻柔的。 卫鹤鸣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食指在他的手心里缓缓划动,惹得那只手将他攥得更紧了些。 商队在沉默中经过了胡人的“夹道欢迎”,楚凤歌这才举起了自己的手微微示意:“少爷这是邀我今夜同眠?” 卫鹤鸣笑着瞪他一眼:“我可没见过你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楚凤歌轻哼一声,语调越发暧昧含糊:“之前不是还说任我差使,如今我却只缺一个伺候床榻的仆役,不知卫大人做不做得……” 卫鹤鸣绷紧了面皮:“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说着左右瞧了瞧,见没人听见才微松了口气:楚凤歌冲他说那些诨话时,总好称他为“大人”,若是因为这个泄露了身份,那才是真的不知怎么解释。 这厢众人已经进了胡人的部落,居民倒并不似先前那些人凶悍,只是个个身量高大粗壮,连妇女都嫌少柔弱,个个身着鲜艳的胡服,进出与胡帐,彼此呼喊迎合的胡语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商队一行的汉人面孔汉人打扮分外扎眼,有少女盯着他们瞧个不停,还咯咯笑着彼此推搡,倒让卫鹤鸣有些不好意思。 楚凤歌倒想起来他中探花时那掷果盈车的盛况来了,忍不住道:“你倒是能招蜂引蝶。” 卫鹤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这你可说错了,这群北胡姑娘怕是瞧不上我,若真说招蜂引蝶,也怕只能是你招来的。” 见楚凤歌面带疑问,卫鹤鸣便解释道:“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北胡尚武,这里的女子与京师不同,皆爱慕威武勇猛的战士,像在下这等白面书生,怕是如不得她们的眼。倒是你,怕是很合她们的口味。” 楚凤歌闻言抬头一扫,还当真有几个姑娘妇人指着他窃窃私语,见他的目光过去,竟还向他招手轻笑,逼得他把那些轻浮话都憋回了肚子里头。 卫鹤鸣瞧他这样子,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你竟也有今日。” 胡人将商队带进了一间胡帐中,胡帐四周被羊毛毡围绕的密不透风,帐里也就异常的暖和,地上也铺着厚实的毡子。卫鹤鸣皱了皱鼻子,仿佛能从这帐子里嗅出牛羊的肉腥味儿来。 黄掌柜将帐子里最靠里的地方让给了两人,趁着众人收拾行李,才低声道:“那些胡人说,这儿的首领晚上才肯接见我们,既然我已经将二位送到了这里,您看是不是给在下透个底,也好让我知道二位之后有什么打算?” 黄掌柜猜测了一路,怎么也没想明白,这样两个非富即贵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涉险跑到这北胡来。 卫鹤鸣眨了眨眼:“黄掌柜,事关朝廷,我猜您还是不知道的轻省。” 黄掌柜苦笑:“少爷,都走到这一步了,就是死,您也该让小的死个明白。” 他从岭北被这二人拿捏了把柄,将他们带往北胡开始,就知道这一路绝不能太平了。 既然路上没出什么大事,那真正的风险就在之后了。 卫鹤鸣打量了黄掌柜许久,直到连黄掌柜都有些发毛了,这才指了指身边的楚凤歌,压低了声音:“这位,是当今文瑞王。” 黄掌柜点了点头,还等着听后话呢,忽得见卫鹤鸣已经住了口,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似的。 他这才猛地惊醒。 文瑞王! 若是别地的百姓或许没什么概念,常年跑在岭北和北胡一线的他还不是清楚的很。 那位被一直圈养在京中小王爷,原本人人都说文瑞王的荣耀只截在这一代了,却不想前些年被放入军中——犹如放虎归山,立时便传出了嗜杀成性的传闻来。 黄掌柜盯着楚凤歌,嘴唇动了动,硬逼着自己把那句“叩见王爷”给咽了回去。 文瑞王,前些日子不是传闻说他护送使臣前往北胡去了么?也正是这个消息才让他们这些走私商人相信最近边境安宁,放心来走这一批货。 等等……文瑞王在这,那使臣…… 卫鹤鸣正盯着他,眼里似有笑意和若隐若现的胁迫。 使臣就在他眼前呢! 黄掌柜一想那些说书先生的介绍:风流俊俏、少年探花郎——得了,没错了,就是眼前这位。 那使臣叫什么来着……卫鹤鸣?魏赫,卫鹤鸣,不过一字之差,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本应出使和谈的使臣竟然一个护卫也没带,只同文瑞王两个人潜伏在他的商队里。若非此时他正在北胡的毡帐之中,他甚至会以为这两个是出来私奔的! 黄掌柜忍不住苦笑:让你别问你硬要问,如今答案是知道了,摊上这么大一件事——自己的小命还能保住么? 卫鹤鸣瞧他那神色便心中有数:“黄掌柜不必担忧,我与殿下并无恶意。” 黄掌柜瞧瞧他,又用余光瞥了楚凤歌一眼:您是没有恶意,那位凶名远播的小王爷可未必…… 卫鹤鸣清了清嗓子:“就是有恶意,掌柜的也上了这贼船,下不去了。” 黄掌柜这才颓然的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卫鹤鸣勾了勾唇角:“既然掌柜的是聪明人,不如我们来谈笔生意?” 黄掌柜原本涣散的眼神忽得聚焦在了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使臣身上,明明还带着几分少年模样的脸,却出现了极不和谐的老辣熟练,显然已经是谈判谋算的老手。 怪道年纪轻轻便有了那些传闻呢,如今的年轻人早都成精了。 黄掌柜只觉得嘴里愈发发苦,更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了:“您说,在下听着。” 卫鹤鸣瞧着黄掌柜的苦瓜脸便觉得有趣,也不再卖关子:“您只把我们当做一笔大生意,让那首领把我们引荐给那北胡新王可好?” 黄掌柜一听便更惶惶:“瞧您说的轻松……” “做起来也不甚艰难,”卫鹤鸣轻轻截断了黄掌柜的话,口气虽柔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岭北谁不知道黄掌柜的嘴皮子最是利索,想来此事对掌柜的易如反掌,只看您肯不肯帮我们这个忙了。” 想想自己的把柄,再想想眼前这两人的身份,黄掌柜终是低下了头:“大人过奖了,在下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他实在弄不明白卫鹤鸣的意图,明明是使臣却这样千回百转地接近北胡王,再加上只带了那文瑞王在身边, ——难不成他不是来求和的,而是来密谋造反的? 黄掌柜被自己的揣测吓出了一身冷汗,转而将这个揣测扔到了一边。 不敢想,不敢猜,知道越多越危险。 黄掌柜又瞧了楚凤歌一眼,打了个寒噤,将头埋得更低些。 =============================== 「这是下一章!因为粘贴错误所以合并在一起第八十三章幸好 卫鹤鸣早把这位黄掌柜看的透彻,跟聪明人打交道有聪明人的办法,更何况这位聪明人还谨小慎微,异常的贪生怕死,那就更好指使了。 官场上的那些道道,他不通,但终究还是懂些的。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有楚凤歌。 若是此行只他一个,他还真没有这样的底气对这个商队的头儿威逼利诱,毕竟这群人都是悍匪出身,真将他们逼急了,将自己杀人抛尸在这茫茫草原之上,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可楚凤歌在。 有时卫鹤鸣也觉得有趣,楚凤歌这人真应了一句话,活着就是个威胁。只要有这位文瑞王搁那大马金刀一坐,任谁也不敢把那些歪心思动到明面上来,就算真是要动手了,也要先想想楚凤歌那些可怕至极的传闻,再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轻重。不过多时,不该有那些心思也就熄了。 没想到楚凤歌那些传闻还有这样的妙用,卫鹤鸣也忍不住觉得好笑。 到了傍晚,这部落的首领果然遣人来请黄掌柜相见,商队里寻常的成员自然是不许跟去的,自有人送来外头的美食让他们在帐子里解决。 黄掌柜跟前来的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带着卫鹤鸣二人大摇大摆的前去赴宴。 胡人的宴席甚是有趣,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四周的席位上肉类被烤的皮焦肉嫩,穿着胡服的女奴端着托盘,不停的在席位间穿梭,为他们添上刚烤制好的烤肉和酒水。 卫鹤鸣掸了掸下摆,挑了一角,与楚凤歌露天席地而坐,竟也颇有意趣。 胡人的女奴前来将他们的酒杯斟满,卫鹤鸣尝了一口,就被呛了满喉的腥膻味,忍不住同楚凤歌低声抱怨道:“这胡酒味道好怪。” 楚凤歌眸光流转,将袖微微一抬,挡住了二人的身影,接着唇便覆上了卫鹤鸣的,舌飞快钻进他的口中游走了一圈,接着很快离开。 卫鹤鸣尚未来得及反应,瞪大了眼注视着他。 楚凤歌这才勾了勾唇角:“确实很怪。” 浅浅的红自脖颈蔓延上耳根,卫鹤鸣以袖掩口轻咳了两声,见天色已暗无人注意,这才稍微好过了些。只是褪不去的热量仍在脸颊盘旋,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离篝火太近。 倒是始作俑者一脸坦然,只眉梢眼角带着微微的弧度,活似偷了腥的猫。 过了不久,一位身着华丽胡服、皮肤赤红的男子也终于也到了篝火边入席,卫鹤鸣刚瞧见这人便将那些旖旎都抛诸脑后,绷紧了神经。 眼前此人恐怕就是这处部落的首领。 而他却认识这个人。 苏和,前世北胡一员悍将,嗜杀成性,最重要的是,他有屠城的习惯,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因为他的皮肤赤红,那时军中甚至有传闻他是地狱里放出来的猛鬼。 后来在楚凤歌赶回岭北后,此人被楚凤歌斩于马下,头颅吊在了军旗旗杆上,说是为三军将士壮胆——若非如此,他一个只能呆在中军帐中的病秧子,决计看不到敌军大帅的模样。 卫鹤鸣忍不住瞧了瞧楚凤歌,只见这人仍是一脸神定气闲,含笑注视着他,心中便暗道自己糊涂了,楚凤歌压根就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怎么会记得这位苏和。 此时黄掌柜已经开始了同苏和的交谈,胡语连串的古怪发音后,苏和似乎被黄掌柜说得心花怒放,畅快的笑声盖过了篝火与烤肉的声音。 黄掌柜神色不变,仍是一脸商人该有的亲和,只是眼神频频看向卫鹤鸣二人,时不时同苏和示意一二。 苏和那被酒气熏染的眼睛却变得锐利起来。 黄掌柜笑着走到卫鹤鸣的席位上,说话的声音却低了下来:“苏和首领请你过去聊聊。” 卫鹤鸣点了点头,想要起身,却被楚凤歌握住了左手。 卫鹤鸣轻声说:“我去去就回。” 楚凤歌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仍在给自己夹取烤肉。 卫鹤鸣叹了口气:“我若有事,你只管上来。” 握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松开了,楚凤歌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一个。 卫鹤鸣只做看不到黄掌柜那惊异的表情,转头又恢复了那谦和却又锐利的模样,整了整衣袖,坦然的走上前去,步伐与御前奏对别无二致。 黄掌柜跟着上前两步,低低嘱咐:“苏和首领脾气不是很好。” 岂止不是很好? 卫鹤鸣略有些嘲讽的想到:人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位虽不是什么天子,可因他一怒而亡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他低下头,将那带着冷厉的面孔藏在了皮肉下,再抬起头来,便是极为谦和温润的模样了。 “在下魏赫,见过苏和首领。”他说。 黄掌柜便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苏和,苏和一见他便笑了起来,赤红的脸膛在火光下显得更鲜艳了。 “首领说,你是个标准的景朝人。”黄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显然他翻译的恐怕并不是原话。 卫鹤鸣假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苏和首领也是真正的北胡勇士。” “你们景朝人总是这么会说话,尤其是在有求于我们的时候。”苏和借黄掌柜的翻译这样说,“不如你说说,你的大生意是什么?要惊扰到我们的王。” 北胡的制度并不如景朝森严,原本他只是想说出一笔莫须有的资源,再编出一个普通的故事,就可以有面见北胡王的机会。 可卫鹤鸣在看见苏和的一瞬间就改了主意。 与苏和的嗜杀同样出名的是他的贪婪和野心,无论他说的是钱财还是武器,都难保苏和不会从中截下。 他必须得见到北胡王。 卫鹤鸣挺直了后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晰:“改朝换代的生意,首领认为够不够大?” 黄掌柜的眼睛瞪得极大,就差没当场来质问他了。 卫鹤鸣神色不变,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黄掌柜的异常,脸上带着冷然和傲意。 黄掌柜声音干涩的翻译了这一句,果然,苏和的神色立刻就变的严肃起来,随即却又嗤笑一声,眼睛锐利的注视着卫鹤鸣:“就凭你?” 卫鹤鸣拱了拱手:“首领该知道,在我们景朝,权柄与体格并不相衬。即使是在北胡,也并不是每一个有权利的人都是首领这样的勇士。” 苏和定定的瞧着他,终于收回了笑:“你可以具体说说你的生意了——还有,你究竟是谁?” “在下卫鹤鸣,我猜您并不知道区区在下,但您只需要知道,我身后那位是我景朝的文瑞王。”卫鹤鸣神色不改。 “哦?”苏和眯起了眼睛:显然他并不知道'文瑞王'是一个怎么样的地位,黄掌柜低声解释了一番,他才继续说:“所以?” “文瑞王殿下是难得一见的勇士,只是按照景朝的规矩,他不可能继承皇位。”卫鹤鸣说到这时还微微露出一个笑。“我们总不能期盼如今的景朝皇帝和他的子孙们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黄掌柜看着卫鹤鸣极轻松地吐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苏和却被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什么既有趣的笑话。 “所以可能我们需要跟北胡做一笔生意,”卫鹤鸣说,“我们需要北胡的帮助,至于报酬,我想我可以跟北胡王慢慢商议。” 苏和挑了挑眉:“和我们的王?” “如果您能提供足够的帮助,我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勇士交易。”卫鹤鸣的笑意渐深,如果他没记错,北胡王如今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苏和怎么也不会挑在同北胡王决裂,否则它将面对所有部落的排斥和攻击。 “不,只有我们的王才能代表我们的意思。”苏和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沉下脸来,红色的脸膛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我会引荐你去见我们的王。希望你不会忘记,究竟是谁帮助了你。” 卫鹤鸣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柔和顺从的微笑,甚至行了一个北胡的礼节:“万分感谢。” “唔,对了。”苏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卫鹤鸣抬起了头,听到黄掌柜清晰地吐出苏和刚才说过的话:“为了保证你没有欺骗我,把那个文瑞王暂时留在我的部落里。” 卫鹤鸣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把楚凤歌留在这里? 在他如此大胆地欺骗了苏和之后? 卫鹤鸣的眼中只剩下了苏和无限放大的脸,那赤红面皮下似乎显而易见的玩味。 他微微挑起了唇角,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您不能将我证明自己交易资格的凭证扣下,毕竟我只是文瑞王身边的走卒,怎么能够让王相信呢?” 苏和没有说话。 卫鹤鸣的声音顿了顿:“如果您不介意,是否可以让在下于贵部落多叨扰几日?” 苏和瞧着他的脸,耻笑道:“我留你这样一个景朝人在部落里能做什么?我们可没有鸡给你喂。” “你们都走吧,谅你们也不敢欺骗于我。” 卫鹤鸣这才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退下。 黄掌柜的脸色苍白,已经忍不住低声连连追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卫鹤鸣面带微笑:“事到如今,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重要么?”在他见到北胡王之前,根本无法自证自己的想法,即使同黄掌柜解释,他也未必能够相信。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临时起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卫鹤鸣坐回自己的席位,举起装了胡酒的酒壶,仰面倒入了自己口中。 那只攥着酒壶的手在不停的颤抖,酒水沿着他的脖颈一直淌进了衣领中,卫鹤鸣也仿佛毫无知觉。 楚凤歌皱起了眉,手上微微用力,夺过他手中的酒壶。 **带着腥膻味的酒水滑进了卫鹤鸣的喉咙,他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险。” “殿下……这次好险。” 他轻声说。 黄掌柜在一旁还未来得及离去,看着卫鹤鸣此时的模样,竟有些佩服于方才他的举止坦然、丝毫不乱了。 楚凤歌低声问:“怎么回事?” 不但是问卫鹤鸣,他的目光也瞄向了一旁立着的黄掌柜。 黄掌柜真想哭着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就搅合进了王爷和使臣的谋反大业里,他也心慌的很。 可没等他说出口,就彻底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 卫鹤鸣扳过了楚凤歌的头,硬是将唇覆了上去。 他仿佛还没有学会吻,只是一直在用唇瓣磨蹭着对方的,酒的气息在两个人的吐息之间蔓延。 许久,卫鹤鸣似乎平复了一些,才轻轻松了手。 楚凤歌沉了脸:“那混账首领让你喝酒了?” 卫鹤鸣低低笑了起来:“我的殿下,在你心里我就只会借酒逞凶不成?” 楚凤歌没说话,只斜睨着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黄掌柜,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驱赶的意味。 黄掌柜傻着一张脸走了,这一晚他受了太多的刺激,只是心底盘旋不去的几个疑问终于有了解答。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的使臣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着文瑞王造反…… 怪不得说书先生的本子里总说这两人感情好,同进同出…… 怪不得这两人一路行止亲密默契,却又不似兄弟或主仆…… 怪不得……怪不得…… 待黄掌柜恍恍惚惚的身影消失在席位间,卫鹤鸣这才收敛了笑,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柔和:“还好,今日无甚大事。” 第八十四章 杀神 第八十四章杀神 明亮的篝火跳跃着,两人暧昧的身影微微交错,却又移开一个欲盖弥彰的距离。 卫鹤鸣的脸上还带着分明的笑意,五官不知在什么时候脱了少年稚气,多出了一份属于青年的清秀俊逸来,眼角也因为酒气的熏染,而多出了一抹浅红。 “这酒喝惯了,好像也没那么差了。”卫鹤鸣仿佛根本就忘了他前一刻的问题,悠悠然地摇晃着酒壶,指节苍白却有力,一看便是握惯了笔杆子的。 楚凤歌忽得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迎风抖开,披在了他的肩上。 “夜里风大,莫着凉了。” 卫鹤鸣微微郝然,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后背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在篝火旁还无甚感觉。 卫鹤鸣勾了勾唇角,凑到楚凤歌的耳畔,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得到,却带着说不出的温和:“方才……我对这位苏和首领,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略过了苏和说要扣留楚凤歌那段,其余皆一五一十的说了,又轻轻嘱咐:“殿下可要演好这场大戏,莫给在下拆台。” 楚凤歌玩笑:“那你可是选对角儿了,我对那位置真是觑觎已久,倒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假戏真做的法子。” 卫鹤鸣用肘子给了他一下:“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说这样的谎?” 楚凤歌微微眯起了眼:“我知道。” “殿下知道?”卫鹤鸣微微疑惑。 楚凤歌终于挑起一抹笑:“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卫鹤鸣对苏和的那些印象。 当年他回岭北,瞧见了生命垂危的先生,便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了北胡人那边。 他带回去的第一颗头颅便是苏和的。 是他亲手将苏和的头颅挂在旗杆之下的,为的便是让那人瞧见。 他的心里带着隐晦而不可知的念想,仿佛先生会为那一颗头颅多瞧上他一眼。 然而并没有。 先生瞧见了那颗被高高悬挂的头颅,眼里有恨,有痛快,却又有说不出的疲倦。 两个月后,先生在对弈时低声说:“殿下,将那苏和的头颅取下吧。” “为何?”他本以为先生会高兴的。 事实上,军中上下都高兴的很,谋士们也说此举定会让下头的将士们热血沸腾。 “此举戾气太重,是为帅之道,却非为君之道。”先生轻声说。 他不知自己那一瞬间闪过的情绪是不是失落,动作却比思维还要快,发泄似的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 对面的人却瞬间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息怒。” 先生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只有头颅微微垂下,浅灰色的衣袍布料在地上铺开:“还请殿下三思。” 他盯了他许久,终究微微一叹:“那便取了罢。” 先生的额头与青砖相触碰,连带着那笔直的脊背也在他的面前伏了下去。 === “殿下,在下昨夜想了许久。”卫鹤鸣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 他骑在马上神定气闲:“想什么?” “想殿下,”卫鹤鸣顿了顿,“殿下昨夜说的话究竟何意?” 他都知道? 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是苏和贪婪凶残的本性,还是他在苏和面前为护楚凤歌说的那些话,甚至是……他重活一次的事实? 明知楚凤歌不可能知道,可听了那含糊不清的暗示,他竟有了一丝犹疑。 他想从楚凤歌那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 楚凤歌却恶质的笑笑:“那便接着想罢。” 卫鹤鸣恶狠狠地瞪着他,楚凤歌凑近了他,声音愈发暧昧,说出的话却更加恶劣:“你镇日都想着我,让我很是欢喜。” “殿下何时也喜欢这样无趣的把戏了?”卫鹤鸣忍不住冷哼一声。 “大抵,是从你昨夜隐瞒我什么开始罢。”楚凤歌的笑容愈发艳丽,将卫鹤鸣噎了个半死。 混账! 这人到底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有楚沉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想的多些。 卫鹤鸣抽了一鞭子,策马追上了前头的黄掌柜等人,不再看楚凤歌那得意洋洋的脸。 黄掌柜显然昨夜也没睡好,说话时的神色憔悴,活像卫鹤鸣是个欺负人的恶棍:“少爷,你当真要去见那北胡王?” 卫鹤鸣用下巴指了指在众人前头的苏和首领和胡人们,轻声道:“黄掌柜难不成以为我们还有退路?” 黄掌柜低声嘟囔:“小人实在心里没底。” 卫鹤鸣笑笑:“黄掌柜怕什么,走私也好劫匪也罢,兄弟几位做的不一直是掉脑袋的活计?还有比这更糟的不成?”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黄掌柜拉长了一张脸:“就算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分三六九等,少爷这活计再险不过,若不是少爷……我等兄弟是断然不会做的。” 卫鹤鸣还欲再说什么,便听见了远远传来的凌乱马蹄声,苏和带来的一众胡人个个面露戒备,抽出了刀箭。 卫鹤鸣不解:“这是……” 黄掌柜绷紧了面皮,待瞧见前方地平线上远远立起的一杆血红旗帜,脸色便难看起来:“少爷,咱们这是遇上草原上的劫匪了。” 卫鹤鸣从未听说过草原上竟还有劫匪,倒是在岭北同北胡的交界处常有马贼出没。 黄掌柜道:“你不知道,这些胡人内里也并非是铁板一块,部落之间的地盘争来争去,谁都觉着自己的牛羊不够多,便有了这样的匪徒劫掠为生,与那群马贼相比也不遑多让。” 又说:“小的行走草原这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伙人。” 卫鹤鸣苦笑:“这都叫我给撞上了,还真是好运气。” 黄掌柜摇了摇头:“也未必是巧合,这苏和前去觐见,本就带了不少的牛羊粮食,对方只怕就是冲着这些来的。” 说话的功夫,那伙劫匪已经近前来,个个身量高大,马匹膘壮,身上的披挂倒比苏和身旁的卫兵还要好上一些。 前头苏和皱着眉低喝了几句胡语,似乎是在交涉。 而那群劫匪彼此对视了一眼,却不管不顾地冲将上来,有胡人上去阻拦,却被仰面劈倒,滚落下马背,连前额都被劈碎了,鲜血汩汩的淌了出来,染红了干枯的草叶。 黄掌柜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对身边的麻脸汉子吩咐:“让弟兄们警醒着些,自保为上,让那些胡人自己对付去。” 那麻脸汉子也肃了脸,提缰退后了半步。 卫鹤鸣用余光瞥了一眼缀在队伍后头的楚凤歌,也纵马向后奔驰而去。 楚凤歌一脸的了然和轻佻:“怎么肯回来了?” 卫鹤鸣不答,只眼神凝重地瞧着前头胡人的厮杀。 他倒是有些清楚为什么前世这群胡骑战斗力强横了,他们本就是草原上的狼,马上的厮杀对他们来说同吃饭喝水一般娴熟。 那楚凤歌还在他耳畔撩拨:“你该知道,你放不下我的。” “闭嘴罢。”卫鹤鸣抽出腰间的佩剑,横在了楚凤歌面前,目光渐渐冷凝。“这群可不是普通的畜生。” 草原上的枯黄染上了一块又一块的血色,不断有胡人从马上跌落下去,鲜血喷溅这茫茫的草原之上,苏和勇猛,此番外出却没有带上多少人,再加上对方个个奋不顾死,竟渐渐有了颓败之相。 那苏和手上的胡刀沾满了赤红的血液,远远看着,跟那红色的皮肤仿佛一体。他怒吼一声,冲进了人群,横劈出一刀,竟将人拦腰砍断。 趁着众人震惊之时,苏和给了手下一个眼神,遥遥地看着队伍末尾的那群汉人,对他们的隔岸观火极是不满。 苏和手下的胡人会意,不经意给匪徒敞开了一个缺口,便有人冲了进去,同黄掌柜等人战作了一团。 卫鹤鸣眸色渐冷,还不等有所行动,楚凤歌已然抽出佩刀,微微驱马向前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卫鹤鸣的身前。 “小心。”卫鹤鸣看着敌方面目狰狞的冲到面前,只来得及低声提醒,便见楚凤歌已然变了神色,杀气腾腾地冲进了人群。 杀戮,杀戮,杀戮。 卫鹤鸣终于亲眼瞧见了传闻中杀神的模样。 不是战神,而是杀神。 楚凤歌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昭示着他在杀戮,而非战斗。 并且……沉迷其中。 他的衣衫溅上了鲜血,瞳孔里也倒影着刺眼的红色,每一次挥刀都精准的收割着性命,没有丝毫迟疑的动作让人忍不住为之战栗。 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令人感觉,他在杀戮的时候并不感到痛苦,反而似乎存在着……愉悦。 有那样一瞬间,卫鹤鸣几乎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陌生感。 胡刀划破了空气,带着风声碾压到他的眼前,卫鹤鸣收回了关注,抬剑架住了这一刀。 还未来得及反击,眼前的人表情瞬间扭曲,从头颅开始鲜血迸射,溅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余温。 偷袭的胡人从马背跌落,楚凤歌正在注视着他——用那双赤红而空洞的双眸。 “殿……” 卫鹤鸣的喉咙有些干涩。 楚凤歌却缓缓勾起了一个笑。 明明双眼没有任何焦距,他却在微笑着。 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抹去卫鹤鸣被溅上的鲜血,却因为手上的血液,抹出一大片的红色。 “殿下……”卫鹤鸣低低呼喊了一声。 楚凤歌却已然调转了马头,重新投身到疯狂的杀戮中去。 85.第八十五章 胡王 第八十五章胡王 “首领说,文瑞王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勇士。??文???”黄掌柜强忍着不适翻译苏和的话。“他很期待将文瑞王殿下引荐给北胡王的时刻。” 说着,他颇为胆怯的看了一眼楚凤歌,竟有些怀疑这个杀红眼似的人究竟能否听得懂他的话。 楚凤歌却仿佛并没有受到一身血污的影响,只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首领了。” 众人在苏和的大笑声中继续前行,双方都折了不少人手,连黄掌柜都受了些擦伤,商队众人更是为牺牲的弟兄红了眼,遍地都是尸首与残肢,被掩盖在齐膝深的枯草中,风一吹,整片草原便如波浪般起起伏伏,再也瞧不见杀戮的影子。 没人知道,苏和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朗声而笑。 直到北胡王的部落所在,众人都未能从死亡的阴霾中脱离出来。 在得到胡王传诏的那一刻,苏和还拍着卫鹤鸣的肩高声说笑“来日你们灭了那景朝皇帝老儿,可别忘了我苏和。” 卫鹤鸣谦和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木然地跟随前来传诏的使者,走进了北胡王的大帐。 在景朝,关于北胡王的可怕传说多不胜数,有人说他面目丑陋,有人说他天生残暴,甚至有 传闻他以人心肝入酒佐餐,活生生将一个人传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卫鹤鸣并不相信这些谣传,可自从他知晓宋漪是北胡王的亲子,他对这位前世今生都未曾谋面的北胡王便充满了好奇。 “你便是苏和要引荐给我的人?”出乎意料,胡王的声音字正腔圆,却是标准的汉话。 卫鹤鸣微微抬起了头,与端坐在兽皮王座上的人四目相对。 神似。 胡王的外貌与宋漪只有三分相像在胡人之中不甚高大的身高,微圆的双眼让他看起来少了戾气,高鼻深目厚唇,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在火光的映衬下反射着金属似的光泽,乱蓬蓬的棕色长发像大多数胡人一样编了成了发辫,身上胡服松松垮垮的穿着,比之旁人要华贵不少,看起来不像是传闻中年近不惑的北胡王,倒像是一个英俊的北胡贵族青年。 跟宋漪一样,外表看起来年少一些。 卫鹤鸣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念头,却在电光火石间消散了干净,行了一个属于景朝的大礼“卫鹤鸣见过王上。” 胡王打量了他半晌,眉头皱了起来“你是景朝人?” 卫鹤鸣点了点头“是。” 胡王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楚凤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景朝人都这样好看?” 卫鹤鸣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反应慢了半拍”王上谬赞。” 胡王拳掌相击“没错了,还都一样的害羞。” 卫鹤鸣半口口水呛在嗓子里,怎么也没想到害羞这个词汇用在自己的身上,一抬头却捕捉到了胡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思念仿佛是从自己身上,瞧见了什么人。 胡王仿佛瞧的够了,才重新慢悠悠开口“苏和说你们要同我做一笔生意,还说我听了定会高兴,可有此事?” 口气虽然不甚威严,可似乎也不甚有兴趣。 “事实上,在下欺瞒了苏和首领。”卫鹤鸣轻声说。“我将说的话,王上听了,未必会高兴。” 胡王挑高了眉“说来听听。” 卫鹤鸣吸了一口气“我来是想通知王上,如今宋漪危在旦夕,还请王上救宋漪一命。” 他没怎么干过说客的活计,但想想那些古往今来的说客,仿佛套路也都差不多,进门先喊“大王危矣!”将人给唬住了,那些王公贵族们才肯听他将话说完,否则万一听到一半时惹了谁的恼,直接将人给哄将出去,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只不过他似乎说对了话。 胡王脸色一肃,挥了挥手,令帐里众多侍从退下,只余一两个人在里头。 “你仔细说,宋漪如何了?” 卫鹤鸣神色不改,只简略叙述“前阵子京师圣上遇刺,牵连着查出了宋家与北胡的瓜葛,若是按景朝律例,只怕宋漪也要被连坐诛杀。” 胡王不耐的一挥手“这些我都知晓。” 意料之中,当初案发之时,这消息便由楚凤歌遣人传到了北胡,也算是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在下提议,以宋漪为质,与北胡和谈。”卫鹤鸣声调平平。 胡王的眸色渐冷“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躬身复行一礼“景朝使节卫鹤鸣,见过王上。” 帐中只剩下了火焰哔剥的声音。 胡王眉目间再没了先前的倦怠,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野兽般的锐意,仿佛下一刻就会伸出利爪割断他的喉咙“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卫鹤鸣低低笑了“原本进来时是怕的。” “如今呢?” “不怕了。” 卫鹤鸣仿佛真的没有分毫惧怕,站在胡王面前侃侃而谈“在下曾是宋漪昔年同窗,也是从宋漪口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为留他一命,不得不出此下策。” 复又苦笑“此事只得与王上私下相商,在下实在废了不少力气。” 楚凤歌与胡王的交情是秘密来往,这条路子走不通。而若是在北胡外大张旗鼓地向胡王递书,你的儿子在我们手中,那便根本就不是和谈了。 更何况,宋漪身为一个被遗落在景朝的北胡王子,卫鹤鸣极其质疑他的身份。 究竟是真正的王子,还是私生子。 再加上北胡的和谈书本就是子虚乌有,林林总总,也让他不得不以身涉险。 胡王冷笑一声“条件呢?” 卫鹤鸣低声说“和谈。” “不可能。”胡王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这点卫鹤鸣也早有心理准备,若是真有和谈的心思,宋漪之事便是最好的契机。 可北胡提都不曾提过。 “王上何必如此果断,和谈对北胡的好处要大得多。”卫鹤鸣试探性地看着胡王的眼睛。 胡王脸上仍带着冷笑,却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曾听闻,初秋牧草结籽,是放牧最好的时节,可这一路行来,草木齐腰,连人尸都可掩埋,丝毫没有牛羊的迹象,甚至有胡人为匪,连王上的贡品都敢于劫掠。在下斗胆猜测,是否北胡多年内战,牲畜锐减,粮储不丰?” 胡王神色一凝,他本以为卫鹤鸣会从宋漪入手,再不济也是从权谋入手说服,却不想他竟谈起了北胡民生。 更有趣的是,他竟说对了。 “如今深秋已是如此,只怕入了冬形势更难,到时王上少不得还要清点勇士,劫掠边境一带。”卫鹤鸣话说的直白,甚至没给胡王留面子。“战时必有男丁死伤,待来年开春,部落少了男丁,只怕更难以为继。对于如今的北胡而言,只怕以战养战,并非正道。” “若是讲和,王上大可趁此机会要求贸易贴补,相信也可以缓北胡一时之急,待到来日水丰草足,元气渐渐恢复,只怕北胡也无需劫掠为生了。” 胡王听着,神色竟渐渐没有了先前的冷意,陷入了沉思之中“两地血海深仇,说之易,行之难。” 卫鹤鸣摇了摇头“景朝太平久矣,与北胡的血海深仇早已隔了辈,反而是惧怕多些。至于北胡来犯,只怕也不是为了甚血仇,只是为了食粮罢了。” 只是若当真打了起来,三年五年下来,就真铸成了化不开的仇了。 胡王失笑“你倒是敢说实话。” 卫鹤鸣道“既然要谈,那便无须避忌。想来王上也清楚,行军打仗拼的是士气,是勇猛,也是人数多寡。景朝如今人丁远多于北胡,那些达官显贵并不在意将士身殒——可北胡这边的勇士,哪怕是牺牲一个,胡王难道不心疼么?” 胡王盯着他“就算你说的对,也该知道,如今我刚坐上这个位置,部落之间也并不全都服气,即使我同意,只怕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卫鹤鸣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在下的任务只是说服王上,至于其余首领……想来王上能打败众多北胡勇士,成为真正的王者,也不需要在下再行班门弄斧了。” 胡王愕然“你倒是推的干净,难不成不想回去复命了?” 卫鹤鸣反问“那王上可还想同宋漪相见?” 胡王的脸色复又沉了下来“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能令你们的皇帝留宋漪一命?” 卫鹤鸣低声道“在下来时圣上已经答应,待我回朝后再行发落。” 胡王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吩咐道“你且出去吧,我再想想。” 卫鹤鸣躬身告退。 走到半路,胡王忽得问了一句“即然景朝达官显贵皆不在意将士生死,又何必巴巴的遣你来和谈?” 卫鹤鸣苦笑一声“可也总有人在意的,谁在意担忧多些,谁便活该得辛苦的多些罢。” 86.第八十六章 挑衅 第八十六章挑衅 卫鹤鸣刚回自己的帐子门口,便见那苏和怒气冲冲地掀了帘子进来,一张赤红的脸被怒火烧的青紫,胡语接连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声音大到半个部落都听得到,拳头捏的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砸在卫鹤鸣的脸上。 黄掌柜正巧路过,吓得脸都白了:“少、少爷,他说你欺骗于他……还说……”显然后面那一骨碌冒出来的胡语并不是什么好话,连黄掌柜都不敢复述。 卫鹤鸣轻哼一声,脸上再也不复当初的谦和,脸上挂着的轻笑颇带几分冷意,倒真的有了贵族少爷的任性和傲气:“随他怎么说便是了,左右少爷我听不懂。” 黄掌柜一愣:“您这是……” 即然已经将人得罪了,苏和着等人便断然不会大度的原谅他。更何况,卫鹤鸣打一开始就厌憎着苏和,他虽能为公事忍耐,却并不打算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逢场作戏。 那苏和虽听不懂汉话,可见卫鹤鸣这般作态,更是怒上心头,拳头直接挥向了他的头颅。 黄掌柜惊慌地退后一步,生怕瞧见卫鹤鸣脑袋开花的样子。 却不想这一拳在半空中被人截下。 楚凤歌一身漆黑的衣裳松松垮垮披着,头发和颈项还不断向下滚落着水珠,如墨描绘的精致眉眼透着腾腾杀气。 他攥着那苏和的拳头缓缓用力,直到那人粗大的骨节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面容也变得扭曲,这才松了手。 “这” 黄掌柜瞧着苏和剧痛的模样。 楚凤歌眼里却仿佛带了刀子:“让他滚。” 黄掌柜慌慌张张地请苏和离开,本以为苏和定会暴怒,却不想他竟恨恨地瞧了二人许久,咬着牙离开了。 卫鹤鸣皱着眉埋怨:“不是让你洗澡?怎么说出来就出来了,连地上的毡子都湿了。” 楚凤歌也不在意,勾着他的颈子将他拉扯进了胡帐中,似乎说着要共浴云云。 黄掌柜站在帐子外头又凌乱了一回,只是对卫鹤鸣当初言辞的真假略略知道了些。 现在的年轻人,当真是不得了哟。 ============= 卫鹤鸣在胡人的部落里呆了足有五天,沾染了一身的羊膻味,也不知道楚凤歌哪里来的兴致镇日扯着他耳鬓厮磨。 这些天里最心焦的不是他,反倒是那位胡王,连夜接连召见了各部落的首领密探,按黄掌柜这些日子四处打探的结果,仿佛胡人里也开始风传要与景朝和谈的消息。 第六日,卫鹤鸣从一个胡人少女那得了一盘子点心,瞧着跟酥糖有些像,却带着乳酪似的奶香味儿,令人食指大动。 还没来得及下肚,就连点心带盘被楚凤歌整个儿给扔了出去,理由是那少女居心不良,来送点心时一直暗送秋波。 卫鹤鸣差点憋笑憋破了肚皮,没告诉楚凤歌,其实人家姑娘的点心是送给他文瑞王的,那眉眼也是往帐子里窥伺,想瞧瞧他这位英武好看的心上人,而非自己这个文弱书生的。 只是可惜了那盘点心,这些天日日送来都是肉食,如今他瞧见肉都腻的慌。 缺什么来什么,正在卫鹤鸣惋惜吃食的时候,胡王那头送来了消息,请他与楚凤歌参与晚上的宴席,卫鹤鸣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终于不用再与肉食为伍,第二想法才是和谈与否,只怕胡王那头已经有了结论。 卫鹤鸣还有心思同楚凤歌说笑:“原先我看书上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先生说是高官厚禄者目光短浅,如今看来,说不准说的是我这等人,被肉撑昏了头,什么谋划都给抛诸脑后了罢?” 结果等到了宴席上,那头一众胡人首领还在就议和之事争执不下,连胡王的神色都多了几分不耐。 黄掌柜虽善胡语,奈何此间人多口杂,只断断续续地传达:“他们似乎是在说,景朝人都是羸弱不堪的羊羔,只要北胡发兵,攻占京师也指日可待,狼根本就没有必要同羊议和。” 卫鹤鸣听着便锁起了眉,瞧这争执的激烈程度,北胡中这等狂妄之辈并不在少数。 正说话间,北胡女奴端上来了木质托盘,里面仍旧是焦香四溢的烤肉。卫鹤鸣便忍不住哭丧了脸抱怨:“我还是小觑了这些北胡汉子,竟当真顿顿食肉,难怪他们个个都人高马大的。” 楚凤歌忍不住挑了挑唇角,用筷子将肉一块块分开,再挟进他的盘子里,神态动作都极其暧昧,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侧目。 此番宴席来者俱是北胡部落的首领,瞧见楚凤歌的动作,神色之中多有怪异轻蔑,想来是将楚凤歌当做了卫鹤鸣蓄养的男宠之流了。 卫鹤鸣目光凉了凉,想要阻止楚凤歌的动作,却被楚凤歌不动声色按住了手。 那头已经有首领叽里咕噜地吐出一长串胡语,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黄掌柜硬着头皮道:“那位首领说……说……景朝的大人都龌龊,最喜欢玩弄些软骨头的羊羔。” 连这样的形容词都说出口了,可见原话有多不堪入耳。 楚凤歌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卫鹤鸣叹了口气:“殿下这次想玩什么?” 这席上知晓楚凤歌身份的只有苏和一人,而苏和此时正用赤红的眼怒视着二人,显然是不可能好心解围的。 楚凤歌笑眯了眼:“你且瞧着便是。” 说着他便对黄掌柜吩咐:“你问问他,既然有胆子出言侮辱,敢不敢同羊羔比划比划。” 卫鹤鸣连连咳嗽:他早该知道,楚凤歌这人压根就想不出什么智计来,倒是阴损伤人、武装斗争的一把好手。 那首领听了便更不屑:“若是死了伤了,我北胡可没有羊羔来赔给你们景朝。” 卫鹤鸣轻声咳嗽了一声:“在下也不需要首领赔偿,只这一位便够了。” 这话说的倒是让听得懂汉话的胡王仿佛听出了什么端倪来。 胡人本就好斗,宴席进行到一半 下场来比划拳脚俱是常事,甚至有曾有一任胡王,每逢宴席必要与几个奴隶比斗,直到杀死所有奴隶才会罢手。 不仅不会扫兴,甚至会让这群北胡的头狼们热血沸腾。 那胡人首领果真走到了胡帐正中的空地上,对着楚凤歌连连冷笑。 楚凤歌也不恼,走上前去,迎面便接了那首领一拳。 之后的比斗便犹如猫戏老鼠,楚凤歌的武艺原本就传承自老文瑞王,一招一式精妙无比,又带着久经沙场的老道,招招致命,看得卫鹤鸣都颇为心惊肉跳。 原本等着看热闹欢呼的胡人都寂静了下来。 楚凤歌瞧了一个空当,右手成爪,紧紧地抓扣在那首领粗壮的脖颈上,一个用力将他整个人都掼在了地上。 胡人巨大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楚凤歌的动作停顿了三秒,才松开了手,脸上仍是惯常的阴冷:“滚回去吧。” 那胡人首领涨红着脸,连连咳嗽,还欲再扑上去,却被楚凤歌的眼神吓退了步子。 黄掌柜哆哆嗦嗦地将楚凤歌的话翻译为请首领回席。 楚凤歌盯着黄掌柜,目光冷得几乎要结了冰:“告诉他们,连我一个人都敌不过,还是把嘴闭上罢。说什么狼和羊,长得再高大,也不过是一群蠢驴罢了。” 黄掌柜长大了嘴:自己要真把这话翻译了,只怕这群胡人能把自己撕成碎片。 卫鹤鸣轻轻给他了一个眼色。 黄掌柜结结巴巴的,用最温和的语气把这句话转达给了胡人,果不其然,那群身材高大的胡人几乎要直接冲上来。 胡王紧盯着楚凤歌的脸,不知在想写什么,并没有阻止众人的激愤。 楚凤歌又一连撂倒了三个,微微有了些汗意,便扯下了外袍,掷在地上,只穿着一身紫棠色劲装,神色傲慢:“再来。” 众人慑于楚凤歌的威势,却又咽不下这口气,纷纷怒视卫鹤鸣。 卫鹤鸣清了清嗓子,脸上还带着真诚的歉意,对众人笑道:“抱歉,这位并非在下的侍从,而是我景朝的王爷。殿下自小养在宫中,自恃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在下可约束不住。” 他特意没将文瑞王这名号搬出来,众人只听闻是素来瞧不上的那些景朝文弱贵族,脸色更是难看。 卫鹤鸣眉宇间的那抹淡定轻松就更显得碍眼了,他笑容可掬:“听闻北胡诸位勇猛过人,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勇士,想来也不会同一个年轻人计较。” 一众首领听了无不涨红了脸皮,北胡人哪见识过这样唱着双簧转弯抹角嘲讽的,一时之间骂也不是,打又打不过,好不憋屈。 这时苏和缓缓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卫大人,我自认无法与你们的王爷匹敌,不如你我下场比试一番?” 楚凤歌几乎是立时便挡在了苏和的面前。 苏和红色的脸孔上还带着怒气:“怎么?难道卫大人不敢么?” 87.第八十七章 比斗 第八十七章比斗 苏和看着眼前人的目光狠毒,恨不得生啖其肉——他这等人本就是只有他欺瞒别人的份,被卫鹤鸣欺骗了,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卫鹤鸣的神色不改:“在下武艺不精,并非首领的对手。” 苏和根本就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我让你一只手。” 胡人们欢呼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找回面子的突破口一般,嘻嘻哈哈的起哄嘲讽,一时之间胡帐的毡顶差点都要被震掀了去。 胡王兴味盎然地盯着卫鹤鸣,他为了达成谈和虽未阻止这二人的行为,却并不代表他喜欢自己的部下被这样看轻嘲讽。 卫鹤鸣思忖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却被楚凤歌按住了肩。 “我让你两只手。” 楚凤歌的瞳孔里弥漫着浓重的黑雾,仿佛下一刻就会吞噬掉他自己。 苏和咬牙,一众胡人发出了喝倒彩的嘘声,上蹿下跳着撺掇着苏和答应楚凤歌的要求。 卫鹤鸣推了推楚凤歌,楚凤歌却纹丝不动。 “让我来,”卫鹤鸣轻声说,“他挑衅的是我,你就算赢了,也不会让这群胡人低头。” 楚凤歌仍旧站在他的面前,卫鹤鸣看着他的身影,莫名想起了京师门口那座守护城池的塔楼。 入夜时,它就是这样,隐匿环绕在黑暗之中,却笔直而坚定的伫立在那里。 一直如此。 卫鹤鸣放软了语气,轻声哀求:“殿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楚凤歌倏忽转过头来,脸色越发的黑了,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就不该让你来。” 卫鹤鸣笑了笑,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楚凤歌对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原则。 卫鹤鸣缓缓脱下了属于文人的素色宽袍,里面是绯色的箭袖,束着的墨色腰带让他的腰肢看起来清瘦有力。 他站在苏和面前,就像站在一座赤红的肉山面前。 仿佛苏和一用力,就可以将眼前这个眉眼清俊的少年折成两截。 苏和微微上前一步,凑近了他的耳朵,嘟哝了一句胡语。 卫鹤鸣虽然不通胡语,可这些天同黄掌柜同行也聊了几句。 正巧这句话他是知道什么意思的。 苏和说:“我会杀了你。” 下一刻,苏和的右手就已经到了他的近前,他人比卫鹤鸣大上一倍有余,手脚也更长,就这一个动作,就逼得卫鹤鸣不得不倒退了三四步,才险险躲了过去。 还没等松口气,苏和带着狞笑的脸就已经到了身边,呼啸而来的拳头仿佛要直接将他的头骨打烂。 力量和体格的差距都不是一只手所能弥补的,卫鹤鸣在场上左支右绌,显得十分狼狈,耳边接连响起的,都是北胡人野兽般的叫好声。 “制敌的招数,没有多余的讲究。”楚凤歌少年时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明明浑身都是阴冷的气息,可板着脸纠正他的动作时却显得异常耐心。“盯紧弱点,要一击致死。” “太慢了,声东击西,如果力量速度都不足以压倒对方,那就用骗。”楚凤歌重复了一次他的动作。“所有的花招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那就是骗过对方,然后杀死对方。” 少年的声音犹在耳畔。 卫鹤鸣竟忍不住分神看了楚凤歌一眼,果然殿下长大了,就没有幼时可爱了。 殿下年少时那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让人不舍得撒开手去。 就这一个分神,苏和的脚便落在了他的小腹上,随之而来的力量竟让他微微腾起,在地上滑出了「x」尺有余。 腹部的剧痛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迷蒙。 似乎耳边有着连绵不绝的胡人欢呼声,这种失去了理智、野兽般的狂欢,让他感到了一种反胃。 没错,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当年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苏和大笑着走了过来,抬脚重重踩踏下来。 他就地一个翻滚,转身从地上爬起来。 “杀人没什么难的。”年少时楚凤歌的眼里隐隐浮现了血色。“只要看准了,别手软。” 他一次又一次地示范着动作。 直到卫鹤鸣按下他的手:“罢了罢了,我不是王爷这块料,图个强身健体便好。” 楚凤歌眨了眨眼,不复方才的阴沉:“罢了,有我呢。” 眼前的一切模糊复又清晰,卫鹤鸣盯紧了苏和的一举一动,趁着他抬腿时下盘不稳,足下猛地发力用力冲上前去,直击苏和下腹。 苏和狰狞一笑,伸手就要抓住他的腿。 卫鹤鸣却踩在了他的膝盖上,借力一跃而起,右手食指中指分开,直插苏和的双眼。 苏和一惊,伸手来防,卫鹤鸣的左手借机扣住了他的脖子,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在了那只手上。 苏和本就没有站稳,在这一压之下,竟仰面倒了下去。 这场搏斗结束,场中的胡人几乎都站了起来。 卫鹤鸣死命扣着苏和的脖子,而苏和正用左手本能的抵抗着卫鹤鸣。 楚凤歌连半秒钟都等不了,上前一个用力便将狼狈的卫鹤鸣拉了起来。 这时的卫鹤鸣一身衣裳已经滚上了尘土,原本梳好的头发也蓬乱起来,形容狼狈,却越发笑的开心:“苏和首领,承让。” 说好的只用一只手,苏和用上了另一只,就是输。 苏和神色难看,还想动手,却被楚凤歌截下,冷笑一声:“现在我可不会让你两只手了。” 胡王神色莫测:“卫大人好身手,竟然能与苏和有一战之力。” 卫鹤鸣眨了眨眼,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略一拱手:“是苏和首领并没有拿出真本事来,否则我区区一书生,又怎么敢与苏和首领动手?” 原本叫嚣着景朝羔羊的首领如今个个都沉寂下来了。 若说一个楚凤歌还能让他们当作是特例,连一个文质彬彬的使臣都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在他们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原本那些打上京师的话,如今看起来却有些可笑了。 “在下此番前来,并非为了以武会友,而是为了议和而来。”卫鹤鸣继续朗声说道。“只是盛情难却,如今各位也瞧见了,若说北胡是狼,那我景朝,也绝不是羊。” “我景朝自古农耕,并无游牧习性,对草原更是毫无觑觎之心。而北胡若想打上京师,改朝换代,只怕也不甚可能,战争不过是让双方战士白白送命罢了。若是议和之后,两地来往贸易,对景朝来说,是化干戈为玉帛,对北胡来说,却是另一个契机。” “在下言尽于此,议和一事,还请各位首领多加思量。” 说罢,卫鹤鸣便扯着楚凤歌的袖子,径直返回了坐席之上。 那些子胡人这才复又开始喝酒吃肉叫嚣不已,只是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蔑和锐气了。 卫鹤鸣也不顾自己形容狼狈,连饮了两盏下去,笑嘻嘻地同楚凤歌道:“这次多亏殿下襄助了。”甚至伸手将杯盏凑到楚凤歌的唇边,眼眸亮晶晶的,犹带着抹不去的笑意。 楚凤歌就着他的手满饮了酒水,低声问:“你说景朝对草原并无觑觎之心,是哄他们的?” 卫鹤鸣嘻嘻一笑:“自然,人的贪欲哪里有止境,别说是草原,哪怕是沙漠,只要帝王有想要,也是要派遣将士前去踏平的。哪怕今日不想要,来日未必也不想要。你瞧瞧那书里说的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才是上面那群人想要的。” 只是如今的局势,内有易储大事,外有北胡长年以来的威慑,景朝暂时还生不出贪婪之心来。 至于来日,那就不在卫鹤鸣忽悠的范畴之内了。 楚凤歌见他话多,便知他心情大好:“你当真要进言与北胡开贸易?” “自然。”卫鹤鸣笑的活似偷了腥的猫。 “我们倒要给他们好处?” “这你便外道了,”卫鹤鸣凑得离楚凤歌更近了些,“北胡这里的环境,你瞧着如何?” 楚凤歌环伺一周,在那群首领的身上上下打量了半晌:“不好。” 卫鹤鸣道:“要的便是不好,他们过的越不好,我们越要对他们好,不但要贸易,还要帮扶,让他们见识见识,吃得饱穿得暖是什么样子,知道什么是美食美景美女,让他们识字做官。待百年之后,他们磨平了爪子,习惯了穿布衣拿毛笔,那时便与景朝的子民无二,就算有反意,那便也不是什么威胁了。与其拿着刀箭与狼搏斗,还不如把狼驯化成狗” 说着,又略略思考了片刻:“只是具体实施,只怕回去还要商议一二。” 楚凤歌听着这话,眸色却愈发深沉了起来,此时两人的距离极小,他炽热的鼻息喷洒在卫鹤鸣的颈项上,缓缓勾起了一丝冷笑:“卫鹤鸣,你是不是也在驯化我?” 卫鹤鸣的欣悦凝固在了脸上。 “说啊,”楚凤歌用牙齿轻轻磨蹭着他的颈项,态度缱绻狭昵:“你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也想将我从狼,训做一条狗?” 88.第八十八章 渡人 第八十八章驯化 “不是!”卫鹤鸣仿佛被触到了某根神经,不自觉的否认,忽得又想到了什么,渐渐垂下了头。 “不是?”楚凤歌用舌尖触了触自己用牙齿磨蹭出的红痕,神色愈发的危险。“你对我这样好,难不成是因为心悦于我?” 仿佛自己说了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埋在卫鹤鸣的颈项之间,低低地笑了起来:“卫鹤鸣,你莫骗我,若说你怜惜于我,忠诚于我,我都肯信。可你总该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酒水让两个人的皮肤都变得滚烫,贴在一起感受不到丝毫的清凉。楚凤歌愿意相信卫鹤鸣喜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敢相信卫鹤鸣倾慕自己。 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与卫鹤鸣所向往坚持的一切背道而驰的。 卫鹤鸣的胸膛微微震颤,声音前所未有的细弱:“不是。” “不是什么?”楚凤歌的声音仿若诱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不是驯化,我……”卫鹤鸣的声音愈来愈低,最终却忽的清晰了。“度你成佛。” 楚凤歌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 卫鹤鸣微微垂了眼睑:“你说过的,只有我能度你。”他顿了顿,似乎把方才在胡人面前的镇定自若都丢到了外头,连句适当的话都说不出:“我不知道我是否爱慕于你,但是……我见不得你在泥沼里头。” 什么叫爱慕呢? 若说爱慕是他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使尽浑身解数,只为了瞧美人一笑的风姿,那他对楚凤歌算不得是爱慕。 若说爱慕是楚凤歌那样,近乎偏执的纠缠和痴迷,甚至在他面前近乎毫无原则,那他对楚凤歌也算不得爱慕。 可他对楚凤歌算是什么? 他清楚这个人的偏执,明白这个人的不安,读得到这人的惶惶,这人心里每一处每一寸阴冷的角落他都知晓的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这些究竟是谁带来的,甚至原本他应该对这样一个人敬而远之,可他偏偏松不开手。 他明明就在这人的眼前。 这人却永远缩在那一片漆黑的迷雾之中,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却又无论如何不肯从那黑暗之中挣脱出来。 昔年他与贺岚相互吹捧,贺岚说他是所见最风光霁月之人,他常常为之自得不已。 可如今他却没法相信这句话了。 因为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用自己的坦然温和,将这人从黑暗中拉出。 “只有一人,能渡我成佛。” 寺中楚凤歌的话仍在耳畔,想不到一语成谶,他欲渡他,却又寻不到方法。 “楚凤歌,我见不得你抓着我的手不放,见不得你心底不安惶惶,见不得你终日不见霁雪初阳,见不得你没有笑颜。”卫鹤鸣紧紧地抓着眼前人的臂膀,终于肯瞧着那双雾气弥漫的双眼,竟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楚凤歌,你成不得佛,我便度你为人,你究竟肯不肯从那里走出来,信我一次,瞧我一眼?” 为何这人无法笑得开怀呢? 为何这人永远无法信任呢? 为何这人会沉迷在杀戮和阴暗之中? 为何这人从未见过幸福的模样呢? 卫鹤鸣从没有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这样难堪狼狈的神色来,他定定的瞧着楚凤歌,仿佛一定要从他的嘴里撬出一个答案来。 楚凤歌的容颜依旧令人惊艳,却带着自嘲似的笑颜。 “晚了。” 他低声说。 “你晚了一步,先生。” 那些千百个没有光亮的长夜,那些迷蒙而无助的时光,那些只剩下鲜血与杀戮的岁月,和那个一早就烙印在灵魂里的身影。 他早早都经历过了,品尝够了,记在骨子里了。 卫鹤鸣的眼眸瞬间睁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先生,”楚凤歌漂亮的凤眼里终于出现了真实的情绪,“若是我早些遇见你……” 忽得声音渐渐低了:“错了,我一早便遇见你了。我该说,若是没有前世。” 那样就没有前世的先生,也没有前世的文瑞王,卫鹤鸣会将他护得极好,他们当真就是殿下与少年探花郎。 当真只有这样一段极美好的时光。 卫鹤鸣的声音哑了:“殿下……什么时候……” “在灯会见到你之前,”楚凤歌忽得笑了。“先生大概不知道我窥伺了你多久。” “所以,晚了。”楚凤歌抚摸着卫鹤鸣落在耳畔的发丝,低声说。“若我只是殿下,你早就把我渡成了佛,可我不是。” “你渡不得我。” 卫鹤鸣或许不知道前世的少年楚凤歌到底经历了多少,可他是亲眼瞧着前世的文瑞王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 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能渡,如何去渡? 卫鹤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稳定自己即将失控的思绪。 “卫鹤鸣,我离不得你。”对面那人的声音仿若呓语,又轻轻牵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那炽热的皮肤下有着轻微的跳动:“可你也放不下我。我很高兴。” 卫鹤鸣早已乱了思绪。 眼前的楚凤歌,同前世那个文瑞王,终于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那位旧友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曾经被当做君臣之谊的情感,似乎也在一瞬间模糊了起来。 而今生的片段更是如烟花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幼时相遇的缘分,莫名其妙的亲密和占有欲,乃至于前些日子的暗示,都在此刻有了分明的答案。 足足两生两世,不知何时,这人已经占据了他这样多的生命,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已经困在彼此的命运中,走不出去,也分割不开了。 明明日夜惦念着的北胡事宜,在一瞬间竟被他忘在了脑袋后头,甚至连胡王若有似无的暗示此事可成,都没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卫鹤鸣浑浑噩噩回到了胡帐,楚凤歌正如往常一般横躺在他的帐子里,却没有像素日里一样同他玩笑。 “殿下……是从我到府上才……”卫鹤鸣实在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自己同这位文瑞王有了交集,甚至令他对自己产生了执念。 “更早。”楚凤歌轻声说。 卫鹤鸣忽的一震:“难不成是我为王爷送行之时……” 楚凤歌摇了摇头:“更早。” “那是朝堂上……” “还要早。” 卫鹤鸣问不下去了。 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说前世楚凤歌早早的便倾慕于自己,那依自己站在楚沉一边的立场,只怕将楚凤歌推向深渊的手中,少不了自己的一只。 甚至后来,他在身为先生时,也曾计划过功成身退,永远的离开楚凤歌。 那时只是不愿君臣反目,如今他明白,依楚凤歌的心性,那计划无异于抛弃。 他无法想象楚凤歌知晓他计划之后的神态。 毕竟那时他已长眠地下。 卫鹤鸣沉默下来。 如果说,曾经他思考过是否自己回来,是为了弥补前世对阿鱼的遗憾。 那么现在他想到的是,也许自己回来,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欠下了某个人的债。 “殿下……是怎么走的?” 卫鹤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他甚至有些紧张于即将听到的答案。 若是楚凤歌最后不得善终呢? 若是楚凤歌过得并不好呢? “我将天下打理得极好。” 楚凤歌笑着说。 89.第八十九章 心悦 第八十九章心悦 卫鹤鸣曾想过,若来日将重生一事告知楚凤歌,会是怎样的光景。 或许楚凤歌只当他痴人说梦,又或许会追问他前世是否篡位成功,再或者又会询问他前世两人是否有着同今生一样的羁绊。 可他从未想到过两人的坦诚会是眼下这番光景。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自己前世一直是个垂死之人,早就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连楚凤歌的心意都没有看出。 糊涂。 卫鹤鸣在毡铺上翻了个身,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却又怕惊扰了帐子另一角熟睡的人。 自己前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亏自己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前尘尽去,殊不知早就欠了一屁股的债。 前世楚凤歌都经历了什么? 在国子监受人冷眼可有人为他撑腰么?赶赴沙场时可有人为他担忧么?心灰意冷时曾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么? 若是有,又怎么会成为现在这副样子。 若是没有…… 前世不知道便罢了,今生见识过了楚凤歌的境遇,又怎么能面对他曾经的孤立无援? 更何况,如今的楚凤歌的壳子里装的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可前世的文瑞王切切实实只是个孩子。 卫鹤鸣几乎都不敢往深了去想,一股莫名的焦灼从心尖一直烧到了头顶,最终轻轻翻身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了楚凤歌的毡铺旁。 楚凤歌正闭着双眼,看起来安稳而宁静,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消散了他白日里的所有戾气。有墨色的发丝散落在脸颊旁,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莫名的勾人心弦。 卫鹤鸣凝视了许久,伸手轻轻拂去了那柔软的发丝,手指却在触及到皮肤的一瞬间再也不舍得离去。 他甚至不敢移动自己的手指半寸,只停留在那里,最终魔怔似的缓缓俯下了身,唇落在楚凤歌的唇畔,喉咙里若有似无的一声喟叹:“殿下……” 仿佛接触到了渴望已久的甘霖,唇不由自主的向下游移,触感轻柔的仿佛羽毛略过,温柔的神色中竟带着几分痴迷。 楚凤歌的喉咙动了动。 卫鹤鸣恍惚间被唇间的温热惊醒,猛的回过神来,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的大胆举动是自己做的,瞬时红透了耳根。 他惊得倒退了两步,见楚凤歌依旧睡的安稳,才仓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毡铺上,整个身子都蜷缩着埋在了厚厚的毡绒中,从缝隙中露出的皮肤透着异样的粉红色。 发乎情止乎礼,发乎情止乎礼 卫鹤鸣念叨着自己旧时万般不屑的酸儒话,脑海却忍不住回味那一瞬间的迷蒙。 胡帐另一角的楚凤歌睫毛颤了颤,眼眸睁开了一条缝,隐隐透出几分不满来。 只是嘴角忍不住微微地翘起,缓缓阖上了双眼,睡容与方才一般无二。 =========== 经了这一夜,连着几日来两人间的气氛都颇为怪异,连黄掌柜都能看出不对来。 楚凤歌倒是还算正常,甚至要比平日里更加柔和一些,卫鹤鸣却一反平日里的坦然,虽然言笑如常,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楚凤歌,仿佛有所顾忌,却又仿佛有所牵挂。 只不过胡王谈话中露的口风倒是让卫鹤鸣心里略微踏实了些,北胡首领似乎隐隐已经有了松动的意思,连胡王话里话外都是想为北胡在贸易上争得更大的利益。 出了毡帐,黄掌柜邀请卫鹤鸣去试试他从部落里借来的胡马:“这些胡人的马匹就是不一样,少爷不跟我们一道去遛遛?” 卫鹤鸣平日就长于骑射,听这话便来了兴致:“自然要去,少爷今日让你们开开眼界。” 黄掌柜笑着迎合:“少爷说什么都是。” 卫鹤鸣听出他话里话外的不信,忍不住起了好胜之心:“你莫以为我是个文探花便真当我是个文弱书生了,若是单论箭术,只怕殿下都未必记得上少爷我。” 众人听了一片嘘声。 黄掌柜带头嘲笑:“少爷的牛皮可吹大了,你若说别人也就罢了,若说王爷,那黄某是万万不信的。” 楚凤歌的慓悍众人目共睹,这些天来众人又早就看出,只要不涉及公事,卫鹤鸣都是个好相与的,是以纷纷不吝玩笑,说他将牛皮吹上了天。 卫鹤鸣轻哼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楚凤歌:“殿下你自己说,你我二人箭术,相较如何。” 倒真不是卫鹤鸣自卖自夸,他年少时读多了那些江湖侠客的本子,在武艺上也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在力气技巧上都没有苏和楚凤歌那样逆天。 反倒是箭术上颇有天赋,前世他曾于快马之上五箭连珠,因此在京师之中名噪一时。 至于楚凤歌,他虽不曾有机会一较高下,但见他练习弓马时的模样,或许力道比他大上许多,精准却未必及得上他。 楚凤歌神色淡然:“我不及你。” 卫鹤鸣听了这话脸便黑了一半,下头的人更是唏嘘:“王爷给少爷撑腰呢。” 黄掌柜摊手:“王爷都这么说了,那便随少爷吹牛皮罢。” 卫鹤鸣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必随我,你们若不信,我便与王爷比试一场。” 楚凤歌挑了挑眉:“同我?” 卫鹤鸣犹豫了一下,也不甚能接受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竭力回归原本二人相处的模式,只笑着状若挑衅:“怎么?王爷不敢?” “怎会不敢。”楚凤歌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眼里透出浅浅的笑来。“只是若你输了要如何是好?” 卫鹤鸣被他这神色看得微微一僵,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连耳根都有些微红:“谁输还不一定呢。” 楚凤歌眯了眯眼:“我身无长物,若是输了,无非只能以身相许罢。” 卫鹤鸣耳上赤色更甚:“当着这些人,殿下说什么胡话?” 楚凤歌仍是紧追不舍:“那等没人了,便能说了?” 卫鹤鸣落荒而逃,不肯再同他搭话,只催促着黄掌柜要他们见识见识他的箭术。 还是不同的。 先前只拿楚凤歌当做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听他的情话便难免有些面对一个孩子的感觉。 可如今想想楚凤歌竟是自己的同龄人,真要论起来,两人还都一大把年纪了,再听那些带着隐晦含义的话语,便有些受不住了。 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他又是怎么说的出口的?卫鹤鸣百思不得其解。 不多时,黄掌柜便牵着几匹胡马来了,卫鹤鸣瞧了手痒,便率先抢了一匹,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连转了几圈。 众人笑着道:“少爷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卫鹤鸣笑了一声,纵马打楚凤歌身边经过,夺了他马侧挂着的弓箭,试了试手,挽开弓笑到:“你们且给我瞧准了。” 说着,便快马飞驰而过,经过之处飞出五道虚影,依次往一个方向去了。 众人一愣,卫鹤鸣扬了扬下巴,抬起马鞭指着那远处的木桩,笑的开怀:“你们谁去给少爷瞧瞧,射中了没有?” 那木桩在众人的视线中不过一个黑点罢了,众人皆不肯信,便簇拥着卫鹤鸣去瞧。 待近了那木桩,众人才瞧见,五支白羽箭准确地落在同一点,竟是分毫不差。 楚凤歌轻声道:“力道差了。” 卫鹤鸣不服气:“是殿下的弓太沉,用不惯罢了。” 楚凤歌低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剩黄掌柜等人啧啧称奇。 半晌,待众人各自散了去,卫鹤鸣却又凑了过去,犹豫了半晌,轻声开口:“殿下可瞧见了?” 楚凤歌挑了挑唇角:“瞧见什么?” “五箭连珠,”卫鹤鸣盯着空茫茫的草原,声音轻缓了许多。“殿下前世曾提过的。” 在他一双腿废了,只能坐在轮椅上之后。 他曾同他提过的。 “瞧见了。” 卫鹤鸣伸出手,覆在了楚凤歌牵着缰绳的手上,缓缓的收紧了:“会好的。” “嗯?” 卫鹤鸣微微侧头,盯着楚凤歌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斩钉截铁道:“我不是先生,殿下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切都会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模样更像是最初那个初入官场,立誓要不负初心的少年。 总能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搅起风雨。 “卫鹤鸣……”楚凤歌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骑在马上的少年微红了耳根,一双眼睛带着飞扬明亮的神采:“殿下,我心悦你。” 90.第九十章 尽弃 第九十章尽弃 “殿下,我心悦你。” 卫鹤鸣脑海中满是白日里自己这句大胆至极的话,和楚凤歌那一瞬间复杂难辨的神色,混在一起反复,竟让他也有些乱了步调。 他在毡帐外来来回回的踱步,脸上写满了犹豫和紧张,好似是那未经世事的少年公子哥,刚给年方少艾的佳人递了情诗,心烦意乱地期盼着佳人的回应,却又生怕唐突了佳人被拒之门外。 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连卫鹤鸣自己都琢磨不出,只记得昨夜情不自禁的瞬间,让他在瞬间恍然失措。 殿下……先前对他说的那些情话,总不该是说笑的吧? 卫鹤鸣蹙着眉反复思量,却怎么也不敢掀开那毡帘去问个清楚。 白日里就不该说了心悦便逃之夭夭的,可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了那话之后,仿佛每一寸空气里都带着烫人的温度,将他灼的头脑发热,喘息不得、也久留不得。 两辈子加在一起,也不曾有过今日的优柔寡断。 卫鹤鸣摇着头苦笑了一声,索性将心一横,抬手就要挑了帘子进去。 却不想被一个声音阻止:“少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卫鹤鸣一愣,转头看去,正是黄掌柜,神色间虽竭力保持冷静,却仍带几分惊疑。 卫鹤鸣霎时便冷了下来:“黄掌柜?” 黄掌柜匆匆扯了卫鹤鸣一把,将他拉进了毡帐,又左右张望了一番,将那厚重的毡帘小心放好,才低声说:“文瑞王可在?” 卫鹤鸣抬了抬眼,正巧见楚凤歌打屏风后转了出来,心尖又是一跳。 楚凤歌的目光却专注在他一个人身上。 黄掌柜顾不得两人情状,压低了嗓音道:“二位……我兄弟几人刚刚得了消息,说是京城那边得了信,和谈一事暂且搁置,正遣人来召卫大人回京。” 卫鹤鸣一愣:“你从哪得的消息?” 黄掌柜犹豫了片刻,才道:“敢做北胡这趟生意的,不止我们一家,昨日又来了一队,只不过他们的生意小,那些胡马也是小人从他们手中得的。”他们这些北胡走私的商贩,多少都是有些熟识的,便是没有见过,说起几个共同的线人朋友,也就认识了。 商人之间的闲谈少不得提到京师和官府,提到北胡时那商队头领再三叹息,说做过这笔生意便不得不歇段日子,另谋生路了。 黄掌柜心中生疑,便追问了几句,不想却得到这样一个消息,再三权衡,虽不明白个中曲折,却也前来将此事告知卫鹤鸣。 “他们是十日前出发的,比咱们耗费的日子少些,他们走时听闻京城已经选派了人来,二位还是早做打算才是。”黄掌柜犹豫片刻,又道:“现在外头都在传,说圣上有意同北胡开战,只怕太平日子不久了……”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都颇为凝重,谁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在此时忽然放弃了和谈,甚至想要同北胡开战。 景朝安逸多年,接连几任帝王虽不昏聩,却不少喜好奢靡,加之官场贪腐屡禁不止,国库里早就捉襟见肘。 这些年来小规模的骚扰争战到还算撑得住,但哪里撑得住真正的连年战争呢? 卫鹤鸣脑中念头忽的一闪:“宋家呢?” “宋家?”黄掌柜一愣,不知卫鹤鸣问的是哪个宋家。 “你可知,京城那个被打作北胡奸细的宋家如何了?”卫鹤鸣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黄掌柜迟疑了片刻:“小人闲谈时听闻,似是已经满门抄斩了。” 卫鹤鸣神色更沉:“这消息可靠?” 黄掌柜不明白他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却也知道此事只怕干系甚广:“听他们说,午门处斩那日还有不少百姓前去观看,也算是一件大事,应当假不了。” 卫鹤鸣抿紧了嘴唇,又问了究竟是谁上疏提议搁置和谈的,黄掌柜却只好摇头了。 本就是从旁人那里得来的消息,至于朝中风云,这群商人又哪里听的仔细、记得清楚? 卫鹤鸣的面色愈来愈冷,楚凤歌忽的攥住了他的手用力扳开。 他低头一瞧,不知何时竟将自己的手心攥出了血来,赤红色染红了手心的掌纹,瞧着触目惊心。 “若这消息是真的……”卫鹤鸣哑声说。“殿下,或许是楚沉,也或许是另有其人。” 楚凤歌默然不语。 黄掌柜犹豫再三,抬眼瞧了瞧卫鹤鸣,低声道:“少爷,我黄某人一介草民,按理不当多嘴,只是我还晓得少爷是个好人,劝少爷一句,早些走罢。我们商队今夜就要离了草原,二位可以混在其中,不会被发现的。” 和谈到一半,只差一步之遥,景朝却忽然反悔,这岂不是戏耍这些草原上的首领们? 等到使者来了,卫鹤鸣只怕凶多吉少。 而卫鹤鸣要比黄掌柜想的更深一层,他同胡王谈判交易,本就是有宋漪的性命在里头。 如今宋漪一死,他决计是活不得了,哪怕他活着回到了景朝,只怕与北胡一战也是迫在眉睫。 他给北胡人画了一张大饼,又转头将饼收进了自己的灶台,这些首领的贪婪和胡王痛失爱子的悲愤,都足够让景朝吃一壶了。 前功尽弃。 卫鹤鸣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出去罢,回城的事……我一会同你说。” 黄掌柜应声退了出去,帐子里只剩下了卫鹤鸣与楚凤歌两个。 卫鹤鸣几乎要被空气压的喘不过气来,半晌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殿下……这真是……” 楚凤歌默默找出了药膏,给他手上的伤包扎。 卫鹤鸣瞧着楚凤歌颊侧垂落的发丝,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功亏一篑,殿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能怎样呢? 卫家除了他已在朝中无人,而与他交好的贺岚等人还只是初露头角,议和大事,又怎么插得上话? 就算是将楚凤歌留在京师,他一个领兵的王爷,敢插手这等事只怕要被群臣攻讦致死。 “我知道。”楚凤歌低声道。 卫鹤鸣为议和一事废了多少心力,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卫鹤鸣怎么也想不通,朝廷怎么会在这时候意图开战。 甚至还穿的沸沸扬扬,连商人匹夫都知晓了。 一抬头,却瞧见了楚凤歌那双散了戾气的眼。 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底。 是因为楚凤歌。 卫鹤鸣苦笑不已:“殿下,这次……是我欠思量了。” 楚凤歌抬头,面上波澜不惊。 卫鹤鸣苦笑一声,他早该知道,皇帝怎么会这样轻易就准奏了他的和谈,又怎么会让楚凤歌以王爷之尊一路护送。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根本就是想让楚凤歌死在北胡,再将岭北的兵权收回。 两人前脚才到了北胡几日,后脚景朝便将即将开战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北胡若是一怒之下斩了他们两个也是说的过的。 届时景朝再摆出一副宽恕友好的姿态来,既往不咎,说不准还真的可以继续和谈。 若是运气好,北胡没有杀了他们两个,恐怕那位传旨的使者到达北胡之日,就是楚凤歌丧命之时。 果真是楚沉的好父亲,景朝的好帝王。 卫鹤鸣实在不知怎么说好,犹豫了半晌,才将这些告知了楚凤歌,却又安抚道:“只不过是我猜测,让你心底有个数,也未必是准的……” 楚凤歌已经将他的手包扎的好好的,听着他絮絮的话语,却忍不住低头,唇碰了碰他的指尖。 卫鹤鸣剩下的话就都塞回了喉咙。 楚凤歌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早就料到他令我随行北胡定没有好事了,只是却拖累了你此行的目的。” 卫鹤鸣忙道:“这又怎么能算在你头上……” 话音未落,却被楚凤歌含住了嘴唇。 有些模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今你因我功亏一篑,可还心悦我么?会不会后悔了?” 卫鹤鸣被他吻的晕晕乎乎,竟连先前的悲愤心凉都淡了三分,竟忍不住有些贪恋这样片刻的迷蒙,忍不住勾着他的脖子,将满腔的郁郁都发泄在了唇齿之间。 待两人分离开来,卫鹤鸣盯着楚凤歌被自己啃咬的有些肿胀的唇,忍不住老脸微烫,眼神游移不定。 楚凤歌却捧着他的脸,目光幽沉:“你可曾后悔昨天的话了?” 卫鹤鸣轻哼了一声:“怎么会。” 换在前世,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竟还有心情同人谈情说爱,追问情长。 可瞧见楚凤歌,他却又忍不住道:“我心悦于殿下,殿下……欢喜么?” 楚凤歌的嘴角缓缓翘起:“我欢喜的要命,只怕你现在让我俯身做你的膝下婢,我也是千肯万肯的。” 他神色认真,半丝戏谑也无,却让卫鹤鸣的脸更烫了些。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殿下说话这样直白呢? 卫鹤鸣竭力想把思绪拉回迫在眉睫的正事上来,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瞧见楚凤歌那淌着笑意的唇瓣。 好像有了这个人的笑,再棘手糟糕的事情,也没有那么令人难过了。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卫鹤鸣在心里念叨着,更努力地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 91.第九十一章 夜奔 第九十一章夜奔 黄掌柜的带来的消息有如平地惊雷, 将卫鹤鸣原本的计划打散了架。 如今消息尚未确定, 卫鹤鸣心中总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倘若是黄掌柜的消息有问题,那议和只怕还有希望。 若是走,卫鹤鸣怎么也不甘心, 可若是留下垂死挣扎,却是在拿自己与殿下两人的性命在冒险。 卫鹤鸣心知根本不可能说服楚凤歌独自离去,再三思量,还是咬牙吩咐黄掌柜在夜里接应,两人当夜准备离开草原。 卫鹤鸣将随身物品一一装进行囊,又替楚凤歌检查了一遍,最终神色复杂地坐在毡塌上:“殿下,我咽不下这口气。” 楚凤歌瞧着他忙里忙外一刻不肯歇, 便知道他心里不静, 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上头究竟是个怎样的位置?”卫鹤鸣指着京师的方向喃喃。“凡是坐上去的人, 没有一个不变的。” 他见过楚沉昔日眼中的烁烁光彩, 也听父亲说过当年圣上的豪言壮语,可如今他也亲眼瞧见了,这些人的冷酷自私, 这些人的不择手段。 “还有那些朝堂上的……他们……” 他们哪个不知道议和的好处?又哪个不知道景朝如今打不起? 这些能臣干吏, 这些聪明人…… 卫鹤鸣一时语塞,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臣博弈,却视天下如玩物,视万民如草芥,又怎么不让人冷了心呢? 楚凤歌的手埋在他的发丝里,轻轻的梳理着,令他蹙起的眉微微展开了一些。 “你知道的,我不懂治世,不懂怜悯,也不懂你的心思。”楚凤歌轻声说。“但是有些事我比你懂得多,比如,什么是权柄。” 卫鹤鸣注视着他。 楚凤歌勾了勾唇角:“先生,我知你无意争权夺利,可若你再不下手争抢,迟早有一日,你会眼睁睁看着这天下,变成你最不想要的样子。” 卫鹤鸣的瞳孔倏忽收缩,仿佛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冷入心肺深处。 “殿下……”好像是被戳穿了内心,他竟有些无措。 “先生前世究竟为何落到了那样的下场?”楚凤歌轻声问。“当真只是识人不清吗?” “并非如此,”卫鹤鸣抿了抿嘴唇,轻叹一声。“是我前世自视甚高,自以为可以靠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漠视党争,不善转圜……” 楚凤歌轻笑出声。 他的手顺着卫鹤鸣的发丝一路抚到了眼角、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颈后。 “先生还是一样的天真。”楚凤歌说。“为相时不见你结交势力,当年我分明将整个岭北都交给了你,你却放手的那样干净。” 卫鹤鸣一愣。 前世楚凤歌在京时,确然是由他坐镇的,却不想楚凤歌竟是已经将岭北交到了他的手里。 “先生从来看不上权势,素来在其位,谋其政。”楚凤歌低低笑着说,“如今我不用你,你便老老实实地在翰林院呆下了,区区从六品,竟也栖得下我的先生么?” 卫鹤鸣抬首,正对上楚凤歌眼底,笑意淡淡,却一扫往日的阴沉。 “先生,今日你若是鹤相,自然能主张议和大事,前世你若党坚势盛,楚沉又怎么动得了你?”楚凤歌说,“醒醒罢,先生。” 卫鹤鸣沉默半晌,才道:“果然是……殿下。” 昔日楚凤歌假作年少,这些话不好说出口,如今却借势说了出来,点醒了他。 卫鹤鸣心中未尝没有成算,只是却没有人这样直白地同他说过,毕竟贺岚鱼渊都尚且年少,而卫父却是个做了半辈子孤臣的,又怎么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可楚凤歌却是真心在为他打算的。 卫鹤鸣嘴唇微微颤动,仿佛想说些什么,话却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毡帐外的喧哗。 天已经擦黑,外头人说的又都是胡语,卫鹤鸣只能听懂几个断续的词语,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出门刚走了两步,还没瞧仔细外头的光景,便被一人大力拉了回来,躲在了角落。 卫鹤鸣一瞧,拉他那人是个麻脸汉子,依稀曾在黄掌柜的队伍里瞧见过,带着胡人的帽子,穿着一套胡服,便瞧着有些陌生。 那汉子压低了嗓门跟他说:“我们掌柜的让我给你带句话,今个儿下午正巧又来了一批景朝人,岭北那头的消息压不住了。我们马上就走,部落东头草坡那儿给你们留了两匹马,趁着今晚上胡人节庆混乱,你两个还是赶紧逃罢。” 卫鹤鸣问:“这些胡人是在过什么节?” 汉子啐了一口唾沫:“这我怎么知道?也不知你们两个是什么来头,藏头缩尾的,没得连累我们兄弟几个。既然掌柜的让你们走,你们还是赶紧滚罢。” 卫鹤鸣拱了拱手,苦笑一声:“替我多谢令掌柜。” 汉子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又将两套胡人的衣物塞进他们怀里:“这也是掌柜的给的。” 说着不知又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就消失在胡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卫鹤鸣抱着两包沉甸甸的衣裳回了帐,同楚凤歌一人一套穿戴了起来。 深秋的天越来越冷,卫鹤鸣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将几套换洗的景朝衣物留在这里。 黄掌柜油滑,瞧着如今的情势,再带上他们两个,无异于自讨苦吃,能给他们留下马匹和衣裳已然是不愿意同他们交恶的意思了。 只是黄掌柜一行人,卫鹤鸣对于穿越草原回到岭北还是有些发愁的。 夜渐渐深了,外头的胡人似乎也三三两两结伴,大声说笑,唱着歌往一个方向去了。 不少人手中还带着美酒、皮毛、干肉,姑娘们都穿着比平日要复杂精致的胡裙,踩着簇新的牛羊皮小靴,头上戴着一种奇异精致的羽毛发饰。而小伙子们似乎看着也比往日利索许多,脖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兽牙或是兽角。 卫鹤鸣趁着热闹,便拉着楚凤歌悄悄溜了出来,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同前行。 卫鹤鸣怕人听见景朝话音怀疑,便凑到楚凤歌的耳边悄声解释:“我看书上曾写过,胡人深秋收获之后会有节庆,各部落首领会带着能骑马的青壮男女,装上美酒干肉赶往王的部落,高歌示好,互相……” “交配?”楚凤歌打断了他的话。 “互相结缘!”卫鹤鸣瞪他一眼,瞧见他眼底的戏谑却又忍不住笑。“不过结缘过了,只怕也是交配。”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这样险峻的时候,瞧见了楚凤歌,他却忍不住轻松起来。 眼看着庆典即将开始,两人悄无声息地从人流中离开,走到部落东边。 平时这里都是有胡人巡守的,甚至还有箭塔眺望,但是如今整个部落都沉浸在节庆的欢愉里,是以这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远远的,部落最中心的位置已经升起了篝火,胡语的歌声借着夜风传到了耳畔。 卫鹤鸣有意想要炫耀自己的多年翻墙技艺,以示自己宝刀未老,便将包裹扔在楚凤歌怀里,三下两下翻过了那粗陋的木栅墙。 刚想要翻下,却不想在夜幕中瞧见了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火光。 卫鹤鸣一愣。 那边楚凤歌已经背着包裹跳了上来,也是瞧见了草原上的异象。 仔细看去,那些火光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马群踩踏草丛的声响,和细微的武器铮鸣声。 楚凤歌的神色瞬间变得冷峻,飞快的从墙上跳了下来,反手将卫鹤鸣也拉了下来:“快走!” 卫鹤鸣情知不妙,便由着楚凤歌拉他在毡帐之间奔跑。 “他们是什么人?”卫鹤鸣气喘吁吁的问。 “胡人。”楚凤歌的气息倒还算均匀。“不是新一次的叛乱,便是马贼。” “先往王帐的方向跑!”卫鹤鸣算不准对方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们打算从哪几个方向进攻,只能先确定一个还算安全的方位。 奔跑间,部落中回响的歌声似乎戛然而止,短暂的混乱后,整个部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胡角声,凌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卫鹤鸣忽然停下了脚步,拉扯着楚凤歌钻进了最近的毡帐里。 楚凤歌拿出火折子晃了一下,毡帐里空无一人。 卫鹤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低声说:“只怕他们不止从一个方向袭击,庆典在王帐那边,参加节庆的胡人大概已经得到消息了,现在赶过去,只怕会被当做袭击者杀掉。” “现在这里藏身片刻,再做打算罢。” 毡帐外马蹄践踏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杂,直至马蹄声踏到了毡帐外,伴着胡女的哭泣和尖叫声,还有马上胡人的笑声。 两人从毡帐缝隙中窥伺着外面的情况,看到了一群胡人骑在马上,手拿着弯刀,挨个掀起毡帐劫掠。 有几个胡人从邻近的毡帐中拖出了一个病恹恹的胡女,和一个面如土色的夫人,神色变得更兴奋了。 楚凤歌辨识了片刻,低声说:“他们是马贼。” 卫鹤鸣瞧着他们欺辱那对母女,神色愈发的难看,甚至将弓箭捏在了手上。 楚凤歌轻声说:“鹤鸣,她们也是胡人。” “我知道。”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鹤鸣缓缓拉满了弓,箭尖从始至终都指在了胡人的头颅上。 这几个胡人好像没有功夫耽搁,他们撕掉了两个女人的衣裳,尽情的殴打欺辱,最后高声笑着要将弯刀刺进胡女的下|体。 卫鹤鸣松开了手指。 一支利箭从毡帐中飞出,从太阳穴将这胡人的头颅射了个对穿。 “当啷——” 弯刀掉在了地上。 92.第九十二章 血路 第九十二章血路 帐外的马贼被这支箭吓了一跳, 卫鹤鸣却只在帐子里, 默默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 马贼们没人再去理会地上的形容狼狈的母女俩,大喊大叫起来,将周围的同伴都呼喊过来,小小的毡帐被数十个马贼围拢, 帐里的两人却不动声色。 本应惊慌的卫鹤鸣此刻却心如止水。 帐外的喊叫隔着厚重的毡布传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离他最近的,最真实的, 却是来自楚凤歌的呼吸声, 均匀而平缓,让他执弓的手没有一星半点的颤抖。 几十个马贼戒备着来自各个方向的袭击, 试图从地上那具尸体上找到箭矢飞来的方向。 “嗖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 聚在一起的胡人又倒下了两个。 卫鹤鸣再一次抽出箭矢来, 楚凤歌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毡帐门口,手中的长刀隐没在了黑暗中。 马贼们这一次看清了箭矢的来源,脸色却都不慎好看,几个人警惕着走到了毡帐边, 忽的一下扯开了毡帘。 帐子里黑洞洞的, 伸手不见五指, 连个人声都没有。 马贼们心知里面一定有人,便有人举起了皮盾,想挡住飞来的箭矢,一步一顿地走进了帐里。 下一刻,举盾的马贼仿佛瞧见了一道寒光,紧接着脸上一热,有黏糊糊的液体溅在了皮肤上,下意识的摸了摸,却再次瞧见了那道寒光—— 他甚至来不及叫喊。 一片漆黑里,刀身上的鲜血正缓缓淌下,一滴一滴,落在了厚厚的毯子上。 寂静中,卫鹤鸣的声音响起:“受伤了吗?” “没有。”楚凤歌回答。 外面的马贼眼见着几个同伴消失在了毡帐里,倏忽暴怒起来,似乎派遣了几个人试图上马前去报信,却被卫鹤鸣眼明手快地射落了马。 他们在暗,敌人在明,这些马贼又似乎没有箭矢,哪怕人多,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是这样的优势,绝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的数十个马贼将这顶小小的毡帐包围,准备直接用弯刀划开毡布冲进来。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胡角的声音,伴着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这些马贼急忙上马,却被赶来支援地胡人杀了一个猝不及防。 原本在庆典上被美酒和喜悦麻醉的年轻人们,也被同族的鲜血冲醒了头脑,纷纷拿起刀,骑上了战马,重新成为了一匹匹恶狼。 硝烟在部落的每一处无声燃起,掠夺者和胡人们相互撕咬着,抢夺着财物、粮食和生命。 卫鹤鸣见终于拖到了交战双方的正主到来,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同楚凤歌一同守在了毡帐的入口。 外头马蹄慌乱,每一刻都有人从马上坠下,再被同族和敌人的战马践踏至死。 那对母女惊慌地躲在毡帐边,几次险些被马蹄踏中,却又不敢躲进毡帐。 卫鹤鸣从帐子中伸出手来,将母女俩拉进了毡帐。 毡帐里太过黑暗,少女看不清是谁救了她,却依稀冲着人影的方向絮絮的说着胡语,好似是感激的含义。 卫鹤鸣终究还是没有答话,他不通胡语,也不想让这胡族少女感谢他什么。 楚凤歌知道他复杂的心思,却还是调笑:“英雄救美。” 卫鹤鸣勉强勾了勾唇角,拉紧了楚凤歌的手,瞧准了外头两伙人相互杀戮红了双眼,又见两个胡人从马上坠下,两人急忙衬着混乱翻身跳上了马背。 卫鹤鸣极少经历过这样的混战,他们穿的是胡装,与马贼的打扮有所区别,便理所当人被视为胡人一方。只是情急之下难免有人敌我不分,一时之间,四面八方而来的俱是敌人,前后左右也都有兵刃相接。 刚刚避开一人受惊的马匹,锐利的刀光却有接踵而至,逼得他值得后退几步,却又忘了身侧人的刀锋。 还是楚凤歌险险托了他的后心一把,这才躲了过去。 卫鹤鸣只觉自己顾此失彼,左支右绌,实在是狼狈的很。、 相较之下,楚凤歌却显得游刃有余,他这个人,只要有鲜血,只要有拼杀,他便能沉浸其中,如鱼得水。 甚至连平日的冰冷阴沉,都会在这飞溅的血水中得以碎裂,直至露出那沸腾滚烫的杀意来。 初时卫鹤鸣只觉得举步维艰,到了后来,却发现情势越来越轻松。竟是那边楚凤歌一连杀了数十人不见颓势,浴血的模样骇得一众马贼皆胆寒,再不敢贸贸然上前。 两军相对,只要一方畏首畏尾,那另一方便自然会奋勇起来。 更何况,节庆之际被人突袭,胡人的怒气颇重,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的驰援却越来越多。马贼却是抱着前来趁火打劫,烧杀掠夺的心态而来的,根本不想丧命于此,一见己方已经得了好处,久留无益,便也纷纷退却了。 胡人想追,只是这些马贼分批劫掠,零零散散不成群,追上了也难以伤起根本。 好好的节庆,被马贼搅了个天翻地覆。 卫鹤鸣二人见此事已结,便想趁乱离去,却不曾想被这伙胡人的领头人拦住了,说了一大通胡语,眼中既有钦佩,又有戒备,想来是已经认出他们两个并非自己部族的人了。 卫鹤鸣心中无奈,这胡人所说他是半点都听不懂,只得沉默微笑。却只听下面有女子絮絮说着胡语,似乎是在跟领头人说着什么。 卫鹤鸣垂头一看,却是那自己救了一名的母女俩,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那领头人眼中的戒备尽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要离去。 卫鹤鸣心头一喜,捏了捏楚凤歌的手,却触到了一手的湿润。 他的心头一跳:难道他手臂受了伤? 他质询似的盯着楚凤歌的双眼,却见楚凤歌微微摇了摇头,在衣摆上胡乱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卫鹤鸣见了他手上没有大碍,那血多半是打斗时顺着刀逆流上去的,这才放了心。 卫鹤鸣正要示意楚凤歌见机行事尽早离开,却见那领头人又迎来了一堆人马。 卫鹤鸣一见那人马的领头人,便忍不住眉心一跳。 苏和。 怎么就这么巧,胡人多少部族,他们却偏偏撞上苏和领头的队伍。 卫鹤鸣拉着楚凤歌低下了头,用余光撇着正在对话的两人,心中暗祷苏和最好只是路过,瞧不见他们两个,尽早离去。 不想适才楚凤歌的表现太过勇猛,竟让这领头人为之称奇,对苏和遥遥指着二人仿佛在说些什么,让卫鹤鸣心中暗恨不已。 苏和与他的几名胡人亲信仿佛也来了兴致,往二人方向看来。 卫鹤鸣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苏木哈克!!!” 一名亲信忽然指着楚凤歌的刀大叫起来,神色惊骇莫名:“苏木哈克!!!” 卫鹤鸣一愣,楚凤歌却仿佛明白了什么,抬手一刀便砍下了身侧胡人的头颅,趁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硬是要劈砍出一个缺口来,又冲卫鹤鸣低喝:“跟我来!” 这下苏和听到他们的声音,也看出了他们的长相,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膛红色的面孔似乎更加凶狠了,命令着胡人围拢追击。 苏和带来的人数倍于先前的马贼,且都来围堵他们两个,二人顿时感到压力倍增。 卫鹤鸣比不得楚凤歌的悍勇,冷不防被人一刀砍中了马腿,顿时身形一歪,险些要坠下马来。 楚凤歌却眼明手快,一把将人捞上自己的马来,固定在身前低语:“坐稳了。” 卫鹤鸣点了点头,便见楚凤歌从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拉开了线,随手向后一掷—— “轰——” 火光冲天,胡人皆被吓了一跳,苏和周围的亲信更是被炸了个人仰马翻。 楚凤歌借机一鞭,两人便从重重包围中冲了出去。 卫鹤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当年他们说的那个——已经做出来了吗?” 楚凤歌笑道:“做出来了。”复又低低补充一句。“那是先生离世十年之后的事了。” 卫鹤鸣沉默了片刻:“果真厉害,当初这东西若早做出来一些,岭北的战役也不至于艰难若此。” “这一世也不晚。”楚凤歌低声道。“亏我还记得,临行前命人赶制了两枚,只也就揣了两枚。” 卫鹤鸣低声笑了笑:“就算两枚,也已经是救了我们两条小命了。” 又扭头瞧了瞧身后的蜂拥而来的火光,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救我们一次了。” 身后是胡人部落的入口,他们逃离了这里,后面却追着清醒过来的胡人。 他甚至能看清苏和膛红色的脸。 “殿下,这下你我可真的是要同生共死了。”卫鹤鸣喃喃道。 93.第九十三章 箭伤 第九十三章箭伤 夜幕笼罩着一望无垠的草原,漆黑的天空越发映衬着星辰分外明亮。 浓重的夜色掩护着草原上奔驰着的两人一马, 他们的身后传来了胡人的叫嚷声和箭支破空的声音。 两人一骑终究是有些超出了这匹马的脚力 ,卫鹤鸣能感受到他们与追兵之间的距离正在渐渐缩小,被追上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若是身在丛林,身在市井,他至少还可以想出些法子来脱身,可偌大的草原, 空茫茫一片,怎么也找不到掩蔽之处。 无计可施。 卫鹤鸣几乎有些绝望了。 虽然早就作好了身死的准备, 可他又怎么甘心死在这里? 前世落魄十数载,不是没有经历过绝境, 只是那时他心如死灰, 就算身死也无甚分别。 可如今…… 卫鹤鸣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声, 忍不住咬紧了牙。 他决不能死在这里。 零丁几支利箭从他们身后袭来,被楚凤歌几刀斩下。 卫鹤鸣扭头观察了许久, 终是深吸了一口气, 低声道:“殿下, 把你的弓给我。”他自己的弓遗落在了先前的马上。 楚凤歌一声不响地将弓递给了他。 卫鹤鸣掂了掂, 比他自己用惯的要重一些, 弦的松紧却差不多少:“剩下多少支箭?” 楚凤歌低声道:“二十六支。” “够了。”卫鹤鸣刚才数过,身后虽追兵众多,可他们仓促之下却没有多少火把,数到头也不过才二十余支。 夜色深沉,只要射掉了这群人的火把,他们便成了没头的苍蝇,怎么样也不可能从这草原上抓住他们两个了。 只是如今夜黑风高,且马上颠簸,想瞄准这些人的火把,并非易事。哪怕卫鹤鸣对自己的箭术再自信,也不敢妄下断言。 卫鹤鸣想接过箭,抬头却瞧见了楚凤歌眼里头的血丝,那双幽沉的瞳孔里蕴着的情绪令他忍不住一颤:“殿下?” 楚凤歌将几乎要将手中的箭支捏断:“无事。” 危急时刻无暇他顾,卫鹤鸣只得缓缓从楚凤歌手中抽出箭来,轻声说:“殿下先前可是承认了在下箭术出众的,如今,便将殿下在沙场上的气运借我一分罢。” 楚凤歌的声音里带着沙哑:“好。” 卫鹤鸣张弓引箭向后瞄准,连射了两箭出去,却渺无声息。 他沉默了片刻,再将箭引上,却迟迟也不肯放出去了。 一开始只是沉默,再后来便连手都在细微的发颤,就好像是刚上战场的新兵,又像是前世第一次坐阵中军时的先生。 卫鹤鸣清楚自己虽不算心性坚忍,却也极少动摇。 只是这一次,他身后坐着的是楚凤歌。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殿下,我……” 两支飞来的利箭打断了他的话语,卫鹤鸣来不及闪避,眼睁睁看着那箭矢迎面而来。 “叮——”“叮——” 箭支被楚凤歌的长刀击落。 “你怕什么?”楚凤歌眼中的赤色愈发浓重,甚至低低笑了起来:“前世你我不能同死,今生你若身陨,就别指望着我苟活着为你收尸。” 他的刀在夜风中铮鸣。 “卫鹤鸣,来时我便说过了,我护着你。”楚凤歌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卫鹤鸣睁大了眼,盯着楚凤歌的双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中寻到一星半点的玩笑或犹疑。 “楚凤歌……你真是疯了。”卫鹤鸣喃喃低语,却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记住你今日的话了,来日若负此言,我绝不轻易犯过。” 卫鹤鸣攥紧了手中的箭支,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此生执着的东西有太多,却从未对一个人执着过,即使是年少时曾倾慕过的女子也不过是倾慕而已,所以他对楚沉的背叛能洒脱,对帝王的改变能释然。 也所以,他对楚凤歌那偏执的心情难以理解。 可这一刻,他似乎有些那么一丝的明了。 绝不想放手、绝不要失去的心情。 卫鹤鸣缓缓将箭搭上了弓,由着楚凤歌将袭来的箭支挡的七零八落,就算箭尖袭到了眼前,他也没有分毫的颤动。 他与楚凤歌的心思如出一辙,他生,则生,他死,则死。 他微微眯起了眼,那摇曳的火光在他的眼中清晰而明亮。 “嗖——”一支箭矢划破了夜色,射落了一簇明亮的火光。 卫鹤鸣精神一振,趁着胡人尚未反应过来,接连射落了五、六支火把。 胡人明白了卫鹤鸣的意图,渐渐开始调度兵马,不过一会,便将仅存的火把安置在了后排兵马的手中。 如此一来,卫鹤鸣离火把的距离便更远了。 卫鹤鸣犹豫了片刻,问道:“我们能离他们近些么?” 楚凤歌点了点头,令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两方距离一近,胡人的箭矢便更密集了,卫鹤鸣见楚凤歌尚能应付,便又专心拉弓引箭,一口气射落了对方多半的火把。 此刻残余的火把已经不足以照亮前路了,胡人的队伍明显出现了骚乱。 楚凤歌此时又摸出了那个黑漆漆的物件,往后抛去,将胡人炸了个措手不及。 几支火把在混乱中被遗落在地上,仅余的火把也被卫鹤鸣趁乱射熄了。 整片草原彻底归于黑暗。 卫鹤鸣还未来得及收起弓,便听胡人那边响起了三长一短的胡角声。 卫鹤鸣一惊,来不及思索,便被楚凤歌一推,挡在了身后,紧接着就是大量箭支飞来的声音,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原来竟是苏和见没了火把,抓住他们两个无望,便下令一通乱射。 楚凤歌久经沙场,对胡角的号令极为熟悉,便第一时间挡在了他的身前。 箭支被击落的声音不绝于耳,卫鹤鸣屏息静气,深知自己身手有限,不敢逞强去分楚凤歌的神。 楚凤歌挡得上面飞来的箭支,却拦不住那几支去势低矮的箭支,有支箭扎在了马腿上,扎得不深,却激得马发了狂,狂奔起来。 卫鹤鸣在马上被颠了个三晕四素,待到反应过来,马已经缓缓停了下来,身周也早已没了箭雨,也没了胡兵的影子,四周都是空茫茫的草原,天地间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了两人一马。 甚至,连身后的人都没有了声音。 他竟有些不敢回头去看,只低声唤道:“殿下?” 身后人没有回答。 连唤了两声,卫鹤鸣连声音都变了:“殿下?凤歌?楚凤歌!!!” 急忙转过头来,却正对上了那人幽深的双眼,在漫天的星子下,满含着笑意。 他说:“我在。” 卫鹤鸣也不知自己是气是喜,只剩下了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冲刷着脑海。 看着楚凤歌神定气闲的模样,他不知头脑发了什么热,竟飞快的起身,在身后人的唇畔吻了一下,低声说:“这次才是真的英雄救美。” 楚凤歌问:“谁是英雄?” 卫鹤鸣笑道:“自然是我。” 楚凤歌也不与他争,只盯着他笑。 卫鹤鸣却忽得察觉了有哪里不对。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上上下下检视着楚凤歌的脸上身上,忽得神色:楚凤歌的肩上,被鲜血晕开了一大片暗色。 卫鹤鸣瞪大了眼,伸手去触摸,摸到了一手的湿润和被削的只剩一截的箭杆。 楚凤歌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轻轻握住他的手,低低在他耳畔道:“你该问我疼不疼。” 卫鹤鸣一时之间摸不透他想说什么,木然跟着问:“疼不疼?” 楚凤歌的声音里却带着浓重的笑意和缱绻,仿佛在撒娇一般:“有你便不疼了。” 卫鹤鸣气得只想给他一拳,让他清醒清醒,看着他的伤,却又下不得手。 “箭上有毒吗?”想起胡人的惯用手法,卫鹤鸣忍不住忍气先问。 “应该没有。”楚凤歌说罢,还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卫鹤鸣发现自己对楚凤歌的了解还少得很。 卫鹤鸣叹了口气:“待一会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再替你包扎罢。” 楚凤歌应了声。 过了一会,卫鹤鸣提起的那口气却还是放不下,再三咀嚼,还是忍不住骂道:“你受伤怎么不提?先前也就罢了,这时候竟还有功夫说浑话,楚凤歌,你是被箭扎傻了罢?” 楚凤歌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温柔的味道:“我是高兴傻的。” 卫鹤鸣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出使泡汤,被胡人追杀,你很开心?” 楚凤歌又笑了,那张沾了血污的脸也变得好看起来。 “卫鹤鸣,我现在肯信了,你心悦于我。”他的眼角带着微微的弧度,眼睛里盛着从未见过的光彩。“我很开心。” 94.第九十四章 长夜 第九十四章长夜 这是卫鹤鸣所经历过最漫长的夜晚之一。 年少时他从不明白什么叫做漫漫长夜。 兴奋时抱着新出的江湖本子, 一看便是一夜,待到天色破晓才晓得自己依然消磨过了一夜, 只觉得这夜太短。 疲倦时一合眼, 还没睡足时辰, 只听外头鸡鸣三更, 越发苦恨昼长夜短。 直至后来经逢大变, 每每夜深人静, 白日里分散在公务上的的心神又重新归位, 拾起那些早就遗忘的年少时光, 林林总总,记起得越多,便越发辗转难眠。 每一个夜晚对他来说都是无声的煎熬与折磨, 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漫漫长夜。 他的睡眠再不似年少时一般酣甜,甚至每日睡不足三两个时辰,府里的大夫一再劝他放宽心思,可这话却也只能说说罢了。 那时与他一般少眠的只有殿下。 每至深夜,只有他院里的灯火燃着, 殿下便时时来他这里坐坐, 起初两人对坐无话, 后来发现殿下同他一样善棋,便习惯于两人彻夜对坐手谈。 那时的文瑞王沉默寡言,眉间眼底总带着一丝杀戮的气息,他也只将自己当做臣子,从未思考过楚凤歌为何不纳姬妾,却要在谋士的房间里彻夜不眠。 如今的卫鹤鸣坐在草丘背风处,仔细整理好了行李,确定了周围没有胡人的部落,这才安心地坐回楚凤歌的身旁。 卫鹤鸣瞧着楚凤歌将随身的匕首在火上反复燎烤,熟练地咬开酒囊,将酒水均匀地洒在了伤口上,一手用刀,硬是将深埋肩头的断箭挖了出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发出过半点声音,只有眉头紧皱着,仿佛并不是在自己身上动刀子一样。如果不是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卫鹤鸣几乎要以为这个人感受不到疼痛了。 那带血的断箭掉在了地上,楚凤歌早就将里衣撕了一条下来,嘴里咬着布条一端,一手按着自己的伤口,含笑盯着他。 卫鹤鸣叹了口气,结果他手上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在了他的臂膀之上。 “殿下的臂膀还真是多灾多难,上次护驾伤的也是这里,亏得养好了,这次却又……”卫鹤鸣顿了顿,在他的肩上打了一个结,低低地说了一句。“两次都是因为我。” 宫变时是他一时疏忽,忘了前世今生的变数。 而如今楚凤歌又是因为他而来到北胡的。 “我心甘情愿,先生。” 楚凤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就着他帮忙包扎的动作,将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卫鹤鸣碍于他的伤势,也不敢胡乱挣扎,只能半靠在他的怀里维持平衡,还能听到耳畔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 身侧人的声音和着草原上夜风的轻唱,卫鹤鸣无奈的发现,自己早就对这个人没了抵抗力。 “你当然得心甘情愿,”卫鹤鸣嘟囔了一声。“我当初也为你挡过刀的。”他说的是擅自替楚凤歌赴险的时候。 “先生说的是。” 卫鹤鸣又说:“我这个人,讲究两不相欠。你欠我的伤如今也算还了,但我还欠你些东西没有还清,心里不踏实的很。” 楚凤歌的声音愈发温和,若是令旁人来听,几乎辨不出这是那位阴冷的文瑞王了:“先生觉得自己欠我情债?” “你说出来便没意思了,”卫鹤鸣哼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在他耳畔半真半假的调侃,“楚凤歌呀楚凤歌,你什么时候这样老实了?你还肯喊我先生,我却不想再唤你殿下了。枉我当初一心一意替你打算,你惦记我的才华也还罢了,竟连我这点美色都不肯放过。如今又伏低做小惹我可怜,堂堂文瑞王,竟也同我玩这等套路吗?” 楚凤歌松开了手,将人从怀里放了出来,却忍不住眼里的笑意:“果然骗不过先生。” 卫鹤鸣见他这副神色,忍不住撇了撇嘴:若说他之前一时被楚凤歌重生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又沉缅于心悦一人的忐忑之中,难以察觉楚凤歌态度的异常,难不成如今还瞧不出来吗? 他倾心于楚凤歌,所以他就是再心疼楚凤歌的处境,再自责自己前世的行径,也不可能忘了楚凤歌是个怎样的人。 楚凤歌是一匹独狼。 是决计不会甘心于奉献,更不会沉溺于自己情绪的一匹独狼。 楚凤歌想要什么,绝对会用尽一切手段去攫取,而不是默默守护。 前世楚凤歌情感上的潜伏,多半是因为自己的状态,令楚凤歌无从下手,待他有了下手的能力,自己早已驾鹤西去,没了踪影。 而这一世…… 卫鹤鸣盯着楚凤歌的双眼,那里早就没有了溺死人的温柔,只剩下了属于楚凤歌的、特有的神采,仿佛是蕴藏在寒冰之下的火焰,让人感觉不到炽热,却感受得到危险。 卫鹤鸣情绪复杂的很,却又忍不住叹息:“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怜你,爱你,心悦于你,却不是因为你的可怜作态,我不会因为怜惜你而迷恋你,只能是因为心里有你,才会处处为你惦记。你又何必在我面前作出那般样子来?” 他向阳而生,又经历过阴霾,自然喜欢温柔纯粹的人,又对楚凤歌过往的经历分外怜惜。 可这不代表他喜欢爱人为了取悦自己而可以作出这副模样来。 楚凤歌沉默了片刻,脸上却仍带着笑意:“卫鹤鸣,你说为什么?” “你前世究竟为什么扶持了楚沉二十余年,在我身旁却早早铺下后路弃我于不顾?” “你看不清自己,我来替你说。卫鹤鸣,你就是一个烂好人,谁于你有情,你便对谁好。你挡我十多年的路,亲手将我推进深渊,我救了你,对你一往情深,你便心中有愧。你的心悦是不是怜悯?你自己说得清楚?” “人说鹤相一片赤忱,最是长情之人,我却说你卫鹤鸣最是滥情不过。”楚凤歌捏着他的下巴,眼里的火焰狰狞的蔓延着。“心悦于我?卫鹤鸣,我不需要。” “我要你的整个人,我要你跟我一样入魔,我要你离了我便生不如死,你的心悦,可做得到吗?” 卫鹤鸣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更没有想到,楚凤歌竟是这样想自己的。 他平生第一次被人说是滥情,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反驳。 楚凤歌盯着卫鹤鸣那沉寂的神色,笑地愈发开心张狂:“我为什么要作出那副样子?因为你喜欢,因为你想要。卫鹤鸣,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同样的,我要你,我便会自己去拿。你生,我生,你死,我也会追你到阴曹地府里去,穷极此生,你也别想甩开我。” 渡他成佛? 那是他听过最大的谎言,和最大的笑话。 那夜他的所有温柔是作出来,只那一句话是真的。 “晚了。” 卫鹤鸣的喜欢来的太晚了,心悦也来的太迟了。 一生一世,早就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他早已入了魔障,再也难以脱身。 他非但难以脱身,甚至要将心中那人一同拖进这混沌极端的心思中去,让他一起在欲望和渴求之间沉沦。 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满足他的求而不得,才能填满他心中黑洞一样的贪婪。 被苏和亲信认出来的时候,那胡人喊他苏木哈克。 楚凤歌不通胡语,却独独知道这一句的意思,因为这是他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名号。 魔鬼。 他一点都不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名声,前世今生,卫鹤鸣历经了千劫百难,终不改那一腔碧血,成了最明亮、最炽热的存在。 而他却走过了千难万险,最终伫足于最深的黑暗之中,他的先生帮扶了楚沉 ,改易了朝代,为天下万民留下了生息之本,却没能将他从泥潭中捞出,反而在最后将他推向了深渊。 如若这一世卫鹤鸣没有重生,或许他根本就得不到一丝半点的报偿,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卫鹤鸣,即使他一手算计,将他强行拖进自己的世界,也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 但是他眼前的是前世的鹤相,是他的先生。 他的一切手段,一切谋划,就都有了意义。 卫鹤鸣怔怔的看着楚凤歌。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采。 在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眼前的不是他曾经认为的少年,也不是他自以为了解的殿下。 而是前世那个捉摸不透的文瑞王。 是那个与他有着十数年的干系,休戚与共,却对彼此封闭了心思的人。 是他最终无意之中抛弃了的人。 是他负了的人。 也是他如今的意中人。 “殿下,如今你恨我吗?” 楚凤歌笑了起来。 “恨。”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95.第九十五章 爱慕 第九十五章爱慕 卫鹤鸣沉默了许久。 楚凤歌用完好的那只手拨了拨篝火,那摇摇欲坠的火光便发出了哔哔剥剥的声响, 暖了那周身不过三丈的一方空气。 “你该恨我的。” 卫鹤鸣低声说。“我本就欠你的, 我知道的, 殿下。” 楚凤歌低低地笑了一声, 却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先生, 你就是活得太明白了, 你不说穿又能怎样呢?” 卫鹤鸣不说穿他温柔的表象,他们便就仍是那腻腻乎乎的有情人, 他能做出卫鹤鸣最喜欢的样子来, 做到骨髓里, 灵魂里头。 “殿下,我得明明白白的喜欢你。”卫鹤鸣说, “你说我烂好人, 说我前世负你, 我都肯认,只是我还没蠢到连自己的心思都瞧不明白。” 楚凤歌的眼眸里倒影着火光,一跳一跳的, 漂亮极了。 卫鹤鸣撇过头去:“殿下,这次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 这话我只跟你说一次,你听明白了。” “我这个人喜静不喜动,喜柔不喜刚,可这一切标准都是喜欢的标准,不是对你楚凤歌的标准。” 卫鹤鸣的脸颊不知是不是被火烤红了,带着微微的郝然。“但我是爱慕于你,倾心于你,我知你偏执,但渡你不是可怜你,我是希望来日若我不在了,你不会辗转难眠,不会心生痛苦。” 你若是希望我离了你生不如死。 我便愿你离了我仍能静好安乐。 楚凤歌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任何人都瞧不出他的心绪来:“先生,你该将自己放到佛龛上供着。” “就算是供着,我也只对你如此。”卫鹤鸣用那双仍属于年轻人的眼眸盯着他,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温和来。“你既然喊我一生先生,我便担了这个虚名。” “楚凤歌,前世今生,若无人护你,便由我来护你,若无人爱你,便由我来爱你,若无人教你什么是倾慕,便也由我来教你。”卫鹤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仿佛在许下什么郑重的誓言。“我非少年,心许于你,便是一生一世都再不打算回头了。” 隔着衣裳还能感受到卫鹤鸣身上的温度。 楚凤歌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近乎狼狈的情绪,他甚至想将手抽回来,却又舍不得那微微的灼热,只能用沉默掩饰自己的溃败。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擂鼓一般,到后来,满心满眼的就只剩下了眼前的人,伴着那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声。 卫鹤鸣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轻轻将唇印在了他的额头,一双眼灿烂若星辰。 “清醒些罢,殿下,我们还得想法子离了这里去。”卫鹤鸣似乎也颇有些郝然,轻轻咳嗽了两声,笑着对他说。 楚凤歌含糊地应了一声,早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了。 卫鹤鸣仰头开始算起了天上的星星:“可惜我在天文星象上远不如阿鱼,否则区区草原又怎么……”那属于少年的淡色嘴唇开开合合,似乎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水光。 楚凤歌仿佛魔怔了一样,抓紧了他比比画画的手,揽在他的腰上,不顾肩头的伤压了上去。 他的舌迅速地挤了进去,引逗得怀中人与他唇齿交缠,发出了暧昧喘|息和水声。 两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让卫鹤鸣几乎要在这亲密中溺死过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被攥的更紧,直到空气中的每一分温度都染上了他的脸颊,连亲吻的声音里都带了鼻音的轻哼,楚凤歌才仿佛略有餍足,大发慈悲的松开了他。 他从腰到腿都已经酥软了,只能喘着粗气向后挪了挪,抬头却对上了楚凤歌灼热的视线。 “先生……”楚凤歌低低地唤了一声,最终将头颅埋进了他的颈窝。 他原本还想责备两句轻浮,可瞧见楚凤歌这副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总是拿他的殿下没办法的。 卫鹤鸣只能一动不动,苦笑着问:“殿下的伤无碍吧?” “无碍。”楚凤歌低声说。 “那殿下愿不愿意起身片刻,跟在下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方向?”卫鹤鸣无奈地问。 “先生说着,我听着罢。”楚凤歌得寸进尺,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身,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卫鹤鸣被颈窝的热气呵的酥痒,一个没忍住,硬将人给推开了:“殿下也考虑些正事,”说着又忍不住撇嘴:方才恨的要死要活的是这人,如今牛皮糖一样的也是这人,他是在是弄不清这人的心思了。 楚凤歌被推开,倒是冷静了许多,半靠在身后的草丘上,终于有心情听听卫鹤鸣口中的正事了。 卫鹤鸣拿着草梗在地上画了个大致的地形,又算了算方向,最终还是不甚确定:“殿下曾在这里连年征战,应当记得比我清楚些。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前世……如今过了这许久,也记不多少了,只怕有所偏差。” “我记得比你多些,”楚凤歌懒洋洋地从怀里抽出一折绢布来。“只是也没这图上详细。” 卫鹤鸣急忙结果接过绢布来看,绢布上的图绘得极细致,每一处草丘水源都标注的清清楚楚,甚至哪处适宜安营,哪处适宜埋伏都用朱色圈了出来,一旁注释的字迹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是阿鱼的字迹。 他这才恍惚想起,今生在楚凤歌赶赴疆场之前,他曾与阿鱼合力赶制出来的一张北胡地图。那时他记忆要清晰些,又有阿鱼查阅了多方典籍,想来要比他模糊的记忆强上许多。 却不想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拿着草梗在地上比比画画,确认了自己的方位,摇头道:“殿下,咱们这一通狂奔,可是与岭北南辕北辙了。” 楚凤歌也凑过来瞧他在地上画的东西。 那横横竖竖好像鬼画符一样,尽是卫鹤鸣随手所作,多半只有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楚凤歌却瞧明白了。 就跟前世推演军情的时候一样,楚凤歌总能看明白他在沙盘上胡乱安插的是什么阵局,甚至在纸上几道凌乱的字迹,就能让这位殿下猜出他的意图来。 不知是与他多年对弈的经验,还是这人注视他太久,已经将他的习惯吃死吃透了。 楚凤歌也拿着草梗划了两下,指着绢布道:“按这个方向,大抵三四天就能出去了。” 卫鹤鸣端详了许久,摇了摇头:“不行,快是快了,中途却没有水源补给,咱们撑不了三四天的。” “谁说没有水源?”楚凤歌漫不经心地在绢布上一指:“这里有条河的支流过来,地图上没有标,大抵没人知道的。” 卫鹤鸣一愣,他确实不知道这处水源:“这是前世……” “不,”楚凤歌笑了笑,“前几年的事情。” 就算多了前一世的记忆,收复岭北的旧部清洗军队也不是那样容易的。 水源是他在一次遇险时无意发现的。 他在这片草原上经历的事情,沾过的鲜血,远比卫鹤鸣想象的要多。 就好像先前苏和身边的亲随,瞧见了他的刀就直喊“苏木哈克”。 那多半是上过战场,从他手下逃生过的人。 他在草原上驰骋数年,从他自己到亲随,下手都是不留活口,被自己人称为杀神,被胡人喊做魔鬼,大多数人能准确地描述出他的可怕,知道他样貌的人没有几个,胡人更是没有几个知道他是景朝的文瑞王。 否则他在京城也不敢匿名与胡王通信交易,更不敢这样大模大样的跟随卫鹤鸣到北胡来。 只是这些,楚凤歌觉着不说也罢。 先生向来不喜欢杀戮。 卫鹤鸣察言观色,似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嘴唇:“那便听殿下的吧。” 说着用刀在绢布上扎了一个洞,洞正在楚凤歌所指的水源位置上。 “殿下受伤了,便早些睡吧。”卫鹤鸣拨了拨篝火,轻声说。“我替殿下守夜。” 楚凤歌也并不推辞,点了点头。 草原上兽类多,两人总有一个要守夜的,他如今身上又有伤,与其逞强,还不如早些把伤养好。 他合上眼,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而悠长。 卫鹤鸣盯着篝火,手上的草梗东一笔西一画,在地上画了一幅小鸡啄米图。 那小鸡胖乎乎的一团,看着惹人发笑。 卫鹤鸣勾了勾嘴角,在那一团旁边又添了一只小鸡。 两只啄米的毛团挤在一起,看着暖和多了。 卫鹤鸣用余光瞥了瞥已经睡沉的楚凤歌,忍不住挪了挪屁股,挨得近了些。 见他没反应,便又挤了挤。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卫鹤鸣却不好意思再靠近了。 看着殿下柔和的睡颜,他忍不住伸手触了触那漂亮的眼尾。 他的殿下明明是个极好看的人。 殿下还是睡着了好。 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总是让人忍不住心疼。 想想他先前的言行举止,卫鹤鸣也不知道心里是甜多一些,还是苦多一些。 96.第九十六章 水源 已经是他们从北胡部落中逃出来的第三天了。 他们携带着的水已经消耗殆尽, 仅剩下酒囊里的半瓢烈酒。 马匹在那夜的混战中受了不轻的箭伤,亏得胡人驯马很有一手,竟也还能撑到现在。 只是两人只能让马匹驼着行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深秋草原的绿色并不明亮, 反而透着萎顿枯燥的黄, 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躁意。 两人一马这样默默无语的前行,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卫鹤鸣舔了舔干燥过分的唇角。 他只有一早想法子收集了一点露水,才勉强让两人润了润喉咙,再之后的整个上午他都滴水未沾了,被秋日正午之后的日头晒着,愈发的令人焦躁。 有时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却又生怕自己的火气冲撞了身旁人, 只得默默咽了下来。 楚凤歌毕竟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要比他沉稳不少。 时不时每走一段时间, 还会提醒他停下来歇歇, 以保持最佳的体力。 到了落日时分, 卫鹤鸣终于见到了楚凤歌所说的那条清澈河流。 那时河水的尽头染着鲜艳的赤霞,仿佛一匹金红色的绸缎,卫鹤鸣掬起一捧,却又是干净澄明的水了。 卫鹤鸣喝足了水,又洗干净了自己满面的尘土,终于觉得清爽了些, 打起精神来准备安营扎寨。 岂不知那头楚凤歌已经将地方收拾了出来, 甚至还升了一团篝火起来。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依靠在草丘旁, 身上裹着两层皮袄。 “冷吗?”楚凤歌替他拢了拢肩头的皮袄。 卫鹤鸣摇了摇头:“不冷,倒是殿下注意些,旧伤未愈,再着了凉可了不得。” 楚凤歌笑了笑,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先生,我不讨厌这样。” 卫鹤鸣一愣:“怎样?” 楚凤歌低声道:“就像这样,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谁也夺不了你去。” 卫鹤鸣几乎想一脚踹上去了:“多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也不知道害臊?” 只是他心里清楚的很,在喜欢的人面前,大概再成熟的男人,也会变回一个孩子。 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不能跟着楚凤歌一起撒娇胡闹。 这两天他们也几次与胡人撞上,只不过对面多是些散兵游勇,再或者是部落附近的老弱,并没有同真正的追兵撞上过——事实上,卫鹤鸣也不清楚,胡人是否还在追捕他们,景朝的使者又到了哪里。 信息的缺失,和生存的压力,让他的人和精神都陷在这片茫茫的草原中,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却又不得不挣扎着向前。 他们九死一生,逃离了北胡,之后呢? 意图除去楚凤歌的皇帝真的会承认文瑞王平安归来的事实吗? 身为使者的他,又是否还能回归朝堂? 景朝此举,边境情形势必紧张,若是战火重燃,他也断然无法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命运的车轮就这样转动着,吱呀呀地碾过文臣的骸骨,碾过武将的尸裹,最终走向他所认定的方向。 卫鹤鸣只能无奈的承认,哪怕自己重来多少次,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竭尽全力也可能失败的普通人。 总有事情他哪怕尽力了,也更改不了,甚至会走向令他更忧虑的方向。 前路漫漫,卫鹤鸣竭力不露出茫然的模样来,是不想让殿下也感到无助,可他自己却不得不再三思量这些问题,竭力从绝境中找出一条能够通往未来的道路。 因为他是楚凤歌的先生。 因为他想成为楚凤歌的支撑。 卫鹤鸣盯着夜空朦朦胧胧的月亮,忽然问道:“殿下记得当初我问过的那句话吗?” 楚凤歌问:“哪句?” “究竟为何想要这天下呢?” 楚凤歌的神色复杂了片刻,他仿佛又瞧见了当初先生在他面前伏身的模样。 “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楚凤歌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也变得清朗起来。“我不争,就得被作践,被当作案上鱼肉给料理了。” “后来是贪,是不服气,也是骑虎难下,一旦权势在手,再想放下要难得多。”楚凤歌接着说。“站在那么一个位置,我不争,也总是要被别人给置于死地的。你和楚沉不就把我当做心腹大患吗?” 卫鹤鸣点了点头,这一次却没有急着歉疚。 两生两世了,他想认真瞧瞧,楚凤歌的眼底究竟有什么,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一开始没人愿意去顾及楚凤歌的心思,后来没人敢去揣度他的意思,连卫鹤鸣这个军师先生自己也不曾真正的去瞧瞧这个人。 卫鹤鸣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楚凤歌忽然笑了起来。“是为了你。” 卫鹤鸣一愣。 “那时候我想着,权势留不住你,利益捆不住你,就是威逼胁迫,总也不是长久之计。” “可你总有在乎的东西,你在乎这天下,不是吗?” 楚凤歌的手搭在卫鹤鸣的肩上,懒洋洋的姿态仿佛是在说笑:“既如此,我便以这天下为笼,只为囚你一个鹤相。” 卫鹤鸣有些想笑,却又有些想哭。 最终徐徐呼出一口气来:“殿下此计甚妙。” 楚凤歌道:“可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谁能想到,卫鹤鸣走的那样早。 那个整天喊着自己命硬,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被别人恨之入骨却怎么都死不掉的卫鹤鸣。 就在楚凤歌冲进皇宫的那天走了。 楚凤歌叹了口气:“可我当真将天下治理的很好,这句话不是我诓你的。” “那时我想着,若是你没死呢?若是你又活了呢?或是……若在九泉之下还能再见呢?” “我若是负了我当初说过的话,你怕是不会再见我了吧?” “我总得让你……欠我些什么。” 卫鹤鸣轻声说:“多谢。” 楚凤歌的爱慕,极度幼稚,极度扭曲,极度卑微……却又极度赤忱。 可能在那沼泽似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就是那团名为爱慕的火焰,一跳一跳,让他还没有彻底迷失了方向。 篝火渐渐熄了,卫鹤鸣走了一日早就累了,渐渐陷入了迷蒙。 楚凤歌因为守夜还清醒着。 卫鹤鸣迷迷糊糊还不忘扯了扯楚凤歌的手:“殿下记得后半夜叫我起来换守。” 楚凤歌低低地“嗯”了一声。 卫鹤鸣手都没力气收回去,便沉沉地合上了眼。 楚凤歌握紧了那只手,没有再松开。 到了半夜,卫鹤鸣睡的沉,楚凤歌便也没有叫醒他。 只是天上竟淅淅沥沥落下了小雨。 楚凤歌皱了皱眉,将身上的皮袄剥下来一件,撑在了两人的头顶。 卫鹤鸣在睡梦中不安地皱了皱眉,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梦。 97.第九十七章 发热 第九十七章发热 卫鹤鸣次日清晨醒来, 第一眼对上的就是楚凤歌那苍白的嘴唇和潮红的脸。 再看着周围潮湿的草地,身上额外多出来的皮袄。卫鹤鸣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伸手在楚凤歌额头上一摸, 滚烫的温度让他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他恨不能指着楚凤歌的鼻子臭骂一通。 可瞧楚凤歌那狼狈到家的模样, 嘴里的狠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反倒是自己难过忧心的一塌糊涂。 他将水囊凑到楚凤歌的唇边, 好歹伺候着他喝了几口下去, 压着满腔的怒气心疼低声问:“殿下觉得怎么样。” 楚凤歌声音都烧哑了, 却低声道:“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小病而已。” 这句话气得卫鹤鸣忍不住开口训斥:“昨夜为何不叫我起来?下雨便下了,你将那皮袄剥下来做什么?我哪里就娇弱成这样了?你肩上还有伤, 哪个借你的胆子,让你敢这么作践自己?还有脸说小病?你……” 卫鹤鸣话没说完, 就瞧见了楚凤歌那唇角的笑意。 好像一个孩子, 终于通过恶作剧而吸引了谁的注意力。 卫鹤鸣一拳打在棉花上, 无处施力,最终只能坐回原地,伺候着这位大爷起身。 “殿下多少注意着些吧……”卫鹤鸣叹息一声。“我忧心殿下着呢。” 这话让楚凤歌恶作剧似的笑意僵在了唇角。 卫鹤鸣将楚凤歌扶了起来。 他倒没有病到无法行走的地步, 只不过看着那脸色, 卫鹤鸣总觉得他的身型摇摇欲坠, 大不如平时的稳健。 果然, 走了半日, 楚凤歌的步履便有些踉跄了。 卫鹤鸣心道不好:楚凤歌肩上的伤没好利落, 如今又淋雨发热, 只怕这次病痛难以轻轻带过了。 他心里清楚得很,病痛和衰老从来都是最难战胜的敌人,多少英雄猛士不是死在刀刃下,反而是死在疾病中。如今手头没有药,连水都要紧巴巴的控制着,全靠楚凤歌的意志撑着,卫鹤鸣对此等情状实在是一点底都没有。 卫鹤鸣也顾不上体谅那匹胡马了,见楚凤歌步履艰难,便将人扶上了马,一行人的速度更慢了些。 走了两天,楚凤歌的体温反反复复,折磨得卫鹤鸣的神色都憔悴了几分。 楚凤歌只怕自己也没有料到这场病来如山倒。 两天后的楚凤歌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间多,卫鹤鸣照顾他尚且不及,模样比起往日不知落魄了多少倍。 难得清醒的时候,楚凤歌的意识也是恍恍惚惚的,一会叫先生,一会喊鹤鸣。 只有一次,他在夜里反复喊着“先生”,哪怕卫鹤鸣一次一次地安抚应答也于事无补。 “别丢下我。” 楚凤歌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声音里透着他从未见过的无助和茫然。 “先生,别丢下我。” “好。”卫鹤鸣低低地应声,可却不见楚凤歌的眉头舒展开半分。 手上的温度,几乎令他感到灼痛,可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将手抽出来。 一夜接着一夜,卫鹤鸣算着天上的星星,数着布帛地图上的距离,逼着自己将所有情绪藏在最深处。 只有这时候,他不能绝望,不敢绝望,哪怕一星半点会引起他软弱的回忆,他都不敢去想。 他逼着自己忘了自己的来路,也逼着自己不去想自己的归处,只有自己、自己身边的人和这漫天星海、无尽草原。 他冒险靠近了一个胡人的小部落,在附近设计劫掠了几个归家的胡人,换掉了楚凤歌身下那匹筋疲力竭的胡马,抢了他们大部分的粮食和水,却最终没有痛下杀手。 他对胡人本不会手软,也从不托寄于虚无,只有这一刻,他期望这一星半点的慈悲能换得楚凤歌的命数。 可见人在焦灼惶恐的时候,是什么都会信一点的。 楚凤歌倒下的第四天,仍在断断续续的发热,甚至开始咳嗽,只有傍晚会好一些,神识也能清明些许,能吃进一些东西。 卫鹤鸣也终于到了草原的边缘,屏原城外的一个小镇。 这小镇人丁稀少,本是前朝的驻兵戍守的一个据点,后至景朝版图变更,战火多燃于岭北,此处便不再是景朝与北胡的必争之地。加之景朝昌盛,重筑了城墙,便将驻兵退却至屏原城内,多年不见胡人从此路进犯。 至于这小镇,便渐渐有入不得城的流民居住其中,多是些没有户籍的人,甚至有刺配者逃逸至此,只是地方不大,又多是些可怜人或亡命徒,无甚油水,反倒容易惹上一身麻烦,地方官也不愿多生事端,只随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卫鹤鸣先前便是想外放到这屏原城。 一则此处为边境,却又战事稀少,若好好利用,未尝不能屯兵蓄粮,为将来做打算。 二则此处与岭北不过一线之隔,若是楚凤歌哪日重回了岭北,他也能有个照应。 只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先起,他没做这屏原城的父母官,倒先成了屏原城外的流民。 卫鹤鸣左右思量,先独自潜入小镇中观察了小半日,盯上了一户游医。 那游医独居在一小院里,卫鹤鸣趁夜翻墙,将正在吃饭的游医打晕,又将楚凤歌抱进了院子,安置在那游医的床上,端的是干脆利落。 等那游医从盘盘碗碗里抬起头来,看到的便是一个神色憔悴、身穿胡服的少年,一双眼正灼灼地盯着他,带着冷厉逼人的气势,令人忍不住惶恐。 那游医吓了一跳,以为胡人打来了,刚想跳起来喊叫,就被卫鹤鸣捂住了嘴。 “大夫莫怕,在下并非胡人。”卫鹤鸣低声说。“事出有因,委屈了大夫,还请大夫救救在下的兄长,在下必有重谢。” 见那游医不打算继续喊叫了,卫鹤鸣才缓缓松了手。 那游医在这镇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悍匪、流寇、甚至连穷凶极恶之徒也见过几个了,都是见不得光的人,倒也见怪不怪了。 他仔细瞧了瞧卫鹤鸣的面孔,道:“病人在哪?” 卫鹤鸣指了指内室,令那游医眼皮子一抽:他家可就这一张床,这人似乎没有治完病就离去的意思,只怕他要没有床睡了。 那游医耷拉着眼皮子诊了脉,忍不住道:“你兄长还真是条汉子,竟然能熬到现在。” 说完这句话,他倒也没跟其他大夫一样扯些医书上的晦涩话语来,只替楚凤歌重新清理包扎了伤口,又利落地开了方子,都是些常备的药物,他院子里就有些存活,挑挑拣拣抓了一副交给卫鹤鸣。 “我不过一赤脚行医,这方子我也尽力了,成与不成,各安天命吧。”这话他说的利索,显然也不是跟一个人说过了。 卫鹤鸣瞧了一遍那方子,塞给他一块碎银,拱了拱手:“多谢。” 继而低声道:“我兄长烧的厉害,大夫这两天就先不要出门了,我兄弟二人只住几日便走,自不会为难于您的。”说着又塞了一块碎银过去。 游医僵着脸假笑:“小的有拒绝的权利吗?” 卫鹤鸣神态疲倦,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色,可目光却冷冰冰的:“您可以试试,在下并非良善之人。”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这游医只能垂头丧气地应声,跟他们一起窝在这院子里。 游医掂着两块碎银的分量,心里琢磨着,自己就应该早些弄个户籍,换个地方过日子,他在这镇子住了小半年,这样的意外已经遇到了四桩,这位还算是和缓些的,哪日来了个厉害的主,只怕自己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卫鹤鸣自己将药煎好了,一勺一勺喂进了楚凤歌的嘴里,又打了井水浸湿了布巾敷在他额头上,每隔一段时间便自去换一次。 他照顾人的动作颇有些笨拙,游医瞧了便指点了他几次,又打量了一次两人的模样衣着,摇了摇头,终是没说什么。 后半夜游医实在熬不住瞌睡,嘱咐了他煎药的时辰,便自己打了个地铺睡了。 只剩下卫鹤鸣跟木头一样杵在一边,瞧着床上的人出神,沉默又专注。 98.第九十八章 情挑 第九十八章情挑 一个昼夜过去, 楚凤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体温持续不下,甚至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卫鹤鸣的神色冷到了冰点,唬得那游医诊脉的手都在哆嗦,犹犹豫豫地开口:“令兄本就有伤,又受了风寒, 只怕再拖下去会有心痹之症……” 卫鹤鸣盯着他, 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在下医术有限,只愿令兄吉人天相。” 卫鹤鸣的手动了动。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卫鹤鸣将要抽出一把刀来,或是会直接扼住他的脖子。 可最终卫鹤鸣瞧着他惶恐的神色, 只轻声道:“大夫尽力施为便是。” 游医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虽然卫鹤鸣对他威逼利诱, 谈吐间却并不狠戾,与那些动辄便是刀剑相向的亡命徒相比, 卫鹤鸣简直算得上是温柔的。 但现在的卫鹤鸣,却莫名令人胆寒。 卫鹤鸣坐在床边, 低低地念叨着:“殿下,你若再不醒, 只怕我就真成了恶霸了。” 他不是会迁怒的人,只是心里的焦虑慌乱, 不知该跟谁诉说才好。 “你倒是会挑时候, 我跟你表白了心迹, 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只等你也同我告白, 两情相悦, 你竟给我装死去了。” 卫鹤鸣瞧着楚凤歌沉睡时那形状优美的眼尾,伸手去描画,指尖全是炽热的温度。 他的表情像在哭,又像是在笑。 “殿下,你可千万得醒过来。” “我现在才知道,只怕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你。” 又是一个昼夜,卫鹤鸣想起书上的土法子,抢了游医的两坛子酒水,扯落了楚凤歌身上的衣裳,用酒水给他擦背,直擦得他那一身皮肉都泛了红,温度才消了一些。 傍晚时卫鹤鸣端药过来,还没喂上几口,便见楚凤歌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鹤鸣?” 卫鹤鸣一愣,长时间紧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下来,放下了手里的药碗,先递了杯水过去:“殿下总算醒了,可好些了?” 因为长时间的高烧,楚凤歌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沙哑:“好些了,这是在哪?” 卫鹤鸣道:“已经出了草原了,如今情况不明,还不能贸然进城,这是一户游医家中,且先借住休整几日,再做打算。” 楚凤歌因为高烧而脑子发钝,只由着卫鹤鸣喂水喂药,又给他换了被汗水浸透的衣裳,唤游医进来又诊了一回脉。 游医见这尊大神醒了,心里也安定不少,诊了脉更是松了口气:“生死关大抵是过去了,这几日好好休养,应该不至于反复。” 卫鹤鸣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 游医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楚凤歌的眼神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跑出屋去,再不敢进来。 亲娘啊,若说先头那位公子是冷面无常,那床上躺着的那位便是阎罗王了,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气,骇人的紧。 卫鹤鸣连日操劳,又是提心吊胆,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在此时才得了片刻的松快,忍不住抱着楚凤歌的肩头低语:“殿下可千万别在吓我了。” 楚凤歌低低道:“好。” 他虽烧的迷糊,可卫鹤鸣那几句话,他却是一句都没有漏的。 卫鹤鸣没有将他抛在草原,醒来又瞧见卫鹤鸣忙得团团转,再加上病中的精神不济。 楚凤歌竟难得和软了起来。 楚凤歌被接连几日高烧烧的头痛,脑子也有些发钝,之后的两日愈发嗜睡,难得清醒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捏紧卫鹤鸣的手,明明平时撩拨起来一套接着一套,此时却不肯多说一句缱绻的话,一双眼不再暗沉,仿佛笼上了一层一层薄雾,带着丝丝缕缕的眷恋。 也只有在病中,楚凤歌才会卸下盔甲,露出这种直白的神色来。 这是他印象中楚凤歌最柔软的时候了。 哪怕前世行军时楚凤歌身负伤病,也会因为身处环境而强作镇定。 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楚凤歌便愿意卸下一点坚硬如冰的壳,停一停那玉石俱焚般的偏执,露出那丝丝缕缕的柔软来。 卫鹤鸣忍不住有些心疼。 撒娇示弱是病人的特权,就是冷淡如卫鱼渊,也曾在病中支使他要这要那。 楚凤歌却只会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攥紧他的手,请求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可以任性,也从来没有人怜惜他的示弱。 卫鹤鸣本以为自己这一世已经尽力在对这小王爷好了。 可事到临头,他知晓了楚凤歌的心思,明了楚凤歌的旧事,却忽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少了。 他本可以待他更好的。 这几日楚凤歌虚弱,卫鹤鸣不敢扔下他自己出去,又不完全信任游医,便干脆足不出户地在院里照应着。 早些年他与卫鱼渊互换身份时,曾学过女子的杂务,别的不说,厨艺上多多少少还是过得去的。 只不过游医家的存粮不多,食材也简单,并没有太大的施为空间。 饶是如此,他那挽袖子煎药蒸饭的模样,也足够令游医咂舌了。 傍晚时,卫鹤鸣蒸了些粟米,又弄了两道小菜,扯了游医的两块肉干,陪着楚凤歌吃了些,又给游医留了一份。 游医尝了两口小菜,倒还真比自己弄的可口些,忍不住叹道:“可惜了我那几坛子酒,有酒有菜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游医原本嗜酒,那几坛子酒是他这小半年搜罗来不舍得喝的,如今全被卫鹤鸣拿去给楚凤歌降温,他抱着自己那空坛子哭都哭不出来。 卫鹤鸣瞧着楚凤歌身体渐好,便就没有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对那游医笑道:“此次还得多谢大夫收留,在下家中还有几坛子好酒,若是大夫您不嫌弃,来日我给您送来。” 言辞间客气的好像不是他闯进游医的院子一样。 游医叹了口气:“不怕说句实话,我就当破财免灾了,只盼着你们早些走,我这样的人,只怕沾不起您这等人物的边。” 卫鹤鸣笑了笑:“大夫多虑了。” 游医又绞了绞衣角,嘟囔了句什么,才道:“您说的是官话,却带着南方口音。一般南方都喊郎中,只有北方才叫大夫,除了……京城。” 卫鹤鸣敛了笑意,正色道:“大夫近日可曾听过什么传言吗?” 游医生怕自己说错话:“不知公子说的是哪方面?” 卫鹤鸣指了指屏原城的方向:“城里的动静。”,又指了指京城的方向:“朝廷的动静。” 游医虽家在这小镇,可小镇上却并没有足够的病人来让他维持生计,再者镇上没有药铺,抓药买药总是要进城去的。 “我等升斗小民又怎么知道……”游医还想推辞,见了卫鹤鸣的神色暗含威胁,只得将那些推辞的话咽回了肚子:“前些日子我进城去过,城门比往日要戒严许多,风闻屏原城内有胡人探子,官兵正到处抓人呢。” 卫鹤鸣皱起了眉:“胡人探子?” 游医点了点头:“这也是在茶馆听来的,这阵子一会说议和,一会又说不议的,从官到民都跟无头苍蝇一样,谁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说是上头闹鬼,我们这等屁民跟着遭殃罢了。” 卫鹤鸣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进城。 什么北胡探子值得满城的搜捕? 只怕抓的不是探子,而是楚凤歌和自己罢。 把自己两个当探子处理了,转头再说因议和失败,使臣与文瑞王双双身陨北胡,这场战役大抵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打了。 而皇帝一直以来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文瑞王,也就可以从此消失了。 卫鹤鸣按了按额角,同游医道了谢,兀自进屋同楚凤歌商量去了。 这镇上终究不是久留之处,他们还得谋划下一步的落脚之处才是。 “殿下。” 卫鹤鸣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却不想撞上楚凤歌那赤|裸的身子,饶是他再坦然,也忍不住退了两步,移开目光去。 可脑海中刚才那一幕却挥之不去。 楚凤歌一身肌肉上还带着纵横的伤痕,结实修长的大腿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至于两腿之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一瞬间连房里的温度都变的灼热起来,卫鹤鸣咳嗽了两声:“殿下您这是……” 楚凤歌声音还带着一丝慵懒地沙哑:“换衣裳,先生不是瞧过了?” 下一刻他的声音就飘忽到了卫鹤鸣的耳侧:“先生害羞什么?” 之前看到是卫鹤鸣替他擦身的时候,那时这人半死不活,卫鹤鸣一心担忧他的性命,哪里生得出旖旎的心思来。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个活蹦乱跳的楚凤歌。 不对,应该说是活色生香。 大概连卫鹤鸣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把这个词扣在了楚凤歌的脑袋上。 楚凤歌甚至捉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低低地笑道:“摸都摸过了,如今先生是打算赖账吗?” 卫鹤鸣本不想跟他胡闹,却被他攥着不放。 “先生可要为我负责啊。”楚凤歌咬着他的耳垂低语,“还是先生觉得,便宜占得不够?” 说着就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下腹游走,似乎真的想让他便宜占够本。 这话若是写在戏文上,知不准就是那春闺寂寞的少|妇情挑书生的荤段子了。 可楚凤歌哪里是少|妇啊? 那分明是饥渴多年的盘丝洞老妖,只等着自己松下劲来,便将自己捆进洞里剥皮拆骨了。 “殿下什么时候能学会分清时间场合再发情?”卫鹤鸣挣脱不开,只能忍不住叹息。 “有你在,我大致是学不会的。”这人的甜言蜜语从来都没少过。 说着,蓄谋已久的吻就落了下来。 本就是两情相悦,又是大病初愈情到浓时,唇舌间的纠缠也就分外的缠绵激烈。 卫鹤鸣听着那啧啧的水声,连自己都觉得脸红。 他两辈子的节操大概都交代在了殿下的身上,如今却连半丝反抗挣脱的意思都没了。 他舍不得推开自己的爱人,他也想同自己的爱人亲热的。 楚凤歌感受到他的热情和放任,便愈发地得寸进尺起来,惹得卫鹤鸣的喘|息都出现了颤抖。 再继续下去,只怕两个人都要失控。 卫鹤鸣脑海中迷迷糊糊地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心知此刻两人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却毫无冷静下来的意思。 “!!!” 就听门口一声惊呼,那游医手中的脉枕落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在地上摸索着:“我、我这就出去。” 想来是诊脉的时候到了,没想到却撞见了这样一幕。 卫鹤鸣衣冠尚算整齐,倒不甚尴尬,楚凤歌却是赤条条光溜溜的模样,连下面的弟兄都抬了头。 落在游医眼里实在是不小的刺激。 这还是在他的屋子里。 游医甚至考虑,等这两个煞星走了,自己是不是该换一张床。 不然这两位在上头这样那样这样那样,自己再往上面躺——怎么想都别扭的很。 游医捡起地上的东西,跑得飞快,没过一会就连影子都没了。 楚凤歌脸霎时黑如锅底。 卫鹤鸣忍不住笑了起来:“寄人篱下还敢图谋不轨,这便是报应了。” 99.第九十九章 又见 第九十九章又见 在镇子上呆的第五天, 楚凤歌早就没了病恹恹的样子,生龙活虎起来。 卫鹤鸣连着几日守着他,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如今见他没事了, 倒头到床上, 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 再醒来已经是次日的深夜。 游医仍在外间打地铺,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如雷, 楚凤歌却不在屋里。 卫鹤鸣推门出去,便瞧见楚凤歌正坐在阶前, 一身鸦色长衫,外头披着深青色的广袖, 想来是刚洗过澡, 如墨般的长发还带着湿气, 散落在背后。 那衣裳是棉布的,无甚缀饰, 落在楚凤歌身上, 便与这夜融做了一体,被风一吹, 瞧着竟有了平日里没有的静谧气息。 卫鹤鸣瞧了半天,忍不住上前, 坐到了楚凤歌的身旁玩笑:“殿下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楚凤歌一早便知道他来了, 见他坐下了, 便将他的手牵了起来。 “早知道就留一坛酒了。”卫鹤鸣嘟囔着, 嘴角的弧度却忍不住扩大了。 其实只要此刻楚凤歌坐在这里,牵着他的手,就已经甜到了心尖,饮酒与否反倒无所谓了。 “我们在草原里待了几日?”楚凤歌问。 “七日。”卫鹤鸣笑嘻嘻地调侃他,“你醒着三日,昏着四日,出来时还说要护我周全,殿下这牛皮可吹大了。” “多谢。”楚凤歌低低地说。 卫鹤鸣本还想跟他玩笑,却瞧见他微微垂了头,仿佛真的在道谢。 他的目光向下低垂,落在自己的膝上,纤长的睫毛便遮住了他的所有情绪。 简直像是心情低落的小动物一样。 卫鹤鸣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念头,瞧着楚凤歌的模样竟愈发觉着有趣,干脆就地一倒,无赖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这下他和他的目光终于接触了。 四目相对,卫鹤鸣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卫鹤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腿上:“殿下,我从未如此惶恐过。” 楚凤歌目光微微闪烁:“我以为先生是不会惶恐的。” “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卫鹤鸣纵观自己的一生,悲痛过、绝望过、愤怒过、冷漠过、无力过,他连心如死灰的味道都尝得清清楚楚。 可从没有这样一刻,他会这样畏惧一个人的失去,以至于到茫然失措的地步。 他清晰的意识到楚凤歌的特殊。 如果说,亲友是他的眷恋所在,是他的情感来源。 那楚凤歌就是他所有怜爱所在,是他心间最柔软的一块,戳一戳,动一动,都会让他的情绪为之汹涌。 卫鹤鸣一下一下用指尖戳着他的脸颊,笑得有些开心:“殿下现在还怕我不负责任么?” 楚凤歌捉住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最终叹息了一声:“还是怕的。” 一阵夜风拂过。 卫鹤鸣侧过身,抱紧了楚凤歌的腰身。 “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在里屋还没睡够,让我再睡一会。”卫鹤鸣笑嘻嘻地合上了眼睛。“劳烦殿下做个靠枕了。” “好。” 殿下的腰身又瘦又结实,抱起来刚刚好。 殿下的大腿也舒服的很。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着,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 次夜傍晚,卫鹤鸣与楚凤歌一早便订好了行程准备趁夜离开,打算绕过屏原城直接往岭北的方向赶。 两人用过饭菜之后,卫鹤鸣就开始收拾包裹,顺便洗劫了游医剩余的伤药,多塞给了游医两锭银子,好心嘱咐道:“这些日子多谢大夫关照,我兄弟二人如今生存艰难,无以报偿,若是来日还能见到大夫,再行重谢。” 游医心道你们两个煞神走得远远的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卫鹤鸣收拾停当了,起身刚想走,就听见了院子的门被人大力拍了几下:“开门开门,衙门巡夜!” 卫鹤鸣一愣,景朝早就没有宵禁了,又哪来的巡夜一说? 他与楚凤歌想对片刻,楚凤歌闪进了房间,卫鹤鸣却对游医轻声说:“大夫是聪明人。” 游医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一个劲地点头。 卫鹤鸣目光闪了闪,也缩进了屋子里去。 游医这才急忙去开门,门外是三五个作官兵打扮的人,瞧这不像衙门的胥吏,反而像是屏原城的驻军,领头人瞧着还是少年模样,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寒光闪闪:“衙门新下的指示,有北胡探子趁隙混入,从城到镇戒严宵禁,自此每日傍晚挨家巡查。你这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这阵子上的人大多没有户籍,便只能靠嘴来问。 游医擦了擦汗,犹豫道:“是小人一个人住。” 领头的少年略一摆手,留下两个人在门口讯问游医,两个人去搜查院子、厨房,自己进卧室去探查。 少年刚一推门,一把匕首便刺了过来。 他急忙抽刀来挡,短刃相接,不过数息的功夫,便来往了数招,硬是将他从门口逼到了墙角。 来者不善。他暗自心惊,刚想呼喊,身旁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箭,稳稳地瞄准了他的太阳穴。 “别出声。”卫鹤鸣拉满了弓,站在暗处一动不动:“我只想同大人做个交易。” 少年的双眼却倏忽瞪大,瞧着卫鹤鸣的脸一眨不眨:“你是……卫鹤鸣?” 卫鹤鸣手下动也不动:“你认识我?” “在下萧栩,”少年仿佛松了一口气,“魏瑜——不,你姐姐托付过我,你放心吧。” 卫鹤鸣想起来了,这个萧栩,就是先前阿鱼先前带回京城的那个跟屁虫,他前世没见到面就早夭的姐夫。 他皱起了眉:“我怎么相信你?” 萧栩气结:“我难道还会哄你不成?你姐姐托我给你带信的。” “在哪?” “在我的荷包里,你自己来掏。” 卫鹤鸣抿了抿嘴唇,楚凤歌利落地从萧栩的腰间摸出了一个荷包。 卫鹤鸣一瞧上头绣的那条半死不活的鱼,便知道确实是阿鱼的手笔,这才松了弦:“得罪。” 萧栩撇了撇嘴,低声道:“长话短说,你们两个有多远跑多远,如今上头的通缉搜捕就是冲着你们两个来的,如今的边境全都在挨家挨户的搜捕你们,圣上密令,格杀勿论。” 卫鹤鸣捏着荷包的手紧了紧。 “我应承了你姐姐,便不会揭发你们两个,只是如今处处戒严,你们两个好自为之。”说完这些话,萧栩转身便走。 卫鹤鸣低声问:“京中情势如何?” 萧栩的背影顿了顿:”凶多吉少。” 萧栩出了门高声道:“好了没有,还得去下一户呢!” “好了好了!”几个官兵应道。 一群官兵来去匆匆,游医拉上了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瞧他那模样,估计刚才被吓得不轻。 100.第一百章 软肋 第一百章软肋 岭北, 吉庆坊。 这里岭北众坊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因为里头多住着退伍老兵, 甚至有不少是曾追随老文瑞王南征北战过的。 吉庆坊就是为了这些经历过战火、却又无处容身的士卒而修筑的,里头立的那牌坊还是当年老文睿王的亲笔。 并不是每一个士卒都有运气,能够熬到成为老卒,遣散回乡的。 而那些运气格外好的, 返乡之后面对的,也未必是亲友的眷顾。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 松柏冢累累。 哪怕文人墨客再怎么吟咏豪气和荣誉,武将再怎么期盼着建功立业,对士卒百姓来说,战争始终是最大的苦难。 每结束一场战争,吉庆坊就会搬进一批新的住户。 如今的吉庆坊, 已经许久没有新搬进来的住户了,里外进出的有妇人,有小孩,也有一些身有残疾的老人。 而在吉庆坊的院落深处, 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 跟许多无人居住的住宅一样,有着老旧的砖瓦和积满尘埃的台阶, 独独没有生人的气息。 他们就落脚在这里。 他们两个绕过了屏原, 自平靖、康兴两城直接走到了北胡。屏原毗邻着北胡, 又只有一个城门, 常年戒严,难以混入,但平靖、康兴两处还算兴盛、往来行商不少,父母官便较之通融,又是天高皇帝远,上头的宵禁之令到了此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方便了卫鹤鸣二人藏身,一路有惊无险地回了岭北。 房间里唯一的烛火摇曳着,卫鹤鸣倾斜了信纸,借着烛火去瞧上头的熟悉的字迹。 卫鱼渊信上写的事情不多,却极为重要。 他离京之后,朝堂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如今的太子楚鸿连着两个月昏迷不醒,朝堂上便有些人心浮动,楚沉趁机收拢了不少人脉。 当今朝堂之上,废太子成了孤家寡人,楚鸿又不省人事,剩下的皇子各个不成气候。 一时之间,楚沉成了朝堂上最显眼的存在。 他却沉得住气,从不做出头的椽子,只由着朝上派系党争吵个没完。 最终等到主战派跳出来的时候,楚沉在后面狠狠的推了一把。 宋漪确然已经被处死了,连带着宋家上下也遭了殃。 卫鹤鸣不得不承认,楚鸿的伤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 没人想到楚鸿会伤的这样严重,甚至于到了神志不醒的地步。 以至于朝堂势力重新洗牌,原本的中立派或是墙头草倒向了楚沉,而主和派却因为楚鸿的昏迷而暂避锋芒。 再加上朝堂上原本就有的派系斗争,世家与寒门之间利益博弈,最终竟闹成了这副模样,皇帝见主和未必能占到好处,便想借着主战派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皇帝的眼中,攘外必先安内,北胡一时半会打不进京城,可藩王却如居卧榻之侧。 与北胡议和,他便能抽出精力来学法。 如今与北胡开战,他也能趁机清理掉楚凤歌这个眼中刺。 朝中的人几乎都清楚,如今皇帝已经不想让楚凤歌和卫鹤鸣回来了。 若是楚鸿清醒,那楚沉必然难以匹敌。 若是楚鸿薨逝,那皇帝势必会扶起另一位来相互制衡,楚沉也未必能做的来这幕后推手。 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 可楚鸿偏偏是半死不活的。 皇帝舍不得弃了楚鸿另扶他人上位,便勉强接受了楚沉此刻的示弱,对他的干预熟视无睹,甚至还试图借此得利。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卫鹤鸣只能感慨是天意如此。 如今父亲早已辞官,卫鹤鸣又在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这点消息还是卫鱼渊与故交来往、街头巷尾的议论串联而来的。 再具体的细枝末节,只怕也她也无从知晓。 这些倒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阿鱼给他留了一条计谋,他却颇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用。 卫鹤鸣皱了皱眉。 “在想什么?”楚凤歌不知从哪里又寻出了一个烛台,点燃了,放到桌子上。 “在想阿鱼。”卫鹤鸣道。“我看她信上的意思,这些天她都是一个人在京城的,我有些忧心。” 如今的京城形势紧张,他又与楚沉有过节,难免因此而担忧。 再者…… “阿鱼和那个叫萧栩的,未免走的太近了些。”卫鹤鸣瞧着卫鱼渊在信上对萧栩的评价,虽无暧昧之意,但字里行间都是笃定的信任。 她在信上写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让旁人瞧见的,既然她托付给了萧栩,便是将性命都交给了他。 一个莽小子而已,论文才不及贺岚,论武略又比不得楚凤歌,究竟何德何能,能让阿鱼另眼相待? 卫鹤鸣心知自己幼稚,可想想前世今生都与自己相互扶持的孪生姐姐,如今竟有了其他能够托付性命的人,便忍不住有一种好好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气愤感。 楚凤歌挑了挑眉:“你不喜欢旁人接近你阿姐?” 卫鹤鸣鼻子就差没翘到天上去了:“当然了,那萧栩浑身上下哪点配得上我阿鱼?” 他浑然忘了前世萧栩那响亮的名声。 楚凤歌却勾起了唇角:“先前……曾有人跟我提议,令我娶你姐姐,便能拉拢到当世鹤相。”他说的是前世的旧事。 卫鹤鸣从未听过这一节,顿时瞪大了眼:“是哪个混账——是不是那个崇远君?不对,他素来瞧我不顺眼,断不会让你来拉拢我,我晓得了,是那个姓谢的!” 楚凤歌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友军:“先生英明。” 卫鹤鸣气哼哼地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天天想着歪门邪道,正路不走,不是想着挖坑就是念着害人,竟连阿鱼也敢惦记上了——” 卫鹤鸣心道这一世决计要给他添些麻烦,省得他再惦记阿鱼。 忽然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当时并没有向卫家提亲。” 前世他是想过将阿鱼许给楚凤歌的,毕竟楚凤歌那时边关接连大捷,大将军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就是楚沉的皇位塌了他都不会有事。 只不过念及两人之间的关系尴尬,楚凤歌又阴晴不定,怕阿鱼受了委屈,才没有提起。 楚凤歌用玩笑的语气问他:“那若是我说了,你会将她许给我吗?” “怎么可能?”卫鹤鸣笑着瞟他一眼,“你可是我的人。” 楚凤歌放在桌子上的手僵了僵,低声道:“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 “总不能让殿下把口头便宜都占走了。”卫鹤鸣的笑意几乎要溢出眼眸。 两人又是一阵嬉闹,卫鹤鸣的脸颊微红,想来自己的脸皮再厚也是有限,比不得这位的铜墙铁壁,这才放弃在言语上找补。 他将那信收起来道:“罢了,阿鱼也不是没有主意的人,若是连这个我都要指手画脚,反而不好。再者……前世他们两个就有婚约,若是命定姻缘,也就罢了。”他嘴里虽这样说着,神色却仍待着丝丝缕缕的不满。 楚凤歌忽地问道:“他们曾有婚约?” 卫鹤鸣点了点头:“我只跟楚沉提过一句,阿鱼那个死脑筋,还曾为他守孝,明明面都没见过……” 楚凤歌冷笑道:“那他死的不冤。” 卫鹤鸣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唯一的孪生姐姐,”楚凤歌慢悠悠地说。“是鹤相最大的软肋,楚沉会把他放到外臣的手里?还是手握兵权的外臣。” 所以从楚沉向他求娶卫鱼渊,却被他断然拒绝的那一天起。 前世的一切就已经埋下了杀机。 卫鹤鸣垂了垂眼睑。 果然他前世太过幼稚,既没有权衡好党朋君臣之间的利弊,又盲目信赖了不该信任的人。 他的发丝被牵起一缕。 卫鹤鸣抬眸去看,正对上楚凤歌那暗沉沉的眼神:“先生,你现在又在想谁?” “原本在想楚沉,”卫鹤鸣道,“现在却在想你了。” 楚凤歌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发丝,嘴角却平缓了许多。 “我在想君臣之间的制衡之道,若是你来日登上皇位,我又该拿什么弱点来让你放心 ?”卫鹤鸣有些无奈。 “先生把我自己给我就最好了。”楚凤歌懒洋洋地说。“我难得不成还要跟那楚沉落到一般货色?我倒盼着自己成了先生的逆鳞软肋,这样不管天涯海角,先生都跑不掉了。” 卫鹤鸣横他一眼,这人总有把正经事扯到风月上,把风月事扯到床上的本事。 也不知道他那些日日不竭的冲动是打哪里来的。 卫鹤鸣还想再说什么,便听见门外传来“笃笃”轻叩,卫鹤鸣转头瞧了一眼楚凤歌,便轻声走到门边。 那敲门声三轻两重,重复了三次。 卫鹤鸣这才将门开了个缝。 一人身着黑衣钻了进来,等门闩上,立时跪在地上,大礼:“属下朱厌,参见殿下。” 101.第一百零一章 失控 第一百零一章失控 灯光昏暗的内室, 楚凤歌坐在上首一动不动, 朱厌在下头一句一句禀告, 卫鹤鸣坐在床上,啃起了路上带来的肉干。 朱厌这个人他认识, 人肖其主,脑子一根筋, 既偏执又好战,区别在于他偏执的是对文睿王这一脉的忠诚。 似乎这人原本就是孤儿, 没什么姓氏, 老文睿王是从战场上把他捡回来, 便为他起名叫朱厌,长期驻守在岭北。 说得多是些岭北的事宜, 以及京城那头的消息,大体上同阿鱼来信上的猜测差不多少。 还有一部分的消息是新近传来的, 不过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 便是楚鸿已然醒了, 虽身体虚弱, 但终究还是醒了的。 第二件大事,却是皇帝的身体似乎出了问题。先前行刺时宫里只说皇帝受了轻伤,次后几日也上朝如常,但前几天楚鸿醒了的当日, 皇帝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似的, 立马厥了过去。 宫里传什么的都有。 卫鹤鸣心里更透亮了几分, 皇帝八成时身体抱恙, 难以为继,也怪不得他就这样顺着主战派的意思了。 并非他全然不想纠缠,而是他根本没有力气纠缠了。 这一世,楚凤歌议事向来不避忌于他,却又从来不令他沾惹上手,卫鹤鸣倒也不打扰他们,只默默听着便是。 “先生怎么看?” 楚凤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把下头跪着的朱厌和卫鹤鸣都惊了片刻。 卫鹤鸣把嚼了一半的牛肉干咽进肚子:“殿下总算肯用我了?” “早先是怕你沾进来洗不脱。”楚凤歌道。 卫鹤鸣笑弯了眼:“如今我已然洗不脱了。” 他心里明白,这一世他并非走投无路,过早投身楚凤歌麾下,于宦途无益。 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与楚凤歌走的太近,又不似前世,为了给楚沉上下打点而早露锋芒,走着四平八稳的路子,如今便自然而然被皇帝给舍弃了。 朱厌伫在那,眼神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显然不能明白这两人的关系。 卫鹤鸣把肉干放下,道:“既然话头说到这了,在下刚好有一个主意,还需殿下亲自参详。” 说到这他觉得自己这姿态颇有些不太对劲了。 先头他把自己当楚凤歌的旧友或是伴侣,坐在这里吃肉干倒是无可厚非。 如今他是楚凤歌的臣属,还当着朱厌的面,再坐着就有些不大合适,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恕臣失礼。”便要下床去。 楚凤歌却懒洋洋地戳在那:“就你讲究多,坐着说话。” 卫鹤鸣不肯理他,楚凤歌就直接把人揽在自己大腿上了,声音里带着假模假式的委屈:“先生难不成还要同我生分吗?” 前世他就看不惯卫鹤鸣那假模假样的礼仪,明明是不拘礼的一个人,可行止间的意思仿佛就在跟他说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仅止于此。 他巴不得先生每句话都是躺在床上、凑在他耳边跟他说的。 这动作放到别的主子身上,那是对脔宠的宠爱。 放在楚凤歌身上,那妥妥的就是狗想叼着骨头、猫想叼着鱼罢了。 卫鹤鸣面皮抽了抽,他一个靠能力吃饭的,硬是搞得跟靠肉体吃饭的一个待遇,他能乐意才见了鬼了。 忍。 自己挑的爱人,自己选的主君,怎么都得自己忍下去。 “依照如今的形势,殿下若是要回京城,虽有些麻烦,却也不是不行。”卫鹤鸣道。“只是依在下来看,此时回京,并非上策。” “一则京城水深,楚沉与楚鸿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皇帝的病情尚且不知怎样,但楚鸿和楚沉的争斗势必不可免的,楚鸿手底下的是皇帝留下来的势力,楚沉有着前世的记忆,手中的牌较之前世只会多不会少,结果究竟如何,连卫鹤鸣都不敢妄下定论。 “二则殿下之势不在京城,却在岭北,与其去京城趟浑水,倒不如韬光养晦才好。” 这还是卫鹤鸣顾及着楚凤歌的脸面,楚凤歌这个边境的藩王,若说人脉恐怕还不如当初的胶东王,所倚仗的从来都是军权,而且还是岭北镇北军的军权。 “三则……”卫鹤鸣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殿下乃文瑞王一脉,纵是在京城再翻云覆雨,至多是个摄政王。若是再等几年,才能等到机会。” 这话是只有卫鹤鸣和楚凤歌才能听得懂的。 楚凤歌名不正言不顺,想登皇位,大抵要将如今的几个皇子大大小小杀个干净,然后做个臭名昭著的皇帝,届时还不知会有多少文人撞了柱子,指着他的脊梁骨来唾骂。 不到一个朝代的气绝之时,礼法二字,还是不能明面上逾越的一个匾额。 卫鹤鸣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有些好笑。 前世楚沉多疑,自己亲手清理掉了自己所有的弟兄,又没有名正言顺的子嗣。 当年自己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卫家灭门后,天下便有奸人当道、鹤相满门含冤的传言。 楚凤歌便干脆打着清君侧、诛小人的名号,直接带兵进了京。 鹤相的死,竟成了楚沉滚落皇位前的最后一把推手。 只不过这一世不会有含冤的鹤相,总要有个替代者,清君勤王的口号,这次怕是要等上几年才能喊得出来了。 卫鹤鸣收了收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低头询问楚凤歌:“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楚凤歌慢悠悠道:“先生说让我留在哪,我便留在哪。” “那便成了。”卫鹤借着道,“我猜圣上不会让殿下这样轻省地便留在封地,否则也不会将殿下扣在京师这些年,这次恐怕要委屈殿下,耍赖一次了。” 楚凤歌挑了挑眉。 “装病,装病不成就装疯,装疯不成就装傻,再不成就说殿下只剩一口气吊着,将这口气吊个两三年的,总之就是回不去京城。只要殿下名义上活着,镇北军的军权就断不会移到他人手中。” 卫鹤鸣笑眯了眼,好像揣进了一肚子的坏水,十足十地像头狐狸,就差一条尾巴在背后晃上一晃:“京城那边现在肯定顾不上为难殿下,最多派人前来督查,到时能威逼利诱的便威逼利诱,不能的——便不用让他再回去了。” 这主意不全是他出的,卫鱼渊给他寄来的信上只写了一个对策“拖”,卫鹤鸣便选了最方便,最没皮没脸的方式给具象了。 若是放在十年前,卫鹤鸣恐怕还没这么不要脸,不知道是不是跟殿下相处太久,他竟先把无耻这两个字给学会了。 看来在谋士一道上还是极有天赋,并不是只会十平八稳只能做个忠臣的嘛。 卫鹤鸣得意极了。 他倒也还没有忘了楚凤歌,笑嘻嘻地问着:“殿下以为如何?” 楚凤歌瞧着他的模样,竟差点忘了时间地点。 他见过卫鹤鸣给他出谋划策的时候。 那时的卫鹤鸣的神色从来都是淡淡的,无论计策达成与否,都瞧不见丝毫的喜悦。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卫鹤鸣这副模样,精明狡黠,洋洋得意,坐在他的怀里,笑意从眼底透到嘴角。 这让他连心尖都在蠢蠢欲动,恨不得立时将人给揣进怀里、吃进肚里。 “殿下?” 卫鹤鸣还没搞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说的哪里不对,还是楚凤歌觉得装病装疯会损了他的脸面? 楚凤歌却将他抱的更紧了些:“就按你说的办。” 卫鹤鸣这时倒也不吝于吹捧他:“殿下果然英明。” “朱厌,你先退下。”楚凤歌声音低低的。 “是。” 朱厌神色古怪的退了下去。 紧接着楚凤歌就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扔到了床上。 “殿下又胡闹,”卫鹤鸣以为他又要浑闹,皱着眉便要推他。“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当着朱厌的面也闹,我与殿下倒不是不拘礼,只是当着人前总要……”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楚凤歌那只手已经开始不明不白的乱窜了。 “分明是你几次三番撩拨于我”楚凤歌抽出手来,解开了身上的腰带,整个身子都覆了上来,俯首在他的耳边低声低喃。“先生欠我的,总是要还的。” “我等不得了。” 卫鹤鸣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他是瞧过坊市间的本子,对男女之事男男之事都也还知道一些。 但要真刀实枪的来,卫鹤鸣竟然有些怂。 哪怕这是他两辈子都无比熟悉的人。 或者说,正因为是两辈子都无比熟悉的人,他才更为犹豫。 这个前世冷淡至极,眼神中仿佛带着不化的寒冰的人。 他的吻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这个他曾亲眼瞧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 他的衣裳窸窸窣窣落在了一旁,他忍不住伸手去攥,手中的布料有些粗糙。 这个装可怜如家常便饭,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的人。 皮肤接触到了微凉的空气,却很快被更炽热的温度点燃。 这个藏着一肚子的黑水,骨子里偏执得可怕的人。 他亲吻着他,他们的肢体|交|缠,亲密到了极点。 这个攥着他的手喊他先生,纠缠了他两生两世,宁死不肯放手的人。 连一声叹息都被搅得支离破碎。 “楚凤歌……我真是疯了。”卫鹤鸣被按住了双手,声音里带着几近茫然的情绪。 “先生后悔了?”楚凤歌的眼眸是浓稠的黑色,让他看起来危险而知名。 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开他,甚至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 卫鹤鸣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袭击而颤抖,许久才能将下半句话说出来。 “我怎么会这样喜欢你?” 明明这人不符合他对伴侣任何的期待。 明明这人偏执到了家,连这一刻都带着他那诡异的揣测。 明明…… 一千一万个理由都无关紧要。 大抵从他重新回到九岁的一刹那,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102.第一百零二章 日月 第一百零二章岭北 同出使北胡时的低调不同。 楚凤歌是被簇拥着回岭北的, 正经的藩王仪仗, 象辂旒冕, 玉横金簪。 只是两旁开路的不是随从仆役,而是镇北军的铁骑。 卫鹤鸣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光景,前世他来岭北时已经是半个残废, 只能呆在软轿里头。 这回他断然拒绝了与楚凤歌同乘, 自向镇北军要了匹好马,一身镇北军的盔甲混在了仪仗队伍里,位置正走在楚凤歌的车舆侧边,时不时还要撩开车帘同楚凤歌玩笑几句。 镇北军早得了朱厌的提醒,对他的行止视而不见。 “殿下好大的威风啊。”卫鹤鸣瞧着那两旁威风凛凛的镇北军,忍不住感慨,“不怪上头总惦记着削藩, 若是这样一支军队不在自己手中, 凭谁都是要惦记着的。” 楚凤歌端坐在那车舆里头,没有一星半点的矜持可言:“将军头子都在先生的手掌心儿了,还惦记什么军队?” 卫鹤鸣白了他一眼, 他可分不清谁在谁的手心里。 原本前几日他们就能启程,偏偏楚凤歌浑天胡地闹了那么一通,卫鹤鸣只觉得自己骨头都散了架,也亏得自己还有个年轻人的壳子才撑得住。 他们便在吉庆坊里多歇了几日。那里都是些退役的镇北军,还有不少楚凤歌的暗线, 倒也还算安全。 楚凤歌跟伺候老佛爷似的, 把卫鹤鸣伺候的妥妥贴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还总有心爱的人在眼前晃悠,卫鹤鸣过了几天的舒坦日子,心里头那点戒心和不舒坦消散得干干净净。 结果昨晚他看书累了往床上一倒,眼前立马就是一黑,楚凤歌不知何时埋伏在床榻上,只等着他上钩了。 当然楚凤歌并没有得逞——否则他今天大致也骑不得马了。 果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没有了被顶头上司猜疑针对的忧虑,就得时时刻刻盯好自己的节操,只怕一不留神就被算计了屁股。 卫鹤鸣叹了口气:“一会殿下好歹做出个病怏怏的样子来,糊弄糊弄旁人的眼睛。” 车舆里的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似有不满。 长长的队伍从城门口一路护送到了楚凤歌的文瑞王府。 卫鹤鸣瞧着那大门上头的金漆兽环都觉得无比眼熟,更不用说这所他曾住过多年的府邸了。 这里的文瑞王府不同于在京中的宅邸。京中的文瑞王府不过是个暂居的院落,当初老文瑞王新丧,皇帝便直接将楚凤歌扣在了京中,重新定了匾额,派了人手,面子上过得去便是了,远逊于藩王该有的规制。 满朝文武心里明镜似的,可任谁也没有傻到来出这个头。 是以这位年少的文瑞王便在京师里遭了十余年的白眼,所受冷落恐怕比他这个三品官的儿子还要多。 而岭北这座气势恢弘的文瑞王府,才是楚凤歌真正的家。 卫鹤鸣低低地叹了口气,到舆驾旁低声道:“殿下,到了。” 车舆里没有动静。 卫鹤鸣提高了声音:“殿下?” 车舆里仍是没有动静。 “殿下!” 卫鹤鸣一瞬间慌了手脚,直接将那帘幕掀开来,便瞧见楚凤歌虚弱地躺在里头,在对上他目光的刹那挑了挑眉梢。 果真将那句“做个病怏怏的样子”贯彻的极好。 卫鹤鸣磨了磨后槽牙:“来人啊!殿下身体不适!” 朱厌窜的最快,一步冲上车驾前,就瞧见自家王爷死死攥着卫鹤鸣衣袍的一角,嘴唇开开合合,声音细微却中气十足:“先生……送我回房。” 感情这还是自家王爷的情趣。 卫鹤鸣无奈地瞧着朱厌:“等什么?还不送殿下回去?” 朱厌顿了顿,退一步敛目垂眸:“属下不敢妄动。” 他瞧着周围人眼观鼻,鼻关心的样子,无奈将袖子一撩,将楚凤歌从车舆里扶了出来,楚凤歌便作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半个身子都瘫在了他的怀里,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卫鹤鸣无奈道:“殿下这算是什么毛病?” 楚凤歌连都都腻在他的脖颈间,低低地笑:“相思病。” 卫鹤鸣耳根一热,只做听不见他的胡话。 两人就这样牵牵扯扯地进了文瑞王府的大门,也不知有哪方势力的眼线会回去写些什么,左右在这岭北没人认得他卫鹤鸣,纵是丢脸,也不是丢他的。 朱厌本想在前头带路,却不想卫鹤鸣没有丝毫犹豫,径自摸去了楚凤歌的院子,进了内奸便将人往床上一搁,轻声道:“殿下这里都收拾干净了?” 朱厌目光颇为惊异:“收拾干净了,属下亲自瞧着他们清理的,这院里都是殿下的旧部,再无旁人。” 他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床上人一眼:“殿下还装上瘾了不成?” 楚凤歌慢条斯理地从床上爬起来,自己将那一身笨重的藩王外袍给剥了,斜斜靠在床头:“先生不肯让我亲近,还不许我见缝插针么?” 卫鹤鸣心道跟这人哪里有什么道理好讲,便只说自己的正经事:“殿下对这岭北的人事……” “一窍不通。”楚凤歌倒是坦白。“早些年从戎不过是为了同镇北军搭上线,弄到军权罢了。至于这些年岭北上下事务,早就荒废了。” 卫鹤鸣已经不指望着楚凤歌这个只会动武的煞神了,转而去问朱厌:“那如今王府属官都是何人?” “左长史崇远君,右长史贺谨元,典簿……” 尚未说完,卫鹤鸣眉头便已经皱起:“这个贺谨元是何人?” 朱厌道:“前右长史年老告休,京师那头便指派了此人前来补缺。” “贺谨元……贺谨元……”卫鹤鸣只觉得这名字熟悉的惊人,来回踱步念叨。 “可有他的消息?” 朱厌道:“属下这就呈上。” 卫鹤鸣点了点头,不过片刻,朱厌将卷宗呈了上来,卫鹤鸣打眼一瞧,便皱起了眉,将卷宗朝楚凤歌一扔:“瞧你做的好事!” 楚凤歌接过扫了两眼:“此人有异?” 卫鹤鸣从牙缝里挤出来:“岂止有异,恨你入骨。” 楚凤歌神色淡淡,对着朱厌道:“那今晚带人除去罢。” 他连忙拦住:“你真不记得了?” 楚凤歌道:“想我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怎么记得住?” 卫鹤鸣道:“你前些年在岭北为夺权,杀了二十一名将领,其中一名便是贺岚的同族,贺谨云。” “贺谨云,贺谨元,你说这两位是什么关系?” 藩王府中的左右长史不过五品的官位,在这远离京师之地更是不值钱的很,即是藩王的幕僚,又担负着监视藩王的责任。 左长史崇远君,是个野心大、胆子更大的,他还没来时,大抵就是此人在撺掇着楚凤歌去争位。此人胸有沟壑,早些年在仕途上颇受了一些委屈,最终被打发到岭北,形同流放,心中却还存着向上爬的心思,自然会跟楚凤歌站在一条线上。 只是这位右长史贺谨元却是这一世才出现的,也不知究竟是被打发来的,还是自请前来的。 若是这贺谨元一心针对他们,只怕定然是不能让他留在岭北的,甚至为了让这人永远沉默…… 卫鹤鸣瞧了瞧自己的手。 当真是再次年少,潇洒惯了,便忘了自己也有满手血腥的时候了。 楚凤歌盯着他,眼中隐有血气浮起:“先生心软了?因为贺岚?” “殿下是君,阴谋诡计能解一时之困,却非长久之计,若连区区一个长史都要暗杀,难不成殿下日后要杀尽天下人吗?”卫鹤鸣盯着他道。“贺谨元立场未明,殿下不可妄动杀念。” 楚凤歌神色更冷:“你是要我留他一命?” “除去一个人的办法千千万万,殿下却只想着最简单的那一个。”卫鹤鸣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认殿下为君主,便永远是殿下的臣子,且看这贺谨元究竟如何吧。” 楚凤歌慢悠悠地笑了,隐隐带着血腥气:“先生不要叫我教我失望。” 朱厌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卫鹤鸣却仿佛感受不到来自于楚凤歌那头的压力,兀自将卷宗细细理好:“岭北的事务,殿下只管交给我便是——只一件事,殿下为我取一字可好?” 楚凤歌凝眸:“取字?” 卫鹤鸣笑了笑:“殿下不回京城,难道我还能回京城去吗?只怕自明日起,卫鹤鸣就是个死人了。” “我尚未及冠,父亲不曾准备给我取字,天地君亲师,我自然是要请殿下来取的,也令我日后方便走动。” 他前世的字是楚沉取的,赐字为镜,取意以人为镜,方明得失。 这一世他是断然不会再用的。 卫鹤鸣见楚凤歌半晌不答,不由戏谑道:“怎么,难不成殿下不肯?” 却听楚凤歌忽得低声道:“取字明,”他定定地瞧着他,眼中似乎有光芒在跳动:“日月为明。” 卫鹤鸣怔了怔,原本嬉笑神色渐渐褪去,郑而重之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卫明,谢殿下厚恩。” 103.第一百零三章 开刀 一百零三章开刀 这几日, 岭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前阵子市井盛传,文瑞王楚凤歌护送使臣出使北胡, 以结盟誓,保边境数十年的安宁。 说书人的本子都写好了, 南腔北调的剧本也润了色, 连戏班子的戏都串了两三场, 就等着这两个荣归故里, 就唱上一出使臣巧辩北胡王、王爷枪挑胡将军的热闹戏了, 这事忽然就不了了之了。 再过几日, 满岭北的市井胡同都被一个消息惊掉了眼球:他们那久居京师未曾回来的王爷竟然回了岭北, 甚至重伤在床, 连京城都回不去, 生怕见了风丢了小命,只得在岭北休养生息。 大家终于有了新的热闹段子, 他们又讲起了旧时胡人的凶恶, 老文瑞王几次纵横疆场,终于杀得那些胡人服服帖帖、不敢妄动。 如今老文瑞王才走了十几年, 边疆那群北胡狼便不安分起来, 大大小小也冲突过几次,虽没占得了便宜,却也足够令景朝丢脸的。 听闻这位小文瑞王也是上过战场拿过功勋的, 又有过御前救驾的功劳, 端的是年少有为。 可这小文瑞王怎么能身受重伤了呢? 个中隐私这些平头百姓不得而知, 但真相不知道,猜总还是能猜的嘛。 岭北人爱看热闹的性情比之京师子民丝毫不差,更因为远离天子,更少了一份顾及,什么都敢猜、也什么都敢说。 是以这几天的茶肆酒坊,处处都是文瑞王的流言蜚语。 有两个年轻人在那低低地议论: “这小王爷为什么去的北胡?” “不是说保护使臣去嘛?” “那你说,小王爷回来了,那使臣哪去了?” “这谁知道啊?” “你傻啊?那使臣十有八九是死在北胡了,小王爷一身的伤就是为他落的。咱们岭北都是何等样的汉子?区区小伤又怎至于此?依我看啊,这王爷的伤,十有八九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啊——” 那年轻人一句三叹,最后还带了调子。 另一个道:“我怎么听着这情节有点耳熟呢?这不是前些日子左家茶坊里说的书嘛?这也能信?” 年轻人道:“这怎么不能信?你还能找出别的理由嘛?我看就是真的……你是没听全本,那使臣名叫卫鹤鸣,早些年还有人编攒过他的书,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天生解元郎的那个,他跟小王爷的关系好着呢,过命的交情。听说啊,戏园子那边已经编好了他们两个的故事了……” 卫鹤鸣在里间一口茶水喷出来,深深的领会到了人民群众的想象力。 就这几日卫鹤鸣在岭北处处游走,已经听过不下十个版本了,个个说的真真儿的。 坊间流传最广的便是他和卫鹤鸣旧友故交,舍生忘死。 那博人眼球的,就干脆将他俩定成了契兄弟,里里外外把他俩涮了个遍,从牡丹亭到西厢记,统统都给捏到了他俩身上。 他们也不想想,就楚凤歌那德行,怎么会说出等他高中探花之后便与他结契? 他又怎么还要呆在尚书府的房间里凄凄惨惨地写着此情可待成追忆? 更别提他俩还要一起对着月色吟诗作对了——他不会那个,楚凤歌更不会那个。 据说坊间还有些私下流通的龙阳画本,将楚凤歌化作了一个膀大腰圆的虬髯大汉,把自己画作了戏子的柔弱模样,内容猥亵,不堪入目。 卫鹤鸣连看都不想去看。 他前世的心疾都快跟着来了。 卫鹤鸣咽下喉头的一口老血,又叫了一壶茶,半晌仍不见有人来。 他今日请了王府众属官,却如今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光听了一肚子的故事,还都是以自己为主角的。 他问朱厌:“现在几时了?” 朱厌道:“未时了。” “咱们定的几时?” “午时。” 卫鹤鸣百无聊赖地翘着桌子:“一个也没来?” 朱厌瞧了瞧左右,只有自己和卫鹤鸣两个:“一个也没来。” “妙极,”卫鹤鸣笑了笑。“看来你们殿下说的话并不管用。” 朱厌抽出刀一脸冷然:“属下明白。” “你明白个……”卫鹤鸣把脏字咽回了肚子,将他的刀按了回去。“真什么将军带什么兵,一言不合就动刀子。” 朱厌冷着一张脸,他接的是死命令,见卫鹤鸣如见王爷本人。 卫鹤鸣拍拍屁股起了身:“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今日我替你殿下教教你,什么叫兵不刃血。” 朱厌点了点头,依然是一身的煞气。卫鹤鸣一瞬间无比怀念身在京师的础润,虽然傻了些,一样的木头,可终归还能接上话。 ========== “歇一歇、朱典簿歇一歇,”左长史崇远君将那茶杯往桌上一搁,神定气闲道。“多大的事情,值得典簿这样心焦。” 那朱典簿本就身宽体胖,在屋里来回踱步了半天,倒转出了一脑门的闷汗,卷起了袖子擦了擦:“崇世兄倒是好定力,那人再不济,也是王爷身边的人,我等这样不给他面子,只怕……” 崇远君轻哼一声:“怕?怕什么,我等王府属官,总是品级再低也是官,他一介白身,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只凭着王爷三言两语就占了先头,哪来的面子?” 朱典簿道:“我又不是怕他,只是你我这等人,在这王府中本就身份尴尬,王爷又是掌着兵的,他若借这人将我们统统赶下台去……” 说的厅里众人一阵忧虑。 按景朝官制,掌兵的藩王不得干预地方政事,而藩王的属臣由中央派遣,手中只有官品、并无实权,权充作幕僚一般的角色,又肩负着时刻监视藩王有无异心的责任,实在不是个身么好差事。 先前这些年文瑞王不在,他们这些属官便是些闲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既没有功绩,也同过失沾不上边,安分些的便权作养老,不安分的却是白白在这里蹉跎了。 楚凤歌回来了,他们心里却更慌了。 尤其是那文瑞王刚一路面,就弄出了个什么“明先生”,说是京城里带来的幕宾,一应事务都要由他先过问,他们便更是不舒坦了。 今日那明先生邀了上下属臣去茶馆一聚,险些笑掉了他们的大牙,行走官场这些年,有哪个请客请到茶馆去的。 崇远君没去,朱典簿没去,下头的人更不敢去了,个个都聚在了崇远君的府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似没头的苍蝇嗡嗡乱响,吵得崇远君心浮气躁。 只不过事情做出来了,朱典簿心里还是着慌的:“你说王爷不会真的拿咱几个开刀罢?” 崇远君指了指外头:“就是开刀,也该是咱们的左长史打头,那才是正经世家弟子,京中有靠山的。哪轮得到咱们几个了?” 典簿缺却忽得瞪大了眼:“崇世兄,你说这王爷不声不响地就留在这里,莫不是心存……或是他当真性命不保?那此事便大了去了。” 崇远君瞪他一眼:“朱典簿,谨言慎行。” 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跑,怪道此人姓朱,果真是人头猪脑。 崇远君懒得跟他多话,他不怕这文瑞王心术不正,怕只怕这文瑞王当真甘于平庸,或是过几日病好利索就上京去了,那他还不知道要在这岭北熬到什么时候去。 至于这文瑞王若是就这样身殒北胡,恐怕就更是天大的不幸了。 崇远君听着那朱典簿呼哧带喘的声音,越发地烦躁起来。 过了半晌,忽听外面小厮来报:“大人,大人……那明先生,上门来了!” 崇远君面色一沉:“说我不在府上。”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阁下回来罢。”一个清越的声音打门口传来,崇远君面色一沉,便见一个少年摇着折扇打门口晃了进来,一身茶白色的衣衫,绣着石青色的竹纹,穿一双缎靴,年少模样配上那一双笑眼,令人不忍苛责。少年手中还执着拜帖,倒算有几分文人的模样。 崇远君语气中含着讥讽:“先生倒是不客气。” 少年地将手中拜帖好生放在桌上,笑嘻嘻道:“既然尊驾不愿给我面子,我也只好腆着热脸来贴您的冷屁股了。” 这一来一回,少年似乎混不在意他所受的冷遇,自在厅里转了一圈,脸上还带着笑,对着朱厌一一细数:“这桌椅是黄花梨的,字画是前朝大家孟自留的,屏风是正经苏绣的。”说着他还轻轻将朱典簿那手中的茶盏敲了敲,惊得那朱典簿一个哆嗦,他却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别怕,你这瓷杯不怎么值钱,虽是汝窑,却没多少年头。” 朱典簿刚松了口气,就听那少年道:“但这茶,怕是价格不菲。” 朱厌冷着一张脸,只知道点头。 崇远君将茶盏一搁:“先生究竟什么意思,直说吧。” 少年把将扇一抖,脸上嬉笑如故:“尊驾言重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奉殿下的令接管王府上下,自然要来跟各位算算总账。” 104.第一百零四章 臣属 第一百零四章臣属 崇远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卫鹤鸣却浑不在意, 自寻了崇远君左侧的太师椅坐了下来, 正处在众人上首,大模大样:“人说三年清知府, 十万雪花银。我还道人唬我年少,不想竟真有奇事。左长史大可以跟在下说说, 这满屋的银子是从哪个商人那淘换回来的?区区一个王府长史, 又是从哪里捞出的银子来?” 崇远君一拂袖, 终是见了怒容:“尊你一声先生,你还真将自己当盘菜了不成?” 卫鹤鸣却半点没被他的轻蔑所激怒,只笑着说:“若是交代的清楚, 你只管骂。若是交代不清……我倒是可以替你交代。” 崇远君心里盘算他刚到岭北不过几日, 诸事还未交接清楚,又哪里能弄的清这些东西,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你只管说, 我倒要看看,区区一个幕客,竟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不成” “长史果真一身正气,”卫鹤鸣一下一下转着手中的扇子, 每转一次扇子就要吐出一个罪名来:“你以王府名义结交地方官,先有重利盘剥, 广放私债,后有收受贿赂, 欺上罔下。你说我究竟哪点冤枉于你了?” 崇远君心头一跳, 却是朱典簿先坐不住:“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卫鹤鸣那笑容瞧着愈发的冷:“巧了去了,我今日敢把这些罪名说出来,便不是空口白牙的官司。索性我坦白些,问问诸位,为何只请在座诸位喝茶?” “我说的罪名,你朱集朱典簿一个也走不脱,还要加上一个于去岁疏通提学府,串通舞弊一事。”卫鹤鸣说得那朱典簿冷汗涟涟,他却视而不见。“这罪,你们认是不认?” 厅中一片死寂,无一人敢言。 卫鹤鸣将那扇在桌上一搁,淡声道:“我瞧着各位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朱校尉,还请您在这稍坐,切勿慢待了诸位大人,我自去寻知府前来拿人。” 说着竟真起身要走。 “慢!” 崇远君连忙起身,心知此事已然不能善了。 他们最是清楚,此人所说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实情,若是闹到官府去,此人又有文瑞王在后头坐镇,只怕那知府为了自保也要将他们给查处了。 只怪他事先没有清查此人底细,竟被摆了一道,更有甚者,文瑞王竟将手下的校尉派来跟随此人。 初进门时朱厌穿一身皂衣,没人注意,只当是一普通随从,直到卫鹤鸣喊了一声校尉,他们这才发现,此人竟是镇北军校尉朱厌,先前老王爷收养的义子。 楚凤歌不在,朱厌便一直依靠书信与京中往来,在镇北军中代表着文瑞王一脉,虽是校尉衔,却是地位超然,在镇北军中诗歌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年他们不知试图接近过朱厌多少次,此人一直油盐不进,后来被烦得紧了,便称自己命是老王爷救的,生死皆是文瑞王府的家将,他们只当是他找的借口。 放到手的权利,谁愿意送还回去呢? 不想楚凤歌甫一回城,此人便带着岭北军前呼后拥,更有甚者亲随到王府中随侍前后,不像校尉,倒真像是家将一般。 如今此人又出现在这名不见经传的明先生身后,崇远君心里便明了了七八分,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只怕真的是那小王爷的心腹之人。 他也只得改了先前的做派,一揖到地:“明先生请留步。” 卫鹤鸣那出门的脚本就没踩实,如今更是转头似笑非笑:“怎么,崇长史还有话说?” 崇远君将那怒容收拾干净了,应扯出笑脸来:“是我等一时糊涂,还请明先生高抬贵手,指一条明路出来。” 卫鹤鸣扫了厅中这一圈,与他对上眼神的都忍不住避开了去,这才嗤笑一声:“崇长史倒真是聪明人。” 崇远君咬碎了一口牙,还要和着血咽进肚子里:“先生哪里的话。” 卫鹤鸣忍不住好笑,这位崇远君打前世到现在还真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瞧自己不顺眼,也一如既往的小心眼。 “既然如此,我便跟诸位说道说道。”卫鹤鸣重新坐回椅子上。“官场往来,我倒也清楚一二,若是因此难为诸位,倒是我不仁义了。” 崇远君深知这都是客套,后面的话才是正经。 卫鹤鸣接着道:“只是有几位兄台,未免捞得太过了些,只怕我文瑞王府是兜不住这几位大佛的。” 他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挨个点着人头:“三年前的刘府投毒一案,所涉刘大人,不知是哪一位啊?” 那刘姓审理正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 “包庇凶手,草菅人命,刘大人好胆气。”卫鹤鸣道。 他细数了历年往事,挑了三个人出来,俱是些将手伸到外头、害了人命官司的官员。 那三个惯常趾高气扬的官员一开始还辩驳几句,后来只耷拉着脑袋由他去说。 卫鹤鸣最终对着朱典籍笑笑:“在下险些忘了,考场舞弊,朱典籍也是做大事的人。” 朱典籍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崇远君。 卫鹤鸣却愈发精神了:“诸位都是些厉害角色,只怕王府兜不下这等大佛,不如由左长史来说说该如何处理?” 崇远君脸色苍白,这明先生是在下套逼他。 厅里的几个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在了崇远君的身上,一个赛一个的炽热。 “左长史?”卫鹤鸣那扇子还在一晃一晃的。 崇远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理当送交上级,按律处理。” 众官员面如死灰。 这人就是在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弃了这些人。 区区王府属官,手中权力低微,他能在岭北的地界呼风唤雨,所倚仗的不过就是官场人情、人脉势力,今日他将自己的左膀右臂砍去,明日他的人脉势力便也荡然无存了。届时他区区一个王府属官,又何足惧哉? 卫鹤鸣神色坦然:“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左长史来办了。”忽又道。“戴罪立功四个字,左长史想来还是清楚的。” 崇远君眼睛都要恨出血丝了,却只得诺诺地应着:“下官明白。” “这称呼使不得,”卫鹤鸣道。“在下一届白身罢了。” 崇远君这才想到,这人竟不过是文瑞王手下的一位宾客罢了。 卫鹤鸣作揖道:“今日扰了诸位的雅兴,在下在这里先赔个不是,独木不成林,王府终究还是要仰仗在座诸位的,日后还望诸位多多尽心。” 他此行所获颇丰,一撩衣摆,走的痛快,徒留崇远君一人在原地恨的咬牙切齿。 卫鹤鸣骑了匹马,却没有回王府,直直往镇北军驻地去了。 一路上朱厌的神色冷然,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剧情反转中回过神来。 卫鹤鸣却心情畅快的很,地方官盘根错节,最是不好清理,但这些属官却根在王府,好拿捏的很。 只不过他也是占了前世的便宜,前世他到王府不久,王府内新来的谋士与旧有的属臣之间相互冲突到了极点,互相揭起了老底。 那时卫鹤鸣无意介入期间,便干看了一场白戏,却记住了他们翻的那些陈年旧账,这些东西若是自己去查,倒还真无从下手。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源头,只让朱厌略略一查,便清算无疑。 他倒也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先给这些人一个震慑,让他们把那些无法无天的行事都收敛收敛,日后再慢慢收伏。 文官那些弯弯绕绕,他虽头疼,却也不是真的做不来。 到了地界,卫鹤鸣只拿着楚凤歌留给他那凤佩,便往来无阻。 正赶上楚凤歌见过镇北军的诸位将领,在校场观摩练兵。卫鹤鸣兴致来了,便过去瞧瞧,正瞧见他那“一病不起”的王爷徒手撂翻了七八个精壮汉子,满场的叫好声响成了一片。 卫鹤鸣瞧见朱厌也是一脸的钦佩,倒有些好奇:“你与殿下较之,哪个更胜一筹?” 朱厌道:“自然是殿下。” 卫鹤鸣不解道:“你在岭北镇日训练,怎么还及不上他一个上京的王爷。” 朱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武艺一事,自然有天份之别,殿下是义夫的至亲骨肉,他的天赋,万中无一。更何况,殿下在上京也未曾疏懒了武艺。” 卫鹤鸣这才明白过来,楚凤歌那杀□□号,并不只是因为嗜杀罢了。 反倒是朱厌犹犹豫豫地觑了他半晌,也没有开口。 卫鹤鸣道:“你想问什么,只管说罢。” 朱厌便当真开口问:“你与殿下是……”他犹豫了半晌,才想到一个合适他们关系的词:“夫妻?” 卫鹤鸣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 朱厌更别扭了:“那是……脔……咳。”他最终也没好意思将那不干不净的词扣在这个人身上。 卫鹤鸣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也不是。” 朱厌竟有些松了口气。 他性情冷冽,为人忠诚,却并不是个傻子,自然瞧出眼前这个人的好来。 他在岭北相处的都是些军队里的汉子,再或者就是王府那些弯弯绕绕、满肚子心计的读书人,像这位明先生一般聪慧有趣的人,他还是头一次瞧见。 若是这样的人却是同那些宠姬脔幸一个身份,他竟无端的感到难受。 却听卫鹤鸣低声道:“我也不清楚我同殿下是个什么身份,大抵……是臣属罢。” 朱厌神色一顿。 卫鹤鸣神色淡淡:“他于我有意,我又倾心于他。只是这世上哪有男人与男人做夫妻的?若说是脔幸,却是轻薄了我与他之间的情分。若说契兄弟……我二人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朱厌皱起了眉,他不甚明白卫鹤鸣的意思,但却直觉的感受到了其中的犹疑。 卫鹤鸣笑了笑:“就是臣属罢,□□归□□,公事归公事,总归我是要追随他一生一世的。” 只是他没说的是,楚凤歌终归是会有王妃的,纵是今日没有,来日也会总有皇后。 若他此刻说什么夫妻,都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若是以前,他倒是想走就走,只是如今他太清楚楚凤歌的行径,他若敢拍拍屁股跑了,只怕真的会沦做禁脔,更会逼疯了这位本就偏执的文瑞王。 倒不如他是君,他是臣。 君只有一个,臣却遍布四海,理当如此。 他重生过后潇潇洒洒过了这些年,倾心爱慕全然直言不讳,更不会纠缠于这些兜兜绕绕的□□。 只是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口竟抽动了一下,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先生。”楚凤歌只穿着单衣跨步过来,脸上还带着汗水。“怎么到这边来了?” 卫鹤鸣便将方才那些思绪都抛到了脑后,笑着说:“自然是找殿下来算账的,果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你这上梁不正,王府里那些属官便一个赛一个的黑心。” 楚凤歌知道他不是当真找茬,便低低同他亲昵:“那今晚我到先生房里赎罪如何。” 卫鹤鸣红了耳根,却道:“巧言令色,罪加一等。” 楚凤歌便直接将人扛了起来:“那便数罪并罚,即刻行刑罢,我这便带先生去刑场。” 两人大步流星的走远了去,依稀还能听到卫鹤鸣的埋怨:“我还有正事未禀,朱厌也在,殿下就不能装个正经样子……” 朱厌瞧着那两人离去,一旁军中最好事的杨参将凑了过来,眼冒精光:“朱厌,那位就是他们说的明先生?是殿下的什么人?” 朱厌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殿下的臣属。” 105.第一百零五章 匪窝 第一百零五章匪窝 自打楚凤歌向京师递了告病的折子, 这人几乎便长在了镇北军大营,日日推演兵法,练兵习武,硬是被秋日的太阳晒黑了一层皮。 反倒是卫鹤鸣奔走于地方士族、官吏和王府之间,从王府到地方, 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文瑞王府的这位明先生。 夜里卫鹤鸣便撑着瞌睡的眼,还在瞧着朱厌送来的卷宗。 楚凤歌瞧不过眼,便将那卷宗悉数推到一边, 皱着眉道:“先生早些睡罢。” 卫鹤鸣道:“殿下先睡罢,我这里且有的熬呢。” 楚凤歌愈发沉了面色,一双眼幽沉沉的:“早知你这般劳心劳神,还不如我一刀杀了得干净。” 卫鹤鸣真是被他的逻辑气得说不住话来, 推了他一把:“你还是先杀了我来的痛快些,哪有你这般浑闹的?” 说实话,卫鹤鸣前世在岭北压根就没有在人际上废过心思,他是半个废人,只管着岭北民生经济、镇北军的一应杂务就是了,他在治理地方。上如鱼得水,但在人情往来上就要吃力的多。 曾经为楚凤歌操持人际官场的两个人,一是那崇远君, 如今还尚未归顺, 且此人多走诡道, 谋逆造反、收买人心的时候是一把好手, 多可解一时之困, 亦可得一时之利。而如今他却是想谋岭北的上下人心,此人便不甚可用。 至于另一个…… 卫鹤鸣想起来更是头痛。 另一个名叫谢东年,最是长袖善舞、精于钻营,其人心术不正,为官不仁,却是曲意迎逢的一把好手,据说此人曾是商户,后来捐的官做,如今却还不知在哪里发财。 也不知楚凤歌当年是从哪里捡回来这样一株奇葩,在文瑞王府利落地生了根。 他若真是十几岁的卫鹤鸣,必不会将此人放在眼里,可如今的卫鹤鸣,却只盼着此人赶紧出现,他也好腾出些手来。 卫鹤鸣道:“前些日子我遣人去京师请了初时,只是不知几时能到。” 文初时早就是楚凤歌麾下的人,只不过他生性耿直,比他还要看重礼法。接受他前世料理的已经是极限,至于官场上,恐怕他也帮不上大忙。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只是可惜了宋漪……” 当初他们几个在学里关系亲近,随比不得贺岚,他心中始终是认这个朋友的。直到如今他的脑海里都还是他在叙州,笑嘻嘻地要他喊他宋哥哥的样子。 楚凤歌道:“你心里惦记的倒是多。”那语气十足十得像是妒妇。 卫鹤鸣无奈:“还不是殿下多年不问政事?上辈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楚凤歌翻着他桌上的那些卷宗,道:“缺什么找什么便是了,你来之前,我们是将这岭北附近的山贼都洗劫了一空,谢东年几个还设计逼死了几个士族富户,掠了他们的家财。” 卫鹤鸣听着愈发的惊悚:“难怪我接手时,账面上一团乱麻。” 楚凤歌低低地笑着,仿佛想起了当年的旧事:“你当时足不出户,你来了之后,他们又合谋作了几次,却被你拿住了账面上的篓子,这才不敢再做动作——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何个个针对于你?” 卫鹤鸣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意识到,楚凤歌这阵营手下,竟没有几个好人,他好似进了土匪窝一般。 “所以当年岭北风声鹤唳,竟是因为你们作恶多端吗?我还以为是北胡连年征战,打得百姓民不聊生……” 楚凤歌道:“你没来时,他们征税都是翻倍提的,对了,他们还曾设了个局,先令那知府中饱私囊,又杀了那知府,串通了他的家人侍从,派了个人前去李代桃僵,那时北方战乱足有一年,竟没有人发现,直到后来此人任期满,只得在回京的路上将此人阖府上下灭了口去,只说遇到了山贼。” 楚凤歌好似想起了什么趣事,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后来上报,那崇远君几次疏通上面,最终京师那头竟道山贼猖獗,命我带镇北军前去剿匪——又赚了一笔回来。” 卫鹤鸣嗔目结舌,他前世行走不便,自然少了许多讯息。他知道楚凤歌一干人等行事诡谲,却不想他们能丧心病狂至此。 可见这一窝暴匪凑在一起有多恐怖。 他喃喃道:“难怪他们初时处处瞧我不顺眼,后来就算是崇明君处处针对于我,也并不曾真想将我赶走。横征暴敛总有尽头,地主余财也总会被盘剥一空,你们就是再只手遮天,也至多能在岭北附近横行,总缺个真正能规划经营的人。” 更何况,前世他曾倚仗着楚凤歌在岭北说一不二的势力,违背了朝廷对商人几多压制的法令,在岭北靠近内陆的地界与商人大开方便之门,在那一步他们几乎是赚的盆丰钵满。 “你来之前他们便已经黔驴技穷了。”楚凤歌浑不在意。“你来的时候刚刚好,听朱厌说,当初为难你那个门客,私下里曾被好一通折腾,道是没了你便没了银子,若你被赶走了,就让他去找阎罗王要银子去。还私下里协定要瞒着你,否则以鹤相的清誉,断然不肯再替他们操持。” 这些人脑子倒清醒,镇北军与北胡战的血流成河,没有被彻底打散就已是万幸,之后还能威胁到朝廷,甚至于谋朝篡位,那都是拿钱砸出来的。 没有钱就没有他们将来的高官厚爵,更没有他们的功名利禄。 卫鹤鸣发觉他竟成了这匪窝里的财神爷,瞧他们瞒得那样紧,多半还被他们当成了一朵小白花。 “楚凤歌,你倒真是好样的——”卫鹤鸣哭笑不得,毕竟已是前尘往事,连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气恼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楚凤歌丝毫不惧他的怒气,还将他的发丝绕在指尖,一下一下的转:“先生恼了?” “我——”卫鹤鸣最终只得悻悻道。“老头子倒真没有说错,我的确没有识人之明,活该被人蒙蔽。” “其实后来他们便没有再做了。”楚凤歌趁机将人搂在了怀里,低低地诱哄。“所以先生记得清楚些,只要先生在,这文瑞王府便还是王府,若是先生不在了,这王府便只养得一帮匪类罢了。” 卫鹤鸣见他还敢拿这个来威胁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还敢讲?若再让我知道你们弄事情出来——”卫鹤鸣忽得顿了顿:“不行,你将朱厌给我。” 楚凤歌动作一顿,原本玩弄他头发的手一下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你瞧上他了?” “你脑子里就不能有些旁的?”卫鹤鸣冷道。“我如今虽不是个瘸子,却是一届白身的明先生,你若想掩人耳目,岂非容易的很?” 楚凤歌低低地笑了:“原来先生竟是想窥测上意。” 卫鹤鸣冷道:“怎么?殿下还要治我的罪?” “我怎么敢,”楚凤歌眼中的阴冷寂静下来,伸手去摸他的脸。“不如说,我开心的很。” 卫鹤鸣却将他的手拂开,攥紧认真道:“楚凤歌,我今日留在你身畔,盖因我信你爱你护你。我并非毫无底线之人,前世之事我不会再深究。但今生,我既为臣,便职在讽谏讼诉。你若不仁于天下,我必难以为继,我此生绝不愿你我走至陌路。” 楚凤歌那晦暗的气息一点一点漾开了,他一身玄色的衣裳几乎要与周围的昏暗融在了一体:“先生这是威胁?” 卫鹤鸣道:“并非。” 楚凤歌冷然道:“那便是实话了。” 他手腕一用力,将卫鹤鸣锁在了自己的怀里,手臂的力气几乎要将人碾碎 “卫鹤鸣……你真是心狠。”楚凤歌咬着他的耳垂,低低地笑着,眼中的血丝蔓延,隐约透着一股痴狂劲儿,令人见之惶恐。 “你不过是吃定了我离不得你,拿你自己来吊着我罢了。” 卫鹤鸣的声音轻柔,好似这初秋的湖水:“纵是招了殿下的恨,我也是要说的。” “生而为人,卫鹤鸣不求开疆拓土,流芳百世,但总该求个问心无愧。” “殿下心里明白的,我终究是殿下的臣。” 他对楚凤歌倾心爱慕,甘心在他身下俯首,就是声名尽去、舍了性命也无怨无悔。 可总有什么东西,于他卫鹤鸣而言,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 他是楚凤歌的臣,不是附属,更不是脔幸。 他不仅仅是他的先生,他还曾是鹤相。 楚凤歌竭尽一切的爱,他心中明白,却又无力偿还。 “请殿下成全。” “我应你,你说什么我都肯应你。” 楚凤歌制住了怀中人的双手,轻易地撕裂破了他身上宽松柔软的衣裳。“你分明知晓,只要是你,只要是你……” 楚凤歌眼眸中的夜色,比窗外的更加浓重,好似漫天的阴霾遮住了月亮,瞧不见一丝的光亮。 他的笑从来都令人惊艳,哪怕其中掺杂着冷意。 “只是卫鹤鸣,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你从我这里求得多少,就要还来多少。” 若说他是嗜血的宝刀,卫鹤鸣却借着他的偏执将自己变作了他的刀鞘。 卫鹤鸣始终是欠着他的,欠着他那份见不得光的欲望,欠着他那份足以倾尽一切的爱慕。 106.第一百零六章 东年 第一百零六章东年 崇远君拜访谢府的时候, 谢东年正在钓鱼。 谢东年约莫三十出头, 白面无须, 天生一双桃花眼, 薄唇含笑, 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凉薄劲儿来。披着一身朱褐缎面大氅,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斗笠, 正赶上鱼儿咬钩,往回收着鱼线。 “谢掌柜。”崇远君远远地拱了拱手。“不请自来, 万望见谅。” 谢东年将那鱼从钩上摘了下来,鱼尾摇摆挣扎, 溅了他一身缎子都有了深深浅浅的水迹。 他从来没见过崇远君, 却认出了他的身份, 勾了勾嘴角,笑道:“长史大人一来, 我这鱼儿就上钩了。” 崇远君觉着自己可能找对了人。 这条鱼最后端上了餐桌, 用来招待贵客, 崇远君满嘴客套, 谢东年曲意迎逢,两人说话都极有技巧, 一时之间倒也是宾主尽欢。 待到饭后茶的时候,崇远君终于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素闻谢掌柜是再有手段不过的人,今日有一桩大买卖, 不知掌柜的敢做不敢?” “愧不敢当, 大人直说便是。” 崇远君缓缓道:“阁下听过明先生么?” 谢东年笑道:“明先生的大名, 岭北怎会有人不知。” 怎么会没听过呢? 明先生是岭北的一大传奇,身无功名,手无寸权,连家世出身都无人知晓的一届白衣。只用了短短三年,便成了岭北手眼通天的人物,其手段才能不言而喻。 谁也不知道明先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这人深受文瑞王信任,那半死不活的小王爷几乎是将底牌全都交到了这少年手中,岭北的一应事物全权也交付于他。 那印着“明”字的印信,有时竟比文瑞王的大印还要好用一些。 若是这位明先生只是弄权也就罢了,偏偏此人还当真接手了岭北上下。起初这些地方官员见他一副年少模样,便有人轻视于他,并未将他放进眼里,事后却个个都栽在了他的手里。 更别说王府的一众属官了,见了他有如耗子见了猫,在他面前只有点头应声的份。 崇远君问:“阁下以为,明先生的威势如何?” 谢东年不明崇远君的意图,是以不动声色:“如日中天。” 之后崇远君的话有如平地惊雷:“那先生可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谢东年半口茶含在喉咙里没咽下去,险些失了仪态:“大人可是在拿小人取乐?” 崇远君泰然自如:“我拿你取乐做什么?” 谢东年笑道:“明先生之威势,一则此人手段过人,二则有王爷在背后做着靠山,小人区区一介商贾,又如何取而代之?” 崇远君眉梢动了动:“臣强主弱,王爷当真会一直做他的靠山不成?” 谢东年沉默了半晌,忽得笑了起来,一时之间竟如春风拂面:“大人,可愿去书房小坐片刻?” ========== 明先生失宠了。 这是近几日文瑞王府的热闻。 自打那位谢东年谢典簿进府,填了一直空着的典簿一职,似乎风向就有了变化。 这位谢典簿年纪比明先生大些,也是一副风流俊美的好相貌,据闻是商人捐的官儿来做,左右逢源,却又不露刻意痕迹,任谁都挑不出他一个不字来,很是会收买人心。 他来的起初三个月,倒也还算平静,后有一日,谢典簿向王爷进献了一尾异色锦鲤,问过大夫,有愈伤养生之功,王爷吃过不久,果然精神了一些。 王爷从此便对他另眼相待,过了几日,那一份青睐变作了亲厚有加。 王爷有意扶植此人,给予实权,却被明先生一力拦了下来。 谢典簿倒仍是笑吟吟的样子,反倒是王爷几次三番给先生甩了脸子。 据说明先生气得折了扇子摔了门,指着文瑞王直呼其名,王爷险些要治他的不敬之罪。 此后数日,明先生白日在前厅办理公事,夜晚四处赴宴应酬,再没有见王爷。 反倒是谢典簿,见王爷精神了些,撺掇着王爷出去垂钓,当夜两人并肩而归,正撞上了赴宴归来的明先生。 彼时明先生一身罗绮,端坐马车之中,谢典簿与王爷反倒是因为垂钓而一身麻衣,手提鱼篓,车马行人擦肩而过,明先生的马夫却连自家王爷都没有认出来。 谢东年笑道:“王爷曾可曾听过谢异么?” 王爷盯着他,谢东年的眼中却带着笑意:“谢异是前朝末代的权臣,才华出众,为承帝托孤,身担太傅一职,一手扶昭帝上位。昭帝年幼,对谢异满怀信任,口称先生,执弟子礼,只要是谢异的劝谏,昭帝悉数听从,无一回绝。” 谢东年那一双桃花眼渐渐聚焦,再没有了往日的玩笑之色:“可前朝第一个投诚太|祖的,便是这谢异。太|祖带兵入关之日,谢异大开京城北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肯拦。” “最终昭帝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谢异却带着金银归了乡,末了还落得子孙满堂,不知那昭帝有多不甘心。” 文瑞王的神色隐隐带着煞气:“谢典簿这是什么意思?” 谢东年却并不畏惧,只浅浅一笑:“忠信是为臣之道,制衡却是为君之道,臣下愿效犬马之劳。” 从此文瑞王跟明先生更疏远了几分。 府中有一位幕客,姓文,名初时,向来同明先生要好,又是个直肠子,见明先生受了气,便忍不住说嘴:“你以诚心待他,这三年改头换面,沥尽心血,他却处处猜忌于你,如今听了那贩夫走卒的话,便要来折你的面子。照我说,你还不如早日回京城去,改投了他人。我是脱不得身,你却不是,以你之能,哪里没有栖身之地?” 这话不知怎么就穿到了文瑞王的耳朵里,王爷勃然大怒,下令要杖责文初时,以儆效尤,却被明先生拦了下来。 文初时的脸色惨白,倒是明先生泰然自若:“文世兄乃殿下门客,却非家奴,殿下此举,恐怕有失人心。” 文瑞王冷笑:“明先生倒是深明大义,难不成早有了改投明主的心思?” 明先生的脸色冷了下来:“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 文瑞王的眼眸漆黑一片,好似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盯着他:“先生将权势攥得这样紧,难道不是想带足筹码改换门庭吗?” 明先生沉默了许久:“殿下就是这样想的?” 文瑞王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阻滞:“我……” 明先生未说话,文初时却气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我们走——你不该受这样的气,什么王爷,什么东西,忘恩负义,只当你我瞎了眼,投错了人,他是忘了当年——” “住口。”明先生拦住了文初时,将一直揣在袖子里的一块凤玉搁在了桌上。“既然如此,在下物归原主便是。” 这块玉众人俱是识得的,这凤玉上有文瑞王的印记,说是见玉如见人也不为过,从明先生来岭北的那一刻起,这块玉就跟着他,如今三年过去,他竟将这块玉还回去了。 一众下人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王爷这是怎么了?”此时谢东年正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笑,手里还拎着钓篓。“我今日钓了好大一条鱼上来,嘱咐厨房熬了鱼汤,不如明先生和王爷也一起尝尝尝尝。” 明先生上上下下瞧着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冷淡。 谢东年眉目含笑,一双桃花眼里几乎能展出十里熏风来,不似年轻人般瞧着轻佻,反倒呆着而立之年的温雅风流。 “谢掌柜好本事。”明先生声音冷得仿佛要结出冰碴来,“既是想要,便给你了。” 谢东年却微微一笑:“殿下待先生一片赤忱,天下皆知,是先生僭越了。” 明先生怒极反笑:“好,既是如此,便留个规矩本分的给你,我自去歇着便是!” 至此日后,谢东年当真接过了明先生的在外的一切权柄,在外交际迎逢,打点得妥妥帖帖,丝毫不逊明先生半分。 谢东年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发忌惮。 他接受明先生手中的事物之后才发觉,此人这三年间四处钻营,从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地方挖出利润来,却又不将这些好处留在手中,在岭北诸多势力之间牵起了线。 不知何时,岭北的士族官员从一盘散沙,被织成了一只细密的大网,相互制衡,却又利益相关,令人心知肚明,却又无法逃离。 哪怕离了这位明先生,只要他循着明先生的路子走,这张大网便会一如既往的运转,维持着文瑞王府对岭北的控制。 领会到这其中的复杂,谢东年愕然发现,这位明先生当真是将心胆都耗在这岭北中了。 难怪那小王爷如此不舍,只怕这二人之间,是存了真心的。 仅仅是将明先生手中的权势分离出来还不够,只要文瑞王一时心软,这一切都照样会回到那明先生的手中。 谢东年思忖了一夜,终于下定了心思。 既然要□□,就夺个透彻。 107.一百零七章 作戏 第一百零七章作戏 谢东年在外头搅风搅雨, 弄得明先生下台一事人尽皆知。 他在钻营上的心计不下于卫鹤鸣, 四处交游了两月有余,原本在明先生手上的那些势力便转于他手。 有文瑞王那诸事不顾的信任, 谢东年终于尝到了呼风唤雨的滋味。 文初时气得在听涛苑里直骂人, 左一句混帐, 右一句白眼狼, 转过头来又开始为明先生谋划, 撺掇着他改投明主。 他在国子监就是个几句话能噎死人的, 如今气极了,说出来的话便愈发的尖锐,倘若真让文瑞王给听见了,指不准又得来借机发落他。 明先生倒是神定气闲得喝茶,神色中不见丝毫的颓色。 文初时喋喋不休了半晌, 见他那老僧入定、八风不动的模样,忍不住道:“你怎么也不知道着急?” 明先生声音淡淡:“殿下愿意信他, 我急有什么用?” “早晚有你急得时候!”文初时气得拂袖而去。 明先生自捏了捏袖口,那平日里揣着玉佩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一时之间竟有些不适应。 他许久都没有好好同他说话了。 甚是想念。 ========= 谢东年拈着棋子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了回去,叹息一声:“王爷棋艺高超, 臣甘拜下风。” 楚凤歌扫了他一眼, 伸手将棋局拂乱。 谢东年将那棋子一颗一颗收拾回去, 笑道:“听闻明先生常与王爷博弈, 以王爷的水平来看,只怕明先生也是棋艺精湛。” 楚凤歌的眉微微动了动,终是开口:“他善棋。” 谢东年面上的笑容不变:“那等来日明先生消了气,臣必要去讨教一番的。” 这些日子下来,他发现他拿到手的并不是王府的全部势力,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资源不知去向,但是流通文书上盖的却是楚凤歌的私印。 他心里清楚,毕竟先来后到,他很难得到同先前明先生同样的信任,便在心中引而不发。 如今他与这文瑞王交往久了,便发现此人性格冷漠,虽无甚心计,却冷于交际,厌恶政务,倒是于军事杀戮上颇有些兴趣,哪怕于病榻之上,也时常过问镇北军的军务。 最重要的是,这位文瑞王戾气极重,鲜少有共情同理之心,不像是忠将良臣,倒颇有些逆反的气息。 谢东年行商多年,阅人无数,这种人不常见,但总有些共性。 比如越是这种人,就越多疑冷漠,只信任自己。好像带着天然的兽性,除了他自己,只怕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更别说忠孝仁义了,在君臣旧情上只怕也极为淡泊。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以为,那明先生和王爷之间的信任脆弱之极,未必不能断。 他慢慢将棋子收好,便听楚凤歌道:“他怕是不会消气了。” 那声音几多叹息。 谢东年知道这是楚凤歌过了那一时的心气儿,如今有些后悔了,便劝道:“王爷何必同自己较劲呢?” “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再大的气也该平了,明先生如今左不过就在听涛苑里住着,想也不是真要离了王爷去,过几日便是中秋宴,不如我替王爷将明先生请来便是。” “明先生惊才绝艳,他手上的东西,臣一个人又怎么忙的过来,只怕仍是要明先生来操持的。” 楚凤歌没说话。 但谢东年心里头明白,这便是应了的意思。 这些日子谢东年时不时就能找到些不知名的天材地宝进献给文瑞王,几个月下来,文瑞王的身子骨倒还真利落了不少,待到中秋的赏月宴,文瑞王竟罕见地出现在了宴席上首。 原本坐在主位的都是明先生。 而如今明先生却成了一位暂居王府的门客,只一身白袍便匆匆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关注着他,既不敢上前打招呼,又不好冷脸相对,只得假装没有见到他一样。 只有那文初时冷着脸站在他的身侧。 谢东年笑容灿烂:“明先生,还请上座。” 文瑞王左手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明先生目光淡淡,一拱手:“某无官无职,不敢僭越。”显然是记着上次谢东年的话。 谢东年苦笑:“明先生这却是为难在下了,不过是一时失言,在下这里向先生赔个不是,可好?” 他本就比明先生年长,如今这番作态,更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明先生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一眼,最终摇了摇头:“罢了。” 最终明先生同那文初时坐在末席,低声交谈到了宴席结束。 上头文瑞王瞧得清清楚楚,捏紧了酒杯,整场宴席一言不发,一口接一口的喝酒,眼中冰冷的光芒,瞧着竟有些瘆人。 过了几日,有人告发明先生串通文初时传递王府机密,有背主之心,人证物证俱在。 明先生被请到了书房,瞧着文瑞王那冷厉的表情,却只道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文瑞王掀了书桌上的棋盘,黑白子落了一地:“将文初时押入内牢。” 明先生抬眸瞧着他:“你分明知道他手上半点消息也无,何必带他,带我便是。” 文瑞王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闪闪烁烁,最终咳嗽了一声:“将明先生带到书房,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书房一步。” 明先生踢开地上的棋子,捏紧了他要抽离的手,在他的耳畔低低的冷笑:“我等着殿下来看我。” 文瑞王的眼睛都红了。 掀了桌子,连近日里青睐的谢东年都不顾了:“滚,都滚出去——” 谢东年垂眸退了出去,若有所思。 半个月,文瑞王只去了书房三次,次次都是冷着脸进去,冷着脸出来。 有王府的仆役悄悄传,听动静,文瑞王是对明先生动了手的。 谢东年此时对文瑞王道:“王爷对明先生的心思,臣也略知一二。只是明先生是极聪明的人,若是这等人起了异心,只怕再难回头。” 文瑞王抬眸瞧他,那眼神仿佛带着血腥味儿,竟连谢东年也被骇了片刻。 眼前的人仿佛是一头野兽,他甚至有一种幻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谢东年稳住了心神,低声道:“王爷总要选的,是要一个离了心的聪明人,还是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金丝雀。” 文瑞王盯着他许久,久到连谢东年都觉得害怕,他才微微的笑起来:“你说的极好。” “那么,你想要什么?” 谢东年伏下身子:“王爷并非池中之物,臣不过是愿效明主罢了。” 文瑞王捏紧了檀木的椅子扶手:“就按你说的办。” 明先生被押入了王府的内院,再也没有人见过明先生。 文瑞王终于剩下最后的一部分权力交给了谢东年。 谢东年与崇远君上下勾结,串通一气,将岭北玩弄于股掌之间,捞足了油水好处,几乎要与左长史开起庆功宴了。 十月。 谢东年提议外出狩猎,文瑞王应了。 次日,前来迎接文瑞王狩猎的是镇北军的朱厌,谢东年含笑迎上,却被朱厌随手制住,由两名士兵压去了文瑞王的书房。 里头一名白衣青年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一脸懒洋洋地笑,翘着二郎腿,一下又一下的晃悠着,翘起的脚踝上还锁着一条金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的响。 谢东年好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这是明先生。 卫鹤鸣笑眯眯地瞧着他:“谢典簿几日来辛苦了。” 谢东年勉强地笑笑:“明先生言重了。” “不言重,不言重。”卫鹤鸣翻着手中的账簿,一张脸白里透红,比往日还要容光焕发几分。“我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总算能歇上这小半年,怎么能说言重呢?” 谢东年盯着他,半晌道:“棋差一着,在下终究是比不过先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以文瑞王的性情,这明先生究竟是如何重获信任的。 卫鹤鸣瞧着他的眼神,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你可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你拿演技拔群的王爷。” 正说着,楚凤歌一身戎甲走了进来,身后朱厌等人还绑着那崇远君一党,哪还有那病怏怏的样子。 谢东年瞪大了眼。 卫鹤鸣拊掌大笑:“我早就想瞧瞧诸位目瞪口呆的样子了,如今总算如愿了。” 楚凤歌将佩刀搁在桌上,将卫鹤鸣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卫鹤鸣瞪了他一眼:“戏都演完了,你还不把链子给我解了?” 楚凤歌笑了笑:“舍不得。” 卫鹤鸣又想揍人了。 他计划最不安定的一环恐怕就是楚凤歌了。 谢东年看出他们两个关系非同一般,想以此撺掇楚凤歌将自己豢养起来,废了自己谋士的出路的时候,他居然十分担心楚凤歌这个意志不坚定的真的被策反了。 幸亏这人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良知,才没有假戏真做了。 只是卫鹤鸣那半截老腰如今还酸疼着,只好将这帐一笔归到了谢东年头上,如今一起清算。 108.第一百零八章 婴草 第一百零八章婴草 卫鹤鸣在主位大马金刀一坐, 连文瑞王都是坐在侧位的, 在场只有朱厌神色坦然,其余被绑缚着的人都是一脸的惊疑不定。 谢东年瞧着这情形, 仿佛明白了什么, 却又不敢置信。 卫鹤鸣由他们跪着, 将桌子上的账册文书草草翻阅了一遍, 其间同楚凤歌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若干, 半晌才笑道:“诸位果真没让在下失望。” 这些日子以来, 崇长史一党做得最为出格,卫鹤鸣这一案的文书,就如同一案的把柄。 崇远君根本不报半点希望,如今岭北上下事务都是明先生一手打理出来的,这些东西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那账册上的那些障眼法在他面前不过是小儿科,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如今只看这位明先生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若是想将他们一党连根拔去,崇远君也不会觉得奇怪。 那位明先生,本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从见到这位明先生的第一面,他就产生了莫名的厌恶。这人生来就有一股子清高,就好像那些动辄将家国天下挂在嘴边的老儒生一般,酸得令人牙疼。 这等人物他见得再多不过了, 个个都读书读傻了脑子, 仿佛会念个忠君爱国, 就比天下人都要高上一头一样, 真正谋算起来,恐怕连他的一根指头都比划不过,可笑的紧。 “你们且瞧着,这位明先生,还能嚣张到几时!”在明先生整治了王府势力之后他放下这样的恶话来。 可如今跪在书房面如土色的却是他自己。 崇远君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谁甩了一巴掌。至于他身后那一批党羽,更是神色仓皇。 卫鹤鸣倒没有折人面子的恶趣味,只将那书册一搁:“崇长史如今可服气了么?” 崇远君冷声道:“成王败寇,我能有什么话说?” 卫鹤鸣笑道:“能说的自然有很多,不如崇长史来贿赂贿赂在下,说不准此事便轻拿轻放的过去了。” 他说的轻巧,好似浑然不在意身后的文瑞王一般。 崇远君抬头盯着他:“明先生想要什么?” 卫鹤鸣道:“岭北十二家士族勾结商贩,走私北胡的证据。” 崇远君一震。 这些证据是他早些年同商贩往来,使尽手段收拢来的,是他最大的底牌,有了这些证据,就算是文瑞王倒了,他这个王府左长史的位置也是铁打的营盘。 只是却不知道卫鹤鸣是怎样知道的。 卫鹤鸣却语气坦诚:“左长史明白的,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来用才是。账册上这些东西,若是交到上头,依长史的聪明倒未必无法可解。可落在王府手里,便是由在下来做主了。” “按律例秉公处理,就是大理寺卿来了,只怕也说不得一个不字。” 卫鹤鸣慢悠悠喝了口茶,接着道:“你也不必弄假的来哄我,我识得北胡往来的黄掌柜,他的底儿已经我已经摸清了,现在只看崇长史的诚意了。” 崇远君几番犹豫,恨得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应了。 卫鹤鸣松了口气,有了崇远君手里的东西,岭北的士族便也落在他手中了。 这一世与前世情形不同,一则与北胡之间的战争未至胶着状态,二则没有崇远君等人将岭北上下掏空,他没有破而后立的条件,想压住这些地头蛇,总要用一些非常手段。 他与楚凤歌做了这些日子的戏,一是为了压住崇远君等人,二便是为了这份证据。 至于三—— 卫鹤鸣眯眼笑了起来:“既然崇长史如此识大体,那后头的事情咱们就好说了。” “殿下的病如今已经大好,王府上下自当以王爷马首是瞻,只是殿下病情反复,我看此事还是不宜声张,诸位怎么看?” 崇远君盯着卫鹤鸣半晌,低头道:“明先生说的是。” 卫鹤鸣却道:“你我如今帐已经清了,左长史不必如此,你我同为臣属,若是来日我行止不端,崇远君也只管发落便是。” 崇远君眼皮子跳了跳,瞧了后头默不作声的楚凤歌一眼,并不打算将这话当真。 卫鹤鸣却公事公办地同崇远君商量了许久,左不过令崇远君吃进去的那些都给原模原样地吐出来,身后党羽怎样处置云云。 崇远君心底苦水翻腾,却只能硬着头皮忍了。 崇远君退下后,这房间里便只剩下楚凤歌、卫鹤鸣、朱厌和一脸坦然的谢东年了。 除了一开始谢东年曾对楚凤歌的倒戈惊讶片刻,剩下的时间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卫鹤鸣心知他的坦然来源何处,那卷宗上头错综复杂,却是没有留下谢东年的把柄来。这人同崇远君不同,虽也贪恋权势,却贪得有度、圆滑之极,就是手握重权,也断然不肯贸然将自己逼进死路。 不得不说,谢东年只是生不逢时,论把控人心投机取巧,前世今生都无人出其之右。若是没有卫鹤鸣,谢东年决计是楚凤歌麾下的第一人。 卫鹤鸣打量了他许久,直到谢东年面上毫无惧色,与他直视道:“明先生想说什么?” 卫鹤鸣缓缓道:“谢掌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东年眯眼一笑,灿如四月桃花:“纵是明先生瞧上了在下,区区也不敢同王爷争人的。” 卫鹤鸣却道:“在下虽非正人君子,却也知道惜才,本不该为难谢掌柜。只有一件,在下恐怕容不得。” “难不成在下威胁了先生的地位么?”说着谢东年还送了他一个极风流的眼神。“今后在下怎么也不敢同先生争宠的。” 卫鹤鸣却在案几后坐直了身子:“你给殿下进献的几样东西,殿下并没有服用,大夫查过之后也全无不妥,可我总觉着不对。” 谢东年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婴草?”卫鹤鸣盯着他轻轻的问。 “先生说笑了,这婴草又是何物?” “谢掌柜家大业大,连这西域舶来的东西都能找到,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卫鹤鸣一下一下地开合着扇子,面上却殊无笑意:“婴草不是毒,自然查不出来,只是用特殊手法制出的婴草膏能消耗人的寿数,令人短时间内感到病痛全无、精神振奋。” “更有甚者,会对此上瘾,一日不食,便痛苦难忍,日子久了,还会浑浑噩噩,不辨黑白——谢掌柜,我说的可还对吗?” “我虽不知婴草膏是怎么混进这些东西里的,可我猜这些里头,或多或少都掺了些。谢掌柜还真是给我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啊。”卫鹤鸣的目光锐利逼人,他素日里都是一副言笑不羁的模样,待人颇为和蔼,纵是先前装作同文瑞王争吵,也至多是面上冷淡。 他鲜少露出这样噬人的神色来。 也只有这一刻,才会有人意识到,这位明先生在岭北这些年从来都不是一味依赖着楚凤歌的好好先生。 相反,他才是那个手握重权杀伐决断的捕猎者。 谢东年脸上的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他怎么也没想到卫鹤鸣能觉察出婴草来。 这东西是早些年他从一个远渡重洋的人手中买来,那人在海上漂泊太久,生了重病,又语言不通。登了陆地不久就贱卖了船上所有物资,一命呜呼了。 还是从那人所携带的厚重纸张上依稀猜到了这婴草的作用,应该没有人再知道了才对。 这东西卫鹤鸣原本也应该不知道的。 连楚凤歌也是不知道的。 只是前世顾冬黎曾偷听过谢东年等人的谈话,也是在那时,谢东年曾私下谋划用婴草膏设计楚沉,这东西太过恶毒,顾冬黎听了心中难安,便悄悄跟自己说了。 那时自己明知这东西的可怕,却仍然听之任之。 因此前世楚沉后来才浑浑噩噩,再也难以维持朝政。 也是因此他才在死前提醒楚凤歌,他的身旁谋士多,良臣少,可定国,难兴邦。 因为那时他们要对付的是楚沉。 可当他将这东西放到楚凤歌身上,卫鹤鸣却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愤怒。 当楚凤歌第一次喝了那碗鱼汤,回来兴奋到眼睛赤红,折腾了他一宿的时候,他就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了。 若是他没有前世的记忆,若是楚凤歌真的受了重伤,谢东年的计策未必不能成功。 这个人野心太大,前世的楚凤歌足够强势,他便心甘情愿的臣服。 而如今以为楚凤歌病弱,他竟意图将楚凤歌做成傀儡。 卫鹤鸣甚至动了隐约的杀心。 人终归是有底线的,如今他的底线就叫做楚凤歌。 谢东年抬眸注视着他:“先生有待如何?” “此人……”卫鹤鸣犹豫了片刻,终是叹息一声。“还是交由殿下处置吧。” 109.第一百零九章 留名 第一百零九章留名 岭北经这一场风波洗牌, 楚凤歌这位病怏怏的王爷终于能出现在王府众人的面前了。 与之相对的, 明先生也重新出现在岭北达官显贵的宴席上, 只是手下多了一位笑面虎似的谢东年,手段圆润, 头脑通达, 倒也让明先生闲了下来。 至于先前那些时日的流言,众人都极聪明的视而不见。 连着收拾了几日的烂摊子,卫鹤鸣总算得了几日闲,逼着楚凤歌将他脚踝上锁着的那条金链子去了,去镇北军的军营里做了一个看客。 这阵子刚过了农忙的时节, 镇北军也就在这时招募了一批新兵, 楚凤歌亲自上阵, 将这些新兵蛋子操练的哭爹喊娘。 卫鹤鸣就跟监军似的, 坐在一边瞧着楚凤歌摄人的模样,竟也不觉着可怖。 朱厌问:“殿下为什么留那谢东年下来?” 卫鹤鸣道:“殿下该留的,我一人终归□□乏术,来日我去了京城,难不成岭北要交给初时那个呆子吗?” 朱厌却不解:“先生信他?” “不信,”卫鹤鸣道。“我信初时, 但初时不可用。我不信谢东年, 但此人当用。” 朱厌听不懂文人那些弯弯绕绕,只木然地点了点头。 有时候楚凤歌能在这里待到深夜, 他也乐意给这些当兵的讲讲故事, 他看过的闲书多, 肚子里也尽是些仗剑江湖的游侠传说,糊的那群半大小子一愣一愣的,听了上段想听下段,久而久之,也跟着王爷尊称他“先生”。 那日一群新兵篝火下头围坐着,听他讲那少年夜宿破庙,偶遇一妙龄少女的一节,就有人忍不住念叨起来了。 “睡个破庙就能遇见漂亮姑娘,咱怎么就遇不见这样的好事?” 有人嘲笑他:“你还敢惦记漂亮姑娘?不怕嫂子家法处置?” 那当兵的一摸头,讪讪地笑了起来。 众人都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又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不少在岭北都成了家业。 对于这帮粗糙的爷们来说,姑娘仿佛就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物种,聊起来有抱怨的,有好奇的,一时之间有家室的、没家室的,都聊到一起去了,只是在卫鹤鸣的面前没好意思开黄腔罢了。 忽有个少年来问:“先生早就成亲了吧?” 卫鹤鸣一时之间竟有些恍了神,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是到了弱冠的年纪,在外人眼中合该成家立业了。 只是自己的家业……卫鹤鸣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一时之间竟有些涩意。 一旁知晓真相的朱厌微微动了动眉梢。 “尚未,”卫鹤鸣也只是笑笑。“本想着先立业,后成家,不想耽搁了这许久。” 那些新兵便相互推搡嬉笑起来:“不就是婆娘嘛,娶什么不都是一样的?” “你当先生跟你似的,给你头母猪你也能发起情来?” 朱厌咳嗽了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出操。” 新兵们造起反来:“朱校尉好歹也通融通融,弟兄们正开心着呢。” 还没说话呢,就听后头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一众新兵没等瞧见楚凤歌的脸,就个个被吓的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只剩下篝火的声音。 楚凤歌冷着一张脸:“先生事务繁忙,你们倒缠着他?” 只有卫鹤鸣笑着起身,拍落了身上的浮土,笑着说:“这两日得闲,正跟他们说书呢。” 楚凤歌挑了挑眉:“都回去吧。” 新兵们松了一口气。 “朱厌,在场所有人,明日的训练加倍。”楚凤歌凉凉地补充了一句。 新兵们顿时屁滚尿流地四散去了。 朱厌识相地一拱手,退了下去。 营地里就剩下了楚凤歌与卫鹤鸣两个,卫鹤鸣瞧着楚凤歌坐下了,自己也跟着坐了回去。 楚凤歌丝毫不避讳地挨到他的身侧,将他的手拖过来,十指相扣地握着,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勾得人心痒痒。 “先生打算同谁成家?” 卫鹤鸣知道他心思重,也只由着他闹:“除了殿下难不成还有旁人么?” 楚凤歌这才心里舒坦了些,干脆翻身搂着卫鹤鸣的腰,将头埋进了他的颈侧。 呼吸落在他的颈窝里,带着说不出的暧昧和暖意。 “你是我的,”楚凤歌喃喃低语。“我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没有家业,只有我一个。” 卫鹤鸣心下一软,伸手揉了揉楚凤歌的发丝:“能够认识殿下,我已经知足了。” 楚凤歌却仿佛一只不安的野兽,在他的颈侧乱拱,弄得他有些发痒,忍不住笑着向后仰倒。 楚凤歌身手护住了他的后脑,覆在了他的身上。 “我卫鹤鸣承蒙神佛不弃,能够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前世种种如同大梦一场。”卫鹤鸣盯着天上的星辰,眼眸却比它们加在一起都要明亮。“殿下,我远比你想象的更在意这份感情。” 楚凤歌在他的颈项上亲吻的动作顿了一顿。 卫鹤鸣对他说:“殿下,我不愿你娶妻生子,不愿你后宫三千,我也希望你的名字是跟我放在一起的。你瞧,你我都是一样的。” 说着又有些好笑:“当日我就该做一次小人,不带殿下回岭北,直接跑得远远的,只怕如今已经过上神仙日子了。” 楚凤歌问:“先生不想名垂青史么?” 这些文臣,舍生忘死,最终大多数人图得还是那史书上的一笔。 “这是我那些榆木夫子说的话,”卫鹤鸣竟朗声笑了起来:“青史留名、青史留名、去他娘的名垂青史,我卫鹤鸣今生今世,上对的皇天后土,下对得起黎民百姓,纵有所疏漏,也非人力能及,凭什么还要对那几张纸负责?” 楚凤歌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了神采:“先生好气魄。” 卫鹤鸣也觉着似乎有一口郁结在胸中的气吐了出来。 他这些年来殚精竭虑,又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竟将圆滑谨慎看作了习惯。 如今他将心底的那些顾虑统统扔了个干净,竟又拾回了他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来。 卫鹤鸣眯着眼睛瞧他:“殿下,我是你的臣属,你若娶妻生子,我不该拦你,也不想拦你。” “我舍得青史,舍得名声,只不过舍不得你陪我一起落得龙阳之癖,教后来人品头论足。” 楚凤歌却低低笑了起来,俯身亲吻他的耳尖:“我难道连先生的气魄都没有吗?” “我与先生想的是一样的,去他娘的青史留名。” 卫鹤鸣知道自己的不妥之处,可他竟有些高兴起来。 不妥又怎样呢?他向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世上有几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呢?他本就这样特殊了,就算再多上一个分桃断袖的癖好,又能怎样呢? 楚凤歌的手已经摸索到了他的腰间,卫鹤鸣只捉着他的手道:“纵是殿下说了这么多好话,这些日子也休想再胡闹。” 楚凤歌的脸上做出半真半假的委屈神色:“先生也太过狠心了。” 卫鹤鸣忍不住瞪他一眼:“我狠心?那些日子你……罢了,总之想都别想。” “我怎样了?”楚凤歌却伏在他耳畔挑逗。“先生说给我听听,我都做了什么?惹得先生大动肝火?” 卫鹤鸣知道自己比脸皮是断然比不过他的,次次听他说那些隐含下流的话,都忍不住脸上发烧。 只是面子上还强作冷静,冷冰冰吐出四个字来:“纵欲无度。” “先生这样说我却不明白了,”楚凤歌得势便更欺近一步。“不如先生同我好好讲讲,也好教我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好了……” 卫鹤鸣撑不过,起身将他推开了去:“楚凤歌!” 楚凤歌却坐在地上,一手撑着下巴仰视,笑得愈发开心:“先生面皮薄的样子,我也是喜欢的。” 卫鹤鸣看着那人轻佻的模样,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只好拂袖而去。 110.第一百一十章 故人 第一百一十章故人 入了冬不久便落了第一场雪, 文瑞王府便借着名头又设了一席宴。于是大半个岭北的官府士族便吧不顾天寒地冻,而至。 一群人穿着锦缎狐裘,举着佳酿琼浆相互吹捧,大好的雪景无人欣赏,终究又变成了一场迎来送往的应酬。 ——这样的应酬,卫鹤鸣已经参加的太多了。 “赵兄果然爽快, 此时日后便仰仗您了。” “哎, 左长史言重了, 你我同榜出身,本就该彼此照拂才是。” 无趣的寒暄好像是一种疫病, 无声无息地在这些官员士族之间流传,无人幸免。 卫鹤鸣坐在主位冷眼瞧着这些人, 颇有些意兴阑珊。 他的左手侧是谢东年, 在场内四处应酬, 倒也省了他不少的事。 右手边却不是王府的左右长史,却是文初时。 楚凤歌虽已经不必日日装病,却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个人坐在这位置上,半撑着头,过滤了那些聒噪杂乱的吹捧, 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直到两壶梨花酿下了肚子,一旁的文初时才微微按住了他的手:“先生, 少喝些罢。” 卫鹤鸣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也喊起我先生来了, 莫不是跟殿下学的?” 文初时道:“早就这么叫了, 先生可见是真喝多了。” 卫鹤鸣想是有些醉了, 拉着文初时的衣袖问:“你在岭北呆了多久了?” 文初时道:“三年了。” 卫鹤鸣在岭北落脚不久,便将远在京师的文初时和础润一道接了过来,如今时光流逝,竟这样就过了三年。 “是了,三年了。”卫鹤鸣声音里呆着微微的叹息,“够久了。” 三年前没人想到文瑞王府会热闹如此,三年后的今日也不会有人记得文瑞王府曾经的门厅冷落。 这其间卫鹤鸣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文初时再清楚不过了。 地方藩王并不是如常人想象一般,只要在封地便是锦衣玉食,万人敬畏。 反而因为景朝藩王历来只享供奉,至多有统兵之权,却无治民之责,地方官员仍归属于中央,是以藩王和地方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一种较量。 强势一些的藩王自然可收伏地方官为己用,软弱一些的甚至有被地方官侵吞家产的先例。 文瑞王掌镇北军兵权,绝对不是个软柿子。可在楚凤歌假作重病,先前又数年不曾回过封地的状况下,卫鹤鸣绝对是从荆棘中硬是斩出一条路来走的。 文初时是眼见着他这样一路走来的,当年那个在国子监意气风发的少年,一点点学着在官场之间周旋徘徊。原本的天之骄子,在岭北这地方剥落了一身的光芒,只穿着一身白衣,顶着“明先生”的名号,便震慑了四方士族。 他再聪明、再能干,也终究是一个人罢了,却能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先生”二字,他是叫的真心实意的。 是以前些日子,谢东年取代了先生的位置,他才会愤怒如斯。 只有他最清楚,卫鹤鸣究竟付出了多少。 他文初时门庭败落,无路可走。卫鹤鸣却是本可以在京师做一名清贵翰林,以他的门路和能耐,总是有出头之日的。 可他却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卫鹤鸣瞧他那眼神便止不住的笑:“莫让殿下瞧见你这模样,否则他又该说你撺掇我背主了。” 文初时也有些埋怨道:“先生与王爷合伙做戏,竟连半点风声都不露给我。” 卫鹤鸣笑了:“你心思浅,兜不住事,没得被谢东年那狐狸给看出来了。” 文初时远远的瞧着谢东年同士族谈笑风生,连眼角微微的细纹都透着和煦,自己掂量了片刻,确实自己是没有这份本事的。 他忍不住便有些低落:“先生说的是。” 卫鹤鸣晃了晃酒杯,仰头又喝了一口:“所以你也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这些事,交给那狐狸便是。” 文初时眼神更暗淡了一些。 “镇北军的事宜,我想交给你。”卫鹤鸣道。 文初时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当初我把所有事物都交给了谢东年,只有一件,是不能交予他的,那就是镇北军。朱厌再能干,终究是武将,不通杂物,我瞧着镇北军也没有个正经的文职,便一直由我暂代着,一应事务都不通过王府,只由我同殿下决断。”卫鹤鸣道。“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京中的形势一日比一日紧迫,岭北的诸多事宜还是得找个人接手才好。” “我不信谢东年,但我信你。”卫鹤鸣道。 文初时心思震荡:“我才疏学浅——” 卫鹤鸣笑了起来:“这和才学又有什么关系,你能办事,有实干,你我又共事了这样久,人品我是清楚的,不就得了。” 文初时还是有些震惊:“这……” “跟朱厌他们打招呼不用太多的圆滑,只要坦诚相待,那些汉子总是明白的。”卫鹤鸣却声音飘忽了起来:“再说……你不是想同你爹一样吗?难不成要一辈子做个只会打下手的门客吗?” 文初时的目光凝住了:“你还记得?” 卫鹤鸣笑了笑,声音里已带了几分醉意:“怎么会不记得,宋漪,你,贺岚,国子监,那时的殿下,还有父亲和阿鱼……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文初时的眼圈有些红了:“我也记得……” 卫鹤鸣给他斟满了酒,悠悠的叹息着:“太久了,太久了。” 卫鹤鸣离家已经三年了。 确切的说,卫鹤鸣这个名字,已经“死去”三年了。 他对楚凤歌的追随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终究有时还是会想起故人来。 人总是分外眷恋自己年少的时光,他重来一世,便愈发珍重那些亲友之间的情谊。 他年少的时光也如彩灯上的画儿一般鲜活明快,在京城的时光虽不是无忧无虑,却也总是快活的。 那时的楚凤歌仍是他心目中的小王爷,宋漪没有死,文初时也还是那个言辞刻薄的御史之子,父亲没有辞官,阿鱼也还是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他仗着日子太平,镇日装做少年同好友相处,也热血过、冲动过,重做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莽小子。 如今再想起来,这些故人旧事都远隔千里之外,甚是怀念。 文初时一时之间也没了话,只闷着头陪他喝酒,好似也被勾起了伤心事。 “宋漪……”文初时低声道。“我是知道他的身世的,当初他只同我一个人说过,我却救不回他。” 当初四个人之中,文初时和宋漪的感情最好,两人似乎是从刚入学便认识的。 文初时言辞犀利、脾气差,宋漪却脑筋清奇、见谁都笑嘻嘻,若不是叙州那一场瘟疫,恐怕也只有宋漪会接近他。 文初时在国子监受了委屈,也是宋漪出头顶撞师长,代他挨了罚。 那是他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不将宋漪的身份说出去,他们两个日后总能同朝为官,做一辈子的至交。 最终却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罢了。 宋漪被押入大牢的时候,文初时甚至跪过文瑞王府,可他心里也清楚的很。 毫无用处。 卫鹤鸣说:“我对不住他,原本说能救他出来,可最终还是食言了。” 文初时又喝了一口下去:“这能怪谁呢?只能怪我罢?他那样信任我,又处处护着我,我却没有任何能力去拉他一把。” “只能怪我落魄无能,怪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书生——” 文初时的声音渐渐低了,他盯着那案几发呆,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卫鹤鸣叹息一声。 他原本只是思乡,却不想竟勾出了文初时这样的心思来。 宋漪走时他与楚凤歌朝不保夕,虽心里难过,却不曾在楚凤歌面前表露出来。如今旧事重提,那分失去旧友的叹息竟愈发的令人难受。 他不是悲春伤秋的人,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有些莫名的疲倦。 过了许久,宴席散了,桌上也只剩下了残羹冷炙,卫鹤鸣令人将喝醉了的文初时扶回房去,自己却不忍放下那杯凉酒。 楚凤歌今日夜宿在镇北军营,他也不甚想见他。 他的殿下本就无甚亲友,自己在他面前说这些也不过是徒然令他伤神罢了。 卫鹤鸣将那壶冷酒喝尽了,便要回书房去歇息,却听有人来报:“明先生,外头有一人,想求见您。” 如今已月上中天,卫鹤鸣隐约有些疑惑:“何人?” “他说让我将这玉佩带给先生,先生一看便知。” 卫鹤鸣愣了愣,心中隐约有了一种预感,低头看那玉佩,玉质同他那块如出一辙,上头赫然雕着鱼。 莫说一看便知了,几乎立时卫鹤鸣便反应过来,究竟是谁来了。 “她在哪?我这就去——”卫鹤鸣眼中写满了惊喜。 下头的人从未见他这样高兴过,连忙引着他往门外走。 卫鹤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到了王府门口,正瞧见那朱漆大门外站着一位青年,穿着一身青袄,风尘仆仆,眉目间与他隐约相似,却要比他柔美的多。 “阿鱼——!”卫鹤鸣高兴极了,竟连名字都直接喊出来了。 卫鱼渊隐含笑意,冲他端端正正的一揖:“在下青川魏瑜,特来投奔明先生。” 111.番外 鱼潜在渊(上) 番外鱼潜在渊(一) 萧栩第一次瞧见这个叫魏瑜的人的时候, 是在傅先生那里。 这人穿着浅青色的棉布袍子,执晚辈礼,眉眼间写着十足十的温和谦恭,正同先生坐而论道。 他的言辞恳切,声线柔和,一词一句说出来, 令人感觉说不出的舒畅。 先生是当世大儒, 向来挑剔, 对着她却赞不绝口。 她手握一柄纸扇,在他面前一礼, 动作标准而古朴,仿佛从书卷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在下青川魏瑜, 见过萧公子。” 一抬眸, 一双眼仿佛幽深的古井, 让人望不见底。 好一个穷酸书生。 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从此魏瑜便成了书院编外的常客,在书院里落了脚。 萧栩对这个魏瑜是看不上眼的。 一个穷酸书生,怎么看都是跟自己不对盘的。 他是武将家庭出身,祖上三代都是粗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豪爽仗义。到了他这一辈, 更是各个生龙活虎、顽劣不堪,他这个萧小将军更是个中翘楚。 要不是他在老家闹事, 拉着一帮新兵蛋子四处闯祸, 还砸了知县老爷他二姨子开的赌坊, 恐怕也不至于被送到这鸟不拉屎的书院来, 日日过着之乎者也的日子。 就算是这样,他萧栩也仍是桓山书院的一霸。 当然,不光他看不惯魏瑜,他的狐朋狗友也是看不惯的。打从他来了书院,先生就的口头禅就变了。 从“孺子不可教。”变成了“你们若是有魏瑜的一半,我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每当这时,魏瑜的神色就愈发的坦然谦和。 有时旁人嫉妒她,偶尔说些酸话,故意给她添些麻烦,她也一笑了之,从不与之计较。 偏偏越是这样,越让他看不惯他的这幅做派。 “虚伪!”萧栩的狐朋狗友们这样评价。“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满肚子的坏水,真真正正的伪君子。” 萧栩深以为然。 于是他们准备给这个魏瑜一些教训。 门框上吊了水桶白面,书案上涂了浆糊,卷子里夹了老鼠干,午饭里掺了朝天椒。 他们几个信心十足。 结果还没到下午,他们这伙人就倒了大霉。 浆糊粘住了狐朋的手,朝天椒迷住了狗友的眼,老鼠干不知怎么,最终落到了他的卷纸里,气翻了先生的胡子,罚他们出去跪着。 ——一开门,水桶白面落了萧栩一头一脸。 魏瑜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微不可查地翘了嘴角,正落在萧栩的眼中。 这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 萧栩气乎乎地冲了出去。 等萧栩洗掉了身上的面糊后,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魏瑜一个。 萧栩气势汹汹地站在学堂中间,指望着靠一身的怒气吓退这个软弱的书生。 魏瑜坐在靠窗的案几前,夕阳为他镀了一层橘红色的暖光。他正慢悠悠地收拾着桌案上的文册,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座垫下的捕兽夹我已经拆了,衣服上的蜜糖也洗干净了——顺便一说,你的朋友们正在后山被蜜蜂追着呢,你现在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你——”萧栩气得直咬牙。“算你狠!” 魏瑜摇了摇头,终于笑了起来:“幼稚。” 萧栩头一次瞧见魏瑜的笑,他忽然觉得,这个阴险小人,笑起来居然还挺好看的。 那词叫什么来着? 风光霁月? 呸呸呸,这么好的词,扔在这么一个小人身上,才真是糟蹋了。 萧栩跟魏瑜的第一次对镇,输了个底朝天。 此仇不报,他还有什么脸在桓山书院混下去? 萧栩跟狐朋狗友们策划出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次次铩羽而归,无一例外。 狐朋狗友们先泄了气:“这小子也忒邪门儿了,没见过这样鬼的。” “散了吧散了吧,就当咱们倒霉。” 萧栩一拍桌子,冷笑道:“散什么散?小爷我说散了吗?” “小将军,咱们斗不过他的。” 萧栩气得直哼哼,连他爹的口头禅都给爆出来了:“奶奶个熊的,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一个酸书生,他还能反了天了?” 萧栩这回想出了个馊主意。 他最近发现,那魏瑜经史子集门门出彩,却偏偏在骑射上无甚天赋,骑马跟骑骡子似的,八旬老太上马都要比他利索。 他打探好了魏瑜学习骑射的日子,在后山挖了个大坑,覆上枯枝干草,让狐朋狗友把教习骑射的师傅支开,引着魏瑜到了后山。 眼看魏瑜就要踩进坑里去了,却硬是停了下来。 “魏兄怎么不往前走了?”萧栩假惺惺的问。 魏瑜神定气闲:“下次好歹剥块草皮覆在上头,你这样枯枝败叶乱盖一气,难不成当我是瞎子吗?” 萧栩被他怼得张口结舌,怒从心头起,竟伸手给了那马屁股后头一掌。 马受了惊,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冲,萧栩还来不及高兴呢,自己就被魏瑜扯住了手臂,一道跟拽进坑里去了。 两人一马,都是灰头土脸地躺在坑底相对无言。 萧栩也是下了力气,他本就是想让这魏瑜在坑里呆上一宿,这坑足有三米多深,坑壁连个石子都没有,他还亲自试过,没人来救,自己铁定是爬不上去的。 魏瑜挪了挪腿,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脚腕处针扎一样的疼,想来是他摔下来的时候着力点不对,扭伤了脚。 也幸好不是摔伤了背或头,魏瑜也没想到,这群少年会胡闹成这样。 萧栩瞧他那样子,忽然感觉有些不舒服,嘟囔了一句:“娘娘腔,怎么能弱成这个样子,摔一下都能折了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不知名的别扭是从哪来的,这可不是愧疚,绝对不是! 魏瑜那模样倒跟先生看他们的无奈模样十足相似,又重复了一遍对他们的评价:“幼稚。” 萧栩气道:“卑鄙小人!” 魏瑜一摊手:“计是你设的,坑是你挖的,这怎么怪得到我身上来?” 萧栩哑了火,冷哼一声,瞥过头去。 过了许久没有动静,萧栩这人受不得闷,转头一看,魏瑜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文章,写的还津津有味。 他眼神好,瞧了半天,也没读懂这人写了什么,只看出了那字极有风骨,瞧着就令人心生向往。 “书呆子。”萧栩嘟囔了一声。 他心里清楚,他那些狐朋狗友八成是拐带着教习师父喝酒去了,等这帮人想起来找他们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两个人这样呆着,魏瑜又不肯理他,萧栩便闲得难受,少不得拉下面来搭话:“喂,书呆子,我们那些计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魏瑜叹了口气:“小伎俩罢了,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他还没好意思说,就他们这些蠢到家的设计,说是阴谋诡计都是折辱了那些谋士。 “你懂什么,我爹说了,这叫兵不厌诈!”萧栩气道。 魏瑜看他的眼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戏谑:“伤敌八百,自损三千,在下佩服。” 萧栩的脸都快被自己给打肿了,却还是只能强撑着面子嘲讽:“你倒是嘴皮子利落,连马都骑不稳,你倒还会懂行军打仗了?” 魏瑜盯着自己的小册子道:“书上写着呢,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萧栩一愣。 魏瑜接着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若是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一怒之下,伏尸百万,那这样的将才,不要也罢。” 萧栩张了张嘴,隐约知道这些话,却不知该怎么反驳,最终硬邦邦抛出一句:“纸上谈兵。” 魏瑜笑笑:“自然比不过萧小将军。” “你知道我是谁?”萧栩怒道。 魏瑜扬了扬手中的册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别扯那些没用的,你知道我是谁,你还敢——” 魏瑜神色无辜:“难道我要任你们戏弄吗?” 萧栩更气了。 因为他发现他压根就说不过魏瑜。 越是说不过,他就越想上去挑衅一二,可终究被魏瑜轻描淡写的给化解了。他气得脸红脖子粗,魏瑜却一脸的云淡风轻,好像仅仅是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讲了道理。 他向来不是什么君子,几乎撸了袖子就要上去了,却瞧见魏瑜正微微皱了眉,时不时地挪动着自己的脚腕。 不知为什么,萧栩的拳头一下就松开了。 他觉得他是个大丈夫,不该对这样的弱鸡松手。 对,就是这样的。 112.番外 鱼潜在渊(下) 番外鱼潜在渊(二) 萧栩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 从那坑里回来之后的几日, 他几乎什么都没做,日日就盯着那魏瑜看了。 他瞧那魏瑜有十万八千个不顺眼,吃饭不顺眼,念书不顺眼,作文章不顺眼—— 什么?他竟还有脸冲着自己笑? 那就更不顺眼了! 连他的狐朋狗友都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了:“小将军,你是不是瞧上他了?那小子白白净净的, 倒像是那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呢, 这人就被他一拳放倒在地:“别胡说八道, 我就是……就是……” 萧栩摸着脑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不是瞧上魏瑜了, 他心里清楚。 魏瑜虽说长得好看,可那老古板的模样, 就是再借他八个胃口, 他也吃不下去。 他就是总惦记着魏瑜在坑底说的那些话, 琢磨起来,好像是那么个意思,可一想到这话是魏瑜说的,他又觉着不是个味儿了。 他自己搁那发呆,他的狐朋狗友们互相对视了几眼, 都心领神会了起来。 他想了许久,觉得这事恐怕解铃还需系铃人, 大不了便去找那魏瑜聊聊便是, 难不成一个文弱书生, 还能把他给吓倒了么? 再说, 那魏瑜八成还没有他的年纪大呢! 第二日,萧栩拿着一盒药膏,气势汹汹地走到魏瑜的桌前,把周围的人都吓的不敢出声,悄悄溜了出去。 魏瑜抬头,好像从睫毛到下巴都带着温和的气息,让人瞧着说不出的顺眼。他笑着对萧栩拱了拱手:“萧小将军。” 萧栩把那膏药往他桌案上重重一放,粗声粗气地说:“给你的!你不是扭了脚?别让人说我萧栩欠了你的。” 魏瑜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我的脚伤早就好了。” “什么?”萧栩完全没想到这一出,他总觉着他跟魏瑜掉落坑底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却不想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 他一时之间尴尬的无以复加,只好更粗了声音:“让你留着你就留着,就你这小身板,万一改日又摔了,赖到我身上来怎么办?” 魏瑜忍不住笑意,还是将那盒子收了,才道:“萧小将军若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了罢。” 萧栩没想到他这样直来直往,半晌才低头道:“你先前同我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魏瑜道:“这些都是先生讲过的。” “可我觉着他们讲的不对。”萧栩盯着他。“他们都是老迂腐,我觉得他们说的——不对。” 魏瑜叹道:“先生不是说的不对,只是跟你的立场不同,看待事物自然也有所偏差。我的见识恐怕不如先生们,但若萧小将军愿意听,我倒是可以讲讲。” 魏瑜的声音比一般少年声线要略低一些,却很和缓,他将书上的那些文字一一解释,却又穿插了一些古代将军的典故,让萧栩听得颇为神往。 而萧栩出身行伍世家,每每提出来的问题都犀利务实,也有一些是身边人的例子。 只几页书的句子,两人竟就这样聊到傍晚。 萧栩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忍不住想,若是他老子知道自己能跟人聊这些枯燥的书籍聊到深夜,只怕他老子会高兴得多吃三大碗牛肉进去。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魏瑜好像并没有他之前看着的那么不顺眼了,再想想自己的态度,忍不住就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的?我觉得先生都没有你记得多。” 魏瑜将桌案上的书一一收起,道:“以前我出不了家门,又没有事情做,只能在书房里头看书了。” 萧栩一愣:“一直都出不了门?那不是要闷死?” 魏瑜道:“是很闷,家弟有时候会跟我聊聊外头的事情,也还算有趣。” “那你爹可真狠……是不是你体弱,所以才不让你出门的?”萧栩自己瞎猜。“我有个堂兄弟跟你一样,生下来跟病猫似的,见不得风——” 魏瑜也没有再多解释,只由得他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 “诶,说起来,你还有兄弟呢?”不知什么时候,萧栩的话头又转了回来。 “有的,”说起自己的兄弟,魏瑜连眼神都柔软了许多。“我们长得很像,小时候不懂事,我们两个经常互换身份去玩,连父亲都会被我们骗过去。” 萧栩想不到这么古板的人也有这样有趣的往事,忍不住有些好奇。 魏瑜笑着说:“他跟你有些相像的,我跟他一起念书的时候,总是喊着要做个游侠,仗剑江湖。” 萧栩扬了扬下巴:“那他可跟我不一样,我以后要做个大将军,镇守一方安宁,打得那北胡人不敢靠近一步。” 魏瑜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你一定可以的。” 萧栩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魏瑜的神情却那样认真,好像他真的做得到一样。 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萧小将军罢了。 但是魏瑜这个人是个极好的人。 他那本来没装多少东西的脑子里,忽然意识到有一个词,异常的适合这个人。 君子。 他原本是个只知道英雄豪杰的人,只觉得男儿应当如刀如剑,绽露锋芒,一往无前。可如今他却觉得魏瑜就好似一块圆润的玉,一方古朴的砚,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模样,却是一个真正的端方君子。 以后或许他可以多去找他聊聊。 萧栩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乐意同那魏瑜交往,便当真日日跟他同进同出,魏瑜看书,他也跟着看书,魏瑜做文章,他就在一边学着,魏瑜鞍前马后地请教傅先生,他竟也跟着听着。 连带着先生都怀疑他转了性了,竟这样的乖巧。 没想到没过几日,他的狐朋狗友们就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刚一到学堂,就被他们拉到了角落里,贼兮兮地跟他说:“别说兄弟们不仗义,放倒那姓魏的可废了哥几个老大的劲儿了,现在人就在柴房呢,英雄救美还是霸王硬上弓,就看你了。” 萧栩气得一人一拳,全都给打成了乌眼青。 他那几个兄弟捂着眼圈十分委屈:“你这是干什么?哥几个可都是为了你。” 萧栩气得又给了他一脚:“为了我?我让你绑得人?” “你不是天天惦记那小子,惦记得茶不思饭不想的嘛,这几日又凑到人跟前去——” “我那是……”萧栩想说是知己之情,却又觉得这词太过肉麻,只怕这群人要笑他的。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我跟你们几个说不明白!” 萧栩匆匆赶到柴房,就见魏瑜被人捆得跟粽子似的,一脸懵懂,好像刚醒来一样。 “这是——”魏瑜左右看看,颇有些不解。 萧栩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他的绳子解开,低声道:“抱歉,此事并非我的意思,是那帮混球以为……”他话头停了下来,不好意思说自己的朋友以为自己有了龙阳之癖,才将他绑来这里。 魏瑜揉着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个不甚雅观的笑来:“我知道。” “我猜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你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来。” 魏瑜笑了笑。 萧栩沉默了许久:“你不嫌我之前对你百般为难吗?” 魏瑜摇了摇头。 萧栩道:“我也不像你一样有才学,先生恨透我的顽劣了。” 魏瑜笑了起来:“这世间哪有交朋友还要看文章诗词的道理?” 萧栩奇道:“那要看什么?” 魏瑜说:“看心,小将军虽然跳脱,却胸怀大志,也肯虚心接纳旁人的意见,心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英雄气概。” 萧栩忽得一愣,此前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多谢。” “但是我还是感觉抱歉,此事我不应该只怪他们的,是我一开始就心胸狭窄,他们才会这样对你。” “你今后若有什么差遣,我绝不推辞。” 魏瑜眨了眨眼,笑道:“朋友之间,还用说这个嘛?” 萧栩一脸正色:“朋友归朋友,我对不起你也是真的。” 魏瑜想了想:“那我或许还真有一事希望你能相助。” 他将治水一事同他说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关于治水一事,我实在见识尚浅,倒是傅先生,在山川地理方面十分精通,我一介书生,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门路,只是希望能做些好事,若是给你添麻烦了,也只当我没提过——”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栩打断了:“你既当我是朋友,便无需说这些有的没的。” 魏瑜道:“既是如此,你门路广,若是有法子,不妨替我想想。” 萧栩点了点头,却又慎重地瞧了魏瑜一眼:“我第一次有你这样的朋友。” 魏瑜笑了:“我也是头一回有你这样的朋友。” 她没有说,这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