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前生后 今年的冬天也不知为甚比往年冷许多,还好皇后的寝宫里早就供起了地龙,李静云一进殿内便赶紧脱了大衣裳,一看二公主也在,行礼道:“见过母后,二皇姐。” 皇后一把把李静云楼进怀里:“外面这样冷也不带个手炉,可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精心?告诉母后,母后罚他们。” 李静云笑道:“是我嫌累赘,左右我们住的凤阳殿离这里也没几步路,母后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是不是想女儿了?” 二公主半真半假地醋道:“母后可真偏心,五妹妹一来眼里就没有我了。” “你们俩呀,”皇后笑睨二公主一眼,“前阵子暹罗的使臣送来了今岁的贡品,里边有一盒各色宝石,我看着倒有些平日里不常见的,给你们姐妹俩选了送到银作局做首饰去。” 二公主来的早些,坐在一张黄花梨香几旁拨弄着锦盒里的宝石,李静云和这位二姐姐最是亲近的,便挽着二公主的手坐在一旁挑选,红黄宝石之类的对公主来说倒不算稀奇,倒是有一颗粉色金刚石竟然有指甲盖大小,李静云一见便十分喜爱:“这么大个头的粉色金刚石倒从来没见过,拿来做个领坠儿好还是戒指好?” 二公主眉头一皱:“五妹,这颗金刚石我已经选……” 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打断:“你自个儿的妹妹,还有什么让不得的。” 二公主回头,看见皇后的眼里隐有告诫之意,她低下头又飞快扬起个笑脸:“五妹妹既然喜欢就拿去吧,我再选别的就是。” 二皇姐一向是谦让她的,李静云也不在意,选完了宝石,宣和帝那头宣她过去一同用午膳,这是常有的事儿,李静云和皇后告一声便跟着去了。 眼见内侍领着李静云出了交泰殿,二公主还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头咬唇神色倔犟,皇后过来摸一摸二公主的头:“委屈皇儿了。” “你们都是这样!”二公主听见这一句,眼泪才掉下来:“父皇天天拿她当眼珠子,什么事都只想着她,连用膳都只叫她……父皇也就罢了,连母后也这样,明明我才是您亲生的!” “母后不是跟你讲过的吗,母后把她养在膝下自然是有缘故的。”皇后长叹一口气:“我和你父皇早就没多少情分了,要不是母亲把她养在膝下,你父皇怕是根本不会踏足.交泰殿。” 皇后眼儿一扫宫人们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门,才道:“你大哥明明是嫡出长子,却因为体弱多病一直没能按制定下储君位分,今年入冬几乎足不出户,老二却接连办了几桩漂亮差事,连你父皇一向懒理政事的,也很是夸了几句,如今长春宫那一个更是仗着儿子分了我的后宫掌事之权……咱们母子的处境实在是水深火热啊。” 长春宫的卫贤妃养了个有贤能之名的二皇子,娘家又是极为显赫的魏国公府,宣和帝迄今没立太子,朝堂上的大臣们今岁冬天便为着立嫡还是立贤吵得天翻地覆。 女儿情绪平复下来了,皇后才又说道:“你五妹如今只一味亲近咱们,只要想办法让她把长春宫那对母子往死里边得罪,这些皇子皇女中皇上只在乎这一个女儿,皇上便是为着她也会多考虑你大哥几分。” 二公主犹有不甘道:“母后说的对,以后明面上凡事我都会让着她哄着她的,可是她连表哥都要抢……父皇说到了年纪就赐婚给她,那我怎么办?” 公主们不能参政,本朝自来优容,自己选驸马也算不得什么,女儿已经十四岁,是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别说赐婚,就是成亲了又能怎样,”皇后看着金柱上盘旋飞升的凤凰,冷哼一声:“你哥哥才是你的依仗,等他将来登上九五之位,你想要的母后都替你办成。” *** 李静云很小的时候便失了生母,有传言说今上至今没立太子就是因为还放不下她难产去世的母妃和早夭的弟弟,宣和帝怀缅已去之人,加上李静云面容酷肖母妃,可以说前朝后宫无人能比得上她圣眷之隆,银作局的人十分精乖,一堆主子们的首饰要做,也不管是二公主先还是林德妃先,反正先紧着李静云的赶了出来。 李静云歪在榻上把玩那粉钻的领坠儿,朱衣从雕漆托盘上捧出一杯红茶,道:“公主,过两天魏国公府办寿宴,听说京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去,十分热闹呢,说不得林公子也是要去的。” 李静云听到这话随口说道:“二皇兄如今声势了得,魏国公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我看母后今年冬天白头发都多了些,唉,这热闹可凑不得。” 朱衣打个手势叫其他人退下,将一封信呈到薛云晗面前,信封上无名无字,里面只有一张寸宽的字条。 “抱柱之信,不见不散。”既无收信人,也无落款。 李静云却几乎要跳起来,那字她极为熟悉,那人平时对自己算不得热情,心里竟是有她的吗? “这是哪里得来的?”李静云不住摩挲着纸条仍不敢信,并未注意到信封的一角被朱衣汗湿了。 朱衣见李静云并没看自己,手指握了松松了握,才答道:“是……自然是林公子使了可靠的人传给奴婢的,说魏国公府里有一处极隐秘的所在,到时候有人带您过去。” 朱衣是皇后抱养李静云时就赏了她的,二十四五的年纪,已经是李静云宫里的掌事姑姑,李静云素日十分信重她。 父皇说过到了年纪就会给她赐婚,可是威势迫人哪里比得上两情相悦的美好呢,魏国公府倒是必得去一趟了。 李静云喜不自胜:“朱衣,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以后公主府建好了我自个儿能做主的时候就放你出宫好不好?” 朱衣垂下眼皮遮住泪意,往地上磕了一个头:“谢公主恩典。” 魏国公大寿这一日,李静云歪缠着二皇子去了魏国公府,在二门处分开后果然有人前来接引了往园子里人少偏僻处去。 李静云其实并不大在意人家知道她会情郎,毕竟和庆安姑母那样带面首公然出入的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还是引路之人提醒一句林恒重名声,她才支开了身边的侍从。 李静云的嘴角随着身后的脚步声弯起,还不及转身,腰间突然传来一股推力,她不可控制地往前面湖里面栽去! 第2章 姨娘妯娌 望江侯薛府是开国就得的爵位,如今在京里只能算二等勋贵了,不过百年世家的底子犹在,周姨娘只管着薛家世子一房的后院,一上午来请示人事安排和来往走礼的人竟络绎不绝,好容易断完了事,只剩下两个大丫头。 一个丫头道:“二太太打发了人来说,太太今岁要回府过年,过两天就派人去别院迎接太太和三姑娘回府。” 世子爷的这位太太也是奇葩,常年一个人住在陪嫁别院里,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有人说她是身患隐疾,也有人说是得罪了世子爷和老太太,直到几年前薛三姑娘半夜落了水,才将三姑娘接到别院一起住。 那小丫头若是就这么落水去了,自己女儿就是大房独一份儿了,周姨娘心里很是惋惜,寒冬腊月半夜落水竟然还捞回了小命,抬起手腕看看新做的金累丝镯子,周姨娘随意道:“既如此,派几个人去把她们的院子都收拾出来吧。” 那丫头应了声“好”,另一个丫头腆了笑说道:“怪道呢,府里谁不说咱们姨娘是个贤良人儿。” 贤良可是大房专用的词儿,先前回话的那丫头心里啐一口“拍马”,看到周姨娘分明很受用,又暗恨自己没抢先儿。 周姨娘可不觉得有甚不妥,自家男人迄今只有两个女儿,本朝律法是允许两头大的,等她生个儿子承了爵位,以她的出身抬成平妻那是指日可待。 *** 李静云三年前在魏国公寿宴上落水身亡,之后再醒来时就变成了薛家的三姑娘薛云晗,这位嫡出的姑娘在姨娘手里讨生活,爹不疼娘不爱过得还不如庶妹。因为落水一场伤了肺腑,原主的娘亲夏氏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个女儿,将她接到陪嫁的温泉别院里调养了三年。 这三年薛家从来没有主子来探望过她们,便宜爹据说碰巧在她们回来的那天领了个差事要出京半个月,这次派来迎接她们回府的竟只是个三等管事。 不管怎样,如今是又回到薛府了。 薛府的规矩是逢五逢十才往老太太的百善堂请一回安,回府的第二日恰是逢五,薛云晗和夏氏刚进百善堂的院子,就听见薛老太太笑骂道:“老二媳妇你看看,这丫头如今比老四还能淘气!” 接着就有个少女回道:“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孙女儿无论做什么,但凡能博老太太一笑,那便是孙女儿的一片孝心了。我和四叔明明是彩衣娱亲,偏被老太太说成淘气,当真是冤枉呐。” 这话说的俏皮伶俐,屋里一片笑声。 薛大姑娘已经出嫁,听着也不像是庶妹薛云岫的声音,薛云晗看向夏氏,夏氏点点头:“应该是你二叔二婶的义女云萍,你当喊一声二姐姐的。” 丫头高高打起帘子,薛云晗随夏氏进了百善堂正房,眼角余光扫了屋里众人一眼,只有一个姑娘,想必就是薛云萍了。 薛云萍这年纪正是孩童和少女之间,最是娇娇嫩嫩,已作了少女打扮,穿一身水红袄子配月白色百褶裙,眼尾长而上扬,配着瓜子脸,透着一股稚气而隐约的妩媚。 她站在薛二太太刘氏身后,看着竟比旁边奶娘抱着的二房小儿子薛怀仁更像是刘氏亲生骨肉。 薛云晗心里惊讶:这也太像了吧? 早就听说过,刘氏进门只生了两个儿子,为了生个女儿常去各处寺庙烧香,京郊的慈云寺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刘氏便在那里遇到了当时才五岁的薛云萍。 薛老太太本就信佛信命理之道,等刘氏把薛云萍带回侯府,老太太一见之下便认定这是天意,应当做这一场功德,于是薛云萍便从一介孤女变成了薛家二姑娘。 总之,巧的很。 行了礼问了安,薛老太太淡淡说一声“起来吧”,只问薛云晗这三年的饮食如何,身体如何,一个眼色都不给夏氏,把夏氏晾在一边也不叫她坐下。 薛云晗不知老太太和夏氏之间的官司,但是毕竟三年前刚醒来时受过薛老太太的恩,上前答道:“孙女已经好了,这三年没在老太太身边,叫老太太担心,是孙女儿不孝。” 薛老太太倒是没想到薛云晗能说出这番话,又见薛云晗这三年出落得端庄大方,再不似从前乖戾孤拐的模样,心头软了两分,,转头向大丫头吩咐道:“去把那几匹双面云锦送到针线房去,叫她们按时兴样式给三姑娘做几身衣裳,往后出门做客的时候好穿。”对夏氏的脸色还是算不得好。 薛老太太厌恶夏氏是有原因的,老大是个痴儿,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夏氏却还是这一副寡淡的模样,奈何这些年不管她怎么劝,别说休妻,就是和离都不肯,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如今府里没有能承爵的长房嫡孙,才是她心头最大的担忧,夏氏若能生个儿子,便勉强功过相抵了。 老太太兴致不高,夏氏又一惯是少言语的性子,薛二太太和薛云萍则是事不关己,全然当自己不存在,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各房里的人来齐请完安之后,薛老太太便露出疲乏之意,众人见机也都知趣散去。 二太太刘氏和薛云萍一回到刘氏的屋里,刘氏就皱起眉头:“昨儿有人来回我,说那一位一回府就去老太太的院子里请安,老太太找了个借口不见,她还愣是在院子里头立了一下午,我嫁进来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行事,你说她到底是要作甚?” 薛云萍当然知道刘氏说的是谁,亲手给刘氏倒一杯热茶,道:“管她做甚呢,总和咱们不相干,那一个冷心冷肺地当了许多年透明人,在府里半点根基也没有的。” 刘氏松了眉头,心里却还是有些忧虑:“她到底是咱们侯府正经的宗妇,娘家门第又高,我拿什么和她比?我掌家本来也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靠着老太太对我的欢心和对她的厌心两相作用。但是她今日行事却大不相同,在老太太面前立规矩不说,没捞着好脸色竟没显出半点儿不高兴来。” 刘氏当年是薛二老爷亲自求的,这才高嫁到了侯府,本来是次子媳妇,却因长媳不得欢心而掌了多年的侯府中馈。百年世家的一府开支和人事,这许多年其中金的银的自不必说,光说亲戚往来,也无人敢因着她的门第就轻看了她。 “从前你外祖父在世时是个五品的府同知也就罢了,如今你舅舅却是在知县的位置上一待就八年,吃穿用度半点不肯将就,你舅妈时时写了信来叫穷,前儿又送信来说是明年就要回京来住,桩桩件件还不是都要我来打点。” 薛云萍知道刘氏的担忧,若不掌中馈,许多事情简直撑不起来,不过薛云萍比刘氏想得更多:“光看这三年大伯父从来没去探望过大伯母就知道,咱们虽不知其中缘由,却看得出来他们势必难以和好……如今老太太仅有的两个嫡孙都是太太生的,将来不论大伯父从过继哪一个过去承爵,这侯府都是在太太手里的。” 又笑道:“就算大伯母真得了老太太的青眼,也有人比咱们更着急。我可听说,周姨娘昨天喊大伯母姐姐,大伯母当众就说不敢当,让周姨娘喊另外两个姨娘作姐姐呢。” 刘氏看着义女半是欣慰半是叹气:“你比你母亲通透许多。” 薛云晗自然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打承爵嗣子的主意,母女俩刚传了早饭,夏氏的丫头便拿着张帖子进来:“安南侯府的舅太太遣人来下了帖子,邀太太和姑娘明日上门做客。” 安南侯府? 能有雁回山那样紧俏地方的温泉别院作嫁妆,按理夏氏出门子以前是极受宠的。 但是薛云晗在雁回山养了三年病,可是一个安南侯府的人都没见到呢。 第3章 非是竹马 薛云晗很早就被叫起来梳妆。 她有点无奈,十岁的小姑娘哪里就需要梳妆了呢,何况她如今微微有点胖,肉.肉的脸颊总是透着胭脂水粉妆不出的健康光泽,衣服也是前一日就挑好用熏笼熏了的,就连发型也只是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的丱发,两个再简单不过的花苞头而已。 薛云晗看着两个丫头慎而重之的样子觉得逗趣,笑道:“出门做回客罢了,何至于就这么紧张了,又不是进宫去面圣的。” 从前面圣且没这么紧张呢,她无论做什么,父皇都只会赞一声“好”。 南朱择出一对小的金镶白玉蝴蝶簪,薛云晗点点头,南碧才回道:“太太昨儿就吩咐了,您是第一回上外祖家做客,叫咱们都用心着些。” 南碧是家里遭灾时卖进府里的,从前在家里见过三亲六戚的来来往往,闻言也点头:“小姐已经满了十岁,日后就要常常出去走动交际了,外面的人家里姑舅表亲是头一等重要的,好像奴婢村子里一样,亲戚总比外人要多两分情面。” 薛云晗重生一遭,对命理之事倒有些相信了,比如她和外祖家的缘分,似乎是命定的淡薄。 上辈子她是五公主时,虽然和皇后的娘家承恩侯府关系十分亲密,但说到底并不是她正经的外祖家,至于母妃的娘家呢,打小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说,肯送女儿进宫为妃的不过是想换取富贵之途,这样的话自然不好拿去问父皇,听了十来年,她从前并不喜母妃的娘家,向来十分疏远。 现在换了个身份,竟然还是个和外祖家没有过往来的。 两个丫头帮薛云晗穿戴好,对自家小姐左看看又看看,然后薛云晗照一照铜镜也满意了,南朱就松了一口气,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姑娘您昨天走了没看到,后头周姨娘过来给咱们太太请安,说的是请安,其实话里话外都是说太太是四姑娘的嫡母,要太太带着四姑娘去安南侯府呢,还好太太没答应。” 薛云晗睇南朱一眼:“你不是跟我一起出的太太的正房吗,说得好像你看到了似的。” 南朱嘻嘻笑道:“奴婢也没瞧见,都是听太太屋里的姐姐说的。” 薛云晗倒是有点好奇:“你们说说,为什么周姨娘非要太太带上四妹同去呢?咱们府里是二婶当家,院子里是周姨娘管着,若是由二婶带着出去交际或者别人家下了帖子来请,太太总不能拘着四妹的,何至于非要舍下脸来争这一趟?” 南朱一向话少性子慢,难得的是南碧这个“百晓生”都不应声,薛云晗从镜子里用目光示意南碧,这丫头才小声嘀咕道:“咱们府里和舅老爷家来往得不多,奴婢们少有人知道安南侯府的情形。”,想了想又笃定地说:“不过周姨娘的性子,连奴婢的祖母都说那是无利不起早的,她这么想让四小姐去舅老爷家,想来舅老爷家定然有什么好处。” 薛云晗想想觉得有道理,一会儿去安南侯府看看就知道了。 薛家和夏家的祖上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都是跟随开国皇帝从龙有功得的爵位,因此两座宅邸都在内城区,从薛府乘马车出发,不慌不忙行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安南侯夏府。 夏府门口早已候着一位姓张的嬷嬷,原是夏氏母亲的陪房,先领着夏氏母女往西院见过了二老太爷,才往东院主母的院子去。 薛云晗这才知道现今的安南侯府内院分东西两院,东院住着承爵的夏氏亲哥哥这一支,西府则住着夏氏的叔叔二老太爷,也就是老安南侯的弟弟一脉。 甫一到了东边正院门口,一位贵妇人就从台阶上迎了下来,那妇人身着遍地金的妆花褙子,通身气质端庄典雅,贵而不俗。 宫里每年三节两寿的总会办些内外命妇可以参加的宴会,得了赏赐的还需要进宫向皇后谢恩,因此曾经的五公主,现在的薛云晗,对这位夫人还算眼熟——这是安南侯夫人林氏无疑。 林氏未语先笑,和贵妇们常见的贞静含蓄不同,她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大大弯起,让人觉得爽朗又和暖。 夏氏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氏就先自伸手摸了一摸薛云晗,惊叹道:“小丫头长的真好看,同姑奶奶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说着又拉一拉夏氏的手,“瞧,咱们都老啦。” 从前在宫中,皇后一系和卫贤妃一系都对安南侯颇有拉拢之意,常常召林氏去说话。但薛云晗那时候见到的林氏,总是眼眉带着恭敬的笑,口里常说的是“娘娘说的对”、“多谢娘娘恩典”之类的,别的一个字都不肯吐,不失礼却也绝不亲近。 上辈子总有许多人变着花样地夸薛云晗,她说不出哪里不同,却觉得林氏这样随口夸奖的话让她感到更舒适,她忍不住扬起笑脸道:“舅妈不老,舅妈和娘都年轻着呢。” 林氏笑着“啊哟”一声,轻轻揪一把薛云晗的肉脸蛋,“这孩子真可人疼,快进屋子里去吧,舅妈给你准备了见面礼呢。” 进了屋坐下,夏氏这才介绍了女儿和嫂子互相认识,薛云晗正经行了个晚辈礼,林氏果然准备了见面礼,薛云晗上辈子见过的好东西不少,是以礼貌地道了谢,拿到手里看一看,就让跟着的丫头好生收了起来。 林氏见这个小姑娘才十岁,便如此持得住,收了重礼也没有一丝儿轻浮姿态,心里更添了喜爱。 夏氏有点近乡情怯的心态,坐一阵只见到了嫂子一人,犹豫着问道:“怎么不见大哥呢,可是……不愿意见我吗?” 林氏闻言握一握夏氏的手,笑道:“哪里的话,你大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前阵子接到你的信,你既是先服了软,他心里也就将从前的事都放下了,自个儿的妹子疼还来不及呢。”,又问道:“倒是你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当家的是二太太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听说你们院子竟然是个姨娘管着的?” 夏氏点点头:“府里的事倒没什么,二弟妹管的有条有理的,只是从前晗晗差点在院子里没命,显见那姨娘并不是个什么好的,院子里的事情,我定然是要收回来的。”,夏氏想一想蹙眉道:“周氏出身原就和其他姨娘不同,她是良民出身,父亲和弟弟都是有秀才功名的,这些年越发将自己当成了二房太太,当着别人的面儿就敢在我面前显她的能力,这事儿一时半刻是办不下来的。” “正是这个理儿,还有一件事,”林氏看了看薛云晗,到底问了出来:“你现在既然一心为女儿打算了,那你和她爹之间……又准备如何?” 夏氏沉默片刻自嘲一笑道:“总归是我对不起他……嫂嫂,咱们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罢。” 林氏也就不提了。 因为她没有女儿,很是稀罕别人家的小姑娘,便拉着薛云晗手不住问一些平日里看什么书、有什么喜好之类的家常,待要说得空了多来玩一玩的时候,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轻裘缓带,左腰上佩一把古拙长剑,虽然身量未足,但面目英秀兼且精神爽利,叫人看着便觉得心情舒畅。也无人通报,他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站定之后对林氏露齿一笑,先行了一礼,冲林氏说道:“娘,我回来了。” 林氏毫无客气地一巴掌拍到那少年头上,笑骂道:“臭小子,都说了你姑母要过来,你就不能好好倒腾下自个儿。” 转过头向夏氏说道:“这是老二承毅,你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胖墩呢,如今和西院的三小子刚进了武学,两个成天到晚就知道淘气,巴不得天上都是他们的脚印。” 本朝设有武学,讲究“谋略为首,武艺次之”,本是为贫寒子弟提供一条从武的仕途之阶,夏承毅这样的世家子弟世荫承袭也尽够了,还肯正经考一考武学,那便是十分上进了。 夏承毅这会儿是上进,小时候却贪吃懒动,七八岁时身材又短又圆,常被小伙伴们取笑为胖葫芦,这会儿听他娘揭短也不恼,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娘,只有大哥这样的在您眼里才不淘气吧,可他十六岁就升了三等侍卫,满京城的子弟里也数不出第二个。我和老三这样听话懂事的被您冤枉淘气倒也没啥,咱可别冤枉别人家的孩子啊。” 这话说的,脸比城墙还厚,偏夏承毅还一派坦荡自然,连夏氏这样惯来清冷的人都忍不住嘴角含笑,林氏一边笑一边作势要拧夏承毅的耳朵:“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了,就知道气你娘,快见过你姑母和表妹,别惹她们笑话了!” 薛云晗看着舅母和表哥,突然明白周姨娘为什么想让薛云岫跟着来夏家了。 夏家根基深厚,两房的子弟俱都上进好学,有这样好的家风和底子,过几年长成之后定然是京城贵妇们抢手的好女婿人选。虽然现在大家年龄都还小,但胜在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严苛,趁现在年纪不大见面能说话能相处,赚个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错啊。 夏承毅笑着对夏氏恭敬行了个晚辈礼,口里道:“侄儿给姑母请安。” 倒不是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起来教养极好,夏氏自然也给了见面礼。 等薛云晗行平辈的礼时,夏承毅却蒙了。 第4章 珠胎暗结 夏承毅这几天都是宿在武学的学生舍馆里,昨天家里专遣了下人来,怎么说的来着? “太太说,明儿姑太太要来咱们侯府,让您明儿上完课早点回来。” 夏承毅回想了下,对,是这么说的。 武学的骑术课场地在外城,离安南侯府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因此上午上完了一个时辰的骑术课,夏承毅就请了假,骑着马急忙慌地赶了回来。夏承毅五六岁的时候能记着些事儿,他记得那时候姑母是很疼爱他的,心里头自然就觉得亲近,加上他在武学里和同窗学了点不拘小节的作风,既回来了,就想着先问声好再去洗澡换衣,反正都是自己家里面的人嘛。 此时的夏承毅僵硬地站着,僵硬地撇过头求助自己的娘:“娘……”,其余的却说不出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会有个粉雕玉琢、干净漂亮的表妹在啊! 平辈见礼按长幼,薛云晗行了一礼:“见过二表哥。”,却见刚刚还插科打诨的二表哥像被定住了似得,麦色的两颊竟然都可以看出有可疑的红云渐渐蔓延到了耳根,他站在那里既不言也不语,只呆呆地看着林氏。 薛云晗不解,眼睛越发在夏承毅和林氏身上来回地转。 夏承毅觉得,他的惆怅无人能懂啊…… 他不禁慢慢地的退后两步,下意识地举起一边胳膊,闻了闻腋下……然后又举起另一边胳膊,也闻了闻腋下…… 咦,好大的汗味!明明平时和同窗们都觉得这是男子汉的味道的。 夏氏先还不明白侄儿怎么突然窘迫起来,这会儿也转过弯儿来了,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和林氏对视的眼神里带了点戏谑。 林氏的大儿子夏承磊随了父亲,颇有点少年老成,二儿子却因为没有承爵重担,是个性格活泼跳脱的,自来和林氏十分亲近。说的粗俗点,这小子就是撅一撅屁股,林氏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把你们小孩子拘在这里听我们说话也是无趣,”林氏拿起茶杯的盖子佯撇浮沫,实遮笑脸,“晗晗,叫张嬷嬷伺候着你到咱们园子里的寻英舫去玩,好不好?咱们府里西院的大姑娘只比你略大一点,我已经叫人去请了,你们表姐妹好生亲近亲近。” 寻英舫既可以钓鱼,又可以赏花,对这样十来岁的小姑娘来说最适合不过。 薛云晗看夏氏点了头,就笑着说:“舅妈说的自然是好的。” 夏氏看一眼儿子,喝一口手里端着的祁门红茶压压惊……不,压压笑,“承毅,你表妹难得来一趟,你平日里宝贝似的搜罗的那许多好玩的物件,还不赶紧回你院子里拾掇一下,拿出来给你表妹和大妹妹献一献宝。” 夏承毅得亲娘搭救,连连道:“娘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拿!” 然后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跑了。 林氏心里觉得好笑,很想涮一把平时皮糙肉厚的二儿子,却到底怕伤了这半大小子的自尊。 夏承毅不如老大早熟,他现在刚好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姑娘小子有所不同的年纪,要说对薛云晗这样小的姑娘有什么想法那是再不能够,只是人家小姑娘干净漂亮,他却邋里邋遢,一时间自己把自己给臊住了。 张嬷嬷从当小丫头起就伺候夏氏的母亲先安南侯夫人,如今老主人唯一的外孙女回来,她自然格外尽心,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给薛云晗介绍:“二老太爷和咱们老侯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极好的,从前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两边就没分家。如今咱们府里东院西院一道排行,一共五位少爷,一位小姐。” 薛云晗心里一动,安南侯府只有一位小姐?那她应该知道是谁了,没想到上辈子是表亲,这辈子还是表亲,这缘分。 安南侯府是本朝开国时就建的府,之后百来年又经过了几代人的翻新和改造,府里的园子在京里也十分拿得出手,寻英舫建在这园子里的小滟湖边上,远看就像是一艘精巧的两层大船泊在岸边,船上有厅亦有屋。 候着的夏府丫头俱都屈膝行礼,领头的道:“屋里边已经烧了炭炉,备好了瓜果点心,只是这儿是园子的东边,西院离得比东院略远,大小姐还没到,要不请表小姐先去里边儿坐一坐罢?” 人家是专过来陪自己的,薛云晗当然等一等也无妨。 这一片是以花造的景,小滟湖的边上沿着鹅卵石小径种满了各个时令的花木,和来时相反方向的那一端,层峦叠嶂的假山石旁一株梅花开得热闹,粉淡朱浓,疏影横斜。 她记得,梅花是父皇最喜欢的花。 薛云晗睹物思人,心头惆怅,向张嬷嬷笑道:“前面那株梅花开得挺好的,我过去看看那花儿,表姐来了嬷嬷喊我一声就是。” 几丈远的地方,有什么事一声吩咐立马就能到,张嬷嬷笑着应是,由着薛云晗扶着南朱的手过去。 宫里有一株梅花是父皇年轻时亲手所植,每年冬天都开的花团锦簇,她有一回摇晃树枝想让那株老树下飘飘洒洒的花瓣雨,父皇还训斥了她呢。 她父皇总是说:“梅花是花中隐士,百花都爱争暖春,它却偏偏喜欢寒冬,哪怕零落成泥,也还是一腔清气。”父皇那时候摸着她的头,“虽然品相柔婉,却随性不羁,其实比许多人都要快活。” 她那时候不懂,如今再想要听却难如登天了。 这株梅花树和她父皇亲种的那棵恰好是一个品种,色红如玫瑰,复瓣似鸟羽,只不过宫里那棵树种在空旷之地,这一颗却是在假山石边,旁边还有许多别的常绿树木。 薛云晗伸手想摘一朵梅花,手举起来刚够到,就听到假山那头传来女子抽抽搭搭的哭声。 薛云晗所站的假山这一头的地面是铺的鹅卵石,她今天穿的是硬底靴,走在上面很容易会就发出达达的响声,哭泣的女子应该是在薛云晗过来之后才到的假山对面的。 在这种地方哭,必定是有难言之事,如果狼狈哭相叫陌生人看到,看的被看的都是尴尬,这下倒是不好动了,薛云晗向南朱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想站一站等对面的人先离开。 那头的姑娘啜泣了几声,抖着声音说道:“怎么办,好像是……好像是……有了。” “总共也才一回,竟然就有了?”虽有惊奇之意却语气平淡,说话的是个男子,是薛云晗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个高岭初雪一样的人,说着的却是这样的事,薛云晗只觉得,好似一声惊雷入耳,轰然炸开! 第5章 折梅相送 姑娘听男子的话里似有质疑之意,越发哭起来:“奴婢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次,表少爷,要不是您,也不会……大小姐不知道要怎么罚奴婢呢……” 说到最后,情绪显然是崩溃了,后面只剩下有点越来越大的哭声。 “嘘!”那位表少爷连忙安抚道:“你先回去,在这里哭被人看见了不好,既然有了生下来就是了,大不了给你们大小姐赔点礼,生下来送给我来养就是了,我先想想怎么和你们大小姐说啊,不会带累你的。” 可能是得到了实质的承诺,心里松了一口气,姑娘停止了哭泣,过了片刻,只听到越来越小的打哭嗝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传来,想来是已经渐渐走远了。 对面的男子,竟然对表妹屋里的人下手,还怀了胎!若是被旁人知晓,这位表妹还活不活了? 南朱已经知晓些人事,乍然听到这么禽.兽的事情,人早已吓傻,此时听到对方走远了,慌慌乱乱地拉着自家主子的手就要回去。薛云晗心头的震惊更甚于南朱,心烦意乱急匆匆地转身,没留神一脚把一颗碎石子踢飞了出去。 “谁?”对面有人问到。 刚才那男子竟然没走! 薛云晗僵在了原地。 话音刚落,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拨开层层木叶,露出那端手的主人来,只见那人朗眉星目、身形清拔,待看清眼前是个不认识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娃,知道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不禁展眉一笑,好似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的确当得起京里人夸他的那句“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薛云晗却觉得有些冷,这只手,写得一手势巧形密的好字,她认得他的笔迹。 这是林恒,安阳长公主的长子,林阁老的嫡孙——当初那封邀约身为五公主的自己到魏国公府见面的字条是他写的吗? 从前有多仰望,现在就有多毁灭。 林恒不知道薛云晗所想,他见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穿着大毛衣裳和鹿皮小靴,脖子上还挂了个金镶玉的项圈,冬日服饰厚重加上年岁还小,整个儿看起来有点团乎乎的,小脸红润饱满,大眼菱唇,只要她不再继续长胖,假以时日必定出落成一位美人。 “咳!”,林恒曲起拳头对嘴假咳一声,他想到哪里去了? 略一思忖,林恒温和说道:“你可是薛家的三姑娘?” 说是问,语气却笃定,早一点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人带到夏老太爷的屋子里去请了安的。 自来众人只道他谦和端方,气质雅望,却不知这副上好的皮囊下包藏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薛云晗抬起头定定看着林恒,无意识地“嗯”一声。 林恒家中是有堂妹妹的,和眼前的小姑娘差不多大,忍不住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花苞头:“西院的阿皎是你的表姐,我呢,是阿皎的姨表哥,”,看她站在梅花树下,又问道:“你是想要摘花吗?” 薛云晗两只手缩进袖筒里紧紧攥成拳头,上辈子落水前后的事袭来无数光影,却始终抓不住要害,也不知对面的人问了什么,她应了声:“啊——” 面前的小姑娘还不到自己胸口,仰头睁大眼直愣愣瞧着自己,问她话也不知道好好答,看起来怎么有点…… 联想到听表妹说过这小姑娘三年前落水的传闻,林恒心中一叹,生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竟然是个傻子?! 也不知道她刚刚听没听懂他说的话……罢了,他身形高大,手一伸就轻松够到了梅枝,选一枝意态清远的花枝折下来,放到薛云晗手里,看她身后跟着个看起来也有点愣头愣脑的丫头,忍不住提醒道:“夏家的园子大得很,最好仔细点照顾你们小姐,别乱走,当心迷路。” 薛三姑娘还是没有反应,两只大眼里满是惘然,也不知目光落到了何处,林恒叹一口气,径自走了。 “表妹,外面挺冷的,大妹妹来了,咱们去屋里玩儿吧。”夏承毅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衣服,和一个小姑娘站在寻英舫门口,显见是等薛云晗过去。 薛云晗主仆俩总算回过了神不至于失礼,应一声便跟着进了屋里。 那小姑娘说话慢里斯条:“我叫夏毓珠,”说完抿唇一笑,“听大伯母说,你比我小一点点,那你可要叫我一声表姐。” 薛云晗当然认识夏毓珠,她和林恒的母亲都出身安亲王府,一个被先帝封为公主,一个按制封为郡主,论起来,夏毓珠和五公主是正经的表姐妹,只不过上辈子薛云晗是表姐,现在刚好调了个个儿。 这姑娘从前就喜欢漂亮衣裳,今天穿的也很是华丽,薛云晗看着她很是惆怅,这一声表姐,可真是喊不出口啊。 夏毓珠看起来挺高兴:“不叫我表姐,叫我皎皎也行,咱们夏家尽是些舞刀弄枪的哥哥弟弟,没一个姐妹,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我可要好好哄着。” 夏承毅赶紧抓住机会插.进话题:“对对对,我从前只有一个大妹妹,现在又多一个晗妹妹了。” 他还真的带了不少好玩儿的东西过来,怕两个妹妹聊女孩子的话题把自己晾在一边,赶紧献宝似地拿出来。 *** 除了去夏家做客,薛云晗就没再出过门,渐渐熟悉了薛府,每天的日子和在别院也就差不多了。 许是昨晚上睡觉凉了胃,薛云晗吃了中饭一个时辰还是觉得肚子有点撑,就叫南碧南朱跟着去园子里散一散。 既是散步,三个人便慢慢悠悠地走,没料到走到院门口时,斜刺里窜过来一个高壮的婆子,南碧 南朱连忙扶住薛云晗胳膊,三人一块儿也还是被撞了一个趔趄。 南朱扶薛云晗退后两步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南碧竖起眉毛大声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冲撞了主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婆子顶着满头散乱的头发,脸上几道指甲印深可见血,衣裤的面料上头一道道的折痕、抓痕,看起来好像刚和人厮打鏖战过一番,听到南朱责问,偏过头看了三人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不屑和不忿之意十分明显。 薛云晗和两个丫头对望一眼,既不知道内院哪里来这样不知礼数的婆子,更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就得罪了她。 那婆子根本不搭理薛云晗主仆,脚下奔走不停,一边走一边嚎叫:“太太,您要给奴婢做主啊!可不能因为奴婢不是服侍太太的,就偏帮那起子黑心烂肺的小蹄子啊!” 第6章 引发争端 夏氏的院子自然是有守门的婆子的,那婆子晌午后就坐在个小杌子上打盹儿,被吵醒后一看有个人哭天抢地就要冲到正堂门口了,那还得了,几步跑过去死死抱住,一瞧还是个熟人,这可是周姨娘的娘家长辈,连忙换上个笑脸:“哎哟,曹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嘴里这么说,手还紧紧箍住不放,守门的婆子再不把主母放在心里,也不敢公然放个下人进去冲撞了正经的主子,曹婆子见挣不脱,干脆就拉着守门婆子的手越发高声粗气地哭起来:“妹妹啊,我不活了啊,几十岁的人老脸都被人家踩烂了啊!” 夏氏本来午睡将起,听到外面的动静,慢慢的洗漱穿戴好了才扶着丫头的手出来,只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就回了屋子,她出身安南侯府这样的门第,这种粗鄙浅白的小把式一看便知。 夏氏的大丫头水芝立在台阶上皱眉喝道:“哪里来的浑人,主子的院子也敢乱闯!”,又转头向身边的丫头吩咐:“去二太太院子里问问,就说有人冲了撞咱们太太,按府里的规矩该交给谁,又是怎么个处置。”半点不问叶婆子到底是叫的是什么撞天屈。 水芝吩咐这几句的时候,院子里其他下人都恭敬端肃地站着,无一人插.嘴。 曹婆子原是有肆无恐的,她一路嚎叫着过来,听到的人有许多,心道夏氏就是为着面子怎么也得问一句,看到这阵仗,心里倒是有点没底儿了,声音自然就低下来:“姑娘,姑娘……我不敢冲撞太太,我是想求太太作主,实在是有些小蹄子借着太太的威风败坏太太的名儿。” 这时候夏氏屋里的二等丫头木樨也回了院子,木樨左边脸蛋高高肿起,耳坠子少了一个,裤子外面还有个灰扑扑的大脚印子,一看到夏氏在屋里坐着,眼泪不住地淌下来,一下跪在青石砖地面上咬着唇儿哭道:“太太……太太……” 水芝和木樨是极要好的,看这情形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竟是被谁打了不成?” 木樨心里委屈,哭个不住,后面跟着的小丫头子一直是跟着木樨的,忙上前回话。 事情是这样的。 薛云晗回府时,薛老太太赏了几匹上好的云锦料子,直接送到针线房给薛云晗裁了衣裳,今天针线房做好了,便着人送到了夏氏的院子里来。 新做的衣服自然要先过一道水才能上身,木樨将针线房叠好的衣服抖开准备过水时,发现少了两颗扣子,这衣服的样式原是衣襟上一排银边包珍珠的扣子,如今少了两颗,自然不成,她们自个儿做的样式又合不上。 木樨便喊了个小丫头拿着衣服,去针线房补扣子。 针线房的管事婆子便是曹婆子,这两年巴着周姨娘才进的薛府,曹婆子听木樨说明来意,脸上肥肉笑成横条,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姑娘,补两颗扣子自然是成的,只是这扣子又是银子又是珠子,姑娘带钱了吗?” 既是做纽扣的珠子,自然不是上好的,一钱银子便能买一小盒,就是珠子外面包的银边,也只是薄薄一层,有限得很,这些不大值钱的材料也不可能是箍死了配的。 木樨这会儿已知道曹婆子是故意为难,衣服没人动过,肯定是从针线房送过去时就少了扣子的,只是以夏氏的处境,不好多起争端,当下说着软话道:“妈妈,这衣服自送到咱们院子就没人动过,我抖开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两颗扣子,做衣服的姐姐们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这姿态已经很低了。 曹婆子却“嗤”一声:“你说是我们针线房弄掉的,有证据吗?”,手上嘴里不停,瓜子皮吐得乱飞,“院子里人多,谁知道是不是哪个不要脸的贪了主子的东西呢。” 这话要是认了丢的可就是夏氏的脸,木樨素日是个刚强的性子,今天已是特意不欲惹事,此时也皱着眉道:“三姑娘是府里正经的主子,这衣裳是老太太特意赏的,不过是两颗扣子,补上也就得了。妈妈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这能值当几个钱?咱们院里且没人看的上。” 旁边的一个针线娘子见两人快要吵起来,怕被殃及,伸出手来想把衣裳接过去补上扣子,却被曹婆子一巴掌拍在手臂上拦了回去。 曹婆子当然知道这东西不值什么钱,她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知道夏氏回府时下了周姨娘面子,想卖个好替周姨娘找补回来。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弄掉了两颗扣子,又说不清楚是谁,借这由头当众羞辱夏氏的丫头一顿是再好不过了。 “姑娘啊,”曹婆子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站起来说道:“你年轻不懂事,如今样样物件的价都贵得很,等你过两年出去配了小子,自个儿当了家,就知道妈妈今儿不是诳你的。” 木樨才十四岁,当众听到这样的浑话气得身子直抖,想拿手指着叶婆子回骂两句,叶婆子却是市井厮混惯了的,以为这就是要动手了,趁木樨右手才举了一半,叶婆子一手抓住木樨右手,另一只手反手就一个耳光抽了过来。 木樨被抽得身子一歪,脸颊立时高高肿起,这下气得狠了再也顾忌不得什么,整个人扑上去和叶婆子扭打成一团。 叶婆子体壮力大,木樨身子小人灵活,待旁边的人将两人拉开一看,两人伤势差不多,谁也没讨到便宜。 也正是因为没有占到便宜,叶婆子才想到去夏氏院子里闹一闹。 小丫头口条伶俐,把两人的对话一一学舌出来,将事情经过讲得清清楚楚的。听到那句“过两年配小子的话,”就连守门的婆子听了都在心里唾曹婆子有口无德。 “大太太,”百善堂的杜嬷嬷亲自过来,在正堂门口恭身说道:“老太太听说咱们府里有人闹事斗殴,让奴婢把惹事的人带到百善堂去分断分断,让您和周姨娘也一道过去听一听。” 曹婆子一听周姨娘要去,大是得意,拉着木樨的胳膊就往外走:“好,我们就去百善堂分个丁卯!” 夏氏是从来没将周姨娘看在眼里的,但是今儿这情形,不将欺上门来的人打一巴掌,以后女儿在侯府必定被人看轻。 她其实不好处置这事儿,不论实情如何,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主母刚回府就拿管家姨娘的心腹开刀。 借老太太的手来处置是再好不过了,夏氏放下茶杯朝杜嬷嬷一笑:“劳烦嬷嬷了,我这就过去。” 第7章 初次敲打 夏氏和杜嬷嬷带着相关人等往百善堂去,路上遇到了周姨娘,看方向应该是从二房的院子过来的。 周姨娘矜持笑道:“可巧,太太也是往百善堂去吗,刚老太太着了人过来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夏氏听她矫装不知,着意打量她一眼,淡淡笑道:“周姨娘今儿这身打扮不错。” 头上插着金嵌玉的钿头簪,耳朵眼里扎着紫水精的耳环,两只手上宝石戒指、玉跳脱样样不少,比着夏氏也不输什么了,周姨娘心中得意,想要面上谦虚两句。 却又听夏氏说道:“和从前只爱金的倒是不同。” 周姨娘一噎,她刚进府那两年只知道金的比银的值钱,每次出房门都巴不得满身金子,不知被人背地里取笑了多少回,这会儿听夏氏这么说,面皮一红,待想起要反驳,夏氏却已经远远往百善堂去了。 百善堂里,薛老太太坐在上首,手里转着佛珠,右边下首坐着夏氏,周姨娘则站在左边。 薛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府里的事一向是薛二太太当家,周姨娘和庶子媳妇薛三太太从旁辅助。 今天这事儿也不一定要薛老太太来管,实在是曹婆子一路跑一路嚎,那嗓门配上形象太引人注目,自然就有平日里看不惯她的人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曹婆子也知道老太太动了怒,还未等问询就一边磕头一边哭:“老太太,奴婢冤枉啊,能进府里是奴婢的福气,就是借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损坏主子的东西啊。”,抬头看到周姨娘就在一旁,心中大定,“周姨娘管着针线房,最清楚了,再贵重的物件奴婢都没贪过,更何况两颗不值钱的扣子。” 没想到薛老太太听完,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周姨娘心里暗道一声“蠢货”,连忙恭敬温柔地说:“老太太,太太,曹婆子这两年在针线房,并没有出过什么纰漏,素日里是个忠心勤快的,想是最近针线娘子们赶着工做年里打赏府里下人的衣裳,一时忙起来疏漏了也是有的。” 曹婆子觉得完全能推干抹净的,急忙说道:“奴婢……”,才张口就看到周姨娘一个眼刀飞过来,连忙闭了嘴。 周姨娘弯着身子越加恭敬地说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府里惯例是要在过年之前把公中的账目理好的,我这两天连日连夜地清点咱们院子里这一年的款项物资,今儿一早便去向二太太交账去了,”,说完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曹婆子,“是以,曹婆子虽然是我娘家亲戚,我却并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她长相只算得上秀气,进来薛府这些年着意打扮和靠拢,如今看起来竟有两分端庄气度了。 周姨娘打理着大儿子的后院,薛老太太一向是愿意给她两分体面的,听了周姨娘的分辨,脸色缓了两分,对自己的丫头道:“给周姨娘搬个绣墩坐罢。” 夏氏原以为周姨娘只会些市井里的路数,见她看明形势,三言两语摘除了自己,这下倒是高看了周姨娘一眼,老太太动怒当然不是为两颗说不清谁弄掉的扣子,而是为着今天这事儿公然坏了府里的规矩。 曹婆子觑着周姨娘的脸色,才又道:“木樨姑娘拿着三姑娘的衣裳过来,口口声声说是奴婢们没做好,奴婢一时分辨了两句,当时针线娘子们又腾不出手来,奴婢就说等个一时半刻的。”曹婆子越说越觉得跟真的似的:“谁知道就这样,木樨姑娘就觉得被慢待了,上手就往奴婢身上打,奴婢几十岁的人了,一时气不过就还了手。” 早在两人争口角时就有人报了周姨娘的,只不过她极熟悉曹婆子的套路,是一心想要坐等曹婆子闹夏氏个没脸的。 曹婆子这两年没少给自己办事儿,周姨娘拿她当可信之人,此时听曹婆子理清了,便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太太一向少在府里,身边的丫头对府里的事务不熟悉也是有的,且年纪小难免心性未通,一时误解了曹婆子的意思,依我看倒也不是故意挑事儿。太太,您说呢?” 夏氏笑一笑,看周姨娘和曹婆子唱了阵双簧,根本不搭理她们,只叫木樨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然后向薛老太太道:“咱们是有规矩的人家,今儿这事儿,两个人都应当挨罚,至于谁起的头,针线房里的人不少,传两个针线娘子过来问问就是。” 周姨娘心中哂笑,自己掌着针线房,谁还会傻到替夏氏说话不成。 曹婆子一进来就哭嚎嚷嚷,木樨却一直跪着等主子问话才答,薛老太太心里先已有了两分初断,此时便指了两个百善堂的婆子去传人。 针线娘子来了,夏氏却半句不提刚才的事,恭恭敬敬地问道:“老太太,您是当过家的,不知道咱们府里面,下人擅闯主子的院子冲撞了主子,是个什么章程?” 薛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看夏氏一眼,示意杜嬷嬷,杜嬷嬷便答道:“按咱们府里的规矩,既冲撞了主子,不论情由,杖责二十再论其他。” 曹婆子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杖责二十,连连向夏氏磕头:“奴婢知错了,大太太,奴婢知错了……” 周姨娘脸上一僵,她没想到夏氏根本不问谁对谁错,只抓住曹婆子冲撞主子这一条无可辩驳的错行,此事想要向老太太求情也找不到理儿了。 眼见周姨娘不替自己说话,曹婆子慌慌乱乱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周姨娘的腿:“姨娘救我!姨娘救我啊!” 薛老太太见到曹婆撒泼打赖的样子越发不耐,直接喊婆子进来将曹婆子叉了出去。 夏氏此时方对两个过来回话的针线娘子和气说道:“今天木樨和曹婆子是如何起的口角,如何动的手,都说与老太太和我听听,半个字儿都不许扯谎。” 两个针线娘子对看一眼,方才见识了夏氏的手段,周姨娘连曹婆子都保不住,她们俩腰杆还不如曹婆子呢,哪里还敢扯谎? 两个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和曹婆子说的相差甚远,和木樨说的倒差不离,当下再无争议。 曹婆子被打了板子撵到庄子上,木樨虽然也犯了规矩,但因不是挑事儿的一方,又是夏氏的陪房,薛老太太便让夏氏自己处置。 夏氏恭声应“是”,回说也将木樨撵到庄子上去待一段时间静思己过。 夏氏这周姨娘之间别说高下,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薛老太太虽然一向不喜欢夏氏,但这下也觉得公允。 **** 薛云晗听南碧讲完去百善堂打听到的,由衷地赞一声:“你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啊!” 南碧脸一红跺跺脚,又一副憋不住的样子附在薛云晗耳边说道:“奴婢听说木樨的娘老子是庄头,木樨不过是去避避风头罢了。” 薛云晗简直想鼓掌,她娘这份功力不输宫里的娘娘们啊。 “姑娘,安南侯府的表姑娘说过两日要在府里开诗会,邀请您一道参加。”,南朱从外面进来,递过来一张香笺请帖,薄薄的纸上竟然还雕印了花卉虫鱼,是京城贵女们结的“鹿韭诗社”惯用的东西。 薛云晗拿着熟悉的请帖,手指几乎忍不住颤抖,二皇姐,又要见面了。 第8章 重见故人 薛云晗接到鹿韭诗社的帖子几乎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第二天破天荒地用了点粉,才勉强盖住黑眼圈。 薛云晗很早就到了安南侯府,夏毓珠见她来得这样早,眼睛下还有隐约的青影,因知道这位表妹几乎从未出来交际过,便拉着她的手道:“表妹别担心,今儿来的人不全,因此人数并不多,一会儿跟着我,我给你介绍一下,多参加几次也就熟识了。” 薛云晗领她的好意,她现在的心情是有点近乡情怯,极力想靠近从前的生活,却又不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两人年龄差不多,但薛云晗因为略胖看起来偏孩童,夏毓珠则比较偏向清丽少女,见表妹一本正经地惆怅着,夏毓珠忍不住揪一揪薛云晗的脸蛋:“表妹,趁她们还没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 薛云晗见她当表姐还当上瘾了,腹诽道:你才是表妹,你才是表妹! “咱们这个诗社呢是三年前创立的,当初创建诗社的姑娘们以花中十二客为号,”,夏毓珠喝一口茶又道:“花中以牡丹为最贵,所以二公主是牡丹贵客,你表姐我呢,便是栀子禅客。” 上辈子她还是五公主的时候,因为幼年失母,从小便养在皇后膝下,因此几位姐妹中她最亲近皇后所生的二公主,三年前她提议结办诗社,因为她圣宠最是优渥,大家便一致以她为尊,连二公主都笑着称是,贵客,便是五公主的雅号。 如今换个身份才忽然发现,论嫡论长,其实都是二公主更当得起此号。 薛云晗低下头吹吹茶,假装无意地问道:“鹿韭我倒是知道,是牡丹的别称,这诗社是二公主创办的吗?” 夏毓珠本来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听到这一句却想了下才回答:“是从前五公主还在的时候创办的,这话你听听就好,以后就别再提了,尤其记得,千万别在二公主面前说。” 薛云晗心中疑惑,想要再问,门外有丫头来报:“大姑娘,来参加诗会的姑娘们到门口了。” 夏毓珠一听,便拉着薛云晗往办诗会的地方去。 *** 这次诗会的地点是在小滟湖旁边,却不是上次薛云晗去过的石舫,而是一处暖阁。 暖阁里烧了地龙,四脚瑞兽的香炉浮起隐约的袅袅水雾,两人一桌的点心酒茶也一应俱全,既风雅又周到,没一会儿,来参加诗会的姑娘们就到齐了,里面果然有二公主。 薛云晗虽然心里激动,但是如今的身份却不能随便和二公主攀谈,因此按捺住了,脸上半点也不显出来。 众人互相见了礼,夏毓珠又介绍了一番薛云晗,便依次坐下。 “哎?毓珠,”一位宝蓝色袄子的少女拿起桌上的一样水果奇道:“这样冷的天,你们家去哪里寻来的这样新鲜的桔子?” 夏毓珠听到这话,说话虽然还是慢里斯条的,脸色却带上了冷笑:“我表哥今儿一大早就给我送了一筐桔子过来,说是听说我要办诗会,特意给我寻来的。” “这时节就是费上许多钱也不一定寻得来这东西,这样的兄妹情深我原是十分感动的,谁知道他竟然是背着我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情,这才亲自送了东西过来赔罪的。” “咳咳咳……”若不是教养使然,薛云晗听到这话差点将口里的茶喷出去,夏毓珠只有夏氏一个堂姑母,安阳长公主一个姨母,这话里的表哥除了林恒不作他想。 她不由地就想起了上次来夏府无意听到的,想来林恒染指夏府丫头的事被发现了。 夏毓珠见薛云晗咳嗽,忙伸手过来帮她拍背,这样的体贴到让薛云晗心里一阵愧疚,她不应该顾忌交浅言深,应该早点告诉夏毓珠的。 但是这样当众说出来也…… “是吗,表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二公主优雅地端起茶,微挑眉毛,饶有兴致地问道。 今天的二公主打扮的精致华贵,举手投足都透着淡淡的矜持,加上年岁正是花期,连原本略显平淡的五官都显得风姿楚楚。 薛云晗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总是一副温良长姐的模样,事事都谦让自己,从来不露锋芒,也从来没有对林恒的事情表现出过这么明显的兴趣。 夏毓珠吩咐了旁边的丫头几句话,才转过头来回答二公主:“一会儿把雪奴带来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虽说本朝皇家的女儿大体都是比较恣肆跋扈的,比如庆安长公主都公然和面首出入……但是像这样未出阁的姑娘将被表哥弄怀孕的丫头拉出来大家看的事,以薛云晗的一颗公主芯子来说都太骇人听闻了。 话又说回来,对林恒芳心暗许的女子多的去了,上至从前的大胆直白的五公主,下至被他亲和皮囊欺骗的无知妇女,他看得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薛云晗一边暗骂林恒“禽.兽”,一边忍不住好奇频频向门口张望。 过了阵,先前出去的丫头提着一个锦被盖着的篮子回来,薛云晗再三确认那丫头身后并没有跟其他人,不免有点失落又松了一口气。 失落自然是因为没有看到从前心仪之人的青眼所在,松的一口气却不知道是为甚。 那丫头把篮子呈到夏毓珠旁边,夏毓珠接开锦被,双手抱起一样物什给二公主看:“我原本是专门差了丫头守着不许猫儿乱跑的,偏被表哥给放了出去。您看看,雪奴的肚子都这样大了,表哥分明是见瞒不过了才来赔罪的。” 那是一只被称为“雪里拖枪”样式的简州贡猫,全身毛发如雪,唯有一条尾巴乌炭也似,夏毓珠兀自惋惜:“我一直想要找一只品相配的起雪奴的公猫儿,再生几只一样好看的小猫崽子。这下好了,不知道被园子里的哪只野猫欺负去了。表哥想拿一筐桔子就把我打发了是再不能够的,我让二哥三哥拖着表哥,让他兑现出有点诚意的赔礼了再出我夏府的大门。” “喵呜——”,雪奴幽怨地叫一声,似乎是在应和夏毓珠愤怒的控诉。 林恒弄怀孕的竟然是只猫……不,被林恒弄怀孕的竟然是只猫……也不是,总之,怀孕的竟然是只猫!薛云晗满脑子都只剩下这句话,像当初听到林恒那句“有了就生下来”一样感觉又被雷劈中了,一不留神便带翻了茶水。 还好出门作客都是要带一两套衣服的,连忙起身说道:“二公主,表姐,我失陪一下。”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二公主说道:“你们先联诗吧,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薛云晗心中一动。 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宴请的时候都会备好给女客换衣补妆的房间,薛云晗刻意利落地换好衣服,支开了跟着服侍的夏府小丫头,想出了房门等二公主一起走,也好有个机会搭上话头。 谁知道寻来寻去却寻不着,反而走岔了路,就在她准备放弃,要往回走时,却喜出望外听到了二公主的声音,连忙几步上前。 “毓珠是表妹,我也是表妹,表哥为何总是厚此薄彼呢?” 透过前头的冰纹窗,可以看到那一头树木掩映的后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两个人。 少女的声音婉柔娇俏,尾音轻轻扬起,听得薛云晗心头一颤。 第9章 禽兽林恒 林恒其人,家世好,样貌好,才华好,这样的人就像夜空里那一轮皎皎明月,万朵光辉洒下来,照亮的绝对不止一人,但是薛云晗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会有她二皇姐。 薛云晗慢慢靠窗蹲下去,紧紧贴着墙根。 二公主没有听到林恒回答,不以为意:“表哥可从来没送过我东西呢。” “公主是金枝玉叶之身,”林恒的声音仍然温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自会有人去摘,林恒所有的不过是些粗鄙之物,不堪入公主的眼。” 二公主低低一笑,声音更柔了几分:“只要表哥送的,我都觉得好。”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元宵节,我们闹着向宫人学做花灯,只有表哥做的最好,表哥做的那一盏灯,我到现在都留着呢。” “表哥知道要将花灯保存这么多年有多费事吗?得亏我把灯拆了,灯面的绢纱像画儿一样裱起来,竹骨用锦缎包着放到箱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跟新的一样呢。” 薛云晗蹲在窗下,心里说不出的震惊,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以前常和二公主同坐同寝,却竟然从来没发现过! 林恒的声音丝毫没有起伏:“小时候的事我已不记得了,公主身份尊贵,不必向我征询,些微小物您随意处置就好。” “林恒!”,二公主带出了两份怒意:“你从前也是这么对五妹的吗?” 薛云晗一僵,五妹可不就是上辈子的自己,她两只手紧紧抓住衣角,不知道林恒会如何回答。 却听林恒的声音冷了下来:“斯人已逝,公主自重!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表妹派人过来找。” “哼!”那头传来一阵环佩乱撞的声音,想来是二公主终于拂袖而去。 薛云晗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想想自己出来的也够久了,等了阵听到那头已没了说话声,便站起来打算悄悄离去。 “咚!”……薛云晗真是万万没想到,蹲得太久腿麻了,刚动一下准备站起来,就一个结实的屁.股蹲摔到了地上。 林恒本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便又折了转来,绕过隔墙一看地上坐着个团子,正是前阵子遇到过的薛三姑娘,眼里还含着泪花。 林恒已经知道这小姑娘并不是呆子,此时一看便知是何事,忍不住笑道:“小小年纪遇到什么事这么伤心,还哭了。” 薛云晗:…… 听他话里已没了刚才和二公主说话的冷意,反而透着一丝熟稔,薛云晗心里舒坦了两分。 但是那人一副朗月清风的姿态,自己却狼狈地坐在地上揉屁.股,真是太羞耻了,薛云晗决绝地撇过头,既然不能让他看不见自己,那便转过头不看他吧。 林恒一看这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还生气了,觉得有趣,解下腰间一个荷包递到小姑娘脸别过去的那一面。 薛云晗不解其意,只好转过来问询地看着林恒。 见小姑娘瞪着自己,不愿开口,想来是真生气了,林恒连忙作出一副一本正经模样道:“这是宫里新出的酥糖,我不该笑你,这个算是向你赔罪。” 薛云晗在林恒逗小孩儿的表情和那袋糖之间犹豫了下,扶着旁边的墙站起来,接过装糖的荷包,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恒也不在意,在原地看薛云晗绕过了一个月洞门才道:“不要吃太多糖,容易长胖,还有,你走错了。” 真是不能忍! 薛云晗回头怒瞪一眼,却又听那厮道:“上次都告诉你了,乱走容易迷路,走吧,我带你回去。” 说起来大概是因为自己表妹和堂妹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林恒每回见到这个小姑娘都觉得分外亲切,生不出防备之心。 形势比人强,薛云晗默默无言,跟在林恒后面往办诗会的暖阁走。 林恒一边走还一边说:“可别说是我给你的,这是你表姐最喜欢吃的糖,我得罪了她,原来是打算用来赔罪的。” “咦?”,薛云晗奇道:“不是买了桔子赔罪吗?” 林恒看薛云晗一眼,弯下腰平视她,神秘兮兮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表姐吧平时看着稳重,其实最是孩子气了。如果我一开始把所有的赔礼都拿出来给了她,她还是会有几分生气,始终不会满意的。但是如果我先给她一半,剩下的再一样一样挤出来给,她的气就会一点一点地没了,你以后也可以试试。” ……薛云晗觉得自己和夏毓珠都太天真,“那二表哥和三表哥呢,不是说守着你的吗?” “他们去武学了,年后就要初考,哪里肯把时间干耗在这里。”林恒扬起嘴角笑一笑,“我只告诉他们,如今外面的人都只认识夏家以十六岁得封三等侍卫的大公子,至于二公子和三公子,好多人等着看他们俩在初试上出丑呢。” 那个笑容太晃眼,上辈子就是这样被吸引的吧,薛云晗转过头不去看他。 有人领着走对了路,不过片刻就到了暖阁附近,林恒停下来:“前面拐个弯就是了,我不方便过去。”,又整肃神色道:“你还小,刚刚听到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会惹祸的,知道吗?” 薛云晗也知道轻重,点点头,道声谢就走。 “等一等”,林恒忽然道,薛云晗回过头来听下文,却见林恒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花苞头:“好了。” ……她上辈子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人吗?说好的爽朗清举一丛竹,萧萧肃肃松下风呢? 薛云晗回到暖阁的时候,暖阁里的姑娘们在联诗,二公主已经先到了,言笑晏晏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和她记忆里的二皇姐比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上午笑笑闹闹很快就过了,吃过了晌午,诗社的姑娘们便一一辞别回家,夏毓珠将薛云晗特地留到最后,特意告诉她回去好好补一补功课,争取年后考进女学。 ***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薛云晗在自家园子的亭子里吹了阵冷风,还是觉得脑袋里像有一团一团的乱麻。 倒是南碧,去夏府的时候没跟着去,这会儿已经明白上次听到的“怀孕”只是个误会,连连拍着胸脯道:“奴婢就说嘛,京里人人都夸林公子好,奴婢也觉得林公子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怎么可能做这样的龌蹉事。” 南碧丝毫不以自己的马后炮为耻,还连说了许多道听途说来的林恒的光辉事迹,薛云晗想起林恒弄乱她发型,还说她胖,悠悠道:“你又没见过几回,怎么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了?说不定人家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呢。” “对!终于有人擦亮了眼睛!”南碧没说话,却想起了一个男声。 要知道,她们所在的亭子是三面临空环水的,转了一圈没见到人,主仆俩对看一眼,大白天的不会是怪力乱神之事吧? 那声音又再次响起:“在这儿呢。” 薛云晗寻声望去,终于看到亭子顶上倒吊下来一颗人头,嘴里衔着草,脸上带着笑。 第10章 世子回府 薛云晗倒退两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人:“四叔,你怎么跑到亭子顶上去了?” 薛老手上是有点功夫的,两手一撑翻将下来,嘴里还叼着那棵草,取下掖在腰带里的袍角,大喇喇一坐:“侄女儿,你说得对,林恒这个人就是奸诈。” 薛老四和林恒唯一的过节,也就是薛侯爷天天拿林恒教训薛老四生出来的那点子幽怨,薛云晗不接这个话茬,只问道:“四叔又惹祖父了?” 薛老四扔掉嘴里那棵草,惆怅道:“今年是咱们大齐开国百年,恰又逢圣上立了太子,两桩都是大喜事,朝廷年后要开恩科,外面都在传林恒这次必会下场,下场必是会元,老头子现在见天地拿这个来说我没出息,你说我何其无辜啊。” 薛云晗这三年都在别院,接触的都是内宅小丫头,对这些事情竟一无所知,作出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立了太子了?谁呀?” 薛老四漫不经心地说:“立嫡立长嘛,太子当然是大皇子……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年后元宵节的时候,朝廷要在承天门前头大放烟火,圣上和太子都要登上城楼与民同庆呢,想一想都很热闹啊。” 父皇要去承天门观礼! 薛云晗觉得这是她重生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赶紧堆起谄媚的笑脸:“四叔,我长这么大都没逛过元宵灯会呢,今年带我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 薛云哈回院子的时候,刚好和白姨娘擦身而过,白姨娘面上带笑,恭敬行了一礼:“奴婢给三姑娘请安。” 旁边立着个周姨娘的丫头,不住往外头张望,本来想假装没看到薛云晗的,这下也只得一边瞪白姨娘,一边懒懒散散给薛云晗行了一礼。 周姨娘的仆随主人,薛云晗浑不放在眼里,倒是有点意外这位薛世铎的上峰送的白姨娘,她一向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当透明人,今儿怎么倒想起露个头。 夏氏坐在罗汉床上,见女儿进来,指着炕桌上小的那双鞋子,道:“白姨娘给你做了双鞋子,试试合不合脚。” 薛云晗一边伸腿由着丫头换鞋,一边道:“针脚这样细密,还用米粒珠订了花,倒是很用心。” “是很用心。”夏氏挑挑眉,“咱们才回来几天,她就能把鞋子大小做的将将合适。” 薛云晗没想到这一茬,上辈子皇后从来都是教她以势压人,从未教她这些弯弯绕绕,一时好奇心又上来:“娘前几天撵走曹婆子刚打了周姨娘的脸,白姨娘又一向和咱们没有往来,她这会儿巴巴地上赶着得罪周姨娘作甚?” 夏氏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女儿一副单纯懵懂的模样,笑着摇摇头:“女人终归得明白后宅的这些事儿,你翻了年就吃十一岁的饭了,娘今天就给你讲一讲。” “三个姨娘站一处,只看一眼穿戴便知另外两个姨娘比周氏过得拮据得多,周氏管着你爹的院子是要得体面些,但是她使的物件有些贵重得几乎逾矩,若说是你爹赏的,”提到薛世铎,夏氏顿了顿,“你爹我是知道的,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们这些年在周氏手里讨生活也不过如此,如今她有桩事儿靠周氏断断是办不成的,白姨娘是个聪明的,前些天看娘撵走曹婆子,知道咱们是立得起来的,这便是来投诚来了。” 薛云晗有点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两个姨娘能有这么多故事文章,想要问问白姨娘求的是什么事儿,却看到夏氏屋里的二等丫头九香从外面进来,咬唇鼓腮脸色不大好。 夏氏和薛云晗便止了话头,旁边立着伺候的水芝问道:“这是怎么了,去厨房喊个菜都能闹个红脸。” 九香一听越发委屈,便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早上薛云晗出门之前,吩咐说晚上想吃松鼠鱼和碧螺春虾,早膳过后水芝就支了九香把钱送到厨房去。 谁知晚膳时辰快到的时候,九香去厨房提菜,那刘婆子才说没做。 九香当然不平:“早膳过后我就拿了钱给妈妈,除了买材料的钱还能有多余的当作赏钱,妈妈当时可是痛痛快快答应了的,怎么到这会儿了才说没空做。” 刘婆子不耐烦道:“府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一时要吃这个一时要吃那个,来不及做也是常有的事。” 恰这时一个丫头在门口问道:“我们姨娘晌午吩咐的席面做好了没有,误了事儿我可不替你们兜着啊!” 刘婆子立时换了个面孔,腆着脸道:“做好了做好了,咱们这就着人替姑娘送过去。” 九香认识那个丫头,是周姨娘院子里惯常来拿菜的,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和刘婆子争论,自回了院子。 叫了酒菜席面,还专门使了个丫头在院门口站着,夏氏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九香讲完,水芝还皱着眉头,夏氏却心里自有计较,只笑一笑:“没做就算了,那便不吃罢。” *** 今儿才腊月二十二,薛大老爷薛世铎早前两天就送了信给薛侯爷说是今日就能回府,周姨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消息到了她这儿便打住了,没能传给院子里其他人。 镜子里的人,傅粉点朱,斜斜梳着一个随云髻,发髻上一只金步摇款款摆动,虽然已经年近三十,却显得风情楚楚,周姨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很是满意,一早已经在厨房叫了酒菜,只等着自家老爷进房门了。 周姨娘倚在窗边,听到门帘一动,脸上作出三分幽怨七分痴缠地模样转头望过去,看到的却不是男人而是自己屋里的大丫头冬梅,忍了忍才没将手边的茶杯扔过去:“不是让你去院门口等着老爷吗,你怎么自个儿回来了?” 冬梅缩着肩膀,低声低气儿地说:“老爷……老爷去太太屋里了。” 周姨娘一听,火气上涌,连掐几把冬梅的胳膊:“你个死丫头,是不是没刘姨娘和白姨娘的丫头机灵,把太太搬出来诓我呢!” 薛世铎的院子是一个四进的大院子,里面又分了很多小院,因为没有主母管束,以前几个姨娘都喜欢派丫头在院门口等薛世铎回来,但是刘、白两位姨娘无非就是些身子不舒服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周氏却有个绝招,每次都说是女儿新学了东西,要背给爹爹听。 冬梅被掐的生疼,一边哭一边分辨:“刘姨娘和白姨娘在您手里领着月例银子呢,哪里敢和您抢?再说她们在老爷心里也比不上您啊,就是派了丫头去守,老爷也不会搭理的。” 周姨娘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她和那两个奴籍的再不一样,老爷既然能让她管后院,心中当然待她是不一样的,她斜睨冬梅一眼:“去给我打听一下,太太屋里有什么事儿。” 到了亥时,冬梅来回禀,虽然没打听出是什么事儿,却知道薛世铎只是在夏氏院子里吃完饭坐了阵子,并没有留宿,这会儿已回了外院书房歇息去了。 周姨娘心头这才舒坦了,老爷到底待她才是不同的,摸一摸小腹,浮起点笑意,明儿就叫你把我的脸面还回来。 第11章 姨娘撕x 薛世铎给她抬了平妻,院子里大办喜酒,出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她瞥一眼夏氏,无宠无子现在连名分都压不过自个儿,正一个人躲在房里凄凄落泪呢,真是一惯的看不上的模样。 “姨娘,老爷早上在太太屋里用了饭,现在还在太太屋里没出来呢。”冬梅轻声轻语,还是让周姨娘身子一抖心里一悸,眼睛睁开愣了一瞬,刚刚竟然只是个梦。 冬梅察眼观色,身子缩了缩,谁知周姨娘却并没有打骂她,反而理了理钗环,心情甚好地说:“叫上四姑娘,咱们去给老爷太太请个安。” 哼,虽然是个梦,也不是没有指望,老天爷待她好,现在可不就是又给了一级向上的台阶。 周姨娘牵着薛云岫的手,身姿款摆地进了夏氏的院子,守门的婆子连忙腆了笑脸站起来将周姨娘母女让进去。 夏氏和薛世铎分坐在正堂上首两边,薛世铎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心绪,但周姨娘是经过了人事风情的,一看便知两人并无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意,旁边站着来请安的薛云晗,脸上也有些拘谨之色。 周姨娘心里哂笑,行完礼之后捏着手绢一笑:“虽说太太屋里伺候的丫头是尽够的,但到底不知老爷的偏好和习惯,怕是不大如意,下回老爷在太太屋里用饭,太太尽管使了人来叫我,左右我是伺候惯了的。”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夏氏听到只淡淡一笑,既不接话,也不开口叫周姨娘坐下。 丫头在外面禀说白姨娘求见,夏氏看薛世铎没什么反应,便对丫头道:“叫她进来吧。” 白姨娘进来先跪着请了安,请完安却不站起来,反而伏到地上:“奴婢求老爷太太给奴婢做主!” 白姨娘从小就被人买了来调.教琴棋书画、教以妻妾相处,后来被薛世铎的上司买来送给薛世铎,她的出身和教养使她惯会审时度势,且又善于利用自身的长处。 此刻她娇小的身子伏在地上,原本婉柔悦耳的声音听起来委屈至极,连一直不知在想什么的薛世铎都回过神来开口相问:“这是怎么了,有事儿好好说就是。” 夏氏眉头轻皱,对旁边立着的丫头道:“把两位姑娘带到院子里去玩儿。” 父亲屋里人的事情,确实不适合女儿听,薛世铎闻言也赞一声夏氏周到。 周姨娘有些吃惊,要知道她一向将另外两个姨娘压得死死的,那两个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个声儿。 哼,今儿倒要看一看能出个什么幺蛾子 “奴婢今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中秋过后请了个老大夫来看过,道只是气血虚弱,用阿胶补一补也就好了。”白姨娘又磕了两个头,才道:“奴婢的份例里原是没有这样贵重的补品,还是老爷开了恩,从私库拨了银子给奴婢。” 薛世铎“嗯”一声,算是验证白姨娘所言非虚。 白姨娘接着道:“谁知道头两个月吃了的确是有好转,近两个月却失眠多梦,身子渐渐越来越糟,因为味道和从前并不一样,奴婢便疑心后来吃进肚里的有假。” 这事儿周姨娘是知道的,当时虽然背后骂了又骂,却想在薛世铎面前博一个贤惠,主动揽了这事儿,此刻一看薛世铎皱起眉头,连忙打断白姨娘说道:“既然身子不好,口里的咸淡自然也就不大准,白姨娘也不是常常就吃的,哪里就能分得出真假了。况且那老大夫说是说气血虚,但是他年老眼花也未可知,白姨娘年轻轻的要是埋下了其他病根儿可不好,依我看,再请个大夫给白姨娘瞧一瞧吧,老爷,您看呢?” 这话既推脱了自己,又一副是为白姨娘好的样子,夏氏在旁边听着都要赞一声好。 “多谢周妹妹关心,那位老大夫也是妹妹请的。”白姨娘抬起头看周姨娘一眼,又对上首道:“奴婢贴身丫头翠钱的哥哥是在门上当差的,翠钱前两天把最近送来的阿胶递给她哥哥,叫他往外头的济仁堂找抓药的柜台看一看。” “那柜台的说正宗的阿胶是用驴皮熬的,奴婢吃的却是用马皮熬的。”白姨娘说着眼里已泛起了泪花,“老爷、太太,奴婢知道自己身份微贱,素日里有人跟红顶白也是习惯了,奴婢从来没有争过抢过,可这回既是老爷发了话的,那些小人怎么还敢两面三刀!” 薛家这样的世家里,下人之间盘根错节,比有些主子还强,周姨娘想收拢人心,平时难免对有些老人借机生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轻轻放过。 周姨娘听白姨娘一口一个“妹妹”地喊着,心里本来就有气,又怕薛世铎真查起来责怪自己,一急之下脱口而出:“白姨娘空口白牙地可别乱冤枉人!” “老爷,奴婢无冤无仇地,为何要冤枉别人?奴婢房里的阿胶,翠钱的哥哥,外头济仁堂抓药的柜台,人也好物也好,都经得起查验的!” 薛世铎常年住在外院书房很少进后院,夏氏又常年不在府里,只得由周姨娘打理院子,听到这话脸色便不大好看:“周氏,这事儿你可知道?” 周姨娘见这事儿是抹不过去了,连忙跪到地上,也抹泪道:“咱们院子里四五十个人,每天来要东西的、回话的,起了口角纷争要分断的,桩桩件件的事都是我来管,我每天还要照顾四姑娘饮食起居念书,我也不过一个头两只手,有时候便不大管得过来。况且我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当面就有人拿乔拿大,背后更是不知怎么被人嚼舌头呢。” 周姨娘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一边说着一边朝白姨娘跪行几步:“是我没有管束好院子里的人,是我对不起白姐姐……” 夏氏看了这一场好戏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实则白姨娘闹这一场并不是真的为着几两阿胶,而是夏氏想试一下周姨娘在薛世铎心里的分量。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端起茶杯来撇撇浮沫,若有似无地朝白姨娘看一眼,白姨娘当即心神领会。 白姨娘这么多年不是白学的,哭起来好看,嘴里口条还好:“咱们院子里事务繁杂得很,周妹妹名不正言不顺,管起来又如此艰难,确实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如今就好了,太太回来了,以后自然有太太来管。今儿这事儿奴婢不敢怪到周妹妹头上,也不劳烦周妹妹了,只求太太做主。” 周姨娘看自家老爷的神色,显然是听进去了,心里又急又怒,不过是想诉个苦,卖个可怜,哪里想到事情会这样转折?白姨娘不过是个几十两银子便买得来的东西,平时不声不响,咬起人来竟然这样狠! 周姨娘这些年在院子里一家独大惯了的,此时气血上涌,一只手抓住白姨娘胳膊,另一只手扬起就要甩一耳光过去,哪里想到白姨娘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两手一推身子一偏就躲过去了不说,还反将周姨娘推得扑到了地上。 周姨娘身子倒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脑袋反而清醒过来了,自家老爷至今只有两个女儿,借此叫他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个宝贝疙瘩,不但这件事儿放过去了,说不定就抬成二房太太了。 再借此装一装病,白氏这个贱人必然要受罚! 周姨娘当机立断,眼皮儿一翻,昏了过去。 第12章 夏氏夺.权 没想到今儿竟然有这样的高运,老大夫心里一喜,隔着纱帘将脉象仔细辨了又辨,才走到正堂来向主家回话。 “恭喜这位老爷和太太,两位贵人都是喜脉,因为有孕在身所以比平时更容易体虚疲乏,平日里仔细饮食,再开几副安胎药调养一下即可。”老大夫医术高明且年纪够老,是惯常在宅门里出入的,适才在两间偏房里把脉的一看就是姨娘,他含混着称一声贵人,知道这样的事儿一个红封是跑不掉的。 上首的太太果然含笑命人送上红封,仔细看来却见那位老爷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宅门里水深,老大夫暗自摸一下红封的厚度,写了药方又道了几声恭喜,便心满意足地跟着管事的去账房支领银子。 薛世铎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一时想起年轻时的事,一时又想起昨夜夏氏的话,怔楞得半日方回过神来。 这才想起,两个姨娘互相拉扯,一个晕倒了,一个干呕个不住,夏氏将她们俩安置在偏房,请来大夫一看,竟然都怀孕了。 “太太把我娘怎么了?”,薛云岫一边哭嚷一边风风火火往屋里跑来,后面跟着的丫头拉都拉不住,只得满脸惶恐地小声解释:“姨娘是自个儿昏倒了,现在偏房里歇息呢……姑娘应当喊姨娘的。” 薛云岫闻言折转身子,又抹着鼻涕眼泪往偏房去,不过片刻,偏房就传来薛云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你怎么了,娘你不要丢下我啊……” 薛云晗前世今生接触的贵女都讲究贞静幽娴,这会儿看着这位四妹妹的背影有些目瞪口呆,回过头来想问问她娘发生什么事了,却看到便宜爹正打量自己。 大女儿已经十岁,和二女儿的咋咋呼呼不同,她静静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之色,那样纯净如水的目光和酷肖夏氏的面容,让薛世铎忍不住撇开视线。 他已经不再是几番求娶夏氏的意气少年郎,年轻时的执念也早就淡了,如今摆在眼前的是,后院和外头的人情交际需要主母的打理和经营,二女儿和两个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更是需要嫡母的教养,他很快便作了决定。 “你既然回来了,以后咱们这一房还是由你打理的好,岫岫是在周氏身边长大的,礼数上你多费心教一教,周氏这些年管着院子总是费了心力的,如今对外就说她有孕在身需要少思静养,由你接手回去,也算全了她的面子。” 夏氏心里一叹,只说道:“多谢你……以后,我会做好分内之事。” 薛世铎想一想又说道:“明儿是武康伯嫡长孙的满月宴,武康伯世子与我交情深厚,除了公中的礼,再从我私库里添一份儿,往年外面的宴请都是只派人走个礼或者劳烦三弟妹,一会儿我让书房的人把请帖送过来,明儿便由你带着两个女儿去吧。” 这么多年冷心冷肺,终于愿意为了女儿回来,想起昨晚夏氏那句“从今往后相敬如宾”,薛世铎不知该喜该忧,简单交代两句便出了内院。 偏房里,周姨娘本来就是装晕,薛云岫声音尖利嗓门大,她耳朵都要聋了,连忙假装苏醒过来,一边安抚女儿一边对旁边的冬梅道:“老爷怎么还不过来?” 她还要趁着老爷这股热乎的高兴劲儿提条件呢。 冬梅下意识后退半步,小声道:“老爷……老爷已经出门了。” “什么?!”周姨娘一听,急的坐了起来,听冬梅又说了一遍,连忙下地穿鞋要出去找人,一抬头就看到夏氏站在门口。 “冬梅,你们姨娘是有了身子的人,快扶着点你们姨娘。”夏氏淡淡吩咐,又对周姨娘说道:“老爷吩咐了,以后这院子里的事儿就不劳动你了,你和白姨娘只管好好养胎,给老爷开花散叶就是你们的大功劳了。” 老爷竟然不来看自个儿?白氏那个贱人也怀孕了?自己的管事权被夺了? 周姨娘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连一个响在头顶,眼皮儿一翻,这下是真真地晕了过去。 *** 周姨娘既然还晕着,夏氏也不着急立时和就和她交接,打算先把明天的事儿办圆了来,一面使了人去找薛二太太拿公中那一份礼单,一面传了丫头夏荷和管事的孙婆子来。 两人俱是周姨娘提拔起来的,一听夏氏说了原委,便开始推脱。 夏荷是周姨娘的大丫头,管着薛世铎私库的钥匙,生的削肩膀水蛇腰,素日里便是个有志向的,不冷不热地道:“太太,可不巧了,奴婢昨儿回家,想是把钥匙落在家里了,今儿找了一天呢。奴婢的娘老子住在城外,今儿天色晚了,明儿一早奴婢就回去拿。” 薛云晗被夏氏安排在旁边观摩,一听夏荷这话就知道站不住,哪里有下人回家还把主子的财物带出去弄丢了的?这样连假话都懒得编圆,是明晃晃不把夏氏放在眼里。 夏氏眉毛一挑,还是和气的模样:“钥匙既然弄丢了,找回来也不敢再用,否则以后老爷私库里的东西缺了损了算你的吗?” 看夏荷急欲辩驳,夏氏又道:“左右库房就在咱们院子里,拔了锁换过就是,我也不处置你了,等周姨娘醒了,你自个儿向她请罪吧。” 孙婆子管着薛世铎私库的账册和清单,看夏荷涨红了脸盘哑口无言,这才不慌不忙地交上几本册子。 夏氏就着水芝的手翻两页,便让水芝呈给薛云晗看。 薛云晗上辈子没有学过管家理事,这会儿看账单上各项都记得清清楚楚,便疑惑地看看夏氏。 夏氏笑着用手指戳一戳薛云晗的额头,却不说话,旁边侍立的水芝道:“这账册和清单都没有问题,只是这年头却不对,孙嬷嬷怎么把去年的册子翻出来了?” 孙婆子腆着脸笑道:“太太要得急,奴婢一时情急没找到今年的账册,便想着左右增减变化也不大,先拿去年的用着,等奴婢找着了就交给太太。” 这话比夏荷的话说的圆滑,去年的账册的确可以对付明天的走礼,孙婆子打的主意是拖到周姨娘醒来再说。 夏氏端起茶来抿一口,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嬷嬷,咱们这院子以后就是我来管事了,凡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嬷嬷既是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弄丢,那只好让咱们府里的人持了帖子去衙门里问一问,下人弄丢主家财物,是个怎么处置?” 孙婆子是死契,按本朝的律例,被主家打死了也不算个事儿,她是看夏氏将夏荷轻轻放过,才以为夏氏刚回府没站稳脚,不敢下重手的。 此时一听,连忙道回去再找找,不过片刻,便重新交上来一摞账册清单。 等孙婆子和夏荷退了下去,去薛二太太处的丫头也回来把公中的礼单呈了上来。 夏氏一看,礼单上林林总总列了许多样,却并没什么值钱的,按薛家和武康伯府的交情来说有些拿不出手,薛二太太当了许多年的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第13章 故人新识 薛云晗打定了主意年后参加考试重新回到女学,上辈子受宣和帝的影响她在诗书画上是拿得出手的,所以如今的准备不是提升这些技能,而是要让大家觉得她才被夏氏教了三年就有实力是合理的,所以她现在总是到夏氏的房里来装勤奋。 薛云萍进来的时候,看到薛云晗正在一张平头案上作画,只见她五官深邃舒朗,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似一枝饱满鲜嫩的菡萏,和记忆里畏畏缩缩古里古怪的小女娃相比竟似换了个人。薛云萍打量这个三妹妹几眼,该不会也是个和她一样有来历的吧? 薛云晗感受到有人打量,抬头一看是薛云萍,薛云萍掩饰地笑笑,道:“我看三妹妹作画呢。” 薛云萍去年就进了女学,却从来不提自己在女学入学考中的经验之谈,薛云晗心里有数,但大家大面上还是过得去,便也笑道:“画好一阵了,却一时想不出题点什么合适。” 薛云萍看低头看画,只见冰天雪地中一树虬枝生着点点殷红迎风傲立在高处,透过梅花枝条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峥嵘险奇,一条青石小径泰半没于雪中,整幅画手法写意,大片的留白,越发显出作画人技艺不俗。 恐怕以后外人提起薛府姑娘,她再也不能一人独占风头了,薛云萍有心压一压,脱口而出:“已是悬崖万张冰,犹有花枝俏。” 这句正好诗画相配,薛云晗不意她才情甚高:“这一句极好,我是作不出来的,还劳烦二姐姐把上下句补全了。” 薛云萍出口之后有点后悔,见薛云晗神情皆无伪装之色,才放心提笔将记忆中的《卜算子.咏梅》写了出来。 词里梅花不惧冰凝万丈的傲然挺拔,与风霜雨雪相斗的英豪之气实难想象是一个闺阁小女儿写出来的,薛云晗心里疑道:这位二姐姐不会和自己一样是个换芯子的吧? 薛云萍很满意薛云晗眼里的惊艳,面上谦道:“让三妹妹见笑了。”这才说明来意,“大伯娘,这是明儿要送去武康伯府的礼单,给您过一过目。” 上午刘氏送来的给武康伯府备的礼单并不妥帖,刘氏掌家多年肯定不至于这么点事儿都办不清楚,无非就是看夏氏一回来就夺了周姨娘的权,担心夏氏有意掌家权,先给个下马威。 只是这两件事却并不相同。 从前薛云晗在府里过得连房里丫鬟都能欺道头上,周姨娘又一心当自己是个二房太太,院子里的事儿夏氏必得握在自己手里头,至于府里的中馈,这些年刘氏打理得不错,夏氏无意插手,反正她的嫁妆尽够和女儿过日子了。不管刘氏是挑衅也好,试探也罢,她先退一步也无不可,刘氏若是个聪明人便应该知道自个儿无意与她相争。 薛云萍已经抽了身条尖了下巴,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和薛云晗完那种女童的好看全然不同,她温婉笑道:“快要过年了,我们太太这两天几乎席不瑕暖,连带底下的人都手忙脚乱的,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发现给伯娘的礼单竟是侄女儿拟的那份儿,侄女儿刚开始学着打理庶务,还不成个样子,叫伯娘见笑了。” 薛云萍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完全看不出小时候是飘零孤女的模样,且事儿办的圆,话也说得好听。 夏氏心里道这姑娘比女儿多了不知几个心眼,面上笑道:“你们太太的确是忙了些,只是我这院子里的事情也繁乱得很,倒是腾不出手来帮她,只好叫她多辛苦一点。” 夏氏话说的明白,对府里当家主事没有兴趣,薛云萍便越发谦恭有礼,寒暄一番才走了。 *** 薛云晗刚随夏氏进了武康伯府的二门,就看到不远处的花.径上夏毓珠正朝自己招手,旁边还站着安南侯夫人林氏,显然正等着她们。 互相见了礼,林氏和夏氏走在前头闲聊,薛云晗和夏毓珠跟在后头。 夏毓珠是林氏的堂侄女,哪里有跟着隔了两层不止的伯娘出门交际的,薛云晗奇道:“你怎么跟舅妈一起过来了?” “我今天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夏毓珠闻言面露得色,对薛云晗意味深长地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事儿。” 薛云晗看夏毓珠一脸“求我说”的表情,忍不住下手拧了两把她腰上的软肉,夏毓珠是个怕痒的,又不好在别人家里失了仪态,连忙求饶:“我说,我说……” 看了看左近无人,才道:“今年下半年太子和二皇子都要选妃,听说今年不是直接下旨赐亲,而是把女孩们儿送到宫里去选一遭。那些不想把女孩儿嫁入皇家的或是早就看上了哪家姑娘做媳妇儿的,便想着趁选秀的圣旨还没下来,先定下亲事。” 算一算,大皇兄今年已经十八岁,如今既然定了太子之位,的确是该选妃了。 夏毓珠说了两句也没什么关子好卖了,索性说全:“咱们家大哥哥不是快十七了嘛,上半年又升了三等侍卫,大伯娘现在一心想抱孙子呢……前几天听人提起有个姑娘似乎不错,今儿那一家也要来参宴的,大伯娘便想过来先看两眼,我呢,负责和那个姑娘玩一玩,看是个什么性子。”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薛云晗看见前面一个人侧对着她们,罩一件大红的织锦羽缎斗篷,斗篷华光灿烂得几乎耀眼,那人转过头来一看,还是个上辈子的熟人。 夏毓珠见薛云晗直愣愣看着那个人,便轻轻说道:“那是承恩侯家张家的姑娘,在咱们鹿韭诗社里雅号野客的,上次我开诗会她有事没来。” 承恩侯便是张皇后的娘家,张皇后很喜欢张锦萱,甚至特许了这个侄女儿住她从前住的绣楼,薛云晗因长在皇后膝下,上辈子走得最近的人除了二公主便要属张锦萱了。 夏毓珠见表妹微皱眉头,以为表妹不喜张锦萱的张扬,忙捏一捏她的手道:“上回诗社里有个家境略差的姑娘不小心脏了她的裙子,她可是直接一耳光就扇过去了,你可别去招惹她啊,虽说她们家爵位只能传两代,但是她是内定的太子妃呢。”,想了想又有点疑惑地道:“不过她今年对我倒是格外的客气。” 薛云晗知道夏毓珠是误会了,忙道自己只是随意看看。 那头的张锦萱却看到了她们,还迎了上来,薛云晗上辈子还是五公主的时候,和张锦萱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当初喜欢上林恒,就是她第一个知道的,不由自主也往前走了两步。 谁知这会儿张锦萱听了夏毓珠的介绍,看都不看薛云晗一眼,只拉着夏毓珠的手亲热地道:“毓珠,还好你来了,我一个人正无趣得很呢。” 夏毓珠只得带上张锦萱一起。 一行几人进了武康伯府为女客们准备的花厅,刚坐下不久,果然就有位夫人带着个十三四的姑娘过来说话。 张锦萱也是一脸和暖的笑容,没人注意到她掐破了自己的手掌心。 第14章 平生嫉恨 “听说安南侯家的夏世子在侍卫选拔中文试武试都拔得了第一,破例直接就提了三等呢!” “真的假的,夏世子才十六岁吧,连武学出来的武进士都给比下去了?” “可不是,他身上有爵位,这样的出身荫封就尽够了,谁知道比贫家出来的还肯发奋,都说他们家一代比一代强呢。” 张锦萱生得貌美,又喜欢穿艳色的衣服,惯常出入皇宫,连不知事的小太监都会偷偷打量几眼,那位众人交口相赞的夏世子却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目不斜视的模样。 她大概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也不知怎么就被张皇后知道了。 前几日进宫,张皇后牵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咱们阿萱是大姑娘了,这样的门第出生和品貌,也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得了去。” 下午的时候,便听说张皇后召了安南侯夫人林氏进宫说话,张锦萱心里有隐约的猜测,偷偷躲到了大殿角落里雕龙刻凤的金柱后头。 大殿空阔静谧,林氏的声音恭顺婉柔,却一字一荡似有回声:“娘娘的侄女儿自然是极好的,相貌在满京城的贵女里数一数二,性子也是出了名的贞静淑慧……却是犬子不堪相配,没这个福气,犬子已经十六岁,家里早已经在相看亲事,只是还没全定下来,怕说出来有碍人家姑娘的清誉,娘娘知道我们侯爷最是耿直板正,必定不肯做出尔反尔的事。” 她从小就比家里其他姐妹聪明果决,打小但凡有所求便必能如愿,连张皇后都说她性子像足了出阁前的自己。 这样毫不犹豫的拒绝,张锦萱在金柱后面紧紧攥住自屋顶挂下来的明黄帷幔,也还是忍不住发抖。 *** 本朝的男女婚嫁年龄比前朝略晚,男子多是十七八岁娶妻,甚至皇家二十上下成亲的也比比皆是,林氏原是一点都不急的,却没料到张皇后会开这个口。 自家侯爷早就嘱咐过:“如今太子虽然定了储君之位,却体弱多病,政务上也不如二皇子娴熟,况且二皇子的外祖父魏国公是两朝重臣,朝野上一呼百应……自古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家已经是世袭的爵位了,成了也顶多不过侯爵提为公爵,败了却得搭上阖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这趟浑水万万沾惹不得。” 眼前的张大姑娘,生的艳若桃李,的确是一副好相貌,只是就凭她是皇后的侄女,这亲就绝对不能结。 毕竟前几天才拒了亲事,今儿又是这样的场合,林氏心里多少有点尴尬,仔细看去张锦萱满脸笑意盈盈,定然是毫不知情的,才落下心来。 “夏夫人,这一向各家都忙着过年,倒是少见了。”一位夫人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笑吟吟地过来和林氏打招呼。 林氏一看正是有意和自家接触的兴安伯李家的伯夫人,忙站起来笑道:“可不是,年底庄子上来交租的,府里边要盘账的,各处要来往走礼的……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把自个儿拆成两个人用,不像李夫人好福气,有女儿们能搭一把手。” 李夫人就笑道:“京里谁不说夏夫人养得好儿子,羡慕都羡慕不来呢,而且女孩儿们在家里也还是一样淘气的,我家的女儿也就这一个略懂事些,凡事都能替我顶一顶。”说着就轻轻把李姑娘推出来一点。 李姑娘生的一张白净的苹果脸,听到母亲在外人面前夸自己也不羞臊,含笑向夏氏和林氏行礼问好。 夏毓珠轻轻捏一捏薛云晗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就是这个了。 薛云晗就向李姑娘看过去,看的太直白了一些,李姑娘便微微侧头向她抿唇一笑,薛云晗心里顿时就生了好感。 林氏觉得这姑娘懂事知礼又落落大方,介绍了小姑子夏氏和李夫人认识,便朝夏毓珠使个眼神,然后说道:“听说武康伯府专门请了匠人来府里做了许多冰雕,你们几个小姑娘一道出去看看吧,不用拘束在我们身边。” 姑娘家在长辈身边总是拘束的,既要看性情便得选松快的时候,且京城虽处北方,冰雕一年也难得见到,夏毓珠和薛云晗闻言都生出了兴趣。 从李夫人母女俩过来就一直安静坐着的张锦萱,这时候就站起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李姑娘的胳膊:“李姐姐头上这支金丝八宝的珠钗在哪里做的,样式好别致,赶明儿我也去做一支。” 李姑娘就答道:“是入了冬之后在宝顺斋做的,不过有点巧思,其实不值什么钱。” 姑娘家的无非也就是首饰衣裳,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聊边向外走。 薛云晗心里觉得奇怪,张锦萱穿的用的很多都是内造的,像她今儿身上的斗篷、颈上的璎珞、腰上的禁步,李姑娘头上那根簪子虽然也华贵精致,其实却根本入不了张锦萱的眼,只是如今的身份按理是不熟悉张锦萱的,便按下疑惑,挽着夏毓珠的胳膊也往园子里去。 如今到了年底,暖房里养出来的别季的花不但价贵而且数量也少,各家赏过去赏过来也就是梅花和水仙之类的,没想到武康伯府却另辟蹊径。 几人到了园子里,果然看到摆了许多澄澈如玉的冰雕,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浑似仙境。 有百子嬉戏的小人儿,也有一挂一挂紫玉似的葡萄,甚至还有缩小版的亭台楼阁,想是做冰的时候加了颜料,一眼看去朱红石青不输暖春的鲜花百态。 张锦萱往湖边看一眼,兴致盎然地说:“那边也有哎,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冰做的水鸟呢。” 李姑娘看一眼夏毓珠和薛云晗,她们俩正对着一座真人高的“天外飞仙”看个不住,左右也不过几步路,便任由张锦萱挽着胳膊往湖边上去。 湖面上结了冰,上面果然也摆了许多鸳鸯、水鸭之类的小冰雕,到底都是小姑娘,李姑娘一下子就被吸引了目光,不由往前一步想看的清楚些。 湖边的路和湖面之间是略有点陡的斜坡,斜坡上为了造景布置着许多碎石头,斜坡和湖水相接处是落了叶只剩下枝干的带刺灌木,周围除了她们几个便只有李大姑娘旁边站着个先来的姑娘。 张锦萱看一眼李姑娘的背影,身上是厚重的斗篷和冬衣,想来手脚都不灵活,若是这样推下去,就算淹不死也会毁容吧? “啊——” 薛云晗和夏毓珠正争论那座冰雕是姮娥还是七仙女,就听到几步之外响起一声惊呼。 第15章 各有心事 (在原有的后面加了内容) 虽然安南侯夫人林氏和李夫人都十分含蓄,一副熟人偶遇闲聊一番的模样,但是张锦萱想起林氏前几日在皇后宫里拒婚的说辞,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林氏这是在给儿子相看媳妇。 她看着站在前面两步的李姑娘,长相勉强称得中上,家世只能算作二等……真是样样不如自己,林氏到底看上的是哪点? 张锦萱果断伸出右手一推,同时靠近李姑娘耳边惊呼道:“小心!” 李姑娘慌乱中一脚踏空,惊叫一声,只来得及顺手抓住离的最近的东西。 薛云晗和夏毓珠听到叫声回头,湖边的李姑娘以一种背向湖面随时可能仰倒的姿势,两手紧紧抓着张锦萱的斗篷,张锦萱两条腿一前一后,身子努力往背离湖面的方向抻着,一只手也紧紧抓着旁边那位先来的姑娘的胳膊。 两人连忙和旁边跟着伺候的丫头们把李姑娘拉上来。 夏毓珠帮她擦一擦额头的薄汗,问道:“路面这么宽,姐姐怎么差点摔下去了,可是离湖面太近了?” 李姑娘惊魂未定,连连拍着胸脯喘气,顺口答道:“感觉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夏毓珠和薛云晗听到这话都有些意外,不由齐齐看向当时湖边的三人。 张锦萱立马作出一副不平的神色,指着旁边那位先来的穿水红袄子的姑娘,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推李姑娘?” 自几人到来,那姑娘一直独自观景,此时听到张锦萱的指责,面上水波不兴:“我和几位姑娘都是素未谋面,我推她做什么?” 张锦萱冷笑一声:“谁知道你推她做什么,这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我们几个原本就是相识的朋友,不是你又能是谁?” 那姑娘垂下眼皮闪过一丝了然:“相识才有旧恨呢。” 薛云晗心里隐隐觉得是张锦萱干的,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说因为她今天对李姑娘格外热情吧?两人头一回见面,既无新愁也无旧恨,谁又肯信呢? 倒是庆幸还好今天薛云岫闹情绪,装病没来,以她那个性子要是来了就热闹了。 李姑娘见她们俩为自己一句话争执起来,连忙道:“才刚被吓着了,是我自己站得离湖边太近,看的太入迷了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踏空了。”,又一手拉着张锦萱,一手拉着那姑娘道:“还好你们在旁边把我拉住了,要不然若是掉下去摔伤了留了疤,可就没法活儿了。” 她们这样的姑娘,讲究个山水不露,不管谁是谁非,在别人家里做客闹出动静来都总归是失礼的,夏毓珠向李姑娘投去个赞赏的眼神,也赶紧出来打圆场:“既然是误会,那大家都别往心里去,这位姐姐是谁家的,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姑娘自称姓柏,名如意,和几人互通了姓名寒暄几句,意味深长地看张锦萱一眼,便寻了个由头走了。 “姑娘,你怎么披风也不带就出来了,叫太太和奴婢一通好找。”一个拿着披风的丫头远远看见柏如意,沿着湖边小径小跑着过来。 柏如意就着丫头的手穿好披风,看到母亲在小径那头,连忙迎上去搀扶一把:“外面风大,娘本来身子就弱,还出来干什么。” 柏夫人咳嗽两声,嗔道:“还不是为了你……平时不爱出门交际也就罢了,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了吗,一个人跑到这边来,哪家的太太瞧得见你。” “娘,女儿觉得这事儿咱们是办不成的。”柏如意听到母亲的话不但没有害羞,反而叹息一声,“祖父在朝是内阁首辅,在咱们家是一家之长,向来都是乾坤独断的,娘就是真的替我寻到了亲事,祖父不点头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刚才的事,又皱眉道:“我刚遇到了承恩侯张家的大姑娘,看她一身穿戴皆是内造的,皇后娘娘宠爱她的话的确不假。从前总听说承恩侯是把她当中宫来教养的,却不知皇后怎么又来向咱们家求亲。” 柏夫人闻言也叹息一声:“皇后娘娘开了金口许以太子妃之位,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诱惑?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一时说找就能找到合适的亲事。你祖父和父亲都是清流文臣,寻的亲事门第高了吧太惹眼,门第低了娘又觉得委屈你。” 柏如意听到母亲叹息,反而洒然一笑,挽着母亲的胳膊道:“娘,书里都说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咱们担心也是无用。如今咱们只尽咱们的力,如果事有不成,再听天命也不迟。” *** 到了腊月二十几,光阴便过得飞快。 虽然周姨娘的娘家来人看过她一回之后,她便每天变着法儿地做张做致,但是夏氏对两个姨娘一视同仁,既不苛待谁,也不显出谁,另一位无孕无子的刘姓姨娘则一如既往地缩在自个儿院子里不吭声,总的来说,夏氏管薛世铎的后院十分游刃有余。 薛世铎虽然不在后院歇息,出入的次数却比以往要多,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世子爷比以前看着精神。 府里到处张灯结彩,过年的时候,因为子嗣单薄的长子突然多了两个未出生的孩儿,薛老太太一高兴就在年节例赏之外额外给府里下人多发了一套冬衣和一个月月钱。 阖府上下俱都喜气盈盈,薛云晗却是心里装着事情挠心挠肺得很,之前就听薛老四说今年因为是本朝开国一百年,又初定了储君,正月十五这一天承天门前要大放烟火,并且圣上和太子会在城楼上与民同庆。 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好容易撞到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的薛老四,薛云晗赶紧一把拖住他,道:“四叔,这几天你都干嘛去了,你答应要带我去看花灯的呢。” 薛老四一边回头看一边说:“安阳长公主要给林恒相看亲事,林恒说要先立业后成家,我寻思着大过年的,拿这话讨好下老头子,没想到老头子不领情,还要追着打我,你说我命苦不苦。”,看一眼侄女儿几乎要泫然欲泣了,连忙道:“好的好的,我说话算话,后天晚上就带你去看,我这会儿忙先走了,一会儿老头子过来了,你记得指个相反的方向啊!” 到了正月十五,薛府一家人吃过中饭,薛云晗便和薛云岫说:“四妹妹,今天晚上外面有灯会,街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花灯,而且承天门前还要放焰火,街上亮得和白天一样!” 薛云岫本来就是好动的性子,听到这话便有些跃跃欲试,连薛云萍在一旁听了都心动。 于是薛云晗向夏氏开口说想去看灯会,薛云岫负责撒娇说服薛世铎,薛云萍在旁边帮个腔描个补,这事儿便成了。 晚上早早吃了早饭,换上衣服,带上得力的婆子小厮,几个姑娘兴致高昂地跟着薛老四带着出门逛灯会。 只有薛云晗心里悲喜交加,她如今再世为人,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父皇,以现在的身份,这是唯一的机会吧? 第16章 元宵痛哭 虽然本朝因为有奔放的公主们作表率,世俗对女子们没有前朝那么严苛,但是京城平时宵禁执行得非常严格,每天一更三点敲了暮鼓之后就不能出门,普通老百姓夜间尚且只能紧闭门户,薛家这样的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们就更是没什么机会见识夜晚的京城闹市。 薛老四读书不太着调,这时候却很仔细:“今天晚上是花灯节正日子,街上一准儿人多得很,坐车出去不但走不动反而是个累赘,你们三个紧跟着我,可千万别叫拍花子的拍了去啊,要不然到时候都没地儿哭去。” 薛云晗三个到底是姑娘家,穿了大披风戴了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几步之外跟着壮力的婆子和小厮,方才由薛老四带着出了门。 几人前面是一群打扮差不多的布衣荆钗的已婚女子,看样子是结伴而来,正七嘴八舌讨论着今晚的安排—— “郑二家的,你今晚上可要去正阳门好好地摸一摸门钉,我那一年就是诚心诚意的去摸了一回,元宵过后没多久就怀了我们家老大。” 这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那郑二家的红脸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去走三桥消百病的嘛……” “对对对,”,另一个年纪轻点的兴致勃勃地道:“咱们先去承天门看焰火,再去走三桥祛百病,然后去正阳门摸门钉!” “咱们运道可真好好,皇上和太子殿下要在承天门与民同庆,以后说出去咱也是见过天家的人了!” …… 平时几辆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上挤挤挨挨全是人,林立的商铺挂满了各种样式新奇的花灯,道旁一溜煎白肠炒鳝面之类的小食摊子冒着氤氲的热气,路中间的人群里踩着高跷的杂耍艺人不停为自己的班子卖力吆喝,一眼望去亮如白昼,当真是火树银花,鱼龙飞舞。 连原本心事重重的薛云晗都被吸引了目光,更别说心情愉悦一心出来游玩的薛云岫和薛云萍,薛云岫把兜帽往后拉一点,眼里满是惊奇:“四叔,原来京城竟然有这么多人吗?” 薛老四平时总被他老子逼着读书,这会儿难得放松,兴致也十分的高:“她们说的那些,咱们一会儿也都去试一试。一年一回的花灯节,你仔细看看这些人的穿衣打扮,不止是普通老百姓,连高门大宅的贵人们都出来看热闹。” 说着说着,薛老四突然冷哼一声,两手往袖子里一抄就闭了嘴。 “表妹,好巧啊,你也出来看花灯啊。”夏承毅笑起来还是那副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一边喊话一边当先拨开人群靠拢过来,“大哥今晚上在皇宫当值,我和三弟带毓珠出来逛一逛。” 夏毓珠从后面跟上来,刮一下薛云晗的脸蛋:“你要出来逛也不说一声,早知道就跟你约了一起了,咱们女孩儿还是要和女孩儿逛才有趣。” 薛云晗还未答话,便看到了夏家兄妹后面跟着的林恒和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方巾道袍也掩不住他的清朗俊逸,逆光看去整个人有点朦胧而温柔的光晕,林恒声音里透着点温和的笑意:“又见面了。” 薛云萍看到夏家兄弟面色如常,此时看到林恒却脸红了一瞬,连薛云岫都安静了下来。 薛云晗心底冷哼,这人还真是个衣冠禽兽。 夏毓珠挽着薛云晗的胳膊,介绍道:“表妹,这是我姨母家的表哥林恒,那个是表哥的堂妹媛媛,和咱们差不多大的,也是刚在路上遇到的。 薛老四看到林恒便想起这些年挨过的打,本来觉得屁.股有点隐隐作痛的,此时听到夏毓珠表哥堂妹的一通绕,突然抚掌大笑道:“林恒,我比你高一辈儿,以后见到我得叫叔啊!” “晗晗是夏姑娘的表妹,夏姑娘是林恒的表妹,林恒自然和晗晗是一辈儿的。”,见众人一副或不解或无语的神色,薛老四清清嗓子,正着脸色道:“而我是晗晗的四叔,可不就比林恒高了一辈儿。” 自觉十分有理,薛老四搓搓手看着林恒,投去矜持一笑:“年纪差不多的,这怎么好意思啊。” 薛云晗从来不知她四叔脸皮竟然这么厚,不过她对林恒被涮是喜闻乐见的。 林恒余光瞥到薛云晗憋笑憋得更显圆润的脸,突然生出了和薛老四斗嘴的兴致:“哦?若是论辈分,我只知道,有些人在书院里原先和我是同年,念着念着却成了我的师弟。” 薛老四尚武不尚文,本来是和林恒一起进书院的,却是一个天资聪颖十岁和十五岁的一起做文章,一个翘课太多十五岁还和十岁的一起听课,说多了都是泪。 薛云晗同情地看她四叔一眼,平时不爱读书,连吵架都吵不赢啊…… 因为几个姑娘家除了夏毓珠之外,都没什么机会面见圣上和太子,又想看焰火,众人便商议先往承天门去。 夏毓珠是郡主之女,在京城的贵女圈算数得出来的,夏家两兄弟和林恒则都是门第好又上进的少年郎,薛云萍虽然面上不显,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向几人靠拢。 薛云岫则想法比较单纯,她早被满街的吃食和玩意儿迷了眼,只薛老四不让过去,便连连差后头的婆子买这样那样,没一会儿后面的下人便拧满了两只手。 好不容易一路挤到承天门前,城楼前面一射之地内都禁止进入,被一圈穿着铠甲的军士隔开,军士外围才是来观赏焰火的人群,薛云晗一行人来的不算早,站在人群中看城楼上的人影小得根本分不清头脸。 能重活一世已经是上天厚恩,如今竟还能有机会见到父皇。薛云晗离城楼极远,极目望去也只看到一片明黄色的仪仗,然而这已经叫她满足。 “快看,焰火!” “嘭”“嘭”声响个不停,城楼上早已布置好的焰火接二连三冲上天空继而绽放出一朵朵硕大的姹紫嫣红,整个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视野所及尽是流转的光华。 花子和扒手最是容易趁着热闹出来犯事,一行人中林恒性子最稳妥周全,他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身侧不知被谁蹭了一下,便转过身去,却看到薛云晗在哭。 璀璨夺目的光影里,人群沉浸在盛大的狂欢和喜悦中,只有薛家的那个小姑娘,微微仰头望着城楼的方向,露出兜帽的侧脸有一个明显凸起的圆润的弧度,而此刻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那饱满的脸颊上无声地滚落下来。 林恒不解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能哭得伤心至此,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怜爱,该做点什么哄她开心呢? 思量片刻,计上心头。 第17章 云晗被撩 几个姑娘平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内宅后院,顶多乘马车出门时掀开帘子略看看街市,这一下趁着元宵灯会出来逛一圈,只觉得样样都新奇,看完了承天门的焰火,还意犹未尽。 薛云晗流了一场眼泪,这会儿用兜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其实心里充满了希望,能再见到父皇已是上天厚恩,自然要好好活才不辜负这重活的机会,没了之前的紧张和忐忑,这会儿放松下来反而也生出了兴致。 薛云萍尚且能持住,薛云岫则拉住薛老四的袖子急不可待地问:“四叔,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也去走三桥摸门钉吗?去逛东市也行,我还有好多东西想买呢!” 原本跟在后头的薛府下人,已经有一个因为薛云岫买的东西太多,先拧东西回府了,薛老四皱了眉头正要说侄女儿,就听林恒对他堂妹说道:“媛媛你不是想去看灯会吗,京城的灯班今晚都在东市,不光有灯船灯楼灯狮子,还有几十个人才舞得动的灯龙。” 花灯节本来就是要看灯的,几个姑娘一听一致决定去东市,薛老四虽然愤愤地瞪了林恒一眼,也只好同意。 东市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平时人就很多,今晚上更是摩肩接踵,几人周围都有下人帮着隔开,但也只是勉强和其他人有两三步距离而已。 因为隔得近,薛云晗就看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对十五六的男女站在一个卖梳妆品的摊子前,从衣着打扮看应是未婚的,那小伙子朴实的脸上满是笑意,买了一个银背桃木梳送给一旁的姑娘,姑娘含羞带怯地收到自己的荷包里。 两人之间虽没有多余的言语,却似乎有一股甜蜜的气息环绕在身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情意,两情相悦原来这么美好,薛云晗看的有些呆住了,上辈子她一心想要嫁给林恒,现在想来,林恒何尝给过她这样的眼神? 本朝的民风在皇家的带领下逐渐开放,民间定了亲的男女在其他人的陪同下一起逛灯市庙会也是常事,林恒见薛云晗侧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对小青年,不自觉地笑意就挂上了嘴角,这么个小姑娘看的明白吗? 林恒走在最前面,一行人自然而然就跟着林恒的方向走,在人群里穿插挪动了两刻钟,到了座三层高楼前,众人一看,端的是光华璀璨。 只见一楼的的屋檐下挂满了各式小型的花灯,宫灯、夹纱灯、荷花灯、走马灯不一而足,二层的窗棱上则挂着多个用小灯组合造型的大花灯,三楼只有一个宽径约两尺的六面宫灯,六只角上各垂下一小串小巧精致的荷花灯,只是那灯的罩子虽然画着花鸟,却能将里面燃烧着的粗壮蜡烛一览无遗。 许多人围在楼下张望三楼的宫灯,人群里一个人对门口招来客人的伙计说道:“你们百味斋真是财大气粗啊,那盏大花灯竟然是用琉璃做的?” 那伙计正是巴不得有人问,面带骄傲地说:“这可不是咱们京城生产的琉璃,看这清澈透亮的,这是西洋用船运来的水晶玻璃!各位看官只要每道关卡花一两银子报个名,过完全部的关卡便能拿到那盏灯,过不了关的呢也能选下面的花灯,还能得到我们家独门秘制的糕点一盒。” 店老板的确是精明,能交一两银子玩儿一趟的必定非富即贵,正是店里的客户或潜在客户,不仅赚了钱还宣传了自家的店。 这时代本土的琉璃和舶来的玻璃都是个贵物件儿,没有哪家用这么大块的来做个花灯赏玩,那盏大宫灯流光溢彩,着实惹人喜爱,薛云晗虽然上辈子在皇宫看多了稀奇,这会儿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恒顺着薛云晗的目光看去,心道果然和自家妹妹们一样,得用好玩儿的东西哄,他转头对一旁的薛老四道:“你不是要和我论辈分吗,我们来赌一局如何?赢了的人来定辈分。” “你可是书院夫子公认的好学生,竟然要赌博?”,薛老四闻言跳开一步,将林恒上下打量一眼:“赌什么,麻将骰子还是叶子牌?” 薛家姐妹:……四叔,这就是你经常挨打的原因吗? 林恒笑着摇摇头:“这里有现成的,咱们闯百味斋的关卡,最后先赢得三楼那盏花灯的人为胜。怎么样,敢不敢?” 薛老四本来想说“今晚这么多人都没能拿到那盏灯”,却临时改了主意,一两银子对他来说不多,又不是比破题做文章,倒不一定输。 当下几人和其他十来个不认识的人一起交钱报了名,众人便随着小儿进了店内大堂。 伙计给每个人端上来一小碗乳白色的汤,店里的管事道:“这是咱们店大厨新创的百味汤,各位贵客尝一尝,将这汤所用的食材和调料写出来,一刻钟内答对三成便算过关。” 第一关尝汤辨味,一刻钟后只有半数的人答对,没答对的各得了一盏一楼的花灯,夏毓珠和三哥、林媛媛、薛云岫都没能答对三成,便和下人们在一楼大堂坐等其他人继续闯关。 过了关的几人交了下一关的报名钱跟着小二上了二楼,管事恭敬道:“各位贵客,这一关是限时一炷香,能将华容道里的曹操解救出来的,便算过关。” 这话一出,便有几人叫道:“这样太难了!” 华容道是一个取自三国典故的游戏,一个二十个小方格的棋盘代表华容道,上面有曹操、张飞、马超、关羽等人物的棋子,必须按规则将曹操移出华容道出口,这游戏十分费脑筋,一天两天都不一定得解。 薛云晗等几个姑娘看了眼棋盘根本不会,直接放弃;另外几个人里有知道规则的,既然钱都交了,便勉力试一试。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店小二盯着以防作弊,盯着林恒的店小二见他半炷香内,只八十一步便将曹操移出了华容道,不由瞪大了眼儿,比自家天天玩这个的老板还要快呢。 一炷香后,店小二宣布夏承毅和薛老四也成功了,众人倒是有点吃惊,薛老四因为读书的事三两天便挨薛侯爷一顿打,现在看来智力竟然挺高? 这一关只有林恒、薛老四、夏承毅过了关,其他人便不能再跟着上三楼,夏承毅看一眼有点失落的薛云晗,连忙道:“表妹,你别不开心,如果我赢了,我就给你啊。” 薛云晗听到夏承毅好意,便朝他微微一笑。 林恒看夏诚毅一眼,又看了薛云晗一眼,率先上了楼梯。 众人在大堂坐了约半炷香,便看到两个店小二小心翼翼地抬着那盏灯,显然是有人过了最后的关卡,一时店内店外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上三楼的几个人。 那管事见店里的琉璃灯被人赢走了也不恼,还是和气生财的模样,拱手道:“是林公子赢了小店的镇店之灯,本店今晚设关卡只是为了给各位贵客添个热闹,过了今日,还望各位贵客常来常往!” 林恒拒绝了管事要帮忙送到府上去的热情,由林府的下人提着灯出了百味斋。 到了人略少之处,林恒笑道:“这灯还是适合姑娘家玩儿。” 夏毓珠和林媛媛心里都一喜,一个是表妹一个是堂妹,一半的几率会送给自己呢,两人都拿眼儿望着林恒。 林恒却道:“赢了这盏灯,我和薛老四便按同年排辈分,以后晗晗也算是我的世侄女儿了,这盏灯就给晗晗吧。” 众人:…… 薛云晗一时没弄清状况,看着林恒不知该说什么,却看到林恒对她做了个口型:别哭了。 那盏大宫灯剔透晶莹,燃烧的蜡烛透过琉璃灯罩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泽,把林恒笼罩其中,让那无声的三个字显出了不真实的温柔。 薛云晗的心跳突然加速起来,竟然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的吗? 薛老四心头不爽,抱着能够宰一个昂贵的琉璃灯也不错的想法,立马叫下人接过宫灯往薛府送回去。 “让一让,让一让!小心冲撞了公主的车驾!”一队侍卫一边跑一边呵斥行人,后面驶来一辆双骑银辔的华丽马车。 路上人本来就很多,一听公主的车驾,知道惹不起,连忙慌乱地向道路两边挤去,几人被突然涌来的人群一挤冲散开来,薛云晗一个立足不稳就要向后仰倒。 要知道这会儿地上挤挤挨挨全是腿,如果真的倒下去被踩踏,必定非死即伤,薛云晗心里一阵慌乱,老天不会这么对待她吧,上辈子被淹死,好不容易重活竟然要被人踩死? 腰上突然传来一道坚实的力量,薛云晗感觉有人扶住了她,那只手一带,便跌进了一个带着淡淡雪松香味的怀抱,她站稳了仰头一看,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开始更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时大家已经被冲散各处,身侧的人群还在涌动,林恒把薛云晗护到自己怀里纯属权宜之计,替她带好兜帽,忍不住低低一笑。 “小姑娘,你竟然懂得害羞。” 第18章 公主面首 薛云晗只到林恒胸口,带着兜帽被林恒护在怀里,说来奇怪,上辈子明光正道地喜欢这个人,连父皇都说要赐婚,她都从来没害羞脸红过,这会儿人群吵吵闹闹的,她却听到自个儿心跳如鼓,仰头听到林恒的笑声,手脸越发烫热起来。 林恒笑完之后一本正经地道:“想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你人小挤不过人家,有我护着总好过被人伤了好。” 人家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她却想多了……薛云晗深觉无脸见人,却又无处可遁,一时羞怒之下选择了自暴自弃,将兜帽拉到鼻尖低头把脸往林恒胸膛重重一埋,只当看不见他。 林恒对着这么个小姑娘虽然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心里却莫名地柔软成一片,被薛云晗撞得有点生疼,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笑道:“果然有点胖。” 薛云恒更加的,无语凝噎啊…… 从侍卫的高声呼喝到此刻不过是几息之间,人群虽然纷纷乱乱,却已经硬生生留出了中间的一条道,那辆马车行得并不算慢,此刻已到了可以看清车上标志的距离之处,众人才发现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在路中间呆愣愣地站着,想来刚才慌乱之下和大人走失了。 “让开!快让开!”车夫显然也看到了路况,拉住缰绳的两手青筋毕现却仍是难减去势,眼看就要碾过那小孩儿,马车里突然箭一般窜出来个人影,翻身下车抱住小孩儿,再就势往旁边一滚,几个动作连贯利落之极。 “好!”“好!” 薛云晗听到道掌声如雷,忍不住抬起头来张望,好在这会儿人群已经基本站定,且她所在的位置和道路中间隔的挺近,踮起脚便可以看到。 只见前面不远处停着辆华丽的清油马车,上面有庆安长公主的标志,马车后面几丈处站着一名蓝色布衣的高大男子,看穿着打扮应是个平民,手里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儿,那男子低头正不住安抚着小男孩儿。 “三弟,三弟,你没事吧?”对面的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姑娘,那姑娘一边跑一边哭喊,从男子的手里一把接过男孩儿放到地上,上上下下摸一遍确认弟弟没有受伤,先是神色一松接着怒气上脸,一巴掌打在男孩儿屁.股上,声音犹带着哭腔:“非要跟着出来,要不是这位恩人救了你,你叫我怎么和爹娘交代!” 说着又连忙拉弟弟跪下给男子磕头,男子侧身让开,看着姐弟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点恍惚的笑意。 那男子此时抬起头来才露出了真容,只见他鼻如悬胆,目似朗星,兼之身材劲瘦颀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倜傥潇洒之气,拉着小男孩儿的姑娘抬头方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就红了脸颊:“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虽然咱们庄稼人没什么可报答的,但是以后……以后在菩萨面前多上几炷香,好叫菩萨保佑恩人。” “凤君,你在干嘛呢?”一名年约三十的宫装女子扶着宫女的手莲步而来,拉着男子的手嗔道:“不过是个低贱的野孩子,何苦拼着受伤也要去救,也不怕我心疼。”说着斜睨一眼那农家姑娘,虚抬起涂着大红蔻丹的食指道:“你再敢像刚才那样勾引凤君,我挖了你的眼睛。” 凤君闻言面色冷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挣开那女子的手:“凤君从前也是这样低贱的野孩子,不配随侍长公主左右,还请公主不要误会旁人。” 那农家姑娘先前对着凤君还有些羞涩腼腆之意,这会儿见到一国长公主的阵仗,又听到这样的话,早已吓得和弟弟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发抖。 庆安长公主惯有跋扈之名,当众被甩了脸子,竟也不发作,当着街上许多人也不避讳,两只手缠上凤君的胳膊,越发娇声:“别生气嘛,凤君,难得今晚月色这么好,咱们说好了要回府里的明霜楼赏月的,在这里管旁人做什么。” 凤君叹一口气,摸一摸小男孩儿的头,道:“可别乱跑了,小心被拍花子的卖了。”说完看也不看那姑娘一眼,扶着庆安长公主上了马车,车夫这下放慢了速度,架着马车悠悠离去。 薛云晗听不确切几人说了什么,不过从手势和表情也猜了个大概,她看着布衣男子的面容只觉得十分熟悉,前世今生就不由跟画影似的在脑海里一幅幅翻起来。 马车走远了,人群又恢复了生气,这一场动静虽然惊心却好在无人受伤,对于逛灯会的人们来说还又添了一项饶有趣味的谈资。 “救人的那一位公子是谁?一手功夫好不利落,人也长得英武不凡!” “你当那是什么英雄人物?”旁边的人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那可是个有名的角儿,别看现在连王孙公子都捧着鸣衣班的武生秦玉楼,从前梁梁凤君在的时候,可没秦玉楼什么事儿。” “鸣衣社不是京里有名的戏班吗,公主多金尊玉贵的身份,怎么和一个戏子混到一块去了?” 薛云晗心里疑惑更浓,既是个唱戏的武生,理应前世今生都和她没有交集,就算看过他的戏,那也应当是顶着戏妆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又怎么生得起熟悉的感觉呢? “呵呵,庆安长公主么……”知情的那位暧昧一笑,“要说梁凤君也是厉害,这都三年了,庆安长公主竟然还没厌他,听说是目前在公主府待得最久的一个了。” “我瞧着这人的确生了副好皮囊,而且说不得有其他过人之处呢,哈哈……” 旁边的人越说越不堪入耳,薛云晗若是个一般的闺秀,早就羞臊得巴不得钻进地缝了,不过上辈子庆安长公主是她姑母,这位姑母和夫家和离、公然携面首出入之类的事儿没少流传,这会儿只作个听不懂的摸样。 道路上恢复了先前的秩序,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薛云晗和林恒在人群里穿插来回找寻夏毓珠他们几个,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和农家姑娘擦身过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那个农家姑娘先前大概被吓到了,这会儿才站起来拍干净裤腿上的灰,姐弟俩虽然差了十来岁,却眉眼相似,站在一处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姐弟。 薛云晗心中如明灯乍亮,是了!怪道觉得眼熟,梁凤君的五官和她上辈子的掌事宫女朱衣十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天生带点笑影。 上辈子朱衣的确是想出宫回家的,但是却并未听她说过有兄弟……而且,庆安长公主在这件事中参与了多少呢? 薛云晗一时脑中纷乱,却苦于自己手上并无人力物力可供调遣。 “当心!”林恒提醒道,“别撞了。” 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看包子似的脸就要撞上一座灯船,林恒索性把胳膊挡了上去。 薛云晗额头撞上个温热结实的东西才回过神来,见林恒轻皱着眉头,脱口而出:“帮我查个人。” 话出了口,薛云晗心里陡然反应过来,朱衣诱她去魏国公府的字条正是林恒的字迹。 其实薛云晗重生之后也反复想了很多遍,林恒的母亲安阳长公主是在太后宫里长大的,而他祖父是内阁次辅林阁老,如果真的是林恒因为不想娶她而谋害她,不论是以安阳长公主的根基还是林阁老的智计,都不该用这么浅显粗糙直接指向林恒的手段。 倒不如借此试探一下。 况且虽然看着唐突,薛云晗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她现在是个内宅小女娃没有半点人力物力,薛老四不太靠谱,夏家二表哥三表哥还是半大小子,而林恒很早就在外行走交际,薛云晗知道他手里有可用之人。 薛云晗的脸上是全然不符年龄的肃然,林恒十分诧异,还是问道:“查谁?” 薛云晗不意林恒真能答应,连忙说道:“那个梁凤君,就是刚刚救小孩子的那个人,帮我查他的籍贯眷属和生平履历。” 在林恒看来,薛云晗就是个和堂妹差不多的小孩子,然而这一开口却听起来很不寻常,“你怎么着也不该认识梁凤君这样的人,查他做什么?” 以林恒的聪慧,在他面前撒谎太容易被抓住破绽,薛云晗一时语塞。 “不愿意说就罢了,只是这糊里糊涂的事情,我却是无能为力。”林恒笑一笑,继续找寻其他人。 林恒是想诈一诈薛云晗,说完却半晌没有回应,转头一看,小姑娘憋的满脸绯色,两手绞着衣摆,提起的那只脚的脚尖不住碾着脚下的青石板。 看起来像只咬着尾巴转圈圈的小奶狗,林恒觉心里一软,道:“罢了,我帮你查一查,只是毕竟是安庆长公主身边的人,能查到多少,我却不能保证。” “真的!”薛云晗闻言抬起头,黑漆似的眼闪着光彩,嘴角高高扬起。 这一笑似乎比街上的花灯更亮,林恒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再次感叹,这小姑娘长大了定然是位少有的美人。 “咳!”,他怎么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 “表妹,可找到你了!”夏承毅跑着穿过人群,关切地道:“你没事儿吧?”见表妹笑着摇头,又道:“别担心,大妹妹和林家的姑娘都已经找着了,有下人们护着的,一点伤都没有。” 薛云晗顺着方向看去,果然其余人都站在一处店铺的屋檐下,下人们在外面围了一圈。 时辰已经不算早,且又受到了意外冲撞,众人汇合之后商量一番,各回了各家。 元宵过后没多久,夏毓珠派人送来封信,邀请薛云晗寒食节一道去城外踏青,末尾又道为了避开选秀,夏府已请了媒人上武安伯求娶李大姑娘。 刚过了二月,朝廷果然下了选秀的旨意,秀女的籍贯和家中官品等级都循了以往旧例,惟有一点极不寻常,秀女年龄不是惯例的十二岁以上,而是十一岁以上便须参加。 这样一来,竟然连薛云晗都在选秀之列。 第19章 心比天高 夏氏和薛世铎之间说是相敬如宾,其实只是勉强守着各自为夫为妻的本分而已,连院子里最没存在感的刘姨娘还偶尔使人打探一下薛世铎回府的时辰,夏氏却放之任之从不过问。 所以,当九香去外院书房将薛世铎请回夏氏的上房时,守门婆子很是吃了一惊,腆了笑躬身将主子迎进去,眼珠一转就想到去给周姨娘通个风,说不得能得一把铜子儿的赏钱呢。 丫头奉了茶退出去守在门外头,屋里只余薛世铎和夏氏,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还是薛世铎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开口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容易了:“今年的秀女年龄限定在十一岁以上,乍然看起来荒唐,但并不是无风起浪。” “晗晗恰是六月份满十一岁,以前总想着她年纪小,过两年大一点再从容相看亲事,门第低一些都没关系,只叫她一辈子如意顺遂。”夏氏一向眉目少动,听了薛世铎的话脸上却带起了急色:“没想到这旨意一下,连晗晗都得入宫参选,朝堂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不知这旨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薛世铎见夏氏满脸的心疼,默默替她续上茶水:“这旨意是皇后娘娘一点心机。” “太子一直体弱多病,政务还不如二皇子接触得深,皇后自然心急如焚,可巧太子和二皇子年龄相近,二人都已经到了选妃的年龄,一旦二皇子大婚,自然就会有朝臣跳出来要求遵循祖制,皇子大婚之后便该就番的。” “皇室子弟多是二十上下才成亲,三皇子四皇子年龄只十四岁,皇后却说选秀乃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不如今次一并办好,到了年龄再举行仪式即可,呵,恐怕等不了两年就会有人出来催促二位皇子大婚,”薛世铎笑一声,“不过现在么,还有人出来赞一声皇后贤德。” 薛世铎对朝廷的局势条陈缕析得十分精准,夏氏这些年从来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和他商讨过事,竟是头一回知道他有这样的一面。 “因要兼顾各位皇子的年纪,便把秀女的年龄定在了十一岁以上。”夏氏听到这里总算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薛世铎的话说道:“皇后既是打算让皇子们早点大婚后就番,那么自然不会选晗晗这样年纪太小的做正妃,至于侧妃么,晗晗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想要落选并不难。” 薛世铎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夏氏的侧脸,身旁之人心思聪敏一如少时,倒叫他一时忘了这些年隔着的藩篱。 “宫里现在是皇后娘娘掌凤印,卫贤妃协理后宫,两人常常借题发挥明里暗里争斗不断,再加上其他有子嗣的主位们,后宫如今局势暧昧难明。”薛世铎神色端肃,道:“落选并不难,难得是选秀待在宫里的这几个月,如何避开各方力量的交锋,咱们家是万万蹚不得夺嫡这摊浑水的。” *** 薛二太太刘氏和薛云萍一道用过了早饭,刘氏亲自从妆盒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满脸笑意地道:“这是你舅舅新近送来的信,你看看。” 这位舅舅在江西连做了八年县令,是个木讷呆板不长于钻营的人,舅妈冯氏最是穷酸精明,因小姑子高嫁又掌着中馈,时时写了信来都是叫穷叫苦,变着法儿的要钱要物,刘氏接到娘家的信就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薛云萍接过信双目一扫,知道了刘氏喜在何处,便道:“表哥十四岁便考取了香河的廪生,如今既逢上朝廷开恩科这样的好事儿,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香河正是刘氏娘家籍贯所在,刘氏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可不是,你父亲把禹哥儿的文章隐了姓名托人送去给白鹿书院的柳老先生看过了,柳老先生说虽然稍欠老练,但若是乡试下场必定桂榜有名。” 薛云萍是知道柳老先生的,平日常在女学听夫子们一脸崇敬地提起,柳老先生乃是本朝开朝至今唯一连中三元之人,一手所创的白鹿书院如今和江南的东泉书院并称天下书院之首,薛云萍将信叠好放在小几上,凑趣道:“既是柳老先生过的眼,看来金桂飘香之时便能喊表哥一声举人老爷了。” 刘氏笑嗔着薛云萍一眼,拍一拍义女的手背:“八月中秋之时,你便满十二岁,到时候禹哥儿中了举人也很看得过去,等你舅舅回京述职咱们两家就商量一下……禹哥儿是个好的,便是大你几岁也无妨。” 刘氏虽然常常夸赞这位表哥,却是头一次透露想将薛云萍嫁回娘家,薛云萍一僵,旋即抽回手低下头作出副羞涩的样子:“舅妈既是端午过后就要上京,想来还有许多事要太太打理,太太忙罢,我先回房去做学里的功课了。” 刘氏虽不是薛云萍的亲娘,大哥却是她的亲舅舅,外甥女当儿媳妇亲上加亲,何况萍姐儿的身世……嫁到大哥家是最合适不过了。刘氏只当她是女儿家害羞,叫薛云萍的丫头抱上嫂子送来的礼物,也便由着她回了自个儿小院。 银霜打开手里一尺进方的盒子,道:“姑娘,舅太太这回送的东西看着倒是有些别致。” 薛云晗扬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哪回不是呢,送点子略有野趣的不值钱的物件,便能从太太手里讨要回去金的银的。” 银霜打小伺候薛云萍,最是会体察这位二姑娘的心思,虽然二姑娘这会儿面色如常,银霜还是使了个眼色叫其他人退出去。 薛云萍就着银霜的手看一眼盒子里的物件,是个不足一尺的百卉含英样式的黄花梨木雕,山茶、迎春、海棠……各色的花草或含或放,还雕得六角飞檐翘脚小亭子和两三寸的坐行不一的赏花小人儿。 “放到我的小库房里吧。” 银霜迟疑道:“可是太太……” 薛云萍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不带半点起伏:“算了,摆到多宝阁上面吧,有人来我屋里作客的时候你记得收起来,学里谁家不是拿这木头做椅子柜子,巴巴地摆出来白惹人笑话。” 薛云萍站在由京城最好的工匠打磨的铜镜前:“银霜,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银霜摆好木雕,笑吟吟道:“当然好看,平时跟姑娘出去见到的那些贵女就没人能比不上姑咱们娘好看。” 学里有些姑娘闺房里摆的是玻璃镜子,亮晃晃地照的得人纤毫毕现,没想到原来随处可见的东西在这里竟然是西洋运来的,价贵得很,刘氏虽然掌着中馈,上头有老夫人盯着,再疼她也不会买的。 刘氏的话犹在耳边:“老爷说了,咱们家的姑娘就是中了选也当不了正妃,与其当妾室凡事不由自个儿,还是选个稳妥的人家当正头娘子好些。” 刘氏固然是疼她的,只是难道要她嫁了人以后见到往日交好的姑娘们都得矮身行礼吗? 薛云萍想起玻璃镜有些羡慕,不过铜镜依然照出了她精致的五官,她在同龄人中算发育得快的,微微一侧身子便被光影便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花会诗会偶尔遇到主家的公子们时,谁不是先看她呢? “银霜,把我那套镶嵌红玛瑙的花筒簪拿出来,和我明天要穿那件银鼠刻丝袄子最是相配的。”薛云萍看着镜中的艳美少女,心中觉得松快了些。 “姑娘,”银霜小声道,“旧年里舅太太来给咱们老夫人贺寿时,姑娘头上戴着就是这套簪子,因着表姑娘喜欢,您便送给表姑娘了。” 薛云萍愣了下也想起来了,手指头一紧在手掌心掐出个印子,哪里是送给刘明玉了,分明是刘明玉当着来各家来做客的小姐太太们公然讨要,她只得装作是大方送出去才勉强全了刘氏的面子。 春寒仍是料峭,窗外院子里却已经有树木拱出了嫩芽,一团团油亮的新绿点缀在枝头,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 宫里的贵人们也并非都是高门贵女,像今上的母亲是庶女出身,是先帝潜邸时纳的妾室,天生丽质难自弃,电视剧果然不是骗人的。 薛云萍摩挲着铜镜里的自己,这一次注定要辜负刘氏的苦心了。 第20章 曹家姥姥 一大清早的,薛府供主子们出入的东角门外“吱呀吱呀”来了辆榆木小车,拉车的是头骡子不说,小车的帘子也是灰扑扑的粗布,看起来着实和薛府广阔高敞的朱红大门不大相衬。 门房里新来的小厮庆儿听到动静伸头一看,嘀咕一声:“这又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赶车的放个小杌子在一侧,一个面相清秀的年轻媳妇扶着个老太太下了马车。那媳妇衣裙整洁大方,头上插戴俱是银的,唯有扶着老太太的那只手腕上露出个金连珠的镯子;老太太却全然不同,一身簇新的绸面褙子尚有折痕,花白的发髻上插着几支金簪,也无甚花样只一味看着显眼,干瘦的手腕上晃着两个筷子粗的金镯子,手指上还有两个金戒指。 庆儿倒拿不准了,另一个差事做老了的门房笑着斜睨他一眼:“学着点儿。”说着便堆起笑脸迎上去做了作个揖:“曹姥姥,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老人家这一向可好?” 曹姥姥第一回上门看女儿时不懂规矩,往东角门走还被下人们笑了一通,还好儿子争气两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再也不用从下人们走的西角门进出了,心里十分得意面上却端着架子:“我和儿媳妇来看看我女儿,快些领我进去罢。” 庆儿看曹姥姥婆媳二人走远了,才对着手上几个铜板“呸”一声:“哪门子的姥姥,一身金子晃得人眼睛疼,打赏却恁的抠门。” 那年纪稍大的门房敲庆儿几个暴栗:“眼瞎心盲!咱们世子爷还没儿子,周姨娘要是生出个大哥儿那可就是独一份儿了,这偌大的侯府,指不定将来要在谁手上讨口吃的呢。” 周姨娘的秀才爹去世得早,留下寡母幼弟自然需要她多操持,粗活儿做多了骨架虽不好看身体底子却好,白姨娘见天吐得哇哇的,她却好吃好睡十分得过,肚子里的还不如眼前的女儿烦人。 “姨娘,”薛云岫坐在周姨娘旁边,不住摇着周姨娘胳膊:“把那个玉佩给我嘛,给我嘛。” 那个玉佩是块小儿巴掌大的冰花芙蓉玉双鱼玉佩,整个儿呈淡淡的粉色,通体温润灵透,也难怪女儿看了一眼就想要,周姨娘被摇得头发昏,一指头戳在女儿额头上:“别的东西都有的商量,那块玉佩可不行,那可是代表了你爹对我的看重。”在女儿面前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情谊二字。 老大夫诊断出周姨娘和白姨娘怀孕的当天,薛世铎把院里的掌事权给了夏氏,而且都没来房里看一眼就走了,周姨娘着实伤心了一场,结果没两天薛世铎就送了这块玉佩来,虽然白姨娘那边也得了一对金簪,但是周姨娘还是明白了薛世铎隐含其中的情谊。 周姨娘的秀才爹还在世的时候讲过一个典故,说前朝有位贵妃小名儿叫芙蓉,虽不是正妻却和皇帝情投意合,芙蓉玉正是皇帝和这位贵妃的定情之物,周姨娘心情荡漾地想,这可不是暗合了自个儿和世子爷的身份么,而且那块玉佩还是个双鱼造型,明显成双成对的意思嘛。 世子爷和她爹都是读书人的臭脾气,想说个甚非得拐几个弯儿,还是丫头夏荷说的对,世子爷那天不过因为白姨娘的事儿生了气,心里还是有她的,而且让夏氏管事只是为了让自个儿好好安胎。 “姨娘,曹姥姥来了。”丫头在门外面禀道。 周姨娘面上一喜,起身出去迎接曹姥姥和弟媳陈氏,见薛云岫坐着不动,把女儿拉起来道:“四姑娘,快起来去迎一迎你姥姥和舅妈。” 夏氏回府那天,薛云岫在上房门口称周姨娘的娘家弟弟周泰作舅舅,夏氏身边的嬷嬷当众就笑说安南侯府的几位老爷才是她舅舅,薛云岫当时红了脸儿,知道下人们当面不敢笑,背后却乱嚼舌头,回来想了一回又隐约觉得那嬷嬷说的在理。 到底是生母的亲戚,薛云岫只是小声嘀咕道:“这算哪门子的长辈,说出去连院子里的下人都要笑话我!” 不防曹姥姥已经到了门口,耳朵又尖得很,当下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自个儿大腿嚎哭起来:“命苦啊,年轻轻就死了男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儿女,如今女儿嫁得好了亲外孙女儿竟然就嫌弃我啊……” 周姨娘一边曹姥姥赔不是,一边连连掐了薛云岫几下,薛云岫也是个爆炭性子一点就着,当即就哇哇哭叫起来,屋里一下子就乱成一团…… 陈氏嫁到周家方一年,对婆母的套路已经十分熟悉,也不给婆母搭台,对周姨娘道:“娘有几个月没见到大姐了,大姐和娘好好说说话,我没见过世面,想烦请四姑娘带我去逛逛园子去。” 女儿和老娘卯上了,周姨娘巴不得陈氏把薛云岫带出去,当即给冬梅使了个眼色,冬梅就和陈氏两个劝着薛云岫连哄带拉地出了门。 周姨娘连忙把曹姥姥扶起来,又是赔礼认错又是从自个儿梳妆匣里拿出首饰来相送,曹姥姥偷偷觑着光看了下成色放进随身的布包袱里了,方才端着脸说:“算了,四姑娘还小,我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我这次来是有正事的,”曹姥姥指着白姨娘院子的方向,道:“娘问你,那边那个先怀的,还是你先怀的?” 周姨娘仔细想一回,道:“这可真是不知道,我去年虽然管着院子,也只是约莫知道世子爷在哪里宿了几回,并没有记确切日期……管它谁先谁后呢,她一个买来的玩意儿难道还能和我比不成,娘问这个作什么?” “就知道你是个没成算的,还得靠我来替你计较。”曹姥姥恨恨地戳一下女儿的脑门儿,“那一个怀的是个丫头也就罢了,如果怀的是个哥儿,岂不是要和你肚子里这个争上一争?大家子里的儿子最是要分个长幼先后,要是那一个先生了个儿子,她虽然身份低,却可以把儿子挂到你们太太名下,到时候我外孙子岂不是把侯府这么大的家产都丢了!” 周姨娘一听老娘的确是一心为自己打算的,便问道:“可是就连来看诊的大夫也断不出个先后,我能怎么办?” “你娘我是什么人,自然是想好了万全的法子才来的。”曹姥姥“哼”一声,得意道:“自从得到你的喜信儿之后,我就到各处的医馆去打听过了,最后访到了一位以前从宫里出来的太医……不管你们谁先怀的,只要你先生下来就得了。” *** 陈氏家里有田有地还雇得有门房婆子丫头,周家却是寡妇拉拔一双儿女家徒四壁,后头靠着女儿做妾才改善了家境,而且曹姥姥的名声远近闻名的泼辣精明,还是陈氏自个儿相中周泰,陈家爹见周泰身上又有秀才功名,这才低嫁到了周家。 陈氏和丈夫恩爱情合,婆婆和大姑子这些乱糟糟的事却是不愿意掺和的,薛云岫早撇下她回自个儿院子了,陈氏在外面站了阵估摸时间差不多便回了周姨娘的屋子。 曹姥姥一边递给周姨娘一个牛皮纸包裹,一边叮嘱:“到了日子没动静就一定要用,放心,妥当的很……要不是娘当初好谋划,你怎么能如愿嫁进侯府。”说完见陈氏进来了,又摆起婆婆的谱端起架子来。 陈氏只当婆婆时时问大姑子要钱要物,今日终于也贴补了大姑子一回,这也是应当的,便装作没看见,恭恭敬敬伺候着婆婆用了中午饭,才出发回家。 穿过园子去二门时,迎面一个小姑娘身披织锦羽缎斗篷,脖子上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身后跟着两个大丫头并两个小丫头,比外孙女更华贵逼人,曹姥姥眼珠一转儿,几步上前:“这就是三姑娘罢,果然俊得很。”说着就要去摸那斗篷是个什么料子。 薛云晗和曹姥姥婆媳俩错身而过,只以为是哪家的管事婆子,突然被曹姥姥一把拉住斗篷,吓了一跳,后头的丫头有识得的,连忙上前拉开曹姥姥。 陈氏怕婆婆闹出什么来,连忙拉着曹姥姥往二门走:“日头就要西沉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薛云晗见曹姥姥一边走一边还嘟嘟囔馕“还是大家子出身的小姐呢,看见长辈也不知敬老。”,只觉得和周姨娘果然是亲母女,不过倒是浑没放在心上。 她这会儿在思量林媛媛下的帖子,上面写着元宵相谈甚合,邀她过林府作客,元宵那日她和林媛媛实是话都没说上两句的,这帖子定是林媛媛替林恒下的,看来梁凤君的身世有眉目了。 第21章 蛛丝马迹 林恒的曾祖父是个务实而有远见的秀才,早年原是江西人,苦读到了而立之年仍无寸进,干脆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从了商,一路到京城通门路落了籍贯置了宅子,到了林恒祖父这一辈,林家买下隔壁的两家宅院打通连成了一片。薛云晗前世心慕林恒,但是安阳长公主对皇后一系向来不咸不淡,是以倒从来没来过林府,这会儿看来林府的园子在京里拿出来也算的体面的。 到了林媛媛的院子,两个姑娘坐在花架下的石桌旁聊了些衣裳首饰之类的闲话,林媛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薛云晗来。 大哥哥人物俊朗且少有才名,母亲是长公主,祖父是阁老,不管是论家世还是论品貌都是一等一的,说一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绝不是夸张,林媛媛每回出去交际都有许多姑娘明里暗里打听,胆大的甚至有拐着弯儿送东西的,但是她知道大哥哥虽然对谁都和风细雨,实则都是出于礼数,从来不曾对谁多看两眼。 那天林恒喊林媛媛帮忙约个姑娘,林媛媛着实兴奋了一场,没想到……眼前的薛家三姑娘十岁的年纪配上在同年人中也算微胖的身材,好看是好看,但是那种跟年画娃娃似的好看,要说大哥哥有点什么想法,那是决计不可能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林恒果然过来了,林媛媛便自个儿寻了个由头进了屋子,反正这处的情形屋里一看就知,院子门口又有人守着,也闹不出什么闲话来。 后头跟着的小厮双手抱了个竹编的小箩筐放到桌上,林恒揭开上面盖着的薄毯,朝薛云晗示意道:“给你的。” 薛云晗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好奇地站起来一看,只见里面有只橘色的小奶猫儿,胖乎乎的小身子站在箩筐里,两只前爪交替踩着脚下铺着的软毯,还没问林恒这是何意,林恒就先说道:“毓珠那只雪奴猫儿上个月生了三只小猫,毓珠差了人送过来要我来养,那两只都找了妥当的人送出去了,剩下这只,不如你帮我养?” 林恒面上是这么说,实则……三只猫儿送过来的时候,林恒只看了一眼就想到要把这一只送给薛云晗,两个一样是胖乎乎的团子,一样看人的时候睁着湿漉漉的圆眼……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默然颔首,觉得自己眼光果然是极准的。 薛云晗把手伸进去摸摸小橘猫的头,那猫儿挨着手便蹭个不停,还拿粉色的小舌头舔一舔,薛云晗心都化了,不由弯了眉眼:“好呀,那我一会儿可带回去了。” 说着将小橘猫放在双手掌心捧出来,正在此时空中响起一串清丽洪亮的鸟鸣,紧接着一个灰影快速俯冲下来,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尺长大鸟直冲到石桌上才收拢翅膀,两只脚爪极力向前抻着几乎要贴到腹胸,从石桌这一头溜滑到那一头边缘处晃了几晃才勉强刹住了脚。 薛云晗上辈子是跟宣和帝出去狩猎过的,知道这是捕猎高手雀鹰,眼前这一只大概伙食太好,肚子的毛快要擦到桌面,头胸之间已经分辨不出脖子……联想到刚刚一连串的动作,薛云晗沉默了一瞬,由衷道:“真是个灵活的胖子。” 林恒捏起食指和大拇指吹了个指哨,那大鸟便慢悠悠踱步到林恒手边,林恒听到薛云晗的话温温然一笑,道:“别看元宝很胖,它聪明得很,是我养熟了的,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叫它跟着去一趟,以后有事儿就可以让它传话了。” 薛云晗没留意“以后有事儿”的话,却也觉得这方法极好,只是……林恒清高拔俗之人,竟然给爱宠起了个这么大俗大雅的名字,果然上辈子看错了吗? 元宝不知薛云晗在嫌弃它的名字,看桌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颠儿颠儿地踱着步子过去,居高临下伸长肥脖子使劲儿盯着,两只绿豆大的眼眨也不眨。 薛云晗啧啧两声,这鸟不仅胖,还傻…… 林恒送出了猫,又约好了联络方式,才说道:“这段时间我着人仔细查了一下梁凤君,这个人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薛云晗一听正事,立马神色一整,坐下来洗耳恭听。 “梁凤君老家是安徽凤阳,他的母亲是个姓吴的寡妇,吴寡妇改嫁以后和后头的丈夫生了梁凤君,和先头丈夫生的女儿则是在族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吴寡妇运道不好,后头的丈夫嗜赌成性,在梁凤君五岁的时候因为欠钱被人打死了,之后梁凤君迫于生计进了戏班学唱戏,而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林恒摸着元宝头上的羽毛,继续道:“他同母异父的姐姐早在十来岁就进宫当了宫女,多年来一直往宫外给吴寡妇母子送钱。” 薛云晗心里本来就隐隐有点儿想法,此时觉得前世之死终于现出点蛛丝马迹,神色越发端肃起来,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她的手在桌面下紧紧掐住衣袖的狐皮滚边儿,克制住情绪平静问道:“他姐姐叫什么?” “朱衣。”林恒若有所思地看薛云晗一眼,道:“梁凤君的姐姐叫朱衣,比他大八.九岁。” 果然是她的掌事宫女朱衣,薛云晗从胸腔里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反而松了起来。三年前她刚重生时心中有不平有愤恨,然而这三年里心肠被夏氏一片慈母之情重新捂得温软,心中更多的是对于能再活一世的感恩,如今她查前世的死是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也是为了尚在宫中的父皇安危计。 朱衣只是个一心想回老家的宫女,害死自个儿的主子对她无益,而且她没有能力把手伸到魏国公府,幕后必定另有其人,既然那天看来梁凤君和安庆长公主交情匪浅,会是安庆长公主吗? “梁凤君怎么到安庆长公主府里去的?” 林恒一口气说了许多,端起茶润润嗓子:“梁凤君几年前就以武生扬名,他们这一行不论旦角还是生角总免不了一些不堪的场面,三年前鸣衣社给京里一户人家唱堂会,梁凤君不肯按人家的要求应酬,是安庆长公主替他解了围,之后就一直在公主府待到现在。” 林恒说的含糊,薛云晗却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在很多达官贵人的眼里戏子和妓子差别并不大,而且时人并不避讳男风……三年前恰是上辈子的死期,难道安庆长公主是因此通过梁凤君搭上朱衣的线,才谋害了身为五公主的她的? 可是薛云晗想不出合理的动机。 安庆长公主的生母只是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到死看在女儿的面上才封了个贵人名分,先帝在时就不大在意这个女儿,先帝去世后这位姑母和父皇更是感情稀薄,可以说以安庆长公主的实力根本参与不了顶级的权利斗争,但要说是私仇就更说不通了,这位姑母向来只注重拿着公主的身份享乐,和上辈子的李静云可以说毫无交集,两人根本不可能结怨。 薛云晗想一想,还得从梁凤君下手:“梁凤君和朱衣平时有联系吗?” 林恒本是低头喝茶,闻言抬头看着薛云晗道: “朱衣已经死了。” 第22章 安阳公主 “朱衣平时是把钱直接带给吴寡妇,吴寡妇再转给儿子一部分,梁凤君和朱衣姐弟之间感情如何已不得知。”林恒的声音不疾不徐,说的话却如重雷砸下,“朱衣伺候五公主多年,向来和五公主主仆情深,三年之前,五公主因为落水染病而亡,朱衣悲恸之下悬梁自尽,随主子而去。” “不可能!”薛云晗这一刻终于没忍住,失声惊呼,就算朱衣传信给她的时候是受了别人蒙骗,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朱衣对她绝没有生死相随的忠心,而且朱衣一直的愿望都是在后宫恩赦的时候出宫回乡。 林恒微微眯起双眼重新审视这位薛三姑娘,这一句脱口而出“不可能”说得如此断然笃定,如此内闱秘辛,她是如何知晓的? 他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这么大的探究的欲.望。 薛云晗垂下眼皮避开林恒的目光,装作是逗弄桌上的小橘猫儿,解释道:“当年吴寡妇改嫁并没有带着朱衣,但是朱衣入宫多年来却一直给宫外的母亲送钱,可见是个十分孝顺重情的人,我听说宫女自戕是要连累亲族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全自己的忠义连累母亲和弟弟呢?” 和娇憨的长相不同,这姑娘有几分聪明,林恒拉住元宝的尾羽,元宝犹不甘心地金鸟独立,试图伸出一只爪子撩拨小橘猫儿,“朱衣悬梁之后,有人发现了她的亲笔遗书,里面亲述了她为主子殉葬之情,经过多个朱衣生前交好的宫女指认,的确是朱衣的手迹。五公主是圣上的心头至宝,既然朱衣对五公主如此忠义,圣上就亲口免了对朱衣家人的问责,还厚赏了吴寡妇以示安抚。” 遗书……薛云晗不免又想起那封林恒字迹的纸条,以前看过的话本里确是有善于模仿之人通过笔记冒充他人的,但是现实里一个人的字迹深浅和腕力大小有关,笔划起承转合处则是多年习惯所致,真的有人可以只凭一时模仿就以假乱真吗? 这件事无法立时验证,薛云晗还有另外的疑问:“既然圣上厚赏了吴寡妇母子俩,梁凤君又怎么会委身于安庆长公主府,毕竟……毕竟不是件体面的事情。” 男子当面首比女子当外室还更令人不耻,可以说是气节颜面全无,而且就花灯节那天晚上所见,梁凤君也不像谄媚阿谀之人,薛云晗含糊带过,问道:“梁凤君进长公主府和五公主落水、朱衣殉葬,哪件事先哪件事后?” 如果梁凤君是在五公主落水以前搭上的安庆长公主,时间点太过敏感,安庆长公主的嫌疑便很大了;如果梁凤君进长公主府是在朱衣殉葬之后——吴寡妇必是知道朱衣回乡的志向的,朱衣自杀得蹊跷,梁凤君倒好像是为朱衣之死而进的安庆长公主府…… “你让我查梁凤君的时候,虽然不愿意说明情由,我可以当是你一时兴致所至,但是当我知道梁凤君和朱衣的关系,而且朱衣背后涉及到宫廷秘辛时,就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林恒深深地看薛云晗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十岁的深闺姑娘能知道能探听的事情,你是替谁问的?” 对面的林恒眉目俊朗,玉冠束发别无他饰,一袭月白绣青竹纹的锦袍越发衬得整个人气质清逸脱俗,他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元宝的羽毛,另一只手端着茶杯立在嘴边,茶杯里的水汽氤氲出来几乎模糊掉了那张湛然如玉的脸。 这个人,明明脸上是融融笑意,目光却洞明入炬,明明语气如煦煦和暖的三月阳春,话里却尽是咄咄逼人的迫人锋芒,薛云晗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林恒。 从前爱他温雅少年玉树临风,慕他博学才子明经擢秀,却根本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并不曾识得真正的他。 若问薛云晗替谁问的,是替那个幼稚肤浅的五公主,替那个糊里糊涂断送了性命的五公主。 林恒没想到这一问,这小姑娘竟然无声哭泣起来,像元宵灯会那日似的,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饱满的弧度滚落下来,却死死咬着唇沉默而隐忍,望着自己的蒙蒙双眼里满是超出年龄的酸楚之意,叫人的心无端地跟着疼起来。 “唉,我有此一问也是应当,一是这件事经了我的手办的,我自然应该知晓内情,二是寻常人如果卷入皇家的事,难以承受其后果,我是怕你年纪小不知分寸。”林恒终是叹一口气,“罢了,我今儿也不问你了,等你哪天想好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元宝趁着这个空挡终于摆脱了林恒,赶紧迈几个小碎步向前,用尖尖的鸟喙一下子戳在小猫儿的尾巴上,小猫儿发出一声抓狂的“喵——”,转身一下扑在元宝身上,顿时一鸟一猫扭成了一团。 薛云晗的泪意被眼前的傻猫呆鸟生生逼退,再无力为继,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恒本来还在想怎么哄,见小姑娘已经破涕为笑,一边将两只小东西分开,一边心里默默夸奖:好鸟! “这件事情确实劳烦你了,”薛云晗收了泪意,用手绢轻轻擦了眼角,“放心,我不过是白问一问,不会做什么的,我知道轻重。” *** 安阳长公主是先帝胞弟的女儿,在先帝的皇后宫中长大的,皇后一生没有生育,和皇帝两个对安阳长公主的宠爱远超了其他公主,但即使如此,安阳长公主从不恃宠生娇。 安阳长公主自下嫁林阁老的长子以后,并没有住在堂皇华贵的公主府,而是和普通儿媳妇一样住在林府,待妯娌亲和,侍公婆孝顺,就是在外面也是个最和暖不过的人,是皇室公主中名声最好,声望最隆的一个。 现在,这位名声最好的长公主正拿手撑着下巴,摆出副想说又不大好说的模样,隔一阵叹一下气,一双柔美的眼里满是玩味之意,因着保养极佳倒透出几分少女娇憨。 林恒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起了,端起茶杯喝一口压一压:“母亲大人到底为什么叹气,还请说出来让儿子与您分忧!” 分忧的话也就说说而已,安阳长公主和驸马感情极好,但凡公主皱下眉头,林恒他爹早就出马解决了,哪里轮得到他这做儿子的献殷勤。 安阳长公主酝酿的差不多了,道:“儿子啊,那个薛家的小姑娘才十一岁不到,你就惦记上啦?” “咳!咳!咳!”林恒一口茶水含在嘴里过了喉咙将要吞下去的,闻得这句话一下子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母亲掌着林府中馈,家里来个人约莫做了什么事自然是瞒不过的,只是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外面的人都道安阳长公主高贵大方乃皇室表率,殊不知内里竟是个这么促狭的。 安阳长公主实在是因为儿子一向稳沉持重没什么好逗弄的,长到这么大都没多看哪个姑娘两眼,屋里更是连个同房丫头也无,好不容易才抓住个机会调侃一下儿子,看到儿子呛住了又心疼不已,忙亲自给儿子拍背顺气。 “哎哟,都是娘不好,不该逗你……你说你如今十七岁,长相虽比你父亲差了点,也算十分出众的,读书上进又有功名,京里多少太太惦记着你当女婿呢,娘这耳朵都要被她们磨出茧子来了,你倒好,偏要先立业后成家。” 果然再美丽优雅的女人当了娘亲都是这样的,林恒作为一个孝顺的人安静地听完她娘的唠叨,才说:“从前太后娘娘在宫里的人,娘还有使得动的吗,如今宫里的形势云诡波谲,毓珠进宫选秀虽然只是个过场,也得着人护着,免得填了别人的坑。” 这里的太后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是先帝的皇后,养大安阳长公主的母后皇太后。 “还用你来说,我早安排好了。”安阳长公主知道儿子主意极正,刚才那番话又是白念叨了,赏儿子一个白眼:“原先太后宫里的老人如今年岁都大了,当不得各处的紧要差事,不过他们一辈子在宫里盘根错节的,暗里看护一下毓珠还是办得到的。” 林恒将茶水送到嘴边,才漫不经心地道:“那位薛三姑娘是毓珠的表妹,两人关系极好的,到时候入宫之后两人也能互相照应,母亲嘱咐宫人们也一并留意一下吧。” 安阳长公主拿眼儿一觑儿子,声音又热络起来:“儿子啊,那丫头长得好看吗?虽然年纪小了点,要是长得好看的话,等几年也无妨啊。” “噗——”林恒再忍不住,一口上好的贡品六安瓜片茶喷湿了半幅衣衫。 第23章 道家仙人 院子里的桃树翻过了新年便打上一颗颗珠子似的花苞,慢慢盛放成一片片粉色的云雾,再到花期过了整棵树换上一身绿叶,叶子下隐隐现出颗颗碧青的桃子灵动而惹人喜爱,等到那果子变成了饱满的透粉色时,已是端午时节。 往年三月女儿节踏青,五月端午节赛龙舟,京里的姑娘们都要出去松快一回,今年因着选秀,各家有那心怀志向的,也有那怕失了自家颜面的,更有甚者担心出门闹出点什么被皇家问罪的,总之都拘了自家的女儿在家,一意等着日子进宫。 薛云晗和薛云萍也是如此,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反复教导了礼仪,临行前一天,老太太屏退众人,再次拉着两个孙女叮嘱:“那地方既是最要别人讲规矩,而掌权之人又最没规矩的地方,明眼看着是光鲜,暗里却是吃人的,你们可千万别被里面的富贵迷了眼,起不该有的念头……只要表现个平平不丢薛家的体面就成,将来家里自然会为你们的亲事好好打算。” 到了进宫这一天,薛云晗和薛云萍同坐了薛府的马车,到尚文门大街上和其他秀女集合,应选之列的秀女们家境各异,家境上好的便如薛家这样使的是自己的马车,家境差些的拉车的牲口有骡子有驴,再差些的便是连驴车都是花钱雇来的……每辆车上都挂着两盏灯,上书“某某人之女,年龄几何”,秀女们的车辆鱼贯衔接,家世越好排在越前头,家世相若便以年龄排序。 “三妹妹,你快看,排在第一的果然是承恩侯张家的嫡女张锦萱,排在第二是卫贤妃娘家的侄女卫芙,听说这两个已经暗里定下了要做太子妃和二皇子妃的,三妹妹还没见过她们俩吧,我平日在女学倒是常见的。”薛家的马车排在前半段,薛云萍掀起车帘一角,看了阵又道:“还剩下两个皇子的正妃之位和几个皇子各自的侧妃位分,也不知落到谁身上,大家今儿平辈论处,他日可就身份各异了。” 薛云晗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宫,虽然不担心被选上,但却有些近乡情怯,心情着实算不得好,听到薛云萍话里似有艳羡之意,垂下眼皮轻笑道:“二姐姐看热闹归看热闹,可别忘了老太太的话,咱们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谁选上选不上都和咱们无关,我看也不必挂心那么多。” 这个三妹妹仗着是世子爷嫡出的,不把她这抱养的堂姐放在眼里,薛云萍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心里明白等她自个儿挣出了头,这些人自然要来求她,面上便仍是笑着:“妹妹说的是,我只是看看热闹。” 秀女的车队从尚文门大街一路往北,经过北安门到达玄武门外下车,便由内侍领着从此门入宫参加初选,初选先是看高矮胖瘦,其次验五官和手肩足腰各处是否周正,最后再由稳婆探.乳嗅腋扪肌理。 初选很快便结束了,落选的那一拨里有不少姑娘嘤嘤哭泣,薛云萍拿帕子半掩着脸道:“还好咱们都留了牌子,要不然初选都过不了,将来说亲的时候于名声有碍。” 本朝选秀制度和前朝有许多不同,毕竟是为皇子选妃,须得花些时日才能辨别性情喜好,因此留了牌子的秀女门便被领到玉翠宫安排接下来的起居住所。 秀女们住在一起住所便有些吃紧,身后有靠山的比如张锦萱、卫芙自然不用和别人共用,本身身份高贵的像夏毓珠之流也是独占一间,其他人比如薛家姐妹则是两人一间,身份最末的三人一间亦有。 夏毓珠因觉得薛云晗从前情况特殊,没怎么在外面交际过,和她住一起可以照顾一下,薛云晗则是觉得借着夏毓珠的身份在宫里行事要便宜得多,便同意了。 薛云萍笑道:“三妹妹去吧,正好在家一个人住惯了。”心里却想着,正好一个人方便行事,好走那通天之路。 *** 晚上公主们要在静怡轩设宫宴,秀女们一早便选衣服、配首饰、理妆容,弄好之后又早早去了静怡轩候着。 秀女们入宫是不许带下人的,只每个屋子配了一个宫女一个嬷嬷,薛云晗和夏毓珠两个都不急,掐着点才由宫女柳芽儿领着往静怡轩去。 看着宫道两旁的红墙琉璃瓦,薛云晗心里感慨物是人非,夏毓珠只当她是好奇心重,正要取笑她,前面领路的柳芽儿忽然脚步一顿,转过来道:“请两位姑娘往旁边避一下,吕仙人的法驾过来了。” 薛云晗一奇,宣和帝不爱政务只爱诗酒花是有的,但是自来讲究君子远怪力乱神,这位吕仙人是个什么人物,竟然还要两个身份不低的官家女自行避开。 柳芽儿一早得了吩咐要看顾夏毓珠,因此一边和两位姑娘往路边退,一边轻声解释:“吕仙人是方外之人,便是见了圣上也是不行俗礼的,平日宫里的主子们见了他都要礼让两分。” 薛云晗越发不解,往前看去,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引路的是个中年太监,其后皆是黄裙玄冠挽着道髻的道士,中间拱卫一人,身穿青色道袍,手执白色拂尘,背上还背了把阔口宝剑,想必就是那位吕仙人,那人神情平和恬淡,须发皆是白色,果真有两分神仙模样。 “姓吕的,你怎么又到宫里来妖言惑众了!”旁边的夹道上跑出来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径直拨开众人冲进道士队伍里,指着吕仙人鼻子大骂起来,身后跟着的随侍太监苦着脸怎么也拉不住。 李仙人还是那副出世之人不沾凡尘的模样,执着拂尘念一声无量天尊,“四皇子谬也,非是贫道要进这宫门,是圣上向道之心虔诚,特意请贫道来做道场的,四皇子若是有异议,大可以去找圣上裁决。” 薛云晗心里感慨,三年不见,这位四皇弟李泽身量长了许多,却还是一样的莽撞易怒。李泽生母王惠妃出身高贵,是宣和帝登基以后入宫的,据说也曾经宠冠一时,后来染了时疫暴病而亡,和薛云晗生母去世的时间相隔很近。上辈子皇后有意无意透露过她生母的死和王惠妃有关,因此薛云晗从前很不喜欢这个四皇弟。 为首引路的太监堆起一脸假笑,道:“四皇子,上回您非说吕仙人献给皇上的养神丹有毒,一下全倒进了太液池,结果您给禁足到今天才放出来,听奴才一句劝,这不是您该管的事儿。” 也难怪那太监不将李泽放在眼里,李泽在宫里不受宣和帝待见,生母去世以后就一直由张德妃教养,在宫外又利用皇子的超然身份寻衅滋事,三年前就有京城第一纨绔之名,几乎每个月都人向宫里递折子想进来告他的御状。 “王宁你个蒙蔽圣听的狗奴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李泽骂了一句,怒意更盛,一把揪着吕仙人的衣领道:“你一个道貌岸然的骗子懂什么道不道的,上回是你运气好,你等着,过两天找着证据了弄不死你!” 王宁正是因为向宣和帝引荐吕仙人才露了脸,现下正是势头火热的时候,被李泽当着众人打了脸,一双三角眼立时便目光阴沉起来,李泽的随侍太监见状已经汗湿了衣裳,跪在地上拖着四皇子的腿一叠声地哭求:“小方子求求您回去吧,回去吧!”说着便在地上磕头不止。 只三五下额头就磕得血糊糊一片,李泽看小方子一眼,终是把吕仙人往旁边一掼后松了手,然后拂袖而去。 李泽身高体壮,这一下力气不小,纵是有旁边的道士们伸手相扶,吕仙人还是一个趔趄掉了个个儿,差点没站住。 因为歪这一下,吕仙人的视线刚好投到了薛云晗所站的位置,虽然薛云晗和夏毓珠、柳芽儿三人是站得很近,但是薛云晗还是感觉到吕仙人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将视线投到她身上,歪起嘴角诡异地笑了一下。 那种感觉像身体被蛇匍匐爬过,一股恶心肮脏的凉意从身体蔓延到心里,薛云晗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回过神来时吕仙人又恢复了那副不悲不喜的高人样子。 柳芽儿见吕仙人一行走远了,便又带着薛云晗和夏毓珠二人往静怡轩去,薛云晗状似无意地问到:“宫里的贵人们也和咱们寻常人家一样拜三清吗?” “也是这两年才兴起的,”宫里众人皆知的事情,柳芽儿说出来也不妨事,她看看左近无人,低声道:“两年前王公公向皇上引荐了吕仙人,据说吕仙人会炼制仙丹而且能和天地相感应,皇上便下令在宫里修了一座彩云观,吕仙人进宫的时候就在彩云观里做道场。” “五公主的生忌快到了,吕仙人这次进宫是要招五公主的魂和皇上相见的。” 第24章 惊驾之罪 连七八岁的小童都知道,京里最负有盛名的乾道有两位,一是城内长春观的周道长,一是西山白云观的王道长,都是数十年积起来的名声。而金楼观原是外城南山上一无名小观,自从两年前吕仙人做了金楼观的住持,祈福求平安的自不必说,据说妇人求子格外灵验,如今不但金楼观香火旺盛,吕仙人的在京中的信众也已有赶超王道长和周道长之势。 薛云晗在雁回山别院一待三年,回京之后也没出过几次门,自然不清楚这些,夏毓珠解释了一回,完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略皱眉道:“只是没想到吕仙人在宫里竟然如此超然。” 薛云晗自个儿是个死后重生的,所以对吕仙人到底能不能通鬼神倒是不敢下论断,但是她可以肯定,吕仙人号称可以为宣和帝招来五公主的魂魄定然是有问题的,毕竟她的魂魄已经变成了如今的薛云晗。 而且吕仙人看她的那一眼,那种黏腻的目光让人觉得肮脏恶心,绝不是面上那样一派清风明月的高人样。 再者,薛云晗还是五公主的时候,宣和帝就时时作画写诗悼念她的生母淑妃,如今既可以招魂相见,为什么又只见女儿不见淑妃呢。 不过这些都是不好问的,薛云晗默默放在心里,等后面有机会再探查。 秀女们都是未出阁的官家女,因着前程未定,明面上大家是以平辈相交的,所以静怡轩的晚宴并没有预先排好座位,而是让女孩儿们随意择座,薛云晗和夏毓珠到的时候,大部分秀女们已经按各自的交往圈子坐好。 薛云晗见薛云萍还站着,便过去几步想拉她一起坐,没想到薛云萍只和她打了个招呼,便堆起笑脸儿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和一位坐得十分靠前的姑娘说笑起来,那姑娘衣饰华贵,但穿戴风格明显不同中原。 夏毓珠小声说道:“你这位二姐姐可真不简单,那位姑娘瞧见了没?那可是最近才入京的云南镇南王家的怀宁郡主,你二姐姐至多昨天才见到的,这么快就和她熟络了起来。” 怀宁郡主笑容轻快明朗,和薛云萍看起来十分亲热,聊了两句便拉着薛云萍一同坐下。 薛云晗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彼此之间没什么感情,同一个府里出来的堂姐妹,只要大面上让人没甚说嘴之处就好。 “毓珠,快到这里来坐,还是我对你好吧,专给你留着呢。”说话的是是魏国公府世子爷的嫡长女,也就是卫贤妃的侄女儿卫芙,她穿一件浅碧色半臂搭月白色百褶裙,说话间眉宇带着浅笑,把原先并不算美的容貌衬出了几分清新的气质。 薛云晗当然是熟悉卫芙的,皇后一系和卫贤妃一系早就势同水火,上辈子听多了二公主的挑唆,没少给卫芙当面下绊子,不过卫芙是个圆滑世故又善于隐忍的人,就像现在,她若不是知晓内情,还真会以为卫芙和夏毓珠交情不浅。 卫芙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当众抛了好意过来,夏毓珠倒不好拒绝,拉着薛云晗过去,席上七七八八坐了些人,卫芙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座位,夏毓珠和薛云晗便分列两边坐下。 此时秀女们已经来的差不多,宫女们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先上果品、冷盘和酒水,只等几位公主入坐之后上热菜开席,一个宫女进来贴在卫芙身边说了几句话,卫芙神色一变,“我姑母犯了心疾,我去陪着姑母,一会儿便不回来了。”说罢匆匆而去。 从前也常听说卫贤妃有心疾,时时宣了太医过去诊治,宣和帝每次听闻她发病也会过问一回,现在看来倒不像是皇后说的装病争宠那样的。 卫芙既然要去侍疾不参加晚宴了,薛云晗索性坐到卫芙的位置上,和夏毓珠两个挨着,身后站着的伺候秀女们吃席的小宫女神情一闪,恭身上前,把手往薛云晗面前的席面伸去。 小宫女手刚伸到一半,便听到太监高声唱喏“公主驾到”,一时殿内众宫女并秀女都出列行礼,小宫女看薛云晗一眼,咬咬唇终是收回胳膊,也提裙下拜。 薛云晗只看到小宫女伸了下手,也不知道她要作甚,行完礼开了席便没放在心上,席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瓷瓶,里面装的是宫里特制的桃花酿,味儿虽醇香却是不醉人的淡酒,夏毓珠是个贪杯好酒的,忍不住拉着薛云晗碰了几杯。 晚宴过了半,夏毓珠被公主们宣去聊天,旁边坐着的姑娘转过来看薛云晗一眼,讶然道:“你的脸好红,不会是喝醉了吧。” 薛云晗思忖自己没喝几杯,但是觉得有些闷热,自个儿拿手一摸脸蛋儿,果然有些烫人,“桃花酿这么淡,哪里会醉人,想来是殿内人太多了,一会儿毓珠回来劳烦你说一声,我出去透透气。” 摆宴的大殿虽然宽敞,但是架不住人多,确实有些闷热,别的姑娘离席敬酒寒暄的,也有污了衣裙回去换衣裳的,薛云晗出去透气倒不算失礼,那姑娘点头笑道:“行,可别走太远。” 薛云晗出了门口,守门的宫女问过一声便放了行,初夏的京城说不上热,风里还带着两分凉意,然而她却觉得越发烦热,不禁往园子里的湖边水榭走去。 墨蓝的夜空中两三点星子衬得圆月如玉,空气里弥漫着栀子的甜香味儿,草丛里“吱吱”有声不知是不是纺织娘,薛云晗思绪迷蒙,不知今夕何夕。水榭旁边一座峥嵘嶙峋的假山,里面小道造得精巧,既迂回婉转却又恰好在拐角处便能透光透气,薛云晗怔了片刻,扶着山石走了进去。 也不知拐了几个弯儿,她站在石洞里望出去,看到不远处的石桥上,一小队侍卫列队而过,领头的是个英姿挺拔的三等侍卫,桥端迎面站着个丽服姑娘,薛云晗仔细辨认了两眼,是承恩侯家的锦萱表妹,张锦萱叫住了那个三等侍卫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离去。 薛云晗听不清说了什么,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却又想不甚明白,摇了摇头继续往前头走,这处假山内部有处石头是松动的,只要搬开便能通过,小时候和父皇在这里捉迷藏,父皇总是找不到她。 薛云晗有些晕眩,弯下腰一点一点挪开松动的石块,露出个不大不小的洞口来,她有些吃力地钻进去,等整个身子都钻过去了才爬起来,眼前仍是假山,薛云晗熟门熟路地往前走,越往前心跳得越快。 从假山洞里出来,薛云晗沿着山石小径吃力地往上爬了片刻,终于看到了假山顶上的飞檐小亭子。那一轮圆月好似就挂在亭子顶上,亭子里有个身材消瘦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如水似银的月光将人影拉得老长,风迎面吹来乱了薛云晗的额发,她不知道为什么,鼻腔胸腔里都好像受了潮,呆呆地望着那个人片刻,终于想起了要说的话:“怎么又不带个人就出来了?” 那人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倏地转过来盯着薛云晗,薛云晗看到那个人眼里那点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慢慢收起哀伤转为愤怒,眉目一皱,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薛云晗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父皇问她是谁,是什么意思? 玉秀宫从前是淑妃住的,淑妃去后就一直空着,只定期派人打扫,宣和帝一个人进了玉秀宫的园子多时,侍卫统领郑全在殿门口几次想去看看都被梁三全拦住了,梁三全打小就伺候宣和帝,自认再无人比他更了解宣和帝,这位主子怀念淑妃的时候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此时听到宣和帝的呵斥之声,两人对看了一眼脸色都吓白了,郑统领连忙提剑飞奔而去,梁三全和众侍卫也赶紧跟上。 薛云晗茫然地看着她父皇,直到被一众铁甲森严的侍卫围住,脖子上架了一把沉重锋利的大刀,她懵懵地歪头一看,雪亮的刀身里映出一个圆头圆脸的小姑娘,她才突然明白,她已经不是父皇的五公主了。 比心痛更现实的是,此刻,她以一个秀女的身份,惊了圣驾! 第25章 仙人图谋 那一年淑妃再怀身孕,虽然没有像众人所传的想要立淑妃所出为太子,但是宣和帝着实是欢喜的,贵重的补品、稀奇的物件流水似的往玉秀宫送,每天下了朝便陪伴淑妃,连初一十五要在皇后宫里过都抛到了脑后,更别说什么后宫女子雨露均沾。淑妃本就生养过一胎,到这一胎有了经验更是养的精心,没想到临到头了竟然难产,那个生下来就浑身青紫的男孩儿,宣和帝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孩儿紧闭双眼的模样。 宣和帝是不爱政事,但是并不傻,知道淑妃是被人下了毒,查来查去几样人证物证都指向王惠妃,说起来王惠妃在淑妃进宫之前也是很得宠的,尤其生的四皇子李泽伶俐可爱十分得宣和帝喜爱,她确实有谋害淑妃的动机。宣和帝毕竟和王惠妃做了多年夫妻,心里并不怎么相信,只叫人暂时抱走了四皇子,禁了王惠妃的足,哪知道王惠妃竟然自个儿心生绝望在寝殿内吞了金,这一来倒坐实了王慧妃是畏罪自杀,而其后这么多年来宣和帝始终查不到新的证据。 当年若不是皇后和母亲联手相逼,宣和帝是宁愿让异母弟宁王来做这皇帝的,现今看来连普通的后宅算计在这宫里都更狠毒更残忍,淑妃和爱女相继离去越发让他心灰意冷。两年前王宁推荐了吕仙人,每每招至宫中对谈论道便觉得心中畅快许多,最近五公主的生忌快到了,内侍王宁瞧他心绪不佳,便极力推荐让吕仙人进宫做道场,招爱女魂魄相见。 宣和帝打心底里其实是不大相信这些的,不过是心头戚戚,折腾一场聊以安慰,下午和吕仙人商量了做道场的日期时辰,晚饭过后一个人信步到玉秀宫走走,淑妃生前夏日的时候最是喜欢这座凉亭,两人常在这里诗词唱和,淑妃去了之后他每每心绪不好便一个人来呆上一阵,除了有人定期打扫,平日再无人敢踏足玉秀宫。 乍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说的还是五公主从前老说他的那句,宣和帝做了帝王多年,除了五公主便再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莫非真的是女儿回来了?可是吕仙人道场还未开,怎么度来的魂魄? 宣和帝心里喜大于惊,转过身来,迎着月光看过去,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身量五官都还未长开,他不不甘心地注目良久,一丝一毫女儿的影子都找不到,淡蓝色的月华照亮了天地也带来了阴影,那小姑娘连影子都是圆圆的,一点不像女儿的高挑纤瘦。 惊喜之后是巨大的失落,接着便转为了愤怒,皇宫里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但是连对女儿的一点思念都拿来被利用,却是他不能容忍的,宣和帝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侍卫和太监闻声赶来,大太监梁三全最是精乖,迅速着人打探清楚来龙去脉,跪在地上回禀:“这位姑娘是承恩侯世子薛世铎的嫡长闺女,入宫选秀留了牌子等着复选的,今儿几位公主在静怡轩宴请秀女们,奴才和郑统领一直守在玉秀宫门口,却不知道薛姑娘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说完看宣和帝脸色沉郁,心里一抖,赶忙连连磕头,“奴才一时疏忽,让人惊了圣驾,请皇上责罚。” 薛云晗醒了神回来,见到父皇是意外之喜,见面不识是意料之悲,她脑子转的飞快,不如向父皇全盘托出? 然而她眼睁睁看着宣和帝眼里那点希冀一闪而过,脸上只剩下帝王本能的怀疑,知道是无法取信于宣和帝了,而且还擅闯宫苑惊了圣驾,薛云晗不愿太过冒险带累薛府,忍住泪意缓缓跪下:“臣女在家时少有饮酒,晚宴喝了几杯后因觉得闷热便出来透透气,没想到酒劲儿上了头就迷了路,既不知圣驾在此,也非有意擅闯,请皇上恕罪。” 薛家不过是二等勋贵,养出来的女儿面对这等阵仗竟然不慌不乱,那小姑娘许是头次面圣不懂规矩,不但不垂目避讳,反而沉静地直视着他。宣和帝有些意外,他当了多年皇帝已是威势深重,这些年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理直气壮的也就只有五公主一个,不免心头软了两分,挥手让侍卫收了刀兵,“玉秀宫门口都有人守着,你从哪里进来的?” “这假山下头的通道,有一处山石松动了,搬开便可以从静怡轩的花园子通到这里,”薛云晗跪在地上越发觉得晕眩,勉力说道:“臣女小时候捉迷藏经常这么干,刚才迷迷瞪瞪的就走过来了。” 宣和帝一愣,怪不得从前和五公主在这处捉迷藏,总是找不到女儿。 “皇上,二公主和宣宜郡主家的夏姑娘求见。” 巨大的睡意袭来,薛云晗听到这句话时已经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闭便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房里打开的窗户斜照进来,光束里很多细小的尘埃缓缓飞舞,薛云晗侧头一望,屋外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红红火火,露出无限生机。夏毓珠见她醒了,一叠声地问道:“头还疼不疼?渴不渴?饿不饿?” 薛云晗俱都摇摇头,有些想笑却又不敢。 “看你下次还乱跑不?昨晚我不过是离开了片刻,回来听说你出去门口透个风,却左等右等都不回来,柳芽儿赶紧托人到处去找,才知道你在玉秀宫惊了圣驾,吓得我三魂丢了七魄。”夏毓珠边说边恨恨地用手指头戳薛云晗额头,“后来还是二公主带着我过去向圣上求情,才把你给领了回来。” 薛云晗知道昨晚确实吓到了夏毓珠,任她牢骚发得差不多了,才说:“桃花酿是淡酒,我也没喝几杯,断不至于醉成昨晚那样,这事儿有蹊跷。” *** 本朝的皇子们成亲就藩之前统一住在宫内的皇子所,而公主们则都住在凤阳阁,二公主所在的这个院子比不上原先五公主的,但是胜在清净,左右都和别人离得远。 此刻二公主端坐在上首,张锦萱陪坐在右下首,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虽然是自己认了的干女儿,掌事宫女方姑姑仍是一巴掌打到小宫女的脸上甩得脆响:“这么点小事儿都办不好,你还有脸哭!” “卫芙坐下之后才上的果品酒水,奴婢趁着摆盘的时候将酒母混进了卫芙面前的酒瓶中,谁知道临到开席了她却突然离席去了卫贤妃的宫里,那薛家小姐便因此换到了卫芙的座位上。”小宫女被一巴掌打歪了身子,却强忍了泪收了声,伏在地上簌簌发抖,“奴婢原本想把酒瓶替换掉,但是这样一来太刻意反而惹人起疑,何况薛姑娘喝了酒也顶多是耍个酒疯,坏不了什么事。奴婢都是按公主的吩咐做的,求公主饶命!” 薛云晗喝下去的酒母并不是酿酒所需的酵母,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秘药,混在酒水里饮下,剂量少则加剧醉酒状态,剂量重则使人心跳加快呼吸衰竭,无论哪种症状都是和喝酒过量一般无二。二公主倒也不敢真要了卫芙性命,不过是想让卫芙这个内定的二皇子妃当众醉酒露丑,杀一杀卫贤妃的威风,薛云晗那是自个儿误入了这个坑。 任小宫女在地砖上磕一下头响一声,二公主看也不看一眼,只对方姑姑凉凉说道:“太蠢了,我以后用不着这个人了。” 小宫女听到这句话脸一下子白了脸,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饶是看着二公主长大的,方姑姑闻言心里还是一抖,眼里的怜悯一闪而过,然而宫里的人命最贱,想起故人终究不敢开口。 倒是张锦萱笑了一下,道:“她也不算蠢到家,昨儿趁乱换过了薛家那小姑娘面前的酒水杯盘,醉酒本来就是寻常事,别人查不到什么的,反倒表姐在皇上面前替那姑娘开脱,卖了夏毓珠好大一个人情呢。” 到底没损失什么,二公主眼皮儿一抬,对方姑姑道:“看在表妹的面上,姑姑带下去好生管教吧,以后别叫她出现在我跟前了。” 方姑姑心头一松,连忙拉着小宫女磕头谢恩,退出去时感激地看了张锦萱一眼。 张锦萱面上含笑,心里却有些不屑,这个二表姐从前还知道遇事隐忍,好生谋划,自从五公主死后,就明显地抖了起来,像今儿,明明知道那小宫女是方姑姑的干女儿,不知借机施恩,反而一味以威势相压,让她白白借机卖方姑姑一个好,这些年还好有张皇后善后,要不然做的蠢事都快胜过死去的五公主了。 张锦萱进宫之前,祖父将她叫进书房耳提面命,虽然心头有些不甘有些遗憾,但是嫁给太子也不错,总有一天要向姑母一样母仪天下,让那些拒绝过她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 *** 宫里阴盛阳衰最是寂寞空虚,明面上被严苛的规矩束缚着,私底下却最喜欢传些小道儿风闻,何况一个秀女借酒闯到圣驾跟前,其中爆点已经让看遍后宫戏码的众人生出来许多联想。 总之,薛云晗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皇宫。 最开始的两天,来薛云晗屋里的秀女们络绎不绝,有说闲坐无聊来探讨诗词女工的,有说听闻受了惊吓来探病问安的,连借机来办事的宫人们都不再固定,每天都是不同的生面孔。 薛云晗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和夏毓珠两个商量好了,遮遮掩掩反而让人遐想,索性大大方方让人看,薛云晗倒因此交到了几个朋友。 “咱们女学原来是每年中秋过后便要举行入学考的,今年因为有选秀,延到明年清明了,我虽然诗词女工俱都是平平,总知道些夫子们的喜好,有些经验在,薛妹妹要是不嫌弃的话,咱们以后可以相互讨教。”户部尚书何家的何大姑娘话说得十分诚恳,薛云晗便也高高兴兴地应了。 何大姑娘是被她表妹拉着来的,和多数人一样,带着一脑门儿的故事和好奇心而来,看到的却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说的粗俗点,遮了头脸连前后都还分不出来,对着小姑娘落落大方的笑脸,不免既觉得自己心思龌蹉了些,又觉得小姑娘可亲可爱。 何大姑娘说完了话道了声“叨扰”出了屋子,柳芽儿匆匆进来关上房门,这才福了一礼:“两位姑娘就在屋里呆着可千万别出去,当心冲撞了。” 夏毓珠和薛云晗对看一眼,奇道:“咱们院子里都是些选秀的姑娘,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吕仙人下个月要开道场,说是需得在宫里各处搜集五公主从前留下的气息,凝聚起来做引子,才能保证做法成功,”柳芽小声说道,“掌事姑姑们才刚得的旨意,让姑娘们都回屋里呆着。” 话里的未尽之意便是,吕仙人是奉皇命行事,谁败坏了这事儿都是自寻短路,反过来,院子里都是来选秀的官家女儿,道士毕竟不同于宦官们,若是秀女们叫冲撞了也是难堪,薛云晗心里叹口气,父皇如今行事竟如此荒诞了。 不一会儿便听到外面响起了“呜——呜——”声,柳芽儿弯腰通过门缝儿往外看,隐约看到当先的吕仙人神情肃穆,一手执着法螺,一手挥舞着招魂幡,后面跟随的道士们口中俱都念念有词。 夏毓珠索性摆了棋具出来,薛云晗心不在焉落子落得随意了些,惹得夏毓珠连笑几声“臭起篓子”,两个人一局终了,恰好听到玉翠宫掌事姑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敲门告知:“吕仙人法驾已经出了玉翠宫,姑娘可以打开门窗,散步透气了。” 薛云晗到院子里看一回,青石砖上有点点水飞的朱砂,游廊柱子上张贴了些黄表纸做的符,心里越发疑惑,这个吕仙人故弄玄虚到底图谋什么。 五月的天气一动便容易生汗,晚饭过后薛云晗让柳芽儿提水沐浴,柳芽儿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有些尴尬地道:“晾在后头院子里的衣服,不见了姑娘的裹肚。” 第26章 魂兮归来 张皇后平日最是注重皇家威仪,即使日常起居也要戴着龙凤珠翠冠,在宫女伺候下穿上绣有织金龙凤纹的大袖衣,一丝不苟的妆容配上一身高贵华丽的服饰,平平的容貌也掩盖不住母仪天下的强大气势,她对镜左右看看,露出满意的神色,伺候穿衣的宫女碧茶心里一松,今天算是过了。 太监总管王德友弓着身子进来,用有些尖细的嗓音说道:“娘娘,承恩侯夫人递了帖子求见。” “快泡上侯夫人最喜欢的玉露茶,叫人抬了小轿子去宫门口接。”按制外命妇年过六十的便可以在宫内乘小轿,张皇后吩咐完了,对碧茶道:“把这一身换了,本宫今儿不穿这身。” 碧茶忙退后两步要跪下请罪,张皇后手一挥:“本宫另有安排。” 承恩侯夫人杜氏进了甘泉宫,一直被领到张皇后的寝殿,张皇后身上只穿了件秋香色的寝衣,素着脸半躺在贵妃榻上,眼下两团青黑一看就是少眠所致,披散的头发迎着日光一照隐约露出了些许银光,杜氏瞧她四十的年纪竟像五十的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先就心疼了几分:“娘娘这是怎么了,宣太医来瞧了吗,怎么看起来如此憔悴?” “我这是心病,吃不下睡不好,太医是治不了的,如今卫氏和李冀母子两个虎视眈眈,豫儿却是个心慈手软的实诚人,我这皇后外人看着是光鲜,其实每天都实在火上烤着。”张皇后免了杜氏行礼,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勉强笑笑:“母亲今天是专程来看我的,还是父亲有什么嘱咐?” 看女儿这样子倒不大好开口,但是她一辈子以夫为天,侯爷吩咐的事情是必须得做的,杜氏心头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了口:“娘娘总说萱姐儿的性子像您自个儿,您向来是极喜欢她的,萱姐很小的时候,娘娘就说将来要讨了做儿媳妇,却不知这话是戏言还是当真?” 大哥的女儿张锦萱和她小时候很像,有心计,能隐忍,够狠绝,张皇后的确很喜欢萱姐儿,“这话自然是当真的,我虽是皇后,也是张家的女儿,凡事总要为家里打算的。” 杜氏开了口便顺溜了:“既然是当真的,那为何娘娘又求娶柏阁老的孙女儿?” 张皇后久居高位,听杜氏话里有责备之意,心头不悦,面上笑道:“母亲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娘娘不必问我哪里听来的,”杜氏挥手打断张皇后,“侯爷让臣妾今儿进宫问娘娘一个准话,娘娘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张皇后反问一句:“父亲是什么意思?” 杜氏每回到宫里,上的茶水点心都是她素日喜欢的,心里满意张皇后的孝顺,拿杯盖撇一撇浮沫,随口道:“侯爷让我转告娘娘,咱们杜家的女儿嫁人从来都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我还和侯爷说呢,萱姐儿是娘娘的亲侄女儿,娘娘断不会委屈了宣姐儿。” 张家是从承恩侯这一辈立下军功发的家,因为女儿是皇后才赐了个爵位,早些年和临安伯争京郊的一处肥田庄园,人家当面就笑他一声泥腿子,虽然如今出去行走体面是尽有的,承恩侯却越发感受到和那些传了百年的世家差别之大,渐渐就起了些心思,杜氏进宫时便常教她在女儿面前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张皇后心里门儿清,父亲这是打了主意想叫张家再出一个皇后,到时候两任帝王皆出自张家女,赐张家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也算不得过,父亲这算盘是打的好,却完全不管她处境如何,张皇后听了杜氏的话不怒反笑:“我若是定了柏阁老的孙女做太子妃,父亲又当如何?” 杜氏出身不高,多年养尊处优只改变了衣着穿戴的品味,内里格局还是一样浅窄,听到女儿驳了丈夫的话,有些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方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家……咱们家总是一心为娘娘好的。” “为我好?父亲是只为他自个儿吧?”张皇后索性坐起来,冷笑一声:“父亲是武将出身,这些年大哥和二弟也勤奋上进,咱们张家如今在军营里也能说得上话,但是比起卫氏娘家魏国公这样几世经营的还是差得远。” “本来文臣最应该拥护嫡长继承制,可是如今豫儿都已经当了太子正了名分,内阁这群刁滑的老东西,还不肯站出来表明态度。”张皇后说着自己都觉得头疼,不住拿手按揉太阳穴,“柏阁老是首辅大臣,在朝已经是仕途巅峰,我只能以太子妃之位打动他,柏阁老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一旦他站队支持豫儿,两方力量此消彼长,豫儿的胜算便会大上许多。” 杜氏听得迷迷糊糊,似乎女儿说的很有道理,然而却无法回府跟丈夫交代,嗫嚅道:“那我回去怎么和侯爷说呢?” “母亲就告诉父亲,如果父亲执意要萱姐儿为太子正妃,我就顺了他的意权当是女儿尽了孝心,只是豫儿这太子定然是当不安稳的,父亲过了瘾了了心愿,咱们一块儿等着过两年被卫氏母子收拾干净吧。” 杜氏听了这话坐立不安,忙起身行礼道:“娘娘快别这么说,咱们家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咱们家一心都是盼着娘娘和太子好的。” 张皇后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双手把杜氏扶起来:“女儿知道父亲母亲的苦心,仔细为家里打算过的,豫儿虽然以柏阁老家的的孙女为正妃,但是柏姑娘比萱姐小一岁,总要等她及笈了才大婚,到时候萱姐先进宫一年,定能先生下子嗣,本来就是嫡亲的表兄妹,青梅竹马的情谊,等豫儿登基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杜氏听了这话心里石头落了地,也不留饭,叮嘱了张皇后注意身体,便告辞出了宫。 这一出戏费神太多,张皇后躺在贵妃榻上不想动弹,连王宁送来的信都不想看。 *** 玉翠宫的秀女们换下的衣裤没往浣衣局里送,多是由分派到屋里的宫女洗了晾晒在后头的院子里,柳芽踟蹰道:“其他褙子裙子什么的都在,唯有那件肚兜,奴婢在后院找了好几遍都没找着。” 也难怪柳芽儿难以启齿,女子的肚兜是十分私密贴身的东西,不能示之他人的,这东西掉了,既不能和人说,更不好找寻。 那件丢了的肚兜是绵绸做的,料子普通、款式寻常,花样是女子们常绣的凤穿牡丹,薛云晗其他的贴身物件儿都是南碧做的,唯独那件肚兜是南朱偶然发奋做的针线,若是全套衣物晾在一起,别人尚有可能看出来是薛云晗的,若是单独一件拿出来,绝无可能分辨主人是谁。 薛云晗和夏毓珠听柳芽儿说完都有些呆住了,姐妹俩算上柳芽儿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并不知道世间有许多污糟事,实在不懂在玉翠宫里肚兜能不见去哪儿,这东西别人拿了又不能穿,且又不是真个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小姐们丢了一个荷包、一块手帕便能被污了清名讹了去。 夏毓珠进宫之前得了姨母安阳长公主吩咐的,知道柳芽儿是个值得放心的人,三人商量一回,彼此不说出来,这事儿无人知晓也就过了,只是薛云晗想起来心里有点别扭。 那晚宫宴之后宫里又举办了一次赏花宴,卫芙话里有话地说起薛云晗上次醉酒是二公主所设的局,却略过了原先是针对她的不提,薛云晗听了也就笑笑,装一装天真懵懂。 “姑娘,乾元殿来了几位公公,宣您去听旨意呢,”柳芽儿在门口恭身禀道,“还宣了另外几个姑娘,奴婢也不知道是何事。” 薛云晗看了夏毓珠一眼,夏毓珠也是一脸不解,只得理理衣裳到了院子里,一看院子里的几个姑娘里面有两个熟人,户部尚书家的何姑娘,还有在武安伯府和张锦萱有过摩擦的柏如意,众人依礼跪下,内侍宣的是宣和帝口谕:“吕仙人将于彩云观开坛做法,尔等有幸命数相合,特命尔等斋戒沐浴,五月三十月圆之夜,护持法灯助仙人一臂之力。” 何姑娘听了旨意和薛云晗面面相觑,面上却都不敢反驳,只叩拜应旨。 薛云晗心里实在是有些担心宣和帝,他如今行事显然已经完全不再顾忌前朝文官们的谏言,倒有些一意孤行的意味。压下心里对吕仙人的厌恶,她是很愿意参加这场以招她之魂为名的斋醮科仪式,一来可以见到宣和帝,而来想知道这背后到底所谋为何。 依着圣旨所言提前三天斋戒,五月三十日入夜之后沐浴焚香,薛云晗和几个姑娘都着了水田衣,一直等到亥时,才被宫人领到彩云观,见观中已设了法坛摆了供品,法坛前的地面画了个巨大的八卦图,各个方位上摆了共八盏桐油灯,法坛外围立着架五扇的绢纱大屏风,却不知是用来干嘛的。 何姑娘拉着薛云晗的手心里全是汗,进了观里越发捏紧了手指,她往薛云晗身边靠近些抖着声儿道:“我……我怕。” 薛云晗若不是知道不可能真的招魂,估计也会害怕,毕竟是小姑娘,她反握何姑娘的手,“别怕,这里人多,有这么多道长不说,还有皇上和吕仙人呢。” “我怕万一有个闪失,皇上怪罪我……我听我爹说皇上他……”剩下的话没敢说,眼里却尽是惶恐之意,何姑娘的父亲何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在这些文人的眼里,宣和帝这个不称职的皇帝简直荒淫暴虐,何姑娘听多了,便记在了心上,生怕略有闪失触怒宣和帝便被治以重罪。 薛云晗一噎,她重生这几年也略听说了些,其实宣和帝心里对几个内阁大臣十分有数,向来都是将政务交给内阁处理而已,懒怠是有的,暴君实在是说不上,不过这会儿也不是分辨的时候,她只得道:“没那么严重的,上回我在玉秀宫惊了圣驾不也没被治罪嘛。” 何姑娘闻言略松来了口气,和另外几个姑娘在道士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捧着法灯跪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只有薛云晗一直找寻宣和帝的身影,不住地四处探看。 道士们在法坛周围围了个大圈盘坐着,手里各执法器,垂目端坐,齐声念着经文,只薛云晗对面靠近法坛的一个瘦小道士,手里的法器摇得不成章法,口型随意张合,和其他道士的节奏完全不同,明显是个浑水摸鱼的。 薛云晗不及细看,便听到声众道士宣了声法号“无量天尊”,吕仙人身着金丝银线的道袍,一手持着三清铃,一手舞着招魂幡,走入法坛踏起了步罡,看起来颇有气势,过了片刻,便有两个道士将那扇大屏风抬到供桌之后立着。 “皇上驾到——” 薛云晗抱着灯跪在东方位置上,侧对着法坛和门口,眼神一扫便看见唱喏的是那日给吕仙人引路的太监王宁,王宁先进来站在门边宣了两声,吕仙人便装作是踏步罡到浑水摸鱼的瘦小道士面前,刚好挡住薛云晗的视线,再走开时,已不知那个道士去了哪里。 吕仙人和王宁对视一眼,吕仙人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王宁便躬身将宣和帝迎进来,立在道士圈子之外。 此时已快到午夜,吕仙人又在宣和帝面前装模作样一阵,道一声“起!”,便停了做法,道士们也齐齐停了念经和敲击法器,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老五,真的是你吗?” 薛云晗因现下身份所限,自宣和帝来了便一直持灯恭敬地低着头,此时听到她父皇悲喜交集的话语,心知有异,顺着宣和帝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供桌后的屏风上面俨然有个少女的影子。 那个身影微微一动,回答道:“父皇,是我。” 薛云晗如遭雷击,这的确是她上辈子的声音。 第27章 峥嵘之意 宣和帝先是见那影子的身量和姿态都与从前的五公主一般无二,又听到这一声回答,一时情绪激动,往供桌走去,王宁眼疾手快,连忙跪在宣和帝面前拦住了他,吕仙人便缓缓说道:“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公主已故去三年,贫道如今招来的不过是一缕残魂,经不得皇上护体龙气的冲撞,” “今日方知仙人果然道法高深,从前唐突了。”宣和帝闻言只得止住脚步,期期然道:“可否将淑妃的魂魄也招来和我见一面?就说两句话就好。” “无量寿佛”,吕仙人此时已将手中法器换乘了拂尘,朝宣和帝行一个道礼:“淑妃故去多年,魂魄已经重新入了轮回,贫道固然可以为皇上召唤来,但却会让这一世的淑妃生魂离体,恐将损伤性命。” 薛云晗听吕仙人越说越玄,苦于不知他到底是使了什么把戏,宣和帝听完却低低说道:“不是说好了要等我的吗?”,默然半晌又有些欣慰地道:“入了轮回也好,也好。” “父皇,女儿好想你。”五公主的声音再次想起,屏风上五公主的影子低下头似乎正在擦眼泪。 宣和帝站在原地,不舍得退后,想要往前走两步却又不能,薛云晗看父皇这样,心里难受至极,对吕仙人欺骗宣和帝的愤怒也极,强忍着才没出声。 “父皇,您别被他骗了!”李泽在门口想要冲进来,被门口守着的梁三全和郑保拦住,嘴里兀自嚷嚷:“你让儿臣进去,儿臣能揭穿他!” 王宁在远远看见李泽跑过来的时候就心头一笑,朝一个小道童使了个眼色,那小道童大概七八岁,打边上溜过去毫不起眼,宣和帝注意力都投在女儿身上,丝毫没注意到场内发生了什么。 此时李泽被拦在门口大声嚷嚷,宣和帝还待和女儿说话,却看到屏风上女儿的影子扭曲成一团,逐渐逐渐地消散开来,耳朵里尽是痛苦的呻.吟声,突然屏风处火光盛了一下,宣和帝快步向前,屏风前后五公主的身影已杳无踪迹。 宣和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过头求助地看着吕仙人,吕仙人叹一口气:“贫道早就说过,公主的魂魄飘荡太久,已经十分薄弱,万万受不得冲撞的,皇上是真龙之身,皇子是龙子自然也是有龙气的……” 宣和帝已经怒极,用手遥遥指着门口的李泽连说了几个“好,好,好!”,才道:“李泽悖逆君父,不尊圣意,把他押到宗人府去关着,等朕此间事了再处罚他!” 门外候着的侍卫轰然应声,王宁和众太监在天子盛怒下低下头,堪堪遮住了一抹得意的笑意。 薛云晗心头有所感应,往对面看去,那个先前消失了的瘦小道人果然又回来了,她心中隐约明白了一点,然而无凭无据,以她现在的身份说出来,只会比李泽更惨。 宣和帝发落了李泽,听女儿影子消散时候的声音似乎十分苦楚,想到女儿小小年纪便辞世而去心中难过更甚,“仙人道法高深,救救老五,让她也投胎去吧!” “公主的魂魄虽然已经残破不全,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可使,只是这法子比起今次相见,就要艰难得多,”吕仙人掐指算过,一脸为难,终是悲天悯人宣一声法号,道:“这第一条,就是得找齐九十九个属相生辰有益公主的童女,须得九岁以上,十三岁以下。” 吕仙人说完这话,转过来背对着宣和帝向法坛前供奉的神像行了一礼,而在薛云晗的角度,却看到吕仙人弯下.身子的时候像上次一样看了她一眼,那种恶心、黏腻的感觉又布满全身,薛云晗不由自主寒毛都立了起来,此刻她终于明白,吕仙人看她的眼光里是赤.裸.裸的淫.乱好色。 *** 德妃昨晚并没有睡觉,她寝宫的大门是下了钥匙的,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果然有人在宫门外来报,四皇子李泽触怒皇上,被皇上下令关押到了宗人府。 “唉,”德妃叹一口气,朝身边立着的林嬷嬷道:“我养了泽儿这么多年,一向觉得他性情乖张好惹是非,到今儿竟觉得看不透他。” 德妃是林嬷嬷奶大的,两人在深宫相伴情分非比寻常,林嬷嬷直言所想:“四皇子是年少轻狂了些,在外面的名声不如其他几位皇子,但是老奴看来四皇子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且四皇子有一点最大的好处,对娘娘知恩晓礼。” 德妃点一点头,“没白养老四一场。”遇事肯和她事先商量,便是不见外了。 到了天亮的时候,德妃因为一夜未睡,对着镜子能明显看到眼下的青影,她又依着定好的计划除了簪环佩饰,只着一身素淡之色,早早到宣和帝的乾元殿外跪着。 宣和帝也不曾睡,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面沉如水,且似乎更衰老瘦削了些,伺候的人都不敢进去,生怕这时凭白惹怒了帝王,而德妃又不愿意听奴才们的劝说起来,因此还是到了传早膳的时辰,梁三全壮着胆子进去询问是否摆膳,才提了下德妃脱簪请罪的事,宣和帝默了一瞬,叫人传了德妃进来。 德妃此时已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毕竟上了年纪,且又一夜未睡,竟要人扶着才能勉强走进来。 德妃是宣和帝潜邸时候纳的侧妃,虽然这些年圣眷不隆,但是一向有守礼自持的名声,能跟皇后和卫贤妃两方都平和相处,宣和帝看德妃形容十分憔悴,赐了座给她,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我知道这些年你是用了心养育老四的,他一向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这不怪你。” “老四虽然不是臣妾生的,却是打小就送到臣妾身边养大的,如今老四一把年纪了还一点不懂事,屡次触怒皇上,臣妾有罪,是臣妾没有教好他。”德妃说着就要起身下跪请罪。 “子不教,父之过,”宣和帝一把扶住了德妃,“我昨晚上是在气头上,仔细想想,这些年都没好好管教过老四,要说不教之责,那也是在我不在你。” 德妃面上仍是一派惶恐担忧:“臣妾不知道昨晚的具体情形,既是关到宗人府去了,老四定然犯了大错,皇上打算怎么处置老四呢?” “这些年老四犯浑,挨过板子,关过柴房,挨过饿受过冻,甚至还罚过宫役,”宣和帝皱了眉头苦笑一声,“朕这次还真想不出要怎么处置他。” 德妃见宣和帝思路果然和李泽预料的差不多,将几句话在心里反复滚过,才说出来:“臣妾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是否恰当。” “但说无妨。” 德妃这才接着说道:“臣妾听闻江西总兵刘忠是个十分刻板严正的人,不但治军十分严厉,而且从不看人身份背景,只以事实论道,不如把老四送到刘总兵军营里锻炼一番。” 送皇子入军营,虽然是个不大得宠名声极差的皇子,宣和帝还是难免多看了德妃一眼,德妃神色十分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老四自来长在锦绣堆里都没能学好,那不如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只是咱们不是普通人家,送到外头到底不能放心,臣妾思来想去,把老四送到军营里当个小兵卒子,既不冒险又能磨炼一番,或许就能成器了。” 刘忠的确入德妃所说,哪怕是京里勋贵子弟入了他的军营都不能得到丝毫优待,正因为他为人严苛,在军中朝中都威望颇重,宣和帝沉吟一阵,点了头:“你说的有道理,刚好有位傅大人回京述职,即将调任刘忠手下当副总兵,过几天让他带老四一道启程,我再传个口谕给刘忠,让他替我好好教一教老四。” 德妃又补充道:“咱们皇家的儿郎多是二十上下才成亲,老四才十四岁,这一去军营也不知何时回来,不如这次选秀先别给他指婚,等他过几年改了性子懂点事儿了,再好好替他找一个管得住他的媳妇。” 宣和帝一并允了,德妃完成了四皇子所托,又反复请罪自责,才回了自个儿宫里。 德妃一生没有生育,拿李泽是当亲生儿子待的,“你有志向是好事,母妃不能阻碍你,只是若真如你所说,宁王时刻有可能叛乱,刀兵战事向来无情,你能好好保全自己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父皇从前就不大管政事,凡事都是内阁票拟,他只看一眼,如今更是连朱批都懒怠,多由身边的太监把持了。而宁王叔早年和皇位只一步之遥,这些年在江西一直不肯干休,朝中大臣泰半都收过他的贿赂,现在一个个都不拿他当回事,到时候苦的还是当地的百姓。儿臣虽然混账,却也知道但凡男儿之身,便当有卫国之心。”这些年李泽以额头触地行了大礼,“多谢母妃为儿子奔走操劳,让母妃受累了。” 宣和二十四年,四皇子李泽被贬斥至江西军营,以皇子身份为粮草小卒,传为朝堂后宫一大笑话,然而后世史官却认为,此乃时为四皇子的盛文帝有意为之,其峥嵘之心自此始见。 第28章 天生丽质 “以前在云南见到那些京里去的官夫人,总听他们说京城如何的繁华,又说宫里如何的金碧辉煌,”怀宁郡主一只手支着下巴,百无聊奈地叹了口气:“可她们没告诉我这边的规矩这么多啊。” 怀宁郡主是因为一纸选秀圣旨才从云南第一次进了京城,云南民风不像中原对女子总是有种种束缚,加上父亲镇南王在云南实质上就是个土皇帝,养得家里的女孩儿都是飞扬自在的性子,家里有一位姐姐甚至带过兵,怀宁郡主这半个月在规行矩步的宫里着实很不习惯。 “这茶香气浓郁纯正,入口舌根生津,过喉犹有回甘,若不是托郡主的福,我可喝不到这么极品的百年普洱。”薛云萍端起杯里的热茶闻一下,又道:“云南和中原风土的确大不相同,听说当地还有女人当土司的,要是在中原可不得被那些孔孟之士的唾沫淹了。” 薛云萍前世去云南旅行过,说起云南的风土人情头头是道,这位郡主为人单纯白瞎了那么好的出身,有意迎合着说说话,几天下来就当她是知己好友了。 怀宁郡主平日倒是很喜欢和薛云萍聊天,只这会儿穷极无聊了,闻言还是蔫答答地,薛云萍便改口道:“御花园里有一片山茶开得正好,我却连什么三学士、五心白的都分不清,茶花以云南最盛,郡主见得多识得广,不如咱们去看一看,郡主也教教我这花儿该怎么品鉴。” 选妃的秀女身份高贵,可以在御花园之类的寻常区域行走,只规矩行事不要冲撞贵人即可,怀宁郡主点点头,总比在屋子里闷着好。 御花园里果然种了一片山茶,只是水土气候有异,开的不如云南的好,怀宁郡主一一指给薛云萍:“这个花瓣边缘带一圈粉白的是鸳鸯凤冠,这个花心颜色深越往外颜色越浅的是粉十八学士……” “郡主,云南府送了今年的御贡的春茶上京,捎带了镇南王妃给您的家信,皇后娘娘宣您过去呢。”来人是掌事姑姑的打扮,四处找寻怀宁郡主,浅浅出了一身汗,行礼说话却是四平八稳的。 薛云萍本以为选秀是条通天路,以她的资质出头定然容易,可是如今大半月过去了,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此时她心里一动,若是到皇后跟前露个脸儿…… 怀宁郡主还未答那宫女的话,薛云萍轻轻柔柔地道:“从小便听说皇后娘娘最是温婉贤淑、秀外慧中,足称天下女子的表率,虽在京里住着,长这么大竟无缘瞻仰娘娘的风采。” 怀宁郡主一听家里带了信,当即就笑弯了嘴角,她虽然直爽了些却并不是没有心窍,听到薛云晗这话倒不知该怎么接,传话的宫女还是躬身低头的姿势,眼皮掀起看了薛云萍一眼,旋即又垂下,“这位姑娘有所不知,宫里的规矩,无贵人宣召不得擅入,相见娘娘的人那么多,不是凭白想见就可以见的。” 宫女的语气凉凉的,薛云萍却脸上一热瞬时通红,僵笑着道:“郡主快去吧,误了时辰可不好,我回屋里等郡主。” 两人出来时只跟了怀宁郡主屋里伺候的小宫女,这会儿自然跟着怀宁郡主走了,薛云萍一个人站在原地银牙都要咬碎,传话的宫女对怀宁郡主毕恭毕敬,却当众打她的脸,一个贱婢还敢狗眼看人低。 五月的天气还算不得很热,湖里碧色的荷叶生得团团圆圆,掩映其中的莲花粉如胭脂初染,风从湖面吹来,拂面的气息清爽怡人,然而再美的风景也减却不了薛云萍心头的焦躁。 为显身姿婀娜,薛云萍穿的是高底鞋,心头意不平转身转的急,脚底一滑便失了重心往地上扑去,还未及惊呼,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了。 “姑娘小心。”那人臂膀稳健有力,生得玉树临风仪表不凡。 前几日宣和帝下圣旨叫了几个秀女去彩云观为道场持灯,朝里的文臣们第二日上的折子就雪片似的多,甚至有个把严正的言官老大人要以死相谏,宣和帝被烦得无法,只好暂时请了彩云观里的一众道士出宫,如今彩云观由内务府派了人打扫,还和寻常道观一般不禁出入。 二皇子自然不是来彩云观拜三清圣人的,说来话长,王宁因为推荐了吕仙人,如今在宣和帝面前很说得上话,王宁明里暗里都是偏向太子,二皇子不信神佛之道,但他不像四弟那般蠢笨,想先暗里破了吕仙人的戏法再拉下那没根的奴才。 在彩云观里徒劳地转了几圈,本以为这一趟没什么收获了,没想到…… “姑娘小心,”二皇子一把扶住薛云萍,等她站稳了便放手,还退后两步,正色道:“这小径虽然平坦,但是姑娘家扑面摔下去恐怕会破相,我情急之下出手相救,并无唐突之意。” 这姑娘生的真好,玉面娇嫩如花,一双丹凤眼盈盈有光似含春情,纤腰用巴掌宽的腰带束着,显得身姿纤浓有度有起有伏,往那儿婷婷一立便自有一股宛然媚态。二皇子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不住揉搓了两下指尖,不知抱在怀里揉弄是何滋味儿。 薛云萍若是寻常秀女,此时便该避讳,然而她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心头一片火热,宫里能在御花园行走的男子只有皇帝和皇子,面前这人十七八的模样,丝毫没有病弱之态,那定然是二皇子了。 “多谢贵人相救,”薛云萍浅笑着侧身行了一礼,她从前对镜子练习过多次,这个角度最是娇俏柔媚,“臣女是陪怀宁郡主来御花园看花的,并非有意扰贵人雅兴,请容臣女先行告退。” 二皇子的年纪,观摩过了宫里的欢喜佛,卫贤妃还给了两个宫女教以人事的,此刻看到薛云萍眉目冶艳含情,兼之纤腰丰胸翘臀,忍不住心头意动,只顾忌在皇宫,怕损了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贤名。 那姑娘走到拐角处,还转过来欲语还休地看了一眼,二皇子待她走远了,才看到地上竟留了一方丝帕,捡起来放到鼻端一闻,香气寻常却勾得人心头火起,虽然有些诧异官家女竟有如此作风的,但自个儿送到他嘴边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小安子,查一查。” 小安子打小就跟着二皇子,十分了解这位主子,只听一句查一查便知主子是想知晓什么,眉目不动低头应了是。 薛云萍从御花园回来就一直待在屋里没出门,吃了午膳没敢小睡,竟然毫无动静,她不由有些怀疑前世看来的招数不好用,坐在窗前又看了一阵书,才来了一个宫女,说有人拾到了她的东西,请她前去认领。 薛云萍这才相信天生丽质难自弃,往腕间耳后俱都擦些香露,跟那小宫女去了。 *** 再过得十来日便是最后的复选,再此之前宫里还会由皇后、妃子们组织一次宴会,实质上在这次宴会上便会定下秀女们今次选秀的结果,最后的复选只是个形势,午睡起来,薛云晗便去找薛云萍商量如何落选的事,屋里只有伺候的宫女在,一问才知被九公主宫里的人叫过去了,心头疑惑,九公主年方八岁,有什么事会唤她前去? 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土都还没回来,不知道怎的,薛云晗心里十分不安起来。 第29章 心中妄念 (作者君弄错“月上中天”的时间,修改了薛云晗去找薛云萍的时间,后文有提,抱歉,羞愧ing) 薛云萍前世死的时候还小,每回看穿越到异世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都忍不住代入自己,然而轮到她身上的时候却完全不对。 她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长到四岁多,和养她的那对夫妇并无血缘关系,肮脏破旧的房屋,从来没洗干净过的衣裳,那对夫妇人前人后两样,吃的永远是养父母的剩饭剩菜,还专挑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掐她……不止这些,薛云萍记得出生以后所有的事情,包括刘氏瞒着薛老太太的那部分。 后来被领到慈云寺生活了半年,才被刘氏带回薛府变成了望江侯家的薛二小姐,迎合刘氏,讨好薛老太太,再凭着前世的记忆博了个早熟聪慧的名声,日子便好过了。 然而进了女学,薛云萍才发现这些远远不够,当着面有人夸一句好品貌,转了身看的却还是出身,明明是女主的长相,过的却是女配的日子,叫她怎么甘心? 薛云萍跟在自称九公主侍女的宫女后头,走到一处宫殿,匾额上写着“凤阳阁”,还真是公主的住所,进了一间僻静无人的屋子,那宫女取出一套衣裳。 抖开一看,是一套身量较小的太监服饰,薛云萍三两下便换好,又按宫女的叮嘱躬身低头跟着,一路进了个宽阔的院子。“姑娘稍等片刻,殿下稍后就来。”宫女说完不等薛云萍答话就退下,显然是得了吩咐的,一路行去脚下无声无息。 顶上是个花架,一支花枝斜斜垂下带着朵娇艳欲滴的花苞,薛云萍伸出手摸一摸,不妨被另一只手捉住,二皇子从她背后转过来,“这花好看吗?” 薛云萍抽回手,盈盈行了一礼:“殿下身份高贵,院子里的花皆非凡品,自然是好看的。” “这院子里的花是很好看,但是都不如你。”二皇子尽情地欣赏着美人儿,表妹卫芙长相只能算中上,远不如面前的人风情冶艳,且她又最是端庄稳重,可以想象将来敦伦之时定是个刻板无趣的。 只可惜,这肉再香也吃不了几次,他毕竟和表妹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而且眼下和太子斗得火热,正是需要魏国公府鼎力相助的时候。 薛云萍不接话头,只问道:“请问殿下是否拾到了臣女的东西?” 二皇子一笑,从怀里摸出张手绢出来,薛云萍伸手来接,二皇子却不松手,顺势一拉便握住薛云萍的手:“‘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以前读到的时候以为那是文人酸腐,今日见到姑娘才知,世上当真有这样蚀骨*的滋味儿。” “殿下,”薛云萍抽出手转过身去,二皇子出身高贵且还生得风度翩翩,她心里也是有些心笙摇荡,嘴角得意地勾起,说的话却是:“殿下别这样……这样不好。” 二皇子鼻息之间已闻到薛云萍身上淡淡的香露之气,见她欲拒还迎,软语娇声如莺莺,心情一荡再也把持不住,一把将面前的人搂在怀里,温香软玉前山后峰手感果然极致,他通了人事,最喜女子心甘情愿婉转承媚,嘴里哄道:“我未娶,你未嫁,有什么不好的,过几天让母妃把你指给我当侧妃,早晚都是我的人。” *** 薛云晗一直想等吕仙人离宫后再去彩云观看看,无奈如今身份不便不好显眼,等到今日才去。 彩云观里只有两个看守的宫人在门房里打盹儿,夏日明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青松翠竹上越发清举爽朗,几尊神像高立在神台之上,宝相庄严神情肃穆,薛云晗是重生之人,如今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先静下心来点了香虔诚下拜。 拜到第三下时,一阵风从空阔的院子对直而来,吹得供桌上垂下的桌布晃了几晃,底下露出来小小的一角黄色。 薛云晗把手伸进供桌下面摸出来,是一张巴掌大的黄表纸,几层粘在一起,比寻常画符用的更挺阔些,边缘一半被火烧得焦黑,没被烧过的那一半看起来和窗花似的有轮有廓,像是一点侧脸的剪影,耳朵上还带着个耳坠,薛云晗越看越觉得眼熟,便借着跪姿将那角残缺的人像收进袖袋里,面上仍是若无其事地上了香。 彩云观里早已叫宫人打扫收拾干净,薛云晗上完香装作是参观的样子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一无所获,便还是回到神殿来,走到门口,见到蒲团上跪了一个人。 薛云晗上辈子在宫里长大,仪态甚好,加之穿的软底鞋,走起路来几无声息,她心念一动,刻意压低声音,缓缓地道:“我好想看一看花鼓戏啊——” 方姑姑本来跪在蒲团上虔诚祷告,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背后乍然响起这句话,脊背都僵立起来,半晌转过头来,见门口逆光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才牵起嘴角勉强笑道,“姑娘这话……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姐姐在这神殿里捧着灯,”薛云晗走到方姑姑身边,她自打进宫就一直刻意做女童打扮,此时歪着脸粲然一笑,看起来格外的天真烂漫:“吕仙人真的招来了五公主的魂魄,我看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姐姐,那个姐姐说的,姑姑,你知道花鼓戏是什么吗?” 方姑姑心里一抖,脸和唇一起褪了血色,她当然知道花鼓戏是什么,花鼓戏是朱衣家乡凤阳的特色戏,朱衣从前常常笑着叹气:“我好想看一看花鼓戏啊,小时候觉得太吵了不爱听,现在离了家乡却做梦都想听。” “我好想看一看花鼓戏啊——” 听人说吕仙人招来了五公主的魂魄,在场许多人都瞧见了,方姑姑这几日都没睡好,晚上恶梦一个接一个,梦里的朱衣就是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方姑姑咽一口唾沫,干涩地道:“姑娘……你真的,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吗,莫不是听错了。” 林恒曾说过,几个朱衣交好的宫女辨认了她的遗书是本人手迹,才将朱衣之死认定为自杀,方姑姑和朱衣是一起进的宫,两人情同姐妹是众人皆知的事,鉴定朱衣的字迹之人必定有她,朱衣死前有什么异常,她也是最可能知道的,薛云晗死死盯着方姑姑的脸色,不放过一点变化。 “真的听到了呀,就在姑姑跪的这个地方,”薛云晗再往前一步,居高临下直直地盯着方姑姑旁边的蒲团,轻声说道:“后来她又说再也听不到了,还说为什么这么对我……” 殿里鸦雀无声,香烟袅袅模糊了神像威严的面容,纯真的声音配上凄婉的语调,方姑姑不由自主顺着薛云晗的视线往旁边看,朱衣死时的面容又浮现出来,眼睛鼓暴出来,紫红色的舌头拖得长长的…… 她再也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以她们两人的情分,方姑姑听闻故人回魂,应是哀痛大于惊惶,可是方姑姑此刻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眼睛里分明既有惊惶也有内疚,薛云晗忖道,看来她知道一些内情。 可惜如今的身份,今儿讹方姑姑这一场就有些冒险了,其他的事儿恐怕还得求林恒。 “姑姑,你怎么了,”薛云晗恢复正常的语调,把方姑姑扶起来,“是不是跪得太久了头昏。” 女孩儿的手圆润温暖,方姑姑回了神借着力起来,毕竟是二公主的掌事宫女,再三打量了薛云晗,见她确实一脸孩子气的懵懂模样,才福了礼道了谢,转身出了彩云观。 从彩云观回秀女们所住的玉翠宫必得经过御花园,为着观景园子里的路修的弯弯曲曲,薛云晗转过一个弯,便看到前面的路上二皇子背对她站着,顺着他的视线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有个着轻粉衫裙的少女,等那少女转过去不见了,二皇子从地上捡了张手绢起来,送到鼻端闻了闻。 尽管只是个背影,薛云晗还是认出了那是薛云萍,本意是不想管的,但是大家同姓一个薛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申时便去找薛云萍,却一直等到天黑尽了,玉秀宫都要落锁,薛云萍才回来。 薛云晗亲手给薛云萍倒了杯茶:“二姐姐下午去哪里了?我等了二姐姐一下午。” 薛云萍眼神一闪,随口敷衍道:“九公主那儿有人捡到了我的东西,叫我去凤阳阁认一认。” “是吗?咱们带进宫的都是些轻便的物件儿,捡到了二姐姐的东西,使个人送过来也就是了,”薛云晗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喝一口,“而且九公主才八岁,总不会和二姐姐相谈甚欢,还留了饭吧。” “三妹妹,”薛云萍见薛云晗话里有话,索性挑明了,一脸回味地说道:“是二皇子召见我了,二皇子许诺了要给我请封侧妃。” “二姐姐,皇上春秋正盛,二皇子和太子还有得争,若是最后赢了也就罢了,若是输了……”见薛云萍有些天真,薛云晗反握住她的手软语劝道:“自来夺嫡若是输了,最轻也是圈禁终生。” “二妹妹,你就是见不得我好罢!”薛云萍猛的抽回手,冷笑道:“也不难理解,三妹妹是世子嫡女,是咱们薛家最体面的姑娘,我若是嫁了二皇子,三妹妹可找不着更好的了。” 薛云晗听到这话一愣,和这位二姐姐本来就没多少情分,她连气都生不起来,装睡的人叫不醒,索性不再劝说,心里想着离复选还有几天,必得想个法子叫卫贤妃不愿意选她。 薛云萍以为这位三妹妹被说中心事,想着嫁人之后还得和薛家相互依仗,不好撕破脸皮,便拉着薛云晗的手道:“你我是姐妹,你总要盼着我好的是不是?二皇子那样的身份,我嫁给了他,妹妹们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的。” 薛云晗抬头打量她一眼,上午的时候这位二姐姐梳的是分肖髻,这会儿梳的却是个元宝髻,心里一凉,“你不会已经和二皇子……” 第30章 襄王无意 听到薛云晗如此问她,薛云萍一下子垮了脸道:“三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虽然赴了二皇子的约,两个人也不过是聊些诗词雅好,竟被妹妹说的如此不堪。” 到底有些心虚,说完便撇转了头,下午和二皇子意乱情迷几乎难以自持,但她知道得不到的才能叫人念着,推说身上来了葵水,还是教二皇子手上尽兴了才作罢。 见薛云萍生气,薛云晗心里反倒一松,她两辈子加起来,对男女欢好之事也还是一窍不通,看到薛云萍发型改变了,才有此一问,想来连最凌驾于女德的公主们都被要求婚前守贞,薛云萍氏正经的侯府小姐,断不会愚笨如斯。 以她对卫贤妃母子的了解,二皇子是不大可能娶薛云萍为侧妃的,如果薛云萍一头热,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薛云萍和二皇子已经有了首尾,这事儿就难办多了。 这样想着,亲手给薛云萍倒了一杯茶,“二姐姐别生气,妹妹还小不懂事,是妹妹唐突了。” 薛云萍笑着接了茶,心里有些不屑又有些得意,这三妹妹看着年纪小,却是个会见风使舵的,这才听说她搭上了二皇子,态度就立马变了。 *** 王细蓉的父亲是詹事府府丞,官是小了点,却也要享受齐人之福,她继承了姨娘的优点,长得比嫡出的姐姐好看,身材也不似姐姐那样的前平后板,加上她姨娘在家里压着正头太太多年,王细蓉在府里打小吃穿样样都比嫡出的长姐还更强些,没想到这次和长姐一起进宫选秀,竟因为庶出的身份很是受了排挤,心情难免抑郁了几天。 不过今儿王细蓉心情很好,她收到了张锦萱的邀请,去御花园湖边的怡然亭看荷花,出屋子的时候姐姐看她的眼光都是酸的。 张锦萱是何等样人,皇后的嫡亲侄女儿,太子妃的内定人选,父亲所在的詹事府可就是太子手底下的衙门,王细蓉心道一定要抓住机会交好,回去父亲还得更看重她。 “不好意思,等久了吧,我有点事耽搁了。”张锦萱施施然来迟了,说着道歉的话也还是很矜持。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王细蓉不以为然,反而受宠若惊,对方那样的身份,竟然只请了她,她看着张锦萱的一身鲜亮服色,羡慕道:“张姑娘这身衣服可真好看,一定很名贵吧。” 张锦萱不以为然,打量一眼王细蓉:“宫里做的,我也不知道名贵不名贵,你这身衣服料子也挺不错的。” 王细蓉闻言笑弯了眼,这句话正好挠到了痒处,她的衣服中就属身上这件料子最名贵:“姑娘真是好眼光,这料子是江西特产的,在京城很难买到呢。” 张锦萱心里骂一句“蠢”,把这么名贵的料子穿到宫里,还是江西的特产,是生怕别人不知她爹收了宁王的短处吗?宁王也真是饥不择食,连个六品的詹事府府丞都要贿赂。 不过,张锦萱看着王细蓉笑一笑,要不是够蠢,这事儿还轮不到她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细蓉心里有些不解,张锦萱专门约的她,为什么又一副百无聊奈的样子,直到王细蓉几乎要把肚里的话都说完时,张锦萱终于提起了兴致。 “你看,那边有并蒂莲呢,”怡然亭在太液池边上,因为夏季湖边凉爽多风,亭子的四面墙都拆了隔扇,只余下木栏杆,亭子离水面约有一丈高,张锦萱暗自数了数临水面的栏杆,不着痕迹地找准位置趴上去,努力倾身向前,指给王细蓉看,“听说并蒂莲十分难得,女儿家若是看到了便能求得好姻缘呢。” 王细蓉连忙跟过去,却怎么也没看到传说中的并蒂莲,张锦萱手搭在她背上,嘴里说着:“在那边,被荷叶遮住了,头再低一点就能看到了。”眼睛却不住拿余光看湖边。 此时湖边正好一队侍卫经过,领头的人身姿挺拔,面目英武,隐约可见胳膊上肌肉鼓起的小包,一看就是习武之人,那人只十六七岁,却已身着三等侍卫的服饰,放眼京城足称一句少年英才。 可惜,这样的人竟然不喜欢她。 年前夏承磊的母亲林氏拒绝皇后赐婚,年后很快就听说夏府已经向仁安伯府提亲,张锦萱认为这只是出于政治立场的考量,她自来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想起来终究有些不甘心。 公主们为秀女举办宫宴的那个晚上,夏承磊也是这样带队巡逻,她在桥上遇到夏承磊,将他叫到一旁,头一次脸红:“听说你……定亲了?” 夏承磊木着个脸思索半晌,才疑惑道:“请问姑娘是哪位?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给我定亲了?” 夏承磊的神色毫不作伪,张锦萱听到这句话一愣,再没想到对方压根儿从来就没留意过她,从头到尾竟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要说的话全部带着苦味儿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那些欢喜、悸动、嫉恨、遗憾的心思虽然无人知晓,但张锦萱仍然觉得狼狈和耻辱,她此时看着夏承磊越来越近,而王细蓉身子越来越向前,还在努力搜寻那朵并蒂莲,张锦萱算准时机,大叫一声“救命啊!”,身下的栏杆“咔擦”一声突然断裂! 夏承磊领着一队侍卫做惯例巡逻,因为从小习武,耳目都要灵便些,刚走到怡然亭附近便听到一声木头的断裂之声,接着相继响起了两个女子的呼救声和重物落水声。 他是因文试武试均为第一,才被破格授予的三等侍卫,此时听到有呼救之声,侍卫们都往怡然亭处赶去,因他身手最好,比旁人到的都快些。 夏承磊到池边一看,落在水里的是个姑娘,几沉几浮毫无章法,宫里的人工湖每年都有专人挖淤泥清池子,这种不会水的人掉进去恐怕会丢了性命,本朝民风比前朝开化些,不至于救个人就被讹上,而且嫂溺叔援事急从权,夏承磊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张锦萱在亭子里看着夏承磊身手矫捷地跳进水里,胳膊划了几个来回便游到了王细蓉背后,从背后圈住王细蓉,不一会儿就把人带到了岸上,她勾起嘴角轻轻一笑。 “王姑娘,你怎么了?”下一刻,张锦萱站在亭子上刻意高声喊了几声,才恍然大悟般跑下亭子,拉着王细蓉的手哭起来:“王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这位王姑娘没事,”夏承磊将人救起来就松开了手,王细蓉的衣衫都贴在身上,他侧身避过,口头指点旁边的宫女帮王细蓉吐了水,“她落水没多久就被我救起来了,这会儿只是被吓晕了,姑娘赶紧送她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喝点姜茶祛寒,没什么大碍。” 夏承磊说完这话便道一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程没有看张锦萱一眼,张锦萱心里恨意更盛,想到接下来的事,又不由燃起巨大的兴奋和期待。 以为只是让你救个人么?好戏还没开始呢。 柏如意在家里的时候喜欢养花,进了宫便喜欢到御花园观赏中原少有的山茶,无意探看热闹,只是听到声音有些耳熟,才叫跟着的宫女略打听了下。 听完了始末,一向豁达的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皇后和祖父主意已定,以后竟要和这个张姑娘相处一辈子。 第31章 宴无好宴 “儿臣给母后请安。” 天气越来越热,宫人们早就换了夏衣,便是连娇弱的后妃和选秀的小姐们都换上了薄而透气的衫裙,太子李豫却还是一身有里有面的夹衣,苍白的面庞因为走路而变得绯红,没显出健康,反倒看着越发虚弱。 “快起来,”张皇后看着儿子心里一疼,亲自将李豫扶起来,“太医开的药可有按时吃,怎么看着气色倒还不如前几日好,是不是东宫伺候的人不精心?” 李豫身后跟着的大太监许长福是打小就跟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当初走了多少门路,明的暗的阴的都使上了才拿到这份儿差事,没想到真上手了苦不堪言。 张皇后自来当李豫是命根子,便是连小时候午睡压出了红褶子,都要发落几个宫人才罢休,闻言连忙回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们伺候太子爷不敢有一丝大意,太子爷的药是太医院着了专人过来熬制,每回奴才都是亲自看着的。” 张皇后示意太监往李豫的椅子上垫一张软垫,这才作罢。 宫女端上来一杯汤色呈浅褐色的茶,是张皇后宫里专门为李豫备着的药茶,李豫刚想说不喝,看到皇后的目光,心里一叹,还是端了起来,一如既往的苦涩味儿,说是茶其实也是药,李豫方喝了一口就呛住了:“咳,咳,咳……” 上茶的宫女吓得脸都白了,“咚”地一声跪倒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头,嘴里语无伦次:“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张皇后快走几步,帮李豫拍背顺气,等李豫止住了咳,回头就要发落那宫女:“来人,拖出去杖责……” “母后,”李豫前几日着了风寒,怕母后知道了发落他身边的人,一直瞒着的,谁知刚刚喝茶时没忍住咳意,看那宫女额头都磕血了,他十分不忍,“不是她的错,是儿臣自个儿喝的太急了,饶过她这回吧。” 张皇后抿紧嘴唇不语,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总是太过于心慈手软,纵得下边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还得时时靠着她的打压才能谨守本分。 李豫见张皇后仍是面色不虞,岔开了话题:“母后宣召儿臣过来有何事?” 张皇后叹一口气,示意身边侍立的碧茶取出一叠画像呈送到李豫旁边的几案上,“这次选秀入了复选的秀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你挑两个可心意的。” 李豫垂下眼皮,看也不看,只温温笑一笑:“全凭母后做主。” 张皇后欣慰于儿子的听话,还是说道:“这是要跟你一辈子的人,就跟穿衣服似的冷暖要自个儿才知道,母后就你一个儿子,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提,母后必然尽最大的力给你办到。” 李豫听张皇后说的诚恳,才拿起画像信手一翻,都是请了最好的画匠工笔细描的全身像,环肥燕瘦西施无盐俱都勾描的清清楚楚,其中一张眉目明艳,微微抬起下巴的,赫然是大舅家的表妹张锦萱,连画像都透出和别人不同的骄傲。 “母后说的话当真吗?”李豫拿着画像,看张皇后当真点了头,才道:“儿臣,儿臣不想娶表妹。” 表妹和他有太多不同,比如表妹喜欢浓烈鲜艳的颜色,而他喜欢清浅素雅的,表妹喜欢跑马打猎蹴鞠这些动静大的活动,而他喜欢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两个人向来是常见面的,表妹于他有没有情意一看即知。 张皇后闻言皱了眉头:“不行,你是个绵软性子,萱姐儿性子多谋,做事果决,正好可以帮衬你。”她是张家人,将来儿子的后宫之中必得有张家女才是。 李豫心里叹气,把画像原样放到案几上,想起前几天在御花园偶然见过一面的人,低头鼓起勇气:“那……可不可以不娶柏阁老家的孙女儿。” 听张皇后说过两回,已经和柏阁老商议定了,要娶他家的孙女儿为正妃,柏如意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前几日偶然遇见,那姑娘脸色殊无喜色,只是淡淡行了礼便告了退,可想而知入东宫并不是她本意。 李豫并不生气,他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除了地位再没别的东西,柏如意没有曲意奉承他,足见是个不慕虚荣的人,他倒是欣赏她有几分风骨。 “豫儿!”张皇后再也按捺不住脾气,往桌子上一拍,“我们处心积虑多年,才谋得了太子之位,可是如今你我母子水深火热,武将里的根基比不上李冀,只有争取文臣,只要你娶了柏如意,柏阁老自然会为你振臂高呼,到时候你在朝中的声势就和今日大不相同了。” “母后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当是不辜负母后的一片苦心,好吗?” 都是为了他好——从小到大,李豫总是尽力满足张皇后的种种要求,他并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身体还比别人弱几分,他开蒙之后连三弟都比不过,理政以后更是差二弟一大截,他常常在心里反复想,不当太子好不好。 但,总是不忍让母后失望。 李豫抬起头,还是那副听话乖顺的模样:“儿臣只是随便说说,都凭母后做主罢。” “皇上驾到!” 张皇后一惊接着又是一喜,她都不记得宣和帝多久没有踏足这里了,连忙和李豫跪下接驾。 宣和帝眼下一团青眼,精神却还好,伸手扶起李豫,看到旁边放着的画像,随手拿起来翻动,翻两下就扔下了,张皇后松一口气,虽然这次选秀主要是为给皇子们选妃,但宣和帝要是真看上了谁她也拦不住。 “豫儿,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模样,皱皱巴巴的小小一团,一晃眼都长这么大要娶媳妇了。”宣和帝把手搭在李豫的肩膀上,看张皇后一眼,“我看这次入选的秀女都不错,你有喜欢的吗,父皇为你做主。” 张皇后闻言心里冷笑,这么多年迟迟不肯立儿子为太子,这时候来装什么父子情深。 李豫低下头,不去看张皇后给他使的眼色,“儿臣已经选好了,娶柏阁老家的孙女和锦萱表妹。” 宣和帝深深地看李豫一眼,微不可察地叹口气,皇后和他是少年夫妻,两人也曾相敬如宾过,到底是越走越远。 “也罢,既然你已经选好了,我就不过问了,到时候直接下旨赐婚吧。”宣和帝意兴阑珊,“老五的生日要到了,又长了一岁,我回去给她画小像。” 宣和帝每年都要给五公主画小像,以前是烧给淑妃,自从五公主去世,便是凭想象画五公主长大一岁的样子,他自个儿留着。 这两日有人在宫里给为五公主殉葬的宫女烧经文,烧的还是度冤魂的经,宣和帝看张皇后一眼,不知她脸上的悲伤是真是假。 李豫想起五妹,心里一阵难过,宣和帝拍拍他的肩膀,当初五公主在二皇子的外祖寿宴上落水身亡,长子悲痛过度咳了血,这几个儿子中从来就属他最重情义,因此才下定决心立李豫为储君。 张皇后冷眼看着,觉得儿子终于开了窍,知道拿什么博宣和帝的眼。 *** 御花园里的太液池湖面广阔,围着湖修建了许多亭台阁楼画舫,在一处湖面拐弯,只有三丈宽的地方,搭有一个临水的戏台,唤作留仙台,对面就是晚上摆宫宴的所在。 晚上有份参加的宫妃都是主位以上的,宣和帝后宫不丰,一共也就四个皇子的生母以及另两个没有生育的妃子。天色还未黑,宫人们已经在御花园里各处挂满了精致的宫灯,又特意摆了许多驱蚊的花草。 秀女们早早端坐在席位上静待后妃,来的最早的是三皇子的生母和两个没有生育的妃子,皇后和卫贤妃则像是比谁更晚似的,掐着最后的点才来。 德妃宫女的掌事宫女匆匆赶来,恭顺地道:“皇后娘娘,贤妃娘娘,德妃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大家,让奴婢来告假。” 也真是可怜,自己生不出来,好不容易抱养一个又是个不靠谱的,四皇子被贬斥到刘总兵手里当个粮草小卒子,德妃有脸来才怪,皇后心里哂笑,正要开口,卫贤妃就先一步说道:“叫你们娘娘好好养病,我今日正忙着,得闲了再去看她。” 说完还朝张皇后温婉一笑,张皇后被抢了话,脸上一僵,马上恢复了雍容大度的笑容:“好了,宫宴可以开始了,吩咐下去,叫大家不必拘束。” 宫宴设了献才艺的环节,很多秀女都报了名,毕竟这是个很好的露脸的机会,在座的秀女们家里可都是有兄弟的。 薛云萍这种志向远大的,更是不肯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她要跳的是绿腰舞,一种源自于西域的长袖软舞,会跳的人绝少,定然能惊艳四方。 留仙台对众人的一面先以轻纱遮着,众人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随着零星稀疏的琵琶声起,轻纱缓缓拉开,入眼所见的女子身段高挑玲珑,一袭水绿色束腰舞裙掐得细腰盈盈不堪一握,先时乐声舒缓,她踩着节拍婆娑起舞,纤长的手指霎时变得不可思议地灵活,这点灵活渐渐传到腰间,传到脖颈,如同被春风吹动的柳条每一寸都柔软而韧性,随着琵琶声越来越急,嘈嘈切切密如暴雨,那纤弱的腰肢转得快速而轻盈,两条长长的水袖被舞成了绕在身周的圆,众人已经看不清她的面目,只余一道水绿的影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薛云晗看着对面留仙台上的薛云萍,薛云萍原本准备的是另一支舞,这一曲绿腰舞是她给薛云萍提的建议,薛云萍求胜心切自然就听了,不得不赞一声的确跳得很好,身周的秀女们都已经看呆了,只是……卫贤妃的脸色则来越僵,而张皇后脸上的笑意则越来越盛,还特意对卫贤妃说:“这姑娘舞跳得可真好,我记得当年卫妹妹入宫的时候,好像也跳过一回?” 早年卫贤妃入宫时为了在宣和帝面前出头露脸,在后宫家宴上跳过,不过这舞对腰部的柔软和力量要求很高,她跳到最高.潮处不慎扭伤了自个儿,这些事如今知道的人绝少,被皇后这么一说,卫贤妃脸上险些挂不住,深呼吸之后才回以一笑:“娘娘怕是记错了。” 薛云萍一曲跳完,秀女们掌声如雷,刚下留仙台,便有太监过来说娘娘们要打赏,张皇后赏了薛云萍一副宫制的碧玉禁步,卫贤妃已面色如常,为着不让张皇后看笑话,也撑着赏了一根步摇,卫贤妃冷眼瞧着这姑娘得了赏是真的高兴,并不像是知道情由来专门打她脸的。 留仙台上的为薛云萍弹琵琶的女乐,大家都唤作梅娘,自从下午薛云萍拿了曲谱来让梅娘熟悉,她就一直暗里打量着,这会儿见薛云萍拿了赏要去换衣服,连忙放下琵琶跟旁边人说一句:“我看了单子,后面几个都不需要配琵琶的,你帮我看着点,我出去方便一下。” 而留仙台稍远一点的一栋小楼里,二皇子的脸隐在漏花窗后,看着台上的女子腰肢柔软妩媚婀娜,几天前歇下的火又燃起来,若无其事地看小安子一眼,小安子便心神领会退了出去,二皇子拍拍三皇子的肩:“三弟,有喜欢的姑娘就说出来,叫父皇母后指给你,别跟大哥似得,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年轻人嘛。” 太子闻言淡笑不语,只低头喝茶。 “哎哟,好痛,”二皇子突然捂着肚子,“我怕是吃坏了东西。” 太子看他捂着肚子脸色有些难看,连忙和身边跟着的人道:“快去宣太医……” “不用不用,”二皇子有些难为情,“我去去就来,你们先看着。”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张皇后脸上略略透出疲色,张锦萱知道几位娘娘再坐一阵便会离席回各自宫里,向身后的人使个眼色:动手吧。 第32章 月色撩人 薛云萍一曲绿腰舞跳的好,领张皇后和卫贤妃的赏赐时,有些个秀女嫉妒得眼睛都绿了,她心情愉快地换下舞衣出来,门外等着的却不是陪她来的宫女,而是上次带她去见二皇子的那一个宫女,“姑娘,殿下说今晚月色很好,想邀您去汀兰舫赏月。” 薛云萍心头越发得意,下这么大的饵钓的可不就是这条鱼,宴会还有一阵才结束,汀兰舫离办宴会的地方并不是很远,当下再不犹豫,理理发钗跟着去了。 十几年前的事一幕幕想起来,故人的眉眼身量宛如重见,梅娘越看薛云萍越觉心头有了几分答案,心里算了一下还有点时间,便远远跟在薛云萍后头。 *** 夏承磊今夜当值,他知道皇后和几位娘娘在御花园开宴,和侍卫们检视皇宫各处格外的仔细小心。 “夏大人,”一个小太监过来打了个千,躬身道:“三皇子新得了一本棋谱,说是前朝棋圣陆子方的孤本,这会儿就在逸景阁里头,叫您过去一起看看是不是真的。” 三皇子母妃只是个宫女出身,因为儿子才得封一宫主位,三皇子向来无心政事只慕风雅,夏承磊对太子和二皇子敬而远之,和三皇子倒因为都喜爱围棋而颇为投契。 那太监虽不常见,但的确三皇子宫里的,夏承磊拱手道:“我这会儿正当值,可否一刻钟后下值了再过去?” “您先忙,三皇子知道您今儿当值,吩咐过不必着急。” 皇宫侍卫们每日不同的编组和时辰都有各自固定的巡逻路线,一刻钟后夏承磊巡逻了负责的区域,在御花园里交了班,由那小太监带着往逸景阁去。大夏天的夏承磊穿的还是严正的侍卫服饰,难免热的前胸后背都烧得慌,引路的小太监十分机灵体贴,一直引着夏承磊沿着太液池湖边走。 太液池十分广阔,湖岸曲折迂回,夏承磊所在的位置连宫宴的灯火都看不到,两人经过湖边的一座三层石舫时,夏承磊耳尖,听到画舫里传来一个女声:“救命啊!” 那宫人还提着灯往前走,夏承磊却顿住脚步,侧耳倾听,果然又听到一声“救命”,声音十分熟悉,好像是堂妹毓珠的声音。 夏承磊是有功夫在身的,连忙从小太监手里夺过灯笼,几步并做一步往画舫里跑去,“你快去叫附近巡逻的侍卫,这边有情况!” “夏大人,您小心啊,我这就去叫人!”小太监在后面连声答应,看着夏承磊往画舫深处去了,狞笑一声,左右看看无人,关上画舫入厅的大门,一溜烟地跑了。 这艘画舫名叫汀兰舫,是比着三层的赏景大船建造的,船厅船舱甲板色.色齐全,十分逼真,虽然日日打扫得干净,平时却鲜有人来,夏承磊提着灯笼进去之后,仔细分辨呼救声是从下.面传来的,很快找到梯子往船底舱室奔去,毓珠是夏家唯一的姑娘,夏承磊一向疼爱这个堂妹,所谓关心则乱,他并没有注意空气飘荡着一丝中若有若无的甜香。 一直下到船舱底部,夏承磊一个摇晃竟有些站立不稳,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热得发烫,四肢有些酥软,心里却奇异地亢奋,仔细辨听,像毓珠的呼救声也已经没了。 “嘤——”宽大的底舱中想起一声清婉娇细的声音,这声女子的呻.吟像扯断了夏承磊脑中绷紧的琴弦,他不由自主提着灯笼循着声音走,走了十来步,便见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只见一个女子面色潮红,衣衫半退地躺在舱底的杂物上,上身胸前露出一线峰壑,下.身的裙子侧面被撩到腰部,年方十七的夏承磊,身体里的热血一潮一潮往腹部涌去,眼里只有女子娇嫩如花的*,耳里只有勾人心魄的呢喃,脑子里再也想不到别的东西。 *** 此时献才艺的秀女们都已经表演完了,张皇后和几位娘娘只坐了一阵,心里都有了计较,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各自回了宫。 张锦萱的座位自然是最前头的,她看一眼众人,对二公主道:“表姐,依我看,咱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御花园那边有一艘三层的大石舫,今夜的月色这么好,不如咱们去那儿玩乐。” 后妃们离席了,当场便以二公主身份最尊,二公主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氛围,当即点了头:“过几天大家就要离宫了,这样的机会也是难得,咱们就去汀兰舫吧。” 秀女们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在宫里待得越长心里原先那份惶恐忐忑便越少,都心知肚明往后嫁了人再难有这样的自由时光,这会儿见后宫主位们走了,兴致反而越发高起来。 詹事府府丞家的长女王细薇闻言也很雀跃,但是她看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有些犹豫,庶妹王细蓉今儿穿的是她没抢得过的那匹料子做的的衣裳,却被宫女不小心洒了点汤汁,王细蓉回玉翠宫换衣服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个庶妹一向任性娇蛮,想来是不高兴了。 “细薇,还愣着干嘛,你不去那边吗?”旁边坐着的小姑娘看王细薇发呆,推一推她的胳膊。 王细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跟着众人往汀兰舫走,反正玉翠宫离此处不远,王细蓉要是想来,问一声宫人们也就知道了,总不能庶妹不去,她就不去吧,要知道以她家的家世,此后一辈子怕是都无法参与这么高规格的宴会了。 薛云晗挽着夏毓珠的手走在最后头,心里飞快地思量着对策,一刻之前薛云萍换了舞衣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她在宫里没有人手,只能让夏毓珠托柳芽儿,柳芽儿再托守得住话的可靠人去找,一个托请转了几道手,直到刚刚,柳芽儿才来悄悄回禀,薛云萍跟二皇子的宫女往汀兰舫去了,现在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夜色暧昧,孤男寡女私下相会,就算真的是按薛云萍所说的“谈谈诗词雅好”,被这么多人撞见,薛家也会名声扫地,尤其是她这种未嫁之女恐怕以后都无颜再出门了。 太液池的湖面有迂回之处,汀兰舫虽然和办宴的花厅声音、灯光相隔绝,实则相距并不远,一行人慢慢悠悠也只走了小半刻钟。 今夜的月色很亮,霜白的月光显得宫灯都是多余的,夜色里三层之高的汀兰舫愈发高敞广阔,威严气派,秀女们一阵阵惊叹,二公主当先走在前面上了石制的舷梯,引路的宫人连忙伸手要替公主开门,张锦萱在二公主身边站着,转头朝众人微微一笑,浓艳的五官显出些妖媚,推开宫人的手,“我来开。” 她细长圆润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就伸出这样一双手,轻轻推上了石舫的门。 第33章 魑魅魍魉 太液池里遍植荷花,长了这许多年,每到夏天荷叶总比别处的生得繁盛些,今夜的月色很好,银亮的光辉千朵万朵地洒下来,照得见的地方婀娜多姿好比瑶台仙子,照不见的地方却暗影婆娑浑似魑魅魍魉。 薛云晗挽着夏毓珠的胳膊,和其他秀女们一起站在石舫的船头上,看到张锦萱回头的那个笑容,不由自主起了身鸡皮疙瘩,却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节,难道是二皇子在此私会薛云萍被发现了,皇后一党想趁此机会打击二皇子? 薛云晗上辈子被皇后教以以势压人的粗暴方法,这辈子虽然被夏氏带了三年,却是这三年里几乎与世隔绝,此时暗叹自己蠢笨,临到头了还没有想到破解之法,只望御花园里亭台楼阁甚多,也许薛云萍和二皇子约见的并不是这里,她看到张锦萱已经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心跟着高高提起来。 “吱呀——”木门约莫在夏季的热度里略微变了形,推开的时候发出一声响。 先是扑鼻而来的酒气,未免秀女门失仪,宫里给她们准备的都是淡酒,而汀兰舫里的光凭气味就能知道酒性更加醇厚绵长,张锦萱用衣袖挡在鼻前,朝里面看去。 厅里面的面向湖水的那一面的窗户尽数大开着,里面的确有两个人迎着月光背对众人坐在地上,流泻如水的月华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旁边歪七倒八地散乱着几个酒壶,其中一个人转过头来:“你们干嘛呢?” 是二皇子的声音。 张锦萱立刻知道事态不对,却忍住了没有往前探看,面色如常地站在门边,示意两列宫人提灯进去,二公主这时也听出里面的声音了,虽则张皇后和卫贤妃一系早已水火不容,但是皇家最是会装兄友妹恭的,尤其许多大臣的女儿在此,二公主往前走两步,和众人一起给二皇子行了一礼,方说道:“今夜我们在御花园里开宴,这会儿准备挪到汀兰舫里继续玩些小游戏,却不知二皇兄好雅兴,竟在这里赏月。” 说完好奇地看了看另一个背影,那人似乎是喝醉了反应有些迟钝,听到这番对答才转过来愣了一下,然后半醉半醒般踉踉跄跄地行礼:“臣夏承磊参见二公主。” 在两列宫灯的映照之下,可见夏承磊脸颊潮红、眼色略微迷离,一看便知比二皇子醉的更深。 张锦萱虽然不知二皇子为何在这里,看到夏成磊的面色却知道他是因为助兴的药起了作用,而不是醉酒,既然他没能脱开身,那王细蓉说不定也没能转移,只要让众人看到衣衫不整的王细蓉,夏成磊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不定还能让二皇子也惹一身腥。 毕竟在场的各位秀女的父亲兄长身居高位者众,并不是能被谁封口或者威胁的。 总之,今日这一计未必就败了。 前几日夏成磊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救了落水的王细蓉,当时张锦萱刻意高声呼救引来的人不少,王细蓉虽然品味不咋的,却生了一副不错的脸嘴,而且胸脯饱满臀部挺翘,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肌肤接触过一回之后起了心思再正常不过了,至于王细蓉,她只会知道自己是换衣服时被人从后面敲晕了的,之后有人冒了王细蓉的声音告知外面的宫女不必伺候了,她有些疲累要吹灯歇息。 本也就是芝麻小官的女儿,宫中最是势力,那宫女得这一声倒是趁了愿,自回去休息了。 夏承磊这个人性格十分方正,不肯轻易破坏规矩,每日的巡逻路线、下值时间都十分固定,要堵到他实在不费事儿,而那个小太监确实是三皇子宫里的人,在夏成磊出入三皇子住处时是打过几回千儿混了个面熟的,这人心思活络却并不得重用自然就会想着高就,张锦萱这众人眼里过几日就会被赐婚的板上钉钉的东宫正妃,收拢利用这样一个人并不难。 二皇子一身酒气,实则十分清醒,今晚这事儿有意思得很,他面上带温和笑意,眼睛却打量着门口的一圈人:“几位皇妹另外寻个地儿吧,你知道的,承磊这人一向少年老成,为兄今儿好不容易才拖到他喝一回酒,若是不尽兴,恐怕是再没有下回了。” 前几日和薛云萍相会没能得手本来已经放弃了,毕竟有些冒险,但是今晚看到她跳那一曲绿腰舞,越发显出了身姿曼妙风情冶艳,心里那点儿因为没得到而留下的火星便一下被点燃成了熊熊大火,汀兰舫可月下赏荷又久无人来,最适宜风月之事,二皇子想起传说中某朝有位贵妃酒后微醺便格外媚态,甚至还带了两壶酒助兴。 谁知他前脚进汀兰舫的门,就看到了神色亢奋的夏成磊和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夏成磊看着手脚无力有些虚浮,那女子却是半昏半迷几乎站立不住,两人面色都有些异常,夏家虽然至今不肯站队,但二皇子却知道夏成磊的品行和智商,断不会如此荒唐,这是被下了套了。 还没来得及问详情如何,后脚小安子就匆忙跑进来说宫宴的秀女们要来汀兰舫玩耍,宫宴之地和汀兰舫相隔甚近,二皇子连忙让小安子着人出去截住薛云萍,但是按理薛云萍早该到了,秀女们来的这么巧,不知是只算计夏成磊还是也要算计他。 不管怎样,薛云萍没来,他是安全的,二皇子安闲地看向夏成磊和那女子,思量着该摆个什么态度,没成想夏成磊一咬牙,“咚”地一下跪到地上:“今日之事是臣太过愚笨才着了算计,容后再向殿下解释,求殿下救我,承磊必将殿下恩德铭记在心,只要无愧于朝廷的道义,他日愿以性命必报!” 夏成磊下到舱底之后已知不对,奈何那药见效其快,四肢迅速酸软下来,他咬破舌尖保持清明,强行爬行到上面大厅开了窗户呼了才逐渐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这时已经来不及撤离,避无可避地被二皇子撞见了。 “承磊,这话就说的生分了,你父亲和堂叔都是忠肝义胆的肱骨大臣,我一向敬慕得紧,而且我早就欣赏你文武双全才华天纵,”二皇子自认是喜好女色了些,食色性也嘛,但时摆在第一位的还是夺嫡,他脑子飞快地转,夏家在老牌世家勋贵中属于中坚力量,一直是纯臣的姿态:“你放心,我断断不会容人这样污蔑夏家。” 今儿夏成磊这位安南侯世子若是被当众抓住奸.污秀女,其罪必将株连家族,救了他就是卖给夏家一个天大的恩典,二皇子当然并不满足于夏成磊个人的“以死相报”,他要的是整个夏家的投靠。 夏承磊沉默着不开口,二皇子心道逼急了反而不美,呵呵一笑,一边飞快安排个宫女将王细蓉背出汀兰舫,一边将酒壶打开,往两人身上各浇了些,又各自牛饮几口,作出副拼酒的模样来,这才有了张锦萱开门看到的这一幕。 薛云晗听到二皇子声音时心里一紧,却转念看到张锦萱脸色只细微变化,站在前面的其余人等并无惊异之声,便知并不是“皇子私会秀女”这样的劲爆之事,心下松了口气。 只是,薛云萍去了哪里? 夏成磊又怎么和二皇子混到一起去了? 薛云晗和夏毓珠对视一眼,各有各的疑惑,却都知当下不便开口,只按下不提。 “云萍,你去哪儿了?”怀宁郡主突然说道,她比京里的闺阁爽朗,说话声音略大些:“是不是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赏了你好东西,你赶紧去藏起来了?” 在场众人除了当事的、知情的,其余多数人都并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还沉浸在刚才宫宴未了的轻松气氛里,怀宁郡主这句玩笑话倒并未显得不合时宜,几个相熟的秀女闻言还都跟着笑了起来。 除了薛云晗和薛云萍十分熟悉,其余人觉得她神情十分自然:“跳舞之前原是喝了几杯酒的,劳动一下筋骨之后好像酒入了周身血脉,我换了舞衣就在办宴的花厅附近吹了会儿风醒酒,刚听宫人说你们挪了地儿便赶过来了。” 今晚遇到的事太多,薛云萍想起来心里仍然十分烦乱和后怕。 她换好舞衣出来时接到二皇子的邀约,想着宫宴时间很长,去附近的汀兰舫和二皇子幽会一阵并不碍事,便跟着二皇子的宫女走了,谁知没走几步,就被教坊司派来的弹琵琶的乐工截住,本来是不欲理会的,那乐工却自称梅娘子,将薛云萍上下一打量,笑眯眯地问她:“我身份低贱,不能自由出入,这才冒昧打扰,请问姑娘可是姓吴?” 第34章 宫宴那一晚在表面上的平和欢乐里结束,众人对各自知情的部分都选择了沉默,薛云晗并不清楚宫宴那晚汀兰舫发生的全部事情,只庆幸薛云萍没能和二皇子做出点什么事来,选秀到底是顺利度过了。 “三妹妹,走吧。” 秀女们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每个屋子配的宫女和嬷嬷会将各自伺候的秀女的性情、喜好、习惯一一呈报,大至是否擅长书画,小至做梦是否磨牙,皇家选秀自然要求极高,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的,薛家一方面叫两位姑娘藏拙,另一方面便是打通了此环节的宫女和嬷嬷,相信落选是极容易的。 再佐以御花园后妃宫宴那一晚的表现,张皇后和几位有话语权的娘娘各自心里都有了计较,复选其实就是走个流程,复选完的当日秀女们还是由玄武门出宫,等三天之后出了结果,宫里会派人前往选中的秀女家中宣旨。 大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薛云晗出了玉翠宫的门,回头一望,这一遭好歹见到了宣和帝的面,也是值了。 “三妹妹别舍不得了,以后我做了二皇子侧妃,你自然还有机会进宫的。” 薛云萍见薛云晗频频回头面有不舍,荣华富贵果然人人爱,可惜同人不同命,心中越发意气风发,一把挽住薛云晗的手附耳道:“三妹妹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不知这一去,还有没有机会回来,薛云晗这一刻倒真有点希望这位二姐姐能如愿以偿,可惜她知道薛云萍是不能如愿了,只浅笑道:“谢谢二姐姐。” 薛云晗和薛云萍一回薛府便先去拜见了薛侯爷、老太太和其他各位长辈,因为知道薛云萍是无法进宫的,便依着事先答应她的,只说两个人在宫里本分得很。 林恒送的那只小橘猫儿现在已经半大,原先进宫之前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儿,薛老四依据体型随意喊毛团儿,现在薛云晗要改其他名儿叫,竟然叫着都没反应了。 天气越发热起来,毛团儿整日在园子里乱窜,薛云晗去花园里找猫,看到一人一猫背对着她坐在石桌旁,“毛团儿,你说这只鸟能用来干嘛呢?” 毛团儿的尾巴被薛老四扯着,四只肉呼呼的爪子使劲儿往前扒拉,薛云晗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一边走一边道:“四叔抓到了什么鸟?” “晗姐儿啊,四叔给你看个好东西,”薛老四看着侄女儿坐下,将桌上的献宝似地捧到薛云晗面前,是一只灰色的大鸟,胖得肚皮的毛几乎要埋住两只细爪,放到桌上摇摇晃晃地站立不住。 薛云晗:……这不是林恒的鹞子元宝吗?怎么隐约有股酒味儿? “四叔,这只雀鹰是哪里来的?”薛云晗把元宝接过来,想起林恒说过让元宝传信的话,这只傻鸟多半是来找她的,“这只雀鹰脚上有个小小的铜环应该是有人驯养的。” 铜环上面拴着个小竹筒,筒盖儿上封的蜡还是完好未打开过的,薛云晗松了口气。 “这可是它自个儿送上来的,我在这里喝酒呢,这雀鹰一头扎下来停在桌子上,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喝了我一杯酒,德,醉倒了。” 元宝虽然看着胖的过分了点,但是竟然还贪酒……林恒到底怎么养的,不是说很聪明的吗? 薛老四得意地“嘿嘿”一笑:“不过也不怪它,老头子十年前埋在老梅树下的梨花白,是醇香了些。” “祖父埋了十年的梨花白被你偷喝了?”薛云晗有点无语了,这位四叔真是花样招打啊。 没想到薛老四听了这句话,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啊。” 原来薛老四年有十七,同年进书院的林恒已是中了小三元的秀才,他却多年来读书毫无寸进,如今薛侯爷有意为他说个能管得住他的媳妇儿,薛老四终于鼓足勇气说要弃文从军,可想而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命苦啊,还得接着考秀才啊。”薛老四老气横秋地总结道。 历朝历代无不是重文超过重武,何况现今太平年岁,武将无用武之地,越发显出文臣地位超然,薛家本来就是开国时唯一以文臣封爵,又怎么肯让薛老四舍重就轻,薛老四恐怕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薛云晗没法儿劝解他,只道:“我看着鹞子生的乖伶俐的,主人家丢了想必也着急,不如我抱回去,等它醒了酒就放出去,如何?” 薛老四沉浸在自己的忧愁里,由着薛云晗抱走了元宝,毛团儿对元宝好奇不已,也乖乖地跟在后头回了院子。 薛云晗出院子时没带丫头,这会儿进了屋子支开伺候的人,把毛团儿关在外面由着它喵喵叫,再把元宝放到铺着绸面的桌上,取下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用台阁体写着:申初白石斋。 台阁体是流行于官场文书和科举考场的字体,会写的读书人很多,且这张纸条无任何身份信息,就是被人截住了也无文章可做,是林恒向来的风格。 这一个月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正好薛云晗也有事要找林恒,用银刀裁下一张寸宽的小纸条,她素日所习的簪花小楷个人痕迹太重,略思片刻,往小纸条上轻落了两三笔,再点上几个浅粉小点,便勾出一枝梅花,恰神似第一次在夏府相见时林恒折的那枝别角晚水。 将纸条裹好放进小竹筒,也依样浇一圈蜡油,等元宝醒转过来往天上一抛,信就带回去了。 *** “二姑奶奶的福气可真是羡煞人了,”冯氏偷眼桥瞧了几回手里的汝窑莲花式茶盏,釉色明亮却不刺目,民间自来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窑一片”的说法,到底是侯府,吃穿用无不透着积年的底蕴,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几分,“男人要建功立业才能显本事,咱们女人却是看嫁什么人,生什么样的儿子,我瞧着二姑奶奶这气色是越发好了,年岁倒是看着越来越小了。” 刘氏被冯氏恭维得身心舒坦,也笑意盈盈地回道:“说到儿子,可没人比的上大嫂,我们家老爷把禹哥的文章送去大儒看过了,说是必中举人的。” 说的是禹哥,眼睛却朝薛云萍看了一眼。 冯氏心里一跳,禹哥儿今科乡试中了就是十七岁的举人,这个外甥女儿虽然披了个侯府姑娘的皮,到底不是薛家的种,而且自家老爷说过,薛三老爷官职不高又不是紧要部门,将来于仕途上定然帮不上禹哥什么忙……怎么看都是配不上禹哥的。 只不过眼下却不能露出来,要求着二姑奶奶的还多着呢,冯氏不接刘氏的话,只道:“明玉平日里总是念叨着萍姐儿,我看也别呆呆坐在咱们跟前,让她们表姐妹好好亲相亲相才是。” 看薛云萍和刘明玉都出去了,冯氏才为难地说:“你大哥这县令一当□□年都没挪个窝,当地的百姓谁提起咱们家老爷都要夸一个好,实在是你哥哥为人老实了些,不会走门道通关系,这一回负责考绩大人的和咱们老太爷是旧交,我想着这么好的机遇多少年才能有一回,就是把咱们家家底儿掏干净也得把这条路给走通。” 刘氏多年来对冯氏动辄要钱的行为不胜其烦,放下茶杯冷了脸色:“我虽然掌着中馈,手里的银子和物件却是桩桩件件都在账本上记着,没一星半点能落进我口袋里不说,还动辄惹得这个埋怨那个不满,你们只道我嫁进了高门,却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冯氏连忙站起来给刘氏倒一杯茶,亲手端送过去:“二姑奶奶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如今老太爷去世了,大姑奶奶家一家子早就散了没了,咱们也只有二姑奶奶你一个至亲的,咱们不求你又能求谁?话又说回来,毕竟是娘家唯一的兄弟,老爷若是好了,二姑奶奶面上也能添光。” 刘氏叹一口气,这些道理她都知道,只是年年填补娘家,如今手头拿不出那么多钱,拧眉想一阵,薛家庄子店铺上半年的收益不日就要交上来,只好冒险先挪这一笔款子了。 薛云萍悠悠然地喝着茶,对面的表妹名为明玉,却长得似块黑炭,对比越发强烈,薛云萍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抱养的孤女罢了,回回见面穿戴都比自个儿好,下头的富商好不容易给父亲献了回贵重的轻烟罗,刘明玉今儿穿了出来,两三句话就把话题引导衣服上去了,听到薛云萍笑,当即不悦道:“我这衣服的料子可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表姐怕是不懂吧,笑什么?” 薛云萍看着刘明玉黑皮子穿着粉色纱裙,笑意更浓,忍住了要解释,眼角瞥见薛云晗从不远处走来,打扮得贵气端庄,看样子是要出府,当即改口道:“我哪里敢笑表妹,不过是看到我三妹妹过来了,想起了一些她的趣事儿罢了。” 刘明玉顺着薛云萍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和自个儿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脖子上带着赤金琉璃项圈,腰上挂着羊脂玉的平安扣,身上的衣服料子不知是甚,看起来轻柔绚丽,似天边流云般飘逸,也似林间春水般灵动。 “我这三妹妹是咱们侯府世子嫡女,吃穿用度都是一顶一的,为人最是热忱大方,凡她手里的东西,谁若是稍微流露些许喜爱之意,她每每都要强送呢。” 第35章 姨娘产子 (还未及修错字) 白石斋是一家卖书画兼文房用具的店铺,开在内城的百花街上,这家店的特别之处在于店铺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女子,也只做女子的生意,又因里面的笔墨纸砚比别处更精巧细致、富丽典雅些,虽然才开了短短数年,却很得京城贵女们的喜欢。 薛云晗想着,看来这白石斋说不定是林恒家的,要不然不会约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 百花街极繁华,马车慢慢悠悠在往前,南朱是个性格活泼的,掀起车窗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的街市,外头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声入耳,糖糕春卷丁香馄饨酥油饼的味儿一阵阵随风飘来,薛云晗心里思考着前世的死因,心境却在这慢慢的烟火气儿中平和无比。 马车轻轻一顿,赶车的老张头在外面说道:“我们的车不好调转方向,劳烦你们让一下。” “姑娘,我看对面那辆车像是普通百姓家的,”南碧掀开门帘往对面看了眼,回过头来和薛云晗说:“咱们的马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天子脚下的老百姓都有眼力劲儿得很,一般都会避让的,这一家倒是奇怪。” 南朱的话说的在理,并非仗势欺人,而是这个时代的等级就是如此森严分明。 路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对面的马车毫无想让之意,老张头便又道:“我们家是……” 右边平民规制的马车车夫转头嘲帘子里头问了一句,里面的人一把掀开帘子,是个打扮艳俗的半老徐娘,那女子露出半截身子来“呸”一声,高声大气地道:“我管你们家是谁,这是吓唬谁呢?本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今天还真就不让了。” 一般人家只能称太太,官宦之妻才能称为夫人,老张头听到女人自称“夫人”倒是不敢造次,恭敬说道:“我们后头还紧跟着一辆马车,实在不好调转方向,不知夫人是哪家府上的?” 那艳俗的中年女子出了车厢,高高站在车头之上,抬起下巴斜睨道:“我夫君是王宁,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得,背后撑腰的不是个官宦,倒是个宦官。 宫里的太监虽然断了子孙根,一旦有了身份地位财帛之后就容易对失去的产生病态的偏执,薛云晗上辈子就知道的,有些大太监会在宫外置宅院,讨一个女人,以夫妻相称,正常的良家女子讨不到,多半是些风尘妓子或者名声不好不易嫁的女子。 对面的女人徐娘半老,穿得富贵却没品味,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丝毫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说不得还真是王宁的“妻子”。 薛云晗在宫里见过王宁,在宣和帝面前颇说得上话,大有挤兑太监总管梁三全的架势,这人狠毒狭隘,眼下得罪不起。 见老张头听了王宁的名号一脸迷茫,薛云晗吩咐了南朱,南朱掀开帘子道:“张叔,小姐说你去和咱们后面那辆车交涉一下,咱们一起避让了就是了,不必招惹对面的人家。” 好在白石斋就在前面几丈之处,薛云晗索性和南朱下了车不行过去,老张头后头再跟上来。 进店之后,薛云晗随手翻了翻掌柜从一楼拿出的字画,就说道:“这几幅字画太过寻常了,我是要拿来送长辈的,不知掌柜的还有没有更好的?” 掌柜是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女子,早得了吩咐的,闻言一笑:“既是如此,小店二楼有几幅前朝的名家真迹,小姐可以移步上去甄选一番。” 薛云晗吩咐南朱在一楼等着,自和掌柜上了二楼。 掌柜并不进去,关上门,自个儿守在楼梯口。 林恒已经到了,坐在窗边悠然地喝着茶,旁边的桌上一只大鸟眯着眼打盹儿,听到脚步声一睁眼皮,绿豆大的一对小眼睛里透出些兴奋,在桌上扑棱着翅膀转圈圈。 “它倒是喜欢你?”林恒放下茶杯,看看元宝又看看薛云晗,“物以类聚,诚不欺我。” 虽然林恒并没有说薛云晗和元宝“类”的是什么,但是看着元宝几乎要贴到桌子的肚子,薛云晗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怒从心起,正要反驳,林恒却几步走过来,两人离得太近,薛云晗鼻端问到一阵淡淡的雪松香,莫名地想起花灯节的夜里,被林恒一把护在怀里,说不清什么缘由,兀自红了脸。 林恒低头一看看,薛云晗也不知在想什么,脸颊莫名地红扑扑的,和花灯节那晚一模一样,不由轻轻弯起嘴角,站直了拿手平平一比,“几个月不见你就长高了些,花灯节的时候你才到我这儿呢。” 说着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人家坦荡荡清风明月,她却总是想太多,薛云晗的脸更红了,再也说不出要反驳的话。 “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问一些宫里的事情。”林恒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听说金楼观的吕仙人替皇上招来了五公主的魂魄,你当时也是在场的,把你看到的细细说一说。” 薛云晗正好也是为此事而来,当下将那晚的经过详说了一遍,重点提了下那个中间消失了一阵的小个子道士。 “我曾在一本游记中读到,有些技艺纯熟的口技艺人可以模仿所听到的大部分声音,那个小个子道士消失和出现的时间都太过凑巧,他应该是个擅长口技的人,而屏风上的五公主,不过是黄表纸剪出来的一个小像,被灯火照出来的一道影子。” 林恒点头表示赞同:“那个口技艺人曾经听过五公主的声音,所以能模仿得出,而淑妃则去世太久,无处寻找她的声音,自然无法模仿,所以吕仙人才号称不能替淑妃招魂。”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说完手欠没忍住,摸摸薛云晗的头,无视小姑娘愤怒的眼神,“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像是拿黄表纸剪的?” 薛云晗都没意识到心里对林恒的信任,想都没想就从腰上的荷包里取出一张边缘焦黑的残缺小像,正是她在彩云观神台之下捡到的那张。 “这个就是证据,那个吕仙人完全是个骗子,我一直想告诉皇上真相,可是始终没找到机会。” “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林恒叹口气,“我祖父从前在翰林院的时候,是先皇几位皇子们的讲经师傅,祖父常说皇上天资聪颖,学东西比其他人都快。如今皇上未必看不穿吕仙人和王宁的把戏,只是不愿意戳穿罢了,骗到皇上的,是皇上自个儿。” 林恒看着薛云晗听了这话,面上的哀戚之意显露无疑,他自从和薛云晗说过朱衣之死以后,就派人查过这个小姑娘,但是查来查去都是些普通之事,最不寻常的也顶多就是七岁那一年寒冬半夜落水,但那只是薛家内宅不宁,倒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那个吕仙人……看我的眼神十分……”薛云晗沉默一阵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那天做完道场,和皇上说接下来要找九十九个童女。” 这话说的不大明白,林恒还是听懂了,竟然敢打这么玉雪单纯的小姑娘的主意,一向温雅的面孔瞬间一寒,“我回去和祖父商量一下,总有一天会叫他得到报应的。” ** 在皇子选秀结果出来,宫中往各家传旨的这一天,薛云萍早早起来打扮穿戴好,派了人去大门口守着,一直等到日头落下都没等来任何消息,到晚饭时间,才听到从衙门回来的薛三老爷和刘氏闲聊,封了卫芙为二皇子正妃,工部左侍郎和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为侧妃,太子和三皇子的正妃侧妃之位也依制选满。 自这一天后,薛云萍一病半月,薛府除了薛云晗,其余皆不知病因缘何而起。 而薛云晗也不知道的是,张皇后放话为显尊重柏家,东宫所有侧室均在太子和柏如意大婚之后再入宫,包括一向得宠的侄女儿张锦萱,而之后的半年张皇后派了得力嬷嬷入府,张锦萱明面上学礼仪规矩,实则被训斥禁足。 詹事府府丞家一向刁蛮任性的庶女王细蓉自打出宫之后便一改往日作风,整日沉默不言,不多时便被匆匆远嫁至兰州,正好是张皇后娘家兄弟驻军所在,只几个月便因水土不服撒手人间。 八月初的一天早晨,白姨娘刚喝了一碗银耳汤,便手捂腹部嘴里呼痛,吓得丫鬟们差点要嚷嚷汤食有毒,还是有经验的婆子一拍大腿:“姨娘这是要生了!” 因为白姨娘和周姨娘都临近产期,夏氏一早备好了稳婆和药婆在府里,她又是生养过的,当下有条不紊地吩咐稳婆和药婆过去伺候,着人去衙门里禀报给薛大老爷,还使人往外头请慈济堂平日来把脉的高明老大夫,她自个儿则去白姨娘屋子里坐镇。 白姨娘这一胎胎位是正的,却生得磨蹭,从早上叫到中午,其间还用了点汤,都一直没生下来,到夏氏刚用过午饭,冬梅慌慌张张来报,中午好毫无动静的周姨娘也要生了。 两位姨娘一前一后,好歹人手是尽够的,薛老夫人怕夏氏忙不过来,又怕夏氏不上心,支了薛二太太刘氏过来帮忙,夏氏便劳烦刘氏去周姨娘处坐镇。 到了黄昏之时,后发作的周姨娘先生下一个有些气弱的男孩儿,侯在外间的老大夫还在奇怪,平日里一向把脉并无不足的迹象,里面的稳婆和药婆便道周姨娘止不住血,老大夫久出入高门内宅,前后一联想,怕受无妄之灾,向夏氏拱手道:这位贵人的症状并非妇人生产常有,老头儿需得知道贵人这两日的饮食和用药,才能对症诊治,否则贵人怕有性命之忧。” 夏氏何等样人,立即拿了冬梅和夏荷两个丫头拷问,夏荷才说周姨娘喝了催产汤,夏氏取了人参吊住周姨娘一口气,老大夫心里赞一声这家主母良善,开了药方抓了药,道一切看天意。 夏氏为避嫌不好擅专,将周姨娘院里伺候得下人尽数关起来,只等薛世铎回府发落。 又到天都黑尽之后,白姨娘才生了一个女孩儿下来,婴儿十分壮实,稳婆一巴掌排在屁.股上,哭声响得震天。 过得几天周姨娘醒转过来,知事情败露,还欲攀咬夏氏,无奈夏氏全程做事尽心却又避嫌避得清楚。 薛世铎审问了伺候周姨娘的下人,夏荷是个娇滴滴的妖娆美人儿,受不住打自个儿招了出来,原来药是周氏亲娘递进来,为了抢先生下长子,她撺掇周姨娘用药,冬梅胆小怕事,便是夏荷熬了端给周姨娘的。 下人们怎么处置的不提,薛世铎一怒之下要逐周姨娘处府,薛云岫哭天抢地也是无用,还是夏氏不忍,“看在岫姐儿和她弟弟的份儿上,老爷给两分体面吧。” 薛世铎叹口气,将周姨娘改为送到庄子上养身子。 薛世铎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一子,夏氏有意将大哥儿挂在自己名下,将来以嫡子请封,免得无子夺爵,没想到薛世铎竟然拒绝了这一纯为薛府考虑的提议。 薛府办满月酒这一日,刘氏格外的春风得意,却不是为淳哥儿和念姐儿两个,而是娘家兄长的儿子刘禹果然乡试高中,英姿偏偏的少年举人,在一众勋贵宾客里也很拿得出手了,和薛云萍表兄妹站一处,真是一对玉人。 万没想到,刘氏和冯氏刚起了个头露了意思,竟被拒绝了。 第36章 初初长成 安阳长公主本就是皇家贵女,又嫁了阁老之子,多年来和驸马恩爱如初不说,妯娌之间亦相处得十分和睦,京里的女人们提起来,都要道一声羡慕。 唯有一样不美,夫妻这么多年努力不休,却只得了林恒一个孩子,虽则这一个的质量比许多家里的几个加起来还强,但是儿子太过稳重,安阳长公主竟好像从未感受过逗弄孩童的乐趣。 好在这仅有的不美如今也没了,安阳长公主三十几的高龄,竟然产下一对龙凤双胎,这下子公主和驸马两人都欣喜若狂,饶是两人低调了多年,如今也准备大办宴席,接受众亲朋好友的贺喜,因为夫家是清流文臣,向来比较低调,这百日宴便在公主府里办。 “公主,您这福气咱们可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生了极为难得的龙凤胎不说,大公子也是个神仙般的俊秀人物,才十八岁就中了解元,”江阴侯家的夫人拉着女儿站在安阳公主恭维着,略略把女儿往前推一把,生生地转了话:“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您家大公子。” 安阳长公主是个通透人儿,自然看到了江阴侯夫人的小动作,大儿子向来优秀,京里惦记着的夫人不知多少,直到今年中了举人,公公林阁老才松了口可以说亲,如今安阳长公主正仔细留意着,京里门第相当的夫人们闻风而动,最近看到她都热情了许多。 安阳长公主正笑盈盈地打量江阴侯家的女儿,旁边王尚书家的大儿媳妇坐不住了,王夫人朝女儿丢个眼色,王姑娘便向前几步端庄施了一礼,掩嘴笑道:“我祖母昨儿还说呢,祖父和林阁老乃是同年的进士,又一同入的翰林院,如今林恒哥哥才高学富,以后叫我哥哥多和林恒哥哥请教,才不负老一辈这许多年共同进退的情谊。” 这个时代科举上的同年便是天然的纽带关系,林阁老和王尚书多年以来政见上并无分歧,两家是多年的世交,王姑娘这话也是没错儿的。 只是…… 薛云晗跟着夏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许多夫人和她们的女儿围着安阳长公主,比赛似地说着恭维话,而且个个都要夸一夸林恒。 略一思考便明白,安阳长公主在宗室之中地位超然不说,如今宣和帝懒理政事,内阁掌握了绝大多数政事的话语权,而林阁老乃是内阁中的第二把交椅,再加上林恒自己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不怪厅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或明或暗地露出许多热情。 想起那张温然如玉的脸,薛云晗在心里高傲地呸一声,哼,祸害。 安阳长公主是有意为大儿子择儿媳妇,但是这会儿众人轮番上阵,她几乎快维持不住脸上雍容的笑容,透过人墙看到外围站着的夏氏,知道这人的性子,心道终于可以换个话题,连忙扬声道:“薛夫人,我许多年未看见你了。” 这么一说,众人闭了口只好让出一条道,母女两个走到安阳长公主面前行了礼,夏氏浅浅笑道:“一别多年,公主风采尤胜往昔。” 咦,听起来两人从前还挺熟的? “你如今也和我这样说话了,”安阳长公主笑道,她多年生活顺心如意,一直被驸马捧在掌心,说起这样的话自有一股宛然天成的娇憨,还想再打趣几句,却转眼看到旁边了薛云晗含笑不语,只俏生生地站立着,就生生将周围一圈的小姑娘都比了下去。 “这是你女儿吗?”安阳长公主想起了去年初打趣儿子的话,那个姑娘长得好看吗,就算小了点,长得好看咱可以等啊! “咳咳”,安阳长公主假装咳嗽,她想到哪里去了…… “公主,庆安长公主到门口了,还带着那个……梁凤君。” 侍女在耳边小声禀报,安阳长公主知道这个堂妹素日里的作风,怕污了屋子里各家小姑娘的眼,微微皱下眉头,便道:“这座公主府还是成亲的时候先皇赐的,这些年很少在这里头办宴,园子倒还能拿得出手,小姑娘们去后头的园子里逛一逛吧,难得疏散一回,不用拘束在我们面前。” 主人发了话,贵女们自然无不听从。 除了刚出生的小妹妹,林恒并无其他姐妹,因此夏毓珠和林媛媛今日都在公主府里负责招呼来赴宴的各家贵女们。 安阳长公主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在内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园子修得又大又精致,里面许多拿钱也未必买得到的奇珍异草和花卉,贵女们且看且叹,想嫁林恒的心便又热了两分。 夏毓珠正在贵女们席位所在的花厅里忙得团团转,薛云晗从后面走过去一把捂住夏毓珠的眼睛,捏了嗓子:“你猜我是谁?” “你翻了年可就十三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夏毓珠没好气地拍掉薛云晗的手,转身吩咐起来:“媛媛在清凉轩那边,怕一会儿有姑娘要玩儿双陆、投壶、酒令什么的,我呢这会儿也脱不开身,今儿是陪不了你啦,你自个儿在园子里逛逛吧。” 薛云晗如今和夏毓珠感情比上辈子好得多,听到这话自然是答应的,趁机捏一下夏毓珠脸颊,便自去了。 园子的东南部分被人工挖的湖隔开,只有一座小石桥和其他部分相通,派了人守着,公子们只在这一块活动,便不怕冲撞园子里的女客。林恒负责招待今日前来的公子们,本朝文士风气盛行,不管是否要走科举之路,总归都是念了书的,一群年轻公子就在此处或吟咏诗文或喝酒行令。 “快看,那是哪家的小姐?” 也不知是谁站在窗边起了个头,公子们忽然都围过去,争相朝对岸看。 林恒闻声望过去,只见高阔的天幕之下,一泓秋水澹然若明镜,岸边一排枫树染了金黄朱赤,入眼尽是绚烂绝丽的颜色,而这些花木流云的美好万端,都不及树下少女的容颜殊丽。 只一眼,便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那少女侧身对着这边,不知身边丫头说了什么,引得她低头浅浅一笑,便似流风回了轻雪,横生了婉转清扬。 这一瞬间,林恒觉得自己被什么温柔地击中了,胸腔肺腑里的一呼一吸都变得不同起来。 少年人皆爱美姿容,一屋子的少年郎讨论不休,林恒却觉得那眉眼十分熟悉,等明白过来,忙道一声:“那是我侄女儿,原是我有事寻他,我出去交代一下。” 林恒带着薛云晗离了岸边转了个弯,完全遮挡了对岸的视线才停下来。 近看才发现这小姑娘早已不是印象中的团子模样,抽了条长了身量,已经堪堪到他下巴处,一张脸从汤圆瘦成了鹅蛋,原先五官就好,现在更是琼貌似白雪,绛唇若明珠,最令人吃惊的是,去年尚且是遮了脸分不出前后的身材,如今竟然玲珑有致,绰约多姿。 林恒没有参加去岁的恩科乡试,而是参加今年的正科得中北直隶解元,他自打去年中秋在白石斋见过薛云晗一面之后,便一直在外游历,算起来两人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 看着眼前的姑娘面上露出久别重逢的喜色,林恒也不由弯了嘴角。 “林……叔叔,还没恭喜你高中解元,”薛云晗久未见林恒,真诚贺道:“来年春闱定然金榜题名,说不得中了三甲打马游街呢。” 这一声“叔叔”清脆悦耳,明明十分动听,可是林恒只觉得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惆怅…… 第37章 自剖心迹 前头的院子里搭了戏台,请了这几年京里十分红火的鸣衣社来唱戏,台上正在唱《长坂坡》,乃是一场武戏。 “嘿,唱赵子龙的那个是秦玉楼吧,长得真是俊呐,这身段,啧啧……”忠勤伯郑家的世子是个爱好广泛,荤素不忌的,几杯酒入了肚子便有些不知东南西北,这一出戏还未唱完,他便荡漾地腆着个肚子往戏班子的后台摸去了。 秦玉楼刚下了戏便在门口叫等着的郑世子一把搂住,耳朵里听见些不干不净的话,他一时激奋便挣扎推了一把,秦玉楼打小就练的武生,郑世子却是个肠肥脑满的酒囊饭袋,这一推叫郑世子甩了个大马趴,郑世子被小厮扶着爬起来,面色狰狞,嘴里嚷道:“别给脸不要脸,知道大爷是谁吗?” 手一挥,几个小厮便上前捉住秦玉楼,将他反手剪了按跪在地上。 梁凤君今天也跟着庆安来了安阳长公主府,他几年前是鸣衣社的当家武生,今儿便忍不住跑到后台会一会师兄弟们,一脚踏进来看到的就是秦玉楼被缚了双手,郑世子左右开弓扇得他嘴角都留了血。 戏子在这些勋贵的眼里顶多就是个玩意儿,梁凤君连忙叫了人求助庆安长公主。 不一会儿公主那边的掌事姑姑就过来:“咱们公主听说今儿有个武生唱得好,这会儿想要见一见,不知郑世子可否行方便。” 秦玉楼跪在地上,脸上神色有些复杂。 郑世子再混,也知道自个儿斤两不够惹公主,何况这位公主是个比他还混不吝的,只得放了人。 “师兄,”秦玉楼见完庆安长公主出来,拉住梁凤君的衣袖,目光殷殷:“四年过去了,你一点眉目都没查出来,还不放弃吗?” 梁凤君脑子里还想着方才长公主打量秦玉楼的目光,和四年前初见打量他时是一模一样的,心里莫名觉得堵,没留意到师弟说了什么。 秦玉楼见梁凤君沉默不语,往前一步挡住去路,似乎难以置信:“师兄,你不会是……你不会是放不下公主吧!” “别瞎说,”梁凤君此时才回过神,斥道:“长姐从小孤苦伶仃地长大,我们家以前几乎没管过她的死活,她入宫之后却寄钱出来养活我和我娘,如今她死的不明不白,我又怎能安心度日?” 薛云晗和林恒一直等在月洞门外头,看到梁凤君出来,迎上前去,“我们有事找梁大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看两人都是身份不俗的,能有什么事找自个儿,梁凤君皱眉不语,林恒便轻轻说一句:“朱衣是你的姐姐吧。” “师弟,你先回去,那郑世子应该不会再找戏班的麻烦了。”梁凤君听了林恒的话微微一惊,旋即垂下眼皮吩咐道。 秦玉楼还待劝说梁凤君,闻言也只得默然退下。 “我知道你进庆安长公主府是为了查你姐姐的死因,朱衣远在深宫之中,连皇上都金口玉言断了她是为五公主殉葬而死,你定然知道些什么,才会认定她的死不寻常。”薛云晗看着梁凤君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她死之前是不是给你寄过什么。” 梁凤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面上已经恢复了无波无澜:“不知道这位小姐在说什么,凤君只是个戏子,恰有荣幸投了长公主的眼缘而已。” “庆安长公主的母妃是一名宫女,而且已经去世了很多年,我这位姨母在宫里早已经没有可用的人手。”林恒不接梁凤君的话,自顾自说道:“而我的母亲安阳长公主,乃是先太后亲自养大,是先皇在世时圣眷最隆的公主……梁大家不必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再作决定吧。” *** 林媛媛左右看看并无他人,一脸遗憾地和林恒感叹:“以前常常来咱们府里的叶家姑娘,大哥好像还见过的,今儿没看见她,才知道原来已经定了亲事了。” 林恒家里只有这一个堂妹,向来当亲妹妹处着,看到林媛媛老气横秋地摇头,失笑道:“这不是喜事吗?” 林媛媛长长叹口气:“那也要看定亲的是什么人呀,听说和叶家姑娘定亲的都二十岁了,比叶姑娘整整大了六岁呢。” 大了……六岁呢…… 林恒身影一僵,强撑着说:“六岁差很多吗?” “要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差六岁当然无所谓,”林媛媛神色认真,“可是叶姑娘才十四岁,六岁就是个很大的差距了,好多想法都会不一样的。” 林恒默然不语,回后院找他娘交割今天的事务。 安阳长公主正就着奶娘的手逗弄女儿,粉嫩嫩的一团在襁褓里睡得极熟,看到儿子进来,向儿子招手:“快过来看看你妹妹,长眉大眼,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林恒心不在焉地听到他娘说了一句“美人”,忍不住露出笑意:“嗯,的确是个美人。” 儿子根本看都没看都没看,安阳长公主狐疑地看着林恒,却到底叫小婴儿的哭声拉回了视线。 从林恒开蒙入家学开始,林阁老就请了师傅教孙子骑马射箭,练了十来年,虽然和武将没得比,但是林恒体格是极好的。 可是这个身体十分强健的青年,今夜却失眠了。 好似有什么朦朦胧胧地一团涌进了心里,温柔而绵软,虽然看不清,却叫人舒适得很。 林恒觉得自己很糊涂,他躺在床上想了两个时辰也没明白下午怎么就会主动提出,要帮她做探看皇家秘辛这种冒险的事情,更想不明白此刻的辗转难眠是为什么。 林恒也很清醒,他听得到院子的草丛里纺织娘窸窸窣窣,也听得到远一点的池塘里蛙声阵阵,侧头一看,窗户上透着点点黄绿的光斑,那是萤火虫在飞舞……月光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进来,落在地上一片雪白……不,不如她的肌肤白。 秋夜的风轻拂进来,吹得架子床的银钩一下一下撞着木架,也吹得帐幔婆娑起伏……就好像下午偶然瞥见的,园子里的风一吹,轻薄灵动的襦裙也是如此起伏,轻易便勾勒出了她线条柔美的身形。 突然,林恒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连灌两杯早已冷透了的茶,才压下了心头莫名的躁意,想起那张懵懂的脸,老脸一红。 …… 一夜未明,天蒙蒙亮时,林恒终于接受现实,他从前当侄女看待的,如今竟然想讨来当媳妇儿,真是……禽兽啊。 第38章 禽兽不如 “你看看你儿子,这是成心气我呐。”安阳长公主一脸郁卒,歪靠在迎枕上,可不巧,迎枕缎面上的花样是石榴百子的,越发恼起来,抱起迎枕劈手就朝林驸马扔过去。 看儿子顺眼的时候就是“我儿子如何如何”,一旦恼起来就是“你儿子如何如何”,妻子人前雍容娴雅,夫妻相处时却仍不失小女人情态,林驸马摇头失笑,伸出手抚平妻子皱起的眉心,“虽说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板的,这事儿还是得看孩子自个儿的意思,他现在不愿意成亲也没什么,再过两年也算不得太晚。” “那也算不得早,今年中了直隶省的解元,可是老太爷亲自点的头,要咱们相看孙媳妇儿,我都已经接触过一轮了,怎么现在你儿子竟说得老太爷反口了?” 安阳长公主没好气,“啪”地一巴掌拍在驸马手背上:“京里这么多姑娘,就没有一个能让他动心的吗?” 林驸马一笑,手伸过小炕几握住妻子的手:“这才是子肖其父,想当年家里给我相看了好几年,我一个都瞧不中,这才能遇到你,才有如今的美满。” 林驸马一身光辉都已被驸马之名掩去,年轻的时候却是二甲头名进士出身,更难得的是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处事圆滑老练,自来被林阁老当做家族继承人来培养。只是后来林驸马执意要娶安阳长公主为妻,生生断送了仕途之路,纵然有一腔才智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夫妻两个情和意谐,心底却对林阁老存了愧疚,喜在长子林恒从小聪明早慧,稍大一些便显出圆融智计更胜于林驸马,且他少时便极有志向,这些年由林阁老亲自教导着,安阳长公主和驸马很少干涉祖孙两个的决定。 “不要脸。”安阳长公主笑睨丈夫一眼,也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当年林家老太太原是看中世交家的姑娘,是丈夫违父母之命,坚持非她不娶,两人才有如今,“罢了,总归儿子开心就好。” 若是像薛家那位世子夫人,早年迫于父母之命所嫁非所愿,如今清冷自持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来当年也曾明艳动人,神采飞扬? *** 从林恒开蒙上课开始,就在外院开了间专属的书房,这会儿刚从父母的院子回了书房,书童平扬呈上来一张帖子:“少爷,今儿一早沈公子给您下了帖子,邀请您后日去南山参加诗会。” “不去。” 林恒看也不看就回绝了,只专心欣赏着早起作的一副画,画中繁茂的红枫蔚然如晚霞,一池澄明碧水倒映着天边流云,几乎要溢出纸张的绚烂色彩中有个素雅的身影临水侧立,清风徐来,她的裙角荡起一个轻而柔的角度,碎发绕过圆润脸颊平添几分婉柔和娇俏,虽然看不见伊人正脸,但是侧脸精致的曲线就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平扬是书童,时常跟着在外面走动,知道读书人最重同年,而且自家公子向来交游广阔,听到林恒拒绝了,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没听清,迟疑着道:“就是和您今年一起参加乡试,拿了亚元的沈公子……” 林恒知道平扬的未尽之意,但是明年春闱总裁官应该是林阁老的学生褚明顺,林恒要想入朝的姿态漂亮些,势必就得避过此科,当然,若是无事,这些学子聚会去去也无妨。 不过,他经过昨夜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现在问题来了,那姑娘还小得很呢,他得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和好感度,以保证等到她开窍时首先就能想到他。 , “嗯,不但沈公子的诗会我不去,若是其他人再送帖子来,我也不去。”林恒小心翼翼卷起那副画,才转过来对平扬说道:“收拾收拾东西,我明儿和父亲母亲一起去清河围场。” 他已经听表妹毓珠说过了,此次去清河围场会带薛三姑娘同去。 *** 宣和帝要去清河围场举行秋狝,带的都是朝廷重臣和宗室子弟,安南侯夏家一门重臣,自然有一席之地,夏氏想着女儿翻了年就十三岁,也是该慢慢相看亲事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跟着娘家的人出去露露脸,这一来倒正合了薛云晗的意。 薛云萍看着薛云晗上了夏家的马车,只能暗恨。 怀宁郡主因身份所限是必要嫁在京城的,选秀结束后并没有回云南,但不管她后来如何逢迎,怀宁郡主都再不复从前的热情态度,此次听说秋狝的消息后,她放下身段写了两封信过去,怀宁郡主回了些无关紧要又不失礼的,但终究没有提同行的话。 薛云晗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又有机会见到父皇,知道夏毓珠消息要灵通得多,问道:“听说皇上好几年没去清河围场了,今年怎么忽地来了兴致?” “高兴的呗,”姐妹两人乘坐的马车十分精巧,夏毓珠在侧壁的小抽屉里翻找喜欢吃的果脯,漫不经心地答道:“太子和太子妃刚大婚一个多月,就传出了喜信儿。” 薛云晗听得这一句就明白,太子一向体弱多病,如果太子妃这次能一举得男,百官的力量就会倾向于东宫,朝廷的局势便会平稳许多,而且这将会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子,这样一个新生命,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喜事。 夏侯爷和夏承磊早已随着御驾出发,林氏和宣宜郡主由夏二老爷护送着先行了一步,此时夏家的车驾除了两位姑娘,便是夏家两位公子骑着马走在前头。 夏承毅放缓速度,等马车跟上来,在车边略弯下腰:“表妹,前边有个风筝铺子,你要不要买一个?围场地势宽阔,放风筝再合适不过的。” “二哥,都是妹妹,你怎么只问表妹,不问堂妹呢?”夏毓珠在马车里不满地道。 夏家全家都宠这个妹妹,夏承毅闻言也不恼,好声气地道:“买,都买,我去拿几个过来,你们自个儿选。” 夏毓珠的亲哥夏承丰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在马车前头扯着嗓子道:“妹妹,二哥是太穷了,没事儿,三哥有钱,三哥给你买。” 薛云晗不禁微笑,这几兄妹打打闹闹,其实感情纯真深厚,相处久了她也慢慢地融入进来,这种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叫人全身都很舒坦。 过了一小会儿,夏承毅果然抱了一堆风筝回来,站在薛云晗坐的那一侧车窗边,薛云晗掀起帘子正准备拿进来,眼角瞥见旁边一辆马车,看标记是兴宁侯韩家的,也正好掀开帘子,一个姑娘微微向外探头,脸上满是惊奇的神色,发现薛云晗盯着她看,便似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慌乱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兴宁侯韩家比薛家强势多了,就是庶女也不该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何况……薛云晗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想了片刻才意识到,那个姑娘长得有些像五公主,也就是上辈子的她。 林恒和爹娘道一声去找好友,就寻着夏家的车队去,其实这样的场合并不能做什么,心里就是莫名地想靠得近一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林恒摇摇头,被自个儿酸到了。 然而,当林恒骑着马,想着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三姑娘掀开帘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马车的姑娘,而夏承毅抱着风筝一眨不眨地盯着薛三姑娘…… 今时不同往日,林恒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目光的含义。 说起来,两年前的花灯会,夏承毅待她就很是不同。 一想到那么小个胖乎乎的团子就被人惦记,林恒微微眯眼,夏承毅真是禽!兽!不!如! 第39章 “驸马爷,奴才过来传个话儿,”宣和帝身边的大太监梁三全利落地打个千儿,“皇上下午要在清凉殿召见卫礼大人,宣您到时候过去说话。” “可是虎头山一战中被东齐三公主扣住的卫礼?”林驸马侧身避开梁三全的礼,虚扶一把。 林驸马已经四十如许,不但没有如多数膏粱子弟般显出发福丑态,反而被岁月锤炼得愈加从容和儒雅,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难怪能养出林恒那样优秀的儿子,梁三全丝毫不显地打量一番,一点也不耽误口里回话:“正是。” 十四年前和东齐一战,是本朝近五十年内唯一一场战争,东齐本就是因为国土贫瘠而起觊觎之心,国力自然要比大梁差一些,不出四个月就被回击得无力招架,大梁许多军人在这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里挣下军功,比如如今的安南侯,张皇后的娘家兄弟等等。 战争难免有人牺牲,但是大家公认最倒霉的却是卫礼,眼看战争就要结束,挣了军功,又留了性命,却被东齐三公主看上,硬被虏去强做驸马,听说因为卫礼不从,这些年一直被关在马场养马。 东齐三公主既能在战场上看中卫礼,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初一手扶持东齐现任皇帝上位,名分上又是姑母,以至于虽然东齐一直示弱,两国修好了关系,却直到最近三公主去世,东齐才得以将卫礼送回来。 林驸马早前已经得了风声,这会儿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笑道:“皇上身边一向用惯了梁大总管的,怎么些许小事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了,叫个小徒弟跑一趟不就得了?” “驸马爷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公公聪明伶俐会办事儿,皇上这两年十分倚重他,有时候连内阁票拟的折子都叫叫王公公代笔朱批,前阵子内阁的鲁修文大人上折子劝阻皇上招道士入宫一事,就是听了王公公的建议,皇上才下旨申斥了鲁大人。如今皇上身边有王公公伺候着,奴才倒是时常能得些闲。” 林驸马笑而不语,看梁三全嘴里说着“多亏”“得闲”,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这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说这些冒着酸意的话断不是为了表达心情。 梁三全也不需要林驸马有回应,左右说给林驸马了,林阁老也就知道了,他们这些内侍和大臣之间按理不能往来,但是大家总有利益一致的时候,王宁这两年风头强劲,完全不把他这个太监总管放在眼里,他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是王宁敢在朝政大事上动手脚,就是触了内阁大臣们的底线。 送走梁三全,林驸马回屋换衣服,和安阳长公主说起卫礼一事,十分感慨:“当年卫礼年纪轻轻被点做武状元,是何等的前途无量,还记得他赴边境之前我们一众朋友为他践行,他大碗喝酒,意气风发地说报效沙场是他从小的志向……谁会料到命运会如此磋磨他,也不知如今他是个什么模样。” 卫礼出身江西世家,从小立志从戎,身上既有良好家世带来的见多识广,又没有京里高门子弟的纨绔习气,初入京城时和林驸马等一帮好友几乎是一见如故。 安阳长公主知道丈夫心中感伤,默默为丈夫理好衣襟和头冠,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个人:“我记得那一年的武举殿试,探花郎是叫做顾汀桥的?” “嗯,”林驸马记性极好,何况是那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顾汀桥在虎头山一战中被点做突骑校尉,中了东齐三公主的诱敌之计,据说是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很难想象那到底是多惨烈的死法。 安阳长公主手一顿,还记得当年三甲游街夸官之时,她和丈夫也带着林恒包了间茶楼的雅室凑热闹,本来是去看卫礼的,却被探花郎吸引了目光,顾汀桥排在最后头,丰神俊朗美姿仪,被楼上楼下的年轻姑娘们扔了满身的鲜花。 他一路骑在马上似未闻闹世沸腾人声,神色始终平淡如水,直到经过安阳长公主对面的茶楼时,才抬头望向一扇紧闭的窗户,过得片刻,那扇窗户里的主人似乎恼了,凌空砸下一颗碧绿的莲蓬,顾汀桥伸手接住,朝那扇扔了莲蓬又立马关紧的窗户展眉一笑。 安阳长公主来得早,对面那间茶楼里似乎是安南侯家的大姑娘,夏茗茗。 *** 清河围场和草原接壤,水草丰美,动物繁衍十分昌盛,兼且里面有温泉,生长了许多炎热地区特有的植物和动物,开国皇帝在位时几乎每年都要率众来此打猎或者避暑,几朝下来就成了君臣同乐的一大盛事,轮到宣和帝这里,好不容才兴起来一回,有幸跟随的众人心里都各种技痒。 甚至包括薛云晗这样前世来过两回的人,总归有些事情急不来,急而无用的时候不如好好享受当下。 “表妹,你看这匹马怎么样,”夏承毅从小练习骑射,说起马来头头是道:“它眼睛下.面的肉比较丰厚,想来脾气比较好,虽然因为是母马个子不是很大,但是看它鼻孔这么粗大,应当肺很强壮,善于奔跑,正好适合你们女孩子打马球。” 京里上上下下的贵女们都喜欢打马球,薛云晗上辈子是个中高手,这辈子因为身份经历所限,直到入了女学,才假装循序渐进地学会,这次女学过来的姑娘不少,宫里的娘娘们临时起意让姑娘们组队对抗。 “薛三姑娘,连马都不会挑,还是别上场了吧,到时候要是受了伤,怕是有人心疼。” 说话的是兴宁侯的长女韩秀晴,去年两人在宫里选秀就见过,没有任何过结,现在两人成了同窗,也不知为什么,韩秀晴总是喜欢针对她。 同样是侯府姑娘,一个是没落侯府的世子之女,一个是兴盛侯府的侯爷之女,而且,韩秀晴背后还有卫贤妃这个姨母,若是原先的薛三姑娘恐怕真的会怄气,不过经历过死生大事的薛云晗,根本不会将这种小女孩儿的挑衅放在眼里,惯常地盈盈一笑:“谢韩姑娘关心。” 去年选秀时两人身材差不多,现在站着却要比对方低一寸,宽两寸,尤其薛云晗明明是一脸假笑,却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韩秀晴心里不痛快,打心里讨厌这种喜欢卖弄风骚的人。 “韩姑娘,你身后这位姑娘是府里的哪位妹妹?倒是从来没见过。” 薛云晗根本不打算搭理韩秀晴,却看到韩秀晴身后跟着个怯弱的姑娘,穿衣打扮只能算整洁,在一众顶级家世的贵人面前,实在有些寒碜,那姑娘听到薛云晗问到自己,嗫嚅着不说话,立时便涨红了脸。 气质相差太多,只单看长相,这位姑娘竟然有四五分像五公主。 韩秀晴回头看看,立马嚷道:“这是我表妹,第一次来京城,胆子很小的,你不要欺负她!” 薛云晗:…… 实在不懂,同样是卫贤妃的侄女,韩秀晴和卫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算了,还是找机会向别人打听一下吧。 夏承毅在一旁看着薛云晗被挤兑,又不好和人家姑娘论道,见表妹丝毫没放在心上,才松一口气,两人牵着选好的马往回走,夏承毅还在眉飞色舞地夸选的那匹马:“它的骨架很匀称,筋肉饱满发达,一看就是个敏捷灵活的……” 空中一只灰色的雀鹰盘旋着飞来飞去,这次带驯养的猛禽来打猎的人不少,但是这么胖还这么灵活的……薛云晗就认识那么一只。 大概是,林恒有事找她? 第40章 元宝除了第一次进薛府的时候被薛老四用陈年梨花白醉倒,其他时候果真当得起林恒所谓的聪明的评价,这会儿在天上盘旋了几圈却一直没下来,直到夏承毅牵着马去配马鞍,薛云晗招呼一声,元宝才缓缓落到她肩膀上,薛云晗拿手摸摸元宝毛茸茸的的小脑袋,元宝顺势蹭一蹭。 “元宝,你和你主人性格怎么差这么多?” 也不知元宝听懂没,一双绿豆大的眼里闪烁着讨好的小光芒。 薛云晗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取下元宝腿上的小竹筒,倒出来一张纸条。 仍旧是用馆阁体书写,无抬头无落款,连时间也无,只写了个地名儿,一看就在附近不远处,那应当是立时便去的意思了。 薛云晗此次只带了南碧一个丫头跟随,只是起居服侍一下,平时出门并不带着,左右她对这里十分熟悉,而且有资格参加秋狩的不是朝廷重臣就是豪门勋贵,清河行宫里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并无安全忧患。 放飞了元宝,薛云晗远远跟在后头,到了地方,是一处小院,林恒的书童平扬在院门口守着。 院子不大,里面只种了一颗银杏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十分繁茂高大树叶俱都金灿灿的,一个男子着天青色长袍,坐在树下石桌旁,蓝天白云,朱墙黄瓦,薛云晗有一瞬错觉,这一方小院,这一个背影,让人无端地安心。 林恒却是在想,以他所见,这姑娘平日里坐卧行止仪态极好,走路的步子大小跟尺子量过似的,从院门口到石桌旁,他走了三十七步,以她的步距差不多需五十步。 林恒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薛三姑娘到了。 五十,四十九……三十二,三十……九,八…… 每数一个数,心里的欢喜便止不住地盛一分,林恒端着茶杯佯作喝茶,从澄明清冽的茶汤里看到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林叔找我有何事?”薛云晗初时喊不惯,后来觉得这称呼可以时刻用辈分来提醒自己,不要像上辈子一样生了妄念也不错。 林恒一僵,脸上的笑意一下散掉,放下茶杯,趁薛云晗还未走到跟前,将脸上表情调整得严肃端然了,才道:“这次秋狩,庆安长公主也来了的,方才约我过来,说是我中了举人,还未送贺仪与我。” 林恒正经得叫庆安长公主一声姨母,姨母说要给外甥送贺仪,也完全说的过去,只是庆安长公主要送贺仪何必非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薛云晗问道:“怕是梁凤君约你相见吧?” 林恒点点头。 薛云晗有点郁闷,明明是她提出要和梁凤君合作,梁凤君却只约林恒,可见连梁凤君都知道她无权无势,办不来这事儿。可是林家阁老向来是纯臣,林家上上下下都不沾染夺嫡之事,林恒热心这事儿又是为什么呢? 薛云晗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查探宫闱密事,其中艰难和风险你必是懂的,我做这些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你呢,为什么愿意帮我? 林恒以手支着下巴,看着薛云晗:“说不定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比如,喜欢你。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一双眼深沉似寒潭,又粲然若流星,薛云晗看到自己的身影落在林恒的眼里,像被一股温暖润泽的春风包裹着,不由自主地离他越来越近。 “小的给庆安长公主请安!”院门口传来平扬的声音,薛云晗恍然回过神来,林恒心里默默叹气,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呢,说出来会吓跑她吧? 薛云晗和林恒都站起来向庆安长公主行礼,旁边跟着的梁凤君退后两步避开,庆安长公主生母身份低微,母女俩从前在宫里受安阳长公主颇多照顾,向来跟这位堂姐比跟其他姐妹更亲近,她十分待见林恒这个外甥,眼光转到旁边薛云晗身上,却皱了眉头。 林恒不慌不忙行了礼,解释道:“薛三姑娘是我叫过来的。” 庆安长公主本来就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子,听得这一句解释,回头看梁凤君半分眼神都没落在那面目姣好的小姑娘身上,也就放过不提了:“我往屋里坐会儿,你们几个自个儿聊吧。” 梁凤君是被视作低贱的戏子出身,见林恒和薛云晗两人都无轻慢神色,方才坐下,脊背挺直,盯着石桌不发一言。 林恒亲手给梁凤君斟上一杯茶,道:“梁大家既肯约我相见,必定是有所取舍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梁凤君不置可否,也不接茶,“你们并不是第一拨来试探我的人。” 薛云晗和林恒对视一眼,这在预料之中,只是侧面证实了朱衣之死不寻常而已,薛云晗心知自己身份不如林恒重,由着林恒开口。 林恒仍是一派的温然典雅,坦然直视梁凤君的眼睛:“你在庆安长公主的身边已经有四年,总该知道,以我母亲安阳长公主和我祖父林阁老的身份地位,从来只做纯臣,朱衣不过是一个内廷宫女,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无足轻重的,我们没有立场和动机害这样一个没有利益冲突的人。” “虽然我无法告知你我为何要查朱衣的死因,但是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你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我们有你无法做到的手段。而且,以庆安长公主和我母亲的关系,我们既不会也不能对你如何。” 梁凤君往庆安长公主所在的屋子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被哪一句说服,半晌才道:“我母亲改嫁之后,姐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后来迫于生计进宫当宫女,先时送回来的钱很少,后来慢慢地就多了起来,但是不管钱多钱少每回都会有信带回来,信上总是说,她会努力当差,以后得了五公主的恩典,放出宫以后咱们就有自己的家,就可以一起生活。” “后来有一天,听说五公主去世了,我娘整天唉声叹气,说姐姐怕是只能一辈子在宫里当宫女了。没过几天,却听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宫里来人说我姐姐为了忠义自尽殉主,皇上还亲自叫人送了丰厚的抚恤金给我们。” 这些事薛云晗和林恒都是知道的,见梁凤君心情沉重,便一直静静听着。 “我和娘都不相信一心想回家的姐姐会自杀,我娘想拉住宫里来的人问一问,被我阻止了,因为前来送抚恤金的宫人一直有意无意探问姐姐死前可以送什么东西回来……我平时唱戏见到的达官贵人们,就没几个府里是干净的,何况皇宫那样的地方。后来姐姐都已经安葬了,我们却又收到一个包裹,里面不是平日里送的银钱,只有几根银打的首饰,想来是姐姐平日里戴的。我娘因为思念姐姐,每日里把几件首饰翻来覆去地摩挲,叫她发现其中一根簪子是中空的。” 薛云晗心都提了起来,林恒投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梁凤君缓缓从贴身荷包里抽出一张叠好的牛皮纸,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一张寸宽的小纸条。 薛云晗脱口而出:“抱柱之信,不见不散。” “你怎么知道?”梁凤君眼里满是惊疑,林恒的目光也充满了探究。 然而下一刻,林恒看到那张纸条,赫然正是他的字迹。 第41章 薛云晗不答梁凤君的疑问,指着纸条上的字,道:“看这笔迹。” 那一张小小的纸条已经泛黄,边缘有些毛糙,可是上面的字迹仍然十分清晰,笔走龙蛇,雄健洒脱,端的是一手好字。薛云晗看一眼便知,正是上辈子诱她赴魏国公府的那一张,应该是朱衣在她出宫之后藏起来的。 “这字,是我的笔迹。”林恒拿着纸条端详半晌,对梁凤君道:“但是这纸条不是我写的。你姐姐千方百计地将这张纸条传出来,定然是关系到极隐秘的事情,乃至于可以影响她的生死。我要约人相见自然有许多种方法,试问,如果真的是隐秘而重要的事,怎么会选择留下自己的手书这么明显的把柄呢?” “而且,这不符合我一向的习惯。”这话却是看着薛云晗说的。 薛云晗明白林恒的意思,这两年林恒每回以纸条约她,都是书写几乎看不出个人风格的馆阁体,连这种不经过他人之手传递,就算被人拿住了也无关紧要的,都如此谨慎,又何况其他。 梁凤君亦觉得有理,点点头:“我姐姐此前写信一直都是说五公主大婚后住进公主府,就能自个儿当家作主,到时候看在主仆情分上,说不定五公主就能赏姐姐恩典,让她出府。但是死之前的一段时间,其中一封信叫我娘赶紧留意着置办宅院,似乎她很快就能出宫。” 本朝的宫女或是贫寒出身,或是由罪犯女眷、战争俘虏充任,除非朝廷遇到特殊情况,否则一般是不兴放出宫的,一旦进宫基本就是终老宫中的结局,朱衣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出宫,那只有一种可能,宫里有高位者愿意帮她。 上辈子毕竟被朱衣伺候了许多年,薛云晗还是有些了解她的:“梁大家,你和你娘都是普通老百姓,可以说宫里面的事情你们丝毫帮不上忙,把你们牵扯进宫闱之事只会给你们凭白增添危险,以朱衣的孝顺,藏这张纸条应该不是为了让你们查明死因,而是她为了保命。” 虽然最终没能如愿。 梁凤君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信息,诚如林恒所言,庆安长公主在宫里的人手十分有限,对于梁凤君这样的身份而言,知道的少反而安全些,因此薛云晗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首先,朱衣在宫里当差多年,除了五公主以外,能够承诺放她出宫,并且能让她相信办得到的人就那么几个……宫里的事务由皇后和卫贤妃共同打理,其他的娘娘妃嫔几乎诸事不问,卫贤妃倒是有能力做这件事,但是以她和皇后一系的关系,插手五公主身边贴身宫女的事太过显眼,而且朱衣想必也信不过她;剩下的就只有皇后这边的人了。 梁凤君扶着庆安长公主出了小院,林恒一直审视着薛云晗:“你要查的并不是朱衣的死因,其实是要查和五公主相关的是吧?” 怎么说都是不合理的,薛云晗轻轻咬一下嘴唇,只能撇过头不看林恒。 林恒刚才看的分明,薛三姑娘说“抱柱之信,不见不散”时,梁凤君根本还未打开纸条,梁凤君也许以为她有什么消息渠道,但是他不会这么以为。 林恒早就查过,这姑娘家世中上,身份清白,她本人的人际关系也十分简单,除了小时候在在薛府生活得不大如意,七岁那年曾落水,其他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要说她本人有什么理由查这件事情,他绝对不信。 但若说是受人所托……一则她的圈子里似乎无人能和深宫秘事关联起来,二则以这两年的接触,薛三姑娘算不得顶聪明的人,家世又十分有限,谁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这么个不谙世事、人才两无的小姑娘?三则,她手里的某些信息,除非手眼通天,否则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一看薛三姑娘这模样就是不打算说的了,林恒叹一口气:“你总该知道,你做的这件事情有多危险,上面的贵人们看着最是祥和,但是他们刮个微风下个小雨都是你不能承受的,你执意如此吗?” 薛云晗闻言点点头,听着林恒的话语里似有关心,莫名地觉得心暖,认真道:“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好好活着,我只会尽力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绝不会以命犯险,谢谢林叔关心。” 林恒一听“林叔”二字,头又一大,闷闷道:“不用谢,毕竟你是……是毓珠表妹嘛。” 小院虽然偏僻,但也不宜久留,二人说完了话,就穿过一片林子,往年轻人们聚集的马球场地去,场上有两拨人正在比赛,场外的看台上是各位公子的姐姐妹妹们。夏毓珠在看台上看到林恒和薛云晗,便热情地招呼:“表哥,表妹,这里视野极好,快上来,现下是白鹿书院领先了太学呢。” 薛云晗的身量和其他姑娘相比属于偏高的,平时都是穿平底的鞋子,今儿因为穿了件襦裙,才穿了双高底鞋,上台阶时一个不稳趔趄了一下,林恒眼疾手快扶住,待她站稳了才放了手。 男子的体温比女子高些,薛云晗衣服穿得不薄,却仍然感到扶着她胳膊那只手上的热度绵绵地传到她的肌肤上,慌忙把手抽开,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匆匆一瞥,那人脸上却是一片风轻云淡,水波不兴。 旁人因为夏毓珠的话,只当二人是兄妹或者表兄妹,也未当回事,都留意着场内的比赛情况,除了球场对面看台的二公主,自林恒过来,她就一直拿着架西洋来的千里镜往这边看,此时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了什么。 夏毓珠看了有一阵了,兴致勃勃地给薛云晗讲解:“白鹿书院今天势头很强,尤其是傅御史家的二公子,年初的时候还毛毛躁躁的,这会儿却跟换了个人似的,打得稳健有力,命中率奇高……” 少女的胳膊温软富有弹性,林恒看似专注于场内比赛,扶过薛三姑娘的那只手却在背后不由自主地握拳、伸掌反反复复,听得夏毓珠长篇大论的讲解,脑海里突然模糊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林恒还未来得及抓住,心里就叫刚才那一片刻的回味占了上风。 *** 本朝开国皇帝以武夺得天下,太平下来之后为了使皇室后代和勋贵子弟们习骑射、知劳苦,几乎每一年都要在清河举行秋狝,经过几代帝王之后,就逐渐演变成了一见君臣同乐的盛事,如此盛事,宫宴自然是少不了的。 清河行宫毕竟不如皇宫宽敞,宫宴就在宣和帝起居的清凉殿前殿举行,宣和帝和大臣们在正殿,后妃和女眷们则在两侧偏殿里。 “哟,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舒服吗,来得这么迟。” “可不是不舒服,太医都说我是太过焦虑了,”张皇后听着卫贤妃不大客气的话,不但不恼,反而心情很好地道:“皇上在清河行宫,京里就太子一个人坐镇管事儿,连个帮衬的都没有,而且太子妃也怀着身孕,这头一胎嘛,我难免挂怀得多些……这桩桩件件都是让人操心的事儿,还是贤妃妹妹好,无事一身轻呐。” 太子在京城监国,太子妃怀有身孕,娘家弟弟升任御林军右统领,宣和帝面前还有个王宁处处为太子说话——张皇后心情是真的很好。 眼见得张皇后在自个儿面前抖起来,卫贤妃心里腹诽一句不要脸,才一个多月胎都没坐稳,就急着嚷嚷出来笼络大臣,据说已经私下联系柏阁老,提议宣和帝立皇太孙,哼,且让她再嚣张一阵。 卫贤妃往女眷们的席位看去,朝兴宁侯韩家的侯夫人使个眼色,韩夫人心神领会地点点头。 “贤妃娘娘吉祥,”韩夫人笑意盈盈地行完礼,将身后的两个姑娘拉到前面来,一个是韩秀晴,另外一个是个看着有些怯弱的姑娘,“娘娘,这是我们韩家的表姑娘依兰,刚到京城不久,秀晴,依兰,快见过娘娘。” 大家族子嗣兴旺,一表三千里,韩夫人连这位表姑娘的父母都不介绍,可想是多远的亲戚,卫贤妃却把亲亲的外甥女韩秀晴晾在一旁,拉着叶依兰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里十分满意,自个儿看一阵,拉着叶依兰的手走到皇后跟前,“皇后娘娘,臣妾今儿见到个标志人儿,臣妾觉得把京里的小姐们都比下去了,来,请您掌一掌眼。” 张皇后本是在和一位上来请安的贵妇人闲聊,听到卫贤妃的话转过头来时,脸上仍旧带着拿一脸亲和端庄的笑意,没想到一看到叶依兰的脸,脸上立时就跟罩了寒霜似的,竟没绷住。 殿内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看到这边的动静,有不少都开始窃窃私语,卫贤妃充耳不闻,笑得越发仪态万千。 第42章 薛云晗坐的乃是安南侯夏家的座位,离主位并不是很远,此时也看到了卫贤妃和张皇后的互动,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和五公主长得相似的姑娘会让张皇后倏然变色。 秋狝本就是君臣同乐的盛事,这时候举行的宫宴,气氛便不大严肃,许多夫人都在交头接耳,安南侯夫人林氏年龄和资历都不浅,旁边就有一位相熟的夫人用袖子掩着大半张脸道:“夏夫人,我觉着那位姑娘瞧着十分面善,倒是很像一位去世了十几年的贵人。” 薛云晗面色不改,和夏毓珠两个吃菜饮酒,眼角的余光见到林氏朝叶依兰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十几年?不对,她上辈子去世到如今只有四年多。 薛云晗还想知道得更多些,那位夫人和林氏却已经默契地住了口。 韩秀晴的性子往好听了说是直爽,说不好听了是鲁莽沉不住气,因此韩夫人只告诉她带远房表妹叶依兰出来亮亮相,别的一个字也没说。韩秀晴看姨母卫贤妃和母亲一意抬举叶依兰,心里不大高兴,特意往前想站到皇后跟前去,没想到刚走两步就被韩夫人拉到一边瞪了几眼。 夏毓珠是和薛云晗一起进的女学,平日里见多了韩秀晴有事无事针对薛云晗,这会儿看到韩秀晴拧不清的样子,她靠到薛云晗耳边轻笑道:“你看那一个……要不是模样长得像,还真看不出来是韩夫人的女儿。” 薛云晗听了夏毓珠的话朝韩夫人母女看过去,韩秀晴一味浅薄骄纵,丝毫没有继承韩夫人的精明强干,所谓相由心生,两人站在一起虽然看得出五官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就像……就像她上辈子和生母淑妃。 淑妃去世得早,薛云晗对淑妃的相貌印象并不深刻,这会儿才想起从前父皇总是说她活泼开朗,而淑妃则是温柔娴静的性子,她也就是长相随了淑妃,性格却是像父皇年轻的时候多一点。薛云晗突然福至心灵,叶依兰虽然有点像上辈子的她,恐怕更像的是她去世的生母,淑妃。 带一个酷似皇帝去世宠妃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亮相,卫贤妃的心思昭然若揭,也难怪张皇后变脸色。 “皇后娘娘,这位姑娘出尘脱俗,就跟画里的人似的,您说是不是?” 无论是张皇后还是在座见过淑妃的众位夫人们,脸色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先惊讶后恍然的表情,可见众人眼里叶依兰的确是很像淑妃,卫贤妃笑得仪态端方,心里却有些复杂。 淑妃进宫之前,卫贤妃和四皇子生母王惠妃都算是很得宠的,淑妃进宫之后,宣和帝几乎是独宠淑妃一人,好不容易难产去世了吧,宣和帝就跟丢了半个魂似的,如今再来这么个酷似淑妃的姑娘在宣和帝身边,这些年卫贤妃仅比张皇后略厚一点的宠爱恐怕要更稀薄了。 卫贤妃唯一觉得安慰的是,叶依兰一家人都捏在韩家手里,以后进了宫无根无基的,还不是得靠着她这颗大树,任她拿捏,叶依兰越得宠,对于儿子夺大位来说便越有利。 张皇后已经神色如常,拉着叶依兰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还从手上撸了个镯子直接套到叶依兰手上,对着韩夫人矜持笑道:“难为你们寻来这么个标志的姑娘,往日里只道贤妃妹妹天姿国色,没想到竟有比贤妃妹妹更胜一筹的。”又对贤妃道:“哎哟,妹妹可别恼,这不过是个小辈儿的孩子,看着年轻新鲜些,和妹妹自然是没得比的。” 明明介绍了是韩家的表姑娘,被张皇后一说倒好像来历不明似的,且还趁机刺了卫贤妃两句,其他人不好接这话,唯一能开口的卫贤妃不理会张皇后话里有话,只笑一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嵌碧玺的镂空簪,插到叶依兰头上,“娘娘说的对,依兰长得好不说,这年纪又最是鲜嫩水灵,将来必是有大造化的。” 说着“长得好”“大造化”时特意加重了音调,朝张皇后柔媚一笑。 “贤妃啊,我前儿听了一个故事,”张皇后冷哼一声,不急不缓地说:“说是有个牧羊人,放羊的时候遇到一只狼,那只狼在羊群外徘徊了很久都没有攻击任何一只羊,牧羊人就以为这是一只无害的善良的狼,有一天牧羊人去赶集,就托这只狼替他看管一下羊群,你猜怎么着?” 韩夫人恭敬低了头只当没听见,叶依兰惶恐得身子快要抖起来,韩秀晴则在一旁不明所以。 无非就是一个引狼入室的故事,便是连刚开蒙的小孩儿都知道,卫贤妃不理会张皇后的挑拨,敛衽行了一礼:“娘娘,臣妾劝您啊,还是别去担心别人家的羊,先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吧。” 言罢挥挥手,叫韩夫人几个各自回了席位。 宣和帝就在隔壁的正殿里,不过一室之隔,薛云晗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见到父皇,欣赏不进去偏殿中央女乐们表演的节目,正觉得丝竹之声太过嘈杂,音乐声竟戛然而止,跳舞的女乐们都停了下来。 “你听。”夏毓珠拉拉薛云晗的袖子,下巴朝正殿那边扬一扬。 “好!”“好!” 只听那边响起一阵一阵的轰然叫好之声,薛云晗和夏毓珠不明所以,上首的卫贤妃开了口:“皇后娘娘,听说皇上今晚兴致极好,亲自从私库里出了彩头,下了旨意叫各家的年轻儿郎们比拼诗词呢。咱们大梁向来崇尚文风,但凡家境尚可的,都会送女子开蒙入学,更何况在座的许多姑娘都在女学里读书,想必有不少锦心绣口的,不如咱们也凑个热闹如何?” 张皇后知道卫贤妃是早就想好了,打定了主要要叫叶依兰露脸,自然不肯附和:“男儿读书是为了科举入仕,为国家效力,咱们女子不过是读书明理,不做睁眼瞎罢了,怎么好和他们一样。” 卫贤妃早和张皇后撕破了脸皮,这会儿当面就驳道:“那臣妾差个人去请皇上的旨意,看皇上怎么说吧。” 张皇后一噎,人人皆知宣和帝爱好琴棋书画诗酒花,且一向在这方面上并不轻视女子,现今女学大门处的匾额就是宣和帝题的,若真使了人去请宣和帝的旨意,不过是白白讨一个不喜而已。张皇后心里虽不悦,却仍笑道:“也好,各家的小姐们自愿参加,家里无人参赛的夫人做第一轮的评比人,最后再由本宫和贤妃定夺前三名。” 卫贤妃朝张皇后一笑:“若是皇和后臣妾定不下来的,便请皇上裁决,左右皇上富有天下,出的彩头可不是咱们能比的。” 张皇后待要反驳,魏国公府、兴宁侯府等素来亲善二皇子一系的几位夫人已经行礼称道:“皇后娘娘圣明!”其他夫人们怕在贵人面前失礼,自然跟着行礼起来,生生将张皇后的话堵了回去。 薛云晗略思索片刻,就明白前三名一定会因为“张皇后和卫贤妃无法定夺”而送到宣和帝跟前,并且得了赏的人需去御前谢恩,她当即毫不犹豫地问宫女要了纸笔。 比赛以秋狝为题,应情应景,或诗词或绘画或二者结合,限时一炷香。薛云晗瞥见卫贤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往正殿去了,想必已经去给宣和帝通风,以确保到时候能将贵女们的作品呈送御前。 这位表妹的诗书画在女学里算是不错的,但是平时并不是掐尖要强的人,怎么今儿竟似想要在御前显山露水,夏毓珠投以疑惑的眼神儿,薛云晗以手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闭上眼,回忆上辈子的往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叫父皇知道是她呢? 第43章 一炷香之内,贵女们陆续交了作品上来,能跟来清河围场的都是差不多的尊贵身份,为了不以偏颇之名得罪了哪一家,家中未有姑娘参赛的夫人们,都十分认真地品评起来。 约莫过得两刻,夫人们把贵女们的作品按优劣排序,由宫女呈送到了张皇后案前。 张皇后略翻一翻,皱了眉头,她本意是一定要将叶依兰打压下去,然而呈上来的作品竟然都是拿封条封了姓名的,心里冷笑,卫贤妃知道她认不得叶依兰的字迹,倒是筹谋得周全。不过她也不是蠢笨之人,略一思忖,从一沓作品里找出几张识得笔迹的,将认识的排在前三,不管哪一份是叶依兰的,都可以保证叶依兰被排除掉。 “皇后娘娘,臣妾跟您的看法倒是不同。”卫贤妃伸出手轻轻按住张皇后要抽的几份作品,笑意盈盈:“娘娘说的对,咱们女子念书不过是为了不做睁眼瞎,哪里比的过男子呢,依臣妾看,还是送到皇上跟前儿,请皇上定夺吧。” 张皇后轻轻拨开卫贤妃的手,挑挑眉:“皇上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才得一回闲,咱们不能为皇上分忧也就罢了,怎么能拿些许小事去烦皇上,给皇上添乱呢?贤妃进宫的年岁也不短了,怎么今儿格外的淘气?” 明里说的是淘气,其实说的是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事。 “娘娘说的对,是臣妾想得不周到。”贤妃闻言果真松开了手,摸着精心保养的寸长的葱管儿似的尾指指甲,面上有些诚惶诚恐,欲言又止一番才说:“可是臣妾已经使人禀了皇上了。” “皇后娘娘吉祥,贤妃娘娘吉祥!”梁三全利落地行了礼,“皇上听闻偏殿里也在比试文才,命奴才过来取各位女公子的作品,说要亲自评判,和正殿里的各位公子的作品一样,亲自赏赐彩头。” 卫贤妃不说话,只温婉娇柔地看着张皇后,张皇后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笑容满满:“有劳梁总管了,本宫正准备差人送过去呢。” 宣和帝自然不是将每一份都亲自过目,而是叫此次随扈的几位大学士按会试阅卷的方法,先选出来最好的十份,再由宣和帝亲自过目。 内阁大学士鲁修文忍不住道:“皇上,臣工乃是治国利器,却被皇上用作评判闺阁儿戏之作,也太大材小用了,臣不愿参与品评女公子们的作品。” 宣和帝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不要坐在这里了,明儿一早就自个儿回京吧。” 王宁在一旁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鲁修文最是个不知变通的古板性子,也不知怎么进的内阁,一向目下无尘,不把他们这些大太监放在眼里,还不知死活喜欢直言谏上,上次吕仙人要找齐九十九个童女做法,就是叫鲁修文给搅黄了的。这会儿在众人面前被皇上驱逐,这么明显的厌弃,王宁心中痛快得很。 鲁修文叹一口气,自退出了正殿回居所收拾东西。 偏殿里气氛安静了下来,不管对自个儿有没有信心的,都很想知道宣和帝的评判结果,毕竟是皇帝金口玉言,扬名也好,立身也好,都是极有用的。 对薛云晗而言更是不同。 “皇上口谕,宣女公子中前三名者正殿见驾受赏——”仍是梁三全亲自跑的腿,有些尖细的嗓音拖得老长:“第一名,王尚书家王大姑娘;第二名,兴宁侯府叶姑娘;第三名,兴宁侯府韩大姑娘。” 念完了,殿内又是一阵议论声起,有那不认识的纷纷问起了这三位姑娘到底哪个是哪个。 夏毓珠小声嘀咕道:“韩秀晴那样的水平竟然也得了第三?是怕输给表姑娘了脸上不好看,一早就找人代笔的吧。” 薛云晗绷直的脊背一软,整个人气势就颓了下来,没有她……这么绝佳的机会,她没有把握得住。 却听梁三全顿了一顿又唱道:“另,望江侯家薛三姑娘,请同几位女公子一起到正殿见驾。”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朝薛云晗投了过来,也包括二公主,她觉得薛云晗和去年看着完全不一样了。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是去年看着是个粉嫩团团的孩童,今年看着却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环视一圈,几乎无人比这位薛三姑娘容貌更盛。 别人看来不过是一次绝佳的露脸机会,于薛云晗却是跨越了两辈子的大事,先是一落后又一起,竟有点恍恍惚惚地,夏毓珠看表妹脸上怔然的表情,以为她是要见驾,太过于紧张,连忙轻轻掐她胳膊一把,轻轻说:“别担心,你去年不是见过一回吗,皇上很好说话的。” 薛云晗醒神过来,抱以夏毓珠一笑,一边和另外三位姑娘跟着梁三全往正殿去,一边脑子里转的飞快。 宣和帝站在案几旁,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翻着几位女公子的诗画作品,一一点评:“这幅‘见猎图’简洁流畅,将狩猎之人的豪气勃发和胯.下骏马的桀骜不凡画得惟妙惟肖,难得一个闺阁女儿下笔竟果决刚毅,毫不拖沓,这第一名是当之无愧。”说完朝臣子席位里一看,王尚书那头老狐狸躬身听着,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宣和帝失笑道:“王之焕,你这孙女教养得不错。赏杜祁山亲制的玄玉墨一锭。” 杜祁山已去世数十年,亲制的墨锭存世极少,王大姑娘喜出望外,连忙出列双手接了,端庄大方地谢了赏。 宣和帝将王大姑娘的画放到一旁,就着桌面点评另一幅画,“远山近水,山谷里红枫似火,流水旁落叶融金,再配上一轮夕阳暮霭沉沉,将此时此地此景表现得十分传神,这一副‘秋色图’和王大姑娘的‘见猎图’是完全不同的风格,画风是女子专有的细腻婉转,难为一炷香的功夫就作出了这么精致的画作,赏苏合香一瓶。” 苏合香是从异域辗转而来的金贵香油,并非高价可求,小姐太太们谁得了都要高兴半晌,宣和帝点评下一幅作品之前特意顿了顿,留了时间给下面的叶依兰谢赏,却没听到声音,他往前微微倾身,只见下面跪着的姑娘面色涨的通红,看嘴型是说了话的,只是声音太小所以才没听到。 宣和帝心中微微一震,即使那姑娘低着头,他居高临下只能看到半张脸,也依然能看出来面容和淑妃很是相似,尤其是那份腼腆羞涩,像极了刚入宫的淑妃。 梁三全在宣和帝身边伺候了很多年,早先一步看到了叶依兰的容貌,知道是后宫的伎俩,此时见宣和帝怔住,还是躬身往前两步,在宣和帝身后轻声提醒:“这位姑娘是兴宁侯府的表姑娘叶依兰,跟着韩夫人过来的。” 兴宁侯府韩夫人,是卫贤妃的妹妹。宣和帝回过神来,挥手叫叶依兰起来,接着点评韩秀晴的作品。 韩秀晴是一早知道题目找了人代笔的,心里虽然不满意叶依兰露了风头,但是好歹她是第三名,也能在众人面前秀一回,没想到宣和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诗不错”,赏了东西,就让她起身仍和另外几人站在一起。 宣和帝拿起最后一幅作品,画中一头梅花母鹿仓皇逃至树林深处,几只猎狗前爪伏地蓄势待发,画的边缘处露出半个马身,马背上一只泛着银光的箭矢对准了母鹿,母鹿的眼里泛着盈盈泪光,充满了祈求乞怜之意,仔细看去,母鹿身后人高的草丛里,探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鹿的脑袋,那小鹿目光湿润清明,丝毫不知危险临近,一只脚已拨开草丛伸了出来。 画里的草木马匹猎狗都是写意画法,唯有两头母子梅花鹿几乎是工笔细描,画功很好,布局却潦草了些,画名曰:无题。 画中情景何其熟悉,宣和帝看着画久久不语,末了深深呼吸一口气,才问道:“这幅画看起来倒像是有什么典故?” 薛云晗出列,缓缓跪下,却未低头垂目,而是抬头直视着宣和帝:“画中是臣女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打猎的事。” 王宁冷眼瞧着,薛家一介侯府果然是没落了,连面圣的规矩都不懂,直视圣上乃是冒犯天颜,不过他懒得管闲事,只有梁三全在宣和帝后面悄悄给薛云晗打了两个眼色。 自从坐上皇位,便再也没有人敢用这种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眼神看他,除了早夭的五公主,哦,还有跪在面前的小姑娘,宣和帝恍惚地想起了去年在玉秀宫的夜晚,也是这个小姑娘醉了酒后误闯进来,叫他以为是女儿回来了。 宣和帝盯着画不开口,薛云晗自顾自说起来:“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打猎,遇到一头梅花鹿,父亲说只准用箭射鹿的眼睛,因为这样才不会伤及皮毛,可以用来给臣女做双鹿皮靴子。” 宣和帝的心一紧,和看到叶依兰时的震惊不同,没来由地觉得忐忑不安,勉力问道:“那你父亲后来射中了吗?” “没有射中。”薛云晗何其了解父皇,知道父皇是听进去了,摇摇头:“因为我和父亲说了一句话。” 当时有很多人随侍在旁,画中情景也好,说要做靴子的话也好,见到听到的人不少,但是那句话,上辈子的薛云晗,那时候小小的五公主,却是在宣和帝耳旁说的悄悄话。 第44章 “父皇,不要杀这头鹿好不好,它死了,那头小鹿就没有娘了。” 记忆里五公主所说的这句话和跪在案前的薛三姑娘的话重合在一起,只是父皇二字变成了父亲。 那时候五公主还很小,没有单独骑乘,被宣和帝抱在怀里,宣和帝要拉弓放箭时,女儿转过头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宣和帝想起早逝的淑妃,被五公主这句话触动心肠,怜女儿小小年纪失了生母,便松了弓箭,下令放了那头母鹿。 这一句,有可能被他人知晓吗? 薛云晗看到宣和帝的眼神激烈地变换,惊痛、怅惘、期待、怀疑交织在一起,然而最终,宣和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叶依兰一眼,眼里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 不,薛云晗了解宣和帝,那笑意里并没有真实的喜悦,那只是惯常地应付众人的笑容。 她今晚的举动几乎是孤注一掷,皇家本就是信任最淡薄的地方,若是宣和帝不相信她,认为她别有用心……薛云晗此刻才后悔自己的冲动,若是连累了薛府,连累了夏氏,又该当如何? 还好,宣和帝并没有追究之意,只淡淡说了句“父女情深”,便叫几个姑娘退回了偏殿。 林恒是长公主之子,林阁老之孙,坐得位置十分靠前,几位姑娘站成斜斜的一列,回话时才单独出列,是以他的位置能将几人都看得清楚。比她有才华的不如她好看,比她好看的……似乎没有,林恒不由有些得意地想,自个儿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只是这会儿将薛云晗和宣和帝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到耳里,他看着薛云晗退出去的身影,心里原就搁置着的疑惑越发浓厚。 他早在去年薛云晗请他帮忙查梁凤君的时候,就将这姑娘查了个底朝天,知道她和薛世子并不亲近,而且薛世子是文人,并不擅长射箭,他们父女两个不可能一起打过猎。那么薛云晗在御前答宣和帝的话,又怎么解释呢? 不知怎的,又想起夏毓珠那句,像换了个人似的……林恒心里隐约腾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晚宴还未散,为让臣子们放松姿态,宣和帝率先撤了,支了王宁去寝宫安排歇息事宜,几个小太监在前头打着灯笼,梁三全跟在后头。 已是深秋,花木现出了萧条肃杀之意,草丛里不似夏天那样尽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宣和帝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想起宫宴上见到的两个姑娘,脚下停住,问道:“梁三全,你说他们是不是都当朕昏聩了?” 梁三全哪里敢答这话,闻言就要跪下。 “你这老货,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宣和帝一脚踹过去,“去查一查那个兴宁侯府的表姑娘。” 梁三全躬身应“是”,不用吩咐也知道查什么,却听宣和帝顿了顿,似乎犹疑难决,最后道:“算了,只查她吧。” 一个字“只”透着话里的未尽之意,不过梁三全绝不会问宣和帝,他会自个儿想,想不出就咽进肚子里。 *** 夏毓珠一早就被她母亲宣宜郡主拉着去和宗室的长辈们说话,快中午时才回来,一进了薛云晗的屋子,就神秘兮兮地问:“表妹,昨晚你们几个到了皇上跟前儿,皇上有没有对谁另眼相看?” 薛云晗因为没能和宣和帝相认,心里有点沮丧,一上午都在想这事儿,听到夏毓珠话心里一紧,道是她昨晚太急切,露了痕迹,便装作不懂:“怎么个另眼相待?” “今儿一早,皇上单独宣了叶依兰去清凉殿说话。”夏毓珠挥手将丫头们都支出去,体贴地将里面的缘故讲了一遍:“就是昨晚得第二名的那个姑娘,一直跟在韩秀晴身边的那个,听我娘说,那姑娘长得很像从前宫里边的淑妃娘娘。” “昨晚叶依兰得了赏赐谢恩的时候,皇上是多看了叶依兰两眼。”薛云晗心里觉得不对,将昨晚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但是皇上的神色看起来只是有些吃惊,似乎并没有喜欢的意思。” 夏毓珠斜睨薛云晗一眼:“人家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皇上哪里会想什么都摆在脸上。” 薛云晗心里并不同意夏毓珠,她何其了解父皇?父皇昨晚被她说得动摇,最后看了叶依兰一眼却冷淡了心肠——分明是因为父皇觉得酷似淑妃的叶依兰的出现,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安排,两相比照,进而怀疑薛云晗也是出于某种目的,冒认已逝的五公主。 何况,从前听父皇夸母妃,一向都是说母妃为人淡泊,性子宁静,不喜欢追逐权势,从来不夸母妃长相如何如何……父皇并不是大家眼中的那般昏庸,不可能被这么明显的局算计到。 薛云晗待要辩驳夏毓珠的话,夏毓珠却打趣道:“你个小妮子,才多大点,哪里就知道喜欢不喜欢的?” 薛云晗叹口气,心道岂止是知道什么叫喜欢,上辈子还为此丢了小命呢,夏毓珠一看表妹这反应先倒退了两步:“难道表妹真个动了春心?”然后凑近了挽住薛云晗的手道:“表妹喜欢谁呀,说出来表姐给你把把关?” “二少爷吉祥!”门外响起丫头们略大的请安的声音,想来是有意给屋里的两个姑娘提醒。 “咳,晗表妹,大妹妹,我,我和承丰下午要去狩猎,你们要不要一起去?”夏承毅习武之人耳力好,虽不是有意偷听,却堪堪将夏毓珠最后一句话听了个清楚,此时敲了门进来,站在门口处侧身对着两个妹妹,眼睛只管盯着门槛看,说话有些结巴。 夏承毅常年习武,这两年皮肤有从麦色转为古铜色的趋势,看不出脸红了没有,但是表情看起来不大自然,夏毓珠的眼神儿在这位二哥和表妹之间来回转了个圈,作高深莫测状笑而不语。 薛云晗却没注意二人的眼波官司,她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儿,下午是今次秋狝第一次开放围场,宣和帝必定是要去首射的,当下就笑着答应:“好呀,我还没打过猎呢。” 夏承毅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皮肤黝黑越发显得一口白牙齿:“表妹放心,我别的不行,箭法还算拿得出手,咱们去中小兽的围区,到时候表哥教你。” 本朝对女子不如前朝苛刻,勋贵之家的姑娘们打猎、玩马球蹴鞠并不稀奇,上辈子宣和帝打猎时常带着薛云晗,这辈子是条件所限,所以在别人看来她对此道一窍不通。 夏承毅说罢就喜滋滋地走了。 夏毓珠看着“见表妹忘堂妹”的二哥的背影,“啧啧”两声,摇头无语,想打趣薛云晗两句吧,却又见表妹浑然不觉,到底年纪还小,也就放过不提。 林恒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看到夏承毅一角衣袍从转角飘过,薛云晗和夏毓珠正从屋子里往外走,他便随口问道:“下午你们俩可要去围场?” 夏毓珠和林恒是嫡亲的表兄妹,自然当林恒是问她,答道:“下午二哥和三哥都要去,我和表妹跟他们一起。” 林恒心道果然如此,夏承毅平日里看着是个实诚人,没想到竟是个奸诈的,这明摆着是想在小姑娘面前显一显本事,端肃了神色道:“围场虽说提前驱赶走兽划分了区域,但是难免有遗漏的,你们两个姑娘家没什么经验,我看我还是跟着你们一块,若遇到什么也能周全一二。” 夏毓珠知道林恒是从小练武强身的,虽然比不上家里的哥哥们,但是在普通人里也算顶不错的,且表哥的性子自来比二哥三哥稳重,便点点头:“表哥说的有道理。” 清河围场平日禁止平民出入,到了帝王率众打猎之时,也得先经过一番仪式方能开放,负责秋狝的武将率领骑兵选定了区域,便吹响特质的号角模仿雌性走兽的声音,雄性走兽会被这雌性的声音吸引过来,而更凶猛的野兽则为了捕食猎物而来,等包围的圈子逐渐缩小,聚集的走兽越来越多时,宣和帝便进行首射,其次是皇子王公贵族,最后才向所有参与秋狝的人开放围场。 薛云晗一行人骑在马上,只在外围闲闲转了两圈,她倒是有心进去,奈何围住的人实在太多,又都举着刀兵弓箭,实在是无法,只得做罢,左右来都来了,总不能扫大家的兴致,等围场一开,一行人便跟着人群策马往山林深处去。 元宝本来是站在林恒的肩膀上,一看到薛云晗,立马狗腿地飞过来绕着她飞了两圈,然后停在薛云晗所骑的马背上。 夏毓珠瞪圆了眼:“怎么没见元宝对我这么热情?表妹你给它喂*汤了?” 林恒看着元宝:干得漂亮。 薛云晗挠着元宝的头觉得有趣,这胖鸟和它主人不一样,竟这么喜欢她。 “哥,我就说不来这边嘛,”一个骑着枣红大马的姑娘勒马从薛云晗面前穿过,意兴阑珊地道:“你看嘛,都没什么大的猎物。” 那姑娘浓眉大眼,长腿细腰,一身窄袖骑装显得身姿健美挺拔,需知世人总以女子娇弱为美,这个姑娘却浑身上下都透着利落的英武之气,薛云晗和夏毓珠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赞赏的神色,夏毓珠无声地指指那姑娘手里的弓,薛云晗不由咋舌,一石弓,和夏承毅林恒他们用的一样! 真是个……威武霸气的姑娘。 第45章 一行人在围区的树林里游荡,夏毓珠从前跟着哥哥们打过猎,由亲哥夏承丰照应着;薛云晗虽然实际上会,但是为身份所限只得隐藏技能,好在女学里有开射艺课,因此她表明自己会弓箭,只是缺乏狩猎的实践经验。 “表妹,看到猎物的时候不要着急,张开弓瞄准,慢慢地静悄悄地尽量靠近一点,等到……” 林恒持着弓箭,信马由缰地在几人外围转圈,冷眼看着夏承毅卖力指导薛三姑娘如何靠近猎物,如何一击必中,见她起初听得不大用心,慢慢竟也来了兴致,他心里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对准一处拉弓放箭。 夏承毅确实是一把好手,薛云晗听得正入迷,马背上站着的元宝却突然扑棱扑棱翅膀朝前飞去,很快便叼回来一只中了箭的野兔,元宝精乖,叼着直接朝薛云晗飞过来。 薛云晗哭笑不得,也不管这只胖雀鹰听得懂人话不:“元宝,这不是我的。” 林恒:“我射中的,算了,元宝喜欢,便送你吧。” 此后,但凡夏承毅讲得兴起,想上手教薛云晗,或者讲解的时间过长,林恒便好巧不巧地放一箭,或是飞禽或是走兽,元宝叼得动的都叼给薛云晗,叼不动的也会好奇地飞过去看看。 薛云晗看过去时,林恒一脸专心狩猎的表情,堪称光明磊落,元宝……一只鸟也看不出什么,而且,人家一人一鸟也不是无风起浪,是真真切切地有猎物。 薛云晗暗笑自个儿想多了。 ……讲了半晌,薛云晗主动放弃了,反正她本来也会:“表哥,咱们在这里呆了有一会儿了,换个地儿看看都有什么,你演示给我看看吧。” 夏承毅是个光明的性子,被林恒打断了几次,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他虽然心里有点憋,却也没有生气,闻言便道:“也好,据说往东两里地有一条兰花溪,咱们去那儿吧,有水的地方猎物会比较多。” 恰好此时,东边想起一串尖锐响亮的哨声,众人精神一振,响箭一出,说明有人射中头鹿了。 几人驱马往东,还未到溪边,就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似在争论什么,近了一看,正是方才入围场时遇到的那个使一石弓的姑娘,她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另一边打头的虽然穿着普通军士样式的骑装,但是却是个身份非常高的——四皇子李泽,林恒几人见状就要下马行礼,李泽旁边跟着的太监小方子连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人不明所以,又不好立时就走,只好下马牵着缰绳,靠过去看个究竟。 只见两人之间放着一头鹿,鹿的咽喉和眼睛分别中了一只羽箭,两只箭尾羽式样不同,显然是分属不同的人。 那姑娘脚上穿着皮靴,腿上绑着护膝,左手拿弓,右手拿着马鞭支在腰上,笔直立着,站在四皇子对面丝毫不显气弱,见几人过去,朝薛云晗灿然一笑:“你是那个酒量很小的薛三姑娘,去年选秀的时候我见过你,我叫傅晴柔,你可以叫我柔柔。” 薛云晗嘴角抽抽一下,这名字,柔柔……不输男儿的大力士柔柔…… 不过这位姑娘倒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的,薛云晗去年在宫中醉酒误入玉秀宫,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是因此认得她,傅姑娘说薛云晗酒量小,既说了认得她的缘故,又没有给她难堪。 李泽去江西的刘总兵手下当了一年的小兵,着实吃了些苦头,这一年多身量拔高了,体格结实了,此时随意一站,便是挺拔如松,两个人这样对立站着,有些岳峙渊渟的味道。 李泽也朝林恒几人一笑:“我和这位傅姑娘都射中了这头鹿,我本意想将这头鹿让给这位姑娘,不过傅姑娘不大乐意。” “谢公子好意,不过这是此次秋狝射中的头鹿,是可以拿皇上亲赐的彩头的,我不愿意白占了您的好处。”傅晴柔爽朗一笑,“方才无人看见咱们谁先射中,而且两支箭射中的都是要害处,我看不如公平一点,大家各凭本事,公子和我比一场吧。” 一个闺阁女子,放言要和男子相争,且争的还是弓箭这样的凶杀之器,便是本朝的民风,也有些惊世骇俗了,傅晴柔身后跟着的家丁们都苦了脸,带头的那个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要是夫人知道了……” 傅晴柔微微挥手,朝那家丁看一眼,家丁立刻闭了嘴。 看起来这姑娘既有主见又有威势。 薛云晗是公主芯子,夏毓珠是郡主之女,都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儿,自也不是用等闲眼光看待傅晴柔,她们只觉得傅晴柔有一股不输男儿的自信飞扬,叫人心神为之一折。 李泽这一年再是磨平了许多棱角,也是个不到二十的血性青年,被一个姑娘如此挑衅,也起了不服输的劲儿:“傅姑娘想比什么?” “兰花溪边的芦苇荡里有野鸭群,咱们立于百步之外,叫人惊起野鸭,以射中多寡分胜负,胜者得头鹿。” 李泽觉得有趣,也公平:“可有时限?” “自然,我方才看你衣襟上挂着快西洋来的那个什么,什么自鸣钟,以此计时。”傅晴柔说罢朝薛云晗几人道:“劳烦你们作个见证,如何?” 薛云晗喜欢傅晴柔的品格,当即出声:“好!” 傅晴柔便率先上马,朝李泽做一个“请”的手势,李泽朝林恒和夏家兄弟拱一拱手:“劳驾。” 名字叫小溪,其实是一条水面有七八丈宽的河,秋日的河面上没有浮萍一类的浮游植物,只有清澈湛然的河水奔流不息,两边的河岸都生着大片的芦苇,在秋风里成片成片的起伏飘荡。 众人未免提前惊了野鸭,远远地勒停了马,李泽和傅晴柔各自选好站位,小方子还特意教薛云晗认了下西洋表,这玩儿意虽然卖得贵,但是对于帝都的顶级权贵来说也不是不可得。 负责惊起鸭群的人、看表的薛云晗朝李泽和傅晴柔打了手势,二人弯弓搭箭蓄势待发,随着薛云晗一声“起”,鸭群扑棱扑棱四下窜起,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箭发出。 薛云晗分不清哪只是谁射中的,不过二人的箭羽样式不同,一会儿辨认起来并不麻烦,对于夏承毅和夏承丰这两个武学学生来说,弓箭乃是必备的基础课程,此时看李泽和傅晴柔不停射出弓箭,都有些心神激荡。 “一个呼吸之间连发数箭,竟没有虚发的!”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箭法这么好的女子,咱们真是惭愧啊!” …… 西洋表其中一根指针转了三个刻度,相当于一炷香燃了四之其一的时间,薛云晗和夏毓珠宣布:“时间到!” 李泽和傅晴柔二人依言同时停下,都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箭法,相视一笑,也不开口,由林恒和夏家兄弟这边派了人去核实所射中的野鸭的数量。 “四皇子,四皇子!”一个武将并几名兵士骑着马匆匆赶来,利落地翻身下马,喘着粗气道:“皇上听说您和傅姑娘射中了头鹿,叫下官来宣您二位去受赏呢!” 那武将没敢说,宣和帝是觉得这事儿有趣,所以叫二人前去,他要亲自断一断这公案。 傅晴柔一惊:“您是四皇子……”说着就要跪下请罪。 李泽连忙摆手:“既是皇上宣召,姑娘便和我走一趟吧。”说罢略一沉吟,朝林恒几人道:“你们几位既是见证的中人,皇上问到了少不得也要宣召的,劳驾几位和我一同前去。” 林恒、夏家兄妹并薛云晗自然应“是”。 落后那武将一射之地的一位年轻人,这会儿赶到跟前了,连忙翻身下马,几乎是连扑带爬地给四皇子行了一礼:“舍妹一向跟着父亲母亲在任上,少于回京城,所以才不识得四皇子玉面,四皇子贵人雅量,还望饶恕舍妹!” 可怜傅大公子,不过是被相熟的好友叫过去一阵,回来就恰好看到这个局面,当即被吓破了胆儿,四皇子虽然不如二皇子声势雄壮,但那也是皇帝的儿子,他妹妹怎么就有胆子和皇子相争呢? 李泽端然受了傅大公子的礼,亲手将傅大公子扶了起来:“傅小姐并未开罪于我,何来饶恕一说,我们原本是公平比试,就是到了皇上跟前儿,我也是这么个说法。” 傅大公子听了这话才略放下心来,将马牵到傅晴柔旁边,一行人由李泽在前,几位公子小姐随后,朝宣和帝所在的围区浩浩荡荡赶去。 ———————————————————————————————— 小剧场: 作者:请评价元宝。 夏承丰&夏毓珠:好肥的鸟。 夏承毅:鸟随主人形,阴险狡诈。 林恒蜜汁微笑:一只好鸟。 薛云晗:在场男性中,我唯一喜欢的。 夏家三兄妹&林恒:…… 第46章 傅大公子一路上都在念叨: “妹妹,你胆子怎么就这么肥呢?那可是皇子,皇子啊!” “你忘了父亲为什么此次上任不带母亲和你吗?就是为了让你跟京里的贵女们学一学贞静,贞静啊!” “咱们来的时候说的好好的,是为了让你结识朋友才来的,这下铁定瞒不住了,母亲要是知道我带你打猎……” 薛云晗在一旁听得好笑,只见傅晴柔一脸生无可恋,手上抓着几个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侧方扔,她眼尖,瞧了几下便瞧出了端倪:傅晴柔以不同位置不同角度,连续几次扔中竟然是同一颗树同一根枝条。 这下薛云晗更惊讶了,这位姑娘竟是个会功夫的! 早有人通报了宣和帝,几人下了马,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让他们进了围着宣和帝的圈子里边。 宣和帝左手边最末尾站着个身形消瘦,有些憔悴的中年人,是这段时间众人盛传的传奇状元郎卫礼。 卫礼在打量薛云晗,昨日宫宴卫礼就觉得这姑娘容貌像一位故人,后来略一打听,方知道是夏家大姑奶奶的女儿,想当年他和顾汀桥同中武举殿试三甲,又一同赶赴边关,原本不大熟悉的两人在战场上建立起生死之交,那时他看到过几回,顾汀桥怀里揣着一张小像,那画里的女子便是夏家的大姑娘。 如果顾汀桥没死,二人结为连理,恐怕孩子如今也有这么大了。 “才狼虎豹不过是凡俗走兽,再是凶猛,也比不上皇上您的真龙之威!”王宁一边腆着笑拍马屁,一边给宣和帝奉茶。 因是在围猎途中临时起意,宣和帝坐在一方铺着锦褥的大石头上,其余人诸如二皇子等皆是站着,右前方横放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宣和帝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那老虎是刚射中的,地上的血迹并不是很多,肚子微弱起伏着,汩汩淌着鲜血。 众人给宣和帝行了礼,宣和帝手一挥叫了起。 “老四,听说你射中头鹿了?”这个儿子去军营里磨炼了一年,改掉了一身纨绔习气不说,性子也沉稳了许多,连江西总兵刘忠那样刚正不阿的人都写了折子来夸奖,宣和帝如今看李泽顺眼多了,这会儿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些亲昵和揶揄。 二皇子李冀最近势头被太子一系压得死死的,心里有些烦躁,眼见着连一向没人放在眼里的四弟都要来抢一抢风头,不等李泽开口,就忍不住插嘴道:“父皇,儿臣听说是一位姑娘射中的。” 宣和帝垂了眼皮喝茶,不接二皇子的话。 李泽上前一步,将射中头鹿的始末并溪边比试的前后详细讲了一遍,最后道:“因为父皇宣召,是以儿臣和傅姑娘射中的野鸭还未核定数量。” 皇子和臣女比试,中人是堂妹安阳长公主和宣宜郡主家的孩子,宣和帝年少时也是个好嬉游玩耍的,此时被勾起了兴致:“好,就在朕的跟前儿数了,朕金口玉言替你们分个胜负。” 李泽早料到如此,才叫众人都跟来见驾,当下林恒、薛云晗、夏家兄妹几人指挥下人们将野鸭拧过来,在宣和帝跟前儿数了,由林恒回话:“四皇子和傅姑娘俱都射中了二十七只。” “哈哈哈!”宣和帝放了茶杯,抚掌大笑,“老四,你们俩虽然射中的数量是一样的,但是人家是闺阁姑娘,你是七尺男儿,所以,朕认为这一局乃是你输了,你可服气?” 李泽躬身应道:“父皇公正允直,儿臣服气!” 宣和帝满意地点点头,对傅晴柔道:“按照你们的约定,这头鹿当是为你所有,按规矩射中头鹿的人是有赏赐的,你一介弱质,却巾帼不让须眉,朕要额外给你赐封,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臣女谢皇上恩典。”傅晴柔闻言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臣女不敢受皇上赏赐,臣女祈求皇上恕臣女无罪。” “哦?你何罪之有?” “臣女有眼无珠,不识四皇子在先;粗疏莽撞,和四皇子相争在后;臣女驽钝,至此时才明白,原是四皇子心胸宽广,未免臣女姑娘家脸皮薄,比试时并未和臣女认真计较……四皇子光风霁月,臣女不敢自欺欺人,厚颜受赏。”傅晴柔口里称罪,却一点不怵,说起话来四平八稳:“臣女并非有意冒犯天家威严,望皇上和四皇子恕罪。” 李泽原本看傅晴柔少了些姑娘家的贞静娴淑,听了这一番话却高看她一眼,原来她并不是一味刚强硬朗的性子,而是刚柔并济粗中有细,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宣和帝也露出两分欣赏的目光,问道:“是个好姑娘,恕你无罪,起来吧,你是哪一家的?” “臣女是傅明光的女儿。”傅晴柔这下却有些吞吞吐吐,“臣女今儿也是扬名了,回头父亲知道,不知要怎么责罚臣女呢。” 傅明光乃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年初刚兼任江西巡抚,李泽和他打过一二回交道,心里暗道,怪道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宣和帝见傅晴柔方才还是一脸镇定,方寸不乱,这会儿提起父亲竟流露出一股“怂孩儿怕爹”的气质,不禁笑道:“你爹年轻的时候叫傅大胆,干的荒唐事多的去了,如果你爹要责罚你,就说是朕的旨意,不许。” 林恒心里一动,傅光明是进士出身,是个文武双全知兵善诈的人物,祖父林阁老担心江西封地的宁王不轨,才力主将傅光明派往江西,如今傅光明只身前往,将家眷老小都送回京城,可是江西有所异动? 几人之中,薛云晗身份最末,因此一直站在一行人左边末尾,恭敬地低下头,视线正对着那只宣和帝射中的老虎。 突然,老虎原本阖上的眼皮倏然睁开,眼里迸射出亡命凶兽的寒光,前爪一撑,后爪一蹬,以迅雷之势朝射杀它的宣和帝扑了过去! 那只老虎早已奄奄一息,因此并未被捆绑严实,距离宣和帝不过一丈之远,众人的目光一直聚在说话的几人身上,此时都未反应过来。 薛云晗、宣和帝、老虎呈三角之势,此时来不及多想,以身替父皇挡了上去,恰迎上老虎的蓄势一扑! 第47章 今天的魏国公府宾客盈门,即使天很冷,冷得骨头里都像有冰碴。 李静云站在湖边,被一心恋慕的人所邀约,明明应该是欢喜甜蜜的,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弥漫着奇异的忐忑和不安。 是不是今天的妆容不够好?或者衣裳不太搭? 李静云往前两步,往湖水里望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美好。 突然,一股力量在她腰上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地往水面坠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模糊看到湖对面的小楼上,一扇雕花的窗户里,有个影子面湖而立,看不清面容,但是她是就知道那个人在笑。 她不会游泳,深冬的湖水寒凉刺骨,身上的袄子和披风吸了水后变得沉重无比,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喊叫了很久也无人应声,她绝望地沉入暗黑的湖水深处。 光影变幻。 她站在园子里一从没有掉叶的灌木后面,因为隐藏了小小的身子,所以无人发现,或者,无人在意。 仆人们来来回回,利落地打包、搬运,很快就理好了东西,一个长相明媚的妇人朝她藏身处看过来,她期待她说些什么,然而那妇人最终只是怔了半晌,露出一丝隐痛,在二门处上了马车。 另一个打扮有些贵气的妇人笑着道:“恭送太太。”嘴里这么说,却并没有行礼,那妇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和丫头道:“可算走了,一年回来一回,世子爷可真是好性儿。” 她有些迷茫有些混沌,手一摸,泪水竟然流了个满脸,她在灌木后头蹲下来,彻底隐藏住自个儿的身影,外面有两个扫地小丫头在嚼舌根: “刚大太太走的时候,我看到三小姐一直藏在后头呢。” “可不是,我娘说三小姐过得还不如咱们呢,大太太不管她,世子爷也是。” “要死啊,主子的是非也敢说!不仔细当差,小心被刘管家二两银子卖出去!”这凶煞人的,是园子里粗使的钱婆子。 连这个婆子,都敢给她脸色瞧呢,她想。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没有人找她,她就自个儿往回走,到底夜黑人小,摸索着走了一段就掉进了水里。 这一次,心里却不是绝望和悲凉,反而觉得有些解脱,她知道园子里有巡夜的婆子,喊一声就有人听见,但是她闭紧了嘴,任由自个儿往下坠落。 可是有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那只手传来的温暖叫人向往,她不由自主地靠上去,光线越来越亮,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入眼所见的,是一只明净修长的手,被她双手抱住枕在脸下,这只手的主人定然常年执笔,因为拇指和中指有一层薄薄的茧,顺着手往上看去,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张脸惯常挂着温润如三月的笑容,此时却微微皱着眉头,神色复杂,似有心疼,有恍然,也有疑惑。 薛云晗心思逐渐清明,双手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枕头上沾满了泪水,林恒不言不语,拿手帕替她擦干了脸色的泪痕,看她面露疑惑,便先开了口:“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薛云晗点头,最后一刻的记忆是那只濒死的老虎扑过来,“我睡了多久?” “睡?你这是昏迷!整整三天过去了,太医院的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宣称是药石罔效了。”林恒将手帕塞到薛云晗手里,冷笑着道:“薛三姑娘以身救驾,可真是英勇无敌。” 薛云晗没能理解到林恒的气愤从何而来,又有点她自个儿也分辨不清的心虚,正不知说什么是好,夏毓珠进来了。 “表妹,你可醒了!”夏毓珠一向注重仪态,这会儿却不管不顾大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薛云晗:“担心死我了,还以为,还以为……” “毓珠,好好照顾你表妹吧,薛三姑娘既然醒了,我也就放心了,总归是张嬷嬷出的主意。” 薛云晗转头看去,林恒已经恢复了温雅神色,似乎刚才的生气是她的错觉,不等她细辨,林恒就出了房门。 薛云晗看夏毓珠眼里蓄着泪,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这不是没事儿吗?别哭了。” 夏毓珠闻言拧了眉头,作势想捶薛云晗几拳又忌她病中刚醒,改作一把掐在腰上软肉:“你现在倒是个没事儿人了,左右担忧害怕的又不是你。” 薛云晗自知理亏,那日虽然于她而言不得不为,但到底是以命犯险,夏毓珠和她感情甚笃,为此担惊受怕,气她草率也是情理之中。 等等,林恒那个反应,怎么和夏毓珠有点像? 想起林恒最后的那句话,薛云晗由着夏毓珠掐了两把,才道:“什么张嬷嬷的主意?” “表妹,没事儿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夏毓珠闻言有点犹豫,转头看窗外日头正盛,方说道:“那老虎本是强弩之末,虽然把你扑倒了,却半分也没伤到你就死透了,你一个姑娘家被吓昏了也情有可原,可是没想到你在床上躺了一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皇上命了太医院的随扈太医来给你诊治,都说是内外伤俱无,查不出病因,又灌不下汤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气息和脉搏迅速消弱下去。” 薛云晗是觉得做了很长的梦,但是没想到竟然有三天这么久。 “皇上都准备派人回京接姑姑和姑父来见你最后一面了,这时候姨母身边的张嬷嬷说,你这不像生病,反而像民间常说的小儿离魂。”夏毓珠给薛云晗到了杯温水,继续道:“这种话也就张嬷嬷敢说,她老人家是先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是个十分和善心慈的人,皇上幼时多承她照顾,太后薨逝以后皇上特意恩准她入了安阳姑母的府里。” 那时宣和帝兄弟们都还在,生母位分不高,母子二人过得不大容意,而皇后年老无子,索性万事不争,还时常叫张嬷嬷照拂宣和帝几分。 “话头是张嬷嬷提的,她没入宫前是见识过的,太医又已经束手无策,皇上便请她老人家替你喊魂,还好你命大,当真醒过来了。”夏毓珠白薛云晗一眼,“是以表哥方才奉姨母之命过来看看你,毕竟如今张嬷嬷是姨母府里的人。” 林恒是奉安阳长公主之命前来探望,担忧是怕事有不成吃了挂落,这么说倒是很合情合理,薛云晗也就不再疑惑。 “皇上驾到!” 门口想起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夏毓珠连忙跪下见驾,早前因张嬷嬷喊魂,薛云晗身上衣服穿得齐整,这会儿也连忙要下床跪下,宣和帝进来抬手制止了她,对夏毓珠道:“毓珠丫头,你先出去,舅舅有话要单独问薛姑娘。” 第48章 薛云晗坐着,宣和帝站着,两个人都没有觉得不妥,似乎这样的情形十分自然,就像天底下其他普通的父亲们看望生病的女儿一样。 宣和帝这几年老了许多,脸上的纹路加深了,两鬓染上了霜雪白,他原本是个清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如今却显出了些老年人的衰颓之象,张了几次嘴,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和老五去世的时候差不多大,虽然病中苍白虚弱了些,却依旧盖不住清丽相貌,五官一点老五的影子都没有,唯有一双眼睛,半含泪花,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满是孺慕之情。 宣和帝当然知道这是谁,去年和今年见过这姑娘好几次了,尤其最后一次是舍命为他护驾,虽说臣子们忠君爱国是本分,但是要说只凭这一点便甘愿为之付出性命,宣和帝并不相信。 第一次见面便让他误以为是女儿,清河殿宫宴时画了一副意有所指的画,前两天更是奋不顾身拿命救驾,最后昏迷了不是太医治好的,反而是喊魂喊回来…… 窗外立着一株高壮的梧桐树,盛夏时繁茂如云的阔叶已经黄透,秋风轻轻一过便簌簌落下,岁月总是如此流转无情。 宣和帝拉开一把椅子自个儿坐下,算一算,他登基已经二十几年。 宣和帝年轻的时候爱好颇多,譬如游山玩水,譬如吟诗作对,唯独对当皇帝这累人的差事毫无兴趣,没想到两个聪明的哥哥相争了多年竟相继离先皇而去,宣和帝、康王、宁王成了硕果仅存的三位皇子。 先帝突然病殁时还不到五十,并没有留下储君遗旨,康王庸碌无大志,大臣们只得在宣和帝和宁王之间选择,宣和帝本无意相争,但他母妃因先皇去世深受打击,咳血病危时告诉他,想和先皇葬在一起。 母妃不过一介嫔妃,要和先皇葬在一起,只有他成为皇帝,封母妃为太后方可达成,家事亦是国事,宣和帝犹豫不决,张皇后亲自跪下痛陈母妃一生艰辛,才以孝道说动了他。 后来母妃如愿和先皇葬在一起,不过那是在当了十年的太后之后,他后来才知当初是张皇后知他有意相让宁王,说动母妃联手骗他,这两个女人,一个生养他,一个是少年夫妻——皇家的亲情只是一枚比其他更重的砝码,随手可拿来算计至亲,更遑论其他。 薛云晗顾及夏氏和薛家,不敢贸然托出实情,听到宣和帝问她是谁,几乎要喜极而泣,忍者眼泪就要回答,“我是……” 却见宣和帝脸色陡然一黯,挥手道:“算了。”说罢再不言语,立起身就往外走。 薛云晗一怔,剩下的半截话生生断在舌尖上,起身下床,赤脚追出去,却在门口被梁三全拦住。 梁三全直觉这姑娘在宣和帝心里很特别,是以只是客气地伸手一挡,微微摇头:“姑娘保重。” 薛云晗想起在魏国公府的湖里,她四肢百骸俱是寒意,一点一点无助地往下沉。 安南侯夫人和夏毓珠回房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云晗赤脚站在水磨石地板上一动不动,脸上有眼泪风干之后的泪痕,夏毓珠有些忐忑地把手背伸到薛云晗额头:“表妹,你不会又丢了魂儿吧……” 额头触及一片温热,薛云晗回过神来,最绝望的死亡都经历过了,这一世本来就是赚来的,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朝夏毓珠一笑:“我没事。”说完坐到床沿上,拿手轮流搓两只僵掉的脚。 林氏见状对夏毓珠道:“你表妹病了这几天,怕是有些体虚畏凉,你去找宫人领一个手炉过来。” 清河行宫接驾的次数多,物什备得齐全,夏毓珠是郡主女儿,要个不应时令的物件并不难,这事儿叫个下人去也就办了,大伯母叫她亲自跑一趟,看来是有话要避开她,夏毓珠闻言知意,应一声:“行,表妹你现在被子里捂一捂吧。” “喝口热的暖一暖身子。”林氏倒一杯热茶递给薛云晗,“晗姐儿,舅妈一向把你当女儿待的,如今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些事少不要由我来问一问。” 这个年龄的姑娘本来就最鲜最美,何况外甥女还长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林氏这辈子见过的姑娘不少,除了年轻时的大姑子,少有比外甥女更亮眼的。 “这话本不该和你说,想必你也知道,你娘和你爹算不得如意,你娘就你这一个女儿,富贵权势不重要,她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林氏斟酌着,“皇上的年纪和你舅舅差不多,又一心对亡故的淑妃念念不忘,这几年几乎没有纳新人。” 薛云晗捧着茶杯一脸茫然,话题也太跳跃了吧? 林氏看薛云晗懵懂不觉,心里倒放心了两分,柔声道:“那日你为皇上舍身相挡,可是有什么念头?” “噗——”薛云晗一口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本来上辈子和这辈子都练过仪态的,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震惊过后又恍然,女儿救父亲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那天的情形在别人看来,一个是没落侯府的姑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场的侍卫太监大臣无数,怎么也轮不到她搏命,实在是……其心可疑。 “咳,咳……”薛云晗深呼吸顺了气,认真道:“那天大家都在听皇上和傅姑娘说话,只有我离老虎最近,那只老虎的动作太快,我想喊一声却又来不及,脑子一急就下意识挡了过去。” 林氏看外甥女呛到了,心里责怪自个儿对小姑娘说得太直白,听到薛云晗如此说,又安心她心思单纯,并不像外头传的那样有攀附之意。 这几天宣和帝对薛云晗有多上心是有目共睹的,今天甚至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探望,林氏对薛云晗放了心,却又升起另外的担忧:“皇上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可有露出什么意思?” 薛云晗这下是弄明白了,摇头道:“皇上只是想起了五公主,说她去世的时候才我这么大,皇上和五公主父女情深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一时感动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既是见到外甥女想起了爱女,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林氏摸摸薛云晗的头:“之后肯定会有很多人打着探望你的名目过来,行宫都是些达官贵人,舅妈也不能都帮你拦住,总之,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外甥女乖巧地点头,林氏怕她吃亏,补充道:“有那说话难听的,如果实在忍不住,你就骂回去,凡事有我们给你顶着。” 事实证明,林氏的话非常正确。 第49章 虽然宣和帝尽量低调了,但是这世上从来不缺有心人,他前脚去探望薛云晗,后脚这消息就传遍了清河行宫,到了下午的时候,果真如林氏所说,探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先是皇后遣了身边的掌事宫女常姑姑过来,皇后向来注重贤惠名声,交泰殿的宫人对外也是如此。 “二公主常夸姑娘貌美如花,奴婢有幸见到您,果真是个俊秀无双的人物。”常姑姑福了一礼,笑得亲亲热热:“咱们娘娘最是平易见人,姑娘得闲了常去陪娘娘说说话儿,娘娘必是欢喜的。”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薛云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得闲了也是去找二公主玩儿,没事找皇后干嘛。 常姑姑和以前的五公主是老熟人,听她这会儿没口子地说假话哄自个儿,薛云晗起了些鸡皮疙瘩,好在都被衣服遮掩住了,她知道皇后打的什么盘算,垂下头遮住眼里的嘲讽,有些慌乱地绞着帕子,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谢谢皇后娘娘。” 常姑姑满意了,长得好看,有两分心机而已,不像个上得大台面的,若是宣和帝果真纳叶依兰入后宫,皇后正好可以拿捏着这姑娘去打擂台。 送走常姑姑没多大会儿,又进来怀庆大长公主的儿媳妇,宜春侯世子夫人钱夫人。 薛云晗深信钱夫人母女俩是单纯来看热闹的,毕竟钱夫人的小女儿钱霏和薛云晗的交集仅限于同在女学念书,两人不但不同班,甚至也不是同一届。母女俩一样的圆脸,一样的既想端着又掩饰不住好奇,两人互相推了半天,钱霏才问一句:“你明年还来学里念书吗?” 若是定了要进宫,就得在家备嫁,自然就不会再回女校念书,薛云晗看到钱夫人自以为隐蔽地朝女儿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聪明。 大长公主是宣和帝的姑姑辈,身份超然,宜春侯因为尚了公主所以一辈子都走闲散富贵的路线,而钱夫人出身高,嫁的也好……综上,如薛云晗上辈子接触到的,这是一家身份高贵但是又闲的无聊的人。 这样无聊想来打探的人想必很多,只是大多身份不够高,都被林氏挡在了外面而已。 不管是常姑姑这样明面上交好还是钱夫人这样单纯无聊的人都比较好打发,不好打发的是出门不带脑子,身份却又不低的,比如韩秀晴。 韩秀晴以为薛云晗病了三天会肤色暗沉、满脸憔悴,没想到还是那副一贯惹人厌的模样,她下巴一抬,身后跟着的叶依兰将手里捧着的锦盒递到薛云晗跟前。 “这是送你的礼物,”韩秀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温和地笑了起来:“打开看看,你一定喜欢的。” 薛云晗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韩秀晴,听到这话笑一笑:“多谢,你有心了。” 至于那劳什子礼物,她看都懒得看一眼。 韩秀晴见状“哼”一声,自个儿上前亲自打开了锦盒,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展开,是一条巴长宽的大红色腰带,顶好的缎面上满是精致的刺绣,中间还坠着个洁白莹润的玉扣,看起来价值不菲。 薛云晗一愣,不知这是何意。 “喜欢吗?喜欢就趁现在多穿多用。”韩秀晴十分得意,恢复了一贯鼻孔看人的姿态,“我听说你也上赶着做人家小妾,若是成功了,以后可就不许用这样的红色了。” 薛云晗简直想喷一口老血,实在是太……蠢了,首先,这样背后议论皇帝,其次,她很想说一句,你姨母卫贤妃就是这样的小妾好吗?不过她是有原则的人,不能和蠢人吵架,那样会显得自个儿也很蠢。 所以,薛云晗抓住了别的重点:“也?还有谁?” 韩秀晴闻言嫌恶地看了叶依兰一眼,后者几乎想退到墙角,把自己缩到墙里。 薛云晗表示不懂,卫贤妃一系既然处心积虑地想把叶依兰培养出宠妃,为什么还让韩秀晴这么对叶依兰? 其实这真是冤枉,韩夫人知道女儿天真单纯,所以不敢把带叶依兰来的真实目的告诉韩秀晴,以至于韩秀晴虽然知道这个外乡表妹要入宫,也只以为她是偶然被宣和帝看中而已,这种娘家无人扶持的新进低位妃嫔,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必放在眼里。韩夫人叫女儿来杀一杀薛云晗的气焰,韩秀晴就自作主张把叶依兰也带了来。 这个表妹看着胆小怕事,背地里却竟然敢勾引皇帝,韩秀晴心里厌恶叶依兰的程度已经能赶上厌恶薛云晗了,正好一起恶心下这两个小贱人。 傅晴柔进来的时候恰好在门口和韩秀晴错身而过,薛云晗松一口气,总算来了个可以正常说话的人,而且傅晴柔大气爽朗,气质从容,叫人一见便容易卸下心防,跟着轻松起来。 “刚刚那位姑娘想必也是来探病的,你看着面色挺不错,怎么她出去的时候还一脸郁郁。”傅晴柔把玩着一柄四五寸长的象牙小匕首,笑盈盈地说道。 薛云晗知道她虽然直爽,但心思缜密,不会看不懂韩秀晴那么明显的脸色,便直接说道,“就是见我没有想象中的不好,才不高兴呢。” 傅晴柔眉毛一挑,她对薛云晗印象不错,听她肯如实以告,更顺眼了些:“我在京里见到的姑娘们说一句话总是要绕三五个弯才肯罢休,没想到你说话这么痛快。” “对痛快人方说痛快话。”薛云晗报之会心一笑,“你这把象牙匕首好别致,刀柄嵌了绿松石,刀身又小,撇开刀鞘就跟头簪似的。” “可不是,”傅晴柔极喜欢这把新得的小匕首,“四皇子那天和我比了一场不服气,后来又约我比试,这是他输给我的。” 薛云晗嗅到些不一样的味道,却没有说破。 *** 薛云晗自忖昏迷可能真的是离魂,身子原是无碍的,饶是如此,也被林氏强制着在屋里休息了几天。 头两天和宣和帝来的那天下午一样,抱着各种目的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然而此后清河殿毫无动静,宣和帝也再未派人给薛云晗送过东西,甚至再也没过问过一句,就好像完全忘了这个人一般,而另一边,却接连赏赐了叶依兰两回,虽然都是小物件,也足够众人明白其中含义。 薛云晗被拘在房里并不知情,到了三天后出门透气的时候,发现众人看她的眼光和之前很不相同,前两天或好奇或巴结的人,看到她都是一股透着热络的笑意,今天看到她虽然也在笑,却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有些甚至明晃晃地露着嘲讽。 薛云晗心如明镜似的,浑不放在心上,只管扶着南碧的手在行宫东边的烟霞湖岸边散步。 清和围场地势平坦开阔,风从湖面掠过来,迎面一股寒意。 “姑娘,奴婢回屋去给您拿件披风吧?” 南碧小跑着回去拿披风,薛云晗一个人沿着湖边信步走走,看到前面在湖边拖船的人,头有些大,连忙默默往后退。 第50章 (捉虫) 有时候愚蠢的人比聪明的人更让人觉得可怕,因为后者有通过对局势利弊的分析来说服的余地,前者却往往因为对后果缺乏预计而无所畏惧,行事更肆无忌惮。 韩秀晴就是这样的人,且身份高,性子不好,所以当薛云晗孤身走在湖边,看到前面的韩秀晴和几个家仆时,果断地选择了默默地、快速地后退,只是韩晴柔头脑差,眼神却好得很。 “你干嘛看到我就溜走?”韩晴柔看到薛云晗可疑地往后退,不快地道:“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话说得薛云晗无语,而且什么叫“又”?薛云晗顿下脚步,皮笑肉不笑:“韩小姐多虑了,这不是看到你要划船嘛,不想打扰你雅兴。” 韩秀晴听着这话有理:“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说罢指挥仆人将套住小篷船的缆绳解开,看样子兴致很高,是要划船游湖,薛云晗暗松一口气,就要继续默默退开。 脚步刚一动,那边韩秀晴眼珠一转,说道:“不如薛三姑娘和我一道划船?左右我一个人也无趣。” 烟霞湖周边是连绵的小山坡,上面大片的金黄的秋草间杂橘红色的不知名的树木,湖水映着万里长空成了碧蓝之色,大朵棉花似的白云不时飘过,近岸的水里芦花如雪,几叶小舟系在岸边随湖水轻轻摆荡,这种萧瑟中透着疏阔和自然的美完全不同于京里园林那种匠气的雕琢,如果对象不是韩秀晴,薛云晗真的很愿意一游。 “不了,我还有事。” 韩秀晴是兴宁侯嫡女,有个魏国公府这样的强势外家,宫里还有卫贤妃罩着,自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霸道,她本来是一时兴起,看到薛云晗拒绝,反而觉得非做不可,笑眯眯地往前几步,亲自挽住薛云晗的胳膊,向两个丫头递个眼色,几人便将薛云晗拖拽上了小舟。 薛云晗没有喊人,因为喊人来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和证据,本来论势就比不过韩秀晴,如果也不占理,喊人来就是自取其辱,她最近已经是风头上的人物,如果再传出去两个侯府姑娘掐起来的闲言,名声就更不雅了。 反正韩秀晴最多口出恶言,也不至于真做出什么来,她当耳旁风听一听也就是了。 “薛三姑娘,”韩秀晴上舟坐下,笑嘻嘻地开口:“我应该叫你薛三娘娘才对,这样才不辜负你处心积虑,舍生忘死地勾引皇上。” 薛云晗知道外面传言甚多,亲耳听到韩秀晴这么说,心里仍然觉得不舒服:“韩姑娘,慎言。” 韩秀一脸不以为然,嘴里却说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慎言,你已经当不成娘娘了。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心以为要飞上枝头了吧?可惜皇上压根儿看不上你,哈哈哈!”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身体都落过水,终究心有余悸,薛云晗上了船就抱膝坐下,不看周围的水面,听韩秀晴嘴里越说越不像话,索性不再理她。 “啧,瞧瞧你那样子。”韩秀晴看薛云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出言相讥:“这就是你的手段吗,装可怜?扮柔弱?” “我娘说的对,你果真不是个心地纯良的。” “我最讨厌就是你这样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痴心妄想。” …… 也不知道韩秀晴的出身,哪里听来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不过不管韩秀晴说话多难听,薛云晗都充耳不闻,不给任何回应,果然没多会儿,韩秀晴就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很没意思,连声吩咐划船的婆子往岸边靠。 小舟靠了岸,丫头和婆子先扶着韩秀晴下了船,然后再自个儿上了岸,薛云晗也不指望会有人来扶她,准备站起来自个儿上去,没想到一起身却觉得一阵晕眩。 韩秀晴的丫头和婆子下去时舟在反力的作用下向离岸边的方向动了两尺左右,这会儿几人都下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小舟里,薛云晗看着那两尺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不敢起身。 薛云晗平时在湖边散步并没有出现过异常,这会儿心里却毫无来由地生出了强烈的不安和紧张,大概上辈子是落水而亡,这辈子的身体也是落过水的,终究有些心底深处有些阴影。 开先摇橹的婆子连忙弯腰准备将小舟的缆绳拉过去,韩秀晴一脚踢到那婆子胳膊上,道:“她这人一向矫情,你们都不许帮她。” 说完一扬下巴,竟然率着几个仆人离去了。 扶着韩秀晴的大丫头有些犹豫:“不管薛三姑娘真的没关系吗?” 韩秀晴随意说道:“小舟就在岸边,船桨也在船上,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大白天的,她不知道喊人呐。” 那丫头也就闭嘴了。 薛云晗心中恐惧,这时候甚至原意开口求韩秀晴,可是她嘴唇紧紧抿住,牙齿轻轻打颤,眼睁睁韩秀晴一行的背影越来越远,小舟却随着水流往芦苇荡去,她心中一片冰凉,湖边虽然时有人来,行宫也有人巡逻,但是飘进芦苇里谁又看得到呢? “姑娘,姑娘,你还在吗?” 薛云晗听到是南碧的声音,应该是回去拿了披风回来了,她心里又燃起希望,努力张开嘴巴,然而却没能发任何声音。 南碧喊了几声,没有听到自家小姐回应,心想可能是已经离开了,便往其他地方去寻。 天上的日头越来越大,身子却慢是寒意,薛云晗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在手掌里,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盛,脑子逐渐混沌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温柔地捧起她的脸,那双手有着似曾相识的温暖,薛云晗扬起头,慢慢回过神:“林……” “叔叔”还没出口,林恒略一使力,将面前的姑娘带入自己的怀里,一手圈着她,一手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了啊,有我呢。” 明明上辈子求而不得,明明这辈子告诫自己要远离,可是此时此刻,湖水茫茫芦花飘飘,悠悠天地之间薛云晗觉得重生的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怀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不知下一刻要被水流带去哪里。 而此时的林恒像一个港口,像一个渡头,泊住她,安抚她,带给她重新踏上陆地的机会。 她上辈子看到林恒是悸动,是脸红,是蜜糖之甜,此时被林恒拥在怀中,是怅惘,是安心,是凉茶之苦,初入口中的清苦在过喉咙入了肚肠之后,留下缠绵舌尖的回甘,熨帖了肺腑,抚平了心气。 薛云晗有些了然,亦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抬起双手虚虚回抱住面前的男子,林恒似有所觉,双手交叉环抱,将她抱得更紧,末了,低头轻轻一触,像晨露滑过了荷叶,轻轻吻了怀里姑娘的额头。 薛云晗一僵,她上辈子是单恋,这辈子是无心,被林恒吻这一下,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前尘往事俱都翻涌起来,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林恒:“你,你……”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林恒的语气笃定而淡然,只是肤色不够黑,耳根明显可疑地红了:“我喜欢你。” 薛云晗惊呆了,语无伦次:“可是,可是……” “你觉得自己太小了吗?”林恒挑眉,“我可以等你长大。” “不是,是……” “你不喜欢我?”林恒的语气有一丝不易擦觉的失落,但很快勾起嘴角:“你还小,也许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是别把话说死,我可以等你明白,也可以教你,我不会逼你立时就作决断,时间会告诉你我有多好。” “可是,你不是让我叫你叔叔吗?”薛云晗松开手坐正了,终于顺畅地说完一句话。 林恒:…… 指尖传来羽毛的触感,薛云晗低头一看,元宝正拿小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手指。 “它要你摸它头,”尴尬的气氛立马没了,林恒心里又赞一声元宝是“一只好鸟”,替它邀功:“多亏了元宝总是往这边飞,我看岸边系着的小船少了一只,才知道你在这里。” 旁边还有另外一只小舟和两人所在这只舟系在一起,应该是元宝找到她后,林恒划过来的,薛云晗心里感激,把元宝抱到膝盖上,元宝壮硕(肥胖)的身躯正好挡住林恒的视线,她一边拿手认真仔细地替元宝梳理羽毛,一边说:“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咱们快回去吧,舅妈她们肯定很着急。” 林恒却没动。 薛云晗将元宝小小挪开一点,拿眼儿偷瞧林恒,却见他直视着她,目光犀利迫人:“查朱衣,挡猛虎,还有喊魂、怕水,事已至此,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第51章 探问心事 周遭杳无人声,有风从头顶呼啸而去,芦苇叶互相拍打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湖水缓缓流动,带的小舟轻轻起伏,天高地广,这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人。 薛云晗的手被林恒握在掌心,低下头要抽出手,却被握得更紧,她被指尖传来的温度所安抚,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只好作罢。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怀揣着秘密,却不知从何说起,从上辈子情窦初开说起,还是从这辈子重生醒来说起? “我给你讲一桩趣事儿吧。”最终,薛云晗把头目光转到元宝身上,恍惚地笑一笑:“我的大丫头南碧是外头买来的,有一回她回去看她娘老子,听说了一桩村里的稀罕事儿。” “你知道的,市井百姓人家不像咱们这样兴的规矩多,村子里有个小名儿叫作小五的姑娘和她表哥年龄相差仿佛,两个从小常来常往见过许多回,因着表哥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自来很得姑娘们的芳心,小五姑娘也是打小就一心恋慕表哥。” “没想到那姑娘豆蔻年华,有一回去见表哥的路上,竟然落水淹死了,可怜她还没来得及和表哥说些什么呢。”薛云晗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林恒,元宝飞到她头歪向的那一侧的肩膀上,伸长脖子小脑袋使劲儿往前抻,绿豆大的眼珠满是好奇,盯着她一眨不眨,仿佛也在认真听着,薛云晗原本心情有些复杂,一看元宝这样,也不由失笑。 她继续说道:“后来过了几年,那位表哥到了成亲的年纪,便由人介绍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两人成了亲之后,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新娘子这时才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说自个儿其实就是新郎那位早夭的表妹小五姑娘,去世之后,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薛云晗转过头来看着林恒,脸上带笑,眼中却涌动着别样的情绪:“如此荒诞虚妄,连小五姑娘的家人都是不愿意认她的,现在大家都说新娘子得了癔症,那位新郎可怜得紧呢。” 说完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恒。 薛三姑娘的眼睛大而圆,如同幼鹿一般莹润亮泽,然而此刻,这双本应不谙世事的眼睛里透着些大起大落之后的沧桑,林恒伸手将姑娘脸上的一缕碎发撇到耳后,迎着她的目光:“宇宙浩渺无穷,天地广博无垠,人力所能明白的道与自然之道相比不过是滴露之于沧海,世间万物的运行,没人能说得清。何况有句老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见人从来也没把话说死过。要我说,这位新娘子说的也许还真的有可能。” “新郎也未必就如旁人所见的那般可怜,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是先喜欢上新娘,才得知新娘口中的真相,也许,他早就有所察觉,并且因为喜欢所以能接受这事也未可知,甚至,还可能格外怜惜经历过诸般磨难的新娘子。” “哦?”薛云晗笑笑,眼里隐隐有一丝嘲讽:“如果新娘说的是真的,如果新郎也是真的喜欢新娘,呵,我倒是好奇,新郎喜欢的到底是表妹小五姑娘,还是新娘原身的那位姑娘?” “这问题我从前没有想过,你既然问了,方才我认真想了想。”林恒沉默得片刻,答道:“我觉得,新郎喜欢的既不是去世的小五表妹,也不是新娘原身的那位姑娘。一个人走过一段路,看过一段风景,便会和从前有所不同。” “如今的新娘,不能等同于小五,也不能等同于原身,她是承受过死生大事,经历过白云苍狗的全新的另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新郎心之所系。” 薛云晗抽出手:“那原来的小五呢,在新郎眼里,她算什么?” 林恒如实说:“新郎从前不知表妹的心思,如今斯人已逝,他知道了这事,愧疚有之,怜惜亦有之,然,别无他念。” 薛云晗直视林恒的双眼,见他神色动容,但目光坦然,一时无话。 秋风乍然又起,芦苇叶打在她的脸上,被对面男子用手挡开,这一份细致的温柔,叫她心潮涌动,却又云遮雾绕,既看不明白,也不想分辨。 “姑娘,姑娘你在吗?”却是南碧又找回来了。 “你先去棚子里待着,这会儿人虽不多,也防着些比较好。”林恒指着小舟半人高的篾棚子,说罢摇起船桨,将小船从芦苇荡快速划到岸边,看左近无人,才扶着薛云晗上了岸。 “姑娘,对不起,都是奴婢不好,”南碧一向稳重,这会儿也急的哭了出来:“都是奴婢出门的时候粗心,忘了给姑娘拿披风,要不是奴婢回去拿披风,姑娘也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薛云晗被南碧念得有点晕,这事儿实是怪不到她的,笑道:“你家姑娘好好地站在这里,瞧你这哭的,给人撞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南碧本来就不是多泪的人,叫薛云晗一打趣,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看看林恒,又看看自家姑娘,眼里有些疑惑。 “我在船上晕倒了,醒过来呼救的时候,多亏林公子恰好路过,才帮了我。”薛云晗解释道,又看看日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没别的人知道这事儿吧?” “从我和姑娘分开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一个时辰,奴婢找了一圈没找到姑娘,表姑娘说您大概出去和相熟的小姐们交际去了,奴婢便往各处寻看,到了午膳时分还未见人影,且又没见遣人来通报,大家才着了慌。”南碧手里还拿着上午说的那件披风,给薛云晗披上刚好遮住她在船上弄皱了的衣裳,“行宫的守卫森严,姑娘不见了没多大会儿,而且怕坏了姑娘的名声,因此只是舅老爷府上的人在暗地里找您,并没有惊动其他人。” 薛云晗点点头,和林恒再道一声谢,便随着南碧回了居所。 夏毓珠一见到薛云晗,见她除了面色稍差,并无其他异常,大大松一口气,“要是过一个时辰还找不到你,可就只能叫母亲求助于宫里的侍卫了。” 听南碧大致汇报了下,叫伺候的人都退出去,拉着薛云晗的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一向不爱坐船的,怎么找到你的时候竟一个人在船上?” 薛云晗听罢将在湖边遇到韩秀晴的事说了一遍,只略去和林恒的交谈内容。 “这个韩秀晴,也太无法无天了!一个侯府姑娘跟市井泼妇似的,毫不讲理。容我好好想想,总要找个法子治治她。”夏毓珠听完很生气,暂时未想到办法,安抚薛云晗道:“表妹,你还没吃午饭吧,先用了饭,好好休息一下。今儿受的委屈,咱们先记着,以后慢慢讨。” 夏毓珠说罢叫自个儿的大丫头拿银子去厨房点了菜,毕竟有萱宜郡主和钱的面子,没一会儿丫头就提了一食盒的吃食回来,薛云晗实际上只是在船上被吓到了,这会儿早没事了,吃着风格熟悉的宫膳,胃口还不错。 吃罢了饭,正待休息,门口来了一个穿戴体面的嬷嬷,约莫五十上下,那嬷嬷自称姓林,温言道:“奴婢是德妃娘娘宫里的,我们娘娘寻薛三姑娘说话,不知姑娘这会儿可方便?” 林嬷嬷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姑娘,心道这一位怕是前程了不得,容貌确实是拔尖的,只是…… 薛云晗认得林嬷嬷,是德妃的奶娘,知她所说的是真话,但是薛家夏家都和德妃没有交集,这位娘娘又一向是个万事不掺和的,找她能有什么事? 第52章 得封县主 薛云晗朝林嬷嬷福了一礼:“嬷嬷稍等,娘娘身份尊贵,容我去换身妥帖的衣服才好见驾。” 林嬷嬷避开身子,笑得慈和:“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受姑娘的礼。” “南碧,快给嬷嬷上茶,要咱们自个儿带来的岩茶。”薛云晗吩咐完丫头,朝夏毓珠道:“表姐去帮我看看穿什么好。” 夏毓珠会意,和薛云晗携手回了卧房。 夏毓珠关上房门,一边帮薛云晗挑选首饰一边道:“我们夏家一向和德妃娘娘没有瓜葛,德妃娘娘的父亲虽是兵部侍郎,但和咱们家也就是明面上那点子朝廷事务的往来,私底下并没有什么接触,你们望江侯府是个什么情形?” “我们家也和德妃娘娘没什么交情,”薛云晗想一阵,“德妃娘娘要见我,派个小宫女来知会一声就行,怎么还派了林嬷嬷这样的老人来,这份看重叫我摸不着头脑,林嬷嬷对我也太客气了些。” “也别担心,这位娘娘是个好说话,不爱生事儿的,若是问到什么,能答你看着答,不能答的就装不知。”夏毓珠将一支满池娇金镶白玉钗插到薛云晗发髻上,金荷叶上小指甲盖打小的青蛙栩栩如生,她左右看了几眼,满意了,方道:“我这就派人去告诉大伯母和我娘。” 林嬷嬷在前头引路,薛云晗走在后头,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只碍于林嬷嬷是德妃的奶娘,才没人说什么,路上遇到二公主,薛云晗屈膝行礼。 二公主不叫起,居高临下打量着薛云晗,只见她鹅蛋脸上五官深邃,纤腰一束显得身姿婀娜,确实和印象中胖乎乎的女童全然不同,难怪……难怪表哥和父皇都对她另眼相待。 “我听毓珠说你马球打得极好,后天的比赛你可一定要参加,我早就想和你一起打一场了。”一抹冷笑很快消失在二公主嘴角,她伸手亲自将薛云晗扶起来,看起来颇为亲热。 薛云晗自打在安南侯府听到二公主和林恒说的那些话,就再也无法将此人同印象中的二皇姐等同,这会儿听到二公主的话,只是谨慎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和林嬷嬷告退。 清河行宫到底不比京里的皇宫,除了宣和帝和张皇后各居一殿之外,其余几位娘娘都是各自分到了一个小院住着,按着位分,德妃的院子便在卫贤妃的院子略前头一点。 二皇子恰好从卫贤妃的院子里出来,站在门口处,看着几丈之外的薛云晗,薛云晗想起宫里的那些事,低了头作个没看见的模样,却还是被二皇子叫住。 “薛三姑娘,”二皇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脸上笑得平易见人,他见到薛云晗便又想起了那个妩媚多情的薛家二姑娘,却又碍于林嬷嬷,实在不好开口,顿了一下,只得端着架子微微笑道:“望江侯前阵子上了折子,要将身上的荫职传给薛世子,他这一向身体可还安好?” 若不是薛云晗深知内里,还真当他是传言里的贤王,只得恭敬答道:“多谢二皇子挂怀,祖父身子还好,只是年纪大了,怕心力不足。” “嗯,望江侯如今也的确到了安享天伦的年纪。”二皇子完全一副关心老臣的姿态,右手拇指摩挲着如美人肌肤般莹润的玉佩,随口道:“前几日你昏迷了,母妃还问呢,说这次怎么没看到府上其他女眷,可还安好?” 二皇子显然对薛云萍还有念头,还好这次没带薛云萍来,防得了一回二回防不住三回四回,薛云晗眼角一跳,还真怕二人做出点什么来,低了头道:“祖母年迈,身子倒还健朗,母亲和婶娘们都在家伺候着祖母。” 一句也不提薛云萍。 二皇子见确实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朝林嬷嬷道:“不耽误德妃娘娘的事儿了,嬷嬷快领着薛三姑娘去吧。” 看着薛云晗和林嬷嬷的身影入了德妃的院子,二皇子站在原处越想越放不下,回头拿手上的玉佩拍拍身后太监的脸:“小安子,这事儿交给你了,仔细琢磨琢磨,办成了有重赏。” *** 德妃端坐在主座上,打量着下首坐着的薛云晗,见她脸颊透粉状若桃花,一双眼里秋水盈盈,端坐在绣墩上低眉垂目,便是一副静好的仕女图,这么好看的姑娘,身上还有为宣和帝舍命救驾之功劳。 前几日行宫各处都在传这位姑娘心机深沉,敢舍命博宣和帝青眼,过了两天又说宣和帝改变了主意,压根儿看不上这姑娘,连张皇后宫里的人都私下里嚼了几轮舌根,德妃却一直约束自个儿的人,不准编排半个字。 德妃长相不过算得中上,嫁给宣和帝之后,便知道自个儿和这位皇帝的性情决不相投,以前有惠妃、淑妃卫贤妃,现在宣和帝又对后宫都淡了心肠,这些年她一直很清楚自个儿的定位,不争不抢,做的最多的便是明哲保身。 今儿却有些拿不准了,宣和帝派了人来,叫她宣薛三姑娘一见,是什么意思?要是对这姑娘有什么想法,该带去见后宫主事的张皇后和卫贤妃才是,或者就像对叶依兰那样,宣和帝摆明了姿态要纳她,自然有人操心流程。 “皇上驾到!” 德妃正思量着说什么,外头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她心里了松一口气。 德妃给赐了座,却又只说了几句天气如何的闲话,薛云晗正云里雾里,听到宣和帝来了,心里生出点模糊的念头,却又不敢深想。 德妃将宣和帝让到主位,宣和帝赐了座,她才坐下,亲自从丫头平举的托盘里端了茶给宣和帝:“皇上今日没有出去打猎吗?” “你一向偏好清冷,朕听说今日竟宣了个小姑娘来说话,便想着凑个趣过来看看。” 宣和帝很有些伤秋悲月的文人习气,近几年越发郁郁寡欢,今日却全身上下都透着股愉悦的劲头。 德妃有些诧异,眼角扫一眼薛云晗,心里斟酌一番,回道:“可不是,薛三姑娘活泼伶俐,叫臣妾想起从前做小女儿的时候,而且单单就这叫人赏心悦目的眉目,也叫臣妾只一眼便十分喜欢。” 宣和帝听罢,对薛云晗道:“你觉得德妃娘娘如何?” 对眼前的薛云晗来说,德妃娘娘很好,这些年从不参与宫里宫外的明争暗斗,却能做到既不得罪张皇后,也不得罪卫贤妃,没有子嗣又没有宠爱还混到了妃位,可见是个聪明却惯会藏拙的人。 薛云晗几乎不敢看宣和帝的眼睛,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低头答道:“娘娘高贵大方,却十分平易见人,叫臣女十分心折。” “难得听德妃这么喜欢一个人,朕觉得你们两个倒是十分有缘。” 眼见得宣和帝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德妃心道终于摸到了脉,却听宣和帝道:“德妃,不如你收了这姑娘作个义女如何?朕刚好给你们作个见证。” *** 不过晚饭时分,梁三全便带着人来传了圣旨。 “德妃义女薛氏第三女,嘉言懿行,性行温良,尊其为永康县主,以享尊荣。” 第53章 前尘往事 梁三全传完了圣旨,一旁的南碧得了夏毓珠的点拨早已备好了打赏的红封,看起来薄薄的一个,里面装的是银票,梁三全推了不接,这位侍候了宣和帝多年的太监大总管老脸笑出了一脸褶子,毕恭毕敬地对薛云晗道:“恭喜县主,贺喜县主!” 银子没拿,梁三全心情却好得很,先前薛三姑娘昏迷,宣和帝明显表示上心时,王宁见机从清河殿送了不少上好的药材过来,得了几句夸赞,后来宣和帝不闻不问时,王宁又以为这姑娘得了厌弃,在宣和帝面前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宣和帝听了不言语,王宁便以为自个儿摸透了主子的心,今日却是知道猜错了圣意,是以连封县主这么讨喜的差事都不敢争。 “县主醒过来的那天,皇上说您虽然无恙,但终归是受到了惊吓,已派了人回京往望江侯府宣薛世子和世子夫人过来,怕是这两日就要到了。”梁三全说完,又主动提点道:“依奴才猜测,德妃娘娘和后宫的其他各位主子们恐怕一会儿就有赏过来,县主最好在屋里候着比较好。” 回清河殿的路上,跟着梁三全的小太监在无人处问道:“师父,平日里公主们见了您都有两分客气,这不过是个县主,也值当您上赶着讨好?” 梁三全一巴掌拍到小徒弟后脑勺上:“你个小兔崽子,也太没眼力劲儿了,我老了靠你怕是靠不住。” 今日拟好了圣旨时,有位随扈的老翰林劝谏道,郡王之女才有的县主位分,就这样随便封赏给一个非宗室的姑娘,逾制了些。 “虽说为人臣子,有督查君王的责任和义务,”宣和帝平时听惯了文臣们的各种劝谏,基本采取不反驳、不改正、不理会的态度,今日听了程翰林的话,却笑道:“只是庙堂之上诸事繁多,程翰林还是将心力都放在朝务上吧,若朕哪一日当真做了昏君,坏了国计民生的大事,程翰林可以以死相谏,想必会留名汗青。” 梁三全从宣和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开始伺候他,这几十年来比任何人都了解宣和帝,这位主子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昏庸,反而是个脾性温和的人,说这样冲的话已是十分难得,虽然他不大明白缘由,但却清楚了薛三姑娘在主子心中的分量。 薛云晗这厢接旨的穿戴并未换过,梁三全前脚刚走,后脚德妃娘娘就为义女送来了认亲的赏赐,紧接着皇后和卫贤妃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妃嫔都遣人送了赏赐过来,道是贺喜她与德妃成为母女,其实是为着迎合宣和帝。 一下午都在接赏谢赏,直到用过晚膳,薛云晗才歇了口气,和夏毓珠二人在居所附近转一转消食。 薛云晗认了德妃做义母,可以叫德妃一声母妃,却不能再唤宣和帝为父皇,虽说如此,心底的喜悦仍然难以言表,尤其是看梁三全那老狐狸对她的态度,便知道父皇是如何看待她的,此时兴奋过了,想起她娘明天要来,却有些愧疚,占着她亲生女儿的身体却一直想认回原来的血脉,感觉好像有点背叛了夏氏。 “哎哟我的脚,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小径只容一人通过,薛云晗走在前头,拐弯处一个妇人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刚好和薛云晗撞了个满怀,一被身后的丫头扶稳就立马高声骂了起来。 “不好意思,天色有点儿黑,您陡然拐过来,我一时没看清。”薛云晗毕竟踩了妇人一脚,先道了歉。 那妇人本来不依不饶的,嘴里还说着些不客气的话,一看清对面人的脸,立马软了下来:“啊,是薛……安康县主,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冲撞了您。”说罢也不待薛云晗反应,就扶着丫头的手见鬼似的慌乱离去。 薛云晗云里雾里的,摸出小镜子照了照自个儿的脸,夏毓珠看她一片茫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前几日外面的人说了些难听的话,大伯母怕你受不了,就不准往你跟前儿传。”眼儿往妇人离去的方向扫一眼,“亲王孙女为县郡,玄孙女为乡君,你倒好,竟一下子就封了个县主,本来最近行宫好些个无聊的太太们就说你的嘴打发时间呢,可是你这行情也忒大起大落了些,这一下子叫她们措手不及,尤其前两日把你的名声使劲儿踩的阴险小人,这会儿看到你自然怕你计较。” 薛云晗听罢了然,倒也不把别人的诽谤之语放在心上,只是如今她得势了,心里有鬼的人自个儿就会不安,比如—— 韩秀晴有些僵直地站在路中央,手里不听绞着条丝帕,等薛云晗走到跟前了也没有相让的意思,薛云晗无意和她纠缠,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只望着路前方道:“劳烦让让。” 韩秀晴涨红了脸,高声嚷出一句“怎么,你今儿封了县主就了不得了吗?迫不及待就要跟我耍威风了?” 薛云晗深知狗咬人一口,人不能咬回去,而且如果今天刚封县主就和韩秀晴闹起来,倒好像上不得台面,小人得势似的,看韩秀晴一眼又无语地望向前方,只等她让路。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韩秀晴深觉自己受到了轻视,越发恼怒:“也不知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哄骗来的。” 这话实在难听,夏毓珠母家高贵,父族煊赫,就要拿话还回去,薛云晗突然不想再忍,握住夏毓珠的手捏一捏,沉下脸色寒了声气道:“我这县主的爵位可是皇上亲自下旨赏赐的,怎么在你眼里皇上和德妃是如此昏聩的人,凭一点下作手段就能哄骗了去?” 韩秀晴一噎,她那话与其说是骂薛云晗,倒不如说是旨意宣和帝和德妃的更多些,卫贤妃知道了要罚她也就算了,若是惹怒了皇上可怎么办?心头便有些慌起来。 薛云晗向前逼近两步,她本来就比韩秀晴高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喝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县主,可知道见了县主要行什么礼!” 韩秀晴虽出身侯府,但身上并无诰命和爵位,而薛云晗则是仅次于公主的郡主之位,认真说起来,薛云晗这话并无不妥。 她一心想起自个儿的话可能会惹怒宣和帝,心头很慌,这会儿听到薛云晗在她耳边喝问,强自撑住,怒气冲冲地瞪着薛云晗。 薛云晗还真有点怀念从前是五公主的时候,绝对的威势,所向披靡,无人敢挡。她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夏毓珠还在旁边凉凉道:“哟,韩小姐,皇上刚封的县主,您就不放在眼里啊,也不知皇上怎么想。” 万万没想到,韩秀晴竟然“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坐到了地上。 薛云晗和夏毓珠对视一眼,愣了,不过是随口吓吓她,这也太不经事了,之前夏毓珠还想着怎么能收拾一下韩秀晴,看到她又蠢又胆小的模样,只剩下无语。 两人都不理会跪在地上的韩秀晴,往花圃里走两步绕过她,身后还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 翌日中午,夏氏和薛世铎赶到了清河围场,夏氏面色如常,还是一贯的清冷自持,只是握着薛云晗两只胳膊检视她是否无恙时,手隐隐有些抖。 一番查看,确定女儿并无受伤,夏氏落下心来才有些生气,一把掐在薛云晗胳膊上:“你个没良心的,也太鲁莽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 薛云晗上辈子生母死得早,皇后待她并非真心,只有这几年夏氏才给了她真正的母爱,她心里确实将夏氏当做娘亲,看到夏氏这样,薛云晗既内疚又心疼,挽着夏氏的胳膊靠在她肩上,不说话。 薛世铎前些年有意忽视女儿,这两年和夏氏有所缓和,但和薛云晗仍显得疏远,有心想问问女儿昏迷具体情形,怕她留下病症,却又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 林氏见状在一旁打圆场:“你们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想必也是累坏了,一会儿用了午膳赶紧歇一歇,咱们住的这个院子里只后罩房还有间空的,姑爷和姑奶奶就将就几晚上,左右过不了几天就要回京。” 薛世铎闻言看了夏氏一眼,夏氏脸上的尴尬一闪而没,迅即道:“我和晗晗一起睡,这几日我担心坏了,非得把这丫头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也好,”薛世铎扯起嘴角笑一笑,向众人道:“封县主是大恩典,我去清河殿向皇上谢恩。” 林氏看着薛世铎离去的背影,叹一口气,当初公公婆婆也是为了女儿好,谁知道现在苦了两个人。林氏将卫礼在行宫的消息,在肚里想过一回,到底觉得顾汀桥已死,告诉夏氏不过是旧伤重揭,只和夏氏说了近几日发生在薛云晗身上的事情。 夏氏并不知眼前的女儿是换过芯子的,听嫂子说了薛云晗得封县主的过程,虽然有些诧异,但是也想不出不妥之处,加上此前薛云晗和林氏说过宣和帝看到她想起了五公主,最后姑嫂二人只得出个合了宣和帝眼缘的结论。 去清河殿的路上,薛世铎遇到了一个人,身形有些消瘦,看得出骨架高大,身上衣服的料子虽好,但通身没有代表品级规制的物件。薛世铎毕竟是身上有差事的人,在京里的时候已听到一些消息,猜想此人便是从东齐归来的卫礼。 卫礼当年参加武举,殿试中被点做状元,同届的探花,便是顾汀桥,同年在东齐一战中赶赴边关,那时薛世铎已经开始办差事,他记得卫礼和顾汀桥领的都是校尉之职。 “卫先生,请留步,若是方便,薛某有些事想请教一下。”薛世铎终于缓缓呼吸一口气,开口叫住对面过来的人,拱手见礼。 夏氏的容貌改变不大,和薛三姑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卫礼远远一看便能认出来,他本身不是京籍出身,加上在东齐困了十几年,当年京里那些同年人如今都已步入中年,若不是先前看到薛世铎扶夏氏上台阶,卫礼绝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第54章 琴瑟不谐 “顾兄天纵英才,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之所以走武举之路,是因为文官需得慢慢熬资历,而当时东齐蠢蠢欲动,若是走武举之路去前线立了功劳,升职要快的多,再不济,江西多匪患,若是剿匪得力,也能论功行赏。” “顾兄本来是个极稳重的人,只是建功立业的心太急切,才会在虎头岭一战中贪功冒进,最后中了东齐三公主的毒计,命丧当场,后来检点战场,便是从小胆壮心硬如我,也不忍直视,死无全尸,真正是死无全尸。” 东齐一战过去十几年,无论是说起生死之交的兄弟的牺牲,还是自个儿在最宝贵青春所受的磨难,卫礼都能平静叙述,当初割心般的锐痛如今已化作了醇绵的苦涩。 卫礼是一科武举状元郎,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只听薛世子打听顾汀桥所问的问题,便知这人过得绝算不得顺心如意,他拣能说的说了,对顾汀桥和夏氏之间的事一字不提,见对面之人久久不语,默默拱手离去。 亭子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四面不时有风吹来,薛世铎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被风对穿了胸膛一般,什么也捡拾不出。 那一届武举三甲打马游街的时候,薛世铎在茶楼上看见楼下的探花郎生的好,比状元郎还受欢迎,和好友打趣:“哎,别家姑娘小媳妇儿都是扔的鲜花,那边有扇窗户却砸下来一颗莲蓬,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心思这么别致,我看这顾探花人物风流,两个说不定正好相配,能成就一番圆满姻缘呢。” 好友当时听了哈哈大笑,取笑他:“你是自个儿要娶媳妇儿了,看谁都想成双成对,形单影只的你巴不得为其保媒拉纤,是吧?” 那时艳阳高照,他觉得自个儿的心情比下边街上卖的饴糖还甜些,是要娶妻了,和母亲说好了的,过几天就请媒人上夏家说亲。 薛世铎此时想来,那时候砸下莲蓬的想必就是夏氏,那时的夏家大小姐,只是当年何其天真单纯,以为只凭自个儿一腔欢喜,爱她疼她便能举案齐眉,竟未想过她心中可有旁人。 还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便是当年同在年少,茶楼之中匆匆一瞥,薛世铎也自忖不如,而如今这人为她赶赴沙场,横死边疆,恐怕更是成了长在她心里的一株苍松,根深叶茂,在岁月里长青。 求而不得最叫人痴念,这滋味,薛世铎深有体会。 *** 马球赛就在明天,虽然只是为后妃们凑个趣添点乐子,但因为是临时组起来的队伍,还是要在赛前磨合熟悉一下。 薛云晗牵着夏承毅帮忙选的小母马,着了窄腿束腰的轻便衣服,夏氏在看台上忍不住又叮嘱一句:“注意安全!”薛云晗朝她挥挥手,利落地提杆翻身上马,汇入球队之中。 比赛的两支队伍都在,各自占了一半的场地和组内的队员进行对抗,队员们一是确定各攻防位置的人选,二是模拟对抗对方的打法,薛云晗所在的这一支队伍是怀宁郡主领头,夏毓珠也在。 夏氏坐在看台上,看着小姑娘们意气风发地纵马、击球、过人,不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当年女学名姝夏茗茗,打马球是一等一的好手。 薛云晗是负责控制中场的球手,但是和队里有个姑娘对抗时,接连几个传球都没有成功,有些沮丧,怀宁郡主宣布休息时,就骑着马怏怏地遛到了夏氏跟前,下了马往夏氏身边一坐,挽住夏氏胳膊就撒娇:“娘,人家怎么打得那么好啊,是不是我太笨了呀……” 夏氏拿手绢帮女儿擦掉额头的汗珠,眉毛一挑:“怎么,我的女儿这么轻易就认输了?” 薛云晗推开她娘的手,坐正了身子,觉得夏氏脸色有一股和平时不同的神采,疑惑道:“娘?” 夏氏一笑,不是薛云晗印象里那种固有的眼底无波的温然表情,而是整个眉眼都动起来的鲜活灵动的笑容,她扎紧双臂的袖口,拿过薛云晗手里的球杆,翻身上了拴在旁边的小母马。 清河围场的行宫里男女老少穿骑装的多,夏氏本来就不喜欢太过繁复精美的东西,在这里便入乡随俗,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褙子,下.身则是一条类似裙子的百褶阔腿裤子,据说是京里的师傅和胡人学的花样,这身装扮骑在马上倒也勉强可用。 “那姑娘不过是会点小伎俩,看好了,记住娘是怎么教你的。”夏氏在马上弯下腰,摸摸女儿的头。 薛云晗目瞪口呆…… 然而更让她目瞪口呆的是,夏氏一上了马便显出来了,不管是骑术还是球技,在场的小姐们莫能与之匹敌,尤其传球的手法诡异迅捷,球杆末端击球的部分不过男子巴掌大,在夏氏的手里像是和拳头大小的球粘连了似的,阻拦的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夏氏已经连中数球。 连对面二公主领头的队伍都停下来训练,控着缰绳围拢到这半边场地的边上,惊叹连连,夏氏停下来时,其中一个眉目大气的姑娘越众而出:“夫人好高操的球技。” 夏氏回头,那姑娘爽朗一笑:“我姓傅,忽然想起来,母亲以前说过在京里有位旧交,是女子里马球打得极好的,倒是有些像说的是夫人您。” 夏氏听到傅晴柔说姓氏的时候就心里一动,再一听后面的说辞,忙问道:“你母亲可是长兴侯家的二姑奶奶?” 傅晴柔一听对上了,连忙下马行礼:“见过夏姨。” 夏氏也下马,将傅晴柔扶起来,两人牵着马往场外走去。 薛世铎来到球场的时候,正好看到薛云晗在看台上双眼放光,接二连三的鼓掌,他顺着女儿的眼光往场上看去,一时呆住了。 只见夏氏在球场上策马挥杆,连中数球,如入无人之境,场边围着的小姑娘们眼里都是惊艳的目光,她打了几个球后停了下来,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风采。 这一刻,薛世铎错觉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薛世铎有个大妹妹,姨娘去世得早,由薛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和他感情极好。那时大妹妹第一次参加马球比赛,他做哥哥的当然要去助威,就是在球场之上,第一次见到了夏家的大小姐夏茗茗。 那时的夏氏便是如今日一般,是全场的焦点,潇洒磊落、翰逸神飞,让年轻的薛世铎一见倾心,第一次有了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打听好了是哪家的姑娘,磨着母亲找了媒人去提亲,第一次去,正是顾汀桥中了探花之后没几天,夏家侯夫人婉言拒绝,只说女儿还小,要多留两年。 薛世铎央求母亲再遣媒人上门,薛老夫人心疼儿子,况且养了姑娘的人家为了多些体面,略略为难一下来求娶的人家也是正常,这一次,正是大梁和东齐边境战争爆发,顾汀桥和卫礼等一批新科录取的武举进士赶赴边关,夏家侯夫人面色犹豫似乎有所动摇,然而去了一趟内室回来,却对媒人直言相拒,话里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少年人的血是滚热的,薛世铎想起球场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姑娘心有不甘,可是夏府拒绝得很彻底,再叫媒人上门就有些自取其辱了,薛老夫人怎么也不肯再向夏府求亲。薛世铎一空下来便忍不住想起她,只得拼命读书来抵抗脑子里的念头,终于在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苦读所致的晕倒之后,薛老夫人叹一口气,舍下老脸又请了媒人上夏家的门。 也是在那时,边关战事即将结束,战线前方传回来新科探花郎顾汀桥英勇牺牲的消息。 这一次夏家终于答应了薛家的求亲,并且因为夏家侯夫人得了不治之症,日益严重,只有看着女儿完婚了才能安心离去,两家人三书六礼走得极快,三个月内便成了亲。 人生大喜,无非金榜题名,亦或是洞房花烛。 那个晚上燃烧的红烛直径有寸许,一室的烛光温柔摇曳,薛世铎心情微醺,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就在眼前,他轻轻挑起夏氏的盖头:“茗茗,我终于娶到你……” 盖头掀开,是一张哭得妆容都花掉的脸,眼里犹自蓄满泪珠将落未落。 薛世铎不知所措:“是不是府里的下人们冲撞了你?或者是我在外面和朋友们喝酒让你等太久了?” 不论他说什么,夏氏都没有回应。 薛世铎说服自己,岳母病重,夏氏恐怕心里难过得很,这时候自己更应该温柔待她,于是洞房花烛夜便在和衣而眠中过去。 冬去春来,天气温暖之后,夏家侯夫人的病症奇迹般地好起来,夏氏脸上却殊无喜色,甚至不大愿意回府探望母亲,对薛世铎更是毫不关心。 薛世铎从那时开始喜欢上了出门喝酒,喝了酒回来就忘了今夕何夕,就想不起多番求娶的妻子对自己冷若冰霜。 谁劝也不听,薛老夫人直呼作孽,日日跪在佛前。 直到有一回大醉而归,半夜醒来时,看到身旁躺着的夏氏全身赤.裸,皎皎月色里,她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架子床的承尘,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第55章 球场生事 薛世铎想要道歉:“对不起,我昨夜……我……” 这话要如何说出口?本来就是夫妻,说出口了更难堪。 然而即使如此,夏氏回以他的仍是冰冷漠然,薛世铎终于落荒而逃。 十月之后女儿出生,薛世铎终于死心,夏氏不在乎他,也不在乎和他的女儿。 薛世铎抱着女儿几番上安南侯夏家的门,夏氏的兄长才透出些许前尘往事,自此以后,两家维持姻亲表象,夏氏就搬出了夏府一直住在雁回山的陪嫁别院。 那个想要一心一意、白首不离的薛世铎,逐渐在年岁中磨平了当初的意气,恨也好爱也罢,他如今的年纪都已经无力再提起了。 “爹,我娘年轻的时候一定跟更厉害吧?” 薛世铎被薛云晗问得回过神来,无言点点头,夏氏拉着傅晴柔的手刚好走到场边,嘴里问着:“你母亲从前打马球摔伤过膝盖,一到下雨天就要疼的,不知道现在……” 话到嘴边,抬头看见了薛世铎,也看见了他眼里的复杂神色,夏氏有些局促地止住了声。 傅晴柔见气氛不对,和夏氏简单叙了几句,转达了母亲不久之后要去拜访的意愿,就借口训练回了场地,薛云晗歇了一阵,也要继续和队友磨合,一时场边只剩下夏氏和薛世铎,两个各有心思的人都选择了沉默,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回看台或是离去。 从夏氏带薛云晗回府,两人就私底下达成了默契,相敬如宾地过了两年,相处时本已经可以从容相对,但是方才薛世铎的复杂神色里分明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情意,这些年头一回直面丈夫的心意,夏氏有些微微的手足无措。 “哎呀,小心!” “让开,快让开!” 一个姑娘胯.下的马不小心叫球砸了眼珠,那马吃痛之下四蹄狂踏朝场边直冲冲地奔过来,虽然在骑乘的马中算体型较小的,但和人相比却是一匹高壮的畜生,若是叫它踩踏了,不死即伤。 夏氏此时视线并未在场内,她还未反应过来,肩膀就叫薛世铎往旁边一推,回头看时薛世铎一个没站稳,扑倒在地上,那马从他身上踏过,一声呼痛之声明显地响起。 毕竟是名义上的爹,共同生活了几年,薛云晗心头骇然,连忙下马跑过去,也不知道他伤到了骨头没有。 “衣衫干净的部分应该都没有受到踩踏……晗晗,快叫人去找太医。”夏氏仔细将薛世铎的衣衫检查一番,见只有右边衣袖上有泥印,微松一口气,避开右边胳膊将他扶起来,这时才看到薛世铎右手几个指头奇异地扭曲了,十指连心,怪不得他满头虚汗,脸上惨白。 不一会儿有擅长外伤的太医赶来,望闻问切一番,薛世铎胳膊上的伤只在皮肉,没有伤及骨头,反而是手指头断了两根,需要带上正骨板好好将养,总的来说虽然痛了些,但伤势并不重。 薛世铎伤了右手,不能再提笔办公,写了告假书还未送回京城,那边厢骑马撞了他的姑娘的父亲,也就是宜春侯世子,带了礼物来和薛世铎赔罪,还主动向宣和帝说明原委,替薛世铎求了恩典,伤势未养好之前都不用回衙门。 这次本来就是匆忙赶到清和围场,薛世铎身边并未带惯常服侍的人,夏氏因为薛世铎是为了救她而受伤,便自动担起了照料他日常衣食的责任。 第二日的马球赛还是如常举行。 原本是宫里的几个主子临时起兴提起来的,不过是图个热闹,但是真到了这一天,各位贵女的兄弟姐妹来了不少,父母亲族也有来观看的,看台之上竟然泰半都坐了人,其中最抢眼的自然是宣和帝和几位娘娘。 “皇上今儿怎么兴致这么好,也来和臣妾们凑趣?”张皇后亲自从宫女的手里接过茶杯,呈到宣和帝旁边的桌上,笑盈盈问道。 要说还真是相由心生,皇后最近过得顺遂,心里大约舒坦了些,眉目看着慈和了许多,宣和帝端起茶看张皇后一眼:“朕记得静月从小就喜欢打马球,今儿既是要比赛,便想着过来看看。” 站在宣和帝身后的梁三全眉毛一动,早上的时候宣和帝反复问了几回,可都是问的“安康县主上场不?”“安康县主都和谁一队?”之类的。 李静月便是张皇后所生的二公主,张皇后闻言脸上笑意更盛:“可不是,静月第一回打马球还是皇上教的,时间过得太快,臣妾嫁给皇上仿佛就在昨天,可是一转眼静月都长成大姑娘了。” 张皇后是元后,潜邸时便娶了的,宣和帝听着张皇后的话神色柔和了些,想起那时的岁月轻轻点了点头。 卫贤妃最见不得张皇后这样子,家世不强、相貌一般,主位的妃子们随便拉一个都比她强,也就只能拿跟宣和帝比众人早说点事儿,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老吗。 “是过得挺快的,”卫贤妃笑盈盈地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口说道:“臣妾嫁给皇上的时候,太子还在皇后娘娘的肚子里呢,如今太子都快要有儿子了,皇上,这可是您的长孙。” 张皇后诧异卫贤妃今儿怎么肯为太子说话,但是太子妃这一胎的确意义深重,若是一举得男,太子后继有人,东宫的地位便稳固许多,连宣和帝也十分看重,便接着卫贤妃的话头道:“可不是,京里来消息说,太医日日去东宫摸平安脉,太子妃的怀相很好,吃得下睡得也香,到时候定能给皇上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孙。” 宣和帝脸色冷了些:“才两三个月,就知道是男是女了?皇后也太着急了些。” 张皇后听宣和帝这话意思不对,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要知道她和宣和帝二人早已离心离德,平时唯有提起小皇孙,宣和帝会软和上两分。 皇后不知道为什么,卫贤妃却是知道的,李冀和太子一系争斗多年,她娘家魏国公府又十分声势烜赫,底下的官员多有站队的,只是有些在明处,有些在暗处罢了。 前几日,京里有几个平日里看起来中立的官员向宣和帝上了密折,进言要立太子妃肚里的孩儿为皇太孙,今日一早这批折子刚好送到了宣和帝的案头。 张皇后要怪也只能怪她的父亲承恩侯,到底是泥腿子出身,太子妃刚诊出有孕时就嚷嚷着要让张锦萱提前入宫,说是晚了怕柏家就成了皇太孙的外家,这话早被有些人传到了宣和帝耳朵里。 卫贤妃闲闲地搁下茶杯,朝宣和帝一笑,真诚地夸奖道:“听说太子监国十分勤勉,处理起政事十分得心应手呢。” 张皇后心里一凛,卫贤妃这句话是诛心之语,宣和帝身子还很健朗,太子就对朝务迫不及待,岂不是有意取而代之?她连忙伏地跪下:“豫儿自小身子不好,被皇上立为储君之后,每日都严格要求自己,比旁的人更勤勉更努力些,一是为了给底下的弟弟们做好表率,二是豫儿孺慕父亲,怕做得不好让皇上失望。” 宣和帝心里哂笑,哪里是长子想努力,是张皇后这个当母亲的逼迫而已,说起来太子和他性格最像,性情温和,无意权势,因为宣和帝自个儿是被母亲妻子逼上皇位,所以了解其中困苦,也深知这样的性格不适合皇位,所以他这些年在立长子还是次子为储君一事上一直犹豫不决。 五公主去世的时候,一众兄弟姐妹之中,唯有长子哭得情真意切,甚至因悲痛过度呕了一口血,宣和帝当时想,长子至少有仁慈良善,不会是个暴虐的君王,他私下里问过长子的意愿,长子沉默半晌,回答愿意当太子。 其实不必问,这些年长子一直按照张皇后的意愿活着,张皇后才是皇宫里对皇位最有兴趣的人。宣和帝不看张皇后,只平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比赛要开始了。” 场上参赛的贵女们分了两队,怀宁郡主领头的一队皆身着浅紫骑装,腰间巴掌宽的红色腰带在一侧随意挽个结,远远看去像纤腰之上盛放了一朵花;二公主领头的一队则是身着大红色骑装,腰间配以宝蓝色的腰带。两队球手昂立在各自的坐骑上,各呈一字分列在中线两侧,都是绮年玉貌的年纪,只单单叫人看一眼便赏心悦目。 开始比赛后,每队有六人上场,以球击对方区域悬挂的铜锣的次数多寡分胜负。 薛云晗负责中场的区域,既要防守对方过线之后击中己方铜锣,又要接应己方队员如夏毓珠等人,将球传到对方的区域。 两队的实力差不多,比赛有些胶着,第一次休息过后,薛云晗注意到对方换了一个队员,那个姑娘骨架有些高大,不像京里的姑娘,中途换人是常事,所以也没有格外留心。 比赛重新开始后,大家又很快进入状态,薛云晗眼见二公主将球传到了自己负责的区域,连忙纵马上前,弯腰挥杆,嘴里喊道:“毓珠,往右!” 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如果喊的是右边,便是要把球往左边打。 那个新上场的姑娘迅速靠了过来,球有些远,薛云晗为了抢先,上半身几乎是伏在马上,没想到那姑娘只是随意往地面挥了一下,状似击球,实则根本没用心,薛云晗刚把球打出去,突然横里飞来一根球杆。 她连忙勒停了马立在原地,一看,傅晴柔手里的球杆没了。 第56章 夏氏执念 傅晴柔的球杆堪堪砸在新上场的那姑娘控缰绳的左手上,那姑娘吃痛之下左手一松,本能地举了起来。不但薛云晗因这一下呆住了,场上其他贵女也疑惑地朝这边看了过来,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看台上的各家亲朋好友们则都是一脸茫然。 “抱歉,抱歉!”傅晴柔控着马小跑过来,揉着右边胳膊一脸歉疚:“昨天练习的胳膊有点拉伤了,刚才上场又有些紧张,球杆就飞出来了。”说着就去拉那姑娘受伤的左手,那姑娘将手往后一退,却没能躲开,手掌一下叫傅晴柔握在手里。 “实在抱歉,叫个太医来看看吧。”傅晴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那姑娘,薛云晗离得近,看她脸上挂着笑容,眼眸里却分明透出寒意,那个姑娘和傅晴柔对视片刻,使劲儿抽出手,拉着缰绳掉头离开。 裁判见状喊了暂停,姑娘们三三两两下马往场边走去,打算借机休息一会儿。 薛云晗是亲眼见过傅晴柔的箭法的,也知她有武艺在身,这样一个敢于和男儿比试的人,不管论实力还是心态,都不大可能因一场小小的马球赛就紧张失手。 “哎,我的海棠耳坠呢?” 薛云晗一瞧,傅晴柔的左耳上戴着个白玉的小耳钉,右边耳朵上却是空落落的,多半是掉在球场上了。 清和围场地处北方,和草原相连,秋冬之时风沙甚重,因而行宫的宫人们为免打球的时候贵人们兴致受损,在地面上栽了一层贴着地皮的草,虽然如今已经都枯黄,但仍然能轻易掩住小小的耳坠。 “找到了!”傅晴柔下了马,在地上仔细地翻找了片刻,在草丛里捡了东西出来,从怀里摸出张手绢,包起来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摸摸薛云晗所骑的小母马的头,看着马儿的眼睛,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孩儿:“没事了,没事了,咱们也去休息。” 薛云晗隐隐看到有一丝金属反射的银光,和傅晴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照不宣,她轻轻说了声谢谢。 薛云晗坐定了,往对方的休息区域看过去,那个可疑的姑娘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对方明显是朝她来的,她朝夏毓珠使了个眼神儿,扶着额头:“表姐,我头晕,你帮我和郡主告个罪,接下来的比赛,换别的姑娘上吧。” 夏毓珠虽不清楚因由,却也嗅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向队长怀宁郡主说明了情况,换了个姑娘上场。 比赛很快重新开始,薛云晗下去之后就再未上场,看台处的众人只当是一场小小的意外,除了薛世铎夫妻两个,其他人都不曾留意。宣和帝并未问询薛云晗的情况,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微微垂下,大拇指不停摩挲着食指的第一个指节,梁三全看一眼全无所觉的王宁,心里冷笑,看看到底更了解主子,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招来小徒弟耳语几句,小徒弟得令飞快地去了。 两支队伍实力旗鼓相当,上半场一直是你追我赶的胶着状态,到了下半场,到底对方领头的是皇后嫡出的公主,怀宁郡主一队并不敢下死手,最后以微弱的差距输给了对方,总的来说,看比赛的人们十分尽兴,结束之后,宣和帝打头后妃们相随,赏赐了几个表现上佳的姑娘。 到了晚间,薛云晗和夏毓珠梳洗停当用了晚膳,丫头报说傅晴柔上门来了。 夏毓珠听薛云晗说了马球场的事,早将下人们支了出去,只叫自己的大丫头和南碧两个守在门口。 薛云将院子里的傅晴柔迎进来,亲自奉了杯茶:“今日多亏了你!” 傅晴柔坦然受了茶,挑挑眉:“我最看不起这些阴私下作的手段,何况你是夏姨的女儿,我必是要帮的。”说着从荷包里摸出张卷起来的手绢,放在桌上小心展开,里面两支寸余长的针,“这是精钢材质的,别看比缝衣针还细,其实尖锐锋利,硬度很大。” 夏毓珠吞了口唾沫:“这是要扎表妹的么?” “不,那样太明显了。”皇宫里从来都不缺武艺高强之辈,薛云晗曾见过一个侍卫能使飞针,手腕翻转之间命中目标,力道强劲,十分精准,她询问的说道:“这针应当是要扎进我骑的那匹马身上的吧?马吃痛发狂起来,我必是控制不住的,不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傅晴柔点点头,举起一根针对着烛光:“这样细的针,扎进马屁.股一类肉厚之处,留下的针孔极小,过后检查,是看不出来的。” “昨日球场刚有个姑娘的马发了狂,今儿若是我的马再出事,在别人看来,也算不得稀奇。”薛云晗虽然死过一回了,想起来却仍然后怕,对傅晴柔感激道:“多亏了你,我一点都未发觉。” “我从小跟随父亲习武,五官和灵识都比旁的人敏感些,所以才能注意到。”傅晴柔放下茶杯,“我知道的也就这些,千年防贼最是难,你以后最好选两个得用的人放在身边,以防万一。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薛云晗将傅晴柔送到了院门口,折回来后,夏毓珠赞道:“这姑娘可真讨人喜欢,既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帮你,还能把握分寸,一点都不打听。” 此事甚大,薛云晗向薛世铎夫妇和夏家众人详细叙述了事件的前后,但是对方早有准备,薛夏两家去查的时候,自然没能查到那位姑娘的踪迹。虽然薛云晗隐隐觉得是二公主干的,但并无确凿的证据,且又是天潢贵胄轻易攀诬不得,只得放在心中不提,自己暗自留意。 此次秋狩持续了二十多天,围猎结束以后是比武摔跤,再然后是盛大的庆功宴,按所获多少进行封赏。毕竟宣和帝好多年才有兴致举办一次,跟随而来的王公大臣和各府家眷,无不是足兴而归。 夏承丰在武比中获得了第三,夏承毅则因为猎物众多得到了赏赐,两兄弟都高兴坏了,要知道这些年夏成磊这个大哥太优秀,底下的兄弟都有些压力。 *** 个把月之后重回薛府,薛云晗竟然生出了些“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念头,惊觉自己对这里的人和物都生出了感情;薛世铎因为宣和帝亲赐的病假,不用去衙门,几乎天天待在家里;夏氏心里存了内疚和感激,回了薛府以后依旧亲自照料丈夫的日常……种种想法,种种因素,三个人似乎无形中靠近了些。 薛二太太刘氏听了下头人回禀的薛世铎一房的消息,捏着手绢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看着聪明乖巧的小儿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没多大会儿,薛老太太便听到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叫来大房的下人一问,气的病了两日。心知休夏氏是不成的,劝解长子亦是无用,冷静下来,只假作不知,从长计议。 回府没几天,长兴侯家的二姑奶奶,也就是傅晴柔的母亲,果然携女儿来访。傅夫人这些年一直随夫君在任上,少时闺蜜多年之后相见,两个都有许多感慨。 “听说傅大人去江西上任了?”薛云晗带了傅晴柔自个儿院子,夏氏沉默了一瞬,方说道“这事儿我没有别的人可用……卫礼归乡之后,劳烦傅大人帮我问问,顾……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傅夫人探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夏氏摇头断了好友未说完的话,接着道:“当年的时间太过凑巧,这些年我一直不安,他到底是不是我父兄和薛家一起害死的?” 第57章 故人重现 顾汀桥,是个生于小康之家,只喜欢游山游水的性子,一手风雅绝色的诗书剑令其慕名者众,他的朋友既有市井平民,也有朱门贵人,就是这样一个洒脱飞扬的人,却愿意为了求娶夏家大小姐而参加武举,甚至赶赴战场。 傅夫人因为熟知往事,所以不再多劝说,只问道:“卫礼?为何问他?” 夏氏回道:“当年他上了战场之后曾写过信给我,信里边说和卫礼一同被点为校尉,两个人出生入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如今卫礼被东齐掳去十几年才归国,不管他自己意愿如何,朝廷会嘉奖他,却不大可能再用他,他必是要返回祖籍江西的,恰好是傅大人任官就任之地。” 傅夫人点头,算是应了此事。 “汀桥中了探花之后上过我家的门,我父亲略略有松动,但母亲仍是很反对,只是知道我心里拧着,所以没有答应别家的提亲。”夏氏垂首坐着,眼神有些悠远,“母亲觉得我不过是年少蒙昧,情情爱爱的等过两年也就看淡了,何必赔上一生。当时薛家第二次上门来提亲时,若不是我抵死不从,恐怕母亲当场就答应了薛家的亲事。” “汀桥知道了以后,就再次上了我家的门,向父亲说,自古武将凭战功升职最快,他愿上战场博战功,回来身份便能更高些。”后面的话,过了多年,夏氏提起来仍然难掩自责:“怪我当时年纪小,被儿女小情迷了眼,以为再大的事只要两个人齐心就能办好。怪我……都怪我……是我将他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 傅夫人当时先于夏氏成亲,之后就跟随丈夫去了任上,是以对后面的事情并不大清楚,她斟酌道:“以我所知道的夏老侯爷和老夫人的为人,拒绝也就是了,不大可能因此害人性命。” “那一场战争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死伤的将领并不多,怎么偏偏就有他?汀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可是前线传回来他的死因却是因为冒进。”夏氏摇摇头,“东齐一战的主将和我父亲是多年挚友,而且我哥哥当时也在边境。更巧合的是,汀桥死讯传回来没多久,薛家便第三回来提亲。薛家亦是百年侯爵,母亲回绝的话说的那样死,若不是心中有底,怎么肯上门再讨苦吃?” 傅夫人伸出手握住夏氏的:“那你如今和晗晗他爹?” “相敬如宾罢了,说来可笑,我既怀疑薛家,又觉得对不起薛家。”夏氏自嘲地一笑,叹一口气,“几年前晗晗半夜在园子里落水,昏迷了几天几夜才从鬼门关回来,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过往里,其实是个极为自私的母亲。我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晗晗。” “我母亲有一点说得很对,情爱不如恩义永恒,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头看当初的非卿不娶非卿不嫁当真幼稚,他是我心里这些年过不去的坎儿,可是午夜梦回,我已经想不起当初为何那般痴狂。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汀桥从未遇到过我,没有什么比平安喜乐更重要。” *** 二房的院子里,刘氏的面色不大好,她犹犹豫豫地道:“萍姐儿,你是说我把消息放给老太太,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吗?” “太太,您想啊,大房唯一的儿子养在地位低下的刘姨娘院子里,老太爷和老太太并不重视,周姨娘去了庄子上,已经是不顶事的了,大伯和大伯母虽然表面看着和睦,但其实绝无可能生下子嗣。”薛云萍想着刘氏做的事就有些头疼,“保持这样的局面对咱们来说是最有利的,府里唯有太太有两个嫡出的儿子,承爵嗣子上可以争的余地很大。但是如今太太将消息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必定不会让局面一直这样,将来无论是大伯母生下儿子,亦或是大伯休妻再娶,要想让弟弟们承爵可就难了。” 刘氏想了半晌叹气道:“你说的的确在理,现在我走错了这一步,只能静观其变,看老太太怎么做了。”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聪慧,可惜被出身绊住了,刘氏看着薛云萍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想起新收到的信,又忍不住露了些喜色出来:“萍姐儿,她来了,就在京郊的仙女庵里住着,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一定也很想念她……咱们过两天就去庵里面烧香。” 薛云萍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立马掩饰住了,也露出高兴来:“自然是想的。” 翌日去薛老太太的百善堂请安时,因薛老太太喜好佛道,刘氏按例为了讨婆婆的欢心禀了过两日要去八仙庵拜佛之事,左右薛老太太年纪大了,拜佛只拜内城的,京郊是决计不会去的。 薛老太太果然对刘氏赞道:“老二媳妇做的对,平日里多烧香,便是佛祖面前也能念两分香火情。”说完看了薛云晗一眼,道:“晗姐儿前段世间多有不顺,也跟着你二婶去,向佛祖求些庇佑。” 刘氏一愣,立马笑道:“这天越发冷起来了,京郊风大,晗姐儿怕是受不住,等天气暖了,我再带晗姐儿去城内的庙里面拜吧。” “八仙庵是在山坳里,又不是山尖尖上,不碍事。”薛老太太一锤定音,“晗姐儿,到时候衣裳穿厚些。” 薛云晗如今还真对神佛之事有些相信,见夏氏点了头,便乖巧应了“是”。 薛云萍心念一动,若是薛云晗同去,未免被撞破,正好可以同刘氏说不见那个人。 从百善堂回了屋子里,薛云晗坐到窗前练今日的字帖,橘猫团团已经长成了大猫,胖而圆的身躯团成一团挤在小小竹筐里,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响声。薛云晗写完第三张大字换纸的时候,抬头看到一只黑肥黑肥的鸟儿在天上盘旋,连忙支开了屋里的丫头,关上房门,打开窗户。 元宝精乖,见状飞进来,薛云晗从它脚上的竹筒里取出张小字条,上面依然写着“白石书斋”四字,余光瞥见一团橘色的影子从桌底跃上了书桌,一看正是团团,站在元宝的背后,身子伏低作扑食状,肥硕的屁股不停扭来扭去,一下猛扑过去,元宝到底是有翅膀的,叫抓了一下就飞开了。 薛云晗连忙把猫放到地上,想了想,提笔在字条上打了个圈,以示阅过,重新装回小竹筒里封好,想起那人在芦苇荡里说的那些话,莫名地红了脸儿。 元宝却不立即就走,反而慢慢踱步到案几边缘,薛云晗好奇它要干嘛,只见元宝对准位置扑下去,尖嘴猛地朝元宝的尾巴一啄,随着一声猫的惨叫,一只飞鸟从薛云晗的屋子飞了出去。 薛云晗看这元宝远去的身影,很是无语,想起林恒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便有些难以分辨的羞怒,鸟随主人形,都忒难缠了些! 第58章 今天一更 白石斋很早之前就放到了林恒手里,以前原是安阳长公主陪嫁里的铺面,所在的街道是城东繁华之地,此时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街面越发热闹起来,薛府马车自打进了这条街,一路都是人挤人,车挨车。 “小姐,前面的路被人挡住了。”马车顿了阵没挪地儿,赶车的老张头儿朝车厢回禀道。 南碧掀开一点马车的门帘往外张望,见往前几个铺面就是白石斋,现下车前方的道儿上几个着统一服色的小厮将一个粗布短打的庄稼汉按在地上,那庄稼汉跪在地上连连朝前方站着的华服公子拱手求饶,老张头儿大约是看那公子衣饰不凡,面色十分骄矜,看着不是好相与的,才没有开口请他们让道儿。 街上车水马龙,声音十分嘈杂,南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放下帘子道:“姑娘,前面有人起了纷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呢。也真是奇了怪了,咱们每回来都在这儿堵住。” 薛云晗掀开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马车前路过不去,侧方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绕行,不由有些皱眉,林恒的字条上只写了地点,而她看后也未标明约见的时辰,默认的意思就是见信即出府,若是比着正常的时间来,林恒怕是已经等在白石斋了。 “咱们走过去吧。”左右没有几步路,不如下车步行过去,本朝民风开放,路上走着许多女子连面儿都不需遮。南碧听了先下车站定,掀开帘子准备扶自家小姐下车,薛云晗一脚已经踏出了车厢,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连忙退回来,找出轻纱帏帽带上,下车时还特意和老张头交代了几句。 前面的华服公子一脸猪头横肉,大腹便便,可不就是安阳长公主办百日宴时,妄图调戏武生秦玉楼的忠勤伯家的郑世子。忠勤伯夫人连生了五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从小就惯坏了,连薛云晗上辈子身在皇宫,都知道郑世子是个荤腥不忌、男女通吃的主儿。 郑世子一行人行事跋扈,路人不敢看热闹,都远远地避开,相当于拥挤的人群里硬生生隔离出来一块空旷地儿,薛云晗主仆二人挤不进人群,只得从人群和郑世子所在的空旷地带交界处绕行,好在她戴着的帏帽的轻纱垂至腰间,遮住了全部面容以及大半身段儿,而且薛世子的注意力都在跪着的庄稼汉身上。 好巧不巧,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轻轻一卷便将帏帽的轻纱带了起来,薛云晗眼疾手快,轻纱只卷到胸前便被压了下去,却不知轻纱一拂已经将她玲珑的身段显了出来。 郑世子余光瞥见了,只觉得眼前一亮,他手掌一竖,再做了个打发的手势,不耐烦地道:“滚吧滚吧,小爷今天心情好,放过你了。”小厮们松了手,庄稼汉连扑带爬地跑了。 郑世子自打几年前初次夜梦失精,就开始流连花丛,家里的丫头,外头的粉头,无有不沾,他不学无术,别的都不大通,但对女人颜色却有几分眼光,就凭刚刚惊鸿一瞥的精致下颚,风里绰约的身条儿,这轻纱帏帽下定是一位难得的佳人,郑世子一整衣冠,拦在了薛云晗面前。 这人浑身上下冒着轻浮的气息,南碧连忙挡在自家小姐面前,话仍说的十分恭敬:“劳烦这位公子让一让。”那边老张头见状也下了车往这边走来。 “这位姑娘步履匆匆,不知是有何急事?”郑世子不为所动,端出个斯文风流的笑脸:“我这人最是急公好义,姑娘若有什么难事,尽管说出来,郑某愿意伸手相帮。” 薛云晗直呼倒霉,她如今的身份倒不怵这个人,就是不想惹一身腥臊腌臜,连话都懒得和他说。这时老张头已经赶了过来,却不靠近,而是站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原来此处离京兆府衙门并不是很远,薛云晗下车时吩咐的是,万一她被郑世子纠缠住了,就叫老张头直接奔去京兆尹衙门叫人。 跟随的小厮们都是摸透了主子性子的,过来将薛云晗主仆二人团团围住,个个都笑得暧昧,七嘴八舌附和道:“我们公子可是伯府世子,就没有什么办不到了的事儿!” “带着帏帽不闷吗?”郑世子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他伸出短小肥胖的右手,竟然想动手揭开薛云晗的帏帽。 南碧伸手一挡,薛云晗往后退了几步,准备报出安康县主的名号来,料想郑世子再蠢也不敢和宣和帝与德妃作对,尚未开口,几步之外的郑世子突然“啊!”地惨叫一声,接着捂住额头蹲下.身子,呼痛连连。 旁边地上多了个蛙戏莲叶满池娇浮雕的黄铜砚台,薛云晗叫南碧将砚台捡起来一看,砚台底面有白石斋的标记,再一看郑世子冒血的额头,薛云晗心头便明了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谁,老子是勤伯府的世子,谁他妈的敢砸老子?” 调戏美人不成还受了伤,见薛云晗竟然笑了出来,郑世子不由恼羞成怒,一手拿张手帕按住额头,一手就要来拉扯薛云晗。 这时人群里有人伸出来一只手拦住郑世子,正是白石斋的女掌柜卓掌柜。“见过郑世子。”卓掌柜说着话,朝薛云晗一笑,接过那方砚台,双手恭敬奉上:“长公主说这一向少见您,这方砚台不值当什么钱,送给您当个小玩意儿把玩。” 薛云晗低头一笑,真诚地说道:“值钱的,至少二两银子呢。” 郑世子一噎,想起白石斋是安阳长公主的产业,怕是长公主看不惯他当街调戏姑娘,这才砸了他,别说是他,这事儿就是他爹妈也不敢在长公主面前去吭个声儿,转头朝白石斋的楼上看去,果然窗户开了一条缝,看起来黑黢黢的,仿佛随时都能再砸下来一个砚台,郑世子看着就觉得额头疼,只得眼神闪烁地带着人离去。 薛云晗朝卓掌柜点头致谢:“多谢长公主出手解围,劳烦卓掌柜了,我正要去你们店里呢。” 卓掌柜略略打量薛云晗几眼,垂下眼皮微微笑道:“请姑娘移步。” 几人往店里去,并未注意到郑世子离去时留了个小厮在街角。 南碧留在大堂等候,卓掌柜亲自引着薛云晗去楼上雅间,实则上楼之后就守在楼梯口处,薛云晗一边往雅间里走一边觉得好笑,林恒那样一派温雅的人竟然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 进了门,果然林恒还站在窗户边,背对着门站着,光影勾勒出一个健美修长的身形,薛云晗轻轻一笑,他微微转身,露出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 阳光从窗纱里透进来,虽然天气冷了,薛云晗却莫名觉得暖心,外面的鼎沸人声被隔绝,只剩下一室静谧的气氛,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薛云晗先开了口,打趣道:“长公主殿下好大的手劲儿,一方铜砚台竟然能砸那么远,还砸得挺准。” 好似投石如湖心,屋里的气氛鲜活起来,林恒没有理会薛三姑娘的玩笑话,长腿三两步一迈便到了她面前,双手轻轻一带,将她捞进怀里。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叫人毫无防备,薛云晗反应过来时,只闻到熟悉的雪松香。 第59章 定情信物 薛云晗鼻尖吸进熟悉的味道,入了肺腑化在心头,她呆愣愣地站着,心绪有些纷乱,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在清和围场,她昏迷之后醒来看到林恒时,林恒对她的嘲讽。大概,都是因为担心? 这样想着,心里面柔软下来,她轻轻说道:“我没事。” 不过短短一瞬,林恒就松了手,拿出个手炉递给她:“暖一暖手吧。” 薛云晗脸一红,定然是方才林恒抱她,察觉到两人的体温相差十分明显,她接过手炉坐下,眼睛看着地面,问道:“元宝呢,怎么不见它?” “你就那么喜欢它吗?”林恒问道。 提起那只灵活的胖鸟,薛云晗不禁莞尔一笑:“当然,元宝聪明机灵……” “我比它聪明得多,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林恒毫不客气地打断。 像清晨的风拂过花蕊,像修长的手拨动琴弦,薛云晗觉得热意从心尖涌到脸上,连忙端起茶杯掩住脸颊。 “而且我比它身材好。” “咳咳——”薛云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却听林恒轻笑出声,薛云晗余光瞥见他在氤氲热气里侧了脸看过来,明白过来他是有意戏弄,不由又羞又恼,立起身就要走。 “别,我有正事找你。”林恒手长脚长,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手一伸便将薛云晗拉住,“我过几日就要出京了。” “出京?”薛云晗有些惊讶,离过年已经不远了,“这时节要去哪里?” 林恒却不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青铜梳妆小圆镜:“这个送给你。” 薛云晗听他答非所问,还送梳妆镜这么私密的女儿家东西与她,不由皱起眉头,不肯重新坐下。 “我这一去都不知何时回来,你就不能好好陪我说说话吗?”林恒拉住她的胳膊不放,声音带上了两分恳求,“这不是普通梳妆镜,你先听我说完。” 薛云晗从前完全不知道林恒是这样的林恒,她无奈地叹口气,半信半疑地接过镜子,镜子打磨得十分精致,镜面光滑清晰,边缘一圈莲花纹的花边,镜子背后略略凸起成光滑圆润的球面,阳刻了几句《金刚经》的经文,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看着薛云晗一脸不解,林恒轻笑,拿过镜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点,让阳光照射到镜面上,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镜子折射了日光投射到墙面形成一块光斑,光斑里却能看见镜子背面的经文。 “透光镜?”薛云晗一下子认出来,坐下拿过铜镜确认一番,这份工艺随着前朝的灭亡就失传了,现今市面上为数不多的也是用作为赏玩器物,用来当梳妆镜也忒浪费了些,“这礼物太贵重了些,我不能收。”而且,这也算得上私相授受了。 “你知道你在清河围场昏迷的时候有多吓人吗?”林恒顺势握住薛云晗将铜镜推回来的手,对她那点儿挣扎的力量不以为然,打开她的手掌,将铜镜放进去,像把玩珍爱的玩具似的的,轻轻地将她手指一根一根合起来包住,打量几眼,才满意道:“这是佛前供奉过了许多年的物件儿。定魂安神,保平安用的,你把它随身带着。” 对面的姑娘还是一脸犹豫,林恒叹口气,道:“我过几天就要去安徽和江西交界地带,此地今年秋收大减产,冬天一到便聚集了大量灾民,随时可能聚众闹事,你若不想我身处险境还分神担心,就把这东西收着,至少等我回来了再还我。” 话说到这份儿上,薛云晗只好收下,想着如林恒所说,可以等他回来了就还他。刚把铜镜拿到手里,对面的男子突然隔着黄花梨三弯腿小高几俯身过来,略有些熟悉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霸道地袭来,那一双深邃的眼湛若寒潭,倒映着点点星光,叫她不由自主地沦陷进去。 薛云晗用仅有的清明掐了手心一把,在这样的目光里撇转了头,举起手挡在了脸前方。下一刻,腰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扯动,薛云晗放下手,原来是林恒解下了她腰上系着的荷包,里面是出门随身带着的一些小物件。林恒略翻一翻,拿出把金包背的象牙小梳,头也不抬地说:“这个我拿走了。” 原来他只是要拿荷包,她刚刚想到哪里去了……薛云晗觉得自个儿的脸一定很红,趁对方还未抬头,用手背迅速地摸了下两边脸颊的热度,然后端起茶杯打算喝一口平复下心情,茶到了嘴边却被劈手夺过。 林恒拿过茶杯添了些热茶,递回来时却不松手,拿眼直直地瞧着薛云晗,低低一笑:“小姑娘家家的,脸红成这样,刚刚在想什么?” 薛云晗用力抢过茶杯,不答林恒的话,只道:“把梳子还给我。” 林恒也怕用力太猛吓到了小姑娘,把荷包重新系好推到薛云晗面前:“那可不行,我那铜镜是个贵物件,我看了下,你这荷包里也就这一样最值钱,暂时就用这个作抵押吧。” 薛云晗简直没脾气了,恨恨地瞪林恒一眼,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心里却不由自主软了两分:“安徽和江西一带有许多灾民?怎么京里一点风声都没有?” 说到这事儿,林恒冷笑一声:“现在太子妃有了身孕,皇后和柏阁老一心想趁皇上心绪好的时候立皇太孙,自然要粉饰太平,作个河清海晏天下承平的模样,前朝有柏阁老这首辅把持着,后宫有皇后和王宁联手,闹灾的消息还没进京就被截住了,更罔论上达天听。” “江西一带本来就不是太平地,宁王叔……宁王一直蠢蠢欲动,怕是不会赈灾,反而有可能会故意挑唆受灾的百姓闹起来,灾民随时都可能暴动。”薛云晗微微皱起眉头,“你非去不可吗?” “不用担心我。”林恒忍不住摸一摸对面姑娘的头,“柏阁老、皇后、王宁互相策应,而且宁王这些年没少给柏阁老送“土仪”,朝廷决不会派人过去。刚好过几天四皇子要回江西军营,我化了身份随他过去,只作个游历山水的模样,探探灾情底细便回来,绝不会置自个儿于险境。安徽巡抚是柏阁老的学生,把他隐瞒灾荒赈灾不利的消息露给二皇子,后头自然有他们去办事。” 薛云晗心里嘀咕一句“我才没有担心你”,说起另外一事:“我现在是德妃娘娘的义女,进宫很是方便,要不然我找皇上说说?” “皇上虽然封了你为县主,但是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皇上了。这些年他精神状况不大好,一味宠信王宁,偏信金楼观的吕仙人,甚至在王宁的劝说下开始吃所谓养身的丹药。”林恒看着薛云晗,眼里带了几分怜惜,“祖父和鲁学士劝谏过几回,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斥责。这些大事,你以后进宫尽量不要掺和。” 众人皆知,前朝好几个皇帝都是服食丹药而死,薛云晗想起父皇以前说起前朝灭朝原因时还说丹药是其一,没想到如今竟然也开始服用。王宁是皇后的人,劝说宣和帝服丹药,其心实在可疑,以阴谋论看,若不是太子羽翼未丰,二皇子势力强劲,宣和帝服食的恐怕就不是丹药了。 “倒是王宁,以你对皇上脾性的了解,可有什么法子解决他?” 薛云晗从未想过父皇会变成这样,默然沉思半晌,道:“也许可以。” 第60章 过渡 薛云晗在白石斋见过林恒之后,心里着实担心宣和帝,第二日便递了帖子进宫,打的是德妃义女的旗号,进宫自然是往德妃宫中去。 走到德妃宫门口了,林嬷嬷却从外头迎了过来,一脸恭敬笑意:“县主,咱们娘娘在乾元殿,皇上听说您进宫来了,索性吩咐您一道儿过去用午膳。” 上辈子是常在乾元殿陪父皇用膳的,薛云晗只随意点点头,笑说一句:“嬷嬷何苦亲自跑一趟,下回使个小宫女来就成。” 林嬷嬷也笑一笑,原以为这位姑娘是入了皇上的眼要进宫的,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县主,皇上这些年从没留德妃在乾元殿用过膳,今儿一听安康县主来了,却破了例,更奇的是这位新晋县主始终宠辱不惊,待人说话十分和气,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如今看来倒是对德妃娘娘没有坏处。 “小心台阶,等我扶你!” 两人边说话,边往前头的乾元殿去,经过御花园时,太子和太子妃正好在散步,太子妃身孕三月余,只略略显了些怀,脚下正要踏台阶,被太子一声喊住,三两步并上前扶住太子妃的手。 “噗——”太子妃身边的有个宫女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规矩,仔细明儿把你送回家里去。”太子妃横那宫女一眼,自个儿也觉得有些好笑,朝太子嗔道:“这才多大,你就紧张成这样,叫别人知道了没的说我不经事。” 太子脾气好,闻言一点都不恼,看那宫女似乎要跪下请罪,还挥挥手免了,只专心专意扶着太子妃,太子妃嘴里说着不用,却自然而然将胳膊放到太子手上,两人携手往假山上去,看起来安宁和美。 薛云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微笑起来,宣和帝子女众多,但是从前当真拿真心待过她的,也只有这位太子哥哥,如今看到他和太子妃琴瑟相谐,她由衷地为他高兴。 可惜,张锦萱过了年就要入东宫了,她那样的身份和性子,不知到时候太子在中间如何自处。 “县主,咱们走吧,别让万岁爷等着。”林嬷嬷见薛云晗驻足,提醒到。 德妃并不是自己来乾元殿的,是薛云晗递了帖子后,宣和帝才宣的她,看着下首行礼的义女,心中明了,亲自过去将义女扶起来,一脸慈爱:“回京以后就没见着你,你若不递帖子,我也要宣你进宫的。” 旁边梁三全心里赞一声德妃会看形势,此前这位县主在清河围场马球赛中途退场,宣和帝虽然看起来毫不关心,但是他将私底下着小徒弟打听的情况报给宣和帝时却受到了嘉奖,虽然这事儿梁三全也说不清缘由,但他心里清楚,宣和帝对这姑娘是真的有一份父女情。 宣和帝不说话,德妃便估摸着按宣和帝感兴趣的事问义女,母女两个聊着天,气氛倒也不错。 小太监在门口躬身请示道:“皇上,皇后娘娘在外头求见。” 宣和帝皱眉,看起来不大想见,王宁腆着笑脸道:“皇后娘娘一向少来乾元殿,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罢了,宣吧。” 张皇后进殿来,看见德妃和薛云晗,略有些惊讶,并未放在心上,各自行礼之后,她笑道:“皇上,太子妃这一胎日渐坐稳,臣妾想出宫烧香,一是为这个孩子祈福,二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些。” 宣和帝听到这话脸色略好了些,点头道:“皇后这份心思值得嘉许,既是要为皇长孙和百姓祈福,便带上内外命妇一起,办的热闹隆重些,就去金楼观吧。” 薛云晗听到金楼观,心中一凛,既想起吕仙人当初看她的眼神,又想起宣和帝正在服食丹药,此行本来就是有劝解之意,借这话题试探道:“皇上,金楼观有些偏远,臣女听说城内的长春观和西山的白云观也是极擅长办祈福道场的。” 宣和帝看薛云晗一眼,脸上并无不悦,只是摇头道:“吕仙人道法高深,朕这些年仰赖他甚多。” 薛云晗还待要说,德妃却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她心中也明白,父皇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从封了县主到现在,都不曾宣她单独说话。 张皇后对于去哪个道观并无介意,此举不过是想在朝臣们面前为皇孙刷一把存在感,顺便在宣和帝面前刷一下好感度,正要谢恩,就听到太监道:“叶贵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叶贵人和一个端着汤盅的宫女到了门口,皇后眼睛一眯,叶贵人一进宫便是盛宠,如今竟然出入乾元殿都无需提前通传,明眼看着无害其实却极有手段,卫贤妃当初一心想拿叶家人拿捏叶依兰,如今叶家人却被宣和帝放到了皇庄上。 叶依兰还是那副娇怯不堪怜的模样,到了门口接过宫女手里的汤盅准备进来,见屋里人有点多,便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住了。 不等宣和帝示意,梁三全小跑过去接过汤盅,宣和帝若有似无地看张皇后一眼,到门口亲自将跪下行礼的叶依兰扶起来,以薛云晗的角度,似乎看到叶依兰手指躲闪了一下,才将手放到宣和帝手掌里。 *** 除了大房的白姨娘所出的五姑娘薛云念还在牙牙学语,薛家的三个大姑娘薛云萍、薛云晗、薛云岫都跟着刘氏往郊外的八仙庵去上香,因为薛世铎手伤未愈,夏氏便留在府里没有同去。 刘氏和薛云萍同坐一辆车,薛云晗和薛云岫一辆车,下人们一辆车,再加上七八个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停在八仙庵的门前。 “这路也太烂了,马车颠得我骨头都要散了。二婶怎么会想起来这么偏远的地儿。”薛云岫一边下车一边抱怨。 八仙庵在京郊的北燕山脚下,从内城坐马车过来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且出了城门之后有一段路不是官道,对内城养尊处优的人们来说,着实是个偏僻的地方。 扶着薛云岫的丫头细声细气地说:“听说是这里的菩萨特别灵,二太太才不辞辛劳赶过来的,四姑娘一会儿求求菩萨,保佑咱们大少爷身子康健吧。” 大房的大少爷就是周氏早产的儿子,身子有些弱,养在刘姨娘院子里,薛云岫闻言只闷闷地应了声。 薛云晗也被颠得有些酸,下车一看,八仙庵白墙黑瓦倒也不算很小,背后倚着北燕山,旁边一条小道蜿蜒而上,庵前还有一条小溪流,若是春回大地,应该有两分景致。可惜此时正值隆冬,山上的树木只剩下枯枝,林里连一点动物的叫声也无,放眼望出去周遭毫无人烟,怎一个荒凉了得。 正因为如此,溪流旁边栓着几匹马就显得十分突兀,上山的小径旁还守着几个着普通家丁服的男子,薛云晗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异样,那群男子皆是面白无须,面向略有些阴柔,似乎都是太监。能带着太监骑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恐怕有皇子在附近。 薛云萍也看到了,她还看的更明白些,那群太监里面有一个是她偷会二皇子时见过的,二皇子必定就在附近,她一边扶着刘氏进安堂,一边转着脑子,绝不能错过这机会。 第61章 庵中故人 北燕山原本就景致一般,现下又是冬天,既没什么看头,也没有可供打猎的禽兽,加上这一带土层很薄,也没有落户的农家……正是因为人迹罕至,二皇子才将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 “这是今年的名单,请您过目。”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行了一个武将礼,“臣身份敏感,要先行告退了,望请恕罪。” “快起来,郭大人今日这一份诚意和功劳叫我十分感动。等到日后事有所成,我绝不会亏待你。”二皇子惯会礼待臣下,双手将郭成扶起来,把着他的肩膀道:“你快回营吧。” 郭成再行一礼才转身大步离去,二皇子站在原地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十分满意,多亏了母妃娘家的倾力相助,如今连提督内臣都来投效。论起来,太子占嫡占长,更得文臣的心,且如今又有柏阁老全心帮扶着;但武将更看中实力,不看好太子优柔的性子和虚弱的身体,再加上魏国公府在军中各处的根系,二皇子手里已经收拢了一大批人。 等得一阵,估摸着郭成已经下山,二皇子才兴致极好地走出树林,在山顶处往下俯瞰,顶上天高云阔,脚下人小盈寸,放眼望去能看到极远的地方,二皇子豪情一笑:“怪不得世人总是争往最高处。” 北燕山算不上很高,往山顶望下去还可以看到一个半掩在林子里的尼姑庵,隐约看到一个着红衣的人在庵里面转来转去,当是个女子,二皇子手里拿着郭成刚献上来的玉佩,兴致颇 好,朝小安子吩咐一声,“把西洋千里镜给我。” 小安子奉命将一个黑色的尺长小圆筒呈上来,二皇子接过千里镜仔细瞧去,竟是个熟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看到这位薛二姑娘,二皇子心头又痒痒起来。 “小安子,咱们下山。” *** 刘氏不辞辛苦来八仙庵是为了见一个人,但她也是真的信佛,因为薛云晗和薛云岫的意外同行,原定的事是做不成了,她便索性诚心诚意地烧香拜佛。 薛云晗对神佛有些敬畏之心,虔诚地跪在佛前,薛云萍和薛云岫则一个是别有用心,一个是百无聊奈,只一会儿便说要出去看看庵里面的景致,两人的关系一般,出了门便带着各自的丫头往不同的方向走。 薛云萍惦记着二皇子,既然太监们守在上山的小径入口处,那他必定是要从那里下来的,一路带着丫头装个在庵里各处看风景的样子,来来回回往大门口过了几次,到第五回时,终于看到二皇子的人影。 “丁香,我的手帕不见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马车里。”薛云萍马上收回目光,转头和丫头说话。 薛府的马车就停在庵堂大门一侧的树林边上,只和二皇子隔得有几丈远,丁香应了声,往薛云萍来时乘坐的马车上去,过得片刻,回说没有找到。 “我自己来瞧瞧吧。”薛云萍将一张手绢折起来握在手里,边说边往马车走去。 二皇子已有一年没见过薛云萍,见她容色越发冶艳,身段更加丰满,便是隔着宽大的披风,也能看到鼓起的饱满胸脯,偏她还一眼不瞧自己,身材火辣,眼神冷漠,这极端的反差让二皇子几乎不能自持。 就算薛云萍的脸色再冷,二皇子也有信心,在宫里时就敢勾引他,绝不会是什么贞洁烈妇。早在看到薛云萍时,他就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人都已经往拴着马的地方去,小径的入口旁只剩下他独自一个。 “这位小姐,可否帮个小忙?”二皇子正一正衣冠,风度翩翩地走过去,拱手一礼:“我们途径此处有些口渴,想找这庵堂的师父讨些水喝,却不大方便,小姐能否帮忙?”说着递过来一个水囊。 薛云萍扫过去一眼,转头吩咐丁香接了水囊去庵堂的厨房取水。薛云萍是丹凤眼,天生带一股风流神气,这斜斜飞过去的一眼更叫二皇子心神荡漾,面上仍是谦谦君子的模样,避过薛家车夫的目光,飞快往薛云萍手里塞过张纸条。 片刻之后,接过丁香递回来的水囊,道:“多谢了,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带着个人往沿着上山的小径而去。 薛云萍若无其事地回到庵堂,在僻静处捏开小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后门相会”。看了下四下无人,便往庵堂的后院走去。一般庵堂前有正门用于较正式的往来进出,后有小门用于柴米油盐的周转。 后门是从内扣住的,叫丁香守在门口,薛云萍独自出了门往后山上走去,山林里参天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参差交错的枝条密织成网罩住了顶上的天空,四下寂寂无声,只有脚踩在地上枯枝发出的一下一下的簌簌声,薛云萍心里有些不安,却又有一丝隐秘的刺激。 “啊——”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薛云萍吓得惊叫出声,嘴巴被一把捂住,那人转到前头来,正是二皇子。 一个色心大起,一个有心攀附,相逢不是金风玉露却是*,二皇子话没说几句便上下其手,薛云萍如今年岁渐大,哪里经得起老手逗弄,没几下便身子娇软,瘫在二皇子怀里喘着粗气,心里却在盘算如何才能保得长久。 二皇子早已按捺不得,一手搂着薛云萍,一手往她裙下摸去,被薛云萍双手挡住,两人正僵持着,树林里传来“当”的一声金石撞击之声,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突兀和明显,二皇子正是不能自持之时,叫这声音吓得动作一滞,雄风瞬间去了。眼里蓦地腾起一阵杀气,私会候府小姐,被有心人稍加利用便会掀起一阵大风浪,开春就要迎娶正妃卫芙,现下又是和太子相争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闪失。 而且,只坏他好事这一条就已经犯了他的忌讳。二皇子抽出随身所带的匕首,面色一下带了些狰狞。 “别!”薛云萍看到一角尼姑的灰袍缁衣闪过,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心中有些慌张,怕二皇子看到那人面容,连忙拉住他的手:“你快走吧,我可以善后。” 二皇子面色犹疑,薛云萍又补充道:“我绝不会拿我自己的名声冒险。” 二皇子听到这句话才收手离去。 薛云萍心中愤恨,气得身子发抖,平复了下心情,也不管身后响起的急促奔跑之声,自顾自往庵堂的后门走去。 “萍姐儿,萍姐儿!”那个尼姑追上来拉住薛云萍的手,哀求道:“富贵权势都是镜花水月,娘只望你一声安康就好,做人要脚踏实地,妄想攀附高处只会摔得粉身碎骨啊!” “你知道我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吗?”薛云萍不耐地推开尼姑的手,冷笑道:“四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小山村里,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打,只在有人来探望时才能吃一口干净的。后来进了薛府又怎样,也没人真的看得起我!下人们当面叫我小姐,背地里说我是外面捡来的野种!” 薛云萍抹着袖子里的一块玉佩,是刚意乱情迷时从二皇子怀里摸出来的,她得意一笑:“能做到的就不是妄想!” 第62章 云萍身世 薛云萍收好玉佩,拂开那尼姑的手,皱了眉头道:“你不在江西好好待着,怎么到京城来了?” “我……我……”尼姑叫薛云萍问得一滞,嗫嗫嚅嚅道:“我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就是想来看看你,从前你舅舅在江西的时候,每年都传几张你的画像与我,但是他今年调任以后,就再也没传过……我时常做梦,梦到你过得不好,就想着来看你一眼才安心。” 薛云萍睁眼之时已经叫人从生母的身边抱离,充做农家女养在山村里,对这尼姑半分感情也没有,心里到底顾忌着刘氏,忍气道:“你应当知道,你来了,我才会过得不好。” 尼姑越发畏畏缩缩不知所措,见女儿看着自己的右手,心里一暖:“这是从江西赶路过来的时候摔的,已经结痂了,你别担心……” 薛云萍不耐听尼姑絮叨,见她右手上提着把柴刀,刚才想必就是这把柴刀落到石头上的声音惊了二皇子,直接出言问道:“你拿着个柴刀做什么?” 尼姑一愣,低下头道:“今天薛府来了许多人,我怕给你带来麻烦,想着去山林里避一避,又担心山里有野兽,所以带把刀防身。” 薛云萍听得心头火起,既然想着避开,做什么偏在这时候来扰她的事儿?又想起选秀时遇到的一个人,按捺住火性问道:“教坊司有位专司琵琶的梅娘子,你可认识?” “梅娘子?”尼姑回忆片刻,带上些喜色:“我是认识一位梅娘,从前和我关系极好的,她的丈夫和你爹是同僚,可怜她娘家早就没人了,是了,无人赎她的话多半就是入了教坊,当年抄家之后我们在同一所监牢里,生你时为我接生的便是她。” 薛云萍听得心惊,那个梅娘子竟然不是讹她,而是知道她的底细!想再问点信息,却见厨房所在的小院门口有人影一闪而过,心头一惊,把尼姑往后门外一推,从里头拴住:“不许进来!” 说罢和丁香匆匆追出去,然而外头杳无人迹。 因为八仙庵离内城较远,薛云晗和薛云岫有无话可说,上了马车之后各自靠着软枕闭了眼睛休息,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放下的马车帘子又被人掀起,两人睁眼一看,薛云萍探了身子进来,言笑晏晏:“今儿在庵里待了一上午,太无趣了些,我坐两位妹妹的马车,咱们路上说说话儿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薛府的马车十分宽敞,薛云晗虽然有些莫名,还是点了头:“二姐姐自便。”说罢便继续闭目养神。 薛云萍上车之前已经打听了,这位二妹妹一上午都和刘氏在佛堂里拜佛,她心思一转,上车挨到薛云岫身边坐着,道:“四妹妹上午都去哪里逛了?” “找了间厢房补眠,”薛云岫一脸不耐烦,撇撇嘴:“这破地方又没什么景致,也不知二婶怎么想到来这里。” 当着她的面就抱怨刘氏,薛云萍暗道一声蠢货,看薛云岫神色不似作伪,放了心,这位四妹妹一向没什么城府,遇事只知嚷嚷,并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想来在厨房院门口看见的影子只是她疑心生暗鬼。 郊外的路不大平坦,马车慢慢悠悠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回了薛府,三姐妹在二门处分开,薛云萍和刘氏回了二房的院子,薛云晗和薛云岫则一起回大房的院子。 薛云岫在周姨娘被发配到庄子上以后,性子沉默了许多,几乎从不主动跟薛云晗和夏氏搭话,这会儿却并不回自个儿的小院儿,而是一直跟在薛云晗后头,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这位四妹妹虽然鲁直了些,却并无多大恶意,薛云晗顿住脚步,问道:“四妹妹有事吗?” “我今天在八仙庵里见到二姐姐和一个尼姑在一起,”薛云岫吞吞吐吐,终于靠到薛云晗耳边说道:“那个尼姑和二婶长得一模一样!” 说完朝四周看了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飞快地跑了。 薛云萍能成为薛府义女正是因为其容貌酷肖刘氏,而如今又冒出一个像刘氏的尼姑……薛云晗回到屋里一边由着南碧南朱给她梳洗整理,一边想着刘氏、薛云萍、尼姑三人的关系,铜盆里的水隐约倒映出她的脸庞,她不由想起当初以为叶依兰像五公主一事来,心里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 薛世铎手受伤之后,夏氏主动担负起他的一应饮食起居,在最初的尴尬之后两人达成了无言的默契,如今靠得近了也能从容相对。这会儿薛世铎的手养好了些,已经拆了夹板,夏氏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了药酒、包好纱布,一抬头,竟发现丈夫的耳侧有一丝白发。 她以前从未认真看过丈夫,此时竟然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停了手上的动作,轻声道:“你后悔过吗?” 这话叫薛世铎听得莫名,抬眼看到夏氏眼里复杂的情绪,瞬间明白她说的是娶她为妻,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和她轻语相对的时刻,却从没想到是如今这样的情绪这样的心境,然而即便如此,薛世铎还是摇头:“不曾后悔。” 夏氏眉眼一如昨日,薛世铎看着她拿着药酒棉球的手,心头一软,伸出左手握住:“我们以后,好好过好不好?” 十几年一晃而过,是对是错再无力分辨,夏氏被丈夫的深情不悔感染,心里有一丝松动。 “娘,我回来了。”薛云晗进出夏氏的正房从不需要通报,进来看到便宜爹也在,有些尴尬地喊一声“爹”,却见薛世铎和夏氏二人的表情比她还尴尬。 “那个,过几日你舅婆要做大寿,我去看看寿礼备得如何了。”薛世铎刚才听到女儿的声音,情急之下碰到了右手伤处,强忍着痛楚正了神色,一脸端肃地出了门。 薛云晗的舅婆便是薛老太太的娘家大嫂,过几日要做六十大寿,只是寿礼自然有当家的薛二太太料理,再不济也有夏氏,哪里需要薛世铎操心?薛云晗狐疑地看这她爹的背影,回过头来夏氏已经神色如常,怎么看都觉得眉梢眼角不如寻常的清冷,不过到底不好过问父母之间的事。 她挥退了屋子里伺候的人,道:“往常好像过听说二婶娘家有个姐姐,娘见过吗?” “怎么问起她来了?”夏氏想了阵,方说道:“你二婶从前一直随她父亲外放做官,两家定下亲事之后才送到京里来和你二叔成的亲,后来没多久,她姐夫就犯了重罪被籍没抄家,女眷自然成了官奴,所以咱们府里应该没人见过你二婶的娘家姐姐。” “二婶的娘家是做官的,自然会将她姐姐赎出来的吧?” 夏氏点头又摇头:“自然不会让她流落在外,不过刘家官职并不高,恐怕是咱们府里的关系帮忙赎的。” 薛云晗将前因后果一串联,将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夏氏听罢神色凝重起来:“这事儿得和你爹商量,需得小心求证,若真是以罪官之女充作侯府女儿,绝不是一件小事。” 皇子所里,小安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才派了人一路找回去,并未寻到您说的那块儿玉佩!” 二皇子气得将多宝阁上的摆件扯下来一一摔在地上,他离开八仙庵就发现丢了郭成献上的玉佩,现在看来果然是被薛家那位二姑娘摸去了,如果里面的名单落到任何一个有心人手里,都足以叫他轻则失宠,重则掉头。 第63章 王宁被罚 薛云晗和林恒在白石斋见面之后没几天,四皇子李泽果然奉命离京前往江西,只是这回不再是受斥责,而是因为这一年里表现良好被宣和帝授予了低阶军职。尽管如此,这事儿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因为京里总是不缺话题,比如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张皇后侄女儿即将嫁入东宫,比如安南侯府即将给世子夏承磊娶媳妇。 百花街正是白石斋所在的街道,这儿离白石斋有一段距离,只能远远看见一角那边屋顶的脊兽,林恒已经离京,不过相信他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因为年关将至,街上的人多得摩肩接踵,薛云晗坐在一家茶楼的二层雅间里,将阖起来的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儿,“咱们的马车停在哪里了?” 南朱将茶杯捧给薛云晗,自信地道:“姑娘放心,咱们今儿坐的马车没有府里的标记,这会儿在茶楼的后院里停着呢,不会给人瞧见的。” 薛云晗点点头,继续观察街上的情形,这家茶楼的位置选得好,是一个三岔路口,门前横着的是百花街,正前方垂直搭接过来的是另外一条街道,叫做甜水街,三个方向的人流和车马汇聚在一起,拥挤情况比别处更甚。 少倾,茶楼左边的百花街上驶来一辆马车,虽然看规制是平民家的,但是却十分显眼,青色的车漆配上暗紫红色的绸缎车帘子,车前挂着的马灯竟然隐隐闪着金光,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大声呵斥行人给自家让道儿,一路以不慢的速度招摇行来,横冲直撞毫无顾忌。甜水街上行着一辆灰扑扑的布幔车,拉车的青牛四蹄温温吞吞地踏在路石上,却刚好在进入岔路口的时候和那辆马车撞到了一起。 “哐哐哐”连声想起,立时人仰马翻,车歪牛叫。 马车的重量大些,却因为车夫下意识勒马转向撞得车厢歪斜,车夫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的马,车厢里已爬出来个满头珠翠的艳装妇人,还没在地上站稳就叉腰大骂:“哪里来的瞎货,没长眼睛啊?青天白日就敢撞本夫人!” 南朱也扒在窗缝边往外看,见那徐娘半老的妇人自称夫人,周身却是市井泼妇的气质,不由啧啧称奇,知道自家小姐等的多半就是这事儿,当下腆起个谄媚的笑脸:“姑娘,这是哪家的夫人呀?” “不可往外乱说。”薛云晗睨她一眼,看一眼楼下街道上站着的王宁“老婆”曹氏,勾唇笑道:“仔细看着,一会儿就知道了。”这话并不是敷衍南朱,而是根据得来的消息以及薛云晗的亲身经历来看,曹氏极喜欢打着王宁的旗号在外张扬炫耀。 牛车虽小,车夫技术却好,加上本来就行得慢,这会儿慢悠悠停得稳稳当当了,车夫跳下车放一个小凳子,从车里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乍看之下两人衣饰极其朴拙,虽穿着绸缎却没有时下贵人们喜欢的金线银线和复杂的刺绣,头上插着的金簪看起来也极为普通,唯有老夫人手上拄着的拐杖造型有些奇特,手柄处乃是一狮头造型。 中年妇人毫不理睬曹氏,只关切地问老太太:“娘,您刚才可有摔到哪里?” 曹氏“嫁”给王宁之后,这两年接触了不少达官贵人,只一眼就断定对方不过是升斗小民,竟然敢无视自个儿,三两步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推了一把老太太,气势汹汹地道:“年纪大了耳朵聋了吗,有没有听到本夫人刚说什么啊?” 曹氏不知,京城里喜欢坐牛车出门的除了平民百姓,还有内阁学士鲁修文,鲁家故去的老太爷歆慕名士作风,家里日常备用的皆是牛车。 鲁夫人气愤道:“不知您是哪家的夫人?也太不讲道理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怎么能动手呢?” 鲁太夫人扶着拐杖和儿媳妇站稳了,抬起眼皮看了曹氏一眼,没说话。 曹氏“哼”一声,扬声道:“我夫君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王宁,连太子妃的祖父柏老大人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 “呵呵,王宁我倒是知道,皇上跟前儿的太监副总管。”鲁太夫人冷笑两声,看曹氏越发得意,温吞吞却又中气十足地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有媳妇。” “哈哈哈!” “太监竟然学人娶媳妇儿!”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可不知道王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听到太监娶妻哄堂大笑。薛云晗觑着楼下没有人站的地儿摔了个杯子下去,人群里立马有个人转身往京兆府衙门跑去。 鲁太夫人不紧不慢地说一句:“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装相讨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就敢在我跟前自称夫人?” 曹氏脸皮紫涨,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看她们似乎有些小康,眼珠一转有了点想头,往地上一坐,连声叫喊起来:“哎哟救命啊,我的腰好痛!” 跟着曹氏出门的丫头十分知机,嘴里嚷嚷着:“我们夫人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这会儿就是被你们家撞了才这样的!看你们怎么赔!”说着就拿手拉扯鲁太夫人,心里想的却是年纪大的力道小,好欺负些。 鲁夫人眼疾手快挡住了曹氏的丫头,鲁太夫人冷哼一声,左手拄拐杖,右手快速两巴掌连扇在那丫头的脸上,打得那丫头愣住了,这两年跟着曹氏在外狐假虎威,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曹氏坐在地上蒙了片刻,她本是市井里厮混惯了的,当下撸起袖子就要爬起来对打。 “便是王宁到我跟前这么不成体统,这根皇上钦赐的手杖也打得!”鲁太夫人这下不用手了,直接拿着拐杖往曹氏脸上啪啪连打几下,声音大得围观的人都觉得疼。 “死老太婆,我和你拼了!”曹氏利索地爬起来,发了疯似的朝鲁太夫人扑过去,却叫两个官差伸手打横拦住了,旁边还有个胖子一边擦汗一边喘气急喊:“不可,不可啊!” 茶楼上的薛云晗看到那胖子和官差来了,就关了窗户,专心品茶。 那胖子正是京兆尹府尹王通,王通身材滚圆,费力地挪步过来,心里极苦,王宁是宣和帝跟前红人,鲁修文是内阁大学士,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哀叹一声,先按品级朝鲁太夫人一揖到底:“见过太夫人,鲁夫人!” 曹氏这下呆住了。 *** 次日,乾元殿。 二皇子回禀完了手上的差事,看宣和帝并未留心听,眼神一闪,笑道:“父皇,儿臣昨日听了桩趣事儿,也说给您乐一乐。” 王宁今日不当值,回到家中才知道昨日曹氏在街上被鲁修文家眷当众羞辱,鲁太夫人那些刻薄话,必是鲁修文平日里时常言语的,心中越想越愤恨不平,加之曹氏哭闹不休,当下就进宫奔宣和帝而来。 小太监往殿内通报之后进了殿,王宁见二皇子也在,心里有些犹豫,便没有开口,二皇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和宣和帝告退一声出了乾元殿。宣和帝旁边站着的梁三全虽然垂手耷拉着眼皮,一脸褶子却让人觉得好像在笑,王宁心里有些疑惑,到底叫报复心占了上风,给宣和帝行了礼,道:“皇上,内阁大学士鲁修文恐有谋逆之心。” “噢?”宣和帝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宁,饶有兴趣地道:“这可是重罪,可有什么证据?” 王宁想得很清楚,他是宣和帝跟前红人,这两年十分得宠信,而鲁修文却三天两头顶撞宣和帝,被当众斥责了无数回,宫宴也经常不安排他的席位,显然是遭厌弃了的。两相比较,他若告鲁修文口出悖逆之语,妄议君上,宣和帝必是会信的。至于谋逆的罪名,虽然扣的帽子大了些,宣和帝不会真以此罪论处,但心里肯定会留下点影子,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也够鲁修文受的。 当下添油加醋,说了许多鲁修文所出的“狂言”,宣和帝脸色果然越来越差。 宣和帝脸色沉下来,吩咐道:“郑全进来。” 王宁心中一喜,传侍卫统领进来,显然是要去拿人了。 万万没想到,郑全进来拿的是他。 *** 在太子的求情之下,王宁免了一顿板子,直接被发配至浣衣局的消息,薛云晗是通过白石斋知道的,卓掌柜派人送了一回货品给她,说是刚补齐的,里面便有封信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当日林恒问薛云晗,可有法子对付王宁,她便说了此计,其实很简单,全靠她了解宣和帝而已。 鲁修文的父亲从前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和当时喜好诗词、还是皇子的宣和帝十分相得,宣和帝和鲁修文感情极好,私下里一度师兄弟相称,只是后来宣和帝阴差阳错成了一个不称职的皇帝,而鲁修文耿直善谏,才导致二人相处看似水火难容。 这事儿赌的,是宣和帝的念旧,是鲁修文的忠心,薛云晗只是说了个想法,真正负责说动鲁修文、透消息给二皇子的,是林恒。 薛云晗摩挲着掌心圆圆的小铜镜,不知那人行到哪里了? 第64章 谢府寿宴(一) 薛云晗最近夜里睡得极好,晨间心情很是不错,她轻轻摩挲腰间放透光镜的香囊,开了窗户张望,外头院子有株腊梅开满了鹅黄的花簇,在一色的松柏万年青之间添了一片暖色,院子顶上四方的天幕纯蓝如洗,因为已经是寒冬,丝毫没有雀鸟的影子,自然,也没有元宝的影子。 “姑娘,您可别冻着了,明日还要去参加东平侯府的寿宴呢。”南碧南朱正往炕几上摆早膳的粥食点心,屋子里烧了地龙,薛云晗只穿着单衣,一看她开了窗,两人齐齐出声阻止。 薛云晗关上窗户摇摇头,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窗户,这是在期待什么? “姑娘笑什么?”南碧摆好了吃食,转过来奇道。 在笑吗?薛云晗闻言走到穿衣镜前,里面的人杏眼桃腮,嘴角一抹笑意仿若春花半开不开,真是……真是魔怔了,那人走了,却比在京城时更牵动人的心肠。 “哎,哎,哎,洒了!”南碧布好碗筷,抬头看见南朱一下一下从银铫子里舀粥到青花小碗里,满了也不知停。 南朱陡然回过神来,手一抖就将半勺粥倒在了脚背上,好在冬天的鞋袜厚实,并未烫到,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蹲下擦拭,一边请罪。 “这丫头大早上的都在想什么呢?瞧瞧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南朱南碧是当初落水醒来之后最初照顾薛云晗的人,薛云晗对她们格外亲热些,满不在乎地叫南朱起来,打趣道:“莫不是年岁大了,想嫁人了?” 南朱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竟然一改往日跳脱,扭扭捏捏道:“姑娘,姑娘年纪比我还小呢,怎么开口就是嫁不嫁人的。” 这丫头虽然平日活泼了些,但做事却是牢靠的,薛云晗奇道:“那你说说,你在想什么?” 南朱使个眼色,屋子里伺候的小丫头都退下,这才神神秘秘地道:“我听小姐妹说,二小姐屋里这几天不大对劲儿呢。” “二小姐往二太太屋里去请安,不过小半个时辰,回来屋子里的东西就乱了位置,清点下来却又没丢什么,倒像是谁故意捉弄似的,这两天都发生了两回了。”南朱本身性子伶俐讨喜,祖母又是薛老太太身边的杜嬷嬷,所以在府里自来人缘不错,她小声道:“二小姐屋子里有两个一等丫头,三个二等,其他粗使的小丫头子虽然不能进屋,但院子里来来回回总是有人的,真要有人进去肯定会有人看到……现在大家私底下说,会不会,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 没看到不一定就没有人,内宅小丫头们到底见识太少,薛云晗从前就见过皇家侍卫里有擅长轻身功夫的人,一个不留神,便让人觉得来去无踪。只是翻了东西却没丢什么,有些不大寻常。不过她对薛云萍无甚好感,只吩咐道:“别人传是别人的事,你们可别在外面乱嚼舌根。” 南碧南朱连忙正了神色,恭身应“是”。 二房的院子里,大丫头丁香和瑞香一个捧册子,一个核对物件儿,半晌下来,确实没有丢失什么,薛云萍屋子里的事儿都是她们俩负责管理,两人有些踟蹰,还是丁香道:“姑娘,不如奴婢一会儿将咱们院子里的大小丫头都叫到一块儿,让太太身边的管事妈妈过来震慑一番?” 薛云萍点点头,她虽是穿来的,却不信什么冲撞不冲撞的,隐隐觉得倒有些像从前听过的“无影神偷”之类的。只是,越是高手越不轻易出手,薛云萍环顾自己的卧房,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偷?论值钱的东西,比不过薛老太太和刘氏的屋子,若说是劫色,又为何专挑她不在的时候来? “姑娘,太太给您送东西过来了。” 丁香领了两个端着托盘的丫头进来,托盘是红木雕漆的,显得十分精致,薛云萍起身一瞧,托盘内的宝蓝锦缎上是一套十三件的珍珠头面,整套头面所用的珍珠无不是光泽圆润,形状饱满,步摇是纯金的钗身配以大小均匀的米粒珠流苏,耳坠是则是两颗莲子大小的粉色珍珠,正适合少女的娇俏和妩媚。 可以想象,以薛云萍的姿色,戴上这套头面,搁哪里都十分出挑,刘氏虽然一向疼她宠她,却是连生辰礼都从未如此大手笔过,薛云萍有些疑惑地看向刘氏的丫头:“太太这是何意?” 送东西的两个丫头俱都是得刘氏看重的,其中一个笑道:“太太说明日是东平侯府老太君的六十大寿,京里各家有头脸的太太小姐们多数都在宾客之列,姑娘年纪正好,太太的意思是叫您打扮得鲜亮些。” 薛云萍使个眼色,丁香从柜子里取了两个小银角子出来,笑盈盈道:“劳烦二位姐姐了,就说咱们姑娘明白太太的意思了。” 薛云萍当然明白,刘氏娘家的侄儿刘禹去年秋闱中举之后就一直在白鹿书院念书,今岁春闱因突感风寒未能参加,但是却得了书院大儒柳老先生的赏识,前阵子刘氏嫂子上门来,话里话外都十分得意,柳老先生要把孙女许给刘禹。刘家多年来全靠刘氏私下里银钱支持,没想到去年提出将薛云萍许给刘禹,竟被兄嫂婉拒,听闻这消息,心中更是不平,如今是卯足了劲儿要给薛云萍找个好亲事。 “放着吧,你们都出去。”刘氏的丫头出了屋子,薛云萍神色淡了下来。 薛云萍尚有两分自知之明,这时代十分介意出身,她虽然顶着薛府姑娘的名头,但是在别人眼里始终不是薛府的血脉,何况,亲事再好,还能好过入皇家?薛云萍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二皇子的那块玉佩,对着光线眯眼打量,这一瞧却瞧出了些不对。 手里的玉佩材料虽是和田玉,但是玉质浑浊,颜色不均,上面的鲤鱼戏水的图案雕工略显粗糙,和二皇子尊贵无匹的身份很是不搭,且进宫选秀时曾去二皇子的住所,所见的用具和摆设无不精致华丽,二皇子把这样一块玉佩随身带着作甚。 薛云萍闭目思考片刻,突然福至心灵,恐怕这两天屋子里被人莫名翻找就是为了这玉佩,她朝门外喊一声:“丁香、瑞香守在门口,没我的话不许人进来。” 手上葱似的手指不停将玉佩翻来覆去,不停摸索和抠取,等薛云萍急躁得脸上都起了一层薄汗的时候,玉佩中间一条水波纹处终于出现一条裂缝,她尝试着将玉佩上下端朝不同方向轻轻扭动两下,玉佩从中断开,露出里面一张折叠的薄薄纸条。 纸条写的是什么已不重要,放得这么隐秘必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捏着这东西,二皇子自会来找她。 “呵,天要助我。”薛云萍粲然一笑,凤眼的线条妩媚天成。 *** 对薛府众人来说最近有件比较重要的事,那就是薛老太太娘家嫂子,东平侯谢府老太君甄氏的六十大寿。薛老太太出嫁之前和嫂子关系极好,这几年年岁大了甚少出门走动,趁着这事儿便想着回去和老嫂子多住两天,因此在寿宴的头一日就回了娘家,而薛府其他人则在寿宴正日子才去。 因为是整寿,整个谢府张灯结彩,府里面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这时节早就没了鲜花,谢府从外面采购了大批做工精致逼真的绢花,绑在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上,看起来十分和乐应景。 薛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热闹的场面,由着丫头扶着逛园子,顺当怀缅一下从前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光,人老了走几步就累,便往假山洞子里设了座椅的地方坐着,想叫丫头捶一捶腿,刚坐下就听到洞子外头一个妇人的声音:“明日里好生打扮,严大人虽然不来,严家的大姑太太却是要来的,巧姝,嫂子可是一心为你打算,这样一门好亲事,咱们家是高攀了的。” 妇人的语气听起来苦口婆心,薛老太太心里赞道,果真是长嫂如母。 巧姝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薛老太太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就听那巧姝不慌不忙地道:“倒是难为嫂子了,既是一门好亲事,我看不如留给薇姐儿,左右她也到相看的年纪了。” “你!”妇人语气一噎,有些气急败坏:“你如今年纪这般大了,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我好不容易送礼托请才得来这么个机会,你不领我的情也就算了,薇姐儿是你的亲侄女儿,你何必这样作践她?” “呵呵,我自然领嫂子的情,”巧姝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语气,甚至带着点笑意:“我看嫂子不如把我剥皮拆骨论斤论两地卖了算了,也许还能多值两个钱,也算还报嫂子的恩德。” 薛老太太听得皱眉,这是哪家的姑娘,论道起自个儿的亲事毫不羞臊,说话还如此泼辣。 第65章 谢府寿宴(二)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今爹娘既然不在了,便应该由我和你大哥做主,这事儿万万没有你置喙的地方,漏一句给你也是为你好,开开心心地嫁了,大家都省事儿。”洞子外头的妇人先前似乎有所顾忌,放低了声音说话,叫巧姝顶了几句,再作不出贤惠的姿态,怒极了丢下这句话,愤愤离去。 薛老太太一直在洞子里头坐着有些耐不住寒凉,听到外头没有动静了,便扶着丫头的手起身,方站起来,外头却传来嘤嘤哭泣声,听声气儿是方才说话的巧姝,尽管很是隐忍,但仍显得有些悲切和无奈,薛老太太方才还以为这姑娘是个不识好歹的,听到这里却叹口气,原来也是有隐情。 又过了阵,外头连哭声也没了,杜嬷嬷悄悄探了头出去看确实无人,才扶了薛老太太出去,随行的有谢府的丫头,薛老太太看她一眼,那丫头便十分精乖地道:“巧姝姑娘是二老太爷的幺女,和巧姝姑娘说话的想必就是二老太爷的儿媳妇平大太太,这回咱们太夫人做大寿,府里忙不过来,平大太太就揽了园子里置办装饰物品的差事,巧姝姑娘也常过来帮忙,别的奴婢就不知了。” 如今谢府的侯爷乃是甄氏的长子,薛老太太的嫂子甄氏已经是太夫人一辈,那么丫头口中的二老太爷便是薛老太太的二弟,只是这二弟乃是庶出,当年和嫡出的一支多有龃龉,如今虽说人已经去了,但是他家的家事,薛老太太却是不便插手的,她对这丫头满意地点点头,叫跟着的杜嬷嬷随手赏了一把铜子儿,也不追问盛大奶奶口中的亲事到底是哪家。 甄氏的屋子里围坐着一圈儿媳和孙媳,见薛老太太进去,净都站起来行礼,将薛老太太让到甄氏旁边儿去。甄氏不禁拉着小姑子的手,感慨道:“我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你才十多岁,一晃几十年,连我最小的孙女儿都这么大了,咱们老了,老了啊。” “大伯娘可别这么说,上回我娘家弟妹逛园子的时候见了您一面,我说您是咱们府里的老太君,她怎么都不肯信,说是虽然没有没见过您长相,但也知道您是望六十的人了,光看年纪就对不上。” 屋里的众人还未接话,外头就先有人接了一句,接着才是小丫头在门口禀道:“平大太太来了。” 平大太太容长脸,颧骨有些高,眉毛画得细细的,长相透着股市侩的劲儿,她一路走一路笑:“您瞧瞧,分明是您太显年轻,弟妹倒说是我诓她。”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奉承的话,放在平时自然太过于造作和油滑,在眼下甄氏要做大寿这样的喜庆时节倒显得很应时应景,甄氏也就笑骂一句:“也不知老天爷的姻缘簿子是怎么写的,平哥儿打小就安静得跟块木头似的,谁想到讨了这么个比鹦鹉还能说的媳妇儿。”说话间有丫头端了绣墩给平大太太。 一屋子的人里有谢府嫡支的,也有分出去单过的旁支,其间就有位穿着略显朴素的中年妇人接言道:“大伯娘,说到姻缘,我最近听说了一桩喜事儿。”那妇人见众人都望了过来,清清嗓子才道:“平大嫂子给巧姝妹妹说了桩好亲事呢。” 有人起哄道:“庆大嫂子向来是个爽快人,现今说话也卖关子吊人胃口了!” 平大太太见没人瞧自己,抓住机会不屑地朝那妇人瞪两眼,这位庆大嫂子是庶出的三老太爷家的儿媳妇,一向跟她不大对付,这一次想借甄氏办寿的机会捞点油水,抢差事没抢得过。平大太太心里飞快地盘算一番,庆大太太说出来准没好话,还不如她来说,当即就堆起笑脸:“巧姝前几年都在守孝,如今快到二十了,这些事也只有我这个做嫂子的为她竭心尽力的打算着,是在相看亲事,不过还没定下来,说出来对姑娘家名声不好。” “屋子里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人,说出来也不碍事的,大伯娘和姑母走过的桥比咱们行过的路还多,平大嫂子整好说出来叫大伯娘和姑母把把关。”庆大嫂子不依不饶,偏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平大太太心里骂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面上仍笑的亲亲热热:“那家子也是咱们这样有根有底的人家,儿郎自个儿是个上进勤奋的,如今任了正五品的实缺呢。” “那倒是一门不错的亲事。”甄氏比薛老太太熟悉情况,二老太爷一身纨绔习气,生前已将分家所得的丰厚家财败得七七八八,平大老爷又是个老实木讷的,半点没有生财之道,只守着点庄子地租过日子,巧姝虽然自身条件不错,奈何没有像样的娘家,年纪也有些大了,按平大太太说的,真算的十分好的亲事了。 平大太太按一按鬓角,谦逊道:“我们老爷就巧姝一个妹妹,我把巧姝看得比薇姐儿还重呢。” 庆大太太听到这话终于没忍住,暗忖自个儿到底比不过平大太太的脸皮,“听说说亲的那一位去年死了发妻,如今府里大儿子十岁,小女儿两岁,就等着谁家的姑娘嫁过去做现成的娘呢。平大嫂子,你们家兴哥儿身上还没有差事吧?” 这两句话虽然看起来毫不相关,众人还是听明白了,平大太太是想把小姑子嫁给这么个大龄带娃的鳏夫,好换取儿子的前程! 薛老太太联想之前在假山洞子里听到的话,倒是很同行巧姝。 平大太太见众人眼里或多或少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强自笑道:“年纪大些才知晓冷热,凡事考虑得周全,不似毛头小子做事不知轻重,倒要家里的媳妇儿操许多心……再说了,家里有儿子才好,谁家的姑娘嫁过去都没什么压力。” 这话说得众人都懒得接话,连甄氏脸色都露出了不虞的神色,一时屋子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恰这时,丫头在门口打起帘子,往里头递话:“巧姝姑娘来了。” 甄氏的大丫头笑着往甄氏身边添了个绣墩,薛老太太瞧着,可见嫂子倒有两分喜欢这个隔房的侄女儿。 巧姝进来行了礼,走近了,薛老太太才瞧分明,这姑娘生得饱满的鹅蛋儿脸盘,红润面色配上明眸皓齿,一身半旧衣裳盖不住脱尘气质,看一眼就能叫人的眼光自相跟随,倒有些……薛老太太皱眉思索,倒有些像夏氏年轻时候的精气神。 细细看去,谢巧姝骨肉均匀,身条儿漂亮,骨架并不算小,看起来是个好生养的,薛老太太想着糟心的长媳,似乎长子薛世铎喜欢的就是这个类型? 本朝太.祖皇帝有两位皇后,一个是养育了皇长子,给太.祖皇帝高堂养老送终的糟糠,中间失散了多年;一个是为开国做了莫大贡献的部落公主,和太.祖亦是情投意合,以正妻之礼迎聘的,最后建朝定都之时,太.祖乾纲独断,将两位并立为皇后……是以,本朝的律法是允许立平妻的,只是士大夫们认为导致嫡庶不明,所以才没流行开来。 长子已年逾三十,却至今没有嫡子,甚至根本不可能有嫡子,薛老太太突然就生出个大胆的念头,不若……一试。 第66章 谢府寿宴(三) 到了东平侯府老太君寿宴正日子这一天,谢府的门口挤挤挨挨停了许多马车,其中一辆车头灯笼上写着“郑”字的马车旁,一个锦衣玉带的胖硕青年下了马,正是忠勤伯家的郑世子,他等候在马车旁边,车帘子掀开,下来一位身材臃肿的贵妇,郑世子忙将手递上去扶贵妇下车。 郑夫人看着千难万难才得来的儿子,越看越满意,旋即又不满道:“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我儿巴巴地想着求娶。” 郑世子越发殷勤讨好,一脸肥肉笑的颤动起来。那一日在百花街上惊鸿一瞥之后,他对薛云晗的美色便念念不忘,留下的小厮打听到是望江侯府世子的嫡长女儿,郑世子虽然恁事不会,却也知道这种身份的随意玩弄不得,奈何见过薛云晗之后再看往日觉得勾人的那些环肥燕瘦,俱都觉得没有劲头。思来想去,郑世子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求娶薛云晗。 反正,他娶了薛云晗,也不影响他流连花丛,但是他不娶薛云晗,却绝对尝不到这个人。 郑夫人见儿子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不悦道:“我可先说好,若是配不上你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都是不会同意的。” 郑家虽只是伯府,上一代却出了先皇后宫的一宫主位郑淑妃,忠勤伯府便是长庆大长公主的外家,和宜春侯是极为紧密的姻亲,薛家那样勋贵里平平的门第,郑夫人哪里看得上。 薛云晗和薛云萍、薛云岫三人自从下了马车,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三个姑娘的容颜都十分美丽,且各有特色,走在一块儿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进了谢府的院子之后,薛云晗远远瞧见郑夫人迎面过来,虽然和郑夫人无冤无仇,但是看着这张和郑世子十分相似的面孔,薛云晗就觉得倒胃,奈何左边是薛云萍,右边是薛云岫,前头几步是夏氏和刘氏,没办法错开道路,只好低了头不去看她。 郑夫人和薛家众人迎面相遇,道一句:“好标致的三姐妹。”夏氏和刘氏都和郑夫人没有交情,只以为她是寒暄,随意回一句“多谢夸奖”,就错开了道路。 谁料郑夫人站住不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住拿眼睛瞧三个姑娘,刘氏心念一动,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这是三姑娘、四姑娘。” 郑夫人已经懒得再管什么三姑娘四姑娘,心里不满意,十分不满意。薛家这三个姑娘都长得妖妖娆娆,一看就不是正经的性子,要知道她在这方面经验十分丰富,丈夫忠勤伯有好几个貌美的姨娘,她没生儿子以前,那些姨娘镇日里幺五幺六的,回去必得告诉儿子,这种姑娘娶不得。 郑夫人打量完了,矜持地笑一笑就走了,弄得薛家众人莫名其妙,没人想到这事儿会给薛云晗带来多大的麻烦。 薛云晗如今抽条了和薛云萍身高差不多,薛云岫虽然看着年龄小了些,也是十分鲜嫩清丽的模样,刘氏见园子里的夫人们三五成群地聊天,心中有了计较,“大嫂,你们先进去吧,我和萍姐儿去园子里转一转。” 夏氏出门时看薛云萍一身出挑的装扮就知道刘氏打的什么算盘,这会儿怕也是担心薛云晗和薛云岫分了萍姐儿的风头,因此微微点了头,带着薛云晗和薛云岫往花厅里去。 薛云萍本身模样出挑,今日又特意打扮过了,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刘氏原本是兴致勃勃的,只是没多大阵就败了心情。 薛云萍对刘氏有几分真感情,出言劝道:“太太,别气坏了身子,何苦跟她们一般见识,女儿并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两人在园子里逛了阵,果然有许多太太十分热络地过来打听薛云萍年龄如何喜好如何,奈何一听说是薛家二房的二姑娘,都霎时止了话头,只拣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寒暄敷衍,毕竟圈子就这么小,薛云萍五岁多才被抱养进薛家,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少。 刘氏拉着薛云萍往无人的地方去,气得眼眶都红了:“你这样好的品貌,虽不是我亲生的,也一样是在侯府娇养长大的,偏这些人有眼无珠。” 薛云萍一手捏紧了帕子,一手有意无意拂过外衣里面胸口挂着的玉佩:“女儿并不稀罕他们。” “前头可是刘家的姑奶奶?”假山那头过来个妇人,身上穿的料子瞧着是布的,腕上的镯子、头上的簪子都是粗银,然而眉眼温婉动人,看着虽然上了年纪,却别有一番风韵。 刘氏皱眉,这人虽能一眼认出她,她却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薛云萍眼角一跳,她想起来了,这是在宫里献艺之时,曾问过她出身的梅娘子,因此用眼神止住了要出声呵斥的丫头。 梅娘子一边过来一边频频看周围有没有人,自顾自笑道:“奴家本是不便在此处行走的,知道今日谢府老太君的寿宴,夫人必是要阖家出席,这才过来见一见故人。” 她站住了,双手交叠放在一起,衣饰虽然粗劣,行止仪态却很美,看着像是大家子的出身,刘氏越发疑惑:“你是?” “其实我也不认得夫人。”梅娘子拿眼不住打量薛云萍,看着刘氏意味深长地道:“我认识夫人的姐姐,这位姑娘和她长得很像,看着跟刘家大姑奶奶的女儿似的。” 刘氏只觉得晴天霹雳,勉强稳住了,说道:“原来如此,我姐姐是有个女儿,不过生下来就夭折了。” “可真叫人难过,”梅娘子叹口气,一副伤心的样子道,“夫人不知道我出来一趟有多难,竟不肯说实话,当年是我亲手接生的,我也不过是想来看一看罢了。” 薛云萍自知躲不过去了,哪怕梅娘子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地嚷嚷出去,她的名声也受不住,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梅娘子这才笑起来,伸出右手食指:“一千两,不二价。” “你!你怎么不去抢?”刘氏听她狮子大开口,要知道她在薛府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十两,“当年你和我姐姐那么要好,你对得起她吗?” “薛二太太,你姐姐如今过的什么日子,我如今过的什么日子?”梅娘子冷笑道,十几年前沦为阶下囚,全凭一手琵琶技艺才进了教坊的乐队,而不是沦为官妓,但即使如此,这些年也没少受践踏,在那种地方,姐妹情谊什么的都是虚话,只有银子和身体才能帮她过得好点,就出来这一趟,谁又知道她付出了什么呢,“夫人自个儿斟酌吧,奴家要回去了。” 花园的另一个角落里,同样亲事不顺的谢巧姝站在观景亭里看着满池残荷,她屋里仅有的一个丫头递上来个手炉:“姑娘,还是别在这里吹风了,今日各家的太太媳妇们来得多,姑娘赶紧借着这机会露露脸,指不定就找到出路了呢。” “我刚刚拂了那位严家大姑太太的面子,我嫂子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了呢,”谢巧姝捂着暖炉,却觉得心寒:“去露脸了又怎样,无父无母大哥又靠不住,还不是嫂子做主,单看她觉得哪家价高罢了。” 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巧姝姑娘,姑太太在寻您,要和您说说话儿呢。” 自家爹是庶出房,已经分家多年,且又是个败家的,这几年爹死了,嫂子才时常往谢府里奉承迎合,即便如此也和姑母薛老太太几乎没有往来,她和自己的丫头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茫然,“可说了是什么事?” 小丫头摇摇头,只得了吩咐来请人过去。 等下午薛老太太要回薛家时,拍拍谢巧姝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你既然现下没空,姑母也不勉强你,什么时候得闲了了,来姑母家里作客。” *** 年关越来越近,白石斋只有前阵子给薛云晗送过一封信,是林恒亲笔,说他到了安徽地界,心里谈了些当地民俗特色,最近却是毫无消息,薛云晗亲自往白石斋跑了一回,卓掌柜只摇头不知。 张皇后本来是要在年前去金楼观做祈福道场,但是太子突然感染风寒病倒,因此便挪在了年后,薛云晗往宫里德妃处跑了两回,宣和帝虽然每回都“恰好”在德妃处,但是却不肯单独召见薛云晗,让她想说的话都没法儿说。 她心里也拿不准父皇的意思,宣和帝既然认了她,那吕仙人就是明晃晃的骗子,宣和帝为何又还肯信他? 大年初一,宣和帝大宴群臣,张皇后则在后宫招待命妇和宗室女眷们,夏氏是世子夫人自然要参加,薛云晗因为县主的爵位也位列其中。 上午是正式的朝见,下午就轻松多了,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逛逛花园,聊聊家长里短,互相联络联络感情,张皇后打扮的雍容华贵,笑的大方得体,一一接见各府女眷,夸一夸这家侯夫人的女儿,赞一赞那家伯夫人的儿子,哪家都不冷落,薛家虽是没落了,却到底是老牌世家,张皇后拉了薛云晗的手,按例说了两句场面话:“这姑娘养的好,水灵灵的。” 张皇后一向擅长做面子,看起来和蔼可亲极了,薛云晗却想着前世的事情,胳膊上不可遏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在被衣裳遮住,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只作个羞涩的模样,张皇后心里道一句“小家子气”,面上丝毫不露,又转过去和别家的太太说话。 梁三全一早安排了小宫女负责关注安康县主,也就是薛云晗的一举一动,当小宫女汇报了这一幕时,宣和帝想起从前五公主和皇后亲亲热热的模样若有所思。 御花园的湖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宫人们拿锤子槌出许多窟窿来,一些活泼的姑娘拿了钓竿儿冰钓,薛云晗、夏毓珠还有夏承磊的媳妇李氏,三个人站在岸边,把手笼在袖筒里干看着。 “那一位是太子妃吗,长得可真好看。”薛云晗旁边两个姑娘挽着手闲聊,其中一个指着张皇后身边端着笑的美人,另一位便道:“那是太子良娣,太子妃怀了身孕,在东宫歇息着呢。” 张皇后走到哪里都带着张锦萱,还时不时地递话过去叫她出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就是太子正妃,看起来十分志得意满。 张锦萱站在张皇后身旁,低头说了句什么,就朝三人走过来。 “毓珠,这就是夏世子的夫人吧,”张锦萱免了三人的礼,朝着李氏道:“夏世子年轻有为,和少夫人真是一对璧人。” 张锦萱走近了薛云晗才看到,她眼下似乎有一片青影,只拿粉遮住了,和太子是表兄妹情分,又有皇后一力扶持,也不知她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李氏正要回一句“良娣谬赞”,却逢一阵风吹来,忍不住弯腰干呕了一声。 张锦萱心中一紧,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第67章 宫宴.有喜 冷风一激,李氏一时没忍住干呕了两声,旁边站着的有上了年纪的命妇循声望过来,见是个妇人装束的小娘子,便露出点心神领会的笑意,李氏脸皮薄,瞬间便红了脸,低了声儿解释道:“昨儿夜里凉了胃。” 薛云晗同夏毓珠便道:“那咱们进屋里坐着吧,别在这儿吹冷风了。”,又问张锦萱:“良娣要不要一起?” 那两个是懵里懵懂的未出阁的姑娘,张锦萱想的却多,她进东宫之前,母亲千叮万嘱皇家的女人子嗣才是最重要的,尤其如今已经被太子妃抢了先,是以对怀孕一事格外敏感。李氏成亲的日子尚浅,但是落在张锦萱的眼里,只觉得太巧了些,何况市井中也有定了亲的婚前便守不住的,看着三贞九烈,谁又知道是什么样的底子呢。 “你们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张锦萱矜持地笑笑,和几人分开,但是并没有回张皇后身边。 殿内烧了地龙,暖如阳春,李氏和夏毓珠两人一直有说有笑,薛云晗因为心里装着事,便听得多说的少。 进了殿不过片刻,就看见林嬷嬷进来,对着薛云晗一脸笑意:“我们娘娘请示过皇后娘娘了,奴婢这会儿就带县主过去,娘娘和您母女两个说说话儿,正好不耽误晚上的宫宴。” 薛云晗点点头,嫔妃没有资格出席今天的宫宴,宣和帝更是绝对见不着,只有和德妃用母女名分见一面还算合情合理,跟夏毓珠和夏氏交代一声,取了一个锦盒随着林嬷嬷去了。 林嬷嬷一脸喜气洋洋,看薛云晗比平时更亲热上几分,却又一直笑而不语,等进了德妃的宫殿,宫人们脸上也是春风满面,脚步都比平时轻快,细细回忆,上辈子的时候从未见到德妃宫里面有这情状,当下更加疑惑了。 “女儿给娘娘拜年,祝娘娘年年岁岁,万事如意!”薛云晗先行了礼再拜年。 “瞧这小嘴儿甜的,是不是知道我备了红包。”德妃平日把宣和帝如何对待薛云晗看在眼里,总是亲自扶薛云晗起来,今日却只是示意林嬷嬷将她扶起来,招招手:“到这儿来。” 薛云晗依言过去,德妃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装得满满的大红荷包,她知道按宫里的习惯多半是些银作局专门为后宫新年赏赐做的金银锞子,“谢谢娘娘!” 德妃拉住薛云晗的手,轻轻摇摇头,比往常谨慎内敛的模样温柔许多,“是我该谢谢你。”看薛云晗一脸迷茫,林嬷嬷使了眼色叫其他人退下,德妃才道:“前儿太医来诊断,你和泽儿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林嬷嬷在一旁赶紧道:“娘娘快别说这话,肯定是个小皇子。” 林嬷嬷是德妃奶娘,向来一心为德妃打算,德妃忍不住一笑,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奶娘,儿子女儿我都喜欢的。” 薛云晗心里惊讶,前世今生都对德妃观感不错,倒是真心为她高兴,德妃拉住了不让她跪下,诚挚道:“说句实话,我这年纪本来只想在宫里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又有些难为情地说:“多亏了你,自从认了你作义女,每回你到我宫里来皇上总是会过来。” 事实上,宣和帝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即便是薛云晗没来的日子里,也会常来德妃宫里坐坐,落在别人眼里便似德妃突然得了宠似的,一来二去,总会留宿几回,这才让德妃高龄怀孕。 德妃说得含糊,薛云晗还是听懂了。 “我备了新年礼给你,一会儿你出宫回去的时候,我叫宫人给你送到家里去。” 薛云晗刚想推辞,顺着德妃的手指一瞥,却说不出话来,那堆礼物里除了一些贵重的首饰衣裳布料之外,还有几盒诸如黄金蟹粉糕、双色马蹄卷之类的御制糕点,用食盒分门别类的装着,外头贴着红签。 那些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糕点,薛云晗垂下眼皮遮住湿润的眼角,“多谢娘娘,女儿收下了。” 德妃心里松一口气,这批东西是宣和帝听闻她有孕,送来的礼品里带的,点心并非她爱吃的,有些衣物首饰也和她年龄不符,奈何宣和帝并没有只言片语,德妃只能估摸着顺势送给薛云晗,现下看来是对的。 薛云晗敛了眼底的情绪,看着那几盒糕点下了决心,从锦盒里取出一条暖额一个荷包,“您这里什么都不缺,女儿只能做点女红,您可别嫌弃。” 德妃接过暖额,是白狐狸皮的,皮子熟得极软,内衬用的是细绒布,狐狸皮毛中间嵌了颗红宝石,这一条暖额看起来既不显眼又不过分冷清,很对德妃一贯的作风,她心里对这个义女又高看两眼。 “你这份孝心,我也收下了。”德妃笑意盈盈,又拿起荷包来看,荷包是石青色的底料,上边绣着一丛松树,树下几条水波纹,旁边立着两只鹤,这是常见的图案,寓意松鹤延年。 只是……款式完全是男人用的,德妃看义女一眼,面上仍是笑意,对一旁的林嬷嬷道:“我这女儿绣工倒是好,比我强多了。” 德妃最大的优点便是聪慧但从不卖弄聪慧,能谨守本分,克制好奇心,这也是宣和帝选中德妃的原因。薛云晗相信德妃定会把荷包交给宣和帝。但是事关重大,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道:“女儿厚颜,想着您既是女儿的干娘,皇上自然也算女儿的长辈,理应恭贺新年,且女儿何德何能,得了皇上钦赐的爵位,无以为报,只能略表一点孝心。” 德妃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半句也不多问。 “听说四皇子回江西去了?”林恒之前说过会跟着四皇子的队伍去江西一带,薛云晗断了他的消息,想着问一问德妃或许可以侧面知道一二,“算算时间应该到了吧?” 德妃听到这话露出点忧色来:“泽儿说江西安徽一带秋收不好,怕生乱子,所以自请年前过去。这一回过去之后除了送过一回报平安到达的信儿便再无其他,恐怕那地界不太平。” 薛云晗心里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林恒定然也平安到达了,忧的是之前林恒说过柏阁老一系伙同安徽巡抚封锁了进京的消息,如今连四皇子都送不进信来,恐怕形势越加复杂了。 然而德妃有孕在身,不宜忧思,且后宫不许言朝廷政事,薛云晗只能和德妃聊了些家常,便回了办宫宴的殿内。 朝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不称职,是以宣和帝意兴阑珊地从宫宴早退时,都无人阻止。等回了寢殿,德妃处已经送来了薛云晗绣的荷包。 梁三全极有眼色地呈上来:“皇上,这是安康县主孝敬您的。” 宣和帝一怔,慢慢地拿起荷包端详片刻,绣工做的精致,看的出来很用心,指腹陡然摸到荷包里似乎有东西,解开荷包系着的带子,却发现里面口子是用线锁死了的,线的颜色和荷包上水波纹颜色相同,针法亦十分繁复——显然是为了防止被人中途打开又复原。 宣和帝挥退了伺候的人,剪开封口的线,倒出来两张纸条,一张写着“抱柱之信,不见不散。”,另一张写着“朱衣处寻得。” 亲如这对父女,五公主所能想到的,宣和帝自然也能明了。 宣和帝的手抖起来,第二天一早,宫里便传出了叶依兰有喜的消息,据说若不是朝臣阻止,宣和帝甚至想大赦天下。 而之前皇后的宫宴上,李氏去换衣服,半晌都没回来。 第68章 宫宴.妒忌 各家的夫人们虽然以能参加宫里举办的宴会为荣,却只是为面上的金光,而不是席上的菜品,因为众口难调,且宫里的御厨们惯会和稀泥,宫宴上总是做些卖相讨好、味道保守的温和吃食。上过几道凉菜几道热菜之后,殿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有和贵人们逗趣的,也有和相熟的夫人太太们聊天的,其间宫女们端着杯盘来回穿插,气氛很是祥和。 李氏教养很好,每道菜略动了动就放下筷子,这会儿正面带微笑侧身倾听,旁边一位年龄相差无几的孙少夫人笑着说道:“我们家世子爷和夏世子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我婆婆常说他们俩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进出,如今又在一处当差,也真是缘分……” “啊,对不住,夫人恕罪!”李氏还未有所反应,上菜的宫女就先跪下了下去,李氏朝宫女擦拭的地方看去,才发现自个儿崭新的上衣左腰侧的地方染了一片汤渍,她的衣裳十分明艳,偏那块汤渍是暗色的,两相对比下十分显眼。 “哎呀,烫到了没有?”孙少夫人皱眉道,“这也太不小心了。” 李氏摇摇头,冬天穿得厚,汤汁没渗进最里层去。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那宫女磕头如捣蒜,嘴里从“恕罪”变成了“饶命”,“要是被掌事姑姑知道了,非打断奴婢的手不可!” “这……”孙少夫人看那宫女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来做宫女的定然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这下倒有些不忍:“我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裙,新年刚做的,还未上过身,要不你去换了?” 两人品级一样,倒也无妨。 “不用,多谢你的好意,我带了衣裳的。”李氏朝孙少夫人微笑着摇摇头,小宫女本也是无心之失,若她抓住不放倒有些得理不饶人,而且李氏身上的诰命是嫁了夏承磊才得的,若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就闹出些事儿来,难免显得上不得台面,“快起来吧,以后仔细点就是。” 宫女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细声细气地讨好道:“我去叫绢儿姐姐领夫人去换衣服。” 参加宫宴自然是带不进来家里的下人的,绢儿想来是被安排了专带人换衣服,李氏点点头,取了衣服随她去了。 皇宫里什么都备得最齐最好,而且今日又是张皇后主持的宫宴,连换衣服的偏殿都烧了地龙,角落里还放置了四脚瑞兽的香炉,袅袅水雾丝丝入鼻,香气很是清爽宜人。今日进宫穿的大衣裳十分繁复,李氏自个儿不好穿,展平了手由绢儿帮忙,许是屋子里太暖和了些,李氏低头看着绢儿利落的动作,不由得泛起困意,教养使然,忍住了没打呵欠,绢儿却是手上一刻不停,精神爽利得很。 换好衣服刚出了屋子到外头的走廊上,横里跑过来一个人将李氏装得一歪,绢儿从后头扶助李氏,看清来人是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宫女,呵斥道:“这是做什么去?走路没个轻重,今日进宫的各家夫人太太们,冲撞了谁你都担待不起,要是被姑姑知道了,可得重新学规矩。” “夫人见谅。”小宫女朝李氏行一礼,却有些怕绢儿,连忙腆起个讨好的笑脸,“姐姐别骂我,我是真的有事。” “前头绛云阁有只野猫到处乱蹿,你知道的,皇后娘娘最怕这些野性难驯的小东西了,几个巡逻的侍卫瞧见了就去逮,谁料猫儿一会儿蹿到假山上一会儿爬到屋顶上,领头的那个侍卫没逮住猫儿,倒在假山的青苔上滑了一跤,现下扭伤了腰,手和脸都让石头刮破口子,直流血呢。我从那边路过,他们就央求我先拿点止血的药去用着。” 小宫女年纪小,侍卫们事急之下麻烦她不会招来其他说头,她解释清楚了,拉住绢儿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就看在我救人心切的份儿上,别告诉姑姑了,好不好?” 绢儿听罢点点头,小宫女便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李氏眼皮有些睁不开,心里却还清醒着,丈夫可不就是今天当值,又是个领头的侍卫,当下叫住那小宫女:“请问姑娘,前头受伤的侍卫是哪一个?” 那小姑娘皱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大约是姓夏的吧?” “可是安南侯府的夏世子?” “哎呀,夫人,我也没看清,”小宫女有些着急也有些不耐烦,“太医过来还有一阵,我还得去拿药给人止血呢。” 对,不管是谁,拿药止血是最要紧的,李氏连忙放小宫女离去,还未朝绢儿开口,绢儿就为难地先说道:“夫人,奴婢身上领着差事,不敢擅离。” 李氏不好强求,忍不住手帕掩面打了个呵欠,道:“我听方才那位姑娘的意思,绛云阁就在附近,我想去看看是不是我家世子爷,劳烦绢儿姑娘给我指个路,我自个儿过去看一眼就回席上去。” 绢儿面上仍是为难之色,李氏褪下手中的戒指塞到绢儿手里:“我绝不乱走,去去就回。” 将戒指收进袖子里,绢儿这才给李氏指了路,的确没几步路,一个来回也顶多费上一刻的时间。 依照绢儿指的路,往前拐个弯儿穿过一片假山就能看见。李氏和绢儿分开,独自往前,果然见到一片假山,她周身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心思分明是清明的,头脑却像灌了酒似的昏昏欲睡,分明记得绢儿的话,站在假山的岔道上却分不清东南西北…… 孙少夫人和新嫁的李氏是头一回见面,彼此不大了解,因此李氏换衣服许久都未回来,她只当是被谁拉住说话去了,还是夏氏瞧着有些不对,李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再怎么也不会宫宴都要结束了还不回来。这事儿不大好办,既不能大张旗鼓让人知晓,又必须尽快找到李氏。 夏氏立时托了小宫女偷偷传话给安南侯夫人林氏,林氏又传给宣宜郡主和外甥女薛云晗——这几个都是宫里能找着人手的。 几人得了消息以后,宣宜郡主托请安阳长公主的人脉,薛云晗则使人往德妃宫里求助,两边的人手撒出去,终于在宫宴结束,皇后致辞之前,找到了昏迷在淑妃的玉秀宫中的李氏,当即悄无声息地移出来由稳妥的太医摸了脉,道是无碍,然后送回宫外夏家的马车上,对外只说是人不大舒服。 薛云晗心里松了口气,这种天气在室外冻一晚上不死也去半条命,或是运气好由其他人发现了,也极有可能因为擅闯玉秀宫降罪于宣和帝,回去必得详细询问清楚前后的因由。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嘛。”宫宴结束,众人由玄武门出了宫,各家的马车都在外头等着,庆安长公主声音略高,满是惊喜,提着裙裾往前快跑两步,一把挽住梁凤君的胳膊:“冻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周围有年老位高的夫人瞧着这行径倒吸凉气,也有许多各家的夫人眼风来来回回,无一不是戏谑、嘲讽和鄙夷。 然而无论是梁凤君还是庆安长公主,都对众人视若无睹,梁凤君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将庆安长公主扶上马车,他自己也上去之后,转头瞧见薛云晗,微微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薛云晗瞧着这两人,不由想起了林恒,天寒地冻,不知他现今如何? 另一边的交泰殿里,张皇后气势凌人,对着下首跪着的,一向颇得她疼宠的外甥女兼儿媳妇张锦萱,重重地落下一巴掌! 第69章 良娣张氏 张皇后看着从小被捧在张家众人手心里长大的侄女儿,脑海里浮现出她接二连三干的蠢事儿,忍不住手掌高高扬起,又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 “啪!”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锦萱身子斜斜歪到一边,脸上火辣辣地灼痛,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皇后,这个向来疼宠她的姑母竟然下如此狠手。尽管如此,仍是一脸倔强不肯说话。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你已经不是承恩候张家的大小姐了!”张皇后越发怒不可遏,跌坐到凤椅里,抖着手指着东宫的方向:“你现在是东宫的良娣,是太子李豫的妾侍!” 张锦萱听到“妾侍”两个字,睫毛一抖,垂下头遮住眼里的愤恨不甘,婉柔了声气,道:“锦萱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既如此,你今晚行的那些事又是为何?”张皇后脸上绷紧的深刻纹路松了些,语气里仍带着怒意:“本宫去年原本一心为你作打算,想让你比太子妃先嫁进东宫,好生下长子,可是你呢?你无视本宫的苦心,竟然利用詹士府府丞的女儿算计堂堂安南侯府的世子!得亏你没能得逞,否则你当夏家都是吃素的?” 张锦萱低着头,膝盖下澄江泥制的金砖光可鉴人,依稀可见她姣好的身形,却映照不出她脸上的嘲讽之意,呵,张皇后为她的苦心?为的是她自己吧!让太子娶她,既是为了让张家更死心塌地,也是为了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张皇后在后宫之中仍拥有最强势的力量。 明知她心里没有太子,仍然坚持将她嫁进来,说白了,是张家和张皇后之间需要这么一个纽带,而不是谁真的替她打算。 “姑母,我并非对那夏承磊有所肖想,我只是,我只是看不惯李氏那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琴瑟调和的样子。”张锦萱就着跪地的姿势朝张皇后膝行几步,拿手攀住张皇后的膝头:“我得不到的,就算不要了,也不想别人得到。姑母从前不是还夸我有志气吗?” 张皇后将脸撇过去,仍是恨其不争:“虽说如此,也得看对方是谁!安南侯是开国时就得封的爵位,加上这么多代人累世的军功,夏家早已经是朝廷柱石般的存在,咱们拉拢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得罪他们!” 张锦萱连忙道:“我也没想要把李氏怎样,让她丢个脸小惩大诫而已,我动用的人手十分隐蔽,就是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的。”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忍’字,把咱们现在受的委屈都记着,只要将来豫儿能登基,还有什么不能还报的呢?”张皇后脸色这才松了,将张锦萱扶起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为豫儿传宗接代,一来子嗣丰茂,豫儿在大臣们眼里分量更重些,二来,太子妃终究不姓张。” 这一通发作,殿内只剩下常姑姑,其他人怕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能看的,早就自动退出去了。张皇后朝常姑姑使个眼神,常姑姑会意,片刻之后从偏殿拿了几包配好的药材进来。张皇后见侄女儿面露疑惑,解释道:“这是太医院孔院正亲自调制的补药,对女子受孕大有裨益,便是豫儿身子弱些也无妨。” 张锦萱脸上红白交加,张皇后以为她害羞,拍拍她的手:“姑母也是这么过来的。” 张锦萱攥紧了手心,说:“表哥,他……从未在我屋里宿过。” 张皇后闻言既惊且怒:“你说什么?!” “便是我进宫的第一天晚上,表哥也只是来喝了两杯酒就去了。”张锦萱难掩脸上的屈辱之色,“表哥说,太子妃怀胎十分辛苦,正是需要人体贴的时候,若是这时候他只顾和别人卿卿我我,恐会寒了太子妃的心。” 张锦萱说的是真话,只不过太子原话还说了句“我知道表妹心中有谁,所以,咱们不必互相为难,凭着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不会亏待表妹的。”。 太子打小就十分听话乖顺,张皇后不知道儿子竟然私底下如此阴奉阳违,更气太子妃如此娇气做作,一甩广袖,将高几上的茶盏拂倒地上摔了个粉碎,“你回东宫去,叫太子来见我!” 张锦萱出了殿门,常姑姑规劝道:“太子身子本来就弱,前些日子又感染了风寒,外头这么冷,还是算了吧?” “风寒不是好多了吗?”张皇后冷哼一声,“难不成还要我这个母后亲自去东宫见他?” 常姑姑闭口不言,也不敢再接话。 东宫内,夜已深,太子妃柏如意随意地翻着一本书,频频往门口望,从娘家带进宫里的丫头采露进了屋子,后头跟着两个抬着热水的小宫女,等小宫女出去了,采露劝道:“天寒地冻的,您先洗漱了上床捂着好不好?” “还是再等等吧。”柏如意索性打开书,认真翻起来,“我还不困。” 太子的风寒还未痊愈,他自个儿怕传过给有孕在身的柏如意,两人最近一直分开屋子睡,但是仍旧是宿在柏如意的院子里。 采露几经犹豫,还是说道:“太子爷……早就从皇后娘娘的交泰殿回来了,今晚歇在张良娣那儿了,那边院子已经落了锁。” 落了锁,就是不会再过来了。 柏如意一愣,阖上书卷,脸上看不出喜怒:“伺候我洗脚。” 次日一早,东宫便传来消息,太子本已好转不少的风寒又转而严重,嗓子连话都说不出来。 张皇后心里忧愁,一上午都没个好脸色,偏这时候,梁三全送来了宣和帝的赏赐,张皇后只得打起精神应付,笑问这赏赐从何而来。 “最近德妃娘娘和叶贵嫔接连传了喜信儿,皇上龙颜大悦,不但厚厚地赏赐了两位主子,便是后宫其他主子也是见者有份。”梁三全笑眯了眼,看着恭敬之极。 张皇后想起来了,叶依兰端的好手腕儿,出身落魄如斯,进宫就封为嫔,如今一朝怀孕,立马就升了贵嫔,德妃是个没用的,宣和帝这兴师动众为的还是叶贵嫔。 “尤其是叶贵嫔这一胎,皇上命钦天监算过了,说是个福泽深厚的小主子。”梁三全觑着皇后的脸色,补了一句。 福泽深厚……张皇后觉得被宣和帝明晃晃地打了脸,这是在嫌太子占着嫡长,却太过虚弱吗?宣和帝如今不过四十如许,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身子竟一天比一天康健,再活二三十年都问题不大,反之太子三灾两病,日常的药都不曾断过,恐怕…… 张皇后眼神变幻,一时想起叶贵嫔肚子里的小东西,过得十几年便是一大劲敌;一时看着梁三全又想起浣衣局的王宁,若是回不到宣和帝身边,留着反而是个祸患。 卫贤妃自然也收到了“见者有份”的赏赐,不过她就舒心多了,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和儿子聊天儿:“叶氏倒是个有本事的,你姨妈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想着把她送进宫里来帮我。” 二皇子殷勤地替母亲捶着肩膀:“也不算全然无用,总归有人比咱们更烦乱,现如今那一头占了储君的名分,有人挡在儿子前头去争去抢,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是。”卫贤妃享受着儿子的孝心,正色道:“年后你大婚之后,按制就该就藩了,如果真是出了京城,可就回不来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这有何难?”二皇子得意一笑,“只要父皇肯让儿子留在京城,其他的理由也好、借口也罢都不足为虑。” 卫贤妃回头看着儿子,二皇子却卖起了关子,“儿子自有妙计,您就等着瞧吧。” 第70章 当年旧事 宫宴结束,安南侯众人回到夏府之后,夏府的几位爷们儿才知道李氏在宫中昏迷之事,连夜请了可靠而熟识的老大夫来诊断了一回,和宫里太医的说法无异,并无大碍,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李氏才醒转过来。 按风俗,初二恰好是年节里回娘家的日子,夏氏两口子带着薛云晗和薛云岫坐了马车往安南侯府去,白姨娘生的薛云念和周姨娘所出的薛怀平则因为太小了,留在薛府。 “哼!”,薛云岫拿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从被人欠了一百两换成被人欠了一千两的臭脸程度,薛云晗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前头薛世铎站在夏氏的马车旁边,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而夏氏则将手搭在薛世铎的胳膊上下了马车。 连薛云晗都有些惊讶,两人全程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然而动作却自然流畅,极有默契。 薛云晗已经得了李氏醒转过来的信儿,寻了个借口单独去李氏的院子,到的时候,李氏正歪在贵妃榻上看书,精神看起来倒还好,身上也并无其他异常,见薛云晗进来了,毫不见外地朝她招招手。 “表嫂,还记得昨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吗?”薛云晗捧着热茶暖手说道。 林氏这个当家主母将下人们调.教得进退有度,丫头给奉上茶之后就退了出去,还顺带关上了门。 李氏放下书,点点头,又摇摇头:“都记得,却又觉得不大真切,分不清哪些是做梦哪些是真的。” 李氏醒来之后就向夏家众人详细讲了前后所发生的事,全程最让人疑惑的,一是李氏本应该在绛云阁附近,最后被找到的时候却在玉秀宫里,然而她的记忆有些恍惚,也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迷路所致;二是李氏的身子一向康健,想来不大可能无缘无地故晕倒才是。 而昨夜弄脏李氏衣裳的宫女、带她换衣裳的绢儿、替侍卫取药的小宫女,虽然看着不寻常了些,但是要说巧合也说的过去,重要的是这几个人都没说过一句假话来骗李氏,后头去绛云阁还是李氏自个儿提出来的。 “昨夜绛云阁的确有侍卫因为追赶野猫受伤,只是不是你表哥罢了。”李氏说罢有些羞赧,“不管是不是有人设计,都怪我不小心,头一回进宫就差点给咱们府里惹出麻烦来。” “表嫂快别这么说,你又不是能掐会算的,自然料不到意外之事,何况,若是有人有意为之,那就是以有心算无心,自然防不胜防。”薛云晗觉得这事儿虽然眼下没有证据说得清,但是凭直觉更像从头到尾都是算计,毕竟前世在皇家呆了那么多年,宫里女子们最是擅长阴私手段。 夏成磊是安南侯世子,本身又有官位在身,住的院子之宽敞广阔仅次于夏家东府的正院,李氏嫁进来之后便将其中一间空置的厢房改作自个儿的书房,日常绣花看书都在此。这间书房布置得极为清雅,靠墙的博古架上放了半架子的书,半架子的文玩小物件儿,临窗一张贵妃榻,贵妃榻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簪花图》,画工细腻,描摹传神。 此时二人正是在这间书房里说话,薛云晗仔细打量着那副图,见其落款是李氏,不由眼前一亮:“表嫂画工可真好。” 李氏抿唇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女学里比我画得好的多的去了。” “表嫂也太谦虚了。”薛云晗摇摇头,心里有了主意,“嫂子可还记得昨夜那几个宫女的长相?嫂子把她们画出来,我拿进宫里叫德妃娘娘帮忙看一看。” *** 无论家贫家富,都会在年节里放松自己,以酬一年的辛劳,就是再不讲理的人,这段时间脸色都会好看上几分,年节里的时光总是让人感觉过得格外的快,等到正月二十衙门里开了印,新的一年就真的开始了。 有差事的男人们都回归各自的衙门,内宅的女眷们则又互相交际起来,正月二十二这一日,傅夫人带着傅晴柔到薛府作客。 傅夫人因事前来,夏氏和她寒暄了几句,给傅晴柔补了个过年的压岁红包,就另给姑娘们开了暖阁,让她们自去玩耍。 屋子里只剩下傅夫人和夏氏这对儿时的手帕交,傅夫人收了脸上的笑,取出一封信来:“这是我们老爷新近派人送回来的,因前阵子道路不通,一直拖到了今天。” 傅夫人说的含糊,实际是安徽一带闹灾荒,被柏阁老联合其门生安徽巡抚邹庭阻断了进京的消息。 夏氏伸出手来接信,几根纤长的手指舒了又卷,卷了又舒,十几年横亘心中的疑惑,一朝能够知晓真相,竟生出了近乡情怯的心态。终于,她长呼吸一口气,拿了信过来,也不避开傅夫人,直接拆开。 “斯人已逝,总归日子还是要过的。”傅夫人叹口气,丈夫单独给她的信里已经说明了给夏氏写的信的内容,她将夏氏另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就怕夏氏受不住。 傅大人的信里说,他亲自前往卫礼的家中,仔细询问了当年顾汀桥牺牲前后的原委,卫礼头脑清晰、记忆力极好,将当年的许多细节都回忆了起来……无论如何,卫礼再三肯定,顾汀桥确实是急着立功,冒进致死——和别人不相干。 夏氏不发一言,一手持信,端然坐在梨花木玫瑰椅上,半晌,傅夫人转头看过去时,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傅夫人慌了神,夏氏自来是个坚强的人,打小就没见她这样哭过,连忙起身站到夏氏旁边,拿手绢替她擦泪。 越擦越多,傅夫人索性丢了手帕,将夏氏揽进怀里,像安抚小孩子那样一下一下拍她的背。夏氏呜呜咽咽,哭声隐忍而悲切,口里含糊不清,只反反复复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儿女情长,让卫礼送命是她的错;误会薛家,让薛世铎孤寂孑然地过了这么多年,也是她的错…… 暖阁里,夏氏吩咐了薛云晗、薛云岫一起招待傅晴柔,薛云岫自周姨娘去了庄子后性子孤僻了许多,托了病不愿意过来,不过薛云晗和傅晴柔两人本来就互相有好感,又有母亲们的情分在,也并不觉得气氛冷清。 这姑娘一向爽朗健谈,今日却轻愁锁目,颇有些郁郁之色,薛云晗将一叠果子糖推过去:“宫里造的,你尝尝。”,又问道:“什么事,竟把你给难住了?” “我偷偷看了我爹送回来的信,安徽和江西交界处的灾民们闹起来了,甚至有一小股人扯起了反旗,公然和朝廷对抗。”傅晴柔听罢长叹一口气,“我爹是江西巡抚,剿匪平叛自然首当其冲。” 薛云晗的脑子轰然一响,赣皖边界的灾民闹起来了,林恒还在那儿! 第71章 两房交锋 薛云晗并不知道傅夫人和她娘谈了些什么,傅夫人走的时候,夏氏一切如常,只是情绪看着有些低落,但是夏氏的性子一向清冷,大家都未放在心上。 到了晚间薛云晗已经歇下了,因为不由自主担心林恒,所以还未睡着。突然有人来捶房门,一下比一下更响,听得上夜的南朱从睡梦里惊醒过来,心口“咚咚”直跳,南朱是个火性子,正要呵斥,却到外头的声音似乎是木樨的,还带着哭音。 “姑娘,姑娘,太太病倒了!”木樨是夏氏身边去年提上来的一等丫头,平时性子算得上斯文沉稳性子,薛云晗听她说话这么急,想来夏氏必是病得重了,连忙起身披了衣裳就往外头去,还是南朱一边跟着小跑一边替她将衣裳穿好。 薛云晗就住在夏氏院子的后罩房,几步路就到了夏氏卧房内。只见夏氏两眼紧闭,神色却并不安宁,紧紧地拧着眉头,似有挣扎之色,薛云晗见她面色通红,将手背往夏氏额头一探,灼热感迅速渡过来,薛云晗心头一凛:“去请大夫了没有?” 夏氏身边的管事娘子水芝一下跪在地上,自来七情不上脸的人,眼里竟蓄了泪,颤着声音道:“姑娘,奴婢去二太太的院子请对牌,好派人赶车出去请大夫,但是那边院子的守门婆子说二太太已经歇下了,叫奴婢不要扰了二太太休息,奴婢没用,没拿到对牌。” 没有对牌,就出不了府,更没法赶车去接大夫。 夏氏一直不得薛老太太的意,尤其最近两个月更是时常受冷眼,刘氏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人,近来明里暗里都不把夏氏这个大嫂放在眼里,只夏氏平常都不放在心上,懒得计较而已。这些水芝都是知道的,所以方才没敢叫小丫头去,而是自个儿亲自去的。 二房那边守门的婆子压根儿不愿意通报,水芝撸了手上的金戒指塞过去,那婆子才露出个笑脸往院子里去,不过片刻又回来,硬硬地说一句“二太太已经歇下了,明日再来”,无论水芝拿出细银镯子还是金簪子,那婆子都再不肯去传话,显然是得了吩咐的。水芝想冒死大声嚷嚷两句,却叫那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半夜三更的,明日二太太推说一句无人告知她,院子里的人上下串好话,水芝便是再多长一张嘴都说不清,更重要的是夏氏的症状来的急,根本耽误不得。水芝无法,只有回转头来叫薛云晗。 薛云晗知道水芝必是受了委屈,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夏氏高烧一刻也耽误不得,一边往外头走一边连声吩咐:“木樨守着太太,水芝去二门处找人请世子爷进来,若过了一炷香我还没回来,直接叫世子爷往二房的院子去。南碧南朱不必去了,找四个力壮的婆子跟着我。” 说罢,就往二房的院子疾行而去,月朗星稀,照得薛云晗脸色一片冷凝。 薛云晗毕竟是主子,薛老太太不待见夏氏,对这个孙女却还算过得去,守门的婆子远远看见了,想硬撑着拿打发水芝的话来敷衍,等薛云晗后头跟着的四个高壮婆子往前一站,守门的先怵了,腆起笑一叠声地说:“奴婢进去通传,这就去,这就去。” 不消片刻,守门的婆子就出来了,一脸的难色,看薛云晗神色冷肃,怕靠近了会挨打,支支吾吾道:“太太身边的姑娘们说,太太……已经歇下了……三姑娘,实在不是奴婢不给您传话啊……” 薛云晗上辈子到底是有“跋扈恣肆”名头的人,这些年经过死生大事,凡事看淡了许多,但这时候涉及到夏氏,却是急怒交加,激得原先的脾气回转了几分。那婆子絮絮叨叨个不住,薛云晗一言不发,领了人直往刘氏的院子里头去,守门婆子自然不敢拦,只得跟在后头。 二房的院子也是里面分了几个小院,薛云晗从未来过二房,借着皎白的月光略看几眼就定了主意,往位置最好、格局最高敞广阔的小院去。 “哟,三姑娘,大半夜的这是作甚呢?”还未拍门,小院就开了门,里头一个穿着里衣,披着袄子的丫头,堵在院门打开的那条缝,连连打了几个呵欠,看薛云晗后头跟着几个婆子,心道这位三姑娘倒是会虚张声势,这么一想,脸上便露了些嘲讽的笑意:“姑娘带着这几个妈妈,好不怕人,知道的说咱们府里的小姐温良娴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姑娘这是要来咱们院子里打架呢。” 说话的正是刘氏身边的大丫头蕊珠,平日里帮衬刘氏管家,比一般不得宠的主子还势大。 “呵。”薛云晗冷笑一声,看来平时在薛府示弱太过,连个丫头也敢对她说三道四,不过正好,这种大丫头是借主子的势行事,拿住这句话,届时闹到薛老太太面前有说头,刘氏也脱不了干系。 薛云晗是什么人,上辈子生来便居高位,便是这辈子,也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一个丫头分辩,蕊珠见大房这一行人半个字也不回她,脸上挂不住,却见薛云晗似笑非笑,朝后头跟着的几个婆子看了一眼。 大房的婆子们在来的路上都得了吩咐的,当即就有两个婆子上前,一个扭住蕊珠胳膊,一个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啪!”婆子力大,这一个耳光扇得震天价响,蕊珠歪倒在地上,嘴角沁血,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子顺势往地上一伏,大声哭了起来。 “三姑娘好大的威风!”院门大开,两个丫头在前头提着灯笼,刘氏在后头由贴身丫头扶着出来,“不知我这做婶母的哪里得罪了三姑娘?让三姑娘半夜三更上门来讨伐?” 薛云晗可不怕和刘氏撕破脸皮,以她所见,薛老太太并不是刻薄寡性之人,只是不知为何对夏氏成见颇深,今日这一出若是夏氏所为,薛老太太必会偏向刘氏,但换做她,倒能在薛老太太跟前按事情因由好好分断一番。 “姑娘,等一等!” 南朱跑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云晗和刘氏剑拔弩张的场面,二太太嫁入薛家十来年一直握着掌家大权,身上养出了些积年的威势,按理自家主子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姑娘,怎么和二太太对峙起来,气势竟一点都不落下风呢? 南朱觉得这样的三姑娘看起来有些特别,却未多想,走到薛云晗旁边,耳语道:“不用对牌了,世子爷亲自驾车去请大夫了。” 薛家偌大的侯府,主子仆人加起来几百,平日里规矩极严,从公中支出什么款项、从马房使唤哪辆马车是都需要从管家的刘氏处拿对牌的。不过薛世铎是世子,将来会继承侯府,由他出面,便是不按规矩,下人们也不敢拦着。 薛云晗闻言十分吃惊,她已经习惯了薛世铎和夏氏之间看着相敬、实则疏远的关系,原本只是想着如果她没能在刘氏这里拿到对牌,指望薛世铎能赶过来帮个口,完全没想到这个便宜爹肯做到如此地步。 “这么晚打搅了二婶好眠,侄女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松了一口气,人也冷静了一些,薛云晗并不顺着刘氏话里的坑,心里一权衡,脸上堆起个明媚的笑脸,看一眼地上自刘氏出来便哭得更响的蕊珠,歉意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冲撞了侄女,改天二婶派个妈妈教训几句也就完事了,哪里就敢劳动您亲自出面了。” 刘氏气得一噎:“你!” 信口雌黄! 第72章 夏氏病重 刘氏气得无语,扶着她的丫头连忙给她顺气,若是平时,薛云萍肯定会出来帮腔,但是她最近似乎心里存了事情,颇有点神思不属,今夜外面动静这样大,也不见她人影,而薛二老爷今晚并不在家,刘氏找不到帮手,抚着胸口平了气息,想要端起姿态斥责两句“狂妄无礼”、“忤逆长辈”,薛云晗已经连声告退,出了院门。 这一夜刘氏辗转反侧,上半夜想着如何才能让儿子成为承爵嗣子,下半夜想着女儿薛云萍是不是在说亲之事上受了打击,加之心里存了被薛云晗激起来的气,天未亮明就起床梳洗,虽然不是该去给薛老太太请安的日子,却早早去百善堂门口候着,还带上了蕊珠。 “知道该怎么说吧?”刘氏拿帕子遮住鼻子,挡住蕊珠身上有些刺鼻的药酒味儿。 蕊珠左脸高高肿起,一片青紫交加,左眼被撑得眯着,平日里看着可人的小模样此时看着格外可怖,她眼里闪着愤恨的目光,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奴婢半夜听着院子里声响大,起来查看,只问了一句三姑娘有什么事,三姑娘一言不发,就叫几个婆子把奴婢往死里打。” “你就在这里等着,别去丫头们的屋子里坐,一会儿老太太传你进去,看着能更可怜些。”刘氏吩咐完了蕊珠,满意地点点头,估摸着薛老太太起床洗漱的时间,酝酿片刻,未语泪先流,作出副万般委屈又强自隐忍的模样,才往薛老太太屋里去。 蕊珠在外头等了阵子,倒是瞧见百善堂有人往大房的院子去了,却没想到,她等得都要冻成了冰棍子,也没等来薛老太太传唤她进去。 薛云晗昨夜回到夏氏屋子不久,薛世铎就请了大夫来,可怜那老大夫已是头发花白,叫薛世铎连催带请,蹒跚的步子行得快了些看着几乎要打跌,进了屋子,薛云晗瞧得分明,薛世铎脖子上、脸上淌着大颗的汗珠子。 薛世铎竟然,如此在乎夏氏? 不过这样一来,方才在二房院子里闹得那一通起码在薛世铎这里能轻松过关。 老大夫休息片刻就开始,薛世铎和薛云晗父女俩齐齐住了嘴,注目着老大夫给夏氏望闻问切,自然,问的是夏氏身边的丫头。半晌,老大夫诊断完毕,叫了薛世铎往耳房去说病情,薛云晗自然跟上。 “咳咳,”老大夫惯例清清喉咙,捋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慢里斯条,本想掉几句医书袋子,瞥见主家父女俩都是满脸急色,知趣地道:“尊夫人脉涩而有力,乃是气滞血瘀,气机不畅,且症状来得急而猛烈,应是急怒攻心,郁结肺腑。尊夫人这病有两点需要切记:其一,按时吃药、谨慎忌口;其二,却是要府上帮病人排忧解难,让她抒发出体内的郁气。” 急怒攻心……父女俩对视一眼,薛世铎眼里是完全的茫然不解。 “我先开几贴药,连夜煎一副给尊夫人服用,应当明后日就会醒过来,过几日我再来复诊。”老大夫惯常出入宅门,说完了该说的话,就利索地写药房,半点也打探内情,“我药匣子的药不全,劳烦府上派个人跟我去店里面取。” 薛世铎亲自送了老大夫到府门口,回来的时候薛云晗还守在夏氏床边,薛世铎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旁边酷肖妻子的女儿,沉默了一瞬,道:“晗晗,爹……唔,爹有话问你。” 薛云晗听出了薛世铎的尴尬,她倒是无所谓,替夏氏掖好被角,跟着薛世铎去了耳房。 耳房里没有地暖,薛世铎将炭盆往女儿身边拨得近些,问道:“你娘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薛云晗思量片刻,摇摇头:“娘过年这阵子气色挺不错的,我中午和娘一起用膳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薛世铎点头,这话不假,从秋狩到后头衙门放年假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因为受伤的缘故,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和夏氏相处,两人的关系甚至近了许多。 “也许……”薛云晗犹豫了下,半问半答道:“下午的时候傅夫人来家里做客,也许是傅夫人和娘说了什么?” “可是左都御史傅大人的夫人?”薛世铎还是自清河围场见过傅晴柔,才知道夏氏还有傅夫人这样一位多年挚友,见女儿点了头,心里有了安排,“你先去歇息吧,这儿我守着你娘。” “明日我再换爹。”薛云晗知道薛世铎是真心,也不推让,想道明日刘氏肯定要闹起来,便将晚上在二房院子里的前因后果向薛世铎讲了一遍。 薛世铎听罢,脸上掩不住地惊讶,他对这个女儿的了解远不如对薛云岫多,这两年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内心深处大女儿还是小时候畏畏缩缩的怯弱样子,却没想到,果敢勇毅如斯,且并不是一味莽撞,而是心里有成算。 这样的锋芒真是像极了,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夏氏。从前避着大女儿便是因为大女儿和妻子长得太像,如今连性格都相似,薛世铎心里百味陈杂,其中最强烈的,却是一股内疚和自责。这些年不管他和夏氏如何,女儿有什么错呢?他如今想来,竟记不起何时疼爱过大女儿。 大女儿看着自己的目光坦然纯净,既无对慈父的孺慕,也无对严父的畏惧,薛世铎隐去了一丝失落,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对。老太太若是不传你去问,你就作不知;若是传你去,你如常分辩就是,万事都有爹来担着。” 第二日一早,百善堂果然有人来传薛云晗,按理每个院子里都有专门传话跑腿的小丫头子,但是来人却是薛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杜嬷嬷。杜嬷嬷进院子先探望了夏氏,薛云晗没有在正房侍疾,她心里有些诧异,道明了老太太要请三姑娘过去的意思,南碧一脸愁容,“嬷嬷,我们姑娘昨儿夜里受了冻,半夜里就开始咳嗽,今天一早都没下床。” 杜嬷嬷比谁都明白薛老太太,温和地笑一笑,只详细问了薛云晗病症轻重、有否就医,又探望了一回,就回了百善堂。 刘氏见杜嬷嬷亲自去请人,薛云晗竟敢不来,心里冷哼,脸上却还是那副委屈神色:“三姑娘如今大了,老太太要见她,都敢不来,也罢,媳妇只是个婶娘,不被放在眼里也是寻常。” 薛老太太不接话,只示意杜嬷嬷回话,杜嬷嬷将夏氏昏迷未醒以及薛云晗受冻病倒的事说了,薛老太太看刘氏一眼,心头叹气,二儿媳妇眼界太浅,怕是没的改了,疲惫道:“你先回去吧,等晗姐儿病好了再说。” 刘氏一愣,还待再上两句眼药,那头薛老太太的眼风带上了少有的凌厉精明,只得委委屈屈告了退。 第二日,第三日,刘氏都连着去百善堂告状,奈何一回去请薛云晗,她在病中,二回去请,竟还更严重了些。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氏先头那点激愤渐渐疲软下来,只靠一点报复心撑着,原先心里的成算也渐渐乱了套。 薛云晗不惧刘氏,但是现下不想和她撕扯,既是装了病,索性不出大房院子,整日里只守在夏氏的屋子里,薛世铎身上有差事,只有晚间回来有时间,坚持每天夜里睡在夏氏屋里的榻上。过了两日,恰逢晚膳之后,夏氏退了烧,人渐渐清醒过来,睁眼看见薛世铎站在眼前,心口一苦,嘴里腥甜,竟吐出一口血来! 第73章 风雨欲来 老大夫诊治完了,一脸不解:“按理今天应该醒过来,后头慢慢将养就是,何至于反而恶化了?” 薛云晗和薛世铎面色皆是一惊,老大夫连忙说道:“夫人并无生命危险,咳出这一口堵在肺腑的淤血反而是好事……只是脉象比先前乱了一二分,可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大的刺激?薛世铎记得清楚,夏氏睁眼之后分明是看了他才吐血的。 “无论什么病症,吃药只能治一时,乃是治标,治本则需要改善日常习惯,避免再度引发病症。尤其夫人这病,既在身又在心,需得好好疏导心绪,尽量避免刺激。”老大夫边说边在之前的药方之上添了两味药。 薛世铎将夏氏的反应放在眼里,前些年夏氏对他是冷冷淡淡,而年前年后这些日子照顾他,则多了几分温情,不管怎样,从来没有对他流露出过痛苦挣扎的情绪……而且反应还这么激烈。送老大夫出了院子门,他站在门口思索片刻,便出了府往左都御史傅大人府上去。 傅大人不在家,是傅大人的儿子,也就是傅晴柔的哥哥接待的薛世铎,薛世铎也知道要见傅夫人有些于礼不合,只是夏氏的事别无他法。他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傅夫人却不肯相见,亦不愿告知。 薛世铎知道她心里有所顾虑,只得详细说明了夏氏的病情凶险以及大夫的治病之语,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夏氏又醒转过来的时候,薛云晗正歪坐在床边,上身斜靠在床架上看起来摇摇欲坠,却睡得香甜,夏氏轻喊:“晗晗,回屋里去睡吧?” 见女儿没有反应,知道是这几天累坏了,她心里一阵心疼。那一日看了傅夫人送来的信,她觉得自己是该死之人,一时惊痛之下病倒了,迷迷糊糊之间,一会儿看到年轻时策马扬鞭的顾汀桥,想追随他而去,一会儿却又看到薛世铎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瞬时衰老成白发老者,叫她两难。 最后还是隐隐约约听到薛云晗的声音,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这才挣扎着醒过来,没想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薛世铎…… 夏氏手上无力,压低了声音指挥屋里头伺候的大丫头木樨:“把姑娘挪一挪,让她躺床上,给她盖厚实一点。”木樨会意,直接把薛云晗的鞋子脱了,把她放平在夏氏的床上。 薛云晗这一觉睡得深睡得沉,甚至还作起了梦。 梦里林恒带着温暖的笑意朝薛云晗快步行来,她亦迎上前去,已经到了跟前,就要开口说话了,下一刻,却突然有一支长箭穿透了林恒的胸,月白的衣裳上立马洇开鲜红的血迹,锋利的箭头闪着阴森的银白光芒,箭头的血槽向地面淌下大颗大颗的鲜血,而林恒的嘴角还凝固着一朵未来得及散开的微笑。 薛云晗张嘴想要惊呼,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薛云晗艰难地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架子床顶和面色焦急的木樨,脸颊一片冰冷,伸手一摸全是泪水,明白过来是一场梦,松了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了?” “姑娘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方才看您睡得很是不安,眉头紧皱,一直在哭,夫人说怕是做噩梦了,就让奴婢把您摇醒了。”木樨端过来一杯热茶,“姑娘喝一口安神茶吧?” 说是安神茶,其实是泡的养心草和甘草,夏氏睡眠时常不好,屋子里常备着的。 薛云晗坐起来,正要就着木樨的手喝茶,突然胸口传来锐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住,迅即悚然,那位置正是梦里林恒中箭之处! 痛感极强,薛云晗疼得脸色煞白,然而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她还来不及惊呼,痛感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心里咚咚跳动如擂鼓,无论是梦境还是这莫名其妙的痛感都不像好兆头,心里的不安像浓雾般蔓延开来。喝了茶见夏氏看着精神尚可,老大夫来复诊过后也说后头好好将养就是,薛云晗这才略微松口气,下午出了府往白石斋去。 白石斋的卓掌柜今日一见薛云晗,就知道她为何而来,薛云晗开了口,她直叹气摇头:“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到公子了,不知道公子最近行踪如何。” 卓掌柜是个伶俐人儿,几次三番见到薛云晗,虽然她从未向主子打听什么,却也知道这姑娘意义不同,想了想加一句:“年前公子计划好要给店里新增的货物并没有如期送来。” 薛云晗一惊,林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难道,真的在江西出了什么事? 夏氏病了,薛府二房的刘氏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如果夏氏病势深沉就这么去了,大房续弦就只能找一个门第家世低的人家,说不定还不如她;忧的是如果夏氏真的去了,后头的进门说不定温柔小意,能替薛世铎生下嫡子来,到时候可就没自己儿子什么事了。 薛老太太今日的心情也不错,她虽然不喜欢夏氏,倒也不至于为夏氏生病而高兴,是娘家的侄女儿谢巧姝来了信,道是久不见姑母,甚为想念,薛老太太知道侄女儿定然是对她年前的提议有所决断,当即派人送了帖子回去,邀请谢巧姝尽快来府上作客。 ——长子薛世铎虽比侄女大了十来岁,但二人都生的俊秀,实在是一对良配。 *** 薛府众人暗潮涌动,前朝后宫的局势亦是一片风雨。 先是被发配到浣衣局的王宁,因染了风寒被挪到了内安乐堂,说是安乐堂,其实就是让生病的宫人听天由命坐等生死的地儿,王宁在此间呆了不过一旬就去了,宫外的“妻子”曹氏早卷了钱财不知往哪里去了,宫内按惯例一般有小徒弟或义子义女来打理身后,但王宁是获罪于宣和帝的,宫人们无人愿意伸手。 “最后按照宫里的规矩,用一卷草席裹了烧成灰,洒在了内安乐堂的枯井里头。”梁三全低眉顺眼地向宣和帝汇报到。 宣和帝正在作一副《江山雪景图》,他的画工极好,笔墨饱满、刻画传神,画中巍峨高山一片银白,蜿蜒大河冰封千里,宣和帝略略顿住执笔的手,江山万里,万里江山,的确惹人向往。 宣和帝一副画作完了,搁笔洗了手,梁三全才问道:“内阁送来的折子,皇上这会儿可要批复?” “你都看了吗?都说给朕听听。”宣和帝随意看一眼,皱眉:“怎么今日的折子这样多?” 梁三全托在手上,厚厚一摞,看起来足有平日的两倍多:“其中一大半都是……都是请立皇太孙的。” “人还挺多。”宣和帝意味不明地笑一笑,问道:“都有谁啊?” 梁三全偷偷觑一眼宣和帝的脸色,将头低的更低:“六科六部的都有。” 宣和帝一怔,随即道:“倒是少有的齐心啊。” 翌日,也就是傅夫人去薛家送信的那一日,大臣们意外地看到几日不曾上朝的宣和帝出现在乾元殿的金座之上。 适逢江西送来快报,安徽去年秋收不好,入冬之后产生了大量饥民,饥民们到处流窜,既有聚集起来占山为匪的,也有抢夺良民百姓家产的,甚至有扯起反旗号称要与朝廷作对的,流民已至江西境内。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从去岁秋天到迄今为止,安徽巡抚邹庭上的折子一直都是说风调雨顺,只字未提收成不好之事,甚至还为着贺太子即将有孩儿,送了一尊尺高的上等紫玉观音。 隔一日,弹劾邹庭的折子雪片似的多,谎报灾情、欺瞒君上、谄媚事主,各种各样的罪名应有尽有,而其中官员谎报灾情是大罪,宣和帝早朝时便下了圣旨,着人往安徽缉拿邹庭回京受审。 太子因在病中,宣和帝不许众人拿朝堂上的动静去烦扰他,让他只安心养病,但是皇后就没那么好过了。邹庭是柏阁老的门生,柏阁老是太子妃的祖父,宣和帝虽未对柏阁老假以辞色,但这几日朝堂上敢当面顶撞柏阁老的人却多了起来。缉拿邹庭的圣旨一出,皇后更是坐立难安。 思来想去,皇后只好把出宫祈福的事提前,为此还专门斋戒了十天,期待此举能让宣和帝顺顺心,也让太子一系涨些声望。 金楼观里,吕仙人接了皇后懿旨回到静室,还是一贯的仙风道骨的模样,“你们去门口守着,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为师。” 徒弟们恭敬应是,退出去带上房门,吕仙人满意一笑,取下墙上的一副老子骑牛图,打开墙上的暗格,掏出一个精致的雕漆红木盒子。 吕仙人面色沉静,轻轻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片颜色鲜嫩的少女肚兜。 第74章 金楼祈福(起) 张皇后既然要把去金楼观祈福的日子提前,索性就定在了二月十五道祖圣诞日这一天。 薛云晗自打成了德妃义女,封了县主的爵位,就多了很多和宫里打交道的机会,自然也是有份参与的,德妃揣度着宣和帝的心意,早几天就送了信儿来,还赐下了几样饰品,义母的姿态做得十足。 南碧掀了帘子进来:“姑娘,二姑娘过来探望太太,正在前头的屋子里和太太说话呢。” 薛云晗正在挑明日要穿的衣裳,闻言顿住手上的动作,刘氏是二房的当家主母,她和刘氏那晚上已经撕破了脸皮,她可不认为薛云萍是真心过来看望夏氏,只怕是别有用心。薛云晗看着梳妆台上德妃赐下的头面首饰,虽然薛云萍来看夏氏,应该在夏氏的屋子里,还是说道:“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未料,薛云晗话音刚落,南碧还未来得及动手,门口就响起了薛云萍的声音:“三妹妹在屋子里吗?” 说着这话,一只手已经打起了帘子,看见了屋里的情形,南碧一愣,薛云晗摇摇头:“给二姑娘奉茶。” “听说伯娘病了好几天了,前几日伯娘人没醒着,我过来了怕帮不上忙只能添乱,所以一直到今日才过来。”从八仙庵拜佛之后就久未露面的薛云萍一脸盈盈笑意,绝口不提大房和二房的冲突,“今日和伯娘说了会儿话,伯娘精神倒是好,我看再养几日就好了。” 薛云晗听她东拉西扯,话说得十分亲近,这份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心里自叹弗如,也笑道:“希望借二姐姐吉言吧。” 薛云萍喝了口茶,又说道:“三妹妹这套新头面是在哪里做的,工艺和材料皆是一流,叫人一瞧就挪不开眼。” 薛云晗看她一眼,简单回道:“是我义母德妃娘娘赐的。” “德妃娘娘这么看重三妹妹,我也替妹妹高兴。”薛云萍心中泛起酸意,却又有些不以为然,听说德妃不过是个常年不得宠的老嫔妃而已,“这非年非节的,赏下来这么多东西,是让妹妹明日出城祈福的时候穿用的吧?” “德妃娘娘一向是个慈和的人。”七弯八拐地终于说到正题了,薛云萍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薛云晗,薛云晗心里明白,却只是说一句:“大约是罢。” 薛云萍暗自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她哪里是眼皮子这么浅的人,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个二妹妹竟不肯接。心头想着二皇子又重新一片火热,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越发放柔了声音:“我听说金楼观的吕仙人神通广大,观里的神仙水和平安符都极为灵验,仁哥儿这一向身子有些弱,我早就想着去给二弟拜一拜道祖,再求一个平安符回来。” 向薛云晗低这个头,薛云萍心里觉得十分耻辱,来年等她得了势,定要将丢掉的脸面都找回来。 薛云萍所说的仁哥儿是刘氏的小儿子,年方八岁,长得唇红齿白.粉嫩团团,身子虽有些弱,性子却大方温和,完全不随刘氏的尖酸,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薛云萍拿这个当借口,便是算着薛云晗平日里也很喜欢这个堂弟,难以拒绝。 对面的二姐姐长相娇媚,此刻一脸的婉柔笑意,看起来十分动人,再加上薛云萍将姿态摆得如此之低,薛云晗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但若是换个人也就罢了,眼前这个人所图谋的太过危险,却是万万帮不得的。 “棠棣之花,手足情深。”薛云晗微微一笑,“还是二姐姐思虑周全,我也是仁哥儿的姐姐,也该出一份力。明日,我定会诚心诚意在道祖像面前替仁哥儿祈福,给仁哥儿求一道平安符回来。” 薛云萍听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没想到薛云晗如此油盐不进,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对面的人双手抱着茶杯,已不再看她,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她的脸一瞬间烧得通红,再没想过,将脸面低到了尘土里,人家却只是不屑一顾地踩一脚。薛云萍闭嘴咬唇站起来,僵硬着说一句“先回去了”,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薛云晗并不内疚,帮了她就是害了自己,害了薛家。 到了二月十五,薛云晗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了,看过夏氏,乘了马车从薛府出发,出门时还怕薛云萍硬要跟来,听赶车的老张头说更早一些的时候,二小姐就已经乘了马车有事出府,薛云晗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之前有宣和帝的示意,宫里的妃嫔、皇子皇女加上外头有有头有脸的外命妇都需要参加,为了避免队伍太过纷乱不堪,按照皇后的懿旨,各家的马车须卯时正赶到外城的东安门集合,再由宫里的内侍按品级排序,一齐出发。 时辰还早,路上的人车不多,老张头一路驾着马车行得十分平稳,薛云晗在车里面靠着抱枕,甚至还睡着了一会儿。 “姑娘!”薛云晗被南碧摇醒,南碧脸色古怪,掀开马车的帘子道:“后面出来一辆咱们府里的马车,怕是……” 怕是二姑娘薛云萍。 第75章 金楼祈福(承) 南碧探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姑娘,后面跟着一辆咱们府里的马车。” 薛云晗听得南碧这句话,立即睡意全消,南碧一只手替薛云晗打起帘子,薛云晗却摇摇头,并不往车窗外头看,而是掀开门帘,问赶车的老张头:“今天咱们府里的马车出来了几辆?” 往后头看也是白搭,车身上有薛家的标记,但是并不能看到里面的人是谁。 老张头想了想,十分肯定:“回三小姐,我去赶车的时候和马房的人聊了两句,今儿一早咱们府里只有二小姐用了一辆马车。” 那后面就是薛云萍无疑,薛云晗相信这绝不是偶然,只能说,这个二姐姐算得太精了。 如果一出府就跟上来,薛云晗定然不会同意;或者跟上来的时间太早,路上人少车稀,马车行路发出的动静很突兀,很容易被发现;只有到了东安门附近,各家的马车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前头的薛云晗一行不会对后头的行车声起任何疑心,老张头赶车,薛云晗主仆两个在车里,平白无故地不会想到往后看。 这会儿南碧能发现,全仰赖于地形和运气,刚才恰好在拐弯之处,南碧恰好掀开帘子透气,她又恰好是坐在弯道内侧,也就是可以看到后方的那一侧。 方才薛云晗掀开帘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片刻之前,也就是南碧开口的时候,马车正从一条支路拐弯汇入主道路平辰大道中,几句话的功夫,马车现在已经完全到了平辰大道上,这条路笔直宽阔,正前方便是东安门,东安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有一部分先来的太太小姐们等候在此地,三三两两地立着闲聊。 就视野而言,这些人对平整个平辰大道一览无遗。 “得——得——”后头的马蹄声急促起来,而且听起来近了很多,显然已经跟了上来。 南碧有些着急:“姑娘,您看现在是?” 薛云晗再没想到薛云萍脸皮厚到这种程度,然而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并不想和薛云萍公然撕破脸,她已经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五公主了,不能不在乎姐妹不睦的名声。 “呵,就让她跟着吧,自然会有人收拾。”薛云萍如此行事,回府之后就算刘氏袒护,薛老太太也不会容忍她的没规矩。薛云晗很快做了决断,今日定要看住薛云萍,不给她可乘之机。 马车很快到了东安门前的宽阔处,薛家的两辆马车相继停下来,薛云萍下了马车,立刻有女学里交好的姑娘过来,有些惊喜:“云萍,你怎么也来啦?”说话的是柳尚书家的幺女,叫家里养得天真烂漫,薛云萍只略投其所好,柳三小姐就拿她当无话不说的知己好友。 薛云萍看一眼薛云晗,朝那姑娘面不改色地道:“我想替我二弟求个护身符,三妹妹就带我过来了。” 柳三姑娘听罢笑眯眯地道:“你们姐妹俩感情可真好。” 薛云萍到底有些不自在:“我车里有五芳楼刚出炉的点心,还是热乎的,你们要不要用一些?” 薛云晗下了马车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薛云萍,这会儿朝柳三姑娘歉意地笑笑:“我有些犯瞌睡,再去车里面眯一会儿,二姐姐和这位姐姐先用吧。” “那三妹妹再歇一阵吧。”薛云萍心里一喜,她本来就怕薛云晗坏她的事儿,两人分开再好不过。 薛云晗刚想回马车,那头安南侯夫人林氏的马车也到了,林氏远远看见薛云晗便招手唤她过去,“毓珠大约是夜里着了凉,早上起来有些发热,叫郡主拘在家里边儿不许出门了,那丫头叫我跟你说一声对不住,说你们俩原是约好了一起的。” 林氏见外甥女儿脸上着急,笑道:“一早请了大夫看过了,开了两副药发发汗就好,只是不能出来吹风。” 薛云晗这才松一口气,林氏拍拍手掌,一个丫头上前几步,朝薛云晗行礼:“奴婢小霞见过姑娘。” “这丫头身上有些功夫,等闲四五个汉子近不了身,这是你娘之前托你舅舅寻的,改日我把身契过给你娘,以后小霞就伺候你了。”薛云晗选秀进宫时发生的事儿林氏也知道一些,她神色认真地叮嘱道:“虽然今日人多,应该不碍事,但还是谨慎些好,一会儿进了金楼观,叫小霞寸步不离地跟着。” 薛云晗知道轻重,并不推辞,谢过林氏就带着小霞回了自个儿的马车。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宫里的主子们都到齐了,内侍们按内外命妇各自的品级排好顺序,一行人马浩浩荡荡朝郊外的金楼观行去。 *** 金楼观从前只是个荒郊野外的无名小道观,从吕仙人接手以来,随着他的名头越来越响,香火便越来越旺,尤其近年来连宣和帝都十分推崇,金楼观的风头已经隐隐盖过了传承百年的长春观和白云观,如今亦是修得屋宇成群,楼高园子大了。 一处走廊里头,承恩侯夫人尤氏正拉着张锦萱上下打量,这个女儿是她的眼珠子一般,自女儿嫁进东宫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张锦萱撇过头不看尤氏:“自然是好的,娘不必担心。” 尤氏只当女儿是害羞,她是丝毫不怀疑这话的,毕竟连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张皇后宁肯违了规矩,都要带了女儿出来露脸。她看到张锦萱的眼睛下隐约有青影,想起年轻刚成亲时的光景,心中了然,带着些笑意感叹道:“女儿啊,你的容貌在整个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又和太子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感情自然是好。只是,不可仗着年轻便没个度,要节制些,太子从前摔过,腰上是有旧伤的。” 张锦萱听懂了前半截,后半截却完全茫然,她和母亲一向亲厚,想都不想就随口问道:“和腰有什么关系?” 尤氏只当女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不好意思和女儿说房中事,只笑看女儿一眼,便不再说话。恰这时候台阶下跑来个小宫女,说是张皇后传尤氏过去说话。 张锦萱听完小宫女的话,说道:“姑母这意思,怕是要单独见母亲,我去园子里逛一逛,母亲先去吧。” 尤氏自忖女儿比她更了解张皇后,想来没错,便跟着传话的宫女去了,张锦萱一个人无事,还沿着走廊往前走。 这条走廊往前两步便是个拐弯处,可巧,二皇子正好在那一头。他本来是看到了薛云萍,想穿过走廊找个机会去见她,然后拿回玉佩的,没想到刚好听到了张锦萱母女最后几句话。 尤氏便是在内宅夫人中也算不得聪明的,而二皇子确实成日里玩阴谋算计,遇事最爱多想的人,且又是个男人,不免在那方面敏感些……方才张锦萱那句“和腰有什么相干”分明透着茫然无知,可不像一个已婚女子所说的话。 想着自家太子大哥那病怏怏的身子,还有宫里众人皆知的太子夫妇琴瑟和谐,难道…… 这样想着,便动了很多念头。听得那头的动静,知道尤氏已经离去了,二皇子往前快走几步,做出个匆匆而行的样子,往前一拐,果然,刚好和张锦萱迎面撞上。 “对不住,对不住!”二皇子一面后退,一面拱手道歉,站定了抬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张良娣,实在对不住,都怪我走得急了些。” 张锦萱心里不悦,但也不能拿二皇子怎么样,低头敛衽行了一礼,退到旁边让开路。 二皇子却不动,站定了打量眼前的女子,片刻,他取下左手大拇指的碧玉扳指,右手几只手指虚握成圈,将扳指用拇指和食指圈住,“张良娣,你看父皇过年赏赐给我的这枚扳指如何?” 张锦萱觉得莫名其妙,太子一系和二皇子一系早已势同水火,二皇子今日是闲得发慌了吗?眼睛却不由自主看了那扳指一眼。 只见二皇子伸出左手食指,用虚握成圈的右手和碧玉扳指对着食指慢慢地做了两个进入又分离的连贯动作。 女儿成亲之前,尤氏只含蓄委婉地说了些甚个男欢女爱乃是夫妻之义的话,想着太子是经了人事的,这两个自然没问题。 张锦萱看着二皇子的动作,只觉得有些怪异,但是二皇子的神色偏又十分端正严肃,看不出什么,懒得和他虚与委蛇,干脆随意敷衍道:“皇上御赐的自然不是凡品,二皇子事物繁忙,我就不打扰了,恕我先行告退。” 看着张锦萱离去的背影,二皇子愉快地将扳指重新戴回左手拇指,他方才看的仔细,离去的这个女子,色若春花,身段风流,正是他喜欢的秾艳相貌,如此娇花竟然无人怜爱。 如此这般回味一番,竟然有些气血翻腾,意动起来。 第76章 金楼祈福(中) 张锦萱从小独得张皇后的疼爱和赏识,人又生得标致无双,京里稍微通透点的人家都知道,承恩侯府是把她当第二个张皇后来教养的。 “可惜啊可惜。”可惜如今出身柏家的太子妃正怀着万众瞩目的一胎,而这位沦为良娣的张家女竟然连丈夫的一.夜.欢.好都得不到,二皇子嘴里说着惋惜的话,面上却笑容不减。他从前常听表妹卫芙说起,张锦萱其人最是孤高自傲,万事容不得与人比肩,如今她怕是心情复杂难言得很。 不管是多么固若金汤的堡垒,只要内里不谐,自然就给对手生出了可乘之机。 前面早已看不到张锦萱的身影,心情大好的二皇子却觉得鼻端犹自能闻到美人留下的体香,天下事,房中事,二皇子想得多了,只觉得心潮澎湃,热意难平。 这会儿祈福的仪式早就举行完毕了,一同前来的人有的在听观里的道士讲经,有的在陪贵人们聊天,年轻的小姐们多半坐不住,又因为难得出来疏散一回,因此虽只是个道观,也愿意来回走动逛一逛。 “要是天气再暖一些就好了,漫山遍野能开出不少花。”柳三姑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会儿一手挽着薛云萍一手挽着薛云晗,嘴里虽然说得遗憾,人却是兴致勃勃的。 “哼。”一个身材臃肿的夫人和三个姑娘迎面擦过,一直保持着嘴角斜拉眼睛斜视,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字也不说,扭着胖身子扬长而去。 “这不是忠勤伯夫人吗?”柳三姑娘有些疑惑,“我瞧她脸……似乎是抽筋了?” 郑夫人脸上的肉着实是狰狞了些,却不是抽筋了,而是看到薛云晗便十分厌烦。上回郑世子一时兴起说要娶这姑娘,她相看了一回不满意,回去和儿子说了,儿子竟然大闹一场,差一点母子离心,最后还是郑太夫人把屋里最漂亮的丫头赏给郑世子,才歇了下来。 薛云晗对郑夫人这模样感到莫名其妙,并不想提她,只是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去岁冬天太冷了些,以至于今年春天也来得迟,现下百花都还未开,腊梅水仙又都去了,景致上是差了些。”今日人多,薛云晗觉得吕仙人和在宫里的时候一样,纵然心里有所图谋也不敢乱来,而且身边还有一个会功夫的小霞,她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看住薛云萍,“二姐姐,你说呢?” “啊?三妹妹说的是。”薛云萍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敷衍了两句,抬头看到前方的来人,眼前一亮:“三妹妹,怕是找你的。” 来人正是林嬷嬷,惯常的温和笑意,到跟前儿给三位姑娘行了礼,对着薛云晗道:“娘娘让奴婢来请县主过去说说话儿呢。” 薛云晗看一眼薛云萍,后者一对上她的眼神就立刻垂下眼皮,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三妹妹快去吧,别让娘娘久等。” “嗯,我去去就来。”薛云晗笑一笑,对薛云萍道:“去见娘娘倒是不好带这么多人,有小霞伺候我就够了,南碧这丫头就让她跟在二姐姐后头,我一会儿再去寻你们。”说罢看南碧一眼,南碧心神领会,低声应“是”。 薛云萍面上应了,心里却冷笑,一个丫头而已,随便就打发了,还能看得住她? 薛云晗见过德妃,聊了几句家常,便将李氏所绘的宫女小像拿出来,托德妃在宫里悄悄地查一查。 *** 薛云萍见薛云晗走了,只留下丫头南碧,心里大松一口气,人又活泛起来,向柳三姑娘道:“我今儿过来是要替我弟弟求平安符的,为了表示诚意,我现下打算去老君像面前烧香念经,到中午用斋饭的时辰再起来,你要一同去么?” 离中午用饭还有一个多时辰,柳三姑娘连忙道:“我就不去了,我去逛逛园子,下午再同你玩。” 柳三姑娘性子活泼,在学里念书听夫子讲学都嫌不耐烦,更何况念经这么枯燥的事情,薛云萍早料到如此,笑一笑和柳三姑娘分了道儿。 碍事的就只剩下南碧了。 “我手有些冷。”薛云萍笑眯眯地看着南碧,“南碧,你去我们外面的马车里帮我取一个手炉过来。” 南碧知道这是想支开她,她得了薛云晗的吩咐,自然不敢离开,低下头赧颜道:“奴婢是个记不住路的,金楼观修得这样大,进来之后一通七弯八绕的,奴婢一个人找不着道儿,反而给二姑娘添乱,要不丁香去拿手炉,这里奴婢伺候着。” 呵,连个丫头都敢驳她,所以说她才一心求上进,不愿意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薛云萍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甘,重又笑道:“也罢,那便丁香去吧。” 丁香既能做到大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不过片刻就取了手炉回来,里面已经添了炭,拿在手里温度刚刚好,双手捧着递给薛云萍,薛云萍却不接:“我这会儿又不冷了,你拿着吧,咱们先去老君殿”说罢踢脚朝石阶上走,南碧和丁香则跟在后头,薛云萍右脚踏上第一级台阶,左脚刚跟上去便差点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薛云萍出门的时候精心打扮过,南碧见她穿得一身留仙裙,知道小姐们为了显得高挑曼妙,脚下往往都是踩着一双高底鞋,这会儿薛云萍已经把手伸出来等人扶,丁香手里却捧着手炉,南碧连忙上前一步把胳膊递过去。 “今日穿的这双鞋底子硬了些,我走不大惯。”薛云萍右手扶着南碧的胳膊站稳,冲她笑一笑,继续拾级而上,台阶走到一半时,右脚突然一崴,身子向南碧倒下来,薛云萍本来就比南碧身量长,加上又穿了高底鞋,这一下便把整个上半身的力道加在南碧身上,南碧不可遏制地往下栽倒下去! “嘶——”纵使内敛如南碧,在手掌擦过台阶的硬石面石也禁不住痛呼了出来,崴了一下的薛云萍却只是身子晃了几晃,重新站稳了,高高站在台阶上惊呼:“丁香,快过去看看。” 还好冬天穿得厚,南碧只是手擦破了皮,被丁香慢慢扶起来一走,才发现左脚踝骨处痛得厉害。 丁香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朝薛云萍道:“姑娘,南碧的脚踝怕是伤到了骨头。” 薛云萍走下来,和丁香一起把南碧扶到一张石凳上,把手炉往南碧手里一放,一脸为难:“下午就得回府,祈福是耽误不得的,只好你在这儿等着,丁香去找你们姑娘叫人过来帮你。” 丁香嗫嚅着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低着头跟着薛云萍走了。 南碧眼看着薛云萍主仆离去,心里急得不行,环顾四周见到石凳不远处有一只扫帚,咬着牙站起来,单脚跳过去拾起扫帚,颠倒了头尾充当拐杖,一瘸一拐问着德妃所在的静室而去。 德妃薛云晗闲聊着,正说到宣和帝特意叮嘱皇后为叶依兰肚里的小皇子求平安符一事,林嬷嬷急步从门口进来:“外头有个自称南碧的丫头,说是有急事寻县主呢。”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南碧灰头土脸原是不肯通报,还是林嬷嬷先前传话的时候见过,这才进来禀了薛云晗。 南碧既是独自前来,必是薛云萍出了幺蛾子,薛云晗和德妃告了退,出门一看南碧的情形,不由心疼起来,没想到薛云萍竟然如此心狠,当下将南碧托给林嬷嬷,然后带着小霞追出去。 主仆二人刚进了道观后头的园子,一个宫女匆匆追上来,恭敬行了一礼:“县主吉祥,皇后娘娘有事宣召县主。” 第77章 金楼祈福(转) 那宫女身量略高,年约二十上下,两眼细长自成桃花样貌,长相十分柔美,穿一身粉袄绿裙,以薛云晗今日所见,的确和皇后带来的宫女所穿的服饰相符,且看起来品级不低。 只是她实在想不出皇后为什么会宣召她,反正多个心眼总是好的,薛云晗端起笑意问那宫女:“不知皇后娘娘召我所为何事?” “奴婢只是传个话,并不知娘娘为什么宣召县主,”宫女抬头看了薛云晗一眼,迅速低下,掩住了眼里的惊艳之色,“县主去了就知道了,让娘娘等着怕是不大好。” 那宫女服饰严谨,仪容整洁,行礼回话的姿态十分得体,薛云晗瞧了片刻瞧不出什么问题,嘴里应承一句:“这位姑姑说的是。” 说着低头笑一下,似乎挪步就要跟那宫女去,却又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取下左手中指上戴着的一枚赤金嵌绿宝石的戒指,塞到宫女的手里,亲亲热热地低声说道:“往常听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喝碧螺春,可是也有人说娘娘最喜欢龙井,我平常得见娘娘凤颜的时候不多,倒是有些拿不准,姑姑是娘娘身边伺候的人,还请姑姑提点一句,下回我家里也好寻一些孝敬娘娘。” 大臣们家里想着法儿地讨好宫里的各位主子,打听主子们的喜好是常有的事,那宫女接过薛云晗的戒指,眼神一亮,脸上的喜色掩不住,似乎是少见这样的打赏。 薛云晗眼儿一眯,张皇后掌管后宫多年,她宫里的宫女可不该是这个眼界。 那宫女对着光看两眼戒指镶嵌的宝石,放进怀里了方端了神色说道:“皇后娘娘喜欢喝龙井,尤其是明前龙井。” “多谢姑姑。”薛云晗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心里却警醒了些。张皇后嫁给宣和帝的时间最长,却只生了太子和二公主两个,便是因为她体质偏寒,这事儿虽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但是张皇后因此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一年四季都不大爱喝茶,尤其是绝对不碰凉性的茶叶,交泰殿阖宫上下无人不知。 此时薛云晗所在的地方是一条丈宽的小河边,河里活水汩汩,河上架着一座单孔小石桥,桥的那端一条小径连着个翘角小亭子,再往前则是一座小院,方才薛云晗追过来时,远远就瞧见一个皇子服饰的背影进了院门,从身量上来看恰是二皇子。 薛云晗心里估摸着时间,即使真的是张皇后有请,她也会以追薛云萍先,更何况,这个宫女还是个来历不明的。 “劳烦姑姑帮我回皇后娘娘,我现在有点急事脱不开身。”薛云晗说罢就朝石桥而去,再不理那宫女。 粉衣宫女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对皇后的宣召如此无礼放诞,心里一急,往前快跑几步,伸出手就要去拉扯薛云晗,“县主如此狂妄,就不怕皇后娘娘责罚吗?”这一声用力了些,嗓音听着有些粗噶。 林氏给的丫头小霞原本就跟在薛云晗身边,见状伸手拦住粉衣宫女,小霞暗自诧异,这宫女看着高挑纤弱,力气却在女子里算极大的,好在那宫女十分识趣,被小霞一挡,立马后退一步。小霞见此不再深究,小跑两步跟上薛云晗,并未瞧见后头宫女瞧着前头的亭子若有所思。 薛云晗上了桥,见那宫女并未离去,却又并未做什么,暗忖今日这样的场合,要有什么也只可能是暗着来,但是心里仍是暗自警醒着。 “快给我找找,那风筝可是贤妃娘娘特意送给我的,要是弄丢了,你们谁也赔不起!”背后传来一个姑娘大呼小叫的声音,薛云晗眼角一抽,听声音就知道是兴宁侯家的韩秀晴,当下也不转身,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反倒是韩秀晴,自打在清河围场被薛云晗和夏毓珠吓哭了一回,此后见到她就颇有些绕道而行的意思,此刻快步越过薛云晗,眼角一瞥看清了人,连忙硬生生地止住了声儿,只和丫头往桥两边寻觅起来。 “姑娘别急,奴婢方才看得分明,风筝断线之后是往这边掉的。”跟着的丫头一边安抚韩秀晴,一边扶着韩秀晴往石桥底下看,突然那丫头兴奋道:“姑娘,找到了,就在桥下面挂着呢!” 那单孔石桥的桥底边缘果然挂着一只描画精致的风筝,丫头极力俯.下身子伸长了手去拿,却仍是够不着,有好几回略吹了点小风,那风筝便摇摇欲坠,韩秀晴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你倒是快点儿,快点儿呀!” 丫头一咬牙,索性整个人翻出去贴着石头栏杆站着,尽量弯下.身体,一只手扒紧栏杆,一只手伸长了去捉那风筝,这些个大丫头平日里养得和小姐似的,连重活儿都没干过,手上没几分力气,腿上也不够紧实,一个没踩稳,整个人便往河里掉了下去。 “啊!”“救命啊!” 薛云晗方走过石桥,踏上去往亭子的小径,就听到后面传来两声惊呼并巨物入水的闷声,回头一看,韩秀晴一个扒着栏杆急的团团转,那个跟着的丫头却不见踪影,略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边只跟了一个小霞,若是救人只能是小霞去救,而粉衣宫女还在后头跟着,薛云萍可能就在前头小院,到底救还是不救? 薛云晗只犹豫了一瞬,想起前世落水的绝望与窒息,到底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淹死,问小霞道:“你可会水?” 小霞低头应道:“奴婢会水,而且这边河面窄,奴婢身上有软鞭,抛过去就能将人拉上来。” 薛云晗点了头,小霞便往河边跑去。 韩秀晴眼看着自个儿的丫头落了水,在桥上想不出办法,看着前头的薛云晗主仆,也顾不上什么,疾步跑过来,拉住薛云晗的袖子:“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我的丫头要淹死了!” “小霞已经去救人了。”薛云晗看着韩秀晴有些诧异,平日里见惯了她嚣张跋扈,倒没想到她肯为一个丫头低头求人。见韩秀晴要往河边去,连忙拉住她,怕她大呼小叫的反而影响小霞施救,“别去添乱了,我这丫头好身手的。” 小霞的鞭子回回都抛得精准,但是那丫头在水里浮浮沉沉十分慌乱,抛了好几回才抓住了鞭梢,此时正被小霞拉着往岸边拖。 原本那粉衣宫女站在桥上,这会儿看到薛云晗和韩秀晴站在亭子当中,而小霞救人救到一半,她眼神一闪,突然发力往亭子中大步奔来! 薛云晗和韩秀晴皆是注意着河边,那粉衣宫女出其不意,且步子大速度快,等两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亭子里面,双手扳住亭子的一根柱子,做了一个大力扭转的动作,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薛云晗突然脚下一空,和韩秀晴一同往黑暗里坠了下去! 第78章 金楼祈福(合) 脚下一空,紧接着便跌入一片黑暗之中,耳边是韩秀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声音在漆黑的空间里回荡,瓮声瓮气隐约有回声,显示出所在空间十分密闭,想来上面的人是听不到此处的动静的。脚下的突然的虚空以及视野突然变暗带来了强烈的慌张,但是薛云晗还能思考,至少鼻子能呼吸,这感觉和溺水相比还不算糟。 等身子落到了实地,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烈撞痛,薛云晗用手一抓,身下柔软有弹性,应该是铺了许多干草在地面上。 “救命啊,救命啊!”韩秀晴落到了地上,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在惊慌失措地伸手乱抓,紧接着一阵快速地簌簌响动,韩秀晴的呼救声就变成了“唔唔”声,似乎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薛云晗的眼睛从剧烈的明暗交替中适应过来,看清这里是一处无窗的暗室,室内一支蜡烛光影摇曳,先前那个粉衣宫女就在身旁,正一手反剪了韩秀晴胳膊,一手往她嘴里塞地上铺着的干草。薛云晗就着落地的姿势往后挪动,一只手伸到后头摸索,看有无能上手的东西。 “嘁!”粉衣宫女桃花眼斜睨薛云晗一眼,鄙视道:“别白费劲了,你这位置不知道落下来过多少个人,连颗石子儿都找不到的。” 薛云晗手上的动作一顿,这声音虽然仍有些清媚,但明显是男子的声音。 “张师兄,你怎么从这里掉下来了?”来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进来,辨认了地上的人,皱眉道:“听到动静吓我一跳,今天这种人多的日子,师父可是一向不许用这一处机关的。” “嗐!关师弟你说说,”张道士往地上呸一口,下巴指着薛云晗,“都这关口了,师父非得抓到这个妞儿。”韩秀晴兀自蹬腿扭身挣扎不休,张道士索性一掌劈下去,韩秀晴眼儿一翻就晕了过去,薛云晗一言不发,容色沉静,实则心跳如鼓,对眼下的情形毫无办法。 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室内光线明亮了起来,后头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点亮了室内的几盏灯,姓关的道士往前几步,将灯笼挨着薛云晗的脸庞,“这妞儿长得是不错,怪不得师父一直心欠欠的。”说着就拿手去摸薛云晗的脸,被张道士拦住了手。 薛云晗皱眉撇头避开,心里了然,二人口里的师父应该就是吕仙人,又听到关道士道:“这个怎么处置?” “不能伤了面皮,也不能昏过去,喂和清丸吧,一会儿师父就会过来,你可别打主意,师父那人可是谁都不认的。”张道士拍身站起来,在点灯的姑娘的胸脯上摸一把,淫.笑道:“要是火气上来了,就找春儿,又听话又乖巧,叫起来还好听。” 春儿不躲不闪,低眉顺眼,若不是场合不对,倒像是在父母跟前乖巧听训的样子。 关道士闻言点头:“也是,师父的爱好,和清丸正好。”说罢取出一个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薛云晗咬紧牙关不肯张口,奈何二人这事儿是做惯了的,张道士捉住她双手,关道士捏住她下颌使了巧劲儿一喂一送,药丸便进了薛云晗肚子。 薛云晗神识清醒,四肢却逐渐变得软绵绵像棉花一样,挣扎着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脚下不稳,这种感觉好像久染沉疴,还能活动,但要做些什么却是不能够了。 “快走吧,带到山洞那边去。”张道士见药效发挥了,和关道士对视了一眼,二人过来一人扛一个,将薛云晗和韩秀晴带着离开了暗室,叫.春儿的姑娘一路在前头开门打灯,暗幽幽的也不知拐了几道弯儿,最后一道门打开,豁然一亮。 “我们去看看马车准备得如何了。”两个道士放下薛云晗和韩秀晴,朝春儿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她们,等师父过来。”说完两人开了进山洞时的那道门,出去之后复又关上。 此处看起来是个天然洞穴,一头是门连接暗道,另一端有光透进来,应当是洞口,薛云晗见几个人离开了,连忙起身扶着洞壁往外探头,这一瞧却是心都凉透了,洞口外面是一面几丈高的悬崖,且顶上垂下些交叉重叠的枝蔓,洞口往外看尚能看个隐约,外头看洞口恐怕只能瞧见一片山崖生了寻常的藤蔓。 “这位小姐,小心摔下去。”春儿在后头提醒到。 薛云晗回身打量着春儿,这是个瘦弱的姑娘,春儿有些不自在,绞着衣角,“我……我不是坏人。”面上怯怯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作恶之人。 薛云晗张开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什么药丸毒哑了,她顾不得这个,两手抓住春儿的袖子,眼睛往暗道那头的门盯去,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逃不出去的,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学会听话。”春儿摇摇头,仍是那副怯怯的样子,“这个山洞里住过很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被卖了,只有我留下来了,你看我,张大哥和关大哥对我都不错。” 想起那两个道士对春儿当众就随意猥亵,薛云晗心里一寒,是她傻了,方才分明是春儿给两个道士提灯笼,这会儿也是她在看守,春儿也许本心不坏,但如今为了自保已是帮凶。 薛云晗回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洞口外,她不想在道德上指责什么,各有立场各有选择罢了。 山洞离底五六丈高,底下是条山石小径,跳下去立时就会毙命,她固然会顽强求生,但若到了那一刻,宁愿干净地死去。刚在心里做了决断,就看到远处有两个人骑着马越走越近,其中一人赫然是林恒的小厮平扬。薛云晗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脑子转得飞快,却平了声色,转过来对着春儿一脸祈求,作了个举杯的动作。 “可是想要喝水?” 薛云晗连连点头,春儿看她神色柔顺,似乎是将劝告听进去了,笑一笑,“你等着,我这就去拿。”转身进了暗道。 然而薛云晗用尽力气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手耷拉下来触到腰间的荷包,心头一亮,取出里面林恒送的铜镜,对着光调试了几次角度,想把光反射到平扬二人跟前,但是服了药手上无力,一个不稳铜镜竟然掉了下去。眼见两人越走越近就要路过离去,她急中生智将脚边的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努力踹了下去。 石头擦着其中一人肩膀落下,那人大骂两声“晦气”,怒道:“老子好不容易逃出江西回京城,咋还这么倒霉?”说着“咦”了一声,下马捡起个东西,“这是什么玩意儿?”往上头一看,是面悬崖,掉落山石十分寻常。 “哟,老胡,这东西可值点钱,少说得一二两银子。”平扬是林恒的书童,见多识广的,老胡手头拿的镜子样式虽古拙,做工和材料却都属上佳。 “是吗,那拿回去典当了。”老胡嘿然一笑,欲揣进怀里,转念一想,放进背着的一个包袱里,“还是放在少爷包里稳妥,要不然一准被那婆娘拿去了。” 老胡背着的包袱放的是些不打紧的杂用品,平扬知道老胡浑家管的严,也就笑一笑,并未阻止。 薛云晗在上头隐约听着二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身边却已无东西可以摔下去,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但是想着平扬看起来兴致不错,那林恒定然是安然无恙,又松了一口气。 暗道那头又响起了开门声,薛云晗回过头,见到的却不是春儿而是吕仙人,吕仙人须发皆白,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手上托着的却是一张颜色鲜嫩的肚兜。 第79章 定情一吻 实话说,吕仙人的长相算得上仪表堂堂,配上银白飘逸的头发和胡须,惯常穿道衣道袍,端的像画里鹤发童颜的老神仙,若不是这样,也不能将宣和帝骗得信服。然而吕仙人今天却戴一张四方平定巾,着一身墨青色暗福字纹的丝绸直缀,打扮得像个资财略富的员外郎,腰上却又挂着一把长剑,薛云晗心里觉得怪异极了。 和清丸吞下去有一阵了,加上她在洞内勉力行走加速了气血循环,这会儿药效比方才更深,薛云晗扶着石壁想往洞口边缘靠近一点都艰难得很,眼睁睁地看着吕仙人开门进来,越走越近。 “可惜啊,可惜。”吕仙人眼神赤.裸直白盯着薛云晗,将她上上下下来回打量,脸上是十足的惋惜,“才不过一两年,你竟长大了这么多。” 那猥琐的眼神仿若有实质,薛云晗全身战栗起鸡皮疙瘩,心脏像被一条带着粘液的大蛇蜿蜒爬过,说不出的恶心。 “你入宫选秀的时候多好,华衣丽服之下包裹着一具小小的身子,包裹着小小的*,鲜嫩饱满,芳香诱人,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干净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绝色的小雏鸟儿……你看你,小小年纪装得清纯无比,却将我勾得骨头都酥了。”吕仙人对薛云晗脸上的厌恶表情视若无睹,把左手托着的那方肚兜凑到鼻端深吸一口,迷醉的眼神令人作呕,接着话锋一转,“可是现在你长大了,和那些放荡淫.乱的女子再没什么两样,真是浪费了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吕仙人说着在韩秀晴旁边蹲下.身子,韩秀晴也不知是体态偏胖还是婴儿肥未褪,看起来仍在女童和少女之间,因为昏迷着,被吕仙人随意地捏住脸蛋儿左右翻看。 “你的脸换上她的身子,倒是不错。”吕仙人重又站起来,叹一口气,“虽然如今你已不能叫我满意,但是到底念想了这么久,总得有个交代。”说着将腰上的长剑取下来放在一旁,反复搓揉着手上的肚兜朝薛云晗走过来,“来,你试一试,若是仍能够穿上,我也一样疼你。” 薛云晗身上无力,口里也呼喊不出,汗水浸透衣衫被二月的风一吹,冷到了骨子里,看着吕仙人丧心病狂的变态样,宁愿就此死去,她原本就在洞口处,这会儿用尽了全力终于挪到边缘,头往下一栽身子就掉了下去!吕仙人未料到薛云晗刚烈至此,他是个会功夫的,疾步向前伸手一抓的动作已是极快了,却仍慢了一刻,手里只抓住半幅裙角! “砰”地一声巨响,进山洞的门被人从暗道内踹开,当先进来一人持剑在手,生得面如冠玉气质不凡,正是林恒。林恒进门见吕仙人在洞口边弯着身子看悬崖,手里拽着撕扯烂的薛云晗衣衫,顿时心中一痛,就要往洞口边去探看。 吕仙人惯常出入皇宫,和达官贵人们交往也多,是以识得林恒,晓得他身份贵重,看如今这情形,事情肯定已经败露,一旦被朝廷抓住,死罪活罪都免不了,如果拿住眼前这个身份贵重的人当人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眼里凶狠的光芒一闪,立刻抄起长剑朝林恒攻来。 后头跟着的老胡和小霞见状连忙提剑上前要护着林恒,被林恒以手示意阻止了,他持剑的手鼓起一条条青筋,咬紧的牙梆挤出两个字:“我来。” 吕仙人会武,但不精于此道;林恒虽然走的是从文的路子,却打小就被祖父林阁老请了师傅教以剑术强身健体,并不是吕仙人所想象的书生手段,再加上惊怒之下所爆发的意志力,几个回合下来,吕仙人就露了下风。 地上昏迷的韩秀晴悠悠转醒,耳边听得兵器交接之声,睁眼一看山洞,明白过来身在何地,惊惧迅速爬上心头,想起之前因为尖叫被那道士劈昏,这会儿醒了也不敢出声,拿手捂着自个儿的嘴贴着石壁爬起来,便恰好瞧见林恒挽了一个剑花将吕仙人长剑砍落在地。 俊朗如玉,气势如虹,韩秀晴喃喃自语:“这就是话本子里的盖世英雄吧?” 林恒眼里丝毫看不到别人,朝吕仙人一脚踹将过去,吕仙人便不能自控地往地上扑倒下去。 好巧不巧,吕仙人扑地之时撞到了靠石壁的韩秀晴,韩秀晴刚认清是林恒,后脑勺就往石头上一磕,又昏了过去。 自有后头跟着的人收拾吕仙人,林恒再不管他,三两步跑到洞边往下一看,七尺男儿差点喜极而泣,薛云晗被悬崖上生长的藤蔓挂住了,此刻正仰头看他呢! 林恒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薛云晗拉起来,一颗心因为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又酸又甜,顾不得旁人,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嘴里只会不断地说:“真好,真好!” 老胡迅速将吕仙人双手绑在身后,吕仙人跪在地上,仍旧用淫.荡猥琐的眼神看薛云晗,“这个山洞里住过的人,你是第一个真的敢从这里跳下去的。”言罢又朝林恒挑衅,“嘿嘿,不敢杀我吧。” 林恒并不搭理他,烧掉那一张肚兜,然后示意小霞将韩秀晴扛着,他自个儿则将薛云晗护在怀里几乎是抱着进了暗道,出门时冷笑一声,对留在山洞内的老胡道:“废了他。” 到了宽阔点的地方之后,林恒将一袭外衫撕作两半,一半蒙住了韩秀晴的脸,一半盖在薛云晗脸上,然后索性打横抱起薛云晗,薛云晗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走了片刻,后面传来一声吕仙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薛云晗浑身一抖。 薛云晗头脸被遮住,只凭光线强弱判断是出了暗道,林恒又走了一阵才放她下来,给她拿了遮盖的衣衫时,已是在马车里了。林恒自个儿也上来坐稳,重又将她抱在怀里,就示意外头的车夫驾车回城。 撕烂的衣衫就放在一旁,薛云晗看一眼,林恒轻轻笑道:“虽然以后有我娶你,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但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不愿意别人伤你的名声。” 薛云晗闻言心头一暖,转过头来面朝林恒,她比林恒矮,这一转头便让林恒的唇轻轻擦过了她的脸,她还未如何,林恒的耳朵竟然可疑地红了,这下轮到薛云晗无声地笑了起来。 林恒垂下眼,怀里是朝思暮想的姑娘,她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灿若星辰,而比这一双眼更吸引他的,是她微微勾起带着笑意的唇,那点笑意叫他恼了,叫他痒了,叫他不由自主想去品尝。 在失去林恒消息的这些日子里,在梦见林恒中间的梦里,薛云晗早已获知了自己的心意。 再无犹疑,探身仰头,薛云晗以她的唇,覆上他的。 第80章 灵欲相合 薛云晗含笑仰头,蜻蜓点水轻轻一掠。 林恒陡然吸进一口气,将这口气憋在胸腔未敢舒出,心尖像被一管羽毛温柔拨弄得悸动难言,又像是在三春的初阳里浸得暖意融融,反应过来时,那一方润泽的柔软已狡猾地溜走,怀里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娇羞,将头埋在他的衣裳里,半分眉眼也瞧不见,相信如果这姑娘还有力气的话,早已趁机跑了个没影儿。 他自幼早慧,被祖父林阁老寄予了进入仕途为宰为辅的期望,如今长到二十岁屋子里连个通房也无,学里的同窗有娶妻生子的,也有风流戏花丛的,有时候玩笑开得过了,就笑他是和尚。 此刻方知,万千珍馐皆不及伊人这一吻的丰美,林恒疑心自己有些醉了。 “乖,再来一次。”林恒喉结滚动,声音带了些低沉与喑哑,似诱哄又似祈求,然而不管如何,薛云晗始终不愿抬头,闻言还将手环住他的腰背,大有相抗之意。 林恒再无他言,双手捧起怀里姑娘的脸,温柔却难以抗拒地迫使她对着他,“好姑娘,再来一次。” 薛云晗被迫仰头看着林恒,江西之行想来颇多辛苦,从前的玉面书生模样染上了些尘霜之色,应是还未梳洗打理就从路途急急赶过来的,尽管脸比从前瘦削些,皮肤也变黑了点,但是丝毫不减潇洒俊朗,反添了练达从容。那一双眼里满含了情意与渴望,亮得灼人,薛云晗头略歪一歪想要挣脱,却激得那一双手更加用力,下一刻身子仰倒,已然被他压在软垫上,她被他以身罩住。 林恒随着心意含住了她的唇瓣。 像一株礼花轰然炸开,薛云晗瞪大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生不出哪怕一点点的思绪,整个人都僵住了。林恒眼底生出更多的笑意,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眼,另一只手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将她紧紧贴合他,心神沉醉,辗转碾磨。 从前只道薛三姑娘嘴唇生得好,饱满红润棱角分明,没想到尝起来也是销.魂,林恒在她唇上反复流连,继而叩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誓要与她纠缠不休。 一个强势霸道,一个溃不成军。 薛云晗沉溺在这样蚀骨的缠绵里,原本就乏力的身子越发娇软如云,一颗心被高高抛起,只有落在他的手心才能生出安全感,渐渐又生出些别样的渴望,只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停下来时,薛云晗紧紧揪着林恒的衣襟,抑制不住地娇喘连连,林恒气息有些粗重,将她捞起来重抱在怀里重新坐好,犹自盯着她红艳如樱桃的嘴唇,不住拿手指摩挲,显然意犹未尽。 薛云晗全身软绵绵,被林恒抱在腿上靠在怀里,抱得有些紧了,她想换个坐姿,刚一动就叫底下一个物什硌了一下,薛云晗疑惑地看了林恒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恒僵了一瞬,别开眼道:“你要快些长大。” 薛云晗听得云里雾里,林恒已将她放到软垫上,将袍角整理好了齐整地搭在腿上,才重新坐过来,让她靠着他。 “我连日奔波赶路,今日本来是打算回府,并不想以这副邋遢的模样去见你的。”林恒把玩着薛云晗的手指,“没想到越到京城离你越近了,越克制不住地想你,迫切地想见你。” “囚禁你的山洞所在,恰有一条极少有人走的小道,是金楼观一带最靠近京城通赣皖的道路,我也是从前爬山野游偶然发现的,我的马快一些,进京之后就一路跑在平杨他们前头。” 薛云晗闻言抬头看了林恒一眼,林恒轻笑:“是的,就是为了早点见到你。”且林恒一向知道吕仙人那点龌蹉肮脏的心思,一听说今日在金楼观祈福,便放心不下。 “我到了金楼观自然是先去见了母亲,后来没找着你,便着意留意安南侯夫人和德妃两处,虽然她们两位瞧着并无异样,手下的人进进出出却很有些不对劲儿。”林恒不敢想如果来的晚了会如何,不自觉地握紧了薛云晗的手,“刚好在老胡那儿看见了我送你的透光镜,便知道你出了事。” 平杨此去江西一行,和老胡共同经历了许多坎坷波折,两人如今十分说得来,几人回到京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平杨便拿老胡怕婆娘的事在林恒跟前逗趣,三言两语讲得清楚了,还从包袱里拿出捡到的铜镜来佐证。 林恒本就是心思机敏之人,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到安南侯夫人林氏跟前直言相问,林氏正心急万分,见瞒不住林恒,且多一个人愿意帮手,便唤小霞和南碧将前后事因细讲了一遍。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摸进山洞里的?”薛云晗仰起头,眼里明晃晃地疑惑,小脸的红潮褪了些,从仲春桃花的美艳变成了雨后新荷的清丽,林恒心意一动,忍不住低头,最终只是亲在薛云晗的额头,继而有些可疑地动了动身子,再开口带了些克制之意,“江西是宁王的封地,当年他与今上争夺帝位失败,这些年他一直不大安分,这次我去江西除了查明灾情,还有些别的收获。” “吕仙人出入宫禁深得帝宠,这几年又和许多勋贵大臣走得很近,手里的消息比许多朝廷官员还灵通,宁王本来就惯常贿赂朝廷大小官员,自然早就和吕仙人勾搭上了。而吕仙人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对你动手,明显已经不惧怕后果,我便猜想,他是想今日逃离京城。” 林恒顿了顿,将薛云晗凌乱的鬓发撇到耳后,“从前他和王宁狼狈为奸,为皇后办了不少事,如今王宁落得个中毒身亡骨灰撒井的下场,吕仙人自然生了唇亡齿寒之意,皇后以为吕仙人只有她这一个靠山,却不知吕仙人打算靠着手里的人脉和消息投靠宁王。” 薛云晗是存了死志跳下悬崖,没想到被藤蔓兜住了,听到林恒声音那一刻才因为不甘心而害怕起近在咫尺的死亡,最后被林恒拉起来时,阳光透过层层枝叶落在他的脸色,那一刻忽然觉得,林恒拯救的不只是此刻她的性命,更是圆满了她灵魂里背负的前世今生。 林恒被怀里的姑娘蹭得心都化了,声音越发温柔:“那边悬崖下的小道是金楼观一带离京去往江西的捷径,吕仙人必得从那边离开,再加上平杨他们捡到的铜镜,我便带人往这边赶来。我的人在山上遇到一个女子,深山老林、树茂草深的,她却衣裙整洁独身而行,实在是可疑,三言两语一吓,那女子便吐了实话。” 金楼观里的道士都是乾道,那女子必是春儿无疑,薛云晗点头表示知道,林恒接着说道:“不管怎么劝说,那女子都不愿开口带路,最后还是老胡动了些手段,她受不住了才带我进来的。” 说着解释道:“我本无意对一个女子动刑,但一想到你深处危险,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才……” 薛云晗摇摇头,拿手捂住林恒的嘴,示意他不必再说,春儿虽是可怜之人却也有可恨之处,这些年不知帮那几个道士作了多少恶。 林恒掀开帘子,对赶车的车夫说道:“往安南侯府偏门去。”把薛云晗悄悄送到安南侯府,再从安南侯府送回望江侯府,方便遮掩行迹,“别担心,你的马车已经如期回了薛家,最后找到你的都是我的人,德妃和夏夫人处必定也是可靠的。” 林恒一直远远跟着,天擦黑时,薛云晗顺利回到了薛家,他才安心回了林府。 夜深露重,林恒躺在雕花的架子床上毫无睡意,一时后怕今日薛三姑娘所遇的危险,一时又回味起这两个月的入骨相思,最后又想起与她深情拥吻耳鬓厮磨,想得多了就渐渐变了味儿…… 月光透过窗棱钻进来,一朵两朵开在她的身上,夜色里她恍然若仙,被逆光勾勒得身段玲珑起伏有致,林恒听到自个儿心跳如擂,看着她一步一步摇曳生姿,看着她粲然一笑柔媚蚀骨,看着她轻咬红唇缓褪衣衫…… 巨大的满足之后带来无尽的空虚,林恒从梦中醒来,羞臊的两颊发烫,二月的深夜寒凉透骨,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凉茶,辗转复辗转,却怎么都不能像满月宴初初心动时那样浇灭心头的燥火,脑海里挥之不去梦里的情境…… 罢了,是堕落,也是沉醉,灵与欲都与你,让我再销.魂一回。 第81章 林恒上门(捉虫) 吕仙人说林恒不敢杀他,是很有些道理的,他犯下的罪行,自己再清楚不过。奸.淫贩卖幼女、勾结大臣泄露朝廷机密、装神弄鬼欺君罔上,哪一条都是重罪,只是没想到被擒之后不是进了监牢,而是先被押解到了宫城之内。 宣和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吕仙人,穿着一身滑稽的行商衣裳,污糟的脑袋耷拉下来毫无生气,下袍大片大片的暗红血渍,看样子多半是被去了势,虽已止了血,仍叫人看着心惊胆寒。 “还能开口吗?” 旁边侍立的郑统领一脚踢到吕仙人背上,吕仙人吐出口喉头血,抬起头目光浑浊地看了一眼,加之双手反剪了绑在身后,双脚带着脚链,半点也不像从前进宫时道家上师的高深样。 宣和帝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守在屋外,他要单独讯问。 半晌,梁三全和郑统领重新被叫回屋内,宣和帝有些疲惫,“押到刑部大牢里关着,叫内阁拟旨,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共同详查此案。”说完拿起案上一个填金错银的小方盒,打开之后里面放着数颗大红的丹药,这样的药丸他已经吃了一年多。 从前以为是养生的药,现在看来其实是催命的吧?如果他早死,谁得到的利益最大? 梁三全精乖,见主子的脸色极差,连忙沏上一杯热茶,宣和帝喝了茶缓了片刻,方说道:“宣皇后和叶嫔过来。” 昨日回宫听说太子妃摔了一跤也不知影响了胎儿没有,张皇后心里很焦躁,太子的病情反反复复,而她祈福又牵扯出了这么大的丑闻,关键是吕仙人从前伙同王宁帮她做了不少事,虽说吕仙人基本都是和王宁接触的,攀咬不到她身上来,但到底是折了一枚十分得用的棋子。 听得宣和帝宣召,张皇后连忙整了衣冠急急赶到乾元殿,见宣和帝的神色并无异常,几案上仍堆着各色颜料和画笔并一副未完成的画,她才放下心来,暗道昏庸也有昏庸的好处,行了礼,面上挤出个笑脸:“皇上,不知召臣妾……” 张皇后话说得一半,宣和帝看都不看她一眼,越过她疾行而去,“当心,朕来扶你。” 张皇后脸色一僵,回过头去,看到宣和帝一手握着叶依兰的纤纤玉手,一手放在她腰后扶着,亲昵温柔极了。再看叶依兰,手上涂着大红的蔻丹,衣裙外头套着一件和正红色极为相似的妃色披风,头上如云乌发梳着高高的灵蛇髻,发髻上只简单插了一根簪子,张皇后一眼就认出来簪子上那颗葡萄大的珍珠乃是番国新近送来的。 叶依兰走得近了看见张皇后在屋内,连忙柔柔一笑:“给皇后娘娘请安。”嘴里说得利落,行礼的动作却慢的很,行到一半就被宣和帝拉住,“你身子弱,就别折腾了,皇后不会怪你的。” 张皇后袖子里的手掐紧了手心,笑道:“自然。” “臣妾都好久没见到娘娘了。”叶依兰就着宣和帝的手免了礼,扶着还不大显的肚子半言半嗔道:“皇上也太小心了些,非说臣妾身子弱,不让臣妾去交泰殿请安,偏皇后娘娘又一向少来乾元殿,臣妾怪想皇后娘娘的。” 叶依兰入宫不过数月,原先五官就生得清秀,如今在盛宠之下褪去了怯弱卑微的气质,眉目顾盼间风情宛然,举手投足从容而自矜,俨然已对宠妃身份驾轻就熟,甚至,还对张皇后隐隐带了些轻视之意。 是以,张皇后差点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 “你现在肚子里可是有个小皇子的,别站着了,赶紧坐下。”宣和帝亲自扶着叶依兰坐到垫了软垫的椅子上,自个儿回头坐到龙案后头,似乎这才想起当中立着的皇后,“皇后也坐。”语气毫无方才的柔意。 张皇后脸上火辣辣地,当着一众太监宫女的面觉得难堪极了。 “朕今日叫皇后过来,是有件小事。”宣和帝和张皇后说着话,眼神仍时不时地看叶依兰那边,“叶嫔自个儿都还有些孩子心气,对产子这些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如今朕见她怀有身孕十分辛苦,想着接叶嫔的母亲进宫住些时日,皇后觉得如何?” 张皇后一愣,回想从前宣和帝待淑妃的模样,今日的叶依兰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宫里并无此例……” “皇后是六宫之主,皇后允了,以后不就是有例子了?” 张皇后的话被宣和帝打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面上仍维持着笑脸:“皇上说的是。”眼角瞟到叶依兰手放在肚子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回响起宣和帝方才所说的“小皇子”的话,宣和帝以后怕是都不会吃吕仙人的丹药了,不知何时才会薨逝,若叶依兰真是个皇子…… 那边厢刑部大牢内,牢头张兴正招呼两个狱卒“照顾”新来的犯人,半晌“呸”一声,“恁地倒霉,浑身上下竟摸不出半个子儿来!”说罢搓一把犯人身上的衣服,“料子倒是好料子,就是太腌臜了些,浑身染血,典都典不出去了,晦气!” 一个狱卒问道:“这犯人关哪间?” “这犯人十分重要,切莫让他死在牢里”张兴闻言露出些难色,“可是上头又交代,活罪多受些……这可难办。” 另一个狱卒“嘿嘿”笑一声:“小的倒有个主意,不如关到地字三号牢房。” “啧啧,你小子也太毒了。”张兴朝那头看去,里面关着的是个数罪并罚的重刑犯人,腰背雄壮孔武有力,张兴记得那犯人其中一条罪状是上小倌馆时和人争风致人残疾,这么看来倒也合适,“就这么定了,去告诉那犯人,不准弄死、不准弄哑,否则爷让他明天就得牢瘟死在这里。” 时下的监狱管理十分混乱,民间的犯人但凡死在牢里,牢头往上报一句“得了牢瘟”一般就能抹过去。 当然,这些薛云晗都是不知道的。 薛云晗前脚回了薛府,后脚就有位方太医便服上门,手上拿出安阳长公主的帖子,薛云晗便明白是林恒请来的。方太医先前已从林恒处得了所谓的“和清丸”,再仔细望闻问切一番后,断定薛云晗身上的毒不过是迷药加蜀地哑泉水制成,当下开了药方。 还好薛云萍和薛云晗并未同乘一辆马车,从金楼观祈福回来时薛云晗的马车先出发先回府,是以薛云萍只当是薛云晗心中有气,不愿和她同行,加之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她心里既有隐秘刺激的欢喜又十分心虚,并无余力思考其他。 尽管这一日经历了生死悬线,薛云晗却奇异地好眠,第二日醒过来时,想起梦里林恒俊美无俦的容颜和挺拔有力的腰背,薛云晗脸红心跳不禁有些口感舌燥,“给我倒杯茶。” 坐在窗下绣花的南朱一下子丢掉绣棚跑到床边,“姑娘,你能说话了!” “是吗?”薛云晗一怔,果然,发音顺畅毫无异样,再动动手脚,已然恢复了力气,“快打水,我要洗漱了去见太太。”昨日薛世铎以女儿染了风寒怕交互传染病气为由,并未让夏氏知晓实情,既然好了当然要先去消了她的担心。 “姑娘,你猜谁来咱们府里了。”南朱从外头端了水进来,一脸的神秘兮兮,她并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见薛云晗好转了便又恢复了活泼,不待人接话就自个儿抖了出来,“安阳长公主家的林恒公子!” 薛云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哈?林恒总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第82章 辈分之争〔捉虫〕 夏氏那日对着薛世铎咳了口血,薛世铎虽然未能从傅夫人处问出缘由,却也隐隐感觉妻子的“急怒攻心”与他有关,之后就刻意避免和夏氏接触,有事都是找下人传话;而夏氏连梦里都挣扎煎熬,却又到底难舍女儿,一旦有了挂念,醒来之后便汤药饮食都强迫自己进一些,如今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昨日就是吹了些冷风有些头疼,晚上回来之后吃了药,又发过了汗,今儿一早就已经好了,特意过来让娘瞧一瞧,免得娘担心……”薛云晗昨日死里逃生尤其觉得生之可喜,见到娘亲格外窝心,用过早饭就过来挽着夏氏的胳膊撒娇,说话不自觉地将尾音拖得长长。 “大姑娘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夏氏笑骂一句,女儿有点小恙便撒娇黏她,心里到底是欢喜得很,忍不住好心情地打趣道:“你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了,整天孩子气,看谁敢娶你” 薛云晗闻言不以为然:“没人娶正好一辈子跟着娘。”说着话思绪却远了,不会嫁不出去的吧,昨日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呢,忆及昨日马车上的亲密无间,脸盘瞬时红了起来。 要知道,和未出阁的女儿开这点悄悄话似的小玩笑是做母亲的一点乐趣,看到薛云晗脸红了,夏氏兴致越发好了些,心里不免感叹,女儿如此乖巧可爱,无论如何都叫她割舍不下。 被夏氏这么一打趣,薛云晗想起片刻之前南碧说林恒来了府里的事,方才浓睡方醒一时混沌才会想到他是不是来提亲的,这会儿自然明白不可能,因为世家大族脸面要紧,往往并不贸然上门,正式提亲之前两家通常都会心照不宣地接触几番。她忍不住好奇林恒所谓何来,而且……怎么有种怪想见他的感觉呢。 “娘,咱们去园子里散散步吧?” *** “啊切!”林恒打了个喷嚏,他一向少有病痛,莫不是,薛三姑娘想他了?这样想着,一边拿帕子揉鼻子,一边趁薛老四不注意迅速往路边瞟了一眼。他现在所在之处是薛府后园的一处亭子,位置在园子里算比较中间,亭子四周道路颇多,往薛府四处通达。 这可是他精心选好的地点,只要她出来园子里松散,遇到的可能性极大。 林恒心情很好,薛老四心情就十分郁闷了,他看着林恒那张笑得温雅的脸,觉得这简直是晦气,晦气! 薛老四喝一口茶,丝毫浇灭不了心头的愤懑,终于忍不住拿手指着对面的人:“你到底藏了什么歹意,到我们家来干嘛?” “歹意?”林恒亦端起茶杯,拿手优雅地扇茶汤雾气到鼻端,垂目轻嗅了几下,才云淡风轻地道:“薛兄何出此言?” 薛老四身子往后头栏杆一靠,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像个老农似的端着,斜眼投射的目光对着林恒上上下下逡巡,“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恒一口茶含在嘴里,听得这话真想张嘴喷在薛老四几乎写着“没文化”的脸上,若是从前,十个薛老四也吵不过他林恒,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劝诫自己,对面坐着的人再不着调,那也是长辈啊。 嗯,她的长辈就是他的长辈。 是以,林恒和颜悦色地笑一笑,温言道:“是薛侯爷请我来的,并不是我要图谋什么。” 林恒这亲切的一笑让薛老四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薛老四拿手搓了错胳膊,越发惆怅起来。 今儿一早起床,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鸟语花香……总之,是十分美好的一天,又恰逢书院放假,他正打算去找南安侯府那几个小子切磋切磋功夫。老头子不在家,他不用翻墙,可以光明正大地从东角门出府,心情真真是极好的。 孰料刚提着心爱的白腊杆红缨枪一脚踏过门槛,就看到薛侯爷在下马石边立着,他倒是想要把红缨枪藏起来,但老头子已经远远飞了个凌厉的眼刀过来,看口型,说的应当是:“哼,混账!” 要知道薛老四是老来子,打小聪慧伶俐胜于哥哥们,薛侯爷一心指望着幺儿考取功名,和其他儿子一起将薛家重新壮大起来。没想到幺儿从小就喜欢玩棍棒不喜欢执笔杆,以为他只是小时调皮,可是年纪越长,课业越是一塌糊涂,而且还整天逃课舞刀弄棒,打了多少回也不见效。薛侯爷一气之下放言,若是薛老四再动刀啊棍啊,必以家法伺候。 “赶紧回院子把小红收起来,不能让小红因为我受折辱。”薛老四心里是极明白的,依依不舍地将红缨枪递给旁边的小厮,哀叹一声:“记得把上回没用完的金疮药找出来,小爷我今儿是逃不过老头子一顿毒打了。唉,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 薛老四破罐破摔,维持着一脚跨过门槛的姿势站着等死,等薛侯爷走得近了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人,正是林恒。 老子是这么说的:“今日在街上偶遇林公子,想起林公子下一次春闱便可高中进士,而你竟然连个秀才都还没挣得到,不禁悲从中来。” 薛老四双目一瞪,林恒这厮真是个害人精,没事儿出来现什么,诚心要让满京城的子弟都因他挨训吗? 薛侯爷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对着林恒迅速切换成慈祥长辈的模式:“老夫一时感伤便和林公子多聊了几句,没想到林公子如此重情重义,一听说你如今还只是个童生,竟然愿意来咱们府里给你单独授课。” 薛老四眼角一跳,眯眼看向林恒,满脸都写着“可疑”二字。 “侯爷过誉了,晚辈哪里有资格‘授课’,不过是来和世钞互相探讨学问,以期共同进步的。”林恒完全无视薛老四的种种表情,双手一揖,“我和世钞本是从小一道进的书院,同窗几年的情谊十分宝贵。”之所以同窗只几年,是因为后来林恒上升太快进了师兄们的班级,而薛老四则一直原地踏步和师弟们混在一起…… 薛侯爷越发满意,这后生如此谦逊有礼,幺儿就是学不到学问,学点为人处世也行啊。 总之,林恒的到来对薛老四而言,好处是躲过了老头子一顿打,坏处也是立显,这不,坐在园子里听林恒分析经义呢,旁边立着个老头子派来的人,专门监督他认真与否。 “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 薛老四有功夫在身,二月的天气亦不觉得冷,听着林恒口里念念有词只觉得十分催眠,正自昏昏欲睡还强撑着的时候,看到路那头过来的人,不禁眼眶一热,救兵啊! “大嫂,你身子好些了吗?”薛老四大声招呼着,人已经站起来蹦到了亭子外头。 林恒坐在薛老四对面,看不到背后的人,知道她来了,一低头就在茶汤中看到了自个儿的笑脸,他按一按嘴角,这么明显吗? 站起来整理好衣襟,这才施施然走出亭子,对着夏氏行了一礼。 薛老四浓眉一挑,这行的可是个晚辈礼,再一听林恒开口,“见过姑妈。” 薛老四震惊了,林恒这厮不是一向以他的同辈自居吗?再说,这哪里来的脸乱攀亲戚?! “谁是你姑妈?谁是你姑妈!” 第83章 表哥表妹 林恒施施然走下亭子前的石阶,朝夏氏端然一礼。 弱冠之龄的男子便如豆蔻之年的女子,正是年华最好时,一袭靛蓝色如意暗纹的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修长入竹,腰间悬一枚光洁圆润的玉佩,行止间和主人温然的气质浑然一体。 二月的天气犹有未尽的寒凉,眼前谦逊有礼的青年却叫人无端生出暖融融的熨帖之意,夏氏不由在心里赞一声好,怪道京里那许多夫人惦记着要林恒当女婿,她这些年深居简出,还是第一回和林恒近距离接触,听得这一声“姑妈”,很是吃了一惊,正想着如何回应,旁边立着的小叔子薛老四已开了口。 薛老四自然明白林恒的身份不凡,只是从小时同窗开始林恒便是他心中阴险狡诈的代表,是京里一众同龄公子挨打挨骂时“别人家的孩子”,因此他愤然跳脚道:“谁是你姑妈?谁是你姑妈?!” 在场的众人,唯有薛云晗是个知情者,想着林恒说要求娶的话,猜测他这是在“曲线救国”了,一时觉得又好笑又甜蜜,咬了唇拿帕子掩了脸,才算遮住了脸上的笑意。 林恒抬头瞥了一眼薛三姑娘,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薛老四的炸毛,仍是持了浅浅的温和笑意,又朝夏氏作了一揖,不慌不忙地道:“您是毓珠唯一的姑妈,毓珠是晚辈嫡亲的表妹,打小晚辈就当她是亲妹子,论理自然也当称呼您姑妈。” 林恒身份何其贵重,无论在勋贵还是文臣里都算得头一份的贵公子,这样的身份如今竟然主动叫她一声姑妈,夏氏心里也很吃惊,只是林恒的说辞十分妥当在理,便是应了这一声“姑妈”也算不得什么,且这后生着实讨人喜欢,因此笑盈盈道:“我年轻时和长公主也常在闺中往来,你母亲将你教得很好,那我就托大,应了你这一声。” 薛老四一手抱胸,一手摸着自个儿下巴,仔细打量了林恒,那厮脸上全然的坦荡自然,加上说话的语气极为诚恳、有理有据,他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听到自家大嫂认了辈分关系,转了念头道:“这么说,我和大嫂是平辈,那你还是应当叫我一声叔叔的。” “一码归一码,咱们还是按原来的称呼。”林恒朝薛老四走近两步,拿手把住他的肩膀,目光真挚地说:“薛兄不必妄自菲薄,我和你的同窗情谊也很宝贵。” 薛老四转过头看林恒,对方那脉脉的眼神儿让他不禁怀疑林恒对他有所图谋,没忍住打了个寒噤,他推开林恒的手仰头看天,要不这一系列的异常不好解释啊。 “哎,等等。”薛老四两手一拍,冷哼一声道:“我可记得两年前的花灯节,你为了争一个辈分,让晗姐儿喊你一声叔叔,还专门和我打了赌的。” “那是因和薛兄打小就相识,难得在过节的时候松快一回,和薛兄闹着玩儿的,晗晗是毓珠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林恒说罢对薛云晗道,“见过表妹。” 薛云晗怕被夏氏看出来,低头垂首一眼也未看林恒,这会儿听得林恒朝她说话,她先看一眼夏氏。 虽说这份亲近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说到底夏氏认为薛府并没有可供林恒图谋的,而且勋贵世家们多年互相通婚,亲戚关系早就盘根错节,这样称呼也是极为寻常的事,因此夏氏微微点了头。 薛云晗朝林恒行一个平辈礼,道:“见过表哥。” 这一声招呼语调平平,礼貌而又疏离,林恒略略抬头扫过一眼,看到薛云晗气色尚可,一路行来并未要丫头搀扶,想来体力也已经恢复过来,他已经从方太医处得了消息,这会儿又亲自看过也就安心了。 夏氏和薛云晗毕竟是女眷,和林恒打过招呼寒暄过两句,母女俩依旧逛园子散步。 “快别哭了!咱们当下人的就是这个命,没拉出去十几二十两银子发卖都算轻的了,你如今哭又有什么用呢?在庄子上好好待着,三不五时地送点东西进来,叫姑娘念着你不比什么都强?”一个丫头哭哭啼啼个不住,一边走路一边回头,显然是不想挪步子,前头引路的婆子不耐烦了,一把夺过丫头手里的包袱,把着她的胳膊往前拽,嘴里不住地絮叨。 那婆子看到夏氏和薛云晗,嘴上住了声,蹲身行了礼,那丫头却心头委屈意盛,勉力咬住嘴唇仍不停啜泣,眼睛哭得肿起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 南朱看清了人,在薛云晗旁边小声嘀咕道:“姑娘,我瞧着是二姑娘身边的丁香呢。”南碧因为伤了腿直接放了假在家休息,南朱昨日没去金楼观,自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丁香虽然凡事听凭薛云萍的,但是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却常与人方便,南朱看着有些不忍。 丁香嗫嚅着开口:“大太太,求求您……” “大嫂,这是我们院子里的人,倒是不劳你费神。”薛二太太刘氏前两日才东挪西凑了一千两银子给梅娘子送去,这两日正是心头毛焦火辣的时候,这会儿看到夏氏越发心头不顺,拿一双凤眼狠狠剜了丁香一眼。 鲁婆子刘氏的脸色,笑道:“这丫头犯了错,二太太叫我领了她去庄子上,奴婢得在中午之前赶回去,这就告退了。” 待鲁婆子拉着丁香去了,刘氏作势上下打量薛云晗,“我们萍姐儿运道不好,出门烧个香竟也要挨罚,唉,可怜我只生了两个儿子,萍姐儿连个可以帮衬的姐妹都没有,还是晗姐儿命好啊,在家有爹娘护着,在外有德妃娘娘宠着。” 薛云萍一大早去百善堂见过薛老太太,就被关在薛老太太的小佛堂里跪着,还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大房这对母女却在优哉游哉地赏景,刘氏心中如何不恼,女儿如今正是要出门交际的时候,薛云晗带她出去一回不过是举手之劳,竟也不肯。 唉,萍姐儿到底还是命苦了些,刘氏想着连兄嫂都不愿意要萍姐儿做儿媳,萍姐儿定然深受打击在心里憋了一口气,昨儿一早才会瞒着大家跟去金楼观。老太太也是狠心,平日看着把萍姐儿当亲孙女疼,遇到这么点事情,罚起来半点也不肯手软。 刘氏说话尖酸,夏氏神色仍是淡淡:“弟妹要是觉得老太太处罚萍姐儿有失公允,自去找老太太说,萍姐儿到底是为何被罚,弟妹心里比我清楚。”宣和帝无为,太子病弱,二皇子势强,以薛家的实力根本无力参与这一堆乱局,即便薛云晗眼界高想找个上等的夫婿,也万万不该对二皇子起意,何况薛云萍的身世,薛世铎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夏氏自问做母亲的心应当是一样的,真心劝道:“有一句话我要劝弟妹,‘命里无时莫强求’。” 薛云萍有些城府,回府以后先向刘氏请罪,再由刘氏领着去百善堂请罚,虽然躲不过一顿惩戒,但总比被薛云晗捅到薛老太太处后处于被动要好些,只是薛云萍至始至终未向刘氏吐露过对二皇子的心思,刘氏只以为她是婚事不顺才有所为。 刘氏并不知夏氏已对义女的身份起疑,只当夏氏是嘲讽薛云萍一介孤女却心比天高,心头的气涌上来脸色红了又白,想起在薛老太太处听到的消息,复又生出了笑意:“谢谢大嫂关心。说起来,我今日听老太太她娘家有位侄女儿要过来咱们府里作客,据说是个美貌聪慧的佳人,到时候大嫂可一定得见一见。” 第84章 公主和亲(修改) 林恒第一回来,院子里的丫头们突然就多了很多去园子里的理由,比如东西掉了,比如正好办事要经过,又比如替主子寻一枝早开的花插瓶用。 “姑娘,像奴婢和南碧这样做大丫头的还有机会跟着主子出门,其他像环儿铃儿她们那样的小丫头子连外面的人也没见过几个,林公子名气大,大家往日都是久闻其名却不见其人,难得来咱们府里,大家自然想去看一看活的。”南朱虽然看着有些咋咋呼呼,人却是极好的,前几日怕薛云晗责罚小丫头们,还专门替她们解释过。 其实丫头们做得含蓄,只远远看一眼,并没有坏了规矩做什么逾矩的行为,薛云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林恒应了薛老侯爷来给薛老四补功课,果然言出必行,每逢五日来一回,今日恰好是第二次过来的时间。 南朱双手递给薛云晗一张帖子,面上有些小得意:“奴婢说得对吧,她们就是看个新鲜,今儿林公子又过来了,咱们院子里都无人去瞧了。” 薛云晗在家休养了几日,气色早已恢复如初,毕竟是经历过两回生死的人,便是当初在金楼观被吕仙人吓得半死,如今随着金楼观上上下下被一网打尽,也渐渐安下心来。她翻开那张精致的帖子,上面工笔描了花卉,小楷整齐端庄写着邀请之词,显得十分用心,只是人却不对。 韩秀晴竟然邀她上门作客?说起来薛云晗还有点羡慕,她自己在金楼观险象环生,韩秀晴却是一开始就晕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得救了,算起来两人也勉强算得同患难过,不过薛云晗无意与她相交,提笔婉拒了邀请。 她重生以后对林恒的心思一直复杂难明,纵然有些想头也是烟笼月罩看不清楚,林恒此去江西归来,薛云晗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今一闲下来,几日不见竟然生出了思念之情。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噗嗤——”入春之后阳光日益明媚,院子里的绿意生机勃发,薛云晗被自己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自个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南朱歪头看下来,自家姑娘面颊红润饱满如娇花,双目潋滟含情似春水,看着怎么有点……像家里姐姐临出嫁时的神气儿呢?她向来被薛云晗纵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小声嘀咕道:“姑娘,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咳咳——”薛云晗被说中心事,但她到底有两分从前当公主时的脸皮在,也不害羞,反而揪了两下南朱的脸,道:“啧啧,女孩儿家开口闭口就是心上人,可见是真的大了,你跟南碧两个翻过年就要十九,母亲已经吩咐水芝帮你们留意合适的人选了。” 南朱听了脸色顿时就红了,挽住薛云晗胳膊撒娇:“姑娘洗涮奴婢,奴婢不依……” 薛云晗冷哼一声,端着脸色道:“当差当得好的自然选一个可靠良善的人,当差当得三不着两的便只能随意拉个外头的小子配了,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薛家的家风是不苛待下人的,南朱这样的年纪在别家还要再伺候两年,在薛家却是可以留意婚配了,南朱听了薛云晗的话果然闭嘴无声,细细思量起自个儿平日的表现。 薛云晗再忍不住,差点笑岔了气,“哎哟,是真的想嫁人了……” 南朱明白过来一嘟嘴一跺脚就要出屋子,“哎,有正事呐。”薛云晗连忙叫住她,“毛团儿许是又跑出去了,咱们出去找一找。”毛团儿是当初林恒送给薛云晗的那只小橘猫,如今又大又胖,精力旺盛得不得了,巴不得天上都是脚印,不过今日自然是薛云晗故意放出去的。 主仆两个一路唤一路寻,走到那一日的亭子旁,果然林恒和薛老四端坐其中,准确说是林恒端坐在凳子上,薛老四则斜靠着栏杆脸上满满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远远看到薛云晗就一边招手一边喊:“乖侄女儿,你的猫真是一只明辨忠奸的好猫!” 薛云晗听得莫名其妙,走得近了,才看到毛团儿在石桌上弓着身子对着林恒呲牙,两只后腿交替踩蹬着桌面,带得大毛屁股一扭一扭,嘴里“呜呜”有声,似乎随时都可能上去扑咬一口,而林恒握杯子的手就在桌上一尺之远。 南朱知道林恒身份尊贵,吓得脸都白了,怕毛团儿真的咬伤林恒,一个小畜生惹恼了贵客多半只有丢命的份儿,连忙用目光请示薛云晗。 “快把猫抱开,南朱。”薛云晗吩咐完南碧,朝林恒敛衽一礼,“小猫儿不通人性,打扰四叔和表哥了,还望海涵。” 这一声“表哥”听得林恒十分舒坦,眼前的薛三姑娘身量婀娜纤长,穿一身银线梅花的水红色襦裙,整个人清丽脱尘,明艳动人,这年纪,也到了相看的时候了吧? “毛团儿,你怎么能对林公子这么凶呢?”橘猫被南朱抱着,一副温顺无比混吃等喝的懒怠样,南朱边往回走边苦口婆心地道:“没有他,怎么会有你啊!” “哇哈哈哈哈!”薛老四笑得肚子疼,哆嗦着从兜里掏出块银锭,抛给南朱:“赏你的,赏你的!” “奴婢是说,要不是林公子将夏小姐的猫放出去,夏小姐的猫就不会生下毛团儿……”南朱抱着猫,话出了口也知道不妥,见林公子的表情绝算不上好,自家姑娘倒是一脸笑意事不关己,手里接着那颗银锭犹豫不决,接了吧肯定得罪林公子了,不接吧又舍不得,少说得有二两呢。 林公子这样的贵人,以后大约是没什么机会打交道的,南朱下了决心将银子塞进荷包里,不知怎么看着林恒的笑意觉得瘆得慌,好在马上有人解救了她。 “三姑娘,可巧您在这儿,老太太叫您呢。” 薛云岫带着一行人从大房的院子方向走过来,其中一个百善堂的丫头道:“今日老太太娘家的谢表姑娘过来作客,老太太请姑娘们过去见一见。” 薛云晗有心想和林恒多处一会儿,这会儿也只能跟着去了。 林恒给自个儿倒了杯茶,闲闲地道:“听说东齐三个月后要派人出使我国,两国缔结盟好,约定二十年之内不动干戈,薛兄觉得如何?” “真的?”薛老四的消息没有林恒灵通,闻言两眼一亮,难得地认真道:“虽然我朝国力强于东齐,十几年前的一战也是大胜,但战争始终劳民伤财,两国若能修好,对百姓是好事。” 林恒扬眉道:“看不出来薛兄平日洒脱随意,实则十分热心国家大事,关心百姓疾苦。” “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没有出将入相,但也随时准备为家国朝廷报效一己薄力。” 薛云晗的背影越走越远,林恒心里的惆怅无处发泄,听薛老四说得大义凛然,便幽幽地道:“使团里有东齐国君的幼妹,此番是要来和亲的,圣上无意纳入后宫,要在勋贵子弟里替公主寻一个佳婿,两国和亲关系到结盟大事,薛兄既然一心报国,看来是一个好人选啊,我会求祖父大力引荐你的。” 林恒这话还真不是吓唬人的,东齐虽然较弱,但派人来和亲的是公主身份,夫婿的身份太低了就是打东齐的脸,身份太高的人家又鲜有愿意的,毕竟有志向的勋贵们连本朝的公主都不愿意尚,又何况是别国的和亲公主。平衡各方,最适宜的人选就是各勋贵宗室家里不承爵、无大本事的次子幼子们。薛老四还真是个好人选,他笑脸一僵,认真思量起现在讨好林恒还来不来得及。 还没想得明白这问题,薛老四突然福至心灵,打量林恒道:“你不会是看上我们家晗姐儿了吧?” *** 安南侯府因为深植军中多年,常年处于权势中心,也得了公主和亲的消息,林氏这会儿先就筹谋了起来,毕竟好姑娘就那么多,若是京里的人家都知道了,一窝蜂地给各家儿郎婚配,到时候怕就不好挑了。 林氏把二儿子夏承毅叫到跟前,说明了情况,直截了当地道:“你年纪不小了,娘打算给你说亲了。” 夏承毅和林氏皮惯了的,倒也没脸红。林氏便接着说了这两年留意的各家姑娘,说了几个品貌性情都不错的,儿子却没有半点兴趣,反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是过来人,一思忖便道:“你是不是有中意的姑娘?只要人品性情是好的,家世差些没关系。” 夏承毅听了这话倒开始扭捏起来,吞吞吐吐几番都没能说出口,林氏一看不得了,这脸厚心粗的皮实小子竟然害羞了,可见已经很上心了,越发觉得非弄清楚了不可。 “那娘帮我问一问……”夏承毅鼓足勇气,“帮我问问姑妈怎么看。” 林氏一愣,问大姑子夏氏?夏氏如今可是个除了女儿,万事都不大关心的清冷性子。迅即反应过来,这小子不会是惦记晗姐儿吧? 晗姐人才顶好,大姑子教出来的性情不会差,且又是亲上加亲,林氏一拍手,儿子真是好眼光! 第85章 一对璧人 薛老太太端坐在一张铺了锦褥的黄檀木正面榻上,拉了侄女儿在身旁坐下,一脸的笑意盈盈,她今儿心情着实是很好的。 谢巧姝和年前相比清减了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按理女子双十年华正是容颜熟而未减之时,但是联想到此前谢府老太君做寿时听到的那桩亲事,平大太太又并不像个好打发的人,可以想见恐怕这两个月谢巧姝过得并不好,她如今肯来谢府定然是不肯屈服于嫂子。 “老太太,三姑娘、四姑娘来了。”门外的小丫头报了一声,便卷起帘子。 谢巧姝闻听得门口的响声要站起来,被薛老太太一把拉住,笑道:“你是长辈,合该她们给你行礼,站起来作甚。” 薛云晗和薛云岫进了屋里,见薛老太太拉着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子的手,少见的是那女子在这个年纪仍做姑娘打扮,穿一身丁香色的鸡心领襦裙,料子普通,款式还是前几年时兴的,头上的钗环首饰亦很少,和薛老太太屋里的富丽堂皇并不相称,连府里得势下人家的女儿也比她穿得好。薛老太太的娘家谢府乃是侯爵之家,家底儿比薛府还厚,这一位既是娘家侄女儿,那定然是庶出旁支无疑。 薛老太太给两个孙女儿介绍道:“这是你们二舅公家的大表姑。”谢二老太爷已分出府去,理当另立排行,他就这一个女儿,是以应称一声“大表姑”。 薛云晗心道果然,和薛云岫蹲身行礼:“见过大表姑。” 薛云岫近年脾气有所收敛,嘴里并没有如幼时那样出什么张狂的话语,但这种打秋风的亲戚见多了,脸色那点轻视的神色便没能掩住,叫薛老太太瞪了一眼。老太太算得上公允讲理,但素来并不时常流露出慈和安善的样儿,这一份亲近叫薛云晗讶然,要说是喜欢的侄女儿吧,从前却并未听薛老太太提过。 “两个姑娘都生得这般灵秀,可见老太太养得好。”谢巧姝说着从旁边立着的丫头手里拿过两个荷包装着的见面礼,递给薛云晗和薛云岫。 荷包放在手里的分量不重,薛云晗手指一触便知道是金银锞子之类的东西,在谢、薛二府这样的百年世家,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但是谢巧姝脸上半点局促也无,神色一派落落大方。 姐妹儿二人起身接过,谢了礼,薛云晗趁着起身的动作抬头再打量一番,这位谢大表姑虽然衣着俭寒,却无半点卑弱气,举手投足间反而透着脱俗离尘的气质。 眼前薛家大房的姐妹二人通身穿着皆是一般无二的华贵,也都生得秀雅清丽,只有从年纪长幼才能分清哪个是薛大老爷的嫡女薛三姑娘。薛四姑娘的脸上有十分明显的鄙夷,薛三姑娘却十分周到和礼貌,谢巧姝觉得,夏氏这个表嫂应该是个十分有教养的人。 “三姑娘的长相是随母亲更多一些吧?”谢巧姝毕竟更年长些,生长环境造就了她善于察颜观色,知道薛云晗在悄悄打量她,也就更大方地随她看,她其实也在打量薛云晗,眼前的姑娘生得明眸皓齿,豆蔻年纪已初显风华,五官长得并不是很像薛家人,“表嫂定然是位大美人。” 薛老太太想岔了,拍拍她的手道:“你也是个标志人儿。” 谢巧姝笑一笑,低头作个害羞状,其实她是个明白人,对自己的长相是有几分自信的,只是不解,这位未曾谋面的大表嫂既然长相好、教养好,又怎么会和薛大老爷离心离德呢? 到了晚间,薛老太太十分难得地在百善堂开宴,一大家子除了外放的薛三老爷一家以及在外面有应酬的薛老侯爷,都齐聚一堂,在厅里坐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夏氏调养了一阵子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为着怕过了病气给大家,托了女儿带话给薛老太太告假。平日里薛老太太就不怎么待见夏氏,最近几个月更是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没想到今儿却不允,饶是拖着病体,也要夏氏去露个面。 “哥哥给我,哥哥给我!” 夏氏还未进屋就听到孩童打闹的声音,刚踏进屋子里,就叫个小东西一把撞到腿上,低头一看,是白姨娘所生的五姑娘薛云念,旁边站着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儿,是周姨娘所出的哥儿,两个孩儿原是同一天的生日,如今都快两岁了,因为还小,往常除了年节和逢五的请安,这种场合一般是不抱出来的。 两个孩子的奶妈见撞到了自家太太,连忙扶住各自的小主子,屈了膝低眉垂目说一句“太太恕罪。”,脸上不见一丝慌乱之色。谢巧姝在薛老太太身边坐着,瞧着这一幕双眉微挑,从下人的态度可见这位大表嫂将下人管理得有规有矩,却又并不是个严苛的人。 白姨娘这些年知情识趣,除了常带着女儿给夏氏请安,几乎都待在自个儿院子里,不知这样的谨慎安分的性子怎么生出薛云念这么活泼的女孩儿,薛云念见是个熟悉的面孔,扔了哥哥不管,双手抱住夏氏的腿,咧嘴一笑露出只有几颗牙齿的漏风豁嘴,脆生生喊道:“五亲,五亲抱!”奶娘在旁边笑道:“五姑娘这是要太太抱呢。” 夏氏病未痊愈不敢抱薛云念,她低头看着这小小的人儿,想起自己错过的女儿小时候那些时光,看着薛云念的眼光便分外柔和,摸摸薛云念的头顶,从木樨手里接过糖递给她,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哥儿也腼腆地伸出手拿了一颗。 “给母亲请安。”夏氏过来请安,薛老太太只淡淡受了礼,并不多话,夏氏神色不改,寻了席面上合适的位置坐了。 谢巧姝犹自想着,一两岁的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可见夏氏待这两个庶出的子女待得好,样貌好、家世高、能理家,且又贤惠,薛老太太为何对这样的儿媳还不满意? “儿子给母亲请安。” 谢巧姝就坐在薛老太太旁边,听到声音回过神来,见面前立着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生得仪表堂堂,浑身透着岁月淬练过的稳重端方,身形不像自家哥哥那般大腹便便,反而有些清瘦,说话间行礼如仪,并不曾偷眼瞧她。 倒是个谦谦君子。 “你我母子之间,快别多礼了,这是你二舅舅家的巧姝表妹,我接她来府里住一段时间,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儿。”薛老太太拿手着这谢巧姝的胳膊给儿子介绍完,又对谢巧姝道:“这是你大表哥。” 二人见了平辈礼,薛世铎是嫡长子,应有主人之姿,又见母亲十分开怀的样子,因此多说了一句:“表妹多住些日子,就当这里是自个儿家里。” 薛老太太笑道:“正是这话,巧姝丫头可千万别拘束,若是有什么缺的或者不便的,就告诉你表哥。” 薛世铎是个男子,只当母亲是着实喜欢这个侄女儿,夏氏却心里一动,薛老太太这话说得有些怪,男子管着外头的事,后院里却是女人做主,谢巧姝一个女客若真有什么不便,那也应当找薛老太太,找管家的薛二太太,再不济也是找她,怎么也不会找到薛世铎一个男人的头上。 薛老太太特意吩咐过,因都是家里骨头至亲的几个人,且人又不多,分两桌反而少了和乐气氛,因此今晚便只安排了一桌,薛老太太拉着薛世铎讲了大半天的话,才放薛世铎入席坐了,薛世铎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夏氏边上去。 后头的薛二老爷、薛老四陆陆续续进来,薛老太太只稍作介绍便让他们入了席。薛老太太往常最喜欢刘氏所出的哥儿,今儿却不大理睬,而是把大房的两个小孙孙唤到跟前,和谢巧姝一起逗弄。 更稀奇的是,刘氏一点不虞都没有,意有所指地笑道:“大嫂,你觉得咱们老太太这位娘家侄女儿怎么样?” 夏氏低头喝茶,轻笑道:“弟妹前些日子说的不错,眉目如画、气度娴雅,的确是位难得的佳人。”刘氏听她说得心平气和,似乎毫无情绪波动,冷哼一声,心道看她还能撑多久,转身回了她自个儿的座位,关心起今儿才放出来的薛云萍。 夏氏这才搁了茶杯仔细打量,谢巧姝正弯腰低头,拿帕子擦拭薛云念襟前沾着的糖粒,这姑娘的眉目在女子当中数得出的好看,最难得的是顾盼之间的灵动神采叫人难以移开目光。夏氏觉得女儿虽然长得像她,性子却截然不同,论起气质来,谢巧姝倒有点像少时待字闺中的她。 这么想着,她便不由自主看向丈夫,他也正看着谢巧姝的方向若有所思,丈夫的脸上已褪去了青涩染上了沧桑,这么多年就是再旺的一盆火恐怕也已经只余灰烬吧。 薛世铎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怕夏氏误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终究无从说起。 一个容颜殊丽,一个清俊儒雅,年岁虽然差得远了些,相貌却完全配得上,更何况薛老太太绝不会害自己的儿子,谢巧姝于薛世铎正是一个良配。夏氏端起梅子青的荷叶杯猛饮一口茶,她这些年欠了薛世铎的,有人能替他圆了也好。 只是这茶,怕是炒得不好,也太涩太苦了些。 *** 三月初五,宜开市、造屋,宜嫁娶。 今日的天气其实算不得很好,阳光不如前几日透亮,风也有些大,不过并不影响京城出现万人空巷的局面,毕竟,宣和帝最受宠最能耐的二皇子娶妻,娶的还是有朝廷柱石之称的魏国公的嫡孙女。 二房的院子里两个丫头正在扫地,一个丫头拄着扫把道:“可惜了,这么大的热闹咱们没机会去看看。” 端簸箕的丫头也跟着说道:“是呀,别说亲王娶媳妇儿难得遇见,就是魏国公府这么阔气的也少有呀,听说嫁妆足有一百二十抬,每一抬都放得满满当当!” 按惯例,皇子婚前赐封地,宣和帝前两日已经赐了二皇子为睿亲王并昭告天下,只等大婚之后就携王妃就藩。 “听谁说的?” 端簸箕的丫头听到人问,头也不抬,回道:“仁哥儿的书童说的呀,他刚从外头回来。” 说完才反应过来是二姑娘薛云萍的声音,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行礼请安,心里思量着府里规矩是不准下人嘴碎的,但她们两人说的是今天满京城的人都在说的事儿,应当没什么打紧的。 两人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薛云萍冷凝的脸色,“内院里的丫头便应该检点些,如何和外头行走的小厮不清不楚的。” 薛云萍点了两个婆子,“无规矩不成方圆,来人呐,给她们各自掌嘴二十。” 两个小丫头十岁都不到,还留着头,这罪名着实扣不上去,但是薛云萍一脸煞气,一院子的下人都不敢忤逆她,两个婆子咬了牙上前扭住小丫头的手就扇起嘴巴。 先前老太太暗示薛云萍有意勾搭二皇子,刘氏还道是薛云晗的污蔑之词,这会儿见薛云萍心浮气躁满面怒容的模样,刘氏再不敢笃定自信地驳回去。 她站在台阶之上,手里捏着一纸人命诉状,心里越发烦乱。 第86章 “两个小丫头乱嚼舌根,是我叫人打的。”刘氏乃是薛府多年的掌家主母,凤眼扫过众人自有一番威严,“别让我听到有人乱说。” 虽说打两个小丫头算不得什么事儿,但薛云萍一个正在相看亲事的闺阁姑娘,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暴虐的名声到底不美,思及女儿婚事上的艰难,刘氏心头对薛云萍的三分气都没了,院子里的事有管事嬷嬷收尾,她对薛云萍使一个眼色,“跟我进屋。” “本来也是个意外……”屋里站着个回事的娘子,见刘氏进来本来要接着说事,看到后头跟着的薛云萍,硬生生地顿住了口。 这位管事娘子的丈夫陈由管着薛府的一个大庄子,陈由家的又在内院服侍,两口子在刘氏跟前儿十分得脸,这些年帮刘氏办了不少事儿。薛云萍这两年跟在刘氏身边学理家,往来的婆子管事都不曾避讳,也不知是什么事叫陈由家的不便启齿。 “无妨,你继续说罢。”刘氏话是对陈由家的说的,眼却看的是女儿,那一眼里有失望有酸楚有无奈,“姑娘大了,总该知道些疾苦,免得左了性子,只知任性轻狂。” 这话实在是很重,陈由家的低了头当没听见,继续禀道:“太太知道的,这些年您让奴婢当家的负责放印子,咱们一直是把银钱放到万通的手里,给他一些抽成,让他去办的。当初选中万通,也是因为他是个按规矩办事的人,您瞧这些年一直没出过什么乱子。” 陈由家的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万通这个人是望都县一带的地头蛇,本身是个镇得住场的人,他在望都县有正经的产业,面上遮得住印子钱这些私下里的手段,又因为和京城隔着些距离,因此是个最为稳妥的人选。 刘氏点头,勋贵人家说起来家财众多,但耗费也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想象,多的是掏空了底子还得硬撑着面子的,缺钱的人多了,路子自然就多,放印子钱便是十分普遍的选择。刘氏嫁入薛家多年,娘家那点嫁妆私房根本不够看,自打掌了中馈以后很快便也背着薛老太太学了这一手。 “这次怎么闹得这么大,还死了人?”她摊开手里的状子粗看一眼,上面有“吾子白恺年方十八”的字句。 陈由虽然只是个庄头儿,但是背靠着薛府二房这棵大树,这些年和万通称兄道弟拿了不少好处,手上早就脱不干净了,陈由家的深知内情,恭身道:“这得从四个月前说起。” 四个月之前,这位叫白恺的年轻人从江西孤身来到望都县,人生地不熟被扒了身上的钱财,此行乃是为了向当初指腹为婚的岳家提亲,因为家里离得山长水远,未免延误日期,一边写信给家里让送些钱财,一边算着日期向万通借了五十两银子以图周转。这法子虽然会多浪费些钱财,但白家也是殷实人家,在婚姻大事面前舍得起这个钱财。 薛云萍听到这里皱眉:“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他一个外地人,万通说借就借了?” “姑娘说的对,这生意原本就是为了牟利,不是为了谋人性命,万通也怕折了钱收不回来。”陈由家的恭声应道,“那年轻人的岳家是万通县的一个富户,是肯认这一门亲事的,万通再三打听好了才放的这笔钱出去。” 白恺的岳家是本地不大不小的一个富户,那就好办了,白恺还不起,就找他岳家还,放印子钱的人便是如此,利益为大,万通这也算寻常的做法。不巧的是,那阵子安徽的灾民已经开始聚众闹事,因为当地赈灾不利,局面一直乱到了江西境内,又被一众官员联手封锁了消息,连朝廷大员们都不清楚情况,万通和白恺这等市井小民自然更是无从得知。 过了两月还钱之期,白恺家里自然没能如期送钱来,千求万求希望万通宽限几日,万通放印子钱这么多年都稳赚不赔,又岂是个心软良善之辈?不过他也没动白恺,而是按照原计划上了白恺岳家的门,拿出白恺签字画押的契纸,要白恺岳家替他还钱。 白恺的岳家认这个女婿,自然就替他还了这钱,只是岳丈难免觉得这女婿不经事了些,白恺再上门之时就摆了些脸色。白恺是家里独子,从小被捧着长大的,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去找万通理论。 陈由家叹一口气道:“那年轻人也是太血气方刚了些,欠钱不还竟然还去找万通理论,两边说话都冲就打起来了,没想到那年轻人不经打,几下就给打死了。” 白恺不过是个落单的外乡人,万通却是喽啰众多的地头蛇,孤身一人去找万通理论,不是去找死是去做什么?当然,万通的手下确实是一时失手才会打死了人。 刘氏听完之后将那纸诉状放到桌上,越是不耐烦看:“万通在望都黑白通吃,这点事儿都摆不平?” “原也不至于……那年轻人死了,万通软硬兼施安抚住了他的岳家,但是到这个月,年轻人家里来了人,死活不肯干休,一心只要杀人偿命,还找讼师写了状子递到县衙。万通和县令有点交情,这状子便是从县里面出来的。”陈由家的腆起个笑脸,给刘氏续一杯热茶,“只是那县太爷如今年富力强,还想着往上升,不肯在这节骨眼担一个囫囵掉人命官司的责任。” “罢了,罢了。”刘氏拿手撑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想了又想,道:“我写封信,拿老爷的帖子一并送过去。” 侯府出面打点,一个七品的知县再无不肯的,只要知县肯了,这事儿其实很好操作。白家要告就随他们告,衙门随便寻一个滋事的罪名,就能将他们在班房里拘个一年半载,只要知县稍微用点心,白家就拖不起,到时候万通再赔点钱财,这事儿就圆满揭过。 此时此刻,刘氏认为这只是一件烦心的小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陈由家的拿了信并帖子欢欢喜喜地回了庄子,屋子里只剩下刘氏和薛云萍,刘氏不停拿手揉着太阳穴,“萍姐儿,你有什么看法?” 薛云萍垂眸无语。 “白恺才十八岁,纵然借钱还不上是不对,但是就至于丢一条性命吗?他家人千里迢迢赶来,鸣冤不成反而将自个儿送进班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刘氏语重心长,“这就是权势高低不同,在贵人的眼里,其他人的命都是不值钱的。” “我冒着风险将你改名换姓养在候府,背着老太太放印子钱,甚至从中馈里贪取,是想让你过得好啊!”刘氏深呼吸一口气,隐忍问道:“你是当真对二皇子有意?” 薛云萍咬牙轻轻点头,刘氏只觉头疼愈加猛烈,“二皇子如今已经娶了正妃,而且还是出自魏国公府,你就算如愿进了二皇子的门,又讨得了什么好?” “我在宫里见过卫芙,长相十分平平,二皇子娶她不过是为了卫家的权势。”薛云萍眼里有热烈的光,她摸着自己的脸,“只要我能拢住二皇子的心,卫芙也不能将我怎样。” 刘氏见女儿有点狂热,越发觉得她是受了打击,软语劝道:“虽说嫁女要高嫁,但那也得在门当户差不多,要不然你将来若是受了委屈,家里怎么为你出头?你看我,娘家人都只道我嫁的好,不知多少人羡慕,他们又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呢?在外交际无人放在心里,在家对着婆母要小心奉承,甚至还得看妯娌的脸色……” “萍姐儿,我知道你的亲事上波折了些,但是你相信我,这些年我对你视如己出,一定给你找个好的,好不好?”薛云萍依旧不为所动,刘氏握住她的胳膊甚至流露出了些祈求的神色:“不要想着那些不实际的好不好?” “论出生,论人才,再好能好过二皇子去?”薛云萍被刘氏抓得生疼,赌气道:“太太说的好听,找个门当户对的,太太自个儿就是高嫁,您怎么不愿意低就?” 刘氏一愣,撇过头去,半晌方叹一口气:“你回去自个儿屋子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出来。”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事儿从寻常百姓到金殿帝王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刘氏为女儿的亲事不顺伏案痛哭,宣和帝却为爱子成亲而心潮涌动。 二皇子如今封了睿亲王,一旦成亲便将赶往封地鲁地,那是个肥沃富庶的地方,虽然近来有些看似不祥的传言,但仍不失为一个上佳的封地。 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张宫女的人物小像,是安南侯世子夫人李氏所绘,正是宫宴那日引她中计的宫女,本来是薛云晗拿请德妃帮忙寻找的,但是德妃多年无宠无子,在宫里的人手不够深。后来被宣和帝偶然看到后插手,如今已经查了出来,这宫女乃是太子身边的张良娣安排的。 皇后的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淑妃啊,如果咱们的儿子还活着,也要娶妻了吧?”宣和帝独自坐在玉秀宫书的寝殿里,手里端了杯酒自饮自酌,梁三全一早有眼色地叫人烧好了地龙,但他想起张皇后、想起卫贤妃,心里仍觉得冷,“梁三全,去贤妃宫里吧。” 这样的大喜事,宣和帝是应当宿在卫贤妃的宫里的,卫贤妃虽然算不得“妻”,但两个人也曾有过不少好时光,如今共同的爱子娶妻就藩,总有一番彼此才懂的感慨。宣和帝进了卫贤妃的宫里,也无甚兴致,只早早洗漱了睡了。 卫贤妃心里多少是有点失落的,不过儿子长大了,丈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站在寝殿门口,望一眼床上睡熟的宣和帝,眼角在摇曳的烛光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外头的宫女无声点头,卫贤妃这才折回来睡下。 第87章 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睿亲王,大婚第二日,张皇后的交泰殿里整个喜气洋洋,一则张皇后是嫡母,装也得装得贤良,二则更重要的是本朝皇子按例成亲时建府,等到成年之后就得前往藩地。二皇子成亲以前就已经成年,宣和帝格外恩待二皇子些,也只是赐了府邸叫他在京里多住上几个月,等几个月之后二皇子远离了京城,卫贤妃母子再能耐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 ——总之,张皇后是真的心情很好。 “睿王妃快过来母后看看。”张皇后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拉着卫芙的手真个如嫡亲的婆母般殷殷叮嘱了许多婚后的相处之道,末了说:“咱们皇家最重要的是子嗣绵延,人丁昌盛,你呀,可要早点给睿王生个小子,等过几个月太子妃生了,给你送件小衣服去压枕头。” 卫芙心里呵呵冷笑,面上自然作个羞涩状,低头称是。 张皇后说这话实在是别有用心,她自知如今在宣和帝眼里已没什么情分,太子的存在感向来就弱,倒是太子妃肚子里的小孙孙一开始就很得宣和帝看重,因此有意提起,让宣和帝心里对太子多倾斜两分。 卫芙相貌上普通了些,但是出身教养使然,一身高华气度,端庄又典雅,宣和帝对这个儿媳甚为满意,他懒理张皇后的话外之音,随意“嗯”一声,对二皇子夫妇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去看看贤妃。” “是,父皇。”二皇子和卫芙同声应是,一同行了礼,恭身后退,觐见皇帝是要倒退着离去的。 宣和帝从梁三全手里接过茶杯,他是个雅致人,喝茶之前总喜欢揭开盖子观一眼茶汤颜色;张皇后演了半天戏也累了,松了心头的劲儿仍撑着一脸慈爱地目送一对新人。 恰宣和帝低头的那一瞬间,二皇子抬起头朝张皇后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张皇后心头一跳,还未做出相应的思考,耳边就想起了“咚”的一声沉闷重响,继而是卫芙的恐慌的尖叫声:“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宣和帝被二儿媳这一声呼喊惊得手上一抖,茶水泼出来湿了龙袍,他一抬头,便看见二皇子直挺挺躺在金砖地上,立马扔了手上的东西,推开擦拭袍角的梁三全,朝二皇子飞奔过去。 张皇后也吓了一跳,脑袋里飞快地算着,二皇子平日里身体十分强壮并无宿疾,进交泰殿时还是好好的,中间只吃用交泰殿的茶和点心,想起二皇子倒地之前别有深意的那一眼,她倒抽一口凉气,却也知此时不能拂宣和帝逆鳞,只能闭口不言。 “传太医,快传太医!”宣和帝虽然惊骇,但到底是一介帝王,不像卫芙那样慌张,一边拿手摸鼻息、掐人中、一边吩咐门口站着的郑统领,郑统领转身飞奔而去,梁三全则指挥宫人小心地将二皇子从冰凉地地面抬往偏殿的床榻上。 郑统领一身武艺脚程甚快,不过片刻的光景,几位年轻力壮的太医先行赶到,俱都跪倒床边为二皇子诊脉、观察舌苔、翻看眼睑,继而询问伺候的人二皇子这几天的饮食情况,一通功夫下来,几人面面相觑,顶着一脑门的冷汗推了个人出来,战战兢兢地回:“睿王爷病象复杂,微臣几人不敢擅断,还等……等院判、院使大人过来一起诊断。” 宣和帝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待。 过得阵子,太医院的院判率领众位有资历和经验的老太医前来,又将方才几位年轻太医的流程走了一遍,一众人聚在一起讨论片刻,终是院判撑着胆子咬牙上前回道:“睿王爷脉象强健有力,体表湿度和热度都很正常,不像是突发恶疾;舌头颜色淡红苔薄白,七窍均无充血,亦无,亦无中毒之象。” 宣和帝听到此处,已是摔了杯子。 四五天之后,京城街头巷尾的百姓还在回味那场盛大的皇家婚礼时,宫里传出了十分震撼的消息,婚礼的主角二皇子,突然病重至今昏迷不醒,谈及此事的人们会意地对视一眼:据说进皇后宫里时还好好的,出门时却一头栽倒了地上。 “我要出去。”薛云萍站在自个儿小院子门前,和守门的婆子对峙着,她拿手推了推,守门的婆子身强体壮,几乎纹丝不动,婆子满脸难色:“二姑娘,奴婢放您出去,太太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哼,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薛云萍满心的焦躁正无处发泄,直接上手往婆子身上掐,婆子力大却不灵活,薛云萍下的狠手,掐得她哇哇大叫,婆子远远看到刘氏过来了,大喊:“太太救我,救救奴婢啊!” 刘氏早听闻了二皇子病重的消息,因此越发严苛地将薛云萍禁足,并且不准下人们在她面前漏半个字,现在看来,薛云萍恐怕是知道了,“你看看自己成什么体统?” 薛云萍住了手,朝刘氏道:“太太放我出去看一看,若是真的,我以后便都听太太的安排。” 刘氏先前气愤薛云萍不懂事,禁足了几天仍是执迷不悟,这会儿听女儿这么说,倒觉得可以一试,二皇子昏迷不醒好几天,太医院至今没查出消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恐怕是凶多吉少,既然劝不转薛云萍,让她自个儿出去问清楚了死心了也好。 薛云萍当即乘了辆没有薛府标记的马车出府,叫人赶到和瑞王府前大道相接的一个小巷子里,她掀开帘子往外头张望,瑞王府前守备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只有穿着官服的太医来来往往,出入的下人都是一脸愁苦之色,看起来的确像家主人病重难治的样子。 但薛云萍是不信的,二月十五在金楼观情迷意乱之时,她问二皇子即将就藩,如何兑现当初迎娶她为侧妃的承诺,二皇子隐约透露过一句,已有了打算。当时二皇子身强体健,如今这才过去多久,无故就生疾难治? 虽则心里觉得是计谋,但到底事关终身,她也不是要见二皇子,只要得一句口信安个心就好。 “把这个送过去。”薛云萍想了想,让丫头递出去一个盒子并几块用来打点的碎银子,交代赶车的人:“送到二皇子府的安总管手上,就说是金楼观遇见的故人送的。”二皇子病重,送补品药材的人极多,这一份包装成礼品的样子,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薛云萍敢这么做,一是自信美貌,二是手里握有玉佩,和二皇子说好了,玉佩权当定情信物,成亲时陪嫁。 小安子是二皇子的掌事太监,如今瑞王府的总管,知道薛云萍和二皇子的关系,薛云萍找小安子的思路是没错的。只是她没想到,如今卫芙虽然嫁入睿王府没几天,却已将府里的事牢牢把在手里。 “故人?”卫芙打开盒子,抽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愿君勿忘琼玉之约,是安是危,诚望告知。” 卫芙水波不兴地将纸条原样放回,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安子,“哪一位故人?” *** 林氏先前就二儿子夏承毅的婚事问过丈夫的意见,安南侯对自家外甥女自然是满意的,且幺儿媳妇不是宗妇,责任不如长媳重大,因此听罢只说一句:“凭夫人做主罢。” 这几日二皇子病逝越来越重,林氏将东齐公主和亲的事又翻出来想了一回,如果二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顶着皇帝的丧子之痛办喜事太打眼了些,反正儿子的年龄大了,早日定下来也好。 想明白了,当下就出门往往薛府去。 第88章 管事娘子水芝站在院门口道,“太太,老爷已经在屋里了。” 夏氏点点头,她刚从百善堂请安回来,天色还未大亮,即使是三月也还是有些湿寒,掀帘子进屋,冷热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薛世铎原本坐在榻上,看到夏氏进屋便站起身来,从手里递过去个暖手的小铜炉。夏氏自然而然伸手过去,指尖冷不丁触到丈夫的手,上头因着年岁渐长生着些薄茧,传来的暖意熨帖舒适叫人不舍得放开。 这还是薛世铎先前受伤时两个人养成的习惯,夏氏一僵,猛地抽回手,薛世铎下意识地想握住,两厢一错,手炉“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摔得炉盖、轴承、炭火散了一地。夏氏嘴唇张了又合,终是别过头,清清冷冷地说一句“对不住。” 丫头们打扫地面、搬炕几、提食盒、布碗筷,屋子里的动静很快多起来,冲散了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打夏氏生病之后,这一向和薛世铎见得很少,真个做到了相敬如宾,彼此礼貌疏离得和不常上门的客人似的。前一日娘家嫂子林氏上门来透露了些意思,想为侄儿夏承毅求娶晗姐儿为妻,夏氏避无可避,又因为薛世铎近来衙门里的差事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府,惟有早上有点时间,只好请了薛世铎回院子里一起用早膳。 夏氏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薛世铎沉吟半晌,道:“安南侯府是百年的世家,舅兄和嫂子都是明事理的人,诚毅这孩子呢也是个肯上进的,若是单看这些,这的确是一门好亲事。” 夏氏点头,以示赞同。 薛世铎话音一转:“但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始终是冷暖自知。这事儿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若不能互生欢喜,便是门第再般配,也不过是徒增恼恨。” 坐在对面的丈夫拿调羹一下一下舀着瓷碗里的粳米粥,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举手投足仍斯文儒雅,只是仔细看时,却能看到鬓角有一根半白的头发,夏氏心头一酸,这样的一个人,被她误了半辈子。 他说的对,不能互生欢喜,便是徒增恼恨,“我并未当场应承嫂子,先和你说一声,若是觉得合适,我再探一探晗晗的意思。” 木樨打起帘子,“老爷,太太,谢表姑娘过来了。” 屋里的两人还未点头,谢巧姝已经进了屋子站在珠帘隔出来的外间,后头跟着的丫头手里提了个食盒,她微微地诧异一笑:“表哥也在呢。”谢巧姝这几日在薛府各处走得勤,她天然有股让人难以见外的气质,已和众人十分亲近,若是她当真不知薛世铎在,倒不能说她失礼。 谢巧姝说话的时候抿唇一笑,她五官本来就生得精致,这一笑更显得眉梢眼角都有光华流转,说完这句话不再看薛世铎,静静站立在外间,等夏氏出来了,打开食盒端出一盒糕点,“我做了一盘玫瑰水晶糕孝敬姑妈,姑妈尝了之后觉得好,让我给大嫂子送一盒过来尝尝。” 薛世铎饭还未吃完,这时候也不好立时提脚就走,他本就不是别扭的人,既不好走便索性坦然端坐在内间,加快速度吃饭。 那一盘糕点个个都半寸见方,琥珀色的半透明冻里面影影绰绰有各色的玫瑰花碎瓣,晶莹剔透让人见之生喜,夏氏挟起一块送到嘴里,入口清甜不腻,唇舌间弥漫秋桂的盈盈香气,她一向不喜欢吃甜食,也要赞一声妙思巧手。 长得好,人温婉,针织厨工也不错,这是个好姑娘。 薛世铎已然用完了饭,起身拿了衣架上挂着的帽子就要出门,经过外间走到门口,全程看都未看谢巧姝一眼,夏氏心一横,道:“表妹这糕点做得十分别致,今儿还是沾了老太太的光,老爷尝一个再走罢。” 薛老太太向来不喜夏氏,要说谢巧姝是过来给夏氏送糕点的,薛世铎岂会相信?薛老太太这些年几乎从不和谢家的二舅来往,突然就对这个侄女儿这么亲近,又谢巧姝入府之后,薛世铎去百善堂请安时,薛老太太总是想方设法递话给谢巧姝,叫他不得不和这个表妹接触……再一联想薛老太太一直为府里没有承爵嗣子忧心,薛世铎心下是有数的。 薛世铎不相信夏氏会不懂,但是此时,她却想撮合他和别人。 他站在门口回过头,朝夏氏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平静无波,然而夏氏敌不过,眼神闪烁调转了目光。 “你既喜欢便多吃一点,时辰不早,我得去衙门了。”薛世铎回过头,戴好帽子,大力掀开三尺见宽的门帘子,恰恰这时外头一股风挟了料峭春寒趁机朝屋内盘旋而来,夏氏是个未愈的身子,这股风的冷叫她肺里止不住咳嗽的痒意,“咳,咳……”本来就有一口糕点含在喉头将吞未吞,这样一来,竟呛住了。 薛世铎一脚已跨出门口,连忙折返回来,等侍立在夏氏身旁的丫头反应过来时,他已送了一杯热茶到夏氏手上。夏氏呛得厉害,接过茶喝了,屏气忍了一刻终于平息下来,薛世铎一言不发,仍旧掀开帘子出门,只是这回掀开的幅度小了许多。 谢巧姝垂眸,这位大表哥和大表嫂确然疏离,但,似乎并不是传言中毫无感情的样子。 *** 这几日,即便是交泰殿里最得宠的太监和宫女也不敢高声说话,衣服也一律不敢着喜庆之色,无他,二皇子病势越来越沉,据说已经悬于一线之间,张皇后是个贤良人,应当为此忧心忡忡。 张皇后意态悠闲地端坐在凤椅之上,对下首的二公主道:“去看看你哥哥,别叫他往外头睿王府去。”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太子的病终于好了许多,这两日已经能够下床到外头晒晒太阳,只是太子听闻二皇子病危,死活非要去探看,张皇后生怕他过了病气,那可会要她的命。 二公主不满地道:“如今宗人府已经在替我相看驸马的人选,我打听过了,里面并没有表哥,母后你倒是管一管啊!” 张皇后有些恨其不争,气得一指戳在二公主头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林恒?”到底知道女儿心系林恒多年,苦口婆心道:“林家已经是阁辅之家,又尚了一个公主,宗人府不考虑林恒乃是情理之中,你若真要想如愿,只有你大哥登了九五方可。” 或许要不了多久呢,张皇后这样想着,怕女儿嘴浅露出去,只道:“你若想嫁便找个合适的嫁了,你若不想嫁,母后也自有办法。” 这话二公主是信的,毕竟父皇是个昏聩的人,如今前朝后宫母后都很有一片势力,因此松了口气缓了脸色,往东宫去了。 女儿走了,张皇后挥退殿内的人,唤来常嬷嬷,“二皇子如今是什么情形?” 常嬷嬷是张皇后出嫁时从承恩侯府带过去的,在外人眼里亦是身份超然,这几日天天都代张皇后去睿王府看望二皇子,既是做给外人看,也是探听虚实,“仍旧是昏迷不醒,开先两日能灌进去些药水和粥汤,现在已经连嘴都撬不开,奴婢看着怕是……”常嬷嬷隐了几个词,接着道:“睿王妃日夜守在二皇子榻前,也是水米难下。” 张皇后会意地点头,虽是叹气却难掩笑意:“真是可怜,刚新婚就要守寡。” 她起先以为卫贤妃母子是要装病陷害她下毒,后来仔细上前查看,二皇子倒地后在金砖地上磕出的一条大口子十分骇人,怕不敢故意为之,而接下来几日太医院众人都束手无策,魏国公府发动多年人脉寻找来的民间神医也毫无用处,卫贤妃天天哭的肝肠寸断,连宣和帝都深受打击,仿佛一夜老了许多,张皇后这才信了。 自个儿的儿子日益好转,卫贤妃的儿子却日近黄泉,张皇后心里实在是欢喜良多,随意问道:“皇上呢?” “皇上头几日都宿在叶贵嫔宫里。”叶依兰母凭子贵已又晋一级,常嬷嬷觑了张皇后的脸色,“这两日有胆大的太医婉言劝说可以准备二皇子后事,皇上悲痛之下已然病倒了。” 张皇后一向知道丈夫懦弱经不得事,且也活的太窝囊了些,下头的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敢说,突然一个念头转过,她一把抓住常嬷嬷的手道:“皇上病得可重?” 常嬷嬷显然已经打探过了,道:“奴婢偷偷问了去问诊的太医,说是气血瘀滞,床都起不来。” 丈夫还算年壮,经二皇子一事竟然就到这种地步,看来吕仙人先前那些丹药还是起了作用的,可惜如今宣和帝身边的饮用管得更严了。 不过,这倒让她有了新主意,甚至可以一石二鸟,张皇后翻出得意往事回想了一回,常嬷嬷领命而去。 三日后,乾元殿,丑演交替,宣和帝被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惊醒。 “皇上,不好了,叶贵嫔小产了!” 第89章 小太监用雕漆托盘呈着一杯茶,恭身低头就要进殿,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拉到一旁,屁股上挨了一脚,“送死啊!” 梁三全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用手拢在小徒弟耳边说的,仿佛生怕风一吹惊动了什么,“你这个送死的法儿,要不是看你是我徒弟,我都懒得拦你。” 小太监偷眼看一眼殿内宣和帝的脸色,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师父拦住了他。 宣和帝端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右手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偶猴子,是淑妃当年怀孕时听说蜀地有给婴儿襁褓带布偶小猴子辟邪的习俗,一时兴起也做了一个,因为年深日久,布偶原本喜庆的红色已褪成了暗淡的灰白。 淑妃走的那一天,也是深夜。 淑妃是上半夜发动的,先时痛呼难抑,一声高过一声,渐渐的呼声越来越小,宫女送了太医们煎得浓浓的药进去也不见效,到了下半夜,稳婆连扑带爬地滚出来禀报:“淑妃生了,生了个,生了个……” 宣和帝太过心急,丝毫没有注意到稳婆仓皇的脸色,不顾避忌踏进了产房。产房里有浓厚的血腥味,众人一见宣和帝进去,吓得连连跪下,他隐隐觉得不对,怎么没人向他讨要喜钱,甚至屋内没有一丝喜气。 他眼里只有淑妃,未及多想,行动已经快于思考,先行奔到了淑妃的床边,淑妃脸色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萎顿不堪,原本闭着的双眼在听到众人行礼后缓缓睁开,勉力抓住宣和帝的手,“救救我们的孩子……救救他……” 淑妃的声音断断续续、细如蚊呐,宣和帝顺着她的目光隐约明白了意思,这才注意到玉秀宫掌事宫女的怀里有个小小的襁褓,进来这么久,竟然一丝也没哭,他皱眉道:“把孩子抱过来朕看看。” 那宫女脸色凄然,对宣和帝的命令有些抗拒,犹豫再三才抱着孩子缓缓挪步,她颤抖着手抱过来,宣和帝看了一眼,只觉五雷轰顶、肺腑皆伤! 那孩子……身上布满了大团大团的青紫,没有鼻息,小小的一团儿毫无热气,怪不得,怪不得淑妃要求他救孩子。 许是宣和帝的眼神太过骇人,一名稳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小皇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和奴婢们无关啊!”头骨撞在地上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额头的血顺着地砖的缝无声地浸进去。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天要亮的时候淑妃下身出血不止,最终撒手人寰,太医们皆下结论,淑妃难产、皇子身死都是因为中毒所致,至于是何种毒、谁人下的毒,却一无所知。 宣和帝原本是个温和得叫人觉得有些懦弱的脾气,那段时间却满腔都是戾气,一心想查出毒害淑妃的幕后之人,但凡和淑妃有利益冲突、对淑妃有过不满、甚至说过淑妃坏话的人统统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这其中四皇子的母妃王惠妃嫌疑最大,宫里谣言四起。 王惠妃在禁足几天之后自戕,坐实了畏罪自杀。 宣和帝始终半信半疑,集中查了一年,始终没有确切的证据,后来陆陆续续一直到现在都没停过,中间生出了些些新的猜测,却始终无法证实。 门口的梁三全怕主子过于哀伤,想进去打个岔却又不敢,和郑统领两个四眼相瞪,最后还是自个儿紧了紧皮,接过小太监新换来的热茶往殿内走去。 宣和帝醒过神来,端过茶杯却不喝,闭目问道:“叶贵嫔那边如何了?” 饶是这么大的事,梁三全也还是回得平稳:“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叶娘娘小产,太医院妇科圣手钟大人已去问诊。” 撒到叶嫔宫里的人早前已经回了消息,原先那些猜测如今已经确凿无疑,只是现在却不是能清算的时候。他将布偶猴子放进盒子里,打量金座和所在的这座大殿,空空荡荡孤寂冷清,满目朱红之色,也不知填了多少人的贪心和性命。 钟太医是自己人,宣和帝点头,拿手指扣着桌面,沉吟道:“秘密传旨给内阁的鲁修文,叫马上进宫,朕有事要见他,不必遮掩行迹,就说是朕惊闻叶氏小产,导致病势加重,他进来探病。”末了又补充一句:“其他探病的一律拦了。” 梁三全领命退出去,“奴才省得。” 鲁修文很快进宫,他知道宣和帝为何称病,忍不住板正个脸,眉头皱成一团废纸稿似的,行完君臣之礼就先冷哼了一声。 宣和帝年轻时师从鲁修文的父亲学诗,和鲁修文也甚为投契,一直以师兄弟相称,只是后来造化弄人,最不想当皇帝的人成了一个不称职的皇帝,而这位师兄却是个忠正之臣,因此宣和帝才每每得到鲁修文的冷脸。 “邹庭一案审得怎么样了?”宣和帝对鲁修文的臭脸不以为忤,问道:“赣皖一带灾情如何?” 邹庭一案背后牵扯甚多,总的来说有损太子一系,助益二皇子一系,太轻则于案情是隔靴搔痒,太重则伤及朝廷筋骨,朝中不站派系又身份够格的人不多,鲁修文是都察院掌院御史,正好做了这件案子的主审官。 听闻宣和帝问到政务,这位正直不阿的御史脸色缓了些,旋即想到灾情,重又肃了神色回道:“朝廷派人实地查看证实,安徽一带的灾情比预计的要严重得多,灾民大量往临近的江西流窜,小规模打.砸.抢.烧时有发生,甚至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占山为王者有之,聚众举反旗者亦有之。” “去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粮食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短缺,粮少的农人就开始离家乞讨,开春之后青黄不接越发严重,大量农人抱着‘留下来等死,不如出去寻个活路’的想法四处流窜。”鲁修文毫无遮掩,直言不讳道:“安徽巡抚邹庭能将去岁秋天歉收和冬天就开始的饥荒隐瞒得死死的,自然是京里有位高权重者替他提供了便利。” 宣和帝的手指将杯子捏得死紧,去年年末的时候,张皇后和柏阁老正酝酿着让他册封太子未出世的孩子为皇太孙,自然只想那些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的消息来使他心情愉快,宣和帝不是不懂,他只是没想到会瞒到这种程度,张皇后大概觉得他很好糊弄吧? 他又想起睿王府中“病入膏肓”的二皇子,卫贤妃实在比张皇后高明,她们母子做戏瞒过了所有人,却透露了点隐约的意思给他这个九五之尊。二皇子如今还在“昏迷”,毫无其他动静,便是在探他的意,等他点头。 宣和帝忽然感慨一句:“师兄,你的儿子们都不错。” 兄友弟恭,不像皇家无父子、更无兄弟,先皇在世时,几个兄弟夺嫡之惨烈,最后相继殒身,反而是宣和帝因无意皇位所以一直超然事外,最后和宁王、康王成为先帝仅余的皇子,如今更是坐上了皇位。 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这些招数比起先帝的皇子来,还算不得什么,宣和帝沉吟半晌,问道:“睿王到了就藩的时候,若是病还未好,需得在京城诊治,该当如何?” “先帝的皇子康王,安阳长公主的父亲,便是因健康问题长留京城。”鲁修文如实回道,“若是当真二皇子身体不允,也算有先例可循。” 鲁修文人虽正直,脑袋却并非不能拐弯,这两年大皇子被立为太子,迎娶首辅柏阁老之孙,张皇后胆子越来越大。说到底,现在二皇子离京就藩,朝廷力量会一边倒向张皇后,宣和帝再无为,也不会任人宰割。鲁修文纯臣之人,再不认可宣和帝这个皇帝,也会以他为重。 康王其人庸碌无为,二皇子英明睿智,二者对于储君的威胁、对于朝政的影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宣和帝问的,不过是一个合理的说法。 三月十六一大早,百姓们发现睿王府大门口贴了告示,内容大致为:二皇子病重难愈,群医束手无策,现招募民间能人异士,不独医术出众者,亦可能掐会算者,有能者均可一试,酬金丰厚。 “噗——”张皇后听到睿王府张贴的告示内容,喷了一口茶水出来,她多年以来一直很注重皇后威仪,这会儿实在是忍不住,“这才真真叫‘病急乱投医’,贤妃好歹名门出身,皇上从前不是总夸她秀外慧中吗,这事儿办得跟个村野粗妇似的。” *** 京城有一座看枫叶的香山,还有一座看桃花的小香山,每年三月,小香山上桃花绽放如云堆霞砌,漫山遍野红粉夭夭,小香山上有古寺名曰积香寺,每年上山的香客众多,寺里索性于每年二十五办桃花节,京里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文人墨客们都要涌向小香山,已然是京城一大盛事。 薛府二房的院子里,刘氏拿了一套崭新的头面出来,拉着女儿的手殷勤道:“小香山上的桃花都开了,十分好看,前几天听老太太说,桃花节让谢家那位表姑娘和咱们府里的姑娘一起去赏花,我特意新买了一套头面给你,桃花节的时候正好穿戴。” 天气逐渐温暖,薛云萍最近总是容易春困不醒,她一手帕掩面打了个哈欠,一手翻看托盘上的手镯和钗环。 此前刘氏发现薛云萍一意要嫁给二皇子,先是严厉地关了几天,后来二皇子病危难治,现在睿王府连三教九流的都愿意请进去试一试,已然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姿态,刘氏又担心起薛云萍来,她小小年纪,一腔痴情,怎么受得起这样的打击?最近瞧着精神都不如以前好了。 这会儿见女儿有点兴致,刘氏婉言劝道:“京里各家的子弟姑娘都去得多,你出去转一转,一来可以透个气,二来可以多结交几个朋友。” 薛云萍手上不停,不发言语地点点头,她知道刘氏担心什么。那一日她送了信进睿王府去探二皇子的病情,不一会儿小安子就出来证实了二皇子发病的消息是真。她失魂落魄的回府,这几日接连着人打听,二皇子已然是半只脚踏进棺材,她也心灰意冷了。 总要有别的打算,桃花节,正是个好机会。 第90章 薛云晗本来不欲出门,最近宫里变故极多,叶依兰小产之事她隐约可以猜到有宣和帝的谋划在其中,二皇子病重的实情她却无从得知,生怕宣和帝承受不住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在前两日,宫里的德妃娘娘让人送出来一批赏赐,里面有她上辈子喜欢的字帖和书画等物,其中比较特别的却是一枚小小的田黄印章,上面有刻着“无忧”二字,还是她小时候除痘痊愈,父皇亲自为她篆刻,希望她一生顺遂无忧。 显然这些赏赐是宣和帝借德妃之手送来的,那宣和帝应当是无大碍,薛云晗多少安心了些。 三月二十五,天气晴好,薛云萍、薛云晗、薛云岫并谢巧姝几人乘了马车浩浩荡荡往小香山上去。 小香山虽然名曰山,但其实并不高,山势起伏不大,时值暖春三月,各处百鸟啾啾,路上浅草没马蹄,从高处往下望去,山下的一片片农田蓄满了水如镜般光华,隐约可见零星的农人赶着青牛,一条马路蜿蜒延伸到山顶,因着桃花节的缘故,竟也车如流水马如龙。 桃林里人流交织,虽然普通百姓来赏花的也多,但是都自觉地和贵人们分成了不同的区域,薛府的几个姑娘各有各的朋友,下车之后约定好时辰,便带着各自的下人往不同的地方去了。 “咦,你也来啦?”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薛云晗的胳膊就被人拉住,一看竟是韩秀晴。韩秀晴有些别扭,却挽住薛云晗的胳膊不放,小声道:“我娘非要让我出来一趟,说是可以避嫌。” 韩秀晴原本和薛云晗就没什么大仇恨,不过是同龄女孩子容易生出的一点嫉心,如今大约是因为共同患难,只有彼此才知晓的秘密让她觉得薛云晗格外可亲,因此三番两次下帖子邀请薛云晗上门作客。薛云晗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她今日出门其实和韩秀晴是一样的目的,也是避嫌。 那日在从金楼观地面凭空落入山洞,之后又被林恒所救,虽然作了掩人耳目的布置,但时间久了京里难免有闲言碎语开始传出来,如今虽说不出是哪家的姑娘,却已经能言之凿凿那日有姑娘被劫过了。是以,和薛世铎商量一番,越是如此越是需要大方地出门,不能丝毫露怯让人怀疑了去。 “你记得,那一日是谁在山洞里救了我们吗?”韩秀晴忽而有些支支吾吾,双手拿着张帕子绞了又绞。 林恒救人的事韩家肯定是知道的,薛云晗奇怪地看她一眼,答道:“是林公子。” 韩秀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做梦呢,真实太好了……” “表妹。”夏毓珠很有些不喜欢韩秀晴,远远看她缠着薛云晗,便过来打岔,“听说你前段时间身子不大康泰,我也没时间去看你。” 薛云晗看韩秀晴有些呆愣,顺势朝夏毓珠走过去,两个人边走边聊,夏毓珠一路欲言又止,到了人少处才道:“你对二哥真的……一点没有?” 夏氏终究是拒绝了安南侯府这一门极好的亲事,薛云晗微微叹一口气,却还是坚定地对夏毓珠道:“一点儿也没有。” 夏毓珠也叹一口气:“二哥最近精神萎靡得很,听我哥说他因为训练不用心还在学里受了几回罚,他不愿意开口和我说,是我娘说漏了话,我自个儿猜的。” *** 薛云萍各处逛了逛,没有遇到相熟的姑娘,一路上反而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什么贤妃娘娘已经悄悄给二皇子准备后事,什么二皇子妃新婚守寡十分可怜云云,越发的心焦气躁起来,她是真不懂,她天生丽质又肯上进,为什么所有的套路都不对呢? 这种需要打扮的场合薛云萍向来都是穿高底鞋,桃林里道路坑洼不平,走了没多久就累了,她停下来打算歇一歇。 “哇,你踩到我的风筝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短手短脚,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哒、哒”地跑到薛云萍面前,横眉怒对,拿食指指着她:“快把脚拿了!” 薛云萍听他话都说不大明白,偏还凶巴巴的,低头一看自个儿的绣鞋恰好踩住了一只风筝,那风筝造型有些怪诞,一条宽宽的鱼,背上生了双翅,不知是个什么怪物。 薛云萍心情本来就不好,听着小男孩儿不逊的的话语越发觉得恶劣,她弯下腰拾起风筝,朝小男孩儿递过去,“是你的啊?” 小男孩儿点头,急忙伸手来拿:“还给我。” 在小男孩儿快要触到的那一刻,薛云萍猛地收回手,对着小男孩儿微微一笑,然后纤纤五指轻轻一折,“咔擦”,大鱼的一边翅膀断了骨架,上头糊的纸面瞬时耷拉下来。 小男孩儿毕竟才六七岁,被这变故一下惊呆了,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我的鲲鹏,我的鲲鹏……”薛云萍看他哭的伤心,心头涌起一阵快意,觉得心情舒泰了一些,端立着欣赏小男孩儿的哭相,想着等小男孩儿哭够了便再折断两根。 谢巧姝原本在薛云萍附近,这会儿见小男孩儿哭了,微微摇头,掏出手绢走了过来。她在家时虽然和嫂子的关系极差,对几个侄儿侄女却是很好的,家里下人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她在带孩子,是以对小孩子养成了极好的耐心。她蹲下来,拿手帕替小男孩儿擦擦泪,温言道:“哭花了以后就没有小姑娘喜欢你了噢,今日山上有许多卖风筝的,姐姐替你买一个,好不好?” 小男孩儿平日在家被娇宠惯了,从未感受过到过薛云萍这么大的恶意,偏偏家人又不在身边,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有个人来温柔相哄,他便抽抽搭搭道:“卖的那些,那些不好看,这个不是卖的。” 谢巧姝替他擦了鼻子下快要过河的两条鼻涕龙,仍是耐心问道:“那是哪里来的呀?” “是,子重哥哥……”小男孩儿原本声音平复了不少,突然却声音放大,呜呜咽咽指着旁边道:“是子重哥哥画的。” 谢巧姝转头,看到两个青年并几个家丁正匆匆赶来,小男孩儿指着的那个名叫“子重”的青年穿着方巾道袍的士子服,显然是个读书人,五官端正、面相宽厚,和她对视一眼便红了脸,抿唇闭嘴侧身,眼睛放在别处,不肯落在两个姑娘的身上。京里的公子哥一个比一个花哨滑头,谢巧姝许多年不曾见过这般老实巴交的,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下那个青年更局促了。 王子重过来时就注意到有个姑娘蹲身在哄小男孩儿,眼角眉梢生得十分灵动,神情又很温柔婉约,这一笑更似昙花盛开绽放了全然的风情,他像个老夫子似地立着,内心一湖平静无波只知子曰的深水却被无心的石头激起了连绵的水花。 另一个青年一边跑一边出言训斥:“老三,眨个眼你就不见了,看我不回去叫爹娘打你屁股。”小男孩儿嘴巴一瘪,哭音甚重:“大哥……”青年人连忙收起教训的语气,摸着小男孩儿的头安抚道:“别哭了啊,有哥哥在呢,这是怎么了?” 薛云萍这下后悔了,这青年锦袍玉带穿戴不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也是刚才心里烦乱,而且小男孩儿又是孤身一人,她才没想那么多。她现在手里还拿着风筝,立时开口,换了副温婉的面孔道:“方才我在这里赏花,地上掉了一只风筝,你三弟说是他的,过来看到风筝的骨架断了便哭了起来,我想应该是人多被踩踏到了。”说着把风筝递出来给锦衣公子看。 “你骗人,你骗人!”小男孩儿在锦衣公子的怀抱里扭过身,愤然指着薛云萍道:“是你折断的,你是故意的!” 薛云萍不语,只睁大了眼,露出一副不知如何辩解的模样。 锦衣公子这才注意到边上站着的这位姑娘,生得娇娇媚媚,凤眼顾盼生光,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和小孩子为难吧?况且自家弟弟自家知,向来是个霸王,或者误解了这位姑娘也未可知,因此哄道:“不是这位姑娘弄坏的,是别人不小心踩坏的。” 方才过来时谢巧姝也在,因此说这话时那眼神询问地看了一眼,谢巧姝轻轻答道:“我是听到你三弟哭才过来的,并未看到风筝是如何损坏的。” 小男孩儿看自家大哥不相信他,自个儿又没有证据,嘴巴一瘪眼看又要嚎啕,王子重连忙道:“回家我给你再做一个,不,做几个,穷奇、天狗、阴山都做好不好?”小男孩儿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愣,马上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啊好啊!” 锦衣公子见哄好了弟弟,对谢巧姝道一声谢,便要离去,小男孩儿却一把挣脱哥哥的手,跑过来抱住谢巧姝的大腿:“姐姐再见!姐姐以后找我玩儿!” “哈哈哈,子重哥哥昨天怎么教你的?”锦衣公子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他见自家弟弟竟然仗着年纪小赖上人家漂亮姑娘,打趣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谢巧姝又低头悄然一笑,这名叫子重的青年人看来是个老学究。 哎哟,王子重不由得老脸一红。 第91章 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 涂金的瑞兽银香炉镂花嵌宝,炉顶若有似无的水汽氤氲成雾,江南李主帐中香清新淡雅,随着一呼一吸入了肺腑,余味绵长,安神静心。这香名字带着典故,用料来自天南地北,做法却只有江南才会,是而十分名贵,小小一丸便抵寻常百姓家一年的饭钱——张皇后从前是绝不肯用的,毕竟人都道她贤德俭朴,体察百姓疾苦。 如今却是不同了—— 劲敌二皇子快要准备后事,而宣和帝因为二皇子病危和叶贵嫔小产的打击也已经卧床不起,等过段日子二皇子再一咽气,宣和帝怕是要撒手相随了。 派去东宫探视的宫女恭身禀道:“太子爷今日食用了一碗珍珠米熬的粥,还用了一碗鸡汤,太子妃的胃口和觉头一向不错,今日请平安脉的太医说太子妃的胎像很稳。” 张皇后点点头,太子逐渐从年前生的那场病中痊愈,又眼看就要后继有人,已能堵住许多大臣暗地里对太子病弱易逝的担忧。 如今,诸事顺遂。 她歪在榻上以手支颐,难得的松散了仪态,眉目十分舒展甚至隐隐带了笑意,挥退了这宫女,唤来大宫女碧茶,“听说这几日进出睿王府的人络绎不绝,你说说,都进了什么人?”她想当太后的心像一株有毒的草,扎根心底越长越旺,早就不死不休,殚精竭虑和卫贤妃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是老天爷帮了一把,她果真是有这命的。 “先时睿王府张了榜,众人都怕天家威严,虽则富贵喜人,但是万一出了岔子却要拿命来填,因此头一日无人敢应榜。”宫女碧茶这几日和红兰轮流着随常嬷嬷跑睿王府,这会儿知道主子心情好,亦是端了笑意斜签身子坐在张皇后下首的小绣墩上,想多哄得些赏赐,“后来睿王妃瞧着没人,便往榜上添了内容,言明有功则赏,无功也不怪罪。” “也太胡闹了些,看来老二果真是不行了。”张皇后摇头一笑,“卫贤妃如今只知道个哭,睿王妃刚成婚就要守寡,怕是也三魂吓没了六魄。” “可不是,这天下间医术最好的当然是在太医院,再不济也得是民间神医,需得慢慢寻访,这样张榜能寻来什么人?”碧茶奉上一杯茶,越发殷勤道:“娘娘您可没见到,前两日有外城好吃懒做的闲汉想进去混点吃喝顺带摸点小东西的,也有村里头癞头麻脸的神婆想借机进去瞻仰天威的……最可笑的是,有个游方的郎中,号称有祖传十几代的秘方,到了睿王府经得府中人一盘问,是个连望闻问切都不会的骗子,连二皇子的院子都没进得去,出了睿王府竟然就打着替皇子诊过病的旗号卖膏药来。” “这人头脑倒是灵活得紧。”张皇后赞道,随意撸下手上一枚戒子赏给这口舌伶俐的宫女,随即挑眉:“卫贤妃和睿王妃是不顶事了,魏国公府的人呢,就让睿王府这么胡闹吗?” “娘娘您还别说,这魏国公府的人更会闹。”碧茶接了戒指谢了赏,接着道:“凡是应榜进睿王府的人都要经过府里的盘问,前几天进出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靠谱的,魏国公瞧着这些人实在太不入流了,且二皇子躺在榻上毫无好转,因此亲自往长春观请了住持周道长并他的师弟孔道长。” “哦?”张皇后听闻此言,立了身子坐起来,以道学之名欺君的吕仙人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等三司会审,吕仙人前几年接触的达官贵人很多,现在大家都唯恐来不及避嫌,魏国公是柱国老臣,在这时节大喇喇请两个道士为皇子诊病,就不怕触怒宣和帝吗?疑心道:“那两个道士怎么说?” 碧茶只是个宫女,虽然机灵些,但眼界学识有限,因此有些疑惑地回道:“那两个道长拿着些道家的法器整日在睿王府来来回回地走,又推演二皇子、卫王妃的八字并命格,最后说什么,说什么二皇子八字属火,遇水则难,应聚气养之,又说什么命格奇特,不利东方……” 张皇后听得云里雾里,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局,想了半晌毫无头绪。这时常嬷嬷进得殿来,脸色不似往日的轻松,眉头皱出一个川字,一脸的严肃苦相,张皇后心中不安愈盛,问道:“那头怎么样了?” 自然是问的睿王府,张皇后戏做得足,即使觉得二皇子已差不多是个死人,不需要再打探监控,也仍旧叫常嬷嬷每日去守着,方显得贤良淑德。常嬷嬷使个眼色,张皇后叫余人退下,常嬷嬷才道:“二皇子依旧没醒,还是那副样子。” 张皇后才松一口气,又听常嬷嬷道:“钦天监派了人去睿王府,说是二皇子的封地鲁地有些不好的异相。” 都说到封地这份儿上了,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说白了就是不想就藩,张皇后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怒之气,“这一对母子一贯都是阴险狡诈,难不成这次重病竟是装出来的?” 这头张皇后还没派常嬷嬷再去睿王府探一探,外头柏阁老已使了人传话进来,言道宣和帝下旨,虑及鲁地一方安泰,睿王藩地应酌情再议,又因睿王性命攸关,循先皇一朝康王例,许其暂留京师。 圣旨需得内阁拟旨,柏阁老是内阁首辅,竟被瞒得此时方知圣旨内容,这一套操作已经不是卫贤妃母子就可做到的了,张皇后没想到她一向庸碌无为的丈夫竟然还有这份成算,厉声喝道:“柏阁老呢,他都不知道阻拦吗?!” 那传话的太监战战兢兢道:“邹庭一案牵扯太深,他是柏阁老关系最密切的门生,御史们已经上了大量的弹劾折子,虽则皇上并未上朝,还没作出任何决议,但柏阁老恐怕自顾不暇……” “啪!” 张皇后广袖一拂,一套光洁如玉的尖足白瓷茶盏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 百善堂里,薛老太太笑眼打量着一个年轻人,劝说道:“你祖父从前在京里的时候,和我们家侯爷甚为投契,这些年外放了也常有书信往来,你如今既然来京里求学,那怎么也得在我们家住几天,我们家老四和你年纪差不多,年轻人在一起不愁没话说。” 薛老太太是着实喜欢这年轻人,年纪轻轻便很勤奋踏实,见他还要推辞,又劝道:“说来不怕你笑话,老四现在连个秀才都还没考出来,你在府里住几日,正好指教他的课业。”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年轻人微红着脸道:“指教不敢当,子重很荣幸能和薛四叔互相探讨。” 这年轻人便是王子重,他的祖父从前在京里任职时和薛侯爷是同僚,只是薛侯爷出身显贵,他父亲则是寒门士子兼且性子耿介,这些年便一直外放,如今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王子重来京前几日先参加了两回文会,又去书院里安顿了,这才携礼登门来访,知道祖父和薛侯爷关系甚笃,因此也不过分推辞。 一旁的刘氏整日思量着女儿的婚事,此时有些动了心,这年轻人的祖父只是个从五品官,但自身不到弱冠就已经是举人出身,前一回会试名落孙山,这一次进京便是打算明年再考,又磨得三年,说不得就榜上有名了。她心思一转,打趣道:“重哥儿性子这么腼腆,不知王夫人为你说的媳妇是个什么性子?” 王子重脸更红了:“祖父道男儿应当先立业后成家,子重功名未成,还不曾定亲。” 不一会儿薛老四到了百善堂,王子重性子闷,但薛老四够活泼,和薛老太太打个招呼就带着新朋友往自个儿院子里去了。 两人出了百善堂的院子,刘氏探问薛老太太:“母亲,您觉得这位哥儿如何?” 薛老太太大几十岁的人,哪能不知道刘氏的心思,中肯地道:“是个好孩子,足称佳婿。” “只是……”刘氏有些犹豫,“只是那位王大人出身本来就普通,这么多年还是个从五品,可见是个不会变通的,怕是家境有些俭朴。” 薛老太太睨她一眼,“哼”了一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京里的勋贵门阀子弟们,家境就好,又有几个上进的?真有那么个十全十美的,岂不得家家争抢。” 刘氏本来就有些意动,听得薛老太太的话深觉有理,因此从薛老太太处告了退便往女儿的院子去。 没想到她才一说王子重的条件,薛云萍便抛出一个惊雷。 “我怀孕了。” 第92章 刘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王子重的优点,看女儿心不在焉,以为她又是因为暖春犯了困,提醒道:“我刚说的这年轻人,你觉得怎么样?” 薛云萍原本坐立不安的焦躁都去了,这会儿坐在靠窗的榻上赏着院子里的花,看什么都顺眼无比,她才没听刘氏说什么“王子重”、“王子轻”的,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直言,“我怀孕了。” 刘氏手里端着茶杯停在半空,惊得不知是上还是下,张大了嘴想问一问是不是听错了,却不敢开口,薛云萍对刘氏有些感情,见她这样心中不忍,但早说比晚说好,重复道:“太太,我怀孕了,是二皇子的。” “啪!”刘氏手里的茶杯掉到桌上旋了两圈又落到地上,茶水湿透了褙子的袍角和下身的马面裙,外头的丫头听到动静进来收拾,叫她转头瞪了一眼,只好畏畏缩缩又退了出去。 薛云萍亲手捏了帕子伸手过来擦拭,刘氏一把推开她的手,将这个从小疼宠的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泪如滚珠不发一言,忽而下死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 睿王府外头最近因为张榜求医问道、进进出出了许多奇人异士的缘故,总是隐秘地聚集着许多看热闹以及各方势力派来打探的人,这些人既舍不得这份稀奇,又不敢明目张胆以免触怒天家,因此附近原本的酒楼茶肆并各种小店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比如和府门前大路相接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张桌子几只条凳,大就的一个简单的小茶寮,这茶摊位置就在当日薛云萍停马车的那道巷子,位置极妙,既能看到睿王府门口的情形,又不至于冲撞贵人被侍卫驱赶。 今天也是早早开了摊子,聚了几个悄摸看王府热闹的人,一个灰衣茶客喊了声续茶水,等摊主到近前了,问道:“昨日我有事没来,可来过什么厉害的人物?” 那摊主倒了茶,道:“长春观的周道长你知道吧,名气响的很,还有他师弟孔道长,两位前一日进了睿王府,那些玩儿江湖把戏的就不怎么敢进去了。” 灰衣茶客听到此有点兴味索然,另一个蓝衣茶客却起了兴问道:“周道长批卦算命都很准的,他都说啥了?” 摊主消息还算灵通,抄了手回道:“两位道长说是那一位八字属火,遇水则难,应聚气养之,且命格奇特,不利东方。” 这一下几位客人都来了兴致:“这是个啥意思?” 摊主见大家兴致很好,反而卖起了关子,只笑不说话,灰衣、蓝衣两位茶客也很识趣,向摊主买了几把瓜子、点心,摊主压低声音的道:“这些话可不好出去乱说的……睿王爷的封地鲁地,大家知道的吧,鱼虾水产丰富、地势平坦辽阔、百姓开化崇文,历来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地方,要说咱们皇上对这个儿子那的确是没得说。只是这地儿吧,在咱们大梁的最东头,泰半都靠着海边儿,那可不全是水吗?” 众位茶客点头:“这可是和八字大大相冲了,那‘聚气养之’是怎么个聚法?” “正是。”摊主俨然是副高手大师讲道的模样,摸了下巴道:“气为万物本源,有气则吉,有气则生,咱也不懂那些风水玄术,不过,这京城里有真龙天子坐镇,总该是全天下最好的地儿了吧。” “至于这不利东方嘛,这可是独家绝密的消息。鲁地在咱们大梁的最东边,可不就是东方?听说自打定为二皇子的藩地以后,接连出现了好些不大好的异象。”摊主见茶客们的目光都追随者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听说今年开春有一家农户的羊下了两只小崽子,你们猜怎么着?都是双头的!” “嗐!” “说不定是那家人自个儿风水不好呢?” 摊主“嗤”一声,“还有啊,鲁地是圣人的故乡,圣人家祖宅门口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桂花树,百姓和学子们年年都要祭的,今年春天的时候一道惊雷给烧了,这事儿可是惊动了朝廷的。” 茶客们这下不说话了,这时代的人总是信奉“事出反常即为妖”,以上不管是哪一件事,看起来都不是祥和的征兆,一个胆大的道:“那这二皇子也太……” 人还未到就破了太平安康,那这二皇子也太不祥了吧,这话是万不敢说的,因此只起了个头不说完,余下的人自然心神领会。 还是先前那蓝衣茶客驳道:“人家周道长不是说了嘛,是主不利东方,这就好比两个人相克,把这两个人分开就行了,对别人是不影响的。你看那一位在京城这么多年,京里可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再说了,那一位可是位难得的贤王。” 摊主投以个赞扬的眼神儿,“这位兄台看得通透,是以昨天上午宫里头下了圣旨,叫二皇子留京养病,这封地的事儿也要再和大臣们商议”说罢朝睿王府方向努了努嘴,“虽说金楼观那是骗人的,长春观的周道长却是有真本事的,宫里下了圣旨以后,周道长师兄弟在那府里头作了一日一夜的道场,如今人已经醒过来了。” 众位茶客心悦诚服。 这一通关于二皇子的议论并不只是发生在这个小茶寮,事实上,在有心人的刻意操作下,一夜之间,二皇子因为和鲁地相冲,需要留在京城养病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睿王府里,二皇子端详着那一道许他暂留京师的圣旨,其材质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上好的丝织绫锦,上面四平八稳地盖着红章,他拿手将那章印摸了又摸,仿佛摸的是用绝世明玉精雕的帝王玉玺。直到小安子进来,他才放下圣旨,问道:“外面风评如何?” 小安子答道:“百姓们几乎是一边倒地夸皇上的决定英明。” “嗯,毕竟先皇时期康王爷便是在先皇的默许下,以身体为由一生未就藩。”二皇子点头,百姓很容易被表面功夫引导,这些反应在意料之中,又问道:“朝里的大臣和宗室勋贵们呢?” “原本就拥戴您的自不必说,有一部分作壁上观的,心头明白这事儿是皇上纵着您,也依旧袖手旁观不开腔。”小皇子据实以答,“至于太子一系的大臣,柏阁老因为邹庭的事被御史怼着正脱不开身,其余人有据理力争的,也都被阁老鲁修文为首的大臣挡了回去。” 鲁修文是纯臣,凡事以皇上为先,既然张皇后已经坐大到胆敢到打宣和帝的主意,而二皇子装病留京这事儿是宣和帝默许的,他自然会选择支持。 二皇子听到此处一笑:“鲁大人的父亲是大儒,他本人也是学富五车之人,真要吵起来,朝里可没几个人辩得过他。”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都是按计划进行,他的心情十分开怀。 小安子汇报完了仍是不走,从袖子里摸出封信来,上一回薛云萍来探病,二皇子正“昏迷”,未免在皇后的人面前穿帮,一应信件均是过的卫芙的手,今日二皇子名正言顺地醒了,自然还是送到二皇子手上,“这是薛家那位二姑娘今儿送过来的。” 二皇子挑眉,虽然他无意娶薛云萍,但被个姿容绝色的姑娘一心惦念着的感觉总是好的,金楼观那一日的滋味儿叫人销.魂,他至今犹记,而且他一直未拿到在薛云萍那里的玉佩,对她还得敷衍着。二皇子接过信拆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滞,信上面并无泣诉衷肠的话语,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她怀孕了。 “王爷,您今日醒过来了,送药材补品的人却比前几日更多了。”卫芙带着笑意进来,她和二皇子青梅竹马成为夫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往二皇子身边去。 二皇子面上僵色一瞬即逝,将手上的信纸反扣到桌上,“这些人不过是知道这是父皇的意思,想趁机贴热灶。”说着亲密地拥着卫芙往外头走,不住夸赞:“这几日辛苦你了,亏得你镇定才瞒过了皇后那头的人。” 卫芙与二皇子的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打小知道这是要成为她夫君的人,对他再了解不过,方才进来时注意到了二皇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神色,自来二皇子一系的任何事情都不曾刻意避她,甚至有意使她明了,他翻扣信纸的动作虽然做得自然,却还是叫她生疑,扣下的那一瞬瞥了一眼,只看到上面一个“孕”字。 卫芙虽然长相普通,却是个内秀之人,其中记忆力是她常为女学夫子称赞的一点,方才那一瞥已足以让她认出,这信是薛家二姑娘的笔迹,被丈夫拥着出了门,脸上神色不改,心中却冷笑,那个贱人竟然想把无媒苟合的孩子生下来? 第93章 刘氏这一个耳光用足了力,震天价的一声响,薛云萍白皙娇嫩的皮肤立时冒出了一个红肿的手指印,她自己先呆住了。 想起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儿的时候,小小一个包在襁褓之中,见过一面就送到了一户刚死了孩子的农人家里,充作那家人的女儿。那时只是因为孪生姐姐家破人亡,这是她唯一的骨血,所以想要尽力保全,期间每年都派人去送银钱物资并探望,等到四五年之后改了名换了姓,才在寺庙里见到第二面。那寺庙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虽供了吃供了住,却无力再顾及其他,她就站在那一群衣衫面容都有些脏兮兮的孩子堆里,水灵灵的小脸使她卓尔不群,淡定的神情、酷似的凤眼,让刘氏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 “我本来就因为你出身坎坷而颇多怜惜,后来带到薛家来,你小小年纪就聪慧伶俐,越发让我对你视如己出,这些年,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我都尽力了,你一应吃穿用度比府里两个正经姑娘还要强。”刘氏痛苦地闭上双眼,“难道就是因为我这样,才养得你心大吗?” 刘氏颓然地将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紧紧抓住扶手,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软倒下去。半晌,她坐起来双手抓住薛云萍的手腕儿,眼睛重新燃起希望,“趁现在月份还浅,吃药去了,你年纪还小,养一养就能遮过去,我再好好给你择个夫婿好不好?现在府里住着的那个年轻人就很好,你要是不满意,咱们还可以相看别的。” “论门第论才干,别人哪里及得上二皇子万一?”薛云萍捂着被扇的那半边脸,眼里亦是泪花打转,脸上却仍是倔强,“我已经送了信去二皇子府上了,太太,您就再成全女儿一回好不好?” 刘氏心里又是一惊,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若是二皇子不知,还可以选个踏实的女婿瞒天过海,如今二皇子既已经知晓,那就另当别论了。历朝历代的皇家都注重血脉,如今二皇子尚无子嗣,如果运气够好,太子妃生个女孩儿,薛云萍生个男孩儿,那就是皇长孙,刘氏再不懂朝局,也知其中轻重分量。 女儿仍是一脸的不知悔改,一张脸却和她像了个十足十,刘氏心里的愤怒去了,只余一片冰凉和怅然,想了半晌终于说道:“此事先不要告知其他人,等二皇子那边来了消息再做决定。” 若二皇子想认下这个孩子,自然会将女儿娶进府里;若二皇子不愿意娶女儿,那也留有一线后路,可以再行瞒天过海的路子。 二皇子这会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隐隐有种掌握大局的意气风发,得了薛云萍的消息有一瞬的慌乱,敷衍了卫芙,就往宫里寻卫贤妃去了。 “儿臣也就碰了一次,没想到就……”二皇子说着有些赧然,他这事儿办得毕竟太不靠谱了些。 “这有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再说了,我儿子这么优秀,投怀送抱的自然就多,你年纪轻经过的事儿少,怎么经得起那些轻浮女子的招人手段。”卫贤妃出身顶级权贵,又多年来一直把张皇后压着,浑不当回事儿,何况眼前是自己的心头肉。她转着左手腕上金嵌红宝蓝宝的指头宽的镯子,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儿臣觉得可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二皇子说完这句连忙解释,“倒不是儿臣贪恋女色。父皇膝下还没有孙辈儿,如今只有太子妃肚子里有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先头父皇有多重视,您是知道的,只不过后头皇后和柏阁老拿那孩子做筏子算计的太多,父皇才淡了心。” 卫贤妃点头,二皇子接着道:“那也难保父皇以后不上心,等孩子生下来,说不定父皇又重新看在孩子的份儿上热络起来,保不齐看在孙子的份儿上,皇位就这么递过去了。” 前朝就有这样的例子,几个皇子争储夺嫡,嫡长的皇子资质平庸本来不得皇帝的意,却生了一个天资过人的儿子,皇帝先时几年时常夸“好皇孙”,后来竟因此决定将帝位传给了长子。 “以前不想伤了表妹的心,所以不愿意娶薛二姑娘,如今既然有了孩子那又不一样了,不过是府里分一个小院子养着,想来表妹也会理解我的。”卫芙从小就以他为先,以他的决定为先,二皇子这一点十分自信,“若是运气好,说不得就是皇长孙,即便不是,也能分去父皇的宠爱,母妃您没见过那姑娘,长得十分貌美,儿子和她的孩儿定然是不会差的。” 卫贤妃睨儿子一眼,终究年纪大要想得周全些,“你这个想法是可行的,只是千万要守住风声,再有两点:第一,须得派人去验了怀孕是真是假,毕竟千方百计想嫁给我儿子的人太多了;第二,只能以侍妾的身份进府,这样孩子落地的时候才能以‘早产’掩过去,而且,也不会寒了你外祖和舅舅的心。” 皇子的侧妃要请示皇帝,要上皇家玉蝶,各项礼仪虽比正妃从简些,但仍比民间婚假繁琐,现在薛云萍肚里的孩子已经有一个多月,全套的礼仪过下来,是怎么都遮不住“奸生子”的事实的,宗室的规矩,这样的孩子只能请名,不能请封。更重要的是,到时候二皇子苦心经营的贤王形声明何存? 这样婚前失贞的姑娘,卫贤妃压根儿看不上,宣和帝多半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女子进皇家大门的。还是一顶小轿抬进睿王府最便宜,左右不过是为着个孩子罢了。 母子两个商议定了,就立即着手安排。四月初五这一天,刘氏禀过薛老太太,说要带女儿往寺里去求姻缘,仍往小香山桃花林里的积香寺去了。 此时已到了荼蘼花期,满山遍野的桃树绽放最后的花蕾,先时盛放的那些已随了四月的风飘飘洒洒,铺得草丛花.径都是一片轻粉。自古风、花、雪、月最能引发文人才思,这小香山上的文会是一轮接着一轮。 而今日,林恒恰就在此参加一个上一届的举子们所办的聚会,吟诗作画联句,色.色都有。此时刚出了咏春的题目,众人或对花皱眉,或低头沉思,林恒最是悠闲,隔着一个薄绸的锦囊摩挲着里面的一支玉梳,思绪早飘了开去。 书童平杨一直在近旁伺候笔墨,突然凑进来耳语道:“我瞧着那辆马车是望江侯府薛家的。” 林恒回过神,果然一辆车停在积香寺门旁的林子里,车夫坐在个小板凳儿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盹儿,那主人家定然是进了庙里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呢。林恒给平杨投以赞扬的眼神,拿笔往衣服上一点,对众位学子一拱手:“在下去借寺里的屋子更衣,请学兄们担待一下。” 有个年轻人打趣道:“林兄不会是破不了题,借机遁了吧?” 相熟的几个学子们善意地哄笑起来,过来拉住林恒不许走,“说好了作不出来就要喝酒的,不许赖!” 林恒由着他们拉扯,温温然一笑,将放下的毛笔重又提起来,不假思索,刷刷写就一首绝句,做一个“请”的动作,学子们围拢过来查看,他优哉游哉往寺里去,走到门口还听到后头有人赞“妙极!”,还有人喊“林兄方才藏拙!”。 林恒不好向旁人探问姑娘的行踪,从大雄宝殿一直绕到后头的厢房都没寻进人影,他人高步子大走得快,平杨腿短些,从学子们围住的圈子里挤出来,在后头一路小跑,脚下一滑便撞到了人,“对不住,对不住!” 背后一阵磕碰相接的声音,继而是平杨连声的道歉,被撞的人得理不饶人,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林恒闻声往后头看,那人似乎吃了一惊,眼神一闪,顿时讪讪地收住了声,拉扯着旁边一个挎着箱子的人迅速地离开,进了一间厢房。 林恒双眼一眯,方才这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举手投足间的动作缺乏阳刚,分明是个太监,而旁边那个人身上隐约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挎着的箱子和药箱差不多大,多半是个大夫……一个便装的内侍和太医出现在香积寺,实在是太可疑了,再加上那太监方才分明一眼便认出了他,显然是有些见识,不是边边角角里办清冷差役的。 张皇后和卫贤妃两派人马的争斗已随着二皇子的留京进入白热化,如此多事之秋,知道得多些总是好的,林恒当即决定寻一间隐蔽些的厢房,开一条窗缝等着。过得片刻,那太监和太医开门出来,临到门口还朝屋内鞠躬行礼,再过一阵,里面走出来薛家二房的刘氏和薛云萍,便再无他人。 刘氏和薛云萍都面色红润,步伐稳健,丝毫没有病症的样子,既然如此,这么偷偷摸摸地劳动太医作甚?薛云萍在宫里勾搭二皇子的事林恒是知道的,他想起方才那太监和太医恭敬的态度,心里一凛,薛云萍怕是怀孕了。 必不能让她如愿。 第94章 四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一轮明日当空亦不觉得过分炎热,晴空万里偶见一朵棉花似的高洁白云,落在湖心被风吹得泛起粼粼波光,追随着嬉戏悠游的水鸟漂浮起落,唉,连鸟儿都是成双成对的。 从谢家带来的丫头问夏赞道:“薛府不愧是百年世家,这园子造得可真好,几乎三五步换一景,不带重样的。”谢巧姝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倚着栏杆赏薛府园子的景,闻言环顾,问夏所言不虚。 比如她所在的这凉亭,一半筑在岸上一半悬在水面,两只圆石柱腿插.进湖面隐在水中,凉亭四方通透,边上柳条挂着新绿随风摆动,似乎给亭子挂上了天然的帘子,柳树下植着一丛丛牡丹,姚黄魏紫洛阳红、豆绿赵粉御衣黄,碗大的花朵极尽妍态,使人见之生怜。 可惜,开不了多久就会零落成泥,正是惜春长怕花开早,又道,好花堪折直须折。 谢巧姝摇摇头,她从前独爱东坡词的豪迈,如今竟然也惜春伤春悲春起来。问夏见主子一脸清愁,心里有几分明了,轻轻劝慰道:“奴婢瞧着谢府家大业大,那世子爷也是个俊朗人物……” “多言。”谢巧姝佯怒着拿手指点一点问夏的额头,继而叹一口气,“我如今都二十了,嫂子说的人家虽然都不经看,但我的确也没得什么好挑的,世子表哥人物虽好却另有所属,这谢府的园子再好也不会有我一席之地。” 问夏面上露出些不解,谢巧姝又叹一口气:“娘从前在的时候总说嫂子面相生得不好,性子也太刻薄了些,可饶是如此,哥哥依然对嫂子言听计从,家里也不是没有心思活泛的下人,又有谁插得进去分毫?”本来不该这么说自个儿的哥嫂,不过如今嫂子对她无情,哥哥缩头不管事,反倒问夏是她唯一的知心人。 她比薛老太太看得明白,薛世铎和夏氏虽然看似疏离,却并非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薛世铎相当在乎这个妻子。谢巧姝对自己的颜色也有几分自信,她美在灵动、胜在鲜嫩,却没有夏氏身上岁月淬炼出的安然典雅的气质,给薛世铎做平妻这事儿终究不过是薛老太太一头热罢了。 平大太太容长脸高颧骨,长得就不像个良善人的样子,这些年对家里的下人极尽克扣,和外头人相处也是雁过必要拔毛,风评可谓有些不堪,但是尽管如此,大老爷却对她服服帖帖。问夏点点头:“奴婢明白了,有些事情得求一个你情我愿。” 双十年华,无父母无嫁妆,还能凭着样貌给人做填房做继室,再过几年又是个什么光景?谢巧姝拿手支了下巴,靠在栏杆上道不尽的孤凄和迷茫。 问夏自觉将自家小姐看景的兴致都败坏了,强行换了个欢笑的脸儿,道:“姑娘,你看奴婢这身衣服怎么样?” 谢巧姝转过头,不忍拂她心意,赞道:“酱紫色的半臂配上浅水红的裙子,很衬百花时节的明媚光景。” “是呀是呀,”问夏连忙道,说完还转了两个圈,“这是薛府给府里一等丫头做的夏衫,老太太屋里的姐姐送了我一套崭新的,往里头穿点厚实的中衣,这种天气穿着刚刚好。” 谢巧姝露出点无奈的笑意,当初从谢家出门来薛家,已算是和嫂子撕破了脸皮,这些日子谢家的夏季衣裳一直不曾送过来,更何况嫂子那性子,即便往日在府里,能少做一套下人衣裳怕是正合她意。 问夏见谢巧姝仍是意兴阑珊,整个人恹恹的,但是她自个儿不是个巧舌之人,这下是找不出打岔的话了,急得左顾右盼想拿园子里的花木找点说头,突然“咦”了一声,从亭子的栏杆外头捡起个东西道:“姑娘,你看这本是什么书?” 那是一本比寻常书本尺寸大些的簿子,装订手工有些粗糙,封面是一张墨蓝色的硬壳纸,上面无书名、刊印书局,只用毛笔端正写了“王子重”三个字。谢巧姝接过来翻开,里面是小楷抄录的文章,书面整洁有序,一旁仔仔细细地记录了破题的思路和别人的见解。 谢巧姝随手翻了两页,下了结论,“册子的主人应当叫王子重,这是他的策论文章集,大约是平常用来温习的。”本来私自翻看别人的文章不是君子之举,但是王子重的文章写得实在是思路精妙,文采斐然,谢巧姝看了两眼竟被吸引住了。 册子顶端的书脊上吊了一截红线绳,绳子末端坠着颗莲子大小的檀木珠,充作书签夹在内页里,许是掉到地上的缘故,檀木柱子上沾了湿润的泥土,谢巧姝随手抽出团在袖子里的帕子来擦拭,一抽却抽了个空。她仔细摸了两边袖子并口袋,再看了身周,都并无手帕的影子,虽说并不是个值钱的物件儿,但是闺阁姑娘私用的落在别处总归不妥,“问夏,你去我今儿逛过的地方找一找。” 薛府的园子是百年来不断修建改造的,十分阔大宽敞,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文人,为着曲径通幽的雅致,道路修得弯弯绕绕,偏偏不巧,王子重这少年英才是个路痴。昨日往湖边凉亭看书漏带一本回去,今日寻了半上午也没找到,反而在草丛里拾到一方不知是谁遗落的细葛帕子,真是哭笑不得,上面绣着两丛青竹,看着不像姑娘家用的,因此便捡了起来想找机会交还失主。 那册子是他这几年做的文章,上面有许多老师的点评,是而王子重十分在意,这会儿远远看到那双层顶的灰瓦八角亭,心里一喜,脚下疾步奔过去。待走得近了,看到一个窈窕秀丽的姑娘侧坐在亭子里,一边胳膊撑在栏杆上,手上持着一本书,另一只手轻轻甩着红绳上的檀木珠子,露出的脖颈弧度优美,垂下的侧颜清纯优雅,神情十分认真。 这分明是小香山上碰到的那个温柔哄劝朋友三弟的姑娘!王子重立时有些近乡情怯不敢唐突,心跳如鼓一下快过一下,再一看那姑娘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那本策论集,又生出一股献丑于佳人的羞耻,脚下再也挪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站在了亭子外头的青石板上。 谢巧姝似有所感,抬起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青年人站在亭子外头,反应过来有些赧然,站起身问道:“这本书可是公子的?” 王子重有心说几句,心里将平日所学的经史子集翻了个遍,也只是讷讷地说:“是,是,是在下的……” 这青年人长得敦厚淳朴,叫人很容易心生好感,又作得一手锦绣文章,没想到竟是个结巴,于仕途是有碍的,谢巧姝心里有些替他可惜,拿着册子走到王子重跟前,“我方才过来赏景,在栏杆下头拾到的,我瞧着是本顶重要的东西,能物归原主真是太好了。” 王子重木呆呆地伸手接过,说不出一句话,直直地看着谢巧姝,学过的礼仪道德都在提醒他这样很是不妥,偏又挪不开目光。 谢巧姝被这样看着脸色也有些微红,这青年人与其说是轻浮不如说是呆愣,因此也不大着恼,只垂眸将册子递过去,恰看见王子重袖子里一角浅蓝的的帕子,隐隐露出绣的青竹纹,犹豫了下,道:“公子这方帕子倒是有些别致。” 王子重口舌拙笨,脑子转得还是快,立刻将帕子抽出来递给谢巧姝看。 谢巧姝拿手去接,却因为对方握得太紧没抽出来,加两分力,仍是抽不出,微微皱了眉头道:“还请公子的松一松手。” “啊,对不住,对不住!”王子重脸烧得滚烫,面上一片羞意,松了手抱住册子退后两步,连连鞠躬致歉。 “噗——”问夏路上遇到百善堂的丫头,回到亭子来,看到个呆子鸡啄米似的弯腰道歉,忍不住笑了出来,被谢巧姝一瞪,连忙正色道:“姑娘,老太太寻你呢。” 谢巧姝脸上也没绷住漏出了些笑意,到底不好和外男多说,拿了东西默默地往回去了。走得远了,问夏回头看一眼,笑道:“那呆子还在那儿立着呢。” 谢巧姝没有回头,她已经二十岁,并不是不通情爱的年纪,两回遇到王子重,他的表情都将心思表露无遗,谢巧姝摸着手里的帕子,悄声向问夏道:“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公子,别露了痕迹。” 自然是打听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可曾婚配,问夏会意地点头。 直到那位姑娘没影了,王子重才醒过神来往回走,头一回遇见是薛家众人上小香山赏花,方才那姑娘身边的丫头穿着的是薛府一等丫头的服饰,按年龄推,当是薛家最年长的小姐无疑。 祖父无意官场,已经上了“乞骸骨”的折子,不久就要上京,到时候正好可以厚颜请祖父上门提亲。又想着那姑娘模样美丽,门第甚高,且是个能看懂策论文章的内秀之人,多半看不上他吧? 第95章 天气温暖起来后,百花街比寒冬时节更热闹了几分,路上嘈嘈杂杂人群摩肩接踵,薛云晗在白石斋门口下了车,和卓掌柜点头打过招呼,自有店里的小二招呼着跟来伺候的南碧,她自个儿提了裙角往二楼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拉入一个怀抱里,薛云晗闻着熟悉的气息心里一暖,嗔道:“京里谁不说你是温润君子,谁知道你习了一身流氓习气?” “世人的眼光是对的,林某这些年一意要做个正人君子,却没想到姑娘太美,叫林某移了秉性功亏一篑。”这是两人互明心意之后第一次单独相见,却因种种前尘过往再熟稔不过,这样油嘴滑舌的林恒让薛云晗没忍住笑出来,张了嘴刚想回敬两句,然而下一刻—— 下巴被林恒屈指勾起,迫得她抬头直视他,他的眼似寒潭深水般幽深沉静,又似无边海浪般激流涌动,在这样的目光里,薛云晗不由迷醉其中与他目光纠缠,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我只对你流氓。” 接着额头传来温软湿润的触感,薛云晗微微张开的嘴还未闭上,已经被林恒长驱直入攻破了牙关,心尖上传来阵阵酥麻,她双手扶在林恒结实的双臂上,顺从心意回应他的试探,林恒一顿,把怀里的姑娘松开看一眼,接着手上一紧,将两人的身子贴得严丝合缝,含住她粉嫩柔软的舌头再不肯松口,大肆扫荡、肆意纠缠。 这回薛云晗又感受到身下有什么略硬的物什,一下一下地顶撞她,她抱着林恒胳膊的手不由往下探去,滑到林恒腰间险险要到目的地了,被林恒一把截住,喝道:“作甚!”薛云晗被吓一跳,手被林恒紧紧抓住,茫然地看着他红透的耳根,不知是哪里惹了他。林恒有些羞意,怕薛云晗误会,头一回有些吞吞吐吐地道:“以后,以后……给你玩。” 薛云晗心里好奇得很,但林恒似乎有些难为情,也就放过了他,往窗边的小桌旁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的功夫,林恒已经恢复一贯的镇定,“你们府里二姑娘恐怕是怀孕了,孩子是二皇子的。” 林恒见薛云晗一脸震惊,遂细细将小香山所见所闻以及他自己的推测讲了出来。 金楼观那一日因为被吕仙人掳了,是以薛云晗并不知道后来薛云萍和二皇子到底如何,自那以后薛云萍一直很安分地待在府里,刘氏又一副到处为女儿寻觅良婿的样子,她还当是这位二姐姐是转了心意了,没想到竟然蹦出这么个大事! 能干,能干得很! “二皇子既然派人去验身孕,那就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只有以侍妾的身份抬进睿王府最便宜。”林恒敲了下桌面,“坦言说,于私心来讲,我并不想她进睿王府。” “一来,二皇子一系和太子一系已经在明面上撕破了脸,祖父是内阁辅臣,母亲是宗室长公主,于我们林家而言尊荣实权都已是极致,且我们家无意从龙之功,如果我和二皇子作了连襟,虽则算不上连襟,那我就是把林家拖下水。” 林恒一句一个连襟,似乎已经娶了薛云晗,“二则,既然我能发现她未婚先孕,难保别人就看不出来,到时候薛家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退一步讲即便不被发现,薛家有一个正经小姐甘愿做无名无分的侍妾,其他小姐难免被人看轻,薛家的门风亦是坏了一层。是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不愿意二皇子如愿。” 薛云晗自然知道其中道理,道:“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爹和侯爷,只是如果二皇子一方以势欺压,再加上如今薛云萍已怀了身孕,薛府完全莫可奈何啊。” “先别告诉薛侯爷,现在的薛侯爷未必不愿意薛云萍入睿王府。”林恒是男子,对权势和政事天生要敏感些,“今时今日,二皇子得皇上首肯留京,气势远胜过往,若是有一日二皇子得偿所愿,那薛云萍生下儿子便是皇长子,就算是眼下,薛云萍也极有可能生下皇长孙。” 皇家的子孙本来就贵重,一旦占了个“长”子那更是意义非凡,薛云晗心中一凛,沉吟半晌,要妥善处理此事,唯有进宫找宣和帝。 薛云晗跟着引路的宫女往德妃宫里去,眼看就要到了,见宣和帝的御驾从宫道那头迎面而来,叶依兰的宫殿就在德妃附近,看方向应是去那边的。自打重生以后,宣和帝就从不肯私下见薛云晗,因此她并不开口,只是和宫女退到边上跪地行礼。 没想到御驾却停了,薛云晗看到一双明黄绣金龙的靴子越走越近,终于忍不住抬头,只见宣和帝目光悠远,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脸上微微露出点慈爱的笑意,抬起右手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 宣和帝背对众人,薛云晗身旁的小宫女没敢抬头冒犯天颜,因此这一系列的动作只有父女二人知道,她心里一酸,这分明是小时候调皮,宣和帝象征性惩罚她的动作。 叶依兰的宫里,宣和帝摒退了伺候的人,和叶贵嫔单独相对。 叶依兰仍是巴掌大的脸,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着擦掉脸上的粉,人虽然看着纤弱,擦掉粉之后露出的肌肤气色却很好,一点不像刚小产失去胎儿,收拾完了脸上的东西,转过身来给宣和帝行了一个大礼。 宣和帝虚虚地扶她起来,并未触碰她的手臂,打量她的脸,缓缓道:“朕的五公主若是还活着,也是你这个年纪,不过她却没你长得像淑妃。” 叶依兰在宫里这几个月已经褪去了从前的卑弱气质,变得从容了许多,说话处事皆进退有度,这几个月听多了宣和帝说淑妃,隐约猜出点前情,这会儿自谦道:“民女怎敢和淑妃相比,不过是效颦的东施罢了。” 宣和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过一会儿道:“朕会给你的父亲封一个闲散的官儿,让你们一家衣食无忧,凡事朕都尽量护着,其他的事情朕也都安排好了,你不要怕。唯有一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传出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你知道后果。” 当初叶依兰被卫家强行送到清河围场,就是因为父亲重病无钱治疗有求于人,而且她因外貌被人觊觎,只得寻求庇护……如今一切都好了,她付出的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若是没有宣和帝,她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境地。叶依兰两行清泪落下来,再次行了一个大礼,“皇上保重。” *** “县主,娘娘等着您呢。”那宫女提醒道,薛云晗回过神,和她去了。 德妃如今胎已坐稳,怀了孕之后吃睡都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像泛着柔和的光,因为收了义女才得来这一胎,因此对薛云晗有几分真心,而于薛云晗而言,德妃上辈子庶母,这辈子是义母,也是难得的缘分,因此两人现在已算得投契。薛云晗自然不能言明,只委婉含蓄地说,家里二姐生得美貌,二皇子怕是有意要纳她进府做侍妾,想让德妃代问宣和帝的意思。 为这种事情烦扰皇帝,看起来简直是活腻了,但是德妃知道薛家这姑娘是特别的,因此当即应下了。说完正事儿,薛云晗又和德妃聊了些外头的趣闻,母女两个正聊得高兴,外头一个宫女急慌慌地跑进来:“娘娘,隔壁的叶贵嫔娘娘薨逝了!” 薛云晗露出一脸讶色,德妃却似乎是早有预料,淡定吩咐道:“把喜庆些的、打眼的东西都撤了,约束好咱们宫里的人,不许闲言碎语、不许行事无章,在外头冲撞了,本宫可保不了。” 想着两个差不多同时怀孕,没想到盛宠之下竟遭遇不测,那宫女去了,德妃才叹一声气,对薛云萍道:“自打胎儿没了以后,叶氏的身子就坏了,太医院的太医整日里不停奔忙,她宫里都是汤药的味道,没想到还是去了,可怜皇上那般疼惜她。” 薛云晗想起几次和叶依兰的接触,以及方才宣和帝的反常举动,心里生出个隐约的猜测,怕是……金蝉脱壳吧。 薛府的二房内,刘氏躺在床上怄气,翻过身不愿意看薛云萍,恨声道:“这就是你一心惦记的,人家浑不拿你当回事,一个侍妾算什么呢,皇家玉蝶上没名儿,那就是没身份!” 薛云萍劝慰道:“二皇子那边说了,为了不叫人看出来,只得如此,等女儿生了孩儿,他再奏请册封侧妃。” 前面这两句有理,后面这一句却让刘氏觉得女儿天真,越发心里堵得慌,不愿搭理。 刘氏的大丫头蕊珠在外头敲门,低声道:“有一封太太的急信,送信的说叫太太立马就看。” “哪个府上送来的?”刘氏一听这么急,爬起来把信拆开,只浏览了几眼,上面写着睿王府不纳薛云萍,让她自行婚嫁的话,刘氏胸膛一阵气血翻涌,立时昏了过去。 第96章 刘氏原本只是生闷气,并非真的染病,看到信一时气晕了过去,躺了小半个时辰也就醒了过来,首先想到怕女儿受不住,撑着身子坐起来,见薛云萍还好好地端坐在架子床那头,手里拿着信神色淡淡的。 她一把将信抓扯过来,强自笑道:“你生得好,咱们家境也不差,寻一个老实上进的夫婿,不比嫁到那吃人的地方做侍妾强多了?” “太太说得是,女儿先回自个儿屋里了。”薛云萍站起来行了礼,说话的语调平平仍是寻常的样子,刘氏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不错眼地盯着女儿,薛云萍起身的那一刻,她眼珠瞪大,不由惊呼一声“萍姐儿!”。 女儿坐过的床单上有几点殷红的血迹! 时至初夏,薛云萍已经换了轻而薄的夏衫,今日下身穿了件月白的褶裙,越发衬得上面巴掌大的血迹触目惊心,孕期下身落红可大可小,刘氏急得赤脚下床拉住女儿,一把拽住薛云萍的手腕儿,这才发现她的手腕湿腻冰冷,全然不是面上的平静,“快站住,你下身落红了!” 薛云萍闻声往后头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直直地栽倒在地。 “毛团儿真是越来越肥了,吃东西半点不知道节制。”南朱一边告状一边跟着薛云晗找猫,“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依奴婢看,园子里最好晒太阳的地方,一准能找到那只懒猫儿。” 薛云晗说是寻猫,其实是看天气好出来走走,南朱在前头认真找猫,一会儿喊“毛团儿”,一会儿又尖起嗓子学猫“喵呜”,一路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房院子附近。 没想到还真管用,毛团儿拖长了嗓子“喵呜——喵呜——”回应了两声,南朱笑骂道:“明明是只公猫,怎么这么喜欢撒娇。”薛云晗刚想打趣“多半跟你学的”,就又听到毛团儿叫了一声,这一声却是短促响亮,似乎有些炸毛的。南碧这下急了,“谁欺负咱们的猫!” 主仆二人循声快步过去,正看到毛团儿弓背炸毛地对着刘氏的大丫头蕊珠,旁边站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从挎着的药箱来看是个大夫。蕊珠左手上两道抓伤的红痕,腆着笑脸问老大夫:“您看这会不会留疤?”那老大夫看也不看,随意道:“不碍事。” 但凡能进内宅给女眷看病的大夫都有些眼力劲儿,蕊珠一看就是大丫头,这老大夫竟还如此敷衍,薛云晗心里好奇便多看了两眼,越看倒越觉得这老大夫有些眼熟。 蕊珠看到薛云萍来了,想起之前被打的那次,脸颊有些隐隐作痛,匆匆行了礼就往二房的院子去了。 南朱善会察言观色的,待蕊珠进去了,凑过来说道:“二姑娘病了,请来给二姑娘看病的呢。”薛云晗这下倒是想起了,那老大夫是太医院里的太医。 睿王府里,二皇子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卫芙进来看了眼丈夫的脸色,体贴地给丈夫倒了杯热茶,道:“王爷别担心了,去薛家的那位太医最是擅长医治妇科小儿相关的病症,定然会保得薛二姑娘和孩子无虞的。” 二皇子叹一口气,越发觉得妻子贤惠大度,他先前和卫芙说了想纳薛云萍的事,卫芙果然一心为他打算,当即表示全然赞同,这会儿实话实说道:“若是保不住,是有些可惜,但到底是个没出世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我只是担心她手上的那块玉佩,她现在是轻易不敢拿出来示人,就怕惹恼了她鱼死网破啊。” 不知宣和帝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直接告知卫贤妃不许二皇子纳薛家的小姐,正值宠妃叶贵嫔去世,卫贤妃是万万不敢去摸宣和帝逆鳞的,因此一下子就堵死了薛云萍进睿王府的路。卫芙嘴角轻轻泛起个不易察觉的冷笑,即便如此,还是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呢。 原本还愁找不到机会,没想到薛家那二房的太太竟然主动送上门,让睿王府派心腹大夫过去为薛云萍诊治。呵,现在怕外头的大夫知道她闺阁姑娘怀孕,当初又怎么那么下贱敢在金楼观勾引男人苟合呢? “王爷,臣妾觉得您现在亲自出面安抚住薛二姑娘是最要紧的,只是如今还不知道是谁向父皇走漏了风声,行事要万分小心才是。”卫芙越发柔声柔气,道:“臣妾郊外有座陪嫁的庄子,隐秘僻静得很,是个妥当的地方。” 二皇子也是意向如此,如今怕薛云萍反目,唯有哄着劝着再徐徐图之,他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动情道:“表妹,你真是我的贤妻。” 卫芙也装出一副动情的模样,却在二皇子不注意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安子一眼,小安子对视一瞬,垂眸低头,姿态甚为臣服。 *** 从清明时开始雨水就一直淅淅沥沥不曾断过,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天空挂出了一道绚丽可爱的彩虹。王子重扶祖父下车,在薛府的台阶下面抬头望天,只觉得老天爷仿佛都在帮他。 王老大人并不是个醉心功名的人,如今回京述完职即将退休,浑身都轻松下来,看着一旁站着的孙子老怀大慰,“你小的时候聪慧非凡,长大了果然不负我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只是我一直有些担忧你木头似的性子,没想到如今竟然也开窍了,有了心仪的姑娘。” 孙子一脸通红,王老大人哈哈大笑两声,肃了脸色拍着王子重的肩膀,“只是咱们两家门第相差太多,祖父厚颜开口,人家也不一定会答允。” 王子重点了头,王老大人这才满意了,这时薛侯爷已亲自从府里迎出来,两位故交已多年未见自然感慨良多,一路相携进府,几乎忘了旁边的还有个年轻人。 王子重跟在两位长辈后头,脸上的热度仍是降不下来,自从凉亭偶遇薛姑娘,他后头又连续去了那亭子几回,两人隔一日总能遇到,虽然碍于礼数不曾说话,远远就会避开,但是那姑娘含羞带怯的眼神……是于他有意的吧? 次日薛云晗去百善堂请安,病了大半个月的薛云萍竟然也在,刘氏则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连对着薛云晗和夏氏都十分的和颜悦色。请安回去的路上,南朱一路神神秘秘憋着话的样子,薛云晗一回了屋子,这丫头就迫不及待地靠在她耳边道:“二姑娘定亲了,定给一位叫王子重的公子,就是昨日来的,现在咱们府里住着的那一位。” 这些日子薛云萍一直称病,今日突然就和王子重定亲……那她肚里的孩子呢? 第97章 花褪残红,雨打芭蕉,原先韶光丽景都不忍卒睹,如今百花开败的傍晚更是越发不堪,四月的天气不知为何变得这么无常,昨日还是阳光明媚今日却又雨水绵绵,跟人的心绪似的大起大落。 一颗颗雨水打在湖面溅起圈圈涟漪,湿意扑得满身满心都是,问夏撑着伞几番欲言又止,却不知到底要如何劝慰谢巧姝,急得跺脚,最后只好说道:“姑娘何必自苦,是他配不上你!” 谢巧姝笔直地站在湖边,湖风吹动衣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她转过头,怆然一笑:“说不得这些,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兄长也不顶用的孤女罢了。” 她一直住在百善堂的西跨院里,上午在百善堂的院门口遇到去给薛老太太请安的王子重,依旧是那副老实良善的模样,看见是她,脸上的欣喜掩饰不住,一个男子却未语脸先红,抿唇呆立了半天,最后只挤出来声如蚊蚋的一句“祖父今日会提亲”就飞也似地走了。等回了屋子,问夏笑得差点立不住。 谢巧姝也笑了,她听清楚了那句话,也明白话里的意思,捂着狂跳的胸口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才敢将笑意从心里释放到眼角眉梢,她忍住羞耻放弃世家小姐的规矩,在薛府的园子“偶遇”他那么多回,为的可不就是今天。王子重要娶她,不是填房不是继室,不是鳏夫不是老头,是个品性温良家世清白的年少举子,便是嫂子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问夏,将那件水紫领妃色底子兰草印花的半袖拿出来,再配上月白的中衣和裙子”王家可能有人要相看她,这套衣服很衬她的气质,既显得端庄清丽又不见得过分妖娆,谢巧姝想着王家是书香门第,去了头上的金饰,换了一支碧玉钗。 心里很是内疚,薛老太太给她做这些衣服虽有疼爱侄女儿的心,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希望她亮眼些,能早日引起薛世铎的注意……只是今时今日,她没有别的选择,唯有来日方长尽力还报了。 等到薛老太太的午眠时间过后,果然有人来请她,谢巧姝一路忐忑,姑母自然不好反对侄女儿的亲事,可是心里怕不知有多恼怒呢,不管是风是雨,都是她该受的。没想到了进了屋,薛老太太一脸笑意,甚至还夸了句她今日这身打扮很好。谢巧姝有些泪意上涌,不曾想到姑母竟开明至斯,等把屋里的丫头都挥退了,薛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如今萍姐儿定给王家那小子,算是个十分圆满的归宿,解决了她的婚事,我心里十分快慰,等你和老大的事儿也办了,那我这心里就更通泰了。” “咔嚓!” 空中一声惊雷,雨势似乎还要加大,谢巧姝的月白裙子已经湿了半幅,斑斑泥点掩盖了料子原本的华美,问夏心疼谢巧姝得不行,带着哭腔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原本就无甚许诺,一个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是侯府的正经姑娘,王子重的选择不过遵循世情,她根本没有资格怪他,人生虽苦,却犹得继续,谢巧姝呼出一口气,撑开问夏手里未打开的那把伞,点头道:“回吧。” 冤家路窄,一回身,就看到了王子重。 问夏一脸怒意,到底也没有什么立场,重重地“哼”一声,谢巧姝脸色淡然只作没看见,扶着问夏的手转身往湖边另一头去。 王子重脸上的喜意瞬间凝固,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眼前,她应当已经知道了两人定亲的消息,然而此时此刻被她横眉冷对,王子重突然意识到,他一向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也许前几回是他会错意也未可知,这姑娘的反应分明不想嫁给他。 眼看雨帘里的背影越走越远,王子重终于下定决心,大步往前跑了几步,“姑娘等一等!” 问夏欲要回头啐一口,谢巧姝拉住她胳膊,仍是埋头往前,只是姑娘家步子小架不住男子腿长步急,转眼便被王子重从前面堵住了去路。 “我就问你一句,你若是,你若是不愿意嫁给我……”王子重结结巴巴,语气却是坚决的:“我……我绝对,不勉强你,我去和长辈们说。” 问夏怒从心起,这时候了还要来轻薄,想要骂个狗血淋头,却被谢巧姝一手止住,谢巧姝眼里带着迷蒙的潮意,将王子重深深打量几眼,认真问道:“你说,我是谁?” 王子重在谢巧姝面前又口拙了,心里觉得这问题奇怪,依旧认真答道:“薛家二姑娘,你的闺名我是知道的,只是说出来太冒犯了。” 按薛老太太的说法,现下宫里薨逝了一位得宠的娘娘,府里暂时不好传喜讯出去,但是薛侯爷和王老大人已经交换了信物了。谢巧姝无言亦无解,半晌方说道:“我姓谢,是薛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儿。” *** 薛世铎从衙门里回府,如注的雨水打在油纸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一声急过一声,不过,都不如他心里着急。今日在衙门得到两个消息,一则是封地江西的宁王反了,但这事儿虽急,却在他意料之中,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傅夫人送来的那封信。 从二门去大房院子的路上,十分意外地,被谢巧姝叫住。 因着雨势太大,园子里并无人烟,薛世铎知道母亲的用心,明白谢巧姝来府里的意图,开头防备了几日,后来见这位表妹是知礼之人,从无暧昧逾矩的行为,也就放到了一边,他脸上并没现出异色,礼貌地道:“不知表妹找我何事?在府里若有什么不便,尽管找老太太,或者你大表嫂二表嫂,千万别见外。” 谢巧姝自然听得出来这话里的疏离,略过这些直言道:“表哥想来也知道巧姝是为甚来的府里,看得出来表哥对表嫂情深义重,我无意做些什么,只是家中嫂子为我寻的亲事实在太过不堪,才一直厚颜住在府上。” 薛世铎见她一脸赧然并不是作伪,也的确知道她的处境,倒生出了几分同情心,叹道:“难为你了。” 话音刚落,谢巧姝重重跪到青石板上,“求表哥帮我!” 雨依旧下着,薛世铎自个儿打折伞转了方向,往百善堂去,从外头带进去一阵湿冷气,薛老太太看他两眼,嗔骂道:“多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换身干爽的衣裳再过来。” 薛世铎不回应母亲的玩笑话,神情严肃,“儿子有话想单独和母亲说。” 大儿子除了对夏氏一事,其他时候向来靠谱,薛老太太自然就叫屋子里的人出去带上了门。 “今日回府,听说萍姐儿定亲了。”薛世铎开门见山,“这桩亲事做不得。” 薛老太太一愣:“这是为何?王家老大人和你父亲是多年故交,知根知底得很,王家那孩子瞧着虽然呆了些,却是个品性纯良的儿郎,我瞧着是个良配。”顿了片刻,惊道:“莫非那孩子有隐疾?” “不是那孩子的问题。”薛世铎先给老太太倒了杯热茶,看着老太太喝了,才缓缓道:“是萍姐儿,萍姐是罪臣之女。” 薛老太太有些震惊,但并不相信,驳道:“萍姐儿从前是孤女呀,是老二媳妇从庙里领回来的,后来咱们还查了底子,是一户农家的女儿,家里遭了灾,父母早就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了,又何来罪臣女儿这一说?这话可乱说不得,她被咱们府里当做正经的小姐养的。” “二弟妹娘家有个孪生姐姐,母亲可知道?” 薛老太点头:“是听说过的,但是他们家一直没在京里,老二媳妇也是成亲的时候才回的京,之后没几年刘家大女婿就因罪被抄家没籍,当年咱们家还帮忙疏通关系替她赎了籍,后来听说是送到庵里面去了,因此我并未见过刘家的大姑娘。” “萍姐儿和二弟妹生得这么像,从前咱们还当是缘分。”薛世铎叹一口气,解释道:“我已经查清了,萍姐儿的生母正是那一位刘家大姐,咱们当年不知道的是,她入狱之前就怀了身孕,后来诞下萍姐儿,过了几年二弟妹将这孩儿充作孤女送到了咱们府上。” “岂敢!”薛老太太气得手抖,“老二媳妇竟将罪臣之女冒作咱们府里的小姐!纵然是赎了籍的,说出去也得叫人戳脊梁骨,说不得还要叫朝廷斥责,我们薛家一向待她不薄,她却半点也不为咱们考虑!” “如今我已经派人寻到了刘家大姐藏身所在,和二弟妹长得一般无二,人家一看便能明白。”薛世铎替老太太抚背,“再者,前几日有位教坊司的官员私下找到我,递了这个给我。” 那是一叠银票,数一数共有一千两。教坊司有位叫作梅娘的乐工和人相争被失手打死,因这乐工平日里开销不小,便有人去翻她的柜子捡漏,谁料竟翻出来这么多大额银票。教坊司那官员说得好听:原是您府上的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但薛世铎猜度,那官员原想自个儿私吞,去钱庄提钱时发现是望江侯府的户头出来的,怕梅娘和薛府的男人有瓜葛,到时候他一个小官儿吃罪不起,索性做一个人情。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要怪刘氏当时做事粗疏,手上银钱放了印子钱没回来,梅娘又步步相逼,她一时不凑手,便直接将府里中馈的银子划过去了。 “母亲,那个梅娘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当年就是和刘家大姐同一时期入的同一座监牢。这一千两,应当是二弟妹给的封口费。”薛世铎劝道,“王家是书香门第,王公子是要走仕途的人,将罪臣之女说给他本来就不厚道,而且现在就已经有人发现,将来出了事,可是会影响前程的,这不是结亲,是结仇啊。” 薛云萍勾引二皇子那些事,薛世铎和薛老太说了也无益,而且牵涉太多,因此只挑了些王家的话来说。 薛老太太听了大儿子一席话,已然明白其中厉害,“只是你父亲和王大人已经说定了这事儿,交换了信物,这可如何是好?” “这倒也不难办。”薛世铎想起母亲的苦心,硬着心肠开口:“我看表妹和王公子倒是相配。” “逆子!”薛老太太愣了片刻,挥手将手边的茶盏朝薛世铎扔了过去! 第98章 又是一番雨过天晴,清早的阳光纯净透亮,从长了百年的树木葱茏的枝桠间透出一束束光,照得空中粒粒细尘纤毫毕现。 是一个好天儿,薛云晗用过早饭便往园子里散步。南碧在金楼观摔伤腿之后一直修养,现在已经重回院子当差,不过小心起见还是尽量少费褪,陪着出门这些儿仍是由南朱做。 “昨天似乎看见老爷的头上受了伤,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南朱祖母是薛老太太陪嫁的杜嬷嬷,她自个儿也是个伶俐性子,向来对府里的消息极为灵通,薛云晗想起昨日所见,随口问道。 南朱想了想,摇头道:“奴婢只知道老爷昨日从衙门回来就去了老太太屋里请安,出来的时候额头就在淌血,具体是为什么奴婢却是不知的。” 薛老太太一直都很疼爱这个长子,薛云晗当时看到薛世铎的时候,她的便宜爹额头淌血,看起来并不像是处理过后的样子,他脸色极差大步往二门上走,后头杜嬷嬷拿着药膏追出来也没能叫住他。看样子,倒像是和老太太发生了争执,难道是被老太太伤的? 薛云晗道:“昨天二姐姐定了亲事,老太太应该心情蛮好的,也不知什么事惹得她老人家恼怒至此。”南朱便道:“奴婢一会儿去祖母那里打听打听。” 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薛云萍迎面而来,金楼观一事之后身边的大丫头丁香已经不知去向,如今常用的是胆小本分的瑞香,薛云萍扶着瑞香的手聘聘袅袅而来,翘起兰花指正一正头上蝶恋花的金钗,勾唇笑道:“三妹妹,我这一身好看么?”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洋红遍地百蝶穿花的褙子,本是个极为热闹的花色,很衬这园子里的生机勃勃,但是也许是因为最近一直生病的缘故,脸色不复从前的少女的透粉,而是一股病态的蜡黄,薛云晗看着她厚厚的粉底也未能遮住的眼下清影和憔悴肤色,违心地道:“二姐姐穿什么都好看。” “我就说嘛,太太还偏要劝我换一件。”薛云萍侧脸对着瑞香笑一笑,又转过来对着薛云晗道:“我嫁人的时候也穿这一件,你说好不好?” 薛云晗听得前半截还很赞同,肌肤蜡黄只会被艳色的装扮显得更暗淡,听到后面一句几乎一震,很是疑心自个儿听错了,她抬头看众人,南朱脸上也是掩不住讶然,瑞香则紧张地拉拉薛云萍的袖子,小声道:“姑娘,咱们出来挺久了,回去好不好?” 而薛云萍却一脸静美的笑意,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会儿出门逛街好不好”这样的话题,她挣脱掉瑞香的手,看到薛云晗惊讶地盯着她,有些失落地一笑,小声叹道:“只有正室才能穿正红的。” 一旁的瑞香见薛云萍说话越发没个章法,又不敢下死力气硬拉,只得转身往二房的院子跑去。 薛云萍这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让薛云晗有些起鸡皮疙瘩,她看一眼南朱,示意她退开一点,然后悄声问道:“二姐姐,你是不是病了?”边说边拿手指着薛云萍的肚子。 薛云萍“噗嗤”一笑,用手捂着小腹,转瞬又露出个茫然的神情,阳光迎面落在她的脸色,显得她有些痴,“这里有个好宝贝,我不告诉你,太太说不能讲,不能要。” 薛云晗倒抽一口冷气,看来孩子是已经没了……她对薛云萍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终究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却对她生出些莫名的恻然。只是念及她做的那些事,不禁觉得可怜之人常有可恨之处。 “萍姐儿,快跟我回去。”刘氏远远就喊住薛云萍,生怕她再说些什么,走得近了,却看到薛云萍神色如常,松了一口气,还是拉住薛云萍的手,戒备地看一眼薛云晗,硬挤出个笑脸,“你们两姐妹聊什么呢。” 薛云晗淡淡道:“聊二姐姐身上这件衣服呢,瞧着怪好看的。” 刘氏犹自不信,看向薛云萍,薛云萍点点头,浮起个浅笑,又想起了刚才嫁衣的话题,“太太叫我回去绣嫁衣吗?” 左右两家已经定下来交换了信物,只是不好在外头张扬而已,刘氏也不怕薛云晗知道,反而脸上添两分得意,“萍姐儿,王公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明年秋闱之后就是个进士大人了,谁要是嫁给他那可是福气大得很。” 薛云萍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顺从地被刘氏拉着走了。 待她们走远了,南朱才凑过来吞了口口水道:“奴婢觉得,二姑娘似乎……”说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 *** 王子重到底说服了王老大人,薛家则本来就因为薛云萍的身世而心中不安,也不知两家人是谁先提的,总之双方一拍即合就此退了亲,虽然心中并未因此对对方存下芥蒂,但是短时间内再相处到底十分尴尬,因此王家祖孙当即告辞离开了薛家。 实则,还有一条难以开口的是,为着王老大人在京的时间有限,得去谢巧姝家提亲。 “那王老大人走的时候满脸羞愧,老脸通红呐。”南朱午饭过后本来是去百善堂打听薛世铎怎么惹怒了老太太的,结果刚好看到这一幕,“说来也是离奇,王公子原本要求娶的是谢表小姐,只是因为将谢表小姐错认成了咱们府里的姑娘,才提亲提到了二姑娘头上。这么一说二姑娘倒是有点可怜……” 南碧轻轻在南朱腰上一掐,“主子们你也敢编排,姑娘你瞧瞧,把她惯成什么样了。” 南朱吐了吐舌头,避开南碧的手往薛云晗身后去,薛云晗想着南朱这开朗的性子虽然讨人喜欢,但太多外放忘了分寸容易惹祸,因此点头道:“口舌之上是该严谨些,南碧跟我去太太屋里请安,南朱留下来,罚你三天不许出后罩房。” 后头传来南朱小小的哀嚎声,薛云晗带着南碧自去了夏氏的屋子,从后罩房过去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 因为夏氏喜欢看书,兼且为了指导女儿功课,夏氏院子里有一间厢房改作了书房,她平日里无事多半是在这里待着。薛云晗来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把银剪子给三弯腿高几上的兰草修剪枝叶。 “娘,你不是挺喜欢这盆兰草的吗?” 夏氏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比从前更清瘦了些,眉间常常轻轻锁着,总是难以开怀,薛云晗见她娘神色虽然是惯常带些清冷的淡然,但是手上却没个轻重,一盆原本纤秾合度、枝条舒展悠长的兰草被剪得几乎秃了。 “我……”夏氏被女儿这一声喊的回过神来,看到手下的兰花已经不成个样子,脸色闪过片刻的慌乱和挣扎,最终叹一口气,放下了剪刀。 薛云晗给夏氏行了礼,见临窗的书桌上放着一堆药,净是是些瓷瓶小盒子之类,上面贴着“红花油”“散淤丸”之类的签子,一看就是外面药店里出售的日常小外伤用的成药,她还以为是夏氏受了伤,“娘伤到了哪里?” 夏氏一愣,摇摇头,张了嘴又闭上。 她好几日没见到薛世铎,两个的关系处成那样,日常也没有打听的习惯,因此今日才知道薛世铎额头受了伤,这话是百善堂的杜嬷嬷悄悄传来的,杜嬷嬷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世子爷是因为提议将谢巧姝说给王子重,才惹怒了老太太的。 这话她如何不懂?老太太接谢巧姝来薛府的目的,夏氏相信丈夫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他竟然违背老太太的意愿,亲手将撮合谢巧姝和王子重…… 她想问问薛世铎伤得重不重,但知道自个儿没脸问,杜嬷嬷走后就立刻从柜子里翻了药出来,等真要喊人送药时,又停住了,这辈子始终只能欠他,又何苦再去招他惹他。 “晗晗,你爹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府里了。”夏氏掩了心绪,对女儿道:“把这些药给你爹送过去吧,别说是我拿出来的,就当是你的孝心。” 薛云晗重生以后就习惯了夏氏和薛世铎这一对夫妻关系的怪异,一则她尊重夏氏的意愿,二则是并没有那么在乎薛世铎这个便宜爹,因此从不多问。 听到夏氏这么说,她乖巧地应一声“好”,起身收拾了东西,亲手拿了往外头去。 “太太,不好了。”水芝从外头跑进来,脸上汗水岑岑,“咱们老爷在百善堂里和老太太吵了起来,现在正跪在那边儿呢!” 夏氏站起来,惊道:“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水芝如今已经是管事娘子,是夏氏屋里最妥当稳重的一个,此时却满是慌张,“老太太要咱们老爷,要咱们老爷休了您!” 第99章 原本谢巧姝的事情解决的还算完满,好在两边都还没来得及声张,虽然过程有些尴尬,但过一段时间也就没什么了。万万没想到,这事儿将薛老太太积在心中多年的不满一股脑儿激发了出来,原先王家人在的时候顾着家丑不外扬,现在王家人走了,才终于发作了起来。 水芝说完这一句,夏氏反倒没那么惊慌,这事儿薛老太太没错,薛世铎亦没有错,错全在她而已。她起身打算往百善堂去,见薛云晗站起来跟着,阻道:“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的事,回屋子里待着吧。” 踏出房门,又折回来道:“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得记住,原就是娘对不住你爹,对不住薛府,你是府里正经嫡出的姑娘,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 薛云晗听夏氏像交代后事似的,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娘,我只要你。” 夏氏回头报以一笑,也不带丫头,往百善堂去了。 站在薛老太太的院子门口,除了守院门的婆子还在,其他下人都回了屋子关了门窗,生怕听到一星半点以后被主子记恨。几个大丫头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见到夏氏来了,互相看几眼,也许是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溜烟儿地全跑开了。 杜嬷嬷从院子里迎出来,复杂难言地看着夏氏,最终摇摇头:“事已至此,大太太若是进去,只会更乱。” 夏氏朝杜嬷嬷福一礼,被杜嬷嬷侧身避开,“谢谢嬷嬷的好意,我已经有所决断了。”说罢再不看杜嬷嬷,朝院子里走去。 整个院子寂静无声,若不是正房门口有摔碎的瓷片儿,若不是院子里跪得笔直的薛世铎,完全看不出来这里发生过争吵。 薛世铎听到妻子的声音,转过头看她,“决断?什么决断?” 夏氏不答,陪着薛世铎跪着,反问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大病初愈,夜里湿气重,不要跪在这里。至于我,这是我自个儿的决定,你不必负疚。”薛世铎皱眉,转头见夏氏一个下人也没带,朝杜嬷嬷道:“劳烦嬷嬷送大太太回去。” “逆子!”薛老太太从屋里头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气得发抖,:“我怀胎十月生下你,含辛茹苦地养大,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毫不体谅为娘的辛苦,只知将一颗心掏出来捧给你媳妇儿,怕她冷怕她痛,却作践自个儿的身子,拿来寒你老娘的心!” 杜嬷嬷端上来一杯安神静心的茶,想让老太太缓缓情绪,免得伤身,但是儿子低头不言,薛老太太气得更甚,拂开杜嬷嬷端过来的茶,“可是你看看,她又是怎么对你的?十几年了啊,就是快石头也捂热了,你这媳妇儿的心肠怕是铁做的!我薛家作了什么孽,讨了一个这样的女人回来?要是放在别的人家,早十回八回地休出家门了,我忍了十几年也够了,今日你就做个决断,是要你媳妇儿还是要你老娘。要你媳妇儿,你就跟我断绝的母子关系,要你娘,就将她休回夏家。” 夏氏朝薛老太太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在青石板上道:“您说的对,这些年是我对不住您对不住老爷,原本我应该自请下堂,前些年念着晗晗还小,才厚颜居于薛家。”转头看着薛世铎,忍住痛楚,道:“别和老太太硬犟了,我不值得,你休了我吧,若是愿意,咱们和离也可,这样将来对晗晗的亲事影响小一些。” 薛世铎坚持了这么多年,一颗心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此时听到妻子这么轻易就说出放弃的话,心头几乎凉成了一片,然而,胸口放着的那封傅夫人寄来的信,又给他添了些热意。傅夫人在信里说,宁王谋反围城,傅大人被困在城中,城中兵力和粮草皆不足以抗衡。这事儿薛世铎是知道的,拼死冲出来的兵士加急送往京城送了军报,傅大人生死未卜,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傅夫人因而心中有感,将夏氏这些年心结和变化一一详述,希望薛世铎和夏氏能活在当下,惜取眼前人。 怪不得,年前他在清河围场受伤之后,两人明明走近了很多,在卫礼出现之后,夏氏却又将心里稍微打开的那扇门猝然阖上。薛世铎不理会夏氏的话,朝薛老太太磕头,“夏氏她恪守妇道,为儿子生育了晗晗,娘,儿子不愿意休妻,您就当是疼儿子吧。” 薛世铎磕头磕得实,两三下额头就青紫一片,夏氏心里自请下堂的劝说之辞再也不忍说出口,拿手垫在青石板上,让丈夫少些痛楚。 薛老太太闭眼扶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老大,不是我非要逼你休妻……你是侯府的世子,肩上的责任比几个弟弟要大,可是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没有嫡子,将来望江侯府的爵位怎么办?府里几百号人怎么办?若是因为你丢了爵位,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嗣子,嗣子……”薛世铎磕头的动作顿住,道:“儿子只愿意跟夏氏生承爵嗣子,儿子还年轻,总会有的。” 夏氏整个人僵住,呆呆地看着薛世铎,心里万千思潮涌动,复杂难言。 “你当你娘老了,就糊涂了吗?”薛老太太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着冷笑几声,“你只想和夏氏生,夏氏可有这个心?自打夏氏回府,这几年你们都从未圆过房吧?!” 这事儿还是二儿媳妇刘氏使人来说的,虽然刘氏有她的小算盘,但是薛老太太仍是私下找了薛世铎身边的人过去逼问,一问之下差点气得倒仰。但是这些年她也明白了,大儿子是绝不会听话休妻的,因此她并未点破,一直到薛府参加寿宴时遇到谢巧姝,惊觉她样貌美丽,气质隐隐和夏氏年轻时十分相似,这才动了让她给儿子当平妻的想法。 薛世铎和夏氏都沉默下来,薛老太太终于说得儿子哑口无言,想再接再厉时,就听薛世铎掷地有声地道:“儿子此生只愿以夏氏为妻,至于承爵嗣子,儿子有庶子,可以把他放在夏氏名下养大,二弟有两个儿子,若是他们夫妻愿意,也可过继一个给儿子。” “好!好!好!”薛老太太气极,左右四顾,一把抓过杜嬷嬷手里的茶杯朝自来最为疼宠的大儿子身上甩过去,薛世铎的顿时额头血流如注,薛老太太没料到儿子竟不躲闪,又痛又气,想要下台阶帮他按住伤口,然而儿子却仍是倔强地跪在那里,一如这些年每一次抵抗她的劝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却作践自己来威胁你娘。”薛老太太疲惫地转身,朝屋子里去了,对杜嬷嬷硬声呵道,“你进屋关上门,不许管他们!”杜嬷嬷见薛老太太转过身捂住胸口,只得听命跟进去关上了门。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薛世铎跪在院子里不肯起身,夏氏便也陪他跪着,掏出手帕按住丈夫的额头,和离、下堂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咬唇任由泪如雨下。薛世铎看她哭得伤心,反而轻轻笑了起来:“你今日必是为我而哭,你心里不是全然没有我吧?” “这些年你的确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也纳了妾生了子,算不得对你情深似海。”薛世铎自嘲地笑笑,“傅夫人都告诉我了,怪不得你,怪只怪造化弄人。” 星稀月凉,夜色凄凄。 两个人初时跪着尚有些痛感,渐渐地觉得膝盖处一片麻木,随着月亮从西起然后升至空中,随着夜风变凉然后湿冷交织,那一片麻木从膝盖至大腿,越往越上,两个人都摇摇欲坠,昏昏地靠在一起,凭着一腔毅力支撑。 夏氏是用了晚饭的,薛世铎却是从衙门回来就直接被喊到了百善堂,肚里水米皆无,再加上失了些血,到天蒙蒙亮能听到外头道上洒扫丫头扫地的声音时,薛世铎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往后一栽,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之前,用微弱的声音问她:“我们都放下过往,好好过完这辈子好不好?” *** 薛侯爷和薛世铎还未商量出如何处置薛云萍这件事,只是派人盯住了薛云萍生母所在的八仙庵,刘氏对这一切尚无所觉。尽管如此,她这两日依然心力交瘁,先是二皇子拒绝娶女儿,本来和王子重说定了亲事,女儿只要养好了,成亲的时候做些手脚就能掩过去,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喝打胎药女儿就意外小产,之后养了半个月身子,人就变得有些神智混乱了。安静的时候仍是个娇美的姑娘,一开口却全然不对。 如今雪上加霜,竟然还被退了亲。 刘氏昨晚便知百善堂发生的事,这实在是她今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听到下人禀报薛世铎坚决不愿再娶,要过继二房的儿子当嗣子的话,她的精神都好了几分。刘氏顾着女儿的名声不敢用外头的大夫,只敢往二皇子那里借人用给薛云萍看病,来的人都是太医,相信女儿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刘氏亲自端了药哄薛云萍张口,“萍姐儿,来喝药,喝了药很快就好了,到时候娘再给你找更好的。” “太太,不好了!”蕊珠领着陈由的浑家进来,那婆子急急道:“白家人在衙门里告倒了万通,万通把您给供出来了!” 第100章 薛云晗自打重生以后,倍觉生之可贵,努力珍惜每一刻,然而,有时候想起往事,仍觉得时光匆匆又匆匆。四月份的时候薛府大房和二房相继闹得天翻地覆,如今五个月一晃而过,府里又恢复了平静,日子水一样缓缓流淌,叫人恍恍然想不起从前。 已经到了九月末秋老虎却甚是凶狠,外头院子里蝉叫得聒噪,外面的天儿有多热呢?热得如今薛云晗纵然和林恒情投意合,但是今天在白石斋也死活不愿意和他肌肤相亲……真的是热啊。她刚从白石斋回来,进了夏氏的屋子,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往夏氏身上一靠,感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这么热的天儿还往外头跑,多大的姑娘了,心怎么这么野呢。”夏氏放下手里的账簿,将旁边的一摞簿子推过来,道:“这些你先看着,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求姑娘家一味清贵,实则到了婆家会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在薛世铎和薛老太太立了三年添孙否则纳平妻的保证以后,薛老太太也就对大房无奈放过了。而夏氏和薛世铎两人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已经慢慢放开过往,做了寻常夫妻,阴差阳错,现在夏氏这个长媳按原本就应该的规矩掌了薛府的中馈。 薛云晗哀叹一声,她上辈子当公主,地位天生超然可碾压一切,可从来没想过要靠会过日子来取悦婆家,“早知道娘当家有这坏处,还不如依旧由二婶掌中馈呢。” 夏氏嗔骂:“懒货,不管谁掌中馈,这些你都得学。”想起刘氏办的那些事儿,又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学你二婶,若是没钱了只管找我和你爹要,若我们也没有,那就俭省些,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做人总要有良心的。” 四月份的时候,望都县衙门受理了一桩高利贷逼债斗殴致人死亡的案子,那案子的被告叫万通,苦主是个姓白的老头儿,这案子审着审着竟然将刘氏扯在其中。原来万通正是这些年帮刘氏放印子钱的人,出事后刘氏拿了薛二爷的帖子给望都县县令施压,打算把白老头关进班房拖垮,那县令也的确这么做了,万万没想到,那白老头儿看着是个小商人,竟然能攀上怀宁郡主的路子,原来他妹子是怀宁郡主的乳母。 怀宁郡主出身于世代镇守云南的镇南王府,如今被指婚嫁到了宜春侯家,做了怀庆大长公主的孙媳妇儿,这两大家子都是深受帝恩,皇家历来着重优待的人,怀宁郡主一开口,哪有人再敢为难白老头儿的? 衙门的人找上薛家门,最后还是薛世铎出面了了这桩事,恰恰当时薛云萍的身世也一并爆了出来,这两件事远比夏氏的事情恶劣得多,偏偏薛二爷也不肯休弃发妻,最后折中处理,将刘氏送往家庙里待几年让其静思己过,满了期限再接回来。 至于薛云萍,原本是薛府里作病逝处理,私底下再安排她到外省和生母过活,但是生母接过她以后,二人就和刘氏失去了联络,留了一封信,道是从薛云萍进薛府,到薛云萍图二皇子,都是贪念惹的祸,从此以后惟愿平淡安好。 “你认真点学!”夏氏轻笑着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等江西的战事了了,我和你爹打算出去走走,看一下外地的风光。” 听丈夫说江西的战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过不了多久一众将士就会回朝论功,到时候他请两个月的假,夫妻二人一起去顾汀桥的家乡祭拜,也顺道游览一路的风光。 薛云晗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是如今夏氏整个人多了些活泛的气息,再不是从前一潭死水的模样,她都看在眼里,夏氏过得好她自然替她开心,现在连和薛世铎这个便宜爹都亲近了些。 不过这账簿嘛,仍然是不想看的,想了半天,终于扯出个理由:“娘,德妃娘娘宣我明儿进宫呢,我先回院子去挑一下明儿要穿的衣裳啊。” 说完不待夏氏同意,薛云晗自个儿行了个礼,匆匆出门。如今丈夫经常回正房来,女儿大了不大方便,就让她自个儿挑了个小院住着,夏氏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薛云晗第二天的确是要进宫见德妃的,不过并不是德妃宣召,而是她手里有权限极高的腰牌,进宫并不需要提前上折子,想着许久未见父皇了,第二天上午掐着时间出门,在德妃处磨一磨,说不定还能和父皇一同用中饭。 进宫的时候是由林嬷嬷亲自来引路的,德妃如今肚子已非常显怀,再过三个多月就要生了,太医说母子的状态都非常好,且很有可能是个男胎,林嬷嬷如今看薛云晗越发顺眼,将她视作德妃的福星。 去德妃宫里的路上,远远看见刚出了月子的太子妃抱着小皇孙在通风处的树荫下歇凉,林嬷嬷有些羡慕地道:“小皇孙白白胖胖一点没折腾太子妃,听说生下来的时候声音洪亮、手脚力气大得很,但愿咱们娘娘也能生个健壮的小皇子。” 娘娘们若是生了儿子,老了是可以和儿子去封地的,当王太后可比在宫里做圣宠不隆的妃子自由安然得多,薛云晗理解林嬷嬷的心思,笑道:“娘娘一定会给我生个伶俐健康的弟弟的。” 林嬷嬷也笑:“县主吉言。” 远远看去,太子妃身边围了嬷嬷、奶娘、小宫女之类的很大一群宫人,却并没也看见太子的身影,薛云晗轻声道:“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林嬷嬷警醒地看看四周,低头悄声道:“皇后娘娘一直封锁消息,有宫人私下传言,怕是不行了,奴婢瞧着从进入盛夏开始,太医们进出东宫的次数比去年冬天还多。” 薛云晗叹一口气,这位大哥是个皇家难得的至诚之人,只是和宣和帝一样,并不是是和当皇帝,外人总说他们人有多不看,其实在她看来,命运太弄人了些。 进了德妃的宫里,德妃正在做针线,瞧着是件小儿的肚兜,花花绿绿十分喜庆的颜色,整个人看起来柔和极了,见到薛云晗很是高兴,“你今儿来得可巧,一会儿有位姑娘要进宫,你帮我一起看看。” 看看?一起看看什么? 德妃见她一脸茫然,和林嬷嬷两个笑了一阵,才道:“是傅家的女儿,泽儿写信回来说让我见一见,皇上已经答应了,只看孩子们的意思。” 薛云晗这才反应过来,四皇子李泽之前选秀时因为惹恼宣和帝,所以没有定下正妃,现在这是要择正妃人选了,她早就觉察出傅晴柔和李泽之间有些意思,如今也算是过到明路来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宣和帝果然来“陪德妃用膳”,他端坐在上首,拿眼打量德妃和薛云晗,“你今儿怎么把她宣进来了?” 薛云晗有些不解,父皇每回看到她都是开心的,今日却神情严肃,话里的意思似乎她进宫这个点儿很不合适,听宣和帝话里隐隐有责备之意,连忙开口:“不是娘娘召我的,是我自个儿想进宫的……” “唉。”宣和帝不理她的解释,自个儿叹了口气,叮嘱道:“记住了,今晚你就留在德妃宫里,天黑了哪里都别去,谁叫门都别开。” 第101章 薛云晗往日进宫从未留宿过,宣和帝这一句“住在德妃宫中,谁叫门也别开”的叮嘱实在太过怪异,有心想要多问一句,宣和帝却住了口,并且竖起手掌阻止她开口。 宣和帝还是在德妃宫里用了午饭,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有许多人盯着,薛云晗不好多问,一向谨守本分的德妃更是不开口,这一餐在沉默中结束,宣和帝用完饭回乾元殿时,薛云晗和德妃送到宫门口,御驾远了,薛云晗才问道:“怎么不见皇上身边平日跟着的那个侍卫统领?” “你说的是郑大统领呀。”德妃答道,显然也觉得宣和帝话里有话,“郑统领家中前两日夜里失了火,家眷只是受了些轻伤,但是房屋家具损毁了不少,小孩子和女眷都惊吓得厉害,郑统领无奈只得请了两日假,这两日都是由陈副统领当值。” 近日气候炎热,薛云晗连着很久都未出门,内宅里自然听不到这些消息,而林恒已经全心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除了假期几乎都待在书院里,因此昨日也未曾听他说起。京里的大户人家都流行木结构的房子,天干物燥的的确容易失火,原也算是寻常事,只是连着宣和帝中午说的话就显出了不同来。 为了以后临盆时有力气些,德妃最近吃了饭总要在院子里头走几步,薛云晗扶着她,问道:“太子的身子最近可好了些?” “小皇孙洗三的时候太子还出来和客人们见过,露了片刻的脸就又回去了,最近一旬未露过面,去探视的人都被挡了,说是要静养,你也知道的,太子这是积年的老毛病。”德妃以手叫停跟着的宫人,和薛云晗两个往前走了一阵,低声道:“皇上有一回叹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皇后怕是心灰意冷了。”德妃说这话给薛云晗听,是直觉义女比她更了解宣和帝。 薛云晗皱眉,张皇后对什么心灰意冷,对太子的身体还是对宣和帝? 这头还未想明白,那头就有宫人领了傅晴柔进宫,德妃娘娘点了头,林嬷嬷便亲自去门口迎了进来。 傅晴柔精神气十足,五官大气舒展,身量健美颀长,即使面对可能成为婆婆的德妃也还是那副爽利大方的做派,德妃一见便心生喜爱,到底从小就养的四皇子,真个如嫡亲的婆婆一般拉着细细问了许多年龄、喜好之类的。宣和帝已经默许,傅家以儿女意思为重,傅晴柔和四皇子显然是彼此有意的,因此这桩亲事十拿九稳,德妃拉着未来儿媳一直聊到傍晚才尽兴。若是再晚了就得赶上宵禁,想着今晚宫里怕是有事发生,由林嬷嬷亲自领了傅晴柔出去。 片刻之后,傅晴柔果然又折了回来,林嬷嬷脸色肃然,低声道:“今日出不去了。” 德妃和薛云晗俱是一凛,当即吩咐宫人锁大门下钥匙。 *** 出了德妃宫里,宣和帝依旧和往日一样在乾元殿混着打发了一下午,但这一天也许比平日漫长些,过了很久太阳西沉,夜色笼罩了大地,在这一轮阴阳交替中,升起一轮圆如玉盘的明月,洒下片片湛然银光。 “皇后娘娘说去岁亲自学番人的法子酿制了些葡萄酒,在梅树下埋了一冬喝起来口感正佳,想请皇上过去品尝。” 今天是九月三十,论理是要在张皇后宫里过的,这几年和发妻越来越陌路,这规矩便有时候守着,有时候没守,今夜张皇后特意派了太监来请,毕竟是太子的母亲,宣和帝有时候也会留些情面给她。 宣和帝抬头看一眼夜空,眼风扫到乾元殿的大太监梁三全,看到后者垂着的眼皮动了动,“走吧。” “皇上驾到——” 宫女太监在交泰殿大门口密密麻麻跪了一片,张皇后屈膝弯腰姿态极为恭顺,脖颈优雅地垂下,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宣和帝淡淡说一声“起”,径直朝里面走去,张皇后早习惯了丈夫的冷落,起身的时候轻轻一笑,跟在后头也进了殿,一路将宣和帝引导至殿后的花园里。 交泰殿历来是中宫居所,格局档次是其他后妃宫殿比不了的,其他殿内多是砌几个花坛配上花房送的盆景,交泰殿却是实打实的造得有山石并池塘的园子。此时月朗星稀,池塘里蛙声阵阵,习习凉风送来幽幽金桂香,花架下的石桌上摆了几盘瓜果小碟,颇有些寻常人家赏月的意趣。 宣和帝顿住脚步,回头朝张皇后看一眼。 张皇后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了,朝宣和帝款款地一笑,倒像刚成亲时还未沾染诸多算计的温良模样,“今晚的月色很好,让臣妾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所以厚颜请皇上赏个脸,和臣妾共赏月色。” 宣和帝对梁三全道:“你下去候着吧。”梁三全垂手立到远处廊下和侍卫们站在一起,正好看得到帝后二人的情形,却又听不清说话声。 张皇后脸上笑意更盛,亲手执了酒壶给宣和帝斟满一杯,宣和帝接了杯子不喝,她又给自个儿倒了一杯喝了,“皇上,臣妾有件事要求您。” 她自个儿坐到了对面的石凳上,说了句惊雷一般的话:“您退位当太上皇,让豫儿做皇帝怎么样?” “左右您也不喜欢当皇帝,臣妾知道的。”张皇后脸上露出哀伤,恳求道:“豫儿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就让他当几天皇帝,不给他留下遗憾,好不好?” “我前几日去看过豫儿,虽然病势重了些,但以往更凶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太医都说了只要好好调理将养着便是。”宣和帝重重放下酒杯,像看陌生人般看着张皇后,“你这做母亲的竟然诅咒儿子?” “豫儿就算挺过来了也活不过你!”张皇后脸上的哀伤消失,被愤怒取而代之,“这些年他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你的身子却一天好似一天!” “呵呵,如果豫儿当不了皇帝,是他遗憾还是你遗憾?”宣和帝冷笑,“豫儿的性子随我不随你,打小就不喜欢和人相争,到太子这个位置都是你逼着上来的,他有为当太子开心过吗?” “也罢,皇上不仁,臣妾只能不义了。”张皇后收了脸上的表情,冷声道:“豫儿身子是弱了些,但他的儿子健康得很,让你封豫儿的儿子做皇太孙,你不愿意;让你做太上皇,你还是不愿意;那么,为今之计,只好让皇上病逝,豫儿登基,才可以名正言顺地传位给我孙儿了。” 宣和帝往后退一步,“你要弑君?” 远处突然亮起了熊熊火光,交泰殿外头的宫道上“起火了”“快去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张皇后望向失火的方向,得意一笑:“皇上,永寿宫起火了,侍卫们不敢怠慢,定然都去灭火了。” 永寿宫是宣和帝生母从前所居的宫殿,平日都有人守着,这火起的蹊跷,若是有意安排之下,将碍手之人调去灭火,只留下得用之人,宣和帝就只能依靠身边跟着的亲卫了。宣和帝见廊下的侍卫副统领陈铭毫无动静,诧异道:“陈铭家世代忠君,你竟然说动了他。” 张皇后嗤笑一声,道:“良禽择木而栖,昏君有何可忠?” “如果朕今夜死了,就算你控制住了宫里的局势,明日又如何面对朝上的大臣们?” “难为皇上替我操心。”张皇后端起杯子悠闲地抿一口酒,信心十足的笑一笑,拍拍手,常嬷嬷送上来张明黄绫锦,似乎是一道圣旨。张皇后接过来展开,双手恭敬地呈到宣和帝面前,“即便是反对,御林军在我弟弟手里,五军营和神机营也早已投效,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您最爱的二皇子,”张皇后顿了一顿,笑意爬满眼角的皱纹,“身子本来就没好利落,听闻父皇去世,因承受不了打击,今夜就跟着去了。豫儿是太子,皇上病逝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明日一早,诸事已成定居,您说,大臣们哪里会反对?” 宣和帝不理睬张皇后的自信,他接过圣旨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朕在位期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皇太子李豫仁善忠义,人品贵重……望诸位臣工及皇子勠力同心,共戴新君。今夜的月色实在太好,雪亮的光华似水般倾泻下来,照得圣旨上的字体一清二楚,赫然正是宣和帝本人的笔迹。他不由想起了诱五公主去魏国公府的那张字条,握着圣旨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东宫内,一向怕过了病气给儿子的太子逗弄着怀里的这点骨血,因时间很晚了,奶嬷嬷提醒道:“小儿多眠,太子殿下不如让小皇孙先睡下,奴婢明日再抱他过来?” 太子只笑一笑,仍是兴致勃勃地玩儿子的小手指玩了半天,方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巳时一刻。” 太子点点头,将儿子递给奶嬷嬷,宫人们退下,他抚摸妻子熟睡的容颜,在床边坐了半晌,到了外间,吩咐道:“去交泰殿。” 第102章 太子这一句话出口,房门口守夜的宫人互相看了一眼,太子这一向病了有许久了,今日好不容易能下床,先不说宫里的规矩,只说如果这会儿出去夜深露重着了凉,张皇后铁定会剥了他们的皮。其中一个腆起笑脸道:“现在天色已晚,太子爷若是有急事,不若明儿一早再过去……” 话未说完,太子一个眼风扫了过来,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那宫人一惊,醒悟过来这一位脾气虽然温和,身份却贵重至极,自个儿方才那样说话乃是犯忌,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请罪。 一向从不苛责下人的太子这会儿看都不看那宫人一眼,径直朝外走去,两个太监只得提了灯笼出来跟着,一行人刚行至东宫门口,后头跟上来一人,两个太监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张皇后的侄女儿张良娣。 “表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张锦萱小跑几步上来,夜色里看不清五官,只听她柔声劝道:“未嫁之前我常在交泰殿陪姑母,这个时辰姑母已经歇下了,她老人家如今的觉头不如以前好了,表哥这会儿过去可得吵醒了她。” 太子听张锦萱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姑母”,太监提着的灯笼的光照过去,她身上着的妃红长裙十分明艳,恍然仍是在承恩侯府做姑娘的时候,这个表妹素来骄傲有志气,如花美貌似水年华却非要进宫……只是,想来也和他一样太多身不由己,太子叹息一声,“既是晚了,表妹早点回去歇息吧,我今晚是必要去交泰殿的。” 言罢,踏出门槛往台阶下头走。 “拦住太子!”张锦萱软语劝不住,立时换了副面孔,朝门口的侍卫喝道,今晚宫里各处的侍卫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侍卫们自然眼色伶俐,最外头的两排侍卫齐齐往中间一站挡住了去路,领头的往太子面前一跪,“恳请太子爷回宫。” 太子原本温和的面孔冷了下来,淡淡地看张锦萱一眼,对侍卫们沉声道:“你们能领到宫廷侍卫的差事,想必都不是蠢货,在你们面前站着的,到底谁才是主子,最好擦亮眼睛看清楚!”说完抽出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的佩刀,将那银光泠泠的精钢宝刀搁到领头侍卫的脖子上,李豫虽然性子温吞,却也做了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头一回发作已然威势十足。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拿着刀冷笑了一句,领头的侍卫脖子上被刀的冷意激起了一阵鸡皮,脊背僵硬地挺立着,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半晌,太子冷哼一声,将刀一把掼到地上,那侍卫也不过是勋贵家里蒙祖荫的子弟,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那些挡住去路的侍卫们犹犹豫豫有些松动,太子往前几步顺手抽出另一个侍卫的佩刀,指着围住他的侍卫,“本宫知道你们得到的许诺是什么,那你们应当明白,不遵本宫的旨意是什么后果。” 太子脸沉似水,目光含威,刀锋所指之处,侍卫们让出一条路来,太子便提着那把刀往交泰殿赶去,等背对了众人,长叹一口气,这样的事做得并不习惯。 宫道上四处人来人往,宫人的叫喊声、侍卫的呵斥声、拍门声响成一片,大量火把的光和宫殿树木交相掩映,投下一片片鬼魅婆娑的影子,太子顾不得这些,一路往交泰殿急赶而去。 到了交泰殿门口,张皇后已经得了消息,叫了侍卫副统领陈铭并常嬷嬷一并出来劝阻。常嬷嬷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情分很不一样,她到了殿门口看出来太子是强撑着精神,不由心疼道:“殿下还是回去吧,皇后娘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到了明天,就万事无忧了。” 太子苦笑着摇头:“母后还是不懂父皇。” 陈铭心里比东宫那些个侍卫有数,今晚的事一旦成了,以后主事的人也不会是太子,还得以张皇后的旨意为重,他猜想着劝说多半是没有用的,因此早已吩咐了人备了肩舆,打算强行将太子送回东宫,此时手一挥,两边的侍卫就上前往太子身边去。 太子早有准备,将先前提着的那把刀往自个儿脖子一横,拿眼直直地瞧着陈铭,两人目光相争,陈铭知太子心意已决,只得将太子往殿里面请。 宣和帝看着圣旨上和自个儿一般无二的笔迹,压抑着问道:“皇后这圣旨是找谁写的?” “皇上,您这样的人不懂权势的乐趣,一旦身居高位,什么样的人找不来?”张皇后从宣和帝手里把圣旨拖回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意态轻松地道:“咱们夫妻一场,臣妾愿意给您留些体面,这杯酒还是您自个儿喝了吧,这时辰刚好,也不会寂寞,黄泉路上还有您最疼爱的二皇子作伴。” 宣和帝一阵沉默,反问道:“就是因为权势,所以你毒死了淑妃母子,又给叶贵嫔母子下毒吗?” “是也不是。臣妾是女人,没有哪家的正房太太喜欢小妾的,能弄死何必要留着碍眼。”张皇后嗤笑一声,这些年和丈夫形同陌路,今日倒是生出了些坦诚相见的兴致,“豫儿是嫡长子,太子位分乃是理所应当,但是你迟迟不立储君,有个得宠的卫贤妃母子就已经够了,没想到淑妃能更胜一筹,当年若是让她顺利产子,如今哪里有我们母子的位置?豫儿的身子眼看是越来越差,你却老当益壮不知哪一年才归天,将来叶贵嫔生的儿子也许难成气候,但是我心里始终难安。” “那么老五呢?”宣和帝久久无语,再睁开眼时,哀声质问:“老五是你亲手养大,和你情同母女,她是个女孩儿,不会和老大争皇位,你怎么忍心害死她?” 五公主李静云,不过是二公主一时意气设计害死,张皇后只是替女儿善后,但是张皇后听到宣和帝的话放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阴柔道:“我恨淑妃恨之入骨,你的宝贝五公主和淑妃长得那么像,我每看一眼都巴不得她死。”哈哈大笑过一阵,“再说,就是她死了,您那阵子才会厌了卫贤妃母子,才舍得让豫儿当太子的啊!” “哐当”一声,太子手上的刀落到花园里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震得人心颤。 张皇后回头,看到是太子,知道儿子自小是个连蚂蚁都不愿意踩的性子,更别说宣和帝是他的父皇,收拾了脸色勉强笑道:“豫儿怎么来了,母后和你父皇难得清清静静地赏个月,也被你搅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你先回东宫去。”说着连连对后头跟着的陈铭使眼色。 太子避开陈铭的手,往前走到石桌旁,端端正正地给张皇后和宣和帝行了礼,温温和和地同张皇后道:“母后,你向父皇认个错好不好?” 李豫从小时候就是这样说话,开口的时候温柔和气,眼睛盯着人的目光亦是像三月的风,张皇后看着这样的儿子,有些不争:“明儿一早宫门打开,诸事已成定局,我多年筹谋才等得这一刻,为什么要认错?” 太子眼里的光暗淡下来,自嘲地笑笑:“我知道的,母后肯定不愿意。”他朝宣和帝的位置看一眼,宣和帝面前放着一杯葡萄酒,在月色下殷红如血,似乎等着消融人命,他不再劝解张皇后,跪下俯身以额触地,:“儿臣不愿意当太子,是对不住母后;对五妹的死保持缄默甚至坐享其惠,是对不住手足;如今无力阻止母后逼宫,是对不住父皇;今夜一意孤行而来,亦对不住妻儿。” 太子已经病了数月,近来一直躺在床上,唯独今日竟然下了床,似乎精神还不错,张皇后看着儿子隐隐生出些不安,连宣和帝都觉得有些异样,两人难得齐了心想劝解儿子,外头却想起一片杀伐之声。 张皇后脸色一变,和陈铭目光交汇,陈铭正要向前挟持宣和帝,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他的后背直入肺腑,陈铭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便直挺挺地扑在了张皇后脚边。 “是谁?是谁!”张皇后惊惶四顾,墙头上跳下一身夜行短打、手持弓箭的侍卫大统领郑全,几个奔跃便到了宣和帝跟前,看样子是仗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埋伏在左近的。 交泰殿正门已从外面被攻破,陈铭带来的人一路退至花园里,见到背心插箭铺地而死的陈铭已去了一半的斗志,再一看郑全护在宣和帝前头,本身人数就不及对方,几个攻防间便弃械投降。 张皇后目瞪口呆,头脑一片空白。 太子一声长叹,向宣和帝道:“父皇,看在儿臣的面上,绕过母后好不好?” 宣和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太子一把夺过他面前那盏葡萄酒,一饮而尽! 第103章 已是夜深,京城已经开始宵禁,睿王府外宽阔的道路上本来应该杳无人烟,这时却突然涌出来大量身着劲装手持弓箭和刀兵的蒙面人物,将睿王府团团围住,当先的人正要上前砍杀睿王府守门的军士,睿王府却突然中门大开。 一瞬间火光大亮,王府里面的侍卫身着铁甲整齐排列,当先一排单膝跪地,箭在弦上随时可发,二皇子被簇拥在中间,他大笑几声,道:“国舅爷,既然都从我睿王府的大门往里攻打了,又何必蒙面穿夜行衣掩耳盗铃呢?您真是好雅兴。” 黑衣人无人应声,齐齐看向其中一人,似乎等着他令下。 “您是不是在想对上我府里的侍卫,有几分输赢?”二皇子又开了口,冷笑道:“我帮您做决定吧,您先看看后头。” 那个领头人往身后看去,见一批批严装军士从和睿王府大路相接的小巷子里整齐划一地赶来,不可置信地道:“景山大营?” “怎么,吃惊吗?”二皇子很满意这效果,“皇后娘娘不会是以为军中那些人真的投靠了她吧?” 这一夜,京城的许多老百姓从熟睡中醒来,听到了刀兵砍伐之声和呼喊惨叫声,有些老人想起了前朝皇子相争的历史,猜测着也许皇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更迭。 *** 前有宣和帝的嘱咐,后有傅晴柔出宫被拒,这一天夜里,德妃的玉明宫早早就关了宫门。 “娘娘,各处都已经吩咐妥当了。”林嬷嬷提了灯笼进来,向德妃低声回话,声音里有些肃然,但还不算慌张。德妃安守玉明宫多年,对外从不争锋露芒,但对内却将宫里的太监宫女俱都调.教得服服帖帖,一早吩咐下去,各人屋里不许点灯,不许喧哗高声,力壮的太监和嬷嬷们分守在各处。 “嗯。”德妃手上拿着针线,仍是给肚里小儿绣的那一方肚兜,薛云晗和傅晴柔两个围在她身边,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朝傅晴柔有些歉疚地笑道:“都是我不好,太心急了些,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叫你进宫,拖累住你了。” 傅晴柔舒朗一笑:“娘娘不必自责,臣女的母亲常说祸福相依,一件事还没到头的时候,别先吓到了自个儿,硬气一些说不定能把坏的都赶跑。” “是个好姑娘。”德妃闻言一笑,拍着傅晴柔的手背,“老四从小做了不少不着调的事儿,最近两年沉稳了许多,尤其这一回看姑娘的眼光啊,非常好。” 傅晴柔低头抿嘴一笑,脸上罕见地起了些羞意,薛云晗在请河围场可是见过这姑娘不输男儿的气概的,当下大觉有趣,屋子里一时淡了肃杀的气氛,凑趣道:“话说傅大人好像是在江西任巡抚,四殿下刚好也在江西,哎呀,四殿下可真是筹谋深远,早早就去未来的老丈人面前挣表现了呀!” 四皇子当年因为忤逆宣和帝被发配江西,没想到却在军营里扎下根来,这一次遇上宁王造反,四皇子在几个月的平逆之战中屡建功劳,而江西巡抚傅大人在经过最开始的困守之后也等到援军,宁王方面多是匪徒、流民、府军组织起来的杂牌军,这一对翁婿通力合作,如今平反已经进入了尾声。 “失火啦,永寿宫失火啦!”外头宫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德妃几人站在廊下看,远远看到深蓝的夜空下有一处冲天的火光,将天幕映成了橘色,看样子火势不小。紧接着听到外头齐整的跑步声和铠甲撞击声,薛云晗侧耳听了片刻,道:“是侍卫列队通过,应当是去救火了。” 宫里的建筑多是木制的,天干物燥的确容易起火,只是放在今天夜里,也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几个人都失了谈笑的兴致,在灯下静静地围坐,过得一阵子,周围又重新安静起来,只有远处的熊熊火光依旧,估计是火势太大一时未能扑灭。 “嘭!嘭!嘭!”玉明宫门口传来重重的拍门声,这突兀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有些诡谲,屋里的几个人神色一肃,常嬷嬷欲要前去查看,德妃制止了她。外头敲门的人见里头没有反应,加重手上的劲儿又重重地捶门,大着嗓门喊:“德妃娘娘,德妃娘娘!” 喊门的声音是个男声但有些尖细,应该是个太监,德妃示意掌事的宫女去应门,那掌事宫女提了灯笼走到门口,对着外头喊:“谁在外面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我们娘娘已经歇下了。” 外头的太监听见里头终于有了回应,语气放低了些,“德妃娘娘,奴才是交泰殿的管事太监,劳烦您开开门,皇后娘娘有急事要奴才来通传。” 薛云晗对张皇后的交泰殿比屋里其他人都熟悉,这声音的确是交泰殿的太监总管刘太监,但她仍是摇摇头,今夜不知宫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固守在玉明宫才是最安全的。 那掌事宫女也伶俐,并无开门的意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咱们娘娘怀着身孕,最近饮食和睡眠都不大好,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修养,皇上也叫娘娘哪儿都别去,就在玉明宫里好生将养着,今夜好不容易安睡下了,劳烦公公通融一下,咱们娘娘明儿一早就去交泰殿。” 外头的刘太监沉默了片刻,过一阵又道:“这可不行,实话告诉您吧,不是皇后娘娘要找德妃娘娘,是皇上,皇上突然发了心绞痛,眼看着就要……要见娘娘最后一面!” 屋里的几人听这消息俱都是一震,薛云晗立时就站了起来,德妃安抚住她:“别慌,皇上中午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心里却想着以前听老人们说心绞痛,平日里是看不出来的,这病症来得非常急,上一刻是好好的一个人,下一刻说不定就……这样想着也站了起来,“咱们去门口再问一问。” 傅晴柔和薛云晗一人一边搀扶着德妃往玉明宫门口去,外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听着要年轻些,“德妃娘娘,奴才是张小会,刘总管说的是真的,太医已经赶过去了,皇上现下在交泰殿,惦念着德妃娘娘肚里的小皇子,要见您呢!” 张小会是梁三全的徒弟,平日里跟着跑腿办事十分机灵,薛云晗和德妃都听出来了这声音,打算让守门的太监开门,一旁的傅晴柔见这两人关心则乱,制止道:“今夜宫中形势奇诡,还是小心些为要,娘娘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还是让臣女来开门吧。” 德妃知道傅晴柔有功夫在身,点了头往旁边略移了两步,低声将玉明宫里所有的太监和力壮的嬷嬷都唤到了门后,等开了门若有不对,就立马全力阖上。 开门的小太监有些紧张,抖抖索索地开了半天,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外面的灯光一涌而入,隐约之间似乎有铠甲并刀剑的反光射进来,众人还未看清外头的情形,傅晴柔已经大喝一声:“把门关上!” 门外的人因为是有备而来,听到傅晴柔这一声先反应过来,立马齐齐使力往里面推,一时将大门打开的缝推开得更大,这时玉明宫众人才醒觉,门内的太监宫女们一起将门往外头顶,先头开门的太监这下反应倒快了,站在门中间两手握住门栓,只等门阖上就栓门。门外的人未未料到玉明宫有所准备,因此人手并不是很充足,而德妃的品级为四妃之一,宫里的太监宫女并嬷嬷加起来有二十几人,此刻齐心协力,便占了上风。 眼看就要将两扇大门落下门栓,外头伸进来一把雪亮的刀,拿门栓的小太监本能的偏身躲过去了,一个重心不稳人踉踉跄跄,手上也松开了门栓,这时外面第二刀已经砍了下来,傅晴柔见状往前一步拉开小太监,堪堪擦过刀锋,将手迅疾地伸出门外,握住外头持刀人的手一折一拉,已夺了刀过来,再顺势往外头砍了一刀。 外头的人未料到玉明宫有人如此悍勇,愣了瞬间,趁此机会里头的宫女太监已经彻底关上了大门,傅晴柔干脆利落地落下了门栓。 “开门,开门!” 好在皇宫的大门质地很是厚重坚硬,外头的人并不够多,只在外头拍门喊叫,并没有能硬闯进来。 德妃到底是个孕妇,受此惊吓,脸色有些发白,傅晴柔守在门口,薛云晗则扶她到室内,沏了热茶与她。德妃缓过劲儿来,拉着薛云晗道:“今夜这阵仗,莫不是皇后娘娘逼宫?” 薛云晗心里也乱成了麻,宣和帝中午那话看起来是有所防备,但是他今晚就在皇后宫中,万一…… 这一夜格外煎熬,一直到天蒙蒙亮时,宫里想起了一下一下的钟声,薛云晗面色一白,这是丧钟,难道父皇殡天了! 等得片刻,钟声停了,她松一口气,皇帝的丧钟不是这种敲法,紧接着一颗心却又揪起来,外面的有人大呼:“太子薨!” 第104章 漫天白雪如细盐洒下,落在人的衣裳和头发上头立时就化掉,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淀起来,只是湿了路面。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薛云晗手里捧着暖炉,跟着林嬷嬷走在宫道上,宫道两旁红的墙黄的瓦,和她上辈子所见并无二致,不,应该说千百年来大约就是这么个样子,也不知这些悠悠岁月里经历了怎样的兴衰更替。 “娘娘如今快要生了,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多亏县主常进来陪娘娘说话。”林嬷嬷说了几句,告罪道:“奴婢年纪大了,啰嗦了些。” 薛云晗摇头表示无妨,她说是来看德妃,其实是想探望宣和帝,之前叶贵嫔去世宣和帝的病是装出来的,这回太子去世,宣和帝却是实打实地病倒了,如今天气越发寒冷,只怕病势更不容易好。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已经过去两个月,宫道上丝毫看不出曾经沾染上鲜血和眼泪,太阳亦是照常升起。那一天宫门大开,朝臣们入殿上朝,才知昨夜太子病逝,张皇后因为受不了痛失独子的打击而心灰意冷,决心至此以后永居宫内承恩塔,为亡子祈福,为社稷祈福。 而随着太子葬礼进行的,是承恩侯府爵位被削除,家人全数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内阁首辅柏阁老致仕,得到朝廷允许之后立即携家眷离开京城,回归了故里。 同时宁王谋反事败,朝廷班师回朝,立下功劳的四皇子被封英亲王,傅御史调入内阁,而在此战中展现出军事才华的卫礼固辞封赏,依旧回了家乡。 “公主,您就听奴婢一句劝,您不能去啊!” 前方宫道上,方姑姑拉着二公主的袖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您如今就是去了也见不到娘娘,只会惹怒皇上啊!” “反正父皇也不在乎我了,惹怒他又何妨?”二公主挣脱了几下未能挣开,自个儿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哥死了,母后也在塔里不出来,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你也知道没人管你了,就不知道消停点吗?!”张锦萱厉声呵斥,二公主如今好歹还有宣和帝对骨血的一点顾念,她又有什么?从前就知道二公主外强中干,却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她是一点儿都不想管,无奈方姑姑派人三番两次地叫她。 她如今,身份何其卑弱。 二公主被张锦萱教训了也不生气,反而找到了一个暂时的依靠,一把抱住张锦萱,委屈至极,“表姐……” 撞见这一幕,林嬷嬷有些尴尬,和薛云晗闭了口,两人低头行了礼就快速地离去,薛云晗心里一叹,权势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她如今竟然对二公主生不出多少恨意来。 如今张皇后幽禁在承恩塔,承恩侯府没落,二公主那样的性子,不用受任何惩罚也会活的很痛苦,对于上辈子的五公主来说也算是有所交代了。薛云晗后来和林恒约见了梁凤君,掐头去尾,告诉了梁凤君朱衣因何而死,而幕后黑手的结局也已经了然。她的本意是因为梁凤君提供证据时,曾答应过替他查清真相,也为他的执着所感,如今是想要给他一个心安,却没料到会因此生出怎样的麻烦。 张锦萱哄好了二公主,两个人往凤阳阁走,路上遇到一群惜薪司的太监抬着许多箩筐,里面装着的炭油黑发亮,大小尺寸都差不多,赫然是上好的兽金炭。这种炭燃烧持久,火力绵长,而且几乎没有烟灰,张锦萱看了炭框几眼,她去年用的还是这种炭呢,然而今年……张锦萱带笑说道:“黄总管,您不是说今年的薪炭不够吗,我屋里可是连银屑炭都没有呢。” 皇宫里的一应供给都比外头好不知多少,宫里的主子们用的最差的都是银屑炭,这样冷的天没有炭怎么过?二公主当即质问道:“黄立本,正好你这里有这许多兽金炭,既没有银屑炭,便将这些送到东宫去吧。” 张锦萱连忙拉拉二公主的手,示意她客气些。 黄立本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虽是个太监,张锦萱这样的美人含笑客气地同他讲话,仍觉得十分受用,何况这是一位以往根本不拿睁眼儿瞧他的人。只是二公主这一声含名带姓的称呼让他心里生出了些不悦,他似笑非笑地道:“回两位主子,惜薪司今年的木炭数量的确有些少,这些兽金炭是贤妃娘娘宫里一早就预定了的。” 这些年卫贤妃母子一直和张皇后一系分庭抗礼,现在张皇后被幽禁、太子身死,眼看就是二皇子的天下了,如今卫贤妃可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大热灶,上赶着巴结的人多的去了,黄立本深恨自个儿的花样不够多呢。 二公主本来已经放下了些姿态,听到“贤妃娘娘”,心里的火腾地就冒起来了,大哥已经是太子了,若不是卫贤妃母子相逼,母后何至于铤而走险逼宫,又何至于有今日的落魄? “跟红顶白的狗奴才!方姑姑,给我打破这奴才的脸!”方姑姑缩着头不动,二公主挣脱张锦萱的手,上前几步一巴掌甩在黄立本的脸上,又推开抬箩筐的太监,将筐里的炭撒的遍地都是,歇斯底里道:“你们送啊,你们去送啊!” 惜薪司太监总管,是个肥缺,别说宫里面的众多娘娘和皇子皇女、得脸的宫人们,就说有一回朝廷的殿试一次就用了一千多斤木炭,黄立本能捞到这个职位,一则在宫里有背景人脉,二则有手腕心机。 ——不管是哪一样,如今被二公主当场扇了巴掌,都觉得很下不来台。张皇后和张家犯下滔天大罪,宣和帝一病至今没有明确的示意,但是想来,二公主只余下个公主的名头了,就是卫贤妃母子,也是容不下她的。 黄立本脑子里飞快地权衡着,跟在二公主后头,等二公主抓住一个箩筐时,他把手放到箩筐的另外一头使力一推,一下就将二公主推倒在地。 “啊!”二公主摔在地上擦破了手上的皮,万万没想到一个奴才竟然敢和她动手,借着方姑姑的手站起来,又朝黄立本甩过去一巴掌,“你竟然敢打我!” 黄立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好整以暇地躲过二公主的巴掌,“您可不能冤枉奴才,您是金枝玉叶之身,奴才可是连您的衣角都没沾到,怎么可能打您呢?奴才惶恐。” 张锦萱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住二公主的手,从腰里摸出个嵌宝的金镯子,由方姑姑递到黄立本手里,道:“如今天寒地冻,还请黄总管体谅体谅,派人给我屋里送些炭去。” 黄立本将镯子掂量了下分量,对着日头看了上头的宝石的水色,才收进袖子里,然后立刻换了个笑脸,对张锦萱背后行礼道:“睿亲王殿下!” 二皇子多年所求尽在咫尺,现今可谓是志得意满,因此兴致是很好的,他远远看到了这一场闹剧,看到了狼狈的二公主,因此便想着,过来看看热闹,毕竟痛打落水狗是真的痛快。 黄立本行礼请安,张锦萱随之转过身来,也按规矩行了一礼,二皇子这一瞧,可不得了。 张锦萱五官长得颇为艳丽,天生一股妖娆的气质,往日里穿的多是鲜亮的颜色,今日因为给太子守孝,穿的一身月白,头上插着一根银簪子,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首饰,通身打扮都是素白之色,没想到不仅没有寡淡,反而衬托得五官越发娇艳,娇艳里还带着一丝不堪怜惜的哀弱,让人一见只想抱到怀里搓.揉.爱.抚,听一听她的求饶之声。 二皇子暗自咽了口口水,改了要痛打落水狗的主意,换上原先那副贤王的面孔,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让黄立本给二公主和张锦萱道了歉。 黄立本不敢不从,态度恭敬的很。二皇子又歉疚地道:“现在后宫的事务繁多,母妃忙不过来也是有的,一时疏漏了,我替母妃给二妹妹陪个不是。”说罢转头向张锦萱,拿眼将她浑身上下一扫,“也给良娣陪个不是。” 二公主不领情,只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张锦萱比二公主更看得明白形势,而且二公主毕竟是皇家的血脉,她自个儿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二皇子那种似乎将她剥了衣服打量的眼神叫她不适,但她仍侧身避过,恭敬地道:“不敢当。” 当下黄立本表示会派人将银屑炭送去东宫,张锦萱便拉着二公主离去。 东宫——二皇子看着东宫的方向,大哥死了,大哥的儿子还住在里面呢,叫人心里难安呐。 张锦萱的背影越来越远,二皇子叹一声:“果真是女要俏,三分孝。” 想起金楼观那一日在拐角和张锦萱撞到一起,那饱满弹性的触感让他惦念至今,已逝大哥的处子侧室,想一想都让人热血上涌啊。 第105章 今年的天气说来奇怪,一直到十月初才退了热,仅仅过了一个月,就开始下雪。薛云晗养的橘猫毛团儿现在都不去外面淘气了,整日都只愿意窝在屋里的炭笼旁边烤火,轻易连眼皮也懒得动一下。 南朱烧了壶泉水进来泡茶,放下茶壶抱起毛团儿,道:“姑娘,您瞧它是不是又贴了一层膘?” 薛云晗平日里是很喜欢这只懒馋肥的橘猫的,但是昨日进宫没有见到宣和帝,今日有些心事重重,闻言只是怏怏地点点头,将旁边的一摞账本推得远些。 南碧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劝道:“姑娘,太太走之前可是说了的,让您趁此机会好好试试手,她回来要一一核对的。” 现在太子去世,二皇子一时风头无两,大家都以为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但是薛家因为薛云晗的缘故,知道得更多些:四皇子并没有传闻中的荒诞不经,经过江西一战封了亲王不说,更是深得江西总兵刘忠的赞赏,刘忠其人,性格正直板正,在军中威望颇重;而四皇子未来的岳家则是内阁新成员傅御史,只是目前因为太子的丧事而暂缓了赐婚,众人还不知道罢了;还有四皇子的养母德妃母家,也是军中十分有根基的世家。因为有些消息还未传开,以及德妃母子两个一向低调无存在感,所以众人都一个劲儿地贴二皇子的热灶。 薛世铎官职算不得机要,但他是望江侯府世子,既然薛家无意参与这些,索性趁此时机告了假,和夏氏两人去顾汀桥的故乡扫墓祭奠。 “唉——”薛云晗哀叹一声,又将那叠账本挪到面前,两个丫头见此都摇头失笑,南碧这才放下手里的盒子,“是白石斋派人送来的,说是姑娘上回在店里没选到合眼的毛笔,今儿刚到了一批货,所以特特给姑娘送过来看看。” 像白石斋这种售卖高级文房用具的店铺,对客人是求精不求多,一旦被店铺视为重要的客人,时时派人送货上门那是常有的事,不但白石斋,卖首饰的珍宝阁、卖缎子的琉璃楼都是如此作风。因此两个丫头丝毫没有多想。 薛云晗背避开南碧南朱的视线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林恒约见,候在白石斋。 薛云晗这会儿根本看不下去账本,还不如出去见林恒,她当着两个丫头的面拿起其中一支毛笔,是泛着淡黄的象牙上面雕着核桃、荔枝、桂圆的花样,嫌弃道:“我又不考科举,给我送支三元及第作甚。”又拿起另一支雕着苍松下面仙鹤饮水图的,“白石斋真是太敷衍了,松鹤延年也是送给姑娘家用的?”言罢起身,“罢了罢了,我还是自个儿去他们店里头选吧。” 两个丫头只得给她梳了头,披了大毛披风往外头去。天一冷起来大家都往家里缩,马车行在路上十分通畅,很快便到了百花街的白石斋。 薛云晗在外头冻得缩手缩脚,满心以为推门进去该有暖烘烘的炭盆,没想到一推门,屋子里冷冷清清,只有林恒端坐在椅子上,她抱怨道:“你们白石斋也太抠门了吧,这么冷的天连个炭盆都不肯烧?” 林恒扬眉一笑,道:“九月的时候,薛三姑娘来白石斋,因为天太热了,不肯给林某抱,林某便想着,薛三姑娘或许是喜欢冷天的,因此今日虽然天寒地冻,林某还是为了佳人忍住了没有取暖。” ……这也太记仇了吧?薛云晗无语,转身将门关上,林恒迈开长腿几步跨过来,在她转身的时候一把将鼻尖冻得通红的姑娘拥进怀里,温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立刻将薛云晗身上的风霜之气化掉。 薛云晗将头埋在林恒的怀里,感觉到一些安心,叹了一口气,“我昨日进宫没有见到皇上。” 林恒将头搁到她下巴上,轻声安抚道:“你不用过分担心,我母亲打听过了,皇上虽然是真的病了,但是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心绪难解,需要些时日来疏导罢了。” 先太后无子女,安阳长公主是在先太后宫里养大的,在宫里颇有几个说得上话的老人,消息既是她探到的,那自然十分可信。薛云晗松了一口气,又好奇道:“你这个时候不在书院里看书,跑来找我作甚?” 林恒见薛云晗心情好了些,一时兴起将她打横抱了,就近拉了张椅子坐下,将怀里的姑娘横放在自个儿腿上,叹道:“我打小就练剑强身健体,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用的。” “不要脸!”薛云晗笑骂一句,赞道:“你方才抱我的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腰身的力气挺大,的确不是大家印象里寻常书生那种柔弱的样子。” “晗晗在意我的腰?”林恒咬着字眼儿反问一句,然而怀里的姑娘用纯净如水的眼神回应他,他一阵无奈,又有些恼羞成怒,索性拿手遮住她的眼,将她身子斜斜放倒,低头深吻下去。 薛云晗被林恒抱在怀里,身子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得拿手吊住他的脖子,任他一轮轮采撷一轮轮品尝,情到深处,喉头忍不住嘤咛一声。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林恒原本温柔的缠绵变成了疯狂的掠夺,他一手抱住薛云晗的背,将她的身子和他压得死紧,滚烫的呼吸、悸动的心跳,另一只手渐渐从她的脸一路往下,刚触到那一方温软就被薛云晗一手截住,她扭头骂一句:“流氓!” 林恒也清醒过来,脸上有些赧然,难以相信方才竟然险些克制不住,再一看怀里的薛云晗,她脸色潮红泛着春.色,呼吸有些紊乱急促,两瓣棱唇嫣红如樱桃,看起来好吃极了……林恒咳嗽一声,既不愿放开薛云晗,又怕自个儿克制不住,抓了旁边的半杯冷茶水一气儿灌下。 冷静了下来,他才说道:“今日庆安姨母去我家闹事了。” 薛云晗以眼相询,林恒又道:“庆安姨母一大早就哭闹着上了我家的门,嚷嚷着梁凤君不见了,要我母亲帮她找呢。” 从朱衣去世,梁凤君就投了庆安长公主,这一呆就是好多年,说来也怪,这些年庆安长公主再没换过别人。庆安长公主是个一心安于享乐的人,对这样的日子极为满意,没想到前天一早起来,枕边空空如也,找遍公主府也不见人,只寻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吾心愿已了,就此作别,望公主安好,勿寻。 庆安长公主这下急了,找遍了梁凤君往常爱去的地方也还是毫无头绪,她和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只有安阳长公主昔年在宫中颇为照拂她,因此一急起来便往林府跑,一下马车就开始哭,一路喊着:“他不见了,他不要我了!” “还好我在门口遇见了,要不然以庆安姨母的性子,肯定会将咱们查朱衣的事告诉我母亲。”林恒低头玩儿薛云晗软而纤细的手指,玩儿够了又说道:“姨母见到我就想起梁凤君和咱们似乎一起查过什么事,因此就逮住我问我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薛云晗一愣:“庆安长公主这模样,对梁凤君倒像是真心。” “唉。”林恒说到这里叹一口气,“姨母名声再不好,和梁凤君的身份也是云泥之别,我瞧梁凤君并不是那等没有骨头的人,不可能稀里糊涂过一辈子,而且他家中还有老母亲,他定然不会不管不顾。” “这样说来,梁凤君也不难找,往他的家乡去寻他母亲,总能找到他的。”林恒越发过分,将薛云晗的手指含进嘴里吮吸,薛云晗嫌弃地抽出来,气愤地将上头的口水擦在林恒的衣襟上,接着道:“但是他若有心藏着,只怕会连母亲也一起带着躲起来。” 林恒看着衣襟上自个儿的口水无奈笑笑,“正是如此。作为让姨母守口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了替她找寻,已经派了人出京了。” 薛云晗心有所感,将头靠到林恒肩膀上,“便是为着她这一份痴,也是应该的。” 外甥那边迟迟没有消息递来,庆安长公主心里头着急的不行,她明白自个儿安于享乐多年,对其他事都是不闻不问,手上并没有什么得用的人,索性往宫里去,到皇兄和各位嫂嫂处求一求,指不定能找到人帮忙。 进宫之后先遇到的却是二皇子,庆安长公主知道这个侄子手段了得,她向来都是不管脸面不脸面的,厚起脸说了梁凤君失踪一事,央求道:“乖侄子,你派人帮姑母找一找好不好?” 二皇子不过是习惯了贤王的形象,多嘴问了一句,没想到倒引来这样无聊的麻烦,刚想拒绝,却看到远处一个素白的身影经过,开口就变成了:“我帮姑母找人,姑母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第106章 “姑母若是帮不上忙也没关系,但若是失言走漏了什么,侄儿一旦找着姑母那心头好,怕是会失手。” 庆安长公主往日里不过是仗势跋扈,对着权势上绝对碾压自个儿的侄儿,以梁凤君半作钓饵半作威胁,也只有低头的份儿,“姑母明白,明白。” “那么,侄儿这就派人出去,姑母且等侄儿好信吧。”二皇子满意一笑,提脚远去。 庆安长公主扶着宫女的手往二皇子指示的方向行去,她自打先皇去世就一直将日子过得胡天胡地,尤其男女一事上极为放纵,民间风评也好、宗室劝说也罢,一概都是不理的,但是听了侄儿的要她帮的忙,恁是冬月里也出了一身冷汗。 张皇后被幽禁,柏阁老匆忙致仕,承恩侯府彻底没了,太子身死……这一些列的事情,庆安长公主均不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情形,她边走边叹气,“唉,皇兄一直病着,也不知他打算怎么处置东宫的女眷。” 庆安长公主今日带在身边的是她府里最得宠的宫女芬儿,主子待梁凤君如何,芬儿比旁人都看得更明白些,她低声劝慰道:“二皇子殿下既然答应了帮您,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是啊,如今恐怕再也无人能和我这个侄儿比肩了。”庆安长公主捏着帕子做了决定,皇家明面上规矩最大,私底下其实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前朝尚且有皇帝娶了儿媳妇的呢,这天下眼看着就要是二皇子当家做主了,那边不过是个无所出的妾而已。 张锦萱依旧是一身素白的打扮,一眼便知是身上带孝,她的身份本来不宜出东宫在外行走,只是前几日惜薪司虽然按二皇子的吩咐送了些炭去她屋里,地龙却依旧没通好,东宫现在也就太子妃和小皇孙有点面子,她这个承恩侯府出来的良娣早被人踩到了泥里,只得带些银钱自个儿亲自去惜薪司一趟。 “长公主要见我?”张锦萱打量着眼前的芬儿,这个宫女常被庆安长公主带在身边,她是认识的,只是她一向和这位声名狼藉且在宫中没有依靠的长公主无甚交往,见她做什么? 芬儿左右看看,附耳过来低声说道:“我们公主与您的母亲有些故旧,如今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给您传个信通个话还是能成的。” 张瑾萱一听芬儿提到尤氏,几乎要落下泪来,昔日承恩侯府一门辉煌时,母亲生活豪奢无双,吃的用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也不知如今流放到那苦寒之地是怎么过的,她在宫里自身难保,如果庆安长公主肯帮忙传信自然是好,只是母亲何时跟她有过交情? 张瑾萱心里犹疑不定,转念想如今她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被算计的了,也低了声音道:“长公主有心了。” “公主在彩云观等着您呢。”芬儿仍是低声。 张瑾萱心里明白,她的身份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庆安长公主不愿让人知晓是情理之中,因此点头跟着芬儿去了。 昔日彩云观里有法事时香火鼎盛、热闹喧天,无法事时也有人时时负责洒扫上香,自打吕仙人事发被抓,这里就成了宫里的禁区,甚至是禁词。大门半开半掩,张瑾萱随着芬儿走进去,院子里一层秋天落叶烂化的泥,镂空的木门上积满灰尘,风一吹便迷人的眼。 走到观音殿前,芬儿退后一步,恭声道:“劳烦您自个儿进去,奴婢去门口守着。” 天色阴阴似乎要下雨,风在院子里回荡的声音像人的呜咽,张瑾萱心里生出些悲凉,“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入眼即见神台之上悲悯慈祥的观音像,下一刻,背后的门突然被关上,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人捂住嘴从背后抱住。 “呜,呜——”张瑾萱悚然一惊,奋力挣扎起来,但是身后的人力气远胜于她,她不但未挣扎开,反而被拖着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被翻转了身子,这才看清,劫她的人竟是二皇子! “多亏父皇将这彩云观修得敞阔,你就是喊出来,也没有人听到的。”二皇子脸上是好整以暇的笑容,松开了捂住张瑾萱嘴巴的手,利落地将她的手反剪绑在了身后。 张瑾萱已然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知道二皇子所言非虚,手脚挣扎不休,嘴上呵道:“我是东宫良娣,太子尸骨未寒,二皇子这是做什么!” 二皇子将张瑾萱抵在身体和供桌之间,使之动弹不得,冬天穿得多却奈不住这女子身材凹凸有致,上头的饱满起伏,下头的顺直长腿,还有那一身素白的衣裙和娇艳不堪怜惜的小脸儿,他吞了口口水,但今日所图并非一晌欢爱,因此耐着性子道:“张良娣怕是误会我了,我今日所为,都是为了良娣。” “哼。”张瑾萱冷哼一声,别开了脸,晓得多说无用。 “如今大哥去了,良娣怕是寂寞的很吧,何况从前大哥在的时候,都没有碰过良娣。”二皇子扳过张瑾萱的脸强对着他,另一只手抚摸着,在她耳边叹道:“良娣如此国色天香,我那大哥竟然从来不碰你。” 张瑾萱脸色一僵,屈辱得嘴唇都有些抖。 “男欢女爱最是销.魂,也该叫良娣尝一尝这滋味儿。”二皇子趁此张瑾萱心神慌乱的机会,一把将她的头扣过来,低头亲了上去。 张瑾萱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力气在二皇子面前毫无用处,先头还挣扎不休,被二皇子唇.舌挑.逗一阵,渐渐地心里和身子里都腾起些难以言明的意味。 二皇子是个久经人事的,耳朵里听得怀里女人的喘.息粗重起来,感知时机已到,一边唇齿纠缠不休,一边将手从女人的脸上渐渐滑到脖子,然后在她猝不及防间将手伸进衣衫里一把握住。 张瑾萱咬住牙齿,鼻腔里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难以忍耐的嘤.咛,小腹升起一阵奇异的酥麻,是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恨这样的自己,却又忍不住想要那隐约明了的更多…… 二皇子已解开了她的双手,将她一把抱起放到供桌之上,张瑾萱仰躺着看到神台上的观世音庄严肃穆,脑子里一片纷乱,心里却生出一种源于禁忌的隐秘刺激。 *** 张瑾萱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太子妃那里的一个宫女守在门口,见到她长舒一口气,语气里有些埋怨,“张良娣您可算回来了,奴婢在这儿等了您一下午。” 东宫并不是很大,太子妃那里的宫女张瑾萱基本都是认得的,这一个不过是个连屋里都进不去的跑腿传话的,如今竟然也敢这么和她说话了,张瑾萱在袖子里捏紧自个儿的手指,面上垂了眼轻声问道:“太子妃寻我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回这话的是太子妃,太子死后她清减了许多,这会儿手里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孙,说了这句又轻声哼唱了两句似乎是摇篮曲的小调,显然正在哄儿子睡觉,尔后抬头,许是怕吵醒了儿子,张瑾萱觉得从前太子在世时,太子妃和她说话尚没有这样柔和,“咱们现在最是容易惹上是非争议,良娣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太子妃看着张瑾萱远去的背影叹声气,从前不喜欢她的心术不正,现在丈夫死了,倒生出些同病相怜的亲近,况且张瑾萱娘家被抄家没族,想来她心里不知几多愁苦。太子妃想起丈夫心里是一阵痛,外头天儿冷,抱着儿子回了屋里。 张瑾萱一路走回自个儿的屋里,满目所见皆是哀然,失去了太子的东宫就失去了生机,这一宫的人也就这样断送了下半辈子。太子妃尚且有个儿子可以依靠,小皇孙是宣和帝唯一的孙子,将来至少一个郡王是跑不了的。 她呢?丈夫活着的时候甚至未和她同过房,现在更是人都没了。 “良娣,您的腿怎么了?”现在还肯尽心伺候她的宫女也就是从前出嫁时从承恩侯府带进来的大丫头了。 张瑾萱低头,看到丫头替她洗脚,裤腿卷到腿肚以上,露出的白皙肌肤上有明显的紫痕,那是她今日在供桌上挣扎时,二皇子捏得太紧所致。想起这些一阵心情烦乱,张瑾萱也不再泡脚,匆忙起身上了床榻。 寒夜的月光亦是冰凉的颜色,从窗棱透进来冷冷地照在地上,四下里寂静无声,在这样孤清的夜里,张瑾萱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在眼前挥之不去。 二皇子身强体壮,手上是十足男人的触感。那样的一双手从她的胸前滑到腰上,再进入那最私密的地带,一路攻城略地一路安抚拨.弄,心头的屈辱淡了下去,那一阵被高高抛弃的欲.仙.欲.死又爬上心头。 罢了,左右她这一生已经一无所有,还不如搏这一线生机。 第107章 今年的天气倒是暖得早,时间刚到二月中御花园就一片姹紫嫣红,只不过这屋子里的春.色比御花园的花还要撩人。 彩云观还是那副荒凉颓败的景象,院子里无打理、草木杂乱丛生,不同于此的是,这间静室打理的干干净净,一座莲花底座的鎏金铜香炉顶盖上头香气缭绕,混合着一屋子情.欲之后的靡靡气息,满是暧昧蚀骨的味道。 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女子温软的胴体拥在怀里,二皇子心满意足地摸一把,惹得一声娇哼,这一声入耳是十足的销.魂,二皇子按捺住了欲.火,道:“你好好准备着,就在这两日了。” 张锦萱一把推开二皇子的手,人却还是趴在男人的怀里,头一次被骗进彩云观时的那番滋味不过是二皇子伺候她一回,叫她食髓知味勾起想头,后头来往的次数多了她才得了男女欢好真正的意趣所在,今日这一番云雨,叫她身心俱都满足,也俱都有些疲惫。此时听到二皇子的话,脸色的潮红色褪了去,犹豫道:“那不过是个孩子……也碍不着你什么。” “那是别人的孩子,你心疼什么?”张锦萱臣服的姿态叫二皇子十分满意,他回味一阵,要说张锦萱和薛云萍这两个都是艳色无双,还真难分出个高下,可惜如今薛云萍消失了,而那个玉佩也叫人去翻找了回来。他捏起张锦萱的下巴,诱哄道:“你要是喜欢,咱们也可以生一个。” 自己生一个?张锦萱的眼里闪过一瞬自嘲,她很快垂下眼。 “我问过太医了,父皇这一回虽然受的打击有些大,伤到了根本,但是好生调理着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要是父皇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再小的孩子也长大了,朝里也还有些老顽固在,叫我如何安心。”二皇子见张锦萱不大情愿,劝说道:“只有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你才有出头之日。” 张锦萱笑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心里知道二皇子这话听听也就过了,只不过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好歹这两个月是真的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有二皇子暗里的帮助,他们在西北的处境好上了许多。权衡再三,终于应声:“可要做得隐蔽些,如果查出来,我左右是一无所有破罐破摔了,可千万别连累了你。” 男人一样喜欢听甜言蜜语,就算知道其中有水分,二皇子仍是又发了兴致,重新搂紧了些,又是一阵胡天胡地。 冬去春来,薛府廊下挂着的灯笼仍是浅淡的颜色,但是园子里开了百花,大房来来往往的下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无他,夏氏时隔十几年,终于再次有孕了。 最高兴的人不是薛世铎夫妇,而是薛老太太,这些年为大儿子怄气不少,又为薛府的承爵嗣子操碎了心,这下总算看到了希望,只是碍于去岁太子辞世,怕刺了皇家的心,因此明面上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私底下将各种吃穿用的流水似地送过来。 外头的天气好,主子们心情也好,最近得的赏赐都比平日多了许多,南碧抱着打呼噜的毛团儿,感慨道:“等秋天过了,小少爷出生,咱们姑娘桩桩件件就都圆满了。” 薛云晗看南碧一脸能掐会算的笃定模样,不由好笑,不过她也知道南碧是替她开心,毕竟女子不管嫁给谁,娘家的父兄才是最坚强的依靠。想到这里,薛云晗拿着白石斋送来的彩纹锦石笔架莫名有些脸热,她背身对着南碧,道:“用去岁梅花树下埋着的那瓮雪水煮一杯茶与我。” 南碧当即应一声“好”,这院里的丫头们论茶艺当属她第一,只不过自家姑娘不是个爱折腾的人,喝茶一般是用泉水泡一道就行,这会儿既是说用雪水,那便是兴致所至难得要讲究了,因此转身去了廊下。 屋子里没别人了,薛云晗翻开装笔架的盒子里的锦缎,取出下面的信,打开之后是林恒的亲笔,笔势圆浑流畅、筋骨必备,端的是一手好字,薛云晗看了几句便露出了笑意。叶贵嫔去世后,宣和帝厚赐了她的娘家人,京里的人猜测叶家人大约是心灰意冷,想远离京城的纷争之地,因此很快就自请外放,往极为偏僻荒凉的黔地做官去了。而林恒在信里所说,最近叶家人在当地收了个义女,因为鲜少露面不知长相,但据说和叶家人极为相投,被叶家视为己出。 ——隐隐印证了薛云晗此前的猜测,她收了信长舒一口气,外头天高云淡,草木正以一天一个模样的速度重发生机,正如薛府的日子一样越来越好,如今唯一能让她担心的也只有父皇了。 *** “一般的小孩子要到四五个月才会翻身,咱们公主现在就能翻身了,把娘娘给稀奇得,奴婢还说呢,娘娘小时候翻身也别旁的孩子要早。”林嬷嬷是德妃的奶娘,那可真是看着德妃长大的,一路引着薛云晗往前一路细数小公主的趣事,说了一阵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奴婢年纪大了容易唠叨,让县主见笑了。” “嬷嬷多虑了,小公主十分可爱,我也很喜欢。”薛云晗笑一笑,她并不觉得听着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德妃所出的公主实际上是她的小妹妹,从前的五公主和多数兄弟姐妹并不亲厚,现在重活一世反而对这小妹妹很有亲近感。 林嬷嬷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听到薛云晗夸小公主不由生出来些与有荣焉的骄傲,不过到底是住了口,专心地在前头领路。 路过彩云观的时候,薛云晗不由自主往那头看了一眼,当日何其辉煌,就显得如今有多凄凉,唉,父皇于她是个好父亲,但却着实算不上好皇帝。 “哎哟!”前头林嬷嬷的叫唤声将薛云晗的视线拉回来,原来是个宫女撞到了她,此处的景造得雅致,山石树木遮挡了部分视线怕是一时没看清,只是皇宫里做事这么毛躁可不多,好在林嬷嬷身子比较康健,被这一撞只是歪了歪,很快便站稳了,而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却滚到了薛云晗脚边。 “县主恕罪,嬷嬷恕罪!”那宫女显见是常在外头走动的,一下子就认出了薛云晗和林嬷嬷,跪倒地上嘴里连声求饶,瞧薛云晗要伸手去拾那盒子,脸色更加紧张起来,立马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抢先去拿盒子,慌乱之下反而将盒盖打开了。 薛云晗原本并不在意,因这宫女的一系列举动反而往盒子里瞥了一眼,然而里面只放了一条手帕,要说不寻常,也就是那手帕被妥帖地放在盒子里,但看着却是用过的,一是因为那手绢的材质是丝绸的,用过便会起褶皱,二是手绢上头明显有些污渍。 “这好像是东宫的……”林嬷嬷终于想起了人,朝薛云晗说道,薛云晗会意,东宫如今孤儿寡母,宣和帝多半是要优待的,林嬷嬷是要她轻轻放过。薛云晗这时候看清楚了那宫女的脸,认出来是张锦萱出嫁时带进宫里的一个大丫头,虽心里有些不解,但仍淡淡地放她去了。 德妃虽然生了个女儿,但并没有觉得遗憾,现在有女万事足,整日不是逗弄小公主就是给小公主做衣裳,见到薛云晗来了很开心,一上午义女频频往宫门口看,德妃道:“皇上这阵子忙得很,已经不进后宫好多日了。” 经历了张皇后逼宫、太子身死,宣和帝身体好转之后就开始从未有过的勤政,先是任命鲁修文为内阁首辅,再慢慢调任原张皇后一系的官员,因为对年长的儿子生出了忌惮,连二皇子系的官员也有所挪动,同时提高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对朝政的参与程度,虽然皇子当中仍是二皇子实力最为强劲,但宣和帝俨然已经越来越能把控军政大权。 薛云晗心中是明白的,到了饭点乾元殿赏了几样御膳,说是给德妃,但却是薛云晗爱吃的,她心里叹一口气,看来确实是见不到父皇了。 东宫里,小皇孙在悠车里睡得香甜,旁边临窗的炕上头放了个小几,太子妃和张锦萱分坐了两头一道用膳。 张锦萱喝了一口汤,道:“这汤不错,姐姐也喝一点吧。” 太子去世、承恩侯府和张皇后败落,张锦萱如今越发安静乖顺起来,常到太子妃屋里来坐一坐,不管是装的也好还是真心也罢,总归行事规规矩矩的,何况现今两人已经完全没有利益冲突,太子妃便也没有伤她的脸面。 因为给丈夫守孝,桌上全都是素的,张锦萱说的汤是一道小菜豆腐汤,看着颇为清爽,才看了一眼,一旁悠车里的小皇孙大哭了起来,太子妃连忙起身去抱。这边伺候太子妃用膳的宫女是极有眼色的,伸手要帮太子妃盛汤,只是这时张锦萱手里的筷子恰掉了太子妃那头的地上,那宫女连忙弯腰去捡。 奶娘和太子妃一起哄小皇孙,伺候用膳的宫女在捡筷子,身后站的是自个儿从张家带进宫的宫女,张锦萱拿了碗帮太子妃盛了一碗汤,在众人看不到的左手寸长的指甲里轻轻弹了些粉末进汤里。 小皇孙很快哄好,那碗汤恰好不烫也不凉,太子妃执了调羹,将汤喝了下去。 第108章 薛云晗用了午膳也还是没用见到宣和帝,索性全心全意逗小公主,都说孩子越小灵魂越纯净越有灵性,小公主和薛云晗格外亲近,对着她就没哭过,咧着个嘴不停地笑,口水流了一大片,惹得林嬷嬷和德妃直稀奇。 突然,小公主呕了一下,嘴里吐了些奶出来,吓得薛云晗连忙道:“是不是着凉生病了?” 德妃过来看了看女儿,看着薛云晗紧张的模样,安抚道:“这不是生病了,是今日这丫头贪嘴吃多了,所以吐奶,小孩子都容易这样。” 薛云晗再三确认小公主没有生病,这才放下心来,等奶娘将小公主收拾好了放回悠车里,便又凑了过去。 正二月的天气是昼夜温差大,早晚有些冻人,但是中午太阳高挂的时候却是暖意融融,薛云晗手指被小公主肉肉的指头抓在手里,觉得整颗心都化了。德妃一向知道薛云晗在宣和帝心中地位超然,且也是真心喜爱这个义女,因此对女儿和薛云晗亲近乐见其成,她往外头看一眼,道:“今日的天气很好,咱们去御花园晒会儿太阳吧。” 薛云晗惊奇道:“公主这么小,经得住晒吗?” “又不是雪做得,还怕晒化了不成?”德妃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又道:“我问过太医了,适当的晒晒太阳有助于小孩子长骨头。” 御花园里除了原本栽植在此处的草木,还有宫中暖房送过来应景的,姹紫嫣红春.色比别处看着早些,小公主还不会言语,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被园子里的花花绿绿吸引住了,奶娘和林嬷嬷便抱着她四处走动拿鲜花逗她。 今日是个晒太阳的好时光,午后的日照温温热热十分舒适,德妃照顾小公主喜欢亲力亲为,每夜总是要醒来一两回,在花园里没走多久就犯了春困,索性在石桌石凳上铺了垫子眯一会儿,薛云晗则信马由缰赏看春景。想起御花园有一颗稀有的覆瓣梅树是宣和帝亲植的,小时候她为了让梅花如雨般洒落拿脚去踹,还被宣和帝训了一顿呢,现在想起来竟也觉得十分温馨。 这样想着便往栽梅树的地方去,走了百十步绕过一座太湖石的假山,那头也是一群人围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想来亦是天日晴好出来晒太阳的,薛云晗一瞧服饰便知是东宫的宫人带着小皇孙,只是有些奇怪的是,抱着小皇孙的是张锦萱,太子妃却不见人影。 张锦萱将小皇孙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摇晃襁褓,姿势很熟练、看起来有模有样,似乎是抱过多回了,只见张锦萱抱着孩子往前走了几步,将众人的视线都挡在了身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腰里面掏出张帕子,紧接着,拿着帕子捂住了怀里婴儿的口鼻! 薛云晗看到小皇孙不由想起了早逝的太子,说起来虽然算不上多亲厚,但印象中这位大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她原本是站在假山旁,远远地瞧着张锦萱怀里的婴儿,这会儿看到张锦萱的举动大为震惊,那可是太子大哥唯一的骨血!顾不上想太多,脚下不由自主地跑过去,嘴里喝道:“你干什么!” 张锦萱心里原本就有些紧张,这一生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得她手上一抖,手里的帕子就掉到了地上,转头看到是薛云晗,心里当即就镇定了下来,也不回答薛云晗,而是将怀里的孩子换了个方向。 薛云晗这句话声音挺大,而襁褓里的小皇孙一点声音也无,她越发惊疑不定,往前走几步快速拨开挡着孩子面庞的襁褓布,还好,孩子面庞红润、脸色正常,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浅浅地翕动,嘴角还有一抹晶亮的口水,显然是睡着了。薛云晗大松一口气,疑心难道是日头太盛,自己方才眼花了?眼角余光瞥到张锦萱的贴身宫女去拾取方才掉落的帕子,花色样式十分眼熟,明显是上午看到的那一方脏污的丝帕。 张锦萱自然认为薛云晗不可能知道她在做什么,因此摆出了该有的姿态,有些不悦地说道:“县主这是做什么,孩子睡觉呢。” 薛云晗还真是没法回答,不过她可以不搭理张锦萱,却担心她对小皇孙做点什么,好在太子妃恰在这时回来了。太子妃未嫁之前在各种社交场合见过薛云晗几回,薛云晗当了县主入宫的次数多了之后两个人见面也能打个招呼,这会儿看气氛似乎不大融洽,面上便带了些疑惑的神色。 “参见太子妃。”薛云晗给太子妃行了礼,灵光一闪,道:“小皇孙方才吐奶了,还咳嗽了两声。” 太子妃听见这一句果然就去查看儿子,伸出了手要从张锦萱怀里将儿子抱过来,却又将手收回来,改为叫亲近的嬷嬷抱。薛云晗看了太子妃一眼,这才发现太子妃脸色有些白,刚才应该是怕病气影响了小孩子,因此关心了一句,“您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太子闻言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嘴上却只说道:“无妨,约莫是着了凉。”其实是午膳之后带儿子出来晒太阳,才到御花园便有些拉肚子,只得就近找了官房解决,说出来十分不雅,因此并不言明。不过她说的也算不得假话,昨晚上儿子夜里醒来的两回,她都起来照看了的,着了凉拉肚子也有可能。 交浅言深最是叫人忌讳,薛云晗也不深问,见张锦萱作一副赏景的模样离两人有些远,薛云晗想了想,低声道:“臣女听德妃娘娘说,别人再精心也比不上母亲对孩儿的那份心,所以总是喜欢把小公主放在眼皮底下。”说着这话意味深长地看向张锦萱的方向,也不管自个儿的举动有明显的挑拨离间的嫌疑,”臣女祝愿小皇孙平安顺遂,福寿安康。” 太子妃知道薛云晗目光所指是谁,并没有顺着看过去,她深深地看一眼薛云晗,除此以外脸色再无其他变化,仍是方才那抹笑意不变,“县主吉言。” 薛云晗心里一叹,这位太子妃嫂嫂性格坚毅沉着,又是个稳重有数不为人言轻易所动的人,如果太子大哥还活着、将来当了皇帝,她足以母仪天下。 薛云晗回到德妃那头的时候仍是对张锦萱的举动十分不解,德妃听了也是毫无头绪,只得出宫的时候和德妃说好,多留意东宫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就派人尽快告知她。这原本是薛云晗心里不安才有此一举,没想到第二天德妃就派人传来消息,小皇孙病了,全身高热不止,甚至惊动了宣和帝。 薛云晗不好太过频繁地进宫,只能等德妃消息,接下来几天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更坏,到第五日上头,小皇孙被太医院诊断为天花症,宫里已经将东宫那一片戒严,薛云晗心头一凉,即使对医理懂得不多,她也知道一旦染上这个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过了几日,德妃传来消息,张锦萱身边贴身的大宫女也出现了感染症状,因为是在小皇孙之后,而天花本来就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所以众人都认为是大宫女接触小皇孙的时候被感染上的,因此在太医们强烈的要求下,东宫诸人将被转移到京郊一处行宫里隔离治疗,每日派人来往皇宫和行宫,向宣和帝报告最新进展。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让人的心情烦闷不已,薛云晗闭目立在窗前,听瓦檐上的雨滴落入地下石窝的声音。“姑娘,您要不要……”南碧掀帘子进来,见这情形便知道自家姑娘在思考,识趣地吞下后半截的话,动作也轻手轻脚起来。 那个宫女锦盒里装着张脏污的丝帕、张锦萱拿那张帕子罩住小皇孙口鼻的情形浮现在眼前,上辈子和张锦萱走得近,薛云晗记得她小时候是出过天花的,只是上天厚待她,只在额上留下了几点小坑,日常用额发或者花钿一遮就行。张锦萱极爱美,从前抱怨过许多回。 半晌,薛云晗睁开眼,对南碧道:“笔墨伺候。”下笔果决迅速,很快便写好一封信,想了想,盖上了自个儿的一方小印,算不得正经的东西,但足以做个凭证。 东宫里,宫人们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准备搬至京郊行宫,众人心里叫苦不迭,既怕小皇孙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要被发落,更怕像张良娣身边的宫女一样悄无声息就被传染了。 太子妃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眼下两片青影憔悴不已,嘴角因心里焦急起了一圈燎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手里握着一封信,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白了,看完信收好,沉声道:“来人,去请张良娣过来,将她屋里的其他人都绑了!” 第109章 岔道处一座茶楼,两层的房子造得高大阔气,因为地处冲要位置,楼下的大厅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楼上的雅间自然要安静些,但一大早的也已经有客人光顾。 “哎,听说东宫的张良娣去世了。” 甲字号包房内坐着几位年轻公子,看衣冠服饰当是勋贵人家的子弟,说这话的是一个紫袍青年,话里并无轻浮之意,而是透着些惋惜,“这一位未嫁之前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貌贵女,可惜天妒红颜呐。” 旁边一位蓝袍青年想了片刻,道:“哎,我想起来了,你小子当年要死要活地磨着你娘去承恩侯府求娶人家来着,是吧?” 紫袍青年想起年轻时的唐突有些赧然,脸色却很端肃,“斯人已逝,莫要说这些冒犯逝者的话。” “唉,说起来这一位的命也是太不济了些。”蓝袍青年端着杯子托着腮,百无聊奈地看着下头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小皇孙那么小都挺过来了,张良娣却和陪嫁的宫女一起去了。” 另一个公子听到这里,有些不太确定地道:“我怎么听说,并不是病死的……” “慎言,祸从口出!”紫袍青年饶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听到这里也不由一声断喝:“宫里的贵人岂能容我们凭白议论?咱们镇日里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吃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如今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咱们如何能再给家里招祸?” 太子活着的时候,张皇后一系和卫贤妃一系争得水深火热,那是在明处,大家都在观望哪一方得胜;太子死后,二皇子的睿王府门槛都被踏低了一截,因为众人都以为他必是皇储无疑,只是时间问题。万万没想到,宣和帝突然就下旨叫二皇子按制就藩,藩地别说比不上先前富庶发达的鲁地,甚至连个一般都算不上,是一处极为贫瘠、荒凉的边境。更令人称奇的是,二王子的睿亲王爵位被降成了睿郡王,虽然外人不知原由,但从储君之选变成了势力微薄的郡王,这显见的是犯了什么大错惹怒了当今。 至此,剩下的成年的三皇子、四皇子、还有太子遗孤皇长孙,几人各有长短各有倚靠,接下来风向又一转,太子妃以不合规制为由自请带皇长孙搬离东宫,宣和帝应允并封襁褓中的皇长孙为郡王,同时亲自择地为其建造府邸;然后,宣和帝赐婚四皇子李泽和左都御史傅家的女儿,晋德妃为皇贵妃,主理后宫事宜。 朝局如此动荡,虽然如今四皇子占尽上风,但朝里上上下下是都不敢站队了,每日只抬头问一声冷暖饭否打招呼,低头谨言慎行当差事。 余下几人想到这些俱心头一凛,方才确实是气氛太过松快,一时嘴上没把门,竟然就议论起了皇家秘辛,须知隔墙有耳,有些话传出去被有心人一利用,后果可就难说。念及此,几个人索性结了账离开了雅间。 隔壁的确有人听到了几个年轻人方才的议论,听着几人下木楼梯的声音和谈笑的声音越来越远,这间包房的两个姑娘相视叹一口气,吩咐屋里的丫头去外头门口守着,夏毓珠轻声道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母亲是宣宜郡主,姨母是安阳长公主,接触的层面在那里摆着,外头传的那些小道儿消息亦或是官方的说法,夏毓珠一概都是不信的。 薛云晗也低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张锦萱和二皇子的那些细节她并不清楚,只大概叙述了因由,后头东宫发生的这些要说得清楚些。 三个月前,太子妃在接到薛云晗一纸书信以后,当即将张锦萱和屋里伺候的宫人们分开看管,丝毫不给双方对词的机会,紧接着审问张锦萱的陪嫁丫头,那丫头人在病中嘴却很硬,太子妃狠下心,叫宫人们想办法,要知道宫里有些积年的老太监专司刑讯问人,擅长各种折磨人的阴司手段,那丫头是张家家生子,和平民家的姑娘比起来算是养尊处优的,哪里经得住?再加上其他宫人处审问出一个惊天的消息,张良娣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信,太医把脉竟是喜脉! 这一下那个丫头再也支撑不住,将知晓的实情一一吐露,此等皇室丑闻,太子妃不敢擅断此事,一方面控制了事态不使消息走漏,一方面将前情后果一一详细叙述给了宣和帝。 “那庆安姨母呢?圣上这一次怎么对她下了这么重的手?”夏毓珠已经定了亲,今年几乎没有出过门,很多消息都跟不上了,这一次多亏是薛云晗请她,她和宣宜郡主好说歹说才出了门,“我这位姨母向来荒唐的很,这么多年圣上都从未出言斥责过,况且这一次纵使没有姑母在前头传那一回话,那二人只要有心自然还是能搭上。我母亲常说,庆安姨母为人嚣张跋扈,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个胆大的,谋害皇长孙这样的事她是干不出来的……说起来,她敢替二皇子和张锦萱牵线搭桥就已经有些让人吃惊了。” “从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朝贬为庶人,在旁人看来是惨了些,但是于庆安长公主而言却未必,有道是,求仁得仁。”这一位是薛云晗上辈子的姑母,她有些感慨:“先头圣上是将她贬为乡君,并勒令搬出公主府,虽然日子和从前是天差地别,但好歹能衣食无忧,唉,没想到庆安长公主自陈罪孽深重,自请被废为庶人。” 谋害皇长孙的事发生以前,林恒就已经在梁凤君的家乡凤阳找到了他,林恒曾说不知是手下人得力还是梁凤君有意为之,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找。而如今,庆安长公主怕是已行至凤阳了。 夏毓珠到底是定了亲的姑娘,已经不好在外头走动,从茶楼出来就上马车回了夏府,薛云晗则去了百花街的白石斋。用薛老太太的话说,薛府今年运势颇好,先是多年未有动静的夏氏有了身孕,再是老大难的薛老四终于考上个秀才,原本说亲的那家颇有些挑剔不满,这下终于皆大欢喜,在端午之前已是过了门。这位四婶娘全然不同于不爱看书的薛老四,是个文气内蕴的姑娘,因着年龄和薛云晗差不多,两人处得十分要好,她今日是要去白石斋选一方砚台送她。 今年的气候来得早,许多花都提前了花期,原本京城的栀子比南方开得尺些,现在竟然也开了不少。薛云晗坐在马车里,从马车的速度和车外的嘈杂判断出已经到了百花街,到了白石斋门口时,一旁小童子用簸箩摊开卖的栀子花香味一阵一阵地飘进马车,叫卖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下车时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发现有一辆马车停在她的马车后头,车头顺着百花街的方向,似乎只是露过并不会停留,这辆马车规制颇高,上头镌刻有江阴侯吴家的标记,在薛云晗回头的时候,那辆马车的窗帘恰好掀开,车里面坐着的竟然是二公主。 “参见二公主。”薛云晗躬身行了礼。 “薛姑娘来啦。”白石斋的卓掌柜看见薛府的马车,已经一脸笑意地迎了出来,见状连忙也给二公主行了一个礼。 二公主不说话,看着卓掌柜对薛云晗那亲近熟稔的笑意在转向她时变得客套疏离,有些往事一一连缀起来,心里突然明了了一瞬,一个虚假的笑意挂在脸上,“都起来吧,我只是路过。” 言罢真的放下帘子,催促车夫赶车远去了。 薛云晗方才看到二公主时有一刹那的意外,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太子的孝期过后,宗人府便着手为二公主择选驸马,选中了江阴后吴家的次子,是个宽厚纯朴的青年,五官生的清秀斯文,宣和帝亲自过目了才下的旨,如今两人已经成婚了。 说起来,二公主和驸马才成亲一月余,正当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可是刚才二公主掀开帘子,露出的分明是一张憔悴的脸,原本就算不得漂亮,如今连从前不知世事的少女娇憨都没了,脸上竟然透着些刻薄和幽怨的气质。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小姐,买束花吧?”旁边卖花的童子眸子清亮纯净,期待地看着薛云晗。 栀子花白如玉的花瓣盛美地绽放,绿叶之上犹自带着水珠,在明媚的日光下透着盎然的生气,薛云晗低头一笑,叫南碧掏了几个铜板,接过了小童手里的那捧花,心情亦是澄澈明亮,随卓掌柜进了白石斋。 江阴侯府的马车驶离了白石斋的门口,快要拐过街口了,二公主重又掀开帘子,远远望着白石斋和薛云晗的那辆马车,眼里闪过刻骨的不甘和嫉妒。 第110章 前朝有诗人云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中花。 宣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七,金殿传胪。 接正阳门的大道一路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京里但凡消息灵通一点、手脚灵活一点的人都出来看这三年一趟的热闹了——今春宣和帝亲自主持了殿试,点的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正是今日打马游街,因着这两年多的动荡引发的人心惶惶,这一次上下同乐的盛事特意被办得格外隆重和喜庆。 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婆,年级虽大身手却好,几下挤到了人群前排,这一望却大吃一惊:“咱们这位状元爷是谁,好生年轻!我老婆子这几十年看游街也看了十几二十回了,可没见过这个年纪的!” 本朝春闱三年才一回,一回只取一两百多名进士,多少人一把年纪尚且只是个老秀才,而这位状元爷竟然看着才二十来岁。只见他头戴二梁金冠帽,身穿圆领绯罗袍,骑在金鞍红骢马上,端的是玉树临风、气宇非凡。 这一路上喧天的锣鼓开道,热闹的气氛早已点燃了百姓们的兴奋,旁边一位中年人听到阿婆问话,就回道:“是安阳长公主的儿子,柏阁老家的长孙,真正的名门之后啊,您看道儿旁的姑娘们,都盯着他呢。” 科举之路十分艰辛,本期的榜眼年至不惑、长相十分普通,探花方才而立、眉眼也要耐看许多,但二人和前头的林恒比起来就高下立现,一路上鲜花、手绢大多数都是投向林恒的,只不过这两人都不是浅薄之辈,如今金榜题名时,无限春风意,无需在这些场合争些长短,反倒是笑吟吟地瞧着这位学问远超年纪的同年。 游街的队伍迎面走来,阿婆看得更清楚了些,朝中年“啧啧”两声,道:“状元爷这般年轻俊俏,便是出生咱们老百姓家,也一样招人稀罕。” 林恒骑在马上,眼里是天生自带的三分笑意,越发显得整个人风度翩翩、儒雅俊秀,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姑娘拿眼神将他惹了又惹,不过他一直端坐着直视前方,并不去体谅姑娘们的片片心意,到现在看到一家名为“润品轩”的茶楼时,嘴角不由自主扩大了弯起的弧度,手上勒马放缓了速度,侧首抬头朝那茶楼的二楼看去。除了开道的官差,便是林恒在队首,这样一来整个队伍都明显放缓了下来。 顿时人群纷纷跟着朝茶楼看去,这才发现润品轩二楼有一间窗户开着,但奇怪的是,下了纱帘,仿佛在方才的瞬间有个影子一闪而退。 顿时就有人道:“那间房子怎么还下着纱帘,是没人吗?”另一人显然知道的更多些,嗤道:“怎么可能,今日这路段的各商铺雅间都是提前几天预订才行,定然是里面的人不知为何不愿意露面,老板才不会有钱不挣、空置房间。” 就在众人不解林恒为何停在此处望向那扇窗户时,那扇窗户的纱帘上终于出现个人影,身形举止朦朦胧胧似魅似仙,正是这般让众人反而抓心挠肺想看看帘后是一个怎样的佳人,偏那人不但不肯露面,风吹动纱帘时看到那姑娘还戴了帷帽,竟然连个侧脸都看不到,众人不由一阵失落。 “哇——” 楼上的粉佳人,楼下的状元爷,两人僵持了片刻,到底是那位姑娘先妥协,掀开帘子露出一段浅水红的袖子,袖口一截手腕儿纤细白皙,朝林恒飞快地扔了一个物件儿下来,依手臂的摆动弧度来看,似乎是个有点沉的物件。 “啊!” 围观人群从兴奋转为担心,状元爷斯斯文文一公子,难不成和楼上的人有仇不成?竟要砸状元爷! 林恒展眉一笑,一伸手接住了那方物件儿,低头一瞧是一面小铜镜,正是之前送给薛三姑娘的那面透光镜,他接了铜镜收进怀里,又朝那扇窗笑一笑,也不管看热闹的人们随着两人的举动哄声起落,迅即扬鞭往前,在三月的明媚春光里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道旁另一家商铺的二楼包厢里,韩秀晴原本看到林恒时红透的脸已经转为煞白,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林恒和那位没露面的姑娘的互动情景。 而润品轩的雅间里,薛云晗对林恒的无赖举动又气又笑,扔下铜镜之后迅速转身,对南朱南碧道:“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快走。”刚才的互动太引人瞩目,一会儿等游街的队伍走远了再出去,肯定撞见其他人。 薛云晗戴好帷帽、和丫头匆匆下楼上了马车回府,路上人太多,马车行不快,她们并没有注意到人群里有人先她们而去,也是往薛府的方向;她们更不知道,薛云晗今日的马车虽然没有薛家的徽记,人也遮了面孔,但仍有一个人认出了她,这人看着薛家远去的马车,揪着自个儿的衣领、眼里泛出嫉恨的目光。 薛府世子的院子里,半岁的薛怀敏在悠车里咧着嘴流着口水傻笑,即使如此,当爹的薛世铎仍觉得儿子英俊无匹,不停地拿各色玩具去逗他,夏氏在外间听了一个下人的禀报,若有所思地进了内间。 薛世铎看到妻子的神色,转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晗晗长大了。”夏氏面色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今天是殿试三鼎甲打马游街的日子,晗晗一早就来和我说要出门,她平日里并不爱凑这等热闹,我想着晗晗下半年就要及笈,是个大姑娘了……”她留了后半句话没说,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薛世铎心神领会,点了点头。 因为那些前尘往事,这一双父母都觉得从前亏欠了女儿,两人都希望女儿在家多留一两年,毕竟做人媳妇不如做姑娘顺心如意,因此对相看亲事并不是十分热络,一直都是慢慢物色着,夏氏心细,将薛云晗今日的举动和从前拒娘家侄子相联系起来,为了验证心头所想,一早就派了可靠的人跟在女儿后头。 她接着道:“你平日在外头走动,和林家的那位公子可有接触?” 林恒母亲是宗室极有分量的安阳长公主、祖父则是桃李无数的内阁大学士,薛世铎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这个京里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平日里见到他总是做足了礼数。这样想来,心里就有点复杂难言了,以前看着是谦和温雅,现在却觉出了几分阴谋算计的味道,牵涉到女儿,眼光也一下子挑剔起来:“年龄大了点儿,家世太高的话,咱们为晗晗撑腰的时候顾忌就多了……” 夏氏摇摇头,笑着提醒道:“这事儿还没影呢,咱们不是那等顽固不化的父母,但世人讲究的礼数始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孩子们的意愿如何,倘若真要提这件事,那得是尊长依礼前来。” 薛世铎自然明白妻子所言甚是,他这两年好不容易和长女的关系亲近了些,一不小心发现女儿竟然被别家的臭小子拐了,这心情……总归有点难言。 打马游街的次日,林府还真请了位身份贵重的夫人——宣宜郡主来说媒,宣宜郡主是安阳长公主亲妹,又是夏氏娘家的堂弟媳,身份够、和两边关系也近,恰恰是一个好人选。 *** 三月二十五,天气晴美,风物竞秀,是个赏花的绝佳时日,一年一度小香山桃花节如期而至。今年不同于往年信男信女不分贵贱皆可赏花,今年的桃花节由宣和帝率领朝中大臣并新科进士、德妃带领内外命行,老百姓们则改日仍由积香寺主持一回。 赏花踏青的意趣在于且行且领略,一众贵人们上山之后都在桃林之外下了马车,薛云晗也是如此,她扶着南碧的手下了马车,本朝早已不兴幂蓠,一眼望去各家小姐环肥燕瘦西施无盐,她略微有些落寞,备亲的夏毓珠被宣宜郡主禁止了来这种热闹的地方,夏成磊的妻子李氏有孕不能出门,至于薛家的小四婶则宁愿在家看书……唉,只能去林子里看能不能遇到相熟的女学同窗了。 “薛姑娘,好巧!”伴随着一个兴奋的声音,薛云晗觉得似乎一堵墙那么厚重的影子挡住了眼前的阳光,且那一声明显套近乎的“姑娘”透着轻浮和油腻,她皱了眉头,定眼一瞧,眉头皱的更深了——眼前赫然是那位自认为风流不羁实则荤素不忌的郑世子。 还是原来的体型,还是原来的自信。 一向被朋友和家人捧着的郑世子难得地受到了冷待,对面的姑娘对他的招呼视而不见,但郑世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毕竟在他看来长得漂亮的女人……或者男人,做什么都对。这两年薛姑娘的容颜更盛了些,和薛姑娘一比,家里的姨娘小厮、外头的粉头小倌都成了提鞋的啊! 于是他理一理头发,朝薛云晗走了一步。 第111章 郑世子向前走了两步,脸上腆着笑,见到薛云晗躲闪,竟然伸手要去拉她袖子,薛云晗吓了一跳,好在今日带了会武的丫头小霞,小霞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了这一堆行走的肥肉。 小霞长相很是一般,打小习武练得身形有些高大,郑世子对这样的姑娘自然没有好脸色,奈何拿手推了两把却推不动,脸上挂不住了,怒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长得歪七劣八!今日这样的风雅趣事,凭白来败坏爷的兴致!” 小霞到底是个姑娘,被人当面说貌丑,脸上涨得通红,咬唇低头立在薛云晗身前挡着。 林恒这会儿正和一群同科进士往曲水宴所在之处去,远远瞥见薛云晗这边的情景,转头神色如常,和士子们说要去和人打个招呼,让其他人先往桃林里去,林恒则往薛云晗这边过来。 人群中一个年纪轻轻的进士,远远朝薛云晗端方地行了一礼,薛云晗恰好也在看林恒那边,看见行礼的是王子重,于是她也回了一礼。王子重是二次参加春闱,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本是王家独苗,因此和谢巧姝的婚期就定在不久之后,前几日谢家还上薛家送了请帖,薛老太太心里有些别扭,但也得承认这是一桩好姻缘。 林恒今日穿一身青竹色布袍,头发仅用一根墨蓝的发带绑了,发髻上插一根玉簪,看样子是刻意往低调里打扮了些,大约是为了和同年的士子们相交时更亲和些,这一身比平时朴素的打扮非但没有减损他卓尔不群的气质,反而更添了些读书人的儒雅干净。前几日林家已经央了人第一次上薛家提亲,薛世铎夫妇并未当场答应,说是要考虑几天,一是慎重、二是风俗如此,这两日媒人多半就要第二次上门了。 薛云晗的嘴角轻轻一弯,和他对视一眼,彼此无需言说的心意无比明了。 “郑兄。”今日这种场如果合闹出点动静,那么不管谁是谁非,姑娘家的名声总是容易吃亏,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像郑世子那样完全不要脸,林恒略和薛云晗对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仿佛并不认识她,而是真的来找郑世子打招呼的,他一只手搭到郑世子胳膊上,“我有几个外地来的学兄,今年刚中了进士,想在点官上任之前好好在京里玩一玩,我是个无趣的人,琢磨着这事儿得向郑兄请教。” 郑世子眼珠一转,林恒是今科状元,自身学识渊博又兼且出身名门,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这可是个难得的结交机会,只是美人就在眼前,这样走了又有些不甘心。 林恒一边胳膊上使力扳着郑世子,一边说道:“我方才和几位学兄说呢,郑兄是行家里手,京里但凡好玩的去处、有趣的耍子,就没有不知道的。” 郑世子觉得林恒着实很热情,被林恒的话捧得飘飘然,犹豫了下,终于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看着郑世子离开,薛云晗终于松一口气,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看着就嫌恶心。 郑世子随林恒去了士子们的曲水宴,一看是喝酒满心以为他的酒量怎么也得喝倒三五个人,没想到这群读书人酸腐得很,中途不是吟诗就是作赋,以致于每每酒令行至他处总是接不上来,而他擅长的划拳要骰子却无人肯玩。而且今日行的是常熟酒令,席中设令官和监令,这种酒令规矩极为严酷,郑世子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肚里没几个字的,偏又不知为何,每次到他这里都是特别难接的,几轮下来出乖露丑数不胜数,被灌了许多酒不说,席上有些人看他的目光已经明显有些鄙夷了。 郑世子举起衣袖抹一抹额头的汗,低声朝林恒道:“林兄你们继续玩吧,我,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儿,先行一步,改日再和林兄聚饮。” 林恒垂眸遮住眼里的冷笑,姿态还是先前那副温雅的样子,拱手送了人出去。 “爷,那些都是些贫家出来的,寒酸气重,您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郑世子脸色很不好,跟着的小厮不停陪着笑脸,生怕这位爷拿他们撒气。 “郑世子怎么没去赏花?”前头一个女声想起,有人拦住了郑世子的去路,“这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 虽然承恩侯府没落了,但是皇家血脉向来以父系为尊,郑世子抬头看见是二公主,连忙行礼请安,没想到他今日格外得贵人眼缘,平日没甚交情的二公主说话也很是亲近,“我方才和薛三姑娘赏花,这小香山上的桃花林果然卓然出众,建议世子多瞧一瞧,方是不辜负这等韶光丽景。” “薛三姑娘?您和她很熟吗?”一听薛三姑娘,郑世子原本颓丧的表情马上亮了起来。二公主眼里闪过嫉恨,顺着郑世子话不经意地道:“可不是,从前我未嫁的时候和安南侯府的大姑娘走得近,大姑娘和薛三姑娘是关系顶要好的表姐妹,所以我和她也是极熟的。” “唉——”二公主说到这里感慨一声,“从前我们三个玩的极好,现在毓珠也定了亲,就剩下晗姐儿还未说亲了。”说完瞥一眼郑世子,深觉满意,人够蠢,才好用。 郑世子以前就起过求娶薛云晗的念头,只是被郑夫人挡了,当时祖母郑老夫人还特意拨了屋里的两个美貌丫头来安抚他,所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现在和薛三姑娘比起来,那两个丫头算啥啊,听二公主的意思,薛三姑娘还没说亲呢,这不是个好机会?郑世子寻思着今日的情形,那姑娘不咋待见他啊,他讨好地朝二公主问道:“公主既然和薛三姑娘相熟,那么不知薛三姑娘心仪哪样的男子?” 问一个未嫁贵女心仪什么样的男人,显然并不是正经人能说出的话,二公主越觉得郑世子不堪,心里便越觉得爽快,她朝郑世子靠近两步,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道:“记得从前在闺中时,晗姐说过男子应当威武硬气,大概就是英雄救美那种吧。” 郑世子心头热起来了:“英雄救美?” 二公主状若不觉,伸手掐一枝路旁斜伸过来的桃花,道:“姑娘家比这花朵还娇气,自然都喜欢危急关头能解救自个儿的男子,再者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二公主捂嘴笑了一下,“救人之时往往不可避免地肌肤相亲,这时候往往能成为一段足以供世人流传的佳话呢。” *** 今天赏花的人太多,而山下到山上的路并不宽阔,半山腰的路一边是密林,一边崖下有条湍急的西来河,越发限制了行车的速度。薛云晗为了不赶趟刻意走得略晚一些,她的马车行在路上时已经十分顺畅,和别家的马车起码都隔了好几丈远,除了韩秀晴的马车。南朱不知道金楼观当日发生的事,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解:“姑娘,韩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啊。” 宜春侯韩家和魏国公卫家参与夺嫡多年少不了党同伐异,但总体上并未偏离朝廷的大是大非,两家所支持的二皇子虽然失去争储的资格被遣去了藩地,但是二皇子的行为和张皇后有本质不同,而且有柱石之称的魏国公已经称病自请释去了兵.权,长子也以为父亲侍疾为由卸下了军中的差事——在朝廷接连震荡的情况下,宣和帝对魏国公和宜春侯家更多的是采取了安抚政策。 所以,今日韩秀晴不但获邀,明面上还很受德妃的礼待。 薛云晗斜睨南朱一眼,“话多,早知道就不带你出门了,还是南碧稳重。” 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韩秀晴如今看她像看知交朋友似的,韩秀晴今日在山上面色有些愁苦,几番欲言又止想要倾诉些什么,但是薛云晗实在不想和她接触太深,一直都未接这个话茬儿,即便这样,这会儿下山了,马车也还紧跟在后头的。 “哎呀!”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薛云晗一下歪倒在南朱身上,南朱则往车壁磕了一下,唯有会功夫的小霞没有歪倒,伸手扶了薛云晗一把。南朱正想撩帘子问赶车的老张头是什么情况,就听到老张头紧张地唤马停脚的声音,然而马却越跑越急不知撞到了什么,外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剧烈磕碰声并慌张的尖叫声,而车里的人明显感觉马车转了起来。 郑世子看到薛云晗的马车和韩秀晴的马车撞到一起已经呆住了,他找人往薛家马车的马蹄里埋了长钉,半路上钉子被踏进了肉里,马儿就会发狂,危急时刻他再带人闪亮登场替薛云晗制伏疯马…… 万万没想到现在两家的马车撞到一堆,而且马车已经到了流水湍急的那一边,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第112章 (已捉虫) 林恒无论如何谦恭低调都注定是今日的士子里风头最劲的一个,这一日诗词唱和交际往来,他算是最后一批才走的,此时尚且在郑世子后头,听到前头马嘶人叫的动静一眼认出了薛云晗的马车,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纵马疾驰,转瞬到了跟前翻身下马。这时的情况已经很危急—— 韩家的马车斜对着马路,轿尾有一小部分悬空在崖边,车夫一时受了惊吓生怕妄动会让车掉下去;薛家的马车则几乎平行于悬崖,悬在崖外的部分更多,马车看起来摇摇欲坠,一个丫头和车夫大约伸手敏捷些,在撞车的时候落了地,正死命往回拉马车。 因为春日天暖,车门处去了木门,只有一层绸布帘子,薛云晗在马发狂之后的撞击中被甩出车厢,此时整个人身体悬空,双手死死抓着车轮贴地的地方,因为过于吃力,脸涨得通红。南朱趴在车头的木板上,努力伸长了手还是够不着薛云晗,又怕自己动一发牵动马车全身,这会儿看到林恒过来像看到了救星,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娘坚持住,林公子过来了!” 林恒毫不犹豫地冒险穿过马腹,伸手去握住薛云晗的手,还未来得及拉起来,恰在这时,那焦躁的大马又发狂奔走起来,电光火石之间,马车整个朝崖下急速坠落! 韩家的车夫已经回过神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控着马往里边挪动,韩秀晴的脸色却是一片煞白,方才她听到南朱喊“林公子”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打马游街时,林恒看那个茶楼帘子后面姑娘的眼神儿,这会儿再明白不过了。心头的滋味还没理清楚,外头又响起一片惊呼,听着竟是林恒和薛云晗一起掉下悬崖去了! 韩秀晴本能地起身去看,动作太快,其他人都没来得及拦她,马车本来是斜对着悬崖,被车尾挡住了看向薛家马车的视线,她趴在马车边缘探出身子去看,手下一滑,整个人身下便空了! *** 西来河是一条大江的支流,因为水源来自于高原冰雪融水,因此每年到了春季便是汛期,水深且急,从高约四五丈的崖上落进水里,被水冲击得脑子瞬间一昏,林恒死死抓住薛云晗的手,他原本是会水的,但在激流里起的作用十分有限,好在捞住了一截枯木,在水里漂了不知多久,等终于上岸时,天已经至傍晚。 薛云晗本能地抱着枯木,又有林恒的护持,除了手心的皮肉割出了一道道口子,身上其他各处只是受了些擦伤,林恒帮她拍出了呛进去的水,拥进怀里暖得她回过神来,道:“依照河水的流速和咱们掉进去的时间来算,咱们现在应该在望都境内。”薛云晗露出不解的神色,林恒解释道:“祖父年轻时喜欢游山玩水,书房里有他这些年绘制的地形图,和军用的不能比,是以表现风景民俗为要,上面有西来河在京郊一带的流经路线。” “南朱?南朱呢?”薛云晗略微缓了些,想起南朱应该是一起掉下来了的,急忙起身往河边草丛里寻找,林恒折断两根芦苇杆子,一根递给薛云晗,一根自己拿在手里,然后两个人牵手找寻。 先在附近找了一阵,林恒道:“南朱的体力比我差,可能上岸的地方在咱们更后头,咱们往河水下流去找。” 周围是莽莽山林,连块农田都没有,两个人一路往西来河下流寻去,走至天擦黑时,薛云晗脚上已经起了水泡,体力也有些跟不上,林恒扶着她,心疼得直皱眉,“我背你吧。” 薛云晗摇头:“你这一下午也累,何况背着我会走得更慢,天快黑了,得快点找到南朱。” “姑娘,姑娘……” 不知哪里响起了微弱的声音,轻得风一吹就会飘散,薛云晗凝神听了片刻,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南朱,你没事吧?” 林恒的体力好些,已经循着声音找到了芦苇丛里的南朱,递过芦苇杆拉她起来,南朱冷的直发抖,人看着倒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南朱看到薛云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姑娘,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薛云晗抱住南朱,连连安抚她。 “天已经黑了,京里来寻我们的人怎么也得明早才能到这一带,在外面过夜不安全,咱们得尽量找个农家住一晚。”等这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林恒提醒道:“方才一路行来,路边的庄稼地越来越多,这一带肯定有农户,他们一般将主粮种在较远的地里,日常吃的菜蔬瓜果则喜欢种在屋舍附近,再者,越是常有人活动的地方,路越多、越宽,咱们便按照这个找。” “方才看到小姐一激动就忘了,还有个人呢。”薛云晗执了南朱的手要走,南朱却立住不动,指着一个地方,不太确定地道:“我瞧着像宜春侯韩家的小姐。” 拨开芦苇丛,果然是韩秀晴,身上衣衫褴褛染满了泥巴草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薛云晗吃了一惊,林恒伸一根手指出去欲探鼻息,南朱连忙道:“还活着还活着……奴婢先前给她拍出了呛进肺里的水,瞧着像是吓晕过去了。” 吓晕过去……薛云晗想起了金楼观那次,韩秀晴就有吓晕过去的历史,林恒闻言已经收回手,薛云晗则还是探了她的鼻息,呼吸均匀,应该没有大碍,又试着摇了摇,甚至掐了下人中,韩秀晴也没有醒过来,薛云晗皱眉,“看样子是叫不醒了。” 林恒叹气:“唉,男女授受不清。” 林家上门提亲时,南朱才后知后觉到无论是老爷太太还是自家小姐,都已经认了这人当未来姑爷了,这会儿听到他叹气为难,立马就意会到了林恒的意思,这是自家小姐的未来姑爷,若是和韩秀晴这样身份的贵女肌肤接触了,一则传出去有损名声,二则若韩家要林恒负责,即便能解决也终究是不美。 ——别说林恒不愿意,就是她南朱,那也不同意啊,要知道平日里听的八卦里,觊觎未来姑爷的人可多。南朱立马接言道:“我来背韩小姐。” 在薛云晗看不到的角度,林恒朝南朱伸出了大拇指,然后说道:“好,就这么决定了,咱们快点去找农户吧。”说罢一手牵住薛云晗,自个儿往前领路,随时告知脚下是否坑洼不平,仿佛方才说“授受不清”的不是他。 也许这就是有情饮水饱?薛云晗的手被林恒握住,感受来自于他的温暖和坚实,心里无比安定,甚至还泛着一丝甜蜜,她明白并且珍惜林恒的心意,所以也没有阻止南朱,想着南朱累了,她便接替她背韩秀晴。 好在今夜月亮很圆很明亮,光华水泻在大地上,为几人勉强照亮了前路,也是林恒判断得精准,约莫走了两刻钟,一户柴扉轻扣的农家小院便在眼前,农人惜灯油,早早就洗漱了睡下,茅屋在墨蓝天空下显得静谧无比。 几人将落水之后仅剩的打眼的物品收起来,身上的衣裙都有些脏污倒是看不出原有的质地,然后薛云晗敲门发声:“有人在吗?”晚上敲门,女子总比男子更让人戒心小些。 连着敲了几下,屋里头一个老者开门出来,见一个年轻男子扶着个姑娘,两人皆是长相不俗,老人心里暗自将十里八乡认识的人拿来比了一番,暗道还真没有比得过的,旁边一个姑娘背上还背着一个。 “老人家勿怪。”林恒上前作揖,温声道:“我们兄妹几人今日因天色极好出门踏青,一时走得兴起迷了路,天黑了看不清路,两个妹妹掉进了河里,我好一番功夫才将她们救起来。” “外头林深叶茂,我们几个实在不敢宿在外头,还望老伯收留一宿,明日应该就有家人来寻我们。”薛云晗也行了一礼,娓娓道:“您瞧,我二妹至今昏迷不醒……” 老人家心里思量着私奔总不会拖三带四,自家家贫也无甚可供图谋,况且乡村人家本就民风淳朴,他将几人的狼狈瞧在眼里,转头唤了老妻,“老婆子,起来煮点菜羹!” 几人进了屋子,用热水洗过头脸,在灶边烤干衣裳,然后喝下老婆婆熬的姜汤,总算觉得活了过来,这时候韩秀晴终于醒了过来,一眼先看到心里眼里的那个人,未语脸先红。南朱瞧她这模样,嘴里轻声嘟囔一声“白眼狼”,韩秀晴虽没听明白说的什么,却被南朱的声音吸引,转头就看到了薛云晗,以及薛云晗身上披着的林恒的外衣。 脸上的羞红顿时就退了,默默喝完了姜汤。 薛云晗觉得气氛太过尴尬,开口道:“你有没有受伤?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好急急忙忙背着你来寻这边的农户。” 韩秀晴心里一转,那时她已经晕过去了,几人之中唯有林恒是男子,力气壮些,难道……她抿抿唇,想着要怎样开口。 “是我背韩小姐过来的,现在肩膀还痛呢。”一旁的南朱皮笑肉不笑的道。 *** 第二天上午,京里的林家、薛家、韩家并德妃娘娘的人马一并寻到了此处,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两位老人家吓得手脚不知何处放,被薛云晗和林恒好言安抚了,又给两位老人家留下谢礼和京中店铺的地址,言明老人家儿子若愿意可以去找差事,方才离去。 薛云晗被林恒护得好,到家安睡了两晚,身上的擦伤和水泡需要些时日,但体力也是完全恢复了。这一日本该是林家媒人第二次上门提亲的日子,然而,京中却流传开来,今科状元钟情宜春侯韩家的小姐,为救红颜舍命落水。 众人皆道,才子佳人、英雄救美,兼且门当户对,真正是一段好姻缘,怕是不日两人就要定亲了。 第113章 薛云晗出门多半是由府里的老张头儿赶马车,老张头儿是个几十年的老把式,那一日出门套的是一匹性子十分温和的老马,没想到却在下山途中发狂将主子连同别家的贵人一起撞下了西来河,虽说几人没有大碍,但老张头儿和那匹马都难辞其咎。老张头儿和惯用的几匹马感情极好,不管别人怎么说马再通人性也还是禽兽,阳春三月本来就容易暴躁,他始终坚信事有蹊跷,将马上上下下来回检查了很多遍,终于在马的前掌里发现了一根长钉,精铁所制,细且锋利,一看就是有人特意为之。 夏氏立在穿衣镜前头由丫头整理裙角,对一旁的水芝说道:“韩小姐总归是叫咱们家的马车拖累的。”出门之前又点了一遍各色礼盒,确定足够表示诚意了,才出门往韩家去。 宜春侯世子夫人卫氏,也就是宫里卫贤妃的妹子,魏国公的女儿,从前是断然不屑和薛家这样丝毫不显的门第交往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二皇子失去了争储的资格和宣和帝的欢心,她脸色极差地将夏氏迎进了门,阴阳怪气道:“不知夏夫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夏氏理解卫氏的不满,这事儿本来是晗姐儿被人算计,韩秀晴全然是因为当时离薛家的马车太近,才会落水遭了这么大一遭罪。事后德妃、薛家、林家都暗中派了人手查当日的事,因为当日小香山人很多,两日下来已经初步查明,当日有一个小偷出身的“帮闲”靠近过薛家的马车,所谓“帮闲”也就是无所事事专门陪富贵人士消遣玩乐的人,而这一个闲汉今年最常一起巴结厮混的是忠勤伯郑家的世子。 ——这些都不便和外人道,夏氏只能放低姿态再三致歉,卫氏发泄了一通,结果薛家诚意十足的礼单看了,怒气才渐渐小了。 夏氏又道:“这两日外头有人传些没头没脑的闲话。那一日咱们三家的孩子一起掉下去,还有个我们家的丫头跟着的,去赏花的许多人都是瞧见的,按理断断损不了韩小姐的名声,咱们着意压一压,过一阵子风头也就过去了。” 卫氏也听到了外头的传言,非但不是很介意,反而心里有些活动,林家那长子十分优秀,是个女婿的好人选,只是她道理上占了上风,对着夏氏便要作出一副愤然的脸色来,“我们家晴姐好好的一个姑娘,就由人凭白说了不成?” 不过两日上,外头就传出了林恒和韩秀晴的谣言,其实是有些蹊跷的,但是无凭无据,夏氏只能歉然道:“这事儿确实是晗姐儿连累了韩小姐,德妃娘娘知道以后,特意求了皇上的许诺,以后韩小姐成亲的时候皇上会亲自赐婚。”这边是德妃娘娘替薛云晗的做出补偿了。 皇帝赐婚是莫大的荣耀,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别说女儿的名声本来就没怎么受损,就是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也会在金口玉言的圣旨下消散,且女儿以后在夫家的底气也自不相同,韩家如今地位实际上有些敏感,想凭自个儿求一旨意赐婚是不大可能的了。卫氏心思转了几转,终于露出了一点笑脸儿,接受了夏氏的礼物和歉意。 二公主在马车里看到了前头韩家门口正在上车的夏氏,对车夫吩咐道:“停一下,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过去。” 夏氏三十几岁,又生了两个孩子,却皮肤紧致光滑,眉眼间韵致楚楚,和薛云晗两个十分相像。想起林恒打马游街那一日眉梢眼角漾着的情意,又想起桃花节时薛云晗坠崖落水、林恒竟然舍命相救,二公主的心里像被针密密麻麻地刺过,她攥紧马车的帘子咬牙想,宁愿便宜了蠢笨的韩秀晴,也绝不能让薛云晗如愿。她平复了心情,对贴身的大宫女道:“前两日放出去的风声,叫人传得更火一些。” 薛家的车走远了,二公主才进了韩府,脸上已经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 宣宜郡主已经第二次上门替林恒提亲,夏氏和薛世铎本来也只是循俗第一次拒绝,经过小香山一事更是对林恒满意的不得了,当下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只是两家都希望尽善尽美,将这阵子的风声过去了再公布亲事、开始走礼。 夏氏去宜春侯家取得了谅解,林家和薛家又着意撒人出去引导风评和舆情,京城日日都有新鲜的话茬子,这事儿过几日也就淡了。 没想到几日之后,宜春侯世子夫人卫氏,带着女儿哭到了德妃娘娘跟前儿,要德妃为女儿做主,为女儿和林恒赐婚。德妃不胜烦扰,传林、薛两家的人一并进宫,问询当日事宜。 林恒先端方地行了礼,坦坦荡荡地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子虚乌有,臣当日是骑马下山途中路过,无意撞见薛三姑娘遇险,圣人亦云‘嫂溺叔援’,臣看其他人都救援不及,因此才伸出手去救薛三姑娘,臣女韩姑娘并无半点唐突冒犯的想法。” 卫氏朝女儿使眼色,韩秀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先给德妃磕了头,道:“臣女那一日掉进河里便昏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便是被林公子背着,身上还盖着林公子的外衣。”说着她含羞带怯地看林恒一眼,“那日林公子穿的中衣是月白色绣暗云纹的。” 那一日二公主提醒卫氏问一问韩秀晴的心意,卫氏一问之下才知女儿竟然对林恒芳心暗许,她就这一个嫡亲的女儿,怎么也得让女儿圆满。她的算盘打得好,之前德妃求了宣和帝答应赐婚的,这一回只要豁出去了赖上林恒即可,女儿这么可人疼,只要成婚了,以后年深日久自然有的是时间拢丈夫的心。 薛云晗挑眉,朝德妃道:“臣女落水的时候是和丫头南朱一起的,后来背韩姑娘去农户家里的便是南朱。” “薛姑娘记错了。”卫氏打断薛云晗的话,斩钉截铁地说:“薛姑娘和南朱都是女子,力气小的很,只有林公子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况且林公子既然都愿意为薛姑娘挺身而出,自然也会救晴姐儿的是不是?只是咱们晴姐儿是个还没议亲的姑娘,这样一来可没法说亲了。” 这是赖上林恒了?看来韩秀晴竟是中意林恒的,她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林恒,后者一脸温温然,显见并未将韩家母女放在心上。 安阳长公主身份仅次于德妃,坐在德妃下首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施施然喝了茶,拿帕子擦了嘴角,朝卫氏挑眉笑,道:“恒哥儿会救薛姑娘,是因为薛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桃花节前我就请了媒人上门的;而韩姑娘……便是为着薛姑娘,恒哥儿也会避嫌的。” 卫氏脸色一僵,她万万没有想到薛家和林家定亲这件事,早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到德妃跟前来闹,心思急转,马上改口道:“既然是如此,那,那晴姐儿定然是记错了。”转头给女儿使眼色,“是吧?晴姐。” 韩秀晴听到安阳长公主亲口说林恒和薛云晗定了亲事,只觉得心如死灰,卫氏说的什么她再也没听进去,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朝林恒跪行过去,“做平妻,做贵妾……妾……我也愿意……” 顶上寂然无声,韩秀晴抬头望去,那人脸上的目光湛然、温暖,但没有一丝一毫是投向自己的,那人的旁边是一颗气派的雕刻龙凤的金柱,她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一头朝金柱冲了过去…… 第114章 宣和二十八年的春天,几位贵人在小香山落水一事当了几天的热门话题,只是大家传了几日,有人站出来说弄错了主角,那一日状元郎舍命相救的是早已和他定亲的薛家姑娘,而韩家姑娘是被薛家的丫头所救,没几日,宣和帝为状元郎深情所感,亲自为林、薛两家下旨赐婚。 众人赧然,果然先前的闲话传的太离谱,又有人唏嘘,听说韩家姑娘落水大难不死,却在自家假山上摔下来撞到了头,要休养几年才能好,这么一耽误以后可就不好说亲事了。 不过京里比这新鲜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比如,忠勤伯家郑家的那位世子,身宽体胖一向横着走的,竟然在小倌馆里被人……阉了。按理说郑世子是郑家的独苗心肝宝贝,每次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奴仆,还有外头厮混的一些狐朋狗友,怎么就会被人伤了命根子呢?有人说动手的人武功高强、下手狠辣,定然是大内高手;也有人说下手的人身形匀称、动作利落优美,瞧着像鸣衣社从前喜欢扮演赵子龙的那个武生。 岁月从来不因世事停歇,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半年,连薛怀敏都已经开口说话,终于到了薛云晗出嫁的日子。 薛云晗老早就被叫起来,绞面绞得细细碎碎的疼,还好她没睡醒有些糊里糊涂地受过了,新娘子的妆容一化一个时辰,坐的腰都快酸掉了才化好,看着镜子里脸颊两团红云、嘴唇涂得大红的人,薛云晗真觉得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 心中前世今生的种种一幕幕晃过,她怔然立在镜子前不知该喜还是悲,直到夏氏进来唤了她一声,转过头去,眼前的世界又重新鲜活了起来。 满屋子里的正红色,进进出出的人都喜气洋洋,只有夏氏,虽然穿得鲜亮,进门瞧着她却红了眼眶,只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半晌说不出话来,薛云晗不禁眼睛一热,几欲流出眼泪,夏氏轻声喝道:“今日不许哭!今日是晗晗大喜的日子,娘是高兴,是高兴。” 夏氏惯来是清冷的人,即便这两年温和了许多,也从不如别家的母亲那般啰嗦,今日却拉着薛云晗的手有说不完的话,先是叮嘱要孝顺公婆,又传授夫妻如何相处,又提点不要过分操劳,凡事疏密有度……絮絮叨叨说得不知多久,一向稳重的管事娘子水芝竟然兴兴头地小跑进来,满脸喜色地道:“宫里来人了!” 薛云晗一下站起来,又马上想到连德妃的身份都不能来送嫁,更何况是父皇,如今这样已经是上天的厚赐了,她并不奢求太多,水芝朝薛云晗道:“恭喜姑娘!宫里的郑总管和林嬷嬷来传了圣旨,让咱们姑娘以公主的仪仗出嫁,一应物件都送过来了!” 女儿得德妃的欢心,夏氏是知道的,但是听到这圣旨内容仍然是吃了一惊,朝女儿有些惶恐地道:“这……” 薛云晗知道这是宣和帝的心意,心里泛过一丝心酸又回了更多的幸福感,安抚住夏氏:“皇上和娘娘又不会同咱们客套,既然是他们的心意,咱们安然受了便是。” 几人说话之间,外头的喜炮震天响地放起来,南朱一边捂住耳朵一边风风火火跑进来,大声报道:“新郎到大门口啦!” 薛府门口按风俗惯例是有人守门为难的,薛老四不顾辈分,没皮没脸地混在其中想看林恒吃瘪,然则林恒自个儿是新科状元,又领了一帮今科高中的才学之辈,催妆诗做了一首又一首不算,无论是猜谜作诗还是对对子甚至是对歌也都手到擒来。薛老四暗忖以后可没今日这种让林恒任他宰割的机会,因此跳将出来,厚颜道:“林家那小子,晗姐儿是我们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么能让你说娶就娶走了,今日得先过我这一关!” 林恒十分低眉顺目:“全凭四叔吩咐。” “去拿我的白蜡杆红缨枪过来……”薛老四十分受用林恒的姿态,转头和小厮吩咐了一句,正准备气吞山河地说一句“今日你赢了我方可如何如何”之类的狠话,屁股后头就被人踹了一脚,回头一看是薛老侯爷,顿时气短了一截,“爹,给点面子啊,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老侯爷又是一巴掌:“你还知道自个儿是多大的人了?”说罢不等儿子再开口,将他推到一边,林恒这边的援军趁此机会攻入大门,直奔新娘子而去。 薛云晗接下来的视野就只剩下大红色的盖头,下方红彤彤的流苏晃来晃去,晃花了她的眼,醉了她的心,握着苹果被背上花轿、跨火盆、拜堂,这里方拜完堂要入洞房,外头一人进来朝林阁老耳语几句,林阁老朝众人做了个手势,众人连忙拂衣下跪迎接圣驾,宣和帝带着德妃进来,两人穿的都是便服,宣和帝乐呵呵地道:“朕的外甥娶媳妇,朕这个舅舅理当来喝一杯喜酒,大家照旧,照旧。” 德妃却道:“瞧皇上您说的,我可是来嫁我女儿的。”德妃宜嗔宜喜,如今是既有宠妃的率性,也有执掌后宫的大气,皇上哈哈大笑两声,道:“好,随德妃,嫁女儿。” 这么说着,原本新人是要行君臣之礼,便改为子女向父母的礼。 屋里众人心里都暗道德妃现在果然圣眷优渥,薛云晗却心中又是一甜一酸,父皇说起来不是个称职的皇帝,对其他皇子女也算不上绝对的好父亲,唯有对她是用心良苦。 宣和帝和德妃知道他们在这里,大家放不开,因此两个人喝了杯酒,说了几句话也就走了,留下宾主们仍是热闹喧腾。 一整天累下来筋骨都快要散架,到晚上林恒在众人的哄笑下揭开她的盖头时,她想起自个儿早上从镜子里看到的妆容,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林恒亦是一笑,低头轻声耳语了一句“等我,很快。”便去了前头和人喝酒。 林家的亲友打趣了一阵新娘子,薛云晗只羞涩状含笑不语,林媛媛笑着将众人带出去,“让我大嫂先换衣裳啊,瞧着怪重的。” 屋里没人了,薛云晗才去了头上不知多重的首饰,洗净了脸上的妆容,放下的发髻披散在后头,还摸出几颗被子下的花生桂圆来吃了,林恒回来的时候,薛云晗靠在架子床的红柱子上睡颜甜美,几缕发丝贴在圆润光滑的脸颊上,又俏丽又妩媚。 薛云晗听到声音醒过来,看到林恒弯腰注视着她,往日清润的眼里是融融如水的柔情,绵绵而深长,两人呼吸可闻,就这么彼此相望,那些一起痛过的痛,一起走过的路,那些刻在彼此生命里的情意,到了此刻,都已不必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