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活一世 第一章 再活一世 宣月宁快死了。 此时正是大洛王朝晋元十八年冬,天气异常,初降大雪,洛阳城内外白雪皑皑。 在靠近皇城的立德坊中,萧府早已准备好了白绫,仆从忙到脚不沾地地穿过曲殇流水的羊肠小道,无人再去欣赏那覆着雪花的别致景色,不断传来的压抑哭泣声让人喘不上气。 室内火盆中的碳烧得极旺,时不时蹦出零星火花,躺在床上的宣月宁饶是盖了两层厚被,也依旧被冻得直打哆嗦,心中已知大限将至。 强撑着一口气瞧了眼进来的人,是她夫君萧子昂,屋内仆从被他挥手赶了出去,医者刚被他送走,言语间回天乏术,让他们准备后事。 他站在床边神色复杂,“我已派人通知裴相,他很快便到了。” 裴相,裴寓衡…… 宣月宁闭上眼睛,像是没听见般,可喘息声越来越重,胸口不断起伏,瞬间便剧烈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制止住萧子昂叫人,她惨然一笑,开口道:“我与你成亲多年,替你教养庶子,遮掩你好龙阳之事,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咱们两个之间的约定可还算数?” “自然。” 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宣月宁蜡黄的脸上浮出红晕,睁开两只明亮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好,待我死后便一把火将我烧干净,撒在这山野间吧。” “我不当萧家妇,亦不做郑家女!” “我叫,宣月宁。” 她怎会到临死时才想清楚,郑月宁不是她,哪怕换了姓,她也不是郑家心中高高在上的嫡女,他们只认郑亦雪,奉承她巴结她,她又算得了什么。 多年来的抗争不过是一场笑话。 可是凭什么呢!她才是流着郑家血的真娘子,郑亦雪才是那个假的啊!她们两个被抱错,纵使她小时没有养在他们膝下,可她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骨肉亲情比不过郑亦雪的花言巧语,她不过是要拿回她应得的一切,在他们眼中看来就是她在欺负郑亦雪见不得她好。 何其可笑,偷了原本属于她锦绣人生的是郑亦雪,她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不对呢?怎么就错了呢?怎么就得不到父母宠爱,兄长爱护呢! 想到这,心脏猛地抽疼,额头渗出汗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在今天,她们两个共同的生辰之际,萧府中垂死的她身边只有萧子昂,她所有的亲人全都去参加郑亦雪的宴会了。 他们恭喜宝贝养女的生辰,忘记了亲生女儿和她是同一天诞生,也不记得她如今病重在榻,随时会咽气。 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了下去,真希望看见他们参加完宴会得到她死亡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真的好不甘心,明明她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十三年,就比不得郑亦雪了吗?他们伤透了她的心! 罢了罢了,她当年就不该选择回到郑府。 是她错了,是她妄想,她不该奢望自己求得亲情。 就连嫁给萧子昂,也是她郑亦雪不想嫁,她才嫁过来的,她为何如今才懂,她在郑家人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她就该一把骨灰撒在天地间,当个孤魂野鬼也好。 “如何?你可同意?”她撑着一口气,瞧着萧子昂,就等他答应。 萧子昂点头,“你我之间的约定一直算数,是我愧对于你,我已再次催促他们去叫裴相,你,再坚持坚持。” 宣月宁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纵使期待着死后解脱,再不姓郑,可听到“裴相”这二字,还是让她从心里泛上苦楚。 “你叫他,他也不会来的,何必呢。” 萧子昂郑重道:“他会来的,月宁,等他来看你。” 她脸上的红晕褪去,轻轻摇头,望着床顶的眼神逐渐涣散,当年她还是宣家小娘子时,父母皆亡投靠嫁给裴家的姑母——裴寓衡的母亲,和裴寓衡一起长大。 后来,裴家出事,就剩她和裴寓衡相依为命,郑家找到她时,为了不再拖累裴寓衡,也为了郑家给出的足以让裴寓衡活下去的飞票(银票),她跟着郑家走了,只留他裴寓衡一人孤苦成长。 这件事,是她生平最后悔之事,她不该抛下裴寓衡的。 弥留之际,身体感官不再灵敏,可如今却清晰感受到喉头哽塞,她大错特错。 若再有一世,她必不会回郑家认祖归宗,她会陪着裴寓衡一起披荆斩棘,再不离开他。 哪怕吃糠咽菜,她也愿意,想到这,她嘴角弯弯翘起,洒泪而亡。 “月宁?!” 凛冽的东风卷起高挂白绫,混合着震天的哭声,道不尽的凄凉。 萧府大门外,一辆华丽马车停在街角,随从看着门上白绸,低声同马车中的人说话,话语中带着三分焦急:“郎君,郑夫人亡了,我们已经在此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还不进去吗?您的身子可受不住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起车帘,寒风呼啸灌入,他眼神一瞥,那想护着他的随从僵硬在原地,放下伸出的手跪在雪地中,“是属下逾越了。” 马车中人轻咳两声,方才开口,声音不似往日清澈,带着一丝轻颤,“你说错了,她不是郑夫人,而是宣夫人,将马车驾到萧府门前,我们等着。” 大洛出嫁的小娘子大多不冠夫姓,她们同娘家关系密切,是以多以自身姓氏称呼,想必月宁是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郑夫人的,郑府从来都不是她的娘家,她还是最喜欢宣月宁这个名字。 片刻后,盖着一层厚厚白雪的华丽马车,被持刀而立的侍卫护在中央,停在萧府门前于雪地中独立,想要进府,需得从锋利刀锋中走上一遭。 紧闭的大门打开,萧子昂从内走出,瞧见这阵仗,走到马车前叹道:“裴相在我府门前好大威风,既然来了,何不进去瞧她最后一面?” 一声轻笑从马车中传出,车帘掀开,布置奢华的车厢里,四处尽是软垫,上面正斜窝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他身披纯白裘皮大衣,狐狸尾巴绕在颈上唯独尾间一寸黑垂在胸口,衬得那红唇艳丽奢靡。 他手里握着镂空雕花暖炉,寒风一吹冒起热气,氤氲在其周围,当真是仙人之姿。 喉咙涌上痒意,抬起宽袖遮住半张脸,咳嗽个尽兴他才说道:“东西呢?” 萧子昂从袖中拿出一纸和离书递给他,“月宁死前有言,她死后,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惟愿一把火烧尽,将其撒在天地间,我已按照和裴相约定的将和离书给你,日后月宁不再是我萧家妇,可这不做郑家女,裴相打算如何做?” 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 裴寓衡缓缓坐直身体,勾唇笑了,仔细将和离书放好,地面震动,却是收到消息的郑家人赶了过来。 他目光幽深的瞧着对面的一群人,语气突变森然,“只要我裴寓衡想,礼数、人伦又如何,又有何人拦得住我,郑家,呵!” “裴寓衡,你纵使贵为宰相,也不能如此待我们。” 哭声、吵闹过后,是一片寂静,赶走郑家人后,裴寓衡的马车终是动了,从始至终他都未入萧府。 无人看见的车厢内,裴寓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口血被他吐在汗巾上,他若无其事地擦拭嘴唇,不光擦掉了嘴角的鲜血,亦蹭掉了清晨抹上的唇脂,露出隐藏在下面的青白唇色。 鹅毛大雪阻了众人眼帘,马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淹没在风雪中。 “月宁”,一句低声呢喃,很快消散在天地中。 “月宁!” 宣月宁猛地睁开眼睛,胸腔中的心脏强健的跳动着,那是她生病以来,从没感受过的有力。 她重生了! 伸手摸着那跳动的地方,她平息着自己的激动,那里没有成长为人的起伏,干瘪一片,她回到了自己十三岁时。 此时的身体感染风寒,这三天里她头脑昏昏沉沉,被动接受着一切讯息,隐约感觉自己未死,到今日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这是重生在了回到郑家之前,裴父出事被同族污蔑贪污,有造反之嫌,此时女皇废子初登基,急需大洛稳定,《大洛律》规定同族举告谋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家产可得一半。 在此风口浪尖,无人敢出声支援裴父,裴父与宣夫人和离后被处斩,裴家家产一半充公一半被同族夺去,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他们跟着宣夫人,一路流宕辗转从长安来到越州,千里迢迢寻求宣夫人娘家庇佑。 可宣家生怕受牵连,大门紧闭拒不收留他们,他们流落在越州最乱的一个坊,这里鱼龙混杂,他们饱受欺凌。 长途跋涉加之宣家的拒绝,让宣夫人和她一病不起,裴寓衡外出卖字赚药费,家里只有宣夫人的一对七岁龙凤胎照料两人。 也就是在这困苦之时,那对龙凤胎差点被卖染病夭折,宣夫人承受不了先丧夫后丧子的打击,不治而亡。 亲人生死永别,留给裴寓衡的只有无尽苦痛。 屋外木门砰砰作响,“快给老婆子开门,别让老婆子动武!我告诉你们,这坊里绝没有不给钱的理,你们要是掏不出住在这的费用,我看你们那对龙凤胎聪明伶俐,不如抵给老婆子!” 第二章 百般刁难 第二章 百般刁难 抵给她? 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卖孩子! 宣月宁透过敞开的房门闻声望去,只见小院中还不如木门一半高的龙凤胎,一左一右抵在后面,已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同扬言要发卖他们的人做抗争。 奈何他们身量太小,随着拍门人的动作,小小的身体不断颤动。 而在她的身旁,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在耳侧,伸手握住那潮湿的手,她双睫盈盈,滑下泪来。 两个孩子生龙活虎,姑母也未病亡,当真是万幸。 宣月宁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说是床不如说她身下的是几块破木板来的贴切,屋内只有一个四方桌子,连椅子都没有。 四周的墙壁是黄土砌成,她记得这样简陋的屋子只有两间,可就这两间勉强称得上遮风挡雨的屋子,却被租房人狮子大开口,要用龙凤胎去抵! 租房的老婆子特意挑此时上门,不过是算准了裴寓衡出门请医者不在家中,想狠狠拿捏他们一番。 感染后风寒的身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脚刚一沾地,便软绵绵地跪坐在了地上。 听见动静,两个龙凤胎动作一致地扭头回看,裴景昭更是叫了一句:“阿姊,你好好的别捣乱!” 女孩子眼泪在框框里打转,带着哭音的嗓音听起来毫不客气,可水光里忐忑又带着担忧的目光一下子击中了宣月宁的心。 他们还是七岁的稚童啊,兄长不在家中,母亲和表姊病重在塌,只能独自面对收租人的恐吓,心里不知道该有多害怕多慌乱。 此时见她苏醒,像是找到主心骨般,可又想到她如今还病着,便只能装着凶狠,像她展示自己可以的一面。 宣月宁沙哑着嗓子,向他们张开臂膀,“过来,到阿姊这里来。” 她的脸上是从没有过的坚定,眸光幽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沉稳的气息,即使跪坐在地也未能影响气势。 门外的叫嚣一直未停,单薄的木门显然已经要抵挡不住了,“我老婆子人老耳朵未老,听见你们说话了,赶紧开门,不开,老婆子要破门而入了!” 她嘴里这样嚷,可动作却不停,从拿手拍门换成了拿身体撞门,一副不进来不罢休的模样。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扭过头一左一右就向着宣月宁冲了过来,女孩子裴景昭一头扎进她怀里,抢先占据她的怀抱,落后一步的裴景骥,因着自己是个男孩的缘故,站在她的身侧,抓住了她的衣袖。 紧贴着她的两个小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宣月宁将裴景骥也抱了过来,狠狠地拥住他们,“不怕,有阿姊在。” 她望着那扇木门冷笑,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怎么不当着裴寓衡的面要钱。 “嘭!” 没有两个孩子的抵抗,门栓折断,一个肥硕的身体进入逼仄小院。 她那被肥肉挤成条状的小眼,看见宣月宁那一刻流露出不怀好意的惊艳。 跪坐在地的少女抱着两个孩子,只露出姣好的面庞,一弯柳叶眉似蹙非蹙,眼波连连,因着还感染风寒,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右眼下还有一颗黑色小痣,成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宣夫人重病在榻偶尔苏醒还要叮嘱裴寓衡,千万看好宣月宁,她这张初见风采的脸蛋,对如今穷困的裴家来讲,是祸不是福,就怕护不住她。 搬到这小院来月余,宣月宁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 被油腻恶心的目光像是评估货物般来回打量,她微微垂下眼睑,弱不禁风的小模样引人怜爱,心中却在哂笑。 那老婆子先开了口:“小娘子,你们也讲讲理,我老婆子就靠租房吃饭,你们不给钱,这不是断了我的生路,你给钱,我转身就走。” 洪亮的声音炸得宣月宁耳鸣,她吃力地想站起身,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扶她起来,慢吞吞走出房门,就这两三步她就出了一身香汗打湿衣裳。 嘱咐裴璟骥关上房门,不要吵醒宣夫人,她靠在门边上气喘吁吁,“若我们交不出房钱呢?” “那就把这龙凤胎抵给老婆子!”她双手掐腰,凶神恶煞,吓得两个孩子直往宣月宁身后躲。 宣月宁右手上抬扶额,可那食指却轻轻掠过了小扇子般的长睫毛,这是她想事情时惯爱做的动作。 心里有了思量,她说道:“只要孩子?若用我换他们两个可行?” “阿姊!”两个孩子惊道。 宣月宁却死死盯住那老婆子,只见她迟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和身后的孩子,脸上纠结明显,根本没加遮掩,神态几变之后,停留在了可惜上。 浑身肥肉一颤,双手叉腰,“你这小娘子年岁大了不好,哪像那两个小的,长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可不好寻,不要废话,要不给人,要不给钱,拿不到东西,老婆子可不会走。” 听见她这话,宣月宁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心中所想成了现实,前世被收房人逼迫的事情也出现过,还是裴寓衡及时赶回才没让两个孩子被带走。 可经此一吓,两个孩子大病小病不断,家里又没多余钱财,还是让孩子们夭折了。 她那时就有怀疑,老婆子非要这两个孩子是受人指使,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不然她怎会放弃自己,一口咬定就要龙凤胎。 说龙凤胎稀罕这话根本站不住脚,他们那么小能做什么,能有她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利用价值大? 不过是想斩草除根,他们要的是断裴家的路,要伤害的是裴家。 想通此处,她神情冷了下来,对方一门心思置他们于死地,那她也不必顾忌,幸而老天垂爱,让她重生一世,她定不会让他们计谋得逞。 “阿婆何必咄咄逼人,这两孩子是我们眼珠子,万不会给您,就在宽限我们几日可好?我兄长素有才名,他定不会赊欠阿婆钱的。” 软话说尽,老婆子不为所动,“你这小娘子能做的了人家的主?不要多说,既然拿不出钱,那就赶紧把孩子给我,莫要耽误时间,天都快黑了,宵禁一到可就不能出门了。” 说着,她已是上前想要抢孩子了。 两个孩子受惊般拼命往她身后缩,可宣月宁身子单薄,哪里能让他们藏,眼见老婆子手都要越过自己抓住他们。 宣月宁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握住老婆子的手腕。 黑玛瑙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她,“阿婆这是想去大牢里走一遭?” 老婆子哼了一声,力道不减,“我可不是被吓大的,你们交不出钱,拿孩子抵再天经地义不过。” 宣月宁嘴角向上一挑,那是一个标准的嘲讽笑容,足以让对面之人看的心头火起,可偏偏此时她松开了手。 还火上浇油的说了一句:“你们两个不要往我身后藏,出来,站在阿姊面前,阿姊到要看看,阿婆有胆子碰你们一下吗?” 裴璟昭和裴璟骥从她身后探头,莫名就觉得阿姊同兄长一样可以信赖,乖乖地走出来站在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裙摆。 这回可轮到老婆子惊疑不定了,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指着宣月宁道:“你这小娘子,当真牙尖嘴利,你日后可万不要落在老婆子手里,到时候有你受的。” “想必我日后,是不会落到阿婆手里的,阿婆难道不知晓,我乃,官人身份?” 轻飘飘的四个“官人身份”,砸的老婆子头晕眼花。 这才不算完,宣月宁双手撑在两个孩子肩膀上,又道:“难道没人提点阿婆,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官人身份,想威逼官人自卖成贱人,阿婆当真好胆量!” 这一刻,掌管萧府后宅多年锻炼而出的气势悉数朝着老婆子碾压而去,她用轻蔑至极的眼神扫了老婆子一眼,仿佛她是多么低贱的尘埃。 那老婆子被这眼神激的心头愤恨,转而便瑟缩一下,就是这个眼神,世家大族的官人们朝他们瞥来的不屑目光。 不居高位者是不会有的。 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宣月宁不给她喘息时间,紧接着说道:“想来阿婆读书少,我不妨告诉阿婆,良人和官人只能自卖,而逼迫官人成贱人,逼迫者,徒一年半。” 话音刚落,她用手轻轻将两个孩子推了出去,如一根竹子般挺拔而立,“我裴家者,绝不为奴!两个孩子阿婆尽管带走,你们前脚踏出这扇门,我后脚就去官府状告你逼我裴家二子自卖成贱人!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怕。” “阿婆的余生就在牢里度过吧,在那种地方,你应是活不到一年半了。” 这话掷地有声,老婆子身上横肉几颤,眼神乱飘,“你,你,你,你们若是官家子,还能住在我这破地方。” “虎落平阳被犬欺,阿婆,尽管一试。” 老婆子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愣是没敢再上前一步,明明她离裴景昭和裴景骥一步之遥。 大洛身份等级严苛,所有人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三种等级连婚姻都不可互通,其中官人身份最为高贵,他们从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背靠世家顺风顺水。 普通百姓均为良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为贱人。 奴婢贱人,类同畜产。 裴父获罪斩首,宣夫人拼着和离才让裴家其余人保留一命,身籍未被剥削,这中间定有旁人插手,但也足以可见官人地位之高,是以,老婆子不敢赌。 她咬着牙,恶狠狠瞪了宣月宁一眼,“官人,官人租房也得给钱,老婆子再宽限你们几日,过几天再来,务必将钱交齐。” “慢着。” 第三章 再无瓜葛 第三章 再无瓜葛 老婆子停下往门口走的脚步,颇有些气急败坏,转头便破口大骂。 言语中的粗鄙透露着她现在的不安与心慌。 两个孩子早已气得鼓鼓,他们从小到大,何时听过泼妇骂街,涨着通红的小脸,想扑到老婆子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反倒是宣月宁就那么安静的听她话都不重复的骂她,脸上表情变都未变,前世她跟着裴寓衡没少跟老婆子这样的人打交道,嫁到萧府四面楚歌,更是狠狠锻炼一番。 在她眼中,老婆子这点段数着实不高。 此时院门大开,已有三三两两的人被老婆子的声音吸引,聚在一起看热闹,每个人看她们的目光都冷漠麻木,甚至还有的人流露出她们一样被欺负的欣喜。 宣月宁从他们身上看过,等老婆子骂累了,她才开口:“阿婆这么着急作甚,还没告诉我,我们欠了阿婆多少钱?” 老婆子骂的嗓子冒烟,声音都哑了,被叫住不能走,已是焦躁起来,“你这小娘子还能拿出钱来不成?加上这个月一共二百文铜钱!” 裴景昭杏眼溜圆,跑到宣月宁身后,才敢探出脑袋出声:“我们才住了一个半月,怎么就要交两个月的钱了?” 她不敢再说拿孩子抵房钱的事,警惕地瞪着宣月宁:“老婆子当初可是好心让你们先住下的,到如今你们连第一个月的钱都付不上,谁知道你们会赖到什么时候,不得早早把第二个月的钱要过来。” 宣月宁的目光隐晦的从混入人群中那几位膀大腰圆的大汉身上扫过,冷笑一声。 二百文铜钱,区区二百文铜钱,就将他们逼成这般模样。 二百文铜钱就想将两个孩子买走! 如今的大洛正值盛世,物价稳定,升米七文,卖人都得七贯钱起,七贯钱那可得有两千多文铜钱了。 眸中酸涩,她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简直欺人太甚! 用衣袖擦干净风寒之下透出的汗水,她突的笑了,这个笑容来的太不是时候,让对面的人无端心中一紧,只听她道:“阿婆何必百般相逼,我也没说,不给阿婆钱啊。” “阿姊(姐姐)?” 宣月宁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今日,我就当着大伙的面,将钱交给阿婆,大伙也给做个见证,不过阿婆得等上一会儿了。” 老婆子死死盯着宣月宁,对他们家状况了如指掌,“小娘子你哪来的钱,想拖延时间等你兄长回来?老婆子告诉你,就算你兄长回来也没用!” “阿婆且等一会儿,这么多人我跑不了,”放下这句话,宣月宁低头对两个孩子说,“扶我进屋。” 屋内除了尚在床榻上的宣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头。 “阿姊,我们哪里有钱?你别乱说,可怎么办呀!”裴景昭眼眶通红。 他们现今就连抓药吃饭的钱都快没了,哪能拿的出二百文钱。 “有的啊,”宣月宁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沾上濡湿,“有的啊,你们将姑母的包袱打开,里面有一个红木小盒。” 裴景骥听话地将找出小盒交给她,她闭上眼睛不接,说道:“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拿出去当了吧。” 两个孩子凑到一起,红木小盒里一个巴掌大的金锁躺在黄布绸中,那金锁上花纹繁复,制作精美,一看便是出自簪缨之家。 裴景昭将金锁拿了出来,望了望宣夫人,迟疑道:“可,阿姊,没经阿娘(母亲)同意,我们能拿出去当了吗?” 宣月宁听闻此话,缓缓睁开了眼,一直被她控制在眼内的泪水,愣生生憋了回去,她伸出手去,手指在即将碰到金锁处停了下来,手指弯曲攥握成拳。 只听她哑着嗓子道:“这金锁是阿姊的,你们放心去当就是。” “不过是一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 裴景昭迟疑不定,还是裴景骥将金锁拿了过来放进小盒中,拉着她要去当铺。 房门一开,喧闹声立刻被传了进来,宣月宁背对他们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轻声说:“死当!” 裴景骥这个向来内秀的男孩,回头抱了一下宣月宁的大腿,“阿姊,我们去了。” “恩。” “你们做什么去?想跑?” 裴景昭大声道:“我们去当东西,给您交钱!” “你们怎么可能还有东西,哎,哎。” 宣月宁转过身来道:“阿婆又如何知晓,我们没有东西可当?阿婆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当完东西,就给您钱。” 老婆子烦躁地走了几步,对上宣月宁沉静的小脸,也不知怎的,开口道:“你当真有东西典当?小娘子你可要想清楚骗我老婆子的下场!” 宣月宁微微仰视着老婆子,知道她这是动摇了,拉不到孩子去卖,能收到钱也是极好的,当下说道:“阿婆,我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骗你,阿婆若不放心,不如叫人跟着我们家两个孩子。” 顺便也保护一下两个孩子的安全。 最后一句她没讲出来,老婆子舔舔嘴唇,指着门外的彪形大汉,“你们两个,跟着他们一道去,看紧点,别让他们跑了。” 说完话,她转过头来看宣月宁,刚才她带来阴影还留在心里,三月草长莺飞,天气凉爽,她却出了一身的汗,结合那肥硕的身体,宣月宁别过了头。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齐齐扑到她腿上,却克制着力气没撞她。 “阿姊,我们回来了!” 从长安往越州来这一路,他们典当了不少东西维持生计,孩子们已是轻车熟路,一个给她典当的单据,一个给她钱。 被他们这一扑,宣月宁身上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一下褪去了,整个人暖融融的,揽住孩子们,手里拿着鼓囊囊的钱袋,她心里终是有了底。 打开钱袋一看,她便知晓他们两个孩子没有被骗,里面是五百文铜钱和一张飞票,这五百文想来是两个孩子特意要的。 她无力走到老婆子那去,便从钱袋中拿住二百文让裴景昭给她送去。 见她真典当了东西,拿出铜钱,围观的人齐齐吸了口气,一个个瞧她手里的钱袋都眼冒绿光。 那老婆子接过铜钱,一个一个数着,正正好好二百文。 “阿婆,这钱可对?” 老婆子难看的脸上多了点热乎气,摩擦着这些钱,珍宝似的放进自己的钱袋中,“对的对的,小娘子要是早给钱,也就没那么多误会了,你瞧把两孩子给吓的。” 宣月宁没有反驳是老婆子一进门就要抵孩子,而是特意说道:“那我们房租付了,是不是可以住到这个月末?” 她话里暗示自己不会搬走,老婆子一张胖脸笑成菊花,“当,当然,小娘子是明白人,这全都是误会,老婆子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们,哪能真要你们家孩子,下个月到日子我再来收房租。” 得到老婆子说下月再来,宣月宁才翘起自己的嘴角,“是呢,是误会,那,阿婆慢走。” 老婆子毫不留恋转头就走,这回走的比上次要快的多,生怕宣月宁再把她叫住。 她是有备而来,只是她没有通天眼,料不到她宣月宁巧在此时苏醒,不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刚一露面便用官人身份打压她的气焰。 在她要走时,又将她叫了回来,典当了东西给她铜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强行揭过此事,灰溜溜而去。 院子里本就不大,三两步老婆子就走到了门口,身后跟上了几个彪形大汉。 宣月宁彻底放下心来,她没有功夫整日提防老婆子,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顺便再破坏破坏老婆子和背后使坏之人的关系,省的他们恼羞成怒,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阿姊你真厉害!但是我们偷偷把金锁当了,阿娘会生气吧?”两个孩子安全地窝在她的身边,得意的看着老婆子的背影,想到宣夫人,苦着一张小脸。 “不会,有阿姊在,阿姊会跟姑母说的。” 金锁?金锁啊…… 宣月宁望着手里典当之后的票据,眨了下眼睛,一滴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她愣了一下,手指擦净那滴泪留下的痕迹,不经意抚过右眼下的小痣。 一滴泪足矣。 她没骗人,那锁,是她的。 是郑家为她打造的一个小金锁。 她和郑亦雪被抱错,宣父宣母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金锁,知道怀中的小婴儿不是他们的孩子,可他们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便将她当做亲身孩子悉心教导,盼望着他们的孩子也能得到足够的宠爱。 将她养到五岁时,他们两个双双撒手人寰,临死前,将金锁连带着秘密告诉了宣夫人。 而宣夫人亦是将这个秘密压在心中,从未跟她吐露,跟她的父母一般,只在死前,告诉了裴寓衡。 裴寓衡这个傻子,做了和宣夫人一样的选择,他继承着裴家风骨,没有动过这金锁的半分念头。 直到郑家找上门来,他拿出被保存完好的金锁,替她和郑家相认,她才知道,竟然还有金锁这个金贵物件。 明明,明明当时条件那般恶劣,他们两个人就连活着都已经费劲心力,将它当了,能帮他们不少忙。 而她甚至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可他却不曾抛下她,时至今日她都记得,他站在门口望着她马车远去的孤单背影,背后的天是从没见过的蓝。 不止裴寓衡,包括姑母和宣父宣母,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保留金锁,将她交到亲生父母手中,认为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她会获得父母宠爱,不会同他们吃苦受累。 心倏地缺了一块。 可能郑家会那般对她,是谁都没有料到的,现在想来,她死死抓住郑家宛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不甘心,也是想抓住,裴寓衡他们小心呵护为她打造的“家”。 郑家同他们相比,不,郑家不配和他们比! 能够表明身份的金锁一旦死当出去,再无可以证明她是郑家女的东西了,若不是老婆子逼的紧,她一定会将那金锁给融了。 她摸了摸裴景骥的发,裴景昭不乐意了,绕了一圈挤走裴景骥,她也摸了摸裴景昭的头。 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今生,她宣月宁与郑家再无瓜葛。 她,姓宣! 赖定在裴家,偿还一世恩情。 “因何都聚在吾家门口?” “裴,裴郎?裴郎回来了!” 呼啦,挤得嘟嘟囔囔的门口一下子空了起来,围观的人们一哄而散,就连老婆子都带着彪形大汉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街口。 裴寓衡出现在门外,一身青色暗竹绣纹宽袖大袍,神姿郎彻,如诗中月华,盈盈如水,见之莹然。 春华秋实,时光荏苒,那开合的红唇,一如记忆中妖艳。 心里缺失的地方,一下就被填满了。 第四章 再次相见 第四章 再次相见 裴璟昭和裴璟骥齐齐大喊一声:“阿兄!”朝着裴寓衡跑去,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将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接了过来,又颠颠将院门关上,却是留了缝隙关不严实,看着已经别断的门栓叹气。 裴寓衡只是瞧了一眼那断裂的门栓,便已猜到几分。 “去拿跟柴火先别上。” “嗯。”裴璟骥抱着药包跑去厨房。 院门彻底关上那一刻,裴寓衡终是将目光放在了宣月宁身上。 与宣月宁风寒引起的红脸蛋不同,尚未及弱冠的他,脸上透着一股子衰败的苍白。 他打娘胎里便带着病,又是不足月出生,身子骨一向病弱,宣夫人为了他的身体操碎了心。 就连她自己都害怕裴寓衡活不过三十而立,可是最后,他撑着残破身体成了大洛宰相,反而她先一步离开人世。 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如今,她还能在这小院中,见到年少青葱,而不是那个冷血狠辣被誉为女帝手里一把刀的他,真好。 她脑子里万马奔腾,思绪乱飞,同她说了一句话没有得到答复的裴寓衡不得不再次出声询问。 “宣月宁,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要让生着病的你也出屋了?” 连名带姓的叫她,这是生气了。 宣月宁一下子回过神来,便对上了那双眸子,从尾椎骨而上爬起寒意,打了个激灵。 见他上前几步,下意识想往后退,脚刚一抬起就浑身无力,软趴趴跪了下去,给正对着她的裴寓衡行了个大礼。 裴寓衡:…… 宣月宁:腿软的时机太巧妙…… 裴璟昭、裴璟骥惊呼一声想将她搀扶起来,“阿姊,你没事吧?” “无事。” 回避着裴寓衡的视线,她低头又说了一句:“就是没力气而已。” 她身子本来就虚弱,完全强撑着一口气面对老婆子,此时老婆子一走,裴寓衡又回来,心神一放松,整个人都脱力了。 两个孩子搀扶着她想将她从地上拉起,可她软绵绵的,十三岁单薄身体也不是两个七岁孩童能拉起的。 裴璟昭和裴璟骥眼巴巴的瞧着裴寓衡,“阿兄,你来帮忙呀。” 童言无忌,宣月宁没当回事,支撑着发抖的胳膊想挣扎站起。 裴寓衡身子病弱,不能跟才华横溢的天子骄子们一起出门游学,亦不能寻幽静山野间结庐做诗,可他素有才名,交友广泛,从好友那里得知的东西,足以他开阔眼界。 裴家一共五支,裴父这一支乃是中州高门大户,而裴父官至监察使,外面一副严肃寡语的模样,内里回家对嫡长子的要求没有不应的。 少年心高,又得父母宠爱,自是娇纵非常。 非雕胡饭不食、非葡萄酒不饮、非绫罗绸缎不穿,对居住在家中混饭吃的宣月宁更是嗤之以鼻,从未拿过正眼瞧她。 家道中落后,他失去一切,等他再次腾飞而起,一应做派更是变本加厉,就连大宛国上贡珍品都敢同女皇讨要,只因他想睡前把玩,而女皇大笑之后,当真应了。 如今不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也不是造化弄人后身份悬殊的时候。 他裴寓衡,只怕心里还讨厌着她。 一向爱洁又娇气的他,又怎会碰她,帮她起身。 想到这,她微微摇头,推开两个小家伙,摸到门框,打算借力站起。 谁知门框上那只手,被轻轻挑起握住,冰凉之气顺着手就传了过来,高热的身体沾上这偏凉,十分舒爽,意外的有些不舍得松开。 耳边一声不耐烦的轻“嗤”,抬起头就见裴寓衡已经半蹲下来,另一只手正打算绕上她的腰。 这回可是惊了。 “你,不用,我自己能行……” 剩下的半句话咽在了他的动作下,身子腾空而起,被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他低头白了她一眼,“能行?” 纵使是个病弱少年,可依旧就名男子,力气自然是比她大的。 一晃神,她就被放在了床榻上,和宣夫人作伴。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跳了进来,自从裴寓衡回来,他们就脱去了那身懂事的皮,变得活泼的很,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他们围着裴寓衡,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裴璟骥生来腼腆,可又急于说话,憋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裴寓衡瞧他,“不急,慢慢说。” 话越说越溜,裴璟昭按捺不住,已经绕着几人手舞足蹈起来。 欢笑声久不灭。 没有被受惊后的发抖,没有高烧不退,他们的心里还没被蒙上阴影。 宣月宁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他们,眉眼间全是温柔和庆幸。 屋子里没有椅子,裴寓衡不会做出靠着墙壁那般的不雅动作,直挺挺站在原地,时不时附和弟弟妹妹一句,勾得他们将颠三倒四的话说清。 没几句,就将他离家请医者后发生的事全弄清楚了,不着痕迹的看了宣月宁好几眼,才饶有兴致的问:“《大洛律》哪条规定贩卖官人要徒一年半?怎的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眨巴眼睛,疑惑的说:“是不是阿兄记错啦?阿姊可是狠狠将那老婆子吓唬了一番呢!” 裴寓衡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他有志向父亲学习,熟读律法,那枯燥乏味的《大洛律》他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宣月宁半个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对上裴寓衡的目光笑了起来,眼里有着狡黠,“唔,其实我那是骗她的,没想到她就真信了呀。” 只是在长安裴寓衡温书时,她偶然看过一条,以妾充妻者,徒一年半,为了将老婆子震慑住,脑中一闪,胡诌上去的。 听她这样一说,裴璟昭和裴璟骥看向宣月宁的目光中顿时就充满了钦佩。 就连一旁的裴寓衡都忍不住悄悄地翘起嘴角,在宣月宁看过来前,歪过头去,看着家徒四壁又被欺负的家,笑意便敛去了。 打发说的尽兴的两个孩子去厨房煎药,他才走到床榻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宣夫人。 宣夫人病的比宣月宁重的多,那般吵闹都未醒。 宣月宁也回头,担忧的看向宣夫人,裴寓衡早上出去是要去请医者的,快要到宵禁之时回来,身上却只有药包,可见医者是没请来,轻声说道:“姑母病的愈发厉害了,我们得尽快将她送到医馆。” 医者不来无外乎是裴家没钱请不来。 她将刚刚典当的钱推到裴寓衡面前,自己就留了张单据,“你刚也听到了,我让他们典当了个金锁,你且放心,那东西真是我的,这是付了租房剩下的钱,明日就将姑母送去吧?” 典当金锁那点惆怅,在遇到它能起作用的那一刻就悉数没了。 怕伤到裴寓衡的自尊心,她抿抿唇,用有些发晕的脑袋继续劝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家中的一份子,更开心看到你用这钱。” 裴寓衡还保持着弯腰看宣夫人的动作,听闻此话,身子一顿,眼里颇有些不可思议,视线从钱袋上转到宣月宁身上。 这段日子的磨练,他早已不是那个不知五谷的娇公子了。 最后,他直起腰接过钱袋,听见了宣月宁小小的如释重负的吸气声,倒是一乐。 “我会还你的,明日不光要找医者,还得找个新住处,这里不安全。” 宣月宁想摆摆手,奈何没力气,只得道:“裴家养我多年,我身无长物,唯有用这些钱尽心,盼它能带我们度过难关。” 裴寓衡将钱袋复交还到她手中,在她诧异的目光下道:“钱放你这,有需要我来找你拿,你也说了,你是家中一份子,且放宽心,裴家不要抛下你的。” 宣月宁听不得这话,眼圈就是一热,是啊,你没抛下我,是我抛下了你。 不问原因,只问结果。 是她错的太离谱。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宣月宁用刚刚恢复的力气,打开那张单据,“刺啦”便将其撕成两半,转瞬就变成了一堆纸屑。 裴寓衡没阻止,毕竟那金锁是她的东西,她自有权处理,只是说了句,“何必,兴许日后还有机会赎回来。” 宣月宁的手指在那堆纸屑中穿过,“死当,左右也赎不回来,何必看着添堵。” 话音刚落,两个孩子端着两碗药走了进来,接过裴寓衡买来的胡饼,宣月宁瞧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其撕了一半,自己小口小口地将半个胡饼咽进肚中,恢复了些力气。 那边,三个人围着宣夫人将胡饼泡在水里,想喂进其口中,可却不得其法,弄了宣夫人一衣襟的水。 叹了口气,她将手中剩下的半个胡饼塞进裴寓衡的手中,指指宣夫人,“你们扶住姑母,我来喂。” 冷不丁被塞了一手温热的胡饼,裴寓衡就见宣月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宣夫人张开了口,随着她喂食,自己吞咽下去。 喂食的时候,宣月宁还抽空看了一眼裴寓衡,两道弯眉顿时蹙在一起,“还不趁着热乎吃进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还当自己是神仙喝露水呢,不好好吃饭你怎么照顾我们这一家子。” 前世她照顾萧子昂的母亲自然知道怎么让人吃饭,那时萧子昂的庶子就凑在她身边,她得空就得骂他一顿让他好好吃饭。 现在的裴寓衡还是个少年,看见他拿着胡饼愣在那,她一时嘴快就把话说了出去,裴寓衡有个毛病,嘴挑,若是不看着他,今天晚上这顿饭他肯定不会食的。 她忙着喂饭喂药,今日心神又被狠狠冲击过一回,丝毫没注意到现在的语气神态和往日十三岁时,害怕裴寓衡,见到他话都说不利索有多大差别。 裴寓衡攥紧那胡饼,望着她久久没言语。 第五章 浮出水面 第五章 浮出水面 三月的越州乍暖还寒,生病的人自是受不得冷。 宣月宁和宣夫人喝了药后,均出了一层臭汗,两个人缩在层层的衣裳下,呼吸声此起彼伏。 偶尔还能听见裴璟昭的磨牙声。 穷,这个家是真穷,衣裳都要典当完了。 同她在萧府过的锦衣玉食生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由奢入俭难,她其实也有些不适应,但她心里带着如同偷来的窃喜。 穷不怕,日后她养家,一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没错,三个,裴寓衡还没弱冠,也不过十六的年纪,他默不作声抗起这个家,她总得替他分担一二。 虽说总觉得自己说要养裴寓衡有些怪,要知道那可是上辈子的宰相,可一想到明明受不得冷、受不得热,睡觉都得点熏香的他,如今就宿在隔壁破木板上,她心里就难过。 总觉得睡在那样的地方是玷污了他,她得尽快赚钱,让这个家富裕起来。 悄悄翻了个身,她将一直就拿在手中的钱袋拉开个口子,往床铺上倒去,借着月光亲眼看见三百文铜钱堆成个小山。 一枚一枚数过去,又仔细欣赏了一番那张飞票,小心将其叠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想着明日先得带裴寓衡去租房子,大约得花多少钱,然后给宣夫人请医者,这个还得留出日后吃药的钱,新房子布置东西,林林总总,想着想着进入梦乡。 在睡着的最后一刻,她捏着钱袋心想,这郑家总算做了点事,这金锁就当是他们欠她的利息了,日后谁也不欠谁。 一墙之隔,裴寓衡身上还穿着那身宽袖长袍,除了明日要穿的衣裳,其余的全拿去宣月宁那屋,给两个人盖了。 他们连床被子都没有。 曾经的少年得志,到如今也算尝尽人间百苦。 身下的破木板散发着木头的味道,裴寓衡睁着眼睛,有些睡不着。 往日他都会强迫自己入睡,要是受不得苦睡不着,第二日谁出去找医者,家里又该怎么办。 可今日,在他不在的时候,宣月宁却站了出来,护住了他年幼的弟妹。 他们年纪小又心思单纯,若是没有宣月宁,不被拉走也得被吓坏了,哪还能跟他嘻嘻哈哈缠着他。 忙来忙去的,他都忘记跟宣月宁道谢了。 屋里桌子上,她给他的半块胡饼已经凉透了。 曾经一见到他就唯唯诺诺,脸能红到脖颈的宣月宁,怎么就突然胆子大起来,敢和收租人叫板,张嘴就是假的《大洛律》。 可……能有人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护住这个家,他真得觉得能松口气了,一直以来的紧绷都软和了不少。 裴璟骥一个翻身凑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抱住,他嫌弃地撇撇嘴还是揽过幼弟,终于有了些许的困意,明日一定得找到房子搬出去。 收租的老婆子本身就是这坊里一霸,受了委屈等反应过来,焉知不会重新找上门来。 另外她受人指使而来,背后的人定会前来一看,就怕他们再出招,这个家可经不起折腾。 第二日一早,家里的几个人就醒了过来,就连宣夫人都清醒了一刻钟,吃了饭喝药又沉沉睡去,谁也没告诉她昨日发生了何事。 给她收拾妥当,他们才草草吃了一口,裴寓衡在屋里嘱咐两个孩子,宣月宁在旁思索如何能让他带着自己一同出去。 昨日出了身汗,她又不是以前那个总是忧虑自己会不会被扔下的小娘子,心境转变,身体也充满力量,风寒已是好了大半。 还不待她张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门外响起,大门砰砰作响,“妹子,快开门,听闻你们昨日被欺辱,今个我特意上门赔罪来了。” “你们这舅舅也真是,脾气臭的跟那粪坑里的石头一般,都快被他气死了,自个的亲妹子带孩子投靠他,他倒好,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是裴寓衡的舅母肖夫人,宣月宁的伯母。 裴寓衡低头便对上了宣月宁同样警惕的目光,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了。 裴璟骥得了阿兄肯定,跑去开门。 一个穿着八幅石榴红裙的夫人先露了脸,梳着高髻上面步摇轻晃,她用手遮嘴,涂着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最吸引人的便是她那浅棕色的发色,阳关下一晃,还泛着一股子金。 她亲切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了进来,身后奴仆在房屋放下她带来的东西,恭敬的候在了门外。 屋里没有椅子,她不顾裴寓衡的冷脸,坐在宣月宁的床榻上,握住宣月宁的手,唠唠叨叨说她废了多大的力气,才从将他们轰出宣家大门紧闭的宣嘉亦那,领了几个钱过来看他们。 初一看上去,她神情不忿和他们同仇敌忾,痛骂了宣嘉亦好半晌,活脱脱一个爽快识大体的女子形象。 可若仔细听,你会发现,她话里话外都在将所有不是往宣嘉亦身上推,赶人关门的是宣嘉亦,阻止她还看望他们的是宣嘉亦,合着宣家就她一个好人。 谁都知肖夫人是个良善之人,越州前段日子被攻城,还是肖夫人顶着压力率先开仓放粮,在百姓间名声极好。 要宣月宁说,这宣家啊,就属肖夫人最为精明。 忍着肖夫人在她脸上待估而价的目光,她羞涩一笑。 肖夫人是越州胡商之女,打理生意好一手,宣家上下所有花销都是她在提供。 宣嘉亦乃是宣夫人的庶兄,成了年便从家族中脱离开来自己单过,原本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可自打娶了这肖夫人,人都正经起来,还谋了个差事。 吃软饭吃的骨头都酥了,整个家里都被肖夫人把握的牢牢,有钱腰板就硬,嫁给他多年,肖夫人只为了他生下一嫡子,再无所出,后院众多小妾,却只有一个胡姬成功养活了一女。 是已,肖夫人从进门开始,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拒不收留他们的,是她,特意给他们介绍这处住处的也是她,哪有什么宣嘉亦的事,不过是她惯爱使得计量。 将宣嘉亦描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只要是馊主意就全往他身上泼,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好一个柔弱圣人。 前世,他们可不就被这副贴心的伪善面孔,骗得提溜转。 他们搬到这个残破小院已经月余,她要是有心,又怎会只提了两包点心过来,难道不知他们现在最缺的是药是钱? 肖夫人亲昵地拉着宣月宁的手,语气里尽是懊恼之意,“都怪我,当日怕你们流落街头,给你们介绍了这个地方,谁成想就有人恶劣收租,还差点把两个孩子给带走,真真悔死我了。” “也幸好你们兄妹二人硬气,没让他们得逞。” 昨日收租人刚走,今日肖夫人就上门,这院子还是肖夫人给介绍的,若是不关注他们,消息又怎会如此灵通。 只怕这收租人的老婆子受的就是肖夫人的指示。 联系前世裴家到越州遭遇的一切,宣月宁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越州离长安、洛阳那么远,若是她想害裴家,自然是在越州找人最方便。 而肖夫人此人披着盛赞实则贪婪成性,为了钱出卖裴家,还真做的出来。 想到后来发生种种,必须得让裴寓衡对她提防起来。 当下回道:“伯母无需自责,又不是伯母想将我们几个推下火坑,我还看见伯母给那老婆子钱让她照顾我们,谁成想人心险恶,真是太过分了!” 她一个天天躺床上吃药的人亲眼瞧见的?胡诌罢了。 裴寓衡听闻此话倏地抬头,红唇依旧如血妖艳,见两人亲亲密密凑在一起,抿了抿唇。 肖夫人被她说的一哽,迎上她那水盈盈里面盛的具是不谙世事天真的眸子,半响才憋出一句,“是吗?伯母也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是。” “我知道的伯母。”宣月宁一头扎进肖夫人的怀中,她怕她在不动,要笑出声来,肖夫人好面子,她刚才说看见她送人,还理解成是为了他们好,她势必要装下去,而且她也无法反驳。 说她没有给老婆子钱宣月宁根本不可能瞧见这一幕,做实她压根不想照料他们?还是说她给老婆子钱都是秘密给的,她不可能知道?怎么解释都不好,不如顺坡下来。 “伯母,你真是太好了,月宁长大一定会回报你的。” 她话一落,就察觉到肖夫人身子一僵,一只手拍在她后背上,“月宁真乖。” 一直没开口的裴寓衡,望着宣月宁不断发抖的身子,紧抿地唇展开,“舅母给了那阿婆多少钱?还是要回来为好。” 肖氏咬咬牙,“都是小钱,你们放心,我自然会去找她要。” “那便好,可莫要让舅舅知晓,他生气了再训斥舅母。” “你们无需担忧,既然已经交了房钱,安心住就是,寓衡……” 两人说话之际,一直弯着腰趴在肖夫人怀里的宣月宁,胃里翻涌,胸腔一片恶心,和肖夫人双手交握处的汗渍黏腻之感,仿若放大数倍,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冷汗涔涔,加之鼻尖全是肖夫人的味道,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肖夫人,推着她一个仰倒差点掉下床去,“哇”一声吐了出去。 肖夫人没反应过来,腰扭了一下不说,还巧被吐了一鞋,还有不少沾到了裙摆上,脸都扭曲了。 第六章 气急而走 第六章 气急而走 宣月宁捂着胸口,控制不住的作势要呕,肖夫人抖着腿急忙站起,身上的污秽熏得她眼冒金星,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等她站起后才反应过来,她不该这样做,可一低头,就瞧见宣月宁正趴在床沿,又吐了个来回。 这回从视死如归的神情中硬生生做出怜惜,避着地上的呕吐物,坐在宣月宁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病模样,安心在家养病,我定会让老婆子同你们赔礼道歉,真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功夫,外面的奴仆已经冲进来拿汗巾为肖夫人擦拭身上沾染的污秽,还顺便将地上的秽物一起弄净。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些酸臭味,宣月宁头晕眼花地躺回原处,余光瞥见裴寓衡早已远远躲至门口,不由想着,他那般爱洁,这阵子照顾她们两,也不知如何忍下的。 地上被自己吐出去的早饭被清理干净,顿时心疼不已,小脸就更白了,声若蚊蝇般说道:“伯母,月宁不是故意的,你放心,月宁会赔你的鞋子的。” 身上不轻不重挨上一巴掌,再次引起她胃里一阵痉挛,“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身体好对伯母来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寓衡啊,家里可就你一个男人,你可得好好照顾她们。” “舅母放心,”他瞧着病弱西子的宣月宁,复又冷冷回道,“既然舅舅已经不认我们了,舅母日后还是少来,他会不喜的。” 肖夫人早就难以忍受,如坐针毡,见他说这话,当下做出生气模样,“寓衡!都是亲戚说什么不认得话,你舅舅他就是转不过弯来,你且看你舅母如何劝他。” 裴寓衡脸上没什么表情,孱弱的直挺挺站在那,一副任你说甚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把肖氏气了个仰倒。 嘴里念叨着,“小没良心!” 宣月宁拉拉肖氏袖子,“伯母,阿兄就是这么个任性的性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还是我们月宁乖。”肖氏摸摸她的脸蛋,随即一副被裴寓衡气坏了要走的模样。 哪知脚还没踏出去,就听裴寓衡说道:“舅母还是将提来的东西带走,我们家小,放不下。” “好!好!”肖氏这回是真生气了,转身拿上东西气势汹汹带着奴仆就走,身后还有宣月宁虚弱的“伯母莫生气”的喊声。 木门“哐当”一声被狠狠合上。 宣月宁立刻禁了声,对上裴寓衡的黑眸,脑中眩晕都没了,“家里不能所有人都得罪她,总得有人安抚。” 他还站在原地,也未回话,只是似笑非笑的拿凉凉目光将她从上扫视一遍。 索性两个孩子贴心,听肖夫人走了,赶忙从胳膊跑了回来,一个开窗通风,一个倒了碗水喂她,总算将这诡异的气氛冲淡。 宣月宁刚才将肚中东西尽数吐了出去,现在倒是舒爽了不少,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出去跑上两圈都没问题,撑着身子道:“昨日老婆子才大闹一场,今日肖夫人就来安抚,让我们安心住在这里,我总觉得肖夫人她……” 她咬了下舌头,思考应该如何说才能让裴寓衡认清肖夫人的真面目,就听裴寓衡低低恩了一声,对她的未尽之言表示认同。 诧异的望过去,就见他身上精致的水纹宽袖长袍一动,泛起层层波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腰间略歪的镂空香囊球摆正,屋子内的空气着实不好,可他除了站的远了些,却并无嫌弃之色。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恩?”了一声,尾音有着青年人独有的清脆,见她还呆愣着不说话,说道:“舅母……也罢,肖夫人,如你所说,她和昨日的老婆子肯定有联系,我们还需小心些,她们定以为已经将我们安抚住,我们最好今日就找到住的地方搬走。” 听见他的话,宣月宁回过神,以前的裴寓衡是绝不会同她解释这般多的,他都是自己默默做决定,她昨日的表现,这是让他认可了? 心里升起愉悦感,她紧接着说道:“正是,她们现在肯定会放松警惕,家里不会有麻烦找上门,今日我陪你一道出去?” 小心翼翼的盯着他,裴寓衡冷下脸来,就连两个孩子也不敢插嘴,半晌,他才道了一句,“随你。” 宣月宁喜气洋洋地揉揉离她最近的裴璟昭的头,“等阿姊回来给你们买糖葫芦。” “恩!阿姊阿姊……” 裴寓衡已经转身站在了门外,收回微微偏向屋内的头,开口道:“裴璟昭、裴璟骥,快出来让你们阿姊换衣服。” “哎!” 宣月宁打开属于自己的小木箱,里面琳琅满目各色衣裙,她甚至还找出了几只珍珠珠钗。 眼眶顿时一热,久远的记忆和当前的景象相重合,家中已经穷的开始典当衣裳,可她的箱子里东西没有一样被拿出来当掉,裴家啊,给了她能得到的所有宠爱。 嘲讽一笑,郑家的血缘牵绊,远远比不上他们待她的认真。 从里面翻找出一套红色胡服换上,又将箱子中值钱的珠钗耳饰包裹起来,她为自己梳了个男子才梳的发髻,扬着一张不施脂粉的干净小脸走了出去。 窄袖细腰,脚蹬暗红色马靴,整个人没有着女装的柔弱,反倒英姿勃勃,充满生气,任谁瞧去,也不会觉得她是个女子。 活脱脱一个受尽家中宠爱的小郎君。 大洛民风开放,小娘子穿男装着胡服骑大马,最是正常不过,是以裴寓衡只是一颔首便叫她跟上,等她靠近,他才道:“我今日只有这么一身衣裳可穿。” 啊? 宣月宁停下步子,疑惑地眨眨眼,对他这没头没尾的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等他人都快要消失在街口,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在向她解释,刚才她难受吐了的时候,他躲得远远,只是一会儿要出门,身上只有一身衣裳,不能弄脏,不是故意不上前的。 扬起一个娇艳如花的笑容,正巧碰见隔壁邻居。 “你是裴家那个小娘子?” “正是呢,姑母的病迟迟未好,我要和阿兄去别的坊找医馆将姑母送去,只期盼着她能快些好起来,不然昨日当的那些钱,就要不够了。” 传达出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钱的信息,她告别人家就朝裴寓衡追了上去,远远一望哪里还有裴寓衡的影子,正焦急地追到街角,就见裴寓衡正站那等着她。 树上花瓣掉落,随风轻盈地在地上盘旋起舞,片片沾衣。 她浅笑依然,心里却为他感到自豪,看,这是他们裴家的郎君! 两人一道向着越州最豪华的西坊走去,几乎是从城尾走到城中,越州饱经战乱之苦,于两年前才刚被收回,在废墟之上重新设计,城中建造格局一应模仿长安。 八个大小相等的坊区如同被切割而成的豆腐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最中间的四个坊区自是世家大族、簪缨之家、富贵殷实者居住的地方,而临近城门的四个坊区多是平民而居。 他们现今住的地方,就是平民坊中最差最乱的坊,要想到达西坊,需得再穿过两坊。 到了西坊,极目望去,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穿着各异的人们来来往往,香车宝马,酒香四散。 他们直奔越州最大的医馆,表明来意,又将以往抓来的药材给医者看过,医者看他们两个小小年纪,但谈吐不凡,衣裳也是平民穿不得的绸缎,便同意他们下午将宣夫人带来诊治。 了却一桩心事,宣月宁带着裴寓衡就去将身上带着珠钗全典当了,无一例外全是死当。 她在帝都洛阳住了那么多年,眼界自然不是现在可比的,在她看来,她手里这东西,丑的没一个她想戴头上的,死当不心疼还能多拿些钱。 可看在裴寓衡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亲眼看着她将单据撕碎,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典当的数量,确保自己全部记住再也忘不掉。 钱袋再次充盈起来,宣月宁眼睛都亮了起来,拿着钱袋不舍得松手,“裴寓衡,我们去归行坊看房子吧?东南西北四坊的房子我们肯定租不起,挨着西坊的归行坊可是另外四坊中最好的坊了!” 说假话必须要显得真诚,平民坊中最好的坊明明是挨着南坊的坊,她左手死死将钱袋扣在肚子上,右手下意识就抬起抚过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翻飞。 这是她今日非要跟着裴寓衡出来最重要的原因,租到归行坊的房子! 女皇曾有一师,乃是当代大儒,博陵崔氏之人,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已经隐归。 三年后,大洛动乱止,其被女皇亲自迎回帝都洛阳出仕,成为女皇最大的靠山,没用几年,女皇就在其的帮助下,铲除异己,他也顺利成为大洛宰相。 而裴寓衡几经辗转在当时是赫赫有名的酷吏,拜在他的门下,被其收为关门弟子,在其辞官后接替成为了新一代宰相。 这位隐士崔棱当年隐居之地就是这越州,还曾因为和裴寓衡同在越州却没有相遇,阴差阳错的缘分酒性大发,作诗吟诵,成为洛阳一时的美谈。 他平生不爱那葡萄美酒,独偏爱绿蚁酒。 你说巧不巧,越州城内有一坊已酿酒著称,香飘十里,又被别人戏称为酒坊,便是那归行坊! 第七章 乔迁新居 第七章 乔迁新居 日头正烈,裴寓衡抬起宽袖遮面轻咳两声,在宣月宁期待的目光下,率先朝归行坊走去。 远远望去,归行坊商街上酒旗高悬,迎风阵阵而摆,一路走去,身上沾染的都是浓郁的酒香,风姿绰约的胡姬们就在酒肆门前招揽客人。 宣月宁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寓衡身后,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东瞅西看,她困在萧府多年,已是许久没有经历热闹。 手腕轻轻搭上一物,凉意顺着布料传到肌肤之上,她愕然看去,裴寓衡修长的手指正在她红色的袖口上,根根白玉如葱。 “你第一次出门,别走丢了,到时我可跟母亲没法交代,跟紧我。” 那些年面对他的愧疚与害怕仿佛刻进骨子里,她抿唇,从嗓中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他拉着她在人群中行走,还有那胆大的胡姬看他风流倜傥,奏着箜篌凑到他身边几乎是要黏到他身上。 她仰着头,见他窘迫地被逼停步子,眉头紧皱,心里感叹,到底是少年人啊。 灼热危险的视线从头顶投下,无声斥责她看热闹的行为,她闷笑两声,主动上前帮他解围。 那胡姬瞧见宣月宁,眼神便是一亮,一曲箜篌悠扬婉转,却是两个人都不打算放过了,可宣月宁比她还要老练,到其耳边说了两句软话,便成功带着裴寓衡钻出重围。 不客气地握上他的手,顿时被入手的冰凉给激了一下,明明日头高挂,她两鬓都热出汗来,小手跟个暖炉一般,他倒是仍置身于冰窟中,从娘胎中带来的病症让他气血不足。 好不容易找了个无人的地,寻颗柳树进入阴影,宣月宁猛地发现一路走来裴寓衡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赶紧松开他的手,转身就见他额头已布满汗珠,脸色苍白,倒是唯有那红唇还艳丽着,凑上去还能闻到一股子花香味。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坐下休息休息。” 裴寓衡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无妨。” 见他眼里满是你敢让我坐在这脏污的土地上,我能跟你拼命的凶狠,宣月宁差点被他气笑了。 只好充当了人桩,不由他拒绝,拉过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 初时那身子僵硬如磐石,动都不敢动,慢慢撑不住舒缓下来,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宽袖垂落在她身前,像是盖了层薄被。 耳边是他气若游丝的呼吸声,想着这个骄傲的人,拖着病弱的身子,在陌生的越州城里艰难赚钱,宣月宁心里那点子为他不适时娇气产生的不快倏地散了。 本还想着先带着他四处转转,看两处房子,再不动声色将他带去崔棱住处旁,可担忧他的身子,便转变了主意。 招来路边玩耍小童,给了他一枚铜钱,让他去找归行坊专门做房子买卖租赁的中间人。 中间人刚露个头,裴寓衡就慢吞吞将胳膊收了回去,还仔细拍了拍压出褶皱的地方,端的上是一片风光霁月。 宣月宁抽了抽嘴角,又从钱袋掏出两枚铜钱塞到小童手里,让他去买糖葫芦吃,哪知小童嘻嘻跑远,“谢谢阿姊,够我买口酒喝啦!” 裴寓衡和宣月宁齐齐愣在那里,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中间人早已默默打量完两人,摆出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容,“两位小郎君有所不知,归行坊的人卖酒更爱饮酒,在此居住的也多为酒痴,不知你们想租个什么样的房子。” 宣月宁回头给裴寓衡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开口说话,裴寓衡还有些难受,便依着宣月宁,若是不妥,他在出面。 “我们想找一处适合读书,坏境清幽,且房租不多之地,不管那房子发生过什么,我们是不怕的。” 话里暗示已足够多,那中间人略一思索,带着他们朝小溪处走去,宣月宁回头低声问道:“可还能走?” 裴寓衡绕过她伸出的手,“莫要忘了,你也是个病人,别以为在医馆喝了碗药就没事了。” 是,现在这一家子都是药罐子,重新回到这,瞧见他养家的冰山一角,都觉得苦。 中间人带着他们一路走去,在小溪旁垂柳刚放嫩芽其下还有垂钓之人,在其不远之处便是一排房屋,喧嚣声到这里戛然而止,真是一个闹中取静适合读书之地。 中间人打开了第三处房屋,站在房门前有些踟蹰,透过敞开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院子中的槐树,颇有遮天蔽日之感。 院子里铺满枯叶,下面掩藏着随意生长的杂草,已是荒废了有些日子。 裴寓衡也对周围环境很满意,“我们可否进去一观?” “当然,”中间人带着他们走进院中,青瓦砖墙,屋内还有不少陈设尚在,比之他们现在的住处好上不少,算得上是越州的好房子,“实不相瞒,这间房子已经多年都没人敢住了。” “哦?这是为何?”宣月宁看着裴寓衡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问道。 “这里原本也是住了一家读书人,那当家的考科举连考三年,却是连乡贡生都没考上,一家生活全仰仗妻子,他家妻子貌美,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富商的眼,非要纳人家当小妾。 他妻子有骨气,一头撞死在这院里,他一气之下再不考乡贡生,倒是到县衙里谋了个官,虽是为吏,却也有些手段,寻了当初逼迫一家富商的错处,悉数抓进大牢,此后不久,他也升任不在越州了。 这房子空了下来,也有传闻,他妻子的就在这院中不愿离去,大多数人都觉得晦气,不想沾,是以租金便宜,两位小郎君若是不怕,到也是个好居处。” 听完中间人的话,宣月宁眼睛一亮,没错了,这就是崔棱的近邻,崔棱回洛阳之后,还同人喝酒说起过自己的邻居的事迹,因这院子空着,他倒也享受了几年不被打扰的日子。 就是不知这崔棱是住左边还是住右边。 收回视线,劝裴寓衡道:“这房子虽比不得在长安那处,用来读书却也是极好的,他那妻子也是个可敬的,我想应是跟在他身边,就算她走不了,也不会伤害我们,再者……” 她使出杀手锏,捏着钱袋迟疑道:“你还得读书呢,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租这吧?” 裴寓衡皱眉,他们已经落魄至此,牛鬼蛇神又有什么可怕的,低头瞧见宣月宁期待的目光和那死死抓住钱袋的手,松了口:“既如此,那就租此处吧。” 宣月宁小脸顿时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裴家现在一家子老弱妇孺,裴寓衡就是裴家的当家人,他果断说租这,就是宣夫人也不能轻易反驳。 当下拿出自己早已锻炼出的三寸不烂之舌,磨着那租房人又减了些费用,只花了飞票一半的钱,就在寸土寸金的归行坊租下了这个房子。 两人不敢耽搁,和租房人办好手续,直接雇了牛车回家,将所剩无几的细软收拾到一起,把宣夫人抱到车上,趁大部分的人还外出干活,赶紧往西坊而去。 遇到相熟的人,便说上一句拉宣夫人去医馆看病。 大家没有怀疑,裴家一共五口人,三个病秧子,剩下两个还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小童,缺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人会想到他们会放着还有半个月房租的房子不住,偷偷搬离了。 先带着宣夫人到了医馆,医者仔细一把脉,却说是忧愁导致,乃心病,若是不能开导,只怕会留下病根。 宣月宁仔细记下遗嘱,留下裴寓衡照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归行坊的房子,那房子长期没住人,可得仔细收拾一番。 徒留裴寓衡惊讶的看着她的背影,从赶走那老婆子开始,她就变的不一样了,不止敢直视自己,还敢吩咐自己? 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新租到的房子,里里外外收拾,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感染风寒没好。 两个孩子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会儿分配起几间空房的归属,一会儿说要在院子里放个大缸养鱼。 汗水打湿衣裳黏在身上,她坐在台阶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笑了。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一切重新开始。 三月的尾巴已经抓不住,院中的槐树抽出嫩绿的叶子,平添一抹清凉。 宣夫人在医馆住了几日苏醒过来,又养了几天病,心疼每日住医馆的钱,又听说在她生病的时候,几个孩子受了欺负,非要回家来。 裴寓衡再跟医者商量过后,同意了宣夫人回家。 宣月宁这段日子都没敢往宣夫人跟前凑合,都是让裴寓衡去照料她,她心里打着鼓,听说宣夫人要回家了,当即出去买菜做饭。 她的手艺早就重新捡了起来,从前就她和裴寓衡的时候,都是她负责烧火做饭的,等她到了郑府,无需生火,又怕郑府的人看不起她,就只能压抑自己,到了萧府才算是能吃上自己做出的东西。 一直不敢丢了做饭的手艺,就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记住和裴寓衡在一起的苦日子。 如今,可算有了机会。 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潜移默化的就让家里的三个人相信她在做饭上有天赋。 牛车缓缓而至,宣月宁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前等候,宣夫人被裴寓衡扶着走到门前,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对身旁的裴寓衡道:“我一直问你看病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不肯说,如今就连院子都换了,你还要瞒我?” 第八章 金锁事发一 第八章 金锁事发一 大病初愈本就是喜事,宣夫人四十的年纪,上身着云纹交领宽袖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素色的六幅石榴裙,头上只简单插了跟木钗,缠绵病榻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风采,颇有英气。 这个坚强的女人,一路护着四个孩子从长安走到越州,可见其能力。 她的话一出,虽问的是裴寓衡,可站在门口迎接她的宣月宁和两个孩子却直面她的威压。 裴璟昭和裴璟骥再伶俐不过稚童,听自己母亲问话,下意识就抬头去看宣月宁。 就连裴寓衡都暗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难看,不禁怀疑起那金锁出处,转而一想,这钱全花在了他们裴家身上,自己不该用如此龌龊的想法去看待她。 难得的开口解围道:“阿娘,先进屋吃饭,月宁给你做了一桌子菜呢,吃完饭,再详说。” 宣夫人何等老辣,宣月宁那小嘴抿地快成一条缝,两个孩子直勾勾看着她,就连寓衡都在替她说话,便冲宣月宁伸出手,“月宁,过来扶着姑母,你阿兄也是个不体贴的,哪有你香香软软。” 宣月宁松开咬到没有血色的下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从不悔自己典当金锁,神情放松之下,快走两步搀起宣夫人的另一条胳膊。 “姑母,月宁的手艺大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要是不好吃,你可不能告诉月宁。” 宣夫人恩了一声,便由着裴寓衡和宣月宁将她扶进了门,“那姑母要好好尝尝,尝完,再算账。” 裴寓衡轻笑,“阿娘,你身子还未好,这些事不急于一时。” 宣月宁绕过宣夫人,拉拉裴寓衡的衣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感激一笑随即摇摇头,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你们两个在我背后做什么呢?当年让你们订亲,一个个的死活不同意,现在就别当着我的面东拉西扯的了。” 嗖地收回手扯着裴寓衡袖子的手,她娇嗔道:“姑母,你说什么呢!” 裴寓衡的才名始终伴随着他的病秧子,长安的贵女们不可能嫁给一个短命鬼,而她又是个无父无母被抱错的孤儿,宣夫人为了他们着想,就欲给两人定亲。 但当时的她,寄居在姑母姑父家如履薄冰,裴寓衡又是个“娇生惯养”的,打小就看不起她,两个人都不同意,宣夫人也就将这件事压下不提,谁知她在现在拿出来打趣。 偷偷瞧上一眼,裴寓衡一张脸板的就差直白的写上生气两个大字。 一顿饭除了宣夫人吃的香,所有人都如鲠在喉,宣月宁更为心不在焉,越在乎越怕失去,上一世没能好好孝顺宣夫人,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怕她被责罚,两个孩子绕着宣夫人一左一右地捏肩捶腿,就连裴寓衡都没走,细细跟她说房间摆设,桌椅被褥,都是宣月宁一人布置。 宣夫人坐在椅子上,“行了,你们几个,我还能把她吃了,说说看,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有用不正当的手段?” 宣月宁先是给了一个裴寓衡不要插手的目光,才站在宣夫人面前道:“没有。” “可是不义之财?” “不是。” “啪”地一声脆响,宣夫人一掌拍在桌子上,“既然都不是,那你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宣月宁我教养你八年,你倒是说说看,让我知道知道,我教养出的是什么东西?” 冷声质问,怒气翻涌,裴璟昭和裴璟骥被吓得都不敢再动。 宣月宁却是眼都不眨,“砰”一声,跪了下去,膝盖实实在在砸在青砖上,听的人都为她痛。 宣夫人拍桌的手轻颤,“你可是卖身了?” 裴寓衡收回在宣月宁身上探究的目光,无奈道:“阿娘,有我在,何须她卖身养家。” 她舒出一口长气,“不是便好,不然我怎么跟她父母交代……” “我把金锁当了。” 宣夫人倏地睁大眼睛,一口气憋到胸口,几乎是抖着嗓子问:“你把什么当了?哪个金锁?” 宣月宁死死闭了下眼,既而睁开,用颇为镇定的声音重新说道:“我把姑母包袱里,我父母存放在姑母那,属于我的金锁当了。” “你,你怎敢?” 宣夫人气得猛地站起,又头晕地跌回椅子,屋子里顿时响起“阿娘”、“姑母”的惊叫声。 她被气得狠了,手撑着额头,扒拉开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寓衡,去,把那金锁给我赎回来,那个不能当!” 宣月宁还跪在原地,“姑母,死当赎不回来,而且单据都被我撕掉了。” 迎上宣夫人震惊的目光,她心里抽搐地疼,“姑母,那金锁算得了什么,当也就当了。” “你们都出去!” 第九章 金锁事发二 第九章 金锁事发二 裴寓衡拉着弟弟妹妹听从宣夫人的话离去,在经过宣月宁身边时低声说道:“若是阿娘责罚,便说是我让的。” 宣月宁微微勾起嘴角,在身后门关上那一刻,笑容隐下。 宣夫人几次说“你”,哽咽不止,“你可知那金锁代表了什么?你怎么能死当了呢?你想气死姑母吗?” “我知道的。” 她抬起头,“姑母,月宁都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宣夫人撑起身体,摇摇欲坠。 宣月宁狠狠心,击破了她眼中的希冀,“月宁知道,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也知道那金锁是从小就挂在脖上的,应当是亲生父母留下的东西,月宁,都知道,早就知道了。” 最后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不觉泪染脸庞。 宣夫人踉跄地走到她身边蹲下,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知道你还敢当了它,你让姑母如何跟你父母交代?你以后要怎么办,怎么办?!” 她直挺着背脊,仿佛一根永不弯折的竹子,任由她抱着质问,“姑母,不当金锁难道要为了那点钱财,把裴璟昭和裴璟骥卖给那租房人?还是让裴寓衡拖着病弱的身子低三下气的为人写字? 他可是日后要考科举替父平反的人,月宁能怎么办?金锁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让月宁眼睁睁看着姑母没钱治病,越病越重吗?” 宣夫人听着她的解释,自然知道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又绕不过自己心中的坚持,心疼她为了裴家付出良多,又气愤她私自典当金锁,一下一下锤着她的背。 宣月宁想伸手擦掉脸上的泪,她说过,她不会再为了郑家流一滴泪,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金锁的时候大可以和大家一同挣扎,可我既然知道,典当金锁可以解困,那就是值得的!”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一下又一下,宣夫人近乎疯狂地在打她,“你说,你把金锁当了,你日后要怎么找你的亲生父母,你怎么办啊?” 宣月宁任她打着,整个人如同暴雨中左右摇摆的可怜小花,想起自己在郑家那些费劲心力讨好父母兄长的日子,想起在萧府身亡之际,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郑亦雪那,恶狠狠道:“那就不找了!” “你说什么胡话!你亲生父母定是大族之人,当然是要跟他们回去,何必同我们在这过不知明日是何夕的日子,你还敢把金锁当了,我打死你!” 杂乱无章的巴掌落在身上各处,每一下都是宣夫人再为她心疼,打在她身上,何尝不是打在宣夫人心里。 她的每一句话都尤为明确,她怕她再也找不到亲生父母,她怕她受人欺负,她想让她逃离现在四面楚歌的裴家,都是为了她好。 宣月宁就是知道,才更难过,她为什么就不是郑亦雪,她想做真正的宣家人,而不是假的宣家小娘子,她想她身上流着跟宣夫人一样的血。 郑家,她就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我不回去!他们抛弃我在先,我绝不回去!” 宣夫人喘着粗气,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病刚好,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刚才那一顿打,落在宣月宁身上根本就不疼。 此时半天才能有两三下打在她身上,便推她,“你现在去当铺,我这就去借钱,哪怕花十倍,你也得把它给我赎回来。” “我不去,赎不回来的,姑母你就死心吧。”她梗着脖子和她面对面,眼里通红一遍,“姑母也不要我了吗?” 宣夫人快被她气死了,“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你少在这给我胡搅蛮缠,金锁拿不回来,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再次扬起的手还不待落下,便停在半空。 “阿娘。” “你,你唤我什么?” 宣月宁又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唤了无数次的名称,“阿娘。” 宣夫人身上的火焰骤然熄灭,经历过风雨的女人,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扬起的手被宣月宁抱在怀里,只呆愣的瞧着她。 宣月宁看着她,吸吸鼻子道:“月宁五岁丧父丧母,之后一直由您抚养长大,在月宁心里,您早就是月宁的亲生母亲了,那金锁对月宁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换钱的摆件。 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他们对我而言,就是街边擦肩而过毫不相干的人,我宣月宁,此生只姓宣,不找他们,亦不打算回去,只想赖在裴家,和你们同甘共苦。” 泪水汹涌而下,她小心谨慎的问道:“阿娘,别赶月宁走,好吗?” 宣夫人整个人都在哆嗦,亦悲亦喜,一把将她的头抱进怀中,越搂越紧,搂的她身上骨头都疼,半响爆发出一声大哭,“我的儿,我的儿啊!” 声音凄厉,夹带着裴家衰落,夫君被斩,家族不容的所有苦痛,在上空盘旋。 第十章 心酸难耐一 第十章 心酸难耐一 一门之隔,屋内是宣夫人的嚎啕大哭,屋外是怕宣夫人责罚宣月宁而默默站在门口,将两人对话尽数听个真切的裴家三人。 “阿,阿兄?” 裴璟昭和裴璟骥紧紧挨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取暖。 裴璟骥期期艾艾小声问道:“原来阿姊不是姨母的亲生孩子,那,那……金锁当了,阿姊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裴璟昭瞄了眼绷着脸的裴寓衡,用手肘戳他,“找不到不是更好,阿姊就永远是我们的阿姊,你没听阿姊都管阿娘叫阿娘了!我看阿姊说的没错,能将阿姊抛弃的人家有什么好回的。” “我其实也舍不得阿姊走,但总觉得,我们有阿娘,可阿姊什么都没有啊,我,我心疼阿姊,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阿姊也应该有阿娘那样的母亲疼她。” 打小软弱的裴璟骥童言稚语,说得裴璟昭也沉默下来,两个孩子还弄不清楚这其中的是是非非,目标一致的看向裴寓衡,眼巴巴等他回答。 大洛盛世之下,人口的数量不断增多,想茫茫人海找到宣月宁的亲生父母谈何容易,连他们在哪个州都不知道,何况金锁被当,没个信物,等同于宣月宁她……根本无法回家了。 他侧首,透过窗棱看见地上两个抱在一起痛哭的身影,垂下眼睑,宽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耳边环绕的都是宣月宁这些日子跟他说的话,“你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替姑父伸冤”、“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红唇颜色暗淡,轻轻翘起,他自是要好好读书,挣出一番天地来的,宣月宁可真是唠叨。 对上弟弟妹妹的眼,他破天荒的学习宣月宁将手放在两个孩子地头上抚摸,嘱咐道:“你们只要记住,不管你们阿姊是什么身份,她永远是你们的阿姊就行了,这件事万不可跟旁人说。”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又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等我长大,会照顾阿姊的。” 裴璟昭翻了个白眼,“阿姊都十三了,当务之急是给阿姊攒嫁妆!” “对哦,对哦,不过现在都是阿姊拿钱养活我们,我们怎么给阿姊攒嫁妆?” 裴璟昭被问的一噎,小小的脑瓜立即向裴寓衡转去,便听裴寓衡道:“回屋读书去,这些事情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阿兄自会想法子。” “那,阿兄,你可得给阿姊攒多多的嫁妆。” 裴璟骥的话在裴寓衡注视的目光下愈发小了起来,被裴璟昭拉着飞快地从裴寓衡身边跑过,躲进屋中才敢探出头来看上一二。 屋内哭声渐小,裴寓衡轻轻将不知何时弄皱的衣裳拍平,宽袖划过弧线回到了自己房间。 宣夫人大哭一场,将心中郁结尽数抒发了出去,胸闷之症不治而愈,整个人精神奕奕,抹了两把脸上的泪,就不痛不痒地打了宣月宁两下。 宣月宁委屈,“阿娘,作甚又打我?” “去院子里跪着,且就当是跪你那未曾蒙面的亲生父母,纵没有养你,却也有生你之恩。”她这话说的不容置喙。 见她不动,又推了她两下,“刚管我喊完阿娘,就不听话了是吧?” 说完,她又顿了顿,语气温和下来,“月宁,我知你心里对他们有怨言,但你将金锁当了,也就绝了自己和他们再相认的可能,这一跪,便当和他们切断联系吧。” 宣月宁别过头,枉他郑家总以世家大族之首自居,与裴家的风骨比起来,所行之事同那地痞无赖的下作手段有何区别。 前世一条命都还给他们了,今生她宣月宁不欠郑家分毫! 可看着有足够的钱财治病,又没有因双胞胎夭折而一病不起,已经焕发生机的宣夫人,她再一次心软了,就当是为了安她的心。 咬咬牙道:“我跪就是。” 太阳西移,院子里热气未消,她在槐树下寻了处地方就跪了下来,暖融融的热气从腿上攀爬上来,倒是十分舒服,熏得她昏昏欲睡。 屋内,宣夫人喊道:“把后背直起来好好跪!” 宣月宁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认命般摆了一个最严谨的姿势,放空自己大脑,呆愣在原地。 隔壁邻居不知在做什么,有少女的嬉笑声从墙壁那处传来,还有酒香跟风飘来,裴寓衡的虚影在眼前飘过。 下意识就想到,宣夫人已经归来,是时候去拜访邻居们了,还不知崔棱是左右哪家,她能将家选在这,为裴寓衡提供机会,却不能让他频繁贴上去。 以崔棱的隐士之傲,那样做是落了下乘,只能借着邻里之便,让裴寓衡多在崔棱面前出现一二,既然前世他们两个能做了师徒,想来这世也会如此。 更何况,就裴寓衡那个傲娇性子,让他去他也不会去的。 飘乎乎的裴寓衡在地上放了个蒲团,跪在自己身旁成了实体,空气中的热浪被阻隔,从他身上传来阵阵凉气。 眼底是他递给自己夹着羊肉喷香的胡饼,上面还有颗颗饱满的胡麻(芝麻),没吃饱的肚子咕噜噜作响。 瞌睡虫一下就跑远了,“你怎么来了?” “拿着。” 胡饼被接过,裴寓衡仔细拿汗巾将每个手指都擦拭干净,确定手上没有一点油腥,方才执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翻起页。 这书还是搬过来后她买给他的,他们在长安家中的藏书全被收缴了,掏钱置办笔墨纸砚又买书,她原本鼓囊的钱包,一下就变瘪了下去。 阳关透过树荫落在他的身上,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我也花了你典当金锁的钱,自然要在这陪你。” 第十一章 心酸难耐二 第十一章 心酸难耐二 刚才和宣夫人据理力争花费的精气神再一次回了过来,宣月宁一边吃着胡饼,一边不赞同道:“裴寓衡,你身子骨差,别闹了,快回屋去,我皮糙肉厚的不要紧。” “皮糙肉厚?”他从书上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她,视线便停在了那。 跪在他身旁的小娘子,不再是以前那唯唯诺诺的胆小样,头上梳着两个垂髻,一双眼睛似是会说话般明亮的看着他,右眼下的小痣冲淡了稚气可爱,为她添了一分风情。 曾经白嫩细腻的手指,这段日子的操劳下,已是起了茧子,虚拢的手心里还能看见磨出的血泡。 他收回视线,闻着她身上被阳光烘晒的干净舒爽味道,半天没有再翻一页书,直到宣月宁再次开口。 “呐,裴寓衡,刚才和阿娘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他那么高的个子,她就是跪在屋子里,也能发现他映在窗户上的影子。 宣月宁仔细观察他,见他没有惊愕,不急不缓地翻了页书,仿佛同自己从小长大的表妹,与自己其实没有半分联系,喝水吃饭一样平常。 轻声的一个“恩”字,让她笑眯了眼,她就知道,裴寓衡不会嫌弃她,一个胡饼进肚,困倦袭来,挺直的背脊不知不觉就弯了下去,寻了个自己舒服的角度,悄咪咪地靠在了树干上。 裴寓衡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郑重道:“你对裴家的付出我们都记在心上,你且放心,日后我定会为你寻一良人,让你风光出嫁。” 宣月宁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感激裴寓衡为她着想,但她这一世可没打算嫁人,她呀,得好好报恩才是。 “嗯,知道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个家不属于我。” 转而瞧他气定神闲的,哪像是陪她罚跪,遂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裴寓衡,你过来,有东西给你。” 裴寓衡本能觉得不是好事,不靠近她,反而挪动蒲团,离得更远,一手撑书道:“不必谢我,都是我应做的……你作甚?” 宣月宁在他身体动的那一刻就跟了上去,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在那冰凉的掌心上放上一物,小巧精致。 仔细看去,竟是一盒小娘子才用的唇脂。 她忽略裴寓衡周身愈发低沉的气压,说道:“我看你最近唇色都没有往日鲜艳了,可见是唇脂用完还没来得及买,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还是牡丹香味的。” 裴寓衡眼里不敢置信、气愤、羞恼,轮番上演,死死咬住牙齿,颇有种想将她挫骨扬灰之态。 在他抬手要将唇脂扔出之前,她扑上去扣住他的手,“可别丢了,这么一小盒贵得紧呢!颜色都是我按照你惯爱用的色挑的。 “聒噪!” 他挣脱出宣月宁的手,苍白的脸上有着可疑的红晕出现,带着那小小的唇脂,落荒而逃。 宣月宁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这样的裴寓衡才是她想见的少年郎,那个浑身阴郁血腥的宰相,最好这辈子都不再出现。 这段日子生活在一起,她待他也是愈发熟稔了,将他落下的蒲团拉过来,垫在身下,只听邻居家院里“扑通”一声,好像有人从墙头摔了下去,小娘子独有的清脆黄鹂声传来。 接着便是训斥声、求饶声,闹闹哄哄好不热闹。 天边云卷云舒,同一片天空下,曾经居住过的破落坊间,咄咄逼人要拉两个孩子抵房租的老婆子提前几日来到了出租的房子前。 她肥硕的身子扭动着,带着一雪前耻的得意。 嘿,料他们也想不到,老婆子会早来要房租,上次典当那点钱,抓几幅药就没了,这次可要叫他们好看! “开门!到日子老婆子来收租了!” 她声音洪亮,要的就是屋里的人都能听见,“你们不开门,老婆子可要撞门了!” 抬起手放在门上,还没用力,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咦?人呢?!” 院墙处露出一个脑袋,“喂,阿婆,别嚎了,嚎丧呢,他们一家说要带母亲去看病,早就走了,我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什么?走了多久了?” “你上次来第二日人家就走了,再没见回来过。” 老婆子冷汗刷一下冒了出来,跺脚道:“坏了。” 一路小跑着赶到宣府去找肖夫人,此时肖夫人刚食过饭,心情尚可,听她来了,赶紧叫了进来。 喝了口煮着红枣的茶,“瞧阿婆这一头的汗,可是事情成了?我说什么来着,逼一逼,再逼一逼,他们迟早得弯下脊梁骨。” 老婆子扑通就给跪下了,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全说了出去。 肖夫人拿出汗巾擦擦嘴,凌厉的丹凤眼剜着老婆子,“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 “夫人,肯定是那小娘子搞的鬼,明明她之前还跟我说要一直住下呢。” “那你连十三岁的小娘子都摆弄不明白?滚!” 老婆子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肖夫人跟身边胡姬道:“你瞧,怪不得裴家肯给这么多钱,即使远在洛阳,也要让他们家破人亡,几个孩子就能将大人唬的团团转,这要是我,也睡不安稳呐,幼兽尚且能咬下一口肉来,何况长成猛兽。” 胡姬为她轻捏肩膀,“这洛阳的裴家也是真心狠,大家都是同族,夫人可还要继续?” 肖夫人睨了胡姬一眼,“我们为何跟真金白银过不去?天灾人祸的,谁知道幼兽没了庇佑能活多久,今晚上你跟夫君吹吹枕边风,让他利用职务之便找找他的好妹妹。” “是,夫人。” 第十二章 麻烦上门 第十二章 麻烦上门 宵禁刚一解除,宣月宁便给了两个孩子铜钱,让他们买了早饭再打四壶绿蚁酒。 此酒酒体浑浊,呈绿色,倒在白皙的酒碗内能清晰的看见酒渣飘浮其上,微绿如蚁,顾取名“绿蚁”酒。 绿蚁酒价格低廉,可谓是大洛最受欢迎的平民之酒。 裴璟昭吃了饭就围在绿蚁酒旁边打转,一脸陶醉的闻着酒香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瞧她那模样,屋内几人均被逗笑了。 宣夫人两条英眉一皱,“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小娘子了,成什么样子!” 裴璟昭冲她吐舌头,抱着一个酒壶就往院子里跑,三两下爬到了槐树上,气得宣夫人站在树下要抽她,自打哭过一场,她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此时恨不得也爬上树将其捉下来。 宣月宁给裴璟骥松了的发髻重新梳好,蹲下身子问他:“怎么不跟你阿姊一块玩,你现在去爬树,阿娘罚你二人也不会重的。” 裴璟骥往她怀中缩了缩,羡慕的看着裴璟昭说道:“阿姊,我不敢爬树。” 这两个孩子就像生倒了般,昭儿是个女孩子却整天上蹿下跳,胆子肥的很,反倒是骥儿文文静静不好动,腼腆的紧。 想着前世这两个孩子纷纷夭折,她就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他们面前,拉着他的小手指着绿蚁酒悄悄问道:“想不想喝一口?” 裴璟骥吃惊,雀跃的问:“我可以吗?” 宣月宁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嘘,我们偷偷的,只喝一口,阿娘不会发现的。” “嗯嗯!”他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 拿出一个茶碗倒了浅浅一层,她又小心的将酒壶盖上,带着裴璟骥缩到屋子深处,“快尝尝。” 裴璟骥一入口,小脸就皱成了一团,差点将嘴里的酒吐出来。 “咽下去,现在还馋酒吗?” 他眸里含泪,委屈地摇头。 对待好奇心重的孩子,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带着他将好奇的东西经历一遍,这还是她在萧府,照顾萧子昂的庶子得出的心得。 往上推了推碗,“喝干净,不然会被阿娘发现的。” 裴璟骥跟喝药似的小口小口抿着,看他眼中的泪花,说不定日后长大了都不会再碰这酒。 “你们蹲在地上这是在做什么?” 刚还说别被发现的两人就被裴寓衡得个正着,裴璟骥一急,一口喝了下去,“嗝!” 宣月宁拉着他起来,接过茶碗,酒香扑鼻,想装作在喝茶都不行,“我带他尝尝酒滋味,你可要喝一口?” 茶碗里空空如也,裴寓衡冷冷瞥了她一眼,“我不喝这种酒。” 她语重心长的教裴璟骥,“听见了吗?以后要学你阿兄,不是什么酒都要乱喝的,找到自己喜爱的酒,日后钟情于它,就如对你阿兄来说,葡萄琥珀酒那才是真爱。” “宣月宁!” “哎,在呢。”她放下茶碗仔细端详了一下裴寓衡。 不顾他快要溢出来的嫌弃之情,踮起脚尖,特意凑上前去嗅了嗅,“牡丹味的,你终于肯用我送的唇脂了?” 裴寓衡:“……”甩了袖子转头就走,也不追究两人偷酒喝的事了。 看他走远,宣月宁赶紧将茶碗洗净,等裴璟昭终于从树上爬下,宣夫人便带着他们四人去拜访邻居们。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他们这一趟共五户人家,把头两户末尾两户,中间就是他们家。 归行坊的人好酒,投其所好便打了四壶便宜的绿蚁酒,加之隐士崔棱就喜绿蚁酒,宣月宁乐见其成。 邻居们早就知道这空了多年的房子住了人,常常能听见孩子的嬉笑声,但迟迟不见他家人走动,也暗自猜测,莫不是这房子真有怨气,新住进去的人家沾染上晦气了。 尤其那天的哭声,从耳朵里传进,直往心里钻。 等新邻居敲响了他们的门,还送上一壶绿蚁酒,细细解释搬来许久未露面,皆因宣夫人病重,几个孩子在家照料,实在无法过来,他们看在这酒的面子上,欣然接受了他们。 这新来的邻居会来事。 四家邻居,每家一模一样的一壶绿蚁酒,有的人家顶梁柱已经早早出去干活,家中只有女眷,便多聊两句,拉近彼此关系,宣夫人性情豪爽,又一身英气,不一会儿就阿姊阿妹的称呼上了。 三两句就将邻居们家中几人、从事何业打听的一清二楚,反倒他们自己的讯息没透露多少,只告诉他们从长安而来,陪儿子裴寓衡科考。 索性周边邻居都是良善之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上就拿了不少回礼,有宣夫人出面周旋应付,她仔细打量左右两户邻居。 终是将目光锁定在唯一一户没有解释男主人作甚名何的一家,在听闻他们一家是专门赴越州考科举后,这户人家的表现颇为耐人寻味。 没有表露出其他邻居的吃惊夸赞之色,反而是那种见的多了稀松平常,祝裴寓衡能顺利考上。 并且为了避嫌,家中男主人和子女,一个都没有出来,说话做事也俱带着大家之范。 宣月宁轻抚右眼睫毛,又觉得痒揉了揉,将那只眼睛揉的通红一片,心里开心不已,找到了,这左侧邻居,想来便是那隐士崔棱一家。 认过门后,宣夫人领他们回家,不经意般对裴寓衡和宣月宁道:“这次的房子选的甚好,周围住的邻居都是本分人家,可交。” “我观左侧那户近邻,恐怕不仅仅是本分人家吧?阿娘你觉得呢?” 宣夫人回道:“月宁说的没错,那户人家家中子弟定有入朝为官者,不必想那般多,正常往来就是。” 几人应下,跟一串小尾巴般缀在宣夫人身后,就见她停下了步子,背对着孩子们的脸上是欣慰、是自豪、也是心疼。 主动从宣月宁交上来的钱中拿出铜钱,让他们出去玩上一天,被宣月宁拉着胳膊和他们一起逛一逛这酒乡归行坊。 嬉笑吵闹,尽兴而归,这一天,是他们这段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日子一天天的过,该来的躲不掉,终于查到他们搬家地址的肖夫人,迫不及待的登门拜访。 第十三章 费尽心思一 第十三章 费尽心思一 “哎呀,我说妹妹,你们搬家怎么也不让人告诉我一声,可让我一番好找,生怕你们在越州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交代。” 收拾整洁的小院与当初落魄时的泥土小房一对比,倒有些天上地下之感。 肖夫人高高的发髻上金钗晃眼,一双丹凤眼斜向上挑着,在看见身体已好,浑身英气的宣夫人时,眸子闪动。 “谁是你妹妹,别乱攀亲戚。”宣夫人打从她进门,就将所有人打发走了,宣月宁缩在裴寓衡的书房内,只能费力伸长脖子。 裴寓衡拿书誊抄,这是他打算抄完换钱的,见她恨不得钻进房内的模样道:“不用担心,你我已将当日之事尽数告知阿娘,阿娘自会应对。” 肖夫人登门定是没安好心,阿娘本对宣家失望,可前世她自己病重,怕护不住孩子们,万般无奈之下将他们教由肖夫人照料。 怕就怕,她着了肖夫人的道。 宣月宁担心不已,左思右想还是迈开步子,站在其窗根旁,侧着身子顺着敞开的窗户向内看去。 看着她的背影,不过一恍神的功夫,笔尖就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点,他伸手在手指即将碰上那墨点时倏地收手,撤走那张纸,低头重新誊抄起来。 那边宣夫人已经不客气地在撵人了,连一碗茶水都没有煮给肖夫人。 “看完我还没死,你就赶紧走吧,回去告诉你夫君,既然当初已经不认我这个妹妹,今日也不用假惺惺过来看望。” 肖夫人想上前去搀扶她,被她躲过,尴尬地站在原地,“妹妹,你哥哥干的混账事,我替他给你赔罪,你看,你们一失踪,我立刻就让他派人找你们,你哥哥就是拎不清,你们两个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要是说完了,就赶紧走吧,我们家小,别在冲突了你。” 眼看着宣夫人软硬不吃,就要将她赶出门外,肖夫人急忙将此行目的告知,“妹妹,等等,我今日前来,是有个好事要告诉你们,你哥哥在衙门给寓衡找了个活计,做资料整理的刀笔吏,这可是个清闲差事,有一笔不小的润笔费用呢!” 宣夫人浑身颤抖,厉声道:“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刀笔吏? 偷听的宣月宁一惊,记忆的碎片涌上大脑,这一遭刀笔吏终还是来了。 裴寓衡当初是同意了的,母亲病重、弟弟妹妹又饱受惊吓高烧不退、自己什么都不会是个累赘,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们太需要钱去治病了。 说什么清闲差事都是骗人的,越州要将管辖之下所有县、乡的人口进行统计,为了那点润笔费,他被圈在衙门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昏天黑地地埋头苦写。 本就虚弱的身体,羸弱不堪,她记得那段时日他日日在衙门咳血,时隔五六天才能回家一次给她钱财,却什么都不说,要不是她帮他清洗汗巾,清水变血水,她还被蒙在谷里! 这还只是身体上的劳累,她记得清清楚楚,越州大张旗鼓的记录人口数据,是为了来年科考做准备。 越州因战乱拖累,多年没有才子入帝都,女皇施恩,此界科考越州可占三分之一的人数,其余名额由各州平分,而为了保持公平,录用人数都是往年一倍。 有那入朝为官消息灵通者,凡是祖籍在越州的,家中子弟纷纷前来,无数曾在长安、洛阳出名的才子齐聚越州,其中不乏有裴寓衡相熟者。 他们入州学读书,等待科考,或者说家中早已打点好,只要他们去考,便能在朝中得一席之地。 天赐机缘,那一年,考上的才子们曲江赐宴,欣然得娶世家大族之女,传出一段段佳话。 唯有裴寓衡,被这刀笔吏身份拖累,成了他们耻笑对象。 他们这些才子,向来瞧不起为吏者。 曾经高高在上的裴郎君,如今竟成了小小刀笔吏,巨大的落差,让那些本不如裴寓衡出色的权贵之子,变本加厉的欺辱他。 裴寓衡没有获得乡贡生的资格,连越州都没能出去。 “你既然已经成了刀笔吏,那便好好在衙门干活,科考不必肖想。” “裴郎,你父亲贪污造反,你能留有一命要珍惜,刀笔吏也不错,你就算得到乡贡生的资格,你也考不上的。” 污言碎语之下,还有宣夫人和两个孩子相继离世的打击。 之后,裴寓衡便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说考科考,他将衙门摸透之后,走上了“吏干”这条苦路,成为了人人闻风丧当的酷吏。 宣月宁眼里湿润,看向肖夫人的目光,薄凉又充满杀意。 她可以肯定,肖夫人此次前来,定是受了洛阳某些人的指点,用刀笔吏困住裴寓衡,断他科举之路!当不了官的他,怎能入父平反,某些人可不就高枕无忧了? 肖夫人后脖颈被冷风吹过,下意识耸肩,偏头看去,窗外那颗巨大的槐树映入眼帘。 槐树属阴,她暗道一声晦气。 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笑脸,她再接再厉继续劝说:“这刀笔吏可不是一般人想去就能去的,还是你哥哥费劲心力给他求来的,每天能领润笔费,活又不多,寓衡也有时间准备科考,一举两得不是?” 第十四章 费尽心思二 第十四章 费尽心思二 宣夫人病好精神后,整个人便恢复了闺阁时期的英朗,出嫁后夫妻恩爱,子女孝顺,所有收敛的性子,在一路磋磨后,早已消失不见。 如珍珠蒙尘,洗去了外面那层壳,露出里面莹润的肉。 她指着门道:“不必与我多言,你现在就离去最好,莫要等我打你出去,清闲的刀笔吏?若真有如此好事,怎不见你让你儿子去?” 肖夫人被说的冷汗涔涔,幸而早有准备,当下道:“妹妹冤枉,我家那混小子哪有寓衡靠谱,只怕到了衙门没两天就得被赶回家。” 她又道:“我知妹妹顾虑,觉得刀笔吏不如考科举做官来的好听,但是你也得考虑一下你们现今的状况,你们租房又看病,典当的钱还能支撑多久?刀笔吏好得能解燃眉之急。” 宣夫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在,“多说无益,我不会同意我儿去当刀笔吏的。” “妹妹!”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微瞪,依旧狭长,“我看你是被最近的事吓坏了,不如让寓衡出来,我与他谈一谈,毕竟这活是给他找的。” “不必了,科考在即,他温书准备还来不急。” 言外之意,裴寓衡没有时间在你这浪费。 肖夫人是个同形形色色人打交道的胡商,宣夫人含沙射影轰她走的话,也只是让她收起了微瞪的眼,“我就知道此行过来,肯定会这样。” 她用汗巾擦擦不存在的眼泪,“你哥哥当日做的那般决绝,我连阻拦都来不及,刀笔吏的活计本来说好要给我娘家一个孩子,我一听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寓衡。” “我……”她身子一正,“好妹妹,你想想,你们哪里还是长安的裴家,读书科考的花销有多大,是你们现在负担的起的吗?” “我们自当尽力便是。” 宣月宁在窗外听的直皱眉,幸而宣夫人不为所动,任肖夫人舌灿如莲也不好使。 肖夫人见说不动,无奈之下道:“这名额我就让你哥哥给寓衡留着,只要他肯,就能去。” 宣夫人不愿理她,伸手一指大门,“自己走罢。” 扭过头迈出裴家门槛,她就变了脸,恨道:“怎么没病死她!没有她,这几个崽子还不是随意摆弄,当初就应该牢牢盯住他们,这一口活气让她缓了过来,当真碍事!” 身边奴仆来不及接话,就见向来风风火火走路飞快的肖夫人突然停下了步子。 在他们前方,裴寓衡正仰头去瞧透过院墙探出来的树枝,白衣绿叶风景图,图中美人轻笑一声:“舅母是说谁碍事?” 肖夫人丹凤眼中凌厉一闪,手拿汗巾遮掩,笑声溢出,“我这奴仆笨手笨脚的,我说她碍事呢。” 说着,她一瞪眼,身边奴仆一个激灵跪在地上,“是奴办事不利。” “快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她装的跟真的一样。 裴寓衡冷眼旁观,不等她问,先发制人,“寓衡已在屋中听见舅母的话了,特意在此等候舅母就是为了跟舅母言,刀笔吏……” 在肖夫人期待又暗藏不屑的目光注视下,他道:“某就不去了。” “你说什么?”肖夫人一口气差点背过去,汗巾在手中飘扬,她隔着虚空点着裴寓衡,一副真心为他着想的长辈样,“你母亲糊涂,你也傻不是?衙门的差事那么好弄吗?刀笔吏多好的肥差!” 裴寓衡抬起宽袖轻咳两声,右手悄然按在心脏处,忍着那一丝疼痛待气息平稳,才道:“如此之好,舅母不妨让给他人,今日寓衡话尽于此,是肯定不会去的。” 先是在宣夫人那碰壁,又被裴寓衡斩钉截铁道他不去,肖夫人几次想憋出一个笑都未成功,“我可真真是为了你们家好,裴寓衡你可是嫡子,你立不起来,让这一家子人怎么办?你自己没个进项,难道一辈子都要让阿娘和妹妹养活?” 他袖中手指勾起,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寓衡自会考取功名,给她们挣得应得名誉。” 俊秀的郎君自信又自负的说出自己一定会考取功名,本该如雪中仙境唯有一枝红梅傲然而立般残酷又美丽,可看着他黝黑眸子,遍体生寒。 肖夫人不是吃素的,拿着汗巾擦擦并不存在的泪水,脸上担忧道:“你这孩子,你的能力舅母当然知晓,若是你父亲没出事,哎呀!” 她赶紧捂嘴,似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眼里一抹讥讽划过,“你不要怪舅母,舅母也是为你好,你父亲没出事前,你就是说你会入朝为相舅母都会相信,但如今你受身份拖累,不说别的,就说这乡贡生的名额,你能否拿下来?” 在听见父亲那一刻,裴寓衡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听见她说到乡贡生,面上不显,“舅母说的是,早晚会拿到的。” 肖夫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明就是轻蔑,她非要打着为他好的名号,“可舅母怎么听说,你连乡贡生选拔的‘拔解’初选都没能参加?舅母也是为你好,当了刀笔吏,走上‘吏干’这条路,虽然迂回了些,好得也能让你摸到官场的门不是?” 本就是想气他,年轻人经不起激,可见他挺拔如松的站着,笑容依旧在,晃眼的气人。 大洛的吏干就是吏干晋身,是除了参加科考取得官身的又一条路,不过由吏到官可谓千难万苦,想要升迁更是难于上青天。 他父亲身边有一好友就是吏干,同他父亲一般的年纪,一样的拔尖之人,不过没他父亲一个功名,同样入朝为官三十年,他的父亲已经官至监察御史,而其只是八品县尉,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本朝科考,各科加起来,每年朝廷取士百余人,其中进士科仅取二十余人,有一年甚至只取了十七人,其余为明经等科士子。 真正显贵的唯有进士科,一朝考中,无疑是鱼跃龙门,天下尽知,自此踏上一条锦绣富贵官场路。 他的父亲便是进士科出身,那也是他科考的目标。 而地方上的读书人想要参加科考,必须要获得“乡贡生”资格,读书人多,礼部给的乡贡生名额少,竞争激烈,便需选拔,这选拔的过程就是“拔解”。 拔解由州道主官主持文会,一般会分为初选和终选,参加拔解的学子万万,各州选拔出的乡贡生更是过千,千中取百,何为艰难。 裴寓衡眼里酝酿着阴霾,初选未能参加,那便想法子进终选,“不,我,等不及!” 吏干太慢了,慢到他等不起,他要尽快跻身官场,替父平反。 呼吸愈发困难,他已不想再同肖夫人纠缠,直言道:“舅母不必操心寓衡,刀笔吏这般好不妨给堂兄,听闻他可是初选的最后一名?这乡贡生的名额看来不稳,毕竟舅父在县衙也不过一吏,还没能耐为其直接讨要个名额。” 肖夫人一瞬便变了脸色,家中隐秘事被戳中,如同被其扒下了脸皮在地上踩踏。 这最后一名名额还是她上下打点才得来的,当下咬牙,看出他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落下一语,带着家中奴仆扬长而去。 “我这一番好心还送不出去了?好,你可莫要后悔!” 等她们彻底消失在街口,裴寓衡方道:“偷听那么长时间,也该出来了。” 第十五章 心疾难医 第十五章 心疾难医 宣月宁咬住下唇,垂下自己眼睑,从门后走出时,甚至不敢直视他,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眸中的湿润。 两世对比,一世他直接同意去当刀笔吏,一世决绝拒绝,截然不同的结果,避开了那段过往,她理应开心才是。 可想到他是因为要承担家里重担,才会无可奈何的在前世去当那刀笔吏,心里便钝痛不已。 不行啊,宣月宁,这种心态要不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你在,你会护着他们的,打起精神来,这个家还要靠你呢! 深呼吸一口气,压下种种想法,她松开贝齿,唇上被她咬出一块无血的白来,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要同意呢,急匆匆就跑出来追你。” 裴寓衡站在原地,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和重影,“你都听见了多少?” 她一惊,在心里琢磨怎么说合适,在屋外见宣夫人坚定的没有同意让他去当刀笔吏的时,她心下一松,知道肖夫人谈及读书银钱戳到了她的心上,便进屋安慰她。 典当的金锁禁不起连日消耗,不能只出不进,这段日子宣夫人也尝试过为别人洗衣服、缝东西,但收益甚微。 从早上洗到晚上,才能赚几个铜钱,勉强维持一日温饱,而每每遇上缝补的活,最后都得让她抢救,早就心里急的不行了。 她也一直在思索,他们没有本钱,开不了店铺,在越州又没个相熟的人可以投靠,凡是都要靠自己。 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来钱的活,不得不说,肖夫人今天来,确实搔到了痒处。 从宣夫人那出来后,她直接去寻裴寓衡,肖夫人那句要和他单独谈谈,让她起了戒心,本是想将刀笔吏的弊端一一告知他,让他万不可答应,谁知,他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肖夫人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问他拔解初选都没参加,能拿到乡贡生名额吗。 开口回道:“只听见后面几句话。” 见他不说话,又添了一句:“裴寓衡,拔解初试你不要在意,还有机会的。” 言语总是那么苍白无力,她和裴寓衡心知肚明,因为裴父的事情,就算裴寓衡再惊艳决绝,州长也不会惹上一身骚。 越州马上就要成为从各州过来才子们的聚集地,拔解的终选势必要将他们囊括进去,只要在这之前,获得终选名额,乡贡生便多一分保障。 她看了看邻居崔棱家,要想获得乡贡生的名额,他的支持必不可少,有人担保,州长才会吐口。 即使对他再抱有信心,她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你一定会成为崔棱的弟子,获得他的举荐,平步青云,需知事事无绝对,能做的,便是尽可能一试。 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她朝他走去,“区区一个刀笔吏怎能配的上你,只要进士取缔,那后面的路再宽敞不过,家中的事情你不用费心,我自会赚钱,你安心温书就是,我养的起你。” “你养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更强烈了,裴寓衡艰难的笑了一下,在她到来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身体重重砸在了宣月宁身上,她身子骨还小禁不住他,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 死死抱住他,护住他的头,宣月宁呼吸都变的急促了,熟悉的昏厥,不一样的场景,泪水沾湿睫毛,她用力喊道:“阿娘,寓衡犯病了,快去请医者!” 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她害怕地一直围着裴寓衡转,用寸步不离来形容都不为过。 红着眼睛打湿汗巾,为他擦拭脸颊上冒出的冷汗,毫不犹豫地将他鲜红的唇脂擦干净,露出里面泛着青紫的唇。 边擦边恨恨的说:“让你美,以为天天拿唇脂遮掩唇色,就没人知道你有病了,该晕厥的时候不还是晕了!” 小心地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她才放下一半的心,泪水愈发汹涌,她最怕,最怕的事情就是见他犯病,每一次犯病,她都觉得他要远去。 “月宁,快让医者瞧瞧,我去厨房烧火,一会儿好熬药。”宣夫人带着医者进屋后,转头就直奔厨房。 那医者先是瞧了瞧他的面色,目光在他青紫的唇上停留,皱着眉头为其把脉,叹了口气,“当时他在医馆照料他母亲,我就觉得他身有疾,但观其面相却又不像,原是他将唇色遮掩住了。” “可能治?” 医者放下他的手开方子,“难,他这是打娘胎带出来的心疾,只能好好将养着,平心静气,不可过分哀伤喜悦,更不能生气,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哎!” 宣月宁艰难一笑,医者说的倒是和长安的医者一样,都是只能养着,无法根治。 他这种多智而近妖的人,怎么就配了个病弱的身子,实在不该。 第十六章 鸡汤温热 第十六章 鸡汤温热 “咳咳咳咳。” 剧烈咳嗽下,裴寓衡还执着地伸手,“给我,咳咳,看看。” 宣月宁揉揉额头,觉得自打裴寓衡苏醒之后,她的耐心就要消耗殆尽了,以前只知道他甚为注重仪表,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病中卧床休息,竟还要拿镜子去照。 只好归结为,前世她忙着照顾家里大小病人,忽略了他。 在他反复要求下,终是将镜子递给了他。 抱胸站在床边道:“裴郎的英姿一如既往,只不过病中虚弱了些,你既然有力气照镜子,一会儿的药一口气儿喝进去。” 她这可不是假话,床榻上的裴寓衡一头黑发披散在身下,此时手拿铜镜,当真病如西子,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 知他爱洁,早就让裴璟骥将他那一身脏衣脱下,换上了干净衣裳,又日日为他擦脸,没有半点灰尘,有药温养着,苍白的脸上好得有了丝血色,看着没有之前那般吓人。 他没理会宣月宁,她的改变他都默默看在眼里,以前那个一见他就如兔子见到鹰,蹿地飞快小娘子,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站在床边这位,敢说出养他之言,亦敢开口讽刺。 举着铜镜,看向镜中自己,竟觉还是这个肚子里一箩筐弯弯绕绕的宣月宁,更合他心意,需知他们已经不是长安裴家了。 收回自己思绪,第一眼就注意到铜镜中男子没有血色又带着青的唇上,遮掩下眸中对自己的失望,对其道:“将桌上那唇脂给我。” 宣月宁没了打趣的心思,心疼床上的人从小疾病缠身,不想他折腾,便道:“在自己家中,所见均是亲人,有何需要遮掩的?” 裴寓衡以最快的速度在铜镜中扫过自己整洁的衣裳,乖顺的头发,闻言将目光转到她身上,要笑不笑地勾着唇角,漆黑冷然的瞳仁直将她看出一后背的汗。 拿起桌上唇脂,她还在唾弃自己,又不是以前那位呼风唤雨的裴相,她在这听话胆怯个什么劲! 将唇脂递给他,忍不住说:“稍后还要喝药,你看是不是喝完药在抹?” 裴寓衡的手听闻便是一顿,肉眼可见的不自在起来。 家中宠爱,性子执拗,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喝药,不是害怕苦,就是单纯的难以下咽,偶尔还会悉数吐出去,每次喝药都得折腾一番,一碗药下去,总觉得小半条命没了。 此时被她点破,倒有些窘迫。 见他连脖子都羞红了,宣月宁见好就收,快步走出了屋子,“我去厨房瞧瞧他们的药煎好了没有。” 待她利落跑远,裴寓衡手腕一翻便将铜镜打落在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一声,按住自己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嗤笑一声。 另一只手摩擦着唇脂上的花纹,良久都没有打开它抹上。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槐树遮天蔽日,他在床上昏昏欲睡。 悉悉率率的声音将他吵醒,一睁眼就瞧见蹑手蹑脚走到他床前的宣月宁去而复返。 见他看过来,颇有些受惊,睁着溜圆的眸子,将两条手臂背在了身后遮遮掩掩。 “怎的回来这般慢?将药给我吧。” 伸出的手没有被放上预料中的药碗,疑惑间,就听她道:“躺着喝药终归不妥,你可能自己起身?” 瞥了她一眼,他将唇脂扫进被内,慢吞吞直起身子,拢了拢被扯散的衣襟,确保没有任何不妥,才再次伸手。 入手的药碗比之前重了许多,手背下还有一只怕他拿不住而托在下面的柔夷,软软肉肉温热地紧贴着。 手指微动,掌心被烫的灼热,冒着热气的药碗里乘的哪里是药,分明是一碗面。 宣月宁笑着说:“你是不是都忘记了,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就算是病中,也不能错过啊!” “阿兄,生辰快乐!”两个孩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围在床前,直勾勾地盯着裴寓衡手中的长寿面。 裴璟昭舔舔唇角,“阿兄,今儿这碗长寿面,可是阿姊用鸡汤煮出来的。” 她说完裴璟骥就接着说:“阿姊从昨晚就在熬汤了,满厨房都是香味!她还不让我们提前告诉你,说今天要给你个惊喜,阿兄你怎么光看不吃?” 裴寓衡愣在那里,正在此时宣夫人端着鸡肉走了进来,“寓衡,往常你过生辰都会给你办文会,如今家中光景你也知晓,不要小看这一碗长寿面,却也是我们的心意。” 裴璟昭率先出声:“对对,我有洗菜!弟弟还摘菜来着,长寿面是阿姊做的。” “恩……”她悄悄瞧了一眼宣夫人,小小声说,“鸡是阿娘杀的。” 宣夫人瞪了她一眼,转而道:“快趁热吃,你们也过来,我们陪着你一起用饭。” 两个孩子呼啦就跑到桌子边乖乖坐好,眼巴巴看着宣夫人手中的鸡肉。 宣月宁松开扶着他的手,“你还生着病,不能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只有一碗长寿面了。” 他接过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胃口不佳却将其全都吃了进去。 山珍海味比不过今日这一小碗长寿面。 宣月宁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大家吃饭,日子苦吗?她不觉得,有家人相伴,整个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快吃,想什么呢?”宣夫人给她碗里夹了个鸡腿,裴璟昭有样学样,把另一个鸡腿夹给了裴璟骥。 挤眉弄眼的对他道:“阿姊对你好不好?” 宣月宁咬了一口鸡腿,心想从租院子、给宣夫人看病、给他置办笔墨纸砚到他这一场病,家中银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瞧瞧,炖鸡肉而已,把两个孩子馋成什么样了。 她典当了金锁,费劲心思照顾的家人,可不是让肖夫人天天惦记的。 肖夫人那么闲,不如给她找点事情做,省得她一门心思的盯着他们家。 也是时候该登门拜访了。 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 第十七章 登门拜访 第十七章 登门拜访 越州北坊宣府,宵禁刚除,清晨炊烟袅袅,一行人从宣府后门鱼贯而入,将信封妥善交到肖夫人手中,又趁着街上人稀少离开了越州。 肖夫人坐在自己小屋中,拆开信封,厚厚一叠飞票掉在梳妆台上,她手指轻捻,满意的将其收拢在放钱的小盒中。 闻讯而来的宣嘉亦带着一身脂粉味冲了进来,上去就将信封拿起,往中间一看,除了一封信什么都没有,不满道:“夫人,裴家给的钱都哪去了?” 肖夫人抽走他手中信封,冷笑说:“刀笔吏裴寓衡拒不接受,那两个孩子也没能发卖成功,裴家凭什么给你钱。” 宣嘉亦啐了一口,“裴家倒是打的好算盘,不给钱还想我们帮他干活,怎么说那都是我妹子一家。” 这个时候知道是你妹妹一家了,肖夫人理都未理他,将那封信拿出看了一遍,心中了然,怪不得他们着急了。 女皇有意培植自己势力,今年进士生名额越州要占一半,各州才子即将到来,他们当然不放心在长安就有才名的裴寓衡。 心中有鬼,生怕他一飞冲天,除了这个,还在信上指责他们办事不利,宣嘉亦探头,没关心越州才子之事,只看见责问之语,当时就气得拍桌子大骂。 肖夫人白了他一眼,任由他将信撕碎扔进水盆,“你气什么,信上也没说错,接下来还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断了他们家的生路。” 她拿出几张飞票,宣嘉亦脸上盛怒倏地不见,快要笑成一朵花,在他要伸手碰到时,她快速撤回,咯咯笑了两声,“夫君?你可舍得?要知道裴家除了给钱,可还承诺,一定给我儿个进士生名额,你这当父亲的没能耐给儿子铺路,可别挡了我。” 钱财动人心,但还不至于让她三番五次得罪裴家,想方设法算计他们。 最关键的还是那个进士生名额,有了那个,她的儿子最次也能当个县令,就此摆脱现在身份,当个人上人。 原本她还有所怀疑,如今得了越州将占一半名额的消息,当即便信了。 宣嘉亦求饶,“哎呦,我的好夫人,都听你的,我近日倒是看上了一个乐户女子,你看?” 肖夫人松了手,任由他抢走飞票,一双丹凤眼斜勾着,“那就纳进来吧。” 门外婢女声音传进来,“郎君,娘子,宣家小娘子来找。” 两人对视一眼,宣嘉亦将飞票放进钱袋道:“夫人,你不是还发愁吗,这不人来了,我就先去哄那乐户女子进门了。” 肖夫人看着那着急忙慌离去的背影骂道:“德行。” 此时的宣月宁在宣府静静等候,今日她没穿胡服,一身小娘子的乖巧服饰,裴父出事,本不就该穿色彩鲜艳的衣裳,若不是她只有一身胡服,是断不会穿的。 她将衣裳整理了一番,留出素净的,其余全都典当了,那些钱宣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要,她便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手中有钱,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但这些钱远远不够她预想的,她需要钱,肖夫人则需要机会插手裴家,她这不千里送人头来了。 省得肖夫人绞尽脑汁的使坏,莫不如让她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 想动她,可得看她的本事了。 摸着略显空荡的钱袋,她翘起嘴角,见到肖夫人出现,笑容更是灿烂,送钱的来了! 甜甜道:“伯母,七娘今日过来赔罪了,那日伯母走后,阿,姑母发了好大的火,七娘后来才知晓原来伯母是给阿兄找了个刀笔吏的活,姑母只是,还沉浸在过往,不愿意接受现实,伯母别生气,七娘代他们来赔罪。” 以宣家族谱论,她排第七,是正八经的宣七娘呢。 肖夫人眼中闪过算计,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厢房走去,洗洗盘问:“好孩子,你又何罪之有,跟伯母说,家里发生了何事?” 她被问的面上为难,吞吞吐吐说裴寓衡又病了,要吃的尽是名贵药材,家里没什么钱了。 低着头的小娘子,脖颈弯出一个优美弧度,依旧能看出明眸皓齿好颜色,她闭着气憋红了脸,一副羞涩模样,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七娘知晓伯母手里有许多商铺,不知道伯母能不能让七娘去商铺帮忙,伯母,嗯……不用给七娘太多钱的,但还是得够维持温饱的。”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太多,裴家是真得山穷水尽了,连还未及笄的小娘子都出来赚钱了。 肖夫人丹凤眼上挑,眼里尽是笑意。 “你要到我的商铺里干活?”一面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慰,一面试探问,“伯母自然是欢迎的,你会读书写字,那可帮了伯母大忙,但向来商人低贱,你姑母能同意?” 宣月宁摸摸袖子里的东西,满意一笑,上钩了,飞快的看了一眼肖夫人又垂下头去,“姑母定能谅解的。” 她又急急道:“我知道为难伯母了,伯父应是不喜欢我来的,但除了伯母,我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我又没出去干过活,心里还是很害怕,想着也就只有伯母会护着我。” 被变相维护住自己良善脸皮的肖夫人,欣慰的紧,送上门来的,被裴家当亲生女儿养的小娘子,岂有不要之理,当下就道:“那好,你就来伯母的铺子上,伯母正好在归行坊有一间首饰铺子,你就到那去帮忙!” 惊喜来的太突然,她松开衣袖,首饰铺?这可真是正中下怀。 “来,伯母送你去首饰铺,你从长安来,到了铺子可得帮忙瞧瞧那些首饰的设计,越像长安小娘子佩戴的越好。” 宣月宁不住点头,何止长安,她可还在洛阳待了半辈子呢。 第十八章 得偿所愿 第十八章 得偿所愿 肖夫人的首饰铺中等大小,虽没有酒坊二三层楼高,但却在归行坊最繁华的地带,这位胡商之女,可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屋内熏香袭人,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静静躺在丝绸上等待贵客挑选。 宣月宁跟在其后绕进后面隔间,里面正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圆脸小娘子埋头画图,画上一支金簪初见雏形,见肖夫人来了,赶忙站起来。 她一身普通蓝色棉裙,袖口处还沾着颜料,仔细看去手指拿笔处尽是茧子。 肖夫人扭头对宣月宁介绍道:“这位是铺子里专门画花样的姚三娘,前段日子首席画工生病请假,至今都未归,姚三娘白天黑夜的画图,你就在这里帮她的忙。” 这位主家手段凌厉,从没跟他们温声细语过,姚三娘和后面的掌柜闻言四只眼睛都放在了她身上,打量着身高只到肖夫人肩膀的小娘子。 宣月宁任他们看去,镇定地应了句是。 肖夫人招呼掌柜过来,伸手拉过宣月宁的手,“她是宣七娘,别看年纪小,可是在长安读过书识过字的,我特意让她过来给首饰铺画些只有长安才有的首饰。” 掌柜的视线扫过两人交叠的手,主家的丈夫就姓宣,恭敬道:“夫人,那宣七娘的工钱给多少?” “就照着那位首席画工的钱给,记住,要日结。” 话音一落,姚三娘狠狠瞪向宣月宁,脚下不稳,碰倒了身后椅子,发出“嘭”的一声,赶紧告罪。 肖夫人摆摆手,将宣月宁从身后拉出来,还将她头上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才对那低着头的姚三娘道:“宣七娘日后就跟着你学习画图,你可万不能藏私,要认真教导才是。” 姚三娘不情不愿的恩了一声。 事情交代清楚了,手里不光只有一间首饰铺还有几个铺子需要她走上一趟,出了门没走几步,她又不放心般折返了回来。 一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模样,当着屋内两个人道:“伯母就把你安排在这个铺子里了,你可满意?若是不喜欢,就跟伯母说,伯母铺子多,再给你换一个。” 宣月宁眉头一跳,将姚三娘咬牙切齿扭曲脸和掌柜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在眼中,暗道直接挑明关系,可真能给她招祸端。 扬着小脸对她道:“月……七娘多谢伯母,七娘一定会在铺子里好好做,给伯母多画几章长安的首饰图。” “好孩子,”肖夫人摸着她的头,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又道,“还有掌柜的,她识字,有空你就教教她怎么看账本。” “是,夫人。” “恩,我对你们自是放心的。”她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走了。 宣月宁拍拍钱袋,甜甜的笑隐去,显得客气又疏离。 待肖夫人真正走远,八面玲珑的掌柜,言语温和,问她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喝点水,再领她熟悉首饰铺。 姚三娘站在隔间门前,冷哼一声,“还不知道在咱们铺子待几天,你倒是上心!可别把自己折进去。” 望着被猛地关上的房门,宣月宁若有所思,没理掌柜那句姚三娘火爆性子,让他讲解一下这铺子。 掌柜自然不想她们两个人起冲突,当下带她到柜台前,让她去瞧那些首饰。 这间首饰铺是肖夫人唯一的一家首饰铺子,因为越州最大的胡商卖的就是古玩玉石,尤其以裴翠首饰出名,为了避免冲突,她所卖尽数是金银珠宝。 玉石一概不沾,对首饰设计和新颖要求更高,换新速度快,花样多,反倒让她另辟蹊径,生意一直不错。 也有不少人专门从他们家订做首饰,要的就是出众。 铺子里的两个画工除了每月的工钱,还可领订做首饰的抽成,小日子过的不错,尤其是这首席画工,抽成是姚三娘的一倍之高。 从掌柜那,宣月宁还打听出了一条消息,那位首席画工是姚三娘的师傅,如今年岁大了,眼界跟不上,画出的东西缺了灵气,这几年也在铺子里赚了些钱,便打算回家养老了。 她一走,铺子里只剩姚三娘,其早就对首席之位虎视眈眈,在宣月宁到来之前,还觉得那是她的囊中之物,可谁知这首席之位轻飘飘就给到了好似根本不会画图的宣月宁头上。 从刚才种种行为就可以看出,姚三娘只怕是恨死了她。 宣月宁瞧着满屋子的首饰,听掌柜的继续道,姚三娘虽也能画,但能力尚不如师傅,至少也得再磨练个一年半载才能真正挑大梁。 她眉眼一弯,向掌柜道了谢,算是承他知无不言的情,也知晓了她提出想到铺子里干活,肖夫人为何二话不说就让她来首饰铺子。 需知从越州到长安,之间距离不止千里,一来一回颇为不便。 偏偏长安是旧都,女皇虽迁至洛阳,定洛阳为新帝都,但在人们心中,还是觉得洛阳比不得长安,越州人自也是如此,他们最喜欢长安的物件。 肖夫人自然希望她这个从小在长安长大的小娘子,能给铺子带来新的生意,听掌柜话里意思,她对姚三娘不甚满意,早就暗中寻找接替首席画工的人了。 可不会有人告诉姚三娘,任由其做着美梦,所以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画图,直接将她安排在首席画工的位置上,用抬高她的方法,轻轻松松给她拉了姚三娘的仇恨。 若她会画,正巧给商铺增添收益,若她不会画,动动口说一番长安首饰样子,依旧能达到目的,还能被姚三娘视为眼中钉。 一个主家小亲戚,什么都不会,连资历都没有,凭什么占着首席画工的位置呢? 肖夫人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维持着对她好的伪善面皮,就能让她在商铺中举步维艰,不愧是越州有名的胡商娘子,杀人不见血。 可惜,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真要是想培养她,理应让她从微末学习起才是。 要让她失望了,这种捧杀,她见的多了。 希望她日后不会后悔。 “七娘,你过来,咱们卖的是首饰,你首先要学会辨别各种宝石,还要能够看出金银中包含多少杂质,这样在画图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 掌柜地中等身材,蓄着胡须,没有半分攻击力,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舒服的长相,他对宣月宁招手。 从柜台里面挑了几支最具代表性的簪子放在托盘中让她拿着,嘱咐外面伙计看店,带着她回到了隔间。 指着姚三娘对面的桌子道:“你就坐那里,以后那就是你画图的地方。” 宣月宁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和姚三娘桌上的画纸和画具对比了一下,知晓这就是那位首席画工的地方。 不理会姚三娘重重的冷哼,施施然坐了下去。 掌柜拿起一支金簪为她详细讲解上面的珍珠,产自何处,价格几何。 不说在洛阳那些年她见识过多少珠宝,便说裴家未出事时,她在宣夫人的教导下,也不是个全然无知的小娘子。 耳中听着他的讲解,她也不敢托大,细细记了下来,这些东西日后她都会用到的。 姚三娘拿着画笔的手指越收越紧,啪一下将画笔扣在桌上,“吵死了!明日就要给客人交图,你们在这说话,影响到我了。” 掌柜被她一吓,手里金簪差点掉到地上,当即训斥:“三娘!你也是铺子里的老人了,铺子里什么规矩你不懂吗?” 宣月宁瞧姚三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当即劝道:“掌柜的,不如我们出去吧,还是别打扰三娘子画图了。”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将托盘拿在手里,她刚才已经一心二用记下了姚三娘的画图步骤,也对她的水平心中有了底,不必再在这里看她冷眼。 掌柜道:“既然要画图,你便好好画,可别再被客人嫌弃!” 到了外间掌柜继续说,她听的认真,讲的人也欣喜,忍不住就将肚子里的存货尽数告知。 说的口若悬河,拿起茶碗吃了一口茶,才发觉说了太多,“刚才我所说的可都记下来了?忘了,我应给你拿些纸笔过来。” 她目光爱怜的在各种各样名贵的首饰上划过,“掌柜讲的详细,七娘都记下来了。” 掌柜吃了一惊,便挑了几个问题问她,见她答的流利,自是不胜欢喜,眼神也从小心谨慎变成了满意。 “掌柜的,你们每日那么劳累,擦拭首饰的活不如交给我吧?” 都已经穷了几个月了,她实在心痒痒,这些哪里是首饰,都是钱啊!就算不是她的,摸摸也好。 得了同意,她小心地拿起软布,手指在它们上方划过,选了一支最重的金簪,慢慢擦拭起来,如同对待情人般温柔,边擦边哼哼。 铺子关门,她维持着好心情回了家,因着她今日刚去,所以未能领到工钱,等明日会给她一起结。 两个孩子已经和街坊家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正在外面玩耍,她一路走向裴寓衡的书房,书房里空空如也,应该在温书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坐在他的椅子上,从袖子中掏出了提前准备却没用上的图样。 弹去衣袖上沾着的桃花,花瓣飘飘旋转落在图样上,恰巧落在了水滴样的耳环上,从金簪到耳环,构成了她以前最喜欢的一副头面。 夹起花瓣,她轻笑一声对着窗外一吹,弯了弯眸。 第十九章 万事俱备 第十九章 万事俱备 “呦,她聪明怎么了?讨的了你欢心,我就得喜欢她啊?想当初我也是有酒有肉交了钱财行的拜师礼,方能学的画图,让我无偿教她,凭什么啊?” 肖夫人的首饰铺里,姚三娘狠狠瞪了宣月宁一眼,伸手对气得不轻的掌柜道:“赶紧把单子给我,这么多,我得画到什么时候。” 掌柜沉着一张脸,“就是因为你画不过来,才让你教教七娘,也是想给你分担一二,你不教她,她何时才能接单,这笔单子我打算让她来画。” 姚三娘一把抢过掌柜手里的纸,“她接不接单与我何干,一个不会画图的首席画工,你倒是敢给单子,不怕砸了主家的招牌,有能耐你告到主家那去,让主家把我辞了。” “姚三娘!你莫要仗着铺子里就你会画图,就无法无天。” “哎呦,掌柜,我哪敢,我这不是单子太多,急得慌,再说,她长那两只大眼睛是做什么的,我画图的时候,她不会自己学啊!下次,下次的单子我不接了,给她行不行,对了,昨日订单的分成你可得想着给我。” 宣月宁静静站在一旁,对姚三娘用话刺她,抢她生意半分不在意,铺子里规定的图加上手里的单子,她得能全心全意的画才是,寥寥几笔,随意敷衍,日后有她受的。 大洛颇为看重师徒情谊,尤其是工匠一行,行了拜师礼,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师傅将吃饭的手艺传给徒弟,徒弟是要为师傅养老送终的。 若有哪个人违背,是可到官府请官老爷做评判的。 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她现今画出的图样随便一张都比姚三娘好,只缺个一鸣惊人的机会,姚三娘还妄想让她行拜师礼,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异想天开? 咧了咧嘴角,眼睁睁看着掌柜拿出账本,拨弄几下算盘,给了姚三娘三百文铜钱。 一个小小金簪的图样,就分了三百文钱! 费力地移开目光,她捏捏日益鼓囊的钱袋,望着铺子斜对面那家专门做玉石的首饰铺出神,机会啊机会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来。 “七娘,今日的工钱你拿着,时辰不早,就早些回家吧。” 宣月宁抬头,就见掌柜一副可惜的模样瞧她,她到铺子也有些时日,该学的都学了,金银珠宝各种信息张口就来,又因她早会看账本给掌柜分担了不少活,他倒是真心想为她考虑一二。 今日任由姚三娘撒泼,只怕是他早就跟肖夫人说过姚三娘的事,却没得到肖夫人的维护。 肖夫人巴不得自己和姚三娘的冲突越大越好,怎么会为她出头。 接过给她的一百三十文钱道了谢,转身她就走出了铺子。 不得不说,赚肖夫人的钱,她还是很欣喜的,要知道盖房子的工匠,每日不过一百文。 姚三娘也只能领六十五文,订单抽成看着多,可也不是每日都能有的,她这半个月赚的都已经比姚三娘辛辛苦苦画图赚的多了,不然她也不会一个单子都不舍得给她。 五月的越州气温逐渐上升,街上的小娘子衣裙轻薄,总是引得男子目光追随,宣月宁一身青裙加上还未发育的身材,隐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先是到成衣铺取了她订做的胡服,接着她又去买了只老母鸡,让卖鸡的给她收拾干净,打算回家给他们做好吃的。 路上看见叽叽喳喳黄绒毛团的小鸡仔,她走不动道了,盘算着给那两个小的找点事做也好,省得他们无聊,小鸡长大也能吃,不错。 当下抓了十只小鸡仔,还细细问了,应该怎么养活,买了一个竹筐抱在怀里。 小鸡仔吓得紧紧挤在角落,手上拎得东西多,她费力地用手背蹭了蹭鸡仔毛绒绒的背,新奇的触感传来,她嗖地缩了手,脸上浮起了一个充满童真的笑容。 还未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朗朗读书声。 裴寓衡正在槐树下教孩子们读书,除了他们家的裴璟昭和裴璟骥,还有邻居家的小孩跟着凑热闹。 起先是宣夫人有意放纵两个孩子玩个痛快,这段日子频频出事又接连让他们担惊受怕,担心孩子们心智受到影响,有意让他们释放天性。 见他们已经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每天欢声笑语,尤其裴璟昭,一个女孩子,俨然成了这片孩子的山大王,带着他们跑跑跳跳,就起了将他们拘起来的心思。 在一天他们要去门口小溪边游泳时,她终于忍受不了了,当即打了裴璟昭一顿,连宣月宁都没求情。 一个小娘子,要跟一群混小子游泳,真真是皮痒了! 打从那天起,宣夫人就圈起了他们两个,在家里教他们识字。 宣夫人在闺阁时就读过些书,嫁给裴寓衡的父亲,更是得了他的尊重,夫妻两个红袖添香自不必说,教两个孩子识字可谓绰绰有余。 领头的孩子王被关起来识字,跟着他们一起玩的孩子们就徘徊在裴家门口,宣夫人看不得他们眨着懵懂湿漉漉的眼睛在门口吃手指,便叫他们进来跟着一起学。 不过是多五六个孩子,拿着小树枝在地上比划识字又费什么事。 这年代家里大人出去上工,很少有时间能看的了孩子,只要知道他们丢不了,任他们疯玩,往往一天下来,衣裳上滚的都是泥。 等他们发现自己家的孩子,一个个跟早上出门一样干净,问了去,才知道他们在裴家院子里跟着读书识字,当即就是一惊。 要知道,在大洛能读书识字的人那可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人都上不起学,能识得两个字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更别说科考了。 从买笔买磨买纸,村学、县学、州学,到拔解、乡贡生,一年年读下来,非得将一个温饱之家,读的清贫不已。 家里孩子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跟着别人家孩子学识字,得了好处,他们怎能没有表示。 为了自家孩子的未来,他们厚着脸皮登门拜访,都是实诚人,带着自家的好东西,憋得一张脸通红,也没好意思说让宣夫人继续教下去。 还是宣夫人看不下去,教几个小孩识字有何难得,应了让孩子们白天过来玩,裴璟昭和裴璟骥学什么,就给他们教什么,但他们家条件有限,笔墨纸砚是万万提供不了的,让他们过意不去意思意思给点钱就是。 邻居们自是感激不已,不要求自家孩子有什么出息,只要识得几个字,日后不被人骗就满足了,知道他们家大郎要准备科考,宣夫人一个寡妇带着小的不容易,有什么能帮的就帮衬一二。 家里的水缸水一直满着,出去买米买面有熟人给低价,有那混子过来招惹,一顿打逃不掉。 这世道,寡妇不易,宣夫人的好心,为她赢得了名声和邻居的爱护,就连家中安全都有了保证。 宣月宁看在眼里,分外支持,日日有孩子们痴缠,宣夫人走起路来都带风,一场大病的虚弱身子,都养了回来,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再为家中那点钱唉声叹气。 怕外面的人嚼舌根,说道妇人家教识字不好,裴寓衡摆着一张臭脸,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他们。 需要专心温书的人,不嫌弃院子里都是孩子们欢笑声,还主动牺牲自己时间,明明是为了宣夫人好,却表现的那么变扭。 宣月宁也曾怕他们耽误裴寓衡,特意问他,谁料裴寓衡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在长安的时候,她便听说过,裴寓衡是那些才子们之首,他要是都考不上,那些才子们可以拿块豆腐去撞了,他们更考不过。 而且观察下来,裴寓衡分明是乐在其中。 “阿娘,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小豆丁们齐刷刷地抬头看她,又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裴寓衡,眼里的期待都快要溢了出来,每日她出门回来,就是裴寓衡的下课之时。 宣夫人走厨房中走了出来,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你竟还买了小鸡仔?” 小鸡仔这三个字吸引了小豆丁的目光,见状,裴寓衡只好放了他们。 一时间宣夫人就被围了起来,十只小鸡仔被吓得不得了,还是裴璟昭插着腰将他们轰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鸡肉在厨房炖着,五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该拿小鸡仔怎么办。 知道它们吃什么,但把它们放哪啊? 看着看着,宣夫人就笑了起来,拿手指去戳宣月宁的额头,叫裴璟骥去邻居叫伯伯给安个鸡圈。 小鸡们的去处有了着落,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饭,宣夫人让两个孩子端着饭碗,给邻居们送鸡肉后,开始了每日都会有的例行公事。 诸如问宣月宁今日做什么了,那个姚三娘是不是又冷嘲热讽了,生怕她在肖夫人那受了欺负。 裴寓衡淡定的吃着鸡汤,看了一眼宣月宁,暗自想谁能欺负得了她,可还是竖着耳朵,听着她们说话,不错过任何讯息。 直到一家人吃过饭,宣月宁拿出钱袋,将里面的铜钱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宣夫人充做家用。 一半推到裴寓衡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第二十章 只欠东风 第二十章 只欠东风 宣夫人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拿起分给自己的铜钱收了起来,对裴璟昭和裴璟骥道:“你们两个,跟阿娘出去喂鸡仔。” “好呀,好呀,走,阿娘。” 院子里,小鸡仔不停的叫着,屋内只剩裴寓衡和宣月宁两个人。 宵禁已到,天色昏暗下来,一顿饭吃下来,裴寓衡唇上的唇脂都变淡了不少,他曲起手指,离桌子上那堆铜钱远些,方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宣月宁捧着小脸,不能看桌子上那堆勾人的铜钱,一看就怕自己受不住再将它们夺回来,只好死死盯着灯下裴寓衡的美人脸。 再次感叹世道不公,一个郎君有着无比精明的头脑、强大的自制力就算了,竟还长那般好。 跟他一比,自己就像是路边被随意抛弃的小草。 打小被抱错就算了,拨乱反正后,爹不疼娘不爱的,嫁了人还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道夫君是个好龙阳的,兢兢业业替人家养儿子,还没等到和离享清福,就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裴寓衡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下,语气颇为不善,“宣月宁,你看够了吗?” 还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人,不假思索张口就道:“没有。” 在她对面的裴寓衡将手拢在了袖子里,阴森森的瞧着她。 直到察觉身上冷意,方才反应过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不是,我是说,咳,你把这些钱收着,平日里也好自己置办东西,没有钱总归是不方便。” 见他还是不收,将铜钱往他那又推了推,手指一碰到铜钱,就有些恋恋不舍,摩擦了两下,方才松手。 “我看你这几日总是出门,出门身上不带钱可怎么行,再说了……”她用手支着下巴道,“不都说了,我会养你的,你安心温书就是,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人!” 裴寓衡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在了一起,无声的看着面前眼睛都不敢看铜钱的小娘子,心中的翻江倒海也只有自己知晓。 “咳,那什么,你真不要啊?”宣月宁揉揉鼻子,目光从铜钱上划过,再划过…… 这些铜钱好像是有点少,裴相看不上也是正常的,不如,先拿回来,等多点再给他。 就在她心中天人交战,小手已经从脸上放了下去,接近那堆铜钱时,一只修长的手挡住了她。 指尖碰上冰凉的手背,手背迅速撤走,连带着桌上的铜钱都被妥善地扫进桌下的钱袋。 她一惊,就听裴寓衡问:“给出去的铜钱,还想拿回去?” 说完,不给她反应时间,就站了起来回到书房,见他拿出书来看,她自然不能打扰他,只好站在门口恨得磨牙,明明之前是他不要来着!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怕他作甚。 书房中的裴寓衡,等门口的人也去看那些小鸡仔,才放下书来,淡然的将拿倒的书正了过来。 指腹揉了揉手背上还残留着的温暖,簇起眉嗤笑了一声,低语道:“养我?” 他拿出被夹在书中的告示,沉默下来。 越州赵家,欲为家中儿郎寻一夫子指点迷津,价格……很是高昂。 第二日一早,这个家中唯一一个需要出去赚钱养家的宣月宁,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裴寓衡出去的早。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了。 刚踏进首饰铺,她就被伙计拦了下来,“这位郎君可是要给家中女眷买些首饰?” 宣月宁低手审视了一番自己的胡服,她一动,那伙计也惊讶出声,“竟是七娘,我差点没认出来。” 隔间里瓷器摔碎的声音响起,两人一致往后看去,她问道:“为何一早就吵起来了?” 伙计让她先别过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昨你走了后,州长夫人就遣身边婢子过来,说姚三娘设计的图样依旧不满意,再设计不出来,她就到对门家定裴翠了。 掌柜好话说了许久,才安抚了人家,谁料姚三娘不服气,偏说自己画的没问题,趁着宵禁闭店就回了家,把掌柜差点气过去,一早上,这不就跟她吵起来,说她再这样,就让她回家去。” 宣月宁坐在柜台后面,熟练地拿出一对金耳环擦拭,对着阳光看去是否擦干净了,眯起眼睛,闲聊般问道:“州长夫人可有说她订这首饰做何用?” “说是要举办赏花会,届时越州上得了台面的夫人、小娘子都会过去。” 她轻柔地放下耳环,暗道:昨还念叨着机会不易,这不机会就来了。 掌柜怒发冲冠地走了出来,见了一身胡服的宣月宁表情柔和几分,对其道:“不错,倒是精神的紧,你进屋画图,不必顾忌其他,桌子上有一张单子,是昨日有人定的,你试试看画一画。” “单子?给我的?”她空有首席画工的名头,又看着年幼,基本无人肯让她来画,怎么昨日她早走了一会儿,就错了那么多东西。 “是给你的,指名要你画,不用害怕,单子简单的紧。” 说完掌柜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胸口剧烈起伏,看来是真被气狠了,不方面再多加询问,宣月宁皱了皱眉头,一进隔间,就见红着眼眶的姚三娘愤愤地瞪了她一眼。 草草看了一眼,见她正重新画红宝石的头面,其余的单子被她暂时搁置在另外的地方。 想来这就是州长夫人要的东西了。 也怪不得人家不中意,在她看来,这图样实在是太常见,任意一家首饰铺都能买到相似的,人家为何要花大价钱来找你订做。 摇摇头坐了下来,掌柜给的单子确实挺简单的,不过是画一支金簪,要求少到不可思议,可她总觉得哪不对劲。 “别以为接了单子就万事大吉了,需知这单子画好后,客人点头才算完成,有那挑三拣四的客人,不重画个十遍八遍,他们不会满意的,” 听见这话,宣月宁抬起头,正巧看见姚三娘落在她手中单子上那不屑又欣喜的眼神。 仿佛她拿起的不是单子,而是某种会让她开怀的东西,那她为什么会感到开心? 姚三娘换了支画笔,说道:“我昨日就说了,再来单子就让给你,正巧特别简单,我呢没功夫教你,你可得好好画,若是第一单就被客人退货了,小心屁股下面生火。” 她看她的目光带着势在必得的攻击力,加上她话中意思,宣月宁挑挑眉,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如此简单的金簪图样要是都画不好,她这个首席画工的位置,就该让贤了。 她铺上一张纸,回道:“我这单子会不会被客人满意不知道,倒是三娘该小心才是,听闻你这次再画不好,州长夫人可就不从这订了。 让我想想,州长夫人可是越州女性代表,你说别的人会不会也紧跟她,把这的单子给撤了,哎哟,那伯母得气疯了吧,三娘需不需要我给你讲讲长安首饰的样子?” 姚三娘被她的话刺了下,一张小圆脸,愣生生被她拉成了驴脸,狠狠拍了下镇纸,“你还是先把自己手头那个金簪画好吧!” 宣月宁执起画笔,笑着道:“彼此彼此。” 不再管姚三娘如何出怪动静,口舌之争最没必要。 她试着画了第一张金簪,一边画,一边在心中寻思,这金簪看似简单,却没任何要求,岂不是人家说不满意就不满意,口全长人家身上。 姚三娘会好心匀给她一张单子?她不信。 有客人会直接点她这个没有任何图样的首席画工?她也不信。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只怕这金簪图样是姚三娘给她下的套,姚三娘从来没教过她画图,自然认为她不会,那她交出的单子就是个笑话,她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她从首席画工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她这张图画得再好,也是会被嫌弃的。 如此,不如好好构思一下州长夫人要的红宝石头面,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啊。 第二十一章 东风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东风来了 宣月宁埋头做画,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就要换一张画纸,在她对面的姚三娘嫉妒她使用的那套工具忍不住讥讽,“画不好就先在脑子里构思,有多少画纸够你浪费的!” 手一顿,画笔在纸上横出长长一条,这张是真废了。 照旧拿出一张新画纸,也不理采姚三娘,自顾自画着,姚三娘没了趣,不再招惹她,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画图的声音。 若是姚三娘伸长脖子往宣月宁那看去,就会发现,她画的并非是金簪的图样,而是一副耳环的底图。 待一副头面所有的底图画完,她将画纸悉数卷起,只留一张试笔所用的金簪图样放在桌面上。 看在姚三娘眼中,这是宣月宁怕掌柜发现她用了这么多画纸,是个没用的人,悄悄将画纸拿出带走。 她趁宣月宁出了隔间的功夫,走到她的桌前,一眼就看见线条有粗有细,恶俗的花朵开在歪歪扭扭金簪上的图样,轻蔑地嘟囔:“就这样的画工也想当首席。” 宣月宁同掌柜说自己想回家再琢磨琢磨,带走几张画纸,得了他的同意,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临走前回眸瞥了一眼紧闭的隔间,挑起嘴角,希望姚三娘喜欢她留的底稿。 家中院子里的小鸡仔已经熟悉了自己的新窝,满窝里转圈圈,两个孩子每日里多了项任务,出去给小鸡仔割能吃的草。 割完回来切碎喂它们,自己养的小鸡仔,感情自是不同的,两个孩子蹲在鸡窝前,你一只我一只的起名,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区分看上去全是黄色,都一样的小鸡仔。 宣月宁一路进了裴寓衡的书房,裴寓衡只给了她个眼神便不再理她,她掏出画纸铺在离他不远的桌子上。 经过她软磨硬泡,百般讨好,许诺给他开小灶,单做他爱吃的,他终是同意让她在他的书房中加了一张桌子。 裴寓衡的书桌就在窗户下,只要开着窗一侧头就能将整间院子收入眼底,此时槐树郁郁葱葱,绿色入目,总能引得焦躁的心沉静下来。 他微微放低手中的书,右手边便是宣月宁正对门口的桌子,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恰能将宣月宁认真做画的脸庞纳入眼中。 耳边垂下一缕发,戳在她软软的脸蛋上,她完全沉浸在画中,只是觉得瘙痒时晃一下脑袋,将其晃开。 图样逐渐在手中成型,没有在铺子里的拖拉,她已经在心中想了百遍,此时下笔如有神助。 草草的线条,变成了一副不对称的耳环,一只红宝石做成的满月,荡在耳下,一只金子打造的弯月,长度比其略短,几乎贴合在耳垂上。 早就见多了长安、洛阳小娘子的首饰,只要扣上“新”一字,总能引得她们趋之若鹜。 不对称的耳环,够新了吧。 画好这一张,她又拿出了金簪图样,这支金簪她依旧打算利用月,她的这幅头面,全都跟月相关。 金簪上没有刻画繁复的花纹,简洁大方,只在簪子末尾处,画了一个冉冉升起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盖,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用红宝石镶嵌而成,如同天之星。 一鼓作气,连宣夫人叫她吃饭都没听见,直至临近傍晚,裴寓衡抽走她手中的笔,她才发现夜已黑,脖子僵硬不堪,手腕也是酸痛不已。 一连几天加工赶图,让宣夫人心疼不已,变着法着跟邻居学做饭,只恨家中钱财稀少,不能请个厨娘。 姚三娘已经认定了她不会画图,这几天在铺子里连半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之前还乌云密布地画州长夫人要的图样,现今倒是喜笑颜开。 喜滋滋地将图交给了掌柜,又跟掌柜道:“我观七娘图画了有些时日了,不妨也让她拿出来瞧瞧,要是不好的地方,还有时间改动。” 掌柜原本皱着的眉头在看过姚三娘的图样后,倒是舒展开来了,闻言点头,“七娘,你将图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宣月宁从自己的图样中抽出属于金簪的那张,借交到掌柜手中的功夫,将姚三娘的图样扫了一遍。 确实是一副不错的图样,比她之前的要好上颇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这图样下笔走峰与她平日里的图样并不相同。 她曾在这铺子里见过许多这样的图样,属于前一位首席画工,姚三娘师傅的图样,为了保住州长夫人的单子,她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敛下自己的眸子,只听掌柜连着道了三声好,“七娘,这真是你画的金簪图?” 嘴角悄悄翘起,她疑惑的问:“自是我画的,可是有何不妥的地方?” 掌柜看着她交上去的金簪图,“哪里不妥,分明是好极了!你以前可曾学过画?” 宣月宁还没来得及出声,姚三娘急不可耐地一把将金簪图样抢了去,动作之大差点将图撕了,惹得掌柜训斥,“毛毛躁躁!” 图上明月被乌云遮面,上面点缀的红宝石碎,与众不同的闪亮,不似一颗圆润的红宝石贵气,反而有种婉约的羞涩感,叫人恨不得扒下那团乌云面纱,显露其后真容。 这是从没有在越州出现过的样式,做出来便是新的金簪。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画出这样的图样?”姚三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那图样都快戳到宣月宁鼻子处,“你是不是抄的?谁帮你画的?” 宣月宁伸手夹住那张薄薄的图样,“我日日在三娘眼皮子底下画图,三娘你说是不是我画的?” “你明明不是这个水平,桌子上那图样画地歪七八扭的,短短几天,你怎么会画出这样的图来?” “哦?”她顺着画纸压下姚三娘指着的手,“三娘说的那副图,是我之前试画笔用的,要知道每一只毛笔它的软硬粗细都不同,若是让三娘误会那就是我的水平,可真是我的错了。” 她盈盈而笑,眸子里像是碎了星光,掰开姚三娘死死攥住的手指,抽出画纸轻声道:“三娘,你快要将它弄破了,我可画了好久呢。” 姚三娘张着口,牙齿不住地上下磕碰,“你……” “恩?”她缓慢地眨了下眼,“说来,三娘还真是关心我呢,连我放在桌上的图样长什么样子都知晓。” “你故意的!” “三娘,你在说什么啊?”她重新将画纸交到掌柜手中,掌柜瞧了她一眼,便警告姚三娘勿要再撒泼。 姚三娘白着一张脸,红宝石、金簪……州长夫人要的也是红宝石! 几人说话的功夫,向宣月宁订金簪图样的人到了,来人进来下意识就先看向姚三娘,姚三娘见她到了长舒了口气,装作不认识般垂下头。 来人同姚三娘一样有着圆圆的鹅蛋脸,她眼珠一转才同掌柜的说话,将宣月宁当空气一般略过了。 掌柜满脸笑容地递过金簪图样,“这位夫人且看,这金簪可是铺子里的首席画工画的,整个越州都找不出第二支这种样式的金簪了。” 看见图样后,圆脸夫人流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在掌柜果然会喜欢,拿起算盘准备要钱的时候,才说道:“我看你们铺子的首席画工不过如此。” “什么?”掌柜放下算盘,“夫人这话何意?这金簪你哪不满意?” 圆脸夫人指着那金簪图样,“我何时说过让把红宝石嵌在金簪上了?这得多出多少钱,我看你们铺子是想宰我。” “这些都不是整块的红宝石,用不了多少钱,况且夫人订金簪的时候,要求可是甚少,我也只好自由发挥了。”宣月宁开口解释。 她在画之前就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场景,为了包含上州长夫人要的红宝石,又避免让订单人抓到把柄,特意选的碎石。 圆脸夫人不依不饶,一口咬定画的不如她的意,就不该放上红宝石,还讽刺道:“你就是那首席画工?一个都没及笄的小娘子知道什么?我看你们玲珑阁就是在糊弄我!还首席画工呢!” 掌柜的沉下一张脸来,首饰铺开了这么多年,一眼看出她是在胡搅蛮缠,“那夫人欲如何?” 圆脸夫人生气一般将那图纸一扔,扬着下巴道:“我不管,这图样我不满意,你让她再给我重画一张!” 图纸飘扬而去,正落在一位头戴帷帽,下身着八副石榴花裙通身贵气的夫人脚下,那夫人示意身边婢女将其捡起递给自己,轻咦出声。 “我倒是觉得这图样甚合心意,这位夫人既然如此不喜,不如将其让给我?” 第二十二章 满载而归 第二十二章 满载而归 原本还吵闹不休的圆脸夫人,在看见对方衣裳和婢女后,愤愤然闭紧了嘴。 倒是掌柜的见到夫人身边婢女,眼里闪过了然之色,赶紧上前,“夫人怎的今日亲自过来了,倒是让夫人见了笑话,快请到铺子里坐。” “无妨。” 那位夫人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着图样走了进来,身边婢女上前欲要接过图样,被她拒绝了。 大洛民风开放,极少有女子出行会带帷帽,宣月宁细细打量,那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招手,“这图样可是你画的?看不出小小年纪,有如此手艺。” 帷帽摘下,露出里面一张精心保养过的脸,掌柜出声提醒,“七娘还不过去,韩夫人叫你呢。” 越州州长夫人姓韩。 韩夫人笑的和蔼可亲,就连眼尾皱纹都充满了韵味,“原是个小娘子,我还说这是谁家俊俏的小郎君,画图都能画到我心坎里去。” “夫人谬赞。”宣月宁上前行礼,因未着女装一身胡服,便行了个男子礼。 “不必多礼,可否跟我讲讲,你为何将金簪设计成这般模样?”她看向图纸,眼里满是赞叹。 宣月宁回话,恭敬又带着俏皮,“自然可以,不过是觉得明月配美人,笔下便成了型。” “好一句明月配美人,我挺喜欢你这图样,可能让给我?” 她连迟疑都没有,“夫人慧眼识珠,当然可以了。” “我还没同意呢!你骂我有眼无珠?”圆脸夫人听她这就要把图纸让了去,呛声开口,看到韩夫人声音又小了去,“先来后到,这金簪是我先定的。” 宣月宁转身,十三岁的身子比圆脸夫人低了一头,微仰着头瞧她,往日里客气又好说话的人,此时变得锋芒毕露。 “是夫人嫌弃再先,我的图,不给故意捣乱的人。” “谁捣乱了?你这小娘子,怎么还满嘴喷粪呢?”圆脸夫人小心思被挑明,一着急口不择言起来。 宣月宁站在那里,对她的脏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受影响,涉世未深的小娘子,被如此辱骂,只怕早要气的掉泪了。 她视线在圆脸夫人和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三娘身上打转,在圆脸夫人要受不住的时候才开口,“夫人说笑了,你让画的金簪图什么要求都没有,我画了,你不喜欢,说不出哪里不好,就牵强上面有你没让放的红宝石,可是夫人你,可没提过不让放红宝石,我为夫人着想,用的都是碎石,夫人说它昂贵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夫人可敢拿着图样随意拉住街上的人,问其这金簪好看否?夫人不敢!” “我怎么不敢?”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姚三娘,姚三娘避过她的目光,分明是不想管,也不想将二者关系公之于众。 宣月宁再次开口,“夫人总看姚三娘作甚?” 圆脸夫人和姚三娘齐齐变色,就听她又道:“可是想让姚三娘帮你画图?” 她们一口气刚放下来,又提了起来,她直接将她们隐秘的心思点破了,“我倒是觉得夫人是针对我,想利用这金簪单子,威逼我为你画上百八十张图呢。” “你瞎说,我是真不满意你画的图样!” 韩夫人在其后观察够了,适时帮腔,“夫人不满意这图样,又为何阻拦我买下它?还是真如同小娘子所说,你,别有用心?” “还望夫人割爱。”她拿着图样眼中的喜爱都快要溢了出来,神情却不似商量,乃是一副通知的口吻。 圆脸夫人没料到韩夫人会帮宣月宁,不敢得罪出行跟着婢女的她,此时下不来台,一张脸憋的通红。 “给你,给你,我不要这图样了!那个谁,你还得给我画一张,我可是交了钱的!” 韩夫人蹙起了眉,“这位夫人,有些事点到即止最好。” “韩夫人说的是,”掌柜拿出早已准备的钱不由分说交到圆脸夫人手中,“夫人交的钱,我现在还你,夫人的这金簪单子,我们玲珑阁不接了。” “你,你们玲珑阁简直就是店大欺客,我可要到外面好好说道一番!” “住口!当着我的面焉敢如此?”韩夫人厉喝,“毁人声誉、小人行径,捣乱不成,竟还想反咬一口!速速离开此处,不然便在衙门里见上一见!” 圆脸夫人被吓住,落荒而逃。 “记住刚才那位夫人的脸,同其他铺子说一声,日后那位夫人的生意都不做了。” 伙计领了掌柜吩咐出了门。 姚三娘惊道:“掌柜,这要是被主家知晓,恐怕不妥吧?” 掌柜冷眼看着她,“有何不妥,不过一个人的生意,不做也罢,想要抹黑玲珑阁,主家不会怪罪的。” “此举甚好,掌柜的有魄力,”韩夫人接话,又看向姚三娘,“你为那夫人说话,可真如七娘所言,与其有瓜葛?” 姚三娘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没有,我都不认识她。” 宣月宁嗤笑,欺软怕硬的东西,转身向韩夫人施礼道:“多谢夫人。” 韩夫人看着这个不似同龄人聪慧与镇定的小娘子,威严的脸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般:“可是吓到你了?我刚在门口听了一句,你是玲珑阁新来的首席画工?这图样,我倒是从未在越州瞧见过。” “正是,夫人好眼力,我是从长安过来的,图样难免沾染了些长安的气息。” “哦?你竟是长安过来的,怪不得,就是可惜,这图样只有一支金簪,要是能凑成一副头面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姚三娘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忐忑插话,“夫人,你之前在铺子里订的头面,我已经画了出来,你可要看看。” “恩,拿来我瞧瞧,要是能和这金簪配上,也不错。” 韩夫人没接姚三娘捧过的图样,珍惜地拿着金簪图,姚三娘咬牙递给了一旁婢女,离去之际含恨瞪了一眼宣月宁。 婢女翻纸的声音在这铺子里,就像催命的战鼓,时间越长,姚三娘的脸就愈发白一分。 半响,她才道:“虽比不上金簪图,到也画的比之前强上不少,只是……” “配上夫人,就显得老气了。” “七娘,你莫要插嘴!”姚三娘声音尖利,让宣月宁忍不住揉揉耳朵。 “她说的没错。”韩夫人面上可惜,没有明说,却也表现出了不满意的意思。 要是没看见金簪图前,她兴许会勉强接受,可如今有了更好的东西,这副红宝石头面还怎能入眼。 艳俗的黄金与红宝石做配,戴上可真如宣月宁所说,太老了! “掌柜的,这头面,还是……” 姚三娘也顾不得冲撞不冲撞的了,急忙打断她要放弃这单子的话:“夫人,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娘子,知道什么,我特意为夫人设计的,充满了贵气,绝对没有人比夫人更适合戴它们。” 韩夫人摇头,“不必多言,这些日子辛苦你画图了,之前的定金我便不要了,这金簪做出来得多少钱?” 姚三娘浑身力气都被抽走,差点跌坐在地上,还想伸手去求韩夫人,被她身边婢女制止。 掌柜不愧是八面玲珑的代表,特意询问,“夫人不喜这头面没关系,我们还有七娘,夫人那么喜欢这金簪,可想让七娘为你将一副头面凑齐?” “善!”韩夫人喜不自禁,望着宣月宁道:“我竟是忘了,你才是这玲珑阁的首席画工,让你来画,我最是放心不过,七娘可想接我这单子?” 话里有着询问之意,这便是将宣月宁真的当首席画工来看。 宣月宁道:“七娘不画。” 话音一落,店里气氛为之一紧。 “哦?这是为何?”没想到她这么不识抬举,韩夫人的目光变了。 “只怕是画出了个金簪,就江郎才尽,不会画头面吧!”失去韩夫人单子的姚三娘,破罐子破摔。 还欲再说,被掌柜一眼望去,禁了声,他急忙劝道:“七娘,你能画出金簪,其他的肯定没问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宣月宁笑着看向姚三娘,“是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不必那么麻烦,画完金簪后我就一时心喜,将整副头面都画了出来,直接拿给夫人就是。” 一句话,众人悬着的心立即落回了胸腔,只有姚三娘一人目露震惊。 韩夫人听到竟有一整副头目的图样,不禁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拿给我看看。” “好,夫人莫急,七娘这就过去。” 拿出图样同姚三娘擦肩而过时,姚三娘小声道:“平白画了一副红宝石头面,你是故意的?” 宣月宁歪着头,落在姚三娘眼中的俊俏脸蛋分外可恶,“是啊,就是故意的。” 话毕,只留给她一个充斥着凉薄之意的眼神,肃杀、寂灭,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韩夫人接过图样,手越翻越快,每一章都让她爱不释手,“这耳环竟是长短不一的,当真新奇!掌柜的,快,这副头面我要了,赶紧做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跟掌柜订下日期,生怕这副头面被别人抢了去。 宣月宁捏捏马上就能重新变满的钱袋,追上已经走出玲珑阁的韩夫人,“夫人,等等。” 第二十三章 成果显著 第二十三章 成果显著 韩夫人隔着帷帽瞧着气喘吁吁的宣月宁,“小娘子可有什么事?难不成是那图样出了什么问题?” 宣月宁手撑在膝盖上,几个深呼吸平复了粗气,直起身子来先问了一句:“夫人订‘明月’图样,可是为了半月后的赏花会?” “确实如此,不知?” “这就是了,我有东西赠与夫人。”她笑得一口贝齿全露了出来,也感染到对面的韩夫人,充满活力又有才华的小娘子谁能不爱,便亲切地拉她到酒肆一坐。 雅间里,宣月宁看着铺满桌子的菜,也只是惊讶能否吃完,没有出现穷困人家两眼冒光的窘态。 言语间,更是不像什么都不懂的粗鄙人家,和韩夫人投脾气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 韩夫人得知她是家道中落,才会流落在首饰铺中,还对其颇为惋惜。 大洛虽民风开放,但能读书的人终究只占了少数中的少数,何况是小娘子。 对她起了爱才之心,遂主动问她,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若是能帮,便相帮一二。 宣月宁从袖中拿出几张画纸递给韩夫人,态度恭敬,时刻保持着自己只是一个画工的身份,没有被韩夫人的温言细语所俘获,就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韩夫人神态更为缓和,脸上笑容也是愈发慈爱起来,打开图纸那一瞬,她身旁婢女先出了声,“这可真是太美了!” 画纸上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着一身红色衣裙,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便是她的八幅明月裙,下面画着密密麻麻的一颗颗金色星星,从裙摆底处向上攀岩,直至隐至裙中。 上面还轻覆着一层薄纱,将那亮眼的星芒恰到好处的遮掩起来,给人朦朦胧胧之感。 “这是同那副头面一起画的衣裳图样,夫人喜欢就好,当时画的时候我便想着,这套衣服只给有缘人,今日一见夫人,我便知晓,有缘人来了。” 韩夫人没有将图样收起来,反而放在了桌上,“这图样你若拿出去,定会引得越州小娘子争先抢购,我虽心喜,却也不能接受你的相送,你且开个价吧。” 宣月宁有些羞涩道:“实不相瞒,今日夫人买去的头面乃是我第一次动笔所画,夫人之前,因我年纪小都没有画图的机会,这衣裳图样我是真心相送,我也想看看自己画出的东西,最终成型是什么样子。” 听闻此话,韩夫人对其更为爱怜,拒不接受她的相送,非要拿钱给她。 宣月宁艰难的忍住诱惑,语气软糯,“夫人且看这身衣服上面所用薄纱,那是一种更为硬挺的碧根纱,阳光下还会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光芒,这纱只有越州最大的商铺才有,夫人若是不接受,这图样只能成为火盆里一抹黑灰了,我是万不能从铺子里售出的,何况我现在待的是首饰铺,这不是抢了成衣铺的生意,再说我所在的商铺也没有这个纱。” 韩夫人仔细去瞧图样,果然如她所说,便让婢女将图样收了起来,“你这孩子,也罢,那我就收下了,但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到了赏花会那日,有友人相询,我就将你介绍给她们。” 宣月宁眸中深沉,暗道可算等来这句话了,“那便多谢夫人了,夫人需注意,做衣的时候吩咐他们,披帛一定要用同样的碧根纱。” “好,我记着了。” 窗外酒香醉人,街上香车宝马,人们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那酒肆前胡姬动人的歌声,日复一日重复着。 韩夫人那一单头面抽成之高,差点让宣月宁乐的找不着北,足足有一贯钱! 需知现在八百文铜钱都能买个手脚麻利的奴仆了,这一贯钱比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的收成都高。 摸着钱,宣月宁不禁想起自己白送出去怎么也值个一贯钱的衣裳图样,要是真卖了,加起来那就是两贯钱了! 心疼…… 不能想了,她撅着嘴拿出一个金镯子擦拭起来,那仔细劲恨不得将其擦掉层皮。 希望她为韩夫人量身打造的衣裳服饰,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赏花会过后不久,越州权贵之家的夫人们突然时兴穿一种外面罩着碧根纱的裙子,街上往来的年轻小娘子,弯月、园月样式的簪子尽情往头上戴。 玲珑阁的掌柜在见到打造出来的实物时,就知道宣月宁的图样非常成功,早有先见之明的,让她和姚三娘画了不少带月的图样,赶工了一批,卖的火热。 铺子里人满为患,韩夫人的贴身婢女却是悄悄来了,没惊动掌柜的,她将一盆开的正艳的牡丹送到宣月宁手上。 “我家夫人说了,还要多谢小娘子的图样,成品出来后穿在身上的效果非同一般,”她左右望望,贴在宣月宁耳边道,“那日赏花会,简直变成了赏人会,那些夫人、小娘子一个个见到夫人恨不得黏在她身上询问衣服在哪做的,头面谁家打的。” 她捂着嘴笑,“这牡丹花是当日的花中之后,夫人叫我将其送你,顺便让我告诉你,她已经将你的消息告诉给了那些夫人,你大可接些衣裳图样的私活,她们都知道怎么做。” 宣月宁眼睛一亮,可当真是意外之喜,接私活就相当于夫人们拿钱买图样,那可就不单单是一贯钱了! 心中感激韩夫人,投桃报李道:“我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听闻夫人膝下一子两女都未成亲,就随意画了些图样,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婢女识趣地将图样藏在衣袖中,“七娘且放心。” 送走婢女,她抱着牡丹花回了隔间,只听姚三娘阴阳怪气道:“抢了我的单子,你可成了韩夫人眼中的红人了。” 她嗅着牡丹花的香气,回道:“那可真是多谢三娘了,要不是三娘画的东西不尽如人意,我也拿不到韩夫人的单子。” “一个单子而已,你别高兴太早,有几个眼瞎的会让你这么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来画图样,这半个月还不是一个单子都没到你手上。” 隔间门突然被打开,掌柜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七娘,刚才西坊雷家的王夫人、南坊葛家的黄夫人,还有那红妱院最出名的乐姬都指明要让你来画图,她们要订做与众不同的头面! 我都先给你接了下来,这些日子你就全心全意画这三个单子便是,平日店里需要的图样就交给三娘来画。” 他交代完,便听外面伙计嚷道:“掌柜的,你出来一趟,又有夫人要下单子,做簪子了。” “哎哎,我就来,”抬脚刚迈出门槛,他就一拍脑门,折了回来,“差点忘了,南坊黄夫人要的图你暂且先别画,这位夫人特意嘱咐要亲自见你一面,和你细说。” “掌柜的!” “来了,来了,这位夫人你想要……” 宣月宁将三张单子整整齐齐摆在书桌右侧,对神情扭曲的姚三娘道:“看来眼瞎的人不少呢。” 她轻轻执起黄夫人那张只要头面的单子,眯了眯眼,“我若没记错,南坊只有一个桐油生意遍布半个大洛的葛家,他家夫人就姓黄。” 见面详说?她仿佛看到了接私活之后许多许多的钱在向她招手。 “能不能安静些!铺子里要画的图样已经多到画不完了,竟还要将你的活推给我!”姚三娘撕掉自己面前画纸扔在地上,而后趴到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宣月宁抱紧桌上的牡丹花,揉了揉花瓣,似是在安抚它,也似是在安抚自己。 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太吓人了。 第二十四章 人比花娇 第二十四章 人比花娇 牡丹花娇贵而香气浓郁,散发开来盈满衣怀。 金乌西坠,天边隐隐有惊雷传来,除了桌上点燃的小灯照出方寸之地,隔间中的其他地方都陷入黑暗中。 毛笔游走于上好的宣纸上,给这一室静谧增添了声响。 “七娘,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今日辛苦你了。” 掌柜的声音,惊醒埋头痴画的宣月宁,早已过了每日该回家的时辰,铺子里人手不够,她在前面帮着忙乎半天,就回来一直画到现在。 揉着已经发红的手腕,领了今日工钱。 韩夫人送的牡丹花被她小心呵护在怀中,她记得在长安时,阿娘是极喜爱花草的,家中甚至有几盆价值连城的兰花,可惜,全被抢走了。 如今有这盆牡丹,也算是聊以藉慰。 “七娘,外面下雨了,你且拿把伞。” 雨滴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好大声响,她蹙起柳叶眉,牡丹花得两只手抱着方能拿起,如何还能打伞,不如快点跑回去? 站在门口,试探地伸出脚却倏地缩了回来,眼眸微微睁大。 隔着雨帘,一身青衣的裴寓衡手执红纸伞,立于雨中,露出半个白玉无瑕的脸来,似那吞梅嚼雪的仙子。 思绪停顿的瞬间,手不容自己控制,掐下开的正艳的一朵牡丹,唤了一声,“裴寓衡!”向他掷去。 红纸伞向上掀去,带着雨珠的牡丹准确被接入手。 青衣、红伞、粉牡丹,仙人沾染红尘,落于凡间,宣月宁调笑道:“这位郎君,我观你面容姣好,不妨认识一下?” 大洛的儿女向来开放,见那到姿容上佳的俊美郎君,掐朵花扔给他算什么,扔荷包、扔汗巾的比比皆是。 你瞧旁人如画,岂知自己何尝不在画中。 裴寓衡手指轻动,牢牢夹住那朵牡丹,走向门口充满嫌弃,“还不快过来,宵禁将至,阿娘非要我过来接你,小娘子就是麻烦。” 宣月宁才不理他的口是心非,同掌柜打了声招呼,就钻进了红纸伞下。 娇小的身子怕被雨淋,死死贴住裴寓衡打伞的手,眸子盯着那朵牡丹,一点一点浮上笑意。 当真人比花娇,果然牡丹才最配裴寓衡,那虽坚韧挺拔,却凄凄惨惨的竹子,还是不要让裴寓衡喜欢了。 太苦了。 “你来的正好,我还在想一会儿跑回家,这唯一一身的胡服挨了浇明天可就不能穿了。” “今日我就同那姚三娘拌了几句嘴,就将她说哭了,吓死我了,你说她动歪脑筋想把我赶走的时候怎么那么厉害,一天天趾高气昂的。” “我又攒了几天工钱,可惜在下雨,不然还想买条鱼,都说吃鱼眼珠子聪明,你想来就不用了,正好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裴寓衡,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 她絮絮叨叨呼出的气全撒在了他执伞的手上,想动一下,又怕浇到她,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什么,便道:“聒噪。” 宣月宁牙根痒痒,直想在眼前那一只手上咬上一口,心想,你给我等着,一会儿回家不熬上一碗浓浓的姜汤逼你喝下去,我就不姓宣,不对,宣还是要姓的。 到了家,两人鞋袜全湿,裴寓衡都来不及理缠上来的两个孩子,带着难以忍受脏污的神情,急匆匆奔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响起水声。 早在他出去接宣月宁的时候,宣夫人就将热水备好,直到将身上洗净,换上新衣,他才重新活了过来。 另一边的宣月宁随意将湿发盘到头顶,划拉出自己攒钱的小盒,将今日的铜钱倒了进去,不厌其烦数了三遍。 喜滋滋的想着一会儿把钱给阿娘送去,夏天要到了,该给家里孩子们做夏装了,还得给裴寓衡准备出几身绸缎袍子,感觉他最近又长高了,以前那些衣裳都有些短,改一改,可以给裴璟骥穿。 恩,也可以给裴璟昭做几身胡服,省得她天天上蹿下跳,没个能穿住的裙子。 抱着钱匣她往床上一滚,又忍不住将其打开数了一遍,撇了撇嘴,她还得给裴寓衡钱,匣子又要空了。 这些日子她在铺子里,明显感觉到外地人多了起来,算算日子,女皇就要昭告天下说今年科举的事情,越州马上会成为那些才子们龙争虎斗之地。 可是我们家裴寓衡连几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呢!万不能被比了下去! 伸手戳了戳那些铜钱,哎呀,好穷! 一番风雨,一番凉。 韩夫人一场赏花会带给宣月宁的远远不止逐渐增多的单子,更让她坐稳了玲珑阁首席画工的位置。 比别人家画工画出来还不知成品如何的图样,她早就见过或是戴过笔下的首饰,画出的图样自然比旁人的多了一分灵气与实物感。 单子雪花般飘了进来,画的多了她也不拘泥于前世所见,开始自己思考起来,画出的东西获得了不少肯定。 韩夫人靠谱的紧,给她介绍画衣裳的夫人,数量虽少,却都是她的手帕交,嘴巴严的很。 她不能在玲珑阁画图样,只能点灯熬油晚上赶工,裴寓衡书房的灯油几乎被她一人用尽。 越州归行坊玲珑阁的首席画工,别看年纪小,但人家是从长安过来的,画出的图样别具一格。 她宣月宁也算在同行中有了一席之地。 玲珑阁因为有了她在,每日的销量都能让掌柜的乐不可支。 越州的小娘子除了开始以戴玲珑阁出品的簪子为美,还以能穿上文涯阁的裙子为荣。 文涯阁别看名字文绉绉的,但却是越州货真价实最大的商铺,人家既卖玉石首饰,也卖布料衣裳。 所卖的东西,多是他们的郎君东奔西跑从各地淘换来的,生意一直很红火。 他们家掌柜最近很是糟心,先是韩夫人带来一张惹得所有画工惊叹连连的图样,他几番追问试探,都没能从韩夫人嘴里问出画工是谁,整天抓心挠肝。 然后韩夫人一场赏花会,他们家铺子不仅碧根纱卖断了货,连带着铺子里其他东西都卖了好些,等他好不容易联系上远在洛阳的郎君,进了一批碧根纱,他又收到了一张图样! 关键这图样上面又有除了文涯阁越州别的铺子没有的东西。 眼看着铺子里的生意一天天节节攀高,看得见摸不着,这天杀的给他们家铺子送生意的画工,到底是谁? 你说啊,我去找你! 什么也别说了,还是泡点黄连喝吧,虽苦,去火啊! 第二十五章 愿者上钩一 第二十五章 愿者上钩一 越州的夏天,从地表反上温热,整个人像是置身于蒸笼般,裴寓衡身上穿的还是从长安置办的衣裳,质地上好却在这个时节显得温热了。 连月的吃些鸡鸭鹅肉,他挺拔了不少,且亏的这衣裳是宽袖长袍,没人发现不合身。 门口岸边垂柳下,有一老者正在小溪边垂钓,小溪水清见底,鱼儿就在他的鱼钩处左右徘徊,左碰碰右碰碰,玩的好不快乐。 好似他身后嬉闹出声的孩童们。 将腰间香囊摆正,他抬步欲去寻宣月宁,自从她成了玲珑阁名正言顺的首席画工,整天画图,稍不留神就要画到快宵禁,宣夫人放心不下,他便得了一个日日接她回家的差事。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岸边老者对他呼喊,“那边的小郎君,可否帮我一个忙?” 此时天光大亮,倒是可以晚到会儿。 遂走近相问:“老丈有何吩咐?” 有柳树成荫,那岸边老者姿态闲适,脚边酒坛摆地,一身圆领袍衫,粗看好似粗布麻衣不起眼,实在内有乾坤,并不是磨人的料子,至少这衣裳比裴寓衡穿的舒服。 其一头长发高高在脑后盘着被青色幞头束起,下巴处蓄着胡须,此时他正用手去摸那胡须,“你且看看我这鱼钩。” 裴寓衡凑近一观,那鱼钩竟是直的,怪不得鱼儿们只是在其周边游动,不见咬钩。 “老丈可是学那姜太公,愿者上钩?” 老者手腕轻轻甩动,将鱼竿从水中抛起落在岸边脚下,“非也,你不妨再看一看。” 青草地上,直直的鱼钩处存着缺口,他虽没亲自钓过鱼,不知鱼钩长度几何,但这么明显的问题,逃不过他的眼。 “原是鱼钩断了,老丈想让我帮什么忙?似乎这鱼钩无法人力掰弯。”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惊得溪中小鱼四散游之。 “你这小郎君,当真有趣,”他一双眼睛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反而精明的紧,“这鱼钩断了,自然不能再用了,该舍弃便要舍弃。” 裴寓衡微敛神色,这老者似乎是话里有话,警惕起来。 老者一边将鱼钩卸下一边道:“原本它要是安心做它的鱼钩,那便可以上饵钓鱼,可它偏生太直太脆,经不得重,任其一个摆尾断了躯干,鱼飞身残,再没有了价值,刚过易折,你说是不是?” 刚过易折啊……他垂下眼,不想让老者发现已红的眼眶,“我观老丈似乎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还要去接阿妹,自此别过。” 话落没给老者挽留的机会,转头便走。 老者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的将钓鱼的东西和那空篓子全都收拾好了后,才再次开口,“裴监察史,就是太过刚强,才会被奸人污蔑所害,身为其子的你觉得呢?” 裴寓衡倏地停了下来,那面对外人高高竖起的优雅郎君的城墙,顷刻间坍塌,显露出其中天之骄子的骄傲。 他紧紧盯着老者,“你是何人?” 老者抚须而笑,豪爽地饮下一口酒,指着自家的大门,“你这小郎君可不如你母亲,当了这么久的近邻,还没将人认识个遍。” 他顺着老者指向看去,确实是他家隔壁,再一看老者喝酒的酒坛,分明是宣月宁挨家送上的绿蚁酒。 眼眸变得幽深,几番刺激,喉咙干痒,忍不住抬起袖子遮面咳嗽起来。 老者站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泥土,“之前有缘得见你父亲,其经常在某耳边言你,三岁识字,五岁背诗,过目不忘,比他强上太多,但是聪慧过头不是好事,身子过弱,担忧你活不过而立之年,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一摆手,制止住裴寓衡想问的话,“你父亲之事牵连甚广,他在当监察使的时候,查出了些东西,你现在不必问,问也徒增忧愁。” 裴寓衡自嘲一笑,似是在说自己的不自量力,向老者行了一礼,眼眸坚定,“家父含冤而死,生为人子,若不能为其平反冤屈,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老者饮下一口绿蚁酒,舒爽地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年轻人,有志气,可你受父牵连,不说这拔解你选不上,就算州长往开一面,让你获得乡贡生的名额,你到了洛阳,纵使你天资出众,依旧考不中,何必呢?” “不牢老丈费心了,多谢老丈今日提点。” 他话音未落,老丈声音已起,“听闻赵家那唯一的嫡子,近日找了位小夫子,立志要通过拔解终选,学得甚是刻苦,那小夫子,是你吧?” 第二十六章 愿者上钩二 第二十六章 愿者上钩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裴寓衡嗤笑一声,“老丈管的未免宽了些,将我拦在此处,意欲为何?” 老者仰头饮尽绿蚁酒,晃了晃空空的酒坛,将其扔进背篓里,“好久没遇见到你这样有趣的小郎君了,听闻你善抚琴,巧了不是,我正会饮酒,有空不妨多我找找我这位老人家,还有回去告诉你家阿妹,这绿蚁酒滋味甚好,我心欢喜。” 他一手拎着钓鱼的东西,一手背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回了家,在进门前,对那还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的裴寓衡道:“某姓崔,就先祝裴小郎君可以得偿所愿,顺利参加拔解终选了。” 木门重重关上,崔棱将东西交给赶过来的奴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有趣,有趣。” 裴寓衡的视线,随着紧闭的大门而移开,家里两个孩子嬉嬉闹闹从自家院里跑出来,见他还站在溪边,吓得嗖一下,折了回去。 他用手指拨了拨腰间垂下的香囊,隐在眼底的风暴肆虐而出,他的父亲果真如他所想,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才会毫无招架之力,被同族举报。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只因他们这一支繁茂,就想毁了抢了,甚至听从外人吩咐,要置他们于死地。 长安变天,父亲处斩,一家老小流离失所,从长安往越州一路走来,生离死别时刻在身边上演,早已身处漩涡。 他们那么害怕,怎能如他们所愿? 细小的链子被他缠在手指上,渗出丝丝鲜血,流进镂空的香囊中,渗透香料,散发出甜腻诡异的香气。 这股子香气,将他惊醒,松开染血的香囊,发现香囊已污,和这身衣裳格格不入,他一把将其扯下塞进袖中,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抚平衣裳的褶皱,随即深深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转身便走。 姓崔又如何? 他早便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已。 耽搁了一会儿,等赶到玲珑阁,才发现已经关了铺门。 新鲜感一但过去,人们的热情就像潮水般退去了,玲珑阁的生意稳定下来,掌柜有意照顾,特意早关店门,撵宣月宁出去逛逛。 一个容貌出众的小娘子,整日里在隔间画图,日日穿着胡服拿自己当男子使唤,若不是察觉到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偷偷懒眼睛盯着簪、钗出神,真以为玲珑阁招了个伙计。 等在酒肆门口,发现吹捧胡姬箜篌吹的天上地下仅有,惹得那胡姬满脸笑容,在她耳畔低语的宣月宁时,他那一身戾气散了个干干净净。 还没等他靠近,一位郎君出现在她身侧,同她说了几句,那胡姬就带着可惜的神色退了下去。 他神色一紧,抬步走了过去。 宣月宁本来和浑身香气的胡姬说的正好,那胡姬还告诉了她这条街哪家酒肆不兑水,酿的酒最纯,就被一个自称在西坊开了家首饰铺的郎君坏了事。 玲珑阁因有了她这位从长安来的首席画工,日日收益都翻倍,有那消息灵通的首饰铺,偷偷遣人来寻她,许下重利,想将她挖到自家店铺,都被她拒绝了。 可世上向来不缺慧眼识人之人,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绍自家铺子的郎君就是其中之人。 她记得这家铺子,因为在西坊,她还留意了两分,他曾派铺子里的掌柜请她,后来没了声息,没想到这次换他亲自前来了。 “我打听过玲珑阁给你的工钱,你若是肯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多一倍的钱,要是有单子,我们可五五分。 我知道我们家铺子没有玲珑阁的单子多,但是我可以让你在家画图,我知道你家中有阿兄要科考,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需要照料,只要你可以完成图样,一个月在店里出现一天都可以。” 不得不说,宣月宁差点就被他打动了,不光是重利,还有自由,可惜,她早就定了好目标。 她摇头,“郎君好意心领了,不过七娘在玲珑阁待着挺好。” 那人认为自己开出的条件,已经相当诱人,需知让她在家画图,就是给了她接私活的权利,可这么一颗摇钱树,放走是傻子,“小娘子还是再考虑一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只要你张口,我尽全力。” “哎呦呦,你这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你那在西坊的小铺子,骗谁呢!” 文涯阁的掌柜插入进两人中间,连日喝黄连水,去了一身的火,别说,他觉得现在身轻如燕。 “你怎么过来了,可也是来请小娘子的?先来后到知不知道?别在这捣乱。” “谁捣乱了,小娘子,你可莫要被他蒙了,需知商人最是巧舌如簧,稍不注意就会被骗的干干净净,还有你定的那衣裳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来取。” 留下这么一句话,在宣月宁亮起的期待的眸子中,他摇头晃脑地走了…… 走了? 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过来打断人家请她的话,还不邀请她,图一什么?他们文涯阁不应该短视到这地步。 “小娘子,你莫要理他,你可到我西坊的铺子中一观,便知我没欺骗你,我是诚心请你到铺子里当首席画工的。” 宣月宁松开皱在一起的眉头,真诚回复:“抱歉,玲珑阁掌柜对我极好,我暂时不想离开那里。” 她这话也不算骗他,虽然肖夫人处处找她麻烦,可掌柜却是在能力范围内护着她,她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 趁着她现在还在铺子中,多帮掌柜卖些东西,等她走的时候私下送掌柜几张图样,就当是偿还掌柜这段日子对她的照料之情了。 望着文雅阁掌柜的背影,她抓紧了手中打的那一小坛琥珀酒。 既然不到火候,那她便添些火候。 可她不知道,那走远的文涯阁掌柜,心里苦啊,他们家郎君在写他的信上得知了最近发生的事,直接告诉他让他不要插手,一切等他回越州再说。 再等下去,别说那个画衣裳图样的画工寻不到,就连玲珑阁这个画首饰的画工都要丢了! 听听,人家不仅工钱给的高,能在家画图,还让随便提条件。 希望那小娘子别同意,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活没法干了! 等宣月宁收回目光,便瞧见了在她不远处的裴寓衡,当下拎着琥珀酒就凑了过去,“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裴寓衡瞥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酒坛,狂跳的心已是平复下来,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有阵子了。” 她拿着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今日掌柜关门早,见你没来我就先逛了逛,文涯阁说衣裳都做好了,一会儿你同我去取,虽然没能于春日踏上青,但夜里赏月喝酒也别有一番风味。 自打搬家之后,我们还没好好聚过呢,葡萄美酒我是买不起了,但是琥珀酒也不错啊,你就将就一下。” “嗯,无妨,我其实,也并不钟爱那葡萄美酒。”他伸手要拿宣月宁手上的酒坛,被她躲过。 “啊?你别动,我拿就好,你这人怎么回事,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 裴寓衡轻松将酒坛拿在手里,“那也没弱到一坛酒都拿不了的地步,宣月宁,你……” “什么?”宣月宁仰着脑袋,暗暗比对了一下,自己现在竟然连他肩膀都没到!再瞅瞅自己那扁平的胸,深吸一口气,她还小,不急。 “没什么,走吧,不是还要取衣裳。” 只是想让你别拿我当小童看,真以为他没感觉,她对待他和对待裴璟昭裴璟骥是一样的,给了他东西就要给那两个孩子,夸了他也要夸那两个孩子。 要不是她够不到自己,那蠢蠢欲动的手,早就摸上了他的发。 想到这,他阴沉下脸。 身边的人,浑身冒着冷飕飕的冰气,宣月宁离他远了些。 果然,以前说裴相阴晴不定的话是真的,谁招他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因着玲珑阁就在街市上,宣夫人将买衣裳的活交给了她,还叮嘱她,自己日日在家,又有几身从长安带来的衣裳,不需要她乱花钱,裴璟昭和裴璟骥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个头蹿的快,做了衣裳穿了几次就小了。 裴寓衡一个郎君,买一身就够了,倒是她,一个小娘子怎能没个衣裳首饰,让她给自己多买些。 宣月宁知道宣夫人疼她,但她可没听话,她这么拼命赚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这个家过的好些! 文涯阁的掌柜喝了一口黄连水,苦的脸都皱在了一起,见宣月宁和裴寓衡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碗,“小娘子来了,衣裳用的都是你挑的上等料子,香囊配饰小店免费提供,不管是这位郎君还是未曾蒙面的夫人,出去走上一圈都是给店里招揽生意,不必推却。” “那便多谢掌柜了。” 掌柜亲自捧出了四身夏装,“照小娘子说的,两身这位郎君的,两身夫人的,你送来的衣裳我们也都改裁过了,用那些料子做了两件胡服。” 宣月宁喜滋滋的拿出一身衣裳在裴寓衡身上比量,文涯阁的衣裳果然要比其他铺子做的好看。 裴璟昭和裴璟骥一人有了一身裴寓衡旧衣改的胡服,她就又给两人一人挑了一身衣裳,让掌柜给她把衣裳包上,付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简直太贵了! “你的呢?” 裴寓衡观察一番,发现一人两身衣裳,宣月宁就是没买自己的。 “我天天在铺子里,一身胡服就够了,家里处处要钱,你日后还要去洛阳考试,能省点是省点,做着几身衣服,也够穿几年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她身上的胡服料子不够透气,此时热的脸上都渗出了汗渍,指着铺子里那身月牙白锈金线的胡服道,“掌柜,帮我这身包起来,还有那边的女装挑一身她能穿的包上。” 宣月宁抬起头一看,这胡服都赶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贵了,“你不要浪费,我赚钱不容易呢!” 裴寓衡从袖中拿出一张刚到手,还没来得及给她的飞票递给掌柜,眼睛却扎根在宣月宁身上,“花我的钱,掌柜的,给我包上。” 第二十七章 琥珀美人 第二十七章 琥珀美人 玉碗琥珀红,琉璃美人香。 此乃裴寓衡在那月色正浓的夜晚,心有所感诗兴大发而做。 宣月宁当日提着琥珀酒归家,便向宣夫人提议,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吃顿饭。 他们裴家已不像前世那般凄苦,是时候用一杯酒斩断前尘做个了断。 一身英气的宣夫人已经学会拿着柳条满院子追着裴璟昭打,裴璟昭就使坏的往裴璟骥身后躲,院子里的声响就没断过。 不似前世只有她和裴寓衡的空荡小房。 对,他们还有了舒适的小院,院子里养着十只小鸡,可热闹了。 真好,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 宣夫人本就心疼这几个孩子,哪有不应之里,挑了个吉日,就定了下来。 那天,裴家厨房一整天都飘着香气,勾得左邻右舍心神不定,宣夫人带着裴璟骥和裴璟昭忙着打扫屋子,宣月宁辞工一日就钻进了厨房。 唯有裴寓衡先去了趟赵家,给赵家那嫡长子布置了课业,方回家整理起书房,他的书房,宣夫人三令五申不让两个孩子进去,就怕将东西弄乱弄丢。 一家人倾力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洗去一身汗水,换上新做的衣裳,晚间在院子里支上桌子,上面摆满了宣月宁做的吃食。 有那用已饱腹的面点贵妃红、婆罗门,贵妃红是一种加入蜜糖的酥饼,因烧制出来的颜色如贵妃两颊胭脂一般红,得以此名。 裴璟骥和裴璟昭最是喜欢这个面点,平日里家中哪有机会让他们两个食甜的,一不留神就让他们抓了好几个进肚,连忙让宣夫人阻止了。 宣月宁吃着白胖宣软的婆罗门,让他们两个慢点吃,也没有人和他们抢,这桌上还有用羊奶烧煮的乳酿鱼、她专门做的葱醋鸡,也不晓得多吃点肉。 那乳酪做的玉露团,被她雕刻成一朵朵小花的模样,大小正能一口一个,她做了许多,可唯独不见少。 裴璟昭打着饱嗝,“阿姊你雕的太好看了,都舍不得吃。” “再好看也是用来吃的呀。” 她眼神迷离,已是有了醉酒之相,碗里的酒被她喝的空空如也。 因酒液呈琥珀色而得名琥珀的酒,浓腻粘稠,喝在嘴中尽显丝滑,回味无穷。 两个孩子都被准许喝了一口,嚷嚷着还想喝,被宣夫人抱去洗澡。 院中,只留身子不好没喝几口的裴寓衡陪着宣月宁,宣月宁用手撑着下巴,“你说,你那张飞票到底怎么来的?真得是赵家给你的束脩?裴寓衡你不要欺负我读书少,谁家束脩有那么,那么多!” 说到最后一句,她张开双臂比划,仿佛这样就能表达出她那天看见裴寓衡拿出飞票买衣裳的震惊之情。 她看见那张飞票的时候,脑子的弦差点没断了,当真有一种又回到过去,看见努力赚钱导致咳血裴寓衡的感觉。 要是今生有她在,还让裴寓衡重蹈覆辙?简直想都不敢想。 双臂收回抱住自己,又缓缓下移捂住胸口,吓死她了。 “是真得,我向赵家承诺,一定让赵家嫡子通过拔解终选,获得乡贡生的名额,还能让他取得功名。” “嗝。”宣月宁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只会眨着杏眼瞧他。 她今日穿上了他给买的裙子,还别出心裁的在额间贴了花细,戴着的琉璃步摇快要垂到耳朵尖上。 近到他能看清耳朵尖上的绒毛,他晃了晃还余下不少琥珀酒的碗,冒出一句,“宣月宁,你觉得我能把他送进官场吗?” 宣月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里全是水雾,想也没想道:“当然可以了,是他们赚了好吗?一张飞票就被你送进官场,别人求都求不来,不行,你亏了。” 他笑了起来,“不亏,赵家得先把我送进拔解终选才行,飞票不过是小小的盈头,这么信我?” “恩……你可是裴相啊。” 最后的字被她含在嘴里模糊吐出,裴寓衡没能听清,只以为她在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突的就响起一句,“玉碗琥珀红,琉璃美人香。” 眼里被信任的感激闪过之后,只留面对未来艰辛之路的决绝。 不加勾兑用粮食酿造的酒,醉人之后只会让人神清气爽,不会头晕目眩。 第二日宣月宁起床后精神焕发,回想昨晚裴寓衡同她所说,暗暗咬牙,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赚了多少钱,他可好,当了赵家嫡子的夫子的束脩,就抵得过自己日夜画图的辛劳。 哎,不得不感慨道:“不愧是那个翻云覆雨的裴相,比不得比不得。” 到了玲珑阁,屁股刚坐热乎,掌柜就一脸无奈地拿着一沓单子走了进来,“七娘,这些都是求到主家跟前,主家无法推脱,只好拿给你的单子,说是,让你尽快画出来。” 姚三娘在对面眼热的不行,不敢直接跟宣月宁呛声,只得小声道:“主家不愧是你伯母,竟还亲自给你揽生意。” 掌柜手一颤,宣月宁便知他要发火,姚三娘确实是个拎不清,但也不值当为她生气,赶忙道:“掌柜的,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接过单子粗略一看竟不下二十张,张张的要求都需按照韩夫人的头面来设计,可是分给她的钱却只有其十分之一。 纵然韩夫人那单子有她喜欢自己,抬高价钱之顾,但这明显是肖夫人自己扣留了大部分钱,只分给自己一小点。 “不知这尽快,是要多快?” 掌柜甚至有些不敢看宣月宁,“让你七日内画出来。” 七天,二十多张,需知她画韩夫人那头面可是画了整整三日! 这哪里是为她好,简直是将她当成不知疲倦地老牛,想她累死呢。 她不慌不忙地执起茶碗,喝了满满一大口红枣蜜茶,压下心中烦躁,对掌柜道:“掌柜放心,七娘定会画完的,伯母这般信任七娘,七娘也不能辜负她,” 掌柜嘴唇蠕动,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不要太多劳累,要是画不完,回家画就是。 乖巧的应了一声,待其走后宣月宁撇撇嘴。 玲珑阁因她之故,近日的销量甚好,掌柜一片为她好之心替她请功,肖夫人知晓此事后,也不在暗骂姚三娘笨拙。 初时,宣月宁帮她赚钱,她没觉得有什么,等陆续有掌柜的来挖人,她可急了。 在她身上尝到甜头后,做出了一副不愿放人,真心待她的姿态。 带着糕点去裴家登门拜访,大张旗鼓的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她这个伯母为宣月宁找了个好差事,顾忌着宣月宁还在她铺子里,宣夫人无法撵人可是气了个饱。 这还不算,她特意挑了一日铺子里客人最多的一天,亲亲热热地拉着宣月宁的手,向那些夫人们介绍,自己可是她的伯母。 还引着自己对她说出感激之语。 自此,玲珑阁的首席画工和主家是亲戚关系,不可能被挖走的消息就在归行坊传开了,那些有意无意碰运气的掌柜们一夜之间全不见了,仿佛之前的相邀没有存在过一样。 肖夫人的良善之名经此举之后,又在越州传开了,孤女投靠,伯母接济,还将其放在最重要的铺子当首席画工,可真真是个大善人。 将两人关系广而告之,拦下了那些想将她撬走的掌柜们。 用百姓们的嘴将她捆牢在玲珑阁,她想走便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是个白眼狼,捏准了她不敢。 还成全了自己的名声,好一个一箭三雕啊。 宣月宁看着自己手里这些单子,蚊子再小也是肉,不就是辛苦一些,总比大太阳底下干苦力的人好多了,低头快速画了两张图样后,她伸伸胳膊走出隔间。 站在柜台后面,挑了一个最重的金钗拿在手里,脸上有了笑模样,擦拭金子俨然已经成为了她的休息之法。 一边擦拭,她一边向对面的文涯阁看去。 文涯阁前一个车队缓缓而过,上面捆着满满登登的东西,粗粗看去,瓷器、布匹,竟还有粮食,咦,还有的牛车上放置着笼子,罩笼子的黑布左鼓右起,想来里面放的是动物。 车队走过,最后面的两辆牛车停在文涯阁门口,其余继续前进,掌柜、伙计进进出出,忙着从牛车上搬东西。 看她脖子都伸长了,掌柜解释道:“没见过吧,这是文涯阁的那位郎君从外地回来了,他每次回来都是这个阵仗,长长一溜车队,到一家铺子门前就留下最后的牛车,其余再去别的铺子,从城东走到城西,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又拿回好东西了。” 她眯眯眼睛,向手中金钗哈了口气,继续擦拭,“原来如此。” 擦完,将金钗妥善放回原处,她折返至隔间,正将趴她桌子上的姚三娘抓了个正着。 姚三娘猛地直起身,抓走了桌前的画纸,大声说:“我就是想感受一下首席画工的桌子和画笔到底有什么好的!” 只有心虚之人才会用声音为自己壮胆。 宣月宁“哦”了一声,说道:“无妨,三娘想用就用,反正你也只能感受感受。” “你!” 回到自己桌前,发现她的画纸被动过,而手旁的空白画纸也缺了几张后,不由的笑了。 第二十八章 人心不足 第二十八章 人心不足 宣月宁日夜赶工,几乎每天只能眯眼一小会儿,连做梦都在画图样,终是将肖夫人交代的二十几张图样于七日内画完了。 双眼充血地将图样郑重地交到掌柜手中,“幸不辱命。” 十三岁的小娘子,眼下青黑,站都站不住,掌柜做主,让她回家休息一日,她也没跟掌柜客气,巴不得回到家里床上歇息。 唯独在走之前,跟掌柜确认了一番今日工钱是否照常发放,不算在请假内。 掌柜看着小人,八面玲珑的他也不禁替她感到辛苦,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么辛苦画图也没说过一句不是,“给你算,这就给你,你拿着钱别耽搁,赶紧回家睡一觉。” 宣月宁打着哈欠,眼睛都困得要睁不开了,还执着地数了一遍铜钱,确定掌柜没给少方才放心得回了家,一头扎在床上。 熟睡中,感到热毛巾擦脸,舒服地哼哼两声,往热源那靠了靠。 宣夫人见她回来,早将院子里那些孩子撵走了,就怕吵到她,而后看着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在床上搭个边就睡着的她,可谓是百感交集。 亲自将衣裳替她脱了,又仔细为她擦了一遍身子,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替那姓肖的劳心劳力,傻不傻,那女人看你软弱就上赶着欺负你,没出息,就不给她画能怎么样?她还不得指着你!” 宣月宁察觉到不适,挥手扇了扇,嘟囔着说梦话,“我心里有数。” 她扭着身子,被宣夫人来回翻个擦身子弄的半梦半醒,“阿娘,信我,哼,捧得高摔得才惨呢。” “我看你现在就挺惨!”宣夫人为她换上衣裳,瞪了她一眼,方才盖好被子出去,打定主意那姓肖的再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让她好看。 那边得了宣月宁熬了几个通宵才画出来图样的掌柜,在宣月宁回了家后,跟伙计说上一声,带着图样就去了宣府。 肖夫人丹凤眼上挑,拿过厚厚一叠图样随手就扔在了桌子上,看都没看一眼,“这么快就画完了,别是没用心画,草草敷衍我吧?要知道每一张图样打造出的首饰,那可都代表了玲珑阁的声誉。” 掌柜在其身前笑呵呵道:“夫人这话说的,连我都信不过吗?若画得不好,我都不能带来,这些图样我都已经检查过了,每一张都很出色。” “哦?”她抽了一张放在手里观看,确认画得不错,才给了个笑脸,“是看出费了心思的,不错,倒也真没白让她在铺子里待着。” “夫人心善,”他奉承了一句,紧接着给宣月宁邀起功来,“七娘吃得了苦,为人又实诚,每一张图都花了大力气,连觉都没怎么睡。” “是吗?” 她神色淡淡的,放回那张图样用汗巾擦了擦手,似乎宣月宁本应该这样做。 掌柜后面的话全让她给堵死了,连忙将话题转到了铺子的收益上面,说现在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七娘可是有大功劳。 大红汗巾在他眼前飘过,肖夫人叫婢女去她房间里拿东西,才对掌柜道:“铺子收益好,是你们所有人的功劳,可不能将其都安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这话入耳听来似乎没毛病,可细细品去,肖夫人这是要抹杀宣月宁的所有努力啊! 他心里打了个突,为自己所想感到不可思议。 不一会儿婢女归来,肖夫人让他拿着新单子道:“这是我新讨来的单子,你回去让宣……七娘好好画来。” 掌柜打量自己手里又是不下二十份的单子,劝阻道:“夫人,这些单子太多了,七娘一个人画不过来啊。” 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当即迸发出厉色,“当了玲珑阁这么多年的掌柜,就真以为玲珑阁是你的了?她能七天画二十张图样,就代表还有余力,你可别被小丫头片子骗了。” 见他神色变幻莫测想再说些什么,她又安抚道:“你应当知道这些单子对玲珑阁有多重要,有了他们,我们玲珑阁就有了在越州扩张的资本,好了,便让七娘再辛苦些时日,她要是画不了,你便让她来找我,我同她说。” 掌柜揣着新鲜出炉的单子,和宣月宁画好的图样出了门,叹息一声。 肖夫人唤身边婢女前来,“姚三娘那有什么动作?” “奴婢已经按夫人吩咐,将夫人其实有意提拔她为首席画工,结果碍于情面不得不让宣月宁到铺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她颇为激动,这两日和一些小铺子的画工走得极进。” “盯紧她,有必要的时候就帮一帮,别坏了事。” 再说那睡饱的宣月宁第二日到了铺子,又收到一叠单子的时候,似是开玩笑的说:“往日里一个月四五单都得算是单子多,还是伯母厉害,短短几日,就能收上来这么多单子,这都得赶上铺子里半年的量了。”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带着单子回了隔间,一眼就看出她不在的时候,姚三娘又动她桌上东西了。 支着胳膊想了一阵,她夹起画纸和单子走了出去,在柜台上就放好,又折回来拿画具坐了下来。 铺子里所有人都诧异的望着她,她对掌柜和铺子里买东西的阿婆道:“伯母让七娘画图,总在隔间里待着实在觉得憋闷,没有什么思路,便想着出来凑凑热闹,也能画的更从容些,阿婆你可别过来看,这图样没打造之前是不能让你们看的。” “你这小娘子,好好,阿婆不看,就是说再那隔间里面累眼睛,出来也好,那你好好画。” 掌柜瞧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招呼阿婆,只要不把图样给外人看,也就由着她了。 一连几日,玲珑阁不关门,宣月宁就在小小的柜台上拿笔做画,忙的没时间和进进出出的客人说话。 客人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在选首饰时同掌柜和伙计说一句,“你们家这首席画工,也太刻苦了些,我怎的记得昨日来的时候,她也在画。” 渐渐的大家发现,宣月宁一直都在铺子里画图,那手就没有停歇过,有人替她抱不平,“你们家铺子里不是有两位画工吗?怎么总见这个小娘子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在那画。” 掌柜无法解释,就夸她勤劳。 到她要交图样那日,她垂头丧气地将画了只有一半的图样交给掌柜,委屈道:“让我画的图样着实太多了些,每一副我都需要细细构思,画的就慢了,我真得尽力了。” 实则这些图样,全是她白日里在玲珑阁画出来的,回了家之后,跟裴璟昭和裴璟骥一起喂鸡,和裴寓衡一起看书,同宣夫人一起缝衣裳,她忙的很,没功夫搭理肖夫人的折磨。 上次老老实实画完图样,不过是想试探她,既然有了结果,她可没有虐自己的爱好。 掌柜宽慰她几句,道没事,让她继续画就是,他会帮她跟肖夫人解释的。 谁料没过几日就出了事,宣月宁狠狠熬了七天才画出的图样,玲珑阁刚打造完,放在柜台上还没来得急给客人送去,就有那不知名的小铺子上了不少一模一样的。 价格比玲珑阁便宜了至少一半。 玲珑阁掌柜的听闻亲自去那看了看,对比一番有五件何止一样,简直就像是拿着图样打造出来的。 幸而下单子的客人肖夫人没告诉他,只道让他打造完先放在铺子里招揽生意,等有时间她亲自去送,这才降低了一些损失,需知客人下单打造,不就是图一个和旁人不一样。 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别家铺子怎么会打造出一样的首饰?除非有人将图样拿给了人家。 姚三娘在旁阴阳怪气,不让掌柜压下来,“图样只有一个人画,除了她还有谁知道,今日有五张图样流了出去,来日莫不是要全都给出去,你不告诉主家,难不成心中有鬼,是你给出去的?” 掌柜瞪了她一眼,“乱说什么!七娘不是那样的人。” 宣月宁站在一旁,瞧姚三娘那一副为铺子伸张正义的脸,想起自己桌子总被她弄乱,暗道可真是贼喊追贼。 便说:“图样不是我拿出去的,这些图样要的紧急,我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在画图,又哪有时间把图样给别人。” 姚三娘抱着胸,“谁知道你拿图样回家的时候,有没有将其给某些人,什么日夜画图,别是装出来的。” “莫须有的栽赃,我宣七娘是绝不会认的,三娘口口声声是我拿图样给了别的铺子,可有什么证据?”她俏生生立在那,如同一朵在寒风中顽强盛开的小花。 “姚三娘没有证据,我有,本是想来铺子里看看,七娘近日在忙些什么,连我给的单子都没画完,就听说自家铺子里的图样流了出去,让别家抢了先,我特意去那走了一遭,七娘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单子是怎么回事?” 五张画纸从肖夫人手中飘扬而出,落在宣月宁的脚边。 乍一看去,不管是纸张还是图样,都同她交给掌柜的一模一样,好似出自她手。 第二十九章 人间真情 第二十九章 人间真情 姚三娘见肖夫人来了,立即不在开口,老老实实候在一侧,还真像是跟她没关系一样,只那得意的眼神出卖了她。 掌柜正打算弯腰拾起地上那些图纸,被肖夫人阻了去,“你别捡,铺子里的图样能流出去,你这个掌柜是怎么当的!七娘,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带着婢女浩浩荡荡从街上走了进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陆续围在了玲珑阁的门口。 宣月宁松开抿着的唇,低头看向脚边的图样,“伯母,七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些图样,七娘从未见过,更何谈画过。” 肖夫人今日描了一双阔眉,此时一副盛怒的模样,将那两眉头硬生生连在了一起,看上去如同一条平直的黑线,“东西都摆在你面前了,你竟还不承认?” 她叫出一直没吱声的姚三娘,让掌柜拿出宣月宁之前给他的图样,挑出重合的那五张,“三娘也是会画图的,眼睛比我们厉害,你去对比一下,告诉我们,这几张图样是不是一样的?” “伯母?”宣月宁吃惊的望着她,蹲下身子,做出想阻止姚三娘的动作,被姚三娘狠狠拍开,白皙的手背上立即红了一块。 她捂着手背,低低说了句,“三娘,这些真不是我画的。” 姚三娘怎能放过在肖夫人面前诋毁她,抬高自己的机会,速度将几张纸捡了起来,一张一张细细对比起来。 郑重的跟肖夫人道:“夫人请看,这些图样所用纸张和七娘的图样是一样的,这种昂贵的纸我们铺子就只有首席画工才能用,像我们只能用次一等的纸,而且纸张上描绘着铺子独一无二的花纹。 再有上面的笔墨同铺子里的也是一样,恕我眼拙,看不出这几份图样之间的区别,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七娘亲手画的。” 说完她期待的等着肖夫人的夸奖,却见肖夫人只盯着宣月宁,不甘心地攥紧了图纸。 肖夫人道:“七娘,就连图纸都是一样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是你将铺子里的图样卖给了别家,你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她那些消失不见的画纸,是被姚三娘拿去冒充了,她就说,姚三娘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偷她的画纸回去卖。 立即道:“伯母,最近我的画纸被人拿走过,我还奇怪它们去哪里去了,没想到会在现在出现,伯母你信我,这真的不是我画的。” “你竟还敢狡辩,”肖夫人丹凤眼在她身上剜过,问掌柜的知不知道铺子里丢纸的事情,同她说:“既然丢了东西,怎么不同掌柜的说一声。” 她张张嘴,瞟了一眼姚三娘,才回:“七娘以为不过是几张纸,不能出什么事的。” “不能出什么事?现在这几张就在你面前,它们被别的铺子得了,还用上面的图样打造出了一批跟玲珑阁一样的首饰,除了纸,还有那一样的笔墨,和你画出的一模一样的图样,七娘,你让伯母如何信你?” 肖夫人痛心疾首的继续道:“七娘,枉伯母对你一腔真心,你求到伯母这里想得个工作,伯母二话不说就将你安排进玲珑阁,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伯母的,日日在铺子里偷懒,交代你的单子画不完不说,竟还把属于铺子的图样给别的铺子。 七娘,你缺钱同伯母说,伯母能不给你吗?如今你做的这叫什么事!” 她拿起汗巾,擦擦并没有水汽的眼,做足了伤心的模样。 果然,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真是太不该了,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肖夫人可真是引狼入室,用着她的东西,拿着她的工钱,帮别的铺子画图。” “谁说不是呢,要不说穷亲戚要不得,你看她可怜帮她,她可不领你的情。” “将她撵走!” “对!” 群情激愤,隐有三两句为她说话的声音也淹没在人们的唾骂声中。 “罢了罢了,大家都少说两句,”肖夫人拿着汗巾挥舞,示意人们安静些,叹道,“他们这一家子如今就靠着她的工钱过活,我是万万做不出辞掉她的事情的。” 她对着宣月宁道:“七娘,今儿这事既然被我发现了,我是一定要敲打你的,你也别恨伯母,毕竟你有错在先,我扣你三个月工钱,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你在铺子里安心画图,若再有下次,伯母这铺子留不下你了。” “哎呦,肖夫人真是个大善人。” “这要是我亲女儿非打断她的腿!” “肖夫人实在是宽宏大量,像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要是我绝对不留在铺子里。” 一时间,夸赞声不要钱似的朝肖夫人涌去,宣月宁轻轻吐出一口气,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眸里续了泪,“伯母,你还是不信我?七娘一直都很感激你,自认为在铺子里绝对没有偷懒过,七天二十多张图样,七娘都拼着一口气画完了……” 说到此处,她别过脸去,似是眼中有泪,露出被姚三娘拍红的手背,像回事的擦擦眼角,哽咽道:“七娘早就拿玲珑阁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了,如何会做出这般令人不耻之事。”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证据就在你眼前摆着,难不成是我这个伯母冤枉你了?”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凌厉地看向她。 “是,我不承认,没做过的事情,让我如何能认!”宣月宁背脊挺得直直的,眼里的水雾退去,露出了那双明亮的眸子。 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直指头顶青天,“我宣月宁在此发毒誓,若是这被别的铺子得去的图样是我画的,就让上苍降下雷霆,将我劈个粉碎!” 嘈杂的声音因她这不顾性命的毒誓而安静下来。 她向姚三娘走去,伸手朝她要那些图样,姚三娘瞪大眼睛,死不松手,最后被她一把夺过,在她耳边低语道:“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摩擦着极为相似的图样,心里嘲讽姚三娘拙劣的计策,她自己画的图,还会区分不出来? 被冤枉被委屈的眸子在所有人身上看过,最后落在了肖夫人出乎意料的脸上,“伯母,报官吧!让官府还七娘一个公道,不是我画的东西,哪怕用了一样的纸张,也总能找出差错来。 玲珑阁就这么大,图样又能经几个人的手,伯母也不能就因为这相似的五张图样,就给七娘定了死罪,七娘愿意在公堂上与那家得了图样的铺子对质!” 她这一番话震得人心中发寒。 首当其冲的姚三娘刚被她一句话吓住了心神,此时一听报官乱了阵脚,“一点小事你就要上官府告状,你以为青天老爷那么闲,你口口声声将铺子当成了家,难道不知道到了那,铺子的声誉绝对会受到影响吗?夫人,绝对不能闹到官府门前,这不让大家看笑话了!” 宣月宁静静的看着姚三娘,突的笑了,“你怕什么?” “谁,谁怕了!” 她不理这个跳梁小丑,面对肖夫人道:“七娘以为,让官府还七娘一个青白,才是对玲珑阁最好的选择,大家只会赞一声,玲珑阁做的对。” 肖夫人拿起汗巾捂住嘴,只冷眼看着她。 百姓们心中对衙门官府畏惧非常,哪怕受了委屈,把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都绝不会闹到官府去,他们宁愿离那里远远的。 在他们眼中看来,玲珑阁不过是损失了几张图样,和别人家铺子打造出了一样的首饰,又何至于对簿公堂。 能发出毒誓,又主动要求寻求官府给公道,他们心里已经偏向宣月宁身上。 有那经常光顾玲珑阁的老主顾,见宣月宁一个瘦弱养家的小娘子,被所有人讨伐还不惜报官,为她说起话来,“那图样是否是这位小娘子给出去的,某倒是不知,不过某每次前来都能看见小娘子忙着作图,小娘子是真尽力了。” 人群中有人附和,“正是如此,某也见过,刚才还为小娘子辩解,只是没人理会。” “没错,你家这位画工,可真是头也不抬的画,兴许是哪里有误会,小娘子,听我们一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去官府了。” 宣月宁意外于大家三言两语的维护,此时,她到猛然明白了,当你软弱时,多的是人想往你身上踩一脚,可你自己立住了,人们往往也会高看你一眼。 看在大家眼中,就是小娘子被这阵仗吓傻了,报官也是被逼的没法子,当即更热烈的劝阻起来,还有不少人让肖夫人高抬贵手。 “好,七娘,伯母信你,”肖夫人一条汗巾都快被她搅碎了,“不扣你三个月工钱,还是和往常一样。” 宣月宁哪能让她将这事揭过去,嘴里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一道男音覆盖。 “肖夫人!不是某说,铺子里的图样流出去可不是小事,哪能草草了断,一个害群之马需是得早早揪出来才是,如此品性,可是行业大害啊!哈哈,我这家归的也是时候,肖夫人要是不好处理,不妨交给我。” 第三十章 真相大白 第三十章 真相大白 来人一身用料极好的襕袍,脚蹬长靿皂革靴,棕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在左右两侧编着小辫垂在胸口,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来。 分明是男子,却在两耳耳垂处扎了耳洞,戴着豆大的金珠,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如一汪春水的绿眸,漾着裴翠般的波澜。 宣月宁微微翘起嘴角,可算是给等来了——现今越州最大的胡商之子库狄蔚文。 他将在不久后彻底接手其父在越州的生意,然后凭借过人的头脑,于而立之年一跃成为整个大洛最富有的人。 又给女皇捐了大半身家用以充当军资,成为了大洛的皇商,是一位将把握人心和看透局势兼具的奇人。 被他这话一噎,肖夫人可谓是骑虎难下,不禁沉下脸来道:“库狄蔚文,我家铺子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怎么也影响不到你的文涯阁!” 库狄蔚文拿话堵她,“肖夫人此言差矣,胡商本是一家,哪能得过且过,事情总要弄清楚,不能冤枉小娘子不是。” 说完,裴翠绿眸落在肖夫人身后的宣月宁身上,语气温和如春风拂面,似是怕惊扰到到她说:“小娘子你说是不是?今日有某在,小娘子大可为自己辩解。” 这一副为宣月宁出头搅局的模样,让肖夫人丹凤眼眯了起来,“总归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要日后尽力避免就是,库狄蔚文,你不去管你家铺子,也别到我这里搅和,这是我家内部自己的事。” 宣月宁从她身后走了上来,打断了肖夫人的话,让库狄蔚文可以近距离观察她,娇小的身子穿着月牙白的胡服,眼底有连日劳累的青灰,瞧着还是个孩子。 她向肖夫人行了大礼,“伯母,这位郎君说的,七娘赞同,七娘不想平白无故背上拿图样背叛的罪名,既然有机会洗清自己,还望伯母应准。” 肖夫人被两人高高架起不得不同意,而后目光一转落在宣月宁手上那几张根本看不出区别的画纸,心中有底,松了口也不做恶人,“如此,那你想如何?” 宣月宁先是向门外看热闹,真心替她说话的淳朴百姓道:“七娘多谢各位仗义执言,谢谢你们相信七娘,图样真得不是七娘所画,七娘再傻也不会傻到给别的铺子画图,还用玲珑阁的纸张,画一模一样的东西,七娘有这个手艺,大可以画些新的叫人认不出来的图样。” 是了,谁都知道玲珑阁的首席画工一身好本事,她根本没动机,也无需画相同的图样,她要是想赚钱,随意画不同的图样卖给其他铺子不是更好。 库狄蔚文听见她话中之意,绿汪汪的眸子兴味的看向她,主动道:“某东南西北各地跑,倒是练就了一双利眼,不知小娘子可否将图样交由某来替你看看。” 宣月宁迟疑一瞬,摩擦着几张图纸,自己画的图自然知晓哪里有故意留下的痕迹,库狄蔚文和她不认识,同玲珑阁又属于竞争关系,要是由他还找出差异,最是再好不过。 他要是找不出,自己再出面也尚可。 寻思过后,她将图样交给了库狄蔚文,倒是对他一双干裂粗糙的手颇感差异,在观他那张秀气过分的脸,两相对比终于将那看上如同赶考学子的模样,和掌管生意风雨来雨里去的郎君区分开来。 肖夫人看似平静,却忍不住催促,“库狄蔚文,你可有看出什么,我家铺子的画工之前已经看过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库狄蔚文抬头,“巧了。” 还以为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肖夫人轻轻抖了一下汗巾,“既然你也什么都没看出来,七娘,你还何话说,难不成你又在骗伯母?想用去报官的说法,为自己脱罪,亏得伯母还相信不是你做的。” 莫不是现在的库狄蔚文不如前世那个他来的老练,所以才没看出来? 心底微微有些失望,宣月宁叹了口气,打算将图样要过来。 就在这时,库狄蔚文说话了,“非也,非也,肖夫人不信七娘,也得信某这双眼睛不是。 我将这几张图样都瞧了一遍,从运笔笔势到画图样的习惯一一看去,虽那画图之人尽力模仿七娘的画法,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图样,不是七娘画的!” “你胡说!我之前看过一遍的,分明就是她画的!”姚三娘睁着一双大眼瞪着库狄蔚文,整个人身子如同秋天的落叶,抖个不停。 库狄蔚文上下打量了一下姚三娘,“肖夫人,这就是你之前说的自家铺子的画工?身为画工,连图样是否是一个人画的都区别不出来,我看她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话里之意,你家画工水准也太差了。 被他挤兑,又被他看破图样不是出自宣月宁之手,肖夫人狠狠掐住帕子,丹凤眼一斜,向姚三娘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退下!” 姚三娘担忧的盯着库狄蔚文手中图样,咬着唇不再说话,转头又愤恨又害怕的瞪着宣月宁。 宣月宁趁大家视线都集中在库狄蔚文身上,回头冲她一笑,没有往日甜美。 那库狄蔚文和肖夫人唇枪舌战交手一番,已是大获全胜,此时将图样分到围观百姓手中,“每一个画工都有自己的独有的小习惯,大家请仔细看,七娘画的图样有一处特别的地方,想来那是她自己在画中留下的印记。 对着阳光看去,你们能在图样中找到一个变了形,却能认出的小小宣字。” “正是,我姓宣,”宣月宁走出了铺子,同库狄蔚文并肩而站,脸上露出了一丝对已经过世的宣父宣母的怀念,“库狄郎君所言便我心中所想。” 大家热火朝天的找了起来,“哎呦,我不,我不识字啊,这宣字长什么样?” “我找到了,看这,长这样。” “还真有字啊,你们看,这卖给别的铺子的图样,里面没有宣字,这不真冤枉小娘子了?” “肖夫人,你可得给小娘子一个公道啊!” 之前被肖夫人所骗,对宣月宁恶语相向的人,此时最为激动,嚷嚷着叫肖夫人给她一个说法。 铺子里的图样不能流落在外,宣月宁一张张将它们收了回来,还对他们道:“伯母所做也是为了玲珑阁着想,这图样分明是有人想陷害我,伯母一时不查,也是情有可原,七娘多谢大家厚爱。” “哎呦,小娘子可别这么说,刚才我还骂了你嘞,这诬陷你的人也是太过分,不能放过他!” 宣月宁笑笑,向库狄蔚文施礼道:“今日多谢郎君了。” “好说好说。” 她走到肖夫人面前,将图纸交给肖夫人,“伯母,事情已经明了,这图样不是七娘画的,但铺子里能接触到我的图纸、画笔,寥寥几人,还望伯母给七娘一个公道。” 肖夫人自然知晓图样不是她画的,只让身边婢女翻看了一遍做样子,“好孩子,是伯母不是,委屈你了,这查案,伯母哪里擅长,既然不是你做的,真相大白了,也就莫要在攀扯了。” “那怎么行,”库狄蔚文毫不客气的替宣月宁拒绝了肖夫人的提议,“我可是听说了,肖夫人认为是七娘画的时候,又是罚工钱,又是训斥,怎么如今证明不是七娘画的,你反倒维护上了?” 宣月宁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就是不接肖夫人递过来的眼神。 玲珑阁外还有不少人在支持她,肖夫人无法,只好咬咬牙道:“好,查!我到要看看,是谁故意冤枉你,是谁将铺子里的图样给的旁人!” “那还不容易,”库狄蔚文立即接话,“将那家铺子的画工叫来指认一番不就明了了。” 不多时,那画工就被库狄蔚文的手下给带了来,伸手一指姚三娘,“就是她给的我画纸,她跟我说那是玲珑阁不要的图样,我才用的,谁知道她竟是偷来的!还害得我们铺子打造出了和玲珑阁一样的首饰。” “你胡说,我不认识她,夫人,这画工冤枉我!”姚三娘声音凄厉,震得人耳膜生疼。 “不是你是谁,亏我还信你,你竟这般害我!”那画工也是红了眼睛,出了这种丑事,她已经被铺子辞退,此时恨不得扒了姚三娘一身皮。 情势急转而下,眼见事情不再受控制,肖夫人只得同意搜查隔间,从中找出来姚三娘模仿宣月宁图样而画废弃的纸张,辩无可辩。 真相大白那刻,姚三娘腿一软就瘫了下来,肖夫人为了平息众人和宣月宁的怒火,当即表示要辞退姚三娘这种手脚不干净的画工。 姚三娘跪在肖夫人腿边,哭的好不凄惨,只道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嫉妒宣月宁,才会想到这个法子,祈求肖夫人不要让她离去。 玲珑阁原先的首席画工本就不做了,人手不够用,肖夫人借坡下驴,原谅了姚三娘,同样扣了她三个月的工钱。 可她这次同意姚三娘留了下来,却不在有人夸赞她慈善。 第三十一章 落下帷幕 第三十一章 落下帷幕 宣月宁安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玲珑阁内事态发展。 看见肖夫人虚情假意地训斥姚三娘,看见姚三娘知道自己不用离开后喜不自禁,看见围观的人们对肖夫人的做法小声讨论。 姚三娘此举,已经不简单是将图样卖给别的铺子,简直堪称恶毒,如此行事还被肖夫人放在铺子里,大家都摇摇头。 身上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打转,偏偏头就瞧见了向她作揖的库狄蔚文,也悄悄地向他行礼,谢他相助。 那边肖夫人也知自己算盘落空,真情实意地拉起宣月宁的手,“七娘,是伯母不好,识人不清,反倒冤枉了你,你可怪伯母?” 宣月宁小小挣扎,却被她死死攥住手,只得道:“七娘不怨伯母,只恨自己不小心,稍不留神就落入别人的全套。” 小娘子低着头去看腰间的香囊,原本整齐的月牙白胡服,松散开来,一张俏丽的小脸,透露着不符年纪的疲惫。 在众人眼中便是她伤心难过,不禁心疼起这个孤女。 她颇为自责的继续说:“若是七娘不来玲珑阁,三娘也不会因嫉妒而犯下错事,都是七娘的不是。” 众人紧接着为她说话,“这怎么能是小娘子的错!” 肖夫人预感不好,当即狠狠握住她的手,握的宣月宁倒吸一口凉气,“伯母,你捏疼七娘了。” 她立马松开手,回道:“这事跟七娘没关系,七娘不必自责,都该怪伯母不是,要是让你过世的父母知道你在我这受了委屈,我可该怎么跟他们交代。” 宣月宁身子一顿,突的抬起头,眼里寸寸结冰,转瞬冰封万里,倒是惊了肖夫人。 你不该,不该扯上那拿她当亲生孩儿的父母!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温柔的妇人将她抱在怀中为她喝牛乳,那个一家之主,将她高高抛起又牢牢接住。 这么好的人,不可以成为你的借口。 残留的温馨画面已是让她红了眼,眼圈里聚集着要落不落的泪,巧与她现在应有的状态重合,她向肖夫人行了大礼,一滴泪划过脸庞,惹人怜爱,“七娘多谢伯母这段日子对七娘的照顾之情,但事因七娘起,也该由七娘了结,七娘,七娘这就离开玲珑阁,还望伯母同意。” “你,你说什么?”肖夫人丹凤眼迸发出的凌厉目光,差点将宣月宁洞穿,察觉不妥,她赶紧挽回,“七娘你离开玲珑阁,该如何活下去,家里两个小的指望不上,你还要供你阿兄读书,七娘,伯母真得不怪你。” 宣月宁余光瞥见一双长靿皂革靴走了过来,当下惨然道:“但,七娘心中有怨,七娘自认为打从来了玲珑阁,就恪守本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然,与七娘共事的三娘故意栽赃,而伯母,却是不信七娘,还说七娘偷懒。” 她咬着唇,将唇瓣都咬出了白色小印,“七娘也不傻,七日画二十多张图样是哪家铺子也不会做出来的,可七娘就是认真画了,结果,不提也罢。 七娘,寒心了啊!” “七娘,好孩子,你听伯母说……” “肖夫人!”库狄蔚文已经走了过来,获得肖夫人含着怒气的白眼一枚,笑着说,“你家玲珑阁的画工如此欺辱七娘,你不为七娘出头将其赶走就算了,还想让七娘和其一起共事,然后每日担心自己的图样被偷吗?” 肖夫人扶了扶高高的发髻,咬牙切齿道:“库狄蔚文,我玲珑阁自家的事,就不牢你费心了!” “非也,非也,某只是看不过去,帮七娘说话而已,肖夫人你要是当真为七娘好,就不该再将她留在铺子中!” “七娘,库狄蔚文说的对,玲珑阁你不想待,伯母可以让你去别的铺子。”她被库狄蔚文点醒,只要人在,管她去哪家铺子。 谁料宣月宁摇摇头,“今日过后,想必很多人都会知道玲珑阁发生的事,七娘不管去伯母的哪家铺子,都会惹人嫌,被认为抢别人的饭碗,多谢伯母好意,七娘不去了。” “那你要如何养活一家子?”肖夫人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里冒出来的。 库狄蔚文赶忙道:“她可以去我的文涯阁,我一定会让人好好照料她,至少不会出现被人污蔑的事情。” 又转向宣月宁,“七娘,你可愿意去我的文涯阁?” 宣月宁看看肖夫人,又看看库狄蔚文,面上一片为难。 哪知围观的人比她还要激动,没有一个人觉得此时离开玲珑阁是忘恩负义,纷纷叫嚷着,“小娘子,答应他呀!” 她隐秘地笑了一下,对肖夫人道:“伯母,你瞧,七娘有了新去处,伯母不用再担心,七娘养活不了一家人了。” 说完又向肖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复而对库狄蔚文道:“七娘去郎君的铺子。” 库狄蔚文抚掌,眼里荡漾着的全是笑意,“那明日某就在文涯阁等候七娘了。” 肖夫人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隐隐有怒气喷发,“七娘,你在考虑一下,伯母可以将三娘辞退,七娘……” “七娘,心意已决,还望伯母应准。” 围观的人起哄,“肖夫人也就别拦着小娘子了,小娘子这不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吗?” 肖夫人攥紧了汗巾,“好,好!” 今儿可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没能将污泥往宣月宁人身上泼,还让铺子失去这么一颗摇钱树,当即恨恨剜过坐在地上,只知哭泣的姚三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心思各异的众人分开了去,宣月宁在收拾东西离去前,偷偷将自己这段日子给掌柜画的图样,夹在了他的账本中,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家走。 摸摸今日没有领到工钱的钱袋,暗道亏了,谁知道肖夫人能这么早发难,不然还能多赚一日。 罢了,罢了,在肖夫人这赚足了钱,也是时候赚别家的钱了,她可是等库狄蔚文等了许久呢。 真是不该将她当十三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呢。 小看她了不是。 哎呀,家里的鸡也是可以宰了,回去给他们炖鸡汤补身子。 另一面已经请到宣月宁的库狄蔚文回了铺子,当即被自家掌柜追问,“如何,如何,那小娘子真要来文涯阁了?” 库狄蔚文和肖夫人交手,说了太多的话,渴得不行,当即抢过掌柜的茶碗,也不嫌弃他,满满灌了一大口。 “噗!” “我天啊,太苦了,你这泡的什么啊?!呸呸呸,快给我拿点水。” 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的郎君,哪里还有什么秀气的模样,掌柜赶忙为他泡了一碗蜂蜜水,哀怨道:“郎君既不让我去找画衣裳的画工,也不让我去翘玲珑阁的首席画工,我当然得喝点黄连水降降火。” 库狄蔚文连连“哎呦”,用手扇着嘴,咂摸咂摸尝到甜,才给掌柜解释,“越州一直没有好画工,怪到传言玲珑阁首席画工图样画的好,就出现了一个画衣裳不知名的画工? 我今个仔细看了看七娘的图样,虽然衣裳图样不带’宣’字,但观其习惯,这衣裳图样十有八九也是她画的。” “什么?她既然会画图样,怎么不告诉肖夫人,还送文涯阁送钱,她们两个不是亲戚,还因着这,都不好将其请回来。” 库狄蔚文又喝了一口蜂蜜水,才冷笑道:“非也,非也,什么亲戚,我看是吸血蚂蟥吧!你可曾见过让七日画二十多张图样的,哪家铺子会做如此缺德事。” “这……肖夫人图什么?” “肖夫人能和我们打擂台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那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女人,今儿她那副嘴脸你是没看见,一个劲要把图样流出的罪安到七娘身上,想给七娘泼脏水,让她在行业里无立足之地,又假惺惺的说原谅人家,继续收留她,还不是想将她名声搞臭,以后圈着她为自家画图,真真是狠毒心思,还良善呢,也就骗骗那些不懂行的人。” 库狄蔚文说的窝火,喝着蜂蜜水叹道:“真是可怜见的,这七娘怎么摊上个恨不得卖了她的伯母。” 掌柜殷勤地给他家郎君倒水,“还是郎君英名,一出手就替小娘子,哦不,七娘解了围,还将人请了过来。” “我们且看玲珑阁的乐子吧。” 玲珑阁冤枉宣月宁给旁的铺子画图,反被查出是自家铺子里另一画工陷害的事,已经在归行坊传的沸沸扬扬。 从前因有宣月宁在,而日进斗金,自她被“逼”走后,生意一落千丈,有客人知道现在下单子定制首饰都是姚三娘画,纷纷退了单,她们才不要德行有亏的画工来画! 站得高摔得才惨,有过辉煌更受不得冷待,玲珑阁现在只能日日靠宣月宁留下的图样勉强维持。 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肖夫人给宣月宁说要的急的单子,根本没有客人定制,为的不过是压榨宣月宁。 他们眼热于文涯阁每日客进客出,看着人家上到主家,下到掌柜伙计,就差将宣月宁供起来了,悔不当初。 第三十二章 破茧成蝶 第三十二章 破茧成蝶 肖夫人能以女子之身,在胡商中抢占立足之地,足见她的能力。 玲珑阁是她手底下收益排在前列的铺子,打从宣月宁来了,就有跃居第一的趋势,如今收入骤然下降,纵使其快成了归行坊人们闲后的谈资,她亦不会放弃。 用比往常多三倍的高价从别处挖来了新画工,不顾姚三娘的苦苦哀求,直接将其辞退。 为了保住她的良善面孔,兴师动众的去裴家赔礼道歉,宣夫人可不惯着她,抓住宣月宁被欺负的点,直接将其撵了出去,直弄得她灰头土脸。 她怎能甘愿,当即就指使街头无赖来裴家滋事,且看宣夫人一个寡妇如何脱身。 但事情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几个无赖,还没来得及闯进裴家的门,只站在门口调笑了宣夫人几声,就被周围赶回来的邻居狠狠收拾了一顿,严重的甚至见了血。 谁不知道宣夫人在这一带名声极好,还想妄图抹黑宣夫人,做梦! 宣月宁和裴寓衡当日一个在文涯阁的铺子里,一个又赴赵府给赵家那嫡子讲课,回来闻言此事,均庆幸他们大力支持宣夫人给稚儿启蒙。 好心有好报,如今可不就看出来了。 无赖骚扰这事没能成功,肖夫人也没功夫多加注意,她还忙着亲自上老主顾家登门拜访,委婉表示了自己后悔之意,已将姚三娘辞退,并给宣月宁赔礼道歉了,挽回了他们的心。 她的心神全放在玲珑阁上,待她彻底擦干净了冤枉宣月宁不成的屁股,已是正式入了夏,越州涌进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七娘,别画了,快出来看。” 库狄蔚文刚从外面回来,又去了新帝都洛阳踩好了点,暂时没有打算再往外跑,就日日待在文涯阁,整日和掌柜的斗嘴。 经过这么长时日的相处,宣月宁也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这就是一个专为经商而生,却天性爽朗有义气的人,也怪不得会在大洛战事起时,凭一己之力支撑了大洛军队整整三个月的粮草,让其顺利打了一仗。 顺手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她会心一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和他打好交道总归不是错事。 文涯阁一共三层,最底下那层卖的是布匹成衣,第二层卖的玉石翡翠珠宝首饰,第三层你以为会是专门为那些贵妇准备的? 库狄蔚文会告诉你,“非也,非也。” 第三层是她们这些画工画图休息之地,她没有想到,库狄蔚文会如此舍得,要知道在玲珑阁她和姚三娘也只能待在小小的隔间里。 文涯阁共有八位画工,他们都是打从开铺子就待在这里的,郎君人善,从不苛待,还处处尊重他们,为他们着想,只因他觉得,在三楼风景好,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街道上的烟火气,利于画图,就将三楼整个给了他们。 他们细细跟宣月宁说库狄蔚文的好,也不嫉妒宣月宁一来自己就独占一个房间,还热心的帮她布置房间。 里面桌椅板凳齐全,甚至还有一可供休息的软塌,用远山屏风做了遮挡,这屏风还是文涯阁的画工所画。 文涯阁上下一心成就它在越州的好名声,从这就能看出,库狄蔚文的其他铺子也不遑多让。 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趴在窗口处的库狄蔚文和掌柜白秋之。 文涯阁生意本就红火,现今是更上一层楼,整个归行坊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了,铺子里没人,他们也算是忙里偷闲。 库狄蔚文一回头就见她出来了,招呼道:“快来快来,再晚了你就瞧不见了,瞧瞧这高头大马,得多少钱一匹,你说他们能不能卖?” 白秋之翻了个白眼,“想甚美事呢,你就是买到手,还能护住是怎么的。” “非也非也,某就是说说而已。” 大洛对马匹的管控十分之严,盖因其没有草场,不少马还是别的小国送来的,能够用来作战的战马被朝廷死死把握在手中,绝不许流落出去。 但对于世家大族,几匹马又算的了什么。 库狄蔚文给宣月宁挪出了地,自己和旁边的白秋之嘀嘀咕咕。 就在他们眼下,一整条街道都被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牛车占据了,华丽的马车旁,郎君们骑着白色大马缓缓而过。 一、二、三……足足有十辆马车,它们被车队护在最中间,领头的护卫已经消失在街道,在马车后面,是一长串载着书籍和私人物品的牛车。 每辆牛车旁都有两位护卫保护,黑色秀金的族徽插在每一辆车上,迎风而展。 白秋之揉揉眼睛,“郎君,你可能看清是哪族的族徽?这可是来越州声势最浩大的宗族了。” 库狄蔚文绿眸紧盯,思索道:“让我想想,我还真在洛阳见过,是哪家的来着?” “郑家。” “对,就是郑家!七娘你怎的知道?” 宣月宁目光幽深,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曾经让她引以为豪的族徽,不过是困住她一生的绳索。 抬起右手,抚过自己的睫毛,轻揉两下方才道:“在长安见过罢了,世家之首的郑家谁人不知。” 她语气淡漠,像是司空见惯的不以为意,又像有着刻骨铭心仇恨的蔑视,唯独没有寻常百姓的惊叹。 库狄蔚文和白秋之闻言对视一眼,只道她不愧是从长安来的,特意没有在深究。 被护在中央的马车车帘掀起,一整条商街酒楼占了七成的归行坊,酒香十里引的人好奇观望。 露出脸来的小娘子美貌气质引来外面人们阵阵惊呼,马车旁的郎君骑马走近,“十一娘,将车帘放下。” 小娘子不甚在意,但也乖顺地放下了帘子,“知道了,阿兄。” 车队浩浩荡荡消失在了街口,直奔越州南坊郑家祖宅而去。 文涯阁上的宣月宁领了今日工钱,和众多画工一样,被库狄蔚文轰回家了。 不止他们家铺子,除了酒肆其余的铺子悉数关了门,热闹看够的归行坊人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酒肆高谈阔论,哪还有人会光顾其他铺子。 文涯阁的几个画工,本还嚷着要一起去酒肆,但碍于宣月宁的小身板,觉得实在有欺人之嫌,就哄她说该回家补身子。 宣月宁有无不可的回了家,因看到郑家的人,倒有些心神不宁。 她被郑家寻回后,郑亦雪已经是洛阳有名的才女,反正是女儿家,也不用延续郑家血脉,便将郑亦雪继续留在了郑府,当做养女。 郑亦雪是郑家最小的女儿,排行十一,备受宠爱,她回去后,虽是亲生女儿地位却有些尴尬,他们不忍看见郑亦雪落泪,便让众人唤她十二娘,排在了郑亦雪之后。 她初时担忧郑家不要她,再将她送回裴寓衡身边连累他,处处小心翼翼,郑家说什么便应什么,哪怕觉得她才是真正的郑家小娘子,十一之名该归她也不曾争抢过。 世家大族,众人心思各异,没几个真心为她考虑的,待她后来想通了,适应了郑家生活,想要争取属于自己的父母亲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了。 双手捂住脸,她狠狠拍了拍脸颊,“宣月宁,不许再想了!” 是他郑家亏欠你,又不是你做错了,你胡思乱想什么,不是早就决定不回郑家了! 日后定有和他们家人碰面的时候,难道每次碰面你都要难受一番? 血脉亲缘、父母恩情,上一世已是用一条命偿还了! 这辈子休想困住她。 “阿姊?” 两个孩子颇懂礼数的在她门外叫她,她赶紧坐起,整理整理散乱的头发,唤了他们进来。 裴璟昭三两下就爬上了她的床榻,一双小手抱着她的脖颈,“阿姊,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新铺子里的人欺负你了?” 宣月宁揉揉小丫头又跑散的发髻,将裴璟骥也拉了上来,“没有,新铺子里的人对阿姊都非常好。” 她点点小丫头的鼻头,“怎么,你们两个跑过来,可是同意阿姊杀鸡顿汤喝了?” “阿姊!不可以!”两个孩子齐齐惊呼,果断被转移了注意力。 裴璟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花翎、肃清现在每日都能下一只蛋,小微虽然长得小了些,但现在也不怎么挑食了,其他的可都活泼了。” 裴璟昭赶紧接话:“阿姊,就别杀它们了。” 花翎、肃清,包括小微,都是他们两个给那小鸡起的名字,难为他们能在十只长的一样的鸡里区分开来。 那日她看圈养的鸡已经长大,磨刀霍霍打算杀一只炖鸡汤,哪知拎着菜刀刚到鸡圈里,就捅了马蜂窝。 裴璟昭和裴璟骥一人抱她一条腿,他们已经将那十只鸡当成了伙伴,当下是哭得震天响,最后还是宣夫人解救了她。 对这两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当真是想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奈何是条件不允许,不过是不让杀鸡,有什么的,给孩子们玩就是了,反正都是小母鸡,能下蛋,不亏。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敢杀啊…… “好,不杀” 裴璟昭有了笑模样,眼睛都快瞪抽搐了,裴璟骥才慢吞吞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东西给她。 “这是给阿姊的什么啊?” “是阿兄让给的!” 展开一看,呦,飞票! 第三十三章 多般误解 第三十三章 多般误解 裴寓衡又病了。 不像上次犯病来势汹汹,而是盛夏之际,天气过于炎热勾起了老毛病,让他手脚发软的心悸。 喘不过气地咳了两声,立即便被心口的死死疼痛折磨地皱了眉。 整个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赵家都暂时去不得了。 宣月宁很是后悔,怪自己这段日子心神都放在了肖夫人和文涯阁身上,而忽略了裴寓衡。 即使宣夫人一个劲的开导,他这是打娘胎落下的病根,与她无关,她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不光是她,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怕怕的,连院子里的十只鸡都同意让宣月宁随便抓去给阿兄补身子。 宣月宁抱抱两个孩子,却告诉他们补身子不光可以用鸡汤,鱼汤也是甚好的,让他们去小溪边,看谁抓上来了鱼就买上几条,但万不可以下水。 将两个好孩子哄走了,她才向厨房走去,此时宣夫人正在厨房轻摇扇子,锅上炖着裴寓衡的药,一股子难闻的味道已经飘散开来,惹得她要捏住鼻子才敢进来。 因他上次发过病,宣夫人早早就备下药材,而赵家也派下人过来送了一批昂贵药材,她让郎君看过,便听从叮嘱适量加入了一些,只是味道着实不怎么样。 “阿娘,我来吧,你且去瞧瞧阿兄,上次我不要飞票,他还生我气,不理我呢,我怕我过去他病更重了怎么办。” 她自己赚来的钱,都会分给他,赵家给他的束脩,她又怎么会要。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赵郎君同意,当那赵家嫡子的夫子,但想来也是不容易的,且看赵家下人的态度也知道,赵家是真正尊重他。 宣夫人点点她的额头,“怪你,是你自己见外,他裴寓衡拿钱养自己的阿妹有何错,我要是你,心安理得的收下来。” 宣月宁撇撇嘴,也只有在宣夫人面前,她才会显露出小女儿的姿态,“那不是看他赚钱辛苦,想让他自己用吗。” “那你自己赚钱就不辛苦了?在玲珑阁那阵子,要不是你心中有数,我真要去找那肖氏撕了她,胆敢作践你!对了,听说新铺子的少主家长得甚至俊美,且年纪不大?” 宣月宁没疑心宣夫人的试探,“嗯,确实如此,不少小娘子都会以来文涯阁制衣买东西为名,偷偷瞧他。” 宣夫人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道:“月宁,你且和那小郎君保持些距离,需知你也快及笄了,待你阿兄考上功名,何愁给你找不到好姻缘。” 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库狄蔚文会做人,听闻她家中阿兄生病,不光给了她假,还替她请郎中上门,送了灵芝,灵芝对旁人难得,但对于库狄蔚文这个东南西北乱跑的人,还真不当一回事。 她还没料到宣夫人会想到那里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对那库狄蔚文没有半点心思,不过是感激他在前世时乐善好施,连她都曾享受过一二。 若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和他打好交道又能帮帮他是极好的。 不过嫁人?还是算了吧,她这一世啊,就待在宣夫人身边,养大两个孩子,将裴寓衡送入官场,护他不走前世老路,就心甘了,旁的从不敢奢求。 宣夫人已是再次开口,“那库狄蔚文虽说也是高门大户,但毕竟只是良人,我们家里虽没落,你却也是官家小姐,怎能与他有瓜葛。” 宣月宁笑笑,杏眼弯弯,“阿娘,月宁心里清楚,这药已经熬好了,我给阿兄端过去。” 这会儿她到是敢去见裴寓衡了,拿着药一溜烟就跑到了裴寓衡的房间。 裴寓衡见她进来,只看了一眼就没在理她。 即使在病中,他也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哪怕出一身汗就要换一身都不嫌麻烦。 宣月宁见他不理自己,便知他还在单方面闹变扭,讨好道:“裴郎君?吃药了,我刚才趁阿娘不注意,往这药碗里放了满满一勺蜂蜜,绝对没有那么苦。” 裴寓衡手指轻轻动了动,却还是将头别到床里,不理她。 她笑嘻嘻凑到他的床榻前,“快趁热喝了罢?我也不是故意不让你的飞票呀,这不是想越州来了许多你从前的友人,不想你在他们面前被落了面子,才想让你自己拿着,再说,拔解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的古琴还没着落呢。” 说完这话,她可真是愁了,做大洛的才子,不光学识要扎实,连弹琴做画之类的才艺也需要出色。 甚至有那放浪才子,江边席地而坐一曲,引得鸟兽围绕,当即就被招进朝中为官,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要不怎么说,培养出一个能入朝为官的读书人不易呢。 不过宣月宁却觉得,他们这些才子们更是不易啊,会读书还不行,死读书更不行,你得会理解,会运用,同时你还得会诗词歌赋,毕竟科考的时候,这也占很大部分比重。 除此之外,身上必须还得有出色的才能,不说远的,琴棋书画必须全会,不然你的上司要同你下棋,你要说自己不会吗? 她想着出了神,寻思裴寓衡擅抚琴,要是能在拔解上展示一二,想来那乡贡生也多上一分把握,而参加这次拔解的又有不少从长安、洛阳过来的才子,要是随便用一张太次的琴,八成要被他们嘲笑。 他没跟她解释即使自己获得了拔解名额,乡贡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只是趁她沉思之际,接过药碗,屏着气一口饮尽。 然后压下自己汹涌呕吐之感,将药碗递给她示意她赶紧走。 宣月宁回过神,就见药碗都已经空了,当即一惊,裴寓衡什么时候喝药这么痛快了,岂不是真生她气了。 哪料床上的裴寓衡已是不耐,“你怎的还不走,我不是气你不要飞票,而是……” 他皱起眉头,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方才将这段日子盘亘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肖夫人那般辱你,怎的不同我言?宣月宁,你为何不寻求家里人的帮助?” 她愣在原地,早以习惯独立处理事情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们帮她。 院子里两个孩子已经跑了回来,大声叫嚷着:“阿娘、阿姊,快出来了,溪边的老丈将他吊的鱼全给我们了,但我们身上钱带的不够,阿娘,你快去还给老丈,老丈说他就住在隔壁。” 裴寓衡吐了口气,心脏还是丝丝抽疼,挥手撵她,“快出去给他们钱,琴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会解决的,另外,宣月宁你且记得,你是我裴寓衡的阿妹,我是定会护着你的。” “好,月宁记下了。” 她握紧药碗,转身走了出去,宣夫人已经将鱼从背篓里拿了出来,带着背篓和两个孩子去邻居家送钱道谢。 将碗重重放在厨房,她抿着唇双睫尽湿,好似自己所做终于没有白费一般。 待她擦干净眼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听说隔壁崔姓邻居不要钱,不过是从溪水中吊来的鱼,不值钱,让他们尽管拿去给裴郎补身子,老丈还等着再同裴郎厮杀一回——棋艺。 她眨眨眼睛,被盆里活蹦乱跳的鱼一个甩尾溅了一脸水,裴寓衡什么时候和崔棱“勾搭”,呸呸,熟识了? 这可是她今日听说的最好的消息了,纵使那些郎君小姐入越州又如何? 慈爱的拍拍盆里的鱼,一会儿让阿娘给你们个痛快。 “阿娘!你快来帮我杀鱼!” 又叫裴璟骥和裴璟昭过来,她记得上次做的玉露团,可是很被邻居们喜欢,正好她近日又做了些,便叫他们去打一坛子绿蚁酒,再把玉露团包好,忍不住傻笑起来。 当晚,裴家的厨房再次传来香味,隔壁崔府,崔棱和其爱女对着桌子上毫无食欲的菜同时第十八次叹,两人对视一眼,当即苦了一张脸。 崔棱摸摸胡须,“儿啊,不若你明日去裴家走动走动,这几日她家小娘子可都在家照顾阿兄。” 他女儿毫不客气拒绝了,“阿娘回来若是知晓,非得罚我抄道经不可。” 家中夫人回娘家省亲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就在两人第十九次叹时,家里奴仆端着一道刚出炉的乳酿鱼,还有那绿蚁酒和玉露团走了进来,“郎君、五娘,隔壁裴家给送来的,说是多谢郎君给的鱼。” “快快,端上来!” 给崔家送完东西的裴璟昭和裴璟骥迫不及待的回了家,乖乖坐在饭桌前等着开饭,就连裴寓衡都被宣夫人扶着走了出来。 亲自给他舀了一碗清淡的鱼羹,宣月宁问道:“你与隔壁崔家郎君如今很熟吗?” 裴寓衡执起碗,吹凉鱼羹,拿勺子喝了一口,愣是没蹭上口脂一分,看的宣月宁眼珠子疼,她一个小娘子都没他讲究多。 “是与他说过话,下过棋,但也不算很是熟稔。” “这样啊……” 她总不好直白跟他说,那就是你前世恩师,你快去拜入他的门下。 吞吞吐吐道:“好似他家儿郎有入朝为官者,我觉得吧……” 裴寓衡诧异的瞧了她一眼,放下小碗,不紧不慢地抬起宽袖遮住半面脸,掩住神色轻咳两声方道:“我知晓了,待我身子好些就去给你相问。” 宣月宁觉得他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对。 你知道什么了? 第三十四章 福祸相依 第三十四章 福祸相依 越州自从陆续涌进各路才子,高门大户登门拜访宴请不断,赵家亦没有屈之人后,带着那赵小郎君结实英才。 裴寓衡拒绝了赵家要带着他赴宴的好意,彻底清闲下来,好好养身子。 院子里时常能听见他带着闷咳的讲课声,本身就带着活力的孩子们,给裴家这个小院增添了不少乐趣。 门外的小溪边,崔棱如往常一般靠树垂钓,除非鱼钩下沉,否则一派闭着眼睛的世外高人模样。 脚步声从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量了好般落下,不似平日里两个孩子欢快跑来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张口说道:“裴郎身子大好了?怎的今日是你出来换鱼,背篓里的你且都拿走,回去告诉你阿妹,老丈我今日想吃她做的八仙盘。” 八仙盘乃是将一只大鹅炖好入味后,待其放凉改刀摆盘的一道菜,想吃还得专门去买只鹅。 打从那日送了裴家几条鱼给裴寓衡补身子,裴家回赠乳酿鱼后,崔棱就盯上了宣月宁,日日将自己闲来无事垂钓上来的鱼分给裴家。 然后裴家就会将自己家吃的菜分出一道送往崔家,每每还附带一壶绿蚁酒,真可谓是合了崔棱心意。 夫人回娘家后,他和爱女就靠着裴家的菜活着了。 渐渐的,裴家也琢磨出味来了,实在也是受不了每日都吃鱼了! 宣夫人整日在家中,和邻居待的时间比同宣月宁和裴寓衡都长,也知道崔棱之妻近日不在家。 想着经常受邻里照顾,崔棱送鱼她便收着,晚上家里吃什么,就给崔家送什么,那些鱼也不能天天吃,不要还不好,院子里便放了一个大缸用来养鱼。 既母鸡之后,两个孩子又有了新爱好,给鱼起名,这回因着都是崔棱钓来的,他们可是很大度的同意让宣月宁炖了它们。 宣月宁知晓崔棱喜爱她的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每每从文涯阁回来,都以给裴寓衡补身子为由,变着法的做好吃的,直把两个孩子的小脸又养圆了一圈。 两家用鱼换菜,到如今已经变成崔棱可以随意点菜的地步了。 裴寓衡离那还在背篓里甩尾的鱼三丈远,连带着离崔棱都甚远,想着家中那都快装不下的鱼缸,语气不善,“想吃八仙盘也得等明日买了鹅才能做。” 正巧鱼钩下沉,崔棱猛地睁开眼睛收竿,鱼跃出水面时,余光瞥见裴寓衡动作迅速地向后退,边退还边用宽袖挡面。 待他将鱼放进背篓里,裴寓衡堪堪站在树荫和阳光的交界处,小心地用水轻拂衣裳,生怕沾上一滴水。 崔棱摸着自己下巴处的美须,“裴郎既不是来取鱼的,找某何事?” 裴寓衡闻言,神情立马阴沉一瞬,走到近处问:“听闻老丈家中有儿在朝中为官。” “确有此事。” 他伸手将背篓放在柳树另外一侧,拍着身边草地示意裴寓衡坐下说话。 裴寓衡盯着那还泛着泥土的绿草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看向崔棱的目光里都带上了刀子。 那厢崔棱一下一下摸着胡须,心想这裴寓衡莫不是想试探自己的身份,便道:“裴郎怎的突然对老丈我的家事感兴趣了?我家大朗,现任湖……” “敢问可有婚否?”裴寓衡打断他的话。 手一重,一缕胡须被他揪了下来,心疼不已,“自然,孙女都五岁了,其……” “敢问老丈家中儿郎几何?” 崔棱硬生生憋了回去炫耀儿子的话,本还琢磨怎么样才能不露痕迹的让裴寓衡知晓自己的身份,被他一打岔,胸中横亘了一团火。 “我膝下共有四子一女,如今只有小女还养在身边。” 裴寓衡皱皱眉,复又问道:“均有婚否?” “除了四郎,都成家立业了,现今在任上做着各自的父母官,其中大郎后年就要入洛阳述职,估计会定居在洛阳……” “那老丈家四郎,不知是何年纪?可有功名在身?” 再一次被打断的崔棱,呼出一口长气,语气骄傲,“四郎已弱冠四年有余,未及弱冠之时便已名动长安考取了进士!” 大洛男子二十弱冠成年,那他家四郎就是二十四岁,二十四还尚未成亲? 想着便问了出来。 崔棱看向裴寓衡的目光不对了,这哪里像是试探自己身份,更像是刨根问底的媒婆。 想到四郎,也叹了一口气,“自然是打小就订了亲的,不过那小娘子先是母丧又是父丧,四郎这一等,便拖到了现在,不日即将完婚。” 说完,他等着裴寓衡的反应,能名动长安的才子,他不可能不认识,在加上四郎曲折的婚事,稍一琢磨,都能猜到自己身份。 谁料,裴寓衡听完后如释重负一般,脸上竟有了点笑容,“如此,多谢老丈据实相告。” 听到崔棱儿子都外出公干,他就有些不喜,宣月宁若是嫁过去岂不是外嫁,到时想为她撑腰都不好做主。 再听到他四个儿子,三个成亲,一个定亲,更是喜上眉梢,宣月宁他是绝对不会许给人家当妾的,再说为官者多顾忌自己名声,纳官家之女为妾,怕不是想被参上一本。 崔棱试探道:“你可有甚想法?” “嗯?无甚想法。” 裴寓衡所有心思都绕着回去怎么跟宣月宁解释,老丈家的儿子不是良人,劝她打消念头,随即一想,他为何要劝? 她屁颠屁颠地日日给崔家做菜,不就是想成为崔家儿媳,如今希望落空,也是她应当经此一劫,得学会擦亮眼睛。 便施施然向崔棱行礼走了,动作可谓潇洒又赏心悦目。 唯独柳树下的崔棱处处被噎,转而想到还未嫁人的宣月宁,哈哈大笑起来,震跑溪里一群鱼,主动拎起背篓走向裴家。 别看他年纪不小,腿脚可是利索的紧,几步赶上裴寓衡问他拔解准备的如何? 裴寓衡被人追到家门口,无奈之下只好请进门。 越州现已不再有才子涌入,在官衙核对了众才子祖籍确实属于越州后,越州州长已定下拔解终选的日子,那些后来的才子便得了便宜,悉数进入终选。 赵家通过运作,已经为裴寓衡要来了一张帖子,凭其,他可参加终选。 但他也知,想要借此获得乡贡生名额,困难多多,是以只回道:“谢过老丈关心,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崔棱只叹道:“越州的天要变了。” 乡贡生的名额是有数的,被越州才子如临大敌的世家郎君们,可没将这小小的拔解终选放在心上,各家的祖辈早在他们来越州时就给州长递了话,是以他们游山玩水好不痛快,只将越州之行当做一场游历。 那些陪同家中阿兄过来的小娘子们,更是将此行定位在了,出嫁前的尽力玩乐,在祭祖之后,便在越州闲逛起来,各类赏花会、品茗会不知参加了多少。 越州虽发展的不如洛阳、长安繁华,但因其新建,又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街上随处可见胡人,独有自己的一番风味。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习惯了高高在上,一行人端着脸,目光却好奇的望向归行坊两侧的酒肆。 其中一位圆脸小娘子道:“到也没成想,原以为是穷乡僻壤之地的越州,也会有如此规模的酒肆。” “慎言。” 走在中间,被众星拱月的小娘子一开口,就让其余人心悦诚服的闭紧了嘴。 在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娘子中,就属她容貌气质最为出众,炎炎夏日,小娘子穿着薄如蝉衣的上衣,隐隐透出滑嫩的肩膀,下身着一条月牙白刺梅镶银边八幅裙,也是即为透气轻薄的料子。 脸上稚气已退,描眉敷粉,因其同身边小娘子相比,矮了一分,故而梳着高耸的发髻,插着的珍珠步摇随她走动,在发髻下侧晃来晃去,颗颗珍珠饱满圆润。 那说错话的小娘子急忙讨好,“十一娘,是我的不是,我也是被那州长之女给气着了。” 听见她此话,她们一行人同时想起了那日丢脸之事。 想她们自诩从长安长大,复跟随家中父辈迁至洛阳的贵女,竟在韩夫人举办的宴会上,被其女比了下去! 不光其女,就连韩夫人身上所穿的衣裳服饰,都是她们见都未见过的,同席的那些小娘子们见怪不怪,还颇为疑惑的看她们惊奇的模样,还道:“这不是从长安传过来的样式吗?” 可把她们羞的差点想愤然离席。 若不是她们还有郑十一娘撑场子,传回洛阳,可是要被那些人笑话死。 “我已让家中奴仆打听过了,她们穿戴的衣裳服饰均是在归行坊的文涯阁定制的。” “十一娘,我们也去瞧瞧。” “就是,要是确实不错,我们也让画工给画两身。” 举手投足都带着大家风范的小娘子到了文涯阁,瞧见铺子里的成衣,便欣喜的让掌柜唤画工出来。 “这衣裳竟是一位画工想出来的?好巧的心思,掌柜你快让她出来,我们要亲自见见她,同她说想画的样式,届时少不了打赏。” 在文涯阁里的宣月宁还不知道裴寓衡想岔了不说,还追问到了崔棱那里,听见掌柜白秋之唤她,就下了楼。 巧与听见声响,抬头看她的郑亦雪,四目相对。 第三十五章 镜花水月 第三十五章 镜花水月 宣月宁当即便是呼吸一滞,浑身僵硬,再次与郑亦雪相见,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跳得快要蹦了出来。 她眸中蕴藏着数不清的风雨,想要冲破牢笼,向那个抢了她所有东西的人而去,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脸上的笑容寸寸凝结,那个落落大方,从来都笑不离脸的小娘子,突的就不笑了,身上的疏远之气扩散开来,仿佛和众人不在同一片天空下。 至今还记得,郑家接她回去对她的那股子嫌弃之气。 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也是在宣夫人膝下被尽心养着的娇女,如何就成为他们不愿意对外承认的亲女了。 待裴寓衡以北门之首成为女帝手里的一把尖刀时,郑家又广办宴席,向外宣布她的存在,亏她还以为自己获得了郑家的重视,不过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在自己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不愿牵扯上裴寓衡时,他们对自己又恢复了冷淡,如今想来,她胸中依旧有一股不忿之气。 凭什么她这个亲生女儿得不到他们的珍爱,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吗? 也罢,郑亦雪。 你不要的东西我视若珍宝,既然你喜欢郑家带给你的荣耀,那这辈子,我们两个就错有错着。 我会代替你,为宣夫人养老送终,年年给父母扫墓祭拜,你不愿承认自己的血脉,我恨不得和你割肉换骨。 是了,在裴家上有阿娘的疼爱,下有黏人的孩子,又要操心裴寓衡的科考之路,她都快要忘记了,她被人发现是郑家真正女儿,可不就是她的亲兄长,郑家八郎郑梓睿在越州求得乡贡生名额时发生的。 那虚情假意的郑家,便由你去待,最好这辈子,我们两个的身世都不要暴露出来。 耳边回响着,初到郑家时,郑亦雪对她言,“好漂亮的小娘子,阿兄你可有福气了,又多了位阿妹呢。” 和楼梯下她开口说的话,巧妙的重合在了一起,“好俊俏的小郎君,这么好看的衣裳首饰,没想到竟不是小娘子所画。” 见她站在楼梯上不下来,同宣月宁接触时日最长的文涯阁铺子中的人,对她身上气质的改变,感受是最深的,白秋之向其招手,“七娘,快下来。” “哦?竟是位小娘子,这一身胡服,我都没认出来,”郑亦雪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打转,一双弯眉轻轻蹙在了一起,“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宣月宁慢吞吞走下楼梯,闻言冷声道:“某对小娘子无甚印象,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向来手段过人,在郑府也过得游刃有余的郑亦雪却越看她越觉得熟悉,只是嘴上道:“这到也是,小娘子是越州人士,想来是某记错了。” 那之前说话的圆脸小娘子,扯着郑亦雪的袖子笑道:“十一娘,快看,你们两个的衣裳都是月牙白色。” 可不,不过一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娘子,一个是干瘪瘦削残阳如血的小郎君。 宣月宁眉头跳了跳,是她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谁想和她撞衣裳,心里的不耐愈发大了。 就连郑亦雪神色都变了,以她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这位小娘子身上所穿胡服,比之家中阿兄的衣服也不妨多让。 那圆脸小娘子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也是,哪有让世家之女去和小小商人做对比的,自古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在大洛也是如此。 她急忙出声道:“你这小娘子还不乐意了,我们要定做衣裳,本来家中奴仆过来办即可,但谁让今日我们几个兴致高昂,你且拿上自己出手的图样过来,我们瞧瞧。” 这话里处处贬低宣月宁,就连白秋之听闻都不痛快起来,打圆场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图样,可不能随便给你们看,那都是其他顾客指名要画的,若是小娘子想要,尽管提出自己要求,我们自然会为小娘子量身打造。” 郑亦雪适时出声,“莫要胡闹。” 那小娘子觉得委屈,当即便冲着宣月宁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在同一条裙子上实施的要求。 而后得意洋洋的看着宣月宁,“怎么样,可否都记下来了,就照我刚才说的画!” 其他小娘子自然不会理会那明显闹事的,都是一副想看热闹的表情。 宣月宁的目光却一直锁定在郑亦雪身上,暗道,她如此年纪就已经深谙用人之道,也怪不得会越长大越难缠。 复又看向那圆脸小娘子身上,说道:“抱歉,小娘子要求之多,恕我能力有限,无法画之。” 眼见着那小娘子就要生气,郑亦雪拦下她,和宣月宁对视起来。 宣月宁扭过头去,不是怕了她,而是真不想看见她这张脸! “我的要求没她多,不知小娘子可否给我画一张图样?”对待向宣月宁这样的画工,郑亦雪依旧如此客气,看的那些小娘子更加敬佩了。 继而齐齐鄙视起宣月宁来,不过是一个铺子里的画工,见到她们不低三下气,还敢拒绝,真是没见过世面,不明白她们随意一个人都可以碾压死她,这大概就是自己地位太高,让她遥不可及吧。 明明打从下了楼,什么都没做的宣月宁…… 不生气,她们这做派,前世不是都见的多了,不过是从郑家不受宠的嫡女,变成毫无靠山的小画工。 来了文涯阁,在库狄蔚文有意试探下,她也就承认了那些衣裳是她所画,不过没有让他走漏风声,至今谁也不知道那些图样,是属于哪个画工画的,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谁还能逼她不成,手长在她身上。 如此,今日也只能对不起文涯阁了,想让她给郑亦雪画衣裳,做梦! 当下道:“某画的图恐怕不会入小娘子的眼,文涯阁画工众多,小娘子大可换一个比我画的好的。” “哎哟,到了这越州,我还真是长见识了,一个小小画工,推三阻四,能耐了!还真当我们稀罕你们这铺子里的东西?” 郑亦雪没有阻止圆脸小娘子,由着她继续道:“我今日,还非得就让你画不可!掌柜的,她要是今天画不出令我们满意的图样,我看你家的文涯阁也别开了!” 宣月宁可不怕她的威胁,就如同白秋之只是挥手叫来伙计,让他去寻库狄蔚文一样。 她们这一行人以郑亦雪为首,故而她只看向郑亦雪道:“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想要画图不是小娘子随意说两句,就能画出来的,我们得根据小娘子的外貌气度,衣裳所用场合,尽心绘制。 某是真心怕画不好耽误小娘子的事,不过一张图样罢了,想来还不至于让小娘子一句话就让文涯阁关了门。” 她这话不卑不亢,没让她们看见脑补的求饶之姿。 和一个小画工对峙,连郑亦雪都觉得丢人,但换而言之,要是连画工她们都收拾不了,谈何世家之女,“我们自然不会做强人之事,但小娘子也不能一张都不画,就说自己不会画吧?” 宣月宁叹了口气,还真是无法善了了,不过她就是离开文涯阁,再想法子找营生,也休想让她伺候郑亦雪。 “既不想画,不画便是。” “裴郎?!”众娘子齐齐惊呼,就连郑亦雪眼中都升起光亮。 裴寓衡本是来接宣月宁,见时辰尚早,便在一旁的书肆看了几本启蒙书,打算回家默写下来,给院里的孩子们上课。 谁知路过文涯阁,就看见被一群世家大族之女围攻的宣月宁。 什么世家大族,用着最平淡的语气,做着普通百姓都不会做的欺辱之事,真是丢人。 那些小娘子也想到了此处,一个个羞愧难当,不敢直视他。 还不是因为这是越州,她们无所顾忌。 郑亦雪率先朝裴寓衡迎去,“裴郎怎会在越州,阿兄还时常念叨你呢,说他不过是出去游历一番,回来你就不见人影了。” 其他小娘子不忍错过和他说话的机会,也围了上来,东一嘴,西一句的问着。 裴寓衡抬起袖子咳嗽,“你们退开些。” 裴郎,还是如在长安一般,瞬间,他身边除了郑亦雪不剩别人。 宣月宁早就被刚才蜂拥而去的小娘子挤到了最后面,和白秋之站在一起,看着郑亦雪对其如同好友般闲聊,心里冷然。 是了,郑亦雪其实是有些喜欢这个和郑梓睿郑八郎在长安齐名的裴寓衡,但喜欢顶什么用,她最是清醒冷静,怎会让自己嫁给一个罪官之后。 真是廉价的欢喜啊。 看着两人站在一起,她总有一种自己辛辛苦苦养的水灵灵小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宣月宁,过来。” 裴寓衡向她招手,宣月宁偷偷翻了个白眼,招小狗呢?不过身体却实诚,乖巧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怎么过来了,身子有无恙。 回了她的话,他方对郑亦雪道:“十一娘,这是某的表妹宣月宁,排行第七,你唤她七娘便是。” 看着两人之间的亲昵,郑亦雪眸子闪动,笑道:“原是这就是裴郎的表妹,我就说觉得小娘子眼熟,没成想还有这层缘故在,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还望七娘别怪罪。” “怎么会,十一娘多想了,七娘没放在心上,倒是十一娘也别认真才好。” 一触即发的矛盾,被裴寓衡两三句话就解决了,白秋之直称奇,大手一挥,就准了宣月宁早点回家。 裴寓衡手腕一动,将宣月宁拉进红纸伞内,引得身后那些小娘子再次惊呼出声。 “又没下雨,你打伞做甚?” “遮阳。” “那你遮,我出去行不行?” “不可。” 行,刚刚还被人家解决了麻烦,宣月宁偃旗息鼓,老实地待在红纸伞下,压根不敢听周围人说话。 谁知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拍肩膀,吓得差点喊出声,只听那人疑惑道:“裴郎是你吗?” 你眼瞎吗?裴寓衡能有我这么矮?气愤回头,就见那人大大咧咧抱住了裴寓衡,“还真是你!” 裴寓衡嫌弃地推开此人,对宣月宁道:“这是赵家嫡子,赵晥晨。” 宣月宁了然,原来这就是让裴寓衡当夫子,还能被他夸聪颖那位。 “刚才怕吓着你,拍的是这位小郎君的肩膀,可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敢问郎君可是郑家族人,我观你同郑家八郎长的十分相像。” 骄阳似火,站在红纸伞下的宣月宁察觉到裴寓衡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如坠冰窟。 第三十六章 棢山拔解 第三十六章 棢山拔解 郑八郎郑梓睿,乃是她宣月宁的亲阿兄。 两人不说长的有七分相像,也有六分在,何况,她今日穿的还是胡服,发髻高高束起,男儿装扮就同他更像了。 她不避讳裴寓衡知晓自己不是真正的宣家人,但是她害怕他知道自己同郑家扯上关系。 郑梓睿早在三年前就外出游历了,裴寓衡应该也不记得他长甚样子吧? 她今儿这是倒了什么霉。 怔愣间,红纸伞柄被递至她的眼前,下意识接了过来,就听裴寓衡叫住街边卖糖葫芦的,给她买了一串。 裹着糖的糖葫芦被强硬地塞进手中,红纸伞再次被他拿走,就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参加了那么多的文会,你别的本事没见长,眼力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狠狠捏住糖葫芦,心里倒是一松,小小的舒了口气。 赵晥晨疑惑的看看宣月宁,一副真得很像的样子。 街上人来人往,唯独他们三人静立其中,裴寓衡扶正腰间的香囊,想起那个被典当的金锁,饱含深意的望了她一眼,却开口再次道:“你可是与郑八郎在一处说话了?且再好好看看面前之人。” 被他这样一说,赵晥晨倒是将自己搞糊涂了,“这……郑八郎身边哪里是我能去的,我确实也只是远观,让你这么一说,好似也真得不是很像,刚刚就瞥了那一眼,觉得小郎君侧脸甚像。” “这就是了,你看差了。” 裴寓衡一锤定音,向其介绍道:“此乃我表妹七娘,非你言之的郑家八郎。” “失礼失礼,”赵晥晨一听当即赔礼道歉,“七娘莫怪,是我看差了。” 宣月宁身上逐渐回暖起来,心中对裴寓衡愈发感激,对其道:“无妨,我这一身胡服,确实很容易被认错,再者大洛国土甚大,碰见长的像的也不奇怪。” 她只关心裴寓衡的看法,他若不在意,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愈发肯定自己认错人的赵晥晨手中折扇一合,“作为赔罪,裴郎,不若我们去瞧瞧你想要的古琴?” 裴寓衡沉吟片刻,对宣月宁道:“你且先回家,我跟其去看看古琴。” 听到是古琴,宣月宁眸子亮了起来,连带着对赵晥晨的那点不愉快也散了,“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赵晥晨用折扇敲敲脑袋,“是我孟浪了,怎能让小娘子同我们一起去。” “兴许是我这身衣裳总让你误认为我是个小郎君。” 两人倒是不计前嫌的交谈起来,裴寓衡望着那个快要化了的糖葫芦道:“吃吧,今日受惊了,我去去就回。” “好,我知晓了。” 待其二人走后,宣月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好险,也不知道裴寓衡到底看出什么没。 狠狠咬下一个山楂,像是在嚼郑亦雪般出气,郑家郑家,真是哪都有你们! 撑着红纸伞的裴寓衡陪赵晥晨走出不远,隔着人群回头望去,单薄瘦削的小娘子已经淹没在了人潮中,却让他一眼就找了出来。 无他,那身月牙白的衣裳还是挺显眼的,更何况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郎君更是少之又少。 “裴郎?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拔解终选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现在慌的不行。” 裴寓衡睨了他一眼,“无妨,还有我。” 被文涯阁勒令待在家中,避避风头的宣月宁,本想抓住机会就试探裴寓衡一二,但转念一想,还是别了,万一试探过程中,反倒将自己暴露了可怎么办。 那日过后,裴寓衡再没问过有关郑家的话,宣月宁乐得他不在意,又安慰自己,金锁都当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都已经下定决心只做宣家人,他还能撵自己走不成。 随着拔解终选的临近,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被宣夫人送回了各家,歉意的跟他们说,这几日家中儿郎要准备科考,怕影响了他。 裴寓衡自是不在意,但若能安阿娘和宣月宁的心,他也没出声阻拦。 宣月宁一贯相信裴寓衡,只是在饮食上照顾的更加细心了,就连两个孩子都懂事的没在嬉闹,无聊的时候就在槐树下数蚂蚁。 倒是赵晥晨,隔三差五就来寻裴寓衡,那副想把其绑到赵府的模样,看的宣月宁眼皮子直跳。 裴寓衡倒是没意外,还同宣夫人和宣月宁说不必顾忌赵晥晨,只当是他的友人即可。 宣月宁哪里肯听他的,她虽对赵晥晨没什么印象,但能得裴寓衡一声夸赞的,人品心性自不必说,也就看赵晥晨顺眼起来。 赵晥晨自知来裴家是给他们添麻烦,但他是真紧张,只要离开裴寓衡就坐立不安,谁叫每次文会他都是垫底那个,只能厚着脸皮赖在裴家了。 他也曾提出过两人去赵府温书,但被裴寓衡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一是他身子还没养好,二是怕离开宣夫人的视线,让她们徒增忧愁。 而这段日子对赵晥晨的教导,也让他摸清了此人脾气秉性,无非是打小被家中宠溺太过,吃不得苦,只要不犯惫懒,记住他前些日子说给他的东西,以赵家声望,过个拔解终选不是太大问题。 既然他愿意窝在这个小地方,也就随他去了,只要一次顺利得过,对自己有了信心,再多加努力,日后成就定然不低。 就连有长安才子之名的裴寓衡都在家中温书,越州才子们更是门都不出,盛极一时的文会偃旗息鼓,竟是没一家再办了。 处理好玲珑阁和手下一干生意后,肖夫人就将目光放在了抓嫡子科考的事情上。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儿子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天生就没有读书的那个脑子,但纨绔行径是一应俱全,和其父亲一个模样,尚未弱冠,暖床小妾却是不少。 纵然洛阳裴家答应给个进士名额,但这乡贡生还得她自己努力争取。 带着盛好的补药去看望在书房的儿子,却听见里面呼噜声震天响,她揪着耳朵将其拽了起来,便是一顿训斥。 拔解终选同初选可不一样,越州州长届时会亲自主持,要知道拔解终选过后,州长就会报至洛阳选拔而出的乡贡生名单,这些乡贡生都是由州长担保,出了事,州长第一个跑不了。 想在爱惜羽毛的州长身上动手脚,难度太大了些,倒不如想想旁的法子。 她合上丹凤眼,脑中蹦出了那天拒绝她为吏的裴寓衡。 风声已过,从长安来的小娘子们因宣月宁是裴寓衡的表妹,没人再来找文涯阁的麻烦,反而一个个上赶着送钱,宣月宁便被库狄蔚文叫了回来。 她们的单子她是一个都没接,但也不能害了文涯阁,便将自己画图时所思所想告知了铺子里的画工,还会给她们画好的单子提意见。 非师徒学不到的东西,让那些画工对宣月宁感激不已,平日里待她就更好。 见肖夫人唤她出去,还偷偷拉住她,让她藏个心眼,别傻兮兮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又叮嘱她,要是肖夫人叫她回玲珑阁可千万别应。 宣月宁谢过她们的好意,只道自己心中有数,文涯阁如一个家般温暖,自己才舍不得回玲珑阁。 再说好不容易离开了那,搅乱了玲珑阁一池水,哪还能再重新回去。 出了铺子,她直奔归行坊最大的酒肆,门口胡姬和她已是老熟人,整条街谁人不知肖夫人对她做过的事,调笑地拦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一句“酒酿甚纯”,便放她进去了。 这是让她别饮酒,宣月宁跟着婢女走进包厢,肖夫人早就在此等着她了,她若有心拉拢一个人,必叫你和她推心置腹。 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朝她砸去,若非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非要叫她给绕蒙了。 用一会儿还要去铺子里画图,拒绝了她给倒的酒,两人虚伪的客套一番,肖夫人终于进入正题,“七娘,越州的拔解终选不日就要开始,你阿兄是不是还没收到帖子?伯母这里倒是有一法子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就是得需要你的帮助。” 宣月宁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问道:“考科举我也帮不上阿兄什么,不知伯母是什么意思?” “好孩子,是这样,伯母毕竟在越州有些人脉,可以帮你阿兄给州长呈诗,你阿兄的才能自不必说,州长看见那诗,定会同意的,就是你阿兄那脾气,伯母有心相帮,他也未必肯将诗给我,就得你去偷拿两张了。” 她低下头,去看肖夫人覆在她手上的大红汗巾,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实则眼中全是嘲讽,漫上泪来染湿双眸,原是如此! 肖氏啊肖氏! 所以前世你也用此法威逼利诱他了吗? 那时裴寓衡已经在府衙当上了刀笔吏,拔解终选自然没他的份,他被累垮了身子不说,还要被长安一众友人怜惜自废前途,这比他们瞧不起他更让他难以忍受。 当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肖夫人那时日日都来家中寻他,两人还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后来他就在府衙内累病吐血,昏迷不醒,送他回来的人还实在看不下去,让自己在他醒来后,劝解一番,莫要在硬骨头了,被人整治到如此地步。 她当时真的是怕极了,只敢在晚上的时候躲被子里面哭,裴寓衡要是出个什么事,天下之大,哪还能有她的容身之处,小心翼翼照料他,劝解的话没敢说出口。 等肖夫人再次得意登门,裴寓衡扔给她东西,便叫她再也别过来。 肖夫人的儿子在那场拔解终选中脱颖而出,获得州长青睐,得了乡贡生的名额,在洛阳一举中第,成为一名进士,留在了洛阳当官,宣家得此喜讯大摆流水宴席,整整三日,越州城都沸腾了。 而她因着裴寓衡勒令她不许去吃,将此事一直牢牢记着。 倒不是羡慕,而是觉得,要是裴寓衡去考,肯定能拔得头筹,她就是砸锅卖铁把家里能当的东西当了,也得给他风风光光办一回。 没想到,兜兜转转,殊途同归,裴寓衡没去当刀笔吏被她拿捏,她却找上了自己。 真是幸而今生赵家虽对裴寓衡无比满意,但到底不想声张自家儿郎,找了位还没弱冠的才子当夫子,怕被笑话,是以将此事压了下去,知晓个中内情的没有几人。 又因着前段日子肖夫人整日忙着处理玲珑阁的事情,忽略了裴寓衡,并不知晓他已经拿到了拔解终选的帖子。 想让她偷裴寓衡的诗给她儿子,好啊,简直求之不得! 扭捏推脱一番,她就同意将裴寓衡的诗给她偷过来。 肖夫人大喜,连连向她承诺,一定会给裴寓衡弄来拔解终选的名额,又再三嘱咐她别让裴寓衡知晓此事。 宣月宁当场同意,回家就将此事告知了宣夫人和裴寓衡,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宣夫人被气的浑身得瑟,抱着宣月宁不撒手,连连说她聪颖,这种事就不该瞒他们。 是了,他们才是她的亲人,她岂会被肖夫人骗。 有了准备,裴寓衡便让赵皖晨近日不要再来家中,在其恋恋不舍的神情中,给他布置了许多功课,将其撵回了自己家。 至于他自己,平日里就有随手做诗的习惯,再说哪个参加拔解终选的不先提前准备几首应对,万一到时没能及时做出来,也能全个面子。 挑了两首他打算在拔解终选上用的诗给了宣月宁,让她给肖夫人送去。 宣月宁有些担心,怕出意外,这可是关乎到乡贡生名额的拔解啊。 裴寓衡倒是安慰她,一个需要靠抄袭他的诗想求得乡贡生名额的人,不足为惧,只怕到时他出现在拔解现场,就能吓得他不敢再用。 强颜欢笑后,她心下难安,总觉得要有另外准备才好,是以将诗交给肖夫人前,自己誊抄了一遍,还特意没用铺子中的画纸,又将稍稍搓揉了一番,夹在了送给韩夫人的图样中。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但愿韩夫人在看见后,能给其夫君一观。 日子一天天临近,拔解终选最终定在了越州棢山之上。 越州并不靠海,反而境内多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说是山,但并不高大,一到夏季绿荫葱葱,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地,有不少才子若要结庐,就会在周边选一做山,四五个好友比邻而居,聆听自然风采。 棢山就在越州城不远,是所有山峦中,最出挑的一个,想要爬到山顶也最为累人。 拔解终选只是名义上乡贡生的选拔,最终结果是掌握在各州州长手中,这些代表各州赴考的学子,都是他们的政绩,所以没有如入洛阳考进士那般严格,要规规矩矩入考场答卷。 再说越州没地方让百来名学子一同考试。 所以这拔解如同文会一般,才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州长目光,展现自己文采,能被州长记住,于一干学子中脱颖而出,乡贡生的名额便是他的。 得知场地选在棢山,宣月宁和宣夫人齐齐忧愁起来。 对旁的学子来说,登山游玩赴文会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于身子打小就娇弱的裴寓衡来说,这可是大事。 爬不到山顶参加不了拔解都是次要,最怕他晕倒在半途中,诱发心疾。 而裴寓衡参加拔解还要带着赵晥晨特意找来,赠与他的古琴,不说这琴乃是有名的琅琊古琴,价值高昂,乃是赵晥晨的一番心意。 就说一想到裴寓衡背着琴走在山间小道上,一步走一步喘一步咳的场景,都令人无比担忧。 在会在拔解终选上遇见郑梓睿,被人认出两人长相相似,和照顾裴寓衡之间做出选择,宣月宁毫不犹豫选了裴寓衡。 她就是同郑梓睿长的相像,这是她身上流着的无比痛恨的郑氏家族带给她的,纵使她怨,也无法改变。 裴寓衡参加科考,那日后同郑梓睿相见的机会就会多起来,既然总会有一日遇见,早或晚又有何区别。 就算被裴寓衡发现了,她也不惧! 她把刚才那话收回去,其实还是害怕的,一边为其收拾东西,一边想,到时候自己只要黏住阿娘,只要阿娘舍不得她,就不信裴寓衡还会如上辈子一样将自己送还到郑家。 院子里母鸡咯咯叫着,两个孩子正在鸡窝里掏鸡蛋,厨房传出阿娘为裴寓衡熬药的味道,充满了烟火气,这辈子不一样了啊。 没了金锁,没了信物,就凭一张脸,郑家也不会承认家中血脉遭换之事,这可是极大的污点啊。 做好心理建设的她,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裴寓衡,将她吓了一跳。 忍不住拍着胸口埋怨,“明日就要参加拔解了,你不去温书,在这晃悠什么?这不用你管,我会把明日要带的东西收拾好的。” 他要吃的药,要搓成药丸带着,甜水是必不可少的,山上冷,还要带上她从文涯阁为他买来的披风,林林总总,要带一大堆东西,绝不能放他自己一人去。 “你不要再劝我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大洛又没有不让小娘子出门的律法,再说你参加你的拔解文会,我就悄悄的跟在你身边,绝不多事!” 说完,她瞥了一眼自己依旧没有起伏的胸口。 她穿上男装,可真是半点看不出是小娘子,怕什么…… 裴寓衡已在此静立许久,看着她忙前忙后,一会儿装这个,一会儿装那个,一会儿又觉得这是拔解,不能太扎眼,随手把东西放了回去,他收起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是觉得你碍事。” 他指指那堆已经占据半个床铺的东西,“不用带那么多,州长定已在文会上布置好了,如此累赘的东西,你要怎么拿上山?” 看她不服气,还妄想以自己单薄瘦削的身子抗起这些东西,他直接道:“要是让你背这么多,他们届时定会抨击我不配为君子。” 这句话成功达到目的,宣月宁蹙起柳叶眉,“那,那便再少些,但你的药和水是一定要带的!” 到了第二日出门,宣月宁后背背篓,前抱古琴,穿着由宣夫人改制过的男装,描着一双剑眉,跟在裴寓衡身侧,当真像他的随身小厮。 到了棢山脚下,空荡荡只有两个衙役支着摊子坐在那里,见他们来了,立即态度恭敬的管两人要请柬,指着山路让他们上去,谁也不知道这群才子里,日后有没有成为一方大官的。 拔解只选定了棢山山上,并未让他们集中在山脚下集合,是以都是三三两两的才子结伴而行。 像裴寓衡这种只带了“小厮”,孤身前来的终是少数。 走走停停,不说裴寓衡累,宣月宁都要支撑不住了,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简直没有头的前路,她不禁问道:“竟然,竟然还没走到山顶上吗?” 要知道他们可是打从宵禁解除就赶到棢山了,这一路上,已经碰见不少在半路休息的才子。 裴寓衡细细喘着气,脸色有些发白,宣月宁拿出水喂他喝了一口,扶着他到树下休息,知道他不会坐在满是尘土的石头上,特意带了宣夫人缝制的垫子。 有那路过的才子,见裴寓衡姿容出众,还多瞧了两眼,可从没在越州其他文会上瞧见过裴寓衡的身影,待看清他身下的垫子,当即抽着嘴角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 一连目送三拨人上山,看裴寓衡缓过劲来,她便想架起他,被他摆手拒绝,刚要生气,就见赵晥晨兴奋地冲了过来,“裴郎,我就知道你会等我的!” 他在山脚下,特意问了那两个衙役有没有裴寓衡的身影,两个衙役对这位神姿朗彻一身病容,又带着大包小包小厮的郎君印象深刻,当即就说他们是第一批上山的。 赵晥晨昨日太紧张睡不着,便在书房背裴寓衡让他看的书籍,背着背着就迷糊着了,一朝醒来,天光大亮,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没想到还能在半山腰碰见他们。 见他主动要帮着背背篓,宣月宁就默默咽下了“你误会了”这句话。 有了赵晥晨的加入,一路上再也不无趣。 宣月宁以前也是在萧府为萧子昂举办过文会的,知道越州拔解因各州涌入的才子会有很多人,却也没料到场面会这么大。 一眼望去,山顶上原本的树木已被移除,以一个空着的四角亭子为重心,宽袖飘飘的才子,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时政,或席地而坐,或站在亭旁,竟有百来位之多。 因他们走走歇歇,虽然最早上山,却是到的最晚的,凡是在其身后超过他们的才子,都见过这奇怪的组合,加之裴寓衡那身气质,以让他们列为强劲对手,一上来,就得到了所有才子明里暗里的注视。 宣月宁抱紧了怀中的古琴,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给主子丢脸的小厮,引来了不少才子的嘲笑。 她以最快的速度在才子中看过,没看见那位按理应是光芒四射的郑梓睿,这才放下心来。 寻了一处不偏不前,又人少的位置,带着裴寓衡过去。 跟着他们移动的赵晥晨,首先成了这些人攻击的对象,“这不是赵郎君吗?每回的文会你都半途退出,这次的拔解可千万得坐到最后一刻啊,不能白费了你父亲的心思。” 越州凡是知道赵晥晨这个人的才子均嬉笑出声,他们早就对嗤笑赵晥晨习以为常,尤其以肖夫人的儿子宣君博笑的最大声,他那双丹凤眼,都快笑成了眯眯眼。 倒是从长安、洛阳等地而来的才子们,没有加入,反而露出不耻的表情,一副不屑与之为武的样子。 赵晥晨被说的差点红了眼眶,宣月宁却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块破布,“你理那些长舌妇作甚,快把这石头上的灰擦擦,没看见你家裴郎在旁边站了许久吗?” “你这小厮,骂谁长舌妇!” 宣月宁对其翻了个白眼,一群郎君跟她一个小厮争论,也不怕影响他们君子形象,虽说州长还未到,但她刚才上山时就发现了,这山里处处藏着人,还有人拿纸笔记着些什么。 这地是越州的拔解终选之所在,无关人等怎会出现在此处,只怕是州长暗中安排的,他们愿意闹,便闹的越大越好,看谁倒霉。 赵晥晨听说裴寓衡要坐,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也不理那些人的话,三两下就擦将石头擦干净。 此时裴寓衡已经摇摇欲坠,站立不住,宣月宁赶忙铺上垫子扶着他坐下,拍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又喂他喝了一口水,见他连口脂都顾不得管,蹭了竹筒一圈的唇脂,隐隐露出了青紫的唇,便知不好。 唇色那么深,怕是要犯心疾,真是幸亏她带了药。 喂完药,她更愁了,他这个人,在家中生病躺在床榻之上都要保持仪容整洁,若是知晓自己在拔解终选这么大的事情上,出了纰漏,不知会怎的生气,他的身子,可不能大喜大怒。 连忙让赵晥晨挡住两人,确保没人能看见自己动作,飞快从腰间钱袋中翻出自己新买的唇脂,低声同裴寓衡道:“你唇脂快蹭没了,我这没有红色唇脂,粉色的你先将就用。” 然后不管裴寓衡同不同意,在其诧异的神色中,强硬地用指腹沾上唇脂抹到了他的唇上。 鲜红斑驳的唇立即变得粉粉嫩嫩,还泛着光泽。 原本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裴寓衡,瞬间成了某种毛绒绒的温顺动物,就连那危险的眸子,都变得湿漉漉的。 她手一抖,差点把口脂掉在地上。 忘了忘了,她可是因为这口脂里面加了珍珠粉,变得亮闪闪才买的,还多花了她好几枚铜板! 幸好在这时,有那识得裴寓衡的才子出声解救了她。 “裴郎?可是长安的裴郎?” 裴寓衡向问话那人看去,轻轻颔首。 窃窃私语声响起,那人脸色几度变幻,尴尬道:“刚才瞧着就像你,没料到裴郎竟会在越州,长安一别也有数月有余。” “那个,我……友人唤我,我先过去了。”说完穿过人群,就朝离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有不明所以者问道:“什么长安裴郎,你们怎么这个表情?都退那么远做什么?” 自打裴寓衡身份被点破,来自长安、洛阳的才子齐齐后退,一副离裴寓衡越远越好的样子。 越州才子见他们动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动了起来。 裴寓衡三人身边,立刻空了一块,原本就因为百来号人拥挤的山顶,在他们躲避之下,人挨人,更显不堪。 人群中声音逐渐传了过来,“他怎么会在此处?” “他到底是谁啊?你们为什么一个个讳莫如深的。” “这位可是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 “什么齐名,郑八郎是郑家家主的嫡子,才华横溢,他?不过是罪臣之子罢了,哪配和郑八郎相提并论,真奇怪,我还以为他得跟着他父亲一起被处斩呢,没想到连越州拔解都能参加。” “他父亲犯了什么罪?” “贪污谋反,被亲族举报,斩杀于长安闹市。” “天啊!”才子们齐齐又后退一大步,生怕和他有牵扯。 宣月宁站在裴寓衡身后,沉下脸来,同他道:“莫要生气。” 裴寓衡神色淡淡,在长安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人情冷暖,比这更恶劣的话他都听过,又何须生气。 倒是他们两个身边的赵晥晨看着比他们还生气,当即就要反驳回去,被裴寓衡一句话阻止了。 才子们当着他们的面无所顾忌的交谈。 而作为话题中心的人,该喝水喝水,宣月宁还站在其身后为他打了一纸红伞,遮住了从树荫下露出的阳光。 那红晕映在裴寓衡的脸上,掩盖了他粉色唇脂带来的软和,整个人清冷了不少。 也正在此时,他们对面的山路上出现两人,才子纷纷给其上路。 身穿官袍的黄州长同郑梓睿有说有笑地穿过众才子,抵达中间空着的凉亭中。 “州长。” “八郎。” 许许多多的才子艳羡的看着能被州长礼遇的郑梓睿,那恨不得和其称兄道弟的做派,同刚才看见裴寓衡时的表现,截然相反。 凉亭中的州长和郑梓睿自然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了裴寓衡。 谁让他那里人最少,又在他们正前方,打眼的紧。 一身青衣早已弱冠的郑梓睿头戴玉冠,在确定那是他曾经的友人后,不似那些不想同裴寓衡沾染上关系的才子,隔着虚空向其施礼。 裴寓衡也从石头上站起,真心实意的用礼节向其打招呼。 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就是能让你感受到他们的情谊未变,他郑八郎不在乎裴寓衡家中衰落成为罪臣之子,他裴寓衡亦不在乎他和郑八郎的身份之差。 州长自是知晓赵家给裴寓衡要来了拔解终选的名额,此时见两人表现,暗自点头,向来严肃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这让那些躲裴寓衡不及的才子们悔恨不已,早知道刚才就不同裴寓衡那般生疏了。 同时也如州长一般发出感叹,“不愧是郑八郎。” 谁人不知郑家八郎风光霁月,是个真正的君子,不是那些才子们奋力表现出的君子之态,而是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位正人君子。 他的身上除了飞票,永远带着铜板,见到流浪乞丐必会赠与,若是遇见不平之事,定会出手相助,他曾在长安城救下过被纨绔调戏的小娘子,也曾借游历之行,到那贫穷县城尽自己绵薄之力。 这哪里是君子,更像是圣人啊! 他不像是郑家大族培养出的继承人,更像是大儒最疼爱的弟子,带着一身书生气闯荡人世间。 在众人皆羞愧之际,唯有身后宣月宁看向郑梓睿的目光复杂不已,在郑家所有人中,唯独他,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会因为君子之道,而承担起兄长的责任,对她敦敦教导,外出游历后用心给她挑选礼物带回来,在知道她和郑亦雪争宠时教导自己。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认为光明磊落的兄长,也会为了郑亦雪,而处处打压她。 在他的心中,自己永远比不上乖巧听话,处事圆滑的郑亦雪。 她懂,毕竟两人一起长大,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超过自己太多了,她就是他可爱的阿妹,自己不过是被随意发现丢失的——族人。 可也就是因为他对她好过,她才更加嫉妒郑亦雪啊,嫉妒的快要发狂了呢。 她才是他的亲阿妹啊。 可惜,她神色冷了下来,真是永远也忘不了,在她快要身亡之际,请求萧子昂帮她找他时,他亲口传回来的话。 “让她不要闹了,都已经嫁为人妇,也该懂事了,等此事了,我再去瞧她。” 此事了?不过是去参加郑亦雪的生辰礼啊,还真是大事。 再次见到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呢,毕竟是比之冷清冷血的母亲和对她视而不见的父亲,他才是付出真心喜爱过的阿兄。 真是,为什么眼前有些模糊呢。 她抬起手,用衣袖蹭过眼睛,这个阿兄啊,她不要了,送给郑亦雪好了! 红着眼眶的小厮将裴寓衡扶起坐好,在与其目光相对那一瞬,浑身一个激灵。 她好像忘记了,裴寓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怎么会不记得郑梓睿的长相。 只怕,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容貌和其相似。 “我渴了。” “啊?哦哦哦,我这就给你倒。” 此时裴寓衡已经缓过些许,喝完水后便对其说,“你就在此处等着我,不必跟来。” 果然,他话音刚落,州长就让在场得每位学子,即兴作诗一首。 树林里陆续钻出好些衙役,他们搬着长条桌子,不一会儿就在长亭四周摆了一圈,并为每位学子发放白纸。 当先冲到桌前占据一席之地的学子,刚想提笔作诗,便让州长制止了,随即有小厮为那八位发放木牌,并进行记录,作诗的八位学子,写诗完毕后,不能落上自己名字,只能按照木牌上的符号而画。 木牌上的符号各不相同,只有州长知晓对应的是哪位学子。 有那胸有成竹的,就提前上去写,有那没准备好的,就排在后面慢慢想,有衙役守着,其他人也不敢探头瞧他们写的什么,而他们写完的诗,均被打乱放在了一起。 八人一起作诗,很快山顶上百余位学子都提诗一首,唯剩裴寓衡、郑梓睿及迟迟不敢上去的赵晥晨三人未作诗。 郑梓睿摆出请的手势,裴寓衡抬步跟上,回头一看,赵晥晨还待在原地不敢过去,就说道:“还不过来?” 赵晥晨腿都软了,和裴郎、郑八郎一起作诗,他怕不是想被比到尘埃里去。 宣月宁在其身后推他,对他道:“赶紧去,不然等他们两个作完诗,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独自作吗?” 这更害怕了…… 瑟瑟发抖的赵晥晨站在两人中间,欲哭无泪,头也不敢抬的奋笔疾书,写完后立马溜回了宣月宁的身边。 而裴寓衡和郑梓睿几乎是同时落笔,又同时收笔。 待将两人的诗打乱收好,便是鉴赏。 众人吵吵嚷嚷,一会儿,“快看这首《别长安赴越州》,真是读者落泪。”,一会儿又有人道:“还是这首《簪花赞》更受一筹。” 立马又有人道:“《槐树小院》平淡中见温情,当有一席之地。” 《槐树小院》…… 宣月宁累的眼睛都疼了,才从人群中找到自己那位沾沾自喜的草包堂兄,裴寓衡人都在此,他竟还敢用他的诗? 最终其他诗作都排了好名次,唯独这三首,经过激烈争吵也未能定出第一,便递到州长手中请他做出名次。 州长喜呵呵接过三首诗,郑梓睿为避嫌并未过去,而是走到裴寓衡身旁同他说起话来。 裴寓衡为表尊敬,从石头上站起,不动声色将宣月宁挡在身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州长将三首诗翻来覆去看了个遍,眉头死锁也没发布名次,最后竟然让小厮找出木牌符号,怒而问道:“《槐树小院》的作者宣君博和《别长安赴越州》的作者裴寓衡出来!” 第三十七章 谋事在人 第三十七章 谋事在人 黄州长平日里就是一副严肃寡言的样子,那满腔的怒火,只有近处的几个才子和小厮感受到了。 远处的才子不知情,还以为这两首诗拔得头筹,纷纷替《簪花赞》惋惜起来,同时疑惑起这位宣君博是何许人也。 裴寓衡他们刚刚才听长安才子介绍过一遍,据说在长安也是位出众的郎君,只可惜父亲获罪。 但这宣君博可真是藏的够深的,一直在文会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拔解终选他倒是拿出真本事了。 因这三首诗不相上下,他们反而恭喜起这位可以被黄州长记住的郎君。 至于裴寓衡…… 他们刚疏远了他,此时还落不下脸面凑上去。 只是感叹,不愧是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 裴寓衡听见黄州长唤他,只是朝郑梓睿拱拱手,一个眼神都没留给知内情的宣月宁,叫人看不出任何问题,一切诧异只在心头滚过,显得从容又淡定。 而那边的宣君博,从一众恭喜的才子中,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他生的高大,继承了肖夫人的容貌,一双丹凤眼已经喜的快要看不见。 站在裴寓衡身侧时,比他高了一头,冷嗤一声,对其颇为不屑。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能来参加拔解终选,没少求我母亲吧?既然我母亲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可要放聪明点,一会儿不许抢我风头!” 说完,他往左侧走了三大步,离他远远的,一副不想被人知晓他们两人是何关系,又害怕真和他牵扯上会影响前途的模样。 裴寓衡面色不变,根本没将他的威胁当一回事,有风吹动他腰间悬挂的镂空香囊球,被他轻轻放好。 肖夫人要诗,他给出的其中一首就是《槐树小院》,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宣君博用不用这两首诗,他都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要是宣君博在看见他出现后,弃诗不用,那皆大欢喜。 要是他毫不在乎自己,依旧用诗,那他的那首《别长安赴越州》绝对会压制住《槐树小院》,不给他赢过自己的机会。 何况他早就打听过了,这位黄州长,可谓官途坎坷,蹉跎半生才当上越州黄州长,得以一展抱负,将越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此人尤其偏爱那些揭露大洛阴暗面的诗作。 故而小院中的日常温馨完全不是,读起来荡气回肠、令人忍不住落泪,告别长安繁华,一路看尽世间丑态,几经波折的《别长安赴越州》的对手。 他本不想和肖夫人那么早交上手,自家现在对肖夫人来讲还太过弱小,她算计自家人,又欺辱宣月宁的账,他一笔一笔给她记着呢。 但是,事情似乎出现了另外的有趣转机…… 宽袖上抬,借助挡脸的机会,他勾起唇角,嘴里发出模糊的笑音,用轻咳一声遮掩了去。 看似宣君博并不知晓他的母亲给他的诗是自己的,不然怎会误会是肖夫人帮他进的拔解终选,那坦荡威胁他的模样,可是一点心虚都瞧不见。 凉亭中的黄州长在看见宣君博的举动后,更加严肃,问道:“《槐树小院》和《别长安赴越州》可是你二人亲笔所做?” “正是!” 他颔首,久经官场历练出的利眼在两人身上游走,先肯定了这两首诗妙,一首写一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炊烟袅袅,极近平淡温馨之意。 一首写自己孤苦离乡,对未知前路忐忑,从长安至越州,看尽人间之苦,极近悲苦愁绪之意。 将两首诗品评完,他话锋一转,“这两首诗,本官最喜《别长安赴越州》,但看似南辕北辙的两首诗,本官却读出了相似之处,他们更像是同一人所做,占了一个’极’字!” 众目睽睽之下,黄州长说他手上的两首诗,是一个人所写,所有才子均不敢相信,他们可是一起写的诗啊! 但也有才子反复琢磨黄州长说的话,越是品读这两首诗,越是能看出相似之处,当即认同了黄州长所说,看两人的目光都变的不同了。 既然是同一人所做,那必然有一人抄诗了。 可真是仕林之耻! 仕林文人头可断、血可流,身上羽毛不能脏,不为利、不重权,他们要的无非是可流芳百世的“名声”二字! 抄诗在仕林中,无异于自断前程,被所有人不耻,别说乡贡生的名额,有此污点,做官、为吏都是想都不要想。 宣君博在黄州长说完后,猛地看向裴寓衡,只对上一双无法看出情绪的黑眸,当即冷汗涔涔。 那首诗是裴寓衡写的? 若是他抄诗一事被确定下来,他就完了!绝对不能承认! 当即辩解道:“黄州长,我觉得这两首诗表达的东西并不相同,不过是都用了’极’之法,又怎能说是同一人所做,未免过于牵强。” 在他说完后,黄州长看向裴寓衡,目光微凝,赞许地点头。 只见裴寓衡像是没有听出话中怀疑两人有人抄诗,怡然自得地唤来身边小厮,镇定得喝水解乏,还笑着同其说了句话,方让其回去,就是不和他视线相对。 他喉咙一痒,也觉这一番怒火上涌,口渴了,让小厮给他倒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你二人,可还有何想说的?我给你们一个自辩的机会,若有人承认,这我这里既往不咎。” 言外之意,只要你承认抄诗,该是你的乡贡生名额,我一定给你留。 宣君博频频向裴寓衡递眼色,奈何两人距离甚远,裴寓衡未能看见,他沉不住气,小声唤他,“裴寓衡!裴寓衡你听见没有,一会儿你不许承认,否则我让母亲弄死你!” 裴寓衡正巧咳嗽两声,捂着胸口。 他顿时大怒,“你个该死的病秧子!” 又见黄州长耐心已尽,急忙道:“黄州长明鉴,刚才作诗时每人均是分开而写,周围又有衙役如何能抄诗。” “你这是在说本官糊涂不成!” 给了机会却不要,黄州长看向裴寓衡,“《槐树小院》是你做的诗?你可将诗给宣君博了?” 裴寓衡虽疑惑黄州长一口咬定是自己作诗给宣君博抄,但也绝不会承认,遂回道:“我一直与八郎在一处交谈,并未看到《槐树小院》,是以不能确定是否为我的诗作,另外,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给宣君博诗。” “那是奇怪了,”黄州长让小厮将这两首诗拿到他们面前,“怎么两首诗的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的,你们二位,最好在此解释清楚!” 此言一出,周围才子纷纷哗然,却是抄诗无疑,简直太大胆了! 裴寓衡伸手拿过小厮双手捧着的诗,转头看向双腿酸软已然要站立不住的宣君博。 怪道黄州长能一眼看出两首诗出自同一人,原是宣君博将他交给肖夫人的诗,原封不动的带到了拔解终选上。 作诗时,他只要像模像样写上一张,因其父就在衙门为官,那些衙役都是认识他的,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真让他蒙混过关了。 可笑肖夫人没告诉他诗从何人,他大大咧咧用了,还指望此诗让他入黄州长眼,得一乡贡生名额。 黄州长确实是看见诗了,若没有他的多次一举,还不会发现这诗的字迹同自己一样。 可谓机关算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此,就莫要怪他落井下石了。 他适时疑惑出声,看向宣君博质问道:“伯母日前登门拜访,要走了我刚写出的两首诗,说是要替我引荐给黄州长,可此诗怎会出现在你的手中。” “裴寓衡你胡说!你父亲就是贪污谋反之人,你能好到哪里去,少在这污蔑我,分明,分明就是你抄我的!” 宣君博真是愧对他这个名字。 裴寓衡静静看着他。 一时间眼中闪过在长安闹市街口那沾血的长刀,耳边尽是“你父亲贪污谋反,不得好死”、“你不配做裴家子”、“离他远点,他父亲谋反,小心惹祸上身”的诛心之言。 “我抄你的?”他轻笑出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配,吗?” “我裴寓衡年少成名,曾为长安花魁做曲一首而名动两城,我熟读四书五经、大洛律法,《文选》、《公羊传》、《毂梁传》、《字林》、《三苍》、《尔雅》等等信手拈来,你可要和我辩之一辩?” 一句话太长,裴寓衡抬起宽袖克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已是面色苍白,撑着一口气道:“我忘了,《三苍》、《尔雅》你应是连听都未听过罢?” 才子们拍手叫好,“好,辩!” 你说人家抄你的,那你至少也要有可抄的地方。 宣君博被他说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满腹草料,怎能辩得了。 见他不言语,有那被勾起兴致的才子出声:“哈哈,我读过《三苍》、《尔雅》,宣君博不与君辩,我可行否?” 又有人道:“裴郎,你可敢于我一辩?” 黄州长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先对裴寓衡道:“我我从未看见过你的诗作。” 又对才子们说:“拔解尚未完成,时间有限,他二人不必辩,你们若想与裴寓衡一辩,拔解后再开文会便是,现在就在这里裴寓衡与宣君博重新再做诗一首。” 裴寓衡自然不怕,提笔就写了一首拔解终选,亲人作祟,莫名含冤的诗。 此诗,应景,又是一气呵成,众人渍渍称奇。 再看那宣君博的诗,好家伙,那也能被叫做诗? 再看那字,八岁稚童都比他写的好,怪不得要拿裴寓衡写的诗。 黄州长一锤定音:“宣君博,你抄裴郎之诗一事,确凿无误,速速下山。” 第三十八章成事在天 第三十八章成事在天 “黄州长!” 宣君博甩开上前的衙役,跪在地上乞求。 “我知错了,黄州长不要赶我走。” 拔解还未结束,半途被赶下山,他的乡贡生无望。 黄州长挥手,示意衙役速度将其带走,喝道:“本官念尔读书不易,刚才已经给过机会,是尔一再撒谎,错失挽救时机,带走。” “黄州长……” 宣君博被捂嘴压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山顶鸟鸣虫叫。 有人道:“无耻之徒。” “简直是仕林之耻!” 待宣君博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拔解继续进行。 裴寓衡以一首被黄州长偏爱之诗,一首被抄之诗,一首和郑八郎并列之诗,成为了目前的拔解第一人。 郑八郎抱拳恭喜,他的诗原有一战之力,但架不住裴寓衡诗多且奇。 何况三首诗还有一首是临时提笔而做,裴寓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因宣君博抄诗被抓,黄州长特意留出时间让众人休息,宣月宁已早早将裴寓衡扶回了石头上。 亏她还为裴寓衡捏把汗,宣君博却是自己将自己害了,他要是不将裴寓衡的诗原封不动冒充上去,没准还能和两人齐名,说出去有面子,乡贡生也会是囊中之物。 想来这辈子若非裴寓衡也来参加拔解,那宣君博定也会如前世般,拿着他的诗而一飞冲天。 如今这种情况真是太好了! 她这样想着,那边拔解又开始了,有人面对面席地而坐,中间摆上棋盘厮杀起来。 有人就在凉亭周围的桌子上提笔书画,还有那阵阵乐音传来。 裴寓衡和郑八郎对视一眼,便主动走到了场间,原本在此处的人见二人来了,赶紧起身让地。 郑梓睿一掀袍子随意而坐,膝上放置古琴。 再瞧裴寓衡,先是由宣月宁在地上铺块粗布,再放上垫子,方才坐上去,琅琊古琴置于身前。 裴寓衡自小身子病弱众人已经知晓,是以见此场景,竟觉他就该如此。 放好东西后,宣月宁这个小厮可谓是场中最清闲之人。 她坐在裴寓衡原先坐的石头上,蜷起双腿抱住,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越过人群静静看向正友好协商弹奏何曲的裴寓衡和郑梓睿。 两人如今还是好友,可以坐在一起弹琴聊天,不像那时,已经决裂,彼此之间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现在女帝开恩科,越州举荐的才子们均会被默认投靠女帝,而以郑梓睿为首的世家子,不过是车马前卒,用来试探女帝心思,顺便还能占些名额,给女帝寻些麻烦。 这些世代传承下来的大族,一面死握朝堂上的官职大权,一面又看不起女帝,认为一个女人称帝有违祖训,两者间冲突加剧,形成两个派系。 派系之争无可指摘,但郑梓睿这种自诩正人君子的人,也会放弃两人友谊而拔刀相向,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位是从小生活在一起,后又一同经历磨难的表兄,一位是有血缘牵绊的亲阿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两人能握手言和。 偏偏事与愿违,郑梓睿是世家大族倾心培养的继承人,事事要以家族为先,而裴寓衡是女帝最信任的北门之首。 女帝早就有意铲除尾大不掉的世家,处处打压他们,而遭到他们的反抗,两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身在对立面的两人,那点友情也就此破裂了,实在可惜。 她蹙蹙眉,心里却觉得两人会闹得那般不愉快,除此之外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存在。 不说同裴寓衡对上,有违郑梓睿的君子之道,就说裴寓衡这个对大洛律法无比熟悉,谈笑间就能找出罪名,让你蹲大牢,杀人不见血的酷吏,对郑梓睿的态度也是很模棱两可,他其实有机会让郑梓睿消失的…… 前世都想不明白之事,今生连官场的门都没看见,又如何能破解开来。 若是二人再次如前世一般对立,她是想也不想只跟着裴寓衡,管他郑家八郎是不是她亲阿兄。 久违的琴音响起,先是裴寓衡开了个头,随即郑梓睿的琴音如其人般,克制谦让的插入,渐渐合为一曲。 曲声扩散而去,百来名才子,下棋的不在相争,埋头写字作画之人也放下了手中笔,本在弹琴吹笛者羞愧地停了下来,下意识朝两人走去,将其二人包围在其中。 黄州长频频点头,对两人颇为满意。 昏黄的阳光从西面射下,棢山拔解也入尾声。 黄州长并未公布名次,他还要回去细细思量一番才能做下决定,但只要猜测谁是第一人,所有人脑中都自动浮现裴寓衡的身影。 今日拔解,他风头无量,当之无愧,一整天下来,他和郑梓睿处处平手,可他们现在还记得面对宣君博的抄诗,他那一句来辩,如此一比,就连郑梓睿也不如他出众。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宣月宁想起他们上山时的样子,顿时眼前一黑,裴寓衡的身子可还经得起折腾。 左右一望,才子们已经是强撑着没有露出疲态,但那萎靡之色还是轻而易举可以看见。 说到底这是关乎他们能否入洛阳参加进士考的拔解,而非平日里吟诗作对的文会,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何况裴寓衡。 “实在不行,我背裴郎下山去!”赵皖晨站在裴寓衡身边跟宣月宁说到。 他今日虽不如裴寓衡和郑梓睿光芒四射,但他的诗作被评为上,听从裴寓衡的话,一直以来苦练字,也在这时显现了价值。 那幅大字被黄州长夸奖了! 黄州长虽没公布名次,但大家心中有数,拔解一共四比,每比又有当众评议,谁什么水平一目了然。 掐指一算,他竟混了个前十!乡贡生的名额稳妥了! 是以他说要背裴寓衡下山也是出自肺腑一言,真是多亏了裴寓衡。 宣月宁直接回绝他的这份好意,裴寓衡宁愿死这,也不会当着所有才子的面被人背下去。 赵皖晨前段日子就差扎根在裴家,对宣月宁也是熟悉起来,嘟囔道:“你又不是裴郎,怎么知道裴郎不会同意。” 谁撩闭目养神的裴寓衡开了口:“多谢,不必。” “那,好吧,我们怎么下山” “我已叫人下山搬了顶软轿,裴郎若不嫌弃,等会儿可坐它下山。” 郑梓睿与黄州长走了过来,均很关心裴寓衡的身体。 裴寓衡睁开眼,面前已无宣月宁的身影,在他们二人出现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身后低垂下了头,本就人小,这下子只能叫他们看个头顶。 他挣扎两下欲起身遮挡宣月宁,被她从身后扯了袖子,只听她压低声音道:“郎君,你好好坐着。” 两人低语,反倒引他们二人相望,他便也不在坚持,存了打发走他们的心思,便接受了郑梓睿的心意,“那就多谢八郎了。” 黄州长的严肃脸在他们二人面前荡然无存,温柔的简直和刚才大发雷霆之怒者不是同一人。 一番叮嘱后,黄州长便被衙役簇拥着从另一条小道下山了。 郑梓睿本想同他们一起,奈何已有相熟的世家子弟唤他,软轿久不至,他只好无奈离去。 临走时还纳闷的看了一眼全天避他如蛇蝎的宣月宁。 待其走后,宣月宁方才抬起头来,赵皖晨看看她又看看郑梓睿,死死地闭紧了嘴。 隐隐还能听见离去几人从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八郎今日可让我开了眼界,自愧不如你,我竟连和裴郎说句话都不敢。” “倒是没料到裴郎也会出现在越州。” “风采依旧在啊!” 下山途中,几位轿夫脚程快,宣月宁和赵皖晨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看得裴寓衡又皱眉头,她赶紧扒着轿子说:“我无妨,现在开心的不得了,让我一口气跑回家中都没问题,黄州长今日对你很满意,你的乡贡生名额看来一定会拿到!” 赵皖晨在一旁接话:“裴郎可是今日拔解第一人,他要拿不到谁能拿到。” 裴寓衡宽袖中手轻动,伸了出来,想拍拍宣月宁的头,却见路旁有几名才子,而收了回去。 “快看,那是裴郎!” “你说我们去他家中拜访,他会不会让我们进” “你疯了上他家中去,不怕被诬陷谋反” “我看你才是傻,他今日是拔解第一人,乡贡生名额他定占其一,你觉得如他这般有才者,能考不上进士” 宣月宁拉裴寓衡的宽袖,一副和他说悄悄话的模样,“你听见了吗?” “嗯。” 等他们走到山脚,裴寓衡说什么也不要再坐在软轿中,宣月宁肉痛地拿出铜钱打赏,暗自嘀咕他不知享受,他不坐给她啊。 一转头就瞧见了想混在人群中,但走到哪,哪的才子都离他远远的宣君博。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自己走了。 她记得宣君博上午就被撵下山了,怎么现在还在山脚? 该不是怕早回家被肖夫人质问吧? 她真的猜中了,宣君博回家面对肖夫人的温声询问,吞吞吐吐说还行,被问到拔解都让做什么了,不耐烦地吼她:“母亲你管那么多作甚。” 肖夫人念在他累了一天,满身臭汗的份上,不与他计较,还在做着他拿裴寓衡的诗,在拔解上大放光彩,成功拿到乡贡生名额,她当上进士母亲的美梦。 可只要是梦,就有被戳破的一天。 第二日,肖夫人就知晓自家儿子早早被赶出拔解,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 母子二人大吵一架,宣君博愤愤道:“要不是你给我裴寓衡的诗,我会被赶下山?他裴寓衡也去拔解你怎么不打听清楚了!” “什么?裴寓衡也参加拔解了?怎么可能!” 第三十九章 苦果自吞 第三十九章 苦果自吞 肖夫人和宣君博低估了抄诗的影响,他们两人,一人虽是经商手腕极强的女胡商,但家中尚无考科举的亲族,自身人脉也交往不到进士官爷,哪里知晓只要在仕林名声臭了,就永无翻身之地。 另一人是打着考科举的幌子,背地里管母亲要钱要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就是没有真才实学的假才子。 起初两人也只是互相埋怨,一个怨母亲给诗还不告诉他是裴寓衡的诗,害他在拔解上当着众人的面丢了脸,一个怨自己儿子不堪大用,给他诗,可没让他连背都懒的背,拿人家的诗当自己的,自己一手什么字不知晓,轻而易举就被戳破谎言。 肖夫人生气地将宣君博禁足,不许他踏出宣府一步,等外面的人不在谈论他了,再让他出去,同时将气撒在了他后院那些小妾身上,一个个全给发卖了。 自知理亏的宣君博,知道在这个时候顶撞母亲吃不了好,就安分守己地窝在自己房间看话本,反正女人倒是央求母亲一番再纳就是,凉薄如此。 赵府已经得知自家小郎君能入拔解前十,一个乡贡生名额定能拿到手,赵郎君老怀欣慰之余,知晓裴寓衡也不愿让众人知晓他们两家的事情,暗地里派小厮给裴府送上谢礼。 巧让想质问裴寓衡的肖夫人看个正着,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被裴寓衡和宣月宁给摆了一道! 院子里朗朗的读书声,简直就是在嘲笑她的蠢笨。 看她来势汹汹,字肯定是无法继续学的了,裴璟昭和裴璟骥领着那一群孩子呼啦啦跑了出去。 被孩子们撞得左右乱晃的肖夫人,脚上一痛,“哎呦”一声,若非被身边婢女扶住,非得跌坐在地不可,那婢女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夫人?你们这些山野村民,没得教养。” 裴璟昭回头做了个鬼脸,呸,踩地轻了! 宣夫人不放心孩子们追了出去,走到肖夫人面前,看也未看那婢女,对她道:“还是好好管管身边人,记得什么叫祸从口出,教养这东西对于登门拜访还破口大骂之人还真是稀缺。” 肖夫人狠狠拧了一把婢女胳膊,丹凤眼凌厉向其望去,婢女不敢吱声,连揉都不敢揉只得低头受了。 槐树下裴寓衡放下手中书卷,不急不缓地整理好衣襟袖口,方才站了起来,“不知舅母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她努力半辈子为的还不就是宣君博,拔解终选被裴寓衡搅和了,怎会放过他,厉声道:“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去参加拔解竟还给诗,岂不是故意害我儿!” 后又语气软下,“都是一家人,何必让别人看笑话,你就出去跟他们说,那诗不是你做的,当真是我儿所做,一个误会不就可以了,你们可是表亲。 到时你和表兄一起去洛阳求学,所有费用包在舅母身上。” 先打一棒再给一甜枣,是她管理手下惯用的伎俩,但在裴寓衡这看不出半分效果。 他眸子淡淡,神色冷然,一副早已看透,任尔犬吠的姿态,“此言差矣,谁害谁,舅母心里明白才是。” “裴寓衡你知道去洛阳考进士需要多少钱吗?” 她拍拍手,有奴仆抬进一个竹筐,放在地上“咚”地一声,溅起一地泥土,掀开薄布里面满是铜钱,极具震撼力,“只要你出言相帮,不光这些钱是你的。” “这些也是你的,”她从袖中掏出一叠飞票,冲他一扬,粗粗看去不下十张,“足够你科考所有的费用,月宁也到岁数该定亲了,你身为兄长,不能不为自己阿妹准备一份嫁妆吧?” 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些铜钱出神,她再接再厉道:“你总不能真得忍心让七娘整日那般劳累,赚钱供你读书!舅母给你赔礼道歉,你那诗谁知道是怎么被你表兄拿到了手,我还以为已经由奴仆交给州长了,我定好好惩罚他们,给你出气,你就帮帮你阿兄吧!” 听见“七娘”两个字,裴寓衡终于抬起头,一双墨黑的眸子勾在她的身上,鲜红的唇裂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何必如此,事情真相如何,你我之间心知肚明。” “舅母,拿钱,来折辱谁?”他拉长语调,却吐字清晰,“不知这些钱可有洛阳裴家给你的十分之一多。” 肖夫人手中飞票直接摔在了地上,染上满满的灰。 “你,你说什么?” 他退离那堆钱,嘴角翘着,可那夺人的目光里却布满了冰渣,“舅母,不知我说什么了?” 她捂着胸口,明显被吓坏了,惊讶不已,“你,你……” “舅母,与其有时间央求我出言助表兄,不妨先回家问清楚表兄,拔解那日,他是怎么于黄州长和各位才子的眼睛下,被人发现抄诗,无从反驳,钱的事情,舅母且放心,我们自会凑足的。” “对,我们有手有脚会自己赚,多少钱也不用你掏!”追上裴璟昭给了她几个铜钱让她领着孩子们玩,匆匆返回的宣夫人,一进门就听见肖夫人又开始打鬼主意。 气道:“你用拔解名额指使月宁偷诗,还敢反咬一口说我儿的不是?谁给你肖氏的脸,真当我裴家是任你搓圆的吗?给我滚出去,我们裴家不欢迎你!” 裴寓衡上前,“阿娘莫要气坏身子。” 肖夫人震惊的看着裴寓衡,只留下一句“好,你们好的很!”扭头就走。 “等等,舅母忘记将地上的飞票带走了。” 她转过身,让身边婢女去将飞票捡起,参天古朴槐树下,绿中一点红,裴寓衡宽袖飘飘,君子如玉,唯那红唇似血,勾得是人的三魂七魄。 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竟都在裴寓衡看在眼里,头一次,她感受到了洛阳裴家的恐惧,裴寓衡那副病弱的躯壳下,有的绝不仅是聪明才智。 脑中针扎一般,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她的意料。 宣嘉亦被衙门革职了! 他回了府就抄了根棍子,要狠狠打宣君博一顿。 肖夫人劳累一天后所见的就是儿子不断哀嚎,一边跑一边让他父亲轻点,而她的夫君,举着小儿拳头粗的棍子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打死你这个孽障,因为你,为父被黄州长好一顿训斥,还丢了差事,你给我过来!往哪跑!” 宣君博一眼就瞧见了她,直奔她而来,“阿娘,救命啊阿娘,父亲要打死我。” 人高马大的他抱着肖夫人纤细的腰肢,躲在她的身后,完全起不到遮挡作用。 宣嘉亦举着棍子,“孽子,你给我出来,夫人,你别拦着,我非打死他不可!” 在外面为儿子的事情奔波了一天,拜访了一位又一位儿子的好友,均被挡在门外,后来还是给了钱,才从和宣君博私交较好的朋友那知晓,她儿子成了仕林之耻,只要是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就绝不会在同他有甚交往。 因为抄诗,他的仕途彻底断送了! 有这污名,黄州长一辈子都不可能给宣君博乡贡生的名额,就算背井离乡,去别的州要到乡贡生名额,从而考中进士,也会别人的攻击点,升迁无望。 更何况,她和宣嘉亦祖祖辈辈都是越州人,又哪里有祖地可以让他过去。 她搅着手里的汗巾,连日里积攒的怒气已经达到上限,“啪!” 一转身狠狠打了宣君博一巴掌! “母亲!”宣君博捂着快去红肿起来的脸,“你不拦着父亲,你还打我?” 肖夫人冷笑,和他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里全是凌厉,“要是他们也不帮你,你就跟我学经商,这辈子到死都当个商户,届时也别怨我,是你自己将机会搞砸了!” “母亲?你,你什么意思,母亲,我不能当商户,我得考进士当官,母亲!”他一颗头在她怀里乱窜,竟还像儿时撒娇。 她摸着他的脸,一巴掌给他推开了,对拿着棍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宣嘉亦道:“打吧,只要别打死了,给他留口气就行。” 宣嘉亦连忙将棍子扔在一旁,拱着手笑着凑到她跟前道:“夫人,你看我的官职?” 肖夫人闭上疲惫的眼,“我明日就去拜访韩夫人。” “多谢夫人,你快回房休息,来,我搀着你。” “不用,”她甩开他的手,“好好教训你儿子罢!” 第二日,她果然在衙门后门吃了闭门羹,韩夫人身边的婢女脆生生道:“这位夫人,我们夫人偶感风寒,不易见客。” 她连忙赔笑,将手里的东西往那婢女手里塞,“可真是来的不凑巧,还望阿妹将这些补身子的药材拿给夫人看一看,都是我的一些心意。” 那婢女将东西扔在地上,缩着手跑了回去,“肖夫人,这可使不得,谁不知道我们夫人、郎君最是清廉。” “清廉?”她嗤笑一声,满嘴苦涩。 衙门内,那小婢女将门外所有事一个字不差的讲给韩夫人听,末了还道一句:“她家儿郎抄诗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竟还妄想通过夫人你给郎君递话,不要脸。” 韩夫人看了她一眼:“慎言,你知道什么,那肖氏是为她夫君官职来的,以后莫要让我听见此话,要是给夫君招了祸事,非将你发卖了出去!” 婢女吓白了脸,“夫人,婢子再也不敢了。” 因为宣君博抄诗而大动肝火的黄州长,下令严查拔解那日是谁放任了宣君博换诗,成功用此为突破口,辞退了衙内那些长袖舞弊,只知拿工钱却不知干活的旧人。 将衙门从上到下整顿了一番,就招了好些年轻又冲劲的儿郎,那随时随地的束缚感消失不见,整个人如沐春风。 “夫人,何事惹了你生气?” 韩夫人起身让婢女出去,将两张纸交给他,“无事,这是一直给我画图的宣七娘不小心夹在图样里带给我的诗,当时你拔解未举办,我也没拿给你看,你且瞧瞧,我倒是觉得这两首诗甚妙。” 黄州长拿起诗品读一遍,笑着对其道:“夫人好眼光,这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那宣君博抄的裴郎的诗,我看这另一首也是他的,就是不知那宣七娘是他何人。” “应是他阿妹,我曾听七娘说过,她家里有个备考的阿兄,没想到是长安的裴郎!” “夫人不知她和裴郎的关系,还将诗拿与我,可见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娘子了。” 韩夫人不依,“夫君这话说的,我难道是在拔解之前拿与你看了,那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养家,若是她阿兄真是有才的,你提拔一二又有何难。” 黄州长叹了口气,“难啊,夫人,此事你莫要在插手。” 他将两首诗收好,摇头道:“可惜了。” 第四十章 截然不同 第四十章 截然不同 不光宣月宁觉得裴寓衡是拔解第一人,乡贡生名额定有他一席之地,就连肖夫人等外人也是这样觉得,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没有肖夫人的骚扰,裴家里日日炊烟袅袅,香味传的周围邻居食不下咽。 唯有崔棱和其爱女崔珺瑶得以一享同裴家一样的饭菜,但却一句恭喜都未道给裴寓衡说,裴寓衡也未在意,同其交往还似往常一般,倒叫崔棱心生满意。 宣月宁在厨房忙里忙外,小小的裴璟骥就绕着她转,一会儿站在小凳子上帮她摘菜,一会儿蹲下身子添柴火,被烟熏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 他嘴不甜,不爱说话,就沉默地揉揉眼睛,跑出去抱回一捆柴放在灶台旁边,又哼哧哼哧干了起来。 外面裴璟昭满院子撒欢,有鸡从鸡窝中跳出来,她正为了让它回去,同它做斗争。 两个孩子一动一静,静的这个明显存了心事似,宣月宁心疼的不行,劝道:“你阿兄就没告诉你君子远庖厨,赶紧出去,阿姊自己一个人弄的过来。” 裴璟骥摇摇头,声音小小的,“我不想当君子,当君子有什么好的,我来帮阿姊。” 炒菜的声音滋啦滋啦,要不是她认真听,只怕都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话,只好道:“阿姊这道菜马上就要好了,你去帮阿姊将碗清洗干净,桌子摆好好吗?” 他放下柴火,从碗柜中拿出碗来,重重点头。 吃过晚饭,就连宣夫人都看出自家儿子的不对,一连好几天,裴璟骥饭量一天比一天少,之前全部心神都放在裴寓衡身上,倒是疏忽了两个孩子。 他的性子不如裴璟昭闹腾,安静地不行,实在担心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宣月宁主动担起了开解的重任,在槐树下抱着裴璟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要不要告诉阿姊,阿姊帮你出出主意。” 裴璟骥只低着头不说话,她也不强迫他,和在书房中望向这里的裴寓衡对了个视线,抱着他听着夏日虫鸣。 渐渐,察觉到怀里孩子不在紧绷,整个人软和了下来,她又道:“你不肯告诉阿姊,那跟阿兄说好不好?有阿兄给你做主,你不用怕。” 他明显有些意动,宣月宁就拉着他去裴寓衡的书房,推了推他小小的身子,“别怕,阿姊和阿兄都在呢。” 裴寓衡不像宣月宁那般对他温温柔柔,反而不将他当做小孩子来看,让他坐在自己书桌对面,放下书问道:“有何事?” 许是他的态度给了裴璟骥信心,他回头去望门口的宣月宁,一副依赖的表情,宣月宁冲他笑笑,给他鼓励。 他眨着湿漉漉的眸子对裴寓衡说:“阿兄,我想学武。” 宣月宁诧异自家孩儿藏了这份心思,去看裴寓衡,果然看见了他皱起的眉头。 在大洛可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然裴寓衡也不会明知读书考功名会受人阻碍,还一门心思往里面扎。 男孩子都有保家卫国的梦,身体里面的血性让他们向往在战场上驰骋的感觉,但那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他没有武断不让,反而问道:“你是一时兴起,只想强身健体,还是想去当武将?” 裴璟骥捏紧小拳头,紧张地人都在颤抖,“我,我不要读书,要去当武将!” 他小小的人儿,眸子全是坚定,看的裴寓衡都沉默下来,“给阿兄一个理由。” “我,我读书不如阿兄好,”他低下头,有些羞愧,“连阿兄考进士都那般艰辛,骥儿觉得自己考不上,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找别的出路。” 他说着说着,都带了些哭腔,抬起头说道:“再者,骥儿想保护阿娘和阿姊们!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她们受欺负了。” 在裴寓衡过目不让,长安才子名头下,裴璟骥好似并没有多么出众,但宣月宁知道,这个孩子是聪明的,比得过绝大部分孩子,只是,他阿兄的盛名,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 从长安到越州,荒郊野外蜷缩在一起害怕野兽袭击的一家人,到了越州被宣府赶出门又差点被卖,林林总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小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那句保护阿娘和阿姊,又何尝没有说到裴寓衡的心坎,裴家,后继有人。 鲜红的唇翘起,裴璟骥眼睛一亮,期待的看着他,只听他道:“既然选择当武将,那便坚持下去。” 裴璟骥从椅子上弹跳下去,恭恭敬敬给裴寓衡行了大礼,“多谢阿兄成全。” “回去睡觉吧,我会同阿娘说的。” “嗯!”小小的人儿脸上带着喜色跑回了房。 少有温情的眸子望了过来,宣月宁一脸复杂的回望过去,她不知道裴璟骥选的这条路会给他带来新生还是毁灭。 这个前世夭折的孩子,他的命运只能靠他自己把握,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 她虽担忧他的前路,但却想让他痛痛快快活个一世,就算他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拿他当亲儿子养的! 只听他道:“你可赞同?” 她轻笑一声:“阿兄做的决定,月宁自然是赞同的。” 裴寓衡拿起看了一半的诗集,瞥了她一眼,“好好说话。” 收起自己的担心,宣月宁便恢复成了往日里的模样,认真琢磨后道:“骥儿去当武将,也是一件好事,若是他能靠军功当个将军,对你来讲也是一大助力,届时你二人,一人在朝堂上,一人驻守边疆,裴家何愁不能恢复往日荣耀。” 大洛边境不安全,几乎是年年都有战争,靠军功往上升迁,比之考进士不遑多让,要是遇见一场战役立了大功,兴许还会跳级往上升,越想越觉得,这孩子选这条路也不见的是一件坏事。 前提是保住一条命。 裴寓衡用书掩觜轻咳两声,吓得宣月宁强硬地夺过书,赶紧扶他回屋歇息,“自己身子什么情况不清楚吗?作甚要如此劳累看书,离去洛阳还有大半年的功夫,这个时候你要是病重才是得不偿失。” 他躺在床上低咳不止,闭着眼睛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就在宣月宁打算冒着宵禁的危险出去给他请大夫时,听他开口说话了。 “我身子不适,你去同阿娘说罢。” 宣月宁:…… 她没有证据,但是就是怀疑这个人在装病! 宣夫人在听说裴璟骥想学武,日后上战场打仗,当即就炸了,怒火高升,若非几人合力拦着,要将他捉了打上一顿。 裴家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傲然于世。 宣月宁还以为宣夫人是因为怕堕了裴家名声才不同意,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解,才知自己想差了,她啊,是怕裴璟骥死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 “阿娘,骥儿难得有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舍得他不开心,他还小,学武那般累,万一他坚持不下来呢,也是没准的事,你就先同意了吧?” 裴家的男人都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一条路走到黑,她的夫君如此,裴寓衡如此,他亦如此,宣夫人摆摆手,示意宣月宁不必再说,她不会同意的。 裴寓衡真是给她找了个好差事。 宣月宁撑着小脸,终于想了个好办法。 对蔫巴巴的裴璟骥说:“就算你要当武将,字也是要识,书也是要读的,你也不想将来在战场上打仗,连排兵布阵都不会吧!” 裴璟骥向来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唯一不乖的时候就是说自己要去当武将了,听完她的话,当即赞同再次加入小伙伴中间读起书来。 她此举可谓合宣夫人的心了,在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下,终是让宣夫人松了口,学武强身健体可以,去当武将想都别想。 不过只要能去学武,就已经够让裴璟骥开心的了,待他学出成绩,还怕宣夫人不同意? 家里还要供裴寓衡读书,情况如此,宣月宁并未瞒着他,蹲下身子和他直视道:“骥儿,阿姊对学武的事情并不清楚,不过已经拜托文涯阁的人去帮阿姊打听了,你就先安心跟着阿兄读书,到时阿姊送你去武馆。” “阿姊,你真好。”他难得主动抱住她的脖子向她撒娇。 她摸着他的头顶,心想,她这算什么,不过是赚钱送他去武馆,可裴寓衡如今已经在抽空看兵书了,是为谁看的,不言而喻。 前世孩子们夭折,她都不知道裴寓衡还有这样的一面。 家里要送裴璟骥去学武,裴璟昭怎么会不知道,还以为她也会闹着去学,结果却是裴璟昭抱着一只刚三个月大的小奶狗表示自己要养,宣夫人和宣月宁准备好的拒绝说辞,愣是没用到。 “裴璟骥都能去学武,我要养小狗!” 那小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邻居家母狗下的一窝小狗中的一只,全身土黄色的毛称不上好看,支棱着两只耳朵,正用小鼻子在裴璟昭怀里嗅来嗅去,显得很不安。 “她想养就让她养吧,家里有只狗也不错,近日越州不太平,有好几个坊的人,家中失窃,还有良家女子被……” 宣夫人瞧了一眼宣月宁,住了嘴,蹙着眉又对高兴的裴璟昭道,“日后你自己负责打理它,可行?” “阿娘,行的行的。” 宣月宁知道宣夫人担忧她,但瞅瞅自己的小身板,深深觉得阿娘多虑了,“阿娘放心,我除了文涯阁哪都不去。” “还是要让你阿兄接送你才是,裴寓衡你听见没有?” “嗯。” 书房中,来找裴寓衡的赵晥晨坐立难安,“裴郎,大事不妙!” 第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 第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 槐树下,宣月宁抱起土黄小狗,逗裴璟昭,“依阿姊看,它就叫大黄好了。” “汪汪!” “你看你看,它自己都同意了。” 裴璟昭跳着够她,“阿姊,不行,这名太难听了,你把它给我。” “汪汪!” “阿姊!” “哈哈……” 自赵晥晨跟裴寓衡说完那“不妙”的消息后,裴寓衡就一直站在书房窗前静静看着院子里的家人玩闹,好似要将这一幕幕都刻进脑中。 一窗之隔,窗外是槐树下的热闹非凡,窗内是毫无声息的冷寂。 赵晥晨终是挨不住了,出声道:“裴郎,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我父亲刚拜访完黄州长,得知了确切的消息,乡贡生名单里没有你,这可怎么办,你明明是拔解第一人,黄州长为何不给你名额?” “嘘!” 他缓缓转过来,看着院子里的热闹仿佛感同身受,得知所有努力化作泡影,胸中的波涛汹涌已经平息下来。 “小点声,不要让他们听见了。” 赵晥晨来回走着,“你还能冷静的下来,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不如去找黄州长吧?” 裴寓衡又转了过去,眸里倒映着院子里的一切,裴璟昭成功抢到了大黄……暂且就叫它大黄吧,她抱着大黄被宣夫人拧了耳朵,让她把大黄放地上给它洗澡。 “裴郎,你别看了,你给个主意啊!” 他鲜红的唇轻动,“我又能有何法子。” “名额都在黄州长手里握着,我们去求他,裴郎,你也别放弃。” 裴寓衡收回目光,走到书桌后坐下,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本要给裴璟骥讲的兵书看起来,指着对面椅子示意赵晥晨坐下。 “我没放弃,但也不必麻烦,我只是用拔解第一名试探黄州长罢了,如今已经得出结论,他是不会给我乡贡生名额的。” 赵晥晨看着他,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呐呐开口,“我有点没听懂,你说你是故意得了拔解第一名,就是为了试探,为什么啊?” 裴寓衡轻咳两声,翻过一页道:“拔解第一是随手为之,我主要想知道,他敢不敢担保我这个罪臣之子去考进士,现在看来,他不敢,当然,兴许有人给他施压也说不定,毕竟多的是人想困我到死。” 他只是抱了一丝侥幸心理,想着,万一黄州长给他乡贡生名额了,那就省了他许多事。 侥幸果真要不得,要重新想办法了。 随手为之…… 赵晥晨捂着胸口,掏出一叠飞票,“给,我父亲给你的,我父亲说会一直资助你的,裴郎,你打算日后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为吏吗?” 他将那叠飞票收起,裴璟骥还要请师傅教拳脚功夫,家里现在缺钱,便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那条路的。” 看到熟悉的人影过来,他扣起书来,嘱咐道:“莫要让我家人知晓,替我担忧。” “我给你们做了茶点,你们吃点再温书。” 宣月宁端着两小叠点心放在书桌上,又一人给倒了一碗红枣蜂蜜茶,随口问道:“拔解结果出来了吗?之后要做些什么准备?” 赵晥晨一口茶呛到了,不敢看她,低着头咳嗽不止,那红着脖子的样子,似是要将肺给咳出来。 “这是怎么了?你吃那么急作甚?” 在宣月宁要替赵晥晨拍背时,裴寓衡终是发了声,看向赵晥晨那一眼,差点将他看到地上去。 随即一本正经,好似他一定会通过的模样,“不必提前做准备,获得乡贡生名额的人,会入州学读书,黄州长将请有名的夫子亲自教导,他也是想越州考上的才子越多越好,是以,等着便好。” “这样啊,你还得去州学读书,那还能回家吗?”宣月宁问道。 赵晥晨本想安安静静吃块茶点,压一下咳意,目光一扫,对上裴寓衡的视线,身子一颤,三两下吞下嘴里东西,说道:“入州学轻易是不得回家的,但每月有三日假期,大部分人那三天也是舍不得回的。” 宣月宁了然地点头,“时间紧迫,大家也是想多温温书,赵郎在州学也要如参加拔解般努力才行啊。” 那时候赵晥晨背书背的都魔障了,若非有宵禁,赵家又不准他住在裴家,恐怕都要扎根在裴寓衡身边了。 赵晥晨被她说的她的脸皮子挂不住,偷偷觑了一眼裴寓衡,顿时悲从中来,州学没有裴郎,他还去做什么,“嗯……也许,我会不上州学自己在家温书,也说不定……” “还能不去上州学?”宣月宁刷地看向裴寓衡,“若是不去州学能在家可就太好了,你要是去州学,我还得担心你的身子能不能吃的消。” 裴寓衡喝了口不那么甜腻,正好压下咳意的茶,对宣月宁道:“怕是不成,黄州长不会同意的。” “也是,”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三天假期你一定要回家来才可。” 他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将此事岔了过去,“骥儿的拳脚师傅找的如何了?” 说到这,宣月宁柳叶眉一弯,蹙了起来,“稍有些实力的都不愿意教骥儿这么小的孩子,而且价格收的也高,可便宜的那些,我又怕教不了他太多。” 裴寓衡道:“不急,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启蒙,日后让他来我书房,我抽出一个时辰单独教导他。” 看到他桌面上的兵书,她杏眼弯起,眼角下的小痣随着活泛起来,“好,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已经让库狄蔚文帮我寻拳脚师父了,他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想必很快就会找到了。” “库狄蔚文?他还在文涯阁待着?” 一位在越州有许多铺子的商人,因何会在同一个铺子里待上那么长时间。 想着,裴寓衡就问出了声。 “可能是因为最近文涯阁生意好。”宣月宁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隐秘地炫耀自己的功绩。 裴寓衡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笑着应和了一句,“看来是宣小娘子当了文涯阁首席画工之后,给文涯阁带来了不错的生意。” “哪有哪有,一般一般。” 她摆着手,利索地将吃干净的小盘收拾出去,在他面前,她愈发敢表达自己的心情,不似以前束手束脚,因而错过了在她转身后,将库狄蔚文牢牢记住的裴寓衡脸上失了笑容。 终于没有插不进之感的赵晥晨,却不想再在裴寓衡这找不痛快,直觉告诉他,留在这里危险,当下怜惜自己回了家。 天光大亮,又是新的一日。 送宣月宁去文涯阁,裴寓衡站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年轻秀气的库狄蔚文,见到宣月宁来了之后,立马将放在桌子上的腿拿了下去。 大洛的衣裳和他身上的异域风情诡异的融合在一起,引得铺子里的小娘子频频看他。 碧绿的瞳捕捉到他的视线望了过来,无声交锋。 撑着红纸伞的裴寓衡,伞沿下压,冷淡地走了回去。 库狄蔚文,不行。 他裴寓衡的阿妹,至少也要嫁给高门大户,一世生活无忧。 想到终有一日要将宣月宁嫁出去,他鲜红的唇抿紧,握着伞骨的手发起白来。 文涯阁内,库狄蔚文在见到宣月宁时产生的兴致冲冲,被裴寓衡那一眼看的打了折扣,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七娘,他就是棢山拔解第一名的裴郎吧?” 宣月宁已经站在柜台上拿起软布,熟练地拿起一个红裴镯子擦拭起来,这是她每日早晨上楼画图前的必做工作。 她的双眼已经牢牢被手里的镯子吸引,那上面竟刻着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和这红裴相得益彰,听见他的问话,少见的抽出心神,语气欢快,“正是,他就是裴郎,没想到连你都听说了。” 想到那双没有敌意,反而充满空寂,似是没将他当回事的眸子,库狄蔚文没放在心上,什么他听说了,分明是在意打听了。 掌柜白秋之依旧捧着他的黄连水,闻言翻了个白眼,再看看宣月宁,暗自点头,虽然现在人还小,但观其骨相,日后也定是个美人胚子。 现在定亲,待及笄后,直接娶进门,库狄蔚文家又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有她陪着郎君,着实是一段良缘。 遂说道:“郎君特意帮你打听拳脚师傅,花费不少心思,还真在归行坊找了一位老兵,除了丢了一只胳膊,人品没得说,他家中有些困难,是以收费也不贵。” 宣月宁放下镯子看向库狄蔚文,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多谢郎君。” 库狄蔚文一汪春水的眸子碧波荡漾,待一天忙碌过后,他就带着宣月宁去寻那老兵。 那老兵虽家中境况不好,但一身衣裳打理的干干净净,同妻子说话也特意压低声音,在宣月宁问他裴璟骥该如何练功时,还大笑小娘子想太多。 像他那样的小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好基础,养好身子,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宣月宁两辈子识人无数,知晓他是位老实人,裴璟骥会很喜欢和他相处,当下就给了定金,定下在他这学习半年拳脚功夫。 每日在他下工后,带裴璟骥过来跟他学习一个时辰,而在家中,就要靠裴璟骥自己的毅力了。 她捏捏再次空空如也的钱袋,却不见沮丧,钱没了再赚就是,失而复得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了却了裴璟骥拳脚师傅一事,她对身边的库狄蔚文真心实意的再次道谢,想着自己回文涯阁就画些金银首饰的图样,文涯阁也是时候再拓展些生意了。 库狄蔚文站在她右手边,为她挡去大半阳光,露出一口白齿笑着说:“非也非也,七娘也知道,我做生意与人打交道最多,不算什么。” 他这样说,宣月宁却不能当真,如何能看不出,找到这位自家能负担得起,又会认真教导裴璟骥得师傅有多难得。 “对了,七娘,你还不知道吧,肖夫人带着她儿子去洛阳了,她儿子棢山拔解出了那么大的丑事,她算是无计可施了,应是去洛阳求援了,不过倒是不知,肖夫人的人脉竟然远至洛阳。” 他话中有隐隐忌惮,宣月宁心里却清楚,肖夫人应是去找洛阳裴家了。 就是不知道自私自利的洛阳裴家会不会给她儿子擦屁股。 便说道:“肖夫人去了洛阳,倒也给郎君机会再将手中生意上层楼,七娘先在这里恭喜郎君了。” 库狄蔚文一愣,随即爽朗的大笑起来,震飞枝头鸟儿,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温柔。 是了,何必担忧肖夫人在洛阳有没有靠山,越州才是库狄家的根。 一路送宣月宁回了裴家,还在门口嘱咐道:“衙门尚没捉到那些贼子,七娘出行还是小心些,你兄长不在时,就叫我,我定会将七娘这颗摇钱树安然送至家中。” 宣月宁道了谢,进了门差点被宣夫人揪耳朵,她阿娘这是最近揪裴璟昭的耳朵揪上瘾了。 “阿娘?” “你怎么被库狄蔚文送回来的?” 少不得跟宣夫人细细解释了一遍,宣夫人才放过了她,但还是担心道:“除了你阿兄,你谁也不能信,下次不准让库狄蔚文送你回家了知道吗?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 “好好,阿娘说的是。” 书房中已经换好衣裳准备去接宣月宁的裴寓衡,看着笔下已经画完的人像,默默拿出一张白纸覆了上去。 那边宣夫人还在嘱咐,“听说昨晚,那些贼子已经偷到归行坊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要是遇上他们,可不是毁了好好一个家。” 宣月宁问道:“衙门到现在也没抓到他们?” “听说他们每次偷盗都会用上迷烟,被偷的人家往往是第二日才发现家中进了人,再报官哪里还能赶趟。” 末了,宣夫人还道了一句,“简直无法无天!” 日日被宣夫人耳提面命,宣月宁都已经习惯缩在裴寓衡的红纸伞下,被他来回接送,还能有心情用买口脂打趣他。 当然,如果家里不进贼,那就更美了! 宣月宁为了报答库狄蔚文帮忙找拳脚师傅一事,这几日一直在裴寓衡的书房中辛苦画图。 昏黄的灯晕下,两张书桌上各有一人忙碌着自己的事情,虽没有言语交流,可黑暗中知道有人陪,心里也会异常踏实。 裴寓衡一页一页翻着书看,看完后还会在纸上默写一遍,既巩固记忆,又能卖给书肆老板赚些用费,一举两得。 他不似宣月宁一画图就全身心都沉浸了进去,是以在听见隔壁出了声响,立马将两人书桌上的灯吹灭。 眼前突然变黑,宣月宁还蒙着,就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了唇上,“嘘。” 第四十二章 以火救火 第四十二章 以火救火 狭小的床榻下,裴寓衡顾不得脏,抱着宣月宁就滑了进去。 待后背全部贴在墙壁上,伸出手臂将宣月宁牢牢固定在怀中,还顺手朝外摸了摸,确保宣月宁的长发没有露在外面。 他微微蜷起双腿,稍不注意就会压到宣月宁,姿势略有些别扭。 床底的空气实在不好,看不见的浮尘四散在二人身边,裴寓衡轻轻喘着气,避免会咳嗽出声,摸索着从袖中拿出汗巾。 待整个人都被裴寓衡拉到床底,身下的冰冷刺骨将宣月宁激醒。 她是不是还得感到庆幸,因为裴寓衡身子不好的缘故,她后来又在书房添置一个床榻,下面空间够两人躲进去。 狠狠咬着后牙根,归行坊有钱的殷实人家也不少,怎么就偏偏偷到了他们家头上! 他们家真的没有钱了! 此时她背对着外面,面朝裴寓衡,小声问道:“他们过来了吗?” 黑暗中,感官被悉数放大,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有人翻墙落下砸在地上的闷声。 院子里的鸡被吵醒,睁开眼睛连叫都懒得叫,就又一扎脖睡了过去,算是逃过一劫。 可被裴璟昭抱回的大黄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本就担着看家职责的它,刚对来到院子里的几个没闻过的气息,“汪汪!”两声,就被拎着脖子狠狠摔在了土地上。 “嗷呜,嗷……” 见它还有气,那贼人当即一脚踹在它肚子上,力气之大,将这三个月大的小狗直接踹到槐树树根处,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四脚乱登地它,身下和鼻眼处全是渗出的鲜血,渐渐没了声息。 “他家怎么还有狗!哎?这还有一缸鱼!” “都小点声!动作麻利的。” 宣月宁在床下听的心揪不已,似乎能从发出的声响,看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下意识抓住裴寓衡的胸前的衣襟,眼眶已是红了。 书房门被轻轻打开缝隙,裴寓衡拿出汗巾捂住口鼻,一只手按着宣月宁的头,低头在她耳边道:“吹迷烟了。” 气流拂过耳畔,她浑身打个激灵,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主动将脸压在他的胸膛处,伸手拽了拽,之前就被她抓住的衣服,堆在小脸旁边,将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 许是贼人在门外等迷烟产生效果,半天听不见动静,宣月宁绷着的身体微微放松,思绪便如轻烟般无孔不入的在脑子里乱窜,她毕竟不是一个真的十三岁小娘子。 这会儿功夫,两人离得太近,近到呼吸间她能闻到的全是裴寓衡独有身上的香薰味。 裴寓衡气血不足,身上常年都是冷的,她能感受到隔着衣料手下的肌肤透着凉意,又担忧这床榻下一躲,他再犯了病。 被他按住的后脑勺在发麻,他的手指穿过发丝,贴合在头皮处,让她总忍不住想晃头,将其晃下去,结果就是她刚一动,就会被他用更大的力气按压住。 她微弱的挣扎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咬着下唇,宣月宁重新审视了一遍裴寓衡,才发现,这个在她潜意识里需要她养的少年裴相,也快要弱冠了啊。 裴寓衡不敢将汗巾拿下,以为她害怕,只好将整张脸都凑了过去,下巴碰触到她娇嫩的脸庞,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学着她哄两个孩子的样子,小声说道:“乖,别动。” 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她的脸,一刹那的细腻之感,也让他浑身起了不自在,想了想,便拿汗巾擦拭起来,直到粗糙的汗巾刮的脸生疼,方才放下。 可饶是如此,那抹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而这声乖,彻底让宣月宁炸了。 他,他,他…… 叫谁乖呢! 知不知道现在是谁在养家,应该是她安慰他才对,反了反了! 气鼓鼓的她张口就想咬他,随即悻悻闭上了嘴。 还是别了,她记得大家都言,裴相最是记仇。 “刺啦”书房门被推开,有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进来了两个人。 “赶紧找找,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两人不在乱想,大气不敢出一声。 只听他们先去翻了裴寓衡的书架和书桌,想来是什么都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走到宣月宁桌前,“听说他家这个小娘子是文涯阁首席画工,我看这是画不是字,应该也能卖出去不少钱。” 他拿了几张塞进怀里,就被另一人阻止了,“丢了,这玩意没用,最近风声紧,连金钗这种东西都不好处理,这个更拿不出去,还是找钱要紧。” 宣月宁小小的舒了口气,要是被他们拿走图样,她还得再多画些时日。 可哪成想,她一口气没舒完,那两人已经直奔床榻而来。 裴寓衡将她往自己身上又揽了揽,一床之隔,上方他们二人看床榻上无人,将薄被都丢在了地下,是什么都没找到。 “谁家书房不放点值钱东西,他们家怎么什么都没找到。” “看看床底下。” 宣月宁紧张地攥住裴寓衡的衣服,要是被发现,就闭着眼睛当,当他们两个人睡着了。 可什么人能在床底下睡着。 两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怦怦”跳了起来,宣月宁舔了舔嘴唇,连裴寓衡的衣裳都快要抓不住了,万一被发现,他们二人不会被灭口吧? 越想越害怕正着急着,甚至裴寓衡已经看见其中一人蹲下身,一手撑着地面,作势要往下看。 他喉咙滚动,放缓了呼吸。 就在这时,在旁边房间找的人寻了过来,“老大,我们找到一个钱盒!” 撑在地上的手收了回去,那两个贼子朝说话那人走去,“让你们小点声,嚷嚷什么。” 裴寓衡和宣月宁齐齐松了一口气,激烈跳动的心脏尚未恢复,还有死里逃生后越跳越快的趋势。 宣月宁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软打颤,被裴寓衡轻轻拍了拍后背,老脸顿时一红,她竟然被裴寓衡给安抚了! 三人就在书房门口交谈起来,“嘿,不愧是在文涯阁当首席画工的,钱不少,里面还有几张飞票,比前面两家搜到的都要多。” 他们将钱盒打开,一个铜钱都没放过,悉数装了起来,不久又有第四人过来,拿出自己找到的,几人再次分赃,他接过属于自己那份骂道:“那两个屋子一个睡着小孩,一个睡着半老徐娘,他娘的。” “你那么慢,还以为你正成事,感情一次没来。” “滚滚滚,老子那么饥不择食吗?” “说起孩子,他家那小娘子看着也能那个啊,你没试试。” “那干瘪的浑身没二两肉,老子怕硌着自己。” 四人一齐压低声音笑出声,嘴里不干不净,说着难以入耳的下流话。 隐藏在黑暗中的裴寓衡胸腔里的心脏传来阵阵痛楚,但他像完全感觉不到似的,借着月亮将那四个人,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的打量了一遍。 脸上神情叫人看不清楚,唯一双眼亮得分明。 至于宣月宁,特别想告诉裴寓衡,他放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根本没用,该听的不该听的,她都听见了。 虽说前世她也嫁了人,奈何萧子昂是个好龙阳的,他在第一次和小妾行事后就知晓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打娶了她,两人就没行过房。 她也乐得和他做交易,是以现在听见自己被人品头论足各种嫌弃,还被一群贼子笑话,当真是又羞又气,恨不得拿着一把刀捅了他们! 什么叫干瘪,她还小呢!至今葵水都没来过,日后她也是胸上有肉的人! 书房外的四个人之首问:“都搜干净了?” “除了床没敢碰,其余都摸了一遍,没钱了。” “走,去下一家。” “他家那小娘子我见过,天仙般的人。” “死样,找完钱,让你松快松快。” 翻墙声再次响起,这次他们落在了崔棱家院里。 床?!宣月宁一惊。 她差点忘了,她和裴寓衡两人不在床上,真是幸好为了能忙乎完上床就睡,她早早就把自己的床铺铺好了,而裴寓衡的床上还有裴璟骥,要不差点露馅了。 两人在确认他们全都去了崔棱家后,打算从床底出来。 空间实在狭小,宣月宁都不知道裴寓衡是怎么进来的,此时出去,只能她先动,无奈之下,自己捧住脸,滚了出去。 之后想要拉裴寓衡,却见他已经从床下出来了。 虽都灰头土脸满身尘土,但裴寓衡就是要比她从容优雅。 起来之后,裴寓衡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抚平衣裳褶皱,顺着他的手望去,就见他胸膛那处的衣裳,被她揪的皱皱巴巴不说,还松松垮垮的露出了一抹莹白的锁骨。 倒吸一口凉气,念叨着非礼勿看,她干笑两声,踮起脚要帮他整理。 他右手一扬,宽袖就挡住了她前进的手,左手大概整理一下,便说:“先出去。” 现在也确实不是计较衣裳整不整洁的时候,两人直奔看宣夫人和两个孩子的屋子而去,确认他们无事,松了口气。 留下宣月宁一碗水泼醒宣夫人,裴寓衡走至院中,在看到已经气绝的大黄时,唇死死抿在一起。 宣夫人随手披了一件衣裳,抱着还受迷烟影响熟睡的裴璟昭,来到裴寓衡的房间,将其和裴璟骥放在一起,跟宣月宁说:“你们两个尽力为之,阿娘会在这里看着他们两个的。” “阿娘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说完退出屋子,听宣夫人将门栓重新别上才向院子里的裴寓衡走去。 不说隔壁院子里住着前世对裴寓衡有大恩的崔棱一家,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家,他们对那群贼子欲要对小娘子行不轨之事,也不能置之不理。 月光下,裴寓衡已经轻手轻脚尽力不发出声响的将院中柴火全都堆拢在了一起,宣月宁从厨房拿出油来浇了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他拉着她后退,一扬手火把准确落在其上,窜起冲天的火光。 而后他无声的看向宣月宁。 宣月宁:“嗯?” 他指指面前燃烧的火堆,“叫。” 宣月宁嘴角抽抽两下,任命的领了这个差事,深吸一口气,大吼道:“走水啦!” 第四十三章 鸡飞狗走 第四十三章 鸡飞狗走 “走水啦,快来人啊!都醒醒!” 寂静的夜晚,滚滚浓烟顺着凉风飘进各家院子。 宣月宁这一嗓子吼完,立马走进鸡窝,将十只母鸡全轰了出来,受惊的母鸡躲开火堆满院子乱飞,顿时入耳都是鸡叫。 这还没完,只听“哐”一声巨响,裴寓衡神色冷淡地拿石头将院子里装满鱼的大缸砸漏了一个大口。 那个缺口周围布满裂纹,里面的鱼纷纷摆尾四处乱游,不少都撞击在了缸壁上,加重了它的缝隙。 又一块石头砸来,大缸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在地上,发出震天的声响。 一墙之隔的崔家,本就刚被贼子吹了迷烟还没熟睡的人,听见声响纷纷惊醒,捂着脑袋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满屋子的白烟,闻之呛鼻,第二眼就和屋里的贼子打了个照面。 那几个贼子还正捂着口鼻防止自己吸到迷烟,崔棱虽是隐士,但家中布置的颇为舒适,那几个贼子不敢去偷高门大户,见到崔家值钱的东西那么多,已经拿红了眼。 此时听见接连不断的声响,愣在了原地,一切都发生在几息之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外面宣月宁还喊着走水,醒来的崔棱头还疼着,手捏额头问道:“是谁?去看看是谁家走水了。” 他说完也没人应,不禁看了过去,与屋里的贼子大眼瞪小眼。 目光一转,看到了贼子身上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包,顿时一惊,抬起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贼子突然一个拔腿,冲开房门跑了出去。 崔棱连鞋都来不及穿,跟着就追了出去。 和一样被吵醒,发现屋中多了一人的崔家奴仆说:“来人快来人,抓住他们!” 与此同时,他爱女房间传来一声,“啊!” 崔珺瑶原本的黄鹂般的脆音,此刻也变了调,尖叫声穿透层层房屋。 他和抓人的奴仆面色同时一变,也不再管那三个贼子是不是翻墙而跑,全朝她的房间涌去。 “瑶瑶!” “五娘!” 他们跑到她的房门前,巧与从她房间里跑出的人,撞个满怀,那人扑通被撞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崔棱又气又急,吩咐奴仆,“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那满脸蜡黄的贼子一个人哪里是数十个粗壮奴仆的对手,很快就被崔棱家的奴仆按在了地上。 崔珺瑶蜷缩在被子里,看到崔棱的身影进来,尖叫连连,“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 “瑶瑶,瑶瑶,是父亲,是父亲。” 她哪里还能听的进去,已是被一睁眼,就见一个男子在她床上,欲要摸她,吓得肝胆俱裂。 “出去,出去!” 崔棱老年得女,对崔珺瑶珍爱非常,此时见爱女被吓成这个模样,在她床前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敢过去,不禁老泪纵横。 “好好,父亲不过去,不过去,你冷静冷静,父亲这就把那胆大包天的贼子收拾了!” 说完,指着平日里伺候崔珺瑶的小婢女们,让她们进屋安抚,随即带着满腔无处怒火走了出去。 那贼子已经被崔家奴仆痛打了一顿,此时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饶,饶命……” 崔棱指着地上那个胆敢摸进自家爱女房间的肮脏之人,手都在颤抖,气得双眼通红,“给我往死里打!不留活口!” 崔家奴仆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家郎君发如此大的怒火,没有任何二话,手下棍棒一下一下打在那贼子身上,其中一棒打在他的脑袋上,直接将他打死了。 奴仆蹲下身子试了试鼻息,说道:“郎君,死了!我们要不要去追那几个跑了的贼子?” 崔棱盯着那具尸体,像是要在那上面戳出个洞,“不必,你们将他处理了,别让人看见,如有人问,你就说帮着邻居家灭火!” “郎君,五娘啼哭不止,我我们哄不住。”小婢女只比崔珺瑶大两岁,此时也被吓得脸色惨白,匆匆忙忙过来寻他。 崔棱听闻背着手大步就走到崔珺瑶门前,同时让一部分奴仆去裴家帮忙,烟这么大,还有他家小娘子的声音,是他家着火确凿无疑了。 要是没有他们这场火做掩饰,让人知晓他们家进了贼子,他的瑶瑶要怎么活下去,绝对不能传出任何消息。 崔家院子里哄哄嚷嚷,裴家院子里火光冲天。 被吵醒的邻居们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家着火了?” “啊!当家的,你看看屋子是不是被人翻过了?” 似是打开了装着喧嚣的盒子,周围顿时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 裴家大门被敲响,宣月宁警惕的问:“是谁?” “郎君、娘子,我们乃崔家奴仆,我家郎君特让我们助你们灭火。” 进了院子打算帮着灭火的崔家一众奴仆,看见满院的狼藉和在火光后站着的两人,抱拳致敬。 少顷,他们回了崔棱后,从自家拿出不用的柴火,全部掷到火堆中。 火源源不断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浓烟渐渐蔓延到上空,飘得更远。 已经确定自己家进了贼子的邻居们哭嚎不止,又想到宣夫人平日里对自家孩子的呵护,一擦眼泪就要来裴家帮忙灭火。 被崔家奴仆拦在了门前。 “大家回去休息,清点所丢之物,我们郎君已经听闻各家被贼子偷窃,打算明日一早就带着你们去衙门击鼓鸣远,裴家的火势有我们帮忙,绝对不会有事的。” 最后,他听从崔棱叮嘱,又道:“还多亏了裴家这场火,不然我家也要被那些贼子给光顾了,不过大家放心,我们郎君定会为大家讨个公道。” 而崔棱在听闻奴仆回复,裴家根本没有着火,只是在院子里点了一堆木柴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当下让他们将人请了回来。 是以,现在裴家院子里,全是不让火灭的崔家奴仆。 裴寓衡他们已经到了崔家。 哪里还要闲心欣赏院子里的景致,处处是浓烟,崔家现今就只有崔棱一个人当家做主,他的夫人回娘家此时已经返程,还需三四日才能到家。 他一面是为了感激裴寓衡一家,一面也是想请宣夫人安抚一下崔珺瑶。 到现在那一双鞋都没来得及穿上,身上也穿的是单衣,还是裴寓衡出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赶忙回屋。 宣月宁扭头,裴寓衡一看便知她是什么意思,拒绝道:“你且随阿娘去照顾崔小娘子,这里有我和老丈足矣。” 她踟蹰不语,私心里是想陪着裴寓衡。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换了一身衣裳赶过来的崔棱劝宣月宁去看看崔珺瑶,还道两人年岁相仿,定有许多相同的话可聊。 崔老开口,宣月宁不能不听,再观他对裴寓衡确有感激之意,便放下心。 与此同时,崔家大门和裴家大门被敲响,外面的人喊道:“我们乃府衙衙役,快开门!” 另有一道声音响起:“黄州长在此,还望崔老开下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后一道充满敬意。 裴寓衡劝道:“进屋吧,衙役都过来了,你一个小娘子还在外面不是很方便。” 宣月宁看他一身脏衣也染不住风华,只得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若是身子不舒服,不要逞强,你的病本就经不起劳累,再说衙役都到了,那么多人,还能少你一个。” 按照平日里的样子叮嘱到一半,突然卡了壳,裴寓衡好似已经不是她认为的小郎君了,便又快速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当然,该表现还是要在黄州长面前好好表现的。” 听到后半句话,裴寓衡一直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下来,竟微微笑了一下,在他面前低头露出脖颈的小娘子,发髻散乱,不少黑发纠缠在她耳畔。 “好,我知晓了。” 宣月宁伸手拂了下碎发,就见裴寓衡身后黄州长已经走了进来,目不斜视直奔崔棱而去,第一句就是问:“崔老,你可有事?” 崔棱摆摆手,“我无事,还多亏了裴郎相助,不然小女危矣。” 她一看人已经进了府,匆匆将自己汗巾塞进他手里道:“这还是干净的,你擦擦脸,那,那我先进屋了。” 裴寓衡指尖摩擦着雪白汗巾,在崔棱唤他时,放进了宽袖中。 黄州长直到此时方才瞧见裴寓衡,越州出了盗贼,不少女子遭了祸,衙役每晚都在宵禁后巡逻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们的影。 百姓们怨声载道,都怪衙役抓不到人,他们也是羞愧,尽了全力抓捕,奈何盗贼太狡猾。 本就着急上火,听到归行坊有人家着了火,所有人都朝这边跑来。 归行坊,那可是被叫做的酒坊啊,若是让火势蔓延,恐怕要伤及不少无辜,尤其是崔棱也住在归行坊,这叫黄州长如何能坐的住,跟着衙役就过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可见是一直都未休息,嘴上几个燎泡也分外醒目。 “裴郎?你怎会在此?” 崔棱叫裴寓衡站在他身边,“是了,拔解终选,你应是认识裴郎的,他就住我家隔壁,平日里我可没少钓鱼换他家的饭菜吃。” 隔壁?换饭吃? 黄州长这严肃古板的人,猛地换上了得见喜爱后生的笑脸。 第四十四章 后生可畏 第四十四章 后生可畏 “大人!这裴家根本没着火!”从裴寓衡家复返的衙役颇为气愤地同黄州长说道。 而后指着裴寓衡鼻子就骂:“你就是那裴郎吧!你这才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不成,在自家院子里烧柴火,还敢喊走水了!知不知道我们过来的时候遇见贼子了,要不是为了灭火,也不至于分散人手,老子今日就抓你进大牢,给你醒醒脑子!” 那衙役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蒲扇般的大手要是落在裴寓衡的病弱身子上,非得弄去他半条命。 “这是作甚?”崔棱上前一步,横在那衙役和裴寓衡之间,那大手将将停在他面前,“若不是有裴家这场火,你以为凭你们会碰见在街上跑的贼子吗!” 见郎君动了怒,崔家奴仆一应站在他身旁,保护起裴寓衡,维护之意明显。 黄州长厉喝:“退下!” 这要是真让衙役伤到崔棱,他还想不想在越州当州长了! 连连拱手道:“崔老息怒,是他鲁莽了。” 衙役这才不情不愿地站在了黄州长身后,却还攥起拳头朝裴寓衡示威,崔棱冷哼一声,已是不悦。 裴寓衡只扫了他一眼,半点没受影响。 其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黄州长和自家邻居崔老丈身上,两人之间关系颇为微妙。 越州的天——黄州长,却对一位老丈分外礼遇,听见着火,还不顾性命之忧赶了过来。 当真是耐人寻味。 崔棱负手而立,对其道:“裴郎,你且同黄州长细说一下今夜之事。” 裴寓衡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神思清明,有条有理的从他发现家中进了贼人,躲藏起来,到发现贼人进了崔家,想出在院中点柴砸缸来叫醒众人,吓跑贼子,娓娓道来。 并且有意申明时间,贼子刚刚跳入崔家,就被他们一把火给吓跑了,还向黄州长献策,崔家毕竟有一位小娘子,若要众人知晓贼子进过崔家,于名声有碍。 那黄州长身后的衙役,听得羞愧不已,抱拳道:“裴郎,是我误会了你,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同旁人说起。” 黄州长摸着胡须,此事来龙去脉裴寓衡说的一清二楚,又有崔棱在侧,当下便让所有人改了口,只说贼子进了邻居家,甚至都没光顾裴家,是裴寓衡自己在院中点了柴火吓跑了他们。 他这是要将功劳都放在裴寓衡的身上,未必没有见崔棱看重他,而刻意讨好之意。 裴寓衡侧眸去瞧崔棱,见他颔首,便同意了下来。 需知,他家中也有一个整日不拿自己当小娘子的宣月宁,总要为她考虑一二。 抓捕贼子的衙役们陆续垂头丧气地回来,明明都撞见了贼子却还是让他们给溜了。 最要紧的是,他们站在崔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隔壁传来家中钱财被盗的哭嚎。 黄州长也自觉颜面无存,这可是他治下不力,遂朝崔棱道:“崔老,也是这贼人太狡猾。” 院中青砖上还残存着那被打断气的贼子身上流出的血迹,崔家奴仆来不及收拾,只得往上铺了层沙土,此时被众人走来走去露出了下面暗红。 打杀了一位贼子又怎能解崔棱心头之恨,听见那些衙役一个贼子都没抓到,同黄州长说道:“这些衙役们还需你多上些心才是。” 黄州长愈发恭敬了,“崔老说的是。” 有人出主意,“不如我们挨家挨户去搜吧?” “不成,”崔棱先否定了此看法,“正值夜晚熟睡之时,大张旗鼓去挨家挨户搜查,势必引起民怨。”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那贼子再次逃之夭夭?”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裴寓衡收回了看向崔珺瑶房间的眼,上前一步道:“黄州长若是信我,我可将那四名贼子的脸画出来,我们可拿着画像去寻人。” 揪头发地停下了手,来回走动地站在了原地,所有人均惊愕的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宽袖划动,两手交握在一起,行礼道:“他们进屋偷窃时,我有幸借着月色看到了他们的脸。” 黄州长奇道:“你是说你不仅记下他们的样子还能将他们画出来?” 面对大家不敢置信又带着怀疑的目光,他说道:“正是。” “大善!” 见他不卑不亢、举止有度,根本没将自己记下贼子脸放在心上,黄州长笑着同崔棱说:“当真是后生可畏。” 崔棱板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有了点缓和,“既如此,我们便让裴郎去画上一画,寻图拿人!” 黄州长:“理应如此。” 两人定了下来,黄州长带着衙役,崔棱带着自家奴仆,便朝外走去。 裴家院中的火已经被扑灭,如今要去抓捕贼子,便用不上着火这等障眼法。 崔棱同正做画的裴寓衡说道:“裴郎,今天晚上你便辛苦些,跟着我们抓到那三个贼子为止。” 三个? 裴寓衡如同什么都没听到般,手腕不停,三两下就用毛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了人形。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三张。 崔棱先黄州长一步走到书桌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画上之人惟妙惟肖,无论是谁拿着,都能轻易比对出结果,更能被熟稔之人一眼看出。 他将三幅画像仔细看完,十分感激,克制着道:“裴郎,画的一手好画。” 黄州长这时也挤了过来,画上的贼子呼之欲出,不禁抚掌而笑:“有了此画,今晚定能将他们悉数捉住。” 裴寓衡用毛笔沾了沾墨汁,同崔棱来了个心有灵犀的对视。 三幅图像,唯独缺了那被乱棍打死的贼子。 大洛律法,冲撞官人的贱人可随意打杀之。 他在听到崔棱说三个贼子时,便猜到了是那个满嘴不干不净的贼子丢了命。 毛笔落下,他用舌尖抵住门牙,唇角抿得极紧,眸里是火山喷发前的平静。 不画那人,不光是为了帮崔老丈遮掩,维护崔珺瑶的名声,也是为了被嘲笑说扁平的宣月宁。 他的阿妹,绝不是这些人可以肆意谈论的。 并不知道裴寓衡为了给自己出气,欲要抓到那几名贼子,在书房中一张接一张画图,宣月宁正同宣夫人哄崔珺瑶吃药。 家里的两个孩子被折腾醒,此时安安静静地待在宣夫人两侧。 裴璟骥说道:“阿姊不怕。” 那厢裴璟昭不甘示弱,劝道:“阿姊乖乖喝药,喝完给你吃蜜饯。” 床上披头散发的小娘子还在低声啜泣,前世今生,宣月宁都是第一次见崔老的掌上明珠。 只见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体型偏瘦,此时环抱自己的胳膊纤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生怜爱的弱气。 她和崔珺瑶一墙之隔,却两个性子,这位平日不爱闲逛,最喜在家吟诗作对,于风花雪月中探寻真理,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普通的小娘子屋里进了人,都要被吓得不行,何况她不知俗物,今儿一遭也算是打破她对外界的种种美好幻想。 她母亲不在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好同父亲言明,身边婢女一个个吓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宣夫人见此,更加怜惜,低声温语劝着。 有宣夫人这位年长可靠的妇人在,上到崔珺瑶自己,下到一群鹌鹑似的婢女,都有了主心骨般,又有裴璟骥和裴璟昭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说着童言,崔珺瑶很快就喝了药。 而后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宣夫人将她抱在怀里,连连安抚拍背,“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崔珺瑶哭得直打嗝,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见此,宣月宁招呼两个孩子过来,又麻烦崔珺瑶的婢女待他们两个去睡觉,摸摸他们的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睡觉。” 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却还是听话的跟着婢女走了。 宣月宁朝院里看去,崔棱摆脱宣夫人照看崔珺瑶后,留下最得力的奴仆,就跟着黄州长一道去寻那可恶的族人。 有贼子摸进了自家小娘子的屋,要是她,她也不会放过那几个人! 床榻边,宣夫人擦干净崔珺瑶的巴掌脸,又为她重新梳了遍头,动作温柔,一边梳还一边轻声问着:“疼不疼,扯没扯到你?” 宣月宁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绝不是她阿娘,她阿娘什么时候会这般说话了。 崔珺瑶大哭过后,依旧在抽抽噎噎。 宣夫人为她挽了一个好看的飞天髻,只用粉色绸缎做点缀,对她道:“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哭有什么用!” 这一声突然拔高的音调,吓了崔珺瑶一跳,愣愣地瞧着她,许是没料到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 唯有宣月宁捂了脸,想跑,崔珺瑶又不是她,身娇体弱的小娘子何曾被人大声说过话。 这厢宣夫人已是在训斥,“你可被他摸到了还是碰到了?做错的人是你否,你为何要独自垂泪?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见她听进去了,她揽过她头送上自己肩膀,“人的一生太长了,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意外,抗过去,就是一帆风顺,抗不过去,就是一道鸿沟,而往往我们艰难踏过它时,回首再望,会发现,原来之前困住我的,不过是浅浅的小水坑。” “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不过是屋子里进了小毛贼,惊扰了你,你又何苦记在心上,他不过是路边你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杂草,从他身边走过便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会知晓,这都不是事。” 宣夫人是特意开解崔珺瑶,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经历了这般恐怖的事情,要是日日惦念困在心里,可不好。 崔珺瑶慢慢止了泪,寻思了许多才道:“多谢夫人指点。” “你想通便好。” 宣夫人坐得腿麻,刚要站起,她就紧张兮兮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吸着鼻子,磕磕绊绊的说:“夫,夫人,你,你去哪?” 不止她,就连屋里几个小婢女都眼巴巴瞧着宣夫人,好似她走了,这屋里的脊柱骨便塌了。 以真心换真心,宣夫人地赢得了她们心里的信赖与尊重,明明之前与她们都不熟识呢。 宣月宁正感叹着,就见宣夫人眼刀到了她跟前,“你在那杵着做甚?去收拾一下自己,脏死了。” 好的吧,阿娘说什么都对。 崔珺瑶屋里的小婢女们一个个才反应过来宣月宁身上的不妥,着急打水的,想要帮她换衣服的,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裴家现在空无一人,她不好过去,崔珺瑶便让婢女给她找了自己的衣裳穿,还让她别嫌弃,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捂嘴乐着偷看她,被她看个正着,瞪着水灵灵的眸子羞红了脸。 宣月宁:? 折腾了一晚上,每个人都十分疲惫,小睡了一会儿便发现天蒙蒙亮了起来。 腹内空空如也,宣月宁还想同崔珺瑶说借她家的厨房一用,就见几乎没怎么睡的崔珺瑶立马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问:“我,我能,能吃七娘做的饭吗?” 想要吃饭,那便是好了一半,她哪有不应之礼。 站在厨房挽起袖子,她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随即,后知后觉,她的钱! 第四十五章 升堂审讯 第四十五章 升堂审讯 公鸡打鸣的咯咯声陆续在各家院子里响起。 在外忙碌了一晚上的裴寓衡一行人,回到崔家就闻到了院子里传来的鸡汤香味。 “郎君、裴郎,你们回来了,”崔家奴仆一脸欣喜地迎了上来,特别贴心的同崔棱道,“郎君放心,五娘已经喝过药,现下正在吃面,精神头看着不错。” 崔棱的胡子都根根炸着,听闻此话也顾不得裴寓衡了,脚下生风,直奔崔珺瑶闺房而去。 从厨房听见动静钻出来的宣月宁,手里还端着鸡汤面,一眼就瞧见了满身疲惫的裴寓衡。 他的身边围着三个面熟的衙役,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看上去勇猛无比,同他说话却是客气无比,“裴郎,你可要休息一下?” 裴寓衡的眼力充斥着红血丝,每走三步都在停下缓口气,让领命送他回家的三个衙役看他如同在看瓷娃娃。 “无妨。” 刚说完这话,一抬头就瞧见穿着一身粉色衣裙的宣月宁迎了上来,她眉心紧蹙,眼角下的那颗小痣看起来都具有攻击性了。 到了他跟前,将手中的面条往他手里一放,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唇上,因着有外人在的缘故,她不能将他的唇脂蹭去,只好催促,“给你留的鸡汤面,赶紧吃了。” 说完这话,她也反应过来了,现在可是在崔家院子里,裴寓衡绝不会在这里吃饭,心下骂了他一句麻烦,却还是同那三个衙役说自己也给他们留了面条,就在厨房。 三位衙役早已腹中空空,饿得不行,见宣月宁还给他们留了面条,当下道谢,跟着崔家的奴仆走了。 宣月宁领着裴寓衡到了两个孩子昨晚休息的地方,毕竟他们现在在崔府,行事不能像在家中随意。 温热的鸡汤面从指尖相碰的地方,源源不断向他身上传来暖意,让他忍不住用掌心托住它,多些接触的面积。 两个孩子昨晚也折腾的够呛,此时正呼呼大睡。 裴寓衡坐在椅子上只拿眼睛去看那碗平平无奇的面,宣月宁伸手敲了敲他的手背,“想什么呢,赶紧吃!” 他执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进去,面条里尽是熬煮的鸡汤味,还能吃到被宣月宁剁成条状的鸡肉,眼看快要吃完一半,下面一个白色的蛋出现在他眼前。 宣月宁看他老实吃饭,刚才那股子看他不爱惜身体的气愤气才消了下去,“快吃,我特意给你加的爱吃的流心蛋,吃完得喝药啊,我都已经煎出来了,不许不喝。” 筷子轻轻一扎,白嫩的鸡蛋破了个口,黄色的蛋黄流了出来,他轻笑一声“好”,淡的连宣月宁都没听到。 宣月宁边看他吃饭,边拿了把蒲扇给热的满脸通红的两个孩子扇风,等亲眼看着他将药喝了下去,才咬牙切齿的问起昨晚那几个盗贼的事情。 “你们抓到他们没有,有没有在找到被他们偷掉的东西?” 裴寓衡本欲拿出汗巾擦一下沾上药汁苦涩的唇,在碰到袖子里的柔软汗巾时,停了下来,那汗巾不是他的,是宣月宁给他的,他的汗巾早在床底上捂嘴的时候就弄脏了,还未来得及洗。 他怔愣的神情只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原状,没在管那汗巾,舌尖却下意识舔了下唇,顿时被苦了一下,小小地吸了口气。 宣月宁听见他这声吸气声,连忙坐直身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无事,”见她还盯着自己,便道:“已经将他们都抓住了,他们昨日偷的东西来不及处理,全藏在家中,人赃并获。” “太好了!” 她激动地从床榻上直接蹦了下来,差点将两个孩子吵醒,赶紧压低声音问道:“那我的钱呢?” 他静静看着她不言语,半晌才道:“他们没有进过我们家。” 只一句,宣月宁便懂了,他们得维护崔珺瑶的名声,当下气得眼泪汪汪。 她赚钱容易吗?起早贪黑不知道画了多少图,付出多少努力才赚了那么一点,这里面还有裴寓衡拉下面子给赵晥晨当夫子的束脩钱。 那些都不够呢,去洛阳考试就是一笔大花销,还得给骥儿请拳脚师傅,给昭儿攒嫁妆,给裴寓衡买药养身子。 啊,混蛋! 谁家不好偷,叫你们非要偷他们家,该,撞在裴寓衡手里被记下脸通通被抓到大牢里了吧! 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一下比一下短促,可见是气得狠了。 见她连牙都磨上了,裴寓衡眼里全是笑意,“放心,我会将他们偷你的钱全拿回来的。” “你怎么拿?”她噘着嘴,小声嘟囔,“也不能让人发现他们进过我们家,算了,钱没了再赚就是。” 她能赚出一份家业,就能赚出第二份,有什么的,她可是宣月宁! 这回他是真笑了,笑的直接咳嗽起来,唬了宣月宁一跳。 他认真承诺道:“因我那几幅画,昨晚不光将进院的贼子抓了,还从他们嘴里翘出了其他的同伙,其中就有在外放风之人,我想拿回家里的钱,黄州长不会为难我。” “真得?”她眼睛一亮赶紧问道。 “自然。” 得了未来裴相的准信,她可谓是心花怒放,前一刻还置身湿泥地中,下一刻就畅游在清澈的小溪中,浑身舒爽。 裴寓衡没告诉她,昨晚他们能救了崔家实属侥幸,若非放风那人在他们两人于院中烧柴时,尿急而遁,他们不可能成功将柴火烧起来,兴许还会遭到那人的报复。 等那人听见声音匆匆返回,就见火光冲天,崔家院子里骚乱起来,哪里还敢进去报信,自己先溜了。 要不是他记下了那几个人的脸,带衙役们去将他们全部抓了,供出放风那人,今日危的就是他们裴家。 现在不光黄州长借他之手破了案子大功一件,崔家也欠了他们的情,他只是要回本该属于自己家的钱,如何就要不回来了。 门外,吃饱喝足的三个衙役走了过来,为首那彪形大汉抱拳说道:“裴郎,我们将你安全送至此处,也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他们动作中带着恭敬甚至还有点畏惧。 昨晚他们兵分三路,黄州长与崔老各带一队人,裴郎带着他们三人,现在想起,他们还觉得有些胆寒。 这位郎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切中了那几个贼子的命脉,拿着新鲜出炉的画像,直接寻到了越州的赌坊地痞无赖聚集处。 他们现在还记得,裴郎走到赌坊时累极的模样,他们当时心里嗤之以鼻,觉得跟着裴寓衡功劳肯定没有他们的份,瞧瞧,竟然跑到最落魄的一个坊。 哪知他毫不客气的仗着他们三个衙役撑腰,施施然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就拿着一碗茶喝。 赌坊里的人不认识他,可他身后站着衙役,即使衣上有污浊也能让人看出那料子是出自文涯阁的丝绸,于夜晚下暗藏的银线会发出晶亮的光。 越州最近可是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女,可谁又能将这些面孔全都记下来。 就在赌坊里的人心中打鼓时,他鲜红的唇终于离开了那碗茶,“今晚儿,我不找事,只来寻人。” 他伸出手,一副家财万贯的纨绔样,他们被坏境感染,连忙将怀里的画像轻轻放了上去,放完才反应过来,他们作甚那么听话。 只见裴郎将三张画像打开,自嘲一笑,“这三个神棍用几颗药丸子骗我万贯钱,可我不也没得道飞升吗?” 茶碗重重磕在旁边的堵桌上,“只要你们告诉我,他们家住何方,我立刻带人就走。” 被疏离冷淡的眸子扫过,赌坊中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前赴后继的嚷嚷他们认识这个,认识那个,那人就住在他们家不远的地方。 他卷起那三幅画,对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的三个衙役道:“我们走。” 然后他们就蒙圈地为裴郎指路,抓了第一个还在往床底下藏东西的贼子,抓了第二个已经睡下的贼子。 在第三个贼子门前,和惊扰无数百姓才问出画像之人是谁的黄州长相遇了。 不费吹灰之力抓了他,还顺便从他们嘴里翘出了第四个贼子的住处…… 他们这三个衙役木然的看着黄州长对崔老大夸特夸,一副随时会昏厥模样的裴寓衡,顺便还得了黄州长提拔,许久没有松动过的职位,将会升上一级。 这都是裴郎带给他们的。 是以他们就连要走,也要来告知裴寓衡一声。 裴寓衡没说话,他身边的小娘子倒是客客气气,谢他们送他回来,又问他们吃没吃饱。 “咳。” 刚把发毛的心定了下来,三个衙役就齐齐对上了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眼。 “裴郎,我们先走了!” 看着争先恐后跑掉的三人,宣月宁疑惑地看向他,只听他道:“我们去寻崔老丈,一会儿黄州长要升堂审理那几名贼子,我与他还要作证。” 没想到黄州长的动作那么迅速,抓到了人就要升堂审理,想来也是想平息下民怨,可她还是担忧裴寓衡的身子,便劝道:“不若你在这同两个孩子睡一会儿,等老丈派人来寻你再走。” 接着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腕就到了床榻旁,“也不让你睡,眯下眼睛养养精神也好。” 奔波了一整晚,裴寓衡是当真乏了,被宣月宁连拉带拽地送到床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宣月宁见他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都不动,悄悄凑上去,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看他没有反应,心疼道:“都这么累了,还强撑着。” 等崔棱派来的婢女到了,她算了算时辰,也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就将他唤起。 休息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比刚才要红润了几分,有些迟钝的脑袋也转了起来,最先感到不适的就是身上这身还没换洗过的衣裳,当下让婢女告知崔棱一声,自己回裴家先换了身衣裳。 宣月宁是见怪不怪,可看到那几个看着裴寓衡背影,偷偷红了脸的小婢女,挑了挑眉。 她家裴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吸引小娘子们的注意,他这身皮囊还真是具有迷惑性。 不一会儿,他就反了回来,两人一起往崔棱那去,宣月宁跟着他们两个去了衙门,站在外面听着黄州长审问那四个贼子。 外面人山人海,百姓们得知黄州长已于昨晚将那该死的盗贼捉住了,一传十,十传百,都赶了过来。 群情激愤,嚷嚷着让黄州长替民除害。 黄州长示意大家安静,可他们哪里能安静的了,此时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往这赶,黄州长知晓他们是想看自己主持公道。 便升堂审问起来。 曾经被他们偷过东西的人家,纷纷被请上来作证,一条条,一桩桩罪名让他们死灰着一张脸就是不开口。 百姓的注视下,黄州长不可能动用大刑,待他叫裴寓衡和崔棱出来后,那死气沉沉的贼子们突然激动了起来。 蹦着高就朝裴寓衡扑了过去,纵使双脚和双手都绑着,他们也想用嘴咬下这个郎君的肉,是他,是他画了他们的画像,还抓住了他们。 裴寓衡面不改色,只是后退稍许,嫌弃地避着他们,万一被碰触到,他今儿回家还要换身衣裳。 衙役们将他们通通控制住,压着他们的腿跪在地上。 “来人,打二十大板!” 黄州长此令一下,百姓们顿时拍手叫好。 待将他们打的如一条死狗般扔在地上,裴寓衡才得了令,作起证来,毕竟是他发现了贼子,还画了他们的画像,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证人。 他条理清楚,吐字清晰,冷静的复述起昨晚的经过,站在外面挤挤攘攘的人们为了听清他说话,不自觉就安静了下来。 在说到他听到贼子们在隔壁邻居家就开始在院中防火,贼子们惊慌失措跳墙而走时,被他记住脸,那几个贼子纷纷嚷道:“你放屁!” “他胡说,我们分明已经进到……唔,唔……” 黄州长让衙役堵住他们的嘴,“证人作证,尔等闭嘴。” 裴寓衡瞥了他们一眼,已是将事情说道了尾声,他帮着画图寻到了他们,却掩去了他带着三个衙役就找到一半贼子之事。 抓贼子的功劳,还是交给黄州长。 崔棱也适时出声上前,讲述自己所见经过,确定裴寓衡所言属实,他们家就在裴家的另一面隔壁,裴家院中起火,他们家的人就全都起来,随即就看见贼子们翻墙而走。 被按在地上的贼子们一个个被堵住了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不甘挣扎。 黄州长没让人撤了他们嘴里的布,只道:“这位证人乃是当代大儒博陵崔氏族人,两朝元老,如今归隐山田,却差点被尔等偷窃,尔等认罪否?” 偷官人者,斩立决,几个贼子不在挣扎,少偷两户也能让他们少遭点罪。 “尔等偷窃数额巨大,本官判尔等,徒五年半,其中良人贬为贱人。” 他们被带下去时,百姓欢呼,还有那家中小娘子失了身的人家抱头痛哭,那小娘子投河自尽了。 宣月宁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情不自禁为裴寓衡自豪起来。 裴寓衡与崔棱出来时,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尤其是裴寓衡,刚才在堂上说的有理有据,而且还是他画了画像抓住了贼子,家中丢失的钱财可以追回,他们对其感激不尽。 还有崔棱,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大儒,什么是两朝元老,就算崔棱是个官,也是个好官。 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夸赞着两个人,还问了他们两人的地址,说是要给他们送些自己家种的菜。 宣月宁还听见了有人问裴寓衡婚配否,看他和崔棱被百姓们挤得寸步难行,面对大家释放的好意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吃吃笑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红颜枯骨 第四十六章 红颜枯骨 金乌东升高挂,越州从一片死寂中活了过来,笙歌遍地。 三人艰难地从百姓们的包围中冲了出来,一向爱惜自己形象的裴寓衡,头发散了,衣裳乱了,脚上的鞋都被挤丢了一支,此时的脸色当真是跟锅盖一个色。 再观之崔棱,他平日里穿的都是舒适的粗布麻衣,今儿可是宽袖长袍一应俱全,可也和裴寓衡一样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遭到土匪打劫。 宣月宁就走在两人后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生怕裴寓衡回个头自己笑出声。 崔棱背着手,他今日为了维护爱女,揭露了自己在越州的事,想来很快就会被传出去,他隐士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三人去了府衙,宣夫人便留在了崔府继续开导崔珺瑶。 听见报信的奴仆夸张的说郎君和裴郎是如何“舌战群雄”,将那些贼子说的哑口无言,被黄州长判了刑,崔珺瑶最后一丝顾忌都没有了。 当即就提笔作诗一首,将这整夜的担惊受怕和感受到的安慰尽数写之,在崔棱回来时,还主动拿给他点评。 崔棱见女儿都能作诗,喜得是老泪纵横,一个劲说她这首诗作的好,并连连向宣夫人道谢,他家夫人不在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儿。 还道他已经派人去接回家的夫人,这几日就麻烦夫人了,他想让崔珺瑶多去裴家坐坐,他这几日定会忙于那几个贼子之事,万怕疏忽了崔珺瑶。 宣夫人一口应下,她何尝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那黄州长对崔棱的态度,她也看在心里,是以昨晚才没阻止裴寓衡跟着他们出去。 再说崔珺瑶这种一看就让人心生怜爱的小娘子,她是真心欢喜的,昨晚还遭了那么大的变故,身边连个上了年纪的婆婆都没有,要是她自己一个人钻了牛角尖,那才叫后悔莫及。 崔珺瑶的诗由崔棱手里到了裴寓衡手中,宣月宁一边听着崔棱同宣夫人寒暄,一边看着这诗恍惚。 昨晚事情发生的太快,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这下终于有机会发散一下思维,她一下就想到过去一件不怎么起眼的小事。 崔棱和裴寓衡一个当朝宰相,一个血腥酷吏,是什么促使他们两人彼此相遇,成就忘年交,还让裴寓衡如此骄傲之人,甘愿折下头颅,拜其为师? 两人都曾感叹相遇太晚,还曾一起复游越州,当时的裴寓衡是为了给阿娘和两个孩子迁坟吊唁,那崔棱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她曾听坊间言,崔棱当隐士居住的小院从未让人卖过,还特意让奴仆日日打扫,精心照料。 这一片的邻居搬家的搬家,卖房的卖房,很快这一趟房的人都走空了,被崔棱全买了回来。 有人曾经听见过崔家小院传出的压抑哭声,连道这个地方不吉利,他邻居家就死过人,他家也没能逃脱诅咒,好端端的人就烟消玉损了。 她眸光幽深落在崔珺瑶身上,仔细想来,上一世崔棱是隐藏身份三年之久才去的洛阳,可这一世,他早早就揭露了自己隐士身份。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故?是因为这一世他家的邻居不再是空院,而是他们家,在贼子刚刚落在他家院里,还来不及做什么的时候,被她和裴寓衡用一把火给阻止了吗? 可要是没有昨晚上那一把火,崔家所有人都陷在沉睡中,那几个贼子对崔珺瑶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这让一个读过书,识过字的小娘子如何能忍受。 宣月宁似乎都可以透过崔珺瑶娇俏的容颜,瞥见那死气沉沉的红颜枯骨,恐怕是她挣扎了三年,终还是不堪折辱,自尽身亡。 崔棱大受刺激,愤而去了洛阳。 她记得在崔棱当了宰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女帝,增《大洛律法》一条:强迫女子者判斩立决,之后他大力整顿大洛风气,进屋偷盗刺字判刑者不计其数,大洛风气为之一清。 甚至一段时间内达到了夜不掩门的地步,不少小娘子都暗暗感激崔棱,而其当代大儒的名头也因此遭受非议,这可是行的重典啊。 若是这改变是建立在崔珺瑶一条鲜活生命上,就一切都对的上了。 她背脊冒出一层冷汗,震惊的看向那个被夸奖的不好意思的崔珺瑶,只想道一声何其不公。 这个天真俏丽而又娇憨可爱的小娘子,竟在前世死在了小院中,她眸中有水光浮现,憋闷的紧。 遂咬着牙扭过头不去看她。 裴寓衡首先发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将手中写的确实不错的诗归还给一旁的婢女低声问道:“怎么?” 宣月宁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没人搭理她还好,可他这样轻轻一问,“啪嗒”一滴泪落了下来,砸进脚前的地面中。 她慌乱地想从袖子里找汗巾擦一擦,越着急越找不到。 看她手忙脚乱的模样,裴寓衡默默从袖中拿出她的汗巾,手腕停顿片刻,最后还是耐着性子,用两根手指捏着将其覆在了她的脸上。 眼前黑了下去,她伸手捂住脸颊,连带着裴寓衡那只手一并盖住了。 裴寓衡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湿润的东西蹭过指尖,身上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他将这归结为嫌弃宣月宁的眼泪。 索性宣月宁失态只是一瞬,很快就擦干眼泪恢复了往日神采。 她和裴寓衡的小动作,崔棱和宣夫人没看见,可全被一直注视着宣月宁的崔珺瑶看到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看到裴寓衡身上,又从裴寓衡身上看到宣月宁身上,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突然对上这样的笑容,宣月宁一愣,果然看见崔珺瑶被她抓包后又很快转过了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宣月宁早就发现崔珺瑶这个小娘子有个很爱看她的毛病,便有意问道:“五娘受了惊吓,有没有想吃的菜,我别的不会,做些东西给你压压惊还是可以的。” 崔珺瑶双手猛地放在胸前握在一起,特别像她在萧府时别人送给萧子昂的那只小松鼠,她察觉失礼很快就放了开来,“这,可以吗?” 宣月宁笑眯眯道:“自是可以的。” “父亲?”崔珺瑶期待的看着她父亲,频频给他打眼色。 宣七娘做的饭!你还不赶紧答应! 崔棱见到她这幅小女儿姿态,差点再次哭出来,只好同意了她,还让她多和宣月宁玩耍,并再次向宣夫人道谢,她教导出了一对优秀的儿女。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崔珺瑶面对宣月宁多了两分熟稔,便期期艾艾的说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宣月宁不住点头应了,还问她,她还会其他的菜,要不要尝一尝。 小娘子听说她还有手艺没施展出来,眼睛都要绿了,什么昨晚房间进了贼子,全被忘在了脑后,就像宣夫人说的,他碰都碰到过她,她还能因为他不吃饭了! 再说,他们不都已经被抓进牢判了刑,她还怕什么,当即宣月宁说一道菜,她点一道菜的头,跟在宣月宁身后,都快成小尾巴了。 在崔家逗留了会儿,裴家一家人回了院子。 满院狼藉。 早已气绝身亡的大黄僵挺着尸体在槐树下,散开的十只鸡有聪明地飞上了槐树树冠,还有在墙角凑在一起咕咕的。 装鱼的大缸被裴寓衡打碎,里面的鱼流了出来现在已经成了翻着白眼的死鱼。 最头疼的便是院子中间那一堆燃烧殆尽的灰。 可还没等动手收拾,听见他们家门响动,周围的邻居们都冒了出来,他们各家的亲戚在陪着他们去衙门那领了丢失的财务,就待在他们家。 此时裴家人一回来,他们就闻讯而出了。 一个个面带感激,那些贼子偷的哪是钱,是他们一家人的命啊,没了这钱,怎么过冬,一家生机可该怎么办。 他们鱼贯而入,手里拿着鸡鸭鱼肉,还有那本就不富裕的,带着几张刚出锅的胡饼,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宣夫人。 家家都不容易,宣夫人哪里能要,还是宣月宁见他们一片真心,才劝阿娘收下了,日后他们得了好东西,再给送回去也一样。 宣夫人无奈应了,这满院子哪里有能下脚的地方,他们都不用宣夫人开口客气赶人,自发地动手帮着收拾起来。 “阿婆,这可使不得,我们娘几个自己能收拾的过来。” “昭儿、骥儿,你们帮着大伯去抓鸡。” “月宁和寓衡也来搭把手。” 宣夫人刚做了安排,那些人就蜂拥而上,团团推搡着裴寓衡回屋,“嫂子,裴郎是要读书的,要不是他昨晚上一把火,还记住了贼子的脸,那些杀千刀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他可不能干活。” 别说裴寓衡,他们家所有人连手都没伸上,就被人给抢着干了,不一会儿,他们家院子就恢复如初,干干净净。 还不等宣夫人回屋拿东西谢他们,他们就红着脸推搡间匆匆告辞了。 裴家小院再次恢复平静,他们陪着裴璟昭将大黄葬在了槐树下,看着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宣月宁向她承诺道:“再给你要一只养好不好?” 裴璟昭直摇头,“不养了,再也不养了,呜呜。” 揉了揉她的发,宣月宁便窝进厨房做饭去了,答应给崔珺瑶做的菜一道没落。 饭后,裴寓衡和她一起收拾被翻乱的书房,不解的问:“为何对她那么好?” 他在崔府就发现了,宣月宁对崔珺瑶,有一种看两个孩子的慈爱目光,可崔珺瑶比她还要大上三岁,还有在崔府她那慌乱的模样,是为何? 宣月宁沉默地将自己的图样一张张放好,才轻轻说:“只是觉得,作为小娘子的她昨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不容易罢了。” 说完,她就知道以裴寓衡的聪明,不会轻易相信,便皱着眉头故意凶巴巴的问:“我的钱呢?你不是说能给我要回来吗?” 裴寓衡见她弯着腰,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便知她有事瞒着自己,但她不说,他也无意追究,毕竟崔珺瑶只是个小娘子。 他只是怕宣月宁知道了崔棱的身份,是故意接近崔珺瑶的,见她神情不像,是真心实意交朋友,便将此事放下,“我一会儿就去给你要。” 宣月宁直起身子抻了抻,插着腰道:“你现在就去!” 为钱执迷不悟的宣小娘子,裴寓衡当然也很了解,怕今晚拿不到钱她睡不好,他无奈应了。 到了衙门,黄州长二话不说就将裴家的钱交予了他。 识时务、懂是非、有手段,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愧是长安裴郎。” “自是,比之其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躲在屏风后的崔棱背手走出,看着裴寓衡的背影,对黄州长道,“乡贡生的名额给我留一个。” 第四十七章 巧笑倩兮 第四十七章 巧笑倩兮 为祸一方的贼子落网,裴寓衡因此名声大噪,而且还打破了仕林才子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壁垒。 随便找个百姓问他识不识得裴郎,他能怪异地瞪你一眼,仿佛不认识裴寓衡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有那懂才情的,已是把那晚抓贼一事编了曲,引得众人夸赞吟唱,曲音动人,已是让人带出了越州,朝周边传去。 若论现今越州最吸引小娘子目光的,非裴寓衡莫属。 什么?你说他身子不好? 小娘子挥挥汗巾,我们不在意的,裴郎有脑子有脸就够了,毕竟她们自知嫁不了,远观即可。 仕林学子对裴寓衡已是嫉红了眼,他们对文会来之不拒,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声好听些,这裴郎是走了什么运,能让他将贼子抓住扬了名。 有那长安来的才子叹道,又要继续活在被郑梓睿和裴寓衡的才华打压之下了。 到底为什么裴寓衡也会在越州?! 话题中心的裴寓衡,除了感觉自家邻居们对他十分热情,其余生活倒是没什么改变。 若是让宣月宁听见他的心声,必得干笑两声。 他当然感觉不到,他又不出门! 自那晚熬了一夜抓捕贼子,第二天又费劲心力作证,势要堵住贼子的嘴,裴寓衡就被宣夫人和她勒令在家中休息。 就连要来看望他的赵晥晨都被宣月宁劝了出去。 什么都别想,什么书都别看,老老实实在家中喝药,不养出二两肉甭想出门。 觉得闲?家里还有裴璟昭和裴璟骥,满肚子学问没地使,那叫教他们好了。 这可苦了两个孩子,现在见到阿兄恨不得绕道走,邻居们知道裴家要修整一番,妥帖的没有将自己的小萝卜头送过来,所以,只有他们两个苦兮兮的直面裴寓衡。 裴寓衡给他们两个讲课,一向喜欢引经据典讲故事,刚开始两个孩子还听的兴致勃勃,可一连坚持三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天天还得向裴寓衡复述一遍故事,就连裴璟骥这个乖孩子都坐不住了,何况好动的裴璟昭。 再又一次看着裴璟骥被拳脚师傅接走,不用去阿兄那上课,裴璟昭巴巴跑进宣夫人的屋,磨着她自己也要学拳脚功夫,被她狠狠拒绝了,不过也给她支了个招,去找阿姊跟她学画画。 经过家中进了贼子,宣夫人也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不再拘着裴璟骥学功夫,她也看开了,儿女自有儿女福,要是他长大了想建功立业,她就送他去。 这次进了贼,钱财还能要回来是靠着裴寓衡和宣月宁的激灵,可稍有不慎,不行,她想都不敢想,家中有个男子会些功夫总归不是坏事。 可让娇滴滴的女儿……就算是调皮捣蛋的女儿学拳脚功夫也不行! 宣月宁抱着从文涯阁买回的几匹布料,正迎上裴璟骥的师傅送他回家,从他手里接过孩子,那师傅还主动帮她拿布料亲自送她到门口。 她要道谢,他还连连说不用,他家也被贼子光顾了,要不是裴郎,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淳朴的汉子说完就走了,他还得回家给病重的妻子熬药。 本来是他们家送裴璟骥去上课,现在都变成师傅亲自接送徒弟,不接还不行,向裴璟骥师傅一样感激裴寓衡的人有很多。 每日在外行走的宣月宁是感受最大的,尤其是归行坊的百姓们,她要是经过酒坊,酒坊新酿出了酒,一定要给她拿上坛,她不要,人家就生气,还称又不是送给她的,是送给裴郎的! 可她接了一家,长长一条街的其余酒坊也得送上一坛,你不要他们就问是否嫌弃他们家明明要了别人的,她一个人拿不了,立刻就有拉牛车的百姓帮她放东西,免费送到门口。 奈何,他们裴家真没有酒量好的,除了留了一坛琥珀酒,其余的全便宜隔壁崔家了。 崔家夫人已经回来了,抱着崔珺瑶一顿痛哭之后,便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崔棱,宣月宁第一次知道原来邻居家的夫人还会骂人,而且骂人不吐脏字,偏叫你难堪。 那夫人转头就上门登门拜访,崔珺瑶得了母亲的准,只要宣月宁回来了,就过来窜门。 一个是想凑在宣月宁身边讨吃的,一个是真心喜欢这个心思通透的小娘子,两人都存了交好的心思,很快就成了手帕交。 除了他们的改变,还有文涯阁的一应众人,俨然是拿她自己的亲阿妹照顾了,她想买点东西,也得给个原价,叫她实在不好意思。 这不,家中钱财差点被盗,激起了宣月宁疯狂赚钱的心,宣夫人也看不得女儿如此劳累,就提出想帮着做些衣裳贴补家用。 按理文涯阁不会轻易同意自家铺子里的东西给外人做,但宣夫人不光是宣月宁的姑母,也是裴寓衡的阿娘,文涯阁巴不得和裴郎交好,当即就同意让宣夫人帮他们做衣裳。 也不用做别的,就做宣月宁画的图样,有宣月宁在,他们也能放心。 虽会女红,宣夫人心中也是没底,便叫宣月宁买些便宜的布料,她先在家给几个孩子一人做一身练练手。 便有了宣月宁抱着布料回来的一幕。 得知母亲要给他们做衣裳,两个孩子别提过高兴了,围着宣夫人和布料转个不停,宣夫人给他们一人找了一块不要的旧料,让他们自己玩去。 宣月宁上厨房切了一个蜜瓜,摆好盘,先给宣夫人他们送上一盘,另一盘也不用寻思,直接将瓜送到书房。 说好让裴寓衡休息,这人完全没有自觉,一个不注意,就在书房温书。 谁料她一进屋,入目的不是他温书的场景,而是他提笔认真做画的一幕,是了,长安有名的才子裴郎,怎能不会做画,他那天还画了几个贼子的画像,她差点把他也会画画一事给忘了,光记着他会弹琴了。 “快把笔放下,今日见着有卖蜜瓜的,我特意挑了一个,你快尝尝,倍甜。” 她突然进来,将对画沉思的裴寓衡惊着了,但他面上一片镇定,将毛笔放好,从下面拿出一张宣纸盖住了画,不慌不忙用镇纸一压,什么都没叫她看见。 另将左侧的书拿走放在书架上,好让她放瓜,才说道:“少吃些。” 一盘蜜瓜让她一分为二,一面是切的整整齐齐的小方形,一面是几条带皮的月牙状,宣月宁指着小块道,“你吃这面儿,怕你受不了,都是温的,我这面的用凉水泡过。” 说完,自己拿起一条啃了起来,着实没有小娘子应有的姿态,裴寓衡看不下去,“就不能也切成块,你慢些吃。” 直到一牙被她吃进嘴,她才舒服的喟叹一声,炎炎夏日能吃到透心凉的蜜瓜,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看他扎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吃,不禁白了他一眼,他以为人人都像他似的,身体就是天然冰窖,这几日都快热死她了。 也不理他,自顾自将肚子吃了个溜圆,晚饭都不想做了。 看她整个人都摊在椅子上,裴寓衡额头直跳,她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找婆家,谁会娶她。 想到这,顿时没心情再吃下去了。 见他停了手,她立即直起身子,“你不吃了?” 裴寓衡将还剩了一多半的瓜推到她面前,“你吃。” 这瓜太甜,她都没吃够,“那我不客气了。” 看她拍着肚子直打嗝的模样,裴寓衡无奈叫裴璟骥跑个腿,买几张胡饼回来,今晚上阿姊不做饭,他们将就一顿。 吃了一肚子蜜瓜,宣月宁撑得连胡饼都没能塞进去,让宣夫人点着额头骂了一顿,又心疼她吃多了,拉着她在院子里走。 蜜瓜都是水分,到了晚上就消化的差不多了,她虽没有那想当病弱美人的心,可趴在床上就懒得下地去找吃的。 翻出自己重新找地方藏的钱盒,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了一遍,又擦了一遍后,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美滋滋的睡下。 谁料睡到后半夜,肚子开始疼了起来。 直把她从睡梦中疼醒了,夏季的夜晚闷热潮湿,可她找出被子盖上也觉得浑身冰凉,还不断冒着虚汗,肚子更是搅成了一团,跟有人在扯一般。 身子缩在一起,都已经展不开了。 她还以为自己是吃蜜瓜吃多了闹肚子,实在疼得受不了,捂着肚子跑到恭桶那,可好半天,什么都没上出来。 又困又疼,她颤巍巍地走回自己房间,回到床上抱住被子死死抵住肚子,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下黏腻腻的。 瞌睡虫顿时飞跑了,用手一摸,屁股下面全是血,都不用看,被子和床单上肯定都被蹭上了。 她来葵水了?! 前世她跟着裴寓衡,别说大鱼大肉,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是以一直没来葵水,还是到了郑家,养了小半年才来。 那时她都已经快十四岁了,比旁的小娘子晚了许多。 刚开始也是这般疼,还不准时,常常一个月来两回,养得那点气血全流没了,还是喝了很久的中药才调理好,之后她特别注重这个,凉的轻易不碰,天冷穿衣,天热脱衣,伺候她的婢女直说她一点不像小娘子,老气横秋。 吃过苦的人,才知道好生活得来不易,她不能任性。 再次回来,她还是个头发枯黄的小丫头,整日惦记着赚钱养家,早把这事给忘脑后了,什么都没准备。 哪能想到人生中的首次葵水,她不仅没有好好爱护,还吃了一小半被凉水冰过的蜜瓜。 深吸一口气,她屋子是没有能垫的东西,只好偷偷摸到宣夫人房里,轻手轻脚将东西拿了出来,关上门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被她吵醒,还以为又进了贼的裴寓衡。 他满脸被吵醒后的不悦,皱着眉看了看她手中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复又将目光落在她的裤子上,目光徒然变得凛冽起来,“那是血?” 她低头一看被血浸湿的裤子,再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倒吸一口凉气。 让她去死吧! 第四十八章 心思浮动 第四十八章 心思浮动 见裴寓衡要朝她这里走过来,宣月宁羞愤欲死,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声音里充满了慌张,“你别过来!” 裴寓衡一身衣裳穿戴的整整齐齐,想来是早就听见她来回折腾,换好衣服才打开房门一探究竟。 此时他被宣月宁叫停住,眸中满是不赞同她不让他过去的举动,“你可受伤了?难不成那些贼子还有漏网之鱼?” 那隐隐升起的,让贼子伤害了阿妹的冰冷气息,隔着老远,都能被宣月宁感受到。 闷热的夜晚,宣月宁身上一股一股往外冒冷汗,肚子疼的她快要站不住,半靠在宣夫人的房门上,害怕吵醒她们,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什么贼子,没有的事,你,你赶紧回去睡觉,我这不用你管。” “怎能不管,”裴寓衡作势上前走了两步,“虽是宵禁,但你受伤,我去叫大夫,衙役不会管的,你伤到哪里了,怎么伤的?” 他那晚抓捕贼子的事迹已经在衙门里传开了,没有哪个衙役不会给他面子。 见他还往这里走来,宣月宁真得快急哭了,她一点点往后躲,身后就是房门,她能躲到哪去,“你快停下,别走了,我真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裴寓衡不信她,压根没理她不让过去的话,“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不能因为害怕花钱,就不去看病,我这里还有教导赵郎的束脩。” 什么钱?她哪是怕花钱! 宣月宁哎呦一声,“你快别过来了,我求你了。” 有嘴也解释不清,她,她怎么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来葵水了,这,这这,哎呀!她怎么就穿的是白色的裤子。 真真觉得从脚底往上升起热气,随着他离自己越近,热的她头都要往外冒白烟了。 因羞愤而加快的血液,倒是将冰冷的身子弄的热乎起来。 裴寓衡见她一张脸在月色下绯红一片,还以为她伤口感染发起高热,顿时加快了步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裴寓衡的身形带着压迫感逼近,只剩两步之遥时,宣月宁可再不能让他上前了,伸出一只空空的手,做出一个禁止他过来的姿势,“你就站那!” 他皱起眉,目光从她血迹斑斑的裤子上游走,本就对气味敏感,哪怕还没到她身边也嗅到了那股子血腥味,“到底怎么了?” 肚子又是一阵抽疼,宣月宁收回手死死捂住肚子,余光瞥见他脚要动,疼得抽气道:“我真没事,哎……” 身后房门打开,她身子往后仰去,裴寓衡下意识上前捞她,被她一巴掌呼在了手背上。 做出这个动作后,宣月宁也蒙了,她这完全是还沉浸在不能让他靠近的想法中。 她,把,未来,狠辣无情,酷吏出身的裴相打,打了? “发什么愣!”宣夫人抱着宣月宁,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门前说什么呢?” 裴寓衡收回手,白皙的手背上已经红了一块,他只是轻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便浑不在意道:“阿娘,月宁好似受伤了,身上全是血,我要给她请医者,她不让,便在你门口争执起来了。” 宣月宁靠在香香软软的宣夫人怀里,整个人都不想动了,声音都快带着哭腔了,“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阿娘,还是给月宁请个大夫来吧?” 她一扭头就将脸埋进宣夫人的脖子处,撒娇似地蹭蹭,她不想说话了,这让她怎么解释! 宣夫人疑惑的嗯了一句,白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一身血了,费劲将宣月宁抱起来站好,小娘子还扭捏着不敢转过去看裴寓衡。 “你伤到哪里了,让阿娘看看?”说着,她松开宣月宁,开始从头到脚打量起来,很快就看见了她裤子上的血迹。 宣月宁悄悄拽着她的衣袖,将从她房里拿出去的东西给她看。 只一眼,宣夫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哭笑不得地用手指狠狠戳她的额头,直给戳红了才罢休,“你啊,你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阿娘讲,还敢自己偷偷拿!” 站在门外的裴寓衡,看着屋内宣夫人一副了然的模样,满头雾水,“阿娘?” 宣夫人瞪了宣月宁一眼,对自己儿子道:“无事了,你且回去休息,月宁就交给阿娘照料,没事的,她没受伤。” 他还在门口踟蹰,看宣月宁背对着他又用手捂住了肚子,问了一句,“真无事?不用请大夫?” “真无事!请什么大夫,”宣夫人走出去撵他,“你还信不过阿娘,赶紧回屋睡觉,这事阿娘比大夫管用。” 裴寓衡复又瞧了一眼宣月宁,这才带着满腹疑惑回了屋。 待他走了,宣月宁才不再紧张,一摸脑门,全是冷汗,可真是吓死她了。 刚才他要过来时,自己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男子,无声向她彰显自己快要弱冠,将要成为真正男子的事实。 他再一次告诉她,他不是那个需要她小心照料的少年郎君,他足以成为苍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 她这胡思乱想,宣夫人已经带着神游的她回了房间,给她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垫好东西,方才开始发火,责怪她没有立即找她,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懂什么,竟还自己胡来。 宣月宁揉着被戳疼的额头委屈,她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哪还用的着害怕的去问宣夫人呀。 这不,直接把现在的小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全靠阿娘教导一事给忘在了脑后。 宣夫人去厨房为她熬了一碗姜水,她自然知晓她吃了半个蜜瓜,逼她喝了进去,又把她塞进被窝里,才抱着她絮絮叨叨起来。 从来葵水只有小娘子才来,到不能贪凉,再到来葵水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给她到来,感叹一声,“我家月宁长大成人了。” 宣月宁老脸一红,什么就长大成人了,拱到宣夫人怀里叫人,“阿娘。” “你还知道害羞。” 在宣夫人的怀抱里,喝下去的姜汤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浑身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睡的时候还在想,她在郑家的时候,可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 第一次发现自己来葵水,她什么都不懂,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偷偷躲在被子哭,还是为她收拾床铺的奴婢发现有血,这才惊喜她终于来了葵水,她们都快以为她是石女了。 她母亲来了,她还以为她是要安慰她,谁料她只是道女子来葵水是不祥,让她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再冲撞了家里的几个郎君。 没有温暖,只有冷冰冰的厌恶眼神。 宣夫人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地擦去她眼角划过的泪珠,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哄道:“乖,睡吧,阿娘在呢。” 一夜好眠,等她睡饱之后睁开眼睛,就发现日头高挂如盆,已是晌午。 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的,挣扎半天才坐了起来,迷瞪地揉揉眼睛。 坏了! 她今日没去文涯阁,她的工钱! 火急火燎地穿鞋下地,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套好衣裳,她就要往文涯阁跑,被宣夫人赶紧叫住了,“今儿让你阿兄出去给你请假了,你安心在家休着吧,正好明日也该轮到你休息。” 宣月宁从门口返回,一眼就瞧见了在书房中低头温书的裴寓衡,想起昨晚的事,脸上一红,飞快地跑回了房里,真是羞死她了! 还是数钱吧,数钱。 把盒里的钱通通数过一遍,终于冷静下来了。 裴寓衡抬起眼,将落荒而逃的背影看在眼中,用书抵住自己的额头低笑出声。 嗯,他今日出去,巧撞见了对妓院好奇又不敢进去的赵晥晨,算是知晓昨日宣月宁为何反常,确实是他孟浪了。 无人看见,俊美郎君那染上红的耳,诱人的紧。 槐树叶摩擦着沙沙作响,宣月宁自从来了葵水就发现自己胸前的二两肉开始疼起来,喜得她日日不离牛乳,还做了一堆玉露团当零食,每日都要带上一小包去文涯阁。 这日,她正坐在文涯阁铺子里擦拭一根金钗,没错,文涯阁也开始做起金银首饰来了,至于会不会影响斜对面玲珑阁的生意,那可就不是宣月宁该管的事情了。 反正她知晓她画的图样,没一张浪费,全打造了出来,此时手上的这支就是她新设计出来的。 如同孔雀尾巴一样绚丽,点缀着颗颗极小的宝石,华美好看。 “七娘手里这跟金钗可否给我一观?” 这熟悉的音调,宣月宁抬起头,只带了一个婢女前来的郑亦雪,正瞧着她。 白秋之知道宣月宁不待见郑亦雪,正想上前打个圆场,就见宣月宁笑盈盈道:“我道是谁,原是十一娘,果真好眼力,这根金钗可是文涯阁今日刚打造出来的,全越州只此一支。” 说着,她拿出红色小盘,将金钗小心放了上去,伸手示意郑亦雪看。 她和郑亦雪打了多年的交道,太了解她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上次合伙欺负她,被裴寓衡撞见后,就再没看见过她来文涯阁,有事都是直接唤掌柜上门,今日前来,定是有事找她。 更何况她又不瞎,说要看金钗,可眼睛都快黏在自己身上了。 白秋之惊讶不已,默不作声地陪在宣月宁身侧,倒是郑亦雪不想让他在此,“白掌柜,我还想瞧瞧你家的料子,能否让我婢女跟你下楼挑选一番。” 宣月宁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白秋之就领着婢女下了楼。 郑亦雪放下金钗,“今日前来寻七娘实在唐突,我从阿兄那得知,裴郎没有拿到乡贡生的名额,心里甚是担忧,不知裴郎可有何对策?” 黄州长忙着上报贼子的处置决定,又得了崔棱的信,先不向外声张,是以,所有人包括裴寓衡自己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害怕担责任,不给裴寓衡名额,他虽是拔解第一名,却未通过。 宣月宁还一直以为乡贡生的名额是裴寓衡的囊中之物,此时听到郑亦雪的话,先是一惊,而后便是盛怒。 第四十九章 关心则乱 第四十九章 关心则乱 明明裴寓衡是拔解终选上的第一名,明明裴寓衡替黄州长破了越州贼子盗窃一案,凭什么不给他乡贡生的名额。 就因为他的父亲被人冤枉谋反,怕自己也会沾染上罪名,受到牵连,就抹杀了他所做的一切? 宣月宁咬住下唇,不受控制的回想起了上一世,裴寓衡没有去参加进士科考,反而走了一条更为艰难险阻的吏干之路,成了众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是不是因为他即使有真才实学,却也会屡遭打压,只能躲避他们的视线,从吏慢慢干起。 亏她还以为,这一世没有肖夫人从中作梗,自己阻止了他去衙门当刀笔吏,他就能凭借拔解第一的名头,得到乡贡生名额,从而海阔凭鱼跃。 他上一世那般艰难都能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血路,现在一切都还有转机,不要急,不要燥,冷静下来,先确定郑亦雪给的消息是真是假。 她松开下唇,对一直盯着她的郑亦雪道:“不知十一娘是从何得知的这个消息,七娘还真不知道此事,更何谈阿兄有何对策。” 郑亦雪放下金钗,神情有些懊恼,如果细看,就能在她眼中发现隐藏的她知晓可宣月宁不知道的得意,“此事所有参加拔解终选的郎君都知晓了,州学名单已经出来,不少郎君都在收拾东西,我是想,裴郎也定收到消息了,到是我多嘴了,原来七娘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宣月宁没功夫搭理她的假惺惺,听到所有郎君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心里当下一凉,赵晥晨若是知晓此事,又怎会不告诉裴寓衡。 所以裴寓衡一直在骗她们! 什么去州学不用做准备,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得到乡贡生的名额,不能读州学! 她收好金钗,看着郑亦雪的眸子认真道:“七娘虽不知阿兄有何对策,但七娘相信阿兄,多谢十一娘告诉我这个消息。” 郑亦雪一方面为自己的阿兄顺利得到乡贡生的名额,得以入州学读书而欣喜,另一方面,又为裴寓衡没能得到名额而担忧。 可自己阿兄比裴寓衡更优秀,也让她升起了优越感,矛盾之下,有了来文涯阁找宣月宁一幕,见宣月宁不拿裴寓衡没得到乡贡生名额当回事,当即带着婢女走了。 婢女自是知晓她的心意,懂事的问道:“十一娘,你可将消息透露给了七娘?让奴说,十一娘去找八郎不是最好,让八郎出面替裴郎说清,裴郎定能记得你的好。” 郑亦雪回头,只瞥见宣月宁一身胡服出现在楼梯口,没有半点小娘子的姿态,眼神轻蔑。 那婢女还在说话:“奴听闻宣夫人有意将七娘许配给裴郎,要是十一娘入了裴家门,日日面对七娘,那可真是难受……” “慎言!仔细你的舌头!我与裴郎无缘。”她收回目光,在婢女欲言又止下,带着她回了府。 落难的裴寓衡,如何还能配得上她郑家十一娘子,她不过是惋惜昔日才子,一朝落魄连乡贡生名额都拿不到,出言提醒一二。 何况,阿兄若是知晓她去帮裴寓衡的忙,会很欣慰吧。 她为宣月宁带来一个震撼的消息,宣月宁又怎能不再三确认。 文涯阁一楼,库狄蔚文那双翡翠绿眸充满了为难,“非也非也,七娘,我只是一介商贾,他们眼高于顶的才子们的事情,我又哪里知晓了,你先试试我让人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他尴尬的转移话题,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宣月宁摇头,固执的说:“郎君,你可是越州最厉害的商贾,经你之手的消息多之入牛毛,拔解大事,你又怎会不之情,七娘只求你一句实话,你放心,七娘不会为难郎君去帮阿兄忙的。” 库狄蔚文甩甩头上发辫,拿起柜台上放置的衣裳,放在宣月宁手里,“七娘去试试这身衣裳,合身收下它,我就告诉你。” 手里的衣裳用了文涯阁新上的料子,阳光下里面的金丝闪闪发亮,用这样的料子做出的衣裳,不是她穿的起的,当下拒绝道:“郎君,这可不行的,我怎能要你的衣裳。” “郎君我别的不多,就布料不缺,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说。” 宣月宁蹙眉,从库狄蔚文这打听消息是最方便的,省得她还得费劲去寻,不过是一身衣裳,大不了,她回家拿了钱,再还回来就是。 “那好,我收下这身衣裳,还望郎君据实相告。” 库狄蔚文笑了起来,到是让铺子里挑布料的小娘子羞红了脸,匆匆付钱而走。 “这就对了,七娘可不是扭捏之人,”在宣月宁无声的催促下,他摸着垂下的辫子道,“有关裴郎没能获得乡贡生名额一事,确有其事,我是想着,郎君们的事,你一个小娘子担心也没用,就没跟你讲,再说,裴郎都抓了贼子了,黄州长不会亏待裴郎的,上衙门为吏也不错,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 可她的阿兄不能去,不能自断仕途。 宣月宁白着一张小脸,同库狄蔚文请了假,连这半日的工钱都不要了,抱着衣裳回了裴家。 槐树垂影下,裴寓衡正看着裴璟昭和裴璟骥练大字,谁写的不好,他既不动手也不言语,就坐在自己位置上,赏谁一个眼神,效果立竿见影,小身板挺的直直的。 还没到往日的归家时,宣月宁推开裴寓衡的书房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那里,引得两个孩子频频走神去瞅她。 裴寓衡看出宣月宁神色不对,让他们先出去,“终于舍得买衣裳了?” 宣月宁一把将衣裳扔在了她的桌上,冷冷的看着他,觉得自己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还关注什么破衣裳。 “这是怎么了?”他放下手里的书,自打上次他撞破她来葵水,她这几日躲他躲的勤。 她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漫上水雾,替他委屈,替他不值,双睫一扇,未语泪先流。 刚才那些气他不告诉自己实话的愤怒,就这么轻易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怎么……” “你那乡贡生名额……”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互相都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裴寓衡盯着她的泪珠划过脸庞,心里一颤。 宣月宁别过头,用袖子粗鲁的在自己脸上胡乱擦过,“我问你,你没得到乡贡生名额一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他望着她,还没从那股子怪异的感觉中回过神,“没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们为我担忧。” “好。” 她点头,紧紧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里面只有坚定,不见慌乱,“没得到乡贡生名额没关系,黄州长不给你,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我记得乡贡生是有补录的,我们不妨去试一下。” 说完,她走向裴寓衡的书架,拿出一个箱笼开始往里面放书,一边收拾一边道:“要想拿到补录名额,我们需得现在就启程去洛阳,你准备补录材料,我们到洛阳就递交上去,以你的才能,定能得到名额参加进士科考。” 修长的手按在她手里的书上,“月宁,别白费力气。” 乡贡生补录是给那些没能得到州里举荐才子的一个机会,上千上万份补录材料会堆积在礼部积灰,那是更加渺茫的机会。 已经不是跟一州才子去比,而是跟整个大洛的才子争那唯二的资格。 他可是罪臣之子,黄州长在偏远的越州都怕受到牵连,何况新都洛阳脚下的官员们,想也知道,不会通过的。 宣月宁用另一只手推开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从地上起身,绕开他来到他的书桌旁,开始整理桌上的书。 “没有试过,怎能轻言放弃,黄州长这条路走不通,我们……” 她的手在即将碰到他桌上的宣纸时顿住了,裴寓衡少见的紧张,将她怀里抱着的书拿出放在宣纸上压好。 确保不会露出方才道:“你且放心,乡贡生的名额我会在争取一下的。” 宣月宁收回手,她真是关心则乱,他们家的邻居隐士崔棱,都已经揭露身份了,与其去找黄州长,何不去管崔棱要。 要是他抹不开面子,她就去寻崔珺瑶,总要把他送入进士科考才是。 “你,有没有考虑,去找下崔郎君?” 自从崔棱家人进人出,他们一家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盯着他看的小娘子,眼里全是怕他不同意的担忧,想着她刚才那一系列不听劝的动作,裴寓衡垂下眼。 有风吹来,掀起宣纸一角,被他轻轻压下,声音低不可闻,“会的。” 得了他的话,宣月宁可终于缓过劲来,那压在身上的巨石卸下,浑身轻松,“我这就去给崔家做两道菜送去。” 不待他说话,自己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衣服差点忘了。” 她抱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光丢了一日工钱,还要拿钱买衣裳,当下更加心疼了。 两人已是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裴寓衡见她摩拳擦掌要去厨房做饭,鬼使神差道:“怎的今日想起买衣裳了,这身衣裳颜色倒是极衬你。” “哦,那是库狄蔚文送我的。” 手下宣纸被撕掉一个角,他收回刚才那句话,这身衣裳与她极不相配。 第五十章 一画两面 第五十章 一画两面 平日里习惯早起给一家人做饭的宣月宁,今天却是出了个意外,她是被门口的说话声吵醒的,好像有数十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 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被子盖在耳朵上,就听见自家大门被敲响,这大清早的谁啊! 打着哈欠推开房门走出,院中的槐树披了层清露,青翠欲滴地舒展枝杈,那冒出墙的一部分还被门外之人做了首诗? 走到门口还能听见他们的谈论声。 “你且说,拔解第一又有何用,连我都收到了入学州学的帖子,裴郎再和郑八郎齐名也无用,到了没得到乡贡生的名额。” “拔解那日让他出了风头不说,最近大家一口一个裴郎,不就是抓了两个贼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吗?” “就是说,给他显摆的,要是贼子进的我家门,我定能将他绳之以法,还用着画像。” 这酸酸的三两句,足以让宣月宁确定门口之人的身份,定是和裴寓衡一起参加拔解终选的才子。 怎么,不服气? 要是贼子真偷到你家,我看你得尿裤子,还抓人呢,大言不惭。 木门又被拍响,带着气的宣月宁冷着脸开了门就道,“左一句裴郎不好,右一句不服,怎的还来扰人清梦,至少我知道裴郎他从不会做出背地里说闲话的举动!” 那几个才子还以为宣月宁是和其他百姓一样,深深觉得裴寓衡抓了贼子是大功一件,这才出言替他说话,此刻都被她说的有些讪讪。 其中一位,指着她目露惊奇,又朝旁边看去,脱口而出,“你与郑八郎怎的如此之像,难不成是他族中子弟?” 另两位听了他的话,也细细看了一眼宣月宁,“还真是像。” “小郎君可你是郑八郎的族人?我们乃八郎同窗好友,今日一起前来拜访崔老,奈何来的早了些,崔府还没开门,可否赏我们一口水喝。” “是极,是极,刚才都是误会,你瞧,八郎跟我们一起。” 探出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崔家门前站了五六位宽袖长衫的才子,或吟诗作对,或探讨音律,其中就属被所有才子围在正中央请教的郑梓睿最为出众。 他听见有人唤他,回过头来,只看见了一个缩地极快地头,外加一扇重重闭上的门。 门口的三个郎君也愣住了,回过神来郑梓睿已经走近,当即不悦道:“八郎,这家人可是你的族人,怎的这般不懂礼数?” “族人?”郑梓睿摇头,“家中族人没有住在归行坊。” 世家之首的郑家,哪怕是在越州祖地,也是居住在中心四坊的大族,何曾低人一等,住过归行坊这等普通百姓之坊。 舀了水复返的宣月宁,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她与郑八郎已经再无瓜葛,她是宣七娘,裴寓衡的阿妹。 今日巧合之下都能撞见他,日后少不了碰面,还能回回都让她避了过去。 避的太过,肯定会被裴寓衡那厮察觉的,反倒不如落落大方掩人耳目要好。 想着就把门打开,目不斜视地将水递给那三个郎君,看都未看郑八郎。 他比她高那么多,她可不想仰头累到自己。 那三个郎君瞧见递到面前的水,渴,却又有些嫌弃,其中一人道:“可否给我们拿几个茶碗装起来,我们人多,这……都喝同一碗不太……” 宣月宁哂笑,“那就别喝了。” 好心给水,还挑三拣四,当即就要收回手来,被郑梓睿阻了,茶碗让他拿起,就着碗沿大喝了两口水。 “当真解渴。” 他们今日前来拜访崔棱,为免让其觉得骄纵,身边一个奴仆未带,往常这些东西都是由奴仆准备,现今到了崔棱门前,进又进不去,只得干等,和才子们高谈论阔,早就口干,这碗水当真是及时雨。 不管旁边那三个郎君如何吞咽唾沫,一碗水直接喝光,末了将空碗还给宣月宁,“谢过小郎君。” 宣月宁早在他拿起碗,就神色不耐起来,见他喝完递碗,连忙去接,那碗死死被他拿在手中,她不得不抬起头迎面看他。 两张六七成相像的脸,互相对望,一个目露探寻之意,一个皱紧柳叶眉。 耳边似乎都能听见咚咚地心跳声,一只手接不过来,那就两只手,双手几乎是将茶碗抢到手中,就要关门。 郑梓睿手上一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也离他远去,透过门缝瞧见熟悉的身影,伸出手抵住了将要关上的门。 门后的宣月宁阴沉一瞬,有些急躁,高声道:“郎君这是作甚?” “抱歉,失礼了。” 郑梓睿低声同她说了一句,便看向她的身后,“裴郎,许久未见。” 宣月宁心跳漏了一拍,狠狠握住门边,只听身后裴寓衡唤她,“月宁,开门吧。” 不甘心地松开手,回头就瞧见裴寓衡已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同门外才子们一样的宽袖长袍,清俊疏朗,可他红唇艳丽,又透着一股子萎靡之态。 他疏离的看了一眼郑梓睿身后的三位才子,那三个郎君也瞧见了院中裴寓衡,想到刚才所言,臊得没脸在讨水喝,赶忙回了崔家门前。 门口的郑梓睿道:“叨扰了。” 宣月宁侧过身子,让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看着两个人并肩走向书房,挣扎几番,还是认命地走向厨房。 裴寓衡刚在座位上坐下,就透过窗子,看到她离去的背影,斜睨了一眼站在书架前负手而立的郑梓睿,问道:“八郎今早可有用饭。” 郑梓睿拿下一本书,随意翻看,回道:“尚未。” 正巧被吵醒的裴璟骥从他房内走了出来,迷迷糊糊来到书房,还想给他阿兄背书,便得了一个差事。 “今日不用上早课,去告诉你阿姊一声,早上无需做饭,出去买些馄饨回来即可。” 听到不用上早课,裴璟骥的瞌睡虫呼啦一下飞个干净,小跑着去找宣月宁。 交代完裴寓衡方才对郑梓睿道:“八郎与我们一道食些馄饨如何?” 郑梓睿身形挺拔,闻言无所谓的回道:“随意。” 又想了想,说道:“刚才那位小郎君可是拔解那日陪在裴郎身侧的小厮?” 裴寓衡一寸一寸的打量着郑梓睿,掩下神色道:“正是,不过不是小郎君,而是我阿妹。” 说完,不错过他任何表情,只听他恍然大悟般道:“原是如此,我道见她有些面熟,没想是个小娘子” 见他当真没对宣月宁起疑心,他便转了个弯,说起近日读书心得,正戳郑梓睿痒处,很快便忘记宣月宁,和他交谈起来。 待早上吃饭,只有他们两人外加一个裴璟骥,裴璟骥吃到一半,便想去找阿娘,又扭捏着不好意思说,还是裴寓衡看了出来,小口咬了一个馄饨,半点没碰到自己的口脂,“去找你阿姊她们吧。” 家有外男,宣夫人领着两个女儿,避到了自己房间。 宣月宁有些食不下咽,还是在宣夫人逼迫的眼神下,吃了一小碗馄饨。 隔壁崔家也已经起了,一群才子在外面又饿又渴,期待着崔家打开大门。 谁料门是开了,但崔棱一人都不见,让他们赶紧回家。 那些才子哪里肯干,立即就有人吟诗一首,想要见隐士崔棱一面。 有人起头,其余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当下一首诗接一首诗作出,还嘱咐崔家门房,一定要将他们的诗传给崔棱听。 听见声音,郑梓睿吃下最后一个馄饨,向裴寓衡道谢。 刚才两人一直在书房中,宣夫人不好打扰,此时见他要走,便出门相送。 她上一次见郑梓睿还是他离开长安去游学前,两三年的光景,足以让郑梓睿脱去稚气,成长为人。 普一照面,她就大惊,隐晦的看了裴寓衡一眼,没事人般客气两句,却一句不提让他来家中拜访。 宣月宁站在门边,少见的有些慌乱。 裴寓衡走到她身侧停住,吩咐道:“他们一时半会儿散不开,你且去文涯阁,记住带上那身衣裳的钱,库狄蔚文要是再不要,我去寻他。” “啊?哦哦。”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听见他的指示,下意识就照做了。 外面的才子们一声比一声高,崔家门房赶又赶不走,说又说不听,动用武力还不行,正郁闷着,瞧见宣月宁走过,便道:“七娘上工去?我家郎君说今晚想吃乳鸽羹。” 郎君?哪个郎君? 众人齐齐安静下来,紧盯着宣月宁,见她笑道:“那便要劳烦你们买些鸽子先清理了。” “晓得晓得,郎君已经吩咐他们去买了,七娘慢着些。” “哎,好。” 短短两句话,便将崔棱对宣月宁的亲近,全然彰显出来,才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可连崔老的面都没见过,可已经有小娘子能给崔老做饭了! 而且那小娘子是裴寓衡家的人。 细思极恐。 背过他们,宣月宁笑意凝结,狠狠咬了下唇朝文涯阁走去。 裴家书房,宣夫人心事重重,“寓衡,月宁和郑八郎,他们两人?” “阿娘,别多想。”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这事不能瞒着月宁,得告诉她才是。”她叹了口气,满是不舍。 裴寓衡听着隔壁崔家奴仆喊他,道是崔棱让他过去一叙,安抚道:“不管月宁是何身份,永远是你的女儿。” 有风卷起他书桌上的白纸,露出下面的人物画,左侧是执扇而立的郑梓睿,右侧是画图的宣月宁。 第五十一章 一桩邀请 第五十一章 一桩邀请 裴寓衡眼里是化不开的浓重深渊,引人沉沦。 他伸手压下飘起地宣纸,“只是长得像,证明不了什么。” 世家大族又哪有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的腐朽脏污就如同在阴暗中的老鼠,只是长得相似,有太多的可能。 怎么能把他的阿妹,还给那样的地方。 那是他的阿妹! “大洛之大,有人长得相似很正常,阿娘何必庸人自扰,你且瞧那郑八郎,可有多看月宁一眼?” 宣夫人冷静下来细一琢磨,发现却如裴寓衡所言,郑八郎对月宁的无视给了她力量,“是阿娘想岔了。” 在还抱着给宣月宁找家人的想法时,发现她与郑八郎长得相似,她定会欣喜非常,可此一时彼一时,在她已经彻底拿宣月宁当女儿时,发现自己的女儿要变成别人家的,就变得心酸,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发现。 在裴寓衡给了她一个借口时,轻易就同意了下来,对其道:“快去吧,别让崔老久等,与之相待,如同以往。” 裴寓衡抬起宽袖遮住自己眼神中的复杂,右手轻轻按在那个察觉到不妥而绞痛的心脏,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了两分,不想让她看出端倪,遂起身道:“阿娘放心。” 有宣月宁的事情在前,那于深夜算计乡贡生名额的种种似乎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崔府门前,才子们兴致高昂,一面大声吟诗想获得崔棱注意,一面暗中观察那从崔家走出去隔壁裴家的奴仆。 见裴寓衡跟着奴仆进了崔家的大门,纷纷上前也想跟着进去。 崔府门房将他们拦住,“几位郎君,还是早些回府,我家郎君已经说的很是明白,今日不会见你们的。” 那些才子看裴寓衡入崔府,已是羡慕的眼睛都红了,问道:“怎么裴郎能进去,我们却进不得?” 门房看了问话的才子一眼,“裴郎是我家的邻居,我们两家交往已久。” 言外之意,你们拿什么跟裴郎比。 他们听见此话不甘、愤怒,一个连乡贡生名额都没有,州学都读不得的人,凭什么就能进崔府拜访崔棱。 有奴仆从屋里匆匆而至,他们赶紧看向他,却听他道:“郎君有言,让众才子散去,有缘自会相见。” “可裴郎不是进去了!”有才子质问。 奴仆冷下脸,“那你是裴郎吗?” 裴郎救了他家五娘,他家七娘日日给郎君送吃的,还妄想攀咬裴郎。 “关门!” 门房乐得不见他们扭曲的脸,“砰”,那扇可能会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大门,重重关上了。 隐士崔棱啊! 无数学子的楷模,朝堂上近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是其下弟子,若能入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不是奢望。 可不接受他们的拜访,却让裴寓衡一人进去了! 他们如丧考妣,嫉妒滋长。 “八郎,你不如单独给崔老拜帖,他一定会见你的,裴寓衡算什么,他一个连乡贡生名额都没能拿到,今生无缘科考的人,凭什么进崔家。” 郑梓睿本打算转身而走,在一众又渴又饿的才子中,吃饱喝足的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为裴寓衡与崔棱交好而欣慰的。 听见他们此言,不禁道:“裴郎的才学本事还用我来告诉你们?尔等做好自己之事即可,如妇人般嚼舌根可不是君子所为。” 说完拂袖而去。 门口偷听偷看才子们所言所行的奴仆,将郑梓睿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了崔棱,崔棱落下一子,而后摸着胡须,大笑起来,“郑家后继有人矣。” 又揶揄裴寓衡,“这郑八郎处处维护你,你觉得此人如何?” 裴寓衡被崔棱叫过来,一句话未说,就和他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不咸不淡地吃了他一颗黑字后道:“正人君子。” “可惜。”可惜那郑梓睿再出色也是世家之子,注定与其不是一路人。 “你要输了。” 崔棱连忙下了一子,嘴上不饶人,眼里却很欣慰,“你这小郎君,就不知要礼让我这位老丈。” 裴寓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下棋若是不赢,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人十几子下去,棋盘上白子已渐渐成包围之势,黑子岌岌可危。 “你若是能不着痕迹输给我,我有一邀请给你。”崔棱平生为绿蚁酒和钓鱼是最爱,棋之一道他还真就是个臭棋篓子。 又一白子下去,虽吃了几个黑子,却也给了黑子一线生机,崔棱顿时来了兴致,执黑子与白子厮杀半响,最后以赢其一个子获胜。 许久没有下的这么酣畅,他道:“不若我们再下一局。” 裴寓衡将一颗颗白子捡回,“给我的邀请呢?” 崔棱摸着自己胡须,指着他哈哈而笑,他真的没看错人,能屈能伸大丈夫也,便问:“你可想去州学读书?” “想。” 没有任何犹豫,他裴寓衡想。 崔棱又道:“即使你没有乡贡生的名额,去了州学要受尽冷眼,你也去吗?” 裴寓衡黑眸透着对自己的信心,“那又有何妨,自是要去的。” “哈哈,好!我已同黄州长打过招呼,你且去与他们一道上州学。” 先去州学再尝一番冷暖,经得住锤炼打磨,才能从容面对其后风雨。 裴寓衡将棋盘整理好,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崔棱行礼道:“郎君的帮助,寓衡铭记于心。” 崔棱率先拿出黑子放在棋盘,“来,坐下坐下,再陪老夫下上一局。” 这一局下完,紧接着还有下一局,两人一直下到中午午饭,还是崔珺瑶看不下去,在裴家宣月宁对裴寓衡的身体有多紧张,她可是一清二楚。 裴郎要是因为和她父亲下棋勾起病,可怎么对得起七娘,是以,她痴缠崔棱一番,放了裴寓衡一马。 裴寓衡回了家便去了书房,翻开的书页,维持着那一页,半天都没有翻动。 过目不忘的本事之下,是对所有信息牢记于心的困扰。 但他万幸他至今还能记得,那天宣夫人在得知宣月宁典当金锁后,两人之间的对话。 宣月宁既然说选择了他们裴家,不再回那个家,那就要做到才行。 经过那么多事,他已将她当做真正的宣小娘子,怎能拱手让之。 他拿起桌上那张宣纸,露出下面的人像,缓缓将其撕碎,就像他跟阿娘说的一样,长得相似并不能代表任何问题。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宣月宁,回了家之后,见宣夫人对她的态度没变,先放下一半的心,磨蹭到书房,磕磕绊绊画了一张图样,几次想要张口问裴寓衡,又偃旗息鼓。 裴寓衡瞥了她一眼,左手撑着自己额角问道:“看我作甚?” 她睁圆了眼睛,放下笔偷偷瞄了他一眼,她打量的那么明显吗,既然他都问了,那不如说一说啊。 “那个,今日来的郑八郎,他……” 剩下的话,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他长得跟我那么像,你可有看出什么? 裴寓衡:“他不行。” “恩?” “他是郑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未来的夫人定会是某个世家的嫡女,很有可能是位知书达理的小娘子,你不要肖想他。” 眼也不眨的说完假话,裴寓衡还一副嫌弃的样子看了宣月宁一眼。 他没看出来?宣月宁心下欢喜,一时没控制住脸上的喜意,让裴寓衡看个正着,引得他眸光复杂。 喜劲过后,她才反应过来,裴寓衡这厮是在贬低谁?她怎么就不知书达理了? 她默默瞅了一眼,有些微微起伏的胸口,哼了一声,等着,她马上就能长成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到时候提亲的人多的排不过来。 呸呸,她想什么呢。 看她脸上阴晴不定,裴寓衡道:“我可以去州学读书了。” “什么?真的吗?是崔郎君帮你的?” 果然,只有这种大事能吸引走她的目光,他淡淡地点了下头。 她往前倾着身子,“那乡贡生的名额?” 裴寓衡恩了一声,才道:“这个还没有落实。” 宣月宁摆手,“没事,都入州学读书了,乡贡生名额还远吗?” 他静静看着她,她倒是对他有极大的信心,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的向着她,“给我钱。”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钱袋,没经过大脑的问道:“你要钱作甚?” 做完之后,她眨眨眼,完了,她一直大度给钱的形象,要崩塌了。 赶紧板着脸,尽力挽回:“平常都得我硬塞钱给你,你要钱作甚,我可听说那些才子有去妓院风流的,我跟你说……” 她声音越来越小,“你不准去。” 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飞票数额太大了些,我拿着不方便,给我些铜钱,我拿飞票跟你换。” 她赶紧解下腰间的钱袋,双手奉给他,“都给你,你随便拿去用。” 他将钱袋中的铜钱悉数装进自己的钱袋,余光瞧见一眼肉疼的宣月宁,捏起一张叠好的飞票,塞了进去还给她。 问道:“库狄蔚文没要你的钱吧?” 宣月宁正偷偷打开钱袋,瞄里面的飞票数值,看清之后立即喜滋滋,听见他问话回道:“恩,没要。” 收别的郎君衣裳还这么开心? 裴寓衡阴下脸训斥,“我明日去寻他,就算你在他那画图,也不准随便要他的东西。” “啊?” 她迷茫地抬起头,没说要啊,她打算不要几单图样的钱,变相还给他呢。 第五十二章 州学入读 第五十二章 州学入读 天刚蒙蒙亮,裴家所有人都已经起来了。 宣月宁雇的牛车就停在门口,屋里宣夫人正和裴寓衡促膝长谈,让其尽力就是,万不可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裴寓衡都一一应下了,宣夫人将眼里泪花憋了回去,瞧见儿子能不惧父亲造奸人陷害亡故的阴影,凭自己能力走进州学读书,她自是欣慰的,却又担心他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 就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在长安时,从来不准他出去游学、结社,今儿却要送他上山,一呆就是几个月见不到人影。 拉着他罗罗嗦嗦说了一堆,看时候不早了,不能迟到,方才放了他出去。 牛车上宣月宁已经将新做的被褥、他的衣裳、药材等等,都收拾好了,自己一身胡服坐在车前正和车夫聊着天,见他出来了,赶紧让他上车,顺便塞给他一个竹筒,里面装的蜂蜜水,让他自己喝。 裴寓衡无奈地接了,他甚至已经快要习惯宣月宁这副事事都要照料到他的架势。 牛车一路向西,出了越州城门,直奔相邻山丘而去。 黄州长经由拔解终选,剔除掉那些在其位不干其活的衙役们,提拔了不少他的心腹,他最看重的州学,便设立在了一处风景清幽的山丘之上。 上山之路,已被他修整好,牛车缓慢爬了上去,道边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阴影,遮挡住阳光的照射。 很快,上书越州州学的牌匾便出现在了眼前。 早早来等候的赵皖晨就站在牌匾之下,见到他们来了欣喜地奔了过来。 “裴郎、七娘!州学的规矩除了学子,一应人不得进去,你们可真是带了不少东西,还好我有先见之名出来等你们,我来帮裴郎收拾。” 宣月宁蹙眉,果然看见州学门口站着几个衙役,外面等候了不少奴仆小厮。 她回头,牛车上堆了满满登登一车的东西,这要是让赵皖晨和裴寓衡自己搬,还不知道得搬到什么时候。 正发愁着,就见裴寓衡朝牌匾下的衙役打了声招呼。 定睛一看,走过来的衙役不是抓贼那晚,跟着裴寓衡的又是谁。 满身横肉的衙役引得那些奴仆躲得远远的,因着裴寓衡出来的晚,路上又怕颠簸到他,牛车走的极为缓慢,他已是最后一名到达的学子了。 众人听见前面他说“规矩不能废”还以为他是来呵斥裴寓衡他们,却万没想到那衙役既而就恭敬地一握拳道:“但我观裴郎要整理的东西不少,裴郎且在阴凉地等会儿,我让兄弟们来帮你。” 裴寓衡颔首,谢了他的好意,“如此,麻烦你了。” 那衙役摸着头傻笑,“不麻烦不麻烦,能帮裴郎是天大的荣幸,”又小声道,“要不是裴郎,我也升不了职。” 宣月宁和赵皖晨空着两只手,安静如鸡地站在裴寓衡身旁,看着呼啦啦来了一群衙役,一人拎着点东西就将半个牛车搬空了,甚至还有人想要在裴寓衡面前多表现,一个人来回搬了好几趟,最后剩下一点东西,几个衙役差点打起来。 赵皖晨仰慕的看着裴寓衡,和宣月宁咬耳朵,“你且看看那些衙役们都快笑成一朵花了,哪还有我来时的臭脸,早知如此,我就该和裴郎一起进门,省的自己搬东西。” 宣月宁听的直笑,那边正同衙役们寒暄的裴寓衡,瞧见两人头都快凑到一起去,当即唤道:“月宁过来。” “来了来了,”她先回完,然后瞅瞅两人之间就差一步的距离,默默乖巧蹭到他身边,问道,“什么事?” 裴寓衡指着最开始打招呼的衙役道:“我已跟白郎打过招呼,他们今日只是过来维持秩序,州学不让人随意进出,你若是有事找我,便去衙门找白郎即可。” “好的。” 眼见着牛车上的东西全都空了,他便让她先回家去,宣月宁应了,又拉着他躲在树荫下,嘱咐他看书不要看的太晚,自己还给他带了两个暖手炉,包里有几块银丝碳,让他不要省,山上凉。 裴寓衡淡笑的看着她,“好,我都记住了,你且回吧,再磨蹭一会儿,今日的工钱可就要减半了。” 宣月宁瞪了他一眼,那点钱能和他比吗? 从荷包中翻出一盒新买的小唇脂,迅速塞进他手里,一甩头跑上了牛车,绝尘而去。 赵皖晨眼尖的看见了宣月宁的动作,“裴郎,七娘给你什么好东西了?” 裴寓衡手腕一番,便将那盒唇脂塞进袖中,睨了赵皖晨一眼,“聒噪。” 进了州学,有学子瞧见裴寓衡,颇为震惊,“裴郎来了!” “什么?他不是没有获得乡贡生名额吗?怎么会入州学?” 有人酸道:“人家是崔老的邻居,读个州学怎么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更嫉恨了,“他一个没有获得乡贡生名额的人,凭什么跟我们一起读书?” “我们找黄州长去!” 一群人推搡着,和正拜访黄州长的裴寓衡对了个正着,瞬间哑火。 回了家的宣月宁不知道裴寓衡在州学中受尽白眼,她是吃吃不香,睡睡不好。 日日都和裴寓衡在一起,他这一去州学,没了能让她反复叮嘱注意身子的人,反倒让她心里空荡荡的。 人不在,钱要赚。 她一头栽进了苦画图的日子里,除了肖夫人和她儿子从洛阳无功而返的消息,让她停了笔,其余时间,她只顾埋头作画。 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到了裴寓衡可以归家的假期。 不光她,就连两个孩子都想阿兄想的紧,早早就跑到归行坊的门口眼巴巴等着裴寓衡。 和裴寓衡一起回来的还有赵皖晨,他一回来就眉飞色舞的跟宣月宁他们讲起裴寓衡在州学,是如何碾压那些才子的。 那些才子不忿裴寓衡也到州学读书,处处给他使绊子,当然,他们不会使用恶劣手段,在州学读书,自然要靠真本事。 可谁料,诗词歌赋赢不了他,经和策他又全通,且文辞通顺、熟悉格律,就连比经文都败下阵来。 每次考试他都和郑八郎并列甲等第一,让学子们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日日点灯熬油学至深夜,却只得夫子一句,不可与裴郎和郑八郎相比,让他们无比气馁。 才华绽放,他又家道中落,同州学里的世家大族子弟不同,寒门子弟渐渐朝其靠拢,隐隐有以他为首姿态。 按理寒门学子和世家子弟在同一个州学里读书,磕破总少不了,奈何裴寓衡一人代表寒门就能压迫的那些世家子弟怀疑人生,而他们之首的郑八郎又与裴寓衡是挚交好友。 两个领头人都相处融洽,剩下那些学子自然只能维持着平日的脸面。 州学的夫子可谓开怀。 而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轰动越州的事情,黄州长将隐士崔棱请出了山,为州学学子授课。 没能进入州学的人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对没拿到乡贡生名额,却有缘得以被崔棱指导的裴寓衡艳羡无比。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赵皖晨猛喝了一大口水,而后完成任务般离开了裴家,和送他出门的裴寓衡道:“裴郎,我可都按照你说的讲了,你可要说话算数,每日给我安排计划。” 裴寓衡颔首,“放心就是。” 他在州学虽用实力压制了那些学子,却也没有赵皖晨说的那般容易,不过只让她们知晓结果就好,过程不重要。 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左说一句,右说一句,气氛融洽。 夜晚,宣月宁扬着小脑袋,将自己攒了一个月的钱交给裴寓衡,顺便看了看他唇上的颜色,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用我给你新买的唇脂了?” 裴寓衡正数着她这是又存了多少钱,听闻嘴角一翘,“不是。” 她不信,整个人凑了上去,呼吸尽数喷洒在他的颈间,仔细瞅了瞅问道:“你真没用?” 他心中一跳,向后仰了仰头,用手中飞票拍在她额间,将她推离开去,才不自在的整理了一下衣袖道:“没用,那个唇脂会在唇上结块。” “什么?那个唇脂好贵呢!不行,把唇脂给我,我要找她退钱。” 他躲着宣月宁朝他伸手要唇脂的手,训斥道:“坐好了。” 宣月宁眨了下眼,小声嘟囔,烛光照在她的身上,整个人都绒绒的,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好贵呢。” 他让她弄的,刚才那点不自在全不见了,哭笑不得道:“下次不上她家买了就是,钱你拿回去,我在州学又出不去,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那不行。”她拖着腮,将桌上的钱一分为二,飞票全推给他,自己拿了所有的铜钱。 当她不知事的小孩糊弄呢,不出州学就不花钱了。 裴寓衡没办法,只得抽了几张飞票,“这些就够了。” “那行吧,”她重新将钱装回到钱盒中,“正好到冬季的时候给你置办些棉衣。” 她说要做些冬衣,就不会食言,天刚一冷下来,在州学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学子们,尚在提笔给家里人写信,裴寓衡已经收到宣月宁拜托衙役送来的衣裳,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两身袄子,一件披风,质量上乘,穿在身上也不显臃肿。 学子暗道:他们不嫌弃臃肿,暖和就行啊。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的裴寓衡并不在意学子们看他衣裳那热切的眼神。 山中的苍天大树落叶满地,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裴寓衡已在州学近半年,他算着日子,提前来找崔棱请假下山,巧遇同样请假的郑梓睿。 崔棱道:“裴郎,八郎来找我是要下山给他阿妹过生辰,你请假作甚?” 第五十三章 生辰帖子 第五十三章 生辰帖子 “好月宁了,十一娘举办的宴会你就陪我去吧,她帖子都给你发了。” 崔珺瑶晃着宣月宁的胳膊,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委屈,“据闻这次的宴会正好和她的生辰日撞在一起,我看她是分明想借宴会之名,给自己操办生辰礼,郑家还真就宠她,给她办,我也不好不去,月宁你陪我。” 后面一句话,让她说的缠绵悱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个小娘子在同郎君撒娇。 散着花香的帖子静静躺在桌子上,不光崔珺瑶收到了郑亦雪的请帖,她亦收到一封。 她叹了口气,在崔珺瑶以为她终于被磨的同意时,拒绝道:“不了瑶瑶,那日我不方便去,你且去玩的开心些。” 崔珺瑶泄了气,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尖尖的下巴戳在自己手背上,“月宁不陪我去,我自己有什么意思,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还不是看我是父亲的女儿才给我递的帖子。” 宣月宁轻轻打开那帖子,看着上面的日期,只觉目中刺痛。 哎,郑亦雪恐怕也是抱着此种心态才给她发的帖子,生活在裴家的一个孤女,在长安的时候她就与那些小娘子没有交集,更何论在越州。 她要是去了,只能沦为她们背后谈论的存在,何须自取其辱。 更何况……她盖上那帖子,眸里是崔珺瑶看不懂的深邃,她受够和郑亦雪同一天生辰,却无人真心祝福她的日子了。 这一世,就让她自私一回吧,不考虑其他,她不想再和郑家扯上任何的关系,离郑亦雪越远越好。 她啊,要在生辰那天,给自己煮上一碗面,安静地吃完。 “月宁,你怎么了?” 她牵强地动了动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我无事。” 崔珺瑶纳闷,只觉得对面的宣月宁双目盈盈水润,似是要哭出来,竟给她一种心酸无奈之感。 在两个小娘子谈论郑亦雪的宴会时,远在州学的郑梓睿也在跟裴寓衡说起此事。 崔棱是万不会参加一个小娘子组织的文会的,是以郑梓睿根本没有邀请崔棱,只是将帖子递给了裴寓衡。 “裴郎,三日后就是我阿妹生辰,她举办了一场文会,巧了你也告假,不如去坐坐。” 裴寓衡扫了一眼那帖子却未接,只是又重复确认了一遍,“三日后?” “正是,”郑梓睿满脸宠溺,“家妹向来仰慕你,你若是去了,她定会十分开心。” 他的唇死死抿成一条直线,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谢过八郎,不过那日我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崔棱饶有兴致的追问:“裴郎有什么事需要告假?” 裴寓衡掀起眼帘,避过了这个问题,“还望崔老应准。” 他不说,崔棱瞥了一眼旁边的郑梓睿若有所思,“临近年关,你们二个又都告假,我看不如给学子们都放假好了。” 说完,他就一副就这么决定的样子,很是愉快的让身边奴仆通知下去。 裴寓衡同郑梓睿走出崔棱房间时,只听学子们得知放假的欢呼声。 脚下踩得是松软的雪,有寒风刮起,吹得裴寓衡披风上的狐狸毛领,蓬松一团,贴合在脸颊处分外温暖。 郑梓睿没有裴寓衡那么怕冷,但此时此刻,自己同他一比,竟觉得寒冷,呼出一口气道:“崔老当真疼爱裴郎,听闻你告假,便将州学都给放了。” 旁人看不出来,但郑梓睿却瞧了个真切,崔老是奔着裴寓衡来的。 这话要是别人说,可能带点拈酸吃醋的意味,但若是从他口中说出,那就是在阐述事实,是以裴寓衡只是淡淡恩了一声。 回道:“也兴许是崔老自己想回家了。” 两人走进学舍,赵皖晨等一众学子已经奔来,将二人团团围在正中央,此刻被能下山的喜气沾染,什么世家子弟、寒门学子,都不重要了,他们就要放假了! “裴郎、八郎!你们简直太棒了,竟然说动崔老给假,哪怕只有三天也好啊!这山上简直太冷了。” “是啊是啊,你们怎么说动的崔老?” “我打算回了家先好好吃上一顿。” 众学子闹够了,开始好奇两人是如何让崔老给假的,郑梓睿坦然说出自己阿妹要举办文会之事,引得学子们蠢蠢欲动。 郑亦雪的生辰不重要,但可以同郑八郎一起在文会上舞文弄墨,岂不美哉。 既然大家都放了假,郑梓睿便从善如流的邀请学子们上家中一叙,学子们当即便同意了。 唯有寒门子弟一个都没吭声,齐齐看向从一开始就默不作声的裴寓衡。 赵皖晨仗着两者关系好,便问道:“裴郎可去?” 巧了这话让郑梓睿听了去,最想给的帖子没能给出去,当即苦笑道:“裴郎不去参加文会,我回家都不好和家中阿妹交代。” 有学子鼓动,“裴郎为何不去?” “既然大家都去,裴郎不如一起去玩一玩。”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裴寓衡和郑梓睿中间,墙的那面是提起阿妹就满新欢喜的郑八郎和一众要给郑亦雪庆生,打算做诗相送的学子们,墙的这面是他裴寓衡和在家中画图,与郑亦雪同一天生辰的宣月宁。 同一天的生辰,他嗤笑一声,解下披风放在手里,已是冷了脸,“不了,那日我真的有事,就不同大家一起了,你们玩的愉快。” 寒门子弟见他不去,纵然有些人想去,也都按捺了下来。 又说笑了半晌,见时候不早,大家纷纷回去收拾行囊,第二日便开始结伴下山。 覆着白雪的下山之路极不好走,学子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走着,只有裴寓衡一人坐在软轿之上。 这软轿还是郑梓睿叫人送上来的,裴寓衡不跟他客气,也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这要是回家病了,还不知道宣月宁和阿娘会如何担忧。 一码归一码,从容的上了轿子,一路和郑梓睿说笑着下山。 时间尚早,郑梓睿便提出要给郑亦雪买生辰礼回去,宠溺的口气道:“若是知晓我回家没有给她稍礼物,她定会生气的,你不晓得,家里的阿妹可真是前世来讨债的。” 裴寓衡裹紧身上的披风,半张脸陷进狐狸毛中,附和道:“确是如此,没有比她们更难缠的人了。” “我记得裴郎的阿妹今年八岁了吧?我还没问你,那日跟你拔解上山的小娘子怎么也是你的阿妹?” 郑梓睿纯属好奇,眼里一派清风朗月。 裴寓衡伸手往上拽了拽毛领,隐匿在其下的红唇微抿后开口:“是我表妹,姑姑与姑父相继亡故后,阿娘便将她接来养了。” “哦?表妹啊,”他这话里完全是打趣的口吻,“怪道拔解那日十分紧张你的身体状况,听闻学子说你坏话还十分不忿。” 末了,又加了句,“到也是个可怜人。” 长长的睫毛垂下,裴寓衡看似不敌劳累而闭上眼,没有回郑梓睿的话。 下了山,越州的繁华喧嚣便触手可及,裴寓衡掩唇低咳两声,抱歉道:“今日身体不适,就不陪八郎前去给挑选生辰礼了。” 与其告辞后,他便抬步走回家中。 而郑梓睿走走逛逛,便来到了文涯阁,让掌柜给他推荐些适合小娘子穿戴的首饰来。 三楼画图的小娘子们听闻来了个俊俏郎君,拉着宣月宁偷偷摸摸来瞧他。 宣月宁瞧见郑梓睿当即就是一惊,他怎么会在此处? 小娘子们闹出的动静让郑梓睿听了去,转头一看,对宣月宁笑道:“可是七娘?今日州学放假,裴郎身子不适,已经先一步回了家。” 听闻裴寓衡不舒服,她哪里还有那么多遇见郑梓睿的复杂心思,“见过八郎,我家阿兄和你拜别时,气色可好?” “尚可。” 宣月宁点点头,朝白秋之的喊道:“掌柜的,今日的图样我都画完了,我先回家去了。” 白秋之回道:“哎,行,路上滑,你慢着些,我把今日工钱给你。” 当着郑梓睿的面,她突然就觉得白秋之给她的工钱烧手,“不了掌柜的,给我半日的就好。” 说完,数回一半钱还给掌柜的,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就出了门。 她凭本事赚的钱,凭什么不好意思拿,真是,做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 “八郎可真是疼爱阿妹,你且瞧瞧这个步摇,此乃七娘设计的,配十一娘最是合适不过。” 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在听到身后白秋之询问的声音时,还是脚下一个趔趄,眼眶顿时就红了。 用冰凉的手指压住眼角,不在多想,往家赶去。 推开门直奔裴寓衡房间,敲了半天门不见他出来,转而去书房寻他。 书房因她在用,屋内一直有火盆,此时碳火烧着,暖和的紧,裴寓衡正披着披风翻书,瞧见她回来反而讶异的紧,“你不在文涯阁,怎的回来了?” 宣月宁快走两步,一身寒气地朝裴寓衡走去,一只手撑在书桌上,将另一只已经搓热的手放在了他的额上,“你哪里不适?可是发烧了?” 第五十四章 金簪解谜 第五十四章 金簪解谜 覆在额上的手,手心温热,不小心落下的指尖,寒凉无比,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汇聚在一起,直达脑中。 裴寓衡半仰着头,出神静默。 半年过去,小娘子愈发出挑了,枯黄的头发变得黑亮柔顺已经垂直腰袢,脸颊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软肉,一身束腰胡服将那纤腰勾勒,衬得胸前都有了弧度。 不再是那个穿上胡服会被认作小郎君的人了,现今的她,一打眼就能看出是柔韧的小娘子。 那厢宣月宁收回了手,放在自己额上感知了片刻,她刚外面进来,脑门一片冰凉,索性垂下了手撑在桌面上,仔细去瞧他那被唇脂遮掩住的唇色。 看了半天,除了一如既往的鲜红,什么也没看出来,便道:“发烧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去给你请大夫。” 裴寓衡拉住她的手腕,纤细的让他轻轻一握就能圈出一圈,“不必,我没发烧。” 宣月宁狐疑,“我在文涯阁遇见了郑八郎,他说你身子不适,我这才赶回来,莫不是他在骗我。” 他松开自己的手,在听见郑八郎这三个字时,眉梢不易察觉地轻挑,红唇裂开,却是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只是不想陪他给阿妹挑选生辰礼的托词罢了。” 说完,见宣月宁脸色暗淡,眸中便蓄上了阴霾。 宣月宁干笑两声,“啊,原,原来是这样,给他阿妹挑生辰礼啊,那你怎么回来了?今日也不是州学的假期啊?” 他道:“你忘记了?” 明显的不悦扑面而来,她愣了半晌方才问了一句:“我,我忘什么了?” 翻开一页书,裴寓衡不在看她,“你的生辰你的忘了?” “生,生辰?”宣月宁磕巴了两句,“你,你是为了给我过生辰下的山?” 他又翻动一页书,只觉自己的心脏又在抽疼,“不然呢?出去吧,我要温书了。” 窗棱投下的阴影映在他的脸上,点在那挺直的鼻梁上。 宣月宁直起身子,过了半晌脑子才转过弯来,默默地从书房离开,只因那一句话,就勾得她眼底一片红。 从崔府回来的宣夫人,手里还拿着崔棱夫人特意送她的一盆墨兰,见她愣愣地站在书房门前,招她道:“快来瞧这盆墨兰,长得可真好看,上面的花马上就要开了,待开放了,阿娘给你做个头花。” “月宁?想什么呢?我刚才看见崔郎君回家了,他说寓衡今日特意请假回家,还问我是有何要事,平常瞧他冷冷清清的,没想到心里还记挂着你,知道你生辰要到了,也算是他有心。” 她瞧着被宣夫人呵护在手里的墨兰,几乎要落下泪来,“阿娘,也记得我的生辰啊。” 宣夫人怕将墨兰冻坏,赶紧回了屋,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话,你们几个孩子的生辰我哪个忘记了?” 她眼睛潮湿,喉咙哽咽不止,半天才在宣夫人叫她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不禁松唇乐了出来。 她也是有人记挂生辰的了。 当晚,宣夫人就将裴寓衡叫了去,给他塞了钱让他领着宣月宁去置办过年要准备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的生辰礼还没有准备。 裴寓衡没要那些钱,只道自己在州学给同窗指点赚了不少钱,他会用自己的钱来给宣月宁买东西。 次日,宣月宁先去文涯阁请了假,就跟着裴寓衡穿梭在各个坊的街市上。 临近年关,出来做生意的人不少,还有好多人就将东西摆在外面,街上人来人往,裴寓衡让宣月宁走在他前面,他比她高定不会将她丢了去。 玲珑阁经过换首席画工一事,多少还是受到了些波及,生意没有宣月宁在时那般好,自然也要趁着年关想法子多卖些东西。 这不就出了个活动,在门前悬挂的红灯笼下挂上了字谜,只要能解出来,就能得到玲珑阁赠送的首饰。 如果全都解出来,能获得金簪一只。 金簪! 宣月宁已经走不动道了,望着红布上的沉甸甸的金簪,狠狠咽了下口水。 身后有人推搡,前面又全是想要解迷的人,裴寓衡抬手护着她,她却兴奋地一把抓下他的手,嘴里嚷着:“都让一让,让一让啊。” 带着他冲过人群,来到玲珑阁门前,还能分心去关心他是否被挤着。 玲珑阁的掌柜瞧见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意,“七娘来了?可是看中这金簪,那你可要全将字谜猜对才行。” 宣月宁在铺子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给一切金子打造的东西擦拭,店里谁不知道。 她一手抓着裴寓衡,一手拍在身前的桌子上,“掌柜的,快把字谜拿来给我猜!” 掌柜的也不废话,当即就摘下一个红灯笼上的字谜递给她。 只看了一眼,她就不假思索的说出字谜是什么。 前面的字谜按惯例都是非常简单的,能猜出一个,她已经可以得到一朵绢花,却摆摆手,示意掌柜再接着来,她全猜完再拿。 沉浸在解谜中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她牵着的裴寓衡注视了她多长时间。 那些字谜虽然简单,却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猜出来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都已经猜出了十道,而这些字谜,只有第十道让她稍稍思考了下。 见她猜的这么快,周围绞尽脑汁猜字谜的人都停了下来,全都注视着她,还有人替她拍手叫好。 裴寓衡从不知道,自己的小表妹还有这份本事,是他之前对她太过漠不关心吗?还是他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 十五、二十、二十五,一共四十道字谜,宣月宁已经猜完了一半,越到后面,她解迷的时间花的越长。 可就是这种情况下,她都不忘牢牢牵住裴寓衡的手腕,那只手紧张地箍在上面,还会下意识扣着他袖口的衣裳,直将那段布料弄得褶皱非常。 “小娘子,可是猜不出来?”有人出言问道。 就连掌柜的都备好了所有奖品,温和道:“若是猜不出就不猜了。” 猜出的奖品已经足够多了。 宣月宁咬着下唇,恋恋不舍地瞅过红布上的金簪。 有只手拿过她手中的字谜,“给我,我来帮你猜。” 手上一空,她愕然抬头看向裴寓衡,她记得,他从来都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认为有当街解谜的功夫,他能花钱买更多更好的玩意,尤其他当了宰相后,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如何会枉顾面子当街猜谜。 可就是这样一个她认为绝不会帮她,她都做好放弃要那根金簪的准备了,他确替她猜了开来。 “好!”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又帮她猜了三道字谜,那对她而言颇为难解的字谜,在他手中就像玩一般。 很快,就只剩最后五道压箱底的字谜了。 掌柜抱着胸,一点也不着急自家金簪要落入他的手,反而颇为自信他解不出来,需知这些字谜可都是他费尽心思从各地找出来的,怎么偏僻怎么来。 可他脸上的镇定很快就破了功。 裴寓衡又从容的解开了一道题。 周围有人小声问道:“这个郎君好生厉害,他是做什么的?可是州学学子?” “他你都不认识,他是裴郎啊,那个记住贼子长相,帮咱们将他们统统抓了的裴郎!” “原来他就是裴郎!怎么了,裴郎怎么不猜了?” 宣月宁与有荣焉的看着裴寓衡,心里喜滋滋的,见他突然停了下来,小声问道:“可是猜不出来了?已经很好了,你的记录估计无人会打破,要不我们今日就这样吧?” 裴寓衡低头,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向下看去,只见自己因为太过激动,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衣裳将他的手都勒得不过血,形成一道红痕。 她赶紧松开手,揉了揉他被勒红的手,十分抱歉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可疼?” 他蹙起眉,她顿时心中一紧,看来是真给他弄疼了,却听他说:“衣裳。” 嗯? 衣裳皱了…… 宣月宁深吸一口气,拽过他的手腕,将上面被她弄皱的衣裳尽量抚平,咬着牙问:“这样可好?” “嗯。”他满意地转过头去,继续开始解谜,毫无难度的就将最后几道字谜全解了出来。 周围拍手叫好者声音震天,还有人催促,“掌柜的,快将你家金簪拿给裴郎。” 掌柜合上自己因震惊而张开的嘴,拿过金簪递给裴郎,还赞道:“我这些字谜有不少都是从古籍上找出来的,裴郎能解开,当真聪颖。” 裴寓衡道:“多谢。” 将金簪拿过,连想都没想就放在了宣月宁的手里,“给,你要的。” 宣月宁已经绷不住了,摸着金簪乐得露出了贝齿,还及其生动地用牙齿咬了下。 有人起哄问道:“小娘子,可是真的?” 她连连点头,“是真的是真得。” 裴寓衡无奈,将金簪从她嘴里拿出来,玲珑阁摆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假的糊弄人不成,也不知道这金簪脏不脏,就上嘴咬,便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谢谢阿兄!” 这可能是这段日子以来,裴寓衡头次听见她真心实意唤他阿兄,还没等他说一句你喜欢就好,就听她说:“你且在这等着我,我去把金簪典当了!” 说完,已经灵巧地钻出人群,朝当铺跑去。 看着她消失在人海中,一口气憋在心里,噎得裴寓衡差点犯了病。 还有人见他未走,便凑上来问道:“裴郎,能否帮我也解几道?” 玲珑阁的掌柜身子一震,刚要拒绝,就见人群自动分列两侧,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走了过来,朝着裴寓衡盈盈一拜道:“恭喜裴郎将字谜全都猜中了,不知裴郎可否也帮帮我?” 第五十五章 视之珍宝 第五十五章 视之珍宝 裴寓衡目光凉薄,堪称一寸一寸地剐过郑亦雪含羞带俏的脸。 那是一张从眉眼到鼻梁都同郑梓睿没有半分相似的脸,单独看两人的脸,不会有人将他们两个认为是兄妹。 反而,她的脸型,以及那高高的鼻梁,像极了宣夫人。 可巧的是,她连生辰都与宣月宁在同一日,只是一个是郑家高高在上的嫡女,另一个是投靠他们裴家孤苦无依的孤女。 他为自己发现的事实感到可笑,尤其是在看见郑亦雪享受着郑家一切,带着自己的小心思接近自己,甚至还要在拉踩一把宣月宁的时候。 眸中的神色,像黑墨一般深。 郑亦雪被他看的眼波流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裴郎,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他收回目光,只道是:“并无。” 她嘴角带笑,显然误会裴寓衡刚才盯着她脸蛋瞧得举动,期待的问道:“不知裴郎可否帮我也一下字谜呢?” 他对上了急的一头汗频频给自己使眼色玲珑阁掌柜的目光,又将视线越过人群,瞧见了候在外面的郑梓睿,淡漠开口:“若是我帮十一娘,实有欺人之嫌,十一娘大可让八郎为你解字谜,他定会解出的。” 郑亦雪脸上的笑僵在了脸上,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裴寓衡就这样拒绝她了。 郑家嫡女十一娘,平日所遇的都是为她献殷勤的郎君,哪有会像裴寓衡般折她面子的。 但她面上却半分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大方的说道:“裴郎说的在理,是十一娘无理取闹了,刚还听说七娘靠自己解出了不少字谜,也不知我会解出多少。” 裴寓衡听见此话,冷冷的看了一眼拿起一张字谜,又一脸这也太简单便将字谜放下的郑亦雪。 郑亦雪这番以退为进的话,让周围的人顿时高看她一眼,变着花样夸她,还让她赶紧也解谜试试,她可是从小养在郑家的嫡女,定会比宣月宁解出的多。 可她只是随意翻了两张,一个字谜未解,就让所有人认为她比宣月宁要厉害,要是她来解说不定能全部解出来。 果然只有世家大族才会培养出心思如此深沉的小娘子。 宣月宁要是回去了,还不得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微微伸长脖子寻找宣月宁的身影,寒风从软毛处灌入,引得他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银白色的缎面上绣着展翅飞翔的鹤,蓬松的狐狸毛领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抚过,整个人只有那唇一抹红,为他染上了色彩。 最是无意的动作,更能撩人心弦,郑亦雪一张脸变得嫣红,说道:“裴郎,外面如此严寒,我们不如移步到室内?” 裴寓衡刚想拒绝,便见库狄蔚文请了郑梓睿入了斜对面的文涯阁,对周围的人抱拳道:“我们便不打扰众位解谜,若是瞧见家妹,还让她去文涯阁寻我。” “裴郎放心就是,七娘若是回来了,我会跟她说的。”玲珑阁的掌柜非但不为裴寓衡与郑亦雪要去文涯阁而生气,反而欢天喜地送他走。 少了一个他,玲珑阁的字谜活动又能正常举办了。 裴寓衡同掌柜的道谢,抬步走向文涯阁 ,郑亦雪带着婢女跟在他身后,问道:“裴郎,明日你可有时间?我举办了一场文会,届时州学不少学子都会来参加。” “抱歉,我去不了,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回答完她这句话,他就和迎面走来的白秋之道:“你们铺子里可有讨小娘子欢心之物?” 郑亦雪初听他拒绝,还有些泄气,转而就听见他要寻给小娘子的东西,便乐上心头,“不知裴郎要送给谁?我倒是能在你身边帮忙参考一二。” 他面朝楼梯,一楼并没有库狄蔚文和郑梓睿的身影,作势要上去,稍一沉吟,便同意了她的话。 白秋之将一楼的其他客人丢给伙计,自己带着他们二位去了二楼,一双眼睛不住的在裴寓衡和郑亦雪身上游走。 “裴郎倒是许久没有来小店了,最近七娘又设计了许多款式的首饰,不知裴郎感不感兴趣?” 裴寓衡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环顾二楼,却是照旧没有看见那两人的身影,只道:“七娘设计的首饰就不必拿出来给我看了,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郑亦雪已看向了柜台上的首饰,笑道:“裴郎眼光出众,七娘设计的首饰绝顶好看都瞧不上。” 宣月宁在文涯阁没有几个月,就当上了首席画工,她设计的东西,小娘子和夫人说句趋之若鹜都不是假话,是以,郑亦雪说的话,还有几分真心在其中。 不过一个小画工罢了,她郑十一娘从没看在眼中。 白秋之不过是因着宣月宁整理在铺子里提她家阿兄,而对裴寓衡多了几分好奇,收到他那让他毛骨悚然的一眼,就收了目光,认真挑选起首饰。 在一个托盘中放了三支步摇,两支簪子,还有一副耳坠。 这里面有珍珠的、有宝石的,还有纯木的,价格不一,却绝对是吸睛之物。 他将托盘放在两人面前道:“这是郎君前段时日出门带回来的首饰,整个越州只有文涯阁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郑亦雪瞧着托盘里的东西对那唯一一支的红宝石簪子爱不释手。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裴寓衡,才对白秋之说道:“掌柜的,这簪子看上去还不错。” 白秋之道:“十一娘好眼光,你看中的这个簪子,是里面最贵的一支,若是喜欢,我帮你包起来?” “还是不了,簪子太多,一时也戴不过来,”她觑了觑裴寓衡,话里若有所指,“不过你拿出的东西,我就属这只簪子最喜爱。” 她的话注定打了水漂,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库狄蔚文同郑梓睿从三楼走了下来,两人瞧见二楼的二人均有些惊讶。 郑梓睿是原本就知晓郑亦雪刚才寻裴寓衡,却没想到两人解谜这么快就完事了。 库狄蔚文是好久不见裴寓衡,再次相见又想起那日这个男人,拿着钱要付他给宣月宁的衣裳钱。 耳边还回荡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旁的郎君若是送她东西,我定叫人将他腿打折了。” 而裴寓衡却将目光定在了郑梓睿的手中,那里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里面似是装着什么贵重物品。 转而就发现在二人身后的楼梯处,一双小巧的皮靴,缩到了阴影处。 几人碰面,郑亦雪有种被自家阿兄发现了什么似的羞涩,头一个打破了诡异的气氛,“阿兄,你怎么来了文涯阁。” 郑梓睿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取你的生辰礼了。” 她克制着接过木盒,没有着急打开它,头眼里全是仰慕,“多谢阿兄。” 见她欣喜,他也露了个笑容,再次邀请裴寓衡明日去郑府一叙,他不忍心让自己的阿妹失望,并强调,“那日正好也是阿妹的生辰,就全是为她庆生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都已经邀请那么多次了,裴郎不应再拒绝才是,郑亦雪一样露出期待的神色。 可裴寓衡要笑不笑地翘起红唇,眼里没有什么恭喜之意,甚至有些冷凝,“十分抱歉,那日,我真的拖不开身。” 饶是郑梓睿被拒绝那么多次也有些不快,尤其在涉及自身阿妹上,“既然裴郎不愿,那就算了,州学那么多学子,也不差裴郎一个。” 郑亦雪轻声唤了句,“阿兄,别这样,裴郎定是乏术。” 她委屈自己,郑梓睿对裴寓衡更加生气。 裴寓衡看着这兄妹俩,脸上连那点应付的笑都消失了,余光瞥见楼梯间那双探出一小截的脚尖道:“不是不愿,那日也正是家妹的生辰,八郎定能理解我的对吧?对我的阿妹,我也是视之珍宝,想陪她一日不为过吧?” 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他抬起宽袖轻咳两声。 郑梓睿听闻他的理由,顿时羞愧难当,连连道歉,“裴郎,我不知那日也是你阿妹的生辰,你自是应该同家人团聚才是。” 他再不提文会之事,倒是让旁边的郑亦雪气闷,便低声哄了她两句,不知承诺了什么,让郑亦雪再次展颜。 裴寓衡瞧着兄妹两人的亲密,突的升起对宣月宁的怜惜,说道:“无妨,是我之故,我应该早日就告诉八郎,那日也是我阿妹的生辰,徒增误会。” 郑梓睿领着郑亦雪走了,临走时,她还特意看了两眼刚才托盘里的簪子。 白秋之拿着托盘问道:“裴郎可要选那支红宝石的簪子?”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手指碰到红宝石簪子时没有停留地划过,反而执起那有着颗颗圆润珍珠的步摇,“给我将这步摇包起来。” 家里阿妹是喜欢贵重的金银首饰没错,但那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喜欢,他从没错过,她画图样时,最细心的时候,就是画到珍珠时。 白秋之麻利地挑了一个锦盒将其装了进去,“给,裴郎。” 他付了钱,将锦盒藏在袖中,还嘱咐道:“还望掌柜的替我保密。” 路过库狄蔚文时,也只是稍一颔首,对隐匿在楼梯的宣月宁道:“走吧,回家。” 第五十六章 负重前行 第五十六章 负重前行 嗯,回家。 宣月宁任凭那双寒凉的手指从她怀里拿过典当金簪后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现在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感受。 他知道自己的生辰和郑亦雪是同一天的了。 不过这件事,不是她想瞒就能瞒得住的,早晚会被他发现,只是没想到他知道的这样早。 在楼梯拐角处已将他们几个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当郑梓睿几次三番提出要裴寓衡去参加文会的时候,她确实是有些难受的。 可裴寓衡拒绝的果断,又说要回家给自己过生辰,她整个人都像浸在寒冬中的温泉中,洗去了一身疲惫,舒适的很。 天空飘起了雪花,簌簌而下,因着今日要置办不少东西,裴寓衡难得的没有打伞,宣月宁怕他沾雪后发热,走了好些铺子才买到一把油纸伞。 本以为自己在他身边要费力地高高举着,可半年已过,他一直在山上,难得下山回家,她也从没和他出过门,都不知道她如今超过了他的肩膀,只是稍稍抬高胳膊就能将伞打到他的头顶。 两人将宣夫人嘱咐他们采买的过年要用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雇了一辆牛车,让其先行,他们坠在后面慢慢走着。 房前的小溪已经结了冰,岸边的柳树也成了光杆司令,唯有白雪掉在其上,为其点缀。 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就郑亦雪的文会,和与宣月宁同一天的生辰展开讨论。 双方的心中都有那么一杆看不见的秤。 宣月宁还笑着跟他说,裴璟昭调皮的要到上面滑冰,被宣夫人抓到狠狠打了一顿,如今正委屈的在家哭呢,自己还给特意给她带了一串糖葫芦。 他道:“看来是给她布置的功课少了些。” 她太淘气了,万一掉进冰窟窿里,不是闹着玩的。 裴家门前已经应景地挂上了两个红灯笼,宣夫人正让两个孩子搬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一家人在出事后过的第一个年,所有人都很期待。 崔家听见声响,也派了几个奴仆帮忙,很快就将满满一大车的东西放进了裴家。 鸡鸭鱼肉不必说,宣月宁买了不少,打算过段日子做些肉干,好在去洛阳的路上吃,还有崭新的布料两匹,两个孩子喜欢的果脯等等。 宣月宁想将裴寓衡怀里的东西接过,被他一个侧身躲过,那边宣夫人瞧见了,赶紧让她进屋喝碗姜汤去去寒。 晚上,一家人围在火炉前说话,宣夫人叫宣月宁跟她回房,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裴寓衡的身边。 一个道:“阿兄,明天阿姊过生辰,你给她准备生辰礼了吗?阿姊每日为我们操劳,你可得上点心啊。” 另一个接话:“阿兄,你可不能像对我们似的对阿姊,阿姊不会喜欢你给她吹树叶,虽然阿兄吹的挺好听。” 裴寓衡少见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语气堪称温和,“放心好了,阿兄给阿姊准备生辰礼了,倒是你们,可有给阿姊准备?” 两个孩子动作一致地点头,异口同声道:“准备了!” 他们年纪小,对之前在长安的日子记得不是很清,哪年他们的生辰,裴家没有操办?父亲喜爱雕刻,已经给他们雕了四个印章,就连他自己都有十六个,月宁也没有少过。 他们是双生子,长得又冰雪可爱,谁看了会不喜欢,每每到他们的生辰,都会收到一堆礼物,被阿娘收好放起。 裴家旁支举报父亲谋反,那些印章连同家中值钱的东西先被他们拿走了一半。 他们从长安逃难到越州,路上他们两个过生辰,苦于什么都没有,他便摘了树叶给他们吹,哄着他们两个当做了生辰礼,他们倒是将这个记得清楚。 而宣月宁跟着宣夫人回了房,便收到了宣夫人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衣裳,在她的催促声中将其换上了。 那是一身嫩粉色的袄裙,领口还被宣夫人别出心裁地缝了一圈白色兔子毛。 这颜色,稍微黄气一点的人,都穿不起,也只有她反而被衬的娇艳。 “明日你生辰,就穿这身衣裳,月宁,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宣夫人摩擦着她的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层茧子,当即就要落下泪来。 她遇事的镇定,超出小小年纪的成熟,差点就让她忘记了,她是一个都没及笄小娘子。 “是阿娘没本事,差点护不住你们,还要让你和玉衡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宣月宁被她勾得也差点落下泪来,强忍着抱住她,在她怀里撒娇,“阿娘,你做的够好了。” 只要你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礼物。 宣夫人闺阁时期虽不受宠,但嫁给裴父后夫妻间琴瑟和鸣,任谁能料到,裴家有此一劫,她能带着孩子们从长安安全来到越州,之后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坚韧,真的够了。 她宣月宁不图其他,只图这裴家的温情。 次日,越州街上出现了一奇景,穿着宽袖长袍的学子们,一个个似是不怕冷般,全都朝着郑府而去。 还有那学子,学魏晋名士,于寒冷冬日,敞开胸怀,露出一片冻得惨白的胸脯,引得路人频频看去。 郑府那日,丝竹声鸣,余音袅袅,从早到晚声音不歇。 从酒楼定的席面不要钱似的流入,一群乞丐就守在郑府门口不远处,等待着他们将吃不了两口,就扔出来的菜捡起吃了。 文会开了不到半日,便有一学子编了一本《文会诗选》从府里传出,里面尽是赞美郑亦雪的诗作。 郑家十一娘的美名再一次被传了开来。 与郑府的热闹相比,裴家就显得冷清多了,一共就只有自家的五个人。 宣夫人说什么都不让宣月宁动手做饭,用她近日缝制衣裳赚得钱,在另一家酒楼订了一桌席面,那酒楼的人知道她是裴寓衡的阿娘,差点连钱都不要,还是她硬塞给人家的。 宣月宁穿着阿娘给做的袄裙,头上被其梳了两个发髻,还被特许可以敞怀饮酒。 吃着酒楼的饭菜,她还收到了两个孩子送她的生辰礼,昭儿送了她一幅自己画的画,里面是清晨起来,在厨房忙碌的自己,裙摆处还挂着一只勾住了她衣裳的母鸡,用笔稚嫩,却充满童趣。 骥儿则送了她一副大字,跟着裴寓衡练了许久的字,字中已经有了他的风骨,用着最真挚的祝福贺她生辰。 大家的礼物都送了出去,一家人默默地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从袖中拿出锦盒交给她。 宣月宁刚要打开,却被宣夫人打断了,她一只手盖在锦盒上,一边说道:“我们不妨一起来猜猜寓衡送了你什么?” 此言一出,得到了两个孩子的强烈赞同,争先恐后的说了起来。 气氛一下就欢乐了起来,就连宣夫人都笑吟吟的猜了个,不出意外,得到了裴寓衡的否定。 “月宁,你自己也猜猜看。” 再次被宣夫人点名,宣月宁自己也好奇起来,猜测道:“是……金子?” 裴寓衡手里的酒杯差点就没拿住,“不是。” “那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 她这一连串带金的,都将宣夫人和两个孩子听愣了。 见裴寓衡情不自禁的低笑出声,宣月宁便知晓自己猜错了,“都不是啊,那你到底送的什么啊?” 他道:“打开看看。” 她将锦盒打开,入目是一支缀着珍珠的步摇,静静地躺在在红色的软布上,灯光下,颗颗浑圆的珍珠上流着一层奶白的光晕。 珍珠啊。 她记得,在她新婚之时,裴寓衡托人给她送了一支珍珠簪子。 起初不起眼的小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还是看到礼单上有他的名字,她才急匆匆跑到库房,在一众礼物下翻出了那支簪子。 她将那支簪子放在梳妆盒的最里面,用绸缎小心包上,唯恐它掉色,珍爱的一次都没有戴过。 因为她知道,裴寓衡为了买这一支簪子,说不定花光了他全部积蓄。 她回到郑家,便想利用自己嫡女的身份帮他,可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后来从郑梓睿那才听说,当年郑家给他的飞票他全都给郑梓睿寄了回来,他一分钱都没有动。 之后,她收到过各种各样名贵的头面,翡翠的、宝石的、金子的、银子的,可再没有一样比得过他送的珍珠簪子。 那簪子,是裴寓衡作为她的阿兄送的最珍贵的礼物,记载了他们两个人在越州的凄苦生活。 看着它,仿佛就回到了自己还是宣家小娘子的时光,惦记着,想念着,连珍珠都成了她的执念。 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再收到裴寓衡送的珍珠步摇,步摇可比簪子还要值钱呢。 轻轻合上锦盒,她将眼里的湿润憋了回去,对他道:“谢谢阿兄,我很欢喜。” “恩。” 屋外的鹅毛大雪没有停歇的架势,裴璟昭闹着出去堆雪人,宣夫人给她套了一身厚衣裳,又拉过裴璟骥给他穿戴好,将他们两人撵到了院子里。 两个孩子头挨头嘀咕了一会儿,双双抓了把雪团就往宣夫人裙摆上扔,死皮赖脸地拽着宣夫人到了院子里。 而今日过生辰的宣月宁躲过了他们的嬉闹,裴寓衡身子不好,他们可是不敢动手到他头上的,两人站在门前,看着母子三人玩了一身雪。 许是触景生情,又许是被珍珠步摇勾起了自己久远的记忆,宣月宁侧首对裴寓衡道:“我是宣家小娘子,永远都是。” 她会陪着他一起负重前行。 裴寓衡立在她的身畔,能感受因着她这一句话而突然燃起的燥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牢笼,像纸一般薄,瞬间被不断涌出的阴暗想法冲破。 既然她都说了自己会永远都是宣家小娘子,那这辈子,就别走了。 第五十七章 怒火中烧 第五十七章 怒火中烧 裴家小院里,宣月宁最后还是跟着两个孩子一起玩起了雪,三人合力在槐树下堆了一个有着三头六臂的圆圆雪人,上面插着六枝槐树枝叉。 大家浑身都沾满了雪,宣月宁趁着换好衣裳的宣夫人给两个孩子洗澡,自己悄悄溜到裴寓衡身边,手里的雪球还没砸到他身上,就被他发现,轻易地攥住了那不消停被冻得通红的小手。 他无奈的将她手心里的雪团拿过扔在了门外,瞧着面前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娘子,在为自己没有捉弄到他而颇为沮丧。 只好主动放软了语气,“你一个小娘子,不要贪凉多玩,今日是你生辰,也玩够了,就算了,嗯?” 这一生嗯让宣月宁忍不住摸摸耳朵,凉丝丝的手激得她耳朵上的绒毛都炸开了。 眼里带着畅快的笑意道:“好,我知道了,阿兄送了我步摇,我明日也有东西送你。” 倒是嘴甜起来了,平日里想听她叫一生阿兄可谓难于上青天,在她准备回屋换衣裳时,顺嘴道:“我不要粉色的唇脂,现在用的就颇好。” 宣月宁那双杏眼瞪大,都快张成了两个小灯笼,他怎么知道她要送他唇脂,仔细想来,她好像真的只送过他唇脂。 暗暗懊恼着回了房,巧被宣夫人抓了个正着,按在浴桶里就是一顿磋磨。 她不好意思地躲,让宣夫人出去,她自己能洗,也不是真的小娘子了,哪里还用的着阿娘帮她。 宣夫人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阿娘从小把你养到大,你到是害羞起来了。” 宣月宁被戳的不敢反驳,任由她温柔地帮自己打湿长发,自己抱着胸,感受着手下微起的弧度,将其埋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喧闹的郑府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前来参加文会的学子无不满意而归。 郑亦雪送走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坐在圆桌前,拨弄着那些学子趁机送她的荷包、玉佩,找寻了半天,也没看见那日在文涯阁自己相中的红宝石簪子。 便问向身边婢女:“今日可有姓裴的郎君给我送过东西。” 那婢女道:“回十一娘,并无,听你的吩咐,都将他们送的东西记录下姓名放在桌上了。” 她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吓得那婢女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一把将手里拿着的荷包扔回到桌上,她冷笑一声,“不过是借住在他家的孤女,还真拿她当回事了,难不成还想娶她?竟然拒绝了我,连东西都不送。” 她是对裴寓衡有那么点说不清的心思,年少成名的裴郎,一身好皮囊,恰对了她的胃口,但也知道自己是郑家嫡女,以前的裴寓衡尚且娶不到她,更何伦现在的裴寓衡。 可她自己想静静观赏,默默喜爱是一回事,对方不拿她当回事,甚至对她视而不见,反而对家中那个表妹颇为照顾,就是另外一回事,足以让她恼怒不堪。 她竟是连一个孤女都比不上了。 没有她惦记的东西,桌上的物品就碍眼起来,“你去将这些都暗地里给他们送回去,他们倒是想靠娶了我飞黄腾达,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婢女不敢反驳,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时,郑梓睿过来了。 郑亦雪立即扬起一个笑脸,好像刚刚发脾气的不是她一般,向着其施了一礼道:“阿兄怎么过来了?” 郑梓睿从袖中掏出一个文集递给她,“本次文会上的诗词歌赋我都再次挑选了一遍,包括你与其他小娘子做的诗,一并重新筛选纳入了进去,待明日我去找家书肆抄写几本,定要让州学的学子人手一本,还要将其寄回洛阳,让父亲母亲一同高兴高兴。” 他话里话外都是要炫耀她的意思,她腼腆地一跺脚,似是害羞了,“阿兄,这多不好,十一娘做的诗又没有那么好,还不得让人看笑话。” “怎么会,我阿妹做的诗连不少学子都比不上。” 郑亦雪被他逗笑了,拿过那本文集,高高兴兴的向他道了谢,复又问道:“阿兄,你说我们昨日那般强求裴郎来参加文会,是不是应该再次向他道歉才是?” 郑梓睿没看出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见裴寓衡一面,只是宽慰她:“放心就是,裴郎不是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他不会将其放在心上的,等后日我入了州学,再好好同他道歉就是,今日是你生辰,莫要想太多。” 她暗叹一声收起了文集,转而想到,无法去见裴郎,总能去文涯阁会一会宣月宁,需知她已经得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那位已经从洛阳出来,即将于近日抵达越州。 父亲的本意是让他们兄妹二人小心提防,但她可不想那样做,在心里见不得光的地方,她是羡慕那位的,凭着女子之身,做到了不知多少郎君梦寐以求的位置。 那位可是最喜爱鲜嫩的小娘子的,她衣裳不少,但也不嫌弃多,回了洛阳,可就没有在外面的舒心日子了。 次日一早,她就收拾妥当,待着一众婢女去了文涯阁。 从一楼逛到二楼,并不见宣月宁,她挑了两身色彩鲜艳的衣裳,就觉无趣。 白秋之当了这么多年的掌柜,在她进门的第一刻起,就让身边伙计收了昨日给她和裴寓衡看的首饰。 是以,她找了许久,昨日所见的东西一样都没瞧见。 不禁在心里乐了起来,想着,莫不是裴郎已经偷偷将其买了下来,打算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送给她,她到时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刚想到畅快之处,就见宣月宁手里拿着图纸从三楼走了下来。 雪过天晴后,阳光从窗棱间照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沉浮,一身嫩粉色袄裙的宣月宁从阴暗中踏入阳间,如同一朵颤巍巍绽放的鲜嫩花瓣。 而在她的飞天髻上,很是眼熟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来回晃荡,时不时还会勾到她的发丝,调皮地黏在上面。 她头也不抬地拿着图样问向白秋之,“掌柜的,郎君去了何处,他前些日子让我画的图样我都画了出来。” 而巧在此时,另一位夫人招呼藏首饰的伙计,“你这郎君,我说我刚瞧上的红宝石簪子哪去了,原是让你收了起来,幸亏我看见了,不然你们家不就少了一单生意。” 顺着声音望去,郑亦雪立刻看见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岂不就是昨日暗示裴寓衡买给自己的簪子,再去看宣月宁头上的步摇,不正是和簪子在一起的那个! 所以裴寓衡没有给她买那支簪子,而是送了宣月宁一支步摇? 再看那已经付钱的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都有了细纹,一个如此丑陋苍老的女人,竟然要买她看上的簪子。 她气得狠狠瞪了一眼装傻充愣的白秋之,又盯着茫然看向她们这的宣月宁看了半晌,拂袖而去,“我们走!” 毫不知情的宣月宁此时是真的在疑惑,在她出来后就转身而走的郑亦雪,此时的背影看上去都变得高大起来,若是日后她见了自己能不假装亲热,就是这副模样,她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看破不说破的白秋之老神在在,他可是承诺要帮裴郎保守秘密的,顺手拿起柜台上的黄连水,喝了一口降降火气,道:“七娘莫急,郎君不久前才出去,马上就归了。” “非也非也,郎君我现在就归了!”库狄蔚文一次迈着两个台阶,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了上来。 他今日一身胡服装扮,脸侧的小辫被他高高竖起,露出了清秀的脸庞,那双碧绿的眸子满含温情的看着宣月宁,“七娘,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被他的情绪感染,看见郑亦雪那点子不快,马上就被抛在了脑后,宣月宁从楼梯上走下,将手里的图样交给他,问道:“不知是何好事?” 库狄蔚文接过图样,粗粗一打量,拍着大腿就叫了一声好,差点将正在装簪子的伙计吓得手抖。 他带着宣月宁去了三楼画室,将图样铺在桌子上,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七娘,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设计一套图纸,我去洛阳的时候是带着你设计出的衣裳而去的,你猜怎么着,你的衣裳入了贵人的眼!” 宣月宁有些警惕道:“什么贵人?” “是我们平日里都见不到的大人物,她喜欢你的衣裳特意派小厮联系了我,让你给她也设计一套衣裙,若是被她看上了,你日后就不愁了。” 他抖抖手里的这些图样,压低声音道:“七娘,你再将这些图样好好画上一遍,届时我将其送给那位贵人瞧瞧去。” 宣月宁心中一突,听出了他话里的漏洞,“那位贵人从洛阳来越州了?” “正是,她的小厮先一步来了越州,刚还找了我管我要图样。” 对上他那双能溺死人的翡翠眼,她先诚恳的道了谢,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将她的图样给贵人挑上,他费了不少心。 库狄蔚文见她还是如此客套,眸子不禁暗了暗。 可这一切正在垂眸看向桌上图样的宣月宁却没能看见。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着想,想让她能多赚点钱,可暗潮涌动的洛阳,没有准备她不想贸贸然接触了去。 那里可还有着裴寓衡的敌人,裴家依旧如日中天的竖立着。 而在洛阳的大人物、贵人,千里迢迢来到越州,还不是大张旗鼓,而是派小厮先行探路,这种情况下,还能找到了库狄蔚文要图样,不知是福是祸? 第五十八章 贵人青睐 第五十八章 贵人青睐 身份成谜、权利滔天的贵人一时间影响不到裴家的大小事情。 裴寓衡即将返回州学,家里正忙着为他置办东西,心不在焉的宣月宁很快便让他看出了端倪,问了才知晓她的担忧,遂安抚她不会是洛阳裴家之人。 他们陷害裴父还有个借口,可若来到越州自己动手,那跟迫害族人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如此行事。 宣月宁将其记了下来,暗自猜测会是哪位贵人不辞辛苦从洛阳跑到越州来。 可万没想到,她与神出鬼没的贵人很快就见了面。 那是在通往州学的必经之路上,众多学子早已抵达,距离去洛阳参加科考已不到三月,放松了几日,他们便要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了。 羊肠小道上唯剩宣月宁和裴寓衡坐在牛车上慢悠悠地前行。 被雪覆盖的道路,走的人多了就滑了起来,怕在这关键时刻摔伤了裴寓衡,宣月宁说什么都不准他走路上山,直接雇了牛车,将他们二人,和给他准备的衣物一并拉上山去。 可即使有辆牛车,宣月宁依旧被冻得手脚冰凉,手里握着被裴寓衡塞进的手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越州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尤其这山上,她都有些不愿意去回忆,在那和裴寓衡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怎么熬过这个冬天的。 裴寓衡身子本就寒凉,对这低温适应良好,见她冻得脸都白了,主动解下披风要给她系上。 狐狸毛糊了她一脸,遮挡住她半张脸,她扒拉下都戳到了杏眼的毛,忍不住揉了揉手里触感柔软的长毛,摇着头要将披风还给他。 她自己还穿着袄裙,不过就是冻一会儿不碍事的,倒是裴寓衡,要是感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裴寓衡不容她拒绝,“在山上这般久了,我早已习惯此处的寒冷,不穿披风也无事。”手指在其脖子前系着软绳,将她整个人都裹在披风里,穿在他身上的披风,到了她身上,正好能将她从头到脚都盖住。 他说的是实话,宣月宁瞧他内里穿着自己给他特意订做的夹袄,又贪恋这披风的温暖,尤其是狐狸毛领被风一吹贴合在脸上,痒痒的让她舍不得将其还了回去。 将披风严丝合缝地连脚都没有放过地裹住她,他便出言同驾车的人说让其快上一些,早些到州学,她也能少遭些罪。 “好,裴郎你们坐稳了。” 牛车快了起来,可再快也是老牛拉的车,速度只比刚才快上些许。 也就在这时,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停在山路中的马车,却只有车厢不见马匹,再定睛一看,那马就倒在车厢旁,口吐白沫已是没了性命。 而在马车周围围着一圈数十人腰间别刀的男子,见到他们的马车将其叫停了住,不准再向前。 裴寓衡默默将宣月宁挡在身后下了牛车看向他们,宣月宁从他身后探出,只露出了一双杏眼,打量着他们腰间的刀,她认得其上的花纹,那是宫里的侍卫专有的。 这些人来自宫中。 想到那位从洛阳而来的贵人,不禁将目光对准了被他们护在中央的马车上。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荡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名侍卫低头向车厢内的人其说了现在的情况,车帘被彻底拉开,里面的人作势要出来。 所有侍卫精神一振,严阵以待,不敢去瞧马车中人,便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们的牛车。 一个身形矮小的宦官在马车下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撑直了背脊,紫色典雅的衣裙在眼前晃过,轻巧地踩在他的后背上落于地面,仪态端庄。 刻进骨子里的礼仪让她的双手,一直交叠放于腹上,转过身来终于显露了真容。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一头长发盘在头顶,梳的是妇人髻,没有过多的饰品点缀,额上描着一朵盛开的红梅,正衬这冬景。 为她这张温婉大气的脸上,增添了妩媚。 躲在裴寓衡身后的宣月宁将面前这位十分年轻的娘子,同记忆里那位长袖善舞、权势日盛的“巾帼宰相”做起比较。 困惑、错愕,探头时的惊疑不定,宣月宁微张开口,她是宫燕儿啊。 被女帝倚为心腹,封为内舍人,命其掌管宫中文诰多年,后又更进一步,被女帝应准可以参与朝中事务,被戏称为“巾帼宰相”,同裴寓衡分庭抗礼的宫燕儿。 她的一生也颇具传奇,原本是掖庭奴隶,但在出生名门之母的教养下敏识聆听、博涉经史、精研文笔,其才名被女帝所知,女帝见之。 初见女帝时她就能与其对答如流,丝毫不惧女帝威仪。 于是被明察善断,善用英贤的女帝带离了掖庭,放在身边教养,一跃脱离贱籍,成为人人都要艳羡巴结的所在。 此时的她还未成长为那位女宰相,仅是女帝身边的负责文诰的女官。 她自己曾跟随萧子昂进洛阳面见女帝,当时的宫燕儿就伺候在女帝身侧,额上的红梅妆叫她印象深刻。 萧子昂解了她的疑惑,宫燕儿忤逆女帝,犯下杀头之罪,理应当诛,可女帝怜惜,便免去她的死罪,着人在其脸上刺字,是为黥面。 出入宫廷,脸上有字,有碍仪容,她便别出心裁地在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以遮掩,后来这种梅花妆便风靡了宫内,引得众人竞相效仿。 面前之人,额上那朵红梅,可不就是记忆中的那朵。 宫燕儿操着一口长安官话问道:“这位郎君可是越州州学的学子,怎的不在州学读书?” 裴寓衡施礼,“州学放假,某刚要前往。” 她面上一直带笑,嘴角微弯,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打量着二人,宣月宁下意识躲过了她逼人的目光。 只听她道:“不知可否让我与你们同行?我的马车坏了。” 她身边的护卫面若冰霜,完全以她为主。 裴寓衡低头瞧着脸都快埋进狐狸毛里的宣月宁,又将她挡了挡,避过宫燕儿试探的目光,冷淡道:“自无不可。” 众人一齐上山,有宫燕儿在,他们两个人自然不能再坐牛车,一行人便慢慢行走在小道上。 宫燕儿伸手从身边婢女那拿起一卷文集,问道:“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我昨日入越州收到一本文集,上面有不少学子所做的诗。” 这文集宣月宁知晓,可不就是郑亦雪举办文会收集的诗词,然后被郑梓睿拿出来印的。 静了静心问道:“娘子觉得这文集上所做之诗如何?”她伸手拽着披风,以防自己跌倒,忐忑的等待着宫燕儿的回答。 宫燕儿嘴角弧度未变,随意翻了两页,看向终于出声的宣月宁,“小娘子觉得呢?这文集据说州学学子人手一本。” “不是人手一本吧?我阿兄就没有,那个,我阿兄姓裴。”她将手心的汗蹭到披风上,有些拿捏不准宫燕儿的意思。 不等宫燕儿再次询问,裴寓衡为宣月宁解了围,“因着那日文会并没有去,是以文集上没有收录我的诗作,也没人将其给我。” 宫燕儿将文集还给身边婢女,没有跟裴寓衡说话,反而对宣月宁很感兴趣的说道:“那就是了,我观你阿兄也不是那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既然你是裴郎的阿妹,那你可是那文涯阁的七娘?” 她是女帝身边女官,自然要隶属于女帝一派,同以郑家为首的世家大族,本就水火不相容,这话里,有的是对裴寓衡没有投入其门下的满意。 宣月宁硬着头皮道:“正是。” 宫燕儿话锋一转:“你设计的衣裳很漂亮,我很喜欢。” “谢谢娘子喜爱。” 州学的牌匾近在眼前,宫燕儿回道:“不用谢,反倒是我该谢谢你们救了瑶瑶才是。” 说完,率先走进州学,从袖中拿出令牌给予看门之人让他交给崔棱,跟他们两个道:“两位今日就当没有看见我,为我保守秘密如何?” 牛车停靠在一旁,驾车的车夫,早就被宫燕儿身边的侍卫拿了银钱打发走,此时正由侍卫拉着。 州学门前,除了含笑而立的宫燕儿,就只剩他们两个外人。 宣月宁是识得她的自无不可,便仰头去看裴寓衡,他一贯不会让她失望,施礼道:“某这便进去,今日只有家中阿妹送某上来。” 她赶紧解下披风,让他稍稍弯腰,她好给他披上,他低声拒绝,“不了,你先穿着下山,我在州学还有衣裳。” “这怎么能行,你看看里面的学子,哪个不是裹得跟个球一般,就怕感染风寒耽误考试。”说着她踮起脚就要给他披上。 裴寓衡失笑,在她的不屈不挠下彻底展颜,万里冰封化开的柔情荡漾在眼底。 哪个学子不是十分注重自己形象,那可是宁愿冻着,也要有风骨的,哪里就像她所说会裹成个球。 他们两个推让之际,宫燕儿已让婢女取了一件披风出来。 “不如,让七娘先穿我的衣裳回去?” 第五十九章 字迹相仿 第五十九章 字迹相仿 宣月宁最后是穿着宮燕儿的披风下山的,穿在宮燕儿身上到小腿的披风到了她这就正好盖在了脚背上。 在大洛象征尊贵的紫色,就这样被她一路穿回了文涯阁。 宮燕儿为何会来越州? 再看见她递令牌后,被崔棱的贴身小厮迎了进去后,她就明白了,崔棱已经暴露自己隐居在越州,她是来劝崔棱回洛阳的,万不能让他被世家大族拉拢了去。 这越州待不长了。 她摸着被自己叠得整齐的披风,上面一点熏香的味道都没有闻到,很难想象看上去端庄的宮燕儿其实骨子是极其厌恶鲜艳的,表现的种种不过是讨女帝欢心。 女帝喜爱鲜活的小娘子,她便喜欢,但实则,她此人最喜素雅。 兼具文人风骨,自有傲气,前世她的才名与裴寓衡不相上下。 也不能这样说,那时的裴寓衡已经是双手沾满血腥的酷吏了,人们对其闻风丧胆,哪里还能记得,他也做的一手好文章。 如此,她为宮燕儿设计的图样,就要重新再画一批了,原本的鲜嫩明亮已是不适合再拿到她的面前。 她低头认真作画,回忆着自己认知中的宮燕儿,为她量身设计了一身清淡素雅,堪称寡淡的衣裳,另配了一套红梅的头面。 库狄蔚文收到她新画的图样时,碧绿的眸子满是不解,贵人可是指名要设计一些亮丽的衣裙。 宣月宁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遇见宮燕儿的心潮澎湃,对未来的无限期盼悉数被她压了下来,“郎君,你若心中不安,便将我之前设计的图样拿去给他们吧,至于这个图样劳烦郎君帮我做出来。” “非也非也,七娘莫急,我这就叫人将两份图样做出来。”说完,不容她拒绝,他扭头就大步朝外安排去。 宣月宁抿唇笑了笑,她心有所感,落笔如有神助,最后一份图样根本就没有花费过多的时间。 可回了家后,在自己小院里听见隔壁崔家的嘈杂声,还是让她诧异了起来。 裴璟昭抱住她的大腿,“阿姊,崔家来了位非常貌美的夫人。” 貌美夫人?她立马就想到了宮燕儿身上,她竟然毫不避讳的住进了崔家院中,想到她曾说过的谢他们救了瑶瑶的话,竟是真的,她与崔家的关系这般好。 揉了揉昭儿的发,细软的头发在她指间穿过,“记住,要管她叫娘子,不可叫夫人,去玩吧,阿姊还有些事情要做。” 看着昭儿蹦蹦跳跳去找骥儿,她自己一人进了书房。 望着空荡荡属于裴寓衡的那把椅子,她撑着下巴,喃喃出声,“机会已到,你可万不能错过啊。” 摇过头后,她拿过一张宣纸,在其上隐晦提点裴寓衡,要抓紧拿到乡贡生名额。 明年二月洛阳就要开恩科,她若所料不错,届时崔棱有九成的可能会跟宮燕儿返回洛阳,千载难逢能堂堂正正出现在那些人面前的机会,不能有失。 她太了解他了,杀父之仇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一颗发芽的种子,连月的酝酿,只怕早已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现在能压制住自己,是因为他还有家人照顾,要是此次机会错过,她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再一次走上前世的老路,那条路太苦了,她不想他走。 这一封信,便交由了那位白衙役连带着她做的吃食,送进了州学。 州学日日被裴寓衡和郑梓睿碾压的学子,见到她做的吃食,眼睛都要绿了,自己吃不到,也要阴阳怪气的讽刺一遍裴寓衡,让自己阿妹来养,丢人。 可他们话音刚落,就被溜达来的崔棱刺激到了。 只见崔棱到了裴寓衡身边,直接将那些吃食抱走了,嘴里念叨着自己最近都瘦了,需要学生孝敬。 当即就有机灵的学子要献殷勤,被他三两拨千斤给回绝了。 然后在走人之际,还嘱咐了裴寓衡一句,“裴郎下次帮我转告七娘一声,再给你送吃食,记得给我打壶绿蚁酒上来,还有我还想吃她做的酒糟鱼,告诉她等天暖和了,我再钓鱼还她。” 他真的想在大冬天吃一条送到这里就被冻成冰块的酒糟鱼? 不,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那些学子,他和裴寓衡关系匪浅,不要别人的东西,只要裴寓衡的。 学子们都知晓崔棱和裴寓衡两家是邻居,再者裴寓衡抓到贼子变相帮了崔棱,所以在他没有拿到乡贡生名额的时候,崔棱为报恩也让他进来读书了。 可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崔棱,会明目张胆的为裴寓衡撑腰,没看刚才还讽刺裴寓衡的学子,此刻恨不得自己把舌头吞进去,他们刚才说了什么混账话,还让崔棱听见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展现自己与裴寓衡的熟稔,在宮燕儿到了之后。 裴寓衡抚掉信纸上沾到的玉露团的奶渣,从来都不会向其他被冻得苍白的学子一样,翘起鲜艳的红唇,眼里已是了然一片。 独自一人读完信上所言,提笔回信,安抚她道自己定不负所望。 学子们的学舍是两人一间,他和郑梓睿同住,郑梓睿也听闻崔棱拿了裴寓衡吃食一事,从外进来就看他神情不似往日冷清。 浑身都沾上了活气,眉眼间一片温暖,少见地景象令他都是一愣。 不是有意的远远扫过那书桌上不是裴寓衡却胜似他字迹的信,笑道:“这是谁给裴郎来了信,莫不是哪个芳心暗许的小娘子?当真一腔痴情,连字迹都颇为像你。” 郑梓睿不提,裴寓衡还没感觉出。 自己写的字迹看的多了,也就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此时他手下正有一封写到一半的信,同宣月宁给他写的信放在一起,要是不仔细看去,当真是出自他一人之手。 只是他手下的字多了两分凌厉之感,而宣月宁的字却透着婉约秀气,和她一直表现出的爱财如命的样子,大相径庭。 宣月宁往日在书房中多是画图样,很少用笔书写,他也从未关注过,她竟然写的一手像的他字。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不光宣月宁,裴璟骥和裴璟昭的字也十分像他,毕竟小时候,父亲为了鞭策他,故意拿他的字帖去教他们,还说他要是写不好,到时教坏了小的,都怨他。 想到父亲,他身上的热乎气倏地浇灭了,整个人再次冷漠起来,淡然的对郑梓睿道:“八郎说笑了。” 会对小娘子有美好幻想,似乎连正人君子也不例外,郑梓睿躺在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本书翻阅,“裴郎也快弱冠了,家中阿娘可有给你物色小娘子?” 郑家早为他定下了未来的妻子,是一位世家大族的嫡女,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有大家风范,言行举止也挑不出错来,可当宗族妇。 “尚无,八郎知晓我的身子,还是不耽误小娘子为好。” 回完郑梓睿的话,他冷静地捻起自己正在写的这张宣纸,一个铜钱般大小的墨点脏了它,他将它折好让墨点那面口扣在桌上,重新书写起来。 郑梓睿问他时,他脑子浮现的竟是巧笑倩兮的宣月宁,看来是他刚才想宣月宁的字像他想的太出神了。 她也是太听父亲的话了,还真将自己的字写的这般像他。 若是让宣月宁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必定得给他奉送上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可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临摹出来的。 而此时的她摸着宮燕儿的披风,直觉有些奇怪,将自己的披风主动予她,似乎就是想让自己去接近她,可她图什么?自己只是一介孤女。 而几次去崔家还披风,均得到了宮燕儿不在,请她当面还的话。 其实那日在上山的路上她就隐隐有所感觉,宮燕儿对她的兴趣比对裴寓衡的大,一直在同她说话,只是当时见到她,自己脑子一片混乱,还以为感觉错了。 现在回想起来,只怕都是真的。 文涯阁的生意一直蒸蒸日上,给宮燕儿准备的衣裳头面都已经做好,有夫人请宣月宁上门设计,原本这种活她都是不接的。 但她相信裴寓衡定能去洛阳考试,有着回报文涯阁,再多赚些钱的心思,便欣然同意了。 这位夫人是韩夫人的好友,对她很是客气,做成一单让人心情愉快的单子,她便听从掌柜的话,准备买些东西回家去。 站在小摊旁,就见两个乞儿疯跑而去,嘴里还嚷嚷着:“快走快走,有个冤大头的小娘子在发吃的。” 呼朋引伴的,衣衫褴褛、老的、少的,所有在街上行乞的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宣月宁放下看好的唇脂,不理那人喋喋不休的夸奖自己的唇脂多么的好,看向他们奔跑的方向,眼皮一跳。 与这个坊相邻的坊,可不就是裴家最初住的,三教九流最为混乱的那个坊。 小娘子,小娘子? 她眼尖的在人群中发现并没有把乞儿呼啸跑过当回事,正和同僚吃着馄饨的白衙役。 “白衙役,前面的坊出事了,我感觉不太对,不如去看看?” 白衙役见是宣月宁,这可是裴寓衡的阿妹,二话不说,唏哩呼噜吃下一碗馄饨,“兄弟们,走,去看看。” 宣月宁跟在他们身后,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是宮燕儿,要是她,也千万别出事。 第六十章 薄皮荔枝 第六十章 薄皮荔枝 “再给我们点吃的。” “我们是刚跑过来的,还没领到你的东西。” “小娘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 宣月宁提着一颗心,跟在白衙役他们身后一路小跑跑过来,就瞧见无数人围着中间的主仆二人,还有那小孩仗着自己身量矮小,蹿到了宫燕儿的裙摆上去拽她,看得她心里直抽抽。 她们主仆二人身侧未见那些侍卫,反而是拉食物用的牛车,已经被那些人一哄而上,上面的食物惨遭哄抢。 婢女的嘶喊声显得那么单薄,“你们别抢,别抢啊!” 哪里有人听她的话,瘦弱的孩童抢不过那些强壮的大人,纷纷转而去求宫燕儿。 宫燕儿今日没穿那身象征身份的紫色衣裙,鹅黄色的八幅石榴裙布满了脏兮兮的小手印,也不嫌弃他们,脸上的笑容一直未退,连弧度都没变一下,鹤立鸡群。 眼见着事态升级,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意打量主仆二人,婢女急的眼睛都红了,拼死护住她,“娘子,快把他们叫出来吧。” 隐匿在暗处的侍卫只待宫燕儿一声令下,就能将这些无赖们砍杀干净。 她拿着手里的汗巾,替趴在裙摆上的一个孩子擦拭脸蛋,神情不悲不喜,却在看见朝他们这里跑来的宣月宁有了丝波动。 对婢女道:“不急,再等等。” “可是,娘子?啊!” 却是有人趁人乱摸上了婢女的屁股,引得她惊叫连连,整个人护住宫燕儿的身后,颤着身子不松手。 宣月宁一口气都不敢松,离着好远就喊道:“衙役已到,勿要放肆!” 她声音尖细,足以让哄抢之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真是被食物冲昏头脑的不依旧不管不顾抢车上馒头,更多的是没拿她的话当回事的。 他们这个坊赌坊、妓院众多,是连衙役平日里都不愿意踏足之地,整日里高高在上的衙役们,凭甚会来管这点子事。 白衙役他们自然也看到前方一幕,纷纷抽出腰间佩刀,“衙役在此,命尔等速速停下!” 那些人回过头一看真是衙役过来了,跳到牛车上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能抢到什么是什么,拼命往怀里塞脚下生风溜走了。 围着宫燕儿的孩子们见势不妙,跑地更快,那原本趴在宫燕儿裙摆上的孩子伸出小手恶狠狠推了她一把,若非身后就是婢女,这力道能将她推个仰倒。 “娘子!”婢女大呼小叫,“你可有事?” 宫燕儿稳住了身子,望着那孩子被赶过来的衙役扑倒在地,说道:“无事。” 刚才身边还全是人,此刻能跑的全跑的,跑的慢的都被衙役抓住了。 宣月宁是最后一个跑到的,见宫燕儿只是身上脏了些,弯腰大口喘着粗气,寒冬腊月,可把她连跑带吓出了一身汗。 宫燕儿扔了那条给孩子擦脸的汗巾,又从袖中掏出一条,带着劫后余生般悻然的婢女,来到她的面前,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汗水。 擦脸之人尚未觉得有何不妥,被擦之人可是唬了一跳,她何德何能让宫燕儿帮她。 急忙站直身子,接过宫燕儿的汗巾自己擦了起来,擦了半天,脸上汗珠被吸走,未施粉黛的小脸白里透红,诱人得紧。 边喘边问:“娘子,你没事吧?” 宫燕儿瞥了一眼暗中的侍卫,侍卫们怕被衙役发现,悄悄退去,方才对宣月宁道:“这些衙役可是七娘找来的?多亏了你们,不然我主仆二人危矣。” 宣月宁赶紧摆手,示意宫燕儿不要客气,看着一地的碎馒头渣,还有牛车上被糟蹋的面食,叹道:“可惜了这些粮食,娘子下次再来还是带上些人才好。” 她身边婢女拼命点头,如惊弓之鸟般,和依旧嘴角弯弯,一脸镇定的宫燕儿形成鲜明对比。 在心中赞了一句,不愧是被女帝夸赞的内舍人,光凭这份气度就不知强过多少只会说大话的才子们。 宫燕儿瞧着一片狼藉地面,和那些被衙役们抓到的人,双手交握于腹前,突的问道:“不知七娘如何看待他们?是否觉得我今日莽撞了?” 顺着她的目光,宣月宁自然看到了在衙役怀中扭打的孩童。 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却回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莽撞了。” 婢女首先不干了,“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呢?要不是我家娘子不要……” 后面的话被宫燕儿轻飘飘一个眼神噎了回去,婢女低垂着头冲宣月宁弯腿行礼,“是婢子说错话了。” 这一板一眼的动作从宫中出来的动作,让宣月宁眉头跳了两下,下意识就抚过了右眼的睫毛,柔软的睫毛刷在食指上的感觉,将她唤回了神。 只见宫燕儿立在原地,身有悲怆之感。 宣月宁自然知道贱籍出身的宫燕儿,幼时在宫廷中受了很多苦,想来是触碰到了心中的柔软,才会有了今日发粮一事。 不自觉看向她就带上了柔光。 宫燕儿立在她身侧,伸出右手指着脚下的土地道:“我们脚下的山河是陛下的,你、我,都是营营众生的一人,幼时我曾期盼有人能伸出手来拯救我,也真的成功了,见到这些孩子就也想着救救他们,也许会给他们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此刻的她嘴角的弧度是最真挚的,是宣月宁想都不敢想会出现在这位“巾帼宰相”身上的笑容。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附和而去,反而隔着汗巾小心地抓住她的手,小声道了句得罪了,将她的手指向那曾推开她的小孩。 小孩正对着衙役拳打脚踢,流露出的目光不像个孩子更像只野兽,对上她们恶意满满。 “我觉得救人先救几,我们能救得只有那些本身就想求救的人不是吗?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是没有必要救得,也救不了。” 这堪称冷血的话,让宫燕儿身子颤了颤,转动脖颈看去,只瞧见了宣月宁冷冰冰的小脸上那漠然的目光。 她松开宫燕儿的手,“让娘子看笑话了,我只是觉得,娘子本意是好的,却用错了方法,解一时之饱,是没有任何用的。” 自怨自艾、自暴自弃、针锋相对,她宣月宁全都经历过了,战乱、贫穷、家亡,她也经历过了,她见过易子而食,也见过将浑身血肉割了喂子的父亲。 人性的恶,她从来没有低估过。 说不出违心的话。 宫燕儿将手收了回来,宣月宁刚才那番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对正处在迷雾中看不清道路的她,有醍醐灌顶之效,似是劈开浓雾,为她照进了一束光。 阿谀奉承听的多了,人真的是会迷失自己。 就像她说的,那一时之饱得到的可能只是短短一瞬的感激,更多的是因为后续自己无法裹腹而生出的怨怼。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想要做出改变,倒不如扩大书馆增设学士。 她沉吟着思索可能性,宣月宁却以为自己刚才的言语被她不喜,便主动转移话题,她衣裙已脏,不如移步到文涯阁,那里有刚给她做好的两身衣裙。 宫燕儿点头同意,那边白衙役已经控制住这些闹事之人,小娘子好心发放食物,他们倒是肆意争抢,拎着他们同宣月宁说了一声就带回了衙门。 一人五大板,保证他们长记性。 跑了的那些也别想落好,黄州长可是通过崔棱知晓宫燕儿入了越州,可谓是又惊又怒,当即就派人去好好整顿。 白衙役交了差事还被黄州长夸奖了一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拍脑门,他得去把此事告诉裴郎一声,省得他担忧阿妹,谁知到了州学,没瞧见裴郎,抓住过路学子,让他给传个话。 传来传去,话里的意思就变了。 换了一身浅色素气衣裙的宫燕儿同宣月宁正一起坐在她的马车中,原本的熏香被她撤下,婢女蹲坐在一旁,为两人剥着荔枝,温柔小意不过如此。 宣月宁可不想知道这荔枝是怎么来的,反正有人伺候,她乐得吃,都多长时间没有吃到荔枝了,不知不觉她就摆出了前世萧家郑夫人的做派,一脸从容。 宫燕儿只觉面前这个小娘子和自己原本想的全然不一样,原以为就是个投机取巧,利用崔珺瑶的骗子,没想到能说出刚才那一番有见解的话来,还能透析自己心思,为她做了一身素气的衣裙。 不像个刚满十四的小娘子,所有行径反倒给了她遇见世家大族宗妇之感,倒是个聪慧可培养的。 最开始见到她的名字是在崔珺瑶给她的信上。 怕那个单纯憨厚的崔五娘,被宣月宁一手做饭好手艺骗了去,就开始有意无意问起她的事情。 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在文涯阁当起了首席画工,画的图样让那些夫人小娘子喜欢的不得了。 后来崔家进了贼,崔珺瑶了了几句她都能想到那晚的惊险,差一点,这个干净的小娘子就要蒙尘了,也是自那之后,崔珺瑶给她的信上,三句话不离宣月宁。 什么今天月宁给她家阿兄准备州学的用品都不理她了,什么她最喜爱月宁给她做的玉露团,什么她去裴家串门偷偷给月宁做诗但月宁笑得好牵强。 还有月宁真的好爱钱,她觉得自己在月宁的心中大概都不如钱可爱。 若不是知晓宣月宁是个女子,她都要以为崔珺瑶芳心暗许了。 从崔珺瑶给她的信中,她竟也拼凑出了裴家的近况,纵然不如以前长安裴家,但裴家人一个都没有折弯了脊梁,奋力求生,令她钦佩之余也有遇到同类之感,有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意。 裴家的事情,跟在女帝身边的她自然最是了解,裴父与其说查到了世家大族的龌龊证据,不如说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两大派系相争,成了牺牲品。 她对宣月宁连带着对裴家的关注,又怎能逃脱陛下的眼,裴寓衡也算是因祸得福,能够被陛下所知了。 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是以,她到越州请崔棱归洛阳,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想要试探宣月宁一二,如今结果,到也甚是令她满意。 看那两人一个扒一个吃,她眸光带笑,“七娘慢些吃,要是喜欢,我再着你给送些去。” “真的?” “自然。”这会儿倒是像个好吃的小娘子了,她也吃了一颗荔枝,恩,甚甜。 宣月宁是抱着一篮子荔枝回的家,“阿娘、昭儿、骥儿,快出来,看阿姊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她能察觉到宫燕儿对她态度的改变,以为是自己救了她的缘故,就没跟她客气,全当是其赐给她的,荔枝这东西金贵,用冰护着运到长安可是千金难买。 寻常百姓吃不到,可对宫燕儿来讲就是平日吃食,算不得什么,没看她在越州都能吃的到。 宣夫人来问,她便回道:“都是隔壁娘子送我的,分出一半,我找白衙役给阿兄送去。” 抱着小篮子,刚唤昭儿过来开门,就瞧见了门外一身寒气的裴寓衡。 第六十一章 心乱如麻 第六十一章 心乱如麻 冬季的天黑的总是要早些,此时家家已经点起了烛火,裴寓衡就站在半黑不白的天儿中,面色苍白,眸里是让人看不懂的压抑。 他向来都整洁的宽袖长袍上有了褶皱,外罩的披风都系斜了。 宣月宁手里还抱着荔枝,见他在门外,惊讶道:“你怎的回来了?” 他半低着头,将面前的人儿看尽眼底。 面色红润无伤、身上衣裳干干净净、两只手抱着篮子,比平日里的她还多了些活泼,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并未哭过,看样子是真的无事。 一路担忧乱蹦的心,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擅自紊乱起来,如今才堪堪平稳下来。 他在州学下了课后,被崔棱叫去听他讲解如今朝中形势,这些都是进士科考他应掌握的,两人你问我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他出了门,就被候在外面的赵皖晨一把拉住,“裴郎,刚才白衙役过来寻你,见你不在,让旁的学子转告你,七娘出事了!今日被那些地痞无赖给堵了!我得知消息立刻就过来找你。” 只听那句七娘出事,他便有五雷轰顶之感,待听见后半句的地痞无赖,整个人都有些蒙住。 那些人会对落单的小娘子做什么好事?他都不敢细想宣月宁遭受了什么。 是他这个做阿兄的不好,自己在州学里读书,让阿妹一人赚钱,还遭遇祸事。 那一瞬间,后悔和自责将他吞没,甚至来不及去核对赵皖晨话中真假,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得陪在她身边,亲眼看见她才是。 转过身他就反了回去,直接朝崔棱告假。 崔棱在屋子里听见了外面赵皖晨的嚷声,见他面色不对,丝毫没有往日镇定,叫身边小厮去将马车拉来,他同他一道下山。 在马车里,他一言未发,闭着眼睛去想,那些地痞无赖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是他太过弱小,让他们欺负到了头上。 最坏的结果若是宣月宁真叫人糟蹋了,他便娶了她,悉心照料,是他对不住她。 娶了她? 郑梓睿问他家中阿娘有没有给他定亲之言尚在耳畔回响,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将他自己都惊了一跳。 有些东西隔着一层纱朦胧不清,捅破个洞就全然不一样了。 相依为命的这些日子,全然变了一个人的宣小娘子,会捧着铜钱大言不惭说要养他的阿妹,不嫌弃他一身病容还会给他做饭的宣月宁。 得知她并非是舅父之女,甚至同郑梓睿长得十分相像,有八成把握是郑家女会离开裴家时的不愿。 他变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慌乱中还迷蒙着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裴家大门已近在咫尺,一身的力气都花在了站在门口上。 害怕开门之后见到悲戚场面时,门开了。 毫发无损的宣月宁疑惑的看着他,还问他,“你口脂怎的都缺了一块?” 缺了一块?怕是他无意识咬进嘴中了吧。 轻轻蠕动双唇,半晌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在他身后赶来的崔棱见到宣月宁,背着手说:“原来七娘无事,你可将你阿兄吓坏了,急忙下山来寻你,一路上魂不守舍,还能记得半途去给你叫个大夫。” 裴寓衡因他之话染上薄怒,“崔老!” 崔棱才不理他,乐呵呵的说:“呦,这就气急败坏了,可不是你裴郎平日里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啊,老夫还以为这辈子无事能扰动你的心弦。” 刺了他一句,还以为还再看他出丑,可他调节能力甚强,两句间就又恢复了从来模样,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崔棱。 将本着看热闹心的崔棱给看恼了,反了他了! 宣月宁的目光从裴寓衡身上看到崔棱身上,再翻回去看个来回,见他师徒二人斗嘴,脑里想的是崔棱刚才之言。 堪称冷血无情的裴相会以为她出事特意下山,怕是她出现幻觉了吧?怎么可能。 再去瞧裴寓衡,还没看清他是什么表情,已经一个眼刀飞了过来,吓得她退了一小步,果然,是幻觉。 悄悄翻了个白眼,插嘴问向崔棱:“崔郎君,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崔棱立刻将州学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听见是白衙役传给学子的话,传到最后演变成她被那些地痞无赖围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少不得给他们二人解释一番。 “想来是学子传错了话,今日宫娘子好心去送吃食,结果被那些乞丐围堵,巧我碰见白衙役,央他帮了忙,我自己是一点事都没有的。” 说完,崔棱和裴寓衡也知他们二人误会了,可不是鹦鹉学舌闹了个乌龙。 得知了前因后果,又见宣月宁根本无事,裴寓衡卸下防备,就瞧见宣月宁抱紧荔枝仰着头问他:“阿兄,你当真是怕我出事,方下山来寻我的?”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想得美,自然不是。” 话音刚落,被请来的大夫因走得太快,擦着额上的汗道:“裴郎在何处?且快让我瞧瞧你阿妹,好家伙,直接把我从医馆里带出来,也就看在请我之人是裴郎,不然别的人你看老夫过来吗?” 裴寓衡:“……” 宣月宁:“……” 在一旁的崔棱直接笑出了声,背着手走回了自己家,“老喽老喽,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裴郎也别着急回州学了。” “砰”崔家大门关上了。 宣月宁咬着下唇,憋的很辛苦,她也挺想笑的,小脸都要抽搐了。 同时因为裴寓衡口不对心,听见她出事就下山来寻她,心里多了丝欣喜,真不枉费她这些日子的真心付出。 至于那点子的不知道从何处升起的别扭之感,直接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可瞧着裴寓衡状态不好,大夫来的正巧。 一路的担惊受怕,裴寓衡确实有些心悸,强逼着自己服下药后,嫌弃身上衣裳沾上汗渍,重新梳洗一番,换上新衣,方才躺回床上歇息,药劲上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裴家因他回来自然是特别开心的,晚上直接炖了个大鹅,送了一半给崔家。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们从不怕裴寓衡会考不上科举,只担心小人作祟,外加,怕裴寓衡身子骨熬不住。 他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变着发的给他进补。 宣夫人听闻儿子回来的原因,瞅着那个只顾着数药费又花了多少钱的宣月宁摇摇头。 拿着煮好的红枣茶看她全喝了下去,方才让两个孩子别吵阿兄阿姊,回去睡了。 宣月宁喝了一肚子红枣茶,感觉自己全身都是红枣味。 夜深人静窝在自己小被窝里,想起白天开门见到裴寓衡那一刻的喜悦,不自觉笑出了声。 裴寓衡这厮竟然会因为她下山,不多见,不,是从来没见过啊。 这个人把她送到郑家之后,躲她就跟躲瘟神一样。 之前是不在洛阳各地跑,仗着深得女帝厚爱,去哪个地,哪个地的官员遭殃,她自是见不到。 后来立功返回洛阳,成了可以自由出入北门,直接面圣的北门之首就更忙了,她那时嫁了萧子昂,纵使两人没有夫妻之实,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自然不能私下见面。 想唤他一声阿兄都没了身份。 这回,能让那个难缠嘴刁的主,主动因她下山,怎么办,想想都高兴,忍不住又傻笑起来。 抱着被子不小心笑出声,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她刚刚在想什么? 想裴寓衡竟然笑出了声,她是疯了吗? 那人表面上爱洁,可实则骨子里的阴郁偏执如影随意,她可至今还记得,当年有世家大族的庶子就因摸了他的爱猫一下,就让人剁去一只手,惨叫声十里开外都能听到。 而那只拱起身子,任由庶子摸了毛的猫,一样被他处死。 绯红的官袍溅上血渍隐匿不见,他理都未理,任由那庶子被家人接了回去,还要赔礼道歉。 隔着一条街道,他仰头望向藏在酒阁二楼窗户旁的自己,眸子里不变神色,诡异的让人害怕。 摸摸胳膊竖起的汗毛,宣月宁心下稍安,她没资格怕他,他所作一切总归是有理由的。 且瞧,如今的他不就被裴家绊住了手脚。 嗯,听说她出事还特意下山来了呢。 绷紧的小脸没有忍住,又笑开了来。 她拍拍自己脸颊,可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得睡觉了。 可脑子里全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偷偷摸摸点起烛火,把藏钱小盒翻了出来,数了一遍,再数一遍。 嗯,去洛阳的钱已经够了,剩下的钱够她开个小铺子维持生计了,总领工钱可不是那么回事,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一手的铜钱味,让她从容入睡。 那跟着裴寓衡下山回来的崔棱书房里的烛火一直未熄,可还正在同宮燕儿商议事情。 两人说完今日宣月宁救了宮燕儿一事,从关外打仗,聊到朝内近日发生的大事,又从各地美景说到风土人情。 不管崔棱说什么,宮燕儿都能稳稳接住下一句话。 夜深了,崔棱自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实在不想再同宮燕儿兜圈子,直接了当问了她的意思。 宮燕儿放下茶碗,“崔老既然已经上州学授课,何不跟我返回洛阳,陛下一直在等你,至于崔老要的,容我做不了主。” “娘子说笑了,一个进士名额,娘子又怎会拿不出来?” 第六十二章 关门弟子 第六十二章 关门弟子 崔棱摸着胡须,如一只老狐狸般,等着宮燕儿的准话。 进洛阳辅佐陛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也得趁着他还没回去,从宮燕儿手里得点好处。 他门下弟子数千,得他真传的五人也具是朝堂之上的重臣,不客气的说,进士生名额只要他想要,多的是人双手奉上。 但人就得计算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好处。 女帝此次开恩科广纳贤才,取进士五十名,其余科目数千人,这五十名进士其中给世家大族二十名额,剩余三十人都是给自己培养的人手。 以裴寓衡的才能,定能考中,但洛阳多的是人不想让他考上的,尤其他还是罪臣之子,没有人会接受他的投靠。 是以进士三十人已经经多方权利争夺定下了早早投靠他们的学子,就算有剩余,那也有千百人惦记着。 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讨要一个进士生名额,就得溅上一身泥。 他可心疼自己的弟子,这种事当然还是交由陛下的内舍人,宫娘子去做。 宮燕儿嘴角的微笑就没有变过,轻抬起身,主动伸手为崔棱续上一碗茶,动作行云流水,可谓赏心悦目。 “崔老,真是为难燕儿了,不知是哪位学子能得崔老煞费苦心的引荐?” 她作为陛下心腹,一应行事,陛下全然监控,她去安插一个进士生名额,不说众人会如何揣摩她代表的陛下心思,也定会被陛下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毫无功名的进士,就能早日入了陛下眼。 崔棱还真是为其操碎了心。 大家都是人精,名额虽小,但牵扯重大,此次恩科,女帝十分看重,选拔出的进士,定会被女帝委派重任,只要不生事,前途一派光明。 因此,宮燕儿轻易不会松口,崔棱也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他一口咬定,不给名额不去洛阳,“娘子这般聪慧,还会猜不出?想我入洛阳,娘子连个进士生名额都拿不出,崔某甚是伤怀啊。” 宮燕儿问道:“可是裴郎?众人皆避他,崔老如此为他谋划,不怕自己惹上一身腥?” 她在入越州第一日就着人打听过,又有崔珺瑶时时给她写的信件,不难猜出,崔棱对裴寓衡起了爱才之心。 崔棱靠在椅背上,指了指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碗,“沸腾的热水终有平息的时候,裴家的事情,娘子比我清楚,裴寓衡为人进退有度,文采斐然,其父又是我故友,于情于理我都得看护这孩子一二。” 他又道:“陛下当初特意饶了他一命,不也给了他一个平冤的机会,为了达成目标,他定会拼进全力为陛下分忧,娘子不同他是一样的人吗?应该更能理解他,又在顾虑什么呢?” 宮燕儿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手指缩回衣袖,尖锐的指甲刺进肉中,面色一丝未变。 她从掖庭长大,身负贱籍,可就像崔棱所言,她和裴寓衡是同一种人,未入掖庭前,她也曾是世家嫡女,一夕之间父兄族人全被女帝所斩,只余她和母亲苟延残喘,为了平冤,她投靠了女帝,满心沧桑。 就是因为相像,所以才会忌惮。 给了他机会,焉知他会成长到什么地步,然,她亦想见证这位同类人,会走出什么样的道路。 遂温柔大气的问道:“那不知,崔老用何身份,帮裴郎要这进士名额?” 崔棱点点她,有些意外她竟会帮裴寓衡从他这要个好处,“不知关门弟子,可能让娘子满意?” 她松开掐出血的手指,笑道:“那便如崔老所言,进士生定有他一席之地。” 第六十三章 关门弟子二 第六十三章 关门弟子二 崔棱说要收裴玉衡当关门弟子,次日就叫了他过来。 裴玉衡还以为要带他回山上州学,哪想他连下棋铺垫都没有,直言问他可愿当他的弟子。 屋外,宣月宁带着要还给宫燕儿的披风,正同崔均瑶凑在一起说话,不知崔均瑶指着院子里挂着雪霜的花草说了什么,笑得她前仰后合。 阳光明媚,美人如画,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他不愿再发生昨日的误会,他的阿妹一点事情都不能出。 收回目光,当着宫燕儿的面,他给崔棱行了大礼,“裴郎自是愿意的。” 崔棱哈哈大笑两声,对其十分满意,“我且为你取一字,淳元如何?希望你日后能守住本心,莫要走了岔路。” 在大洛,只有家中长辈赐字或是夫子才能给男子赐字,裴玉衡的父亲已经去世,裴家旁枝更不必说,那是陷害裴父的凶手之一,裴玉衡的字由崔棱来赐再合适不过。 他再次行礼,真心实意的给崔棱道谢,州学讲学,平日爱护,他不是没有感觉,更何尝这花费了心思的字,“谢过老师。” 宫燕儿在一旁贺喜,“淳元,这个名字甚好。” 崔棱又是哈哈一笑,对着宫燕儿道:“娘子今日有口福了,”又问向裴玉衡,“今日收你为弟子,让七娘给做几道菜,淳元可同意?” 裴玉衡稍愣,回过神来,回道:“老师何须问我,七娘愿意便可,我怎能做的了她的主。” 他背着手,“你做不了她的主,谁能做的了。” 宫燕儿眼神在裴玉衡和宣月宁身上看过,“哦?我怎的没有听明白崔老的话?” 面前两个人都是招惹不起的存在,裴玉衡扯扯嘴角,不再回话。 整个人除了提及宣月宁时的不自在,另有一种困惑萦绕心盼,那是经过昨日担惊后怕之后余留下来,引得他昨日失眠的罪魁祸首。 他尚还没彻底分析清楚,这异样的情感,或者说他有些害怕去洞悉那隐秘的它,他怕一旦将其释放而出,彻底无法掌控。 崔棱已推开门,对院中的宣月宁喊道:“七娘,今日你准备了什么吃食?” 宣月宁刚转过身,就听他又道:“老夫已经收下淳元为弟子,这大喜的日子,七娘难道不想一展身手?” 她身边的崔均瑶一把拉过她的胳膊,问向崔棱,“父亲,淳元是何人?你收他当弟子,关我们月宁何事?你莫要因为想吃好吃的,就欺负她!” 淳元?那不是裴玉衡的字吗? 她愣在原地,这字她记得是裴玉衡弱冠之时,陛下赐的,如今,她竟在崔棱口中再次听到了,该说属于裴玉衡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已不同的方式还给他吗? 裴玉衡不能任由崔棱继续胡说下去,站在其身侧回道:“淳元是老师为我取得字,刚刚我已拜入老师门下。” 宣月宁仰着脖子,眼里全是有着一抹红唇的裴玉衡,骤然一笑,“如此大喜,崔郎君想吃什么,告诉七娘,七娘给做了来。” “哈哈,好!” 按理以崔棱的身份,招关门弟子应该大肆操办,可他性子如此,竟是一句话就让他当了关门弟子。 可裴玉衡不能这样了了过去,拜师礼自是要准备的。 宣月宁拉着他在裴家厨房里嘟囔,“你想想拜师礼给崔郎君准备什么啊?” 为了方便做饭,她两只袖子都被撸了上去,厨房里烧着火一点都不冷,白嫩嫩的胳膊就在裴玉衡眼睛底下晃悠。 裴玉衡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抽回被她拽着的袖子。 她翻了个白眼,替他将袖子那里褶皱的地方抻平,“我最近攒了许多钱,足够去洛阳的花销了,你不用顾忌那般多,等下我拿给你,你赶紧去看看买些什么回来合适,崔郎君也真是,要收你当关门弟子,都不提前通知一声,这也太突然了。” 嘴上念着突然,可她脸上满满的笑,就连杏眼都弯成了月牙,从他的角度看去,眼角下的小痣浓黑。 袖子被松开,上面的褶皱已经抚平,她在专门做饭的裙子上擦擦手,就打算越过他回屋去取钱。 他伸手拽住她,柔荑在他手心一滑而过,粗糙的指腹让他抿紧了唇,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口,“我已经备好拜师礼了,你不必担忧。” 她挑了挑眉,“你备好了?” “嗯,”他道,“是一枚印章。” 说到印章,他州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她曾在书房中见他刻过,虽不懂印章的材质有什么说道,她也能看出那印章价值不菲,还以为他是替旁人刻的,万没想到是刻给崔棱的。 要是送的是印章,这就表明裴玉衡早就猜到了崔棱打算收他当关门弟子,毕竟印章那个东西,并不能随意乱刻字。 她眸光复杂起来,果然,还是裴玉衡啊。 这样挺好的,像前世一样,当上崔棱的弟子,有崔棱在朝堂上维护着他,他也不必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既如此,淳元你便去崔家吧,我做好饭就同阿娘她们一起过去。” 淳元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令他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她用手将他推了出去,“走吧,走吧,别在这碍事。” 他笑了笑,抬步向崔府走去。 宣月宁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崔裴两家人都入了席,崔棱吃了一口,享受地执起绿蚁酒,对宫燕儿道:“如何?七娘的手艺不错吧?” 宫燕儿点头应是,向宣月宁看过去,正巧瞧见她偷偷给裴玉衡夹了一筷子菜,再认真看去,裴玉衡面前的饭竟也与他们的不同,那是一碗白玉翡翠汤。 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稻米,突然就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第六十四章 别离越州 第六十四章 别离越州 “啪”地一声脆响,是茶碗从手中坠落在地发出的声音。 正在玲珑阁查账的肖夫人一脸不敢置信,原本眼尾向上扬的丹凤眼此刻都因震惊溜圆了一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婢女小心回道:“裴郎已经获得乡贡生名额,待过年之后就会启程赴洛阳考试,我刚才听他们说,有不少人都想去租裴家的院子沾沾喜气,”见肖夫人整张脸都要扭曲了,她加快了语速,“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言裴郎得了崔老青眼,被收做了关门弟子。” 肖夫人捂着胸口,一下摔倒在椅子上,婢女惊叫一声,连忙去扶她,要给她叫大夫。 她摆摆手,撑着桌子说:“你消息可属实?他真的成为崔老的关门弟子了?” 婢女不知道崔老的关门弟子有多么大的能量,肯定地点头道:“是真的,消息是从州学传下来的,街上的人都在传,对面文涯阁的七娘为了庆贺此事承诺每日多画一个图样,只要能听到恭贺裴郎的吉利话。” 肖夫人靠在椅子上,想到裴家来到越州后,她对他们做的一切,生出无限的恐慌的同时,也滋生出了妒忌,为什么她的儿子就不能像裴寓衡那般优秀。 她带着儿子赶往洛阳,想求裴家给她儿子一个乡贡生名额,可裴家翻脸不认人,好一顿尖利刻薄,就差明说你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坏了仕林名声,还敢求乡贡生名声。 甚至怪怨她办事不利,想从她的口袋将之前付的钱要回去,她肖夫人是谁,吃进她口中的东西休想让她吐出去,她本就与裴家闹得相当难看,也不在乎将洛阳裴家想至裴寓衡一家死地的事情抖落出去。 洛阳裴家在乎身上羽毛,只能暗恨。 她带着儿子返回越州,此时的裴寓衡当了拔解第一,却没能得到乡贡生的名额,就算帮助衙门抓了两个贼子,可依旧不能参加科考。 那种看天之骄子在泥潭深陷的爽感,让她从儿子日后再不能当官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可在此时,她听见了什么? 崔老!那是崔老!裴寓衡何德何能能当上他的弟子,还获得了乡贡生的名额。 待他日后当了官,焉知不会替家里人报复他们。 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肖夫人晕倒了。 在文涯阁的宣月宁就见玲珑阁围了好些人,大夫匆匆而至,须臾就出来了,她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和被婢女搀扶的肖夫人对视一眼后移开目光,唯有嘴角翘起,表达了主人的好心情。 肖夫人提着一口气,她是越州手段颇高的唯一一名女胡商,躺在家中床上,就已将所有利弊分析清楚。 裴寓衡取得乡贡生名额不至于让她如此害怕,可他成了崔老的关门弟子。 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一州之内,谁能得罪,谁能巴结,他们早早就列了一个单,自从崔老在越州隐居的事情被暴露出来,他就已经成为胡商们要躲着走的存在。 那可是连一州之长,黄州长都要敬畏的存在。 据说,他是连女帝都要给三分颜面的人,可这样的人,是裴寓衡的老师。 她挣扎着起身,安排道:“给我备礼,我要去裴家。” 珍珠、玛瑙、宝石,各种绫罗绸缎、稀奇古玩,拉了整整一个牛车。 在去裴家的路上,街上的人们都在谈论裴寓衡的事情。 百姓们兴高采烈的又翻出裴寓衡智斗贼子的事迹,说的人口干舌燥,听的人心中激荡,说着说着,就说道了乡贡生和关门弟子的事情上。 一个阿婆道:“我可不懂什么关门弟子,反正裴郎得了官老爷的提拔对不对?” “对,对!就是,虽然闹不明白他们说的,但是裴郎马上就要当大官了!” 一个学子路过,忍不住为他们解释了一番乡贡生名额和崔老的身份。 当他们听见要取得乡贡生名额才能去洛阳考进士,而帮了他们抓贼子,还在拔解上取得第一的裴郎,竟然是靠着当上崔老弟子才拿到乡贡生名额,当即生气了! “我呸,黄州长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不给我们裴郎名额,果然还是崔大官人有眼光。” 那学子辩解,“是崔老,不是崔大官人,崔老还未获得官职,而且不给裴郎名额,不是因为他本身不够优秀,实在是被他的身世所累,黄州长也是怕受牵连。” 阿婆拄着拐杖,瞥了他一眼,“我们不懂那些,只知道要是裴郎的父亲真谋反了,女帝不会留他一命,还默许崔老收他当关门弟子,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一天天想的太多。” “就是!” 有人一拍大腿道:“哎呀,我不跟你们说了,裴郎马上就要去洛阳了,也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回越州来,我得告诉我家那口子一声,给裴郎备些东西。” 经那人一说,人们纷纷散了开去,他们也得给裴郎送东西,要不说,往往是最质朴的百姓,越能看清事物的真相。 肖夫人听了一耳朵,心中更加憋闷,并且慢慢转化为恐惧。 等到了裴家门口,裴家已经被热情的邻里包围了,有送鸡的,送胡饼的,还有送自己做的腊肉的。 宣夫人这个面对官夫人都能面不改色的人,此时真真是有些焦头烂额,瞪了一眼在旁边躲清闲看热闹的宣月宁,对大家道:“家家都不容易,你们这是做甚?快将东西拿回去过个好年。” 可不是,这里面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他们准备的年货,得知裴寓衡年后就要赶往洛阳,他们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纷纷拿着跑来了裴家。 拉着一牛车好东西的肖夫人,在手里拿着算不得多高贵东西的邻居面前,金光闪闪。 有注意她的人,当即就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拎着的鸡藏在了身后。 那鸡还不乐意了,“喔喔”两声,将宣夫人和宣月宁的视线吸引了去。 肖夫人见她们二人看了过来,赶忙说道:“妹子,七娘,知道寓衡被崔老收做关门弟子,我这个做嫂嫂的,特意来恭贺。” 邻居们面对肖夫人,颇有些自惭形秽,一个个给肖夫人和牛车让道,手里的东西都不在敢往宣夫人跟前递。 宣月宁在看见肖夫人时就站在了宣夫人的身边,也将原本热情洋溢,现今有些安静的邻居们看在了眼中。 她替宣夫人开口,一点没给肖夫人留面子,“伯母这是何意?不是嫌弃我们裴家是落魄户,将我们赶了出来,还骗我偷拿阿兄的诗给堂兄,差点害的阿兄连拔解都参加不了,如今假惺惺给谁看。” 这话一出,肖夫人脸上难看至极,她没有想到宣月宁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至少她以为,她们会为了裴寓衡,关上门在同她说这些。 见围着的邻居们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这肖夫人他们以前可是见过的,还帮宣夫人赶走过她,这都得有大半年没见过了,怎么一听说裴郎当了崔老的关门弟子,就巴巴过来了。 宣夫人眼里藏笑,却板着一张脸训斥,“月宁,怎么跟你伯母说话呢!自家的事情,别嚷的大家都知道。” 宣月宁撅着嘴,和宣夫人人对视一眼,好不容易没让自己笑出来,跟肖夫人道:“伯母,是七娘口不择言,望伯母不要介意,伯母这一牛车的东西是给我们的?我们困难的日子都已经过来了,伯母还是将东西拿回去吧。” 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落井下石,撵走了一家孤苦无依之人,甚至还包藏祸心,妄想毁去裴寓衡未来的路,一桩桩一件件,一牛车的东西就想和解,做梦呢! 肖夫人见惯了冷嘲热讽,可此时也不禁脸上发红,上前欲要拉着宣夫人的手,却被她躲过,讪讪地收回手,“妹子,是我不是,没管好你阿兄,让他这么对你们,你们就原谅我们个,还有拿寓衡诗一事,我已经狠狠管教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说着,她拿出汗巾擦了擦眼泪,“谁让我嫁了这么个家,我也是没法子,不能跟当家的吵,苦了你们了。” 宣夫人将宣月宁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扬着声音道:“自你们将我们一家赶出门外,我与你们宣家再无瓜葛,你也不用假惺惺过来赔罪,若真有心,又为何不见你平日过来走动,且回吧。” 肖夫人还欲再说,那丹凤眼已经通红一遍,听了宣夫人的话,心里拔凉。 而宣夫人却没在给她机会,对邻居们道:“你们还愣在那作甚,不是要给我家淳元补身子。” 邻居们蜂拥而上将手中东西递给宣夫人,将肖夫人直接挤出了裴家跟前。 有那对裴家的事情十分了解的人对肖夫人道:“赶紧走吧,没得讨人嫌,想让人家儿子去当刀笔吏,又那般磋磨人家女儿,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谁家没两个烂亲戚,宣夫人你莫要伤心。” 肖夫人听闻此话,眸中都要喷火,可那些粗鄙之人,像是没长眼睛一般,一个个非要往她身上撞一撞。 看着婢女吃力地护着肖夫人,宣月宁对着肖夫人甜甜一笑,没有了往日那小心懦弱的模样,随意地张了张口。 至于落在肖夫人眼里,她这压根就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声动了动嘴皮子的模样,会被她解读成何模样,吓成什么模样,可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肖夫人捂着胸口,头中又是一阵眩晕,带着东西和婢女灰溜溜地走远了。 等宣夫人送走了最后一位来给东西的人,看着堆的满满登登的厨房,甚是头痛。 宣月宁打了盆热水,帮宣夫人擦了擦,“阿娘,这都是大家的好意,你且收下就是了,我已经将哪家送了什么都记了下来,等过阵子,我们再给他们送回去。” 裴璟昭和裴璟骥重重点头,“阿娘,我们可以跑腿。” 宣夫人拉着宣月宁,取下面上的热毛巾,点了点她的额头,眸中有水花浮现,“你这个丫头。” 要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她没有说出最后半句话。 她舍不得她,一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有一年就及笄,会嫁进别人家,受婆婆刁难,不知会不会和夫君琴瑟和鸣,她就堵得慌。 小丫头被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从小养到大,如何能舍得,更何况,她身世不明,万一亲生父母找来了,又不是很如意,可如何是好。 她看着忙里忙外的宣月宁感慨颇多,冷不丁看见裴璟昭又在淘气,不禁扶额,她和夫君都不是闹腾的性子,这孩子是随了谁。 “昭儿,你莫要打扰阿姊,到阿娘这里来。” 裴璟昭蹦蹦跳跳地缩在宣夫人怀中,问道:“阿娘,我们过了年,就要去洛阳吗?” 宣夫人点头,“是,等你阿兄下山过年后,我们就去洛阳,陪你阿兄科考。” 裴璟昭小大人一般叹气,“隔壁的小虎子还说要娶我呢,说娶了我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玩。” 宣夫人听着童言,刚要打消她的想法,就听她小小声问道:“那阿姊不是真正的阿姊,日后会不会被像小虎子那样的娶了去,她要和那个郎君在一起,我们怎么办呀?不能让阿兄把阿姊娶了吗?阿姊就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拍着裴璟昭的屁股,“莫要乱说,你敢同你阿兄说这样?” 裴璟昭捂住自己的小嘴,用行动表示,她不敢。 松开孩子,宣夫人脑子盘旋着的全是,“不能让阿兄把阿姊娶了吗?” 她以前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可两个孩子都没那方面的意思,如今…… 好似也不是不可能,最近二人之间的相处,颇为融洽。 自家儿子要是能娶了月宁,那可是三生有幸,不过那个倔性子,还得他点头才是,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上,她跟着宣月宁一块收拾起过年要用的东西。 远在山上的裴寓衡自是不知他被自己的阿娘惦记上了。 自从崔棱收了他当关门弟子后,就不在遮掩自己,身上那点隐士风范,快要在他面前掉的差不多了。 “淳元,我前日交代你做的论述写出来了没?” “你那首诗拿来给我。” “不管哪科作业,做完都得给我知晓不?” 是是是,裴寓衡能怎样,当然是老师说什么给什么。 可过了一阵子后,他就发现不妥之处了,先是郑梓睿瞧他的时候,眼色不对,再就是州学的夫子见到他,恨不得绕道走。 裴寓衡:“?” 最后,他在一个夜晚,堵住了又想出去等他睡熟后再返回的郑梓睿,红唇轻掀,眼里全是压迫,“八郎这是要去哪?不妨跟淳元说说。” 郑梓睿向他作揖求饶,“淳元可饶了我吧,实在是,只要看见你,就能回忆起崔老向我们炫耀时的场景。” 裴寓衡难得的被郑梓睿搞蒙了:“什么?” “我也是才知晓,”他说着想起什么,牙疼般脸都皱在了一起,“你那些诗词歌赋、论述文章,全都崔老拿出来,拿出来……” 想着郑梓睿刚才说的那个词,他硬邦邦接道:“炫耀?” 郑梓睿松了一口气,“正是,炫耀,话里话外都是他收了个多么有才的弟子,我们这些人都……比不上,”他咳嗽了两声,有些难以启齿,“我们还好,崔老只是用你的文章教导我们,那些夫子们,嗯……几乎日日都要听他说你的好话。” 裴寓衡对上郑梓睿一言难尽的眼神,放他出去了。 而作为带给裴寓衡深深压力的崔棱,表示这才哪到哪,简直小巫见大巫。 话说,他给好友和弟子们写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吧。 是到了的,本以为崔棱给他们写信,是想分析女帝昭他入洛阳之事,都已经在脑中打好草稿,要将最近形势说上一说。 哪想打开信封,入眼所见,是他收了个关门弟子,这弟子好,这弟子妙,这弟子可以过目不忘,还拯救了他的小命,徒手使计就将贼子抓了去。 这还不算完,后面跟着裴寓衡所做的各种文章,还在旁边一句句批示。 内里意思是,你瞅瞅这句话,写的多棒,你肯定写不出来,你弟子都写不出来,果然是我关门弟子,哈哈哈。 看信之人,慢慢合上信,表示自己不生气,转头就吩咐自己小厮,“日后崔棱的来信,一律不看。” 而后被崔棱气得快要升天的朝堂重臣,在下朝后凑到一起,一张口就是:“崔棱那厮又开始写信了!” “他给我写了十张纸的信,就为了夸他关门弟子的一首诗。” “诗?他给我写了近二十张纸的信,夸的是论述!” “那首诗,是《槐树小院》吗?” “不是啊,另外一首!” 几个朝臣对视一眼,各自冷笑,好你个崔棱! 崔棱的弟子本想和他们打个招呼,路过听了一耳朵后,掩面而逃,他老师这炫耀弟子的习惯,改不了了,那个,老师的关门弟子叫什么来着,裴寓衡,你自求多福吧! 裴寓衡嗤笑一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印章,正在用刻刀在上面刻着字,细看就能发现,那是“宣月宁”三个字。 他的父亲已经再不能为他们刻印章了,他得接过这个活。 崔棱喜欢炫耀又怎么样,左右不是炫耀给他看,不骚扰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就当不知道。 不过再管他要文章的时候,他也存了小心思,他要五次,给他一次,至于夫子们给留的作业,恩……现今夫子已经一副见了他懒得说话的模样了,没什么好给他的。 君子六艺,他唯独骑射不佳,无法让崔棱拿出去说道,虽然文章给的少了,可他一如既往的争气,写出的论述有理有据,所做诗词感人肺腑。 再次收到崔棱炫耀关门弟子的信时,摒除成见,细细品味,别说,崔棱还真找了一个好苗子,就是可惜,此子乃罪臣之后。 裴寓衡完成一日雕刻任务,看着手中印章在手中慢慢成形,方才满意地将东西归拢好。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烛光闪烁,这是在山上的最后一晚,明日他们即将下山,待过年之后再次相见就是在洛阳了。 自打知道他成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州学学子无不羡慕,本就与他亲近的寒门子弟更是在第一时间向他道贺。 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子弟,也别别扭扭丢下一句恭喜。 得知裴寓衡成了崔棱关门弟子时,那些学子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可黄州长公布的乡贡生名额上,他裴寓衡甚至排在郑梓睿的前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崔棱亲切称他为淳元,又当着学子们的面宣布裴寓衡日后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总不会是他们所有人都眼瞎看错听错。 他裴寓衡竟真的成了崔棱的弟子! 房门被敲响,不是那些学子又是谁,三三两两过来同他说了些话,在以前,敲响这扇门的大多都是来寻郑梓睿的,现今,也有来寻他的了。 不光是在州学上,那些学子对他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就连过年串门时,熟悉不熟悉的学子,都结伴来裴家,只为和裴寓衡说上一句话。 崔家的门他们进不去,崔棱不在州学上课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可裴寓衡是崔棱的关门弟子,他们倒是可以和他拉拉关系。 这些人有的会成为裴寓衡未来的同僚,宣月宁还深怕裴寓衡一个不高兴就闹一出闭门不见,索性他是个知轻重的,面对外人时对自己情绪遮掩的十分好。 甚至主动同那些学子外出,时常至深夜才归。 过年几日,裴寓衡只在家中待了三天,就一直在外出拜访,宣月宁想捉他跟他商量一下去洛阳的事情,见他满脸疲惫的回来,都不舍得跟他言。 以前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稍不顺心就会给人难堪的裴寓衡,也是一个能出席各种文会侃侃而谈,面不改色的裴郎了。 “月宁,你盯着我瞧了半天,可有看出什么花来?” 裴寓衡沾湿手巾擦了擦手,侧首去看铜镜中的自己,恩,唇脂未掉,衣裳未乱,头发整齐。 宣月宁撑着腮帮子,因为怕冷,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她冬天的衣裳都是宣夫人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纵使再不喜欢这充满小女儿意味的衣裳,她也认了。 粉粉嫩嫩的衣裳上面,被宣夫人绣了一圈白色兔毛,领口、袖口、盘口……只要能将兔毛绣上,就没有空着的地方。 让裴寓衡说,此时的她像极了大毛团。 惹的他总想伸手去摸摸她头上戴着的两个毛球,是的,宣夫人还特意做了毛球头饰,非要让宣月宁戴着。 宣月宁已经将他刚才那一番动作看了去,再次在心中感叹,她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娘子,慢吞吞从自己荷包中找出唇脂小盒,伸出手去,“喏,给你买的,和你现在用的唇脂是一样的,去洛阳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月,备上一个省得半道用完没得买。” 知道这人有多重视自己的外在形象,除了唇脂,还有小镜子她都买了一块,再次叹口气,卖口脂的人都认识她了,还问她怎么没见她擦那红色唇脂。 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掌心将那小的还没有拇指长的唇脂挑走,目光在看见她粗粝掌心中,又是一顿,将唇脂珍重地放好,说道:“明日宫娘子就走了,我们去崔家送送她。” 宣月宁抱紧自己的双腿,和裴寓衡熟悉了之后,她就不怎么关注自己形象了,“这么快就要走啊。” “自然,”他道,“能拖到年后才回,宫娘子尽力了,女帝那里催的紧,她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的,我们人多,慢了些。” 她点点头,了然宫燕儿也是怕给他们带来祸事,有太多人想在半路要了这个内舍人的命,才会不跟他们一起走,遂问道:“我们和崔郎君一起走吗?” 裴寓衡颔首,“对,我已经同老师说过了,届时我们同他一起去洛阳,你不必担忧,到了洛阳,我们便和老师住在一起,无需再另行找地方。” 宣月宁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家是一定要一个人都不少地跟着裴寓衡,要是一起住客栈,花销实在太大了。 本来宣夫人是想让她陪着裴寓衡一起去洛阳,而她带着裴璟昭和裴璟骥在越州等着他们回来。 可宣月宁哪里肯让他们娘三再消失在视线里,就连裴寓衡这次也站在她这面,不同意宣夫人的想法。 待他和宣月宁离开越州,焉知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会做出什么,不如一家人一起去洛阳。 宣月宁还用自己没去过洛阳,万一她比裴寓衡还怕,照顾不好他,让他在考场上发挥不好为由劝说宣夫人。 宣夫人长叹一口气,看着裴寓衡直摇头,多好的让两个人互相照顾增进感情的机会。 裴寓衡不明所以,还道,他去洛阳考完试后,暂时不会离开洛阳,要等朝廷任命后方才能出,到时也不知道朝廷会让他去何地,万一所去的地方和越州十万八千里,宣夫人一个人怎么带着两个孩子去找他。 从长安带着四个孩子来到越州的宣夫人心头一梗,挥挥手撵走了两个人,去,一家人一起去洛阳! 次日,宣月宁没再穿那身粉嫩的衣裳,找了一身素净的,跟着裴寓衡上崔家拜访,哪知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来了崔府。 在看到郑梓睿的那一刹那,她步子微顿,又若无其事地向其行礼,“见过八郎。” 裴寓衡嘴里噙着笑,不着痕迹地快走一步,将宣月宁挡在身后,“怎的没听八郎要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郑梓睿没在看宣月宁,对裴寓衡拱拱手,“淳元你还不知道崔老是什么脾气,我早就想登门拜访,可崔老一直不让,今日才得了信让我们过来。” “我们?”在裴寓衡身后的宣月宁出言问道。 “正是,今日我阿妹也过来了,据闻七娘和五娘交好,还望七娘今日能照料十一娘一二。”他眸子里全是认真,徒让宣月宁暗恨自己多嘴。 裴寓衡冷了脸,话里俱是刀子,“八郎此言差矣,我阿妹和十一娘一般的年纪,如何能照料的了她,这又不是我们裴家。” 说完,伸手拍了拍宣月宁的后背,将她那点看见郑梓睿的不知所措和心酸尽数拍散,“外面冷,莫要着凉了,你且进屋去寻五娘。” 宣月宁心里一惊,抬眸去瞧他,杏眼眨了几眨,终还是听话地绕过郑梓睿去后院寻崔珺瑶了。 待她走后,郑梓睿才用折扇指着裴寓衡,无奈道:“是了,我忘了,淳元也是一个好兄长,到显得我不会说话了。” 裴寓衡睨了他一眼,那眸子的情绪有悲悯有调笑,直让郑梓睿摸不着头脑。 而后,他道:“八郎,我们身为郎君,日后还是不要插手小娘子的事情为好,她们愿不愿意当手帕交,又哪里是该我们管的。” 听出他这是对自己让宣月宁照顾郑亦雪不满,郑梓睿连忙致歉,叹道:“也不知七娘为何不喜十一娘。” 裴寓衡一甩袖子,率先去寻崔棱,那股子替宣月宁从胸腔里直入脑中的委屈,让他不想再同郑梓睿多说一句话。 走到后院,知道郑亦雪也在崔家,宣月宁停在原地,想要转身就走,却看见房间中宫燕儿的贴身婢女走了出来,“七娘,我家娘子让我接你进去,大冷的天,七娘在外面踟蹰什么呢?” 崔家离的近,自那日宫燕儿被乞丐包围,她带着衙役解救了她,宫燕儿对她就一直很好,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都对她客气有佳。 虽是宫燕儿身边的婢女,可却是宫中的实打实的宫女,宣月宁随口说了句欣赏院中景色,就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已在裴寓衡的解释下知道那日,宫燕儿肯定暗中带了侍卫,裴寓衡还说她误打误撞,也算是有福气,见了宫燕儿还有些尴尬,被她笑称自己有趣,这事就揭过去了。 越是接触,她和宫燕儿也就越能聊得来,抛却身份差异,她们两人少时都历经苦楚,看似对人际交往等游刃有余,实则凉薄得很,只有放在心上的人,才会施以真心。 另外宣月宁真不是个眼界浅薄的小娘子,甚至对时政也有自己独有的一番看法,宫燕儿对其也愈发欣赏。 她们二人因崔珺瑶结缘,又因各自际遇成了知己。 进了屋子,崔珺瑶跟个小炮弹一般蹿到自己身边,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七娘,你可终于来了。” 宣月宁亲昵地掐了一把她没有多少肉的脸颊,“来也不是看你的。” 然后她带着挂在她身上的崔珺瑶,看向屋子里正在对弈的二人道:“见过宫娘子和十一娘子。” 宫燕儿对其点点头,语气熟稔,“月宁今日怎的没穿那身粉色袄裙,还怪好看的呢。” 知道她这是在笑自己,宣月宁无奈道:“也不小了,还能整日穿成那般,好不容易今日外出,可以逃脱阿娘魔爪,娘子可就别笑我了,这要是让阿娘听了,还不得变着法地给我做衣裳。” 她掩嘴,就连眸里都荡漾着笑意,随意下了一子,又道:“月宁给我画的图样,我甚是喜欢,谢礼已经送至你家中,回家看后可莫要太开心。” 宣月宁看了看脸都笑僵了的郑亦雪,没在推辞,“那我就先谢过娘子了。” “无妨,十一娘该你下了。” 郑亦雪那嫉妒和充满恨意的眼神快速收了回来,虽然宫燕儿依旧在笑着,可她就是觉得身上一寒,被她和宣月宁之间的熟稔刺激到了后,手忙脚乱地在棋盘上下了一子,倒是将自己的大半棋子让与了宫燕儿。 宫燕儿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拿走了那些棋子,又下一子。 那边,崔珺瑶已经整个人腻歪在了宣月宁身上,同她小声嘀咕起来,根本没有郑亦雪来时要和宫燕儿下棋的烦闷。 两个小娘子叽叽喳喳,主要是崔珺瑶一个人单方面对宣月宁说话,搅得郑亦雪心乱了。 后面的棋局可谓溃不成军,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勉强对宫燕儿挤出一个笑,还不如不笑。 宫燕儿没受影响,只是对宣月宁说:“月宁可要与我下上一盘?” 宣月宁额头跳了跳,瞥了一眼郑亦雪,果断拒绝了,她可没有拿短处碰其长处的想法,“娘子莫要折煞我了,我那点棋艺,还是不班门弄斧了。” 成功的看郑亦雪艰难维持才女形象,不厚道地对着崔珺瑶笑出声来。 而后才发觉郑亦雪今日一改往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奈何前有崔珺瑶这朝气蓬勃的小娘子做比较,后有她的素气衣裳做衬托,活脱脱低了一等,也怪不得,从她一进门就不高兴起来。 她不高兴,恩,自己就开心了。 等郑家兄妹离去,他们才将宫燕儿送至城外,宫燕儿用汗巾为崔珺瑶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慰,“待你到了洛阳自会相见,莫哭。” 崔珺瑶梨花带泪地直摇头,等去了洛阳,宫燕儿就要一直在宫里待着,又怎能像现在日日得见。 她跟宣月宁道:“瑶瑶就拜托你了。” 宣月宁揉了揉崔珺瑶的头发,明明自己比崔珺瑶年纪还要小,却郑重对宫燕儿道:“娘子放心,有我在。” 宫燕儿对她点点头,复又看向裴寓衡,“我在洛阳等着淳元,淳元可要将崔老稳妥送至洛阳。” 裴寓衡向其作揖,一行人看着宫燕儿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芝麻点。 回来家中,她才看到宫燕儿给她的东西,竟是一小袋的金叶子。 也怪不得她会说自己会喜欢,看着一页页的金闪闪,谁会不喜欢,宫燕儿真是有心了。 接下来,裴家陷入了无比忙碌的阶段,因着崔棱要尽快入洛阳,他们也抓紧一切时间收拾。 要去文涯阁辞退那日,裴寓衡特意跟她一起前去,宣月宁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段日子多受文涯阁的照顾,她的道谢也是真心实意。 可库狄蔚文连非也非也都不说了,裴翠绿眸哀伤的看着她,“从七娘拒绝我给你分红的时候,我就知道七娘有一日会走的,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 宣月宁抿着嘴,她和文涯阁的众人日日待在一起,早已有感情,离去之际,自然感伤。 裴寓衡没有出声,只是陪在她身边,当库狄蔚文问她何日离去时,他才道:“库狄郎君,谢过你对阿妹的照料,我们现今也没确定最终哪日离去。” 库狄蔚文看向他,两人无声交锋。 银钱两清,宣月宁为文涯阁赚了不少钱,文涯阁也按时给了她工钱,没有亏欠,自此,文涯阁再没有宣七娘这个首席画工。 离去那日,天都未亮,崔家和裴家都怕大家前来送行,低调的在黑夜中前行。 裴家的院子,宣月宁本就只租了一年,还剩下的那点房租,已退给了她。 院子里的鸡都被裴璟昭和裴璟骥一只只送给了邻居们,裴璟骥也特别听话的由宣夫人牵着去拳脚师傅那里拜别。 从城门中出去的那一刻,他们一家人和越州的种种联系便都断了。 因为路途遥远,又有宫燕儿毫不吝啬的金叶子,宣月宁奢侈的租了两辆马车,本来她是在宣夫人的马车,可宣夫人就是说马车挤,把她赶到了裴寓衡的马车上。 马车简陋,但也比牛车好上不少,这还是用崔棱的面子,才租来的。 宣月宁给裴寓衡塞了一件披风,自己也穿得十分暖和,掀开车帘看向身后的越州城,这座曾经葬送了挚爱之人的城池,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从这一刻起,过往种种,皆化作灰尘,他们迎来了别样的人生。 是酸、是苦、是甜、是涩,她宣月宁都陪着,再不是郑家女。 笑意爬上她的脸庞,她回过头,本想同裴寓衡说上几句俏皮话,缓解一下自己过于高兴的心情,却和一直在瞧她的裴寓衡,对上了视线,朱唇轻张。 第六十五章 真假千金 第六十五章 真假千金 “放下帘子。”裴寓衡靠在车厢内,翻着手中的书卷。 他们一行人已经走了几日,现今就连人烟都瞧不见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枯树和雪白的地面,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落在树枝上冲他们叫着。 宣月宁已经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胡服,一头秀发高盘于头顶,被一只木簪别着,她缩回手,对着被冻红的手指哈气。 “哈……嗯?” 裴寓衡将已经热乎上来的手炉塞进她的手中,不理她特意靠过来没话找话的举动。 “淳元啊,寓衡啊,你天天看书累不累,怎么不去崔郎君那?”她眨着眼睛,表情无辜。 他冷哼一声,直接戳破了她那点小心思,“想让我去陪老师下棋,你就能独占马车了?” “怎么能呢?这不是看你看书太辛苦了,怎么也得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她巴巴地拿出自己做的肉干,“吃两块,今天晚上八成又要在马车过夜了。” 见他不应,她也胆子大了起来,拿起一块趁他不注意塞进他口中,硬生生蹭掉他一块唇脂,心虚地摸摸鼻子,“我真的做的挺好吃。” 裴寓衡咬断肉干,手指捏住嘴外剩下的部分,褐色的肉干上,鲜红的唇脂沾在上面,分外明显。 宣月宁将肉干包好,让马车停下,倏地跳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做工精美的小镜子,和她一句在风中传来的话,“我去拿肉干给瑶瑶尝尝。” 他将手中肉干转了个圈,低笑出声,自己一个人慢慢吃掉了它。 去往洛阳的路上,初时众人还兴致高昂,而周围的景象都是一个模样,每日坐在马车里颠地身子都要散架了,渐渐就只剩了无聊。 和从长安去往越州不一样,那时是精神高度紧绷的逃难,现在是满怀期待地送裴寓衡去洛阳考试。 马车压在雪里发出吱吱地响动,裴寓衡神情放松,靠在车壁上,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出神,半天才翻动一页。 他们比一般的学子都出发的早,路上并未遇到同行之人,越州的学子们经家中长辈嘱咐,才结伴一起奔向洛阳。 而本就奔着越州进士声名额而来的郑家,也已经收拾妥当东西,随时就可以出发。 郑亦雪那日去崔家,被自己想要巴结宮燕儿不成,反而看到自己讨厌的宣月宁深得宮燕儿喜爱,气得不行,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 马上就要启程回家,她整个人都恹恹的,郑梓睿平日待她好,但终究不是小娘子,没有发现她在嫉妒,只是以为她这是想家了,还吩咐厨娘给她做些洛阳的吃食。 她没有什么兴致地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有婢女过来传话,说她奶娘的女儿又找来了,想跟她们一起去洛阳,还说要给她当牛做马。 “一个奶娘的女儿,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珍贵的人了,打发出去。”从小喝奶娘的奶长大,按理她该跟奶娘十分亲近才是。 可是在她有记忆以来,奶娘对她就是一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的样子,也让小小年纪的她,不依赖她,她又在她六岁时就离了府,就更没有什么情分所言。 本就心里憋了一口气,如何能忍得奶娘的女儿上蹿下跳,就想跟着她回洛阳,以为她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吗? 但是既然离了郑府,就别再找上门来啊。 她倒是没有想到奶娘一家会在越州,在越州近半年有余,还是快要走了,她们才出现。 门外,奶娘的女儿苦苦哀求婢女,让她见一面郑亦雪,从一旁找来的奶娘,一把就将女儿拉到身后,满口的小心赔不是,“是我这女儿莽撞了,你们放心,我一定看好她,再不让她过来打扰十一娘。” 奶娘的女儿豆蔻年华,看得出来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娘子,只是面黄肌瘦,看的出来过的并不好,她眼里含着泪,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哭道:“阿娘,我们就去求求娘子吧,女儿不想被他们卖给妓院啊!” 奶娘也是满脸泪水,却还是倔强地拉起地上的女儿,“跟娘走,娘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让那个畜生卖你的。” “阿娘!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在郑府当了那么多年的奶娘,就请他们帮帮我们吧!” “住嘴!” 门口的婢女于心不忍,却碍于自己身份无法开口挽留,只能看着两个人互相搀扶地越走越远,直到碰上了和同窗好友道过别,回家的郑梓睿。 “奶娘?可是你?” 奶娘浑身一抖,她在郑府不光奶过郑亦雪,也奶过郑梓睿,记事的郑梓睿,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 他拦在两人面前,打量着她们身上带着补丁的衣裳,剑眉紧蹙,“奶娘,是你,当年你离开郑家的时候,不是给足了你银钱,你这些年发生了何事?” 奶娘糊了一把脸上的泪,局促道:“八郎,你都长这般高了,人一辈子哪有顺风顺水的,不过是……” “郎君,求你救救我们娘俩吧!”奶娘的女儿脱离她的掌控,跪在雪地里,不顾奶娘的拉扯,快速道,“我叫青杏,当时阿娘从郑府出来后,我们一家就搬离洛阳了,可哪成想父亲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为了还赌债要发卖了我们娘两,阿娘不准我们给你们添麻烦,是青杏自作主张。” 她砰砰地在雪地里磕头,用力之大,不一会儿就将脑门磕的渗出血来,“求郎君救救我们,青杏什么都会干,自愿卖身到郑家。” 郑梓睿让身后小厮拉她起来,“这是作甚,”又一脸不认同的对奶娘说道,“奶娘怎的还与我见外了,遇到这种事,怎么能不来找我呢。” 青杏开口,“我们找了……” 奶娘捂住她的嘴,“八郎,我们怎能随便找你,不过小时奶了你两口,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兄!”郑亦雪匆匆而出,婢女见势不妙就跑回院子里找她,她听说后提起裙摆就出来了,生怕外面的人在郑梓睿面前说些不好的话。 她轻扫了跌坐一团的母女俩,说道:“外面天冷,又人来人往的,何不让她们进去说,阿妹身为女子,也能更好的与她们交谈一下,阿兄温书即是,这点小事就让阿妹来为阿兄分忧。” 郑梓睿宠溺的看着她,“十一娘说的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些,那奶娘和青杏就交给了,让阿兄瞧瞧你的能力。” “阿兄放心就是。” 回了屋子,郑亦雪温柔笑意立刻消失不见,指着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母女俩,“给她们找身衣裳换上,别让阿兄瞧见,还以为我苛待了她们。” 她们两个走了后,她就吩咐自己身边的人,“你出去打听一下,这母女两个怎么回事,我要她们从洛阳到越州的全部消息。” 等奶娘和青杏收拾好自己,郑亦雪派出打听的人也正好返了回来,她坐在椅子上,暗道一声麻烦,竟然让阿兄瞧见了,自己非管不可。 奶娘和青杏站立不安的等着郑亦雪发话,郑亦雪挥挥手,让人将青杏带了下去。 “十一娘!”奶娘吓得要拉青杏,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按住了手,“十一娘你这是作甚?我们不是故意找上你的。” 郑亦雪喝了一口茶,觉得太过甜腻,便手腕一翻,将茶悉数泼到了奶娘身上,这一碗茶,彻底让奶娘不会动了,惊恐的望着她。 “郑家对奶娘也不薄,可你瞧瞧,我让人查出什么来,奶娘似乎很小心啊,离开郑家后,就销声匿迹了,若不是你夫君爱堵,要发卖了你们,你女儿也找不到这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活在郑家祖地越州,郑家就会下意识忽略了你。” 瞧奶娘已经是一身冷汗,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郑亦雪自觉施加的压力已够,让身边的婢女婆子都出去,等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才道:“奶娘不妨如实说,你当年做了什么,让你惊弓之鸟般匆匆从郑家离开了。” 出去打听的人只带回了这点消息,但一直生活在郑家,见过了魁魅魍魉的郑亦雪,一听,就知道有问题。 郑家光嫡枝就有好几脉,相互间哪有那么对外的兄弟友恭,一个个恨不得我拉你一把,我踩你一脚,但都能维持着自己的脸皮,她几乎已经猜到,自己会在奶娘身上,撬出什么秘密来。 等她回了洛阳,这些秘密就是她攥在手里的武器。 想到这,她笑得愈发灿烂,“奶娘,你就如实说吧,我既然已经找到你了,别人自然也会发现你,有我在,你的女儿青杏,我还能给她个婢女当当,总比去妓院强。” 说到自己的女儿青杏,呆滞的奶娘终于有了反应,她在经历激烈的斗争,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脸上滑落。 郑亦雪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本就是吓唬她一下,能问出东西最好,问不出来,就敲打敲打,省得日后带在身边不服管教,若不是正巧让阿兄看见,她才懒得理她们。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最后试探一次,居高临下的说:“奶娘这是不愿意说了?我去瞧瞧青杏那孩子……” “十一娘!” 奶娘整个人都崩溃了,秘密压在心中太多年,压得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我说,我说,求十一娘莫要伤害我女儿。” 郑亦雪满意了,“奶娘你说,我听着。” 她哭着锤地,随即双手捂脸,“十一,十一娘,你并不是郑家的嫡女。” 郑亦雪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我不是郑家嫡女,难道是庶出吗?奶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就骗我?” “不,不是,当年是我黑灯瞎火着急看望发烧的青杏,将郑家真正的十一娘和你抱错了,我天天奶她,如何认不出来,更何况,你身上又没有郑家的金锁。” 第六十六章 确凿无疑 第六十六章 确凿无疑 “你不是郑家的嫡女。” “我把真正的十一娘和你抱错了。” “你身上没有郑家的金锁。” 郑亦雪脑中嗡的一声,全身血液逆流,在她狭小的血管中呼啸奔腾而过,一双眼充了血,剧烈的心脏跳动之后,四肢发软的劲儿刚过去。 她嘲讽的笑了一下,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奶娘问:“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要让来污蔑我?” 嘴里的他们,指的是在郑家和她不对付的人。 奶娘将保守多年的秘密全盘托出,“当年夫人上道观祈福,明明还有一个月才会生产,哪料动了胎气,还是隔壁另外一位即将生产的夫人带了产婆,夫人生下你后,就交由我来看管。” 她整个人沉浸那个犯下大错的黑夜中。 小院中血腥气弥漫,隔壁的院子里却响起了妇人忍耐不住的痛呼声,却是人家也要生产了。 产婆匆匆回去接产,折腾到天黑,才成功抱出一个女婴。 此时夫人已经疲惫不堪的睡下,四下全是走动的仆从,人们脚不沾地的忙乎。 两位夫人机缘巧合在同一日生产,隔壁的夫人心善,见她们没有妥帖的婆子,就让身边的人去帮忙。 她们家夫人,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眼睛里容不进沙子,甚至气愤于自己会早产,让她在道观生产,晦气,十一娘生下来后,只让抱着来看了一眼,就没在管过。 隔壁夫人好心帮忙,只得到冷冰冰的谢谢,也不在过来走动。 郎君来接夫人那日,正巧她的青杏发起高烧,院子里全是忙着搬东西的奴仆,大雨席卷而下,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因着他们要走,隔壁夫人和郎君才抱着孩子前来看望,听他们所言是刚到洛阳,那位郎君在等待朝廷的分派,没在洛阳布置房产,才会一家人在道观住下。 他们家郎君并未表明身份,只是送上些金银道谢,隔壁的夫妻俩不是蠢人,再不提那晚生产的凶险,收下金银算是了断了恩情。 雷声轰鸣,那夫人怀里的女婴被雷声吓得哭泣不止,接产的婆子早被送下山了,他们身边连个婢女小厮都没有,两家又正在言谈,孩子的哭声着实扰人了些。 在那夫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她被自家夫人指使着将他家的孩子和十一娘放在了一起,喂了一顿奶后,两个孩子都有些昏昏欲睡,拍着拍着就打起了小呼噜。 她担忧青杏,嘱咐屋内的婢女帮忙照看孩子,就匆匆离去。 等她被找到时,就听说郎君和夫人要启程回家了,叫她去抱孩子,她初时将那夫人的孩子放在了十一娘右侧,谁知婢女是怎么照料的,两个孩子的位置颠倒。 她也没仔细瞅,就以为是她走时的样子,加上两个孩子身上裹布又是一模一样的,怕淋到雨,还弄了一个小方布遮住了孩子的脸,她上前抱了孩子就走,实在没有想到抱错了。 雨水越来越密集,郎君急着下山处理事情,她将孩子送给那夫人,夫人怕孩子淋到雨,匆匆返回隔壁。 她则跑回屋子抱出另外一个孩子上了马车,跟着一起下了山,马车上昏暗,根本看不清孩子的脸,何况闭着眼睛的娃娃长得都差不多。 回了家中,给孩子擦洗时,她才发现孩子身上的衣物不同,脖子上挂着的金锁也不见了,她抱错孩子了。 若是叫夫人知晓,不止她会被乱棍打死,一家老小都得丧命,为了保住他们这一家的命,她隐瞒了此事,谎称金锁被她弄丢。 这孩子一直养在她这,有察觉到不对的婢女也只当小孩子又一天一个样,夫人也指见过孩子一面,没有人会想到她们被弄错了。 她为一己私利没敢吭声,照顾了被抱错的郑亦雪几年,怕出纰漏,急忙从郑家离去,甚至是不是贱籍都不在乎,可郑家给她恢复了良籍,她带着一家欲要远走高飞。 最后来到越州,报应啊,报应,让她夫君沾上赌博,差点连青杏都卖进妓院,终还是让这个秘密重见天日。 她泣不成声,虽然因为恐惧有些话颠三倒四,但能听得出来这是一条完整的线。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下山后,道观里的夫妻俩就发现了被抱错的孩子,他们不知那夫人郎君是何人,茫茫人海一面之缘,无法寻找,只能在道观里等着,等着他们发现孩子被抱错,再返回来找他们。 一日又一日,朝廷的调任已下,无法再拖下去,他们才抱着怀里的小女娃离开了洛阳,为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宣月宁。 奶娘哭嚎不止,郑亦雪晃了几晃,连忙走到椅子旁扶助椅背,背对着奶娘的脸上充满了恐慌,可话却狠毒无比,“你有何证据我们被抱错?若是没有,你且等着同你那好女儿,一起下大牢吧!” “有,证据就是那金锁。” 奶娘擦擦眼泪,爬着拉住郑亦雪的裙摆,“十一娘,我,我对不住你,十一娘,那个金锁,我在当铺看见过,你现在去找应该还能找到。” 她就是被家里那个畜生逼着拿家中东西典当,看见老板手里摸着那金锁,慌得她东西都没当,几乎是连滚带爬回了家。 看见那个金锁的时候,她就知道要瞒不住了。 郑亦雪坐回椅子上,沉默片刻便吩咐自己最信赖的人去当铺一趟。 等待结果的过程最是难熬,她半边身子如被火烤,半边身子如坠冰窟,脑中的弦被伸到最长,紧绷绷的,没有一点弹性。 人很快就回来,手里却空空如也,她轻轻抬眼,令人窒息的压迫让奶娘忍不住出声,“十一娘,我可以把它画出来。” 禀告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只是道:“十一娘,当铺掌柜的说金锁已经被他卖出去了,还说典当之时是死当,让别白费心思去找了。” 她着人拿来纸笔,对奶娘道:“你画。” 奶娘颤着手,她何曾学会这些东西,半天才画出来一个囫囵个看上去圆圆的东西,可其上的花纹,郑亦雪一眼就瞧出了,是郑家爱用的。 她拿好这磕碜的金锁图,没交给那人,只是让其带足银钱,再去当铺,让老板再画一张金锁图。 这回去的人没在空手而归,郑亦雪挥手让人出去将门带上。 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才打开了那张图样,当铺掌柜的水平比奶娘高出不少,两张图样上的花纹出奇的一致。 心里顿时一沉,转而想起刚才那话,“死当?” 奶娘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十一娘,你要去找那金锁吗?那孩子?” “金锁,什么金锁,你也说了那家夫妇两个,生活有些困顿,那个孩子,又怎么保证,还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奶娘?” 奶娘浑身一个激灵,“是,是,十一娘说的对。” 郑亦雪又缓缓开口,“那天晚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去抱了孩子,回来发现金锁掉在了路上。” “是,十一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把金锁掉了。” “很好,这事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知道?” 奶娘疯狂摇头,“我不敢说,就连那畜生都没告诉,青杏也毫不知情。” 郑亦雪摆弄着那两张画着金锁的图样,将烛火点燃,伸手将图样挨了上去,火苗蹿到纸上,须臾宣纸就变成了灰烬,“既然如此,我会替你同他和离,你就带着青杏,跟在我身旁吧。” “谢谢十一娘恩典,我定当守口如瓶。”她砰砰地磕着头,向郑亦雪表忠心。 郑亦雪神情还有些迷茫恍惚,闻言道:“你可以不守啊,反正青杏日后是跟随我左右的。” 这是拿青杏在威胁,奶娘“啪啪”打了自己脸颊两下,手劲之大,直接将脸都给打肿了,“是婢子不会说话,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房间,静坐两个时辰之后,郑亦雪才让婢女进来,为她整理衣裳,去同郑梓睿用饭。 没食欲?不想吃饭? 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了,她一个假的嫡女,得小心谨慎才是啊。 一顿食不言的饭吃完,郑梓睿瞧见跟在郑亦雪身后的青杏,一个眼神郑亦雪就知晓他要问什么,赶紧将自己派人让奶娘和她夫君和离一事说了,还道自己已经收下她们两个,日后,就跟在她身边伺候。 青杏有眼色地、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给十一娘道谢,好像被关到屋子里,半天才放出来,又被逼着签下卖身契,从良籍变成贱籍的人,不是她一般。 郑梓睿笑道:“我的十一娘好似长大了,不像以前那般任性了,不错。” 郑亦雪亲近地挽住他的胳膊,“那也是阿兄教导的好。” “你啊,你啊,快松手,都多大了成何体统。” 她摇头,“多大也是阿兄的十一娘,难道阿兄有一日会不要十一娘了?” “胡说。” 她神情莫测难辨,不知怎的,脑中浮现出在崔家那日,和崔珺瑶凑在一起和她同一天生辰的宣月宁。 香薰冒出的白烟像是在她的脸上覆了层轻纱,那眉眼、那脸庞。 她仰着头去瞧郑梓睿,对方低头冲她温和一笑。 像极了她的八兄。 搅乱的心神被她强行抚平,郑梓睿去收拾他的书,从外面回来的奶娘带着一身雪同她说:“十一娘,我问了,当铺掌柜说那金锁是裴家两个孩子典当的,当时租房的老婆子闹着要将那俩孩子抵房费,他还特意多给了几个铜板,记得特别清楚。” 裴家…… 真巧,怪不得她讨厌宣月宁,原来根在这啊。 “继续查金锁的下落,记住,可以慢,但一定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是,十一娘。” 郑亦雪回过头,“放心,等到了洛阳,我准你自己给青杏选夫君。” 从地底爬出的丑陋蛆虫,挥舞着节肢冲破牢笼,奔向它们期待的一切。 在越州待了大半年的世家各族,纷纷同郑家一起,离了越州赶往洛阳,他们说着自己的豪言壮志,望着根本看不见人影的路,猜测裴寓衡是否已经抵达洛阳。 一个月的车马劳顿,没让宣月宁消瘦下去,反而因为窝在马车上不动弹让她长了肉,吃喝又都有崔家的奴仆主动帮忙,闲来无事的小娘子,粗糙的手都变得嫩了许多。 冰雪寒天又赶路,来了葵水的宣月宁萎靡地待在裴寓衡的马车上。 只有他们二人的马车,让宣月宁无端的有些不自在,以往总是以各种理由去宣夫人的马车、崔珺瑶的马车上,如今因为裴寓衡的马车最暖和,而不得不歇了心思。 为了能让裴寓衡在马车里自如的看书,里面是放了铜盆装碳的,跟手炉一样,不过上面加了盖子,碳火的热度烘得宣月宁一张小脸红得跟要滴血般。 马车的帘子本来被掀开了一个小口换气,裴寓衡手指动动,看她半闭着眼睛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俯身伸手摸到她头后的帘子,将别在马车上的帘子抽出,挡住那条缝隙。 “你在做什么?”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将半梦半醒的宣月宁惊醒。 裴寓衡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全洒在了她的额上,让迷糊的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曲起的手指碰到他的鼻头,动作便是一顿,连耳尖都红了。 她眨眨眼,入目所及全是他的胸膛,裴寓衡怕吵醒她,是半跪在马车上的,刚才的帘子被勾住,他便倾身上前,两只手都用上了,此时看上去像是将她圈在怀中一般。 从未感受过的喜悦,冒着泡地胸膛中炸响,裴寓衡蹙眉收回了手,坐回原处,“看你睡着了,想把帘子放下。” “哦哦。”她清了清喉咙,好像有针扎在身下一般,左扭扭右扭扭,还伸手去掀车帘,被寒风铺了一脸,讪讪地把帘子放下了。 总觉得有视线在看她,可当她朝裴寓衡看去,却只瞧见他低头看书的温顺模样,这可比平日里在家一扬红唇就不知道说什么难听话的样子好太多了。 是她多想了,他看书都来不及,看她做什么,自己再想什么呢。 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她闭着眼睛打算再迷迷糊糊睡一觉,这绝不是她不知道该跟裴寓衡说什么而躲避,她才不是个矫情的人,嗯。 呼吸渐渐平稳,她又熟睡了过去。 裴寓衡轻轻将铜盆往她那边挪了挪,眼神落在了她刚刚将养了几分肉的脸庞上面,轻笑出声,这红脸蛋,他真不能违心的赞一句“雪面蟾娥”。 葵水一过,宣月宁整个人都松快了,而他们也到了洛阳,巍峨高耸的城楼就矗立在他们面前。 第六十七章 新都洛阳 第六十七章 新都洛阳 在临近洛阳之时,裴寓衡他们就同崔棱分开了,此时崔棱一家人已经被女帝秘密接进洛阳,而他们也终于来到了新都洛阳。 新都洛阳同旧都长安相比少了些许历史厚重之感,多了鲜活气息,街道两旁桃李芬芳树荫蔽日,比越州不知要暖和多少。 一进城门,宣月宁就按捺不住掀起了车帘,久违的景象映入眼中,在洛阳生活多年的本能,让她带着一家人先左拐右拐去吃了一碗馄饨。 这家馄饨铺在洛阳远近闻名,祖祖辈辈都守着小店,手艺代代创新。 你见过用茶煮的馄饨吗? 巧了,他家馄饨还真就是用茶煮出来的,小小一碗馄饨,既有茶的芳香又有馅料的浓重,咬让一口,让人忍不住摇头晃脑。 馄饨铺坐落在洛阳的北城宫城西面,一条洛河将洛阳分为南北两城,南城坊市众多,除了生生世世就扎根生活在此的良民,还有许多从各地涌进想在洛阳捞金的人,从而人口密集且乱。 而北城有一半都被女帝建造的宫城所占,剩余的地方仅能分出二十九坊,在宫城的西面居住的多为豪贵和胡商,东面则是朝廷重臣,寸土寸金的洛阳北城,那些职位稍低的官员都住不进来,也便有了“西富东贵”之说。 崔家的宅子就被女帝安排在宫城的东面,都不用走上几步道,就能看见宫城城门。 想想越州,一共才八个坊,而洛阳仅北城就有二十九坊,这还是地方被宫城占了一半的结果,连人家个毛头都比不上。 也是幸亏他们都是在长安见过世面的,不然非得和邻座赶考的学子一样,充满了惊叹,活脱脱乡下人进城的土包子样。 很快五大碗馄饨就被端了上来,宣月宁为了让大家都尝个鲜,要了五种不同的馅,要知道这馄饨可是有二十四种不同的馅料,对应着二十四节气。 知道裴寓衡嘴刁,特意给他要的味道清淡的一种。 木桌破板凳,周围人声鼎沸,有衣着华贵的富家郎君,有粗布短衣一会儿就要上工的穷苦百姓,大家拼坐在一起,谁也没嫌弃谁,似乎是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了。 匆匆吃完,从怀里掏出铜板大喊一声,“老板,钱给你放桌子上了。”抹抹嘴转身就走,立即就有起晚等半天的俊俏郎君坐了上去,伸手一推自己面前的空碗,“老板,这上三碗馄饨。” 周围人们嬉笑,却没有不怀好意,“郎君你这身板,吃得了三碗吗,别浪费了。” 那郎君道,“看不起人不是,且让你们开开眼。” 宣月宁拿出汗巾给看得出神的裴璟昭擦了下嘴,“快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他们人多,正好占了一桌,裴璟昭和裴璟骥对洛阳的风情格外感兴趣,两个人商量好了,你吃我一半的馄饨,我吃你一半的馄饨,吃不下了,就把小碗往宣夫人那一推,亮晶晶眨着眼睛四处瞧着。 邻座有学子正交谈此次科考事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头上。 “这裴淳元到底是何人,能被收入关门弟子。” “我听从长安过来的学子道,那是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说是文采斐然,在长安可有名了。” “那他跟我们抢什么,怎么听说崔老是在越州收的他。” “嘘,是他父亲谋反,他是罪臣之子,这才从长安躲到了越州,也不知用何法子,成了崔老的关门弟子。” 裴寓衡安安静静吃着馄饨,似是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倒是宣月宁瞪了那几个好事的学子一眼,从自己碗里挑了一个个头大的馄饨放在了他碗里,“你尝尝我这个馅的。” 他平日里绝不会吃旁人给夹的东西,她可以说是个例外了,宣夫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吃下了那个还沾着茶叶的馄饨。 一家五口吃饱喝足,宣月宁付了钱后,才一起赶往崔家,她还叹气道:“可惜那馄饨是人家不外传的本事,不然学到了就能给你们做了。” 宣夫人闻言立即说道:“等你阿兄考上功名,就买个厨娘回来,哪有你整日做饭的道理,还想不想嫁人。” 宣月宁都没来得及反驳,就有路过学子扑哧一声,“这年头,是个人都觉得自己能考上进士,也不知哪里来的脸。” 裴寓衡扭头,眸中冷然,“我的实力给我的脸,阿娘我们走,不与长舌妇为伍。” 到了洛阳的好心情,瞬间被这几个学子破坏了,宣月宁暗暗记下他们的模样,就等着放榜那日,看他们考了多少名。 “月宁,走了。” 前面裴寓衡叫她,她落后一步挑衅,“我等着几位郎君金榜题名,届时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自己与我阿兄之间的差距。” 落下狠话,也不管他们要是知道被自己嘲讽之人就是崔棱的关门弟子是何想法,颠颠追了上去。 那几个学子气得直念叨,“报上名来,我们等着。” 裴寓衡冷飘飘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提前预祝他们考得好,”她仰着脖子,脸上满是促狭,“你可得好好考,到时候他们被你压在下面,看还能得意起来吗?” “为什么是考上?” “当然是因为考上之后,能随时被你碾压,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后悔今日的口不择言。” 裴寓衡低笑,似是在向她承诺,也似是在向自己许诺,“会考好的,我们走。” 借住崔家,本以为崔棱会提点裴寓衡一二,可崔棱打从回了洛阳就忙地脚不沾地,也幸好从越州到洛阳的一个多月,已经私下给裴寓衡开了不少小灶,不然宣月宁绝对不会让崔棱再吃她做的饭。 不少学子已经早早赶到了洛阳,甚至在过年前就到了,细算下来,越州这一批学子因着崔棱的缘故是最后到的洛阳。 大家入了洛阳之后心照不宣的没有热络联系,仿佛在越州还一起举办文会的人没有他们一般,每个人都牟足了劲要跨过科考这座大山。 而伴随着崔棱在朝廷中出现的身影,关于崔棱、裴寓衡、女帝等等言论,也从暗处摆至了明面上。 大家都想知道女帝到底有何深意,而崔棱的关门弟子裴淳元又能否担的起身上的担子。 在这个寒春料峭的二月,裴寓衡带着众人的期盼,来到了贡院门前,在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坐在了进士科考的考场中。 数千人考试的贡院中,来自越州的学子们被打乱在各处,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郑梓睿,无他,气质尔,郑梓睿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发着明光的浩然正气,两人摇摇一颔首,他便被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排,直面考官之下的座位。 这个座位心思稍微不坚定之人都会双股颤颤,如同他旁边已经让他听见上下牙齿咬动声音的学子。 在一众忐忑、害怕、瑟缩,冻得不行的学子中,裴寓衡那抹红唇牢牢抓住了学子们的心,只想问他,你不冷吗? 别人家的唇是白的、紫的,好点的是红的,哪有他这样艳红的,偏生他生的又俊美,这抹红点缀在他唇上,让他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从刚一进门就收到了无数学子暗地的打量。 见他坐在了那个位置,大家摇头不在看去,唏嘘一声,长得好看也没用,只希望他不要被吓破胆。 此时考官已入场,就坐在裴寓衡的对面,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汇聚在他身上,他却像个没事人般将自己随身带的笔墨纸砚拿出一一摆上,又将宣月宁特意做的吃食放在身侧,以防被巡视的考官踩到。 考生全部入场,贡院大门紧闭,考试开始,卷子下发到手的那一刻,有学子没控住住,在落针可闻的考场中,抽了一口全部考生心中的气。 这是什么鬼,论议和对策让他们谈治国方案没问题,编还是可以编的出来的,但为什么经文和诗赋的题目都那般难。 不少学子一边心中泪流成河,一边拿着草纸开始书写,满院子都是毛笔的沙沙声,而这片声音中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裴寓衡。 他像老僧坐定一般,只盯着那考题去看,手一直缩在自己袖中没有拿出来。 主考官已经在场内巡视一圈,甚至在他比较看好的郑梓睿身边待了片刻,回来后却发现他对面的裴寓衡没有动笔。 没动笔? 崔棱的关门弟子被那几道题难住了? 时间渐渐流逝,已经有考生写完诗赋和经文了,主考官再也不想看裴寓衡空白白的草稿和卷面了,忍不住下去又溜达了几遍。 本以为等他回来能见到裴寓衡提笔,万没料到,他竟然已经吃上了!还管旁边的士兵要了碗温水!可真是会照顾自己啊! 丝毫不知重新回到座位的主监考官阴恻恻的神情下,心里叫嚣着:崔棱你个憨憨,你关门弟子不动笔!就这你还天天跟我吹他多厉害,我呸……哎? 在一天之中,日头最烈,在此时节显得最是温暖的时刻,裴寓衡动了,他的手从袖子里再次拿了出来,不是伸向脚边的食物,而是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 主考官呵呵两声,时间都已经快要过去四分之一,写了草稿誊抄上去,那时间还够用吗?你还指望着晚上点着灯油写,就不怕晚上冻得手都不会弯。 崔棱你这是找了个什么关门弟子。 嗯? 他没用草纸,直接往卷子上写? 被主考官认定对自己过于自信的裴寓衡,将早在脑中打好的草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卷子上,一气呵成,短短两个时辰,赶在天黑之前将所有卷子写完了。 过目不忘的人告诉你,他的大脑足够当草纸了,所以不用伸出手来额外挨冻了。 第六十八章 少状元词 第六十八章 少状元词 天刚刚放亮时,在贡院里待了一天一夜的学子们鱼贯而出。 此时的大洛朝,科考不像后世般严苛,无需待上三天三夜乃至更久,仅仅一个白天乃至一个晚上,就能考完,甚至考生信息都是公开的,根本没有人糊名。 越州裴寓衡的卷子便轻巧巧被监考的考官抽走了,不止主考官好奇,他们也对这个唯一一个不写草纸的学子感兴趣,尤其在批了不少能将他们气得头顶冒烟的卷子,拿到裴寓衡的卷子时,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就冲这字,他们都愿意多看上两眼。 废话不多说,赶紧找错误,他们就不信,连誊抄都不誊抄,就没点错,事实上,他们看完之后,除了想拍桌子赞叹,别无他想。 这一份试卷,经主考官批过之后,又经所有考官的手看了一遍,众人暗自点头,崔棱是收了个好弟子。 当主考官再一次忍受不了笔下卷子,拿着裴寓衡的卷子欣赏过后,重新积聚力量,短短一会儿就将自己面前的卷子批完一半时,有考官发现了,立马将裴寓衡的卷子借走放在手边。 不想批想骂人了,看看裴寓衡的卷子,自己又立马充满了动力。 其他考官见状,有聪明的,找出了郑梓睿的卷子,那落后一步的,万般无奈也找了几份看的顺眼的。 枯燥乏味地批卷活动,头一次顺利进行完。 宣月宁和裴寓衡还不知晓他的卷子让考官们如获至宝,见裴寓衡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她巴巴拿着早准备好的蜂蜜水递了上去,“先回家去睡上一觉,阿娘已经让他们给你烧热水了。” 裴寓衡接过蜂蜜水,就站在街上,在四面八方都是学子注视下,轻轻抿了一口,复将水还给宣月宁,将那个冻得有些站不住,左右跺脚的小娘子看在眼里。 考试的学子众多,宣月宁本还存了心思,想找入洛阳第一日耻笑他们的学子,奈何她个头太矮,实在无法将他们找出了,便跟着裴寓衡回了崔家。 催着他泡了个澡,又看着他喝下药睡下,她才蹑手蹑脚地去找了宣夫人,愁着一张小脸,开口便是,“阿娘,今日淳元他可是第一个从贡院走出来的。” 她一大早就跑过去等人了,人那么多就怕看不住他,担忧他会不会在考场犯病,不知道给他备的吃食有没有吃,顶着黑眼圈伸着脖子看向贡院大门。 可她没料到,大门打开后,他是第一个走出来的,所有考生仿佛志同道合般让着他,让她忍不住就蹙了眉,压着疑惑,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宣夫人让她别多想,还笑着说这恐怕都是裴家郎君的通病了,想当年,裴寓衡的父亲就是第一个从贡院里走出的。 待裴寓衡睡醒用了晚饭,就被回了家的崔棱叫了去,让他将今日的作答重新默写一遍。 旁人可能还要仔细想想自己用了哪些句子凑数,在裴寓衡这可没顾虑,当着崔棱的面就将所有的东西都默写了一遍。 崔棱喝了口茶,等他写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几张宣纸全收了起来。 裴寓衡见他这做派,便是眼角一抽,“老师这是何意?” 与他同时开口的崔棱问道:“听说你今日在贡院大出风头,连草纸都没用,直接上手写?” “老师已经知晓了?”他说着,目光一直在被崔棱死死扣住的宣纸上,想到在越州州学时,他的老师如疯魔般逢人就夸奖他,禁不住脑仁疼。 崔棱正色道:“做的好,少年人,就该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后心虚般将宣纸折好,问道:“你可有想过是留在洛阳,还是外出历练?” 裴寓衡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忽略崔棱那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自己也十分重视这个问题,垂眼片刻回道:“尚且不是时候。” 现在的洛阳,还不是他能待的,若非他现在住在崔家,又顶着崔棱关门弟子的名号,他这条小命,恐怕早要惨遭不幸。 崔棱欣慰一笑,“我就知晓你会如此选,洛阳官员数百,背后牵连甚广,每个都牟足了劲向上爬,你选别处,焉知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是,苦了你了淳元。” 苦吗?不过就是被人指指点点罢了,他都习惯了,若说苦,也应是宣月宁苦些,她那么期待自己能当进士。 可他不能让她留在洛阳,反而要带着一家子远赴苦寒之地,或许,应该将她们留下。 发榜那日,皇城和宫城交接处的承天门外,被学子团团包围,今次科考囊括明经、算、法诸科共取二百二十三人,是历年取人最多一年,而进士科仅占五十人,来自越州学子又有三十三人。 在那张仿佛贴着金箔的进士科榜上,越州的裴寓衡位列第一,将郑梓睿都牢牢压在了下面。 大洛的科考此时还没有甲等之说,所取之人的名次越高就代表他的成绩越好,也就越受青睐,换言之,裴寓衡是进士科考的第一人,给越州赚足了脸面。 这个能把郑八郎踩在脚下的,崔棱的关门弟子,就此正式进入众人的视线。 一条街之隔的洛阳裴家,不知是谁得知裴寓衡得了第一名砸碎了杯子,匆匆外出找人商量对策。 曲江赴宴、雁塔题名,其中又以裴寓衡出尽了风头,跨马夸街之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洛阳人们见到为首的裴寓衡迸发出了无穷的热情,竞相传唱起《少状元词》。 还有那胆子大的小娘子,一边跟着马匹而走唱词,一边将自己的手帕香囊悉数扔给裴寓衡,而后羞红了脸,想让裴寓衡接了她们的东西。 在满街的《少状元词》中,也夹杂着《老状元词》,科考之路难走,不少人都考了一次又一次,苦读十年方才有这一日殊荣。 这一次的科考是新进士们的天下,亦是老进士们的人生转折点,人们为新进士传唱《少状元词》,也为老进士们高兴唱起《老状元词》。 两种词音交织在一起,唱响在洛阳城内,久久徘徊不去。 对比那些而立之年方才考中进士的老进士们,裴寓衡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无疑被家中有闺阁女的人家注意到了,榜下捉婿也是一桩美谈。 可裴寓衡那隔空冷飕飕的眸子一望来,他们就不敢动弹了。 君子六艺,裴寓衡只是不擅长骑射,却不代表自己不会,高头大马上,随着他走过,地上留了一串的手帕、香囊、鲜花,他一个未接。 小娘子们不气馁,执着地扔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裴郎,你接一个,你接一个,你要是今天不接一个,我们几个就不走了。” 在人群中挤挤挨挨地裴璟昭气了,鼓着腮帮子,“她们不知羞!阿姊你怎么不扔?” 被昭儿一问,宣月宁一愣,她扔什么,裴寓衡这个人是绝不会接的,那她多没面子。 腰间一轻,裴璟昭的小手奇快,还没等宣月宁说话,就举着小手,将她的荷包扔给了裴寓衡。 “昭儿!” 裴璟昭扔完大喊:“阿兄,你接下阿姊的荷包!” 在一众喧嚣声中,裴寓衡准确捕捉到了裴璟昭的声音,扭头向她们望来,直面那个冲着自己面门而来的荷包,轻轻松松接到了手中。 手里还托着眼熟的荷包,人群里的宣月宁点着裴璟昭的头正在教训,他笑了一下,便如冰雪融化,傲立山中的那一朵红梅。 小娘子们齐齐发出嗷叫,“啊!裴郎看我!” 他手腕翻动,当着一双双眼睛的面,将宣月宁的荷包揣在了怀中,而不是收在广袖中,更甚至眼睛都带着笑意。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小娘子们形若癫狂,“裴郎收下谁的荷包了?谁的?” 宣月宁听见身边的人呼喊,下意识捂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也顾不上去训裴璟昭,拉着她就想跑出人群。 却在听见裴璟昭的一句“阿姊,你看,阿兄看你呢”而不再逆行而走,顺着人群挤压的方向挪动去。 抬头望去,与他看过来的眸子相撞,便给了他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向他挥去,晶亮的眸子一眨,就将那亮晶晶的东西眨出了眼外。 少年郎君,意气风发,人人争而相护,与那个出现在街道上,瞬间人去楼空的裴相,南辕北辙。 真好,她的郎君,再不会走上那条苦路。 热热闹闹的中进之事过后,便是由吏部组织的关试,所谓的关试不过是走个过场,新科进士们要参加完关试后才能被授予官职。 而在等待授官的过程中,崔家的门槛快要被媒人给踏破了,人们全都是来给裴寓衡说媒的。 这个是吏部某个大人的嫡次女,那个是户部哪个大人的庶出女,数来数去,竟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没有。 宣夫人人前笑着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后长吁短叹不停歇。 就连宣月宁心中都梗着一口气,她家裴寓衡哪点不好了,瞅瞅来提亲的,一个个都是裴寓衡只要娶了对方,就能立马升官加爵的口气。 我们家裴寓衡不需要,看不起谁呢,我们自己能走到宰相,还用得着你们施舍。 对,就是施舍,可不就是一副你娶我女儿,我帮你走上青云梯的意思,可关键你自己才是个五品官,谁给你的口气。 还不是觉得裴寓衡是罪臣之子,不过是当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又是今科进士第一名,才想着拿家里不受宠的小娘子交换一门亲事,没一个真心的。 宣月宁在厨房做饭,越想越气,下嘴唇都快叫她咬破了,便听见前院宣夫人和裴寓衡爆发了争吵。 “我是万不会同意的!有能耐你自己去说服月宁!” 第六十九章 一路顺风 第六十九章 一路顺风 手里的面团一个失误差点被宣月宁擀成两半,心里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又有媒人登门,裴寓衡是不是想要答应婚事,才和阿娘起了争执。 想到这里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慌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时间将她钉在了原地,还是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过来找她,她才放下手里的面团跟着出去。 在看见院子里的裴寓衡时,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般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种种气愤好像都成了笑话一般,想着想着还有些委屈,也不是不让他成亲,可总得找个好些的小娘子,都没有真心的婚事,日后又能圆满了? 宣夫人伸手指着裴寓衡,“月宁,你说,你同意你阿兄不让我们跟着去咸满县吗?” 她还沉浸在自己脑补的成亲画面中,想也未想张口就道:“那必然是不同意的,是谁家……”而后撑开了那双杏眼,调子转了八遍,“咸满县?朝廷的任命下来了?” 裴寓衡点头,有些迟疑,却还是道:“是,此去路途遥远不说,咸满县位于大洛北方,经常有敌来犯,那里并不太平,甚至称得上清贫。” 所以,想将你们留在洛阳,不跟着他过去受苦,就在洛阳等着他回来就好。 宣月宁为自己之前升起的那不知名的愤怒羞愧,继而将心神沉浸在了咸满县上,没有开口回答裴寓衡的话。 她立马就想到了微妙的平衡,发榜那日裴寓衡游街于洛阳,就连郑梓睿都没有他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洛阳裴家是第一个见不得他的,留在洛阳无异于将他置身于豺狼虎豹之中。 而女帝也有自己的打算,本次科考除却世家大族外的新科进士,大多都任命于大洛各地,即是有心锻炼,给女帝反馈消息,亦是投了女帝的诚,熬过最初的年月,就是翻身之际。 今科第一名去苦地咸满县,哪里是肥缺,分明是变相的流放,焉知要在那里呆上几年才能回洛阳,恐怕这也是那些不想见裴寓衡过的好之人想要看到的。 虽然清苦,可咸满县的地理位置代表了它的重要性,不起眼的小县,是个极其重要的枢纽,只要在那里干的好,靠功绩重回洛阳是眼见有可能的。 大约就是为了裴寓衡到底去何地,世家大族和女帝两股势力齐齐施压,他的任命才迟迟未下,拖了近两月之久,同窗好友全让他送了个遍,等接到结果,一看却是咸满县。 既满足了世家大族们不留他在洛阳之意,又满足了崔棱的锤炼之意。 想通关键之处,她对裴寓衡道:“正是因为路途遥远那个地方又清苦,才要都跟着你去才是,不然谁帮着你处理宅院之事,总不能让县令老爷一边处理政事,一边犯着病苦兮兮地喝药。” 裴寓衡让她这充满描述性的话逗笑了,“只是不愿让你们跟着我去吃苦。” “吃苦?去个咸满县就是吃苦了?”宣月宁两只小手叉腰,绕着裴寓衡左走了一圈,右走了一圈,“八品县令给你当,跟着你过去我们就是县令的阿娘和阿妹,这日子还叫吃苦?” 绕完后,她像回事的挤兑,“莫不是,你有了心仪的小娘子,不想让我和阿娘过去碍事?” “哪里来的心仪小娘子。”他轻声说,怕惊扰了面前的宣月宁似的。 她一拍小手,“这就是了,去当县令治理一县还能比刚到越州的日子苦?阿娘你说,我们是嫌贫爱富的人吗?” 宣夫人被宣月宁的插科打诨,气撒了一半,“嫌贫爱富哪里是你这样用的,”又对裴寓衡道,“我知你的心意,如月宁所言,再苦也没有以前的日子苦,你去哪我们就跟着你去哪,你不必顾忌。” 自裴寓衡过了七岁,她就再也没有抱过他,此时却伸出手拥抱了他,儿子长大了,比她都高,她已经无法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帮他遮风挡雨。 反而是他瘦削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将头靠在裴寓衡的肩膀上,“寓衡,你记得,有你在,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绝不准你自己去咸满县。” 裴寓衡喉结滚动了一下,僵硬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手腕被一抹温热握着,是宣月宁执起他的手放在了宣夫人的后背上,对上他的视线,冲他笑了笑,万花盛开。 嘴里那不舍的苦涩,全都变成了甜丝丝的蜜,他又何尝想与她们分别,哑着嗓子道:“好,阿娘,我们一起去咸满县。” 是,我们一起去咸满县,无论风雨,一家人一起扛。 他的视线一直捕捉着宣月宁的身影,见她卸下重负般,脚步轻快地又转进了厨房,嘴角勾着一抹笑。 来洛阳短短两个月,就要再次启程上路,不过这次再走,就不像从越州而出时的萧索。 虽然自各家大臣知晓裴寓衡捞了半天,半个洛阳官职都没捞到,反而被打发到咸满县这种小地方,全都偃旗息鼓了,但可把裴家轻闲坏了,终于不用找借口应付他们了。 在走临走之际,崔棱与裴寓衡秉烛夜谈,就咸满县的重要性,和对他未来之路的规划同他详细说了。 裴寓衡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宣月宁都能看透的东西,他何尝不知,反而真心实意感谢崔棱为他筹划,咸满县看着不好,却是个实实在在能出功绩的地方,岂不合他意。 两人说了半天的朝堂之事,崔棱又殷殷叮嘱,“淳元去了咸满县也莫要忘了做诗,平日里多跟我交流一下,可千万要把做的诗给我写信发来洛阳。” 裴寓衡红唇定格,不知是同情那些被崔棱拉着臭显摆的人,还是同情自己就是被炫耀的人,只得无奈道:“谨遵师言。” 那些已经被崔棱变着花的夸裴寓衡今科卷子的人们,齐齐打了喷嚏,暗道不该啊,裴淳元都让他们打发到咸满县了,看崔棱这回还拿什么炫耀,当他们门下没有得意弟子吗? 还真没有裴寓衡这般优秀的,崔棱这个老匹夫! 不知不觉,裴寓衡的大名已经悄悄入了大洛近一半朝廷中人的眼。 知晓他们马上就要赶往咸满县,崔珺瑶抱着宣月宁哭的死去活来,让人瞧见,非得认为这是情郎要走,宣月宁哄了好半天,又承诺会时时给她来信,才将她止住了哭。 哀怨的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宣月宁,“这是燕儿姊托我转交给你的,她在宫中不便出来,话说你们两个背着我什么时候这般交好了?” 宣月宁掐了一把她的瓜子脸,拿着信在她眼前晃悠,“哪里是背着你了,这不是光明正大的。” “月宁!” “好了,不逗你了,是我想多了解一下咸满县的情况,可满打满算洛阳里就只有她能告诉我,这才问上一问。” 一县之主,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在当地,当真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可咸满县却是流水的县令,从来留不住,三年一换县令都是待的时间长的,大多待上一年就捞满功绩拿咸满县当跳板,升官去了。 裴寓衡是打算在咸满县大展拳脚的,去那两眼一抹黑可怎么行,她这才托宮燕儿替她打探些情况。 可情况却不容乐观,宮燕儿信中直言,那个地方因有军队驻扎,消息打探不易,具体情形还是要等他们到了才能知晓,只是告诉他们,到那谁都别信。 等晚间将宮燕儿的信转交给裴寓衡时,宣月宁还有些没能帮到他的郁闷。 裴寓衡慢条斯理地看完信,眼睛越过信看向垂头丧气的小娘子,久久出神,为他那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心意而手脚冰凉。 想要自己一人去往咸满县何尝不是想给她一个机会,远离自己。 半晌,他才道:“夜深了,去睡吧。” 洛阳街道两旁的桃树开的正艳,粉的、白的,朵朵花儿凑在一起,微风拂过,落下一地花瓣。 在他们收拾行李要赶往咸满县时,郑、萧两家当了一回洛阳百姓们的饭后谈资,人人都道是郑家十一娘欲要同萧家郎君退亲,被萧家以其儿郎尚未在洛阳为由给推拒了。 哪怕是大洛这民风开放的朝代,小娘子退亲一事也有伤风化,不少人都在推测问题是否出在那萧家郎君身上,可有人道了,萧家郎君已经官至监察史,还配不上一个郑十一娘? 有那消息灵通的不让大家在传,说是这郑十一娘搭上了十一皇子,保不齐及笄后就嫁进了十一皇子府。 宣月宁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中,巍峨的城墙就在身后,裴寓衡正和外面的郑梓睿说话,见到她昔日的阿兄,她终于分了丝心思放在郑亦雪身上。 小道消息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话题中央的郑十一娘和萧家郎君,可不就是郑亦雪和萧子昂。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轨迹,只是时间早了些。 郑亦雪凭借自己在洛阳的才女名声,因一场意外和十一皇子相识后,便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十一皇子和萧子昂,郑家既舍不得和皇子搭上线又舍不得和萧氏闹翻,自然便是由她这个后找回来的便宜女儿,替郑亦雪出嫁。 不过这回,郑家没了她该怎么办呢?别枝嫡女岂会乖乖听话,将庶女嫁过去又折辱了萧子昂。 她啊,就等着看郑家如何化解。 马车外,郑梓睿的声音分外有辨识度,“路途遥远还望淳元保重身体,说不定我也会去咸满县看望淳元。” 宣月宁叹了口气,心道你可别去咸满县了,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就不能去当官吗? 大洛崇尚游学,是以考中进士的人也有不少像郑梓睿般,在外面游个两年学,充实见闻,再回洛阳领职。 车壁被敲响,她掀起车帘疑惑向外看去,裴寓衡阴沉着一张脸,将腰间香囊摆正道:“八郎说要与你道别。” 郑梓睿望着她,向她施礼,“七娘,一路顺风。” 她恍惚地笑了一下,“八郎,你也是。” 第七十章 满县风霜 第七十章 满县风霜 从草木吐芽至绿荫葱葱,周围的景象就像在高温中烘烤过般的扭曲,离开越州时刚过新年天寒地冻,到洛阳桃李芬芳,如今他们坐在咸满县中,感受着狂风刮在脸上的痛觉。 那风不只像刀子不分人的全方位攻击,里面还夹杂着黄沙,用手一摸就是一脸土。 就连残破的城墙都不敌这风的呼啸,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砖头。 越州清新、洛阳繁华,可这咸满县给宣月宁的初始感觉就是落后、破败,人人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干枯的面皮上不见一丝喜气。 好在一家人都是吃过苦的,从长安到越州一路,什么没见过,就连裴璟昭和裴璟骥都老老实实待在宣夫人两侧,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乖得不得了。 按理裴寓衡已经是一县县令应先去拜访掌管咸满县的州长,然而入城之后的种种景象让他们心惊的同时,也升起了警惕。 索性就在城中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先行住下,也没声张县令就在他们当中,孩子还小,宣夫人又是寡妇,宣月宁自己收拾了一番,打扮成个小郎君就黏在裴寓衡身侧,纯当没看见他那无奈的神色。 咸满县的路不好走,宣月宁的鹿皮小靴不一会儿就覆了一层沙,鞋底还沾上了泥,她对着干净的地面蹭了蹭,悄悄抬头望去。 她一路全都是跟着裴寓衡走的,果然见他紧抿着唇,那脚简直无处安放,最后放弃挣扎了视死如归般不再管它。 干净、舒适,那是在有条件的时候才能提的要求,没有条件,裴寓衡便会强迫自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往常和裴寓衡日日待在一块儿,宣月宁感受不到裴寓衡的变化,但自他去州学求学,后又准备科考、出门赴宴,有了距离之后他身上的成长就突显了出来。 少年郎君也是一个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了。 两个人就看似漫无目的得绕着咸满县走了一圈,越州和洛阳的布局都同长安相似,方块状的坊连成一片,而咸满县…… 坊是什么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这是几处民家,一会儿就碰见死路,刚开始还认真记路的宣月宁,放弃挣扎了,踩着裴寓衡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反正有裴寓衡,丢不了。 走累了,他俩就寻了处地吃饭,两个铜板就吃的肚饱溜圆,这可是在洛阳想都不敢想的,省了不少钱的宣月宁,眼睛都眯起来了。 裴寓衡不像她,自己只吃到饱腹就不再进食,反而认真听着大家的议论声。 “你们说这新来的县令能在咱们这待多长时间?” 宣月宁扭了扭头,见说话的是一位衣裳单薄两鬓斑白的老者,她还欲再看,裴寓衡敲了敲桌子,她只好先把自己这口饭吃完。 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激烈讨论上了,一个人满脸不屑,“能多待上一年我就算他厉害,你们还看不明白,咱们这就留不住人。” 这话一出,便是一静,除了宣月宁照旧吃饭的声音,再无其他,她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好有人再次开了口。 “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来了县令老爷又能怎么样,还不都是些没本事才会被打发到咱们这来的,他们才能在咱们这待多久,还能真跟蔺主簿掐上,当然是像前几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是可怜王家那两个兄弟了,他家大朗拼死拼活赚钱供小的那个读书,就想供出个进士来,据说人家也争气,回回考试名列前茅,哎,若是能参加这次的恩科,想来能金榜提名。” “蔺主簿他家那个儿子简直不是人,活活把人折腾死了,该天杀的!”那人说着已经起了火气,一巴掌拍在木桌上,差点将桌子拍散架了。 “我看还等什么县令,他不讨公道,我们自己去讨,这些年老子可真是受够他们的鸟气了!” 一人相呼,百人应。 被宣月宁认为是行尸走肉的咸满县人们,当着她的面,给她上演了一番什么是“绿林好汉”,一个个撸着胳膊就要打到蔺主簿那去。 宣月宁一口饭噎到了嗓子眼,咳的脖子都红了,裴寓衡挑了挑眉,没管那边已经说出火气的人们,伸出手来拍着她的后背,待她不咳嗽了之后,喂了她两口水就带着她走了。 她捂着脖子,小脸上红晕尚在,看他一直走在前面都不回头,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帮人会不会真冲到县衙里去?” 裴寓衡袖子被拽,手指微微蜷曲,慢来来等她道:“不会的,我观刚才吃饭时有人还安稳坐着,会把他们的怒火平息下来的,不过,那不满积攒到一定程度也快了。” “恩?”宣月宁不太明白,看他要解释抢先来了一句,“你说详细点。” “咸满县的位置经常受战乱骚扰,你看那些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但要是真有战事,他们不比军队差,不过是被蔺主簿经久的劳累磋磨,刚才听他们之言,他们也曾寄希望于县令,但总是失望,当对蔺主簿的不忿积攒到一定地步,又没有人为他们出头,势必生乱。” 他说着见她一脚踩在泥坑里,忍不住抽抽眉尾,继续道:“而军队又驻扎在这附近,若是他们闹事,只怕血流成河。” 宣月宁一经提点瞬间懂了,她不过是刚来咸满县,被这个县的贫困所震惊,先入为主,只觉得百姓麻木,却漏算了他们因着战乱能忍常人不能忍,而当他们一但不能忍,想要推翻蔺主簿,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裴寓衡。 他可是县令啊,统治之下出了事,要问责的,就知道洛阳那些人没什么好心眼,给安排这么个烫手山芋。 “那我们怎么办?” 裴寓衡没回话,反而拿出汗巾,忍无可忍蹲下身要给她擦干净靴子。 宣月宁退后一步,不小心又踩到了水坑,他低着头看不真切表情,不过她觉得,离生气也不远了,急忙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一会儿回去我自己弄,在外面也擦不干净。” 他伸出手隔着靴子握住她的脚腕,“别动。” 被他误会生气的脸,反而一片冷静,压着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心思,“大概给你擦擦,走路看道。” 说是大概擦擦就真的只是拂去灰尘,另外将靴子上的泥土弄掉。 恢复了自由的宣月宁,不自在地跺跺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有些不对劲,修长的手指伸到她的面前,上面沾上了给她擦靴子时碰到的泥土。 她看着他,伸出手戳了一下,还疑惑的嗯了一声。 裴寓衡默了默,“汗巾,我的脏了。” 她眨眨眼将自己的汗巾放在他手里,小声嘟囔一句,“那你直说,还伸什么手。” 声音小,架不住两人距离颇近,让他听了个真切,擦手动作一顿,将汗巾放回自己袖中道:“回去吧,做准备去州府。” 这是在回宣月宁那句怎么办,一路上宣月宁避着水坑,走得可谓小心翼翼。 三日后,裴寓衡和宣月宁将整个咸满县摸了一遍后,赶往州府拜访,州府在离咸满县不远的地方,坐上马车走上半天就能到。 哪知他们还未到府衙就被拦了下来,探头一看,府衙门前一众衙役正包围着一个男子狠狠打着。 宣月宁跳下马车,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何事。 那人指着被衙役打的奄奄一息的男子摇头叹道:“从咸满县来的,说要状告蔺主簿包庇其儿杀人。” 这熟悉的名字,让她回头和裴寓衡对了个视线,又问道:“那郎君可是王大郎?” “哎,正是,你们认识他,赶紧劝劝,民告官哪那么容易啊,小心将命都丢了。” 宣月宁挠挠头,她一副男子装扮,让人一看就是会心生好感的俊秀郎君,放下身段作揖,问王大郎的兄弟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那人也就告诉她了。 “咸满县蔺主簿的儿子平日最爱娈童,王大郎的弟弟天资聪颖,人又聪明懂事,坏就坏在,长得也好看,纵然跟娈童搭不上边,可那种人,不就喜欢把读书人……” 裴寓衡面色骤变,上前一把将宣月宁扯到了身后,对其道:“多谢郎君,这污耳朵的话,就无需同我兄弟言了。” 那郎君被裴寓衡吓了一跳,忙摆手。 宣月宁在后面扯着裴寓衡的袖子,她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不用处处小心,自然也就没看见裴寓衡更加阴沉的脸色。 “哎,那怎么衙役还打上他来了呢?州长都不管的吗?” 那郎君看看裴寓衡又看看宣月宁,最后道:“州长?咸满县自家的事,那哪能管,话说两位郎君都是天人之姿,若是咸满县的,还是小心为上。”说完,就钻进人群中再也消失不见。 连掌管咸满县的州府都不管,可想咸满县的人们受了冤屈无处伸是个什么滋味。 而这州长要不是明哲保身只观望,要么和蔺主簿一丘之貉。 看已经被打成血人的王大郎被衙役扔了出去,他的同伴从人群中钻出,七手八脚敢怒不敢言地将他抬走,她觉得,后者才是吧。 等人渐渐散去,裴寓衡和宣月宁才上了前,可哪想递了帖子和任书,却没见到州长。 门口的衙役将任书归还只道:“州长正忙,让你们在此等候片刻。” 他们早上出发,如今已经晌午,还不知州长什么时候能不忙,若是回去的晚,等他们到咸满县就先宵禁了,难不成大晚上要睡在外面。 裴寓衡冷然着一张脸,突的笑了一下。 第七十一章 救人救己 第七十一章 救人救己 “咸满县的那些破事本官可不想掺和,铁打的县令班子,流水的县令,还能翻出花来。” 州府府衙内,林州长没有中年男子大多都有的肚子,反而干瘦的仿若皮包骨,拉着一张驴脸,将裴寓衡给的拜帖放置在桌上,不予理会。 他对面的二把手拿起拜帖赞了一声好字,其为林州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吏干,地位仅次于他,留着山羊胡须,有趣的是,他姓胡,人们尊称他一声胡公。 此时就劝着林州长道:“何必不让人家进来,至少也得设个小宴,款待一番,年轻人气盛,也得顾全个面子,好得也是咸满县的县令,日后你们少不了要打交道。” 话中之意便是,你也在朝廷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不能拉拢的人,至少也得客客气气,将人得罪死了,是哪里的为官之道。 那林州长捧着茶碗,看那拜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它,从不出现它,“本官能和他一个小县令打什么交道?胡公不必多言,一个都未及弱冠之人,能厉害到哪去!” “哎,你又何必。” 府衙门外,宣月宁坐在马车前,懒懒散散地倚着,根本没给那回话人好脸色,“我看州长不是忙,而是压根就不想见。” 以大洛的官场之风,林州长不说大摆宴席请裴寓衡这个同僚,也应向众人告知他的身份,最次,是不是也要把人请进府衙叮嘱一番,如今将他们晾在外面又是何意,就算是州长也过分了些。 她跳下马车,拿过裴寓衡手里的任书,妥善地装好,才问:“我们先去吃饭?” 裴寓衡冷冷瞥过门口的衙役,目光在州府府衙的牌匾上看过,不紧不慢地将衣裳归整一番,而后摆正腰间镂空香囊和宣月宁在他考中进士后送的玉佩,对其道:“不必,直接回咸满县。” “直接回?不见州长了?”上任还没第一天,就要和掌管自己的州长对着干,宣月宁就算没当过官,也觉得此种做法不妥。 许是她的声音大了些,门口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后均望了过来。 “嗯,”他的目光穿过她,看过牌匾,而后落在门口的两个衙役身上,要笑不笑的说:“州长既然已经看过任书,没有问题,自然是要回去上任的。” 宣月宁看着门口的衙役往里跑了一人,不禁劝道:“要不还是再等等?你可连州长的面都没见到,何况我们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拜访州长吗?” 裴寓衡已经掀开车帘钻了进去,一副打定主意要走的模样。 他可是正儿八经参加朝廷科考,考上进士后的八品县令,哪里是州府府衙门外的衙役可以开罪的,还仅剩的一名衙役,频频向身后望去,迟迟不见人出来,只得小跑至裴寓衡的马车前。 “裴县令,我们林州长忙完事情肯定能见你,不妨再稍等片刻。”林州长只是让裴寓衡在外等着,说一会儿来见,可没说让他走啊。 裴寓衡回望过去,“林州长贵为一州之长,确实是忙了些,咸满县的人告状都要告到州府府衙,看来是我这个县令没有当好父母官,如今趁着天色还早,还是赶紧回去处理政务要紧。” 那衙役急的不行,伸手扣住车窗,压低声音道:“裴县令,莫要惹了林州长生气,就在,在等会儿吧?” 衙役话刚说完,宣月宁先不干了,她可以劝裴寓衡在此等候,可裴寓衡也不是林州长可以磋磨的人,凭什么裴寓衡就得低声下气的全听林州长的话,怎么,林州长比女帝都厉害。 当下就要伸手去拽衙役扣在车窗边的手,手还没碰到,就被裴寓衡半道截下,手在他手中,冰凉之意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刺到脑中,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自也看出来了,松开她的手先是一句,“不要谁的手都乱碰,”而后对着衙役道,“裴某读书数载,经礼部科考任咸满县令,合理合规,非林州长能左右摆弄,他再不愿,我也是八品县令。” 说落,目光放在那衙役放在车窗的手上,衙役被他吓得一下子就松了手。 八品咸满县令裴寓衡透过车窗定定瞧着宣月宁,那一瞬间宣月宁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话不说上了马车。 他裴寓衡的铮铮铁骨万不会折在一个州长面前。 想给裴寓衡一个下马威,也要看裴寓衡肯不肯应。 马车绝尘而去,跑进屋内的衙役一出门只看见个马车屁股,着急忙慌追了上去,“林州长说要见你,裴县令,别走啊!” 他刚喊了一嗓子,就被之前和裴寓衡说话的衙役给拦下了,在大街上说林州长和裴县令,命不想要了,两人进屋内禀报林州长。 林州长让两人退下后,干瘦的脸泛起铁青,拿起那拜访,狠狠往桌上一拍。 “你瞧,以为自己年少成名,就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等会儿都不愿意!我看这咸满县到他手上才是遭了殃!” 胡公摇摇头,“不是你先不见人的。” 林州长喘着粗气,“胡公怎么总是为他说话?难不成忘了,你我二人因何沦落到此处?” “这如何能忘,我们因裴监察史才被发配在此等苦寒之地,不过因缘际会,我们也是占了便宜,等任期一到,你就能回洛阳,何况,裴监察史已亡故,他的儿子又不是他,你也是过了些。” “我过了?”林州长倏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走圈,“那裴监察史软硬不吃,我一没伤天害理,二没要人性命,不过是收了些钱财,他竟直接将咱们查了,不然,我早就回洛阳了!” 胡公将茶碗放下,也不再多劝,只是道:“蔺主簿那里,还是远着些。” 林州长挥挥手,“我知晓,”然后冷笑岑岑,“竖子焉敢!” 裴寓衡还真就敢,不是做做样子,直接让车夫将他二人拉出了城,没能得到林州长的赏识,甚至还没见面,就被林州长厌弃,似乎没能影响他,他正怡然自得地翻着书。 都已经考中进士了,还书不离手,宣月宁托着腮,他在看书自己也不好打搅,不然定会好好问他,林州长那里如何是好。 轻轻抬了下眼皮,在她看过来之前,他又低下头去,翻开的书页打开着,看没看进去只有他自己知晓。 马车一路前行,没走多远就听见了痛哭声。 “大郎!大郎!这可怎么办啊?” “大郎你醒醒啊!” 这一声大郎惊了宣月宁,下意识对上裴寓衡的眼,两人心照不宣让车夫停了下来,车夫还欲再劝,别多管闲事,被两人齐齐略过。 他们今日为拜访林州长,穿的都是上好的衣裳,裴寓衡是一身白色的宽袖长袍,上面云纹朵朵烫着金,宣月宁为了方便,穿了一身黑色胡服,还未长开的脸雌雄莫辩。 两人周身气度让人生畏,宣月宁一句让让,他们就给腾出了位置。 牛车上的王大郎滚了铁钉,又被衙役痛打一顿,浑身是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昏迷了去,眼看着要绝了气。 一行人哭声震天,束手无策。 宣月宁皱着眉,就见一向爱洁的裴寓衡伸出手去翻了翻王大郎的眼皮,又在其颈侧停留三息,“人还有救,先将他送到医馆再说,不是咸满县,而是身后的立州,他坚持不到咸满县了。” 各县分散在立州周围,咸满县已经算是离得近的,这也得走上半天,王大郎再不救治,就要一命呜呼了。 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我们去医馆了,但没有钱被撵出来了。” 他们抹眼泪的抹眼泪,破口大骂的大骂,但就是没有人开口求他们两个。 王大郎是得罪了蔺主簿又被林州长给打了一顿,谁敢沾,他们能停下马车问上两句,都已是让人感激不尽,若非他们看着王大郎长大,也是万不敢伸手帮忙的。 不敢救、不能救,绝望、无助,和裴父死后裴家境遇何其相像,罪臣之子就是罪无可赦,不能科考无人担保,但他是幸运的,得到了崔棱的赏识,还能当了县令,更有一家人在身后支持。 躺在牛车上的男人无疑是不幸的,他贫穷,他无权也无势,他最亲的亲人被人残害想要讨个公道,却被毒打了一顿,俨然连命都快没有了。 裴寓衡修长无暇的手指上鲜血两块,红的刺眼,若要以往他定要拿出汗巾擦个干净,现在却指着王大郎道:“把他抬到我的马车上,药费我先来垫付。” “什么?多谢郎君多谢郎君!”王大郎身边的人破涕为笑,恨不得以头抢地,围在他身边东一嘴等人好了,他们看着还钱,西一嘴做主把王大郎的命给了他。 宣月宁就站在人群外,看着他指挥着众人帮王大郎挪动到马车上,那一袭白衣上的云纹簇拥着他,耀眼如日。 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他烧着了般,这个会救人、会放下身段的裴寓衡,才是她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时隔多年,再次得见。 一时间只听的见耳中的“咚咚”声。 “愣甚?还不过来!” “哎,这就过来。” 王大郎就躺在马车里,里面全是血腥味,宣月宁和裴寓衡便坐在了马车外面,她侧过头从他挺直的鼻梁看到紧绷的下颌,最后定格在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上,直到此时,这个人出众的容颜才真正烙在了心里。 既而悄悄弯起嘴角,她都快忘了,裴寓衡成为北门之首后,过于妖冶的容颜配上他的血腥手段,更惹人恐惧,他的容貌无人敢看。 见他拿出了汗巾,正为凝固在手指上的血迹而发恼,“噗”的笑了出来。 跟上的咸满县百姓,不知她在咯咯笑些什么,不过也跟着笑起来,便道:“王虎这孩子命大遇到了你们,小郎君,你们救了王虎的命,等他醒来,便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也是值得的。” 笑声戛然而止,她倏地扭动看向裴寓衡,眸中闪动着惊愕,马车里的人叫什么? 第七十二章 我乃县令 第七十二章 我乃县令 世人皆知以酷吏出身的裴相有一心腹,其身高八尺有余,勇猛无前,以裴相马首是瞻,曾有人用万金蛊惑,反被一刀斩下头颅,血溅三尺有余。 裴寓衡当酷吏的万般手段,均传给了这个心腹,自此洛阳不仅没有少了酷吏,反多了一位宰相,人人自危。 被其提拔的心腹,唤为王虎,有人笑谈,人如其名,若其从军,定能成为位高权重的将军,但其甘愿俯首于裴寓衡手下。 让人啧啧称奇,裴相好手段。 而这位好手下,此时刚刚转醒,一身血污已被擦去,上了药后非要挣扎着起身给裴寓衡跪下,被大夫一把给按了回去。 咸满县的那些百姓留下一人照料王虎,其余人已经走了,他们再不走就赶不回去了,作为要付钱的裴寓衡和宣月宁自然留了下来。 看清那擦干净脸的汉子,宣月宁闭了闭眼,此人不是裴相的左膀右臂又是谁,可不就是那王虎。 虽不知后来王虎是如何成为裴寓衡手下的,但如今这个悲痛欲绝的汉子已经恨不得拿命还给裴寓衡。 他红着一双眼睛,无法起身,只得躺在床榻上,对裴寓衡和宣月宁道:“多谢两位郎君救命之恩,我王虎无以为报,待我给我那可怜的弟弟报了仇,我王虎的命就是你们的了。” 此时屋子就他们三人,裴寓衡刚洗干净手,闻言嗤笑一声,“我们要你命作甚,不过是随手救了你,你也不用说什么做牛做马的话,还得多管你那一张嘴。” 那王虎的脸上青白交加,半晌失落道:“郎君说的是,我王虎不配跟在你二人两侧,不过我王虎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欠你们的钱,我,我定会还的。” 宣月宁瞧了一眼与平日里不一样,更显咄咄逼人的裴寓衡,想了想远在咸满县的蔺主簿,暗道裴寓衡应是故意的,接话道:“你且安心养伤,钱的事情不着急,救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倒是不知,你想如何给弟弟报仇?” 说到他的弟弟,那滚过铁钉挨过打都不吭一声的汉子,竟是流下泪来,恨声道:“当然是把那个小畜生扒皮抽筋!” “然后把人弄死之后,自己也跟着被抓进大牢等着处决,那你口口声声说的报恩还钱,你打算在大牢里用命还吗?早知你如此鲁莽,我兄弟二人还费事救你作甚?” 裴寓衡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着茶看了宣月宁一眼,宣月宁赶忙附和,“正是,我们也听说了你家的事情,大郎你就是想将那人弄死,可他身边小厮众多,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你还没近他的身,就被拦下了。” 王虎本就不善言辞,被这一番挤兑,只憋出六个字,“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自然知晓,”裴寓衡手指扣着桌面,哒哒哒,而后看着王虎说,“用自己的命去换取别人的命,这是愚蠢,更何况你赔上自己也伤不了人家分毫,愚蠢至极。” “那你说怎么办?死的那个是我弟弟,你亲人没事,当然不痛不痒!”他冲裴寓衡喊道,已是满脸泪水,“我就是豁出命来,也得替他报仇!” 裴寓衡敲桌的手停下,一室静谧,而后看向王虎问道:“你怎么不等咸满县县令上任后去告状,反而要舍近求远来州府府衙告状。” 王虎全身都绑着绷带,此时费力抬手擦了把眼泪,反倒将伤口崩裂,哑着声音道:“要是县令真管事,我弟弟都不会惨死!哪个县令来了不是屁股没坐热就着急走,还不如拼了我这一条命,带着他们一起走!” 说到这,他脸上已是一片决绝,最初只是有点这个苗头,而后被他们两人挑破事情不易,已是存了死志。 裴寓衡等着他发泄完情绪,而后说出了经过前面一系列铺垫过后要表达的话,“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王虎侧过头,这个八尺男儿哭声渐收,反倒默默流起泪来,说道:“郎君说笑了,你要如何帮我,还是算了,我王虎临死前能得郎君相帮,也不枉此生了,至少还有点价值。” “我是咸满县的新任县令。”他站起身走到王虎床榻前,白色云纹的宽袖长袍在这室内熠熠生辉,一举一动都像是最优秀的世家子弟。 “王大朗,你有何冤屈,不妨同我说上一说。” “什么?郎君你莫要开玩笑!嘶。”王虎震惊之下,强行扭身,又弄疼了伤处,他认认真真瞧着裴寓衡,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县令至少也得是个花甲老头,或者,怎么。”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视线从一脸平静实则内心翻江倒海的宣月宁,看到在他面前还未及弱冠的裴寓衡身上,小心翼翼的问道:“郎君你真是咱们咸满县的新任县令?” 裴寓衡挑起嘴角,却不带笑,“此事做不得假,过几日我便会上任,王大朗,你想让我帮你吗?” 王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答应,满嘴同意,“郎君,你若帮我报了仇,我王虎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原本听王虎同意,对自己计划行事有帮助而有些满意的裴寓衡,回头瞧了一眼乖巧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吭一声的宣月宁,脸上写满了谁稀罕。 让他冷嗖嗖的目光一剐,宣月宁头皮都要炸了。 眼看着裴寓衡从艳阳五六月,变到了寒冬十二月,她向后又蹭了下,争取让能碰到椅子的地方全碰到,总有一种裴寓衡要是会剑法,她身下的椅子已经被劈成两半的感觉。 裴寓衡说要王虎相帮的条件很简单,不过是说些外乡人得不到的真实情况,他都未提及让王虎做什么,王虎却主动说,只要裴寓衡需求,自己二话不说哪怕杀人放火都去做,只要裴寓衡帮他报了仇。 蔺主簿的儿子和他本身是王虎的仇视对象,又何尝不是裴寓衡掌管咸满县的拦路虎,他承诺道:“会帮你报仇,莫急。” 作为在咸满县土生土长的王虎,能给裴寓衡提供很多他无法打探到的消息,两人你问我答,王虎在知道他就是县令之后的约束劲儿过去,就只剩满满的感激,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宣月宁就在旁边看着裴寓衡救了王虎之后,是如何用言语挑拨王虎身上戾气,又如何承诺帮他报仇,而将这个一根筋的八尺大汉收为己用。 不禁想到,那时候裴寓衡是不是也曾来到过咸满县,帮助了王虎,才收服了他,看着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腹安排的明明白白,不禁吐出一口浊气。 有王虎相帮,对裴寓衡来讲无疑是件好事。 王虎毕竟身上还带着伤,等照顾他的人来了之后,裴寓衡和宣月宁留下钱财便告辞了。 马车上的裴寓衡闭着眸,忍耐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脑中勾勒王虎这个变数,能起到的作用,同时一心二用,耳中听着对面宣月宁悉悉率率的声音。 宣月宁已经将车帘掀开,奈何王虎当时全身是血,车厢里擦过一遍之后,血腥味经久不散,被风一吹,反而弄的整个车厢都是。 她解开自己钱袋,从帮王虎付过药费之后,立即变瘪了一半的钱袋中倒出所有铜板,本是心疼自己这来之不易的钱,不过想到王虎会成为裴寓衡的手下,也就不难受了,这不就变相的花在了裴寓衡身上。 今日出门她怕路途遥远,在泛起呕吐,特意从药店买了些止吐香囊,此时将那香囊打开,拿出里面药材放在鼻端闻着,挑出香味大的,扔进钱袋中,而后将所有铜板收进荷包。 拿出新鲜出炉,准保喷香的钱袋挂在了裴寓衡左侧车壁上。 裴寓衡闭着眼,感受到宣月宁凑到他这面来,又缩了回去,一股药材的香气散开,在血腥味中生生杀出一条路来到他的面前。 一如她刻在脑中愈发清晰明亮的身影。 不禁伸手抵住额角,压下他那有些蠢蠢欲动,不受控制的心思。 可偏偏有人不放过他,关心地挪了过来,“怎么还是很难受吗?要不然我们下去走走?我看外面的草都绿了,风景也蛮好的,就是怕把你这身白衣裳弄脏了。” 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是低声说了句,“无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有事啊。” 他本沉浸在黑暗中,终究难以忍耐,听从心声睁开了眼,重获光明后,只见宣月宁俏着一张小脸,离自己不过一臂的距离。 克制着看了她一会儿后,余光捕捉到挂在自己旁边的钱袋,脸上神情放松,隐隐有笑意流淌,宣月宁也注意到他的视线,突然就觉得自己黑色的钱袋摆放在他身边,有些亵渎的意味。 她抬起上半身,欲要够那个钱袋,“咳,那什么,我还是收回来给你换个别的。” 他轻轻巧巧阻止了她,问道:“看见你的钱袋,我倒是才想起来,让你拿钱出来给王虎看病,还没经过你的同意,是否生气了?”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那不是你要的!” 第七十三章 青袍突至 第七十三章 青袍突至 王虎的伤看着挺严重,全身都被缠上了绷带,不过全是皮外伤,脏腑没有伤到半点,想来府衙的衙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手极有分寸。 是否可怜他暂且不知,但他因没钱看病,反倒差点流血致死,想来那些衙役也是想不到的。 宣月宁跟着裴寓衡再次去医馆见他,这个汉子已经可以挣扎着坐起,被铁钉钻出的血洞,已经结了珈,他一见裴寓衡就跟见到亲人般,眼里再也没有宣月宁的存在。 对于他光着膀子毫不避讳,甚至还想友善地请其喝茶,让其一个眼刀就给阻了。 皱着眉道:“先将衣服穿上。” 那嫌弃的表情,反倒让王虎红了脸,一双手都不知道放哪了,说了句:“裴县令,我衣服都烂了,没法穿了,回头我就让他给我从家捎来衣裳。” 自从裴寓衡考上进士,宣月宁心里是放松多了,仿佛之前过的那些苦日子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了,上次来光顾着回想他跟在裴寓衡身边的光辉伟绩了,听着王虎的话,稍稍打量了他一下。 擦去血污的脸棱角分明,狭长一双眸,薄唇,忽略已经打结出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实是个有男子气概的,长相不俗。 他一身的古铜色皮肤,转换一个想,他弟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其养得白净,那应是担得上美男子的称呼,也不怪会被蔺主簿的儿子盯上。 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弟弟,一夕间就被蔺主簿的儿子给弄死了,要是换成她,也非得拼命不可。 此时见他窘得恨不得找地将自己埋起来,知道他在尽力维持自己面子,就躲在裴寓衡身后,只得当自己眼睛瞎了。 咸满县的赋税极高,百姓们日子过得苦,家里就一身衣服洗洗将巴穿的大有人在,这个王虎显然就是其中一员,估计好东西都要可着弟弟来,被铁钉钉烂的衣裳一丢,他哪里还有其他的衣裳了。 不过不说他现在浑身都是伤痕,上面还缠着绷带,就说她现在一身郎君装扮,要是扭捏就走,又显得太怪,只得对裴寓衡低声道:“我出去给他买身衣服。” 裴寓衡看看王虎,到底没坚持让宣月宁留下来,但对于宣月宁给他买衣服一事,冷冷一句,“这衣服钱,算是你借我们的,日后要还。”充分表达了他的不满。 王虎绝不是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粗人,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县令,捡了他一条命,又对他弟弟的案子十分上心,他就知道自己得如抓住浮萍一般,狠狠跟上裴寓衡的脚步。 两次接触,初见端倪,只他吩咐的话,半点不敢不从,而听着裴寓衡的安排,是越听越心惊,察觉到裴寓衡想做的事情,令他浑身的血都燃了起来,只觉得弟弟的仇是真的有希望能报。 想来跟着这样一个有手腕、有城府,又脚踏实地知道该如何以软碰硬之人错不了,便再三跟裴寓衡表忠心,指天发誓日后自己这条贱命就归裴寓衡所有。 裴寓衡只是眼睛抬抬,阻了他的话,“你身边可有像你一样的郎君,可为我引荐一二。” 咸满县的县令班子,日后是必然不能全用的,皆道是人以类聚,糙话说得好,什么人就有什么朋友,救了王虎一命就要把命给他,这样有义气的汉子身边,缺不了同他一样的人。 王虎两眼迸发光彩,当即应下,说自己会好好在朋友中找寻一番可用之人。 再嘱咐了他几句,见他有些困倦,便先离去。 而另一边,宣月宁知道王虎会成为裴寓衡的心腹,当下为其置办了一身行头,托人送去医馆,自己到是转悠了一圈。 在越州的时候,知道裴寓衡会考进士,她便只是拿肖夫人当跳板,搭上了库狄蔚文,库狄郎君对她甚好,还提出想让她入股文涯阁,被她一一拒绝,就是知道自己不会长久留在那。 如今裴寓衡成为了咸满县的县令,少说也得留在这几年,也是时候得考虑一下进项的事情,不然就凭县令那点钱,够干什么的,裴寓衡又不是一个会克扣百姓的主。 且看他酷吏出身,吓得不还是那些当官的,他所过之地,哪个百姓不拍手叫好,这人啊,骨头硬,嘴也硬。 溜溜达达转悠一圈,宣月宁就发现,此地的胡商比起越州来说还要少上一半。 不光此州,就是咸满县都是一样,而且咸满县更加严重,胡商的铺子是少之又少,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咸满县的胡商少,一部分是因为百姓们购买力弱,他们跋山涉水得过来了,没人买的起,另一部分就是咸满县战乱多,稍不留神就会把命葬在这里。 然而能够来到咸满县的胡商,倒是赚得风生水起。 观察了几日,又在胡商铺子里花了不少钱,终是从伙计嘴里打听出来原因了。 是因为大宛国,大宛国与大洛临近,他们以商为生,为人大多豪爽多金,同那些经常来犯的敌人不同,是大洛的友好番邦。 他们的族人有不少都留在了大洛,成为胡商之一,而且最有趣的是,他们生活在草原上,独独偏爱经商,用他们的话来说,有什么东西是比一买一卖更刺激的。 因为这,在见识了大洛的繁华稳定之后,就连他们的君主都蠢蠢欲动想来大洛,君主都如此作态了,何况族人,而他们这一族,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裴翠绿眸。 库狄蔚文不就是绿眸,那一瞬间,宣月宁心里想把其从越州拉到咸满县的心,可谓是要控制不住了。 咸满县可不就位于大洛和大宛的一个交接处,要不是这里有战乱,她都能想象到往来胡商交易的繁华。 之后她日日游走在咸满县各处,只要是胡商开的店,她都得进去晃悠一圈,而裴寓衡在同王虎全然商量好后,也开始了四处拜访,第一站就是驻扎在咸满县附近的军队。 无人可知裴寓衡已经到了咸满县,林州长还等着裴寓衡再次拜会却再也没等到人,人都不在,他更不可能给裴寓衡面子,大张旗鼓宣扬。 裴寓衡就在咸满县人的眼皮子底下暗自部署,像他这种容貌气度出众的郎君,你说咸满县的人眼睛再瞎也不会注意不到,可偏偏他身边还有一个男装打扮的宣月宁。 自称七郎,来这就是为了经商赚钱,再看她嘴里打听的也都是经商那点事,人们感叹一句好好的郎君为何不去科考,反而行商,也就罢了,愣是把裴寓衡遮掩了起来。 被咸满县不报期望的县令迟迟不来,已是让咸满县的百姓躁动了起来。 “这个县令该不会嫌弃咱们这,不来了吧?” “朝廷命官,哪敢不来,我看是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吧,你看之前那个县令,跑得比兔子都快。” “也不知道咱们这什么时候能来个一直在这的县令,你们听说没,蔺主簿的儿子昨日从乡下又捉了个孩子进去,今儿早上断了气被扔出来了。” “造孽啊!” “嘘,别说了,来了来了。” 客栈一楼,除了裴寓衡不在,宣夫人正带着三个小的吃饭。 宣月宁跑了几日,腿都要断了,正跟宣夫人撒娇,“阿娘,你一会儿给揉揉,好不好?” 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差就差在客栈里的人都禁了声,反倒将她这话给衬托得无比清晰。 两个孩子偷偷看了一眼她,纷纷捂着嘴偷乐,她一敲碗沿,“不许笑,笑什么笑!” 那本就是要来这的蔺主簿之子,顺耳朵就把这两句话给听了个全乎,身子顿时软了一半,再扭头瞧见宣月宁的相貌和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那是另外半边身子也软了。 当下一合折扇,带着身后的小厮进了客栈,直奔宣月宁而去,眼珠子在宣月宁和裴璟骥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宣月宁脸上,“不知这位郎君,可是新来咸满县的七郎?” 见他们进来,之前说闲话的百姓纷纷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宣月宁和宣夫人交换了一个神色,宣夫人当即就要带着两个孩子上楼去。 “哎,别走啊这位夫人,我观这两个孩子宠辱不惊,日后必得有大出息。”他眼睛黏在裴璟骥的脸上,分外不舍,身后小厮呈半包围状,逼了过来。 所幸他们下楼为了方便就坐在了楼梯口,此时面前是他们一帮人,身后就是楼梯。 “阿娘,你们先上去,放心,只拖一会儿,”说完,宣月宁站起身将他们护在身后,听到楼梯响了,她才又扬声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在咸满县已经这般出名了,不过倒是郎君又是哪位?” 她何尝不知道面前之人是谁,不过是为了给他们三留出时间来。 有她留在下面,那蔺主簿的儿子虽然可惜裴璟骥就这么走了,倒也没为难,折扇抵着自己下巴,将宣月宁从头看到脚,语气出奇的温柔,“哎呦,怪我,忘做介绍了,我字济安,姓蔺,七郎唤我字就好。” 宣月宁抱拳,“原来是蔺郎,敢问找我有何要事?” 蔺济安用扇子遮脸,上前一步就要牵宣月宁的手,被她灵巧一躲,碰了个空,“七郎何须见外,我当真是与七郎一见如故,听说咸满县来了七郎这么个钟灵敏秀之人,我早就想同你认识一番了。” “七郎,你莫要听他胡说,小心此人啊!”客栈此时跑出了大半人,还有少数人留在这里,见蔺济安如此做派忍不住出声提醒,被蔺济安身后的小厮抓住衣领给扔了出去,顿时只剩宣月宁自己在此。 可能是知道裴寓衡正想一次性将他们一网打尽,事真瘫到自己头上,宣月宁反而不怕了,还饶有兴致看了几眼蔺济安。 跟想象中肥头大耳一身铜钱气不同,蔺济安一袭白衣,手握折扇,身形单薄,分明是个读书明智的公子哥,若不知道他的底细,还真得被他这外貌骗了去。 宣月宁本就是女儿身,冷着一张脸时,那柔弱的阴气升起,偏她怕脏穿了身黑色胡服,头上用红绸系着。 此时一根发带垂在耳畔,衬得那小巧玲珑的耳晶莹剔透,让蔺济安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亮了几分,在扇子后他舔了舔自己的犬牙,甚至呼吸都粗重了。 与往日火急火燎不同,此次极有耐心的诱惑着:“听说七郎是为了家里来咸满县经商?巧了不是,我父亲乃是县衙的蔺主簿,七郎,想要什么地方的铺子,只要我求求我父亲,都能给七郎弄来。” 宣月宁恶心地瞧着他假惺惺的做派,甚至突发奇想他是否也哄骗了王虎的弟弟,说能提供乡贡生名额,将人活生生折磨死了。 她孤身一人被围困,按理是得软一下,可她是裴寓衡的阿妹,等裴寓衡挑明身份,她也不能堕了他的名声,再说,像他这种肮脏玩意,洛阳多了去了,不说别的,她那好夫君就是个好龙阳的。 这在洛阳也不是个事,可像他这种强取豪夺,还害人性命的恶劣之人,倒是少见。 便压低声音问道:“不久前听闻有个叫王大郎的去州府府衙状告蔺郎害死了他的弟弟,就是不知蔺郎是否也像现在同我说话一般,许诺了人家什么好处?” 蔺济安那灵活的总在转动的眸子直勾勾瞅着她,舌尖舔过尖尖的犬齿,划上一道小口,渗出血来,他放下扇子翘着自己的左手,“我喜欢你这样聪慧的。” 这就是说她的猜测是真的了,此人披着好皮囊,行那杀人之事,还跟没事人般,宣月宁整个人都冷了下来,“蔺郎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父亲,就是不知蔺主簿能庇佑你到何时?” 蔺济安摇头,“我一直向七郎表示友好,可七郎怎么总是与我作对,我看不如上我家,让我来教教七郎识字,日后省得做生意被人骗。” 这便是要上手将她压去他家了! 光天化日之下,周围百姓都聚集在客栈四周,他岂敢?看来这咸满县被蔺主簿掌控之下,给了通天的胆! 小厮们听从蔺济安的话已经围了上来,宣月宁退了一步,但她不能跑上去,两个孩子还在上面,心里计算着时间,故意拖延道,“我家中阿兄自会教我,倒是不牢你费心。” “阿兄?” 蔺济安脸皮动了动,那是一种克制的欣喜,“是了是了,我是听说你还有个天人之姿的阿兄,你们一家,小的冰雪可爱,大的……” 他没在形容,可那落在宣月宁身上火热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可我今儿个就是来找七郎你的,不如七郎还是跟我回去一趟。” 小厮们得了令,上前就要扣住宣月宁的胳膊,安抚好两个小的,一直在楼上观察的宣夫人见此当即就要冲下来。 可宣月宁已是一声厉喝:“别碰我!你可知我阿兄是谁!” 她声音高,倒是真将那些小厮吓住了,可蔺济安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折扇一扇,“等你到了我家,你阿兄上门拜访,我自会知晓。” 自家郎君发了话,两个小厮已是扣住了她的肩膀,怕自己挣扎会受伤,她索性坦然接受,回头冲宣夫人摇了摇头,就算抓了她,他也得乖乖把她放了。 往常抓哪个人不是三哭四闹的,蔺济安喜欢猎杀,最喜欢有骨气会挣扎的,挣扎的越激烈,他越兴奋,刚才宣月宁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弄热了,这会儿倒是没反应了。 本是想软刀子割肉,可宣月宁实在太得他喜欢了,他忍不住,反正等回了家,也有时间慢慢调教。 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他人跟着凑了上来,脸就贴在她的脸上方,欣赏着她眼里浓郁的嫌恶。 “你这样乖乖的,我反倒有些不适了。” 宣月宁扭头被扇边刮了下巴,却也脱离了他,“你有时间在这跟我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出咸满县的城门去瞧瞧。” 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让蔺济安眼皮一跳,随即听她道:“你最好就这样捉了我去你家,我且等着你上门赔礼道歉。” 蔺济安拿着扇子在她脸上轻拍两下,“跟我使计呢是吧?也不看看我是谁,会上你的当。” 他仗着蔺主簿作威作福多年,却从来没出过事,是因为他不笨,他玩的都是没能力翻不起浪花,通常他爹一句话就能要了人家一家命的人,达官贵族这没有,胡商他从不碰。 换言之,他看碟下菜的本事非常高。 裴寓衡和宣月宁一家进了咸满县就被他盯上了,无他,实在是他们一家长得太合心意了,这咸满县的人家他都见遍了,却没看见过像他们这种,这种,浑身都冒着仙气之人。 他整个人都在兴奋战栗,何况他都打听清楚了,宣月宁对外说她是裴寓衡的表弟,那就是外姓人,像这种形似孤儿投靠人家,还要赚钱养家之人,是他可以下手的。 相反,裴璟骥是裴寓衡的亲弟弟,那就是老裴家的子孙,这两个人,他是不敢碰的,因为不知道裴寓衡会如何反弹,而且观裴寓衡一家的气度,他反倒觉得是一家子衰落的世家落魄户,像这种的,给点钱就能把宣月宁买过去。 所以早早就将视线放在了宣月宁的身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中跟了好几天了,今天实在是按捺不住,找了过来,岂会因她区区几句话放过她。 当下带着她就要走,宣月宁再次回头冲楼上的宣夫人摇头,这可真是打了瞌睡就给送上枕头,他自己愿意往坑里跳,可就不要怨旁人了,挑哪天截她不好,非挑今日。 出了客栈,她朝周围百姓道:“大家今儿都看见了,是蔺主簿的儿子蔺济安要挟我去他家做客,还望大家做个见证,待我兄长回城,告诉他去蔺家寻我。” “哎,郎君你放心,你兄长回来,我们一定告诉他。” “劳烦诸位。” 听她再次提起城外,蔺济安察觉到不妥,叫停了小厮们,一行人就堵在客栈门口。 他说道:“我等着你阿兄登门拜访。” 宣月宁立马道:“我也等着你三拜九叩,负荆请罪。” 唰扇子一收,“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喜欢。” 她回道:“多谢夸奖,但不牢你喜欢。”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从城门传至客栈门前,“新任县令来了!已经到城门口了!还托我去县衙传话,让他们去接。” 原本担忧围在宣月宁和蔺济安身侧的百姓们,纷纷回首,“县令来了?” “哎呦,他可算来了,我们且去瞧瞧热闹。” 还有人记得宣月宁,小心说道:“县令来了,蔺郎是否先放了这个小郎君。” 蔺济安惊疑不定的看着宣月宁,却没让他们松手,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哪有放走的理,再说县令又如何,还不是听他爹的,想完,也安定了下来。 宣月宁不再多说一句话,任由小厮们压着她。 此时县衙里已经翻了天,谁也没想到新任县令悄不声,连打声招呼都没有就已经出现在了城门,而州府也没通知他们。 匆匆收拾好衣裳,就在蔺主簿的带领之下奔向城门,他们是不怕县令,但该做的面子必须做到位,要是这个县令好拿捏就更好。 众人只见平日里从没见过的官老爷,一个个跟百米竞速一般冲向城门口,连马车都不坐一下。 废话,迎接县令,他们敢坐马车去吗?! 城门外,裴寓衡听见动静,从马车中走下,一身青袍,恍了众人的眼,真是太年轻,太年轻了! 他将任书准确无误地递向蔺主簿,“日后,要劳烦大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否先去县衙安顿?” “不了,先进城接人,我的阿娘和弟弟妹妹还在城中客栈。” “啊?” 蔺主簿检查完任书,听闻此话汗已是流了下来。 裴寓衡要笑不笑,“怎么了?因为要去州府拜访,我便先让阿娘她们进城,自己一人再后慢慢走,是以,才到的迟了些。” “无事,无事。” 蔺主簿擦擦脑门的汗,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将任书还给裴寓衡。 随后,客栈门前本想去看热闹,又担忧宣月宁出事而留在这里的人,就见一群青袍簇拥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向着他们走来。 不是,这条路也不是去县衙的路啊,这些官老爷疯了不是。 他们何时见过当官的跟小厮一样,围在同一辆马车旁的,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蔺主簿人至中年,多少眼睛有些不好,愣是没瞧见客栈外自家儿子,跟在马车旁,心思已经是千转万转了。 等他发现自家儿子,和被小厮压着的宣月宁,心猛地一跳,一声孽障还没叫出口。 新任咸满县县令裴寓衡已经掀开车帘,脸色阴沉地瞧着被压着两条胳膊,下巴上还划了口子的宣月宁。 “本官倒是不知自家阿……七郎所犯何事?” 第七十四章 以软碰硬 第七十四章 以软碰硬 客栈门前一片寂静。 裴寓衡一身八品官员才能穿的青袍,气质卓绝,掀开车帘那一刻,凡是瞧见了他脸的人震惊神色无法遮掩。 在他的注视下,捉着宣月宁臂膀的小厮腿软的简直站立不住。 蔺济安脸色骤变,死死盯住宣月宁。 只见宣月宁凄凄惨惨喊道:“阿兄,救我!他们要将我绑了去。” 这一句话,仿若惊雷,他们捉的宣月宁是新任县令裴寓衡的表弟,抓人现场还正巧让裴寓衡看了个正着。 蔺主簿陡然一惊,大喝:“你这孽子,还不松开小郎君!”又赶紧跑到裴寓衡的马车前,双手作揖,“县令有所不知,我家儿子被我惯坏了,这绝对是误会。” 裴寓衡理都未理他,径直从马车上下了去,蔺家小厮哪里还敢捉宣月宁,已经将她放开,他越过蔺主簿只抬眼扫了一眼蔺济安,暴戾一闪即逝。 他会在越州求学时遮掩本性,扮演一个谦谦君子,只为得老师同窗欢喜,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与环境融为一体,然而此时,他最需要让咸满县的人误会他是不知世事的世家郎,那也就无需压制本性。 宣月宁见他神色不对,小声道:“他们没把我怎么样,我特意等你回来呢。” 他不出声,刚才见她被人捉住臂膀那一刻的愤怒,到现在还烧得他心肝肺在疼,只伸手掐住她的脸颊,认真凑上去,动作看似出乎不易却异常轻柔,“倒是不知我家七郎如何得罪郎君了?” 宣月宁眨巴眨巴眼,蔺主簿抢在儿子之前说道:“这绝对是个误会,肯定是我儿子想请七郎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交朋友用的着把他绑起来?”他松开手回头朝周围望去,和那个拿着扇子的蔺济安对上了视线,那人冲着他兴味地打量了一眼,眼里满是跃跃欲试。 他眯起眼,红唇弯起,极度危险,“我竟不知交朋友需要绑人的。” 周围百姓们的担忧在看见裴寓衡时,就变成了冷眼旁观,无人为宣月宁说话,一个个都把头别了过去,他们得罪不起蔺主簿。 蔺主簿做不出有辱斯文的事情,只是瞪着那些动手的小厮,“混账东西,竟敢挑唆你家郎君,还不跪下!” “扑通”客栈前蔺家小厮跪了一地,可那罪魁祸首却站的好好的,还有闲情逸致用隐晦的目光打量起裴寓衡和宣月宁。 裴寓衡轻笑一声,“我初来乍到,没想到蔺主簿就送了我一份惊喜,甚好,看来蔺主簿十分欢迎我。” 蔺主簿擦擦额头,对着裴寓衡作揖,“是我管家不严,让七郎受了惊吓。” “哦,原来如此,向这种不经主子同意就抓人的奴仆,我看直接发卖好了,留着做什么呢?” 蔺济安走到其父身边,做着最标准的礼,向裴寓衡深深一弯腰,“是我莽撞了,不过是真心想要同七郎交个朋友,哪知七郎误会了我,济安在此给七郎赔不是了。” 裴寓衡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将他当空气一般略过了,“蔺主簿你也觉得我这个苦读十年才得以考取功名之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傻子吗?” 蔺济安被他忽视,拿扇子的手一抖。 蔺主簿瞥了一眼惹事的儿子,刚想再说些什么,被裴寓衡挡了回去,“不知你是否知晓,根据《大洛律》规定,故意伤人绑架者会受到什么惩罚,另外,不巧,我这七郎是名官人,这罪名要翻上一番。” 他伸手再次制止蔺主簿要说的话,将其憋得十分难受,“周围人这么多,我随意让衙役单独问上几人,发生何事就全然知晓,不如想清楚再回答,若是你不知晓,我可以立即告诉你,他会在牢里待多久。” 两人相对而站,裴寓衡半点不退,这是无法善了了,他们可以阳奉阴违,但裴寓衡八品县令就能压制的他们死死的,哪里又真敢在此跟他对上。 蔺主簿被逼无法,艰难吐出,“裴县令说的是,是我这孽子行错了,我这就让他道歉,孽子,还不过来!” 蔺济安踏着松快地脚步走来,蔺主簿一直在观察裴寓衡的脸色,见到他那不甚满意地神色,当下抬起手掌,“啪”一声打在了蔺济安的脸上,用力之大甚至将其打到了地上。 当着裴寓衡和宣月宁的面,白衣染土,用来维系内里肮脏的皮被狠狠扯下,竟一下子就矮了一头,跌进尘埃,只能用一双不甘的眼瞪着裴寓衡。 他身边小厮打算来扶他,被蔺主簿喝止,“你们这群小厮整日里竟带着济安不学好,回去家法伺候,每人十个大板!” 说完,他问道:“裴县令,你看如此处理你满意吗?” 一个巴掌,十大板,裴寓衡不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蔺主簿,就在地上的蔺济安都快要愤而起身时,稍一颔首,不再管身后那些官员,带着宣月宁走进客栈。 宣月宁踏入门槛时还回头看了看蔺济安,那一眼仿佛再说我等着你登门道歉。 裴寓衡带着宣月宁进了房门,宣夫人一把就将宣月宁拉了去,“快让我看看,伤到哪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两个孩子还跟了上去,一左一右抱着她,极其依赖,“阿姊” “没事,阿娘,”宣月宁安抚,又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故意拖延时间,又没挣扎,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裴寓衡打开窗户,从楼上向下望去,那些在他面前装的恭顺的官员们,正簇拥着蔺主簿跟他讨注意,而蔺主簿不知在跟蔺济安说些什么。 身后宣夫人道:“你可得给月宁讨个公道!” “放心吧阿娘。”他回道。 快了,就快了,这不过是不伤筋动骨的开胃小菜。 等他们一家从客栈折腾回县衙,裴寓衡让那些官员们该干嘛干嘛去,就连蔺主簿拿着县衙的案子账簿等等过来,让他过目,都让他一句家中七郎受伤,心中担忧给拒绝了。 咸满县最优秀的郎中被裴寓衡请了过来,让他给宣月宁仔细把了脉,又开了药膏,务必不能在她脸上留下疤痕。 蔺主簿只得自掏腰包,承担了药费。 而裴寓衡一派闲散模样,什么都不管,虽说以前没有县令时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咸满县的官员完成,可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甩手出去。 往常哪个县令来了不是要先将整个县衙收入手下,然后和他们这些官人你进我退,共同摸索出合适之道。 哪有他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撂挑子,这等手段,看在蔺主簿眼里,那就是世家子弟没受过气,太嫩了。 他对愁眉苦脸找他的官员道:“且瞧他明明已经来了咸满县,但还不遮掩,露出诸多马脚就可看出,此等小儿不足为惧,我们只当哄孩子就是。” 其中一人道:“关键,现在是哄不好啊,只要去找他,就是一句家中七郎还病着,甚是忧愁。” 蔺主簿将茶碗狠狠磕在桌上,“所以你们今日前来,是让我带着济安去道歉?” “我们可不敢。” 第二日,蔺济安被蔺主簿五花大绑拧送到了县衙,他还要脸,一路上都坐着马车,可下来时还是不可避免让百姓们瞧见了,纷纷惊奇的看着。 做样子就要做足,不管心里是怎么恨不得让裴寓衡赶紧离开咸满县,面上还是得大义凛然。 先是递上了各种补身子的药材,蔺主簿穿着青色官袍,推了一把蔺济安,直接让他跪了下来,“裴县令,我儿伤到了七郎,我已经家法惩治过他,特意等他伤好后,压着他来给七郎道歉,还望七郎能原谅他。” 裴寓衡斜靠在书房的椅子上,整个人都偷着一股子世家子的骄纵气,甚至在看见蔺济安跪下时,还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被绑的身上游走了一圈,这才道:“七郎脸没好不能见人,我就代她收下这歉意了。” 蔺济安低着头,他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哪怕是装得,也足以让他浑身颤栗,眼里尽是阴霾。 “那不知,裴县令现在可否跟我们一起了解一下咸满县?” 裴寓衡站起身,率先走出门去,“今日天气甚好,正适合深入了解。” 蔺主簿将儿子扶起,在其肩膀上狠狠一拍,得他一句,“父亲放心,济安知道。” 至此,咸满县县衙里就会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蔺主簿追在裴寓衡身后,“裴县令,你觉得这件事如此处理可好?” 裴寓衡却只手拿一本书,看也不看道:“蔺主簿都看过了,肯定没问题,不必再同我说了。” 其他官员来找裴寓衡,他摆摆手,“你们去找蔺主簿,商量好了告诉我,我今日巧得一诗,诸位可想同我一起赏析?” 他确实管事了,但管的永远都是他们已经商议好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就像一个刚脱离家庭,翅膀还没长硬的雏鹰,不,是雏鸡,还满脑子阳春白雪。 县衙后院,宣月宁下巴上的血道已经结痂,痒的她总想碰,只得在脖子上乱挠,全当解痒了。 “别挠了,”裴寓衡拿出药膏,“过来,脖子都要被你挠破了,我给你上层药。” 她摸摸脖子,蹭了过去,“你说你故意天天在客栈露面,让大家看见你的脸,不就是为了迷惑蔺主簿,而我被蔺济安威胁,可不是帮了你的大忙,比露脸好使多了,我就没点什么奖赏?” “奖赏?”他打开药罐,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药膏默了默,“我去拿铜镜,你自己抹。” 宣月宁伸手按住他的手,“要不是那蔺济安阴差阳错找到我头上,你哪能这么快就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你擦药你还嫌弃,快点擦,好痒,你说,那蔺济安要是知道我不是男的,会不会,嘶。” 第七十五章 七月流火 第七十五章 七月流火 “你做什么?好疼!” 裴寓衡手指上沾满了药膏,正一边皱着眉,一边用力往宣月宁脖子上抹,不让她来回躲,“你且先消停些,别暴露自己是个女儿身。” “怎么?要是知道我是个女的,那个蔺济安得先恶心一阵吧,他不是只喜欢娈童吗?” 他停下动作,带着怒意说道:“哪的污言秽语你都听,娈童是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宣月宁当然知道,但此时也只好让那个莫须有的人替她背黑锅了,“就,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听到了。” 裴寓衡看着一点不知自己错的宣月宁,那气便从胸膛中上涌出来,“你还敢惦记蔺济安知道你是女儿身如何生气,就没想过那日我要是去晚了,他真将你带了回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生,生气了?我就是随口一说,”见他脸都有些白了,宣月宁赶紧道,“我自己有分寸的,知道至少也得等你将他们处理了,你别气坏身子,咸满县的人还需要你呢。” 他瞥了她一眼,气息不稳,只要回想起那日她被蔺济安的小厮压着肩膀,孤立无援差点被带走,心脏就隐隐抽疼,“你还敢要奖赏?” “不敢,不敢,”宣月宁将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屁股都快坐不住了,“我去帮阿娘收拾收拾屋子,这县衙也太破了,得买两个婢女。” “别动。” 她当真不敢动了,老老实实让他将药上完,“这阵子无事你就先在县衙里待着。” “嗯嗯。” 看他走去洗手,她赶忙溜了,凉水从指缝滑过,裴寓衡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大洛的府衙一般都占地面积广,咸满县的县衙也是如此,不过因为此地特殊的县令常换原因,县衙也要破上许多。 历任县令来了之后,自己也知晓不会在此地常住,自然不会出钱修缮,能住就住,不能住就换间屋子,久而久之,很多屋子荒废,整个后院都显得十分衰败。 不过在别人眼里简直无法待的地方,在裴家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越州小院差些,总归还要大上许多呢,他们一人一间屋子还能剩出好多来。 他们来的时候,蔺主簿很会讨好人的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能让他们直接入住,宣夫人这几日就带着他们继续规整。 宣月宁起了招婢女的心思,裴寓衡已经是县令了,两个孩子还小,过阵子她肯定要往外跑,只剩宣夫人自己一人照料他们也甚是辛苦了些。 宣夫人初时还不同意,等宣月宁找到人牙子将人带进来让她挑,她才拿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拿起当家主母的气派来,从一众女孩中,挑了一个手脚麻利长相清秀的出来。 此等长相在别人家已是顶好的,在他们家前有裴寓衡后有宣月宁,当真是翻不出一点浪花来。 然后又挑了个会做长安吃食的厨娘来,两人一个人负责厨房吃食和打扫院子的粗使伙计,一个人负责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也算是分工明确。 收拾出一件屋子给两个人居住,卖身契则被宣夫人妥帖收好,也没有给两个人改名,先是带着她们熟悉坏境,谁知两人见到裴寓衡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连头都不敢抬。 县令可就是咸满县最大的官了,她们知道自己是被县令的母亲买下,哪里敢不惶恐。 此事就交给宣夫人了,宣夫人再不满意她们的胆小,也耐着性子悉心教导,很快两人发现裴家一家都是和气好说话的人,就放开了手脚。 唯一对此事不满意的可能就是两个小的,他们整日吃厨娘的菜,都吃不到阿姊做的饭了。 对于他们两个,全家人都很上心,反复询问过后,在越州裴璟骥学习拳脚功夫的苦,他一点不在意。 这个内秀的孩子反而仰着天真的小脑袋问道:“半途而废岂是君子所为?” 本想着他会喊苦喊累坚持不下来,从而改变想法去考科举,谁也没料到,小小的人儿是认真的,一门心思要从军。 问完话的次日,裴寓衡就带着裴璟骥去了驻扎的军队,他和将领密谈时,便让人领着他参观了一圈军营,让他认识到从军不是一句玩笑话,他们受的苦,他都要做好准备。 裴璟骥就跟着士兵将从演武场到他们平日训练的地方,再到住所,一直都是兴致勃勃,唯独看见他们的饭,小脸垮了下来,“你们平日就吃这些?” 士兵给他要了个碗,里面盛着稀粥,还有一个馒头,“可不,边关将士辛苦。” 他接了过来,先掰了一半馒头,剩下的递给士兵,自己吃一口馒头喝一口粥,好歹是给送下了肚。 苦着脸被士兵送了回来,裴寓衡问道:“可还想日后从军?” 他坚定地点头,“骥儿要日后当大将军保护阿娘和阿姊!” “不怕吃苦?” “不怕!就是那饭太不好了些,等骥儿长大,一定要让边关儿郎都吃好的喝好的。” “哈哈,有志气,”裴寓衡对面的将领身材魁梧,络腮胡布了半边脸,“你家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又将话语放平缓,问道,“可想到我军队来训练?” 裴璟骥眼睛亮亮的,但还是先看向了裴寓衡。 “他还太小了,”裴寓衡替他拒绝,不管如何,也不会将他放在军队当人质,跟那将领道,“我言出必行,放心便是。” 将领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达成共识。 裴璟骥不能来军队训练,又不敢同裴寓衡争辩,就低着小脑袋,没有笑模样的随他回家,宣月宁还纳闷发生了什么,就见裴寓衡请了一位腿脚不便的退伍老兵,教裴璟骥拳脚功夫。 笑脸这才又重新出现在裴璟骥的脸上。 若说这个家里谁最宠两个孩子,无疑是宣月宁了,这可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裴璟骥跟着老兵学武时,宣夫人也承担起照料裴璟昭的重任,有婢女帮她分担活计,她能腾出更多的空来指导她,就连整日窝在县衙不能轻易走动的宣月宁都没能逃脱过去。 一切都看似风平浪静。 新来的咸满县县令裴寓衡,十分倚重蔺主簿,一应官员的位置没有半点改变,也不培养自己的手下,整日风花雪月不切实际。 接触多了,蔺主簿他们对裴寓衡的警惕已经降至最低点。 就连等着新县令出新政策的百姓们都听说了,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可谓对裴寓衡失望至极,这又是一个打算在咸满县待两天拍拍屁股就走的玩意。 就在这种情况下,养好伤的王虎回到了咸满县把蔺济安给告了! “你们听说没,王大朗把蔺济安给告了,蔺主簿脸都青了,咱们那个新县令也不懂事,说既然有人告就得查案。” “你们还信这个,过不了两天,新县令就得把案子撤了你信吗?” “不是,最新消息,不光王虎,还有十来名乡下百姓一同将蔺济安给告了,有人证有物证,这么多人,他还敢撤案,没准这回就能把蔺济安那混蛋抓进去。” “那蔺主簿把所有告人的人全给捉进大牢里了,说是得新县令让的!” “你说什么?”当下就有人重重拍在了桌子上,群情激愤,“他们简直欺人太甚!走,我们去县衙看看。” 凡是告了蔺济安的人全被抓进大牢,独留他们的家人在县衙外哭嚎,都是些妇孺小孩,有的穷人家甚至衣不蔽体。 看到此种情形的人,无不怒气上涌,可县衙外的衙役一个个腰间带刀,大有他们敢上前一步,就拿刀砍人的架势。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太过分了!”“苍天老爷啊,睁睁眼吧。” 他们小跑上前,将那些跪坐在地上的人们拉起,“走走,我们先走。” 一群人聚在一起,一人道:“我就说,这新来的县令不会管咱们生死的!那么多人,说捉就给捉了,在大牢里,还不得没了半条命,可怜那王大郎,州府不管,县衙抓人。” 又有人道:“今年的赋税又提了两成,这日子可怎么过。” 众人沉默下来,良久,有人哑着嗓子说:“不如我们去县衙,逼他们把人交出来吧!” “别,咱们在看看,要是真围了县衙,估计咱们的命都得没了。” 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嘴里嚷嚷着对县衙不满,不到万不得已,又哪里真敢付出行动。 压抑、紧张、愤怒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咸满县上,随着蔺济安嚣张地走在街市上,大牢里告状的人迟迟没有放出来,那仅有的一点希冀也被磨灭。 不得不认清现实,他们这些人只有自己了,没有人会来帮他们。 而此时被无数百姓痛骂的裴寓衡,正在大牢中,认真为每一位告状者写证词,蔺主簿来找,却只能看见他无所事事的和那些人聊天,从天气到农活,没有他聊不到的。 “裴县令,你看都过去这么些天,是不是得把这些人放了?外面那些百姓都盯着咱们呢,难做啊。” 裴寓衡就当着他的面,将自己写好的证词叠好放进袖中,半点没惹他怀疑,反问道:“如何能放?案子都立了,蔺主簿放心,我自然是得查清楚的,若是他们真冤枉了令郎,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蔺主簿心里暗骂一句不知死活的世家子,日日前来问话,问出花来了,只得拱手道:“谢县令。” 把蔺主簿打发走,在牢里的王虎冲了上来,双手抓住木头,隔着牢门问道:“裴县令,我们何时动手?” “嘘!”裴寓衡竖起一根食指。 昏暗的牢房里,他眼眸幽深,轻笑道:“就快了。” 第七十六章 锋芒毕露 第七十六章 锋芒毕露 一直在县衙中不出门的宣月宁,让惦记着她的蔺济安心痒难耐。 他经常借着去找蔺主簿的名义出入县衙,哪怕隔着人海,只要远远见她一面,都能让他如同吃了五石散般燥热。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勾起他恶劣的心思了。 奈何宣月宁是裴寓衡的堂弟,他已经被蔺主簿三令五申,最近安分点。 这点安分,在裴寓衡愈发不作为之下,消耗殆尽,终是忍不住向咸满县周围乡村人家的孩子伸出了手。 甚至来不及将那个孩子带回他的家,就在乡村破败的小屋中,将对宣月宁那得不到的兴奋,尽数释放出来。 就在他的小厮控住那户人家,屋里传出被吓坏孩子的哭声时,篱笆院里突然冲进了一群穿着粗布短衣的男子。 他们手上有着干农活的粗糙茧子,脸被晒的黝黑,屋门被他们一脚踹落在地,蔺济安好事被扰,稍一分神就被捂住嘴的孩子重重咬上一口。 手掌鲜血淋漓,蔺济安愤怒的大喊:“你们是何人?” 那些人无视他的话,一半的人反身去同听见动静赶来的小厮对招,剩下一半径直走到他面前,从他怀里抢出孩子。 孩子刚一得救,就大哭起来,男子们谁都没哄过孩子,竟是露出窘迫之态。 蔺济安指着他们,“你们可知我是何人?将这孩子放下,否则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中一人受不得他这副样子,挥着拳头就要揍上去,被为首的汉子一掌拦住,“住手,你忘记裴县令是如何嘱托的了?”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上前拎起蔺济安的衣领,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两条臂膀压至身后,“把绳子给我,把这龟孙子绑起来!” 蔺济安这时也知道不妙了,冲着门外的小厮们喊道:“你们都死了吗?还不赶紧进屋来救我!” 屋外除了激烈的打斗声再无任何回应。 为首那人牵着绳子将他拖拽出去,院子里小厮躺了一地,他们的人手里提着棍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群狐假虎威的小厮打翻在地。 几个身手最好的小厮,缠斗几个回合也败下阵来,曾在百姓面前无往不利的小厮们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看。 蔺济安瞧见他们的功夫,瞳孔颤抖,问向那为首之人,“你们是军人?疯了是不是?你们已经触犯军令了,现在把我放了,我不让我父亲捉拿你们。” 为首那人攥了攥拳头,绳子一动拉着蔺济安往前一个踉跄,“军人?老子们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利索的将所有的小厮都捆绑在了一起,闻言纷纷附和,甚至有人笑骂,“听见没,都说我们像军人哩,你说去军队他们能不能收我。” “你爱去你去,我反正不会去的,咱们有今天的身手还不得多亏了裴县令,我是要为裴县令出,出,出啥来着。” “笨,王大郎说了,出生入死!” “对!” 听见他们谈话,蔺济安震惊问道:“裴县令?你们是裴寓衡的人?” 为首的男子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将他脸都憋红了,“裴县令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要不是裴县令嘱托让我一定要将你毫发无损的带去县衙,老子今日非扒了你的皮!” 之前就想动手揍他的男子在旁边说道:“老子到是想当裴县令的人,不过将你带到县衙去,想必裴县令会收下我们。” “少废话!”他松开蔺济安的脖子,“我们赶紧走。” 蔺济安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嘶哑着嗓子出声,“怎么可能,裴寓衡他怎么敢?他不是胆小如鼠,他竟都是装的。” “我看他那嘴太脏,还是堵上为好。”他们随意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塞进蔺济安的嘴中。 一群人走出小院之际,抱着孩子哭泣的夫妇追了上来,“等等,诸位可是要去县衙告状,请带上我们夫妻俩,我们愿意去作证。” 为首的男子回头看了看他们,招手道:“跟上。” “咚咚咚,咚咚咚!” 放在县衙外面积灰的大鼓,历经风雨,今日终于被人击响。 鼓声传进县衙,飘进咸满县每一个人的耳中。 县衙后院,裴寓衡换上那身青袍官衣,正肃着一张脸,对着铜镜整衣,确定全无问题后,方才打开房门。 宣月宁就站在他的门前,见他出来,退后三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首战告捷。” 他严肃的脸绷不住了,眼里含笑,“一定。” 此时整个县衙都乱了起来,衙役和官员们互相奔走,又齐齐涌到了后院,见他出来,上前道:“裴县令,有人击鼓鸣冤,我们怎么办啊?” “是不是得先去找蔺主簿?他今日告假归家了。” 裴寓衡看向问话那人,“蔺主簿?难道他是县令,已经有审案的权利了?” 那人被他问的一愣,迫于他不同以往的气势,不敢在回话。 这时,有衙役从县衙门外跑回,还没到裴寓衡的面前就摔了一跤,磕磕巴巴道:“门,门外那些人,他们抓住了,蔺,蔺主簿的儿子,蔺济安,还有,他们家小厮,说是要告蔺济安草菅人命!” 众人纷纷震惊,“什么?还不赶紧让他们把人放了!”好几个官员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我看谁敢放人。” 沸腾的油锅仿佛被断了柴火,那咕噜咕噜溅得油星四射的锅,瞬间平息了下来。 裴寓衡冷冷的看着那几个迈了脚的官员,“我说谁敢让他们放人?既然有民敲响了鼓,那自然是要升堂审问的,诸位难道连这都不知晓?” 那些官员和衙役停下了步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小声说道:“可是,他们抓的是蔺主簿的儿子啊?” “然后?” 他扫视在场所有面色惊疑不定的人,“依《大洛律》现在该升堂审问有何疑问?”然后他笑了下,眸里尽是讥讽,“莫不是蔺主簿的儿子官职比我高,我审不得?” 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觉得心底冒着寒气,摇头摆手道:“没有没有。” “那你们还等什么,升堂!” “真升堂啊?”有人问。 他半点不改口,“我说升堂,你们都聋了吗?” 面前的官员和衙役踟蹰着,却顾忌着没有动作,终有一人知了声,捂着自己肚子道:“裴县令,我吃坏肚子了,想休一天假。” 裴寓衡看着他夸张的表演,只是对着大家道:“还有谁肚子疼,一并在我这请了假回家去吧。” “我。”“还有我。”“裴县令,我家还有老母,我,我也请。” 转瞬间,县衙内部就有超过四分之三的人捂着脸走了。 唯剩的那些人看着同往常不一样的裴寓衡,双眼中有忐忑有不安更多的却是光亮,“裴县令,就我们几个人,升堂吗?” 裴寓衡看着那四个被县衙里的人频繁打压,咬着牙坚持下来,对县衙里其他人的行为不赞同的年轻郎君,满意地颔首,“为何不升?” 他指着一颗独苗的刀笔吏,“你去拿笔墨纸砚在堂上等我。” 又指着那三名衙役道:“你们两个出县衙门将击鼓鸣冤者领进来,你去大牢将前段日子关押起来的人领出来候着。” 四人齐齐回应,大吼道:“是!” 很快,那两个衙役就板着一张脸出了县衙大门,外面那些百姓正苦苦哀求击鼓的男子们赶紧回去,不然他们也得被抓进大牢里。 见他们两个人出来,百姓们挡在那些人面前,叫嚷着:“你们干嘛?狗蛋我告诉你,你今天敢把他们带走,你看我回去不让你奶削你,我看你这衙役还能不能当了。” 被叫狗蛋的衙役,冲父老乡亲一拱手,扬声道:“诸位误会了,我们裴县令说了,升堂审案!” 嗡嗡声响起,众人不信,非得要亲眼瞧见才甘心。 两名衙役分列两侧、右边一名刀笔吏,堂上一位裴寓衡,中间跪着被绑了手堵了嘴的蔺济安和绑人的为首男子,如此简陋的县衙,当真是第一次见,却足以让人热泪盈眶。 惊堂木一拍,这场迟来的升堂开始了。 裴寓衡问道:“因何击鼓鸣冤。” 那为首的男子一磕头,指着蔺济安道:“回裴县令,今日某路过鲁家村,见其差点杀了一小童,遂救下小童将其绑送至县衙,指认蔺济安草菅人命!” 他将蔺济安要行那畜生事,改成了要小童性命,保全了孩子的名声。 “可还有人证?” “有,那小童的父母也一起跟来了。” 那尽管害怕,还是哆哆嗦嗦指认了蔺济安的小童父母,在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当父亲的身上全是被小厮打出来的伤,“裴县令,就是他,就是他,是他差点害死了我的儿啊!” 蔺济安被堵住嘴,愤恨地瞪着裴寓衡,拼命要地将塞进嘴里的布顶出来。 裴寓衡看了一眼,指着他道:“蔺济安,有人指认你欲要杀人不成,你可承认?” 衙役将他嘴里的布拿了出来,蔺济安活动了一下嘴巴,“裴寓衡,你有胆子审我,且等着我父亲到,杀人,什么杀人,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不是人没死吗!” 他这话一出,当先气愤的就是堂上指认的小童父母和那汉子,他们目眦尽裂,恨不得冲上去咬掉他一块肉。 裴寓衡却没将他的挑衅当回事,“来人,对本官不敬,掌嘴十下!” “你敢!裴寓衡,啊!” 两个年轻衙役,你一人五下,我一人五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扇得他们的手都麻了,而那蔺济安更是不堪,双颊红肿,连牙齿都扇掉了一颗。 “打得好!”外面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挤挤攘攘,为了让后面的人看的更清楚些,前面的人甚至自发蹲下了身子,都拍着手叫好。 蔺济安喘着粗气,刻骨屈辱让他迸发出了强烈的愤恨。 裴寓衡对上他的视线,竟是轻轻一翘嘴角,红唇青袍,邪与正的融合。 他一拍惊堂木,“此小童虽未毙命,但你莫要忘了之前那些死不瞑目的儿郎们,来人,将前段日子的状告人带上,本官觉得可并为一案审理!” 王虎等人被衙役带上,跪在地上看着脸颊肿胀的蔺济安,不禁眼泪纵横,他们呆在牢里,根本不像外面人想的那般被打没了半点命,反而因着裴寓衡时不时去审问,吃好喝好,还白了一个度。 裴寓衡拿出早已写好的证词,之前他在牢里询问的证词都被蔺主簿给偷走了,这是他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后又默写下来的东西。 蔺主簿还沾沾自喜,认为他傻子一般,自以为问出证词就有用了,却不知傻的究竟是谁。 “李银花,你状告蔺济安于五年前杀死自己年仅八岁的小儿子,怀疑尸首被埋在蔺家后院花丛中,有蔺家家仆作证。” “陆达,你状告蔺济安于四年前杀死自己大儿,尸首发现在蔺家隔街上。” “李铁柱,你说蔺济安在你眼前捉走你儿,而后你儿溺亡,有人亲眼得见,蔺家小厮抛尸。” “鲁真,你……” “郑大牛……” “……” “王虎,你状告蔺济安于四个月前,以给你弟弟乡贡生名额为由,骗你弟弟到他府上,杀人抛尸,我以上所言,可有错漏?” 众人齐声道:“无!” “甚好,”他合上证词递给堂上手已经写酸都跟不上他语速的刀笔吏,“呈物证、唤人证。” 小小的县衙,顿时被挤得满满登登。 外面的人都坐了下来,没有人大声说话,都静静听着裴寓衡那宛如天籁的声音。 他一条条询问,从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答案,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被他审理清楚,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那蔺济安开始还强词夺理狡辩,后来在他问话下溃不成军,又用蔺主簿相威胁,得到的只有裴寓衡的掌嘴伺候。 有物证的,有人证的,没有一个案子落空,所有证据都指向蔺济安,他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 当最后一个案子落下帷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裴寓衡站起身来,判道:“蔺济安丧尽天良,谋杀儿郎十七条性命,确凿无疑,现本县令判其秋后处斩!” 那刀笔吏笔一歪,一张宣纸再不能用,只呆呆地拿出新的一张,蒙着将他的话囫囵写上。 已经候在外面两个时辰有余的人们,吐出一口气来,有人问道:“我好像出现幻觉了,刚才裴县令说判蔺济安什么?秋后处斩?” “我也这么听的。” “我也是。”“都是秋后处斩啊。”“那……” “啊!秋后处斩啊啊啊啊!” 他们三三两两抱在一起,猛地一站起来腿一麻摔在其他人身后,被砸之人也不介意,乐呵呵抱住他们,“是秋后处斩啊!” “裴县令!” “裴县令,好样的!” “裴县令!” 在一众欢呼声中,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蔺主簿迟迟而来,“裴寓衡,你怎敢!” 第七十七章 来了别走 第七十七章 来了别走 蔺主簿在咸满县积威甚重,不过九品掌管文书主簿,钻了咸满县留不住县令的空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让他成功了。 年复一年,积攒了一帮自己的人手,利用职务之便,把握着县衙各项大小事,手中权力也就愈发大了起来,架空了一位又一位县令。 在裴寓衡之前的县令,有那想和蔺主簿挑破脸皮的,都顾忌着自己在官场上的一身羽毛,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所有事情推给蔺主簿去做,自己也清闲,不过在这待上一年,何必惹麻烦。 小小咸满县自也得不到州府的关爱,官官相护之下,蔺主簿打通了自己的脉络网,真正当了咸满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有投机阿谀奉承者,更进一步充实了他的金库,当真是比县令还要威风。 可此时的蔺主簿不知跟谁撕扯,头发披散了下来,身上穿的宽袖长袍凌乱不堪,那黑色的靴子上,布满了脚印和灰尘,和裴寓衡的崭新青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出现,让所有的百姓都偃旗息鼓,达到顶峰的喧嚣骤然降至无声。 所有人都在盯着升堂审案的裴寓衡,大家害怕裴寓衡见到蔺主簿之后,改变他之前的判刑,要知道在他之前,不知多少县令都不愿意触蔺主簿的眉头。 可裴寓衡不怕麻烦,更不惧蔺主簿。 只见他低笑一声,说道:“本县因何不敢?蔺济安杀人一案已有结果,其被判处秋后处斩,蔺主簿若是不服,那只能状告本官判错案,才能将案卷重启了。” 说完,他不给蔺主簿张口的机会,指着已经瘫在地上成了软泥的蔺济安道:“来人,将其压到大牢中!” 堂上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拉着蔺济安的胳膊将他拖拽出去,那蔺济安看见蔺主簿,奋力挣扎,凄惨叫嚷,“父亲,救我!” 一个衙役从袖中拿出汗巾塞进他的嘴里,拖死狗一般将他拽走。 裴寓衡看向那在堂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状告者,说道:“你们虽然是受害者,但本官不提倡你们威逼方式的状告,要将你们重新关进牢房三日,小惩大诫,可有怨言?” 王虎最先反应过来,重重给裴寓衡磕了个头,“尔等甘愿进大牢。” 有他做表率,那些人看着蔺济安消失的方向,纷纷附和:“尔等领罪!” 一群人,眸中落着泪,却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身上像是卸下千斤枷锁般,脚步轻快地走向牢房,没有半点害怕之意,反而兴奋得紧。 蔺主簿指着裴寓衡的手剧烈抖动,是,案子一但判下,想要更改只能重新起卷,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裴寓衡,心中发寒,此子竟算计如此之深。 唯一的独子被判处秋后处斩,他恨声道:“我道为何边关童将军今日突然拜访我,是你叫他来的,拦着我不让我过来,是也不是?” 裴寓衡坐回椅子上,眼神轻蔑地瞧着他狼狈的模样。 “本官不知蔺主簿在说什么,不过蔺主簿既然来了,就先别走了。”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到的人出现了,童将军带着二十名边关将士走了过来,冲着裴寓衡握拳,眼里全是幸不辱命。 不止蔺主簿脸色青白,就连围观的人都不安起来,可看那些带刀的士兵们只是站在他们身后,并不上前,他们很快镇定下来。 “童将军,你们围住县衙是要造反吗?”蔺主簿边说边要往旁边走,被童将军一把抓住胳膊。 童将军那铁钳一搬的手掌,拽得蔺主簿吃疼一声,他粗声粗气道:“蔺主簿可有证据证明我来此是造反,慎言!我和我兄弟们可有踏入到县衙一步?何况我与裴县令不熟。” 是真不熟,两人之间不过是场交易。 他彻底按住蔺主簿之后,将其交给匆匆返回的三个衙役,三个衙役脸皮都在颤,最后还是咬咬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裴寓衡既然让蔺主簿别走到堂上去,那他就必须过去。 童将军看着蔺主簿被带到堂上,像是犯人一般站在裴寓衡的对面,气得胸腔呼哧呼哧直喘气。 双臂抱在胸前,用他的好眼力观察着裴寓衡,见他半分不怵蔺主簿,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让人给他倒了碗茶水喝,暗道此子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一步算,步步算,先是和他商议扔了几个汉子到他的军营,让他帮着操练,付出心血的是他,珍惜人才的是他,想将那些汉子收入军营的是他。 可那些汉子感激的全是裴寓衡,一个个恨不得跟着他唯首是瞻,他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而后让他带着二十个兄弟来到咸满县,在违反军令的边缘试探,明面上拜访蔺主簿,实则看着他不让他出门。 这还是那些怕担事的官员,见势不妙,进不去被他们包围的院子,就冲里面喊,让蔺主簿知晓自己儿子被审问,急急忙忙就要出来,他们如何能让,一个养尊处优十多年的主簿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都不用动手,人往那一站蔺主簿都出不去。 还让他们等着信,听到县衙出现欢呼声再把他放出去,到了这他才明白裴寓衡的用意,他是要让蔺主簿不能过来捣乱,还要让他亲眼瞧见他给蔺济安判了秋后处斩。 这对蔺主簿的打击不可谓不重,为人父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进大牢,会是什么心情,只怕现在已经肝胆俱裂,缜密的心思都乱了。 他暗道可惜,要不是看裴寓衡那弱鸡样,真想把人给弄进军队里。 瞧瞧,让他们几个待在县衙外,就已经又给蔺主簿施加了无穷的压力,倒是不知,他想怎么对付蔺主簿。 就在他东想西想时,裴寓衡放下茶碗说话了,“蔺主簿,我虽第一年当县令,但岁课考核却想评个中上。” 他说话就像是在和蔺主簿聊天一般,蔺主簿整理仪容的手一顿,岁课为大洛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像他们这种地方,都是各州县自己主持对官员的考察。 也就是说,裴寓衡是可以考察蔺主簿的。 蔺主簿冷哼一声,“裴县令的意思,恕某愚钝,还有,裴县令将我扣押在此是为何意?你可知我是朝廷命官?” 裴寓衡道:“莫急啊蔺主簿,我在这坐的舒服,实在是不想换个地方,劳烦你在此待会儿了。” 整个县衙里,属于蔺主簿的人都因为怕牵扯到蔺济安的案子而告假了,此时堂上了了几人,却无一人会为蔺主簿撑腰,反而看着蔺主簿吃瘪极为高兴。 蔺主簿咬牙,按官职,他九品,裴寓衡八品,外面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童将军,前有裴寓衡,后有童将军,他出不去。 只好说道:“裴县令有什么事直言便是?我还等着替我儿翻案呢!” 裴寓衡嗤笑一声,似是在嘲笑蔺主簿的不自量力,在他手里证据确凿的案子,想翻案,痴人说梦,再说,他怎么可能给蔺主簿这个机会。 “因为要对本县衙内所有官员进行岁课考核,是以,我翻阅了县衙里所有的案卷,以及赋税、人口的等等资料,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事情。” 蔺主簿下意识咬住了后糟牙,而就在此时,闻讯赶来的县衙官员们,齐聚门口,被童将军带来的人齐齐拦下,一帮人嚷着自己也是县衙的官员,非要进去,弄出声响。 他看着裴寓衡,眼神阴暗“那不知裴县令查出什么来了?” 裴寓衡不看他们,他们不过是蔺主簿身边的跳梁小丑,没有任何价值。 “嗯,查出经你蔺主簿之手的错案,历年累计下来多达二百一十四件,而县衙案卷一共还不到三百,此为一。 经你颁布的赋税,收缴数目和上报数目并不一致,约差三千金,此为二。 每年失踪人口多达数百人,却在县衙卷宗中,并未发现,蔺主簿你觉得,你今年的岁课,我得给你评个什么?” 蔺主簿拂了下袖子,却是有了底气,他最近心绪不宁,那些秘密账本,早就被处理了,裴寓衡什么都拿不出来,挑衅的问:“每年县令雪花般轮换,裴县令怎么就知晓那是因我之故,不知裴县令可有证据,若你无证据,今日还这般羞辱我,我也会上告的!” 这就是历任县令都当做没看见的根本原因,想要从一堆案卷中,抽出独属于蔺主簿之错的东西,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有那时间,只怕蔺主簿早就将东西烧毁了。 再者,咸满县堆积的案子重新启封,也是得罪了那些人,得不偿失。 牵一发而动全身。 蔺主簿料定裴寓衡不过是虚张声势,“裴县令既然没有证据,那某就先行回家了。” 两个衙役齐齐拦住他,眼神期待的放在裴寓衡身上。 就连外面的百姓们都站了起来,生怕裴寓衡说出一句,让蔺主簿回去的话,只有那些官员松了口气,想要更靠前去迎蔺主簿,充当第一狗腿子。 可裴寓衡不负众望,依旧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道:“蔺主簿可知我为何要在这问你这些话?” 外面有人念叨,“难道不是你想给他难堪?” “是因为这地方够宽敞,没有账本又如何,蔺主簿想来不知道,本县令有一个不太拿得出手的本事,那就是过目不忘。” 第七十八章 私自关押 第七十八章 私自关押 “从去年牛家庄曹氏伙同奸夫刺杀其夫一案中,我找出不少疑点,尤其是那奸夫,一个案子下来家中酒肆就到了蔺主簿的夫人手中,还有……” 随着裴寓衡从庞大的数据中,找出蔺主簿收受贿赂,制造冤假错案的证据,叫那一旁的刀笔吏奋笔疾书地记录,蔺主簿脸上的汗滴渐渐流成一片。 他双耳嗡鸣,后面裴寓衡说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不上裴寓衡的当,甚至想要封住裴寓衡的口,却被两个衙役拦了下来,大有他敢动手,他们就是拼着命也得把他按到地上的模样。 与此同时,县衙外的百姓听的聚精会神,并未发现有主仆两人混进他们当中,这主仆二人身上衣着打扮同百姓别无二致。 可你仔细瞧去就能发现,那身穿黑衣的主子露出的胳膊细皮嫩肉,根本不是一个干过农活之人会有的皮肤。 他们悄然躲避童将军他们,背对着向咸满县的百姓们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咸满县的百姓心中正激动,想同他们讲上一番,又不舍得错过裴寓衡教训蔺主簿一面,三言两语讲完,就催他们赶紧听,这机遇可遇不可求。 黑衣主子使了个眼色,他那仆从便从怀里掏出纸笔,裴寓衡说一句,他记一句,暗暗咂舌,这咸满县的水可真深。 公堂之上,裴寓衡已经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将数年来蔺主簿通过判错案得到的贿赂之钱,梳理了一遍,现在正说着他私自提高赋税,中饱私囊之事。 从蔺主簿手伸之长,当起咸满县暗中的县令开始,一直说到最近一次提高赋税,每年提高数额,和他交到朝廷的数额做对比,一个铜钱都不差的说了出来。 末了,他说的口渴,执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方才道:“我查出蔺主簿诸多错误,看来这岁课,蔺主簿一个中下是必然的了。” 大洛岁课分中上、中中、中下,评定中下则下剥夺本俸,可中下对蔺主簿而言也过于温和了! 蔺主簿一口气已经喘了回来,他是越听越心惊,裴寓衡所言半点不虚,他竟能通过翻看历年卷宗记载,将那些他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全部摘选出来,关键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道:“裴县令,你口说无凭,就凭这些东西,你就想给我安上罪名也未免太天真了!你可知我也是经过明经科考上来的朝廷命官!” 至于那些裴寓衡提到的东西,县衙若是起了火,风一吹自然什么都燃烧殆尽了! 裴寓衡不生气,只是再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的蔺主簿眼皮子直跳。 他轻笑一声,笑声只有堂上几人得已听见,这蔺主簿无非仗着自己早早盘踞在咸满县,架空了一位位县令,当着咸满县的土皇帝,利用职务之便勾结豪绅,收获好处无数,便觉得自己不可一世。 纵使有手段,他抿抿唇,那声轻笑到最后就转变为了冷笑,本想留他还有用,可那蔺济安不该将主意打到宣月宁身上,子债父偿,最合适不过。 便说道:“蔺主簿说的是,你之功过,本县令确实无权判定,但我想替蔺主簿回忆一下,《洛律疏议》中规定,官员受财枉法十五匹则绞。” “还需小心项上人头。”他看着蔺主簿的脖子,仿佛已经见到他绞刑的场面,让蔺主簿心里发毛过后升起无法控制的怒火。 “裴县令你今日过了!竟敢如此折辱老夫!”让他堂堂主簿在一众百姓面前丧失威严,儿子还被收入大牢! 已经撕破脸皮,蔺主簿阴森森看着裴寓衡,“裴县令还是年纪轻了些,你今日所为除了激怒我,对我造不成半点伤害,年轻人就该多经历些艰难险阻才能成才,蔺某不才,甘愿当裴县令的练刀石!” 不愧是在咸满县呼风唤雨数十年的蔺主簿,就连威胁的话都说的那般含蓄,这不就是变相说,等他回家安排,明日就给裴寓衡好看,这咸满县的豪绅哪个不和蔺主簿交往过密。 裴寓衡走了下来,站在蔺主簿的对面,比他高了半个头,便显得居高临下,明明很是清瘦之人,一身青袍颇具威严,“蔺主簿所言,本县令自然也想到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牢房的方向,“蔺主簿贪赃枉法证据确凿,本县令已经将所有证据交到洛阳,并甘愿受罚也要请蔺主簿暂时放下手中事物,先去牢里待上一阵。” 蔺主簿一惊,“裴寓衡你疯了,私自关押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 将此话说给县衙外的众人听完,裴寓衡才小声道:“如何是私自关押,本县令分明是冒着生命危险下饵给暗处的人,静待他们今夜上门为蔺主簿求情,好一网打尽。” 说完,他示意两个衙役按住蔺主簿,连带着把他嘴也给堵上。 事发突然,从蔺济安被捉,到蔺主簿被童将军半威胁留在堂上,那些和蔺主簿勾结的豪绅和县衙里所有投靠蔺主簿的官员衙役,谁能想到,裴寓衡竟敢当着百姓们的面关押朝廷命官! 眨眼间,蔺主簿的待遇便如同阶下囚,让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在蔺主簿怒目而视下,裴寓衡补上一句:“忘记说了,近日将有一位监察御史行至咸满县,我这般兴师动众让百姓们亲眼看见将你收进大牢,你说监察御史会放过你吗?” “蔺主簿,你若是在洛阳,都活不过三天。” 第七十九章 朴实赞美 第七十九章 朴实赞美 忐忑、焦躁,是所有得知蔺主簿突然被裴寓衡关进大牢同其儿子作伴之人的内心,这一天,裴寓衡接待了无数前来劝说他放了蔺主簿的人,其中有胡商,有豪绅,甚至还有在县衙外听了全乎的百姓们。 百姓们怕啊,怕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敢拔老虎须的县令,就这么被老虎给吃了。 裴寓衡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记下了一长串的名单。 也有那见风使舵本领高强之人,直接倒戈至裴寓衡处,只说自己是被蔺主簿拿捏,不得不为他办事。 宣月宁望着他们的背影道:“假惺惺的墙头草。” 县衙发生的大事她自然是全知晓的,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裴寓衡就将蔺家两位抓到大牢,她刚才去瞧了一番,那蔺济安都已经快被那些状告者打没气了。 要不是还要留着蔺主簿等待监察御史的到来,她真恨不得劝裴寓衡将他们都关在一处。 心里自是知晓裴寓衡已经做足了准备,可还是会担心他们狗急跳墙,便赖在裴寓衡的书房,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屏风后面。 人一茬接一茬,听得她是昏昏欲睡,最后头一挨屏风睡了过去,身体重量渐渐向那移去,那木质屏风轰然倒地,连带着她摔在屏风上。 “可有伤到?”裴寓衡放下毛笔,快步走了过去,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宣月宁从地上拉起来。 她眸里茫然,纯净的看着他,无端让他心悸。 所幸她坐的就是小矮凳,伤是没有伤到,就是磕在屏风上有些疼。 此时月上梢头,书房里只有烛火亮着,她揉揉眼睛,眨出了泪花,模糊不清的说:“他们人都走了?” “都走了。”裴寓衡扶着她坐到自己椅子上。 县衙里静悄悄一片,之前出去捉拿蔺济安的那些汉子,他都留了下来,立下功劳的他们正式成为衙役,今日就只有一个任务,守护好放置案卷的地方,绝不准出现任何纰漏。 裴寓衡一直未睡,就是怕出现急事,自己赶不过来,稍一熬夜,黑眼圈就挂在白皙的皮肤上。 这一夜至关重要。 宣月宁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今日事情凶险,也多亏裴寓衡能稳得住,她都不需要亲自去看,就可以想象到裴寓衡是如何风光霸气。 崔棱早就写信告知了裴寓衡,最近边关不稳,巧有监察御史就在他们那一带,奉陛下之命,前来察看,裴寓衡才会耐着性子等待到今日。 两人一直忙碌,宣夫人进来看了一眼就没在管,此时腹内空空如也,宣月宁一打量就发现裴寓衡起色不好,但她说不出让他休息的话,只能同他说了一声,自己去厨房弄了些吃食。 做饭的动静将厨娘吵醒,她摆摆手示意厨娘回去睡,动作麻利的做了两碗面,和裴寓衡吃了起来。 裴寓衡慢条斯理吃着面,眼神却悄悄落在头也不抬一心吃面的宣月宁身上,待她吃完才道:“早些回去休息。” 宣月宁摇着头,吃饱饭就更困了,打了个哈欠让他早点吃。 他刚吃半碗,就听见前面县衙出现喊声,骚乱至,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出去查看。 王虎正压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见他们来了道:“裴县令,果然如你所说,真有人偷溜进县衙打算点火,喏,这是我在他身上搜出的火折子!” 裴寓衡点头,让他们将人绑了扔在原地,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更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际,人就先不要放进大牢了。 安排好后,他就像明晃晃的靶子一样站在原地,宣月宁蹙了蹙眉,转身回屋,裴寓衡以为她是回去睡了,心下稍安。 哪知她不一会儿就又返回,一手拿着他的披风,一手带着蜂蜜水和药丸子,不由分说让他先将药吃了,事情再紧急,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又看着他将披风披上,这才百无聊赖地站在他身旁。 在边上的王虎感叹道:“瞧见裴县令和七郎兄弟友恭,我就又想起了自家那可怜的弟弟,他要是还在,哎。” 旁边有人故意笑他,不让他沉浸在悲伤中,“你那弟弟怎能同七郎相比,你身强体壮何时生过病,我倒觉得七郎比我家夫人还要贤惠,这要是日后哪个小娘子嫁了七郎,才是享福了。” 众人哄笑,冲淡了紧张的气氛,更有人叫道:“不知七郎婚配否,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我家中正有一妹,七郎可有兴趣?” 宣月宁笑弯了眼,落落大方的任他们调笑,还接了句,“不知你家阿妹容颜几何,比不得我阿兄的可不行。” 裴寓衡本被他们几人的戏言弄得暗自窝火,又不好表现出来,听见宣月宁的话,侧头看她,火把映照下,她半边脸在光阴下,半边脸在黑暗中,感觉他看她,转了过来,黑暗驱散,整张脸沐浴在火把下,就那么烧了他一下,什么气都没有了。 恩,是得比的过他,耳中听他们念叨,“那不行,什么小娘子能比裴县令长得还好看”,“七郎你要求太高了”,“你这样会娶不到人的”,隐秘地笑了一下。 这一晚,他们又捉到了三波想要将那些案宗资料烧毁的人,宣月宁熬到半夜坚持不住,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去睡了。 一觉醒来,就听家中两个婢女凑到一起,说裴寓衡将那蔺主簿抓了大快人心,她们可真走运,竟然能被夫人买下,还道这回来了个顶大的官,蔺主簿一定得把牢底坐穿! 大官?宣月宁问道:“可是监察御史来了?” “这……奴婢们也不懂,只知道就连林州长都过来拜访,被那位大官赶走了,现下人就在县衙内,哎,七郎你慢着些,先把饭吃了啊。” 宣月宁不管两个婢女在身后呼喊,大步就朝前院走去。 不知这回来的监察御史是谁,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拿裴寓衡私自关押蔺主簿一事做文章,官场之人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人还未至,就已经先听到了前方裴寓衡的声音,“让萧监察史看笑话了,县衙内暂时只有我和刀笔吏两名官员,其余人等请了病假,想来日后也是来不了的,我正打算招些人进来。” 她心中着急,也没听清裴寓衡说的什么监察史,人已经冲了过去,脑子一动,将那两个婢女的话照搬了过来,“阿兄,你可有食饭?你一整晚没睡就怕有人过来烧毁卷宗,不如先去吃饭休息一下。” 这话是专门说给萧监察史说的,告诉他裴寓衡为了这个案子尽心尽力,监察史可要明察秋毫。 听见她话的两人已经停下了步子,一起转身看她,宣月宁瞧见那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绯袍的男子,当即就楞在原地。 那人眉目如画,气质冷淡,高傲的如同冰清玉洁的兰花,站在裴寓衡身边竟没能被打压下去,可这不过是他想给世人表现的一面,和他做过一世夫妻的宣月宁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他野心勃勃,善于运用自身优势,诗词歌赋不行,但是为人处世颇为老道,根本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直接经举荐入朝当官,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上至陛下,下至宫女太监,没一个人说一句他的不好,将长袖善舞登峰造极。 更在后来和裴寓衡分庭抗礼,成为陛下手中的“洛阳双剑”。 裴寓衡是靠自己从底层一点一点沾满鲜血地走上去,他就是靠着家世人脉外加陛下喜爱用实力一步登顶。 可笑的是,人人都说他是陛下的入幕之宾,只有她知晓,这个人好龙阳,此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能够被裴寓衡当做对手,足以彰显他的能力。 刚才在背后看没能认出他来,现在看见他,当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人一肚子坏水,纵然上一世两人相敬如宾,但若不是他死扣着和郑家联姻,她也不至于替郑亦雪嫁了去。 对他,恨也无,喜也无,最好一辈子都没有联系,偏偏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监察御史,可不就像一把刀提在两人头顶。 见她直勾勾盯着萧子昂看,连自己唤她都叫不回魂,裴寓衡将压袍玉佩摆正,喝到:“七郎,不得无礼!还不过来见过萧监察史。” 萧子昂看了看两人,劝道:“裴县令无需如此,不过这七郎又是何人?我怎么就只听过裴县令有一表妹。” 两人说话,惊醒了宣月宁,她看着萧子昂那副明明都知道,非得让你亲口告诉他的姿态,忍不住回道:“见过萧监察史,阿兄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才让我以男装示人。” “哦,如此,我就说哪里来的俊俏郎君。” 裴寓衡插入两人之间的对话中,“萧监察史,是家中阿妹不懂事,惊扰了你,我们还是先去审问一下蔺主簿?” 又因为刚才宣月宁流露出的那点对萧子昂的不对劲,让他忍不住同宣月宁说:“你先回屋用饭,不必过来。” 宣月宁巴不得离萧子昂远远的,又怕这人打主意打到裴寓衡身上,走得时候就显得有些不情愿。 裴寓衡对着看起来确实有一张能俘获少女心之脸的萧子昂,说道:“蔺主簿和豪绅勾结贪赃枉法,又克扣赋税,一应证据我都整理好了,萧监察史可直接拿去洛阳。” 萧子昂淡淡道:“是非曲直还是等本官查过一番再做决断。” 接着几日,裴寓衡陪着萧子昂审问蔺主簿和蔺济安,并将所有卷宗交予萧子昂,烫手山芋甩了出去。 萧子昂无愧自己监察御史的身份,查其案来雷厉风行,所查的讯息和裴寓衡交给他的证据不谋而合,但他硬拖着还有疑点不松口,就这么住到了县衙内,弄得咸满县的心里有鬼的人,人人自危。 除了这些人,最开心的无疑是咸满县的百姓,见到萧子昂体面无私查案的衙役最先经过裴寓衡的同意,将消息传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不大的咸满县顷刻间就得知蔺主簿栽了! 有监察史在调查他,不管他在咸满县有什么交际网都不好用,他这辈子都出不了牢房,甚至还会掉头,他那儿子更不用说,没有人会为他翻案,就等着秋后处斩。 笼罩在咸满县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去,他们对蔺主簿有多恨,对裴寓衡就有多爱。 看看,是裴寓衡来了之后,才把蔺主簿抓到牢中,他甚至不在乎会不会丢了官职,要不是碰巧撞见监察史,我们裴县令还不知道要和蔺主簿做什么斗争才能胜利。 裴县令都是为了他们啊,仅一战,裴寓衡彻底在咸满县站稳了脚跟,成为人人爱戴的好县令! 不管他做什么,百姓们都只会说,“好好好,只要是裴县令让的,我们都听!” 知道外面百姓是如何称赞裴寓衡的,只有还在忙着规整材料的萧子昂心中气愤,裴寓衡倒是没有引导百姓,将一应实情尽数告知,可那些百姓就像是被裴寓衡灌了迷魂汤。 他们对裴寓衡无形的夸赞,也是在变相逼迫自己尽快处理蔺主簿。 裴寓衡送了他份大功绩,还是那种去毛收拾好端到他面前品尝的那种,让他这种只喜爱亲手挖掘罪行的人,如同嚼蜡。 看着像是他占了裴寓衡的便宜,实则是裴寓衡算好了他到的时间,利用他将蔺主簿连窝撬了,全身而退不说还得了百姓真心喜爱,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白给的功绩推出去就是傻子,他这才在县衙里住了下来,想再观察一下裴寓衡。 崔棱的关门弟子,裴淳元,久闻大名。 县衙里忙碌的裴寓衡随萧子昂满处晃悠,他对自己整理出的证据极有信心,不怕萧子昂查出问题。 那日升堂审判蔺济安时请假的官员和衙役全被他辞退了,既然病了,就别想再回到县衙内,他不需要吃里扒外或者冷眼旁观之人。 不管他们是不是蔺主簿的手下,他一个人都不会用。 咸满县变了天,现在裴寓衡说一不二,说不录用,他们求谁都没用,更不用说,他们平日里仗着蔺主簿撑腰,做了不少鱼肉百姓之事,知道裴寓衡不用他们,百姓们的骂声就能将他们淹死。 至于他们自己内心有多后悔当日没有留下来,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看着那日留下来的四人,无一例外,至少连升两级,当真是眼睛都要绿了,尤其是那唯一的刀笔吏,已经暂代蔺主簿之责,整日提心吊胆,兢兢业业,生怕这是梦,醒来就破了。 吏干升职虽是艰难,可在小小咸满县中,裴寓衡想让谁当吏,享受大洛官员待遇,谁就能成为吏,有了官身,日后再考个非常容易过的明经科坐牢位置,对于普通百姓来讲,已是相当不错。 这四人有勇气,敢于反抗,能进县衙内工作身后必有得力亲属,又明辨是非是县衙里的老人,裴寓衡自是要提携他们,不让他们寒心。 是以,那长得白白净净,唯一一位的刀笔吏,裴寓衡直接将他提到了九品下,接过了蔺主簿掌管文书的位置,正式成为一名官员。 其父母也是咸满县有名的豪绅,自家儿子因祸得福得了重用,二话不说,就给县衙捐了一大比银子,还派人来替裴寓衡修缮县衙,本来他们也是为了儿子才巴结一下蔺主簿,如今人走茶凉,裴寓衡又那般年轻,将宝压在他身上绝对没有问题。 别的不说,儿子当了吏有了官身,日后有了孙子那可就是官人身份,他们这一支可就熬出头了! 看着住的地方一点点修缮好,院子里假山流水荷花池,可是把省了比银子的宣月宁乐得找不着北了。 那剩下的三名衙役每人升二级,当了领队,而统领他们的,就是那王虎,王虎手下的弟兄们打散开来,从中选了一名当另一位领队,其余人等划分开来,形成了四班衙役,每班三四个人。 那三名衙役也是浑身没有二两肉的,知道他们当日豁出来留下,王虎他们对其很是客气,还细心询问平日里如何操练,怎么巡逻,晚上怎么排班。 可让他们苦不堪言,不敢说自己平日里就是吃喝玩乐来着,得亏他们也是家中宝,家里花了大把银子才把他们塞进来的,是以读过书,识过字。 当日都已经做好等蔺主簿知道自己儿子被抓,会被撵走,谁能想到裴县令那么厉害,连蔺主簿都给抓了起来,更是奔头十足,三人经常大晚上不睡觉凑在一起点灯熬油,还真让他们制定出了一份囊括王虎问的所有问题的计划。 他们三个人可不敢就这么交给王虎,先拉着刀笔吏,哦不,是小孙主簿讨主意。 小孙主簿从海量的卷宗中抬起头,好家伙,那黑眼圈都快掉到脸下面去了!衙役们一下子就充实了十多人,平日里处理工作完全没问题,他不行啊,县衙里就他一个人负责文书工作。 这几日他都是连轴转,恍恍惚惚接过东西,稍改两笔还了回去,那三个衙役心有戚戚,拍拍他的肩膀,“加油!裴县令已经张贴告示要招人了!咱们不能给裴县令丢脸,必须当好老人。” 小孙主簿拂下他们的手,“那告示就是我写的,你们赶紧走,别打扰我。” 说完,头一低,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去,那三名衙役灰溜溜走了,正好碰见王虎,就将东西交了上去。 王虎也是识字的,他弟弟强逼着他学的,跟在他弟弟身后,考个进士有点困难,但考个明经科绝对没有问题,想到他弟弟,更是感激裴寓衡,他一定帮裴县令将衙役们训练好了! 从军队学的那点东西就有了用处,先把身体锻炼起来! 县衙招人的消息风一般传开了,主要招刀笔吏和衙役,其中招五名读书识字的刀笔吏,招八名身体强壮的衙役,报名的人络绎不绝。 由王虎领着一众衙役维持秩序,他们腰板挺拔,挎着佩刀威风凛凛,以前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衙役根本没得比,即使心里还有点打鼓的报名人见了他们,也莫名生出了信心。 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然后捂着脸被对打的衙役抬了出来。 这些还叫衙役吗?太凶残了! 最后选出二十人,裴寓衡再去掉和蔺主簿有关联,想浑水摸鱼进来的,挑选出了十三人。 这些都是日后要追随他的人,他不可能就放任他们不理,是以明确告知他们,每个人先在衙役干一个月活,能者胜任就留。 而对于这些人的纪律他也是强抓的,在他手下,绝不准出现欺负百姓者,被他发现永不录用。 县衙里欣欣向荣,人们来去匆匆,谁来了想走,都牟足了劲要留下来,一应事宜很快被落实,但他们这些新进来的人,级别就比较低了,每每看着县衙里这些撞了大运的老人,就因为站对了裴寓衡连跳升级,真的好嫉妒。 不行,他们也要好好工作,裴县令看我看我。 第一笔工钱发了下去,领到钱的无不脚步虚浮,酒肆走起。 也多亏了小孙主簿父母给捐的银子,要不县衙可就要穷的拖扣这些人工钱了,因着宣月宁平日里工钱少一个铜钱都不行,裴寓衡更能体会他们,这绝对拖不得。 等一切都迈上正轨,裴寓衡就发布了消息,即日起,他将重启之前被判错的错案,请当年的知情人来报案,他的父亲没有人来帮着平冤,他总要尽自己的努力,将能看见的人解除冤屈。 咸满县的百姓们都愣住了,他们以为蔺主簿走了,就是天大的好事,万没想到裴寓衡会不辞辛苦将案卷重启。 谁还没点亲戚朋友,七拐八扭总能告诉当初被蔺主簿坑害的人家。 人家满怀期待的来了县衙,裴寓衡当堂审案,为他们平反冤屈,放出在牢里一关就是三年的人,还赔偿了人家银钱。 裴寓衡满意地看着依旧在奋笔疾书,却已经不急不缓,能将案件从头梳理到尾的小孙主簿。 来了五个新人,小孙主簿生怕保不住自己这个可以和裴寓衡升堂的位置,天天翻看卷宗,学习记法,回家还偷偷苦练,他一定要成为被裴县令夸奖的主簿! 然而他并不知道,裴寓衡也没想换人来记,他们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想要保住他位置的父母心疼儿子又捐的一大笔钱,裴寓衡也就顺水推舟收下了。 这不,赔偿的钱就是从这里来的。 至于蔺主簿贪污的款项,萧子昂没递上去,洛阳没下最终决断,他就不能动,但是蔺主簿之前说要增加的赋税倒是可以减免了。 不只如此,他还做主免去了他们三年赋税,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他们这些年因蔺主簿亏空的太厉害了。 “裴县令可真是个大好人!” 第八十章 鸡同鸭讲 第八十章 鸡同鸭讲 裴寓衡刚下了堂,解决掉一桩旧案,就被萧子昂拦住。 “裴县令,我不日就要启程回洛阳了,咸满县的事情我会如实和陛下言明,那蔺主簿就劳烦你再看上一段时日。” 不是正式拜访,案子也已彻查清楚,萧子昂无需应付林州长一干人等,没在穿绯袍,一席黑衣衬得他清冷的气质打了折扣,像是染上了些阴郁,露出内里獠牙。 蔺主簿曾经插手判下的错案,被裴寓衡一件一件从尘封中开始,原以为他是为了名声做做样子,哪知他一判就没在停下来。 那些案子有的假证非常明显,一天就能判十多个,有的不好查,还要派衙役出去找寻证据,就算这样麻烦,裴寓衡依然坚持了下来。 萧子昂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改变,有君子之骨,行事作风却不拘束,他终于能理解崔棱为何要收其做关门弟子。 虽是欣赏,但裴寓衡这种聪明过头的人,如同看见了同类人般,还是让他不喜深交。 那边裴寓衡闻言点头,似是猜到了萧子昂于近日就该走了。 从他来了之后童将军就再没出现,直到这两日才找了上来,让他兑现当日的承诺,就可窥得一二,这是萧子昂已经同他密谈完后,终于腾出空来想起了自己。 于是客气道:“萧监察史可需要我派人护送一二?” 萧子昂接了蔺主簿这个毒瘤正不舒坦,立马说道:“那就劳烦裴县令了,我观那时常跟随你左右的王大郎就挺不错。” 裴寓衡只看了他一眼,出乎他意料的同意了下来,“也好,王大郎虽莽却为人不笨,我也害怕那和蔺主簿牵连的豪绅在路上对萧监察史做些什么。” 哪个不长眼的敢跟监察史过不去,是嫌命长? 萧子昂扭头,两人目光相对,各有考量。 边关躁动,萧监察史身负重任,又有蔺主簿的案子在身,自然会马不停蹄赶回洛阳,他正好有信要交给老师,由王虎去送再放心不过。 两人又含沙射影的互相呛了一轮。 一个暗戳戳挑破裴寓衡机关算进,就等着蔺主簿跳坑让他来收拾烂摊子,一个讥讽萧子昂得了便宜还卖乖。 蔺主簿小小九品官贪污数额之多,让人咂舌,想来也会惊动远在洛阳的陛下,陛下本就对贪污之风甚为反感,萧子昂这个监察史自然又多了功绩。 可得到实惠的是裴寓衡,人心所向不说,萧子昂就算进洛阳述职,也躲不过裴寓衡,他所做之事一样要在陛下面前留下痕迹。 两人也算是都得到了好处,看在萧子昂马上要走的份上,暂时握手言和。 裴寓衡也跟萧子昂提了一嘴他要给崔棱信上所说之事,还是经由宣月宁日日出去找商机来的灵感。 咸满县这么重要的枢纽,何不开个贸易区? 萧子昂眼神顿时就变了,在边关之地开设贸易区牵连甚广,更有可能影响陛下布局,若裴寓衡提出此建议,陛下必然要叫他这个去过咸满县的监察使问话。 裴寓衡啊裴寓衡,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他耗不起快走了才说,让他得以了解,却不能深入。 裴寓衡就那么冷静的等着他反应过来,对他而言,萧子昂要是能在贸易区之事上不偏不倚照实说,就是帮了大忙,“萧监察使可愿同某一起做些实地考察。” 萧子昂纵使心中不愿,也得咬着牙同意下来,“这是当然的,裴县令请。” 之后,裴寓衡连堂都暂时不升了,有疑问难点都交由小孙主簿记载下来,他则和萧子昂每天形影不离,用仅剩的几天功夫,带着萧子昂过了一遍咸满县的地形,向他解释咸满县的地理优势。 两人一个不胜却弱灼灼公子,一个绰而不群气质冷清,勾的咸满县的小娘子都春心荡漾,街上结伴的小娘子愈来愈多,每个人都想和他们两个来个偶遇。 每每看见两人并排而立,低声交谈的模样,都让宣月宁忧愁不已,短短几日功夫,就让她的心如在油锅中反复烹炸。 萧子昂是想从裴寓衡嘴里再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可裴寓衡将想告知他的说了后就守口如瓶,任他如何询问都不再说,反倒让萧子昂彻底黏上了他,就连晚上回县衙都非得到他书房坐上一会儿。 宣月宁端着药,就见那两人正研究舆图,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景象也没再变。 那地图上有花不成,脑袋靠那么近作甚! 还有那萧子昂,为何眼睛不看图看裴寓衡,难道裴寓衡脸上有地形地貌? 她心中打了一个突,萧子昂该不会看上裴寓衡了吧? 故意弄出些动静走了进去,“萧监察使,阿兄,时辰不早了,你看是不是先把药喝了。” 裴寓衡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又很快放开,对她道:“你先放桌上,我一会儿就喝。” “身子还是重要的很,裴县令不妨先将药喝了,我们在继续谈论。”来此地近月余,萧子昂还是唤着生疏的裴县令,而裴寓衡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意。 拒绝道:“无妨,还是早些给萧监察使讲解完,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他是想将萧子昂赶走,没事别在他眼前晃悠,该说的都说了,贸易区建成的好处是可窥见的,他若是在建成前鼎力支持,益处必不少。 可若想伸手在贸易区插上一杠子,他也是不许的。 变相的轰人之语,落在宣月宁耳中就变了味,这两人怎么回事? 一个关心对方身体情况,一个让人家赶紧回去休息,莫不是一个月的功夫,就升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萧子昂表面功夫做的到位,确实挺具有欺骗性的。 这可不行,他可别打着知己的名头,把主意打到裴寓衡身上! 不由对萧子昂说道:“萧监察使不如明早再来,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教萧监察使。” 裴寓衡直起腰,在他的逼视下,宣月宁没把自己想将两人隔开的小心思展露出来,沉静的说:“阿兄你先用药,我先送萧监察使回屋。” 萧子昂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兴味地跟着宣月宁走了出去。 “不知七娘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这张脸确实是吸引了不少小娘子趋之若鹜,可哪里能让宣月宁再多看一眼。 她走在前方,还略微等待了一下萧子昂,向后看他的眼神里有着嫌弃,似乎在说一个郎君怎的比自己还慢。 出了裴寓衡的视线,她就不想和萧子昂说话了,只是维持着礼貌回了一句,“是想问一下蔺主簿的事情。” 萧子昂道:“贪污那么多,一个绞刑总是跑不了的。” 而后他故意微微前倾着身子,两人分明距离甚远,却偏做出一副和她说悄悄话般的模样,“七娘放心,裴县令私自扣押蔺主簿一事,我为他求情的,你不必忧心。” 宣月宁汗毛炸裂,浑身打了个寒颤,果断离萧子昂两步远,这才压下身上不适。 清冷公子突然温暖和煦同你讲话,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着想,好似是因为你,他才不追究裴寓衡的责任。 这份心意,足以让小娘子羞红了脸,一颗心小鹿乱撞。 可宣月宁是普通小娘子吗?她是和萧子昂讨价还价过了半生的人,怎会被他迷惑,那萧子昂果然一如既往的恶劣,你一个好龙阳的,撩拨她作甚!怎么着,想拿她当突破口? 再者何来求情一说,证据俱在,你能以何种牵强的理由给裴寓衡定下罪来。 便侧着身子回望萧子昂,将了他一军,“是吗?我那回去就跟阿兄说,让他明日来跟萧监察使道谢。” 萧子昂闻言愣了半晌,而后说道:“这到不必,裴县令想来是心中有数的。”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宣月宁将萧子昂领到位置就返了回去。 书房里裴寓衡叫王虎过来交代了几句到洛阳之后的事情,见她回来,咽下了剩余的话,只道:“你先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再同你细说。” 经过这段日子时常跟随裴寓衡左右,学习裴寓衡处事,王虎已经褪去一身莽气,现在看去,剑眉入鬓,腰间别刀,不怒自威,双手抱拳,恭敬地退了出去。 宣月宁之前送来的药依旧在裴寓衡的桌上放着,一如他看着她和萧子昂一路回去骤然变冷的心。 屋里没了外人,他看着宣月宁想要她马上就要及笄,更是糟心,说出的话便有些夹枪带棒,“这么快就把萧监察使给送回去了,都问他什么了?” 想起刚才萧子昂的种种作为,宣月宁克制着自己才没黑了脸,便道:“没什么,就是问了他蔺主簿会如何,再说都在县衙,能走几步路。” “恩。”他揉揉额角,已然察觉到自己为何心绪不宁,宣月宁离去的那一瞬间,想要占有的阴暗心思,从四肢百骸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萧子昂走时我会叫大郎送他,你有什么要带去洛阳的信件,一并教给他。” “好,我知晓了,正好收到瑶瑶的信我还没给她回。”心里惦记着事,宣月宁回的便没有那么认真,又想到明日萧子昂还要跟在裴寓衡身边,便道:“贸易区的事情,我觉得我也能帮上忙,不如我明日和你们一起研究?” 有她插在两人之间周旋,就不信萧子昂还敢明目张胆的跟裴寓衡凑近乎。 从萧子昂来了,宣月宁就跟往日不太一样,往常是萧子昂忙着查案,现在他闲下来了,宣月宁跟他接触的机会也多了起来,裴寓衡眸底戾气流转,不假思索就拒绝,“不用,事情已经商量的差不多,再说他后日就启程了。” 恩,提前两日走也不妨碍什么,明日就过去催他启程。 他说这话就肯定没有回旋的余地,见她皱着小脸,也有些生气,那萧子昂就那般优秀,勾的她还要插手贸易区跟着他们风吹雨淋,“贸易区建成是大事,他是监察使,不好让他抓到把柄,等他走了,我便领你去。” 她是为了贸易区吗?她是不想萧子昂多和他说一句话,但他这话说的没错,立即附和,“对对,他是监察使,我看阿兄还是要远着些他,我们现在不过才八品,哪里能跟他抗衡。” 对是远些而不是小心,她一点都不信任萧子昂整日对着裴寓衡这张脸会不动心。 万一……没有万一,她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裴寓衡手指微颤,顺心了些,眯着眼睛不遗余力地抹黑他,“萧子昂和郑十一娘的婚约还未解除,你也需平日注意些。” 经他这一提醒,宣月宁才想起来还有郑亦雪这么个人,不禁冷哼,“我记得了,我哪敢和十一娘起冲突,怕不是会被她的爱慕者做诗成绝世独立的恶女。” 说完,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态度太不好了些,便想赶紧将话圆回来,裴寓衡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既然如此,这两日你就在家中待着,避着萧监察史。” “恩,好。” 两人鸡同鸭讲,各有心思,却诡异的聊到了一起去。 等拿着空碗回到厨房,宣月宁才反应过来,她明明是去劝裴寓衡的,为什么变成他禁止自己去接触萧子昂。 一日的时光过的总是很快,萧子昂在裴寓衡这再三碰壁,终于决定回到洛阳领功绩去了。 裴寓衡成功将其赶回了洛阳,城门的马车上,宣月宁看着萧子昂和王虎他们的背影暗自出神,她没料到与他再次相见会是这种情形,真是期待郑亦雪执着退亲,他待如何。 萧子昂那句示威般的,“裴县令,我们下次见。”还在耳中徘徊,裴寓衡回头,就瞧见了宣月宁一副小女儿家的愁思样,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那厢林州长擦着眼泪恋恋不舍萧子昂的离去,见他走远,拿出汗巾将好不容易哭出来的眼泪擦拭干净。 只同裴寓衡说了一句:“裴县令,本官就先回州府了,咸满县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意思就是他裴寓衡想建贸易区,那他就自己建,州府不插手,也绝不会给他提供任何帮助。 裴寓衡全部心神都在宣月宁身上,闻言只是颔首,“谢过林州长。” 林州长坐着马车而去,人群散开,城门外就只余裴家马车一辆,晃晃悠悠拉着两人回了县衙。 裴寓衡就是咸满县的主心骨,如今咸满县在他的掌管下,呈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有不少百姓都怕裴寓衡也只待上一年就走,后来还是有明白人点醒了他们,“你们没看裴县令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全在县衙吗?有亲人在,这足以证明裴县令暂时不会走的。” 众人安心了,目送着裴家的马车驶进县衙。 而裴寓衡打算建造贸易区的消息也被传了出去,最先激动的就是大宛国,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打探,最后找到了裴寓衡的头上,他们想吃下整个贸易区。 贸易区的事情涉及边境,朝中还没有个定数,裴寓衡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等决定建造时,再进行商议。 他已经将折子交了上去,因为林州长不待见他,这个贸易区只能设立在咸满县,出了任何意外,例如被边关敌人扫荡,都要由他一力承当,对他而言自无不可,他可是已经和童将军商议过的。 现下就等着洛阳到底是如何定论的,而他相信有老师在,贸易区十拿九稳。 既然如此,他便将目光放在了农田了,光有贸易区带动还远远不够,咸满县真的太封闭落后了,用贸易区打开他们的眼界,也要让他们吃饱肚子。 他开始顶着大太阳在咸满县周边的村子转悠,以前有王虎在,王虎粗中有细,时刻都能照料到他,可他现在护送着萧子昂回了洛阳,他身边就无可用之人。 咸满县常年刮风,庄稼长势并不好,前又有蔺主簿加重赋税,百姓们苦不堪言,后又有天灾,他减免三年赋税对百姓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百姓爱戴他,穷的连鞋子上都露着洞,看他亲自下来,纷纷拿水拿事物请他,吃过苦的裴寓衡怎能忍心收下东西,只用他是县令不好拿为由搪塞了过去。 连着出去三日走访了五个村子,回来后,他就中暑了,病恹恹躺在床上,急的宣夫人和宣月宁差点把县衙里的大夫给绑过来。 “再为百姓操心,也不是你这种方法,你命都没了,谁来管他们!”宣夫人一指头就要戳在他额头上,看他费力偏头躲了去,想起他现在也是一县之长,只好深深吸了口气,“你可万不能学你父亲,我去吩咐厨房给你炖只鸡。” 眼不见为净,她利索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宣月宁等他们都走了,这才上前来,知道他特别注重仪表,掏出小镜子塞进他手中,让他自己整理,自己则背过身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帮他。 她久困于萧府围墙内,可萧子昂每日回来都会同她聊聊些政事,知道她关注裴寓衡,说的大多都是和他相关的事情。 诸如他今日又查出哪家官员贪污,明日又让谁下了大狱。 脑子里的那灵光一闪,却滑溜的让她捕捉不到,越急越想不出来。 等裴寓衡养好身体开始在没有案子的时候继续下乡时,宣月宁跟上了他。 她率先跳进马车,从车窗中探出一个头来,“快上来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下去的。” 裴寓衡站着不动,只让她赶紧下来,“下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 她打断他的话:“我不怕吃苦的,有我在我也能帮你啊,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下属,你的小厮,你的跟班,别耽搁了,赶紧上车。” 犟不过她,心中又真的想让她陪着,他便暂时默许了下来,想着兴许她累到了一会儿就会自己回去。 哪知她坐在田埂上就开始和老农聊天,老农见到他时还浑身紧绷,和她聊了一会儿就放松下来,说了不少之前他没打听到的消息。 可她一心二用,一面和老农说着庄稼长势不好,一面还能时刻关注到裴寓衡,递水扇风忙乎的好不快活。 等她再一次过来给他递水时,他便不再让她走,“我也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先过来歇息一下。” 两人躲在树荫下,宣月宁大口喝了半壶水,脑门上覆了一层汗珠,裴寓衡看天色也已不早,就让他们准备一下,回县衙。 等两人快到县衙时,宣月宁才乐颠颠跑了回去,屋里宣夫人已让厨娘备好解暑汤,赶忙递给两人。 还顺便瞪了裴寓衡一眼,“你阿妹细皮嫩肉的跟你出去,你到真忍心使唤她,下次可不许再出去那么长时间了,把月宁晒黑了怎么办。” 宣月宁一边享受地小口喝着甜汤,一边点头。 裴寓衡喝了一碗,哪里不知道宣月宁就是故意的,想来家里阿娘和她打算以此为借口,让他早日回府,且看今日回来的这般早就知道,她们的小计策是成功的。 然而他却无比享受她们对他的关爱,“好,我下次不出去那么长时间了。” 又把两个孩子叫了过来,问了一下他们的课业,方才放他们出去玩耍。 而在咸满县城门口处,一商队缓缓而入。 “郎君,这咸满县的人精神头看着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来时他们什么样子吗?这改变也太大了。” 被护在商队中央的牛车旁,两名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左右环顾。 之前出声的男子问向在咸满县扎根的胡商,只听人家回复:“这都是因为我们来了个好县令!” “啊,你且跟我说说,怎么个好法?” 那人就开始手舞足蹈的给他讲,裴寓衡是如何将蔺主簿扣押在大牢,捉到蔺济安判他个秋后处斩,又说他最近日日去乡间,可把裴寓衡夸了个遍。 “郎君,你听见了吗?怎么说我们也和裴郎相识一场,我看直接去找他准没错。” 听着两人交谈的绿眸俊秀郎君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七娘的阿兄,名不虚传。” 第八十一章 前狼后虎 第八十一章 前狼后虎 “库狄郎君?!你怎么在这?” 宣月宁正照常陪着裴寓衡去乡下,路上吃惊瞧见库狄蔚文。 库狄蔚文本就是朝人打听过后,特意在此等候的,先是朝脸色难看的裴寓衡行礼,而后开怀的同宣月宁道:“七娘,好久未见。” 确实,自打离开越州之后,宣月宁和库狄蔚文已有半年未见。 他还是那个会动不动就大笑,嘴上爱挂着“非也非也”的郎君,身在异乡得见朋友,本就是一大幸事,宣月宁怎能不高兴,可真是恨不得拽着他,让他跟自己说说越州的事情。 见两人聊的忘我,裴寓衡一把掀开车帘,七月骄阳似火,他身上寒冰冻结,“日头毒烈,你们二人上马车来叙旧。” 宣月宁摆着手,她还不知道裴寓衡的性子,要是真让库狄郎君上了马车,他得浑身不自在,本就是小病初愈,可不能在惹他生气,遂回道:“我与郎君在路边说上几句话就回。” 车帘被倏地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车厢内裴寓衡死死抵着额角,半晌他认命地放下手,任由汹涌不快的情绪席卷全身。 不消片刻,喉头痒意压制不住,憋了半天之后,剧烈咳嗽起来。 库狄蔚文早已习惯裴寓衡对自己的态度,和宣月宁说完越州的事情,此时正同她解释他因何而来,贸易区的建立激发了他们血脉中的那部分挑战,他又得知裴寓衡考上进士后,来的就是咸满县。 没有多想,就带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来了这里,安顿好后,第一时间就跑来找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炙热的心。 那翡翠绿眸荡漾着温柔,含情脉脉看着宣月宁,“七娘,一别就是半年之久,我,我……” 平日里爽朗的郎君少见地吞吞吐吐,一旁的白秋之看不下去,接过话道:“七娘,郎君为了来见你,一大早就换了五身衣裳。” 库狄蔚文俊秀的脸上红晕遍布,结巴的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甚是想念你。” 宣月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脑中还没想出什么话,便听见身后马车里裴寓衡的剧烈咳嗽声。 当即心里就像是有人解围似的一松,不好意思对库狄蔚文笑笑,“郎君,我们改日再聊,我阿兄身子不好,我去看看他。” 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在库狄蔚文升起的灼热目光中说道:“郎君来此可也是为了贸易区?你且放心,我会同阿兄言明的。” 她回报不了库狄蔚文的感情,也只好用这种方式补偿。 库狄蔚文沮丧的看着她登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是为了她而来的。 白秋之走上前去拍拍他,“郎君莫要灰心,兴许七娘还没开窍。” 说着自己又叹了口气,“人之际遇真是变幻莫测,在越州的时候裴家多艰难,七娘为了多赚点钱,拼了命的画图,如今裴郎考上进士,还是被分到咸满县这种穷地方,可成了县令之后,七娘也跟着水涨船高了,郎君,你可要再努力才是。” 库狄蔚文看着远去的马车,回道:“非也非也,七娘本就与众不同,你去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见见大宛的那些族人,贸易区必须得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只有这样,他才配得上心中的七娘。 马车中,裴寓衡的咳嗽声接连不断,他用宽袖遮挡,一只手伸在胸前做防护状,不让宣月宁过来。 从宽袖未遮挡住的地方看去,他眼中水光湿润,似有光华流转,眼尾硬生生咳出一抹残红,颇为引人怜惜。 再想起这人前世的权倾天下,对比的冲击下,让宣月宁一时间怔住了。 好半天回了神,她觉得自己也被裴寓衡传染了,怎的也开始心悸了。 “快喝点水压一压。”她熟练地从车厢中拿出水壶,里面装的是润肺的梨汤,是宣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给两人熬煮的。 裴寓衡一边咳一边接了过去,喝了几口到是顺过气来,又咳了几声方才平息下来。 不止他咳出一身虚汗,宣月宁也吓得冷汗涔涔。 她掀开车帘对车夫说:“今日不下乡了,我们回县衙。” 又对他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逞强了,回去之后我们请大夫来看一看,要不我看还是去远一些的地方再请个大夫来,不不,我们还是得雇个大夫住进县衙,你看你平日里需要看病喝药,衙役们也时常受点伤。” 裴寓衡喘了几口气,虚弱地点头,一副任由她做主的模样。 既然打算请大夫了,宣月宁倒腾起自己的钱袋,宫燕儿给的金叶子想来是留不住了。 他伸手扣在钱袋上,“别数了,蔺主簿的判决马上就会下来,他的贪污之款我已同老师说留做县衙所需,路途遥远,陛下不会在意这点钱的。” “真的?”宣月宁一把就将他的手从钱袋上挪开,自己小心地将其重新挂回腰间,“那感情好。” 说到钱,不可避免的就会想起库狄蔚文,她本来就想把他拐到咸满县来,谁知还没给他写信,自己就闻着味过来了,到真不愧是能成为大洛最富有胡商的人。 想起刚才库狄蔚文那半遮半掩的对自己挑明心迹,觉得颇有些棘手。 在裴寓衡装作不在意的问她,库狄蔚文跟她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尴尬的拿过水壶喝了一口,喝完才发现这是裴寓衡的。 见他果然黑了脸,讪讪将水壶放了回去,“别那么小气,我回去给你好好刷。” 裴寓衡简直不想和她说话,他现在特别想知道库狄蔚文和她说了什么,让她从刚才就神思不属,还拿错了水壶。 清了清喉咙,宣月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支着下巴跟他说了起来。 “就是说了说越州的事情,玲珑阁开不下去了,郎君将掌柜的挖到了文涯阁,自己带着白掌柜来了咸满县,越州因为出了你这么个进士金科第一,再加上那些祖籍越州的学子不少都考上了进士,都快把黄州长乐死了,有不少越州的学子回去道喜,可谓风光,还遗憾你怎么没回去,你要是回去,黄州长肯定扫榻相迎,家里的小院被黄州长买下了,没人敢跟他抢,说是等你回去的时候,还能有个地方住,黄州长也是打着好算盘,谁不知道隔壁就是崔郎君家。” 嘴不停的说了一通,她拿起水壶,仔细看了看,确认是自己的无误,猛灌了一大口,才对裴寓衡说:“那贸易区库狄郎君也想进入,好歹大家在越州都认识,他又算是大宛国的一支族人,我到觉得,你可以给他个机会。” 裴寓衡见她眼神闪烁,就知她还有事情瞒着自己,便道:“此事涉及颇广,他要真有能力,交给他无妨。” 宣月宁暗暗舒了口气,她也算是尽力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不过有她记得的他取得的成就,倒真是对他有信心。 想到他的成就,她拿着水壶的手一顿,那之前溜走的灵感被她悉数想起。 她半张着嘴,猛地一放水壶,“我想起来了!” 没盖好的水壶渐出两三朵水花,洒在两人衣裳上,裴寓衡扶住突然起身的她,怕她磕到车顶,训斥道:“好好坐着,像什么话。” 她抓着他的宽袖,想起他为了改善咸满县治下百姓们能过的好一点,不顾自己身体,任天气炎热,也要下乡察看,突的就湿了眼眶。 老天爷果然还是待他们不薄,一定是他的诚心才让自己想了起来,才让库狄蔚文来到咸满县。 “番薯!我们可以种番薯!库狄蔚文那有番薯种子!” 他坐着她半跪着,他得微微仰视才能看见她兴奋的脸庞,“你先坐下,慢慢说,什么番薯。” 哦,对,现在还没有番薯,大家还不认识这种食物。 她听话地坐了下来,可手还因为激动而死死攥住他的袖子,手里要是没有点东西,她怕自己忍不住去摇裴寓衡的肩膀。 “他们大宛国和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国相交,曾得到过他们的食物种子,番薯就是其中一种,这种作物长势快,个头大,还能饱腹!” “我记得库狄蔚文那就有,”刚说完,她神情突然颓丧了下来,松开他的袖子,“好像,应该有吧。” 她刚才太激动了,都忘了库狄蔚文是五年后才发现这种种子,那时候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他拿出种子也是想试验一下,却意外发现这种种子长大煮熟之后,不仅无毒,还特别香甜,最重要的是可以让没有东西吃的百姓填饱肚子。 那个时候靠着番薯,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就是不知道他那现在有没有番薯种子,咸满县的土壤根本不适合种庄稼,要是能种番薯,定能缓和。 裴寓衡将水壶盖好还给宣月宁,伸出手停在她的头顶上揉了揉她的发,“无事,你仔细跟我说说那番薯。” 等宣月宁将番薯好种、个头大、能吃、饱腹几个显要特征翻来覆去说完,才发现裴寓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对上他一直看向她的眼,她咬咬唇,画蛇添足般说了一句,“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别问,问也是瞎编。 看她紧张兮兮瞅他的可怜模样,他突的轻笑一声,“这些日子,你苦思冥想,就是为了要帮我找办法?” 只要别问她从哪知道的番薯,怎么都好说,她赶紧点点头,“你又不是专门种地的,不管如何了解,也不如那些老农,看你整日下乡,实在太辛苦了,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是办法还是可以想的。” 他看着她,暗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整理里闲不下来,在越州忙着赚钱供他读书,在咸满县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连他要操心的民生大事也要替他管上一管。 雪中送炭难,真心更难,这让家道中落,吃进白眼的他,触碰到全心全意的温暖,如何能放得下。 宣月宁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那种心悸又开始出现了,回避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说:“怎,怎么?你觉得番薯不好吗?” “好,不止好,而且特别好,月宁……” “恩?” “没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抓皱的袖子,神色难辨,“我们回去,等过几日我就约库狄郎君见面。” 第八十二章 热火朝天 第八十二章 热火朝天 马车晃晃悠悠,农田远去,等再次和库狄蔚文见面,洛阳新都经过几轮激烈的争辩,以女帝一锤定音,同意开设贸易区,试行一年为果,消息被快马加鞭被送到了咸满县。 而裴寓衡那有理有据,写尽开设贸易区所带来的益处与风险文章,再次被崔棱拿出去显摆。 加之他提前查出了蔺主簿和豪绅勾结贪污一事,论功绩已是可以再升一级,可他刚到任不足三月,是以此事被女帝按下不表,只继续累加。 蔺主簿被罢免,判绞刑,抄家,他贪污的那笔银子就如裴寓衡预料般,留做了县衙所需,有了这笔钱,开设贸易区就简单了起来。 贸易区经他和童将军商议好后,就建立在军营和咸满县中间平坦位置,让一众以为贸易区会在咸满县附近的人吃了一惊。 咸满县建造杂乱,他特意留出地方来重新做规划,打算等贸易区建成后开始从里到外规整一遍咸满县,再向外扩充一圈。 此时正处农闲,他下令招收工人,每人管两顿饭,日结工钱,每天给一百二十个铜钱,这在别的州府平常的价格,却让咸满县的汉子趋之若鹜。 这要是建一个月贸易区,连取媳妇的钱都能攒出来。 而家中有婆娘的汉子,只要妇人家愿意,就可到此来给汉子们做饭,又是有工钱的活,人们的干劲就更足了。 挑人之事裴寓衡全权交给了从洛阳返回的王虎,出去一趟见过世面,他愈发沉稳了起来,做事一板一眼,渐渐有了前世裴寓衡左膀右臂的感觉。 贸易区建造的如火如荼,骨子里就爱经商喜欢钱的大宛国人们开始频繁拜访裴寓衡,他们此时也知道想一口吞下贸易区是不现实的,退而就其次,打算管裴寓衡要上三分之一的地方。 裴寓衡出人出力,给他们三分之一?便宜死他们,他吩咐小孙主簿道:“如有一位来自越州的库狄郎君找我,你再让他过来。” 在他们几次登门碰壁,裴寓衡都不见时,小孙主簿退回了他们打点自己的钱,笑话,他自己家不缺钱,顺便也嫌烦,提点了他们几句,“你们族应有一位从越州而来的库狄郎君,我们县令点名要见他。” 大宛族人和分支在大洛境内成为胡商族人之间的无声争斗,县衙内的众人是不清楚的,只知道几日过后,库狄蔚文就全权代表大宛族人前来协商。 年纪轻被忽视,库狄蔚文本以为自己要再耗上一段日子才能在族内说上话,可没能想到裴寓衡给他递了个梯子。 再次见到他时,裴寓衡刚下堂,所有陈年累积有问题的旧案都被他重审了一遍,刚才升堂只是处理邻里之间的小矛盾。 他缓步走来,青袍加身,脚蹬黑靴,一边走一边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孙主簿事情,在越州时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学子,飘在天上,而当他考取功名,远离洛阳那些人势力范围时,整个人脱胎换骨,周身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 与之见面,自惭形秽。 “库狄郎君,敢问你那可有一种名为番薯的种子?”裴寓衡主人家的邀他坐下,又详细将这番薯的特性告知。 过来是要问贸易区事情的库狄蔚文怔愣,而后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我平日是有搜集这些种子习惯,应该是有的,但量不多。” 裴寓衡点头,极有深意道:“无妨,不瞒你说,月宁甚是操心百姓生计,我们有意推广种植这种作物,库狄郎君可否帮我们多找些种子。” 每一样可以吃到嘴里的东西,初时推广都会遇到阻难,何况是他提供的种子,库狄蔚文的迟疑,在裴寓衡说要予他贸易区一半位置时瞬间湮灭了。 而且这些位置只他一个人,他自己可以再分给大宛族人,也可以将之租出去,或是留着自己用。 如此好事,他怎能不同意,别说找种子,就是裴寓衡说要星星,他都得考虑一下能不能摘下来。 他心中不安,问道:“裴郎,不,裴县令,你为何要将此机会给我?” 裴寓衡掩下神色,“这些胡商里,唯你重情重义是我熟识者,郎君可莫要让我失望。” 库狄蔚文听之感动,如遇伯乐,立马起身回道:“必不负所托。” “嗯。”他轻声附和,心不在焉,待他走后自己一人站在窗前,轻笑出声。 闻讯赶来的宣月宁没能见到库狄蔚文,倒是避免了尴尬,只是她到底忧心番薯,见到裴寓衡便问。 他不做声故意逗她,她还以为现在库狄蔚文还没搜集到种子,颇为遗憾,而后听他说库狄蔚文那有一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裴寓衡骗了。 当下气鼓鼓地就要回后院,裴寓衡拽住她的手腕,见到库狄蔚文的那些不快尽数散去,压低声音道:“那,我同你道歉可好?” 宣月宁惊得杏眼溜圆,思忖裴寓衡转性了不是,竟同她道歉了,不过一向自我的裴寓衡冷不丁如此伏小做低,到也颇为受用,眼见的情绪缓和。 催着他将种子要来,他们赶紧尝试种植,再不种,今年的番薯就种不上了。 “好,我已让库狄郎君将种子要来了,而且予了他半个贸易区,”裴寓衡看着她,私心的说,“他想必会非常忙碌,月宁就不要总去打扰他,我们先把番薯种出来。” 为何给库狄蔚文半个贸易区?那可是生钱的老母鸡,他的族人得知此消息,又怎能不想从他身上咬下口肉来,倒是又是一番乱,缠的他脱不开手脚,也就无法来找宣月宁。 他眼里情愫渐生,已是克制不住,也不想再克制,奈何有人就是感觉不到,反而奇怪的问他,“我找他作甚?” “好,不找。”他温柔道。 等库狄蔚文送上番薯种子,裴寓衡便开始招老农来种植,可乡村农家一个个怕的很,哪怕是裴寓衡相招也顾虑重重,一时间竟是没招上几个人。 裴寓衡只好想法子,让衙役挨村去劝说。 “我们裴县令说了,是请众位去种庄稼的,还每日给工钱呢。” “种得不好没事,工钱照发,不耽误你们干农活。” 好说歹说,衙役们给凑了十人来。 十位老农来到县衙面见裴寓衡如同惊弓之鸟,裴寓衡没摆官架子,可他是县令,咸满县的天,往常在田间还能说上几句,在县衙见了他那些老农是连话都不会说。 他正烦闷,依旧一身胡服的宣月宁过来,代替了他,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这前因后果给说明白了。 听到这番薯种子的重要性,老农们小心待之。 裴寓衡就在咸满县附近圈出一块农田给他们盖了小院,平日里休息就可以在这里。 日子长了,时不时就过来看出苗情况的裴寓衡就变得不那么可怕,老农也敢和他说上两句话。 宣月宁就跟着他东奔西跑,贸易区和农田的人没一个不识得她的。 将每每想让她待在家中稳重些的宣夫人气得够呛,而在看见自家儿子那别扭的将宣月宁栓在身边的举动,忍不住扶额,懒得再理,全心神都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可让两个孩子苦不堪言,恨不得和她一块出去。 赶在秋收前,贸易区终于建成,裴寓衡再次招了六名衙役,专门负责贸易区的安稳,他甚至还与童将军达成协作,让其抽调军人来此站岗,贸易区交上的税收分他一成,用做军需。 这自然也是最初建造贸易区就想到,边关的将士太苦了,没有战事时,朝廷下拨军款层层剥削已不剩什么,如今有贸易区的税收解燃眉之急,女帝胸襟远大,力排众议同意了裴寓衡的建议。 世家大族都等着看贸易区被铁蹄践踏,等着看崔棱的关门弟子犯下大罪。 女帝新派则希望裴寓衡将贸易区顺利建造起来,只要一年试验期过后显示,贸易区的建立对维护边关安稳有重要作用,它就会在咸满县生根发芽,为其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和人才,也会给朝廷带来新的思路。 随着贸易区的成立,库狄蔚文率领大宛国的族人率先进入,他们这一族就信奉谁赚钱赚得多,谁就是老大。 库狄蔚文无愧自己的经商之才,半个贸易区里的族人所售商品概不相同,从根上避免了争抢。 有他们摩拳擦掌做表率,城里的胡商们也动了起来,先在贸易区领了牌子,然后有衙役凑足人数带他们去瞧那空着的摊位。 咸满县最不缺的就是地,而且不能种植的荒地居多,贸易区占地面积俨然是另一个咸满县,道路宽广可容三辆马车并排而行。 放眼望去是一连串的摊位,对应的摊位还有免费附赠的仓库,由军队看管巡视,绝对不会出现货物丢失的情况,若你想卖的是瓷器大件,还可额外租仓库,租金不贵,你摊位租多长时间,仓库就可租多长时间。 摊位租金从中心向外扩散越来越低,根据租赁时间长短价钱不一,最多可租一年,而且明确告知他们,裴县令有言,只要在他任上,贸易区的租金绝不会涨。 见识多广的胡商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定下摊位,心里盘算,积少成多,看着租金便宜,可贸易区多少摊位,又要交多少税收,这裴县令当真精明。 贸易区更重要的作用就是承担南北货物的流通,有洛阳朝廷的承认,又有大宛国的族人聚集,商人们闻着味就寻过来了,瓷器、绸缎、皮毛……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卖的。 更不用说贸易区的环境实在太好,他们往常东奔西跑受尽冷眼,可在这四面八方全是同类人,让他们交了不少好友。 空着的半个贸易区在口口相传下,逐渐被各路商人占满,裴寓衡将半个贸易区划给库狄蔚文赚取少量租金的棋下对了,有活跃的他们起带头作用,甚至因为他们占据半个贸易区,自发制定起买卖规则,贸易区愈发正规而顺心起来。 可在贸易区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却有一摊位始终无人售货,有好奇的胡商问之,是否是租金太过高昂,所以无人敢租。 那衙役气得挥手,“都什么跟什么,贸易区的摊位租金不都在门上贴着呢,明码标价!这摊位是我们裴县令留下来的,不对外出租!” 也是在这时,门口起了骚乱,一个衙役哭着嗓子吼道:“农田,农田那种出了番薯!可大可重了!而且一年可以种三岔,咱们,咱们家里人有饭吃,再不用饿肚子了!裴县令让我叫你们过去帮忙,先劳烦军队的兄弟们帮我们看守一下。” 种出了新粮食? 贸易区的商人们像是饿狼闻到了鲜肉,恨不得将这几个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着,“什么番薯?可会对外售卖?”、“产量几何,比之稻米如何?”、“哎,你们别走啊,农田再哪啊?” “卖什么卖,我们自己家都还没得种呢。”几个衙役哪里管的了他们,风风火火跑去了农田。 有南方过来的胡商傻眼,“这粮食都没试能不能吃,他们激动什么?” 旁边本地人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可是裴县令让种的,肯定能吃!起开,别挡路,我要去农田旁观。” 说完重重用肩膀顶开那人,追着衙役跑了过去,剩下的胡商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半也跟着追了去,只有大宛国的人老神在在,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暗道傻子,这种子还是我们家小库狄找来的。 专门种番薯的小院里,十位老农正抱着他们从地上种出的番薯嚎啕大哭,有生之年,竟从他们手上种出了这种神奇的作物。 被翻挖的农田外,摆放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红皮番薯,个头厚实,看这体积,一个番薯就可让成年男子吃饱饭,有了它,灾年都能熬过去。 农田里乱糟糟的,种出番薯这么大的事,宣夫人也过来帮忙,此时正指挥着婢女去劝那些老农,回头就见宣月宁已经下了田,靴子上沾满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刚要喊她上来。 正从土地往外拔番薯,拔了半天没拔出来的宣月宁,生气的跟站在旁边的裴寓衡说话,“你倒是下来帮帮我!” 整理日随着裴寓衡跑,已经开始发育的小娘子身高又往上蹿了,嗓音也柔和起来,突显出了女性特质,此时同他说话,就像是在和他撒娇。 而她旁边的裴寓衡瞥了一眼她已经沾上泥土的衣摆,后退一步道:“我已经叫衙役过来,他们会将地里的番薯挖出的,你赶紧上来。” 宣夫人扭过头,当做没看见这两个人,对满地里撒欢的两个孩子道:“你们两个注意点,别踩坏了庄稼。” 旁边的老农擦干净眼泪,对宣夫人道:“没事的夫人,这番薯都埋在地里呢,踩不坏,让孩子们跑,沾沾喜气。” 衙役很快就赶了过来,王虎给每个人划了一小块地,给了他们一把铁锹,他们摇着手说不用,要用手挖,万一铁锹给碰坏了怎么办! 众人撅着屁股,哼哧哼哧从地里挖番薯,不一会儿就将番薯堆成了个小山。 有老农指着番薯问道:“这得有百斤了吧?” 旁边专门算数的刀笔吏点了点那堆番薯道:“差不多。” “这才几亩地啊,老天爷!” 不止老农们,衙役看着被他们翻出的番薯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时一个衙役惊叫,“你们快看!” 他手里举着刚挖出的番薯,已经快比他的手臂长,围在小院外的胡商们也震惊出声。 欢乐的气氛围绕在这个小院中,直到小院外的胡商问道:“这东西能吃吗?” 宣月宁跺跺脚上的泥土,心中有数,更知道这番薯怎么吃,立即回道:“能吃!我们吃稻米是去壳煮着吃,我想这番薯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将它们洗干净,煮了试试!” 她站在裴寓衡身边,俊俏的脸上,肆意飞扬,这种自信感染了刚才沉默下来的众人。 “对,我们试试!不能煮我们烤!” “让我先来啃一口,看能不能生吃!” “你起开,赶紧帮夫人将锅拿出来!” 小院的厨房里,宣夫人已经带着两个婢女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衙役们你搬锅我拿柴火,拿着石头堆出了简易的灶台,就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 他们挑着大的、小的形状不一的番薯,将其洗净,虔诚地放进锅中煮着。 香甜的气味不一会儿就传了出来,有衙役打开盖子,白气冒出,拿筷子轻轻一扎,瞬间进去半截。 裴寓衡让他们抱来早就牵来的狗,拿出一块番薯晾凉之后,没有使劲一掰就掰成了两截,露出内里白糯的芯,被狗嗷呜吃掉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它身上,只见它吃完之后活蹦乱跳,还闻着香气扒住了衙役的裤子,想要再要一口。 衙役将剩下半块喂了它,被它一口叼走,寻了个人最少的地方吃了起来,不消片刻吃饱了肚子睡了过去。 “它,它怎么了?” 老农上前碰了碰,见它肚子起伏,说道:“没事,睡过去了。” “那这番薯,能吃?” “能吃!” “真得能吃?裴县令?” 裴寓衡点头,“将锅里这些番薯给大家分一分。” 王虎兴然领命,就连院外的胡商也每人分了一块,“好甜啊。”、“还挺软!”“我这才吃了半个就有饱腹感了?”、“你少吃两口,锅里才多少,裴县令还没吃上呢!” “你们无需管我,种出来这么多番薯,今日让你们吃个够。”裴寓衡看着他们边吃边哭,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将他填满。 此种喜悦,他想立刻分享给告诉他有番薯这种作物的宣月宁,之前站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往人群里一搜索,却是不见她的影。 心中一紧,浑身血液都涌了上去,脸色阴沉下来,“看见七郎了吗?” 被问之人嘴里还塞着番薯,只顾得上摇头,索性听见他的声音,宣月宁探个头出来,“我在这!” 知道她在,没有出意外,他整个人平和下来,再朝她那看去,就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你蹲在灶台旁作甚?” 她神神秘秘地朝他挤眉弄眼,还把手指放在唇上让他别出声,过来半天鼓捣好了之后,从灶台里扒拉出烤熟的番薯,烫的左右手互换,蹭到了他面前。 弯着月牙的眼睛,将番薯外面那层烤焦的皮剥了下去,“我跟你说,这样烤出来的番薯才好吃,嘶,好烫。” 她捏了捏小巧的耳垂,将其染上黑灰,满不在意地将番薯举到他面前,“你尝一口。” 裴寓衡久久出神的瞧这她,在她再次出声催促时,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上了那个番薯。 恩,很甜。 第八十三章 香气扑鼻 第八十三章 香气扑鼻 “哇,好香,阿姊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又是番薯吗?” 裴璟昭带着裴璟骥在县衙厨房边转悠,里面宣月宁正一步一步教着厨娘做番薯丸子,见他们两个馋的直打转,从锅里捞出两个丸子来。 “过来,”她给孩子一人喂了一个丸子,问道,“味道怎么样?” “唔,好吃!” 然后在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下,宣月宁将新鲜出炉的番薯丸子盛在盘里,又舀上一碗熬煮浓稠的番薯粥越过他们直奔裴寓衡办公的地方。 裴璟昭急地跳脚,“阿姊,阿姊,我们的呢?” 就连裴璟骥都眼巴巴瞧着她的托盘从自己头上过去,也忍不住唤了一句,“阿姊!” 宣月宁脚下不停,“你们留在厨房等厨娘给你们做,你阿兄忙起来就忘记吃饭,我先给他把饭送过去。” 厨娘哄道:“是呀,小郎君小娘子,你们且在此等上一会儿,七娘已经将番薯的各种做法都教给我了,你们两个想吃什么?” 裴璟昭立马抛弃不管他们的阿姊,嚷嚷道:“我要吃阿姊上次做的番薯糖水!” “我,我要吃番薯糕。”裴璟骥腼腆一笑。 “好,你们且等上一会儿,刚才炸的番薯丸子要吃吗?” “要!” 两人也不去院子里玩了,搬着小板凳等在了厨房外。 那边宣月宁已经端着托盘来到了裴寓衡前院办公的地方,不想屋外守着的衙役为难,对其道:“你且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送吃的了。” 衙役朝她拱手,“裴县令有言,七郎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宣月宁道了谢,衙役帮她把门打开,眼睛留恋在托盘上的东西,咽了下口水。 香气传进屋内,打断了正向裴寓衡汇报贸易区之事王虎的话,见是她,赶紧行礼。 “大郎客气了,我过来送饭,一会儿就走,没打扰你们吧。” 裴寓衡将桌上添了几笔的舆图收起,为她的托盘空出地方,闻言道:“没打扰,本来也无甚重要的事。” 王虎目光怪异,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其他的表情。 没有重要的事情? 那个常常来犯的敌人今儿个竟在贸易区从大宛国商人那,用皮毛交换了不少吃的用的,要不是边关军人也在贸易区,只怕都发现不了他们。 还有那番薯,种出那日,香飘四里,不少胡商都亲眼见证,亲口尝到了番薯,不少人找到他头上,想买番薯。 除了这些还有令人头疼的推广番薯。 一件件哪件不是大事,怎么到裴县令嘴里就无事了。 还有刚刚还一脸嗤笑那帮敌人乔装打扮去贸易区,转眼七郎来了就温风和煦…… “大郎,大郎,我都唤了你三声了,想什么呢,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也给我新做的番薯丸子提些意见?” 宣月宁正指着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金黄小丸,王虎一个激灵对上了裴寓衡要笑不笑的眼,连忙道:“不用了!” “那什么,我已经吃过饭了,真是装不进去了,裴县令,我先下去了。” 裴寓衡点头,“嗯,你且先按我之前跟你说的做,当做没看见就是。” 王虎解脱一般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守在门外的衙役见他出来,看了看关紧房门的屋内,小声问道:“怎么样大郎,那丸子好吃不好吃,刚才那香味勾得我快受不了了。” 他拿起腰间的刀拍在他身上,“站好你的岗,别乱问,我告诉你,好吃,好吃的不得了,饿死我了,我先出去吃碗面。” “啊?”那衙役揉了揉也没被打疼的腿,嘀咕到,“好吃你还饿。” 屋里,宣月宁有些遗憾王虎没有吃到番薯丸子,给不了她建议,转而将目光全放在了裴寓衡身上,“你快尝尝,先把粥喝了养胃。” 裴寓衡顺从地拿起粥舀了一勺,而后夹起一个番薯丸子咬了一口,说道:“外焦里嫩,甚是美味。” 他的叼嘴说好吃,那就肯定是好吃,宣月宁趁热打铁,说道:“那你觉得番薯这么多种吃法,是不是应该让大家都知道?” 他一声轻笑,自从番薯种出来,自家厨房里各式各样用番薯做的菜全出来了,便说道:“那你欲为何?” 她指了指托盘里的丸子和粥,又指了指他桌上的纸,有些许心虚,“不若,我们的金科第一来写份菜谱?” “你让我写菜谱?”裴寓衡一口粥差点呛到。 宣月宁立马拍背顺气,而后奔到圆桌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杯子放在他面前,“快喝一口。” 而后殷勤备至道:“咸满县的百姓都听你的,种出番薯那日动静那般大,想来在他们之中推广番薯不费什么力气,但番薯这种长势快个头大的作物,理应全面推广,我知道你近日都在忧心这些事,这不是,想了一个小办法。” 他未料到是为了他,眼里藏了笑,“这种事,理应是陛下该操心的,莫要多想。” “可要是你提出的,你率先响应的,功绩几何?”她又劝道,“直接上乡间推广不说费力费时间,百姓们敢不敢冒风险种,都是两回事,可我们要是能让那些官老爷先爱吃上番薯……” “自上而下,本就好美食的大洛百姓,自发就会打听起番薯来,你说是不是?” 她说的句句在点,这本就是他一直在愁的事情,不过转念一想,菜谱太过刻意,便放下小勺维持着一个动作思考。 宣月宁不敢出声,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方法他不同意时,他抬起头无奈道:“方法不错,可以一试,但不能以菜谱的形式。” 提出的意见被采纳,让她灿然一笑,“好,我们试试!”也不枉她绞尽脑汁回忆这些番薯被大家弄出花的做法。 自这日之后,她每每做了什么跟番薯有关的好吃的,都要送一份到他那。 两人凑在一起,先满足一下口腹之欲,而后她将空盘子撤下,裴寓衡就会拿出上一次写的宣纸,提笔记下这道菜带给他的感觉。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裴寓衡想夸番薯,每道菜结合不同语境词汇,像是一篇有着曼妙身材的美文,不多不少恰恰好。 此时的宣月宁就会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他,在他抬头看她时飞快地瞥向桌子上一枝独秀的花。 屋外隐隐能听见两人交谈声,“少量盐是多少盐?是先和面粉和在一起?” “哎呀,就是少量。” “你确定?” “嗯嗯,少量!” 第八十四章 空手套狼 第八十四章 空手套狼 和咸满县凉爽入秋的天气不同,洛阳此时依旧桃李芬芳,香车宝马。 崔府崔棱伸着脖子望向门口,第三十八次问身边小厮,“再去看看裴家的牛车到哪了?” “郎君莫急,我再去看看。”小厮任命地又跑了一次腿。 一旁的崔珺瑶捂嘴痴笑,“父亲,兴许那番薯没有裴县令写得那般好吃呢,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崔棱瞪了她一眼,“回你屋去,这张嘴愈发伶牙俐齿,都跟七娘学坏了,这七娘也是,做了好吃的,自己偷摸孝敬就得了,还非让淳元写什么文章!” “我不回去,万一我回去,父亲拿了应该属于我的番薯不给我怎么办,要知道七娘都跟我说了,里面还有燕儿姊的呢,我可得给她看好了。” 听到宮燕儿,崔棱执起绿蚁酒喝了一口,咂摸咂摸嘴,饱含深意的笑了。 “郎君!到了到了!” 门外小厮不顾礼仪叫嚷,颇得崔棱之心,当下就站了起来,“快快,都运到厨房,让厨娘现在就给我做一道番薯糕!还有那拔丝番薯也给我来一道!” 崔珺瑶连忙跟上往厨房跑得崔棱,“父亲!这番薯厨娘也没见过,你得先去看看番薯的样子。” 崔棱步子不停,“我儿说得甚是,甚是。” “父亲,你慢着些!”她还记着宣月宁给她信上的叮嘱,这才一直和崔棱等候至此。 厨房外,王虎守在牛车旁,不让崔府下手插手,自己将一筐筐番薯拿了下来。 本次运到洛阳的番薯,一筐是个头最大的,一筐是个头最小的,还有一筐是长得大小刚好圆润可爱的,另外几筐的番薯全是交由崔棱送人的。 崔棱赶了过来,王虎先同他见礼,将裴寓衡交代他的折子以及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全交由了他。 “这就是番薯?”崔棱接过东西一股脑塞进了袖子里,先奔着番薯而去,爱不释手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正是!将番薯外面的泥土洗掉,直接蒸煮即可吃,”一路风尘仆仆,生怕番薯坏掉而马不停蹄的王虎,从心里发着喜意道,“郎君请看,它存储时间也颇长,从咸满县到洛阳,一个未坏。” “好,好!”崔棱整个人都在激动,拿起一个番薯在手上颠了颠,叹道,“当真如淳元所说大者如臂,小者如拳,这小子,把他下放到咸满县就是保全他,哪知他这风头是一个接着一个。” 嘴上说着埋怨他的话,实则嘴角都要翘到了天边,可不就是在变相夸耀裴寓衡。 自番薯种了出来,裴寓衡和宣月宁也将番薯的种种吃法过了个遍,他便着手开始写折子,在呈给陛下前,却先秘密写信给了崔棱。 将自己在咸满县折腾出了番薯这种长势快、产量高的农作物一事,尽数告知,末了在信上跟崔棱说,自己正在和宣月宁探索番薯的食用方法。 还附赠了宣月宁为他烤番薯那回味无穷的用法,扒掉丑陋不堪外表,露出看似渗出甜液的内里,咬上一口入口即化。 这让看到裴寓衡种出利国利民的番薯,一腔热血直冲脑顶恨不得立即就进宫面见女皇的崔棱,骤然熄灭了热情。 裴淳元这个混蛋! 竟敢挑衅为师!不知为师就好口腹之欲吗? 仗着洛阳没有番薯,故意馋他是不是! 呵,独馋不如众馋,他趁着还没有天黑,揣着裴寓衡写给他的信就进了宫,苦大仇深的跟女帝说裴寓衡种植出了番薯,详细的情况将和番薯一并送至洛阳。 女帝看见一亩产量时,颇为惊讶,再翻至后面的烤番薯,疲惫了一天的她,愉悦的笑出了声,可算知道崔棱为何闷闷不乐。 “爱卿,等番薯到了洛阳,让他先送到你那去。” 崔棱笑呵呵的应下了,心里道是女帝怕是认为裴寓衡夸大其词,也不为裴寓衡辩解,只同女帝唠叨自己老喽,牙口都有些不好,若是番薯真如此软糯,自己可要享福了,又骂裴寓衡不是好东西,把烤番薯写那般美味。 面见女帝后,他便和自己朝中同僚聊了起来,“哎,你可知番薯那物?我那不争气的关门弟子在咸满县折腾出来,非写信告诉我烤番薯多么的好吃,痒得我抓心挠肝。” 等他说了一圈,回去后就开始提笔写信,将裴寓衡写给他的烤番薯美味加做法全誊抄了上去,末了,附赠一句,不知君家可有番薯,若有他崔棱愿意高价买之。 收到信的朝中重臣……这崔棱怕不是傻了,日日上朝能见,还非得写信。 唯有深受崔棱炫耀弟子成瘾的挚友深吸一口气,颤巍巍打开信,果然要被气出心脏病,瞧瞧说的这是人话吗? 这番薯不是裴寓衡种出来的吗?你还管我们买,我们上哪给你变去,想吃管裴寓衡要啊! 当我们瞎不是,看不出你字里行间那扑鼻而来,快要熏死他们的浓重得意! 至此之后,凡是裴寓衡写信到了崔棱那,崔棱必然要誊抄一份再给朝中大臣们。 什么今日淳元又发明了番薯的一种吃法,番薯糕知道吧,据说滋味比桂花糕好多了。 番薯糖水知道吧?噬甜者的最爱,嘿,他还把做法写到后面了,大家可以跟着一起做…… 呵,他吃不着,大家跟着一起馋。 洛阳官员闻崔棱色变,番薯未至,却是人尽皆知。 出名的不是它作为农作物的本事,而是它端上餐桌有多美味。 让人魂牵梦绕,但就是尝不到这东西的滋味。 这日早朝,已经得知咸满县有人拜访了崔府,众大臣眼皮一跳,恨不得立即告假回家,他们不想收到崔棱的信!也不想和崔棱说话!他们没有番薯!吃不到! 哪知崔棱像是恢复了往日大儒的模样,全程板着一张脸,上了朝不等其他大臣启奏,先开了口。 “陛下,臣有事奏,咸满县县令裴寓衡种植出了新型的农作物——番薯!” 众人心想,这番薯可终于来了。 在崔棱的摧残下,他们听见番薯二字,脑子里最先冒出的不是别的,正是番薯的种种做法。 此种心态下,听见崔棱念着裴寓衡经过观察得出的结论,“七月启土开掘,子母钩连,得百斤,味甜饱腹,可当民生之食,做旱潦凶歉赖以生之物……”均神情恍惚,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听见了什么,这个番薯可比稻米、小麦?原来它不止好吃,作用更大啊!而且又易种植,今年华南正大旱,若是将番薯送到华南去,岂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崔棱误我! 一个个官员克制着自己,一位问完,下一位接着问。 “此番薯一年可种几次?”、“什么?三次?种植方法裴县令都写在折子上面了?”、“一亩产量几何?” “肃静!呈番薯!” 一筐番薯被拉至大殿之上,女帝将折子看完后,让各位官员自行传阅,而后道:“萧监察史,我命你即日起赶赴咸满县,亲自调查番薯一事。” 萧子昂出列,“臣领命。” 至于坐落在咸满县的贸易区,那就不用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亲自安排,以萧子昂的心智,自会体贴为女帝查探好。 下朝后,女帝点名要吃番薯,还将那一筐番薯送予了朝中几位老臣,以显天子德威。 老臣们收到番薯,无不感激,立即翻出崔棱写给他们的信,点名要吃番薯粥、番薯糖水…… 然后自己厨房为难的表示,就一个番薯,做不了那么多。 他们挥手,大方表示先做一道,剩下的等明日去崔棱那寻,随即吃的欢快。 可宫里的御膳房苦了脸,他们没见过番薯,不会做啊!万一弄不好整出毒素出来,脑袋还想不想要了,只能舔着脸寻到了宮燕儿这。 要进女帝嘴里的东西,宮燕儿自然上心,亲自去了趟崔府,在崔棱哀怨的目光下,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一筐番薯,又将裴寓衡整理的番薯大全之书一并带走。 等她回了宫,一边力道适中地为女帝捏着僵硬的脖颈,一边将今日去崔府的笑谈同女帝说了,尤其说到自己要番薯,崔棱老大不乐意,还是崔珺瑶出面自己才拿到番薯,将女帝逗得开怀大笑。 “他啊,也罢,他平日里也就好喝点绿蚁酒,吃些新鲜玩意,你还同他抢甚,那裴淳元已经将番薯种子一并送来了洛阳,很快就能种出番薯,不急这一时。” 女帝换了个姿势,她语言淡淡,似乎并没有像朝中众臣一般因为番薯而开怀,至今还觉裴寓衡种出番薯又写些吃食做法是在好大喜功。 宮燕儿从善如流开始为她捏起小腿,额上红梅愈发鲜艳,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一丝改变,她道:“陛下有所不知,淳元给崔府送了一牛车的番薯呢,哪里缺燕儿这一筐了。” “你倒是同裴淳元亲近。” 屋里伺候的宦官、宫女因女帝这一句吓得瑟瑟发抖,双腿控制不住地想要跪在地上,可宮燕儿似是早就习惯了,为女帝换了一条腿继续按摩后,低着头道:“他可是陛下选出的金科第一,而且陛下说错了。” 女帝从斜卧着改成坐直身体,“哪里说错了,还是燕儿春心萌动了?” 宮燕儿退至龙踏旁优雅地跪了下来,“我并非是同淳元关系好,而是同他家表妹七娘玩得好,陛下所有不知,淳元写的那些吃食做法,实则是七娘求着他写的,两人郎情妾意的,燕儿可不想插入到二人之中。” “哦?可是你说救了均瑶那孩子一命的七娘?” “可不正是,燕儿从崔府出来时,还拿了一本淳元所做的书,”她让小宫女将那书呈上来,亲自递给女帝,“陛下,你且瞧,这上面的作者写着两个人,这七郎就是七娘。” 女帝拿起觉得哗众取宠的书,翻开一看,果真内侧写着两人的大名,再细一瞧,背脊挺直,认真阅读下去,紧绷地眉眼骤然舒展。 比起用官话书写的折子而言,这本书先是道明了如何拿到的番薯,又将整个种植过程,甚至老农的自暴自弃尽数写之,而后总结归纳得出结论。 后面详细写着如何种植番薯,甚至有几种方法是老农自行研究出来,也一一道之,到最后,他话锋一转,写得尽是番薯的妙味,“你可觉得裴淳元夸大了番薯的作用?” 宮燕儿微微侧头想了会儿说道:“想必是不敢的,番薯种子已经运到了洛阳,待其长出一目了然,燕儿觉得,可能这次,真的找出了新型作物,先恭贺陛下了。” 女帝将书放置枕头旁,示意宫燕儿自己累了,宫燕儿退出后,依旧摆着微笑脸,让御膳房过一个时辰再送饭。 自这日起,洛阳兴起了一股番薯热,先是女帝对番薯郑重相待,几乎日日都要听专门种植番薯的人回话,而后达官贵人痴迷于番薯变着花的做法,等一层一层传到百姓耳中,他们只知番薯绝味,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而人们总是觉得达官贵人们喜欢的东西就是好的,是以经常会在酒楼看见他们询问是否有番薯。 在女帝默许之下,裴寓衡所写的那本原没有名字,专门介绍番薯的书,也被崔棱着人誊写了许多本,送给了自己的密友。 这可让不少朝中大臣眼红了,这崔棱!那时候一天一封番薯食谱的给他们,如今记载成册却没有他们的份了,说什么也不能被落下,于是纷纷动用自己关系,得到了一本。 这本无名之书就这样被你偷摸抄上一本,我悄悄誊写一本而流传开来。 从上到下,就连酒楼大厨都请人为自己抄上一册,可又不识字,这抄也没用,便请了说书先生讲给自己听,裴寓衡那一连串不带重样的夸赞,击垮了吃不到番薯,又惦记的众人。 而此书作者淳元和七郎之名,也让百姓们耳熟能详。 那从咸满县贸易区满载归来的胡商,正想吆喝自己收到的番薯,便被高价哄抢一空,一拍脑门,立即返回咸满县。 咸满县贸易区最中央的摊位外,排了长长一溜队,全是前来买番薯的人,可再一望去,摊位后除了一位俊俏的少年郎,再无其他人,甚至,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再无其他。 “七郎,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多定几斤番薯?” 宣月宁头也不抬拒绝道:“规矩都写着呢,限购!” 那人被后面的人一催促,只好拿出飞票,利索与宣月宁订立合约,掏出大半身家就只得到一张轻飘飘的纸,而且番薯还不能立即拿到手,可这样也不能消灭他们的热情。 排队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很多闻讯赶来的胡商都怕自己买不到番薯。 宣月宁稍一抬眼打量,看见仿佛无穷无尽的人,压下自己要得意翘起的嘴角,眼尖的从远处人群中看见一抹青袍,招呼来一直守在她摊位旁的衙役,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木板交给他让他发下去。 这才道:“诸位,天色渐晚,今日就交易到这里,明日大家拿着木板过来,按顺序将番薯卖给大家。” 拿到木板的商人们见上面写着数字,便放心的散了。 有跟宣月宁这几日混的熟的胡商,大胆问道:“七郎,你这番薯还有多少?给我们透个底,也好让我们心中有数不是。” 宣月宁笑笑,“保管够你的。” “得嘞,有你这句话就中!” 她转了转脖子,感觉记了一下午,都要断了,可再疼也不能耽误她数飞票,一张、两张、三张……七十八张!发了发了! 可以给裴璟骥娶媳妇,给裴璟昭准备嫁妆了!还能再买几个仆从,干些力气活! 她宣月宁日后就要晋升大洛数一数二的女富商行列,土地随便买,房子随便住,养二十多个婢女服侍她! 正数着钱傻笑,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出现就要拿走飞票,被宣月宁一把按住,“做什么?松手!” 裴寓衡挑眉,那升堂一日下来,都依旧鲜艳的红唇开启道:“恩?我拿不得?” 这熟悉的声音,宣月宁浑身一抖,抬头就瞧见了裴寓衡正似笑非笑瞧着她,不,正确的说,是看着她正死死按住他的手。 飞票已经在两人交叠双手下被死死压在了桌面,她都来不及心疼它们折了,赶紧将手挪开,那一瞬间看见裴寓衡白如玉的手背上,红了一片,赶紧又捂了上去。 数钱数的太激动,忘了裴寓衡过来了…… 手心用力摩擦着他的手背,“那什么,你这是去哪了,在哪蹭的灰啊,我给你擦擦。” “好了。”裴寓衡抽出自己的手,手背比之刚才又添上了几分红。 她眨眨眼,双手奉上将飞票高高举起,“给你,都给你,我的就是你的。” 裴寓衡没要,只扫了那些飞票一眼:“你是不是忘了,这些钱你还要给种出番薯的人家——大部分。” 宣月宁:“……” 心好痛,她要不能呼吸了! 自从裴寓衡成功种植出番薯,咸满县的百姓就盯着他的动作,他们心里也存有疑虑,可信任裴寓衡的心占了上风,他们愿意主动去种番薯,只求裴寓衡能在咸满县多待上几年。 百姓们爱戴他,他又怎会让他们失望,当即就下令,凡是种植番薯的人家,均可多得两亩地做补偿。 咸满县别的不说,就是荒地成片,而这些原本不能种植稻米的土地,种番薯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下百姓们纷纷响应,裴寓衡趁此机会,将分散在各处的百姓们聚集到一处,进行规划,人口渐渐密集起来。 秋收已过,他们原本地里的庄稼都已经割完,正是无事可干的时候,既然白给的土地在那,人过去又何妨。 洒下番薯种子,在种出番薯的老农指点下,绿苗欣然成长,在冬季正式来临之前,成功种出了一批番薯。 这批番薯得益于裴寓衡的给地计划,数量繁多,裴寓衡又三年不收赋税,仗着有蔺主簿的贪污之款,表示要从百姓手中收购一定的番薯。 百姓们哪有不给之理,甚至还想白给他,他拒绝之后,从每户百姓们的手中收购了一小部分,那剩下的绝大多数番薯,便被各路胡商给盯上了。 可当他们管百姓们要番薯时,就发现他们均摆着手说:“咱的番薯全卖给七郎了,没有了。” 是的,宣月宁跟着裴寓衡东奔西跑,这张小脸可是在百姓们心上成功挂了号,七郎是裴县令家的,绝不会坑咱们,卖谁不是卖,不如卖七郎! 扯着裴寓衡的皮,宣月宁成功吃下了百姓们手中剩下的全部番薯,而且没用一个铜板!番薯实在太多,搬来搬去太麻烦,就全放在了百姓们的家中。 她左手换右手,从百姓们那买来了番薯,直接在贸易区卖给商人们,玩了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可商人们却依旧乐呵呵要从她那买,而不是直接同百姓们交易,实在是和百姓们收购,他们总以为坑他们,价钱也要费上好一番口舌才能定下,而宣月宁解决了这个麻烦,她卖的价格只比从百姓们那收到高了一分。 这一分,他们完全可以接受,还省了许多事,百姓们就更不用说,他们无条件信宣月宁,再说番薯就在自己家里,放心。 价钱定的不高,是宣月宁考虑到,不能将商人们逼到绝路,要给他们自行买卖的机会,是以加了限量,这样大胡商就能从小商人那再次购买番薯,又能为咸满县创收。 哎,爱怜地摸了摸这七十八张飞票,宣月宁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积少成多,等全部番薯卖出去,也是一笔客观的收入! 裴寓衡叹了口气,表情宠溺无奈,“快将它收起来,我带你回去。” “好。” 两人从贸易区的中心往外走着,有新来的商人问道:“那就是裴县令啊,他身边的郎君和他什么关系?感觉两人关系很亲密,竟然能卖番薯。” “那不是自然,那是咱们裴县令的表妹,一家人。” “表妹?那你们怎么都叫她七郎?” 回话的胡商一脸骄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嗨,那不是习惯了,咱咸满县的人都叫七郎,七郎性子好,还总和我们说笑。” “那娶了她……” “别想!”那胡商突然变脸,“七郎可是裴县令家的,也是你能肖想的!” “啊?她,她,她和裴县令?不能吧,哪个郎君能同意自家小娘子出来行商。” “我们裴县令是普通人吗?少打主意,七郎是我们裴县令的!” 在一旁听见两人吵架的库狄蔚文,绿眸黯淡无光。 第八十五章 上门求亲 第八十五章 上门求亲 咸满县县衙内,宣月宁身着袄裙,外罩披风,还用兜帽扣住自己脑袋,饶是这样,整个人也像是风中左右摇摆的枯叶。 耳中盘旋的全是怒号的风声,让她不得不用手掩住口鼻方能喘息,新买回来的婢女雪团见她过来,赶紧迎上前去,将她带至客房,为她脱去披风,又重新给她头上挽了一个花。 “七娘,王大郎说炕马上就能弄好,可要过去瞧瞧?” 梳妆镜内的小娘子明眸皓齿,骨架初成,轻一眨眼,右眼下的泪痣就愈发明显起来,她下意识用手指拂了拂睫毛,叹道:“这咸满县的风怎的这般大,我着实不想再动弹。” “七娘习惯就好,一年十二个月,咸满县总要刮上十个月风。”雪团从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珍珠步摇给她别到头上,她余光扫到,脱口而出,“别用这步摇,换上一个。” 珍珠步摇已经被别到她的发上,雪团手巧,飞天髻盘在她头顶上方,颗颗珍珠垂落,随她轻晃摇摆,美不胜收。 刚被从豪绅家中解救出来的雪团被她突然发声吓得脸色苍白,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地上,“是奴婢的错。” 宣月宁赶紧扶她,“你何错之有,地上凉,快起来。” 雪团手足无措地重新起身,她扶了扶额看向自己称得上空空如也的梳妆盒,里面就只有两支簪子,一副耳环,剩下的全是发带,也真是难怪雪团会选中这支步摇。 “换个发髻吧,一会儿还要出去,梳飞天髻兜帽不好戴。” 她摩擦着珍珠步摇,脸上神情难辨,这还是裴寓衡在越州送予她的呢,确实不舍得将其戴出去。 微低着头的小娘子,噙着一抹笑,配上雪团为她梳的两个双髻娇俏动人。 最后将其重新放回了锦盒,嘱咐道:“今日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珍珠步摇,日后我用的时候在插。” 眼见的要入了冬,县衙里阴凉的很,安置火盆都抵挡不住从四处渗进的寒凉,宣月宁搓了搓手,披上披风走进了自己原先的房间。 王虎正同几个衙役兄弟围在她之前放床之地,那里砌出了一个同床榻一边高的东西,这里的人们管之叫炕,说是冬天到了,烧上一把火,炕上暖融融的,比屋里放火盆要强上百倍。 她走近瞧了瞧,见里面还留有空隙,好奇的问道:“这炕当真有你们说的那般神奇?能抵御冬天严寒?” “七郎,”王虎见她来了,赶紧给她让了地方,指着还没封顶的火炕说道,“冬天没有炕只有火盆怕是要冻出老寒腿来,年轻时看不出来,等老了就全找上了,我们哥儿几个家家火炕都是自己砌的,七郎且放心我们的手艺。” 宣月宁笑道:“我哪里不放心你们,不过是觉得这炕被你们说的这般好,奇怪怎么县衙到现在还没有。” “那还不是因为以前的县令来了就走,哪里有人会同他们说上这个。”王虎是真把自己当做裴寓衡的人,他的堂弟堂妹现在一个成了裴璟骥的书童,一个成了裴璟昭的身边的婢子,两个孩子的卖身契裴家说什么都不要,全当是养了两个孩子。 知道这是因为郎君看重他的缘故,心里感激说话也不避讳,“都巴不得他们晚上受冻,也体会一下我们的酸楚。” 他说完,跟他一起干活的衙役一个个动作都僵硬了不少,只得对她道:“七郎不妨去裴县令那屋瞧瞧,他那炕砌成晾好,也烧过两回,今晚上就能住人了。” 宣月宁自然也瞧出了那些人的不自在,当即就应了下来,往他那屋走去。 秋收已过、番薯又全都卖了出去,让裴寓衡惦记的贸易区已经走上正轨,往来商人络绎不绝,宣月宁不再往那跑后,他连去贸易区的次数都少了。 除了偶尔下乡看看百姓们的生活,为他们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查看卷宗,各种各样的大洛律法被他翻了个遍。 进了他的屋子发现他就站在自己屋中火炕前,反倒让宣月宁吃了一惊。 听见屋门响了,他转过身见是宣月宁,那难看的脸终于有所缓和,宣月宁凑近一看,只见已经成型的火炕表面干了之后布满裂缝。 关键是这火炕全是由土和上干黄稻草砌成,光秃秃难看不说,估计一抹还能抹到土渣。 她伸出手去刚用指头蹭了一下,就沾上了灰,裴寓衡伸手制止住她还要碰一下的举动,“别碰。” 抬眼看他,果然见他脸色铁青,颇有要把这炕扒了之意。 憋着笑劝他,“虽然看着其貌不扬,但好用就行,等铺上棉被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眸里竟有惊恐之意,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直接将被子铺上?” 宣月宁立刻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是觉得直接将被子放上会脏,耸肩道:“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没睡过炕。” 见他脸色更加难看,她出去将雪团叫了进来,问她该怎么办。 雪团说不能直接将被子放上,要先铺上一层不用的布料,再放上一层炕被,才能铺被褥,手脚麻利地就要给裴寓衡收拾起来。 裴寓衡利刃一般的目光扎向雪团,让这个从来到县衙就小心翼翼的婢女差点落了泪来,她还不知道裴寓衡这人不喜旁人碰自己的东西,铺床的东西也不行。 宣月宁瞪了裴寓衡一眼,将雪团哄了出去,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豪绅家买回了雪团,那可是用来养眼的,不是让他欺负的。 雪团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抱了进来,宣月宁接过就开始给裴寓衡铺炕,雪团刚想伸手帮忙,就又察觉到裴寓衡吃人的目光。 讪讪收回手,偷偷瞧见裴寓衡注视着宣月宁,试探道:“七娘,我去夫人那把郎君的被子抱过来?” 宣月宁正跪在炕上,闻言道:“且去吧,顺便问问夫人,冬天的碳买了吗?钱要是不够,我一会儿过去拿给她。” 雪团赶忙跑走,屋里就剩他们两人,裴寓衡走到炕边,宣月宁已经爬到了最里面,费力地伸着布料。 他平日要睡觉的炕上,有一个小娘子在上面全身心的为他铺被,心悸的感觉袭来,却让他喜不自禁,一切都是真。 伸出手去同她道:“给我一角,我来帮你。” 宣月宁怀疑的看着他,他不是最怕脏的,怎的突然说要帮她了? 见那只手一直伸着,没有要拿回去的意思,不是口头说说宽她的心,生怕他反悔,赶忙将布料的另一面交到他手中。 两人一起在下面铺了三层布料,才将炕被放上,此时雪团抱着裴寓衡的被褥归来,在被褥的外面,自知儿子什么秉性的宣夫人放了一层布料隔着。 雪团害怕裴寓衡,将被褥放在炕上,也不敢动手,就见自己两个主子吵着嘴。 “月宁,你先下来。” “怎么着,现在嫌弃我身上衣裳脏了,刚才给你铺炕被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话。” 宣月宁回着话就将身上最外面的衣裳给脱了去,引来雪团的尖叫,她把衣裳扔到雪团怀里。 咸满县这风太大,本来不冷的天也经不起天天吹来吹去,她可是活过一世的人,万不跟自己身体开玩笑,脱下夹袄的里面还有一件袄子。 厚实的你想看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脱完衣裳瞪了裴寓衡一眼,任命地给他铺上被褥,刚才动了几下,闷了她一身汗,可热死了。 裴寓衡揉揉额角,心悸的感觉愈发明显,“你把衣裳穿上,知不知道自己是小娘子,成日穿着男装还真将自己当郎君了?” 宣月宁三下五除二将他松软的被褥给铺完,满意地伸手拍了拍,这被褥里面的棉花还是她买的今年新棉花。 她跳下炕,趁他没反应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拧右拧,“你别说,比之前的床榻还软和。” 裴寓衡将雪团抱着的夹袄要来,劈头盖脸地砸了她一脸,“穿上!” 扔过衣裳后的手指在宽袖内紧紧握成拳,被宣月宁没有戒心的信任,让他的心悸愈发明显起来。 宣月宁撅着嘴将衣裳穿了起来,还有功夫和雪团调笑,“你瞧他什么态度,我好好帮他铺炕,还不说声谢谢。” 雪团看着两人已经明白了过来,不再束手束脚,帮宣月宁将衣裳扣好道:“七娘在屋里消消汗,出去被风一吹会感染风寒的,婢子这就叫他们将炕给烧热,郎君和七娘试试。” 识趣的人走了后,宣月宁看着裴寓衡的脸色,拢了拢衣襟,她刚才火一上来夹袄一脱就后悔了,再怎么说裴寓衡也是位郎君,她实在太过孟浪,但脱都脱了,只能硬着头皮扛着。 屁股下面渐渐传来热乎的感觉,“炕热了,你过来坐一坐啊。” 裴寓衡睨了她半晌,终于给面子的坐了过去,屋门再次被拍响,不是雪团却是王虎。 他已经不再管裴寓衡叫裴县令,“郎君,库狄郎君带着十台箱子来提亲了!” 第八十六章 由怜生爱 第八十六章 由怜生爱 “提亲?” 裴寓衡微侧着头,眼神落在宣月宁身上,没来由让她心虚了一刻。 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察觉出库狄蔚文的心思之后,她可是除了必要交易能不见就不见的,而且出于的愧疚,还给了他不少实用的建议,足以让他躲过后来的不少弯路。 她倏地从炕上滑到地面,“我去看看,让他将东西拿走。” “等一下。” 久不作声的裴寓衡冷着一张脸,“哪里有被提婚的小娘子亲自去见人的,你且在这等着。”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带着王虎出了门。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宣月宁咬咬唇,还是追了上去。 院子里,库狄蔚文抬来的十个箱子尽数被打开,玲珑珠宝、锦衣布匹应有尽有,甚至一个箱子里摆放的全是金子,在众人惊叹又痴迷的目光下,散发着绝对诱人气息。 从送来的东西,就能看出库狄蔚文是认真且下了血本的。 贸易区的建立,不说让他富可敌国,也足以让他充实了身家。 屋内宣夫人正同库狄蔚文带来的媒婆说话,委婉拒绝了库狄蔚文要同宣月宁成亲之意。 媒婆装作听不懂的意思,让人把箱子打开,喋喋不休说着宣月宁嫁给库狄蔚文一辈子不愁,又含蓄向宣夫人表示,库狄郎君那般俊秀一人,兴许宣月宁是喜欢他的呢。 你看宣月宁经常穿着男装出去行商,若说她不识得库狄蔚文那也是不可能的,话里话外她都含着看不起宣月宁经商的意思,还道她要是嫁过去,享不尽的富贵,多少女子都求不来。 宣夫人连忙厉声止住了她的话,她从小教养出的女儿,岂是那种会同外男私定终身之人,当即就怒了,着人要把媒婆给送出去。 媒婆连连掌嘴,衙役们对一个求饶的半老徐娘,又是库狄蔚文请来的媒婆,害怕日后两家成了自己里外不是人,一时间不好下手,几人就僵在了那。 裴寓衡到了后,只扫了一眼,便一甩宽袖,“你们愣在那作甚?夫人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他轻飘飘一句话,让那些衙役纷纷白了脸,二话不说就将媒婆给拧着胳膊压了出去。 宣夫人被气得不轻,泪花都差点被逼了出来,宣月宁经商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这一家子日子过的好些,一直知道女子行商会遇到各种贬低,可当明晃晃的不屑摆在她面前,还是让她难受的快要背过气去。 裴寓衡没有上前去哄,心脏传来的阵阵绞痛,足以让他知晓自己现在正在盛怒之下,“库狄郎君何在?想娶我阿妹,总要当面见过我们。” 焦灼不已的库狄蔚文一直在县衙外徘徊,等到媒婆被衙役夹着胳膊扔出来,他还没回过神,那媒婆见了他,便向他道尽坏话。 他一直如同春风拂过的绿眸此刻暗藏冰封,他该想到的,家中长辈找予的媒婆又怎会如他所愿,只道:“阿婆,等我从县衙出来后,我们再详谈。” 见了宣夫人和裴寓衡,他先行道歉,将媒婆是自家长辈做主让他带来的尽数告知。 裴寓衡坐在高位打量着他,今日他好好收拾了一番,小辫上还缠着金丝,乖顺地放置在脸两侧,确实是位极俊秀的男子,他不是第一次见了,两人往常也没有少打交道,但今是头一次他想将宣月宁从自己身边抢走。 “库狄郎君,你们族人排外,这才登门提亲就已经开始用些下作手段,这让我们怎能放心将月宁交到你的手上。”宣夫人不客气的呛了他一句。 库狄蔚文真诚道:“是我之错,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我是真心爱慕七娘的,在越州我就想鼓起勇气登门提亲,但没想到你们会直接搬离越州,错失一次机会,得知她在咸满县,我立即就赶了过来,夫人,我愿将她放在心里,日后后宅只她一名女眷。” 他大胆的向两人表露自己对宣月宁的爱意,期盼用真心来打动他们。 可裴寓衡听见他惦记宣月宁那般久,露出果然如此之意,他早就发现库狄蔚文对宣月宁过于照顾了,见母亲十分中意他所说的后宅无人,便道:“你如何能保证?” 库狄蔚文直视他的双眼,绝不退缩,“我对七娘爱之,敬之,保证只是一句空话,我会用行动来证明,七娘喜欢经商,婚后我依旧可以让她同我一起出门,她想去哪里,我们就是哪里做生意。” 他是真的喜欢宣月宁,裴寓衡和宣夫人都感受到了,可喜欢有什么用。 “她不喜欢经商。”裴寓衡一句话就将他后面的说辞堵的说不出来。 “经商只是最快的赚钱方式,与其说经商,不如说她爱钱,不,是爱钱能带给她的安全感。”你连她最爱什么都不了解,就口口声声会带给她幸福? 宣月宁在门口听见他这句话,脸上神色几变,最后还是忍不住松开了被她咬白的唇,轻轻笑了起来。 库狄蔚文慌乱起来,连想好的说辞都忘了,怎会如此,他明明是了解七娘的,她那么喜欢擦拭文涯阁的首饰,还在贸易区有自己的摊位,可,贸易区的摊位也确实没有迎来自己主人多久,便一直在那里空着。 他的一腔热情被裴寓衡打击的只剩一半,但他不甘心放弃,便道:“我们这一族求爱向来大胆浓烈,我欲见七娘,询问她的意见,若是按我族规矩,姑娘同意,就连父母都是不得阻止的。” 何况你也只是她的兄长,他早就打听过了,七娘父母已经去世,现在同他议亲的一位是她的姑母,一位是她的表兄,他们凭什么替七娘做主! “我要见七娘,我要迎娶的是七娘,理当让她来见我才是。” 门外的宣月宁已经做好准备进去,她这一世不就是为了偿还裴家恩情而来,在库狄蔚文和裴家之间做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裴家。 一只脚都抬了起来,却在听见屋内那压低声音的嗤笑时,立马惊悚地收了回来。 世人常道,裴相一笑,浮尸千里,血溅三尺。 嗤笑声中混合着他的声音,“我不许!” 她透过缝隙朝屋内看去,裴寓衡已经走到了库狄蔚文的身旁。 库狄蔚文怒道:“裴县令就算你是县令,七娘的婚事也不是你能阻挠的!我对七娘的爱苍天可见,我现在就能发出毒誓来!” 他生气,裴寓衡怒火烧得更旺,旺得他心脏阵阵抽疼,恨不得立马昏厥过去,他一身银白宽袖长袍,宛若君子,可那红唇不屑开启,冲淡那抹高高在上之气,奢靡起来。 他道:“我不信。” 不信你会一辈子对宣月宁好,当你发现她的母族给不了你助力反而会成为拖累,当你发现她看似表面镇定,实则压抑天性,当你发现她不是宣家人而是郑氏族人。 贪婪、欲望如影随形,当那份隔着月光的朦胧爱意消失殆尽,她又怎么办? 看着门外偷听的那道身影,他在库狄蔚文耳边,用只有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世上男人皆浑浊,除我外再不信其他,故而不许。” 什么压抑,什么克制,在这一刻他那时时在耳中盘旋,同他道宣月宁是你阿妹,你应该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不要拿着病躯拖累她的声音,骤然破碎。 她本不是宣家中人,如何算是他的阿妹。 他心仪她,为何要将她嫁给旁人,是,他已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心仪她! 除了他,其他人的话如何可信,怎知他们得知她的身世不会利用她,将她推进火坑。 为何他不能娶她? 他愿为了她喝下苦涩药汁,延长这具躯壳的存活时间。 禁封着的东西冲出囚笼,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鲜血淋漓的展示出来,就如同他会为了给父亲翻案而一直偏执坚持下去。 他若爱一人,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别说库狄蔚文,就是王子皇孙又如何,他裴寓衡的,不要妄想拿走。 库狄蔚文猛地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不,他不是早就有所怀疑,才会火急火燎带着聘礼前来。 同他相比,他似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裴寓衡退后一步,“库狄郎君,抱歉。” 宣夫人狐疑的看了裴寓衡一眼,这才在两人交锋中出来打圆场,“库狄郎君自是优秀,是我家月宁没福分,还望郎君将聘礼带回,这门婚事,我家应不了。” 库狄蔚文嘴唇蠕动,看向裴寓衡那如深渊一般的眸子,心中一颤,只道:“我不会放弃的。” 出了门,来不及躲藏的宣月宁同他打了个照面,她缓缓蹲下身给他行礼,歉意道:“郎君,抱歉。” 和裴寓衡一模一样的说辞,库狄蔚文眼里全是痛惜,痛恨自己在越州时为何不上门求亲,苦涩问道:“七娘,可有心仪过我?” 她面上为难,他挥手,“不必说了七娘,我,我可还有机会?” “郎君……” 那一双翡翠绿眸水光潋滟,心知大势已去,深深将她刻进眼中,“七娘,就此别过。” “郎君,保重。” 衙役们帮着将那十个箱子抬了出去,库狄蔚文带着人和箱子离去,一直在观望的百姓们见他们箱子都抬了出来,无不开怀,就说七郎怎么会同意。 库狄蔚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宣月宁的音容相貌轮番在他脑海中上映,她在铺子里擦着金簪笑眯眯的模样,她低头认真画图的模样,她叫他郎君时的模样。 精神恍惚之下,迎面撞至一人,脱口便道:“抱歉。” 抱歉,又是抱歉,他不想要抱歉,他为什么要抱歉,七娘竟是连个机会都不给他。 被撞之人揉着胸口,尤着自己向其展露恶劣一面,擦肩之际道:“郎君何必沮丧,还不知晓吧,被你求亲的七娘可是官人身份,也就是裴家给你面子没当面挑明,如你这般的商贾还妄想娶她,痴人说梦。” 库狄蔚文心神剧震,连忙转身,只得见那黑衣男子一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从到这咸满县,就浑身不适的萧子昂,心情愉悦地朝客栈走去,既然隐藏了身份,便也不做那清冷之状,吩咐自己贴身小厮道:“去,盯着县衙。” 不肖片刻,小厮匆匆归来,“郎君,裴县令病了,请了不少大夫。” 萧子昂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裴淳元啊,裴淳元,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收拾马车,我们先去拜访一下林州长,看看他还想不想在自己位置上多待两年,对了,绕道从县衙门前过,让我先看个热闹。” 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操心的百姓们,他们对着衙役道:“裴县令究竟如何了?病得严不严重?” 人们越聚越多,不少人拎着自家的老母鸡,要塞给衙役,衙役们被他们逼得脸都红了。 往常县衙门口,苍蝇都没有一只,可自从裴寓衡来这当了县令,又将蔺济安和蔺主簿齐齐抓去了大牢,赢得百姓之心,还竟做些利民之事,县衙门口都有摆摊的人了。 吃食小摊是最多的,他们都想裴县令出来的时候能吃一口自己做的东西,可奈何裴县令自己家里有厨娘,他们没这机会,如今裴县令病了,他们当然得送些东西进去。 外面的喧闹引得宣夫人出来,她处理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在越州她家儿郎也这般受欢迎,可这次裴寓衡犯病,还来势汹汹,她眼眶都是红的,让他们收下这些东西,便让大家散去。 只说他需要安静,那些百姓就不再说话,默默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然后担忧地望着县衙内。 萧子昂坐在马车中,放下车帘道:“记上,路过咸满县县衙,发现裴县令收受百姓之物。” 那边处理好这些事,宣夫人就急匆匆返回了后院,宣月宁正问着大夫,“他怎么样?平日里他都是药不离身,每炖药都看着他喝的,怎么会突然犯了病?” 裴寓衡紧闭双眼,正躺在宣月宁今日刚铺好的火炕上,此时火炕已经烧热,盖着被子的他理应出上一身汗水才是。 可他肤色苍白,别说汗水,伸手一摸人都是凉的。 当时送走库狄蔚文,她见了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他看她目光怪异,他就又在自己面前昏倒了。 吓得她哪里还能想得起自己被求亲了,赶紧让住在县衙的大夫过来把脉。 鲜艳的红唇擦去颜色,露出里面紫色的唇来,渗人的紧,后悔不叠向她袭来,他那么劳累,她该再对他多些关注的。 成日里惦记着番薯赚钱,他从洛阳到咸满县大半年都没犯病,她竟也没发现不对。 看他躺在炕上,她伸手抹了把眼泪,懊悔不已。 两个孩子也听说了兄长犯病,脱下鞋子爬到炕里,待在他身边。 宣夫人回来,赶紧让他们下去,两个孩子心中害怕,摇摇头,裴璟骥磕巴道:“阿娘,我,我们陪着阿兄,不然他会孤单的。” 她扭过头,逼退自己眼中泪水,四五个大夫和一直调养裴寓衡身体的大夫交流,迅速确定了药方。 家中有病人,这些药材县衙内都留有一份,将药方交给王虎,让他赶紧去熬煮。 一碗药灌了下去,见他气色有了好转,众人才松了口气,宣月宁亲自送被请来的大夫回去,又每人给包了大红包。 而后才听一直住在县衙就为了裴寓衡调养身子的大夫腾出空来同他们解释,“裴县令这是气急攻心,加之连日操劳过度,才犯了心疾,日后可得小心调养才是。” 连连应了下来,大家草草吃了几张王虎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胡饼,宣夫人出去又同县衙外的百姓说裴寓衡无事,好说得说让他们散去。 裴璟骥和裴璟昭人小,精神不济,两人躺在裴寓衡身边,已是昏昏欲睡。 宣夫人为裴寓衡掖好被角,这才拉着宣月宁坐在炕沿,“今日忙活了一通,阿娘本想同你说说心里话,库狄郎君你如何想的?” 宣月宁被裴寓衡吓得自己心脏都快不跳了,哪里还能羞涩的起来,“阿娘,我早在越州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对库狄郎君没那方面的心思。” 库狄蔚文是个仁义的商人,最初接近他也是想着拉好关系,倒时候他吃肉,她喝汤就行,哪知他会喜欢上自己。 让她反而要和他疏离起来,看着他日进斗金,她说不嫉妒都是假的。 “阿娘,月宁这辈子啊,就待在裴家哪也不去,天不早了,你先带着骥儿和昭儿回去睡吧,我在这守着他。” 宣夫人拍拍她的手,叫来两个婢子,将孩子抱回屋,这才问:“月宁,你对我可有怨?是裴家拖累了你,让你抛头露面出去行商……” “阿娘!”宣月宁打断她的话,“要不是阿娘,月宁早就饿死了,阿娘说的哪里的话,难道我不是家中一份子?” 宣夫人摸着她的脸,释然道:“是阿娘想左了,阿娘去眯一会儿,稍后过来换你。” “好,阿娘去吧,到时我叫你。” 裴寓衡的病头天晚上最为凶险,身边离不了人,他又是个不喜旁人碰他的主,只得自家人陪着。 宣月宁搬了个小凳过来,屋内放了火盆根本不冷。 除了火炭的燃烧声,就连他的呼吸都弱的几乎听不见,屋内安静的很,她这才有心思去想今日发生的种种之事。 想起大夫说裴寓衡是急火攻心才诱发的心疾,她不禁怀疑,是因为她吗? 库狄蔚文过来提亲,所以他生气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尸山血海里闯出的裴相啊。 但这样的人,就躺在自己面前,气若游丝,差点见了阎王。 卸下一身重担的他躺在那里,眉目如画,紫色的唇也有了红润,一头墨发披散开来,软的不可思议,哪里还有往日的棱角。 记忆中的这人盛气凌人,谈笑间杀人于无形,面前这人拼着一口气也要入朝为官,不顾身体,执意翻案,为了父亲的案子呕心沥血,挣扎沉浮。 她怕那个手握重权的裴相,但更多的是怜惜他,他本可以当他的长安才子,花团锦簇,日日写诗赴宴。 他该有多苦啊。 看着他,她脸上表情倏然僵硬住,她竟然托腮看了他一个时辰? 为什么? 脑中突然响起郑亦雪曾同她说的话,“你知道你输在什么地方吗?你太要强了,由怜才能生爱,亲情如此,爱情亦如此。” 郑亦雪会哭手段也层出不求,只让人觉得她是身不由已。 她不哭,倔强的认为那些都应该是她的东西,所以被人讨厌。 可她现在,对裴寓衡怜惜起来了。 由怜生爱……她看向裴寓衡的目光顿时闪烁起来。 第八十七章 御赐绯袍 第八十七章 御赐绯袍 裴寓衡大病一场,断断续续折腾了半个月人才见好,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肉又都没了,穿上衣服清瘦的紧。 厨娘近日都没有活干了,全被宣月宁抢了去,各种药膳、滋补身子的吃食流水一般送去裴寓衡那。 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窝在厨房,担忧着裴寓衡的身子,又纠结着自己发现对他那抹情丝,愁的自己也跟着他消瘦起来。 掀起乌鸡汤盖,吹了吹上面的蒸汽,拿起饭勺盛上一口,尝了尝味道,这锅汤已经在灶上煮了一晚,鲜美无比。 她拿起空碗正挨个倒汤,就见雪团进来对她道:“七娘,萧监察使到了,郎君让我同你说一声,鸡汤也多给他盛上一碗。” “他怎么来了?”惊讶之下饭勺都被她掉进了锅里。 裴寓衡的书房内,萧子昂左到书架前看看,右至书房中的矮桌旁停留,轻捻放置于其上的花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掐落一片叶子,掉进花瓶中,被他轻轻拨弄遮挡住,“看不出,裴县令的书房布置的还颇有意境。” “都是家中阿妹布置的,这个书房她用的次数多些。” 后院中的书房一应布置全同越州相仿,在相同的地方给宣月宁也布置了一张桌子,平日里她就在其上记账。 因着总要见王虎等外男,是以他不怎么来这个书房,若不是此次他病刚好转,不能走太远的路见风,也不会将萧子昂邀至此处。 萧子昂这回是真眼露兴味了,扶助椅背,看似不在意的问道:“我此次奉皇命而来,出一到咸满县就震惊不已,整座城池都被裴县令扩建了,路边田地成片,那贸易区也昌盛的紧,有裴县令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裴寓衡已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来者不善的萧子昂回了句:“过赞。” 而后主动出击道:“不知萧监察史可有疑惑?我也能为你解答一二。” 萧子昂站在椅背后面,对其道:“不愧是裴监察史,疑惑本官还真有些,要劳烦你给讲解一下,比如说林州长道让百姓种植番薯完全你一人主意,你从未跟其言明,又比如说番薯的巨大利润进了谁的口袋,还有,我记得第一次来县衙时,它还挺破的。” 监察史职责之一便是监察官员与豪绅互相勾结,贪污行贿,他如此说,分明是已经盯上裴寓衡,想在裴寓衡尚未腾飞之时将其击落。 他就不信,偌大一个贸易区,他裴寓衡会分文不取,不然这大变样的县衙,多出的摆设又是何人所做。 作为深受女帝信任,一经举荐入朝就能成为监察史的萧子昂,在裴寓衡整出贸易区时便对其隐隐有些忌惮,在洛阳听闻他种出番薯,那忌惮便化作了实质,这是个劲敌。 崔棱关门弟子,父亲贪污谋反获斩,背后没有世家大族,简直比他是更合女帝心意,能够制约世家的人选。 怎能不利用职务之便,先行让其折翅,既然来了咸满县,就不要着急回洛阳了。 两者目光相触,短刀相接,裴寓衡面对咄咄逼人,想要扣他一个贪污之罪的萧子昂,露出了生病以来,总是见不到宣月宁的第一抹笑。 他本就身子虚,也不强迫自己,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上面早就被宣月宁缠上了厚垫子,此时靠上去软软的,令他嘴角笑容更盛,看在萧子昂眼里就变了对他的挑衅,清冷之意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萧监察史若想查咸满县的账目,尽管去看。”裴寓衡半点不将他的针对当回事,早就防着有人拿此做文章,大洛律法他也不是白读的,萧子昂要是能在他任上找出错误,算他厉害。 萧子昂慢慢踱步走至裴寓衡面前,两人隔着一个书桌,他道:“多谢裴县令支持工作,还盼望裴县令不要走上自家父亲的老路。” 裴寓衡倏地变了脸色,整个人如利剑出鞘站了起来,红唇轻挑,“彼此彼此,也盼望萧监察史不要走错了路。” 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宣月宁匆匆端着乌鸡汤到了书房,就瞧见两人相对而站,一黑一白,一紧身胡服一宽袖长袍,一气质冷清如明月,一红唇弯勾似残血。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该死的画面感。 赶紧冲上前去,挤开萧子昂,插进两人中间,一人一碗乌鸡汤。 只能吃到她做的东西,却不见人的裴寓衡,瞧见萧子昂来了,宣月宁就出现,当下连红唇上的那点子轻笑都消失殆尽了,看向萧子昂的目光肃杀且浸透了凉意。 萧子昂执起乌鸡汤,随意舀了舀,瞧见满满登登的鸡肉,吃了一口道:“七娘手艺当真不错。” 宣月宁瞥了他一眼,“好吃萧监察史就多吃点。” 而后有些不自在的看向裴寓衡催促道:“你也快吃啊,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说着就想向往常一样将他按在椅子上好好吃,手刚碰到他宽大的袖子就脸上一热,刷得将手缩了回来。 裴寓衡瞧见她的小动作,呼吸一滞,当做没瞧见般坐了下来,刚喝一口,就见萧子昂脸色一变,腮帮鼓鼓。 他吃的那块鸡肉有骨头,顿时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吐有伤他维持的君子面皮,不吐那还是块骨头,他又不是狗。 再瞧裴寓衡那碗,所有的鸡肉都是骨肉分离,早被宣月宁给挑好了,他微微晃悠了一下碗,看见在其中起伏的鸡肉,无声笑了笑,一勺接一勺将其吃了个干净。 吃完用汗巾点嘴,问向将鸡骨头咬烂咽下肚,再不吃一口的萧子昂,“萧监察史不吃了?这年头百姓们有稻米吃都很不容易。” 暗指他浪费,作为监察史理应起到带头作用。 萧子昂看了看裴寓衡,将碗拿起,“七娘做的鸡汤回味无穷。”而后一口一口连肉带骨头将其吃了个干净,砰一下放在桌上。 宣月宁余光瞧见萧子昂那副模样,心里乐不可支,该,特意给你盛的带骨头的,以为我做的鸡汤那么好喝。 目送着萧子昂被挤兑的离去,她连忙收起两个碗,“我先拿回去了。” 飞快跑到门口,她又怕萧子昂过来找裴寓衡,两人单独相处,顿了顿,又退了回来,“下次萧监察史再来,你可得叫我啊。” 绝对不能让萧子昂有机可乘。 木门被不留情地重重关上,裴寓衡吐出一口气,冷笑片刻,她还真是,瞧见萧子昂来了,便想凑上前去。 却说萧子昂察觉到裴寓衡对宣月宁的特殊之处,还想从宣月宁那问出些什么裴寓衡的把柄,可宣月宁独子一人面对他时,和有裴寓衡在场时,简直像是两个人。 浪费了他不少精力不说,还什么都没有打探出来。 早便想到裴寓衡有咸满县上下众人护着,可没料到和林州长合作,他能给予的帮助有限,还要他亲事亲为,半点裴寓衡的小辫子都没捉到。 又有宣月宁向外扩散消息,洛阳的萧监察史来了咸满县,眼红裴寓衡的实绩,想诬陷他。 这还能忍,要不是不能殴打朝廷命官,给裴寓衡添麻烦,咸满县的百姓就差给他套个麻袋揍上一顿,可这也挡不住百姓们自发不买他吃食,让他屡屡碰壁。 就在萧子昂快要磨刀霍霍,打算自己造证据污蔑裴寓衡时,女帝身边高公公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咸满县。 车队插旗,迎风招展,军队护送,气势震天,遥遥望去,不知情者还以为咸满县又要开战,就连童将军都绷紧了皮。 林州长得知消息可谓是紧赶慢赶来到咸满县迎接,不止是他,周边各县县令齐聚一堂,均在城门口等待着高公公的到来。 若说宮燕儿是女帝欣赏之才女,破格提拔,那高公公就是从女帝微末之时,扶持到其称帝的老人,身份地位比之宮燕儿只高不低,他亲自前来,足以说明女帝对裴寓衡的看重。 那高公公为人颇为谦逊,并无趾高气昂之态,在城门口就下了马车,忽视林州长,直奔在一众知天命的老大人中,尚未弱冠的裴寓衡而去。 林州长一张老脸差点绷不住,那厢高公公已经语气和蔼的问起了裴寓衡身子可有大好,就如同自家长辈殷殷叮嘱,让人讨厌不起来,又觉得地位如此之高的人和蔼说话,当真荣幸。 裴寓衡不卑不亢,一一应了,那高公公笑呵呵地转过身,面对一众官员却是收了脸上的笑,“且都退下,咱家只传圣旨给裴县令,尔等自忙公务。” 见他们踟蹰不定,又话音一转,“且慢,众位如今回去,只怕要赶上宵禁,不妨到咸满县县衙先行住上一晚,裴县令你看?” 这有意照料提携之话,裴寓衡怎会拒绝,当即应承下来。 咸满县的县衙所有空房均被官员们占据,裴寓衡设宴款待,宣月宁和宣夫人就在后院,忙里忙外,幸亏两人对此都不陌生,吃食面点、丝竹管乐应有尽有,让想看裴寓衡在高公公面前出错者失望不已。 就在他们沉浸在乐音之时,高公公捧着绯袍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裴寓衡手中,“裴县令,陛下特赐你绯袍一身。” 哗啦,不知是谁打翻了自己面前的东西。 大洛六品、七品服绿,八品县令服青,只有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可以说在场官员,只有萧子昂一身绯袍,万绿从中一点红。 而裴寓衡无官阶晋升,这便是女帝赐绯,是对不够资格服绯官员的恩赐,代表着女帝对其能力的认可,视为表彰与恩宠。 自大洛成立以来,这还是女帝首赐。 第八十八章 瞠目结舌 第八十八章 瞠目结舌 他裴寓衡凭甚得到御赐绯袍? 众目睽睽之下,高公公捧着绯袍,“裴县令,接绯袍,换衣裳啊。” 裴寓衡也是诧异,转念想明白后,双手恭敬将绯袍接过,在高公公含笑的目光下返回后院去换衣裳。 前院有官员打翻东西的动静,早被传了过来,宣夫人和宣月宁不知何事,均担忧地候在外面,见他过来忙迎了上去。 宣月宁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绯袍,等人已经换好衣裳,才回过神来,他这一世,竟尚未弱冠就穿了绯。 “我儿,辛苦你了。”宣夫人伸手为他整理衣襟,仰着头哽咽道。 裴寓衡不适应如此软弱的宣夫人,低头唤了句,“阿娘,莫哭。” “好,好,”她擦了泪,连连回道,又一把扯了宣月宁过去,“快来瞧瞧你阿兄,有甚不对的地方。” 宣月宁伸手揉眼睛似的抚过自己的睫毛,只见他绯袍贴身和红唇相得益彰,一头墨发被高束在官帽之下,衬得脸白如雪。 看你时如高峰之上雪中栈道,又如满地红梅一身殇。 直望你心中,和在洛阳再见他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一年,他回洛阳述职,也是一身绯袍坐在马车中,掀起车帘,同道上的自己遥遥相望。 同样的病容,只是眉眼陌生且邪性,红唇一勾,搅得她怔愣间都忘记给他行礼了,仿佛自己已经不识得他了般,随后车帘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就像他只是突发奇想欲要看一眼洛阳。 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起来,才惊觉他的形象在自己心里有多清晰。 竟是被她记了这般多年吗? 他低声笑着,声音似是从那个他嘴里传出,“看了半天,如何?” 悄然而立的小娘子,没再像近日般躲闪着他的目光,恢复了她往常的镇定,“甚好,恭喜了,淳元。” 而后在他满足的目光下道:“等你回来,让我为你这身绯袍熏香。” 带着她熏得香,步步高升。 “好,一言为定。” 他抚了两下袖子转身而走,眸中闪过势在必得。 而前院出席宴会的官员们在裴寓衡走了后,就你看我一眼,我看你眼,互相用眼神传递着消息。 林州长拉着驴脸,就是他失手将所有的吃食打落在地,索性一身绿袍没有碰到,不然他今日要如何在高公公面前交代。 想他半世为官,最后降至了六品州长,而那裴寓衡区区八品县令,就获得御赐绯袍,天差地别不过如此! 他频频看向萧子昂,盼望着他能替众人询问出,女帝因何给了裴寓衡绯袍。 萧子昂在绯袍出现那一刻险些失了风度,仰脖一口饮进杯中之酒。 他在洛阳时频繁出入宫中,和高公公也算是老相识了,不禁凑上去问向高公公,为何女帝会突然赐绯。 高公公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 临近年末,各州各府都开始上报税收,往常江南一带所缴税收位列前茅,充盈大半国库,可今年江南税收被一小小的咸满县比下去了。 裴寓衡开设的贸易区,因往来商人渐密,税收一直在翻倍,这次上交的税收竟比江南还多,朝野震惊。 而他上缴的收税一笔一笔均有记录,一目了然的数字摆在大家面前,不得不承认贸易区的成功。 国库能多一笔巨款,就能多发一批军需,轻松应对天灾,这还不是最能让女帝高兴的。 随着裴寓衡税收的抵达,童将军的请功折子也随之而到,经常来犯的边境敌人们,乔装打扮混入贸易区,用皮毛、牲畜换取生活必需品,诸如粮食、盐、药材等等不一而足。 既然有族人享受到了贸易区给他们带来的便宜,自然就想稳定下来,他们内部产生重大分歧,一支族人想要与大洛建交,就像大宛国那般自在,他们归在大洛的胡商地位也颇高。 有了矛盾自然就要先攘内,今年冬天他们又买足了过冬食物,几支部落开始内讧,无暇来犯大洛边境,避免了一场战事。 而这一切都是裴寓衡带来的,他在咸满县的种种操作,让童将军大惊之下生出果然如此之感,像是要交个好友般,利索的将裴寓衡的功劳上报。 贸易区带来了边境的稳定,又带来了可观的税收,再无人说出一句关闭贸易区之话。 可这还没完,童将军的折子看完了,华南众官员为裴寓衡邀功的折子被呈了上来。 原是裴寓衡出钱同老农们买下的第一批番薯,全都送去了受灾的华南,反正咸满县就算交了税收,靠着贸易区也不怕穷,番薯放在谷仓里只有坏的份,不如救济他人。 也不得不感叹裴寓衡的胆子大,踩着触碰女帝的底线险险而过。 而宣月宁低价卖给商人的番薯,有商人以高价运往各地,就有商人本出生于华南,感叹家乡不易,低价售卖番薯,两相作用之下,华南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等到了朝廷的赈灾粮,顺利度过天灾。 灾民们保住了一条性命,他们这些当官的保住了项上人头。 监察史就在华南活动,监督赈灾粮的发放,番薯之事他们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索性当结个善缘,推了裴寓衡一把,怎么说也是崔棱的关门弟子,就当看在崔棱的面子上了。 番薯是个好东西,女帝看着折子,当朝就提出要在全国推广番薯的种植。 裴寓衡送来洛阳的番薯种子,已经被成功种了出来,经检验,正如裴寓衡所说,甚至产量要比他说的多。 这并不是裴寓衡谎报,而是咸满县土质不好,相同的番薯种子,种在土壤肥沃的洛阳,产量自然有所提升。 种植番薯这可是能让百姓们吃饱肚子的大事!推广之事被正中之中的安排下去。 本以为会遇到重重阻力,受到老农们的抵触,政令从洛阳发往各地,尤其是北方实践时,各县衙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什么免费发放种子,无需上缴,可全都白费功夫了。 百姓们是竞相争逐去领番薯种子。 大洛的人们都好吃,能把面点做出百种来,碰见这只听过没吃过的番薯,可不被勾得心痒痒。 你要说消息闭塞,咸满县成功种植出番薯不应被他们知道,可架不住有走南闯北的商人啊。 贸易区就像黑夜里发着光的火把,引得他们过去再返回自己的故乡,番薯自然也被他们带来了。 这只存在于高门大户、世家大族里才能吃到的番薯,如今就要被种在他们自己的地里,他们当然要种! 但老农们也不傻,不知道番薯会不会种好,人人就领了一点,自家地里原先种的还是要种,不冲突。 这个时候裴寓衡那本无名之书就派上了用场,被女帝命令抄往种植番薯之地,里面详尽介绍了种植番薯遇到的困难,虫害,还有后面那让人流口水的菜谱。 呲溜,赶紧种好了吃啊! 淳元和七郎之名以最快的速度在大洛传开,人人都知,这书是咸满县县令裴淳元和其弟所写,名声更进一步。 整个大洛除了鱼米之乡的江南对番薯嗤之以鼻,其他各地均种植了番薯,就连军中也自发种了起来,日后打仗军款不到位,他们也不至于饿着肚子。 朝中对裴寓衡是否要提升官阶吵翻了天,一方认为凭他抓出了蔺主簿的贪污、贸易区的建立、又种植出了番薯,论功绩最次也得升两级做六品州长。 另一方认为裴寓衡年纪尚轻,当县令还不满一年,又未弱冠,不应过早提拔。 女帝本就是个惜才之人,宮燕儿曾经犯下杀头大罪她都会依旧重用她,像裴寓衡如此实干又是崔棱关门弟子,她怎会不嘉奖,当怀疑变成肯定,裴父的案子也被暗地里重新开启,再做调查。 之前怕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将他调到天高皇帝远的咸满县,如今他名声已在,她索性御赐绯袍,给了他五品官员穿绯的尊重,只带时机成熟,将赐绯变成真绯。 让他真正的年少成名。 同时也能让冉冉升起的他牵制步子太快的萧子昂,女帝的权谋之术展现的淋漓尽致。 高公公只提点两三句,萧子昂便反应过来,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裴寓衡成长的速度着实让人心惊。 没能一招致命,现在的他不仅不能栽赃陷害裴寓衡,还得处处赞许他,他怎敢跟女帝唱反调,当真是一口气横杠在胸中,堵得他生疼。 那边裴寓衡换好衣裳出来,宴席继续,大家目光全黏在他一身绯袍上,林州长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眸子,想到自己已经递上去的折子,吓出一身冷汗。 他处处打压裴寓衡,还要抢他功绩,可女帝赐了绯袍,也就是说他的小算盘全打碎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才是裴寓衡的上司,抢功绩这事驾熟就轻,怎么就变成这样。 只能说,他不懂,崔棱可是裴寓衡的老师,而女帝对崔棱敬重有加,他这个州长只能充当裴寓衡的练刀石。 八品县令穿绯袍,古往今来头一人。 众人竟连嫉妒之心都升不起,只能看着他在高公公身侧同他高谈阔论,无人能阻止他的步伐。 第八十九章 下令行刑 第八十九章 下令行刑 正午时分,咸满县出现了罕见的晴天,肆虐的狂风像一只安分的小兽,轻柔地拱拱这个、碰碰那个,好奇人们为何都聚集在一处。 “行刑!” 高台之上的蔺主簿和蔺济安痛哭流涕,最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则是咸满县百姓们痛快的神色。 一人处斩血流成河,一人绞刑脚步沾地。 随着两人相继死去,咸满县的百姓恍惚后,才抱紧自己的亲人,泪洒衣襟,啼哭不止。 只手遮天的蔺主簿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被他压迫数十年,敢怒不敢言,过着牲畜一般的日子,最后终于等到了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一切都是裴寓衡带给他们的。 红如血的绯袍穿在裴寓衡的身上,只要有他在,他就是人们心中的主心骨,在崇拜的目光下,他着人将蔺主簿和蔺济安的尸身给收好,清理高台。 众人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万分感激老天爷将裴寓衡送到了他们咸满县。 萧子昂隐在百姓中央,看着裴寓衡民心所向,冷声吩咐一旁的小厮,“记上,裴淳元处斩蔺主簿父子,百姓欣然之。” 裴寓衡刚进县衙大门,拿着豆腐的宣月宁就走了过来。 他无奈道:“我无需吃这个。” 她将豆腐往前递了一下,“就一口,去去晦气。” 人们只看见了他风轻云淡地下令行刑,又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两条人命在自己手中死亡。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前世成长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的,能够淡然间说笑行刑,她只知道万事万物,只有经历的多了,才会漠视。 兴许,他日后处斩的犯错之人会越来越多,可她想在他第一次时陪在他身边。 就待在他身边就好,一想到他独自一人带着满身伤痕,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让她无比心疼,于是将豆腐送到他口边,“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口。” 眼前的豆腐被小娘子捧着,它们装在碗中,还不如宣月宁白皙可爱。 隐在袖底之手缓缓松开,那喘不上气的憋闷感,随着他舀上一口豆腐吃进嘴中,见小娘子欣慰笑着而散去。 豆腐是甚滋味他半点没尝出来,脑里刻着的全是宣月宁笑弯了眼的模样。 王虎领着衙役们识趣地回了各自的岗位上,看着裴寓衡被宣月宁领回了后院,等到雪团给他们的豆腐到了,这心底的酸劲才过去,他红着一双眼,抹了把脸,日后这条贱命就是郎君的! 裴寓衡回去之后就被宣夫人用艾草打了个遍,让他洗了澡换上新衣才准他出屋。 宣月宁靠着倒卖番薯赚了不少钱,入乡随俗,知晓裴寓衡是绝不会穿臃肿袄子的,她特意设计图样,买了上好的皮毛给他做衣裳,不光他,宣夫人和两个孩子她同样也给画图了。 用心画的图,做出衣裳也衬人,不光轻便好看还暖和。 想他们去岁在越州一家人还窝在小院里,今年肉食一顿不少,乡亲们自发送的家鸡都冻了不知几何。 外面天冷,两个孩子都无精打采的,他们年纪小,还不适应咸满县的天气,就在宣夫人屋里的炕上待着。 裴寓衡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时间,宣月宁连忙要拉着他钻上炕,雪团说,冬天他们家都是一家人盘坐在炕上一起聊天,算是咸满县的特色,如今一家人齐齐整整,她也要体验一回。 再一瞥裴寓衡,只见他站在地上,表情几变,她悄悄捅着裴璟昭,裴璟昭小机灵鬼,奔着他就去,就在即将要扑在他身上时停了下来,“阿兄,上来啊!” 他扶额,瞧见宣月宁那快要得逞的小脸,终是认命地脱下靴子上了炕。 小娘子眼光晶亮,扒拉开裴璟骥凑到他身边,和他虚虚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问道:“你瞧我新买的簪子好看吗?” 第九十章 悦己者容 第九十章 悦己者容 “不好看。” 炕上的小桌上摆满了瓜果零食,得益于贸易区的建立,在这萧条的季节,也能吃到新鲜的水果。 裴寓衡随手拿了一个,被宣月宁一把夺了去,大概每个小娘子都不喜欢被别人说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这还是我从贸易区淘换来的呢!从江南运过来的。” 打从雪团上次为她梳头,她发现自己连个像样首饰都没有,就开始有意识的充实自己梳妆盒,她再怎么说也是当过首席画工的人,怎么可能挑到难看之物。 不禁怀疑起裴寓衡的眼光来,他这是什么审美。 便向搂着裴璟骥的宣夫人撒娇,“阿娘,你看他,你说好看不好看。” 宣夫人瞧了自家儿子一眼,顺着她的话道:“自是好看的,倒是我的疏忽了,你也该是置办这些东西的年纪了,我们月宁要及笄了。” 裴寓衡重新拿个苹果,一口咬了下去,眼尾挑起,复又看了等着他夸的宣月宁一眼,“不好看。” 宣月宁咬了下唇,又摆着头问两个孩子,“告诉阿姊,好不好看。”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好看!阿姊戴什么都好看!” 她把裴寓衡口中的苹果抢了下来,“听见没有,这才是正确的夸人方式,我准你重新跟我说一遍,我这簪子好看不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她这天天弃胡服不穿,日日穿着女装,虽然是因为冬季要到,衣裳厚了些没有夏季轻薄,但也看出她的身段,还特意描眉擦粉,让他看的是簪子吗? 是她在他眼里好不好看! “不,”在她快要瞪圆的眼睛下,他依旧鲜艳的红唇拐了个弯说道,“这簪子怎有你好看。” 宣月宁绷住了,不许笑! 她将苹果还了回去,“这还差不多。” 只听他又补了一句话,“簪子没有你设计的好看,何必从外买之,你设计的任一一款都它好看百倍。” 完了,完了,裴寓衡今天怎么这么会夸人,要绷不住了,想笑。 随便从桌上摸了个东西就要往嘴里送,被他轻巧拦住,“怎么,橘子皮除了能泡水喝,还能直接吃不成?” 宣月宁松开自己手里那个黄澄澄的橘子,支吾道:“这不是,怕手脏,想拿牙咬。” 她刚才说了什么,什么烂借口,现在重新说还来得及吗? “阿姊你很热吗?脸好红啊!”裴璟昭小手捧着脸,天真无邪问着。 裴寓衡就在旁边低笑,她发誓自己听见了,“对,炕也太热了!咸满县的人可真是会享受。” “月宁。” “嗯?” 裴寓衡拿出汗巾将两只手擦拭干净,颇为正经的说了一句,“现下家里的钱财也够了,你可想让我为你请位女先生学作画?” 书房里的日夜相伴,足够让他感知到,她是真心喜欢绘画的,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有灵性。 来到咸满县,她整日围着自己转,一点闲暇时间都没给自己留下,他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中。 现下,整个咸满县已经走上正轨,城池扩建又容纳了不少人,百姓有田种,有番薯吃,还有贸易区提高了大量的短工位置,他们安居乐业,自己也算是将咸满县控制在手中了。 她自然也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了。 宣月宁没想到他突然会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大脑一片空白,当即就接不上话来了。 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从没隐瞒,自己赚了多少,都会告诉宣夫人和裴寓衡,最近除了番薯让她赚了一笔,她还给远在洛阳的宮燕儿出主意,让她插手了桐油生意。 宮燕儿是秉着小打小闹的打算,给她个面子,买进不少桐油,可就在她刚买完时,小股匪徒劫道,最大的桐油商人毙命,所有桐油全被不识货的匪徒倒了,她手中那些桐油价值翻了几番。 高公公来时,还特意托他给宣月宁带了一盒子金叶子。 就是那种方方正正的红漆木盒,跟哄小孩似的,里面满满的金叶子,差点闪瞎她的眼。 如此一想,她已经很富有了啊! “月宁,你阿兄说的对,你不要有顾忌,钱是越赚越多的,你在长安的时候阿娘还给你请过女先生,你莫怕。”宣夫人真心将她当亲女儿来疼爱,赞许的看着裴寓衡,自家日子可算做了一件贴心事。 请女先生? 宣月宁摸了摸并不存在汗水的脸,连连摇头道:“阿娘,我不想,画画我自己喜欢就得了,也没想过要什么成就。” 她曾经在回到郑家时,被他们压着学过这些东西,他们不问自己学到何种程度,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让先生们从头讲起,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索性不学了。 而一众东西中,绘画和书法是她唯二拿得出手的东西。 书法是学裴寓衡的字练出来的,绘画是自己真心喜欢,画些花花草草能让自己开心些,郑家对她没其他要求,只要出席宴会时,别丢人。 在发现她这两方面有才能,乐理、制香等课就全停了,专门突击磨炼它们,请的也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女先生上课,花销不菲。 然而那女先生极其得意郑亦雪,每每拿她同她比较,时常感叹郑亦雪怎么不是郑家的嫡亲,反而让自己这个半吊子,麻雀变凤凰。 上她的课,简直是苦不堪言。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能跟着她学到东西,早就罢工不干了。 后来嫁给萧子昂,他也不管自己,每日闲暇时画上一两幅,自身画技倒是保持下来,甚至有所精进。 就算她赚了一箱金叶子,也不是这种浪费法的,再说她都多大年纪了,已是受不住再有女先生管教,实在郑家请的那位,给她的心理阴影过大。 于是肯定道:“女先生倒是可以给昭儿请一位,我是不想的。” 裴璟昭顿时跟炸了毛的猫般,“阿姊,你不仗义,我也不想有女先生!” 宣夫人将自己毛毛躁躁地女儿按下,“我看女先生真得给你请一位了,你阿兄日日那般忙,哪里有时间再分出心神教导你们!” 宣月宁给了裴璟昭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小小昭儿,只能让你救阿姊脱离苦海了。 裴寓衡听后道:“也罢,你既不愿,我也不想勉强你,”随即又同宣夫人说,“阿娘,咸满县已经没有那么多需要我处理的事情了,骥儿和昭儿还是由我教导,待日后再为他们请先生。” 裴璟昭骄傲地挺着小胸脯,“阿娘,阿兄说他要继续教我们呢!” 宣夫人用手指戳她,“要听话,不准气你阿兄,你阿兄身子本就不好。” “我哪里敢不听阿兄的话。”裴璟昭不依一头扎进宣夫人的怀中拱来拱去,将裴璟骥也挤了出来。 他迈着小短腿跑到裴寓衡身边,仰着小脑袋问:“阿兄,教我们真的不累吗?” 那边母女二人笑闹着,裴寓衡摸着他的头,反问道:“你觉得阿兄教你们这点东西就会累?” 裴璟骥不敢摇头怕把阿兄的手给摇下去,就摆着小手道:“没有没有,骥儿想让阿兄教。” 宣月宁就在一旁看他,也没挑破,是谁每日都要查看两个孩子的功课,又是谁启蒙的书不离手。 他不放心将两个孩子交给别人教导,她能做的也只有支持了,在他看过来时,弯了杏眼。 不过裴寓衡那番话点醒了宣月宁,她沉迷于倒卖赚钱,钻进前世时机空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身立住才是根本。 将自己擅长的分析一通后,竟还是画图纸占了赢面,远得不说,只说以拿她当亲妹子看的宮燕儿,就是一个大主顾。 说干就干,手里又有金叶子,在获得裴寓衡的肯定之下,迅速就在咸满县县衙附近开了一家铺子。 敢在不是中心地带的县衙附近开一家卖衣裳首饰的店铺,除了她宣月宁也再无二人了。 宣月宁皱着眉头,她其实也不想选这的,可架不住宣夫人的念叨和裴寓衡的不准,他们可还记得在越州时她被肖夫人欺负一事。 宣夫人是觉得和县衙隔一条街,出了任何事,县衙衙役都能第一时间过去,无人敢欺负她。 裴寓衡是考虑到咸满县的气候,这是一个一年刮风十个月,四季过于分明,春、秋除了不下雪,也还是分外寒冷的,可以当做除了夏季三个月,都是漫长的冬季来看。 这种天气状况,他实在不放心让她离家太远,她又本身是个畏寒的人,太遭罪了。 反抗无效,宣月宁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中,挑中了这家左右两侧全部打通,却经营不善的二层小楼。 他家以前是书坊,但咸满县的教育跟不上书坊进项,也就是主家不差钱,才任由家人折腾,挺立这般久,宣月宁一提出想租,主家几乎是迫不及待要给她腾地方。 签了两年的租借合同,这家铺子就是给她宣月宁产金蛋蛋的地方了。 她伏案而作,提笔画着室内的设计,流苏就垂在冻红的耳畔旁。 门外热心的百姓给人指着路,冲屋里大嚷,“七郎,有个洛阳的郎君找你,是不是你兄长啊?我看和你长得挺像的。” 第九十一章 容貌相近 第九十一章 容貌相近 伴随着房门打开,寒风呼啸灌入,看清门外之人那一刻,毛笔掉落,宣月宁伸手欲接却将镇纸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桌上画着设计图的宣纸,被风卷起四散飘扬,片片而下。 郑梓睿的目光从她的脚底盘旋而上,最终落在她娇俏的脸庞。 门外的百姓还在喋喋不休,“呦,七郎今这身打扮好看,果然还是穿女装好看,得了,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先走了。” “慢走。” 宣月宁点了下头,流苏晃了几晃,才对郑梓睿道:“八郎怎么来咸满县了?还是先进来,外貌太冷了些。” 他关上门,同她一起捡地上的图样,“八郎不必麻烦,我自己来捡就好。”她动作快,几乎是躲着他将宣纸捡了起来放在桌上。 镇纸被她摔成两半,她便将其随便压了上去。 宣夫人刚带着人走,嫌弃铺子里太冷,打算给送几个火盆过来,现下铺子里就宣月宁和郑梓睿,两人相顾无言。 她垂下眼睑,铺子里空荡荡的甚是简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便尴尬道:“八郎找我何事?阿兄他……” “我是来找七郎的。”郑梓睿目不斜视,君子的没有四处环顾,从袖中拿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放在桌上后,才道:“我刚到咸满县,打算先拜访淳元,打听七郎是何人再拜访,可不过是在外面随口说了两句,便有百姓附和七郎在这,我便改主意找了过来。” 宣月宁还以为郑梓睿是专门来找自己,听此话之意,不过是意外碰见了自己,颇有些疑惑,不太明白他话中之意,“八郎是不是找错了人?我可以帮你在咸满县找一下七郎。” 他轻轻翻开那无名之书,落款的作者分明写得是淳元和七郎,“我没找错,早该想到,淳元身边排行第七者唯七娘耳,原来七郎就是七娘。” 什么七郎七娘,宣月宁看着那落款,心里便又是一动,裴寓衡这个人,什么时候把她的名字也放了上去,她竟不知晓。 郑梓睿看她不似作假的不知此事,苦笑一声,“莫不是我坏了淳元的惊喜?此事也理应他亲自告诉你才好。” 她摇摇头,盯着那并排的两个名字,笑意止都止不住,“想必他早就忘了的,还要多谢八郎告诉我,你若不说,只怕我要出了咸满县才知道。” 此书在咸满县外风靡,人人皆知有个七郎,可在咸满县内家家都被裴寓衡手把手教过,这书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里面的人都知道裴县令家的七郎,却不知道此书之事。 阴差阳错之下,就是没和宣月宁联系在一起。 郑梓睿看着她,“万没想到此书也是七娘所做,能够写出那般多的菜谱,七娘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 温情问吃苦,宣月宁连忙将心神从裴寓衡那抽离开,全身心应付起来,笑道:“怎会说是吃苦,阿娘对我一向很好,不过是我想让家里人吃的好些,再说番薯这种事物,本就是阿兄着人种植出来的,我们不先行试验,其他人也不敢,不利于推行。” 他喉头滚动,察觉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和对裴寓衡的句句维护,半晌才道:“在越州时就经常有人将七娘看做我的族人,今日来了咸满县,倒是让我沾了这张脸的便宜,轻而易举寻到了七娘这,真是羡慕淳元有七娘这样的阿妹。” 宣月宁掩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掐在了一起不住颤抖,心脏狂跳不止,奔腾的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轻轻地吸着气。 刻板一样的定格在脸上的笑容是她在他面前最后的倔强。 她几乎不敢深想,他这话是随口而问,还是知道了什么。 咽下喉间涌上的酸楚,她在心里不住的告诉自己,不能露馅,不准哭出来,把你那无用的眼泪收一收! 将眸中湿意眨掉,她才道:“八郎还有十一娘啊,在越州时,经常能听见你们兄妹二人亲密的事迹,也是很让人艳羡。” 郑梓睿眼也不眨的看着宣月宁道:“十一娘长大后,总不好再与我如往常般亲近,看见七娘的脸,总是让我忍不住感叹,七娘若是我的阿妹该多好,一个长得与我颇为相似的阿妹。” 宣月宁的笑容彻底僵硬在了脸上,语言间客气道:“大洛之大,遇见与自己长相相仿之人,总是不足为奇的,八郎这般想要个阿妹,不妨催催……” 她一咬舌头,他已经不是自己前世的阿兄,不能像往日般乱开玩笑。 对,她已不是郑家人了,郑家的事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便不再接郑梓睿的话。 郑梓睿依旧是那个会为别人着想的谦谦君子,转移了话题问起宣月宁在铺子里作甚,又问了裴寓衡在咸满县开的贸易区,还有那番薯,他一直在外游历,每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想尝一尝。 奈何每次都被高昂的价格劝退。 说到这,他一副想吃吃不到的模样,成功将宣月宁逗得脸上有了真实的笑模样,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便听宣月宁问他,“八郎因何来此?” 他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学的东西是高屋建瓴,没有实用,想用游学充实一番自己,可淳元却在任上种植番薯,开设贸易区,我便想,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经验不是游学可以涨的,这便启程来了咸满县,欲和淳元求求经。” 听他这样说,宣月宁提着的心,倒是能稍微放下了,不是冲着她来就好。 “那八郎这是打算入朝为官了?我们回县衙说话,这里实不是交谈之地。” 这么一会儿功夫,被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又一直站在原地,脚都觉得冻得慌,“家里还有储存的番薯,回去我就给你做一桌子,让你吃个管够,阿兄要是知道你来,定非常开心,我们且去给他个惊喜。” 郑梓睿跟着她把铺子锁了,看她把披风的帽子戴上,衬得脸跟巴掌大似的,才道:“淳元已经知晓我到了,想来是没有惊喜之感了。” 宣月宁收好钥匙,下意识一个,“啊?” 他解释道:“家中阿妹十一娘先我一步去了县衙拜访,她有些事情要同淳元商谈。” 这个她绝不想看见的人,她的名字就响在耳边,而她的人,就在县衙中。 一股说不出什么的火骤然蹿了上来,这熟悉的委屈,又是这样,郑八郎把郑亦雪带了过来,带到了她的面前。 她低下头死死咬住唇瓣。 郑亦雪找裴寓衡能有什么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适吗?郑八郎还真就放心。 “七娘?怎么了?” 宣月宁鼓起腮帮子,快速活动了一下,这才抬起头,说道:“八郎,我想起自己还有事情,先回县衙一步,等你到了我再跟你赔罪,你知道县衙在何处吧,我就不领你去了。” 说完,不顾郑梓睿在后面挽留她,一路小跑拐回了县衙。 刚进县衙门,得着一个衙役问道:“县令呢?” “在前院书房。” 她提着裙摆直奔书房而去,快要接近书房时,放慢了步子,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慌什么,有什么好慌的。 身后脚步声响起,萧子昂含着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孙主簿,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咸满县的卷宗,不用特地跟裴县令说一声吧。” “那如何能行,萧监察史,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你别为难我。” 书房外有一座假山,此时宣月宁在这头,另外两人还没转过来在那一头。 她眼睛眯起,怎么把萧子昂给忘了,这人皮痒了不是,咸满县的账目他查了快一个月,一点错都没查出来,再者裴寓衡已经被御赐绯袍,他不可能再深入往下查。 可他还要从小孙主簿那看卷宗,只能是那唯一一个可能了,他现在对小孙主簿兴趣正弄,用查案借口,接近人家。 “你这人也太无趣了些,你还信不过裴县令,我又能从中查到什么?” “不是这样的,我自然信任裴县令,但你想调取案宗,此事我一个小小主簿如何能做的了主,要先禀报裴县令,他同意了才好拿给你。” 萧子昂感叹似的的说:“你可真是和蔺主簿性子完全相反,主簿专门掌管文书,你这样去问,就不怕裴县令觉得你不能胜任主簿之职?” “裴县令不会的,”小孙主簿肯定的说,两人转了过来,他瞧见宣月宁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七郎怎么不进去?” 萧子昂从他身后走了出去,收回黏在小孙主簿身上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朝宣月宁打了声招呼,“七娘。” 宣月宁冷笑一声,“萧监察史想查什么,直接告诉我阿兄就是,不必找小孙主簿,你查完案后离了咸满县,可让白白给你提供东西的小孙主簿怎么办?” 她这话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暗含着萧子昂将小孙主簿骗到手,拍拍屁股离去,让小孙主簿无法做人之意。 小孙主簿不知道两人打什么哑谜,就是感觉宣月宁在给自己撑腰,句句都在理,抱着一卷卷宗在旁边狂点头。 萧子昂恢复了平日里那张清冷皮相,“七娘未必管得宽了些,须知聪明人都不偿命。” 怎么就说到偿命上了,小孙主簿紧张地抱着卷宗瞧着两人。 宣月宁却是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之话,成功让萧子昂那藏着杀机气息散去,“不知萧监察史可见到了千里迢迢来咸满县的郑十一娘?” “你怎知她在此处?” 她伸手一指身后的书房,“不如萧监察史亲自去看看?怎么?郑十一娘来此处没告诉萧监察史吗?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吗?啊,我忘了,我离开洛阳前,就听闻,十一娘想同你退婚来着。” 萧子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铁青。 以她对萧子昂的了解,知晓郑亦雪来了咸满县,没去见他,反而先见了裴寓衡这个外男,心里不知如何憋火呢。 他外表是风光霁月清隽郎君,内里就是一个虚荣自大,却又有城府容纳自己野心之人,肠子都是黑的。 前世他能拖着自己,隐藏他好龙阳之事,也可窥得一二。 他绝不准别人踩踏他的面子,是以郑亦雪想搭上十一皇子,他也死咬不松口,不许郑家脱离捆绑,执意不退婚,这对他来讲何止折辱。 自己的未婚妻心里全是别人,妄想攀上高枝,哪怕他好龙阳也不可。 知道他不是好人,但又觉得他要是能狠狠咬下郑亦雪身上一口肉,可真是太好了! 萧子昂不是笨人,几乎转瞬间就洞悉了宣月宁的想法,“七娘不着急?那可是裴县令的书房。” 宣月宁大大方方任他打量试探,“着急啊,所以在此等候郎君呢。” 她是算准了,萧子昂咽不下那口气。 萧子昂也果然如她所想,对一旁已然听傻的小孙主簿道:“我不看卷宗了,你且拿回去,无需找裴县令。” 小孙主簿看了看萧子昂,又看了看宣月宁,最后才抱着卷宗走了。 书房内,熏香袅袅盘旋而上,屋里裴寓衡为了保持清醒,只放了一个火盆,冻得郑亦雪连喝了好几杯热水,现在腹内胀痛难忍,实在坐不住了。 裴寓衡以尚未弱冠的年纪,开设贸易区、种植番薯,又被女帝赐绯,能得女帝青睐之人,十一皇子势要抢先将他夺过去。 “淳元不妨在多加考虑一二,十一皇子有言,只要淳元投靠他,你父亲的事情,他定会为你办理妥当。” 提及其父,裴寓衡终于施舍给郑亦雪一个正眼,一个皇子妄想插手他父亲的案子,不知该说他是狂妄自大,还是该说他给出的利润不足以打动他。 他父亲,是女帝新派和世家大族旧派之间争斗的牺牲品。 十一皇子是想到时随便推出一人敷衍他吗? 便半阖着眸子道:“十一娘不必多言,某不过区区八品县令,自认为无能为殿下分忧。” 郑亦雪有些焦急,神色间全是为他的担忧,“淳元你应该知晓,女帝登基不少男儿皆认为不妥,选择十一皇子才是最正确的。” 裴寓衡嗤笑一声,“某的事,就不牢十一娘操心了,下次再见,希望八郎能陪在十一娘身边,某没有单独面见小娘子的习惯。” 他站起身来,赶客道:“十一娘,天色不早了,还是归吧。” 外面天光大亮,何曾晚了,郑亦雪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簪子,向着裴寓衡盈盈一拜,“既如此,那十一娘先行归家,还妄淳元不要如此武断拒绝,十一娘会在咸满县再多待些日子。” 裴寓衡在她说完后,添了一句,“十一娘还是唤我裴县令为好。” 郑亦雪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微转着头,“十一娘记得了,裴县令。” 房门打开,冷空气进去,终于吹散了郑亦雪身上的香气,裴寓衡伸手将用来掩盖她香气的香炉熄灭,任由冷风打在自己身上。 “郎君,”门外王虎出了一脑门子汗,“萧监察史和七娘在门外候了半天了,正遇见郑十一娘。” 他听闻抬步走出,宣月宁见他出来,赶忙离开萧子昂,越过郑亦雪朝他走去,“怎么出来也不穿披风,大郎,快把郎君的披风拿出来。” 披风拿过来,她脸色如常,笑着为他披上,“平日里还是多注意一下自己身体,感染风寒可不是好受的。” 可她动作不如语气温和,带着一股劲,替他把披风披好,前面的系带直接被她系了死扣。 裴寓衡就那般任她披衣裳,听她絮叨着训他也不反驳,和刚才在屋内句句冷淡拒绝的郑亦雪判若两人。 萧子昂看郑亦雪面色有异,压低声音道:“别看了,怎么,十一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还不够,还想再勾朵野花在身边?” 郑亦雪沉下脸,在洛阳两人早已撕破脸皮,根本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萧监察史慎言。” “十一娘怎么来咸满县也不跟我说一声?” “哦?我竟不知自己去何处也要同萧监察史报告了。” 萧子昂冷笑,“我不欲同你纠缠,但是郑十一娘还需谨记,只要你是我未婚妻一日,就别做出格的事情,惹人生笑。” 郑亦雪别过头去,“萧监察史若是肯放过我,也不会轮为别人谈资。” “萧监察史,”裴寓衡在两人身后出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大半身子将宣月宁挡在其后,“你的未婚妻平安交到你手中,还请护送她回去。” 萧子昂朝他拱手,“裴县令放心就是。” 郎君们说着场面话,两个小娘子目光胶着在一起。 郑亦雪身上的稚气已全都不见,萧子昂迟迟不退亲,她用小意拒绝,勾得十一皇子一颗心扑在自己身上,不可同日而语。 她的目光让宣月宁有一种被毒蛇缠上的冰冷黏腻之感。 这个郑亦雪,才是她前世熟知的人,高高在上自有傲气,稍一流露出软弱,就让人心疼呵护,巴不得将心都掏给她。 不过一年的光景,她竟也有了这般大的改变。 “七娘,就此别过。”郑亦雪蹲下身子给她行礼,动作优雅大方,她似是在用这种方式,默默向她宣战。 不过行礼,为何总有人会认为自己不会,难道他们已经忘了裴家鼎盛之时是何等风光,只见他们一家凄苦求生,就将他们定性为了草野粗鄙之事吗? 宣月宁从裴寓衡身后走出,用一模一样的礼数回敬,“十一娘慢走,下次来再款待。” 郑亦雪昂着下巴,同萧子昂走了出去,县衙外郑梓睿负手而立,见到萧子昂也颇为诧异,交谈几句就将郑亦雪领了回去。 “见到淳元了?” “嗯,见到了。” “你觉如何?” “同以前一般无二,阿兄问这作甚,刚才怎么没进去?” 郑梓睿回身看了一眼县衙,叹了口气,“想让你多和他接触一二罢了,从他身上总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算了。” 第九十二章 人言可畏 第九十二章 人言可畏 看着郑亦雪和萧子昂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宣月宁心生警醒,无缘无故郑亦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不管怎么说,能将萧子昂支走,不让他在裴寓衡眼前转悠,也是很不错了。 “哎呀,我不小心把你的系带给系成死扣了,这可怎么办?不如我剪下去?” 裴寓衡低头去看半点都不虚心的宣月宁,“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 “我怎么会是故意的呢。”宣月宁讪讪一笑,拒不承认。 “好了,外面太冷,”裴寓衡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帽兜扣在她头上,虽然他不能理解遇见郑亦雪就摘帽子的举动是为何,但不妨碍他顺着她,“去后院书房,那里暖和。” 后院书房几乎要变成宣月宁的专有书房了,两个书桌上均摆满了她的画。 此时屋里摆了三个火盆,热度源源不断传出来,宣月宁脱下自己的披风,转而看见那被自己系成死结,脱不下来的披风,建议道:“不如你套头脱下来。” 裴寓衡瞥了她一眼,她立即闭嘴,上前垫着脚尖,一点一点给他解着扣子,出了她一身汗。 自己系的扣子,热也得给它解开。 废了半天巧劲儿,终于给弄开了,她可真是长舒一口气,替他将披风拿下来,装作不在意的问:“今天十一娘找你谈什么事情了?” “她是来当十一皇子的说客,想让我投靠他。” 宣月宁蹙起眉,十一皇子虽是女帝亲儿,却雄心勃勃,一心想把女帝拉下来,自己登基,可在她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成什么气候,依旧是一只雏鹰,被女帝打压地无法喘息。 便道:“想要拉拢你,不派自己身边的谋士,反而让名不正言不顺的郑十一娘来,他这般瞧不人,你可不能投靠他,再说崔郎君一直帮助我们,我们可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事。” 听她话里话外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裴寓衡那看见她和萧子昂站在一起的酸意才下去,应了一声,“放心,我知晓。” 何况,父亲的案子他已经有了些眉目,老师一直在暗中为他查访,几乎可以确定,出手要治父亲于死地的,就是洛阳那几家世家大族。 十一皇子作为被世家大族保护者,他是万不可能与他扯上关系的。 想着今日郑亦雪给他的怪异感觉,一个小娘子说出替十一皇子拉拢自己,神态不曾改变,明明是和十一皇子暧昧的关系,却非要呈现给他自己是谋士的错觉,心机过深。 她和月宁的关系又错综复杂,不禁叮嘱道:“在郑十一娘未离开咸满县时,你去铺子里将王虎和雪团也带上,任何时候都不能独自一人出去。 我这几日若是无事,也会同你一起,你小心提防一下她。” 宣月宁重复了一遍,“你让我提防她?” 裴寓衡点头,换了个说法,“嗯,她定也是奉命前来劝说我,我怕她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一些总是没错。” 她笑了出来,笑容里掺了那么一丝酸涩,这可能是前后两辈子,第一次听见有人让她提防小心郑亦雪,往常里,大家说的最多的就是,“你怎么那么恶毒,总是欺负十一娘,就不能谦让她。” 苍天可见,她何时欺辱过,反而是自己,没少在她手里吃亏,还吃的总是那种被亲人埋怨的亏。 便郑重的应了下来,说起郑亦雪,郑八郎总是必不可少会提及,她道:“前段日子,种出番薯你写的那本书可还曾记得?能否拿给我瞧一眼,今日我在铺在里遇见郑八郎了。” 裴寓衡给她找书的动作一顿,郑亦雪和她见面,远不及郑八郎和她交谈让他心生戒备,“他找你做甚?” “说是在外瞧见你写的书,想要拜访七郎,这的百姓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里喊我做七郎,将他引了去,见到是我,他也颇为震惊。” 他已经将书找到,她顺势接过手中,隐去了郑梓睿同她说想要一个阿妹的事情,“他说你太过分了,将菜谱写得传神,他游历的时候馋番薯,却又吃不到,我还和他说等他拜访你时,给他做番薯吃。” 她翻开书页,郑梓睿给她看的那本标注了作者名的地方,这本书空空如也,她就说,自己没见过裴寓衡写她的名字。 就指着那空白的地方问,“你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书上了?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写我的名字作甚,都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写的。” 他不假思索道:“写书的主意是你提的,后面的菜谱也都是你给的,这本书自然要写上你的名字,这有何异议?” 当然有异议,宣月宁看着他,她可是个女子啊。 本来经商就够离经叛道的了,做书这种事,他还要将她加上。 也太包容她了些。 裴寓衡不在乎,反倒接着她说郑梓睿的事情道:“等他来拜访,你让厨娘给他做菜就行,不必自己亲自动手。” “好,我知晓了,”她放下书,拿起披风,“我再去趟铺子,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收拾。” “等下,我跟你一起。” “你不是还要去贸易区?” “王虎今日已经过去转过一圈,我就不必去了。” 在两人身后听见说话声的王虎,不禁回忆了一番自己今日的行动,他好似除了跟着郎君,哪里都没去。 恩,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他去,他就去了。 在宣月宁问他时,肯定道:“是,七娘,我早上去逛了一圈,贸易区没什么事,井然有序。” 贸易区人来人往,中心的摊位一直空着惹人眼馋,不少新来的商人,进来都要问上一嘴关于这摊位的事情。 解释的多了,本地的胡商懒得搭理他们这些动歪脑筋的商人。 人多嘴杂,便有那么一两个人专爱同这些商人说话,说的就是这空摊位的事情。 “你们可知这摊位是谁的?” “不是说是裴县令族弟七郎的,要不是他是裴县令的族弟,我还真想从他手里将摊位租下来。” “嘿呦,什么族弟七郎,分明就是七娘,一个小娘子整日抛头露面,真是不害臊。” “竟然是女子?我听闻她还要在城里开铺子呢?” “可不是,你看哪家正经小娘子会出来做生意的,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男的,她就不害怕,我看啊,指不定自己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兄弟你要是想要这摊位,不如尝试一下石榴裙下死,哈哈哈。” 三人成虎,这带着桃色的谣言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贸易区。 从贸易区成立就有摊位的老人,压根不当回事,可架不住人来人往,人员复杂,这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过分点的,如你想在贸易区租个好摊位,就得找七郎一夜风流,伺候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般的就是极力贬低宣月宁,一个小娘子出来做生意这不胡闹吗?与其摊位给她,不如留给有需要的人。 库狄蔚文是最先接触到这个消息的,求亲不成被拒绝之后灰心丧气的郎君,当即就砸了一个古董花瓶,命人将传播谣言的人往死里打,被白秋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制止住了。 “郎君,这事不是咱们该管的,我们告诉贸易区的衙役,就是仁至义尽了,这一看,就是有人要在背后陷害七娘,你万不可掺和进去。” 他绿眸亮得惊人,“好,那我便再等等,裴寓衡要是护不住七娘,便我来!” “哎,郎君,你消消气。” 当天,王虎就步履匆匆将消息告诉了裴寓衡。 人言可畏,事关宣月宁的名声,他怎么容许有人贬低,还嘱咐王虎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宣月宁,同时跟宣夫人说了,让她装两天病,拖住她,不要去铺子,待他解决了这件事,再把她放出去。 他不能让这些见不得她好的人,打击了她赚钱的乐趣,还妄想抹黑她,他定要让他们尝到后悔的滋味! 他们这边开始着手准备抓四处散播消息的人,从贸易区传出的不堪言论,飘进了咸满县的县城,将县城里的人全给惊动了。 他们耳朵不太好使,这消息里一枝红杏出墙来、放荡不堪的经商女子说的是谁? 哦,裴县令家的七郎啊。 “我放你娘的狗屁,你再把话说一遍,看我不削死你!” 一个卖茶叶蛋的老汉拖下自己脚上的鞋,就朝满嘴喷粪的人脸上招呼。 嘴里还叫嚷着,“快来人啊,把他给抓住,敢说七郎坏话,送官府去!” 一条街上,吃饭的不吃了,卖东西的不卖了,大家气势汹汹将那人绑了双手,就要扭送到官府上。 那人也慌了,“诸位,诸位,我就是在贸易区卖东西的,听了那么一耳朵,话真不是从我这传出来的。” “呸,能传这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敢冤枉我们七郎!” “我都听明白了,你们不就是眼红七郎在贸易区的中心铺子吗?给谁也不给你!什么东西,知不知道被你们这般造谣,那古时候清清白白的小娘子都得投河自尽。” 那商人极力辩解,“不是,那她出来经商总是事实吧,这我没说假话。” 人群中一个大娘猛扇了他一个巴掌,恨道:“女的怎么了?我那口子一身病,我要不出来做点小本生意,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对!你是外乡人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学人传舌根,送裴县令那去!” “我们咸满县当时多不容易,那时候哪有你们这种商人过来,自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要不是裴县令和七郎,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七郎多好的孩子,我种地的时候她还给我递过水、拔过草,大夏天跟着裴县令东奔西跑,脸都晒黑一圈。” “还有我们那番薯,裴县令都说了,主意是七郎出的,她给我们从胡商手里找的种子,这么好的小娘子,凭什么任你们欺负。” “对,她还无偿教我们怎么做番薯,收购我们番薯,一个铜板没少我们的,怎么到你们嘴里,她就变得那么坏了,这孩子是得罪谁了。” 气愤不已的咸满县百姓,因着宣月宁的事情又拧成了一股绳。 凡是在城里说一耳朵听来消息的,他们就给人解释七郎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碰上哪恶劣散播者,抓了,送官府! 分辨不出来,容易,叫上衙役,别的不说,先抓了,反正裴县令明察秋毫,绝对不会委屈了他们。 传播宣月宁谣言一事,在咸满县县城碰壁,而且是直接夭折。 百姓们爱屋及乌,他们爱戴裴寓衡,就跟着喜欢宣月宁,甚至组织了队伍亲自跑去贸易区跟人解释。 本就是咸满县的胡商,一见有人开始为宣月宁解释说话,他们也开始加入进来。 中心思想就是一个,七郎是个好孩子,散播这话的是眼红她的摊位,故意抹黑人家小娘子,想逼人家交出摊位,不再行商。 谣言的火星才在贸易区燃成一股小火苗,连往旁边烧得机会都没有,就被咸满县的百姓给自发扑灭了。 而在贸易区散播谣言的那几个人,见势不妙就想躲起来,纷纷被王虎和一众衙役给捉了,直接带回了县衙交给裴寓衡审问。 至于那些故意散播宣月宁谣言,对中心摊位虎视眈眈的商人,都接到了裴县令在任一天,就不许进入贸易区一天的禁令,这禁令没有明文规定,却被衙役们照实执行下来。 他们这才慌了,火急火燎跑到贸易区门口,围着衙役求饶,让衙役放他们进去。 衙役不放,他们就开始耍赖,“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监察史是不是在咸满县,我要告你们裴县令!” 王虎就在一旁守着,见年轻衙役招架不住,走到那些商人跟前,“从益州过来的?路引给我看一下,看不清不合格。”“你这货是什么?来路不清的东西贸易区不让进。” 一连说了几个商人,他亮出腰间别的刀,“来人,查查他们有没有在贸易区有摊位和库房,有的赶紧清走,别让这种爱嚼舌根的商人坏了我们贸易区的名声。” 有那也和王虎混了脸熟的商人,不忍道:“大郎,不过就是说了七郎几句,无关痛痒的,你们裴县令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 “过了?”王虎暗道郎君果然料事如神,还真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当即拿出郎君从郑八郎那借来的书,“都知道我们郎君写了一半专门教种植番薯的书吧?” 商人们点头,他们如何能不知晓,凡是种番薯的县衙都有这么一本。 他翻开封皮,指着上面的作者大声道:“这上面的七郎,就是他们口中谣传的那个小娘子!就是七娘!” 众人震惊,嗡嗡交谈声响起,王虎按照裴寓衡的交代道:“若不是七娘备受咸满县上下的喜爱,她今日就要被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所重伤,届时,你们只会记得她谣言的模样,而不会记得,她还是写了这本书的大功臣! 你们寒她的心!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敢出言污蔑我们七娘,就是同我们咸满县过不去!” 他接着道:“萧监察史就在城中,我可为你们引路。” 郎君早就说过,大可将萧监察史拉下水,他绝不会将郎君的错处呈上去,何况这些商人本就没证据、不在理。 “对!”特意前来解释围观的咸满县百姓们激动了,“他们敢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差点逼死我们七郎,裴县令不过是让他们不进贸易区,又没将他们抓进大牢,你们凭什么为他说话,怎么不见你们为我们七娘说话。” “就是,不服去找监察史告啊!我们裴县令连陛下都赐绯袍了,还会贪图你们那点小钱!” 群情激愤,为商人说话的人纷纷闭上了嘴巴,看着那本书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七郎竟是七娘,是个女子,奇哉奇哉。 伴随着贸易区商人们走南闯北,那无名的种番薯之书里,神秘的七郎,就是裴淳元的表妹七娘,也渐渐传了开来。 除了真正散播谣言的人,被咸满县百姓抓到县衙的众人,也被放了出来,裴寓衡连见都没见他们,他们在牢里想东想西差点把自己吓死。 等宣月宁发现宣夫人假装生病,又硬被压着在县衙里待了几天后,从雪团那逼问出外面关于自己的传言,不等她反击,一场本属于女人间的战争,就被热情的咸满县百姓和裴寓衡的禁令给解决了。 一朵浪花没翻起来。 现在上街一走动,凡是年岁比她大的妇女,都得用一种怜爱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受了多大的罪。 “七郎,你可不能寻死觅活。” “七郎,可不能做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我可怜的七郎,听说你眼睛都快要在家哭瞎了。” 宣月宁:“……” 默默不解释。 她更加好奇散播谣言的郑亦雪,现在是什么心情,这不正是她惯爱用的手法。 现今,可真想看看她什么脸色,这一次的试探满盘皆输。 在咸满县租了个院落的郑亦雪,听闻回禀,只道:“废物!” 第九十三章 青杏熟了 第九十三章 青杏熟了 郑亦雪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里面的水渐到她的手背,屋里的婢女青杏腿一弯就跪了下来。 “起来,我让你跪了?” 青杏瑟缩着脖子站了起来,“十一娘,那些人都被抓进县衙大牢了,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郑亦雪厌恶地擦去手背的水滴,“还不赶紧过来收拾,我们不过是陪着阿兄来咸满县看望友人的,宣七娘出了何事,与我们何干。” 不过是给钱传播几句谣言,她又没出面,查不到自己头上。 青杏刚将桌子擦干净,郑梓睿就寻了过来,郑亦雪笑着将他搀进来,“阿兄怎的今日没去找裴县令?” 郑梓睿道:“淳元正忙着处理那些在城里此处散播谣言者,十一娘你可有听说此事?” 郑亦雪诧异的反问:“阿兄,你可觉得我是那种什么都不了解的小娘子啊,自然也是听说了的,若不是觉得这时候去找七娘不合时宜,我定会去安慰她。” “是吗?”郑梓睿点点头,眼里浮现了些欣慰,“你平日太过端庄大气,只在我面前活泛可怎么行,七娘脑子灵活,多同她接触,交个好友也很不错。” 这要是以前的郑亦雪,心里只怕要说像宣月宁那种人,凭甚能当自己好友,可如今她知道自己才是鸠占鹊巢之人,就讨好道:“阿兄,我知晓了。” 她说完,旁敲侧击的问,“那些肆意传播谣言的人真该死,也不知道裴县令会如何对他们?” 郑梓睿见她关心宣月宁,脸上更加温暖和煦,说道:“只查出他们收钱办事,但没有见过指使者,这事也是能不了了之,淳元的意思打上几十大板放了就是,《大洛律》里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哦,这样可真是便宜他们了,”郑亦雪对着郑梓睿甜甜一笑,复又说道,“阿兄能不能领我去七娘的铺子,我想同她好好解释一番,我总觉得她对我存在某些误会。” 他望着郑亦雪兴致勃勃要交朋友的模样,欣慰道:“也好,你收拾一番,我就这带你过去。” “好啊。” 正在铺子里忙碌的宣月宁,被迫无奈接待了他们两个不速之客。 郑亦雪一进门,就下意识捂住了口鼻,又不好意思放开,“抱歉,七娘,前段日子说你行商又水性杨花的谣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都知道你是何人。” 真要抱歉,就别在店铺门口说这番话啊,惺惺作态给谁看。 她这店里刚收拾好大概雏形,地上堆着不少东西,味道着实算不上好,她这么忙,要是识趣的话,不如早早离开。 心里好一番吐槽,她面上却带着笑,比沉稳大气谁还不会,当前世是白活了,“十一娘放心,现在城里的百姓都怕我伤心,不在我面前说此事,我还真不伤心。” 郑亦雪尴尬了,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一年的光景,她宣月宁已经不是在越州得时刻小心谨慎的小娘子了,现下裴寓衡已经是县令,又得了陛下的御赐绯袍,腰杆挺直了,谁还耐烦理她的阴谋诡计。 说话不在拐弯抹角,直接的让她差点招架不住。 郑梓睿在一旁也对郑亦雪目露不赞同之意,对宣月宁道:“是十一娘关心心切,不会说话了,七娘莫怪。” 莫怪?她怪得很,就不能当做不认识,井水不犯河水,非要来招她。 她转了个身,当做没听见,指挥着王虎将地上地皮毛抱到一侧,堪堪收拾出来个下脚的地,“让八郎和十一娘见笑了,铺子还没开张,东西有点多。” “阿兄,”郑亦雪面上挂着委屈,“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往常她这样,郑梓睿会悉心问她可是不舒服,可这次,他目不转睛看着宣月宁忙碌的背影和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地方。 对郑亦雪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帮七娘在这里收拾一番。” 郑亦雪差点将指甲抠断了,她怎么能让郑梓睿和宣月宁再进一步接触,当下捂着脑袋摇摇欲坠,“阿兄。” 郑梓睿立马将她接到怀里,关切的问:“这是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有点无法呼吸,还头晕。”她用手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吸着气。 宣月宁那边刚把地方给他们腾出来,就见到郑梓睿抱着她心疼的模样,双目刺痛,冷冷道:“很有可能是我这铺子里味道太浓,熏到十一娘了,我看八郎不如先带十一娘看郎中。” 郑梓睿举棋不定,犹豫的看向宣月宁,但被郑亦雪一句气若游丝的“阿兄”给拉拢了视线,“七娘,那我便先带十一娘去医馆,待她没事,我再来帮你。” 她看着他着急的模样,回绝道:“不必了,十一娘娇贵,八郎还是多留在她身边陪伴吧,我这铺子里有人相帮,八郎也是没干过活的,过来帮忙,兴许还是帮了倒忙。” 被她如此说,郑梓睿张张嘴,有些丧气的说:“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回头我让身边小厮过来。” 不等她再次拒绝,他扶着郑亦雪走出了门,就在店外的等着的青杏,立马接过郑亦雪,送她上了马车。 小婢女青杏的脸被郑梓睿挡得严实,宣月宁看着他的身影心神俱疲,目送他上了骏马,青杏的身形显露出来。 看清她脸的那一刻,似有滔天巨浪席卷而下,将她重重拍进水中。 那不是将她们二人互换身份的奶娘之女,郑亦雪的心腹青杏吗?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了郑亦雪的身边? “七娘?” 见她呆立在那,盯着人家远走的马车出神,雪团不禁唤了她一声。 宣月宁转过身,将雪团吓了一跳,“七娘,你可是身体不舒服,怎得脸色这般苍白。” “不必,”她用力捏着钱袋,眸中好似没有焦点,“今日不干活了,我们回县衙。” 郑亦雪知道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让人抹黑她,她本意根本就不在让她无法行商,而是想抹黑她的名声,万一纸包不住火,郑家想将她认回去,她一身骂名,郑家也得考虑一二。 郑家是想要和皇子交好的嫡女,还是要经商的嫡女,还用思考吗? 世家大族最重名誉,她是想釜底抽薪,在郑家没发现自己时,就将她碾压成泥。 顺便也能经此试探一下她的虚实,但谁又料到,咸满县的百姓,先她一步,将所有谣言灭杀殆尽。 原来,会觉得她有了改变,还是因着自己。 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现在才来找她? 本想让两人身世错下去,可郑亦雪知道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嫡女名头,焉知她会做出什么? 她不想回郑家,可郑亦雪不会信的,事实上,又有谁会信呢。 那可是世家大族之首的郑家,连外人都以得娶郑家女,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自傲,谁会相信自己得知真相,不会闹着要回郑家。 她深吸一口气,眸中淬了毒,郑亦雪尽管出花招,她等着,而郑家,她绝不会回去的。 谁也不能把自己同裴家分离。 门被推开,烘烤过的热气争先恐后跑了出去,裴寓衡肩上还飘着一层白雪,进了屋就化得无影无踪,“你把自己关在书房想什么呢?外面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家都在院子里。” 宣月宁收好写给宮燕儿,请她帮忙查查郑亦雪的信,见到裴寓衡,刚才自己想起前世种种的委屈,还有那郑梓睿越来越不对劲的举动,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找到依靠般,朝他宣泄而出。 “啪嗒”一滴泪落在桌面,嘴上还硬着,“是吗?那你快领我出去看看,你衣服穿的厚不厚,不过一般下雪都不会太冷” 裴寓衡带着一身的寒凉朝她走了过来,从袖中掏出汗巾放在她面前,“擦擦脸,发生何事了?” 她低头咬着下唇不言语,怕自己一开口,便是哭腔,只是鼻子一抽,眼眶里蓄积的泪水达到最大的限度,再次流了下来。 “还有我在,有甚好哭的?”他弯腰拿起汗巾,这时候也不嫌弃她的眼泪了,温柔地替她拭泪,“还是说有人欺负你了?” 她摇头,他的手指隔着汗巾抵在眼睛下的小痣摩擦,“这泪痣,还是去了,留着不好。” 一眨眼,又是一股泪水流了出来,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着心疼后的怒火,“到时候叫阿娘给你找个不疼的去了。” 泪痣,泪痣,让她流尽一生泪吗?他见不得她流泪,心都要碎了。 看他不容置喙的样子,眼里那点水花,渐渐少了去,思绪也被他拐到了自己的小痣上,“万一留疤了怎么办?” “没事,留疤不好看,嫁不出去的话,”他喉咙一动,继续道,“我养你。” 她白了他一眼,吸了下鼻子嘟囔道:“就算留疤我也好看。” 说完,一把抢过他的汗巾,狠狠擤鼻子,然后将汗巾团成团,就要扔回他的身上,被他用手扣住,打到了地上。 “我刚哭过,”她揉着自己的手腕,“你都不知道哄哄我,你还是我阿兄呢。” 裴寓衡眉头直跳,“哄你就要碰你擤鼻子……”他话题一转,“你为何而哭?” 她揉揉哭红的眼,眼神黯淡一瞬,又强装着亮了起来,“瑞雪兆丰年啊!咸满县明年的庄稼肯定种的好,而且我们这两年过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还不准我哭一场啊。” 他余光瞧见被那封没藏好的信,不再追问,替她披好披风,屋外两个孩子正叫他们,他低声道:“好,月宁,万事有我,莫怕。” 宣月宁眼睛一热,差点又哭出来,幸好披风的兜帽毛领挡了她大半个脸,她重重点头,故作轻松道:“我信你,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屋外,灯火通明,宣夫人命人将灯笼全拿出来挂上,天穹倒扣,飘飘扬扬的雪花四处落着。 不止是他们县衙,她在院里都能听见外面人群的欢呼声,都道是明年是个丰年。 他们站在廊檐下,看着雪花飘到枝头,又飘到地上覆了层白。 两个孩子就在雪白的地上来回走着,用脚印拼凑小动物,拼完之后站在他们对面拼命挥手让他们猜上一猜。 他们踩的东西实在难猜,宣夫人一连串说了好几个曾经养过的动物都没猜对,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最后裴璟昭鼓起勇气问道:“阿兄,你来猜猜看,猜不中的话,明日准我们休假一天,我们想堆雪人。” 裴寓衡看着地上的画,沉默了一瞬,却不想打消孩子们的兴致,刚要随便蒙上一个,宣月宁拽拽他的袖子。 他顺着她拉的力道倾过身去,她用手捂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是猫”。 “当真?” 他这样问道。 “自然,肯定是,我这慧眼金睛,”她挪开手,轻轻推他,“你这么说肯定没错。” 他含笑看了她一眼,两个孩子已经急地跳脚了,“阿姊你不能告诉阿兄,你们这样算作弊!” 在两个孩子的咋呼下,他道:“是——老鼠。” 咋呼声突然停下,而后欢呼声响起,裴璟昭大叫,“猜错了,猜错了!明日我们放假!” 裴璟骥也跟着拍手:“我们画的是猫!捉老鼠的猫!” 裴寓衡对他们两个道:“是你们阿姊误我,我本想说猫的。” 两个孩子哈哈声响起,宣月宁扭过脑袋瞧他,瞧着瞧着,自己也乐出声来,同他们两个道:“你们再画一次,我要重新猜!” 裴寓衡低垂下头,看着她同孩子们玩的欢快,同宣夫人说了一声便离开了,叫住王虎问道:“今日七娘都见了何人?” “郑八郎和郑十一娘,”王虎观察了一番裴寓衡的脸色,又添了一句,“见了他们二人后,七娘神色就有些不对,连铺子都没收拾完,就直接回了县衙,听雪团说,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了。” 裴寓衡立在雪中,“明日七娘交给雪团的信,送出前先给我看一眼。” 他摩擦着自己的镂空香囊球,舌尖扫过红唇,半晌又道:“你找几个可靠的兄弟,从明日起,盯着郑八郎和郑十一娘,尤其是郑十一娘,我要连他们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都知晓。” “是!” 第九十四章 青杏熟了二 第九十四章 青杏熟了二 “如何?” 裴寓衡看完小孙主簿整理出的咸满县人口记录,问道。 王虎将他一直派人盯梢传的话说出,“观郑十一娘近日路线,无不表示她想和郎君碰面,但每每都被萧监察史破坏,只能返回租来的小院中。” “嗯,继续。”这他是知晓的,郑十一娘依旧想问皇子拉拢自己,不厌其烦的在他必经之路上来个意外碰面,嫌烦之后,他就每日在县衙不出去了,连宣月宁的铺子都去不得。 “郑十一娘对七娘的铺子分外关注,一直在打听七娘到底打算卖什么,可那铺子连个雏形都没有,七娘又口风严禁,她半点没有问出来,就雇人日日盯着铺面。” 裴寓衡闭上眼睛在脑中构思郑亦雪想做什么,突然睁眼道:“你去找几个靠谱的人,跟郑十一娘说七娘要开一间卖布的店,里面布料已经运了进去,皮草也颇多,七娘将自己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就差开店。” 见王虎不解,他又道:“顺便再同她的人,透露一二咸满县大风呼啸,经常失火一事。” “是,”王虎转瞬就想到了裴寓衡的意思,完成了自己每日的汇报工作,犹豫半天还是将宣月宁找他的事同裴寓衡说了,“七娘昨日找我,让我多加关注十一娘身边叫青杏的婢女。” 裴寓衡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香囊球,而后说道:“她既让你盯着,你将那婢女一并盯紧便是。” 见王虎还未退下,他说:“还有何事?你今日怎的吞吞吐吐?” “郎君,从洛阳来了信件,是给七娘的,郎君是否要看。” 裴寓衡挥手,“直接给她便是。” 从他见到郑亦雪的当天,就已经给远在洛阳的老师去信,告知他十一皇子有意拉拢,老师的信昨日就到了,他不用看,都知道宮燕儿会在那信里说些什么。 拿到信的宣月宁一目十行将其看完。 她给宮燕儿的信现在还在路上,这封密信是自郑亦雪出了洛阳后,她给写来的,可谓贴心到了极点,大篇幅的都是在说郑亦雪,让她小心注意,随时将郑亦雪的动作给她传来。 信上详细说了郑亦雪如今就是十一皇子的幕僚,她又同时和萧子昂有久拖未解的婚约,在洛阳十分出名,还靠着自己和十一皇子的身份,在郑家也有了话语权。 需知她在越州没回洛阳时,还不过是仰仗郑家的嫡女,而自从搭上十一皇子的线后,就开始水涨船高,郑家还想让她嫁给十一皇子来巩固地位。 可奇就奇在,郑亦雪同时和两个男人藕断丝连,对外却宣称十一皇子是看中自己的能力,才招她入幕僚,想来是既想保住名声,又想拿到好处。 也就萧子昂这个不怕事的,敢死拽着她不松手。 萧家虽对郑亦雪有怨言,可也不敢得罪死郑家,他们俩的婚事一直拖着,当她好不容易得到和郑梓睿赶往咸满县的机会,旁人也只会觉得她这是让咸满县找萧子昂退亲。 毕竟萧家又以萧监察史在外为由拒绝退亲。 可看的通透之人就知道这下面水深着呢,咸满县除了萧子昂,还有裴寓衡,大家都在盯着,看裴寓衡会做和选择。 宮燕儿这封信无疑是暗中向宣月宁透露,女帝已经知晓此事,毕竟是自家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裴寓衡一但生出异心,哪怕他投靠的是十一皇子,以女帝杀伐果断的性子,也觉不会容得了他。 虽然这封信实则是写给裴寓衡的,但对宣月宁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看来郑亦雪在投靠十一皇子时就知道自己身世了,而她一直隐忍到现在,一方面是壮大自己实力,另一方面也是在找一个可以接近自己的机会。 大洛再开放,她一个郑家嫡女想离开洛阳也是难上加难。 游走于十一皇子和萧子昂之间,以退婚为由说服郑家,又有郑梓睿随行保护,她才能到咸满县来。 宣月宁不得不佩服,郑亦雪心中的弯弯绕绕之多。 她的手指点在信上,和十一皇子一同出现的一个小娘子,她记得这个小娘子会在未来也嫁给十一皇子,和郑亦雪掐的昏天暗地。 现在就出现这个名字,代表两人在洛阳就已经对上了,郑亦雪万分火急地跑来咸满县,想来跟她也有关系,她定是寻到了郑亦雪的把柄。 什么把柄能把郑亦雪逼到咸满县。 宣月宁冷笑连连,将信点燃,看着它变成灰烬才放下心来。 而后,她日日店铺忙乎,某一日,裴寓衡突然出现,叫王虎从牛车上往下搬箱子到她的店中,还不等她打开一瞧,便让他给支使到别处,才走出一半,惊觉不对。 第九十五章 兵行险着 第九十五章 兵行险着 “大郎!”宣月宁猛地停下步子,看向即使绷着也难掩焦躁的王虎,厉声问道,“你如实同我说,我阿兄打算做什么?” 王虎不敢直视她,“七娘,你别为难我,听郎君的话,咱们先去采买东西,等一会儿回去,一切都了了!” 宣月宁哪里是他能劝得了的,“你离开我阿兄身边叫我如何能放心的下!万一出了纰漏你又不在他身边,该当如何?你们往我铺子里搬的东西又是什么?” 连声质问之下,王虎也心中难安,四顾之下见没人往他们二人这瞧,低声道:“诱人引火。” “什么?这等大事为何不事先同我商量?” “郎君早就在盯梢十一娘,见她目的不纯才出此办法。”王虎话还没说完,宣月宁已经抓起裙摆就往自己铺子跑。 “七娘,等等我。” 王虎在后面唤她,她已然是听不见了,还未到铺子,就见浓烟滚滚,张牙舞爪地盘旋在屋顶上方。 咸满县风大,一点火星都能燃尽一栋房子,是以冬天大家用火盆的极少,都砌了炕,此时从外面见她的铺子,里面通红一片,烟雾顺着门缝往外冒。 围观的百姓见她过来,都庆幸不已,“七郎,还好你不在铺子里,东西烧了就烧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宣月宁哪里有功夫和他们寒暄,奔着铺子就要冲进去,被人们七手八脚给拉住了。 “可不能进去,今儿这风还小点,大家已经去打水了。” 王虎也追了上来,“七娘,万不能进去。” 宣月宁听见他的声音,迁怒道:“阿兄人就在里面,你进去,把他救出来,他要是伤到一根汗毛,我让你王大郎给他陪命!” “什么,裴县令在里面?” “哎呦,我的天,快来人,裴县令在铺子里?” 人们闻讯而来,就隔条街的县衙反应最是迅速,一马当先的就是王虎手下的一干人等,他们人高马大,一脚踹开房门涌了进去。 专门负责递水的、在旁边煽风点火怒吼的、在屋里四处走动找寻裴寓衡的,宣月宁看他们这井然有序的样,就知道没少练习,心下稍安。 扭过头来对王虎道:“你还陪在我身边作甚,还不去抓人?” 王虎瞧宣月宁那还盛怒的模样,咽下了已经派人去捉人,定能将其捉到的话,果断迈着大步走进人群中。 这时,有百姓眼尖的发现火折子,大声道:“这是有人在蓄意纵火!” “衙役呢?裴县令有事没有?” “放火的人抓到没有?” “抓到了!我瞧见王大郎他们几个堵住了人!” 整条街都被人们围住,铺子里火光渐消,浓烟散去,用手帕捂着口鼻的裴寓衡被衙役搀扶而出,他银白的衣裳满是黑灰,头发披散下来,好不狼狈。 这对一向爱洁,维持在人前形象的他来言,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百姓们欢呼声起,簇拥着裴寓衡往县衙里走,有百姓将她推到裴寓衡的身边,那衙役自然松开了手,换她过去搀扶。 她一声不吭,看着宣夫人来来去去忙乎,大夫走近走出,直到确认裴寓衡并无大碍,身上也并无烧伤之处,才被看出两人气氛不对的宣夫人,强硬地塞了碗药,让她喂。 火炕在咸满县真是保暖利器,裴寓衡躺在上面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一身薄汗,她将药放在一旁,心里明镜今儿这事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根本就没事,替他将被子向下扯了扯,坐在炕边小凳上不看他。 裴寓衡主动起身将药一饮而尽,苦得的他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但这也没能唤回宣月宁的注意,没有向往常一样塞给他个蜜饯。 他将碗放了回去,小心问道:“生气了?” 宣月宁憋了一路,见他丝毫没当回事的模样,更气了,怒瞪着他,“你知不知道放火有多危险?稍不注意就会命丧在那里,你身子还不好,还敢进去闻浓烟!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她郑亦雪值吗?还用的着你以身犯险?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对付她!” 一口气说了那般多,她又气又委屈,倏地站起身,裴寓衡连她的衣角都没抓到,就见她气势汹汹地走到桌子旁,猛灌了三大碗水。 他不禁靠在枕头上劝她,“少喝些,一会儿该吃饭了。” 宣月宁回头瞪他,“你闭嘴,我生气呢!” 放下水杯,又折了回来,就站在他炕边,双手抱胸,心里还有那么一丝被郑亦雪比下去的不痛快,“你说,郑亦雪到底哪里厉害了,值得你出此下策?” 裴寓衡静静等着她发完火,看向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掩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汹涌复杂情绪,只要稍稍打破那抹平衡,便是摧朽拉枯之势的山崩海啸。 他道:“她不值得。” 宣月宁更气了,“她不值得,你还……” “你值得。” 所有喷薄而出的怒火,所有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裴寓衡半仰着头,看似轻松闲适,在薄被下的手已经将被子攥成了团。 “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我从未过多关注过她,但她想要打你主意,我便不得不出手了,最好能一劳永逸,将她赶出咸满县。” 不止是她,还有郑八郎,日日看着他去月宁的铺子帮忙晃悠,他就越有紧迫感。 郑八郎跟库狄蔚文和萧子昂是不同的,他能不违心的说自己厌恶这两人出现在月宁面前,但他没有底气跟她说,你离郑八郎远一些。 他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之前是不想她去郑家那样的龙潭虎穴,怕她连命都交代在那,可现在,她已经在他的心上了,就更不可能放她走了。 她说过的,她要留在裴家。 宣月宁被他的话弄得一时哑然,后知后觉自己被他绕进去了,“就算为了我,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你还有理了?” 裴寓衡喜欢她时时刻刻都为自己着想的模样,“你信我,我怎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那下次也不许了!” “好,”他服软,“我错了。” “那我问你,你搬到铺子里的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今天放火呢?” 他挪动了一下枕头,让自己更加舒适,闻言道:“不过是些枯萎的瓜藤,烧起来烟多火小,连日大风,今日最小,我让大朗透露消息说你今日会进一批价值高昂的料子,他们自会动心。” 到还真是算无遗漏,宣月宁又瞪了他一眼,拿过药碗走了出去,为郑亦雪打她主意而气恼。 咸满县的县令差点被火烧死一事,也像火星燎原般传散了开。 宣月宁的铺子被当做案发地点而被衙役团团围住,没有人能进去一看,不然就会发现,那铺子半点被火烧得痕迹都没有。 王虎正领着人处理被烧成灰的瓜苗,像回事地拿着毛笔在纸上记损失,他都打听过了,那些布料最贵,统统写上! 在裴寓衡装病养伤期间,郑亦雪和郑梓睿想要探望,均被拦在门外,只有本身就被招待住在县衙的萧子昂当看乐子一样旁边。 而被捉住的放火之人,开始嘴硬不说,可这火就是裴寓衡引着他们放的,证据摆在面前,只能招了。 一个个签字画押后,哭着说自己是受人指使,求裴寓衡给条生路,裴寓衡只是拿着他们的证词微微侧头道:“人总要承担自己选错的结果。” 这日,县衙的衙役直接冲进了郑家小院,捉住了郑亦雪用来联系人的小厮,郑梓睿是郑家嫡子,又有功名在身,当即震怒。 那小厮实则是他身边之人,不过是同郑亦雪身边的婢女有奸情,才被郑亦雪拿捏在手里,她见势不妙,在衙役捉人时,故意带着那名婢女出现在小厮面前进行威胁。 小厮本还发抖,瞧见那婢女腿一软便被衙役拖了下去。 王虎双手抱拳,对郑梓睿歉意说道:“郎君息怒,我们奉命拿人,证据确凿,裴县令说了,要是郎君心怀异议,今晚他在家中等待郎君。” 郑梓睿自认是个光明磊落的真君子,不敢相信身边竟会出现胆敢谋杀朝廷命官的小厮,裴寓衡捉了他的人,这不就是在怀疑自己才是指使者,他竟这般不信自己! 郑亦雪几番劝慰,让他不要前去,郑梓睿都拒绝了,他怎会不去。 当晚,郑梓睿如约而至,裴寓衡称病养伤,闲来无事气色都红润了。 宣月宁这几日一直盯着他呢,别说药要准时喝,就连稍微晚睡一会儿她都不准,衙役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她怎会不知道,是以,就在后院书房里自己的书桌后坐着。 一副我着急画图开店,谁也不要打扰的姿态。 裴寓衡几次想让她回去,都以她冷笑结束,她到要看看,裴寓衡背着她又要做什么。 是以,郑梓睿兴师问罪一进来,直将她弄愣了,下意识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揉揉额角,将看见宣月宁气势矮了半截的郑梓睿邀请入座。 郑梓睿神色不善,像他这种的正人君子会表现出不赞同之意也是非常少的,他道:“淳元这是何意,为何还让七娘在这里?” 他还未解释,宣月宁可听不得他误会裴寓衡,“是我死活要留在这的,毕竟被烧得铺子是我的。” 她一开口,郑梓睿棱角分明的脸上,能明显看见死死咬住后牙的动作,压着怒气道:“淳元是否弄错了?七娘的铺子我也常去,我没有理由指使小厮去放火烧铺子,更不会谋害淳元你。” 裴寓衡亲自给郑梓睿倒姜水,“外面天寒,我观八郎衣裳甚薄,先喝碗姜水去寒。” 郑梓睿手也不伸,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后道:“这是七娘亲自熬煮的,不辣。” 看他听见月宁熬煮就端起来喝了,还能夸出一句,七娘的姜汤煮的甚为好喝,眸子微眯。 宣月宁朝夸奖她的郑梓睿微笑,不再开口,安静的充当一个旁听者,她可是记得这位兄长平日里最厌恶姜汤了。 等他暖和过来,人也稍微冷静,裴寓衡这才将自己收集到的证据交给郑梓睿,什么都没说,只让他自己看。 宣月宁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郑梓睿,见他面上神色几变,先是怀疑愤怒,而后变成不敢置信。 这份证据经由裴寓衡整理而成,可谓铁证无疑,就算是萧子昂在此也不能挑出错来。 里面详细记载了,郑亦雪拿捏婢女婚事,逼迫郑梓睿身边小厮为她做事,先是在咸满县到处散播宣月宁的谣言,而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雇人放火去烧宣月宁的铺子。 可巧那日裴寓衡也去了,身为咸满县的父母官,他身边怎会没有衙役,要不是衙役及时出手,宣月宁没准会活活烧死在里面。 郑梓睿手都在颤抖,“怎么,可能?” 宣月宁见他如此,说不失望是假的,果然就算证据摆在他面前,他的心里也是相信郑亦雪的。 看她面上失望自嘲,裴寓衡收回目光,对着郑梓睿也不客气起来,“有甚不可能,咸满县一直风平浪静,可自打你们一来,事情频出,证据如此详尽,八郎可还有问题?若要人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叫来,你亲自审问。” 他将证据放回到书桌上,“可是哪里查错了?十一娘,她不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陷害她?” 裴寓衡用手抵着自己下巴,轻笑出声,“八郎,我叫你来,不是让你质疑我的办案能力,而是告诉你,郑十一娘谋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 五雷轰顶,不外如是。 谋杀朝廷命官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当日铺子起火,数百百姓均可能证人,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而宣月宁又被裴寓衡支使了出去。 谁能解释得清,她是想谋杀宣月宁,而不是谋杀裴寓衡呢。 “淳元,十一娘放火烧你作甚?她不可能,她可是你……” “八郎!兴许,她是因为没能替人拉拢我,而恼羞成怒,”裴寓衡截下他的话,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朋友一场,我可将此案扣下,但你明日就得带她离开咸满县,永不再来,否则,谋杀朝廷命官,这个罪她担不起。” 第九十六章 自欺欺人 第九十六章 自欺欺人 郑梓睿没说话,无力地闭上眼睛。 所有的证据一环扣一环根本就没有能被推翻的可能,郑亦雪是真的做了雇人放火之事,她何时变成了这般。 裴寓衡给了郑梓睿充分的考虑时间,他没赶尽杀绝也是顾虑到郑家,虽说现在证据在他手上,但他人无事,郑家若想保下郑亦雪也不是不可以的。 而郑亦雪现今可是十一皇子对外称的幕僚,他不可能真的将其所作所为摆在明面上,那不是在跟十一皇子宣战,十一皇子想保她,轻而易举。 与其如此麻烦周旋于两大势力之间,不如抢先一步和郑梓睿通个气,将好处拿到手。 至少也得让他知道,自己呵护的十一娘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怎能同月宁相提并论。 而他不会为十一皇子效力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你家幕僚可是想放火烧人来着,他又怎会投靠。 有的时候高抬贵手,比不管不顾打压要来得有效多了。 郑亦雪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是十一皇子的责难,差事不利还妄图放火烧人,愚蠢。 还有下一任郑家家主,正人君子郑梓睿的失望,这对郑亦雪来讲可比凌迟酷刑还要来得残酷。 世家之女,靠得不就是父兄支持。 此时郑梓睿心中也在天人交战,他所受到的君子教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郑亦雪这错也未免太大了些,都已经心狠手辣想要放火烧铺子害人了。 若是旁人,他能狠下心来就将人交给裴寓衡,可那是从小在他眼下长大的阿妹,他怎舍得。 可答应裴寓衡的条件,就是让他违背自己的君子之道,心中烦闷不已。 裴寓衡看他那般纠结,问道:“这么难以抉择?” 郑梓睿睁开眼,满是疲惫,无力道:“我明日就带她离开咸满县。” 果然,还是要护着她的,哪怕她犯了这么重大的错误,宣月宁像是在嘲讽自己可笑,到如今这地步,为何还要对郑家人抱有一丝幻想。 她添了一句,“不光离开咸满县,还请八郎替我转告十一娘,不要再来找我麻烦了,下一次,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郑梓睿惊愕于她会说出此话,转头看她,只见她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想为郑亦雪辩解一二,可她烧铺子再先,只是道:“好,我会同她说的,这次是十一娘糊涂了,我替她向你们道歉。” 裴寓衡眼眸幽深,“不必,事情不是八郎所为,何须道歉,七娘铺子里的损失,八郎给赔上吧。” 他拿出王虎随便乱写的账本,里面全是稀有料子烧坏多少匹,郑梓睿翻也不翻,只看到总数说好,利索地从拿出飞票。 飞票一出,宣月宁眼睛立刻就亮了,那点愁绪能和飞票比吗?又不能吃。 裴寓衡将其接过,一样连数都未数就向宣月宁伸手,“拿去,这是八郎赔你的。” 她巴巴地从椅子上接过飞票,好得还克制自己没当着郑梓睿的面数一数,一股脑地放进钱袋中,顿时浑身都舒爽了。 可郑梓睿看她那模样,心口钝痛,呐呐说:“这点钱不算什么的,七娘何必在意,要是不够,我在给七娘。” 宣月宁拍拍钱袋,不想再看见他了,站起身欲走,说道:“郎君从小锦衣玉食,怕是不能理解我们之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唯独爱钱。” “七娘,等等,”郑梓睿叫住了她,“我今年出去游学,遇见一桩怪事,想同你们讲讲,七娘一起听听罢。” 她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看向裴寓衡,裴寓衡也是眉头紧蹙,但看郑梓睿苦笑连连的模样,终还是对这个朋友心软了,对她轻轻颔首。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自然也被郑梓睿看在眼中,心里说不出什么酸涩滋味,便开了口,“那村子名叫周家庄,我带着仆从在那借宿时,周家庄一汉子打婆娘,说她偷人,儿子不是自己的,我带着仆从上前询问,那婆娘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做对不起当家的事,否则就天打五雷轰,什么狠话都放了,那汉子平日里舍不得自家婆娘受一点委屈,听见婆娘的话蹲在地上抱头就哭了,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也说他家婆子最是老实本分,他们那五岁小儿这时上前给汉子擦泪,一瞧之下,小儿冰雪伶俐,容貌确实与汉子不像,再细看去,就连他母亲都不像,大家伙起了疑心,便说到了隔壁曾家村,曾家村出过进士,村民富裕,有一户人家声称自己家的孩子不是他们的,一口咬定是抱错了,他们家孩子身上有胎记,而这个孩子身上没有。” 说到这,郑梓睿停了下来,自己为自己又倒了碗姜水,转过头看向宣月宁,宣月宁垂下眸子,已然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可巧的是周家庄那小儿身上就有胎记,而后我们去了曾家村,两家孩子互换比较,同对方的父母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才确定是两个孩子抱错了,周家庄那汉子的婆娘没有偷人,他们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 “你们说,这故事是不是特别离奇?若非我亲眼所见,还不能相信这世上真有粗心大意的父母,能将孩儿抱错。” 裴寓衡已是冷下脸来,“却是很离奇。” 郑梓睿也感受到了裴寓衡的不快,却还是转头同宣月宁道:“我与七娘长相相似到被多人认错,之前觉得是误会,如今看来,兴许七娘是我阿妹也说不定?” “八郎慎言!”裴寓衡将桌上地证据收了回来,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故事就是故事,怎可拿月宁开玩笑?” “淳元是觉得我同七娘长得不像吗?”他反问。 “月宁,是我的表妹,八郎,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裴寓衡用手点着收到自己身边的证据,“既然已同八郎商讨好了,八郎还是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咸满县。” 郑梓睿喃喃出声,“我也觉得很是奇怪,简直太奇怪了。” “不奇怪。” 突然出声的宣月宁将针锋相对的两人均吓了一跳。 “月宁,”裴寓衡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你先回屋。” 宣月宁安抚地冲他笑笑,正面看向郑梓睿,说道:“只要是人都会出错,换了孩子也不足为奇,八郎与我长得相似,我猜只是巧合而已,倒不用让八郎记挂在心上。” 她挺直背脊,因着从裴寓衡的角度可以看清自己大半,两只手还安安分分放在腿上,而藏在鞋里的脚趾全勾了起来,恨不得扎进地中。 听见自己用极其冷静地口吻道:“我生在宣家,养在裴家,姑父姑母带我如亲女,月宁虽是孤女,但从不哀怨悲伤,反而十分感激裴家将我教导成人,所以,八郎,是你想错了。” 郑梓睿浑身都充斥着悲伤,“七娘是如此想的?” 她憋着一口气,回道:“是!” 这个是字一出,她浑身气都提了起来,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月宁不可能是八郎的亲妹,就像判案需要证据一样,只是长得像又能说明的了什么呢?” 她在拒绝郑梓睿。 裴寓衡低笑出声,“是啊,八郎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就觉得月宁是你阿妹,可有证据?” 屋内三人,都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可除了郑梓睿想要捅破这个秘密,其余两人恨不得将打哑谜进行到底。 半空之中,两人目光交汇,裴寓衡焦躁的心倏地安定下来。 郑梓睿几乎是哑着嗓子问:“七娘可有想过,你是我阿妹会如何?” 他是郑家嫡子,他的阿妹就是郑家嫡女,何需为生计发愁。 宣月宁看着他,他这段日子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全然说得通了,他猜到了,可那又如何呢,她说了,这辈子的郑家,她不会再回去了。 她缓缓摇头,“八郎,不可能的事情,我为何要去想呢?我是宣小娘子,高攀不上你们郑家的。” 无论是谁,说起郑梓睿,一个正人君子得评价都少不了,可现在这位正人君子不依不饶魔障了般,一口咬定宣月宁是他阿妹,即使他没有证据,也可以将她先行带回郑家,证据这东西慢慢找就是了。 不管两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也不知是不是让郑亦雪同他印象中的阿妹不同,刺激到了他。 宣月宁听着他说的那些话就笑了,她的兄长似乎总是想不到,她和郑亦雪是无法共存的存在,被抱错不是两人的错,可隔着前世种种仇恨,又让她经历一遍那些辛酸苦痛吗? 她眸中坠着泪,嘴角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裴寓衡已然是气到了极点,也不在压制自己,“八郎,我最后同你说一遍,月宁是我表妹,她是裴家人,不是你阿妹,你认错人了,你的阿妹是十一娘。” 他将桌上的证据重重一拍,舌尖舔着红唇,“八郎若还不清醒,这些东西明日就会被我呈上去,届时,八郎只能在牢中看望十一娘了。” “十一娘,”郑梓睿扫过那些证据,“你只让我带着她离开咸满县,你为何那么心急?淳元,你可是知道七娘是我郑家嫡女一事,才会着急让我离开?” “八郎,证据在你眼前,是十一娘动的手,我可没逼她。” “原是如此,想不到淳元你竟恶劣至此,亲人团聚你都要阻拦,我……” 他凭什么这么说裴寓衡,凭什么! “八郎!”宣月宁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你又是何居心?你们兄妹二人,妹妹日日找我麻烦,甚至不惜放火烧铺子,可知那铺子里有我大半身家,此一烧,我所有努力皆白费。 你无凭无据,只说我同你长得相像便说我是你阿妹,焉知你是否想挑拨我和阿兄关系?” 郑梓睿被她诛心之言问的,八尺男儿眼眸湿润,“七娘,你竟如此看我?我和你长得是一般相像吗?那简直是一模一样,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裴寓衡走到宣月宁身边,握住她不住发抖的手,四两拨千斤的回了回去,“八郎,你认错了,月宁是我裴家女,还有十一娘之事,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与我又有何干。” “好,好,”他不再多言,被宣月宁的话打击的体无完肤,在开门之前,他道,“你们,为何不惊讶只让我交出证据,莫不是早就知晓了?” 寒风裹挟着片片雪花而入,他逆风而行,小厮几次想给他撑伞都被他打落,一身萧索。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宣月宁才仰头去问裴寓衡,“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太过分了?他不是那样人的,我,我知道的,可我还……” 他伸手擦净她脸上滑下的泪水,将她拥入怀中,阖上眼眸,没有人能带走你。 第九十七章 两情相悦 第九十七章 两情相悦 情绪爆发过后,宣月宁才缓和下来,发现自己尚在裴寓衡怀中,双颊绯红,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得踏实,不想离开。 刚才哭得忘乎所以,眼泪尽数蹭到了他的衣襟上,此时冷静下来,方才觉得贴合处的布料冰凉湿润,也不知他没推开自己是如何忍的。 小声地吸着鼻子,痛彻心扉的感觉褪去,余下的只有担忧,她的阿兄,猜到了啊。 后脑处的手掌挪动,轻轻拍了拍,裴寓衡明显是调笑的语气问着:“不哭了?” 宣月宁稍一挣扎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也真是得亏这是在自己家中,发现裴寓衡不喜她傅粉,脸上未施粉黛,不然这一哭,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在他面前会是何种凄惨模样。 他打量着面前低着头时不时偷瞧他一眼的小娘子,肤若凝脂透着荔枝醉,水洗过的眼睛潋滟有光,让他本想的苛责尽数化为了缠指柔,语气也放缓了下来,“八郎比你想的坚韧,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宣月宁轻声嘀咕,她只是突然悲从心来,控制不住自己了。 而后自以为没被他发现,小心看他就与他勾人的眸子对上,惊得掩嘴。 咸满县的冬日天总是黑的早,未到宵禁时,外面已是微黑,给屋内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看不真切之感。 有关她的身世,在越州时两人就心照不宣地躲开了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挑破,可今日被郑梓睿用一个故事,撕开了那层薄纱,避无可避。 她抿着唇,不知该从何说起,可观他之前表现,他似也是知晓的。 挣扎、纠结,裴寓衡看在眼中,不忍逼她,自己先开了口,“你何时知晓的?” 哪知她也狠下了心,同他一起问道:“你看出来了?” 两个问题一出,都不必再多言,互相便知晓对方心中是清楚的,反倒有一种心有灵犀之感在两人之间涌动。 事关自己,如何能怯弱,她不信任何人,也是信他的,便道,“如八郎所言,我应是与十一娘抱错了,我其实,”她哽了一下,狠狠心继续说,“我应是他们家的女儿。” 她含糊了过去,并不想承认自己血脉里流着郑家的血。 亲耳听到她承认自己的身世,裴寓衡恍惚了一瞬,属于他的表妹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那种慌张几乎将他吞噬,另一种情绪就在此刻盘旋而上,对着他耳语。 你知道,还有一种方法能将她永远绑在自己身边。 他的舌尖死死抵住牙齿,半晌在宣月宁都快要忍受不了他的无言时,方才开口:“在越州见到八郎时,我便有所察觉,你与他长得太过相似,而后得知郑十一娘和你是同一天生辰,观她与阿娘长得神似,几乎就确定下来,当年被抱错的你二人。” “你,是故意典当金锁的,”他用的是陈述性的语气,看着她语气飘忽的说,“不想回郑家吗?” 她极其果断说:“不回!金锁当时是必须要当的,日子过的都多艰难了,什么身世对我来讲不如一碗饱饭重要。” 而后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喏喏道:“对不住,我不想回,十一娘也不能回来了。” 隐秘地快感在身中炸响,裴寓衡挑起唇角,“无妨,她恐怕也不想回裴家,毕竟在郑家娇生惯养,何必来裴家吃苦。” 宣月宁不赞同的反驳,“你怎能说是在裴家吃苦,是她有眼无珠不识货。” 他微微眯起眸子,从她话中听了别层的含义,“你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你们二人被抱错?” 她杏眼快速眨了几下,说露嘴了! 假模假样道:“我猜测的,不然她有何理由跑到咸满县,拿着为十一皇子收揽你当幌子,处处寻我麻烦,何况如同八郎所言,相貌骗不了任何人。” 之前就哭了一场,和郑梓睿说话让她十分疲惫,便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既然他都已经知晓了,便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万一,八郎真去找证据了,该当如何?我不想回郑家。” “郑家是百年大族,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你是郑家女,是绝对不会凭八郎几句话将你接回的,而所谓的证据无非是那金锁,可已经被你死当,焉知现在是被熔了还是卖给他人,想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一边说,她就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但总是安不下心,就怕他们真将金锁给找到。” 当年抱错两人的奶娘她还真不担心,青杏已经出现在郑亦雪身边,郑亦雪是绝不会让两人身世外泄的,这位奶娘如今尚有命否都不一定。 关键就在不知何处的金锁身上。 她这厢愁眉苦脸,裴寓衡背过手握成拳,他不能忍受她离自己远去,那就真的别走了,压抑着的情感喷发而出,“你可愿成为真正的裴家人?” “嗯?” 她扬起小脸,不太明白他是何意,她现在不也是裴家人吗? 裴寓衡紧紧盯着她,看她少见的迷糊样,不禁轻声笑了起来,红唇妖艳,极尽耐心的解释,“我是指不管你是何身份,郑家都无法将你接回去的裴家人,月宁,你现在姓宣。” 宣月宁咽了下口水,为他展露的风姿,也为他话中之意。 “只有你冠以裴姓,才会谁都夺你不成。” 就在他话落之际,“砰!” 宣月宁坐的椅子因她过于震惊向后倾倒而摔在地上,就在她也要随椅子摔下去时,一直就在关注她的裴寓衡伸出手去,将她从椅子上拉起,自己也随惯性向前倾倒,便半跪在地揽住她的纤腰。 这个姿势无疑过于暧昧,宣月宁反应过来慌乱地推他,要从他怀中出来。 他手上用劲,将她禁锢住,说出了他那句,一直渴望吐出的话,“你可愿做我裴家妇?” 宣月宁不再动作,愣愣地瞧着他,只听他声音靡靡,充满蛊惑,“月宁,可愿嫁于我?” 多么的不真切,这个前世冷血无情的裴相,现在对着她说,让自己嫁给他。 他将她拉起,也没再管椅子,发出那般大的声响,王虎在门外唤了一句,恍惚间好似听到裴寓衡说无事,让他不要进来。 “怎么?你不愿?” 微勾着的危险眸子牢牢锁定她,仿佛她只要说出一个不字,就会像猛兽般冲过来咬断自己的脖颈。 她不愿吗? 不,扪心自问,他说让自己嫁给他时,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有的只是震惊和那丝丝的喜。 前世欠他的恩,早就在日夜相待下,转换为了自己刚察觉到的情。 怎会不愿。 忍不住逗他,“我若不愿,你待如何?” 裴寓衡定定的看着她,“我不同意你不愿。” 他不知自己情从何起,只知自己发现时,情根深种。 望着他目光缱绻之下隐藏着焦灼的眸,她突的就心定了,这个世间唯有她了解他,懂他身上的担子,知他心中之苦。 爱他,怜他,也想让他护她、疼她。 便道:“万一我与郑十一娘身份揭露,你,就不怕吗?” 裴寓衡低声说:“你何时见我怕过?” 宣月宁不禁用手去揉自己的眼睫毛,被他将手扣在手心,两人的手因紧张都出了汗,黏腻腻的。 “莫揉,伤眼,”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只余拳头大小的空隙,“你可愿?” 她定下神来,反握住他的手,并没有因娇羞而垂下头,反而郑重的对他道:“我愿。” 轻笑声从他嘴中传出,“月宁,我会护你一辈子的,万事有我。” “嗯。” 这算私定终身吗?她就这么同意嫁给裴寓衡了? 胸腔里像是住了一百只叽叽喳喳的鸟儿在齐声歌唱,她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七娘这是怎么了?一直在笑。”雪团为她铺好炕,就走过来要为她将头发解开。 她头微微一偏,从梳妆盒中拿出裴寓衡送她的珍珠步摇,“给我梳个能用它的髻。” 雪团年长宣月宁几岁,但到了裴家之后,一直觉得沉稳的七娘好似比她年纪都大,这会儿看见她让自己梳头,才惊觉七娘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娘子,这不孩子气都出来了。 不禁哄了起来,“七娘,该睡觉了,不如明个再戴吧?” 宣月宁摇头,“就用这个,给我梳头,我一会儿要去见母亲,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 雪团听此不在劝说,麻利地给她挽发,还特别贴心的从柜子里拿出新做的衣裳,来配那珍珠步摇。 她换好衣裳,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阿娘听到自己要嫁给裴寓衡是何心情,会不会不同意。 两世为人,就让她大胆一回。 接过雪团递过来的披风,嘱咐道:“你帮我看着昭儿和骥儿,让他们在自己屋里睡觉,无事不要去烦阿娘。” 雪团见她如此姿态,知道这是真有大事同夫人商量,人也跟着有些担忧,不知到底是何事,“七娘放心,孩子们交给我。” 她戴上兜帽深吸一口气,往宣夫人的房间走去。 宣夫人并未睡下,吃饭时,就看出裴寓衡和宣月宁神情不对,在屋中一等,果然等来了裴寓衡。 裴寓衡人还没开口,便先跪了下去,宣夫人心里顿时一咯噔,英气逼人的脸上凝重起来,“寓衡,你先起来,有事说事,地上寒凉,阿娘怕你受不住。” 他久跪不起,说的第一句话,就足以让宣夫人抄家伙揍人,“阿娘,孩儿骗你了,在越州时你曾担忧月宁是否同郑八郎有关联,我同你说不会,实则月宁是八郎的阿妹,此为孩儿的一罪。” 宣夫人那听到月宁找到亲人的喜悦和酸涩,被他这一句一罪给压了下去,人不禁坐直了,“此话何意?月宁找到亲人是喜事,你不确定时不告诉阿娘,阿娘可以理解,你还做了什么?” “欺骗阿娘在先,赶走八郎在后,我同他言,七娘不是他的阿妹,让他找到证据再来认亲,而金锁早不知在何处,几乎没有证据可证明,断了月宁回郑家的路,此为二罪。” “你做了什么?”宣夫人不禁拔高了声调,即使对面跪着的是自己生下来,百般呵护的儿子,也不能阻止她怒火的攀升,“寓衡!你至月宁于何地?你怎能做出阻她认亲之事,荒唐!简直荒唐!” “明日,你就跟我去寻八郎,将事情说清,我们做人怎可如此?这是让月宁认祖归宗的大事!”她的话一句接一句,都轮不到裴寓衡插嘴。 裴寓衡就知道母亲会如此,才会在所有事情全做完后再来跟她说,“阿娘,恕儿去不得。” “寓衡,你这是怎么了?”宣夫人不解的问,“我知你心忧月宁,但让她同亲人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你虽过了进士科考,当了八品县令,但这如何能同郑家相比?” 他是不能同郑家相比,可宣月宁选择了他们裴家才是最重要的。 不禁同宣夫人解释道:“认不得,月宁她是被抱错的,与她抱错之人就是郑十一娘,那个前来劝说儿投靠十一皇子的小娘子,此人心思不正,早已知晓月宁同她抱错,但从未声张,来了咸满县后毁月宁名声,烧她铺子,其心可诛。” 比起从未见过面的郑十一娘,从小养到大的宣月宁更让宣夫人心疼,听闻郑亦雪背地里做了这些事,气恼道:“怎可如此!” 他遮掩住眼中的杀意,“抱错孩子对郑家而言是一桩丑闻,阿娘,郑家培养一个能与十一皇子说上话的小娘子不容易,他们不会放走十一娘。” 宣夫人几乎被他说动,英眉皱在一起,“可那郑家毕竟是月宁的亲人,十一娘不想回裴家,我还乐得不多养张嘴,将月宁送回去也好,毕竟是郑家真正的嫡女,他们还会为了十一娘欺负月宁不成。” “他们会,”裴寓衡肯定的说,“阿娘,你不懂政客,如今女帝势要铲除世家大族,而十一娘已然是默认的十一皇子之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月宁,回不得。” 宣夫人被他堵的没了话说,“此事容我再想想,还是要问过月宁自己的意思,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同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做主!” 裴寓衡任她骂着,等她骂痛快了,才继续道:“儿私心作祟,此为三罪。” “说清楚。”宣夫人没好气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主意大,自己已然是要管不了了。 “咳咳。”咸满县的冬天是冻入骨髓的冷,宣夫人屋里只有火炕,连炭盆都没有,跪地时间太长,他的腿都快要冻得没有知觉。 宣夫人走近他想要搀扶他起身,他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折腾,可他近乎自罚般的惩戒,仍跪在原地不起,“阿娘,儿要娶月宁。” “你这孩子,这不是好事,”她还没转过弯来,一只手还拉着他的胳膊,“你早该说自己要娶月宁了,月宁这孩子为了家里上下付出多少,你不娶她是你亏。” 裴寓衡不自在地朝旁边躲了躲,被宣夫人一巴掌拍在身上,“你还嫌弃起母亲来了。” “儿不敢,”他老老实实跪着,连身子也不敢动了,看宣夫人脸上的喜色,后面的话更加说不出口,“月宁嫁与儿后,自然不用再回郑家。” 他俯身贴地,“还望母亲成全我二人婚事。” 宣夫人这才明白裴寓衡一系列的铺垫都是为着什么,当即气得眼睛都红了,满屋子找藤条,实在没有找到,便用手一下一下打着他。 “裴家各个铮铮铁骨,你父亲更是为了心中道义而被害,你可对得此你死去的父亲?是我没教导好你!让你折了一身傲骨,裴寓衡!月宁是跟你从小长到大的表妹,我打死你……” 她脱力地退后两步,“你且告诉我实话,月宁是被你逼的还是心甘情愿嫁与你的?” 裴寓衡额头触地,听到母亲问话自己也不禁怀疑起来,月宁她是真心想要嫁给他,还是因着不用回郑家才同意的。 不管是哪种,她同意了,他便不会放手。 便避过此问道:“儿是真心欲娶月宁,欲要与她携手到老。” 宣夫人的巴掌又要落下之际,宣月宁推门而入,当即就跪在了裴寓衡的身前,捧住了她的手,“阿娘,使不得,寓衡的身子哪里能经得起你如此揍,阿娘都凑过一次了,后面的要打就打月宁。” 裴寓衡身子一震,微微起身去拉她,“你来作甚?快回去。” 宣月宁没理他,她在门口听了有一会儿了,前后联系一番也知道他是何意,恨恨瞪了他一眼,这人是傻子不成,作甚把所有的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分明是她自己不想回郑家。 她要是不来,是不是真想被阿娘打死。 看宣夫人痛彻心扉的样,赶紧道:“阿娘,月宁与他是两情相悦,无关身世,就算没有郑家,月宁也是愿意嫁给寓衡的。” 两情相悦,她说两情相悦,裴寓衡直起身子,看到了她头上那眼熟的步摇,心神剧荡。 宣月宁急着拦在宣夫人身前,死死将宣夫人的手握在怀里,真诚道:“阿娘,你舍得把月宁送到郑家去吗?月宁什么都不会,到那只要被十一娘比下去的份,哪里有裴家自在。 月宁爱钱,可在郑家看来充满了铜臭味,月宁爱吃,可郑家怎会让一个嫡女去做饭,月宁牵挂昭儿、骥儿和阿娘,去了郑家就谁都见不到了,到时郑家想把月宁嫁给谁就嫁给谁,哪怕那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阿娘放心的下吗?放心把月宁还给郑家吗?” 说着,她想到上辈子,悲从中来,“月宁在典当金锁时就说过,这辈子赖死在裴家再也不离去,阿娘,月宁只有一张嘴,你养得起的,别把月宁送回郑家,好不好?” 宣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先把手给我松开,郑家的事待会再说,我且问你两情相悦?” 能跳过郑家说起两人婚事,这足以表明宣夫人已经认可两人的话,不打算让宣月宁回郑家。 宣月宁赶紧松手,顺道擦去脸上泪水,肯定道:“对,月宁心仪寓衡,甘愿嫁与他为妻。” 宣夫人瞥了眼已经嘴角弯起的裴寓衡,暴怒的心也平静下来,“好,为娘成全你们。” “那郑家?”宣月宁期期艾艾问。 “你既不想回,那便不回,阿娘不逼你,你自己考虑清楚,至于十一娘,她一样,不想认祖归宗,那便不认,阿娘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回去受气的!” 对于宣夫人而言,陪在她身边吃苦受难的是宣月宁,在越州那般艰辛时,也是宣月宁扛起了一家子的生计,甚至典当了那个金锁。 本就是裴家亏欠她,她要走她绝不会拦着。 但她说宁愿留在裴家也不去郑家时,她心里也是畅快喜悦的,月宁是真将自己当成了裴家人。 从女儿变成儿媳,不本就是她想的。 不待两人脸上浮起喜色,她又道:“月宁,赶紧给我出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宣月宁下意识先看向裴寓衡拿主意,对上他的眸,这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话,羞得她整个人要烧起来了,赶忙跑了出去。 裴寓衡收回自己随着她一起跑出去的目光,再次俯下身,“多谢阿娘成全,儿日后定会……” “等下,”宣夫人重新坐了回去,目光促狭,“月宁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放在她身上的心血与你不遑多让,你说娶走就娶走?” “用何娶?聘礼几何?淳元该不会什么都不出,就想将月宁骗走吧?” 裴寓衡被宣夫人这话绕蒙了,家里银钱不都放在阿娘和月宁身上,“阿娘意思是?” “想娶走月宁,且看你表现。” “可儿担心郑八郎回郑家说了月宁身世,郑家会派人来接月宁回郑家。” 宣夫人看着自己儿子,灌下整碗茶汤,“那有何难,先给你二人定下婚事,待你行弱冠礼后,看你表现再成亲,寓衡,你要记得,娘不只是你的娘,还是月宁的娘,想从我手里娶走月宁,看你本事了。” 第九十八章 见风使舵 第九十八章 见风使舵 与此同时,咸满县郑家租的院内,所有灯笼烛火全点燃着,仆从都在忙着收拾箱笼,郑梓睿从县衙内回来后只交代一句明日早晨启程回洛阳,就将自己关进了屋中。 那被捉进县衙大牢内的小厮也跟着郑梓睿回来了,他本是要一力承当下罪责的,可裴寓衡那厢证据充足,容不得他抵赖,签字画押之后他都已经绝望了,万万没想到郎君还能救自己出来。 在郑亦雪叫他过去问话时,他还记着郎君的吩咐,只道自己刚被捉了进去,郎君就将他带了出来,隐去自己作证之事。 他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反倒让郑亦雪信了他,不过该去郑梓睿那里打探,她还是去了。 郑梓睿被宣月宁一番话激得正在反思,见她过来,虽还是像以往一般,可心知她都做了什么,终还是不同了。 “寒冬腊月赶路本就艰辛,你还是早早歇息,我不过是今日见淳元和他争吵两句,心中憋闷罢了。” 郑亦雪连忙道:“阿兄,你注意身体,另外我们不在多留几日吗?裴县令那,我还有事要同他商议。” 郑梓睿一身倦容,“不了,我们也在咸满县耽搁太长时间,再不走,只怕要在路上过年,至于你与淳元要谈的事情,既然他迟迟未应,只怕不能同意。” 虽说此话是过于夸张了些,离过年少说还有三个月,不过他后面的话说的便是实情了,裴寓衡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会投靠十一皇子的,多留无意。 她还想再问些铺子烧火之事,郑梓睿不容置喙让她回屋收拾东西,脱口而出,“此事是误解,我已同淳元解释清楚,你不必忧虑。” 就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不质问郑亦雪同她说清楚,一如淳元所说,铁证如山,是郑亦雪自己雇人放火,好似也没甚说的。 郑亦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隐隐不安。 次日一早,郑家车队陆续离开咸满县,狂风阵阵,坐在车厢里的人只觉这风快要将车顶掀开。 此次离开咸满县,同郑亦雪幻想中拉拢裴寓衡置宣月宁死地的灿然相反,有种被赶走的灰溜溜之态,作为咸满县县令的裴寓衡连面都没露不说,就连手下都没有还送行的,令她脸上憔悴遮都遮不住。 道路两旁轻薄的白雪下是枯黄成片的田地,就在他们车队前行数里之地,一身黑衣的萧子昂正带着自己小厮等候在路旁。 他也不客气,明面上他还是郑亦雪的未婚夫,双腿一夹马肚子就来到郑梓睿的马车前,“八郎可否稍上我主仆二人,出来的太急,我们连马车都没买上一辆。” 郑梓睿就坐在车里,“有何不可。” 说着让小厮们去给萧子昂匀出一辆马车来。 哪怕隔着车帘萧子昂都听见了郑梓睿沙哑的嗓子,故意问道:“八郎可是身体不适?去往洛阳路途谣言,八郎还是养好身子再走。” 郑梓睿无法在安然坐在车内,只得掀开车帘,他一宿未睡,眼里血丝遍布,“劳萧监察史惦记,我并无大碍。” “那便好,”萧子昂眸光流转,见了他这副样子坏心思道,“冬日严寒,八郎却匆匆赶路,要不是世人皆知八郎乃正人君子,我都要怀疑七娘铺子被烧同八郎有关。” 车厢内,郑梓睿苍白的脸上连客套都消失了。 像是开在天上之上的雪莲,被一场雪崩席卷而下,只余残身,看在萧子昂眼里,有种异样的美丽。 他下意识将其面容刻进脑中,随即想起裴寓衡,打了个寒颤,将这点画面全然剔除出去,他刚才脑子进水了不是。 “天寒地冻,逗君一笑,”看够了郑梓睿笑话,他脚一动,身下马匹走了起来,“多谢八郎准我同你们一路,萧某心中不胜感激。” 在萧子昂骑着马去往被小厮强行收拾出的马车时,离郑梓睿不远的马车掀开了车帘,郑亦雪咬牙切齿的唤住了他,“萧监察史!” 萧子昂想了一下,还是骑着马往后挪动了几步,蹭到她的马车外,居高临下望着她,“十一娘唤我何事?” 郑亦雪瞧见他,当真是怒火中烧,近日不顺的情绪全朝他而去,“我倒是不知萧家已败落如此,竟让萧监察史连辆马车都买不起,还要和我郑家一起走?” “十一娘可以再大点声,让八郎也听听他的好阿妹,可有半点世家嫡女风范,竟如此咄咄逼人,”看她不忿,他又道,“家族之产又不全然都是萧某自己的,萧某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可谓两袖清风,十一娘提醒我了,下次面圣,我得跟陛下提提,赐个马车予我。” 不知他为人,还真会被他骑在马上的风姿所迷,可郑亦雪因着婚事没少与他打交道,知道他内里是个多黑心肠的人,恨道:“当真是厚颜无耻!” 萧子昂从不是个会怜惜小娘子的人,若说他对突显柔弱之姿的八郎还能起点小心思,可那也被裴寓衡对八郎的态度给劝退了,因而对郑亦雪的冷嘲热讽,他回击的更厉害。 “要不民间总言,什么锅配什么盖,想来我这厚颜无耻之人,只有十一娘这种虚伪自私的人才能配得上了。” 他这可真是把郑亦雪的面具拉扯下来,在真容上狠狠踩了一脚。 郑亦雪一双美目里冒了火,压低声音道:“萧监察史因何不放过我?同我退婚之后,凭萧家的能力,可以为你择一位更加优秀的小娘子!” 萧子昂道:“我认识的十一娘,可不是如此单纯之人,你会不知在洛阳因你之故,我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十一娘,既然敢做就得敢担责任,我一日不同你退婚,只怕你一日不能如愿。” 她生出悔意,早知如此,当年在洛阳,就该先行退婚,“你要拖至何时,才能消气?” “哎呀,”他叹了口气,“你千不该万不该,想着用十一来压我,我可不是能如你愿的人,十一娘,这门婚事,看来还要再拖上一拖。” 他竟如此直白的告诉她,这门婚事他不退,几番打击之下,郑亦雪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萧郎,你就放过我吧,为何要让大家在背后说三道四,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给,我便给你。” 寒风凛冽,萧子昂已经被吹的浑身冰冷,怜悯的瞧着她缓慢地摇了头,眼前浮现的是那病弱之人的模样,“十一娘,非我不同意,而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留下这句足以让郑亦雪浮想联翩的话,他直接钻进了点着火盆的车厢,缓了口气。 他的贴身小厮正整理着一路的见闻,从头到尾,字里行间都是对裴寓衡的侧面夸赞。 什么咸满县百姓夸裴寓衡是位好县令,对,就是这种朴实的令萧子昂不忍直视的话,想他萧郎,最喜花团锦簇的文章,如今能为了裴寓衡用最质朴的话夸他,已是表现出了他最大的诚意。 除此之外,他站在外来人的角度,以贸易区和番薯为中心,写了百姓们生活的改变。 首当其冲便是百姓们手里有钱有粮了,往常咸满县冬季漫长,四季只有夏季才能耕种,人们就指着这三个月种庄稼过活。 可裴寓衡种植出了番薯,番薯一年种三岔,他们今年留了不少粮食过冬,其余的除了给县衙就是卖给了宣月宁,赚了不少钱。 手里有了钱,理所应当就该开始买卖东西,贸易区的开展让不少商人闻风而来,百姓们买东西也不用非得跑到州府,就近解决,省事不说,还带动了经济,肉眼可见,街边商铺多了起来。 其次就是边关战事,他识时务的紧,既然不能用计诬陷裴寓衡,便客观将贸易区建立缓和战事直言上秉,还将和童将军密谈之事尽数写了上去,做了一份详细的用贸易区打进他们内部的计划。 再来……萧子昂打了个喷嚏,这是他带着小厮在外面等郑家车队冻的。 他昨晚看戏看的来劲儿,谁知晚上临睡时裴寓衡找了过来。 雪过乌云散,隐在其后的圆月发着晕黄的光芒,照在一身病态的裴寓衡身上,让他误以为美人投怀送抱。 可哪知美人见了他便说,“你明日同郑家一起离开。” 美则美矣,可谓毒药,碰之不得。 “裴县令此话何意?怎么三更半夜来寻我?怕我萧某人待久了查出些什么?” 萧子昂也只能过嘴瘾,二人都知他不会违背女帝意愿。 裴寓衡从容地走进萧子昂的房间,抬起宽袖低声咳嗽了几声,脸色更是苍白,“萧监察史,我有一桩交易想同你做。” “瞧瞧,我这小厮太不懂事,怎么也不给裴县令倒杯水,”他走到桌前,伸手摸了把壶,“水有些凉,我这就让他烧壶热水进来。” 而后,真就让小厮重新倒了合适水温的水进来,亲自递给裴寓衡,“不知淳元,想同我做何交易,萧某洗耳恭听。” 前一句还讥讽着,后一句萧子昂就能哥俩好到勾肩搭背的亲密样,见风使舵的本领可谓之高。 裴寓衡仅瞥了他一眼,接过水杯不喝,直接从宽袖中拿出一张轻飘飘的薄纸。 萧子昂一看,先是不解上面满满一页的人名,待看清他们人名官职,才惊着看向裴寓衡。 “前年盐引一案轰动一时,可除了抓出几名替罪羊,未曾撼动半分,这上面人名全是参与者,且是尔管辖之地的官员。” 裴寓衡一边说,一边将另外一张纸拿出,上面明列官员所犯之罪,“避重就轻,牵一发而动全身,萧监察史,淳元有份大功绩欲要送予你,且看你敢不敢,能不能吃下了。” 第九十九章 啼笑皆非 第九十九章 啼笑皆非 那张纸上,透过一个官员的生平记载,将他与同窗之谊写尽,又通过此向外扩散,形容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在这张关系网上,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做的事情,都猜测了一二。 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上面分析官员性格、成长环境,连他可能犯的事都进行了预想。 有真切犯的事,也有隐藏在内的预知。 可这些,只有一半。 萧子昂动了动身体,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防备姿态,“裴县令,恕我直言,虽有部分犯罪事实,但更多的都是你的妄想,我怎知是真是假?” 裴寓衡转动着手里的杯子,透过窗棱投射进的月光洒在水面上,随着他的转动而沉沉浮浮,只道:“那萧监察史,这场交易做还是不做?” 他没进行劝说,可带给萧子昂的震惊和压迫,比他费劲口舌的效果来的大的多。 萧子昂收起了他言语间的不着调,恢复成在外人面前最常见的清冷君子之态,正视起这桩交易。 两张纸上的人名,除了根深蒂固世家大族之子,就是通过联姻、同窗等攀附其上之人,是女帝必要铲除的顽疾。 如能将其连根拔起,势必让他们元气大伤。 一但撕裂,有了突破口,万丈高山倒塌只是时间问题。 替女帝分忧,滔天功绩唾手可得。 “做!” 裴寓衡这才执手将杯中之水饮尽,红唇微弯,看向萧子昂,“萧监察史放心,对你而言,绝对是稳赚不赔的。” “那就是不知,淳元想拿此换什么?” “简单,”裴寓衡将杯缓缓倒扣,眸中尽数肃杀,“只需萧监察史拖住和郑十一娘的婚事,誓不退婚。” 萧子昂怔愣,也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完,“成交,那剩下的一半?” 裴寓衡站起身,“剩下的一半我会在你抵达洛阳时,给你寄到萧府,萧监察史这么心急,不让他们过个好年?” 萧子昂跟着起身送他,“淳元此言差矣,难道让萧某过个好年就不重要了,他们难道还能比得上我?” 他看着萧子昂,似是被此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和不要脸给震住了,“也罢,东西给了萧监察史,全凭你处置,不过萧监察史当真舍得不退婚?你不想娶妻了?” “我也不知郑十一娘哪里得罪淳元了,硬要我拖着不退亲,她可不容易嫁给十一皇子了,莫不是在替七娘出气?” 裴寓衡只是斜睨着他,“辛苦萧监察史从十一皇子那抢人了,郑家明日就离开咸满县,还请现在就开始收拾。” “不辛苦,不辛苦,本也一直在抢,”萧子昂向他拱手,而后似有所感叹道,“你和七娘还真是,巴不得我赶紧离开这,也罢,这咸满县也无甚风景,风还忒大。” “七娘?” 裴寓衡甩袖离去的动作一顿,像是一只圈着领地的动物,自己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 他缓缓转过身,问道:“萧监察史此言何意?七娘同你说过什么?” 被他眸子所摄,萧子昂无辜道:“淳元难道不知?七娘每次见我都冷言冷语催着我赶紧回洛阳,也不知你们二人为何放我如狼?” 赶他走? 裴寓衡皱起眉,可每次萧子昂出现,宣月宁都急忙赶来又是为何?这可和在他面前的表现不同。 他压下心中疑问,只道:“难道萧监察史不知?” 萧子昂假意道:“不知。” 裴寓衡送了他一句话,直让他装也装不下去,“萧监察史今晚收拾行李便好,不用惦记我的书房,剩下一半的东西,全在我脑中,还没写出来。” 他没告诉萧子昂,那里面还有诬陷他父亲之人,他从未忘记过替父平反。 院里的雪被清扫干净,有风袭来,四面八方都漂浮着雪晶,打在脸上凉凉的。 宣月宁一边跺着脚,一边往裴寓衡的书房而去,一路畅通无阻,王虎见了她直接让人放了进去。 “我听闻今一早萧监察史回洛阳了?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两人说好了婚事,当时羞涩不已,连见都不敢见,可回过味来,就不乐意视线范围内无他了。 她惦念了他两辈子,突然升起的感情,陌生的让她不知所措,只能凭本能去行事。 虽与他很熟很熟了,可有些东西,变了关系,就不一样了。 裴寓衡的书房总是阴冷,只有那一个炭盆孤零零的燃着,她一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看她要将披风脱了,他赶紧阻止,“莫脱了,屋里凉,不要感染风寒,”随即跟屋外王虎说道,“大郎,再拿两个炭盆进来。” 王虎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 宣月宁回头瞧他,只是单薄的棉衣也能被他穿出颜色来。 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又不约而同地转头视线再次相撞,而后互相笑了起来,冲淡了两人间尴尬的氛围,自在不少。 她走到他书桌前,这间书房最大的不同,就是身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下次还是在书房中多放一个火盆,你万一感染风寒,才是真的难受了。” 裴寓衡垂下眼睑,他不敢问她是否嫌弃自己身子不好,也不想问,她只能是他的,只道:“好,听你的,倒是你今日怎么没去铺子里。” 宣月宁不想跟他说自己想见他,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折腾,穿什么衣裳好看,戴哪支钗子,再戴珍珠步摇是不是显得自己太不矜持了。 心神不定的,连去铺子都不能吸引她,听说萧子昂离开咸满县,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立马赶了过来。 她还没开口,裴寓衡已经想起了她一进门就问的话,语气也冷淡了一分,“我知晓了,你是为萧监察史而来,我昨日同他商谈一番,让他和郑家一起走了。” “你同他说什么了?” “与他做了场交易,让他暂时不要和十一娘退亲。” 郑梓睿和郑亦雪的离去,让她忍不住开怀,这两人可算走了,她隔着书桌凑近他,“不让他和十一娘退婚是为了我吗?” 裴寓衡不理她,自顾自看了一页书,她扒拉着他的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手冰凉刺骨,和她从披风下面拿出来温温热热的小手一点都不一样。 她穷追猛打,就想从他嘴里听到实话,“别不说话啊,我人都过来了,你还看什么书啊,书什么时候看不行,你是不是为了我?” 他被缠的没办法,扣下书同她道:“不过是随手为之。” 哦,随手为之,就让一直针对她的郑亦雪连婚事都退不成了,宣月宁又往前,近到都能数清他的睫毛时,他突地站了起来,“我有一个疑问,为何萧监察史会同我言,你很希望他离开咸满县?” 宣月宁撇撇嘴,终是决定大发慈悲的放过他了,“他是监察史,在咸满县多待一日,你就多一分危险,焉知他那人肚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赶紧离开咸满县去祸害别人最好。” 看她言辞肯定,面上全是厌恶萧子昂之态,裴寓衡是真蹙眉了。 “你竟这般讨厌他?我还以为你喜欢他,每每他过来时,你都要过来凑上一凑。”看她对他巧笑嫣然,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阿嚏!”宣月宁揉着鼻子,“怎么可能,我疯了会喜欢他,我昨日都说了,我……” 我心仪你。 他眼神危险压低了声音,诱哄道,“月宁,你昨日说什么了?” “你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她面上飞霞,“你以为我为何他一来就着急,一定要出现,你就没发现那位萧监察史好龙阳吗?” 裴寓衡:“……” 她瞪了他一眼,丢脸死了,竟真给嚷了出来。 打开门,王虎正要把炭盆端进屋,见她问:“七娘这就走了?” “恩,我去铺子,”又看了一眼炭盆不放心道,“把它放书房里,注意通气。” “哎,知道了,七娘慢点,昨天下了雪,地上滑。” 他将炭盆就放在书桌不远处,刚固定好,一抬走,就见裴寓衡低笑出声,诧异问道:“郎君?另外一个铜盆还放吗?” 裴寓衡眼里都是释然后的笑意,“拿进来吧。” 原来,他误以为她被萧子昂所迷,是以看见她过来,总是要气上一番,她却是怕萧子昂对他做些什么。 当真是,当真是。 啼笑皆非。 不过,他眯起眼睛,连他都不知晓的事,她如何得知的? 雪团见门开着小心地探了个头进来,传话的语气都带着些迟疑,“郎君,夫人请你过去一叙,说是问你请哪家的媒人?” 王虎手一抖,差点把炭盆给扣了,“郎,郎君,给谁请媒人啊?” 裴寓衡宽袖一甩,拿起披风就去寻宣夫人,“自然是给我请。” 雪团和王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震惊! 王虎:“郎君要结亲了?和谁结?” 雪团:“那我们七娘怎么办?咸满县还有小娘子配得上我们郎君的吗?” 王虎疑惑脸:“你说,会不会是七娘和郎君?” 雪团同样疑惑脸:“那请媒人作甚?夫人不就可以做主吗?” 第一百章 交换庚帖 第一百章 交换庚帖 咸满县最有名,曾经撮合成功三十多对有情人的媒人,最近饭都吃的不香了。 无他,却是裴县令请她做媒。 裴县令不只是咸满县的天,还是人们心中唯一信赖的“神”,如今他准备成亲,人们才惊觉,裴县令还未娶亲。 可他若成亲,我们七郎可怎么办? 怀揣着这样的担心,媒人走进了县衙后院。 宣夫人近日也是容光焕发,走起路来都带着风,亲切地邀媒人里面坐。 屋里只有一个雪团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为媒人端茶倒水留在了一旁。 媒人忐忑问:“夫人看上了咸满县的哪家小娘子?” 宣夫人摇摇头,“我请你做媒,做的是我儿寓衡和月宁的婚事。” “可是七郎,恩……七娘?”媒人那一进门就强颜欢笑的脸此时可谓是百花绽放,笑意十足。 “正是七娘。”她回着又转头去叫雪团,让她将裴寓衡叫过来,雪团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一路小跑不敢耽搁去找裴寓衡。 裴寓衡来时,宣夫人正同媒人说着话,见他过来道:“媒人我已为你请了过来,剩下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接下来为娘就要做七娘的娘了,你可有异议?” 他看着已有岁月爬在脸上的宣夫人,想起请求阿娘同意二人婚事那晚,她语重心长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你是我儿,我对你的心思最为清楚,你为人偏执,认准的事情没有人能将你拉回,不管你因何要娶月宁,我心中同样窃喜,她早年丧父丧母,是我一手将她养大,我不能用此为由强迫她嫁给你,你二人两情相悦是最好,但有郑家在前,嫁给你后,她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郑家,我们裴家亏欠她良多,你万要将她的付出记在心中,于小娘子一辈子就那么一次的婚事而言,我不希望草率间几句话就将她迎进门,这对她太不公平了些,我是真心拿她当女儿待的,寓衡,此婚事我会完全站在月宁一边,对你百般挑剔,上至聘礼下至纳吉,我只会当月宁的娘。” 他整理衣袍,向着宣夫人行了个晚辈礼,“还望夫人能同意将月宁嫁给淳元,淳元向夫人保证,婚后十年如一日般爱护月宁,不纳妾无通房。” 本还想加上一句,让她如闺阁时期无忧无虑,话刚到嘴边,便自嘲一笑,她哪里还是单纯快乐的小娘子,从越州一路到咸满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件她没参与过。 她早已能独当一面了,惹人心疼。 宣夫人对他的态度甚是满意,“善,那你可能应准待你两年弱冠之后再迎娶月宁一事?” 裴寓衡依旧行着礼,将胳膊往下压了压,“均听夫人的。” “善,如此我便同意你二人婚事了,”宣夫人扭头看向一边已经彻底愣住,满脑门子写着发生了什么的媒人,“我已与裴县令商谈好,现下就可以更换庚帖。” 庚帖便是写好生辰八字的帖子,大洛的婚事,只要两家人拿庚帖交换,那这门婚事便是成了,余下的纳吉下聘就是后话了。 往常媒人都是拿着两家的庚帖,先去道观算上一挂,看看两家孩子有缘无缘,一般来讲,这个活计就是走个过场,听两句吉祥话。 而后她亲自上门,将两家的庚帖互换,交给对方,这门婚事就在她手里牵成了。 如今宣夫人说什么? 就在这间屋子里,直接拿出庚帖来换?这还是她做媒头一遭,宣夫人竟不是为儿娶妻而是嫁女? 七郎,哦不,七娘,日后伺候这样的婆母,可当真幸运。 媒人嘴里说着一串又一串的喜话,接过裴寓衡的庚帖,又拿过宣夫人递给她的庚帖。 裴寓衡盯着那两庚帖在她手里互换,属于宣月宁的庚帖就在他眼睛下方,尺寸之地。 只要拿过它,他和月宁的婚事就成了定局,再无更改的余地。 “拿着吧,寓衡,这庚帖日后就放于你处。”宣夫人难得见儿子踟蹰,出声提醒。 他伸出手接过轻薄的庚帖,如同接过宣月宁整个人。 宣夫人见他怔愣,亲自将红包给予媒人,送她出门。 而后没再理自己儿子,脚下一转,就到了得知消息,没有出门的宣月宁处。 “阿娘?” 宣夫人将庚帖递给宣月宁,把之前跟裴寓衡说的两年后成婚,再同她说了一遍。 宣月宁小心摸着庚帖,打开看了许久后,才恋恋不舍地还回去,宣夫人推却,“你的庚帖如今被寓衡拿在手中,他的庚帖就放在你处。” “谢阿娘。” “傻孩子。”宣夫人摸着她的头,感慨连连。 她是故意为之,裴寓衡身子不好,长安大夫打从他生下来就同她说过,婚事尽量弱冠之后再提及,而月宁如今还未及笄,身体骨都没长好,同为女人,她也是要为月宁谋划的。 如此待两年之后,他弱冠,月宁也及笄,再来举办婚礼再合适不过。 “月宁,你嫁入裴家大可放心,寓衡向我承诺婚后不纳妾无通房,而裴家族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有我看着,你尽可放心,我还同他言,想要娶你,当得尽心尽力,不然我可不舍得将你嫁给他。” 宣月宁杏眼潺潺,被宣夫人拥入怀中,“你且记得,男人对轻易得到的东西向来不珍惜,月宁你不回郑家本身就缺了娘家依靠,阿娘虽是你娘,过日子你是要和寓衡过的,婚事上等个两年,也是为你二人好。” 宣夫人轻声细语在她耳边讲些为人妇之道,什么家中钱财要拿捏住,什么不可全部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孩子的事不着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她完全站在自己娘亲的立场为她说这些,好似忘记在她嘴里容易薄情的男子是她儿子一般。 宣月宁在心里辩解,裴寓衡才不会呢,他被教导的有担当有责任,她信他。 而同时,她不禁拿宣夫人同郑家亲阿娘做比较,她出嫁的时候,可从没有人给她讲这个,只道让她遵守妇道,以夫为天,尽早生儿子巩固地位。 她赖唧唧地在宣夫人怀里拱着,“阿娘,你待我真好。” “别拱了,多大人了,一会儿衣襟让你拱开了。” 宣月宁不听,更使劲往她怀里扎去。 这开怀的日子,想什么郑家,她日后是要嫁给裴寓衡的人了,只要她想,别人可以叫她一句小宣夫人。 想想都令人开心,她再也不是郑小娘子、郑夫人了。 门外,裴寓衡驻足片刻,听见屋内母女笑声,自己也浅笑起来。 庚帖交换,宣月宁和裴寓衡的婚事就此定了下来。 咸满县的百姓听闻,都是一副特别为两人开心,但我们早就猜到了的模样。 “我就说,七郎肯定是要嫁给裴县令的,你们还不信。” “我们何时不信了,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人般配。” “我听为裴县令婚事奔跑的媒人说,宣夫人可疼七郎了,站在她那面,让裴县令给个章程出来,我们七郎有福啊。” “我们裴县令能娶到七郎,才是有福,哎呦,这说七郎嫁给裴县令真是太别扭,是不是应该改成七娘。” 他们摆手,“不改。” 叫宣月宁七郎,才能体现他们的亲近,这改了称呼,不就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了,可不行。 宣月宁哼着小曲,路过的百姓见她在铺子里,不管她认识不认识,都得走进来说两句恭贺的话,他们没法子说给裴寓衡听,只能来她的铺子里了。 凡是进来道声恭喜的,宣月宁都让雪团给他们包上自己做的小吃,聊表心意。 这铺子已经出具雏形,一楼二楼全部打造好了,一楼宽敞,一进来就能将所有的东西收入眼中,二楼则更加奢华,注重隐秘,有一半的柜台,一半的包间。 她这铺子,不卖布匹,只卖已经成型的衣裳服饰。 而一楼悬挂的全是一身身衣裳,此时是冬季,故而棉衣和披风是最多的,款式多种多样,全是她画出来后,在贸易区找做衣裳的铺子给做的。 做衣裳的铺子还是库狄蔚文给牵的线,知她不会用自家的店,才特意介绍给她的。 宣月宁不好意思欠他人情,何况她手里还有余钱,就在咸满县找了家小院租下来,聘请绣娘专门为她缝制衣裳,绣娘们绣的,全都是贵重的布料,她挑了两身女装给其送去,让他孝敬其母。 而交给铺子做的,都是适合百姓们穿的,也不怕他们将样子学了去。 她正指挥着王虎为她挂衣裳,一扭头,就见库狄蔚文来了。 “郎君?” 库狄蔚文收好受伤的心情,绿眸一如往日般和煦,故作轻松道:“恭喜七娘,裴县令会好好照顾你的。” 宣月宁点头,“多谢郎君介绍给我铺子,不然这些衣裳还不知何时才能做出来。” 那边王虎已经站了过来,替裴寓衡盯着库狄蔚文。 库狄蔚文叹了口气,“七娘,你不必言谢,你的单子多,也让那铺子赚了不少钱,今日,我找你来,是想谈生意的。” 七娘之才,越州尽知。 她铺子里的衣裳服饰,均由她一手亲绘而成,可布料从哪买,珠宝从哪进,衣裳从何处做,这里面可做的生意太多了。 “七娘,今日只谈公,不谈私,我想承包你们铺子日后的布料和珠宝。” 宣月宁正犯愁这些东西该从何处进,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贸易区蹲守了,库狄蔚文若是可以包下来,能解决她的烦,但,她如今已经与裴寓衡有了婚约,行事不能再向以前无所顾忌。 她邀他上了二楼,原本应该放置珠宝的柜台现在还空空如此。 既然他说只谈公事,那今日就是两个商人之间的交锋。 库狄蔚文原本就是越州最大的胡商,他又从裴寓衡那租了半个贸易区,资本越积越多,可以说不论什么稀罕的料子,稀奇的珠宝,他那应有尽有。 而他开出的价格,只比宣月宁心里承受价高出那么一成,可这一成代表着可靠的货源,算来算去都是划算的买卖。 她几乎就想这么同意了,还是道:“库狄郎君,我还需回家同家人商议一番,可否等我几日。” 库狄蔚文翡翠般的绿眸都像是蒙了层灰雾,“七娘可是觉得贵了?” 宣月宁刚想就这么应承下来,门外雪团和王虎的声音相继响了起来,“郎君。” “七娘,郎君来了就在外面。” 她慌忙站起,莫名就觉得有一丝心虚,“怎的,今日县衙不忙了?” 裴寓衡进来先同库狄蔚文打了声招呼,而后坐在了宣月宁旁边的椅子上,颇为熟练地自己倒了杯水,在瞧见库狄蔚文眼眸黯淡时,才对她道:“冬季到了,县衙没旁的事情,过来帮你整理下铺子。” “今日还和他们说,屋内烧碳需得注意通风,打算拟个章程出来,让大家提高冬日用碳的警惕,顺便统计一下多少人连柴火都买不起,在我任上,还是尽可能避免冻死人的情况出现。” 他一来,了了几句话就将宣月宁的目光全然夺了去。 “站着作甚?大郎说库狄郎君找月宁是要谈生意,不知谈的几何?”他仰头瞥了眼宣月宁,这一眼让宣月宁从头麻到脚,好似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她屁股都不敢坐全乎椅子,轻轻挨着三分之一,腰板挺地笔直,将和库狄蔚文商讨的事宜一一告知。 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神色,将你来我往互相砍价的过程略过,着重说了自己是要回家同他商议的。 裴寓衡被她“家人”那两个字取悦了,看似是对着她实则是对库狄蔚文道:“无甚需要商议的,只要你觉得可行。” 这充分信赖的姿态,让库狄蔚文苦笑,在这间屋子里已然是待不下去了,随即对宣月宁说:“七娘,裴县令都这样说了,你觉得我们之前商议的事情可行?我过阵子要回越州了,今日若是能定下章程是最好。” 他要回越州就不用经常见面,宣月宁瞧了裴寓衡一眼,见他当真不想阻止,反而支持,便同库狄蔚文敲定了后续进货事宜。 两人送走库狄蔚文,宣月宁扯扯裴寓衡的宽袖,“你来到底是做什么的?真不介意我同库狄郎君做生意?” 裴寓衡带着她走到二楼窗口前,站在她身后,像是要将她拥入怀中,两人还未定下亲事,库狄蔚文都已是手下败将,有何可惧。 “你不是说想让我为这铺子起个名?” 宣月宁侧头,“你想出来了?” “恩,不如就叫皓月。” “皓月,”她喃喃自语,“好听,我喜欢。” 万般疏影,皓月当空,一如她在他心中的形象。 第一百零一章 甜言蜜语 第一百零一章 甜言蜜语 天刚刚放亮,金乌懒洋洋慢吞吞地爬上碧蓝无云的天空。 从它身上随意泄露下来的日光照在屋内铜镜之上,铜镜里的小娘子穿着浅粉近白的上襦,薄如蝉翼的衣裳贴在她的身上,锁骨若隐若现。 齐胸的粉色八幅石榴裙被暗色系带紧紧绑住,从上至下颜色愈来愈深,在末尾晕染出一片花海,精美的刺绣点缀其上,银丝流转。 这裙子的料子介于冬季和夏季之间,不厚重,但也不轻薄。 同一般冬日里臃肿的棉衣相比,更衬得人身材玲珑,人比花娇。 小娘子戳戳铜镜之上的自己,抿了抿唇,想将唇脂蹭开。 她身后婢女为其梳好头后,忍不住劝道:“七娘,我们换一个唇脂吧,这个唇脂颜色太红了,不配你身上这条粉裙。” 宣月宁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认雪团说的对,而且还是照顾了她的面子,没将话说的太难听,何止是不配她今日的粉裙。 她本就有一双杏眼,不打扮的时候都明眸皓齿的,今个耳着珍珠坠,艳丽的红唇在她的脸上太过突兀,像是在一幅墨水画中非要添一抹血色骄阳,反破坏了意境。 只能悻悻然道:“擦了吧。” 雪团欣喜地用沾湿的汗巾为她擦去鲜红唇脂,然而选了一个粉中偏红的颜色给她抹上。 “七娘,快瞧瞧,是不是好看多了?不过七娘怎的买了这么多的唇脂,哪里能用的完。” 梳妆台旁摆着四个小小的唇脂,除了已经用过的两个,还有两个新的在等待主人临幸。 雪团刚才挑颜色时就将其全都打开了,指着一盒问道:“这盒和刚才那艳红色是一个颜色的,七娘,颜色买重了,要不要奴婢给换了去。” “不用换,我特意挑的两个一样的,另外那盒是我买来送给夫人的。”宣月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将那盒还没用过的唇脂捻了过来,还没她手心一半大小,买时竟花了她五十个铜板! 凑在鼻端闻了闻,是她喜欢的牡丹花香,不知道抹在他唇上,尝起来是不是也是牡丹味的,好像上次也是给他买的牡丹味,下次是不是可以换个茉莉香? 镜中小娘子眉目含情,羞得扔了唇脂遮住脸。 她想到哪里去了! 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唇脂,本是要和裴寓衡用一样的,这种隐秘的快乐随着上唇一试彻底终结。 她驾驭不了这红似血的唇脂。 不知等她大婚那日,抹上红唇会不会好看? 哎呀!她用手指来回拨弄那盒小唇脂,她这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嫁衣她都还没设计呢! 雪团偷偷从后看着她,捂着嘴偷笑,轻手轻脚去为她拿大氅。 等那盒唇脂就快在她手下散架子,她停了下来。 裴寓衡怎么就不能陪她一起用粉色的唇脂,她脑中浮现出越州拔解那日,他身子劳累频频喝药,蹭得红色唇脂脱落,被自己硬生生抹了粉色唇脂。 想着他那泛着晶亮得粉唇,呼吸一滞。 算了算了,那个样子的他,实在太没有攻击性了,不行,再想下去她要受不住了。 其实,也幸亏那日的唇脂带着晶亮,那粉色根本就遮盖不住他因心疾而泛起青紫的唇色。 心疾…… 她垂下眼睑,盯着那盒唇脂,突的就没了要和他用一样唇脂的想法。 用红色唇脂不过是为了遮掩唇色,不让人发现他病弱之躯,她更想有朝一日能将他的心疾医治好,再不用抹唇脂这种东西。 她拍拍脸,宣月宁,努力赚钱吧,将大洛有名的大夫都请上一遍,就不信治不好他。 将唇脂放进腰间她最重要的钱袋中,“雪团,将大氅给我,你也穿好衣裳,我们去皓月坊,看看新招来的人怎么样。” “哎,知道了七娘。” 两人坐着马车,是的马车,明明皓月坊和县衙只隔着一条街道,裴寓衡还是为她配了个马车。 除了路中央,道路两旁堆着小腿深的白雪,咸满县的天气,走上一条街道,都能将人冻得透心凉,他如何舍得,现在又不是养不起马车。 而就在雪堆里,一个浑身沾了雪的小动物躺在那里。 宣月宁就掀开车帘四处望了一下,就眼尖的发现它,看她想要下马车,雪团赶紧拦住,自己下去抱,要是让郎君知晓七娘脚下沾雪,她定要被责怪。 雪团很快就回来了,在外面还用自己的衣裳拍了拍它身上的雪,却是一只奶白色的小狗,还没有雪团半个臂膀大。 看品种不会是咸满县百姓们自己家里养的,反倒像是贸易区那面的商人带过来扔掉的。 宣月宁想抱它,雪团赶紧用背对着她,“七娘,不可,等我们到皓月坊,让奴婢给它清洗一番,再给你。” “哪那么多讲究,我看它在雪里冻了半天,都快冻死了,得赶紧缓缓,你给我,没事的。” “不行。”雪团十分坚定。 宣月宁看着雪团怀里的小狗,幽幽叹气,想当年,她也是在越州抓过鸡的人啊! 到了皓月坊,热浪铺面而来,她跟着雪团带着小狗去炭盆那烘烤。 脱下大氅,就出了里面的衣裳,引得新来的小娘子们频频看向她。 这衣裳就是针对咸满县这种天气特别制作的。 屋外十分寒冷,是以大氅用的都是最好最厚实的料子,务必达到只要出门一件大氅就能保温的地步。 可屋里炭盆足够不说,咸满县的人家,不管是铺子还是房子,里面都有火墙,可以添柴火散发热度,再穿棉衣可就要热出汗了。 是以里面的衣裳已稍厚透气为主,脱下大氅,穿着轻巧的衣裳正合适。 现在皓月坊还没正式开门,可凡是看在裴寓衡面上子,来她这光顾的顾客,见了她的衣裳,都意动的定上了一身,尤其以小孙主簿的母亲最为大方,一口气定了八身,说是自家女人多,爱花俏。 宣月宁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已经将其列为了自己在咸满县可发展的最大主顾,并且在晚上回家吃饭时,和裴寓衡提了两句。 孙家就小孙主簿这么一个独苗苗,家里不缺田不缺银,不过是想让裴寓衡提携小孙主簿一二。 裴寓衡早就用小孙主簿用的顺手,现在的小孙主簿可不是刚刚接手主簿之职,忙得手忙脚乱之人了,上可编制人口户薄,下可跟着裴寓衡升堂,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冲劲。 可再提拔他,他也是吏干出身,升迁不易,裴寓衡便寻了他,问他想不想考进士科,他一鼓励,小孙主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日日回家翻书,可把孙父孙母给激动坏了。 尤其是孙母,穿着新衣裳,走到哪都得夸赞一边裴县令,在大家附和声和羡慕目光下,再给皓月坊美言几句。 有咸满县百姓对裴寓衡和宣月宁的无脑爱护,皓月坊还没开业,就已经收获了足足的目光。 那边雪团手里的小狗动了起来,宣月宁松了口气,它这条小命算是捡了回来,见它无事,雪团又紧盯着自己的手,就怕她把小狗抱在怀里,无奈之下,只好去给新来的员工培训。 手中有钱底气足,她一口气聘请了十个人,一位掌柜,两名小厮,四名美貌小娘子,外加三名画图样的画工。 掌柜她本来是不想请的,每日里自己拿着算盘算进账,能时时刻刻摸到钱,这是多么美的日子。 裴寓衡对她的一切行为都支持,唯独在宣夫人这折戟,她说要自己当掌柜时,她那铁钳一般的手指差点没把她的额头给戳出个洞。 “商人地位低贱,你开皓月坊也是挂在我的名下,还敢自己去当掌柜,是不是不想要你的名声了!” 她哪里敢薅宣夫人的虎须,不情不愿的招了位考过几年进士没考上,家人重病只好从商,有过丰富经验的掌柜,又给他配了两名小厮,跑上跑下,包衣服的体力活就全交给他们。 另外三名画工,都是裴寓衡衙门中最初老人,家中的阿姊阿妹。 也只有他们家境丰实,可以培养自家小娘子读书学画,不然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好在咸满县找出会画画的小娘子来。 将他们姊妹招进来,又能不怕她们背叛,自己兄长可都在县衙裴寓衡手底下,又能为裴寓衡拉拢人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最后招的四名美人,还是从越州酒肆那得来的灵感。 那时一整条街酒香扑鼻,穿着暴露大胆的胡姬就站在酒肆外冲她招手,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她惯爱穿胡服,每每从那走过,或是去给崔棱打绿蚁酒,都得被她们摸上一把,没少被欺负。 想起在越州的趣事,她也笑了起来,对还有些拘谨的四名小娘子道:“你们且去将昨日到的新衣裳换上我瞧瞧。” 四人互相看看,都不敢动,昨日到的衣裳都跟宣月宁现今身上穿的一般好看,价值不菲,她们没那个胆子。 最后还是四人中,唯一的一位胡姬先说了话:“七娘,那些衣裳过于贵重了,万一穿坏了,我们赔不起,” 说话的胡姬身上异域风情浓重,头发是卷的,眼睛都是琥珀色的,瞧见她,就能让宣月宁记起酒肆外的胡姬。 她是见皓月坊招人,自己走进来问宣月宁收不收她的,她本是胡商之女,奈何父亲后娶的母亲想将她卖进乐坊,入贱籍中最低贱的乐户。 入了乐户,她这辈子再难翻身,知皓月坊背后有裴寓衡撑腰,才大着胆子求宣月宁收留。 其余三人都跟画图者一样,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送到她面前。 毕竟她招人又不求她们会读书识字,只一条,长得好看身材有致。 胡姬姓高,家中排行老二,上面的一姊在母亲还未去世前,就被嫁走了,只剩她一人,在后母手中磋磨,也是因此,她胆子比其余三人大,先说了话。 宣月宁心情好,人也耐心,“无妨,衣裳做出来不就是被人穿的,不过是扯着几尺布缝上的,昨日的衣裳做出来就是给你们穿的,尽管去试,脏了坏了,我都不会让你们赔。” 四人听此,一个个取走衣裳走上二楼包间。 二楼设计时,便一半拜访珠宝首饰的柜台,一半开辟出隐私性强的包间,当时是想着若是有夫人要买昂贵的珠宝,可以不用当着众人的面,专门服务,后来才发现,它也可以当做试衣的地方。 不一会儿,四人就走了下来,为首之人正是那高二娘,她穿着胡服,可身材摆在那,硬生生穿出风情来,后面三人各有千秋。 有穿着魏晋风宽袖长袍的,有上襦下裙勾勒出纤腰的,还有穿着齐胸襦裙羞涩不敢抬头的。 宣月宁绕着她们转了一圈,拍手叫好,“大善!这衣裳,你们每日到了之后都轮换着穿,你们四人从现在开始便要习惯,不用畏手畏脚,你们的东家我最不缺的就是衣裳,以后新衣裳多的是机会穿。” 这四身就是她开业后主打的款式! 她指使着四人一会儿去帮忙摆放珠宝,一会儿去扫个地,直到她们忘记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敢在二楼包间无外男时,撸起袖子就擦窗棱,唬得她一愣一愣的,赶紧让她们歇歇。 成型的衣裳珠宝都已经到了,就等着开业了。 带着雪团回去时,雪团将洗净的小奶狗给宣月宁,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待在马车中。 宣月宁揉揉小奶狗的爪子,抬眼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到了家中,她故意将小奶狗藏在大氅中。 裴寓衡冬日清闲下来,在家的时日也长了起来,他一面和远在洛阳的老师通信,查父亲的案子,一面分出心神亲自教导裴璟昭和裴璟骥。 他是个合格的兄长,父亲去了后,就自己承担起教导之责,不管多累,不曾动过请先生的念头。 书房里传出的,是裴璟昭抽抽噎噎背诵和裴璟骥在为他的阿姊求情的稚嫩声音。 屋里没外人,裴寓衡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慵懒的很,一支手撑着脸颊,一支手翻着崔棱给他的来信。 也不看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小人,红唇上下一碰,将裴璟昭背错的地方重新念了一遍。 裴璟昭抽噎声更大了,金豆豆一颗颗洒了下来,按照裴寓衡刚才念的接着背,背着背着卡了壳,旁边的裴璟骥就偷偷提示她。 这时,裴寓衡扫了他一眼,说道:“骥儿,你离你阿姊远些,去写大字。” 后院的书房,在添了宣月宁的书桌后,又在她书桌旁添了两小张桌椅,都是裴寓衡让王虎给两个孩子量身打造的。 裴璟骥一步三回头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同裴寓衡道:“阿兄,是我要和阿姊玩,阿姊才没空背的。” 裴寓衡只道:“写你的字。” 又对还哭着的裴璟昭说:“你觉得你哭两声,今日就不用挨罚了?我三天前布置的作业,骥儿倒背如流,你呢?磕磕巴巴都背不出一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就不用读书了?” 裴璟昭就是个小倔驴,小脖子一梗,就哭着道:“男儿读书可以考功名,我读什么书啊!反正以后都是要嫁人的。” 裴寓衡阴沉下来脸,身子都坐直了,吓得裴璟昭差点忘记哭,“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厨娘……” 站在门外一直没有进去,将大氅敞开条缝,别将小狗闷死的宣月宁忍不住摇摇头,她从不插手裴寓衡教导两个孩子,裴璟昭今日是免不了受罚了。 “你调皮捣蛋,看在你年岁还小的份上,我从不阻拦,昭儿,你仔细想来,阿娘可是胸无点墨之人,你阿姊看得了账本画得了图样,你信不信我现在叫你阿姊进来,她能一字不差将你要背的东西背出来!” 宣月宁揉着小狗的毛往后退,可真是太看的起我了,早忘在脑后了,这时候进去,万一真让她背,丢人不是。 裴寓衡越说越急,已是咳嗽起来,“她们同你一样,也是女儿身,也嫁了人,但她们难道不是读书之人?” 裴璟昭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关注点完全跑偏,哭着说:“阿姊嫁谁了?” 宣月宁差点被这小丫头气笑了,听见咳嗽声,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背不出来之事,敲门而入。 裴璟骥已经倒了水递给裴寓衡,裴寓衡瞧她进来,脑瓜仁都疼,指着裴璟昭道:“今晚上不准她食饭,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吃!那个厨娘给我赶出府!” “好,好,”宣月宁手里还有小狗,也无法给他拍背,就示意两个孩子先出去,“骥儿帮昭儿多背两遍,先出去吧。” 等两个孩子嗖地跑没影,她才劝道:“你跟昭儿置什么气,年纪还小,听风就是雨的,有些道理等我和阿娘多跟她讲两遍,她就知晓了。” 裴寓衡不理她,她舔着脸凑了上去,“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想瞧瞧?” 他目光落在自始至终她都没拿出来的手上,见大氅后面,有东西动了,也起了些兴趣。 “哎呀,尿了!尿我手上了!” 宣月宁突然大声叫嚷起来,一脸急切,手从大氅里拿出,就要将一团白毛放在他的书桌上。 他听见“尿了”二字,迅速起身,又赶紧抽走书桌上的信纸,脱口而出,“你别放!” “哈哈哈……” 干干净净的白色小奶狗颤巍巍地站在他的书桌上,哪里尿了! 宣月宁欣赏着他拿着信纸横亘在胸前,身子后仰,像是被强抢民女一般的姿势,又笑了出来。 裴寓衡嘴角抽搐,放下信纸,被她一搅和,对昭儿那点气哪里还能存了。 她摸着小狗软软的毛,说道:“好看吧?我和雪团今日在去皓月坊的路上捡的,应该是太小,被着急走的商人给丢弃了,看着可怜就带回来了。” 趁他还心有余悸,一把拽住他的手覆在了小奶狗的头上,小奶狗仰起鼻子嗅了嗅。 他眼神也跟着放软,嘴角要翘不翘的,“你给我送它作甚。” 宣月宁翻着钱袋,从一众铜板中找出唇脂,闻言回道:“这狗不是送你的,见到它想起越州那只,本打算带回来哄昭儿的,她今日该罚,就让你养两天。” 裴寓衡嘴角也不翘了,手都僵住了,被小奶狗趁机舔了一口,倏地收回来,拿出袖中汗巾擦了起来。 汗巾耷拉在桌上,小奶狗一口将其咬住,还以为裴寓衡在和它玩。 宣月宁用手指揉着它的毛,“它还挺喜欢你的,”然后手掌一翻,一个白色瓷盒出现在掌心,“给,这才是给你买的。” 将唇脂放在他手心,她将敞开的大氅合上,“我去看看昭儿,厨娘被赶走的话,今日的饭得我来做,我现在去厨房,你且和它玩一会儿吧。” 裴寓衡:“……” 屋门一关,书房里,裴寓衡对着小娘狗,拽了拽手里的汗巾,“嘶……” 汗巾被它的牙齿划破,它冲着他摇摇尾巴,“汪!” 第一百零二章 皓月千里 第一百零二章 皓月千里 家庭新成员奶白色小狗成了县衙宠儿。 裴璟昭每天都暗戳戳的想把小狗从裴寓衡那偷过来抱揉一番,屡屡受挫,她被罚了之后安分不少,原本不想进的书房,都成了她必须去的地方。 小狗被雪团收拾的白净可爱,裴寓衡在发现昭儿和骥儿都喜欢小狗后,每次教导两个孩子时,都故意将小狗放在书桌上。 谁能写好一篇大字,谁能先背下来文章,谁就能和小狗玩上一盏茶的时间。 两个孩子为了能摸上一把它绒绒的毛,咬着牙开始比起学业。 对于胆敢挑唆裴璟昭,给她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厨娘,直接被赶出了县衙,宣夫人自觉掌家不力,将几个奴婢好生敲打了一番,又同人牙子说好,再给她挑些人过来。 临近年关,不好寻人,此事暂且搁浅下来,家里的掌勺又变成了宣月宁。 可将两个孩子乐坏了,他们还是觉得只有阿姊做的饭好吃。 书房里,裴璟昭在宣夫人和宣月宁连日的开导之下,已然知晓在大洛男儿都难以读书的情况下,她这个小娘子有阿兄教导,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她阿兄可是进士金榜,崔棱唯一的关门弟子。 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阿兄,此时要道歉,也犯了难,扭扭捏捏地给裴寓衡行礼。 小身子一板一眼施着礼,紧张地举起的手都颤着。 裴寓衡揉着乖乖卧在狗窝里小奶狗的头,对其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阿兄。” 裴璟昭被原谅了,就可怜兮兮的看着小奶狗。 “既然知错。” 听到他的声音,裴璟昭立刻将身子站直,裴璟骥也在一旁站了起来,帮他阿姊说话:“阿兄,阿姊已经认错了,你就不要罚她了。”裴璟昭给了他一个多谢帮忙的眼神。 两个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他,裴寓衡满意他们的表现,接着道:“你们可想帮阿兄分担一下,替小奶狗起个名字?” “想!”、“可以抱吗?” “当然,今日的书就读到这,你们先给它起名字。” 裴璟昭和裴璟骥乌拉跑了过来,垫着脚将小奶狗抱了下去,裴寓衡还在,他们不敢跑出去,就在自己座位上嘀咕。 小奶狗也是脾气好,任他们揉搓也不吭声。 在裴寓衡已经又看完一卷案宗时,他们终于定下了名字。 “就叫彩布!阿兄你觉得好不好听?” 裴寓衡看了眼小奶狗没有一根黑毛的皮毛,想起在越州时那他们给鸡起的名字,默了默,昧着良心道:“甚好。” 两个孩子抱着小狗亲亲,他着实无法将这样的名字和小奶狗联系上来,就赶他们去寻宣月宁,“如此好名字,且让你们阿姊也知道知道。” 不能只他一个人难以接受。 宣月宁在听见围着她转的两个孩子,说给白毛小狗起了个色彩浓郁又俗气的名字,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们阿兄说这个名字甚好?” “嗯嗯,阿姊,你觉得不好吗?我们觉得它的皮毛像宣纸,就该在上面画些颜色。” 她干笑两声,“彩布挺好。” 小奶狗彩布还不知道它狗生唯一的名字就这么给定了下来,闻见宣月宁的味道,想往她那去。 裴璟昭将小奶狗往她身边送,“阿姊,彩布想让你抱。” 宣月宁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自己屋子,坐在炕上抱着彩布,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在她身边吃糕点。 “少吃些,不然吃饭时又该没有肚子,吃不进去了,今天阿姊做的菜你们绝对喜欢吃。” 裴璟骥一向听话,立即停了手,频频给裴璟昭使眼色,裴璟昭一边往嘴里塞了一个,一边含糊不清说:“这就不吃了,阿姊,阿兄说你要嫁人了是怎么回事?你要嫁给谁啊?” 宣月宁和裴寓衡已经交换庚帖,正式定亲一事,外面已经沸沸扬扬,可两个整日里只知道看书和锻炼的孩子,确实还没人告诉他们。 阿姊要嫁人,就会离开裴家,两个孩子都清楚这一点,听到阿兄的话时,齐齐失眠了,商量了半天,谁也不敢先开口去问,就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去。 裴璟昭又被罚又被骂,玩游戏还输,觉得真是没有比自己还可怜的人了。 面对他们两个,宣月宁突然就有些口干舌燥,自己倒了杯水,这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便咳嗽一声说:“是同你们阿兄定亲了。” “阿兄?” “阿兄!” 裴璟骥希冀的看着她,“那阿姊不会离开我们了?” 宣月宁点头,“嗯,不离开。” “哇!这可真是太好了,”裴璟昭抢过她手里水杯,赶紧顺顺嘴里的东西,然后自己拍着胸脯,“可吓死我了,还以为阿姊要嫁给外人了!” 裴璟骥也开心的不行,小脸都憋红了,“阿姊,你放心,等骥儿长大了,阿兄要是欺负你,骥儿帮你!” “昭儿也帮阿姊!” 宣月宁摸摸这个的头,摸摸那个的头,“好好,阿姊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会帮阿姊的。” 心里道:还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那我们以后要管阿姊叫嫂嫂吗?”裴璟昭腻了过去,抱着宣月宁的胳膊问。 裴璟骥道:“这样叫感觉有些不适应。” 宣月宁成功让他们两个弄得不好意思了,只道:“现在说这些还早,等阿姊真嫁给你们阿兄,你们再改口,觉得不适应,那在家里就还是叫阿姊,在外面叫,叫,嫂嫂。” 她把彩布放到裴璟昭的怀里,“阿姊想起铺子里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自个儿玩吧。” 走出门,还能听见里面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阿姊是不是害羞了?” 她捂着脸,叫上雪团赶往皓月坊,又开始了忙碌。 赶在年前,大家都在囤年货时,皓月坊正式开业了。 这日,天晴万里,金乌高高悬挂精神抖擞,就连一直怒号的狂风都歇息下来,用柔柔清风来贺喜。 鞭炮声响起,由裴寓衡亲自提笔书写的皓月坊三个字的牌匾,被摘下了红绸。 对于咸满县百姓来说,皓月坊可是在他们眼睛下面,一点一点建成的,他们还亲自参与了宣月宁名声受损,铺子着火的事,感情自是不一样,看见它开业,竟有一种吾女终于出嫁的感觉。 牌匾下方,宣月宁和裴寓衡站在最中央,左右两侧是宣夫人和孩子,正按照惯例说上两句吉祥话,邀请大家先行进入皓月坊。 众人陆续进入,屋里暖和,裴寓衡一行人已经将外面的大氅脱去,露出里面的衣裳。 来道喜的百姓看着几人道:“裴县令和七郎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立即有人附和,“宣夫人也是大气雍容。” “两个孩子冰雪可爱。” 突有一声道:“你们发现没有,他们身上的衣裳都好相似,尤其是七郎和裴县令身上穿的衣裳,让人看了就觉得他们是一对,是一家人。” 人们被一点醒,再看向他们几人,也琢磨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裴寓衡是当朝官员,按理不能出现在商人开业的现场,可铺子是宣月宁开的,咸满县人人都知道两人已经定亲,再无顾忌。 没穿官袍,反而穿上了一早上被宣月宁送来的新衣裳。 不止他,阿娘和两个孩子,也收到了新衣裳,穿时还未感觉,等站在一起,才发现宣月宁用心的设计。 他自己是一身月牙白的宽袖长袍,里衫衣领处针脚密实用的全是银线,外面长袍开始是乳白色,而后颜色渐渐加深,到宽袖和衣摆处变成月牙白,同竹纹混合在一起。 腰间又系着宽玉腰带,衬得他身姿挺拔,君子如玉。 巧得是,宣月宁今日穿的同样是月牙白的齐胸襦裙,和他的衣裳一样,也是颜色逐渐递增,就连裙摆上绣的花样都是竹纹。 她腰间荷包用的是银线,乳白色;他腰间镂空香囊球是银色,坠乳白色丝线。 就连两人衣上的熏香都是一个味。 宣月宁自也听见了百姓们的交谈声,特意在他面前缓慢转了个圈,轻声问道:“我好看吗?” 珍珠步摇在她发髻上摇晃,直荡进他心里。 回道:“好看。” 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这份礼物可让你开怀?” 抹不了一样颜色的唇脂,还穿不了同款衣裳吗! 就是要把她的小心思让众人皆知,她宣月宁是裴寓衡的未婚妻了! 裴寓衡眼眸深邃,原来除了唇脂,这才是真正的礼物。 有人唤她,她给他留下一个娉婷的背影,忙碌起来。 而她走后,裴寓衡身边也迅速聚集起冲着他陪伴自家夫人而来郎君们,说些大洛局势之类的话,他耳朵听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宣月宁。 不断有人从皓月坊离去,也不断有人进来瞧个热闹。 新进来的人们也多是夫人和小娘子,最开始看的肯定是宣月宁和裴寓衡,随后注意到两人极其相似的衣裳,感慨一番二人般配。 然后就被皓月坊本身给吸引了。 占地面积广,宽敞明亮不说,一身身衣裳都是她们没见过的样子,就在她们脑海里描绘自己穿上是什么样子时,就见四个小娘子穿着皓月坊的衣裳款款而来,幻想骤然落到实处,只想掏钱将衣裳给买下来。 那四个小娘子游走在众人之间,看谁有疑问就上前去解释一二,有对二楼好奇的,她们还亲自引着上去。 二楼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也都是她们没见过的模样,再定睛一瞧,这美人头上插的可不就是皓月坊的首饰,可当真是好看。 当即有人意动,相中了高二娘身上的衣裳服饰,高二娘温声细语的带着她们走进一个包厢。 包厢里香炉燃着,满屋子都是香气,她们被引着坐在椅子上,高二娘为她们每人倒上一碗红枣茶,笑道:“几位夫人稍等,这红枣茶是东家特意备下给夫人们补气血的,二娘这就给夫人们去拿衣裳过来。” 说着,就轻轻退了下去,还将门给关上了。 几位夫人虽不是豪绅,家境也是颇为殷实的,她们去买衣裳何曾被如此招待过,还有专门的房间等待,从高二娘到包厢,都让她们享受到了照顾的滋味,别说这红枣茶味道不错。 再环顾这包厢,墙上悬挂的山水画是裴县令画的,桌上竟还有枝红梅绽放,当真是合她们的意,也不禁对高二娘说要拿衣裳的举动期待起来。 高二娘没让她们失望,不一会儿就捧着衣裳回来了。 那衣裳被薄布包裹,下面又有红木托盘,完全将衣裳隔绝,而在薄布之上,还有高二娘身上所配的服饰,诸如荷包、簪子之类。 “各位夫人,这就是二娘身上所穿的衣裳,夫人可在此房间试上一番,看看合不合身。” 她们吃惊的问:“我们还可以试?” 从来在成衣铺没有听说,还可以试衣裳的。 高二娘指指房间里的屏风,“夫人放心,包间已经被二娘从里面锁上了,不会有人进来的,这衣裳除了二娘身上的颜色,还有其他的,夫人可以慢慢挑选。” 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提出要买衣裳的夫人到屏风后换了起来。 她出来之后,几位夫人就眼前一亮,都说这衣裳好看,高二娘还温柔地为她整理裙角,又给她重新梳了个发型,换上她这身衣裳配的头饰。 而在这屋子里,就有一面堪比人告的铜镜,“夫人,可来此瞧瞧。” 铜镜里的夫人和来时相比美了不止一个度,就连跟她一同进来的夫人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让二娘再挑几身衣裳进来。 不止衣裳,就连簪子、耳环也一并给她们送进来。 高二娘应了,走时还贴心的给换了壶热的红枣茶。 夫人们享受着换衣裳的快感,大手一挥就要将自己试的东西全带走,高二娘虽不懂但还是听从宣月宁的嘱咐,劝说了一二,衣裳是否买一身就够了?簪子要不要再瞧瞧别家的? 她这一劝,还疑惑的夫人都定了下来,还瞧什么瞧,咸满县的几家铺子,她们逛的还少? “这些东西且去给我们包上。” 发生在这个包厢的事情,也同时发生在其他的包厢,每个人进去之后,至少都得买上一身衣裳。 等她们付完钱,拎着自己相中的衣裳,就见对面的包厢同样有人拎着衣裳出来,大家一碰面,客气笑笑,不着痕迹问着,都买了些什么啊? 高二娘送走她们,很快又迎来了新的顾客。 宣月宁完全放心二楼,她自己就在一楼坐镇,一楼是人最多的,也是她最为关注的,因为一楼有粗布麻衣! 有那局促的百姓,流连在几身粗布麻衣前,他们以为七郎铺子里的东西都是卖给豪绅的,没想到还有他们能穿的,问过小厮这衣裳的价格,和扯上几匹布相差无几。 他们观之,这布的质量可比普通的布强多了,样式也新,适合干活,也适合走亲戚的时候穿。 可他们不敢买,就问问价,而后就退了出去。 掌柜有问宣月宁这可如何是好。 宣月宁却是无所谓笑笑,“这才第一天呢。” 开业前几日,她招来的四名小娘子起了重要作用,凡是她们身上穿过的衣裳,都是卖的最好的,连带着二楼的珠宝都被买走不少。 掌柜忧心忡忡,铺子里的粗布麻衣做了不少,定价极地,这要是没人买,可不烂在了手里。 可没等他再发上几日愁,宣月宁就让四名小娘子其中的两名换上了这些粗布麻衣在铺子里招揽顾客。 有人问,就向其介绍。 明确告知,这衣裳不赚钱,也往外售卖,确实就是这个价位,这是我们东家体恤百姓,才将价压的低,就是想让大家都过个好年。 这是实话,宣月宁在力所能及的给裴寓衡帮忙。 在几番宣传之下,终有带着铜板的百姓而来,指着墙上挂的价格低廉的衣裳问能不能买。 自然是能买的。 有了打头的,后续来买的人就多了起来。 咸满县的百姓们这几年被蔺主簿剥削狠了,手里有点钱也不敢乱花,可过年了,苦了一年,就这么几日盼头。 新衣裳必须得买起来,比起在外面扯布自己做,皓月坊差不多的价格就能买身样式好看的成衣,何不从这买,况且质量也比卖布料的铺子好。 薄利多销,看着一身衣裳赚不了几个钱,可架不住量大,也让宣月宁赚了不少。 皓月坊的名气很快就传了出去,人们都道是皓月坊与一般的成衣铺不一样,只要你进去你就知道了。 而皓月坊出了什么新衣裳,也不用急,且观那四名美貌小娘子身上的衣裳就可知晓。 特定的订单也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三名画工开始在宣月宁的指点下画图样。 这些订单,有不少都是要皓月坊开业当天,宣月宁和裴寓衡那相似的衣裳的,且观之他们的要求,一看就是新婚夫妻要订做的,三名画工私下里偷笑不已,频频畅想自己未来的夫君,她们将来得求求东家,为她们设计一套。 还有一部分是相中了裴璟昭和裴璟骥衣裳的,更有一份大订单,男女老少均有,指名要设计的像一家人,想想过年时,大家都穿看着就是一家人,可又样式不同的衣裳,是何风光。 贵有什么关系,买! 在过年换新衣之际,皓月坊不仅成功在咸满县站住了脚,成为人们要买衣裳的首选之所,还给宣月宁带来了足够的利润,投入进去的本钱,已是尽数收回。 宣月宁给皓月坊的每一个人都包了厚厚的红包,辛苦他们这段日子来的操劳,又给他们放了假,等年后再回来。 今年的咸满县,年味浓重,百姓们挣脱了沉重的枷锁,家家户户灶台里都传出了肉味,还有香甜可口的番薯,被他们变着法的做了出来。 新旧交替的除夕夜,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有那富贵人家,还放起了烟花。 裴寓衡没去让衙役们扰人家,给他们也放了假。 县衙后院,孩子们的欢笑声,小奶狗的汪汪声,同鞭炮声融合在一起。 咸满县不善酿酒,想喝酒只能去找商人购买,宣月宁索性没费事,今这年就不饮酒了!大家痛痛快快吃顿好的! 一家人围在炕上,说笑间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等到后面,宣月宁和两个孩子都有些熬不住了,哈欠连天的,就连彩布都已经窝着睡着了。 宣月宁迷糊间听宣夫人说话,“寓衡,又过去一年,你的聘礼准备的如何了?可不能比月宁的嫁妆还薄。” 裴寓衡的声音似是很远,又似是就在自己耳旁响起,“阿娘,放心便是……” 她进入梦乡之际还在想,你能有何法子,说不说宮燕儿也该给自己回信了。 因过年而被拦在路上的信,沾着洛阳的贵气,在年后终是到了宣月宁手中,同它一道来的,还有厚厚一叠飞票。 她喜滋滋地仔细数了一遍飞票,将它们放进自己的钱盒,然后将钱盒里所有的钱再数了一遍,宝贝般地抱着它去找裴寓衡了。 第一百零三章 钱全给你 第一百零三章 钱全给你 年关刚过,人们还没从兴奋喜气劲儿中缓过神来。 县衙里一向干劲十足的人都捧着茶杯,凑在一起聊过年走亲戚听说的稀奇事。 裴寓衡不愿掺和,自己在他们也放不开,索性不去讨人嫌,就窝在后院的书房里。 屋外是呼啸狂风,卷起漫天雪花,屋内是他查看完历年卷宗,开始计划起春季耕种事宜,还有他答应童将军的诺言也是时候兑现了。 宣月宁顶着风雪到时,睫毛上一片白霜。 她抱着钱盒用劲眨着眼,想将模糊视线白霜眨掉,“你且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裴寓衡替她脱去大氅,“外面风雪大,有甚东西要给我,让雪团送来不就好了。” “这东西可不行,我得亲自拿给你。” 他视线在她怀里的盒子上停顿的功夫,她已经将盒子放在书桌上,自己哼哧哼哧搬了个椅子放在他书桌前,拉着他坐回原来的位置。 将盒子往他方向推一推,双手托腮期待的瞧着他。 裴寓衡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给我带的什么?” 唇脂送过、衣裳送过、彩布也给他养了几天,这回送的是什么? 他打开盒子,直接被入目的金叶子和飞票闪了眼,眉毛一挑,摸起一个金叶子放在手里把玩,“这是何意?” 接着伸手在盒子里翻了翻,飞票下面是半盒子金叶子,最底层放着五吊钱,“你最近钱没少赚。” 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看着人都软兮兮的,“给你的啊!” 恩? 他手指在盒子上有规律的敲击着,一下一下,让宣月宁心里生出些骇然之意,缩了缩脖,只听他道:“给我?作甚?” “娶,娶我啊。” 他倏地用利刃般的目光直视他,半晌突的笑出声来,“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宣月宁赶紧摇头,“当然不是,但家里的钱我给你你又不要,你自己的俸禄又全都给阿娘了,想来手里没钱,我这不是担心吗。” 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委屈,“我给你送钱,你还不开心了,你莫不是不想娶我了。” 他长叹一口气,红唇无奈地笑了笑,“是我之错,竟让你如此误会,月宁,你是不是忘了,咸满县的贸易区每天会产生多大的利润。” “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钱又不能进你的口袋,难不成你还贪污了?” “自然不是,”他默了默,“有我建造贸易区之名在,我不伸手,也有各种钱财自动找我上门。” 看她不懂,他便同她解释,有不少人托关系到崔棱这,想求他贸易区建造的经验,这都是需要花钱的。 还有他考中进士,又成功将赵皖晨教导成才,在越州可是美谈一桩,有不少人都请他写信指点,他闲暇无事时,也收了些束脩,指点了几人,当然,并无师生之情。 别小瞧他这八品县令,番薯之势浩大,陛下亲自赐绯袍,又是崔棱的关门弟子,他已经是熠熠生辉的新星了,多的是人想拍他马匹,都没地方拍。 “是以,我的聘礼正在筹备,不是没有钱财的。” 宣月宁是真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赚钱法子,又听他补了一句,“再则,我的字现今一幅也能卖上千金了。” “千金?这我怎么不知道!” 她瞪圆了眼睛,“那你卖没卖?” 他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只卖了一幅,这不急,等到春耕结束,想必我的字能卖的更贵些。” 那些人找不到给他送钱的地方,花大钱买他的字也不稀奇。 何况他的字在长安时被父亲亲自督促练习,时至今日,已有自己风骨,就算没他如今名声,千金且值。 杏林中人,怎可没有一手好字。 宣月宁承认自己妒忌了,她费劲开着皓月坊,还觉得自己颇有赚钱天赋,结果裴寓衡轻轻松松写两个字就能赚到千金! 想她的字还是临摹裴寓衡的字练出来的,前世也确实如他所说,人人虽道他狠厉,却又对他一手好字赞不绝口,那时随意流出来他写的纸条都能被人们互相争抢。 不过现今这一切都提前了,她恍惚,心中感叹,不愧是裴寓衡。 说起字,他眯起眼,“我倒是一直有个疑惑,月宁不妨帮我解答一二,你的字怎与我的字那般相像?” 宣月宁咽了下口水,“我照着你平日写的东西练的啊,可不就相像。” 他的字不好练,前世她练了近十年,轻扫一眼都分不出谁写的,今生手腕力度不够,写出的字只有形似而没有魂,她自己又忙着赚钱,哪里有空练大字,不然更像。 当然这就不能跟他说了,咬死自己练的就是他的字,她都快忘了自己闺阁时,宣夫人让她练的是魏夫人还是戚夫人的簪花小楷来着? 裴寓衡以前没管过宣月宁,还真不知道她练习的是自己的字,狐疑看了她几眼,如此解释是能说的通的,也没在此上纠缠。 将钱盒合上交还给她,“且拿回去当你的,你的嫁妆,”他又故意道,“我竟没想到月宁这般恨嫁,我看不如同阿娘商议一下,直接娶了你可好。” 被他这样打趣,饶是宣月宁自诩脸皮厚也经不住,一把将盒子抱在怀里,愤愤道:“你爱要不要,我还舍不得呢!” 而后起身想披大氅,双手又都被占着,没法腾出手来拿它,小脸憋的红扑扑的,他在一旁轻笑出声,探出半个身子,将她重新拉了回来。 “我的错,是我不会说话,”感慨道,“我亦没想过,月宁竟这般有钱了,这些飞票都是哪里来的?” 讲到钱,他成功将她的注意力转移了,便听她眉飞色舞的说起皓月坊之事。 她的目光从来没将皓月坊定在咸满县,她要将触手伸到洛阳,乃至更远,而洛阳可不就有现成的帮手,还有谁会比女帝身边的宮燕儿说话更有力度。 宮燕儿自桐油生意后,对她态度更亲近了,平常一些洛阳的新奇玩意也会给她寄过来,弄得她时常怀疑,宮燕儿是不是拿自己当孩子养,不当孩子,也是真拿自己当阿妹看。 她投桃报李,没少给宮燕儿透露些口风,让她赚钱,目的就是让宮燕儿相信自己的目光,皓月坊确定和库狄蔚文合作之后,她的货源不愁,工坊也随之敲定。 剩下的就是靠自己画出的图样。 她对自己的衣裳首饰有信心,画出图样做出来衣裳后,立马就给寄到了洛阳宮燕儿处,不止她,还有崔珺瑶,都收到了她送的衣裳。 而后附信一封,想和宮燕儿合作,让她在洛阳为她的皓月坊拉拢顾客,拉拢之人自己与她五五分成。 这不是蝇头小利,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回到皓月坊,那时就是一本万利,可宮燕儿拒绝了。 宮燕儿道本应是友人相帮之事,谈钱未免俗气了些。 不说别的,宣月宁告诉她的桐油生意,宮燕儿插手之后觉得有利可图,已经追加投资,将那条线吃下来了,红利滚滚来,她如今是有些看不上皓月坊那点利润的。 宮燕儿免费为她在洛阳宣传,不管为何都引她感激不已,向其承诺,要承担她日后所有的衣裳。 姊妹两个你来我往,感情日渐浓厚。 人都有从众心里,你身边人说的衣裳你可能会忽略,但比还出色,处处可以碾压你,让你望尘莫及之人,她的一举一动你都会关心。 一如宮燕儿穿着宣月宁给她做的衣裳出席了一场文会,洛阳所有的成衣铺都被询问了一遍是否出自他们家,然而众人竟是没有找到。 又问可能订制一样的衣裳,人家为难,这些料子他们手里都没有。 这可让洛阳的夫人和小娘子吃惊了,洛阳如此繁华又是帝都,可谓什么东西流行都是从洛阳开始,何时还能出现洛阳没有的东西。 皓月坊悄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它紧邻贸易区,多的是洛阳没有的东西,可以为夫人小娘子们量身定做同宫燕儿身上的衣裳,只不过每月只接两单。 洛阳是一个,牌匾掉了,都没准会砸到五个官员的地方,她们手里有钱,昂贵的定制也不是做不起,当然要订了。 而这人选,就是宫燕儿给她挑的。 洛阳这条线,宣月宁只打算做定制的服饰,除去本钱,她每接一单,都是翻倍在赚钱。 皓月坊全靠质量和新颖取胜,在洛阳搏出了一个口碑。 可谓店不在洛阳,却被众人皆知,而当她们听说皓月坊的图样全出自七郎手中时,更加信任皓月坊。 七郎啊,她们也是听家中夫君和父亲听说过的,据说和咸满县的县令一起写了种植番薯的书,洛阳的番薯全靠这本书才种的出来。 是了,她们记得有传闻说七郎就是裴寓衡的表妹七娘,能穿她亲自设计的衣裳,出去参加宴会都高人一头。 在宫燕儿的帮忙之下,皓月坊在洛阳的定制服务开展的甚是红火,钱盒里的飞票就是近几个月,洛阳夫人们付的钱财。 她捧着裴寓衡为她倒的水,满脸的开怀,可转念一想她面前的人,一副字就能卖千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亏她还担心他手里没钱,特地把自己的钱拿来给他。 裴寓衡收到她的白眼,稍一思索就知道她在气什么,“我的字如何能与你的生意相比,字多了就不值钱,以少为奇,哪像皓月坊,才是真正的日进斗金。” 宣月宁舒服了,“你知道就好。” 她还要去皓月坊转一圈,便捧着钱盒准备离去,裴寓衡为她穿上大氅,“今日天不好,就别去皓月坊了,皓月坊还有掌柜在,也不是离了你就开不下去。” “那不行,我去了能稳定人心,再说我就到那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他低声闷笑,“好,都依你。” 她在他身上看了一会,直觉告诉她,他那就不是好笑,“你笑什么?” 笑你怎么会如此爱财,去皓月坊分明是想瞧瞧年后的账本,他仔细为她将兜帽戴好,“冬季寒冷,人们又多了许多银钱过年,最近没人上门买东西都是正常的,你不必急躁。” 她发髻较高,撑的兜帽都有些罩不住,他伸手拍了拍,“月宁,回去让雪团给你换个发髻,不然出去得进风。” 宣月宁古怪的瞧着他,以往这都是她对他干的活,突然掉个,她还挺不适应的。 裴寓衡细心将她脸颊处的软毛吹开,省得一会儿跑到眼睛里,为她打开门,“快去快回。” 她恩了一声,转身就走,风雪灌入,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她走了两步在雪中回首望他,他笑了起来,道:“月宁,日后我的钱,都给你管。” 这人,说什么呢! 第一百零四章 含香粽子 第一百零四章 含香粽子 天穹终于不再倒扣,漏下的雪被堵住,天晴了,咸满县的百姓费力地打开被雪封住的大门,拿起工具清扫起来。 皓月坊的生意就如裴寓衡所言,冷落了不少。 但这都是短时间的,随着冰雪消融,人们脱下厚重的棉衣,该换衣裳了,换衣之际,就是皓月坊生意最好的时候。 铺子里的胡姬高二娘显示出了自己的经商天赋,在宣月宁不在铺子里的时候,她一人卖出的衣裳抵得上其他人卖出的总和,宣月宁理所应当给她分了红利。 随着宣月宁愈发重视高二娘,她的贴身婢女雪团在经过一系列心理斗争后,终于向她提出了自己也要跟着学习照看铺子一事。 宣月宁自然欣喜,雪团日日待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比其他人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她能转变想法,过来帮她,当真是大善。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春耕时,咸满县及周边的县区都种上了番薯,绿油油的苗子长在庄稼地里,让人看着就心情舒畅。 贸易区也随着天气转暖而进入更多的商人,裴寓衡通常会在去贸易区之后,转道拜访童将军。 就在咸满县重新扩建含纳进的一片广阔空地上,一群军汉子光着膀子盖房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等他们盖好房子,犁好地,家里的老母和妻儿就会到了! 这就是裴寓衡和童将军一直在协商的事情,将军人的亲眷牵至咸满县。 自古军人和亲人分离就是朝廷一直想要解决的事情,当了军背井离乡不说,常常数十年不能归家,待归家后才发现父母已故,妻子跑了,此类事情屡见不鲜。 而大洛民风开放,不仅杏林文学出众,亦看重朝中军队武力,凭借军功向上攀爬是寒门子弟的重要途径。 因而从军者不在少数。 咸满县地处边境,离军队及近,之前童将军一直在愁自己部下的安顿之法,在裴寓衡提出可以让他们入咸满县时,他还有过疑虑,毕竟咸满县真是太穷了。 可随着咸满县的建立,番薯的推广种植,咸满县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破穷县了。 童将军立即就同意了裴寓衡的提议,咸满县地方大,裴寓衡任他挑选地方,还给每个军户分了田。 有田就有生存之本,到了咸满县能住新房子,种番薯,谁不愿意过来。 可军户众多,第一年只能先让有军工的一万汉子牵家属,那些没军工又单身的汉子眼红不已。 对童将军来说,此举是为他解决了后顾之忧,对裴寓衡来说,是给咸满县添人口。 大洛婴孩的夭折率极高,人口的增长是地方父母官最重要的考绩之一。 一名军人,至少有父母妻儿四人,五百军人就有二千人口,一万军人就能让咸满县增多四万人口。 多出四万人口,加上原本的人,都能咸满县当做一州来看。 此事能够顺利实行,也多亏崔棱在洛阳为他周旋。 待四月初,军户家眷陆续从外乡赶来,被妥善安置在咸满县内,多年不见终得见家人,双方抱头痛哭,这一日,咸满县哭声遍地。 不是悲伤至极而是苦尽甘来。 裴寓衡亲自率领刀笔吏,将所有过来的百姓登记在册,为其牵了户籍,他们正式成为咸满县中人。 哭过之后的他们很快就被充满蓬勃之力的咸满县而感染,纷纷撸起袖子投入耕种中,每个人都怀揣着对未来的期盼,童将军毫不吝啬地为裴寓衡请功。 请功折子被快马加鞭送至洛阳,崔棱又有了吹嘘之事,朝中众臣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崔棱,一见面,他定要说裴淳元的事! 可他们哪里有心情听裴淳元又做了何事,现下快被疯狗一般的萧子昂搅得头秃。 也不知道这萧子昂是不是中了邪,从咸满县回洛阳述职之后,很快就又出去了,待年前大家忙得底朝天时,他一个折子,引发了洛阳半个官场的地震。 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官员罪证,直让女帝在上朝时大发雷霆之怒,她最恨贪污,责令大理寺全权查案。 这个年,所有人都过的提心吊胆,无人可知那折子上都写着谁的名,萧子昂到好,交了折子就龟缩在萧府,大门紧闭,过年都不来往亲戚。 而后他们就见大理寺审理了一名又一名官员,定罪、抄家、砍头,光洛阳菜市口的血污都重的清理不干净。 被牵连的世家大族忙着扫尾,据说直到现在,那名单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查完。 一直没有站队保持中立者庆幸不已,女帝新派恨不能将其一网打尽,唯独苦了世家大族们被女帝激怒,正放松之际,突来的一下,让他们损失不少人手。 什么萧监察史查出来的,呸,这肯定是女帝和萧子昂的阴谋! 无形之中,女帝竟是给裴寓衡背了锅,不过此锅在女帝手里顺势而为,锅壁增厚,发挥了它至关重要的作用。 萧子昂的名单是他按照裴寓衡给他的,亲自去察看提交的。 这个年一过,萧子昂凭此名单,官升一级,虽还是穿绯袍,但也可以肖想一下三品紫袍。 得了好处,他答应裴寓衡的事,就要做到,他扛着萧家族人劝说,再不退婚就是结仇,也势要拖着郑亦雪! 无人能理解他为何拼着得罪十一皇子和郑家誓死不退婚,最后只得出萧监察史对郑十一娘一往情深的结论。 对此,他嗤之以鼻,干脆装病连朝都不上了。 而现在的郑家也无暇去管自家一个嫡女是否退婚了,那名单中,赫然有他郑家族人在! 这个季节,洛阳的桃花已经开了,粉白、嫩蕊,香气扑鼻,它们簌簌而下,飘落至肩头,便被卷起的气流拂过落地。 一队人马从洛阳而出,堪堪于端午节前抵达咸满县,为裴寓衡送来女帝特意赏下的含香粽子。 宣月宁前世在萧府时每年都会收到女帝送来的含香粽子,这是女帝特意赏给自己心腹手下的。 而今年,她又亲眼见到了含香粽子,在裴府为裴寓衡! 一身绯袍可以说是裴寓衡用功绩换来的,可这含香粽子,则充分体现了女帝对他的重视。 裴寓衡已再不是崔棱的关门弟子,而是建造贸易区、种植番薯、广牵军属,又为打击世家大族做出贡献的裴淳元! 他不在是一个书写在纸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说这含香粽子,一盒里仅摆放八枚,朱红色的食盒中,披着绿色粽叶的它被冰块团团包裹,被一路从洛阳护送至咸满县,依旧鲜嫩可口。 可见他在女帝心中地位,朝中震荡,他纵有功绩,现下也不是提供重用的时机,也就有了不远万里也要赐绯含香粽子的一幕。 宣月宁将八枚粽子一一取出,剥开粽叶,露出里面莹白如玉,形似菱角的粽子,它通体仿若白玉团,里面没有镶嵌任何东西。 她用竹片将其切片,淋上一道送过来琥珀色的特制蜂蜜与挂花浆,在其上撒上雍容华贵牡丹花瓣,便可吃了。 裴璟昭的眼睛已经黏在其上下不来了,哪怕是在长安裴父在世时,她们也未曾吃过陛下赏赐的含香粽子。 一家人沐浴更衣,在后院花园处围坐,花园里的花草都是由宣夫人亲手侍弄的,此时已含苞待放,羞答答地垂着头。 第一口,裴寓衡亲自夹给了宣夫人,“阿娘,请用。” 宣夫人自豪地食下,“善。” 第二筷,他夹给了空着的座位,“父亲,请用。” 宣夫人抬手拭去眼角泪水,“你父亲见到你如此有出息,当会欢喜坏了,好了,你们也吃吧。” 筷子纷纷夹向粽子,裴寓衡也给宣月宁夹了一片,“月宁,你且尝尝。” “嗯!” 她眼眶微湿,心中便如宣夫人般激动,他们裴家走到这一步,何其不易! 微风送来花香,亦包含着庄稼的成熟之香。 春耕时种下的番薯全被从地里起了出来,裴寓衡照旧以咸满县县衙的名义收购了一部分,剩下的番薯,他们又找到了宣月宁。 贸易区最中心的铺子重新开张,商人们排队都快从中心排到贸易区门口。 宣月宁整日里忙着番薯的事情,数钱数的不亦乐乎,皓月坊的事情暂且全交给了雪团和高二娘,又有掌柜坐镇,她全身心投入到番薯的倒卖之中。 今年大洛各地都种了番薯,因而价格也下调不少,可这点番薯也满足不了地域辽阔的大洛所需,是以商人们收番薯的热情不减。 她才不管商人们如何去想,只管自己又收了多少钱。 这番薯种出来,原本只是想解决咸满县百姓吃不饱肚子的窘境,如今能有这样的作用,已是意外之喜。 这一波倒卖番薯过后,宣月宁的钱盒再次充盈起来,不光是她,第二茬的番薯已经被种了下去,咸满县的百姓常常驻足在田地里感慨不已,他们也终于手里有了积蓄。 皓月坊对外卖衣除了特殊的订制,还有那适合手头钱财不多,只比裁布做衣贵五个铜板的粗布麻衣。 他们铺子里的粗布麻衣用的料子也贴肤得紧,根本不会将肌肤划伤,像这种价格低廉的衣裳,他们铺子里还有许多,比不上绸缎,又比粗布稍好一些的衣裳也有。 这种衣裳,只需要宣月宁提供新颖的想法,画工自然会画图,从库狄蔚文那上的料子,价格更是低廉到发指,再雇上做衣之人,一件衣裳做出来只需半日。 再加上是大量生产,根本无需考虑在衣裳上添花样,做绣活,笑话,你见过谁家老百姓下地干活,还穿带绣花的衣裳,是以,看似只涨了五个铜板,实则宣月宁节省下来不少钱。 衣裳是必需之品,咸满县有多少豪绅?不超过十指之数,除去豪绅,那生活富裕者又占咸满县人口之几?不到百分之五,这些人手笔在大方,又能有多少购买力? 再算算,除去这些人,剩下多少需求不高,终日辛苦劳作之人,几乎是要囊括整个咸满县了! 也许在未来的五年、十年后,咸满县能靠着贸易区带来的效益,让百姓们生活水平再上一个层次,可如今一切都在起步阶段。 对百姓们来说,七郎代表着裴寓衡,她皓月坊的衣裳就是比其他的衣裳扛穿还舒适,不买她家的衣裳买谁家的。 是以在百姓们手中有钱后,纷纷到她的铺子里去买成衣。 让宣月宁享受了一把疯狂赚钱的快感,每日拨弄着算盘计算自己又赚了多少钱,她都能在梦里乐醒。 皓月坊的收益渐渐维持稳定。 洛阳的订制服务宣月宁在忙碌番薯时,给暂停了,现下准备重新开启,正等着宮燕儿给自己的回信。 她在书房里记着这个月的账本,算出的数字,让她忍不住揉揉眼睛,嘴角的笑容是越咧越大。 那边裴寓衡下了堂,处理一个婆媳间争吵,婆婆推了媳妇一把,导致媳妇流产,媳妇要求和离的案子。 被她们在堂上吵的头痛,王虎观其脸色,劝道:“郎君,不如回去歇息一下。” 裴寓衡摆手,按着蹦蹦直跳的太阳穴,脚下不停,“先生给我信可到了?” “到了,”王虎从怀中掏出信件,此类东西他都是贴身放置,亲手教给裴寓衡的,“郎君,信件在此。” 他摸到信封就蹙了眉,太薄了。 崔棱收他当关门弟子后,就愈发不顾自己形象,给他来信时,总爱罗里吧嗦说上一堆有的没的,还时常往自己脸上贴金,言之,拜他为师,便宜他了。 再拐弯抹角的让他好好回信,让他拿他的字出去卖,就当他孝敬了。 前阵子他收到女帝赐下的含香粽子,因淋得是琥珀色的蜂蜜和桂花浆,阳光下看似如绯色,也被称作赐绯含香粽子,可把崔棱得瑟坏了。 在给他的信上就详细说了,他都给哪些同僚说了此事,又强迫他的几个师兄给自己写信恭贺,还让自己回信一封,感谢女帝。 当时的信封,他收到时足有手指那般厚。 而手里这封,轻飘飘,摸之都无甚感觉,只怕里面只有一张纸。 出事了! 他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倏地停下脚步,飞快撕开信封将信拿出,一目十行,在王虎诧异的郎君声中,转身往后院书房而去。 书房中,宣月宁放下手中毛笔,在雪团好笑的目光中,用热水洗手,虔诚般接过她手里的信件。 一边打一边说,“你不懂,这是我对飞票的尊重。” 她用手捻了捻信封的厚度,相当的满意,小心翼翼将其打开,就怕伤到里面的飞票。 可将信封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后,一张飞票也没看见。 宣月宁:“我的飞票呢?我记得这个月可是给三品官夫人即将出嫁的女儿设计的嫁衣啊,还用了大宛国新出的料子!” 雪团在一旁为她收拾撕坏的信封,“可能是宫娘子想多同七娘说说话罢,七娘也真是,难道没有飞票,就不想看宫娘子写的东西了。” “好啊你,都敢揶揄我了,找打!罚你今日去皓月坊收账!” “是,我的七娘,奴婢立刻动身。” 主仆两个开着玩笑,宣月宁手里拿着信还没来得及看,一抹身影走了进来,他外罩藏青色大氅,内里还穿着绯袍,一眼便看到了她手里的信件。 对跟着他的王虎和屋里的雪团道:“你们二人先出去。” 王虎和雪团被他冷凝的脸吓坏了,噤若寒蝉地走了出去。 “怎么了这是?”宣月宁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信,“可是跟这信有关?洛阳有事发生?” 裴寓衡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倏地弯起红唇略带嘲讽的笑了一声,“十一皇子欲纳你为妾。” 宣月宁手里的信掉在桌上,也跟着变了脸色,“他怎会想要纳我?他都没有见过我!” 十一皇子不是一直都想娶郑亦雪,前世郑亦雪也嫁给了他,郑家才会站队十一皇子,而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视若无睹,今生他怎会有此想法? 若他真执着于纳她,那她和裴寓衡的定亲就是一场空无,他们拿什么跟十一皇子硬碰硬。 有婚约又如何,郑亦雪还和萧子昂定亲了呢,所有人都知道十一皇子对她有意,她之所以现今还未得偿所愿嫁给他,那是因为萧子昂背后有萧家,其本身又是女帝的人,根本不惧十一皇子。 裴寓衡有什么,女帝会是否会为了裴寓衡而打消十一皇子的念头。 “月宁,”他上前,“不必担忧,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可……” “你忘了,我的先生是谁,他想将你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他浑身都散发着危险气息,像是被激怒的巨兽。 宣月宁低头不语,便在桌上散落的信上发现了十一皇子和郑亦雪的名字,裴寓衡也跟着瞧见,便脱下大氅,连整理都来不及,随手扔在自己桌上,拉过椅子坐在宣月宁身边同她一起看。 宫燕儿的信比之崔棱要详细的多,她毕竟是小娘子,一些八卦崔棱总是不可知悉的。 她信上开篇就写到,赶在十一皇子纳她为妾的念头做实前,让她尽快同裴寓衡成婚,两人来往这般久,她同裴寓衡定婚,宫燕儿自也是知晓的。 而后,她细细解释了,为何十一皇子会产生此念头。 作为女帝身边的内舍人,宫燕儿所言有理有据,通过蛛丝马迹,给她展现了事情走向。 郑亦雪去岁带着拉拢裴寓衡的命令而来,却铩羽而归,可谓狠狠打了十一皇子的脸,天之骄子总是骄傲非凡,裴寓衡不愿投靠他,他总不能强求。 在他都要放弃裴寓衡时,裴寓衡安排了边境军户的亲眷,在朝堂之上获得一片盛赞,此时正是萧子昂那封信递交之后,肃清朝堂时,投靠他的臣子折进去不少,他无法伸手救助,只要伸手就会被女帝发现。 他不相救,也就让其他投靠的臣子心寒,让他焦头烂额不已。 以宫燕儿的角度和心胸看的清楚十一皇子的忙碌,可旁的小娘子可不能理解为何十一皇子对其冷淡,只能认为是郑亦雪勾引了十一皇子。 这个一心一意想嫁给十一皇子当人上人的小娘子,视郑亦雪为眼中钉肉中刺,对萧子昂拒不退婚一事拍手叫好。 事情就是这般巧,此小娘子是十一皇子的先生之女,王氏嫡女,其父兄族人,为朝为官者多达十三人,同样的出身高贵,她处处监视郑亦雪,还真叫她发现了些东西。 她不懂,就去求阿兄们,顺藤摸瓜查到了当年雨夜中的偏僻道观,那个道观如今已经败落,可里面的道长还能记得裴父裴母和他们被抱错的孩儿。 那时郑家不想显露自己身份,连同道长们都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何人,不然还能替裴父裴母找寻一番。 王家小娘子从道长那得知了有婴孩被换,再结合郑亦雪遮掩的不对劲,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头浮现。 在她查到郑亦雪的乳母跟着她回到郑府就自尽而亡,只留一女在郑亦雪身边服侍时,她带着道长入了洛阳,道长一眼就认出了郑家当家主、郑亦雪的母亲李夫人。 她就是那晚被抱错孩子的妇人! 之后的事情就如汹涌的洪水,势不可挡,冲刷过后,一片狼藉,郑亦雪的身世被揭露了,她根本不是郑家嫡女,真正的嫡女如今还流落在外,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 宣月宁看到这,已是泪眼朦胧。 前世时,郑家接她回去,根本没有向外解释郑亦雪的身份,郑亦雪依旧是郑家嫡女,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当了十二娘,对外只说她生病一直养在乡下。 被换了婚事之后,眼睁睁看着郑亦雪嫁给十一皇子后,愈发受族人重视。 多么讽刺,她和郑亦雪拼命遮掩真相,可揭露郑亦雪身世的不是让她提心吊胆的郑八郎,而是不相干的王家娘子。 第一百零五章 女帝一怒 第一百零五章 女帝一怒 写完郑家嫡女被换一事,宮燕儿的信就只剩下寥寥几句。 郑亦雪不再是郑家嫡女,以她不知名的身份而言,她目前是万不能嫁给十一皇子的,哪怕为妾都没有资格。 而十一皇子之所以会生出纳宣月宁为妾的心思,也是因为裴寓衡最近势头太猛,她是他的表妹,又是定亲之人,十一皇子想用此举逼裴寓衡就范。 也能暂时缓和一下他与郑亦雪之间的关系,看他能否找到什么解决办法。 看到此,宣月宁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郑亦雪可真是如前世一般牢牢把握住十一皇子的心,让他使出自以为不凡,实则最下等的计策。 不知当郑亦雪得知十一皇子想纳自己为妾时,心里会有多么崩溃,关键她还得曲意逢迎,不能像十一皇子透露自己才是郑家真正嫡女一事。 想到此,刚刚自怨自怜的情绪很快就退去了,她冷笑不已,十一皇子当真是走了一步臭棋,美人心估计他要失,拉拢裴寓衡更是无稽之谈,谁人不知,裴相平生最恨威胁。 她侧过头,裴寓衡果真如她所想,唇被抿得紧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掉,任她之前再如何焦躁,有他在身边,也觉得什么事情都会被解决,“无事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便如信上所言,先将婚事成了,十一皇子再如何,也做不出抢臣子之妻的事情。” 裴寓衡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之意直窜脑顶,他的手好凉,“抱歉,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分明是他们自己心思不正,郑亦雪的身世被揭露也是她平日嚣张太过,才会被王小娘子揭穿,十一皇子更是卑劣,不过这也说明你现今在洛阳那些大人物心里挂上号了,不然怎么会阴差阳错将把火烧到我身上,这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所以不必自责,能力出众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一直遮掩自己的光芒,要到何时才能替父平冤,她知道他心里尚还有座大山。 察觉到他的手指和自己十指相扣,她轰得一下,脸着火了,她刚才不知羞的说了什么,让他们二人赶紧成婚? “月宁,我不愿亏待你,我本想两年后待我们回洛阳风风光光办一场婚事,被十一皇子威逼成婚,非我本意。” 他说到这拉过她的手,却是放在了自己唇边,红唇离她的手指只有一线之隔。 她缩了缩手,没有缩动,窘窘的瞧着他。 他红唇弯起,动作便是一停,手指摩擦了两下,放下她的手,“你且放心,十一皇子不会如意的。”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人儿,怎可放她离去。 看来他给萧子昂的名单还是少了些人。 不说从咸满县又送出了多少信到洛阳,就说从这一日起,咸满县贸易区的所有商人,都知道裴寓衡和宣月宁的婚事了。 这本就是咸满县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添了一把火,让他们说的更加畅快,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裴县令和那个分明是小娘子却被唤七郎的七娘啊,可真是般配的紧,他们趁着番薯的崛起,又翻出那本带着食谱的书来。 随意造造势,打着两人婚事的名头,又卖出不少番薯,赚得盘满之时,也将两人定亲要成婚一事带到了大洛各地。 在大洛少有谁的亲事会被他们关注,但这两人不一样,一个种植出了番薯让他们可以果腹,一个还将番薯做出了花来。 民以食为天,在他们心中,裴寓衡和宣月宁那就是上天带给他们的仙童仙女,他们喜欢听他们的事迹,两人要成婚,他们可开怀了。 在这种时候,要是传出十一皇子欲纳宣月宁为妾的消息,只怕会引起百姓反感,适得其反。 而在看似花团锦簇的洛阳,裴寓衡和宣月宁之前的种种努力,都在这一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宫廷内,女帝站在池塘边,捻起一撮鱼食向下撒去,无数鱼儿争先恐后摆着尾巴抢食,她问向候在一侧的宮燕儿,“十一欲纳妾抢夺臣子之妻的消息可清扫干净了?” 宮燕儿的礼仪最是挑不出错,又赏心悦目,她行礼后道:“已经清扫干净,没让消息往外传。” 女帝便道:“可查清楚消息是何人传的?” “出自洛阳。” 再细,她不说,女帝心里也明白。 裴寓衡从咸满县往外四散他和宣月宁的婚事,伸出了手,却只伸了一半,没将事情做绝,他没泄露十一皇子要纳妾的消息,一招以退为进,更能得女帝怜惜。 可这消息还是小范围传了开去,故意散播此事者,是那看不顺眼十一皇子之人,至于是谁,女帝还有其他孩儿呢。 她将手心里的鱼食尽数撒了下去,这鱼本就在宫内被养的肥壮,压根也不饿,吞食下去过量的鱼食,不一会儿,池塘上就浮起一个个翻着鱼肚的死鱼。 女帝指着池塘中的鱼,笑着对宮燕儿道:“你瞧,这鱼儿无脑,不知饥饱,只会拼命吃食,便将自己活生生撑没了性命。” 她话里含沙射影,十一皇子过于贪婪,宮燕儿敛目不发一声。 “你啊,就是过于小心了些,我有些乏了,且陪我走走。” “是。” 宮燕儿上前搀扶女帝,女帝问道:“你觉得淳元和七娘的婚事如何?” 她回:“陛下何须问我,我同七娘交好,定是要向着他们说话的,此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 “你倒是实诚。” 不一会儿,小太监来传,崔棱欲要面见女帝。 女帝没好气的同宮燕儿说:“你可有帮着我算着,崔老这是第几次为了淳元的事寻我?” 宮燕儿话里带笑,“回陛下,奴婢给算着呢,已有二十四次了。” “瞧瞧,瞧瞧,他可真是有了一个关门弟子,宝贝疙瘩的不行,平日里在我面前炫耀我就忍了,若我不唤他,他根本不进宫,如今竟找我有二十四次了!” 她又对来传话的小太监道:“且让他等着吧!” 宮燕儿在她身旁偷笑,见她没好气的望过来,无辜地眨着眸子。 女帝头痛,“你可别做这种表情,实在是假。” “是,奴婢省得了。”她又恢复成往日时刻带着微笑的端庄模样,在听见女帝一句你可在心中怨过我,立马跪了下来。 “陛下,奴婢谢陛下给了奴婢一条命还来不及,陛下雄韬伟略,燕儿能跟在陛下身边,三生有幸。” 两人身边已被清空,女帝探下身摸着宮燕儿额头的红梅,“你说,为何这女子就不能考科举,只能一辈子龟缩在男人的后院中?为何世道对女子诸多苛刻?” 宮燕儿抬头,竟敢直视女帝,双目迸发出崇拜,真诚道:“可陛下做到了,是我辈楷模。” 这里的辈,说的是大洛千千万女子。 女帝直起身,“起吧,你觉七娘如何?” “奴婢觉得七娘万中无一,不会有哪个小娘子会勇敢说出自己就是爱财,况且,奴婢可是知晓番薯种子是七娘最先发现的,淳元信她,才会将番薯种植出来,陛下都没赏过她,奴婢可得为她讨个恩典。” 女帝不出声,让宮燕儿瞬息变了脸色,低下头掩下自己出格的神色,迟疑半晌,终还是说了,“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帝她最是惜才,女子在世上活着不易,敢于挑战世俗者,都能令她高看一眼,宮燕儿是如此,宣月宁亦是如此,她们两人之间交往,宮燕儿从未避讳。 对其二人都有种心心相惜之感,也能体会到宮燕儿待宣月宁不同的情感寄托。 宮燕儿对宣月宁所做之事,如同她对宮燕儿的栽培,看到两人日渐亲密,也时常让她回忆将宮燕儿带出掖幽庭时的场景。 这般回忆,反倒是叫宮燕儿误会她的回话,将她拖拽回现实,“何事?说上一听。” 宮燕儿重新跪了下去,“奴婢有个猜测,陛下应知,郑家嫡女被换一事,奴婢在越州见过七娘几面,虽说那时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可眉眼间已同郑家八郎有七八分相似。” 话不用说尽,女帝已知悉她意。 “来人!” 有小太监匆匆而来,“去告诉崔棱,日后不用再来寻我,江南发洪水,我欲让十一去赈灾!”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可女帝这怒火,完完全全冲着十一皇子而去,她让宮燕儿起身,“本以为他是一只雄鹰,哪知还是蚱蜢,如此还妄想坐上我的位子!” 她给机会让他成长,可他都做了什么事! 想要拉拢裴寓衡,不说三顾茅庐,派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郑亦雪去咸满县请人,被裴寓衡灰溜溜赶了回来,如此还觉自己高高在上,非使下作手段,想纳人表妹,威逼就范。 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裴寓衡啊! 她看重的臣子,又岂是他能拿捏的。 也就是裴寓衡退了一步,不然抢臣子之妻的骂名坐实,天下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一个皇子还未登临宝座,就已先失了民心。 就算如此,事情都已经做了,那你倒是做好,有她在中间,两边都能得到一番锤炼,可结果呢,在天下都知道裴寓衡和宣月宁郎有情妾有意的情况下,他连管都不管谣言,还得她给他擦屁股。 他恐怕都不知晓,宣月宁才是真正的郑家嫡女! 如此之蠢,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既然已早早显出衰败之相,不如趁早给她滚去江南赈灾,省得在洛阳看他四处蹦跶碍她的眼。 宮燕儿紧紧闭嘴不言。 女帝拂袖而走,她跟在其后,身上的汗已经打湿了衣裳。 第一百零六章 偷鸡不成 第一百零六章 偷鸡不成 江南连绵阴雨月余,引发洪水,万亩良田被淹,数千百姓丧命于洪水中。 至今这雨还下着,不见停歇之意。 作为大洛最为富饶的地方,江南抵抗天灾的能力要比其他的州府强,下雨之后当即就开仓放粮,可也禁不住连续一月的只出不进。 尤其没有阳光,长时间在雨水之下,无数百姓染病,药材所需也是一大比消耗。 女帝爱民,收到消息立刻就组织人送粮送钱送药材,可这个时候谁碰江南,谁死。 有幸者,到江南时雨停,大功一件;不幸者,到江南依旧大雨倾盆,水位不下,干事不利。 这个人人棘手都不想接的活,在早朝之上被女帝分配给了十一皇子,十一皇子当时那张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精彩纷呈,可让崔棱为首的一干人等,好不得意。 随即女帝又扔下一个让崔棱都惊讶的消息,咸满县人口增多可为州,即日起,被封为咸满州,原本的州府变为现成县,州长调任别地,裴寓衡有功升为六品州长。 任谁也没想到,十一皇子和裴寓衡之间,女帝会选择裴寓衡,变相流放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下了早朝就想去找女帝,可人却被拦下,高公公笑眯眯的跟他说,女帝让他立刻启程,不得耽误。 他想强闯不曾,找人拦下出宫的宫燕儿,到此时,他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为何惹了女帝厌烦,裴寓衡不过是一个臣子,有和能耐同他抗衡! 宫燕儿端坐在轿中,着紫衣,额头红梅衬得她愈发美艳,“十一郎君可以听听百姓们是如何说裴县令,不,裴州长的,顺便再去看一下,这次赈灾的主要粮食是什么。” 本次赈灾,一半的赈灾粮就是番薯! 他的番薯足以养活大洛一少半的百姓,十一皇子竟还觉得自己是龙子就比他厉害,可在女帝心里,只有有用之人,才值得培养,如她,曾经还刺杀过女帝,不也被放过了。 她放下车帘,轻道一声,“走吧,去崔府。” 月宁给她和崔珺瑶一人设计了一身衣裳,她还没来得及试一试,今日有如此美事,当得换新衣才是。 十一皇子踢到了铁板一块,离去那日,郑亦雪就在洛阳百里之外等着,她身世揭露之后,就再没见过十一皇子,不管如何,她都得在他走之前,见上一面,这才得以出府。 赈灾队伍继续前行,而十一皇子则离开车队和郑亦雪你侬我侬。 郑亦雪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低下头弱不禁风,倔强的红着眼眶就是不掉眼泪,当真是让十一皇子心疼不已。 “十一郎,今日一见还不知再见是何时,”她拿出自己连夜缝出的荷包,“这是我日日夜夜惦念你,特意为你缝的,只盼它在你身边,就如我在你身边一样。” “我……”她用汗巾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如今与你,云泥之别,只盼十一郎忘记我,早,早日觅得佳妻。” 她这话说的艰辛,十一皇子情不自禁拥她入怀,她挣扎两下,渐渐没了力气,伏在他的肩头啜泣起来,听他道:“雪儿,你且等我回来。”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情话,消息传回洛阳,女帝大骂一声:“蠢货!” 王小娘子砸碎了雕花花瓶,“十一娘这个狐狸精!不行,我要去找阿兄,一定要把真正的郑家嫡女给我找回来,看她还如何得意!” 江南的雨水依旧下着,此时还未收到改县为州的咸满县,一场雨后,泥土独有的清新散发出来,萦绕在众人身边。 此时的裴家,正张罗着裴寓衡和宣月宁二人的婚事。 之前已经请媒人交换庚帖定下婚事,如今在十一皇子威逼之下,则彻底交换了通婚书和答婚书,通婚书由郎君写给小娘子,小娘子若同意则回复答婚书,其在大洛具有法律作用,代表男女双方婚事已成,朝廷是认可两人的婚事的。 通婚书的正书由裴寓衡亲笔所写,用最华丽的辞藻表达对宣月宁的倾慕之意,期盼她能同意嫁给自己。 宣月宁是第一次直面他的爱意,通婚书摆在她面前,她愣是憋了三天,才给他写了答婚书,盼望二人能白头偕老。 两张婚书,经由媒人观礼,从宣夫人左手换到右手,最后全被她拿在一起,这也是以防万一,还是交由长辈保管比较安全。 毕竟洛阳还有个十一皇子想纳宣月宁为妾,郑亦雪和宣月宁的身世也是个大麻烦。 如此“六礼”便走完了一半,到了纳征,民间叫做下彩礼的一步。 媒人都犯了难,好想不要这份钱,她不想干了! 可是不行,这可是裴县令的婚事,她必须得给办得漂漂亮亮的! 下彩礼的东西先准备好,什么裴县令还没挑选完,本是想挑两年的,别挑了,赶紧的吧,不是说着急成婚吗?这紧赶慢赶都来不及呢! 不过是将箱子从这个屋子抬到那个屋子,有必要出动县衙全部的衙役吗? 不过是商量从哪接新娘子,至于要在临街买栋房子吗? 还有裴县令的母亲,她怎么可以对裴县令百般挑刺,新房都没准备可还能行,让夫妻二人先成婚分房睡可还能行。 媒人捂着胸口,她太想撂挑子不干了! 第一百零七章 捐钱赈灾 第一百零七章 捐钱赈灾 大婚的一应事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为了最后的成亲日,宣夫人都快将书翻烂了,只为了选个黄道吉日,扰的媒人现在轻易不敢登门拜访。 宣月宁坐在床边重重叹了口气,手指眷恋地摸着自己又换了大了一圈的钱盒,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房间。 “七娘,你要去往何地?可不能见郎君,大婚之前,你们两人不能见面的。”雪团紧张地跟在她的身后。 咸满县是有这样风俗的,可对于本就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难度实在大了些,刚开始两天,宣夫人让厨房给裴寓衡单独做菜,他一人孤零零在房间用饭。 她看了实在不忍,就让雪团去给他送吃的,可不管是皓月坊还是贸易区,两人总要交谈,不能事事让王虎和雪团传话,有一些话不方便他们知晓,她就偷偷趁众人不注意去寻他。 哪想自己刚踏出房门,就被雪团抓了个正着。 “雪团,你去皓月坊帮我查查账本,最近太忙,我不在,怕他们欺上瞒下。” 雪团狐疑的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钱盒,宣月宁下意识抱紧了它,再三催促,雪团才听话的去往皓月坊。 她从小道穿过,抬手挺胸,视而不见走来走去的衙役,在王虎诧异的目光中,进了裴寓衡的书房。 裴寓衡见她来了,还往外看了一眼,笑道:“天色未晚,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宣月宁郑重地将钱盒放在桌上,裴寓衡眉毛一挑,又是想起那日她抱着钱盒要给自己,让他当聘礼的样子了。 顿时哭笑不得,“怎的又将它拿出来了,不是都同你说了,我手里有钱的,放进阿娘库房里的聘礼,你不是都瞧见了。” 她低着头,神情可见的低落,“不是给你的。” “恩?那你这是?” 手指细细描绘着钱盒上的花纹,她声音小的几乎要听不见,“要是我没有嫁妆,你会娶我吗?” 他眸子眯起,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你的答婚书可还在阿娘那,月宁,在大洛律法中,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往常他说夫妻二字故意逗她,都能将她逗得臊得不行,今日她只是用手抠着钱盒,人太沉默了。 他将案卷放在一旁,知道她这是要跟自己谈正经事,大脑也跟着活跃起来,伸出手握住她那不安分,快要将盒子都抠掉漆的手。 “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人?你呢,我若考不上进士,没有当县令,一贫如洗,你可还愿意嫁我?” “自是愿的啊!” “同理,月宁,我怎会因你没有嫁妆就不娶你,出何事了?” 宣月宁将钱盒打开,“我听说江南发洪水,想将这些钱全捐了。” 江南的雨并没有像人们期待那般停了下来,反而下了整整一个夏季,这一年大洛人口减少了约有十分之一,是女帝登基以来遇见的最严重的灾年,洪水、地震频发,女帝甚至还下了罪己诏,请求上天宽恕。 她至今还记得从江南逃难到洛阳城边的难民们,衣衫褴褛,一个个瘦的跟皮包骨似的,只剩半口气。 可更多的是,早早就饿死在半道和淹死在水中的人们。 在她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在她和裴寓衡都差点要吃不饱饭的时候,她常常想,要是有人能帮一帮自己就好了。 如今她手里有钱了,又知道江南的雨会一直持续不断的下着,不做些什么,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你看今年咸满县的天气都不正常,已经下了几场雨了,我担心江南的情况比大家想的还要严重,再如何富饶,也禁不起长久的拖累,我想尽自己绵薄之力。” 她边说,边想抠手心,直接戳到了他的手指上,又赶紧松开,“寓衡,你帮我将这些钱捐至江南罢,就是,我手里没钱,拿不出嫁妆,成婚那日,恐怕要让大家看笑话了。” 裴寓衡久久的注视着她,半晌,他才道:“月宁,我何其有幸,能迎娶你。” 宣月宁小心的说道:“那你是同意了?” “你心怀天下,我自是要支持的,”他突笑一声,“倒是你,可舍得这些钱?” 这一声笑,将宣月宁拽回了现实,颇为幽怨的看着他,“你为何还要问我一遍。” 本来她都做好准备了,跟钱相比,人命更为重要!而且她相信自己,日后可以翻倍赚回来! 她郁闷的看着钱盒,想再去摸摸,可手还在他手里握着呢,只能带着他的手,插在金叶子里满足一瞬,果断将盒子合上。 裴寓衡压抑不住的笑声在书房中传了出来,守在门外的王虎摸摸脑袋,又走远几步。 为裴寓衡和宣月宁操碎了心的媒人,当得知婚礼一切从简,连聘礼和嫁妆都没有的时候,彻底爆发了! 见势不妙,宣月宁拉着裴寓衡赶紧躲了起来,留宣夫人一个人面对着怒气冲冲的媒人。 “宣夫人!我做媒人这些年了,从没见过连聘礼和嫁妆都不准备的人家!而且之前裴县令下聘礼的时候,真金白银我都看见了!我才几天没来啊,就没有了,没有了!” 宣夫人瞪了一眼躲回屋里的两人,安抚道:“你看,月宁也是我们家女儿,寓衡的表妹,这不是觉得又是聘礼又是嫁妆,最后不还是得回到这里,过于麻烦了。” 媒人插着腰,吐沫星子满天飞:“麻烦!宣夫人你知道麻烦请我来干嘛啊!你知道麻烦,之前一副要将婚礼办得最好的模样,从嫁衣到日子,你挑了多久,你自己说,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告诉我从简?” “哎呦,气死我了,你说说你们,”媒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此时喘着粗气道,“裴县令可是县令啊,七郎可开着是皓月坊呢,怎么可能没有聘礼和嫁妆!咱咸满县的百姓可都盯着他们两个呢,他们两个婚事成的好,我们才能心里开心,这叫什么事。” 宣夫人不住地拿汗巾擦额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最后也跟着抱怨,“谁说不是呢,这叫什么事!我好好的嫁女儿,最后聘礼和嫁妆全没了!可气死我了,偏偏还没法说。” 眼看着宣夫人和媒人要齐齐找他们二人谈话,宣月宁收回探出去的头,拽住裴寓衡的宽袖团成一团,“怎么办啊?阿娘也生气了,你也是,聘礼都已经下了,你还要跟着我捐什么钱。” 裴寓衡轻轻抽着自己袖子,嘴上道:“月宁都舍得将自己的嫁妆捐给江南,我这个咸满县的县令,自然也要起到表率作用,大郎曾说这叫妇唱夫随。” “什么妇唱夫随,大郎现在是什么都敢跟你说,他在胡言,我就不让雪团去找他传话。” 趁她撅着小嘴没注意,他快速道:“大郎来找我了,肯定是县衙那边出事了,我就先走一步。” 皱皱巴巴的宽袖还垂着,他都来不及将其弄平整,人已经用同样的说辞越过宣夫人和媒人没影了。 宣月宁愣在原地,对上了她们二人的四只眼睛,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笑来。 裴寓衡! 被宣月宁在心里骂着的裴寓衡,打了个喷嚏,吓得王虎要给他拿披风。 “无事,恐怕是月宁在念叨我,大郎来的太及时了,可是有什么事?” 王虎直接道:“曾经给郎君带绯袍的高公公又从洛阳过来了,我瞧着风尘仆仆,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现今人在县衙。” 裴寓衡垂眸冥思片刻,舒展的眉头紧皱,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十一皇子要纳宣月宁为妾的事情,这高公公,莫不是来为十一皇子当说客的。 不,不可能,高公公是女帝身边的人,只听女帝的话,他与月宁的婚事已经人尽皆知,女帝不会准许十一皇子做出如此荒唐事,“走,随我一道去看看。” 高公公圆润的脸盘都被连日赶路给消磨下去了,整个人萎靡的很,可见了裴寓衡立马生龙活虎起来,不禁令人佩服,“裴县令,我们又见面了。” 他不谄媚也不畏惧,“高公公一路辛苦,不知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不急,裴县令会知道的,我在此处等候,似是听见了有人吵架?很是意外,竟有人敢在县衙撒野!” “回公公,”裴寓衡少见的有些局促,“是家中请来的媒人在生气。” 高公公来了兴致,“媒人?是极,我来的路上就听闻裴县令要同七娘成婚了,还没跟你们二人道喜,倒是不知这媒人因何生气?” 他一扫疲惫,想要一探究竟,裴寓衡只能带着他往媒人那里去,老远就瞅见宣夫人和媒人苦口婆心劝说宣月宁。 见到高公公,她们三人惊愕,宣月宁抬头与裴寓衡对了个眼神,裴寓衡轻轻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高公公为何来此。 他们看上去打情骂俏地递秋波,高公公已经开始同媒人交谈起来,媒人不知他身份,终于有人来关心她,来问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吐苦水的地方,嘴不停的将事情给他说了一遍。 初时听着,高公公暗赞宣夫人为人大气,同媒人一样,认为宣月宁有福气,有这样的当家主母,培养出的儿子也是俊才,心里都开始同情媒人,怎么摊上这么个婚事。 然而当媒人说到聘礼和嫁妆全没有,两人要将钱捐给江南,只怕举办的是咸满县最简陋的婚礼,那笑呵呵的脸都变了,“全捐了?” 媒人一拍大腿,“可不是!我这正劝着呢,好歹手里留点余钱,别都捐了啊,这马上要成婚了,你说说!可怎么是好?” 第一百零八章 虚怀若谷 第一百零八章 虚怀若谷 “裴县令与七娘的胸襟,真是令我等汗颜,”高公公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慈爱,“陛下已派十一皇子去江南赈灾,你们二人放心就是,成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慎重些总是没错的。” 论说话的艺术,在宫廷中生活的高公公,可给他们做了一次表率。 短短一句话里,先是捧了两人心善,跟着提点二人,十一皇子被罚去江南,要纳宣月宁为妾自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说女帝对江南重视,绝不会置之不理,两人没必要将身上所有钱财全捐出去,留出来一部分办婚礼即可。 十一皇子去江南,最先定下心的便是宣月宁,她脸上流露出喜意,便朝裴寓衡那看了过去,对他展颜一笑,灿若星辰。 裴寓衡目光柔和,悉数接收到她的欢喜,同高公公道:“我与月宁都是大洛子民,江南水灾,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何况我们成婚这些东西,对江南无异于杯水车薪,只是想聊表心意。” 宣月宁没想到裴寓衡在高公公那样说后,还会执着的要将家中的钱财捐出去,看着他对高公公凯凯而谈,尊重自己意愿,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瞧,前世她苦求亲情而不得,今生她有志同道合的裴寓衡共度余生,还有疼爱她,为她的婚事忙前忙后的阿娘,又有可爱的昭儿和骥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正想着,高公公已是乐呵呵的转头问向了她,“七娘也是同裴县令一般想的?” “正是。” 裴寓衡思索片刻绕到她身边主动道:“公公有所不知,提出要捐钱的正是月宁,月宁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之人,她平日里爱钱,可听说江南水灾,二话不说就要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我便只能支持她,连带着给她的聘礼一道捐了去。” 她面上娇嗔道:“你瞎说什么?” 实则暗暗用眼刀剐他,高公公就在面前,他将功绩算到自己身上作甚,不如说是他的主意,让高公公回洛阳,在给女帝刷波好感。 她又不上朝为官,要这好意有何用。 再说也只有她知道江南水灾会演变的越来越大,她无法预警,说不定会因危言耸听,被当做妖女捉起来,只能用此笨方法,能救一人是一人。 裴寓衡就在高公公眼前,安抚地拍了她的手两下,“月宁这是害羞了。” 他自有自己考量,郑亦雪的身世被揭露了,那月宁的身世迟早也会被揭穿,他们总要做些准备,有什么靠山是比女帝还安全的。 “月宁说咸满县的天气变幻莫测,恐江南生变,我便去信同好友问了下,果然大洛各地的天气都有些异常,心中担忧不已,再则我本就是朝廷命官,食君俸禄,理尽自己之力,奈何囊中羞涩,只能做到如此。” 高公公脸色变了,追问道:“裴县令所言可实?各地天气当真有不妥之处?” 裴寓衡行礼,二人均知这意味着什么,“我已写了份折子,劳烦公公呈给陛下。” “善,还请裴县令将其交给我,我定不负所托,将其亲自交给陛下。” “多谢公公,公公今日舟车劳顿,还是先行在县衙休息一日,明日我再去拜会公公。” 宣夫人带着婢女给高公公等人收拾出房间,高公公则和裴寓衡去书房密谈,徒留宣月宁面对生无可恋的媒人。 媒人摆摆手,“我也不知那公公是何人,不过听明白了,你们为了江南的事尽心尽力,我们小老百姓就指着你们这种人来帮我们,我自然也是想江南的人享受到你们的好心,就是,苦了你们,成婚这么大的事,哎。” 看着她失落地走出县衙,宣月宁也是心虚的很,前段日子,那么折腾媒人,她没脱鞋打他们,真是好脾气了。 她一点都不担心裴寓衡给女帝的折子,侧面正面,她没少在他耳边叨叨江南的事,特别肯定江南的水灾不会轻易结束,该说的话她都同他说过。 这事她是举双手赞成的,女帝若是听信裴寓衡之言,早做准备,对江南而言,只有好没有坏,就算女帝不信,那裴寓衡也是心系百姓的好臣子,女帝不会怪罪,相反会很喜欢裴寓衡这样能为她分忧的臣子。 县衙内,假山流水,花香扑鼻,她蹲下身揉了揉红色小花,眼中一片平静,没了十一皇子这座大山,她就不担心了,只希望这个灾年能平稳过去。 高公公仅休息了一晚,便着急要落实他来咸满县的目的,他要赶紧返回洛阳,将裴寓衡的折子呈给陛下。 次日,县衙外聚集了不少豪绅,他们命家中奴仆,搬来了一个又一个厚重的大木箱。 他们可是听媒人说了,裴县令和七郎要将自己成婚准备的嫁妆和聘礼都捐给江南赈灾,两人的婚礼什么都没有,家当都被掏空了。 何德何能,遇见裴寓衡这样的县令。 咸满县可是因裴寓衡才焕然一新的,他们心中感激,不是那忘本之人,家中钱财不少,也可以跟着捐点,紧跟裴寓衡的步伐,这不,一大早人就过来了。 其中小孙主簿的父母捐了大半身家,以身作则,那些豪绅哪好意思拿得少了,且瞧在县衙的小孙主簿,自从跟了裴寓衡,已经考过进士,虽说现在还无朝廷任命,可明眼人都知道,裴寓衡定会高升,他走后,这县衙不就是小孙主簿的。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孩子,他们也得巴结住裴寓衡,他要捐钱,那他们也捐! 我们白给的,什么都不要,都捐给江南,就当积德了。 咸满县的百姓也是开了眼界,那县衙门前密密麻麻的箱子,每一个打开,里面都是金灿灿的金子,他们何时见过这般多钱。 高公公跟着裴寓衡站在县衙门口,人也跟着激动起来,往常都是费劲巴拉管这些人借钱,何曾见过他们主动捐献,“好好好!” 裴寓衡一寻思也明白过来,招来小孙主簿和县衙所有的刀笔吏,就在县衙门口摆上桌子,记录着每一位捐献人的名字、籍贯、捐献数量。 有豪绅一伸脖瞧见自己捐献的数量被比下去了,就偷摸叫小厮回家再取,可排队捐献时却被拒绝了,一人只捐一次,裴寓衡还限制了数量。 给江南捐献的是心意,他不能让他们形成互相攀比的状态,让这场捐献变了味道。 贸易区的胡商,是最后知道消息的,等他们从贸易区匆匆赶回咸满县,豪绅们都已经捐献完毕,正在当场清点数量。 还有什么好说,裴县令都倾家荡产的捐献了,他们也跟着捐。 大洛商人地位低下,可他们也是人,没有他们买卖货物,百姓的生活必然会大打折扣,从身上拿出飞票砸下,看着刀笔吏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 谁说他们穷的只剩钱! 没有人舍得离开这里,裴寓衡同高公公商议一番,护送高公公而来驻扎在咸满县外的军队鱼贯而入,为这场捐献维持秩序。 可根本就不用他们维持,咸满县的人经过蔺主簿一事,早已拧成了一股绳,在知道跟在裴寓衡身边的人是洛阳女帝身边的高公公时,早就憋住了自己,必须得给裴县令涨面子。 都安静,都有序,都别闲聊! 这场浩浩荡荡的捐款,从早上一直到晌午,所有人就在街边随手买了张胡饼啃着,看着胡商一掏袖子就是一叠飞票,眼睛都要红了。 宣月宁从外面招了几个妇女和她一起煮汤,外面炎热,大家一直站在外面,可别中暑了。 等解暑汤熬煮出来,她重新换上自己好久没穿的胡服,踏着靴子,将其摆放在门口,免费发放给在场的百姓。 高公公一会儿看看清点财物,翻看账本的裴寓衡,一会儿看看为众人发汤忙得脚不沾地的宣月宁,欣慰之意无以言表,他有感而发,崔棱对他关门弟子的夸赞,当真不是虚的。 眼看着金乌西洛,豪绅和胡商都捐献完毕,咸满县的百姓们也蠢蠢欲动要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裴寓衡,他让人将箱笼锁上,账本封存,不再接受众人的捐赠。 百姓们怎么能干,群情激愤,从洛阳而来的军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了,可真没见过,脸红脖子粗看上去跟吵架似的,非要往外掏钱的百姓。 他们辛苦劳作,靠天吃饭,如今正在休养生息,怎能掏空他们的家财,豪绅胡商的钱他可以要,他们的钱,裴寓衡不要。 “这些钱,我会用咸满县的名义捐献出去,诸位难道不是咸满县的人?” 他一身绯袍,红的刺眼,只一句话,就让生气的百姓们重新安静下来,令人啧啧称奇,也足以看出裴寓衡在咸满县百姓心中的地位。 高公公这时也说话了,“这些银钱,我必将其全部带至洛阳交由陛下,尔等放心。” 裴寓衡早在豪绅捐献时,就同高公公说了此事,高公公身边有军队护送,比他让王虎去安全百倍。 况且,他还是女帝身边的宦官。 他侧头,小娘子被晒的脸颊通红,端着碗递给前来要汤的百姓,垂下眼眸,他必要为月宁争出一条路来。 趁着县衙门口聚集了这般多人,高公公让身边小太监拿出陛下交由他的东西,他有意给裴寓衡抬身价。 “我奉命前来,告知诸位一个好消息,朝廷调令以下,从即日起,咸满县由县变成咸满州,裴县令有功官升两级,是为——咸满州州长。” 他话音刚落,掉针可闻,就连裴寓衡自己都没想到高公公前来是因为此事,高公公是日夜兼程赶来,崔棱从洛阳给他寄的信,还在路上,是以,他根本不知情。 高公公示意裴寓衡将官印接去,裴寓衡几乎是凭借本能将官印拿了去,那边的宣月宁手里的勺子已经掉进了锅中。 “纵使裴县令变成裴州长,可这官服还是不如绯色的好看,裴县令,接旨吧。” 大洛州长六品,绯袍五品以上才能穿,明显绯袍更胜一筹。 裴寓衡一掀衣袍,捧着官印跪了下来,所有的百姓也都跟着乌泱泱跪了一片。 高公公声音拔高,竟是能让在县衙门口的人都听见,他宣读着由宮燕儿亲手替女帝拟的旨意,肃穆威严。 待他读完,将圣旨放在裴寓衡的官印之上,这才道:“起身。” 越过众人,宣月宁望向裴寓衡,喜得她差点落下泪来,他也遥遥看来,红唇弯起,在她眼中,艳丽逼人。 寂静片刻,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浪一波传一波,很快涌至咸满县四面八方。 “我们家的县要变成州了是吗?” “恭喜裴县令升官。” “傻,该叫裴州长了,要是没有裴州长我们可怎么办。” “裴县令终于成州长了!这回叫那个眼里没我们的林州长用鼻孔看人,气死他!” 裴寓衡这里是由高公公亲自宣旨,而林州长那里,只收到了一张朝廷调令,即日起,他就要离开这个州,去往别地。 整个大洛,都没有由州变成县的,在他手里倒是开创了先河,在他收拾东西走时,全城上下无一人出来送他,来时怎么来,走时就怎么走。 而高公公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就要启程返回洛阳了,更何况还有大笔银钱要尽快交给女帝,他本想今日就走。 可金乌垂在天边,宵禁快到了,他此时出城,赶到第二个城池时,城门紧闭,只能在荒郊野地住一晚,只他一人倒是无事,可他身后的马车、牛车上还有众多的箱笼银钱,便在县衙再住一晚。 这一天,众人心情激动,无数人失眠了。 凡是捐款的人,无不庆幸,而那舍不得钱,当做不知道的人,想要再捐钱,得知裴寓衡不在收钱,已经全部搬上牛车,交由高公公,悔得肠子都青了。 裴寓衡谨记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因为高公公还在县衙,裴家人虽然开心,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由宣月宁亲自做了一桌子菜,也不管什么新婚夫妻成婚之前不能见面的规矩,一家人齐齐整整围坐在一起,好好庆祝了一番。 此时此刻,宣月宁特别想念越州满齿回甘的琥珀酒,她要醉上一番都没有机会。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半夜就开始下起,她抱着被子,有些睡不着,批上衣裳打开窗子,月光被遮住,外面阴沉一片,清凉的空气拂过她燥热的心,引得她打了个哈欠。 睡意上涌,她踱步到放置钱盒的地方,一摸摸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其全捐了,说不心疼都是假的,不过总会赚回来的! 回到自己炕上,闭上眼睛她还在想,自及笄之后,事情就像不受控制般,已不知奔向何方。 作为新鲜出炉上任的裴州长,高公公要走,他自是要亲自去送,顺便也能考察一番农田。 宣月宁与他已有婚约,早在刚到咸满县,不,咸满州时,就习惯跟着他东奔西跑了,穿着胡服,就跟着来了。 那利索劲,看的高公公眼前一亮。 一行人,车队在前,已被军人团团包裹护送出去,裴寓衡则同高公公走在一起,宣月宁百无聊赖地坠在二人身后。 有百姓瞧见裴寓衡和宣月宁,就亲热的同他们打招呼。 “裴县,呸,裴州长,七郎,出来散步啊?你们二人的婚事何时办啊,我听我那口子说,你二人把钱全捐了,我这手里还有钱,你们拿着。” 宣月宁怕她打扰到高公公,就连忙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七郎,你不懂,这婚事对女人来讲就这么一次!可得办得风光。” 有人附和:“就是,裴州长不收我们钱赈灾,我们还商量着,凑钱给你们二人办婚礼,你瞅瞅你们,过得啥日子,一个州长,一个开着皓月坊,竟然连成婚的钱都没有。” “正是,这些钱都是我们的心意,七郎你快收下。” 人们团团围住宣月宁,却是没有人去拦裴寓衡和高公公。 裴寓衡挑眉,和高公公一起停下转身,就发生在他们身后的事情,如何会听不见。 宣月宁急得满头汗,“不可,我们哪能要你们的钱,我们自己有呢!” “可别骗人了,那媒人都说了,你们俩钱袋都比脸干净,我们手里钱不多,就几个铜板,你怕啥,拿着!” “对,拿着!” 他们纷纷解下钱袋要塞到她手心,她左躲右躲,无处可躲,身前身后全是人,而且听说是凑钱给两人办婚礼,都加入进来。 她眼尖的看见在不远处看热闹的裴寓衡,也顾不得高公公在,指着他道:“我是没那个胆子要的,裴州长就在那,你们给他!” 百姓们伸出的手一顿,然后更加猛烈地往她怀里塞钱,“好七郎,你可莫要害我们,我们可不敢将钱给裴州长,你就受累拿着吧,反正都是给你二人的。” 宣月宁气得直跺脚,“你们,你们太过分了!知道他不要,非给我,回家我就得挨训。” 而后猫着腰钻出人群,爬上了马车,“快快,赶紧走。” 车夫为难,“七郎,都是人,走不动啊!” “往回走,回县衙,不,州府府衙!” 宣月宁掀开车帘,冲着外面的百姓道:“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万不能要你们钱,你们给我也不会要的!” 刚说完,一个钱袋飞来,直冲面门。 她赶紧偏头躲了,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个差点毁她容的钱袋。 有人开头,立刻有人学了去,钱袋纷纷砸向马车,宣月宁在车厢里抱头,“你们别扔了。” “七郎,你往马车里面躲,别砸到你!” 宣月宁注视着车厢里颜色各异、甚至有些被缝上补丁的钱袋,她拿出打开一看,里面就只有十个铜板,可这十个铜板,兴许是他们一家子的几天的口粮。 外面吵吵嚷嚷,都说着要他们得把婚事好好办了,他们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们可一定要过的幸福啊!你们可是他们心中的光啊,一定要一定要过好才行! 她捏着钱袋,鼻子一酸,视线模糊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双睫,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死死捂着嘴。 傻不傻! 他们是不是傻!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咸满州的州长,有朝廷俸禄,一个开着日进斗金的皓月坊,现在是将钱都捐了出去,可以后还是能赚回来的。 怎么,怎么就把他们自己手里的钱给凑给他们了。 真讨厌! 讨厌死了,她眼睛好像坏了,这泪怎么也止不住。 马车终于动了,极为缓慢地原路返回。 而裴寓衡和高公公被人群挤出去,离宣月宁越来越远。 “让公公看笑话了。” “哪里,”高公公又追问了一番为何人们管宣月宁唤七郎,得知人们是故意这样叫的,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得民爱戴啊!” 马车被宣月宁带回了府衙,裴寓衡只能将高公公送到城门口。 高公公笑眯眯的瞧着他,越瞧越是欢喜,提点道:“裴州长快回去吧,我等着吃裴州长的喜酒。” 裴寓衡若有所思,“公公,一路走好。” 第一百零九章 嫡女何处 第一百零九章 嫡女何处 等裴寓衡返回府衙后院时,就见一家人一人搬了一个小凳,团团围坐在院子中央。 宣月宁被砸出包的额头,已经被宣夫人上过药了,除了额头,身上还有没能及时躲掉,而砸出的青紫,看着好不可怜。 她挽着袖子,面前一个大如车轮的铜盆,里面密密麻麻装的都是铜钱,清水都被染了浑,她一双小手,就浸泡在水中,拿着小毛刷,一枚铜板接着一枚铜板细细洗刷。 虽是干着活,但好不惬意享受的模样,同她可怜兮兮的小脸一对比,生出另类的喜感。 每洗刷完一枚铜板后,她就扔到裴璟昭的清水盆中,由昭儿在水中淘气地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清洗,再盛出来交给裴璟骥。 裴璟骥面前的铜盆里可就不再盛水了,他为人本就心细,正拿着软布擦拭铜板上的水渍,擦干净就放在身后的绸布上,经由阳光暴晒。 再看宣夫人,她负责清洗百姓们的钱袋,此时身后竹竿上,已经晾了三层。 本就坐不住的裴璟昭是最先发现裴寓衡的,“阿兄!你回来了,快过来跟我们一起洗铜板!阿娘都不准旁人帮我们。” 她口里的旁人是忙着为他们剥荔枝、喂他们喝水打扇、看着彩布不要捣乱的雪团。 百姓们扔给宣月宁的钱袋,都是他们的心意,宣月宁一身青紫的伤回来,可唬了宣夫人一跳,等听她讲完前因后果,她心里甚是感动。 当即就让两个孩子来帮忙洗铜板,还不准婢女插手。 他们得亲手去洗,牢牢记住这一天,记住被百姓惦念的感觉,才不会在日后忘了初心走错路。 宣月宁抬起头,长时间没动过,脖子都嘎嘣响,她弯腰想将自己面前的铜盆抱住,奈何它实在太大,她这么一动,反倒有一种她要栽进盆里的错觉。 裴寓衡快走两步,他离得越近,她身子越往下压,只得道:“月宁,莫要动了,坐直!” “不要,你别过来,我告诉你,这些铜板都是我的,一个子你都没想碰!” 差点被她护钱的样子逗笑了,“怎么?我可听着真切,这些钱不是给你我二人成婚用的,怎的就没有我的了。” 宣月宁侧过脸,将自己被砸出包的地方朝着他,又将袖子往上卷,露出伤痕,“你自己看,看见没?他们扔钱的时候你跑得挺快,现在要跟我要钱,告诉你没门!” 她咬着牙,心里妒忌的小火苗烧得贼旺,凭什么就给她一个人扔钱袋啊!瞅她被砸的,哪怕百姓们怕砸到她,都往马车前面扔,可还是有准头不好就往她身上落的。 想想自己在马车上“抱头鼠窜”的样子,她就大恨,自己当时就不该往马车上跳,应该跑裴寓衡身边待着,他们都不敢碰裴寓衡,对他敬畏爱戴多过自然亲昵。 摸着自己额头上的鼓包,蹭了一头水,被宣夫人喝止,打了她一下,刚上好的药!她哼唧着起身,指着面前的铜板,对裴寓衡道:“这些,我的,都是我的嫁妆!” “好,你的,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咳咳。” 裴寓衡抬起宽袖咳了几声,袖子后的眼睛含笑温柔,他这样一咳嗽,宣月宁又有点心软,担心又放不下面子,就借着瞪他的功夫,打量了一下他的面色。 可别是为了送高公公累着了。 最后还是宣夫人看不下去两个孩子在她面前散发着名叫恩爱的酸臭味,轰着裴寓衡去裴璟骥身边,将那些已经清洗擦拭干净的铜板都串起来。 雪团给他搬来椅子,他就坐在上面,穿针引线,当然穿的都是铜板,也算是这么多年头一遭体验了。 就连两个孩子现在对着这么多铜板都麻木了,他们最开始看见的时候还欢呼不已,觉得自己家要发达了,他们还忧心阿兄和阿姊把钱都捐了,他们又得回到刚到越州时的苦日子。 哇,咸满州的百姓们真好,还给他们捐钱,不用饿肚子啦! 宣月宁洗着铜板还得时不时扭头去看裴寓衡,警惕地盯着他将穿好的铜板放在自己的钱盒中,才又满意地低下头去刷铜板。 院子里散发着雨过天晴地清新味道,一家人累了就说笑几句,就算宣月宁清洗铜板的速度十分缓慢,也将百姓们凑出的铜板全部清洗干净被整整齐齐摆放于钱盒中。 宣夫人洗干净的钱袋也在骄阳下晒干了,铺在铜板上,像是给它盖了曾被子。 钱袋多是没有标志,不知是何人给扔来的,不过他们永远都会记得,这些钱是由一个叫咸满州的百姓送给他们的。 宣月宁她抱着自己的钱盒,当着大家的面,拿出小锁将它锁上,宣夫人早就说了,这些铜钱既然是百姓们给他们两人成婚用的,那就应该归属他们二人,由他们自行处理。 日后这个盒子里的铜板,一个都不会动用,她会将其当做嫁妆,带到裴家,成为裴家的传家宝。 两个孩子眼巴巴的看着盒子被锁上,不明所以,裴璟昭咽了口口水,仰头问裴寓衡,“阿兄,这么多钱,不想给昭儿和骥儿点吗?都收起来了,咱们吃什么呀?” 在咸满州时间长了,昭儿都染上了咸满县的口音,一说话就是“咱们”、“啥啊”,总让习惯长安官话的宣夫人头痛。 就连裴寓衡都颇为嫌弃她这一口不伦不类,半个长安官话半个咸满州话的口音,“问你阿姊,钱都在你阿姊那。” 宣月宁摸摸昭儿的头,解释道:“这里面的钱不能动,昭儿要是想要零花钱,等阿姊的皓月坊结账了,阿姊就给你怎么样?” 裴璟昭和裴璟骥是懂事的孩子,家里有钱,他们就可以要几个铜板去买些好吃的,可阿姊说这些钱不能动用,那他们就不要了,他们知道家里的钱都捐了,还是省着点好。 他们阿兄和阿姊成婚也要钱呢! 距离成婚只剩两月有余,宣夫人精挑细选将成婚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八,日子好又宜嫁娶,还秋高气爽,没有夏季的炎热,亦没有冬季的寒冷。 媒人现在都是一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问我,问我你们也不按照我说的做,你们随便的样子。 而咸满州的百姓在期盼两人婚事之外,开始关注起县衙什么时候换府衙,城门上的刻字什么时候改过来,原本州享有的待遇,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享受到。 这些东西,裴寓衡正让王虎紧锣密鼓的实行着,最先改动的就是县衙,既然变成州府,那县衙里的衙役和刀笔吏按理升级,日后其余各县,就要向咸满州汇报工作了。 承包县衙换制的还是小孙主簿的父母,他们严格按照大洛的规章制度,将县衙从里到外都以州府的标准改造了一遍。 紧接着城门上书的咸满县三个大字,用裴寓衡亲笔书写的咸满州给重新刻上了。 等崔棱的信被寄过来时,咸满县已经彻底变成了咸满州,前来恭贺的官员裴寓衡都送了一茬又一茬,回出的信也有一沓有余。 崔棱的信毫不意外写了咸满县便成咸满州一事,除此之外,他还详细说了大洛朝廷的震动,裴寓衡给萧子昂名单一事,并未绕过他,是以他也是知道的。 现今仅洛阳就空出五位官员的位置,这些官员有被抄家流放的,有被直接斩首的,有被罚俸禄官降两级的。 空出的位置,已经被抢红了眼,大家都想往里安插自己的人,可女帝怎么会准许,她借着此事,定会放置自己的心腹,且已经有了人选。 裴寓衡的六品州长,便是苗头,以八品县令为跳板,功绩再过天,回到洛阳最多也只能提三级成五品,但他现今就是六品,回洛阳再升两级,便是四品,届时,他定会为他争取。 他让裴寓衡做好准备,女帝随时会招他回洛阳。 四品……裴寓衡将这封信燃烧殆尽,有那么一个位置,他十分想要。 日子就这样充实又快速的过去了,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女帝等到了返回的高公公,不仅收到了裴寓衡的折子还意外收到了来自咸满州的捐款。 只是一个江南的水灾,咸满州的人何至于此。 不少朝中大臣都觉得裴寓衡是故意的,小题大做,完全就是想靠钱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没准他就是想让女帝将他调回洛阳。 这怎么能行,他可是崔棱的关门弟子,人在咸满都能将县变成州,又成立了贸易区,种植出了番薯,引得女帝大肆褒奖,让他入洛阳,岂不是同家中有猛虎走动一样,危矣。 他们开始抨击起裴寓衡,明明咸满州的人是好心,可愣是被他们白的说成黑的。 女帝压根没管他们,任他们说,她在收到裴寓衡的折子时,就秘密叫了崔棱为首的几位大臣商谈。 户部的去翻历年税收、工部的去翻水利工程、还有统计天气状况的…… 等他们将往年数据同今年一比较,结合裴寓衡的折子,愣生生出了一身冷汗,这若是真的,要是江南的雨迟迟不停。 大祸将至! 女帝再上朝时,面对一个个说着裴寓衡怀话的大臣们,只冷笑着将他的折子和众位大臣回家后补上的折子砸了下去。 谁敢说这是危言耸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个时候,咸满州的捐款就起了大作用,整个大洛又要养军队,又要发俸禄,各种各样的地方都需要用钱,此钱就是及时雨。 裴寓衡将捐钱的功劳全安在了宣月宁身上,就像宣月宁绝口不提番薯种子是她让裴寓衡试着种植一样,他丝毫不说豪绅和胡商会捐款是因为他裴寓衡,想从他这捞好处。 女帝私下听着高公公向她赞叹裴寓衡和宣月宁在咸满州有多么受百姓爱戴,他临走时,还有百姓自发凑钱要为二人办婚礼。 在早朝砸下折子时便怒道:“裴州长和宣氏七娘能为了江南水灾捐出全部钱财,至今婚礼都没能举办,宣氏一介女子都知道为朝分忧,尔等身为朝中重臣可心中惭愧!” 众臣呐呐不敢言,频频看向崔棱求救,可崔棱还沉浸在自己关门弟子捐了钱,都没钱和宣月宁办婚礼一事上。 哎呦,他可怜的小弟子,哎呦,他可记得七娘最是爱钱,哎呦呦。 痛心疾首! 女帝先发制人,将他们训得头都不敢抬,最后开始布置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江南水患会如何严重,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让崔棱的大弟子带人立刻出发赶往江南,全面负责江南的赈灾事宜,若有人胆敢阻挠,给他先斩后奏的权利。 又让户部开国库,取赈灾款,同咸满州捐赠的钱财一起,送至江南,沿途花钱买粮。 等女帝厉声安排无人敢反驳之后,她才开始展露自己所谋宏图一角。 本次捐款的胡商,家中均可获得一个读书名额。 大洛商人低贱,他们的子女是不可以读书的,可以想象当大洛的商人得知,只要给朝廷捐款赈灾就能改变家中儿郎的一生,会如何兴奋,像疯了一般纷纷打开腰包给朝廷送上钱财。 她凤眸看着以郑家大族为首的大臣们青白交加的脸色,宣布了退朝。 至于裴寓衡给宣月宁求的功劳,她自然会以另外的方式给予,有情之人,她也愿意成人之美。 郑家当家家主郑延辉下朝后,被其他世家子弟簇拥着朝宫外走,他们每个人都感到了危机,女帝已然按捺不住,打算拿世家祭刀了。 有人压低声音道:“不知八郎现在何处?如今洛阳空出不少位置,是最适合入朝的时机,八郎有才,女帝定不会卡他。” “正是,有八郎在朝,定是如虎添翼。” 说到这里,就连他们是女帝的对手,也不得不佩服女帝的胸襟,她的爱才之心,让她敢用对手的儿子,也能让她忽略郑八郎的身份,让每个人都发挥自己最大的作用。 他们可就不敢用敌人的人。 郑延辉被说到自豪的儿子,心情也是由阴转晴,说道:“他前几日来信,说是今日就能归家,这孩子,一游学就忘乎所以,官场上那一套,他还有的磨炼。” 出了宫门,几人各自散开回府,郑延辉也见到了从咸满州归来后就急忙出去的儿子。 郑梓睿已回府两个时辰,他这一路归来,听说了十一娘身份被王小娘子揭露,闹得满城风雨之事。 他一回府,郑亦雪就派青杏去请他,他却拒绝,先行换衣梳洗,而后就在他父亲的书房中等候。 郑亦雪如何慌乱他自不知,但他却听说了郑亦雪在十一皇子去江南赈灾时,在洛阳城外相送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自己亲耳所见,心中对郑亦雪又添一层失望。 他能理解她在郑家的惴惴不安,自己不是真正的郑家嫡女,想必没少担惊受怕,但这也不是她故意接近十一皇子,给郑家施压的缘由。 “父亲。” 郑延辉问道:“此番游历你去了何处?朝廷最近动荡,我欲让你入朝,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 郑梓睿说:“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你这样才是对的,游学能开阔眼界,但入朝为官是要自己亲自去体会的,为父在官场还能相帮一二,待郑家重任落在你身上,你就要挑起大梁了。” “儿省得,父亲,儿回来,倒是听到很多风言风语,十一娘……” 郑延辉板着脸,“此事不要再说了,十一娘确实不是你亲阿妹,我已派人从道观开始搜查,盼望能找到你阿妹。” 郑梓睿组织了半晌语言,才开口道:“父亲,我骗了你。” “哦?”他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儿子有朝一日还会骗了,也是个进步,他知道他与十一娘自小亲近,不想他卷入后宅是非,“说来听听。” “我没去游历,而是去找能证明阿妹身份的东西,父亲,我找到阿妹了。”他从袖中拿出自己几番坎坷,花重金才买回的郑家金锁。 郑家每个族人,一生下来就会打造一枚金锁,十一娘那把说是丢了,不知道她是假嫡女时,理由还说的过去,可他既然心有疑惑,那晚又被宣月宁激了,定要他找到证据才可,他这才想到金锁上。 金锁不在十一娘那,必然在宣月宁身上。 他记得在越州时,拜访裴家小院,那院子可不是抄家之后,一穷二白又没有亲戚相帮的裴家租的起的。 会不会是他们把金锁卖了? 带着这一丝希望,他护送郑亦雪回了洛阳,就借口要去游历,匆匆赶往越州,又赴锦州等地,终是追回了金锁。 不足手心大的金锁,摆放在红绸上。 郑延辉差点打翻手里的热茶,亲生骨肉离别十五载,夜晚时,何曾没有想念过,“你在何处找的金锁?怎没将你阿妹带回来了?” 郑梓睿没说这金锁是宣月宁故意典当的,也没说在咸满州时,宣月宁拒绝和他相认的模样,只道:“父亲,我的阿妹正是宣七娘。” “宣七娘?” 郑延辉今日还在上朝的时候听到了这个名字,当下心中一惊,“可是咸满州的宣七娘?最先组织捐款赈灾的宣七娘?” “赈灾之事,儿不清楚,但确实是咸满州的宣七娘,那个在种植番薯一书上的七郎。” “即将和裴州长成婚的宣七娘?” “正是,儿也听闻两人要成婚了,淳元是位君子,但定能好好待七娘,想不到,刚要认回阿妹,就要送她出嫁了。” 郑延辉放下手中热茶,裴淳元可是崔棱那厮的关门弟子,女帝手下的另一条狗。 万万没想到,他的嫡亲女儿,会和他有婚约,不成! 他郑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也不能让他们成婚,不然郑家如何自处,自家的嫡女下嫁女帝新派的裴寓衡,何况裴寓衡的父亲…… 好在郑亦雪和十一皇子交情不断,看来这个女儿,他还不能舍。 他闭了下眼睛,所有东西在心头滚过一遍,“此事你不必再忧心,留在洛阳等为父举荐你入朝,七娘的话,为父会派人将她接回郑家。” 郑梓睿皱眉,他想亲自去接月宁,也这么同郑延辉说了,郑延辉不给任何余地的就给拒绝,执意让他立刻入朝为官。 他无奈应了,将他偷偷画的月宁画像放在了父亲的桌上,“父亲,这就是阿妹,你瞧,她是不是长得极像我。” 在郑梓睿走后,郑延辉打开画像定定看了半晌,方将其收好,叫人进来。 一直监测着洛阳城的女帝,在郑家前脚派了一队人马秘密出城后,后脚就知悉了。 她在宮燕儿写的诏书上盖上大印,问向在一旁伺候的高公公,“你说郑家的车队为何要去咸满州?” “这老奴可不知。” “燕儿极喜欢七娘,自在我面前坦露这点后,就常常不自觉的在我面前夸奖她,而你去了次咸满州,也开始在我耳边夸起她。” 高公公还是那乐呵呵的模样,“陛下,奴才还夸了裴州长,可别漏了他。” 女帝收好大印,听到裴州长这几个字就想起了崔棱,不禁道:“你日后还是少提他,一个崔老我已经受够了,如今还要再添上一个你在我耳边说他。” “这得恭喜陛下。” “哦?” “有了一位兼具才华和能力的臣子,其妻也不是居于后宅之人。” 女帝伸手指指他,将圣旨交给他,“又得苦你一趟,替我跑一趟咸满州。” “老奴谢陛下再给老奴离开洛阳的机会,咸满州那个地方,当真是去了就不想回来,民风甚是淳朴。” 女帝双手背在身后,透过窗户向外眺望,“只怕这是你最后一次去咸满州了,替我将他们带回洛阳。” 高公公打开圣旨,瞧了一眼,只震惊一瞬,手都没有抖一下,“老奴定将他们安全带回洛阳。” “此次去,你不用着急,过两日再动身,就跟在郑家后面,慢慢走。” “是。” 第一百一十章 是何居心 第一百一十章 是何居心 郑家车队半点没发现缀在他们身后的高公公,一路疾行,咸满州的城门近在眼前。 此时的宣月宁正哈欠连天地趴在后院的书房中给自己和裴寓衡画衣裳,还两个月之后成婚呢,喜服她都没设计完。 她深深的怀疑等她画完之后,再着人给做出来还赶趟吗? “若是困,便去睡一会儿。” 裴寓衡来到书房叫她用晌午饭,说的话没有人回,她困得小脑袋一垂一垂,手里握的笔都要滑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照到她莹白玉肌上,在上面镀了一层暖黄。 自他成了州长,又一家人吃了顿饭,宣夫人也不拘着二人遵守婚前不能见面的规矩,反正两人总要私下见面商议,还不如大大方方见。 他来到她身边,先将毛笔从她手里抽出去,怕她不小心画到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图纸,又要废上一稿。 轻轻又唤了她两声,“月宁?” 她拧拧身子,这回彻底放下手,就要扎着脖子趴到桌子上。 他伸手接住她的小脑袋,微微低身用力,就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在书房中的软榻上,随即站在榻边,捏住了她细滑的脸蛋,扯了扯,手感不错。 宣月宁不耐烦地挥手,翻了个身沾到枕头睡的更沉了。 低笑声在书房中响起,雪团在门外尚在纠结要不要进去,裴寓衡已先发现了她,做了个让她禁声的动作。 “先去用饭,让她睡着,等她醒来,再将饭给她端来。” “是,郎君。” 等宣月宁神清气爽的睡醒,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此时郑家车队已缓缓入城,咸满州的百姓好奇的望着气派的车队。 “这是商人?怎的不去贸易区,跑咱们这做什么?” “怎么可能是商人,看这规制,应是朝中哪家重臣的车队,他们好像往府衙去了。” “去府衙拜访裴州长罢?快别看了,赶紧干活去。” 绿荫遮天、百花争妍、热浪蒸腾,空气中流动着一丝焦灼,咸满州府衙门前,郑家车队将整条街都堵死了。 无数百姓仗着自己没有牛车,故意从车队旁走过,打听着他们这是从何处来,来找裴州长作甚? 郑家家仆嘴巴严,他们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只能败兴而归。 被群婢簇拥着中年男女下了马车,他们神情倨傲,皆身穿绫罗绸缎,都说宰相门房惹不得,世家大族亦是如此。 这二人不是主子,胜似主子,身为郑家家主和主母身边的奴仆,旁支庶子只怕还没这二人来的有排面。 他们指挥着小厮向门口衙役递了贴子,蔑视的看着周边好奇的百姓,好似和他们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多么为难似的。 衙役摸不准他们两人的身份,接了帖子快步跑至裴寓衡处。 裴寓衡打开帖子一瞧,顺口问了一嘴,“他们车队可都在门外?” “正是。” 他手指敲在帖子上,红唇嘲讽,“且让他们在外等着,本官事务繁忙,没功夫搭理两个奴仆。” 原是奴仆,衙役拿了裴寓衡的准话,转身欲走,却听裴寓衡道:“大郎,你跟着一起去。”到了门口,衙役将帖子交还。 二人在洛阳何曾被落过面子,没想到来到咸满州,竟会遇见这般不知事的州长,可真是鼠目寸光之辈。 中年男子颇瞧不起传话的衙役,“我二人并非来拜访裴州长,而是来寻宣夫人的,涉及密辛,还望让我们先进去。” 王虎上前一步,他勇猛高大,剑眉星目,手里卧刀,气势摄人,“你是聋子不曾,裴州长忙着呢,没功夫见你们,不知道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竟都不先换衣梳洗一番,府衙向来只接待上官,不知二位可有官身?” 他这话说的难听,也点出了郑家的不重视,哪有上门拜访衣冠不整的,他们是觉得只要亮出身份,宣月宁就会屁颠屁颠跟他们回洛阳,是以这种小事,全然没有考虑过。 现下被王虎抢白,真是有苦难言。 一人是郑家的管事,一人是李夫人身边婢女,哪里有什么官身,就连良人都不是。 一行人就在府衙门口僵持住了。 郑家来人,意欲为何? 得知消息的宣月宁让雪团给她备水,沐浴更衣,一出门,瞧见宣夫人和换上绯袍的裴寓衡,却是乐了,竟是三人都换了衣裳。 就让他们来会会郑家的人。 在外面等候了近两个时辰的管事和婢女,已是怒意高涨,裴寓衡着人请进来时,脸色异常难看。 府衙后院,屋内气氛冷凝酷似冬日。 宣夫人坐在上首,宣月宁和裴寓衡一左一右坐在她的下首,三人目光牢牢黏在郑家前来的两个中年男女身上。 雪团为其二人倒的茶汤,竟是连端都不曾端起,扫过那瓷白小碗的目光,颇为嫌弃。 也是,郑家可是世家大族之首,里面的奴婢享用的都比普通百姓好,自是瞧不上刚掏空钱袋的裴家。 “宣夫人,”郑家管事先开了口,“我奉主家之命前来,这是郎君给你写的信。” 雪团接过信交给宣夫人,宣夫人英眉蹙起,晦涩的看了宣月宁一眼。 宣月宁垂下眼,她能感觉到郑家那两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也接收到了宣夫人的担忧,抬起头向她笑了笑。 她这样一笑,郑家管事和婢女互相对视了一下视线,点点头。 像,真像,只看这张脸确凿是郑家人无疑。 宣夫人将信扣在桌上,管事道:“想必夫人已经了解,今日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带走我们家娘子。” “你们家娘子跑到我咸满州府衙来要人?”裴寓衡似笑非笑的插话,分明是故意的,娘三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揣着明白装糊涂。 管事在洛阳见了太多官,小小六品州长他还不放在眼中,说道:“裴州长,可先一览信件,我家主子说了,多谢裴家这么多年对娘子的教养之恩,特命我等给裴家带了谢礼。” 而后他又神情轻蔑道:“嫡女交换一事,任谁也没有料到,十一娘毕竟在郑家教养多年,我主子的意思是让她依旧留在家中。”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通知。 郑家车队中,一半的牛车拉的都是要给裴家的东西,礼单也一一标明,什么人参鹿茸、金银珠宝,这是何前世一般,想一次性了断宣月宁和裴家的关系。 宣月宁在心里嗤笑一声,不管前世今生,郑家的做法别无两样,就连语气神态都相差不多,不,还是差了点的,前世,他们可是用施舍的口吻将自己从裴寓衡那接走的。 宣夫人冷哼,“七娘我自小养大,从不知什么交换嫡女,莫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一张信纸寥寥几语,就想将七娘带走,也着实过分了些!纵使你们是郑家又如何?” 郑家那两人也没想到郑夫人看了信,还不同意,那管事便道:“夫人应是明白人,回我郑家当嫡女,总比在夫人这当孤女要来的好,何必如此执着。” 她一拍桌子,“话都被你们说了,若是七娘跟着你们回去,之后发现她不是郑家嫡女又该如何?” “夫人放心,既然我家郎君让我们来接人,便是确定了娘子身份。” “如何确定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宣月宁终是用正眼瞧了二人,“既有证据,那就拿出来让我们一观。” 对宣月宁这个郑家嫡女,管事态度不像对宣夫人那般强硬,他旁边的中年婢女拿出红木小盒。 小盒一拿出来,宣月宁就是眉头一跳,当看到红绸上的金锁,倒吸一口凉气,这金锁竟真被找到了! “娘子在越州时迫于生计将其典当,被八郎几番辗转找到,娘子开口问了,自是要完璧归赵的。” “八郎?”她艰难的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神情惨然看向裴寓衡,眼里蓄了泪,这金锁竟真被他找到了。 裴寓衡自然知晓她如今的心乱如麻,在雪团刚要伸手去接时,厉声喝止。 管事收回金锁,“裴州长这是何意?” “你们弄错了,这金锁不是我们家的,也不是七娘典当的,”他笑道,“两位还是请回吧。” “裴州长,可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没说错,这金锁我从未见过,也不是我当的,只怕郑家是找错了人,两位还是先回洛阳禀告你们郎君才是,可千万别错过真正的小娘子。”宣月宁强逼着自己将思绪扯回现在,她什么都不能承认,绝不能跟他们回郑家。 瞧瞧他们说的什么话,把她接回去,又不把郑亦雪送回来,这不还是同前世一样,她怎么可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回到郑家,继续和郑亦雪去争夺那可怜的亲情吗? 她累了,她只要裴家。 掌柜那被挡在府衙门外的火,连着他们几次推脱而爆发出来,他对宣月宁还有忌讳,便道:“我家郎君有言,郑家骨血绝不能流落在外,裴州长如此阻拦,意欲为何?” “你们要证据,金锁就是证据,莫不是想让我把越州的当铺掌柜也一并带来?何况血脉骗不了人,娘子和八郎这般相像,听闻裴州长素来和八郎交好,就没察觉端倪?是何居心?” 一个小小郑家管事,都敢对着裴寓衡这个身有官职的人连声质问,可见平日嚣张行事。 裴寓衡脸色阴沉的可怕,“我是何居心?你们要把我未过门的夫人给带回洛阳,还问我是何居心?我们不都说了,这金锁不是我们的!” 那管事竟把裴寓衡的话当了耳旁风,直接起身对宣月宁行了一礼,“娘子,你可是郑家嫡女,可莫要被人诓骗了,回了洛阳,郎君自会给你再择一门婚事,这裴家,小的说话不好听,配不上娘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非嫡女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非嫡女 “再择一门婚事?” 宣月宁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所震惊。 她这一问,反到叫那管事微微挺起胸膛,“正是,娘子莫被人蒙骗,就凭娘子这张容颜和金锁,娘子定是郑家人无疑,郎君会为娘子择一位洛阳好夫婿。” 他敢这样说,无疑是郑延辉授意,前世让她顶替郑亦雪嫁了萧子昂,难不成他今世还是做的这样打算。 她眼眸渐渐冰冷,定定瞧着管事。 管事还以为她心动了,不知有多少人妄想和郑家攀上关系,能够成为郑家嫡女,可是麻雀变凤凰的好事,他不屑的看看愤怒的宣夫人和裴寓衡,又道:“郎君想念娘子的紧,让我来到咸满州立刻将娘子接上,娘子也不用收拾东西,洛阳都为娘子准备好了,只要娘子人跟着我们走就是,路上,我们为详细为娘子讲解郑家亲族关系。” 他这句句贬低裴家,瞧不起裴家的样子,让宣月宁神情更是不善,郑家! 她阻了裴寓衡和宣夫人要为她出头的意,这是她和郑家的纠葛,就让她自己来。 裴寓衡看见她眸中的决绝,向宣夫人摇摇头,就让她先去处理,还有他呢。 这边宣月宁压着气问道:“可我已与寓衡签了婚书,只怕是不能再择婚事了,该如何是好?” 那管事笑宣月宁的担心,“娘子回了郑家,认祖归宗便姓郑,婚书上的人还如何是你?娘子只怕还不清楚,你的家族在洛阳代表什么,娘子就算是皇子都嫁得。” 听到婚书上改姓,不嫁他一事,裴寓衡脸上笑容愈发灿烂,红唇勾起,眸子闲闲淡淡的瞧着管事,不嫁他,他可不能同意。 宣月宁沉思,用手抚过自己睫毛,原来他们是打的这个主意,嫁皇子?用她前世回郑家,他们对她的闲言碎语所说,她一个从外面接回去,只怕都不通音律、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如何配得上洛阳那些郎君们。 何谈皇子,他们这是在给自己画了一张大饼啊。 掌事自以为都解释清楚了,站起身朝宣夫人和裴寓衡拱手,“谢过裴家对我家娘子的养育之恩,门外礼品还望收下,我家娘子,我们郑家便带走了。 又看向宣月宁那和郑八郎相似的脸庞,“娘子,你的父兄母亲都在洛阳等着你,我们现下就启程。” 他说完也不征求宣月宁的同意已经下了决定,和边上的婢女准备要走,立在一旁的雪团已经吓到不知如何是好,频频看向安稳坐着的裴寓衡。 裴寓衡不急不缓喝了口蜂蜜水,甘甜的水流入口中,浇没了那股欲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就连宣夫人都像是没有听到般,只侧过头温柔的看着宣月宁,一副任她做主的样子。 宣月宁迟迟不从椅子上起身,只冷淡的瞥着他们两人,这种来自上位者的眼神让他们二人也沉下脸来,一向都是被人吹捧的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娘子这是何意?我以为我的话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你只说了自己的话,何曾问过我? 一条郑家的家狗,都敢在我头上指手画脚,谁给他的胆子?是郑家!是郑家对她的不重视! 她为何要将自己置于这般,这般任人欺负的地步。 想着,她也问了出来,“你口口声声郑家郎君思念我的紧,可为何是派你二人来接我,怎么一位郑家族人都未瞧见,枝繁叶茂的郑家,原来一个闲人都找不到。” 郑家掌事脸色渐缓,“娘子莫要闹别扭,郎君身为郑家家主日理万机,自是没有时间来亲自接娘子,娘子不要误会。” “你这话的意思,你竟是比郑家族人来的还要重要。” 她给他挖了个坑,他察觉到不妥,回避道:“娘子还是收拾一下东西,赶紧走。” “着什么急啊,”宣月宁拿出了萧家当家主母的气势,“话都没有说清楚,想让我去哪?还有外面送给裴家的东西,你们是打发叫花子呢?” 管事再如何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此时也察觉出了宣月宁的不配合,“娘子,外面的东西不少了。” 足有一半的车队拉的都是给裴家的礼品,在这上面,郑家还真没含糊。 可宣月宁才不管到底如何,她就是要找他们不痛快,“你可知我在咸满州有家铺子,几日收益都抵得上你们外面的东西,如此寒碜,郑家也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掌柜脸皮抽动,特别想说上一句,你那是什么铺子,每天掉金山啊! “娘子若是觉得不满意,我可在咸满州再采购一番。” 她嗤笑一声,“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原来在郑家心中,他们的嫡女也就值外面那点东西,至于你究竟备了何物,我不关心。” 掌柜深吸一口气,“娘子……” “你还是唤我七娘罢!不知你是不是因老而耳聋,我分明说了,自己不是你郑家嫡女,你倒是喋喋不休,一口咬定要带我走,我还真没见过如你一样听不懂人话的。” 她半点面子没给他留,句句扇在他傲气的脸上。 他半晌才压下胸中怒意,“娘子莫要觉得自己是郑家嫡女,就能为所欲为,郑家家规森严,娘子还是尽快同我回去才好!” “我说你,说的一点没错,我不是郑家嫡女,长了一张和郑八郎相似的脸我也不愿,奈何大洛之大,相像的人多了去了,你手上金锁,我也从未见过,这不是我的东西,你找错人了!” 而后她掷地有声,“改姓之事绝不可能,我与寓衡婚书已签,今生便是夫妇,尔等想找人联姻,还是赶快去寻那真正的嫡女吧!” 裴寓衡轻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道:“雪团,送客。” 这下子管事终于明白了,宣月宁的发作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回郑家,她竟然不想回郑家! 世家大族,千呼百应的郑家,她竟然不想回!寻常的小娘子得知此事,只怕巴不得赶紧回去,哪怕是假的也要赖在郑家,如同郑亦雪一般。 宣月宁一通骂,心里可算是舒爽了,冷笑着一锤定音,“二位,天色不早了,还是请回吧,回去告诉你家郎君,他找错人了,我宣七娘不是他的女儿!” 不能将宣月宁带回去,那就是管事办事不利,他那点对宣月宁的恭敬全然撕裂,“娘子还是痛快跟我们回去才好,不然我怕娘子承受不住郎君得知此事之后的怒火。” 她好笑的看着气急败坏的管家,能将他身上那股子优越感打击掉,真是令她痛快! 管家不自觉就提高了声音,只有外强中干的人才会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内里的虚,“娘子!跟我们回洛阳,见的人多了,你就不会觉得裴家有多好,让你舍不得离不开他们,你会遇见同郑家一般的世家嫡系子弟,嫁给他成为宗妇,荣耀一生!” 宣月宁此生最恨郑家说裴家不好,他们郑家配说这句话吗? 宣夫人拿她当亲女,就连婚事都百般刁难裴寓衡,裴寓衡与她两情相悦,她时常在心中惦念他们二人未来的生活,两个孩子全心依赖她,还说日后裴寓衡要是欺负她,就替她出气。 可郑家带给她的除了苦痛还有什么!他们有什么脸! “你闭嘴!”她生气了,“雪团,让你送客,愣着作甚!” 裴寓衡站起身,一甩宽袖,“请吧。” “好好,娘子你想清楚,我走出这个门,你可就回不去洛阳了!”管事道。 你当自己是谁,不过一个管事,还敢这样威胁。 都不等裴寓衡和宣月宁说话,一个笑眯眯的声音传了进来,“这是怎么了?裴州长,又见面了,听见有争吵声,我不经通传就这样进来,真是不好意思了。” 宣月宁气得狠了,小胸脯还鼓鼓的。 裴寓衡见了高公公,不卑不亢向他施了一礼,那管事跟在郑延辉身边多年,自然认得他,先恭敬的和他打了招呼,再他问发生何事,便添油加醋说不知裴家给宣月宁下了什么迷魂汤。 宣月宁不承认她是郑家嫡女不说,还不跟他们回洛阳。 高公公来了,宣夫人要给他让坐,他摆摆手,“我本是客人,怎能坐在主位,这不是失了的礼数。” 而身为客人,又哪有百般指责主家的道理,管事当下白了脸。 高公公转而问他,“你说,七娘是郑家嫡女,是因为她长得像郑八郎,身上还有郑家才有的金锁,是也不是?” 管事哪里还有趾高气昂的样子,在高公公面前,他算什么,“是。” “可七娘说她从小就生活在裴家,是由夫人一手养大,绝不可能是郑家人,她也没见过这金锁,金锁不是她典当的?” “是。” “你们郑家还想让她同裴州长解除婚约?” 管事擦擦额上的汗,“回公公,不算解除婚约,娘子是我郑家人,那婚约上的名字都是错的,如何算数?何况婚约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子的婚事,可未经过我家郎君同意。” “哎呦,”高公公叹了一句,转而问裴寓衡,“我对《大洛律法》不甚精通,不知裴州长可否讲解一二,这婚书算不算数?” 裴寓衡嘲讽一笑,“婚书既签,自是算数的,如要解除,唯有和离。” 高公公收起自己笑呵呵的脸,“这我就不懂了,你家郎君竟比《大洛律法》还要管用,律法都认可他们二人的婚事,你家郎君说不行就不行,真是奇哉怪也,我看待我回洛阳,得好好同陛下说上一番。” 掌事没想到这事还会惊动女帝,双股颤颤,已是要站立不住,听见高公公又道:“这认亲一事,我也有些疑惑,你们两方说辞不一,如何确定七娘就是你家嫡女,怎么郑家就非要强抢七娘回洛阳?” 强抢这词用的太重,掌事现下就想学小娘子晕厥过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栖霞亭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栖霞亭主 眼见今日是不能将宣月宁带回洛阳,郑家掌事暗恼高公公突然跳出来维护裴家,只得提出告辞。 “且慢。” 掌事要离去的身形僵在原地,转身问道:“公公还有何事?” 高公公笑呵呵道:“既都来了,不妨再等上一会儿,七娘是否是你郑家嫡女,我是不知,但是你们郑家若想要人,只怕要同陛下商议了。” 这话是何意? 不止掌事对高公公的话一头雾水,就连宣月宁等人也都颇为疑惑,尤其是宣月宁,她把掌事撵走的得意洋洋全都在高公公再次叫住他时,卡到了半截。 且看高公公又让小太监拿出锦盒,她眉头一跳,下意识看向配裴寓衡,她怎么觉得这架势同上次高公公来给裴寓衡升官时一模一样。 陛下前段日子已是大张旗鼓特派高公公来宣读诏书,不可能连着两次那么快又给他升官。 到底是为什么?高公公对掌事说的话又是何意? 可眼见着诏书被高公公拿出,众人跪了一地。 高公公的靴子却是走到了宣月宁面前,她诧异抬头,只对上了高公公乐呵呵的含笑包容脸,飞快低下头以保全礼数,小心脏骤然密集跳动起来,扑通、扑通。 诏书打开,他的声音响彻这不大的屋子里,“宣氏七娘,蕙质兰心,心系天下百姓,以一女子之身为先,率先捐款,救江南百姓于水火,吾心甚喜,今特封其为栖霞亭主,是为吾之义女,赐黄金千两、绫罗绸缎五十匹、黄金宝石头面两幅、东海珍珠一匣、银耳鎏金壶一对,钦此。” “栖霞亭主,请接诏书。” 宣月宁恍惚地接过诏书,不敢相信般又将其打开,快速看了一遍,宣夫人见她失礼,连忙斥责,“月宁!” “啊?” 她木愣愣地,脑中一片浆糊,裴寓衡让她谢过高公公,她就听话的去道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不是真的吧,女帝封她为亭主?要认她当义女? 亭主即亭公主,大洛只有皇室女子才会被封为公主,其中帝女为公主,如天子姊妹为长公主,亲生女儿为公主。 下一任皇帝,太子的女儿是郡主,亲王之女则是县主,血脉再稀薄的宗室女封为亭主。 说是这样说,但并不是你有这个身份就会得到相应的封号和封地。 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一亲女得到了公主封号和封地,现暂无太子,自然没有郡主,而五个亲王只有三位的嫡女被封为县主且都没有封地,其余两位家中均是庶女,陛下根本不赐予封号。 而宗室,尚无任一娘子被封为亭主,这要追溯到女帝登基,和前任皇帝之间的是非恩怨,宗室不认可女帝,女帝自然不会给其好脸,封号就不要想了。 总而言之,陛下认她当义女,封亭主,在大洛仅此一个。 虽然是最低级别的亭主,但整个大洛啊,就她这么一个亭主,还是被特封的!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眼睫毛都快被她揉掉了,前世可没有这么一出,她两辈子见到女帝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如何就入了她的眼,被她认做义女了。 诏书上写了什么?捐款给江南? 这么说,是因为裴寓衡?裴寓衡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在了她的身上,而他自己又刚被提拔两级成了州长,女帝顺势而为,就封了她一个亭主名头。 可就这么一个封号,都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有它在,她就不再是宣家孤女,而是陛下义女,有它在,郑家就是想把她接回去,也得顾虑一二。 因为她的身后是女帝! 原来如此,高公公之前所言,是应在了这里。 她自己一分析,看向裴寓衡的目光复杂起来,若不是他,女帝根本不可能封她当栖霞亭主,郑家此次前来,还不知会拖上多久才能打发的了他们。 裴寓衡见她从迷蒙状态脱离出来,低声道:“可回神了?” 她重重点头,他都给自己铺路了,她如何会胆怯。 旁边的高公公极有耐心地等待着,见她看了过来,对其道:“栖霞亭主,可要看看陛下的赏赐?” “辛苦高公公了。” “不辛苦,来人,将陛下赏赐搬进来。” 装载着黄金千两的红箱被陆续抬了进来,砰砰砰放在地上,还有装有绫罗绸缎的箱子,摆放了整个小院。 每一个箱子都被打开,阳光洒过,金光闪闪一片。 宣月宁差点被眼前景象美到窒息,这可是黄金啊! 她极力克制自己不上前去摸一摸、咬一咬,怀揣着激动的心情,问向郑家掌事,“你觉得现下院里的,同你带来过的东西相比如何?” 掌事已然被突然起来的受封吓蒙,高公公不让他走,何尝不是故意打压他的气焰,让他亲耳听到陛下封宣月宁为栖霞亭主一事。 你们瞧不起的嫡女,百般威胁之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女帝义女。 你们随便拉了几辆马车东西打发的人家,转瞬间就得到了黄金千两,如何能比,怎有可比性? 掌事擦着额上冷汗,“自是比不过。” 宣月宁冷笑,“尔等也不过是欺软怕硬之人。” 他被骂也呐呐不敢言,裴寓衡不愿宣月宁同他置气,究根结底,掌事会如此行事,也是郑延辉授意的。 便嘲讽道:“还望回去告知郑家郎君,我们月宁,高攀不起郑家。” 高攀不起?都被封为亭主了何来高攀不起,掌事想起自己刚进门时有多么的盛气凌人,现在就觉得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火辣辣的疼。 高公公适时出言,“我来时听到你说,你走出这个门,栖霞亭主就回不去洛阳了?” 掌事哪里还敢说话,只听高公公对裴寓衡道:“裴州长,陛下命你和栖霞亭主收拾东西,同我一道回洛阳。” 而后他又说:“郑家不妨同我们一道回去,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是。” 掌事敢说不吗?不敢! 本想赶紧回洛阳给郎君通风报信,现下全完了。 “如此,那你可以走了。” 用过就扔,留他看了宣月宁受封一事,自然不想他再杵在眼前。 郑家掌事空着手出了府衙,连忙叫人在咸满州找寻可租用的房子,自己找地方写信寄回洛阳。 可百姓们猴精的,早就从衙役那听闻了他们找宣月宁麻烦,可没有人愿意租给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还比平时贵出一倍。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咬牙认了,必须得等高公公一起。 再说府衙后院,裴家的人还没从女帝收宣月宁为义女之事上回过神来,就听高公公命裴寓衡和宣月宁去洛阳,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外放之官,少有能回洛阳者,多数都要在任期干上三年,还要获得功绩,才能得到返回洛阳述职的机会。 如今又不是年末,好端端叫他们二人回去作甚? 高公公看着裴寓衡和宣月宁就像在看自家的亲孩子,“尔等放心便是,是福非祸,赶紧将东西收拾一下。” 宣夫人问道:“只他们两人回洛阳?” “夫人和孩子一道同去。” 这是要让他们一家搬到洛阳,裴寓衡想到高公公走前说过要喝他二人喜酒,再联系崔棱给他的那封信,心中有数。 “多谢公公,我们这便收拾。” 等高公公熟门熟路回去休息,宣月宁才问向裴寓衡,到底发生何事,他猜到了什么。 他敛目后轻笑道:“若我所料不错,陛下应是要调我回洛阳为官了,我们回洛阳。” 洛阳不似长安那个充满悲戚的地方,长安充满了他们的回忆和苦痛,可洛阳给他们的是宛如新生的希望,他在那个地方考取了进士,让人生有了转折,如今又要再次回去了。 他将在那里大展拳脚,如飞龙冲天,一跃而上。 “栖霞亭主?可愿和我一道回去?”他的声音呢喃似在耳边。 宣月宁眼睛倏地就湿润了,哽咽道:“那裴州长,可愿带上我这个麻烦?” “某求之不得。”他看着她,那样郑重的说。 她咬着嘴唇,不管不顾扑进了他怀里,小猫似的将脸埋在他胸膛,这一日,从郑家来人到高公公宣布圣旨,女帝认她当义女,过得可谓跌宕起伏,她这一颗心到现在还揪着。 索性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而去,她吸吸鼻子,明显察觉到裴寓衡身子僵硬,故意用鼻子抵在他衣裳上,恶趣味想将鼻涕蹭上去,便被他推开了…… 脸上覆着混着他衣裳熏香味的汗巾,“院子里那些黄金,不去看看?” “看!” “咳,你去看,我要给他们交代一下府衙的事情。” 宣月宁成功被黄金转移了注意力,等她将汗巾拿下,胡乱擦了脸,果然连裴寓衡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她哼唧一声,且给我等着,非得好好治治你的臭毛病。 院子里的黄金都是女帝赏给她的,宣夫人动也没动,府衙里不会有贼子胆敢进来,它们就敞着怀抱,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她蹲下身戳着黄金,仔细想来,女帝赏给她的都是现在她急需之物,想来是宫燕儿为她讨的。 有人惦记帮助的滋味,真好。 翻出那匣品质上等的珍珠,不争气的双目泪流,她宣月宁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拿衣袖擦着泪,她得打起精神,皓月坊的事情要交代不说,郑家她也得防着。 之后的日子,她和裴寓衡成了咸满州最忙的人,这次离开去洛阳,只怕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裴寓衡早在看见崔棱的信时,就开始布置了,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的交代下去,确保贸易区离开他后能正常运转。 他们从未藏着掖着,即将去洛阳之事板上钉钉,高公公带来的军队还在咸满州外驻扎,咸满州的人听说后,无不沉默不语。 又是替裴寓衡高兴,他去洛阳会高升,这是他应得的,咸满州确实没有什么发展。 又是替自己难过,这么好的州长,他们就要失去他了,也不知道下一任州长是什么样子,万一再来个蔺主簿,他们可该如何是好。 在他们担忧时,新任的咸满州州长到了,此人姓安,儒雅风趣,年三十左右,也是拖家带口的过来,一看就是下定决心会好好经营咸满州者。 裴寓衡放下一半的心,在听说他是自己师傅的大弟子的小弟子时,另一半也放下了。 他也不忍自己走后,咸满州没能走上预定轨迹。 不过想来也是,咸满州地理位置特殊,贸易区红红火火为大洛创收,女帝不可能置之不理,定会派妥帖之人接手。 安州长已在外当官五载,同裴寓衡一样,是喜欢务实之人,在他治下,百姓无不称赞,让这样之人守城再合适不过。 他不需要在裴寓衡打下的基础上添些花样,只需按照裴寓衡设计好的路子,安稳走下去即可。 只可惜,裴寓衡离开咸满州就再也享受不到咸满州带给他的功绩,为此安州长还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是占了裴寓衡的便宜。 裴寓衡没有口头上说自己不在意,他失去的,女帝和崔棱会在洛阳给他找回来,而是他带着安州长亲自去贸易区、农田、军户家属等地察看。 有他相帮,安州长算是在咸满州百姓面前挂上了个名字,不在是一个符号。 安州长感激不已,敬佩裴寓衡的不藏私,引为知己。 而宣月宁将皓月坊交给了胡姬二娘,她不在时,就由二娘全权负责。 皓月坊和库狄蔚文有协议,布料、珠宝的来源不愁,铺子里的画工也已经出师,模式固定下来,她在与不在,干系不大。 毕竟她的定制服务,是面向洛阳贵妇的,此番去洛阳,正中下怀,她反而可以在洛阳再开一家皓月坊。 事情安排下去,就是要带谁走的问题了。 雪团自是要带走的,王虎是裴寓衡左膀右臂,也要跟着一起走,而两个孩子的玩伴,王虎家族的小孩,也被王虎做主求情,要求跟着一起去洛阳。 除了这四人,在府衙的奴仆,宣夫人都还了他们的卖身契,也算全了这一年多的主仆情。 整个府衙都气氛低迷,一向以裴寓衡马首是瞻的小孙主簿更是萎靡,每次见到裴寓衡都要用幽怨的目光瞧他。 愣是让不小心撞见的宣月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实在是受不了,宣月宁主动同裴寓衡说起此事,她就不信裴寓衡没有带走小孙主簿的心思,不是可用之人,他怎会花心思指点,还让其考过了进士。 王虎是前世就跟在他身边的人,他来到咸满州又替他报了仇,她自然信任王虎,可小孙主簿身为豪绅之子,吃苦耐劳,看裴寓衡的眼睛里都是星星,不为他争取一下,她都觉得小孙主簿会不会哭鼻子。 “我看小孙主簿都瘦了一圈,不如就将他带走好了?再说你到洛阳也需要人手。” 裴寓衡眯起眼睛,话里有一丝危险,“怎么想起来说他,可是他同你说什么了?” 宣月宁浑身皮一紧,她就是嘴欠,管小孙主簿作甚,裴寓衡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立马否认,“没有啊,我就是瞧他可怜,王虎都能跟你走,他这个替你管事的主簿反而不能走,你不知道,我上次去找你,看他都快哭了。” 说完又偷瞧他,摸不太准他到底为何有些生气。 裴寓衡瞥了她一眼,“日后少操心旁的郎君的事。” 她眨眨眼,有些回过味来,他莫不是吃醋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离越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离越州 咸满州盛夏的风都是温热粘稠的,借着不愿早起,还在睡懒觉的金乌只露出半个额头,府衙后院,裴家已经整装完毕。 当差与不当差的衙役们沉默地立在府衙中,不止他们,府衙的刀笔吏等文官也都赶了过来。 随着裴家车队缓慢从府衙门口驶过,他们抬起脚,默默地跟在马车身后。 一路上,百姓们安静地站在道路两侧,不吵也不闹,看着裴寓衡和宣月宁的马车在自己面前驶过,而后抬步坠在后面。 宣月宁悄悄掀起车帘,瞧见了一张张熟悉的脸。 纵使不舍,也知道咸满州不是久留之地,长痛不如短痛,像被烫着似的快速松了手。 薄薄的车帘重新盖上,挡住了裴寓衡和她的视线。 马车一路前行没有任何犹豫地驶出城门,而就在离开城门的那一刹那,马车停下了。 在他们出现那一刻,静谧的空气中翻涌着人声的嘈杂。 此时天刚亮,城门外已经站了等候半晌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像是将整座咸满州的人都搬了过来。 怪不得他们走的这一路,夹道两旁的人那么少,原来都到了城外。 城外多宽敞,咸满州街道就算再宽广,也容不下那么多人,众人便默契的寻到了这里。 这些人里,站在最前面的是贸易区的胡商们,今日裴寓衡离开,他们不约而同停了自己的生意,赶来相送,本应人声鼎沸的偌大贸易区,此时一个人都没有。 裴寓衡和宣月宁对视一眼,先后从马车中下来,他们一露面,人们也十分开怀,却一个个都压制着自己,没有大声喧哗。 随后,宣夫人和两个孩子、高公公、和随行的郑家管事们也纷纷下了马车。 在众人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中,以库狄蔚文为首,众胡商齐整整地上前一步,给裴寓衡和宣月宁施礼,“谢过裴州长和七郎,愿你们日后前程似锦!” 凡是给江南捐过款的胡商们,无不感激两人,一个可以考科举的名额,对他们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 他们的子辈再也不用像他们一样,赚着辛苦钱,还要处处受打压,也能翻身考科举,改变身份做个良人甚至官人。 裴寓衡肃着脸,往日里的妖艳红唇,今日都被金乌光芒照射而变得色浅了,他同宣月宁一道还礼,起身后道:“诸位请起。” 库狄蔚文上前一步,他的绿眸如春水汪洋,温暖明亮,“裴州长,七娘,此去一别,盼望我们洛阳再次相见,我们胡商一起为你们准备了礼物,不过你们要再等等才能瞧见。” 而后他又低声真挚道:“多谢你们。” 他骨子里就不是个会钻营的,可天生会做生意,眼光毒辣,又生性悲悯,江南水灾,有裴寓衡和宣月宁牵头,他捐了这一年从贸易区赚到的一半身家。 是咸满州捐款最多之人,故而科考名额,他一举获得三个,足以让他改变他们这一支在大洛的命运。 此时没有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状况,库狄蔚文深知自己和宣月宁此生无望,又对裴寓衡敬佩有佳,言语间落落大方,已然是看开了。 裴寓衡也再次朝他拱手,“库狄郎君不必言谢,都是我应做的。” 他是咸满州父母官,自然要为他们着想。 两人交谈片刻,库狄蔚文看向宣月宁,眸中无了眷恋,清朗一片,“七娘,可惜我在洛阳尚无铺子,不然待你回去,我定能相帮一二,不过我不在洛阳,他们可有在洛阳开铺子的。” 他说完便退下,身后走出四名胡商,都是在贸易区随便跺跺脚,对整个大洛经济都能产生影响的商人。 他们将信物交给宣月宁,让她到了洛阳凭信物去找他们,他们在洛阳也有产业,届时定会相帮。 宣月宁将东西交给雪团妥善保管,又谢过他们,他们连连后退,直言该谢过他们二位才是,本想送些东西给裴寓衡,又怕损了他的名声,只好变相对宣月宁好些。 在咸满州谁人不知,裴州长和七郎夫妻一体,都是好人。 胡商们给过东西,便有序地退到了一旁。 咸满州的百姓一直等待着,终于轮到了他们。 他们人太多了,只好派了十个人代表他们,这里面有耄耋受人景仰之人、有同昭儿骥儿一般年纪的稚童、有同他们关系密切见面还能调笑两句的妇人。 “裴州长、七郎,咱也不会说文绉绉的话,我们都高兴你们能走,以后去洛阳,做大官,做大生意!” “你们对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定会讲给自己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再讲给孩子。” “我们会记得你们一辈子。” “我们舍不得你们。” 他们最后人人都带了哭腔,不光他们,身后的百姓们无不偷偷抹着眼泪,不想让他们瞧见。 明明非常想挤上前来同他们说说话,可还是记着自己是咸满州的百姓,不能在高公公和郑家人面前,给裴寓衡丢脸。 明明已经非常失望自己没有被选为那十个代表,可还是真心实意为裴寓衡开心,他们的裴州长这么好,就该升官! 小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他们跑到昭儿和骥儿身边,往日里交好的小伙伴抱着两个孩子不松手,“呜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可要记得我们啊!” 他们一哭,就像会传染似的,大人们也都绷不住了,哭声渐渐传开。 裴寓衡眸中复杂,像是火山要喷发的前兆,又像是平静海面下暗流涌动,他轻轻扶正腰间悬挂的镂空香囊球。 “诸位哭什么?日后还会有相见的机会,你们只想哭,不想同我和七郎再说说话?” 他的话,在今天柔和的不像他。 “可、可以吗?” 人群中有人怯怯问道:“会不会太耽误时间?” “怎么会,不急。” 兴许,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宣夫人牵着两个孩子也走到二人身边,人们四五个人排着成一排到他们二人说话,有祝福、有叮嘱、甚至还有那大胆的小娘子向裴寓衡诉说爱意。 他们都知晓,只是说说罢了。 然而裴寓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宣月宁的手,“抱歉,我已有意中人。” 这么多人面前宣月宁的厚脸皮也禁不住,挣脱着想将手抽出来,只听他低声道:“莫闹。” 小娘子们目光锃亮,她们就是开个玩笑,看见裴寓衡待宣月宁这般好,自己也为两人开心,又暗自感叹,可惜她们不是七郎,也做不到七郎那般支持裴寓衡。 金乌高高悬挂,而后渐渐西移。 他们在城外停留了将近一日,连午饭吃的都是百姓们给送来的饭团。 还有那没来的及亲自同他们说上话的,主动说:“让裴州长走罢,时候不早了!” 众人点点头,裴寓衡能够在城外等候他们和他们说话,他们已然满足了。 人群渐渐散去,之前被选出的十个代表重新从人群中走出,将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交给宣月宁。 爽利的妇人干粗的手按在宣月宁想推让的手上,“我们知道给你们送东西你们不能要,咱也不能在洛阳大官面前,给裴州长找事情,咱们裴州长最是清廉,可不能坏他名声。” 放在手里的东西还颇有重量,摸上软软的,似乎是布料,“婶子,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如此了,赶紧将东西收回去。” 妇人道:“这里面是百家被。” 宣月宁和裴寓衡齐齐一愣,百姓中有人说道:“你们去洛阳,我们就看不见你们成婚了!然后就一家出了一块最好的布。” “裴州长和七郎可别嫌弃我们,我们都把布洗的干干净净的。” 妇人继续说:“大家将布缝在一起给你们未来的孩儿做了几床百家被,七郎,收下吧,都是我们的心意,不值几个钱,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宣月宁喉头一哽,那日大家给他们凑成婚钱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裴寓衡将她怀里的百家被接了过来,“多谢诸位,日后我与月宁有了孩儿,立刻给你们送信。” “那,那,把信儿送给谁啊?” 裴寓衡一身长袖宽袍,风度翩翩,却珍重地捧着百家被,“你们放心,无论我与月宁成婚还是有了孩儿,都会写信告知安州长,托他跟你们说。”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呼喊,“不要忘了我们啊!给你们的钱要用!小孩子皮肤娇嫩,百家被要是不能用,就别给孩子用了。” “不会,它很好,我们会给孩儿用的。” 宣月宁都来不及害羞他说孩儿的事了,转头让雪团将钱盒拿出来,抱着钱盒对他们道:“你们给我们凑的钱,我都收着呢,到时候我就带着它们出嫁,我永远是咸满州的七郎!” 说完这句话,泪水夺眶而出,心中酸涩不已,胸腔中仿佛压着什么重山一般。 “哎,好好好,你们得用。” “裴州长、七郎,你们快走吧!” “是啊是啊,到了洛阳,要给我们写信,我天天去府衙门口守着。” 在百姓们的叠叠催促中,他们重新登上马车。 宣月宁打开百家被上的红绸,婴儿拳头大小的布料你一块我一块紧挨在一起,为了好看,还用相同颜色的色块缝出了可爱的形状,这样的被子,竟足足有五条。 最后那一条,上面的布料全变成了拇指大小,一整张被都是用密密麻麻的长条拼接而成。 所有的被子内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绸缎。 她伸手摸了摸它们,从这条摸到那条,哪条都舍不得不碰。 突然一阵响彻的鼓声从身后传来,随即歌妓独有的嗓音响彻在这万物萌绿的天地间。 她们唱着豪放之辞,舒着心中的不舍与祝福。 宣月宁一把掀开车帘,和裴寓衡一起朝他们身后看去。 就在城门口,被胡商用百金请来的歌妓们,脚踏大鼓,舞动身姿,身上红裙随风飘扬,像是一朵朵开在田野间的倔强小花。 渐渐的,她们的声音中混入了咸满州百姓的声音,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一首送别辞,被他们反复歌唱。 直到车队变成的小黑点都消失不见,袅袅余音才散尽。 我们只祝你们平安康顺。 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回洛阳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回洛阳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车队停了下来,高公公身边伺候的人殷勤地跑下来,在车队中央铺上席子,摆放上用冰块盛着的新鲜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酒酿。 高公公招呼着裴寓衡和宣月宁他们下来一起吃点东西。 此时正值盛夏,他们每每都趁着高高悬挂一天的骄阳垂落下去,就下车吃些高公公特意备下的吃食。 初时还觉得奢侈,想想高公公还没有一些世家大族嫡系子弟出行来的铺张浪费,也就习惯了。 倒是他们这边好酒好菜,郑家掌事的车队可就简陋的多了,只能在车上啃些饼子,眼馋的看着他们又重复起每天让他们嫉妒的悠闲时光。 “阿姊、阿兄,出来玩啊!” 裴璟昭抱着彩布跳下了马车,立刻就拉着裴璟骥跑出了车队围起的小圈,在外面和彩布撒欢。 宣夫人见车队的人目光盯着两个孩子,便从车上下来道:“不用管他们,疯玩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色的彩布像一朵云彩般,穿梭在绿油油的小草间,孩子们欢快的声音让疲惫了一天的人,脸上都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马车上,宣月宁拿出一个帏帽给自己戴上,还想给裴寓衡也戴一个。 让裴寓衡偏头躲了,“我不用。” 再次没能给他戴成,宣月宁怨念地放下帏帽,“外面日头毒辣,晒黑了怎么办?” 裴寓衡已经在整理衣襟,打算下马车了,闻言头也不回就道:“如此你们小娘子戴就是,我一个郎君没甚必要。” “怎么没必要,你晒黑变丑了怎么办?” 宣月宁在马车里嘟囔,“果然一但定下亲来,你们郎君就对自己的仪表不在意了。” 她可实在想象不出来裴寓衡一脸黑又配着红唇的模样。 裴寓衡落地的脚差点崴了,随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端坐在高公公准备的席子上,伸手为自己倒下一杯水,酒是万不敢碰的。 一则是宣月宁现在看他看的严,认为喝酒伤身,不许他喝,二则他同她在一个马车中,要是喝醉了,恐怕自己控制不了酒醉后的自己。 他眸黝黑熠熠,红唇不自觉就露出了甜蜜的笑来。 让不小心瞥到他的宣夫人,一下就呛到了。 宣月宁百无聊赖掀开帏帽前的白纱,趴在车窗上瞧着他们说笑。 从越州出来时,寒冬腊月,他们只租了两辆马车,那时裴寓衡利用路上时间,一直在脑中默默背诵要考的书籍,一刻不敢耽搁。 她不敢打扰,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当时也是像这般坐的,似乎谁都没有对她和裴寓衡再次坐一辆马车而感到质疑。 如今,他已经是六品州长,有官在身,已是读书人中的楷模,一幅大字都能卖上千金。 而他们的马车也从两辆变成了很多,除了他们,还有雪团和王虎等人陪他们一起赶往洛阳。 对了,她眯起眼睛,看向又暗戳戳坐到裴寓衡身边的小孙主簿。 在她求情之后,裴寓衡也不在吊着小孙主簿,主动问他是否要跟他去洛阳。 他不去,大可以还在咸满州的府衙,有经验、有能力,一开始就会得到安州长的重用,一但跟他们去往洛阳,前路未知,裴寓衡许不了他丝毫。 小孙主簿都没想过和家里人商量,当即就同意下来,美的跟要过年一样,逢人就说裴寓衡要将他带去洛阳,可把王虎给嫌弃坏了。 这一世,他不光有王虎这个猛将,还多了一个军师类的小孙主簿。 当她不知道,咸满州各种规定都是由小孙主簿起草发布的。 但是,这个小孙主簿是不是离她们家裴寓衡太近了点。 每每想到萧子昂曾经看上过小孙主簿,她就克制不住想要乱想的脑袋。 她真心觉得帏帽是个好东西,不光能遮阳,还能遮脸! 就该把裴寓衡遮得严严实实,只给她一个人看。 “七娘,我都唤你好几声了!下马车透透气吧。”雪团站在马车外,呼喊着她。 “好,今晚上吃什么。” “七娘,你是不是除了吃什么,什么都不关心。” “瞎说,我还关心晚上喝什么。”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因为有裴寓衡这个病秧子在,高公公特意嘱咐车队缓慢前行,走走停停,聊聊天,不知不觉就离洛阳越来越近。 巍峨的城池已初见容貌,他们再在城外睡上一夜,明日赶一天路,就能抵达洛阳了。 傍晚,篝火升起,宣月宁往里面埋了两个番薯,亲自熬煮了一锅补身汤。 香味四溢,郑家车队的人频频相望,不是说宣月宁是郑家嫡女,给他们分点东西也好啊! 郑家掌事一人赏了一张胡饼,“没出息。” 被骂的仆从敢怒不敢言,有能耐你别望着那锅流口水! 宣月宁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给郑家车队的人,心灵造成了怎么样的伤害,她做饭的水平依旧一绝,将熬煮的浓稠发白的汤盛出一小碗。 打掉了裴璟昭伸过来的小手,在她抗诉的目光下,坦然走到马车旁,“寓衡,你把这碗汤喝了暖暖身子。” 马车在行驶时,他怕伤眼都不敢看书,此时正低头着看着手里的书。 他的思绪还没有全部从书中抽离出来,望向她的目光纯净迷茫,她举碗地手一抖,放缓了呼吸。 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已经恢复了原状,起身接过汤,“多谢,月宁。” 被他这样咬字,她揉揉爬上红晕的耳,催他趁热喝了,赶忙跑到汤锅旁,又盛了一碗,在裴璟昭一副这回肯定轮到她的目光中,再次打掉了她的手。 “阿姊!”裴璟昭气得直跺小脚。 而她则走到了高公公身边,“公公,我刚熬煮了一锅汤,公公给尝尝味,指点一二。” 一路相伴,高公公又对他们颇为照顾,已是很熟了,他喝了一口赞道:“栖霞亭主的手艺当真是妙。” 宣月宁索性就坐在了高公公的身边,“公公说笑了,月宁的手艺才到哪里,倒是公公还是不要叫我栖霞亭主了,听着怪不习惯的,若不还是唤我七娘吧。” 高公公隐晦道:“栖霞亭主得早日熟悉自己的身份才是,日后这做汤之事还是交给奴仆的好。” 她愣了一瞬,满口答应,是了,她都快忘了,她要去的是洛阳,大洛权利的中心点,容不得她行错。 栖霞亭主是她,她是栖霞亭主。 看她小脸有些暗淡,高公公不忍道:“栖霞亭主这几日,日日都亲自做饭,可是有甚想问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裴寓衡的马车,她知道他气定神闲,丝毫不怕去洛阳,甚至骨子里隐隐兴奋。 可她不行,离洛阳越近,她就越担忧。 “公公,”她压低声音,小小声说,“能否跟我透露一二,陛下此次招寓衡回洛阳,打算让他做什么?” 洛阳水深,早知道,她也好利用前世的经验,帮裴寓衡打探,做好准备。 高公公高深莫测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宣月宁:“?” “栖霞亭主快回去吧,我观裴州长已经往这里看了十次有余。” “公公?能不能说的再详细些?” 高公公将汤喝尽,把空碗交到她手里,慈爱地转身上马车休息去了。 宣月宁满头雾水地朝裴寓衡走去。 “怎么了?去找高公公问出来了?” 她一言难尽的学高公公的样子,举起自己三根手指,“我刚才问他,女帝招你回洛阳会让你做什么,他只给我比了个三。” 裴寓衡:“……” 就在他们猜高公公这个三是什么意思时,洛阳城的人已经通过商人们的消息,得知裴寓衡和宣月宁快到城门外了! 要说洛阳城最近什么消息传播的最快,那无疑是郑家真嫡女被找到的消息! 一直关注着郑家的王小娘子,秉承着让郑亦雪难过,就是让自己好过的原则,在发现郑梓睿找到亲妹,郑家人秘密迎接真嫡女,毫不犹豫就将消息散了出去。 想息事宁人,悄悄把真嫡女接回府? 没门! 你们猜真嫡女是谁?就是咸满州裴州长的表妹,宣七娘,人称七郎的那个才女! 怎么可能?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谁也不能将他们和嫡女联系到一起去。 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想不相信也不行。 世家大族的阴私,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对于两位嫡女到底是如何抱错的,阴谋论出了一个又一个。 而且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郑家不光去派人接真嫡女回府,还好吃好喝供着郑亦雪这个假嫡女,更绝的是,萧子昂在得知郑亦雪不是真嫡女后,依旧不退婚。 百姓们的好奇心啊,就跟猫挠了似的,他们就想知道这真假两嫡女日后要怎么办? 是互换身份,各回各家,还是都养在郑府,反正郑府不差两个嫡女一口饭吃,猜测后一个的人占了大部分。 在他们的期盼中,郑家、高公公、裴家的车队缓缓驶入洛阳城门。 看见高公公的车队,洛阳的百姓们都惊呆了,女帝身边的高公公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还和郑家裴家一起回来了? 嘘,最新消息,女帝封七娘为栖霞亭主了。 栖霞亭主表示她不是郑家嫡女,是郑家认错了人。 你们看,嫡女回来,郑家一个人都没来接,反倒是崔郎君在城门口等着,为他们接风。 百姓们已经凌乱了,不是说可靠消息,郑家嫡女就是七娘?她怎么说她不是。 传消息之人,手里拿着折扇扇风,“自然是人家不稀罕郑家,不愿意回去,人都是亭主了,回郑家作甚!” 传出消息的萧子昂深藏功与名,裴寓衡你终于来了。 宣月宁踏在洛阳的土地上,仰头看着亭主府的牌匾。 久违了,洛阳。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洛阳安家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洛阳安家 入了洛阳之后,高公公就带着裴寓衡进宫复命去了,而宣月宁则带着宣夫人等人暂且入住了亭主府。 因着萧子昂交出的名额,洛阳大批官员落马,房屋也空出不少,这所亭主府靠近宫城,是某位朝臣的家,被抄家之后,直接被女帝赏赐给了宣月宁。 里面庭院楼阁什么都不需要动,直接就能入住,甚至女帝还贴心的给备了两个上了年纪有经验的奴婢。 宣月宁一脸纠结,亭主府虽好,但裴家势必要在洛阳再买处房屋的,她并不想和宣夫人分开。 她的疑虑很快就被来的两个奴婢解决了,自古公主嫁入宗族也只是隔三差五回自己的公主府,她一个小小的亭主,还不是女帝亲生,自然是想住哪就住哪。 当然有的公主是喜欢住在自己公主府的,这些两个奴婢并没有多言。 也不能说女帝喜欢她,认她当干女儿,就剥夺她同亲人相聚的机会,强硬将她固定在一处住所。 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她何曾当过亭主。 很快就适应过来,他们一家连行李都没有好好收拾,既然知道可以不用住在亭主府,那还费什么劲,等裴寓衡回来,商量一下在洛阳买处房子,到时再好好休整。 这一等,就从天亮等到天黑。 等的宣夫人和宣月宁猜测裴寓衡是不是被女帝留下,才见他被安全的送了回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我给你留了饭菜,赶紧来吃一口。”宣月宁拉着裴寓衡进屋,再心急他同女帝说了什么,也得先让他用饭。 裴寓衡确实一脸倦容,在宫中说话自然是要说一句想十句,饶是他,面见女帝这般久,再从容镇定也会觉得疲惫。 草草喝了碗汤,被宣月宁逼着吃了两块鸡肉,他只道没甚事,女帝只是问了他咸满州的贸易区,就回屋歇息了。 等第二日,宣月宁微红着脸问女帝赏的婢女,可不可以为裴寓衡请宫里的医者时,宮燕儿就带着医者过来了。 心心相惜的两人再次相见,必然要好好说说话,趁医者为裴寓衡把脉时,宣月宁和宮燕儿详细说了这一年多的经历。 多是宣月宁说,宮燕儿听,她一会儿说起咸满州的大风,一会儿说起咸满州令人惊奇的火炕,说的宮燕儿都想去咸满州走上一遭。 宣月宁扑哧一笑,“我的好姊姊,那个地方的天气若不是我待的时间长了,有感情,可真是不想在那生活,你是不知道天天被风吹的感受。” 宮燕儿拍拍她的手,“你们吃苦了,这回在洛阳,可就一帆风顺了。” 她这是在婉转的向她透露,这次女帝让裴寓衡回来,有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那就谢阿姊吉言。” 之后宮燕儿又根据她之前画的图样,为她介绍起洛阳错综复杂的脉络网,本就在前世知道的事情,经她点拨,宣月宁接受的异常快。 惹得宮燕儿瞧她的眼神,愈发欣赏。 那边医者已经为裴寓衡把过脉,又将吃药的方子换了,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个医者就是长安一直为裴寓衡看病的医者。 她当下更加感谢宮燕儿,宮燕儿额上红梅美艳,“你该谢的是陛下。” 是,他们当然要感谢陛下。 裴寓衡的病比之在长安时要严重的多,在长安他是意气风发的才子,从不知愁事。 裴家出事,裴父处斩,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从长安到越州,一路上食不果腹,到了越州宣家又不认宣夫人,一家人差点惨死街头。 之后考进士当县令,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 他的心疾最怕的就是如此。 可她们却不能跟他说,你歇一歇,停一停,因为知道这是他要做的事情,她们最为他亲密的家人,只能支持他。 裴寓衡细细问了医者自己的情况,又同医者探讨了一下自己的病情,与从前那个破罐子破摔的任性少年郎,再不相同。 他有要保护的家人,有要白头偕老的月宁,自然也对自己的病更加上心。 接连几日,宣月宁亭主府的门槛都快被各种要拜访裴寓衡的人踏破了,这还是裴寓衡调令未下,部分人还在观望的结果。 其中就属在户部任职,崔棱的三弟子最得宣月宁的意。 洛阳的房子都归户部管,那些被抄家之后官员的好房子都会先由户部内部定下。 要知道洛阳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钱你都未必能买到房子。 户部可就占尽了职务之便,在女帝表现出要让裴寓衡回洛阳之后,就开始为他筛选起房子来。 首先就得离宫城近,不然上早朝连个早饭都来不及吃,然后房子必须得好,他们可都听说裴寓衡为了江南百姓将娶妻的钱都捐了,惹的崔棱和一众弟子都表示要凑钱给裴寓衡买房子。 而靠近皇城的房子多数为宗房,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轻易不会有人卖房,但是架不住最近朝廷动荡,不少官员都悄无声息地离了洛阳去外地任职。 挑来挑去,一处三进院就被选了出来,由户部截留,不向外兜售,可省下了宣月宁和裴寓衡找房子的功夫。 都没去看,一家人就决定将房子要了。 既然是裴家在洛阳的新房,怎能让崔棱他们付钱。 宣月宁如今也是有钱人了,她可是被陛下赏过千金的!买买买,她来付钱。 自从知道裴寓衡可以卖字赚钱后,她都要失去了养家的乐趣。 乐滋滋的把房子买了下来,宣夫人看见裴寓衡就长吁短叹,直让裴寓衡平日里躲着她走。 房子虽不错,但毕竟之前被别家住过,大家一致决定,还是要修缮一下的,这个活自然落在了王虎身上。 在房子没修好前,一家人还是暂时住在宣月宁的亭主府上。 裴家人是买房修缮、朝臣拜访两不误,可有的人家在他们进了洛阳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尤其是还等着嫡女回府的郑家。 他们回洛阳那日,已听从父亲吩咐入朝堂的郑八郎,特意请了假回府等着,可等来等去,等到的只有掌事带回空空如也的马车。 回了洛阳,郑家的奴仆,本一个个心中舒了口气再不用被宣月宁他们馋了,可以痛痛快快吃上一顿,可一回郑家,就被冷凝的气氛惊到了。 郑家掌事长跪不起,郑八郎不等父亲开口,率先问道:“月宁为何没有同你一起回来?我回府时还听众人议论,裴家也跟着回了洛阳。” 他尚还带着期盼,“可是月宁舍不得裴家,所以才暂时跟着他们回来?” 这急切的问话,哪里是对宣月宁不在乎的样子,郑家掌事想起自己在咸满州的嚣张,身子都快抖成了筛子。 “为何不说话?” “是,是七娘说,我们找错了人,她不是郑家嫡女,不回郑家。” 第一百零六章 骑虎难下 第一百零六章 骑虎难下 “娘子说她从未见过金锁,一小由宣夫人养大,不可能是郑家嫡女,和裴州长的婚事自然也不可能解除。” 管事压低身子,将在咸满州宣月宁的话复述了一遍。 郑延辉沉默片刻,“你可有将当年之事给她们解释清楚。” “小的都说了。” 他心中觉得荒诞,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自己是郑家嫡女而不愿意回,百般推脱的,不管怎样也是他自己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 就看向自管事说宣月宁不信自己是郑家人之后,就脸色惨白的郑梓睿,“八郎,金锁是你找回的,不若你抽空亲自去拜访一下你阿妹。” 郑梓睿有苦难言,他以为自己将证据摆在宣月宁面前,她就会接受自己身世,从而回到郑家,享受郑家庇佑。 可她还是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这般拙劣。 她没见过金锁? 他无力地低头闭眼,金锁是他找回的,他问了无数人,折腾那般久,没有人比他还清楚金锁就是出自她手。 而且他连宣父宣母的画像都找到了,道观的道士都说那就是当年被抱错孩子的人家。 错不了。 满心欢喜,甚至在管事去接她时,就开始为她准备这些年落下的生辰礼,都是一场空,她根本就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打算回来。 就这么不想成为他的阿妹。 他的担忧终成了现实。 自己早该在咸满州就看清楚,她那般抗拒,怎会同意。 涩着嗓子道:“父亲,只怕去见了她,她也未必想回郑家,终究是我们欠了她。” “胡言乱语。”郑延辉神色不善,他有想过这个女儿接回来可能会粗鄙,倒是叫夫人好好教导还有的救,他也有想过,她知道自己身世,会特别欢喜自己是郑家嫡女,自己得先敲打一番。 纵使和陛下政见不合,不愿一女子称帝,但对其眼光,他是深信不疑。 她给江南捐款,带动了大洛的商人们蜂拥而至,都自掏腰包去赈灾,还让陛下赏了一个亭主身份,这等荣耀,他郑家敢接,他也终于放下心,能接受她嫡女的身份,无愧是他的女儿。 唯独没有想过,她竟然不相信! 脑中还飞快略过,她亭主身份、番薯七郎、百姓皆知,郑家真假嫡女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晓她就是真嫡女,容不得她在此刻不回家,致他郑家颜面于何地。 不容反驳道:“你亲自上门将她接回家来。” 郑梓睿无奈应了,路过掌事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向来君子的人,突然凌厉起来,就让人遍体生寒,掌事当时就跪不住,整个人趴了下去。 他带着厚礼登门亭主府,时刻关注郑家家事的百姓们,偷偷摸摸你瞧我一眼,我看一眼,有大胆的就在亭主府门外徘徊,他们得掌握最新谈资。 亭主府里乱糟糟的,宣月宁不光忙着找房子,还得接受女帝派来的婢女贴身指导,女帝暂时只召见了裴寓衡,等她礼仪学好,下一次召见的可就是她了。 名义上的母女,至今还没见过面。 宣月宁默默叹了口气,她就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她是个粗鄙之人? 难道就因为郑家在人们心中太过高不可攀,所以她这个由裴家养大的孩子就什么都不懂?还是她之前喜欢钱愿意做生意让众人看不起了? 可能是两相叠加都起了作用,她摸摸自己依旧空荡荡的钱盒,等着,非得让她们刮目相看不可。 她堂堂前世萧氏宗妇…… 也是入过宫见过大世面的,只要她想,刻在骨子里的礼仪绝对不会差一丝一毫。 在两个婢女惊羡的目光中,她心中得意的完美复刻了两人刚才所做,而后就听雪团说郑梓睿过来,脚下一扭,差点摔了。 婢女含笑道:“栖霞亭主看来还需练习定力,奴这为亭主安排上。” 宣月宁:我恨! 郑梓睿最近清减了不少,他背着手正在看悬挂在厅中的牡丹花图,在看清下面印章是七郎是,不禁笑了笑。 维持着这样的笑容,便见宣月宁进来了。 不过几月未见,她高了,也更端庄了。 “八郎。” “七娘。” 两人互相唤了句,就齐齐不语,半晌还是郑梓睿败下阵来,对她道:“我前段日子入朝为官了,方才知官场险恶,我这个郑家人还处处受限,咸满州当时情况更加恶劣,可想而知,淳元耗费了多少心血。” 说到裴寓衡,宣月宁的抵触警惕降下不少,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就咸满州的事情予以讨论,她一直跟在裴寓衡身边,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 郑梓睿神采黯淡不少,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靠着说其他郎君的事迹,来同自己亲妹说话。 再观宣月宁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酸意不断上涌。 他郑八郎,同样出色不是吗? 他们两人本同是长安双杰,可惜命运弄人,一人一直是养尊处优的郑家嫡子,一人家道中落,本以为会泯与众人,没想到经历苦楚后,却闯出了一番天地。 至今他还是个要靠父辈才能入仕的新官,裴寓衡却已经名噪大洛,成了体恤百姓的成功官员,陛下青睐有加,特意招其回洛阳。 一步落,步步落。 都不需要他仔细观察她的神态,从她的话里,他都能听出对裴寓衡的敬佩、维护之意,心中晦涩难当。 宣月宁倒是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说着裴寓衡在咸满州大展拳脚,她像是要借此机会,将郑梓睿深深刻进脑海中,不让他说出后面的劝解之语。 可直到他要走了,起身告辞,她都没有听到他想让她回郑家之言,不由有些错愕,便也就问了出来,“你,怎的不,不说真假嫡女一事?” 他迎着夕阳,“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我皆知真像如何,只是你有自己考量,月宁,我希望能这样唤你,同你更亲近些。” 是他心软,不忍逼迫她。 郑梓睿萧瑟而走,宣月宁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将眸中蔓延上的泪水逼退了回去。 所以啊,她最讨厌遇见的郑家人不是郑亦雪,而是他啊,他总是,总是这样。 不该对她温柔的,也不该给她希望的。 她冲着眼睛挥挥手扇风,迫不及待想见裴寓衡,喊道:“雪团,你去找寓衡,就说我让他回来喝药。” 与此同时,宣月宁不愿回郑府认亲,郑家八郎亲自迎接都没能将她接回一事,在大街小巷快速议论开了。 那平日里拿鼻孔看人,除了他们是人其余全是牲畜的郑家啊,世家大族啊,簪缨世家啊,被人拒绝了! 有人不愿做郑家女! 哈哈哈,郑家也有今天! “肯定是郑家背地里坏事做多了,栖霞亭主才不认祖的。” “栖霞亭主都是陛下的义女了,郑家不放在眼里也正常。” “郑家这回是彻底没了面子,自己家的嫡女就是不回去,你说可笑不。” 郑延辉脸色铁青,是谁,是谁将消息走漏出去的? 若是外界不知晓此事,郑家内里如何做,那是家族的事情,可如今他们郑家是街头巷尾那些愚民们嘴里被嫌弃的可怜存在。 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们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不能让名声受一点污染。 她当她是谁,她当郑家是什么,还敢不回来认亲! 不管她想与否,她是郑家人,必须得给他回家! 郑延辉气得什么样,内心如何想,宣月宁自然不知道。 裴寓衡至今还未被女帝安排官职,她也整日里忙着学礼仪,谁也不知道女帝到底是如何想的。 眼看着两人婚礼定下的日期都要到了,他们被女帝叫回了洛阳,亲事只能延后,为此宣夫人苦恼不已,只能重新选日子,又重复起在咸满州的情况,挑了半天日子,就是挑不出来。 而他们花大手笔买下的房子已经可以入住了,正想所有人都搬过去,宮燕儿却把宣月宁单独拦了下来,裴家可以去,身为女帝义女的栖霞亭主,暂时不可去,女帝另有安排。 她不能去,全家人都要留在亭主府里陪她,可宮燕儿还是不许,裴家之前住在亭主府时因为无处可去,属客居,如今宅子都修缮好了,怎还能住在一起,这不合规矩。 裴家没有怕事之人,最低谷的时期他们都熬过来了,不过是住在两府,有什么的,晚上不能过府睡,白日还不兴拜访了。 宮燕儿说了,不能。 宣月宁只能独自一人待在亭主府中。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她等来了宮燕儿送的一身宫装。 它有着大洛最尊贵的紫色,银丝封边,腰封镶玉,就连压裙角的一块玉佩用的都是上等的料。 并学着她之前设计的衣裙,加深了裙摆的颜色,不是普通的加深,是别出心裁的在每一幅褶皱内侧加深。 走动起来,深色可见,站立时就是一色衣裙。 整身衣裳,雍容华贵,却又没有过多的绣样点缀,简单大气。 宮燕儿很是满意宣月宁穿在身上的效果,“虽然不及你设计的衣裙新颖,但月宁,你得记住,你日后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亭主了。” 她是亭主,当得谨言慎行,行事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无所顾忌。 宣月宁点头应是,忧虑且激动的问了句:“是陛下要召见我吗?” 宮燕儿替她拢了拢衣襟,“非也,陛下要举办‘烧尾宴’了,届时你也要去参加。” 她怔愣,烧尾宴不是官员升阶或者取了进士才会举办的宴会吗?当年和裴寓衡一同考中的进士,有不少都举办了烧尾宴,只是那时囊中羞涩,也不能替他办,这才不了了之。 可女帝为何要办?前世可没这一出。 宮燕儿唇边的笑意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只是在她面前露出了些许的真实情感,“江南雨停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烧尾宴一 第一百一十七章 烧尾宴一 江南水退,露出了满地苍夷,因得商人们争先捐款,粮食、药材均不缺,女帝又十分重视,派了得力干将前去赈灾,受灾的百姓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再没有背井离乡死到途中、易子而食之事发生。 前去江南赈灾的崔棱弟子和十一皇子也折回了洛阳,两方人马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在他们向女帝禀告亲眼见证天灾的危害,幸而财力充足,才没让更多的百姓受苦之后。 女帝特命医者为他们一行人诊治身体,大多都是疲劳导致身体有恙,休息一阵子就能养回来。 而后赏赐源源不断的给予,至于江南如何整治,派谁前去享受胜利的果实,在朝堂上又翻起了争吵。 争吵间尚无结果,烧尾宴习却先一步到了。 在入宫前一天,宮燕儿可算是解了宣月宁的禁,让她能够自由出行。 宣月宁完成一日练习后,咬咬唇终还是放弃了去裴府的想法,她相信宮燕儿不让她出去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乖乖听令就是。 宫中宴席她也不是没有参加过,没甚好怕的,裴寓衡那里有崔郎君帮忙,她也不用过多担心,到时在宫中照样能相见。 本就是女帝犒赏有功之臣、彰显大国之危的烧尾宴,自是奢侈无比。 宣月宁早早被挖出被窝,明明是晌午才开宴,愣是天不亮就将她叫起,雪团担忧地在屋子里团团转,转的她头晕,索性闭目养神,由得她们折腾。 等吃过一碗青精饭,她便坐上亭主规格的马车赶往宫中。 时辰尚早,到了宫门口,她让车夫寻了处阴凉地,靠边等着,待她昏昏欲睡之际,车帘被挑开,来人轻笑:“栖霞亭主,我们该入宫了。” 被熟悉的嗓音唤醒,宣月宁伸手就要揉眼睛,身边的婢女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怕她将好不容易画的妆给揉坏了,小手还没碰到眼睛便被冰凉的掌心包裹,“不能揉,月宁。” 裴寓衡将坐在马车中打哈欠的小娘子从头发丝扫视到脚,眸中闪动,“真是许久未见了。” 两人一直在一起生活,哪怕是在咸满州预备婚事时,就连宣夫人都放弃了让二人婚前不见面的说法。 这回来洛阳,她入了亭主府,被关在里面不许出来,二人才真正分开,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再一见面,都有种对面之人怎的这般惊艳之感。 裴寓衡的绯袍,明明她在咸满州都见过无数次了,可今日穿在他身上,看见周边士兵和宫女们低声向他问安时,那威严从他身上而出,附在绯袍之上,又给他添了一抹光彩。 叫人移不开眼,尤其是有小宫女瞧见他面如冠玉的脸,慌乱低垂下头,羞红了耳,更叫她有不真切之感。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没问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这些话等宴席结束回家之后可以尽情说,他们享受难得的宁静时光。 漫步在青石路上,周边全是对自己小心翼翼,羡慕又恭维的人,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而身边和她呼吸着同样空气的人,与她一臂之隔,安心。 被小宫女带领着走向宴席,席面左右摆了长长两排,裴寓衡被安排在了崔棱身边,不少官员看他目光不善。 他们的排位都是按照品阶而来,一个六品州长,原本都没有参加烧尾宴的机会,奈何人家是崔棱的关门弟子,又被女帝赏识有佳,不仅能在烧尾宴露脸,还坐得离女帝那般近。 “亭主,栖霞亭主,这是你的位置。”宫女见宣月宁瞧裴寓衡出神,不得低声提醒。 宣月宁浑身都绷紧了,向宫女道谢,顺从地坐了下来,这一坐再打量就发现自己就坐在公主之下,自己另一侧便是女官,公主向她颔首,她连忙还礼,却不谄媚,礼仪挑不出半点错误。 公主挑眉侧过脸去,拿余光打量她。 不止公主,席间众人均用着暗暗的目光在瞧她。 本次宴席并没有让带亲眷,朝臣居多,男人们看见美貌的小娘子,总是忍不住多注意一二。 况且这可是女帝所封的第一位亭主,除了宮燕儿,她是女帝明确表明有好感的小娘子。 他们连借口都找好了。 凡是看过她的人,都先是被容貌所迷,尊贵的紫色没有气质的人穿起来,就如同稚童装大人,但明明是刚及笄的小娘子,顶着娇嫩的脸蛋,愣是让人觉得她就该配这身衣裳。 特别是刚才走过他们,裙尾深浅不一,步步生莲,身姿袅娜,当真美人。 宣月宁垂下头,只给他们露出了半张脸,本是想躲避这些视线,然而额上描绘的掺了金砂的红色牡丹熠熠生辉,柔弱之姿扑面而来,看她的人目光更盛。 瞧瞧她的脸,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瞥一眼郑延辉和郑梓睿的脸,随即同身旁之人低声交谈两句。 裴寓衡就坐在她的对面,凉凉的瞧过四周同僚。 崔棱在他身边出声,“七娘长开了,娇艳动人,淳元可得小心看好了,别让她被别人拐了去。” 还没开宴,不得动筷,他坐立如松闻言道:“不会,我与月宁已有婚约。” 无人能将她从他身边抢了去。 崔棱揶揄地拱嘴,方向便是坐在他们旁边的郑延辉和郑梓睿,二人目光都黏在宣月宁身上,与其他官员欣赏美人的眼神不同,这两人一个在细细打量宣月宁的容貌,一个关心她的身体气色。 “你先过了他们那关,郑家近日都快成了洛阳的笑柄,亲生的女儿宁愿当孤女都不认他们,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七娘。” 裴寓衡眸子深暗,“我知晓。” 而宣月宁在公主和她说话时,特意侧过脸来,既让公主觉得她心诚,全身心听公主说话,又能摆脱郑延辉和郑梓睿那近乎黏在她身上的目光。 大洛之人平日里无事,也是喜欢说些趣事的,公主便问的是郑家嫡女一事,事实上,席间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这栖霞亭主说她不是郑家嫡女都不可能啊,和郑八郎也太像了,再仔细观之,眉目间同郑延辉也有颇多相似之处。 宣月宁耐着性子绕着话题给公主解闷,直到一声,“陛下至。”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她伏在地上,感觉一道威严的目光在她头顶看了一瞬,而后便听一句,“起身。” 女帝看起来心情甚好,她说了举办烧尾宴的原因,江南水灾褪去,是众臣功劳,今日宴席,便是犒赏,大洛蒸蒸日上,惟愿它一日比一日更好。 饮下一口浓醇的香酒,宣月宁有些恍惚,竟是果酒。 她偷偷抬眼去瞧女帝,女帝一头华发,明明知天命的年纪,却像是三十出头的贵妇,发浓黑茂密,插着金钗,眼尾向上勾起,不笑时,不怒自威。 这就是还没有老去的女帝啊! 被人用景仰濡目的眼光看去,女帝如何感觉不到,宮燕儿正陪在她身边,为她倒了一杯酒,顺着她看似没有焦点的视线而去,笑道:“那个小口饮着酒,时不时偷看陛下一眼的小娘子就是七娘,是不是分外可爱?” 女帝收回目光,又同众臣饮尽一杯酒,抽空回道:“你可有给她换酒?” “换的果酒,保证不会醉人,省得陛下一会儿见个酒鬼。” “善。” 丝竹声起,如梦如醉,舞姬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鱼贯而入,裙摆飘扬,长长的袖子时而遮住脸庞,时而飞掠至眼前,脂粉香气萦绕在鼻端。 案几上铺满上了宫女陆续上的菜,巴掌大小的碟子盛着中间就一口的食物,玲珑小巧,引得人食欲大动。 女帝在讲完话后,就让众臣随意。 大家酒盏交错,两杯酒敬完,就没了平日里的孤傲,你同我喝一杯,我与你说两句话。 朝臣们可以尽情享受宴席,身为女子的女官和宣月宁她们可就不能随意走动了,一个个老实在自己座位上端坐着。 今生初到宫中,宣月宁也知说多错多的道理,索性埋下头来,专心对付自己的一桌吃食,平日里可吃不到这些东西,她得好好品品。 以往跟随萧子昂入宫,每回都只能伸两筷子,因有她们这些女眷,朝臣们也束手束脚,都想维持自己在家中的形象,是以每次宴会都无聊的紧,哪里像这次的烧尾宴。 凤凰胎、八仙盘、七反膏、同心生结脯…… 奈何肚子太小,只得专挑看上去容易学的先吃。 贵妃红、玉露团她都会做了,就不吃了,巨胜奴得小口慢嚼,入口即脆,她尝到了牛乳、蜂蜜的味道,面粉里定是掺杂了这些。 炸至金黄的巨胜奴,偶还能咬到软糯的红枣,搭配在一起,美妙不可言。 公主看她吃的香甜,以往参加此类宴会提不起的兴致也起了,不知不觉就跟着她吃了好些,吃完才发现,宣月宁挑拣的全是滋补型或是简单易做的食物。 她在长安时便听说那位裴州长身子骨一向不太好,都说宣月宁和裴寓衡郎情妾意,原也不是瞎说,对这个莫名其妙就变成自己干妹妹的小娘子,到没有了以往的排斥之意。 宣月宁吃的欢快,她哪里是不记得以往入宫叮嘱,要少吃少喝,出恭什么的都不方便,但如今情形不一样了,她是栖霞亭主,有宫燕儿处处提携,女帝庇佑,她不该再小心谨慎,否则才是落了下乘。 吃饱喝足,幽怨的看了一眼剩下那些没吃进肚里的东西,她抬起头,就隔着舞姬看到了一筷未动,躲避崔棱夹菜的裴寓衡,也在瞧着她。 她皱起眉,不吃哪行,看出她的意思,在崔棱不由分说又逼他吃食时,便吃了一口。 “赶紧吃,不然一会儿你就吃不上了,可别怨老夫没提醒你。” 见他动嘴了,宣月宁这才展露了一个笑意,有舞姬挡住了她的视线,待她活动身体跳至别处时,就发现崔棱和他身边围了不少朝臣。 她眼前似是有些模糊,莫不是醉了,前世那个永远都孤零零一个人在案几旁饮酒的裴相,好似都消散不少。 宴席继续,每个人都面上带笑,放荡形骸没有出现,有一根线还提溜着他们,看着像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实则都在分析女帝举办烧尾宴的举动是何意,不可能是只为了江南。 没见最近有能力的朝臣都被女帝宴请了,座位的排序也让人深思,他们啊,都坐在了本不该坐的位置上。 当女帝停筷的那一刹那,曲声继续,但众臣默契的回到了自己座位,无人再说话,案几上的佳肴被一道道撤下去,宫女们手捧鲜花放在案几上。 这是女帝要开始说正事了。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宣月宁本就和裴寓衡面对面,忍不住就看了过去,余光便将郑延辉和郑梓睿含括在内,准确捕捉到了郑延辉看向她的目光,警惕起来。 而女帝站起身,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好话,诸如大洛前景,取得的成绩,今后要如何发展。 按理这种话都是要年末才会说的,话锋一转,重点来了,“今有众臣。” 高公公随即附和喊道:“今有众臣。” 宣月宁本就离的女帝极近,根本不需去听高公公再次重复的话,只听女帝继续道:“在任期间勤勤恳恳,取得不俗成绩,吾心甚悦,惜才之,特在此按功行赏,同诸位一起恭贺。” 众目睽睽之下,高公公打开诏书,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响在每一个人耳边,先说这位官员的功绩,按功升两阶,升为五品,授予官职,而后下一位,功绩升一阶,为五品。 之后升为四品、四品、四品,这是按照升完官职之后是几品官排序的。 而这些在烧尾宴上升阶的官员,无一例外不是女帝特意邀请的人,此时再瞧他们的座位,可不跟升完官阶之后的相当。 一连说了五位官员,都还没轮到裴寓衡。 而裴寓衡就在席上,以他之功绩,女帝不可能不升阶,唯有一种解释,他的官阶升得最快,兴许就是四品呢,前面可都是四品官啊。 宣月宁注意到的事情,在场的大臣又都是考进士、经举荐入朝的能人,谁又察觉不到。 女帝疯了,要把一个刚提到六品州长小官的人,调任至四品官。 他们都已经快要按捺不住,裴寓衡的名字终于被高公公念了出来,宣月宁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听高公公肃穆着念道:“裴州长在任期间,创贸易区使边关稳定、税收翻倍;种番薯使百姓得以裹腹,死亡人数创历年最低,并在江南水患时起了重大作用,倾其所有捐款江南,所做之事,利民利国,根据其功绩……” 第一百一十八章 烧尾宴二 第一百一十八章 烧尾宴二 崔棱脸上的得意已经快要收敛不住,试问有几个人能如他的关门弟子一般,刚考中进士一年多,就从八品外放县令,一路升至四品朝中要员。 当真如他猜测一般,女帝给了裴寓衡四品官,幸亏他日日在女帝面前晃荡,处处让女帝以才、德为先,这回肯定能吃到七娘给做的饭! 他朝裴寓衡看去,裴寓衡不动如松,宛若游离在外,对自己的升阶毫不在意,都不如其他人激动。 高公公特意停顿了一瞬,让众人有个能喘气的机会,这才继续念道:“连升三阶,即日起,任三品大理寺卿。” 之后,高公公念的原大理司卿和在江南治水的官员升为二品,已经没有人去关注。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耳朵嗡的一声,再也听不清楚,他们是耳朵坏了吗?女帝升裴淳元几品官? 三品?! 若说四品他们还能勉强接受,大洛四品官多如牛毛,萧子昂不也升为四品官了,可裴寓衡凭什么,他才多大年纪,还没及弱冠吧,毛头小子一个,竟然被提拔成了三品官,女帝太过分了! 怒火、嫉妒在灼灼燃烧。 他们纷纷看向崔棱,这厮太阴险,竟将自己的关门弟子弄成了三品! 崔棱也是愕然,他是想让女帝给他升到四品,留在洛阳,可不曾想让他成为女帝手里的靶子,那是三品啊,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三品。 萧子昂倒了杯酒,他的位置比裴寓衡还要靠后,向裴寓衡摇摇一举。 裴寓衡缓慢地勾起红唇,要笑不笑,执起酒杯,刀光剑影全在这杯酒里。 两个女帝新派,一同一饮而尽,让亲眼瞧见这一幕的人遍体生寒。 大理寺的主要职责是审核天下刑名,任何刑事案件,不经大理寺审核,刑部和都察院都不得具狱发遣,而诸如斩、绞重大罪行的定夺,要由以上三司会审,防止冤假错案发生。 女帝任命裴寓衡为三品大理寺卿,这是要断了他们朝大理寺伸手干扰判决的可能啊! 不仅如此,当年裴父的案子他也有了察看的权利。 如何不让人心惊肉跳。 “诸爱卿可有疑义?”女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寂静。 就连女帝新派的官员们都认为女帝要升裴寓衡当三品大理寺卿此举不妥,但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说话反对的,不是世家大族,而是崔棱。 “陛下,某认为裴州长升至三品,此举略有不妥。”他低眉顺眼地出席叩首。 自己的关门弟子当然要自己疼,女帝这不是将裴寓衡架到火上烤,用裴寓衡吸引世家大族的视线与敌意,让大家都忘记了,女帝除了裴寓衡还提拔了数位新派官员。 其实,当个四品官挺好的。 崔棱先开了口,世家大族的人倒是偃旗息鼓静待发展,与其一派的人无不愕然,怎么突然就反对起女帝来了? 所有人都在等女帝对崔棱背叛生气的质问,哪料女帝根本没有,只淡然道:“崔卿认为不妥在何处?何错之有?” 何错?错在他不该未及弱冠的年纪就升为三品重臣,错在他几月前才升的六品州长,合着这是从八品县令一跃而至三品少卿,何其夸张荒诞! 自古都未有之。 崔棱捡着不重要的说:“淳元年纪尚轻,恐难胜任。” 他说完,席间立刻有人响应,“臣附议!” “臣附议!” 又走出几位大臣,定睛一瞧,除了崔棱几位在洛阳的弟子,还有洛阳裴家家主裴之行。 一方是自己的老师,一方是自己的血缘亲人,席间的人都要同情起裴寓衡了。 “贸易区的建立和番薯的种植推广足以彰显裴卿的能力,他是凭功绩实打实升至三品大理司卿的,此点不容再议,可还有?” 女帝再问,众人心道他们也知道功绩是实的,关键以往有功绩你也未必能升的上去,他们动动手脚,兴许功绩都得换个人,这裴寓衡才多大! 让他们如何甘心。 他们当然知道要是能从裴寓衡的功绩上做文章,说他功绩是假的,让女帝收回成命肯定万无一失。 但裴寓衡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轰动天下,全大洛的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他们没事找事,想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出来。 可恨,可恨! 崔棱只回一句,试探出女帝意见坚决,便心下一叹,默然不语,他不说话,其余弟子也安静非常,又陆续有人从礼法各处找错,被女帝四两拨千斤的拨了回去。 等到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时,裴之行说话了,他是万不能看裴寓衡升上去的! 他垂首道:“陛下,裴州长的父亲可犯有谋逆罪名,让他任三品大理寺卿是否不妥?” 裴寓衡猛然抬头,用最灼热的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半晌,如血一般的红唇展露笑颜,让一直关注他的萧子昂拂了拂宽袖中手臂上炸起的汗毛。 他在裴之行出来那一刻,就握紧了白玉酒杯,眼里只有他一人,诬陷他父亲谋逆的裴之行。 平静的海面破涛汹涌,滔天巨浪席卷而下。 裴之行,你且等我。 裴之行话落,众人纷纷想起当年那件案子,看向他的目光复杂不已,这人当真太过狠毒。 崔棱恨不得不顾礼仪,脱下鞋子就朝裴之行身上摔去。 女帝已沉下脸,“裴卿能够凭借自己的功绩升至三品大理寺卿,尔等不反思自身,可有如裴卿一般,行利民之事,想百姓之急,整日在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在拿不出阻止裴卿成为三品大员证据时,东拉西扯,从能力说到身世,尔等愧对自己的官服!” “陛下息怒!”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女帝怒火正旺,“还有何人觉得裴卿任三品大理寺卿不妥?!” 谁敢再这个时候说话,刚才女帝一句不配身上官服,就有要罢免的意思了。 “尔等不敢。” “那便好!” 没能撼动女帝决定,裴之行用阴毒的目光对上裴寓衡。 众人后知后觉,他们竟是在跟女帝争辩,裴寓衡是真得女帝喜欢。 待所有人都起身回到座位上,纷纷拿视线去瞄一直未出声的郑延辉,他作为世家之首的郑家家主,怎的都不出言反对一下? 郑延辉端坐在座位上,无人知晓,在他们跟女帝唇枪舌战时,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宣月宁身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烧尾宴三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烧尾宴三 衣裳的里衬已经被汗水黏在了身上,有刚才为裴寓衡的担忧紧张,也有郑延辉一直盯着她的目光压制。 宣月宁抿了小口的果酒,借喝酒之际垂下眸子,浑身戒备。 他动了,站起来了! 瞳孔微微颤动,他这是要干什么? 在一半朝臣刚和女帝就裴寓衡的三品官争论出结果后,郑延辉走至中央,“陛下,借今日大喜,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准。” 堂堂郑家家主以往面对女帝不说目中无人,也是底气充足,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宣月宁心中不安越来越大,在女帝一声尔言之后,更是达到顶峰。 郑延辉道:“陛下,臣有一女,一直流露在外,经查确实是栖霞亭主无疑,亭主误会她的身世,拒绝与臣相认,还望陛下将臣的女儿还给臣。” “误会”“还给”四字用的极妙,仿佛是女儿极其优秀,女帝和他争抢宣月宁一般,而宣月宁根本不知情,维护了郑家的面子,将过错推到了不明真相的无知者不怪上。 他深深伏地,似乎是一位丢失女儿的可怜父亲。 女帝良久沉默,宣月宁一颗心跌到谷底,稍一抬眼,看见裴寓衡紧抿着唇,旁边崔棱正在同他说些什么,应是在劝阻他,便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郑家强行相认,打算用手段将她带回郑家,也是她夜晚做梦时会梦见的恐怖场景,她自从身世暴露之后,就想过有朝一日会发生这种事,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在烧尾宴,女帝任命裴寓衡为三品大理寺卿时。 她站起身跟着跪了出去,正落在郑延辉身后半步的位置,让郑延辉见不到她的神情。 女帝的视线在宣月宁身上短短待了一瞬,连她都被郑延辉将了一军,有些措手不及,说道:“尔等先行起身,将事情完整说出。” 郑延辉早有准备,当下不急不缓将自己家中奴仆胆大包天抱错嫡女一事尽数说出,三分真话三分假话,听起来就还真是那么回事。 而后又道是自家儿郎寻妹心切,将郑家金锁和当年亲眼目睹此事者都找了出来,仔细推敲核对过,栖霞亭主就是他的女儿。 怪道是众人疑惑郑延辉为何不在裴寓衡任命三品大员时出言阻止,原是在这等着。 他同意裴寓衡的任命,世家大族没一个跳出来阻止的,那女帝也得给他一个面子,今日认女之事,无论如何得给他个说法,哪怕栖霞亭主是女帝新认的义女。 女帝权衡片刻,说道:“找到嫡女确是喜事一件,倒是合了本宴的意,但尔家家世,我倒是不好做主,既然证据齐全,误会解除,栖霞亭主愿不愿意认祖归宗,那要全看栖霞亭主和你郑家自己的意思。” 宣月宁口中皆苦涩,真假嫡女一事已经被揭露,她还沾沾自喜自己不承认就躲了去,不用再回郑家,姜还是老的辣,郑延辉竟然当着女帝的面威逼她。 就连女帝在这一刻都保不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选择权交回她的手上。 她有什么可和郑家抗衡的,亭主之位是裴寓衡给她求来的,自从入了洛阳女帝就没召见过她,以往还能用自己不是郑家嫡女,没见过金锁搪塞,如今她的好父亲将证据都搬到女帝面前来了,欺君之罪谁都担不起。 连同他起争执都没有用。 再者,若不回,她相信郑延辉下一句必定是要拿裴寓衡的任命作文章。 “栖霞,你是如何想的?”女帝的语气堪称温和,没护住宣月宁,只怕她心中也在窝火,但宣月宁只觉得自己被水挤压的透不过气。 千躲万躲,百般遮掩,世事难料。 她那般不愿回郑家,甚至一开始就将金锁典当了,没想到这都能让他们找出了,她有多大的面子,能让郑家让出一个三品大员的位置,也要逼她回家认祖归亲。 郑家,好一个郑家,不愧是郑家。 她定了定神,虽不是她愿,但她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想让她回她就回,凭什么! “回陛下,”她重新跪了下去,郑延辉感觉到她的举动深深皱起眉,她继续道,“栖霞只知自己五岁丧父丧母,是姑母带栖霞如亲女般娇养宠大,被换一事,我震惊亦慌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姑母,亦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请陛下准我时间,让我,让我冷静一番。” 郑延辉半转身子看向她,只看到了她即使跪着也挺直的背脊。 她没说不认亲,只说需要时间让自己接受,用的就是一个拖字诀。 两人一站一跪,谁都没有想要诉说父女亲情的打算,解救了一帮还以为会看见假惺惺父女相认戏码的朝臣们。 可你不应该痛哭流涕吗?竟还要冷静一番,看来是真不愿意回郑家。 女帝一锤定音,“郑卿,栖霞言之有理,她会慌乱也是人之常情,你可能给栖霞一些时间?” 郑延辉转身行礼,“都听陛下的。” 拖,她又能拖多久,迟早要回郑家。 宣月宁强撑着支起自己身体,稳健地走回自己座位上,不悲不喜,堪称平静,就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郑家父子一个,自顾自拿起酒壶倒了杯酒。 可这份平静才最让人心惊,除了裴寓衡,席间无人能理解她为何不想当郑家女,甚至在女帝面前,也坚持说自己需要时间。 细密的痛楚,随着果酒的芬芳被咽进喉咙,嘴唇不小心擦到手指,冰凉一片,她自嘲一笑,拭去了手指上沾到的唇脂。 天意弄人。 直到酒壶中一滴酒都没有,她竟是将整整一壶酒都喝完了。 专门负责伺候她的宫女在她身边蹲下身子,“亭主,可要再拿一壶酒?” 她将酒壶放在桌上对宫女摇摇头,“不用了。” 一场烧尾宴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女帝已经达到了提拔自己人的目的,唯一遗憾就是让郑延辉借此将宣月宁的郑家嫡女身份坐实。 宣月宁起身欲走,裴寓衡身边围了众臣恭贺,打算在宫外等他,哪知自己还没走两步就被高公公叫住了。 “亭主,陛下唤你。” 第一百二十章 女帝询问 第一百二十章 女帝询问 宫墙外,不断有参加烧尾宴的朝臣从宫门中走出,最为引人注目的就属裴寓衡和崔棱两人。 一人带着一个移动的庞大群体。 聚集在裴寓衡身边的都是年轻有为本次升迁的朝臣,聚集在崔棱身边的都是大洛朝堂老资历。 裴寓衡客气的跟前来道喜的朝臣们道别,送了一位又一位朝臣坐上马车,还有那根本没资格坐马车而徒步走来的朝臣,裴寓衡也半点没有瞧不起的将人送走。 他也是从凄苦中一路走来的,亦是最能理解他们。 不骄不躁,进退有度,聚集在崔棱身旁的朝臣们不约而同在心中为裴寓衡打下极高的分数,纷纷含蓄的让有两个弟子升迁的崔棱请客。 崔棱这厮,一个弟子升迁二品,一个关门弟子升迁三品,他不破财谁破财。 而送走一部分朝臣后,再余下来恭贺的人就是崔棱一派,或是崔棱弟子的弟子,师出同源,都是一家人,裴寓衡以未及弱冠之姿当了三品大理寺卿,他们都跟着恍恍惚惚。 本就年轻气盛,听见崔棱那里要请客,也跟着吵嚷让裴寓衡请客。 这一起哄,崔棱立刻拍手,“择日不如撞日,淳元升迁是喜事,理当请客庆祝,既然都要请客,不如就一起罢。” 不要脸!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觉得崔棱脸皮忒厚,怎能让裴寓衡一人请客。 平日里,只怕他没找被崔棱欺负。 裴寓衡收起了满身看不见宣月宁的戾气,因说到她眉眼都温和了,朝众人拱手,“家中钱财都在栖霞亭主那里掌管,我得先向她报备才是,诸位同僚请藏青阁就坐,我稍后就到。” 众人脸色古怪,他们听到了什么,堂堂三品大员,竟然怕妻如此,请同僚吃饭还要跟人说拿钱。 啧,不对啊!栖霞亭主可还没和他成亲呢! 哎呦,是了是了,他们忘了,二人早有婚约,瞧瞧一直冷着脸,说到栖霞亭主就像变了一个人的裴寓衡,当真是家有美妻,好不得意,人生赢家。 “淳元可莫要诓骗我等,怎的,所有钱财都交给栖霞亭主了?自己就没留下些。” 裴寓衡眸里藏笑,没有半点不自在,“家里大大小小的钱财都交予她了。” “那淳元可是要在此等待栖霞亭主?一会儿栖霞亭主可要与我们同饮?” “她要是去了,想必大家都不自在。” 他接着道:“她一个小娘子单独出行,我甚是不放心,待将其送回府中,我再前往藏青阁与诸位汇合。” 嗬,竟还要亲自护送,这还没成亲便爱护如此,成亲了还了得,当下对宣月宁在裴寓衡心中地位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 大洛现今还是尊妻爱妾的风气,虽然开放,对小娘子的限制没有古时那么大,可也没有这般露骨表达爱意的,句句离不开宣月宁,一副她愿意做什么自己都宠着的模样,何其坦荡。 他们若是多想,倒显得自己龌龊了,让众人虽不理解,却又有些隐隐羡慕。 又说笑两句,一群人同其告辞,转身围在崔棱身边,抓心挠肝的想知道裴寓衡和宣月宁为何如此亲密,这等优质的女婿人选,不知他们家女儿还有没有机会,两人不是还没成婚,没成婚就一切皆有可能。 隐隐传来崔棱的声音,“他二人年少扶持,历经种种,情谊自是比不得,当年在越州过的那叫一个苦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问话的人,显然没将崔棱的话放在心上,盘算了起来,要知道栖霞亭主可是郑家嫡女,郑家能愿意让她嫁给裴寓衡?裴寓衡可是女帝面前的红人,这婚事悬。 之前郑亦雪和萧家的婚事也是看中了萧府的背景,可哪知萧子昂是萧府中不走寻常路的,没按照父辈给他安排的老路,反而投靠了女帝。 郑延辉能任由郑亦雪和十一皇子暧昧不断,也是想通过十一皇子的施压,逼迫萧子昂退婚,从而将郑家从他这条绳上解脱出来。 可萧子昂偏不松口,正焦头烂额又发生了真假嫡女互换一事,哪里还顾得上郑亦雪和他的婚事。 再说,得知郑亦雪并不是郑家血脉后,她就算真嫁给萧子昂也与大局无碍,左右一个假女,让她至今还留在郑家,除了那点养育之情,也就是看在十一皇子回洛阳的份上。 也不知江南一行,十一皇子有无忘了她。 郑延辉合着眼在脑海中闪过种种,在栖霞亭主宣月宁就是他亲女的情况下,马车在裴寓衡面前驶过,半点没有停留,似是不屑与裴寓衡交谈。 崔棱领着众人前往大洛最豪华的酒楼藏青阁,裴寓衡身边从热闹非凡,到空无一人,他只静静看着宫门口,等待着宣月宁的出现。 此时的宣月宁,被女帝叫进了屋子,行过礼后垂首站立在一旁,心里猜测这女帝因何叫她进来,想到了自己的亭主身份,亦想到了郑家嫡女这个身份。 内心不管如何翻涌,她面上都绷着紧紧的,连呼吸都放缓了。 女帝已经在宫燕儿的伺候下,换下朝服,穿了一身松快的衣裳,斜窝在床榻上,由宫燕儿喂下一勺醒酒汤后,才招她上前。 与之前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不同,她披散着长发,浑身透着慵懒,似是一位该千娇百媚的贵妇,“可觉得我身上的衣裳眼熟?” 宣月宁只好细细看了遍衣裳,“回陛下,奴婢眼拙,瞧着倒像是皓月坊的衣裳。” 洛阳的图纸和衣裳每一身都是她自己亲自设计,女帝身上这身也是宫燕儿脱她画图的,但却没有成品,没想到宫燕儿是给女帝要的。 早知道是给女帝设计的,她就该再严谨些。 许是她脸上小小的懊恼愉悦了女帝,女帝笑出声来,点着宫燕儿道:“栖霞果真如你所说,是个可乐之人。” “奴婢惶恐,”宫燕儿嘴上这样说,手上动作却半点不含糊,“陛下,再喝两口,不然明日该头痛了。” 女帝十分厌烦的看了碗里的解救汤一眼,叹道:“你可就没有栖霞有趣了,且先下去。” 宫燕儿行了大礼,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有给宣月宁一个,像是不认识她般出去了。 她的作态让刚刚听见女帝说起衣裳,有些放松的宣月宁,一下就将警惕提至最高。 女帝值得敬佩也受她敬仰,可她同时也是位帝王,陪伴女帝身侧多年的宫燕儿在女帝面前都不曾出过半分差错,从无放松的时候,她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和她不同。 等宫燕儿出去后,女帝让她接替了宫燕儿刚才的位置,白脂浮雕的小碗里,黄褐色的解酒汤都瞧着颜色正好。 “你今日也喝了不少果酒,将这解救汤喝下。” 她惶恐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奴婢怎能喝陛下的解救汤。” 心里一闪而过刚才宫燕儿说让女帝喝解酒汤时,女帝那嫌弃的眼神,缓缓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女帝该不会是自己不想喝,才让她喝的吧? 怎么可能。 她对自己这个念头嗤之以鼻,这可是女帝。 女帝饶有兴致的看着宣月宁,“错了。” “陛下?” “你怎能自称奴婢,栖霞,”女帝换了个身姿,“你以为,我给你封亭主的名头只是给外人看吗?” 难道不是吗?宣月宁有些愕然,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半天才从嘴里说出那两个字,还觉得有些飘飘然。 这份飘飘然没能持续多久,女帝迟迟没有唤她起身,时间一久,被她紧盯的身子不由发出汗来,最里层的衣裳悉数黏在肌肤之上。 “你可怨恨我,让你回郑家?”不管当初认她为义女,是出于何种目的,现在她都是栖霞亭主。 “陛下,月宁怎会怨陛下。” “烧尾宴上你一点都不惊讶郑卿说的事情,可见你早就知晓自己身世,那你可想回郑家?” 女帝没用似是而非的定义,她很肯定,宣月宁知道事情真相,洛阳城内外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脱离她的视线。 宣月宁沉默地跪在原地,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女帝,应该说自己特别愿意,摇身一变成郑氏嫡女她该感恩戴德,不然她不想回去,会让女帝觉得她之前回话是在敷衍,她在怨恨女帝没有插手制止。 可还是不想违心的说出自己愿意,她的愿意和期待早就在上一世就熄灭了。 刚才在烧尾宴上郑延辉的逼迫,她已经应对的分外艰辛,不是不喜欢她吗?不是眼里从来没有她吗?何至于此,就当大家都不认识多好。 非要逼她回去,非要在女帝面前,让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郑家嫡女不可。 她真的好累好累了,为什么还要问她,郑家又怎么样,世家大族又怎么样,她不想回去的呀!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思转变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思转变 “回陛下,”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能阻止眼前积聚起的雾蒙蒙一片,害怕再不开口,自己会哭出来,她费劲咽下口水,哑声道,“月宁,不愿。” 一滴一滴泪珠从眼中坠出,砸到紫色裙摆上,开出一朵朵小花来。 女帝拿起她之前放下的解救汤三两口一饮而尽,自己拿着汗巾擦拭嘴角,“为何不愿?” 宣月宁伸出手去抚摸裙摆泪渍,指尖上突然被砸下一颗透明泪珠,滚动在衣裳上,她和宣夫人、裴寓衡,和家里的两个孩子明确表明过自己不想回去,可外人们不理解,不赞同,暗地里骂她傻子。 她不忍伤害亲近人的心,他们也从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许是从来没有外人问过她为何不愿,女帝虽是她名义上的养母,不过大家心中都清楚,自己的亭主身份是怎么来的。 兴许女帝对她确实另眼相看,可她是女帝啊,她最崇拜的人,忍不住就开始委屈起来。 “月宁,五岁丧父丧母,”她拭去脸颊的泪水,“后在姑母家长大,对月宁来说,裴家才是我的家,至于郑家。” 她笑不达眼底,“郑家除了是世家大族,又有什么?世人皆道,成了郑家嫡女,于我而言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我这个小小的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整日只想着吃饱穿暖,同样,鸿鹄也不知我之志,世家大族对我来讲便是囚笼一般的东西,令我窒息。” 说完,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像是缓和气氛,“再说,月宁现在都已经是陛下亲封的亭主了,哪里还能看得上郑家嫡女身份。” 最后的俏皮话,同那一番肺腑之言相比,效果无疑弱了下来,女帝沉默片刻,却是眼含赞赏。 她的诚实,打动了女帝。 女帝一向不喜欢在她面前卖弄小聪明之人,缓缓坐直身子,朝她伸出手去,宣月宁愣了愣,赶忙上前,生疏地将她搀扶起来,又为女帝换上另一身衣裳。 两人走至花园,路遇的太监和宫女无不侧目,躲得远远的,平日里,陪同陛下的只有宫燕儿,如今又多出了一个栖霞郡主。 女帝拍了拍她搀扶在臂弯的手背,“你是个重情的好孩子。” 宣月宁一下就将心提了起来,“陛下谬赞了。” “我入宫二十多载,平日最恨之事就是没能陪在父母膝下,故而,也能理解你的意思,”她话锋一转,“可是,月宁,你真的是太过贪恋裴家?还是说,你在害怕?” 搀扶着她的手变的僵硬。 “你在害怕。” 风起,花香至,宣月宁只觉得浑身寒凉。 女帝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着,“你在裴家时,是你姑母的宠爱的小女儿,可你回了郑家,原本属于你的疼爱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你和他们本就互不相识,你说自己不愿意回去,装作漠不关心,实则心里在意的很,你啊,很想得到他们的爱是也不是?” 她的话撕开了宣月宁掩藏在满心伤痕之下的秘密,直击心灵。 可她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毒瘤之所以成为毒瘤,是因为内里已经腐烂,不根治怎么可以。 “所以你拒绝,用强势之姿告诉他们,你不在乎,实则你只是害怕,害怕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一切。”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爱我从没奢望过,我有姑母、有寓衡、有昭儿和骥儿,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让我回去的!”宣月宁下意识反驳,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双睫盈盈,充满水汽。 她上一世已经尝到求而不得的苦果了,这一世早就不惦记他们了! “你瞧那朵牡丹,它开的如此绚烂,不是因我喜它,而是它扎根泥土中,经受了千锤百炼。 傻孩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与不满,你若没有,不妨回到郑家,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你说自己不奢望他们的爱,那就不要,但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何要放弃!” 女帝的话振聋发聩,她的面孔渐渐变得神圣起来。 是啊,她凭什么处处退让,她从没想回郑家的心,从不想和郑亦雪换身份,可郑亦雪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她,谁给她的底气?郑家! 她的父亲因她不回家而怨恨,竟在烧尾宴逼迫自己,凭什么?郑家! 郑家真正的嫡女是她,她已经不再在乎他们的关怀,还有什么能伤害到她,没有了!她是该回去,将欠自己的东西统统都拿回来! 红肿的眼睛被冰块敷过之后只余残红,走出宫门后,裴寓衡就在前方等她。 她缓缓停下脚步,裴寓衡转了过来,见她愣在原地,自己上前走去,“怎么了?” “哭过了?咳咳。”他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像是没控制住的咳嗽出声。 所有对郑家的愤懑都被风吹散了,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只有裴寓衡一人,她急切地拽住裙摆跑上前去。 根本没管身边的宫女们看见堂堂亭主朝裴寓衡奔跑而去,脸上的精彩。 “你怎么不先回家,在这吹风等我,这下好了,还咳嗽上了,再犯病可怎么好,你忘记医者对你的叮嘱了?” 见她所有的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再没有了出宫门时那股绝望悲悯,裴寓衡眸里蓄藏着得逞之后的笑意,“我来接你回家。” 宣月宁瞪了他一眼,“我没长腿吗?马车前面没有马吗?还用得着你来接我!本来烧尾宴就……” 她回头瞧了眼宫门外的侍卫,将后面那句,烧尾宴费神费力你根本没吃好压了回去。 裴寓衡也看了他们一眼,而后伸出手去牵起她的,本来应是软绵绵的温暖小手,此时握在他手里,却半点温度都无,“你莫要担心,我们两个走回家?” 宣月宁倏地收回手,大庭广众之下,牵什么手!还是在宫门口,他就不怕明天自己被参上一本。 “你做什么?好端端有马车,走什么走,你刚才都咳嗽了。” 说完,自己转头,快步朝马车走去。 到了马车上裴寓衡坐在她对面,又执起了她的手,她一动要抽回来,他低声笑道:“许久没见你了,今日可是吓坏了?” 他想学她以前给自己暖手的样子,将她的手指搓热,可他体质本就偏凉,手比宣月宁还要冰一个度,反倒让宣月宁的手更凉了。 可两人谁都没挑破,他道:“不用怕,有我,郑家想接你回去,也得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宣月宁神色难辨,整个人都有些空无,听到他这话又落了下来,“我不怕,不是想让我回,我回就是。”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垂下眸子,“可是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陛下只是点醒了某些东西,逃避永远不是解决办法,再说,我还有你们,你们不会不要我的是不是?他们能对我做什么呢?对小娘子来说最重要的婚约我已经有了,不是吗?” 压抑的气氛散发,愉悦的笑声从马车中传出,“是,难为栖霞亭主还能想起来我们有婚约。” “一会儿能否请栖霞亭主给我些银子?” 宣月宁变了调的震惊声音回道:“你竟然管我要钱?你要钱做甚?” “是要宴请同僚,人太多,在家中也不合适。” “这还差不多,不准喝酒听见没有。” “是,我不喝。” 渐渐的,马车里也传出了宣月宁的笑声,等马车最终停在裴府门前,昭儿和骥儿一起跑出来迎接她,嘴里还嚷着:“阿姊,我们好想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姊也想你们。” 不就是回郑家,那就回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夏日出游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夏日出游 金红的屏风映着清晨和煦的微光,窗外飒飒作响,树叶齐鸣,隐藏在叶中的果实也悄然露头,它们如此可爱青涩,就像是甜中带酸的美酒。 这是宣月宁在裴府睡的最好的一日,亭主府终于少了她这个主人,好不容易解了封,她当然要在裴府待个够本。 刚从烧尾宴回来时,她还会反复沉浸在前世噩梦中不可自拔,白日里就瞧着有些精神不济,后来她仗着自己的厚脸皮,成功占据了裴璟昭的位置。 一到晚间就闹着要和宣夫人一起睡,宣夫人瞧不得她郁郁寡欢,顺势将裴璟昭撵走,小姑娘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高兴地直接跳了起来。 夜深人静之时,宣夫人就会拍着她的后背,像她小时刚来裴府般那样,用和她的英姿不相符的温柔话语,哄她入睡。 治好了她梦魇的毛病,她终于能够像宣夫人坦露心扉,她其实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宣夫人,郑亦雪才是该叫她姑母的,之前自己拒绝回郑家,同时也拒绝了郑亦雪回裴家。 宣夫人摸摸她的头,搂着她道:“那孩子心术不正,分明早就知晓你和她之间被抱错,却想着不让你回去,她这般分明是将我们没放在心上,何况,我已与宣家决裂,她本应姓宣,也轮不到我这个外嫁人做她的主,月宁,你想太多了。” 得了宣夫人的话,她心中又放下一颗巨石,随即将自己的打算尽数告知,得到了宣夫人的鼎力支持,“你想如何做,便放开手脚去做,阿娘和寓衡会一直在你身后陪你。” “阿娘。”宣月宁耍无赖似的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他们都知道回郑家是大势所趋不可动摇的,谁也没提不住在亭主府是不是合乎规矩,她在裴家的日子,能待一天多一天。 从床上起身,任由雪团拿着衣裳给她换,一连拭了三身,那点悲伤之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们都起了吗?” “回七娘的话,郎君已经起了,现下正在书房,夫人还在叫两个孩子起床,他们昨晚上太兴奋了,伺候的人说一直喋喋不休,很晚才入睡,今早上起都起不来。” 宣月宁最后换上了一身浅绿色的薄纱衣裙,裙摆飘舞,她笑着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雪团给她梳发,“也是我们疏忽了,整日里忙着,都没领他们出去郊游过。” 雪团挽好最后一个花,那珠钗固定,闻言也期待道:“雪团也从没参加过洛阳的郊游,实不相瞒,昨个我也没睡过,今特意擦了个粉,省得看上去精神不好。” “哦?你还参加过咸满州的郊游?我都未曾瞧见过。” “哪里有啊,我们天天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功夫郊游,所以还得谢过七娘和郎君,要不是你们,我连见识的机会都没有。” “贫嘴。” 等她收拾妥当,准备去吃早饭时,就见裴寓衡从书房走出,穿着一身白色银边的宽袖长袍,玉带封腰,淡漠的瞥了过来,瞧见是她,眸中立即有了温度。 想来是刚才在书房中,不知回忆了大理寺的什么案子,惹得他不痛快了。 他刚上任,年纪又轻,大理寺的人都颇有些瞧不上他,这里是专门审案的地方,他一个州长提拔上来的,会审案吗?别以为建了贸易区,种植番薯了,就能把大理寺卿给坐稳,这不是一回事! 碍着官阶伏小做低,背地里没少诋毁讽刺他,平日里做事也慢慢吞吞,给他使各种绊子。 这些她都知晓,可他一句话都没讲过,只说自己在大理寺如鱼得水,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出色的抽丝拔茧技巧,在咸满州还是咸满县时,改判了二百多件冤案,办案能力只高不低。 如今不过尚在蛰伏,等他将大理寺上下摸个清楚,也就该是他显露锋芒的时候了。 两人一起往宣夫人那走去,老远就听见裴璟昭的哀嚎,夹杂着裴璟骥的求情声。 宣月宁摇摇头,“昭儿这丫头也实在太古灵精怪了些,也怪不得阿娘头疼,就是可惜大洛没有女学,不然就能将她往女学一塞,让那些夫子们去教导她。” 裴寓衡趁她满脑子都想着裴璟昭,轻轻执起她的手,柔弱无骨的温热小手所带来的热度,冲散了他查父亲一案遭遇阻扰的怒火。 她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在自己家里,月宁怕什么?” “谁,谁怕了,”她侧过头不去瞧他,小手却安安分分待在他的手心,“你现下已经是三品大理寺卿了,不像在咸满州那样有充足的时间,在洛阳,稍有差池便会惹来杀身之祸,教导昭儿和骥儿的事情,你也该放手给他人了。” 他沉默片刻,似是有些无奈,“你说的对,阿娘已经同我商议过此事,我已经给国子监递了书信,打算将骥儿送去,国子监里也是有武学的,至于昭儿,娘的意思,琴棋书画不求她全部精通,至少都懂,故而,要为她请个女先生。” 一直庇护在羽翼下的孩子,现在要脱离他们,开启自己的求学之路,裴寓衡一向拿自己充当父亲的角色,心里比之宣月宁更为难过。 担心裴璟骥的老实性子会在国子监被那些达官贵族的孩子欺负,担心裴璟昭的活泼性子会给女先生不好的印象,从而受到严厉苛责。 可谓忧心忡忡。 见她也跟着没了言语,裴寓衡淡笑瞧了她一眼,“只盼着昭儿学琴时能比你厉害些,省得魔音穿耳。” 宣月宁眼睛都睁大了,不服道:“我何时弹的不好了,你莫要抹黑我!教我学琴的先生,都夸我来着!” “嗯,夸你终于能弹成曲子,好歹能入耳。” 正好二人走到房门口,宣夫人接了一嘴,“可不是,自打你能弹出一曲,先生就再不教琴改为教画了,我们也终于能让耳朵清净了。” “阿娘!” “忘了说,还得多谢你的陪练,若不是你日日提点我,绝不可弹成你那般差,我学琴可不会那么快出师。” 裴寓衡自己就是奏琴高手,对琴之一道领悟颇深,他这样说,气得宣月宁甩开他的手,走进屋子再不理他。 一直到郊外出游,街上香车宝马川流不息、笙歌遍地满目夏光时,她才复又跟裴寓衡说上话。 洛阳人们郊游,一贯是喜欢在春日里游玩的,可今年春天他们还在咸满州吹风,在屋里睡火炕。 到了洛阳,又着急找房子,忙忙碌碌,现今好不容易才趁着裴寓衡沐休了,忙里偷闲,带着一家人外出游玩,不然等她回了郑家,就没有这等机会了。 和一起选择出游的不在少数,没人说夏日不能出去了不是。 马车内两个孩子连连惊叹,两双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只见和他们一起都打算出洛阳郊游的马车内缀珠帘,里面的小娘子绣扇遮面,他们随意选了一处亭子做为郊游之所。 盖因洛阳人们好郊游,洛阳城外山野间庭园遍地,大家选择地方凭心率性而为,或是芳树之下、或是园圃之间。 先下马车的侍女手提纱笼挂在亭子上,而后小娘子们相携而出围坐一起,很快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响起。 “阿娘,阿娘,快看,那颗树好高啊!” 宣月宁顺着裴璟昭叫唤的声音看去,一颗古树高耸入云间,树冠巨大,投下一片阴影,是个郊游好地方,果然宣夫人确定了那里。 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布,罗列上她昨日做的小食,琥珀色的美酒倒上,就连裴璟昭和裴璟骥都一人准喝一小盏。 欢声笑语、展望未来。 童言童语、引人发笑。 有不知名的歌声传来,萦绕在耳,那朗朗上口的曲调,引得不知在何处的人们也唱了起来,后而萧声附和,就连裴寓衡也深受感染,拿出琴来跟随而上。 宣月宁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宣纸,裴璟昭和裴璟骥颠颠地我帮你研磨,我给你打扇,夏日出游图跃然纸上。 直至斜阳醉归入林,一行人方才返回洛阳。 同行的出游者互相友善的打量一番,各自说了几句话放下车帘。 有声不知从哪辆马车中传来,“前面那辆马车里坐的是裴少卿和栖霞亭主吧?不是都说栖霞亭主误会了郑家,她就是郑家嫡女吗,怎么还和裴家在一起?” “栖霞亭主和裴少卿有婚约当然要在一起,可真是郎才女貌。” “非也,我父亲说是栖霞亭主,舍不得一小养大她的裴家,在陛下面前求恩典,在裴家多待些日子。” “瞧瞧人家,再瞧瞧出了事就赖在郑家的十一娘,可真是,啧啧啧,她可有主动回裴家看望?” “你这话说的,人家十一娘可是日后要嫁皇子的人,裴家算什么?哈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各归各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各归各位 在郑府特意的宣传之下,洛阳城的人们几乎都知晓了宣月宁对自己身份存疑,而误会自己不是郑家嫡女一事。 这个被女帝亲自封为的栖霞亭主,很快就会回到郑家,大家都擦亮眼睛等着她回去之后会同原先的假嫡女怎样针锋相对。 郑府等着宣月宁登门,左等右等不见他,郑延辉自然不能任由洛阳的风言风语继续传播下去,郑氏族人已经对此事颇有微词。 当即便要派管事前往接人,管事在咸满州已经碰过壁,如今宣月宁是栖霞亭主,裴寓衡也被封为三品大理寺少卿,他区区一个奴仆,万不敢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提议由郑梓睿亲自前往,让郑家最优秀的弟子前去,也能彰显郑家接嫡女的诚意。 郑梓睿因烧尾宴郑延辉逼迫宣月宁回府一事,正和郑延辉闹别扭,向来听从家中长辈之话的人,突然就生了反骨,当天晚上回来后,就同其言辞激烈大吵一架。 引经据典将郑延辉好生气了一番,而后就再没回过郑府,日日拿工作多为由搪塞,就宿在那里,白天黑夜干活,让心中发苦的郑亦雪想找都找不到,叫他出来也不出。 郑延辉听见此话,一甩袖,“你且去找他,告诉他,他找回来的阿妹,让他自己去接,务必给我接回来,省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管事没得办法,只好到郑梓睿办公的地方去找他,郑梓睿连着住在工作的地方,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烧尾宴一事,他心中对宣月宁愧疚难当,又恨自己在父亲面前挑破了她的身世,偶尔会反问自己,他做的当真不对?让自己流落在外的妹子回家,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管事传话让他去接人,他才解除自罚般,出了屋子照到阳光。 当即便告假一日,领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管事,带着礼品赶往裴家,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心思百转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裴寓衡人还在大理寺,家中唯二的小男丁裴璟骥也被送入了国子监,裴府里就宣月宁和宣夫人,至于和彩布一起玩耍的裴璟昭,她人太小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再次见到郑梓睿,宣月宁硬生生遏制住自己想要脱口而出,问他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话,沉默地站在宣夫人身后。 宣夫人在长安、越州都见过郑梓睿,对这位郑家八郎印象颇为不错,互相见过礼后,一眼就识破宣月宁待郑梓睿有着的不同情感,用一句要回去看看午睡的裴璟昭就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郑家管事也打算要走,宣月宁却将他留了下来,对郑梓睿道:“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这话还是不要由你传话才比较好。” 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她宣月宁饶是一颗石头心,也禁不住如此摧残。 有些话,必定要先说出口,有些事,必定要摆明态度。 郑梓睿匆匆而来,连身上的绯袍都来不及换,只让管事先在一旁候着,对她道:“月宁,烧尾宴之事,父亲行事太过,我在此替他向你致歉,我知你舍不得裴家,但郑家才是你的根,今日就跟我回家吧?” 他言辞过于卑微,让宣月宁一时间怔愣片刻,半晌回过神来,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八郎何须如此,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不,月宁,我心难安,时常反问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他是真的不懂,满心疑问,明明应是欢欢喜喜将抱错的阿妹认回来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见他神情凄苦,饱受折磨的样子,宣月宁饱含深意的瞧了他一眼,“八郎,你没错。” 你想拨乱反正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你算不了会变的人心,就如同…… 她听见自己仿若飘浮在云端的声音,“你想知道答案,我且问你,接我回郑家,那原本的郑十一娘呢?” 郑梓睿不解反问:“这同十一娘有何关系?” 宣月宁嗤笑,为刚才自己升起的怜悯而感到不值,“我既然才是郑家真正的嫡女,那十一娘是否也应返回自己家?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吗?” 她到底还是对郑梓睿手软了,竟连质问的语气都这么温和。 作为和裴寓很齐名的郑梓睿,聪明程度自然不亚于他,转瞬间就明白了宣月宁的意有所指,解释道:“月宁,你误会了,你才是郑家真正的嫡女,回了郑家不会有人动摇你的位置,十一娘本就在家中处境艰难,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你不必多虑。” 她怎么会不多虑! “不,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看来今日你依旧不能将我接回家去了。” 在郑梓睿疑惑中,她对那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掌事道:“回去告诉你的郎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各归各位,想我回郑家可以,让十一娘回到宣家!我与她不可共存!” “月宁!”郑梓睿震惊出口。 管事愕然,左看右看,最后询问郑梓睿的意见,他艰难道:“你先出去。” 而后,近乎急切的同宣月宁道:“月宁,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知你不想回郑家,甚至时常自责,但命运弄人,你不能将十一娘赶出郑府,她自小养在府中,如何能回宣府过那苦日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宣月宁目光冷然,胸中一团郁气积攒,“苦日子?难道让她回宣家,会比我之前的日子还要苦?我不都过过来了,她为何不能,不是说我是嫡女要将我接回去吗?让一个占了我的位置,享受了十五载我的生活,叫血缘跟我亲厚的人父亲、母亲、兄长,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呐呐,几乎是下意识道:“可我们都会补偿你的,断然没有冷落你的道理,可十一娘,毕竟跟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何可以割舍。” 所以,你们不能割舍,便只能割舍我的了? “补偿?”她咬着后槽牙,而后恨恨开口,“你能补偿几年?当你照顾我达到不耐烦,下意识将我和十一娘做比较,觉得还是打小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阿妹要乖巧,对我颇为反感,觉得我事事不如她,当她在你面前假模假样哭一哭,掉一掉泪珠子,就觉得我这个真嫡女欺辱了她,她一个跟郑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多没有安全感,多漂泊无根,自然要多分一点爱给她,毕竟她柔弱,她是假的,而我是真的又跑不了!受点委屈又怎样!” 她呼出一口气,眼圈都憋红了,不许哭,不许在他面前哭,“真假嫡女,此事无对错,人心罢了,可恕我不能接受,你问我原因,这就是原因,因为你们从来就没有占在我这一边!” 一个强势的,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对亲情执念的可怜真嫡女,和一个看上去弱势的,轻轻一勾手指头就能让家人五迷三道的假嫡女。 她已经用前世的凄惨一生证明了,她们两个绝不可能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散发着失望、悲伤情绪的宣月宁,给了郑梓睿沉重一击,他想反驳她的话,可又觉得她说的兴许会成为现实,只得道:“月宁,这都是你的幻想。” 幻想?不,这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可她怎么能说呢,只是决绝道:“那你大可将我看成一个狠毒的女子,我就是容不下十一娘这个人,想让我回去,那十一娘就不能出现在郑府!” “月宁,”将她的话悉数听进去的郑梓睿头疼万分,他若真不知她是何人还好了,陌生的阿妹,他兴许还真信,可她是他亲眼见到咸满州七郎,都是气话罢了,“你说无人站在你这边,错了,我是占在你那里的。” 宣月宁睫毛为颤,避过他的目光说道:“话我已说得够清楚了,八郎请回吧,什么时候十一娘搬出郑府,勾掉族谱,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你竟连族谱都不让她待了?”他近乎喃喃,神色恍惚。 “是,我不准,假的就是假的,各归各位,各过人生为最好!”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写在郑亦雪名字后面,排行第十二的那种羞耻感。 仗着自己尚在族谱之上,隐瞒真假嫡女,而后嫁给十一皇子,郑家再无人胆敢议论身世,她当初的愤恨,郑亦雪就一一来尝一遍吧。 既然回到郑家避无可避,那就不避了,搅得你们天翻地覆才好。 她出了门指着外面的牛车,故意道:“将你们带来的东西都拿走,无须送给裴家,还是留给十一娘离开郑家之后未来生活用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顾茅庐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顾茅庐 洛阳城,郑府。 郑延辉拿起手中杯子高高举起,却还是克制着维持自己风度,将其重重放在桌上,瞧着跪在地上的掌事,“你把话再说一遍?” “回郎君,娘子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各归各位,想让她回府,那就得让十一娘回宣家,她与十一娘不可共存。” “不可共存?当真是我的好女儿,好生狠毒。”他胸膛因生气剧烈起伏,当了郑家家主这么些年,向来是被人捧着,何曾栽过如此大的跟头,对自己的亲生血脉也口不择言起来。 站在一旁的郑梓睿不赞同的反驳,“父亲,月宁也不过是一时气言,也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还没和宣家做过商议。” 郑延辉冷笑,“有何可商议的,他们家不要的小娘子,现在养在我们郑家,我们好好的嫡女倒是被他们赶了出来,养在姑母膝下,你瞧瞧被养歪成什么样子,竟提出让十一娘回宣府!没我们郑家,她算什么,还敢提条件。” 以往他这样说,郑梓睿绝对不会试着冲击他的威严,但他比父亲更了解裴家一家人,拱手恳切道:“父亲,裴家一家人的傲骨是绝不会在此事上折断的。” 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月宁会如此说,定有她自己的苦衷,可话到嘴边,他惊觉不对,要被赶出府的,也是他最疼爱的阿妹,便顿了顿,复又道:“兴许只是不安吧?害怕回到郑家大家对她不好,毕竟父亲不是在烧尾宴逼迫她回家了。” “我不逼她,要由着她故意散播瞧不起郑家,拒不认亲的谣言吗?我看她就是跳梁小丑,怕我们不给嫡女待遇,才用此下策,你瞧,这不也得乖乖回郑家,八郎,你莫要忘了,我们郑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名声,容不得她抹黑。” 郑梓睿皱着眉“父亲,那并非她散播的。” “好了,”郑延辉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了,为父心中有数,等明日,为父亲自登门领她回家!可谓给足她面子!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闹脾气,你母亲都已经同我说过好几次,这样不合规矩。” “父亲、阿兄。”一道柔弱的女声颤巍巍的响在门外,去迎接嫡女的人再次空手而归,郑家真正的嫡女,栖霞亭主要将十一娘赶走才会回郑府的事,瞒都瞒不住,郑亦雪如何能坐的住,闻讯而来。 瞧见从小体贴乖巧的女儿,郑延辉也是甚是复杂,辛苦培养这么些年,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挥手让掌事出去,问道:“十一娘怎的过来,是有事同为父说?” 郑亦雪先是用带泪的眸子望了一眼郑梓睿,而后“扑通”跪了下去,嗓中哽咽,“父亲,女儿已听闻,”她咬咬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以头磕地道,“栖霞亭主她说,要女儿搬出郑府她才会回来,因女儿,让父亲与其骨肉分数数十年之久,十一娘甘愿搬出去。” 以退为进,含糊其辞,她只是道听途说,宣月宁要将她移除族谱,赶回宣家,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只是让她搬出郑府。 可搬出郑府是搬到哪里,也有讲究的。 她瘦小的身体跪在地上,只是一小团而已,而且还因害怕瑟瑟发抖,隐隐能听见她小小的抽泣声。 郑延辉道:“你先起来。” 她摇摇头,哭着说:“求父亲成全了女儿这最后的一片孝心吧,待女儿走后,恐怕没有机会再孝顺父亲,如果我在府中让栖霞亭主难过,我甘愿离府,父亲别为难,这是女儿唯一能做的了。” 说完,她抬起头,满脸泪渍,不像一般人的声嘶力竭,而是说一句,掉一行泪,“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女儿铭记于心,就是女儿舍不得你们,舍不得父亲,母亲。” 她转头去看郑梓睿,见他一副心神剧震的模样,再接再厉,眸中满是不舍,“也舍不得阿兄。” 郑延辉压下去的火气,又被她挑了起来,“八郎,你瞧瞧你那亲阿妹把十一娘都逼成什么样子了!这事跟她又有何关系。” 听见郑延辉的话,郑梓睿是手脚冰凉,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这个跪在地上哭泣的少女是自己的阿妹? 他哪里是因为郑亦雪这些话从而心疼她,才露出这副模样。 宣月宁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当她在你面前假模假样哭一哭,掉一掉泪珠子,就觉得我这个真嫡女欺辱了她。” “毕竟她柔弱,她是假的,而我是真的又跑不了!受点委屈又怎样!” “觉得我事事不如她……” 若没有刚才宣月宁对他说的一番话,他会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心软,觉得是宣月宁咄咄逼人? 答案是肯定的,他会觉得宣月宁太过分,郑家这么大,多养一个郑亦雪也不是养不起。 她的话竟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真的会发生的事情。 其实,转换思维想一想,宣月宁的要求有错吗?既然已经发生抱错的事情,孩子相互还回去不对吗? 是对的,那错在哪里了? 错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郑家是世家大族,身为嫡女的宣月宁脱离凄苦宣家,回到郑家是占了大便宜,而郑亦雪从一个嫡女变成假的,地位一落千丈,为她心痛,既然宣家落败,那自然是养在郑家。 可如果不是郑家呢,就是普通老百姓,就必然是要换的吧。 宣月宁受的苦,本应是郑亦雪该受的,郑亦雪享受的东西,本应是宣月宁的人生。 错了,都错了,原来错的真的是他们,而不是月宁。 不知郑亦雪哭了多久,等他想明白后,轻而易举就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了,她渴望他为她说话的意图。 喉结滚动一下,他要让她失望了,只能闭唇不语。 那边,郑延辉也没给郑亦雪准话,只让回去好好歇息,他自会做主。 他冷血依旧,利益至上,郑亦雪心里有数,只是哀怨的瞧了一眼郑梓睿,她原是想求得他庇佑的,可他不言语,只能摇摇晃晃走了回去。 郑延辉又同郑梓睿说了几句让他回府住的话,就让人回去,他得给十一皇子去个口信,看看他什么态度,再来决定十一娘的安排。 亲生女儿已经挑明态度不与郑亦雪待在一处,要是十一皇子已经对十一娘兴致减淡,那他就当没养过十一娘,顺着宣月宁的意,将十一娘交至宣家。 可若是十一皇子还对十一娘有那么点意思,哪怕拼的父女互相仇视,他也得稳住宣月宁,十一娘走不得。 郑梓睿返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巧遇正在等候的青杏。 青杏见了他,立即就跪了下去,“八郎,你救救我们十一娘吧,她出了郑府,还不得受尽欺负,你们一小长大,求你别让十一娘离府。” “谁让你来拦路的?家里的规矩都忘在脑后了,是也不是?” “回八郎的话,是奴婢私自做主过来求八郎,甘愿领罚,可栖霞亭主还没入府就已经将十一娘逼成如此地步,待其回府,十一娘孤身一人在外,实在危险啊,还望八郎给我们十一娘一条活路。” 他四处看了看,他院子清幽,此时当值的小厮们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一看就是被人特意调开的。 本就对郑亦雪刚才的举动存了疑,此刻青杏的行为,无疑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记得,你是从越州才跟着十一娘的?短短一年的时间,你就成为了她的贴身婢女,而郑府家养的奴婢,竟居于你之下,你在此挑拨十一娘和月宁关系,是何居心?” 青杏不住磕头,“八郎,你误会奴婢了,奴婢都是为了十一娘好。” 郑梓睿执拗的想看清事情真相,“你是何时升为贴身婢女的?让我想想,你是母亲身亡那日,是也不是?” 提及她的母亲,她神色惊恐,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八、八郎,奴婢……” 他一直都没想明白,两个孩子是如何抱错的,当年所有跟在母亲身边上道馆的奴婢死的死,外嫁的外嫁,找不到的找不到,可青杏的母亲是十一娘身边的乳母。 她负责照看小小的婴孩,若是她出了差错,将孩子弄错,倒也说的通,再看青杏这副吓破胆子的样子。 十一娘真的不知情吗? 就那么巧,道馆的人只知换错孩子,宣父宣母已经去世,郑家奴婢换了好几茬,知道真相最关键的乳母亡故,用自己的死,换了女儿当十一娘贴身婢女的机会。 还有咸满州裴寓衡请他前去的那个雪夜,那触目惊心,白纸黑字,十一娘污蔑月宁名声,甚至企图烧死她证据齐全的卷宗! 要是,这只是她想掩盖自己身份做出的行为,好似一切就有了解释。 他为自己刚才所想而感到心惊! “你且回去告诉十一娘,能做主的人不是我。” 他从小疼爱的阿妹,何时变得面目可憎。 得到郑梓睿并不打算相帮的郑亦雪,真的慌乱了,情急之下,她只能死死抓住十一皇子,在郑延辉授意之下,她顺利出了府,和十一皇子秘密幽会。 次日,十一皇子就给郑府十一娘送了绫罗绸缎、吃食无数,一副要为她撑腰的模样。 而得了准信的郑延辉,这回亲自给裴府递了帖子。 不等下一个沐休日,郑府急需让宣月宁回家认祖归宗,以平息谣言。 宣夫人紧张地直为宣月宁摆弄衣裳,裴寓衡紫袍玉带官服未脱,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有闲心道:“阿娘,别光顾着衣裳,月宁的步摇歪了,你给她正一正。” 弄完步摇,哪里还记得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宣月宁虚虚瞪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官服上停留的时间久了些。 不怕,她还有裴寓衡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到郑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到郑家 近距离观察的相似容貌,眉眼间得以窥见自己痕迹,郑延辉来到裴家后真正同宣月宁说上话,反到有一种血脉可以延续的欢喜感。 就连说到郑亦雪暂时无法搬出郑府,宣家情况并不如郑家,毕竟养育十五载,也不舍得她就这样回到宣家,此事会与宣家商议时,也没了登门的气势。 又道是夫人私女心切,越州遥远,宗族族谱一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但像她保证,郑家绝不会让郑亦雪的名字还留在族谱之上,嫡系一脉的血统不容玷污。 此话宣月宁就是随便听听,左右她态度坚硬,就没有和郑亦雪能够和平共处的机会,回了郑家别指望她和郑亦雪相安无事。 再说一拖再拖,拖不下去,她也不在纠结,就在郑延辉上门拜访之日,收拾好包袱同他回了郑家。 她行李极少,总共就两个包裹,一个雪团就能拿的动,倒是让郑延辉多问一句,“可还有东西?” 需知他过来,可是还带着几辆牛车,将给裴家的谢礼放下后,可都空着。 宣月宁摇摇头,一副不用劳烦的架势,哪里像是回家,分明只是小住的模样。 裴寓衡陪她一起回的郑府,郑延辉看着眼皮子直跳,有郑府的人在,两人无法同坐一辆马车,她都没来得及问他跟着作甚,该叮嘱的,给她塞钱生怕她受欺负,早早都做完了。 到了郑府,他却不进门,就在门口拿出一封书信,直接越过宣月宁交给了郑延辉。 紫袍玉带、红唇黑瞳,他勾唇一笑,半是威胁道:“这信里是月宁平日里的生活习惯,我们怕她到了郑家不敢说,因而特意书信一封。” 说完,也不去看郑延辉又阴沉下来的脸色,在宣月宁耳边道:“在等我几日。” 宣月宁挑挑眉,她半点不担心自己,被逼着回郑家的气愤劲已经过去,反而对裴寓衡有些担忧,旁若无人的同他说注意身子,可莫要累病了,稍有不适记得去看大夫。 “我知晓,家里的事情也不用操心,我自会处理。” 等两人说完话,宣月宁最后看了裴寓衡一眼,站在郑府门口台阶上,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迈了进去。 郑府,她很快就会从这里出来的。 一草一木,郑府同她记忆里的样子无甚变化,一妇人从容而来,见到郑延辉先是行礼,而后细细打量起她来,最后在她脸上定格,露出不远不近,称得上刻板的笑容。 此人便是她的亲生母亲,最是知理懂理的李夫人。 经别多年,又是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李夫人看上去比郑延辉要带她亲近的多,一路上问她吃了没,喝了没,还问了喜欢什么样的屋子,她给她收拾出来一间,一会儿领她去看看。 看着好似母女二人有说不完的话,亲密十足,实则宣月宁是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不会再为他们流血了。 而你要是仔细听来,李夫人说的话都是模板样的,今日来的哪怕不是宣月宁,是另外一个人,她也会如此说,如此做,毕竟,她就是一个以当好宗妇为人生准条的人。 磕头敬茶改口,她一一做了,叫“父亲”、“母亲”没有半点阻碍,但也没走心。 郑家枝繁叶茂,宣月宁没有前世那般小心,费劲要记住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只是淡淡客套寒暄。 这让憋了一泡眼泪,准备认亲大哭特哭的人,尴尬地拿汗巾擦擦眼睛,实在是,这个真嫡女面上太冷,她们想哭也哭不出来。 郑八郎自是欢迎她,就和父亲跟在母女二人身后,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一家四口幸福无比。 可宣月宁的疏离从语言、神态、举手投足都显现了出来,让人想要跟她多贴近一分,都觉得难以下手。 回郑家,她就这么不乐意? 人,就是这样,你一个劲儿的往前凑,他觉得没有什么,还觉得你有些厌烦,可当你不在意了,他反而意难平,来劲了。 现下郑家族人见了宣月宁差不多都是这总想法,尤其以郑延辉为最。 前面不管怎么逼迫,怎么骂,终究是自己骨血,都做好回了郑家,她定会回心转意的想法,如今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宣月宁就像是在别家做客,满心提防。 就连晚上庆贺她回了郑府而举办的宴席,她都只是象征性吃了几小口,可谓很不给李夫人面子了。 这席面一早就做了准备,郑家凡是在洛阳的人,尽数出席,他们杯酒相碰,吟诗作赋好不快活,唯有宣月宁这一桌,大家各吃各的,一句交流都无。 她收了筷,就开始在人群中找寻郑亦雪,搜了一圈又一圈,都没瞧见她人,内心不由哂笑,郑亦雪没出来,这是给她抬面,郑家正式认她为嫡女,只待郑家祭祖,将她名字添上族谱。 她的强势态度和做法也不是没有成效,前世她回来时,可没这般风光,不光大张旗鼓的认她回来,还出动郑家人来给她恭贺。 那时郑家想拼命遮掩真假嫡女一事,她不过是从匆匆接回,回来一家人吃了一桌饭,一路忐忑想象,亲生父母见了她会不会抱头痛哭,她得劝着些,可只等到了他们打量货物的目光。 席间又只能默默看着郑亦雪在她面前展现,什么叫一家人其乐融融。 她拿汗巾压了压带着讽刺的唇角,都过去了,还想这些作甚。 席间一女子想同她说话,带着刻意讨好相问,“栖霞亭主食的过少,可是想保持扶柳之姿?我观亭主纤腰盈盈一握,令人艳羡。” 李夫人她的好母亲也看了过来,她淡笑回道:“谢过夫人称赞,那到不是,不过是这些菜不合胃口,在家中我们吃的都清淡些。” 一时间,这个席面上的人都停了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宣月宁又道:“看我,是我多嘴了,夫人们不要介意,家中兄长身体不好又爱挑嘴,因此为了将养他,我们都同他一块食饭,这重荤重油的饭菜,我若是吃多了,只怕晚间要唤大夫来。”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席间夫人们各自了悟,李夫人到底用了几分心思在真嫡女身份,她们心中有数,只怕没有面上装的那般好,又有些心疼宣月宁这孩子,真是可惜了,偏生投胎到李夫人家中。 看她仪态,只能称赞不愧是被陛下亲封的栖霞亭主,哪里有传言那般乡下来上不了台面,现在想来,这话还指不定是谁传出来的。 有八面玲珑的夫人,自然是不想得罪家主之妻的,几句话又将气氛挑热,说着儿女相看婚事,愁的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得到其余夫人附和。 酒至憨处,诗作频发,高公公带着女帝赏赐而来,惊呆众人,愕然看向宣月宁,女帝竟爱护如此,回郑家当日还给撑腰。 赏赐的是宫中御菜,菜还热乎着,高公公指挥着小太监,将大多数菜都放在宣月宁这桌上。 向来是女帝身边心腹的高公公,一副和宣月宁极为熟稔的模样,笑呵呵的同宣月宁讲话,“栖霞亭主快瞧瞧,这些菜可是平日里爱食的?裴少卿跟着崔老每次面见陛下都得提亭主一句,尤其是裴少卿生怕亭主饿着热着。” 宣月宁眸光灿然,小声道:“多谢公公提点。” “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命,栖霞亭主,我先回去了,有空来宫里玩,陛下和宫内舍人想你的紧。” 高公公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人就全从郑家席间退了出去,要不是席面上还有御菜,当真是出了幻觉。 宣月宁来了胃口,重新拾筷,陛下赐的御菜,都是她爱吃的,高公公话里意思再清楚不过,是裴寓衡跟陛下求的恩典。 她戳着自己面前的翡翠白玉汤,这人,刚当上三品大理寺卿就敢给她求恩典,也不怕陛下厌弃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脸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贝齿轻咬嘴唇,展颜笑着,让偷偷盯着她的人只觉得那股疏离远去,前后变化两相对比,宣月宁不喜郑家几乎是坐实了。 见风使舵一向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当下连连夸赞宣月宁,李夫人瞥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筷子。 宴席一过,宣月宁跟着李夫人前往住处,瞧着通往的地方,她不由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母亲,竟是和前世一样,住在相同的蘅芜香院,到是当真符合母亲的“守规矩”。 可是她不想住在相同的地方了。 到了地方,她似是不解问:“怎的都没见过十一娘,不知她住在何处?” 郑亦雪当然是住在她的幽雪院,和李夫人的院子相邻,她的蘅芜香院距离比之稍远。 李夫人反问:“她今日身体不适,正在自己院里休息,你可是不喜这院子?” 身后雪团偷偷扯她的衣裳,她当做没感觉到,笑着回说:“母亲当真慧眼如炬,我确实不喜这个院子。” 李夫人定定瞧了她半晌,周围奴婢低垂着头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想住在何处?” 以前的小宣月宁初次到郑府,哪里敢提意见,小鹌鹑一样只等着母亲吩咐,可她长大了,见识的多了,李夫人的气势就压不住她了。 用最标准的礼仪站姿,回道:“我不喜蘅芜香,故而不想住在此处,问十一娘住哪,是想母亲告诉我,十一娘住的院子,可之蘅芜香院,好是不好?我回来之前就同父亲讲过,我不喜十一娘,可不想住的离她太近。” 这话简直露骨,将她厌恶郑亦雪表现的淋漓尽致。 李夫人眼皮一掀,像是刚认识她一般,“她的院子和此处自是各有春秋,你若不喜,我给你换一个便是。” “可别光给我换啊,”她半点不饶人,“听母亲这意思,十一娘还住在以前的院子里,按理还该换了吧?毕竟她可不是郑家嫡女,这不符合规矩啊。” 她眸光淡漠,前有她差点将郑亦雪逼出郑家,后有女帝送吃食摆明护着她,一副这院子不换,她抬脚就能走出郑府的样子。 李夫人最重规矩,她对自己苛刻,对别人更甚,用规矩对付她,自是在好不过。 果然,李夫人道:“别一口一个郑家嫡女,这也是你家,你言之有理,我明日便叫她换院子,你且随我去走一圈,自己挑一个地方住。” “那便多谢母亲了。” 所有奴婢都松了一口气,悄悄地跟在二人身后,雪团都快被吓死了,同手同脚了自己都不知道。 黑色渐晚,奴婢们已经点上灯笼,而宣月宁终于来到自己想要的院子前。 “这是牡丹院,地方偏僻了些,胜在清幽。” 等李夫人将院子介绍完,宣月宁便道:“母亲,我喜欢这个院子。” “那便这个院子,来人,将院子给娘子收拾出来。” “是。” 在她们收拾的功夫,宣月宁要来一个灯笼给雪团提着,熟门熟路带着雪团绕着院子转悠,这个院子得名牡丹便是因为院子里种植着一簇簇的牡丹花。 且离李夫人和郑亦雪的住处极远,绝对不会出现,走在路上意外撞见的场面。 最重要的是,后门离院子不远,要是想出门,非常方便。 大家都在牟足劲收拾院子,期待着收拾完后立刻离开,雪团见周边没有人,贴着宣月宁劝道:“七娘,我们刚来郑家,你怎么就说自己不喜欢那个院子,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她回道:“你倒是会说话了,还小心谨慎,你就说我该夹起尾巴做人得了。” 雪团跺脚不依,“七娘!我是为了谁?” 宣月宁脸上连那点生疏都懒得维持了,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要让自己舒服,至于他们如何,与我何干,我又不是来找罪受的。” “那,万一被嫌弃了怎么办?刚才宴席郑家来了好多族人,不都说世家大族内里弯弯绕绕多,我们着了道怎么办?” “你是戏文看多了,家家都有各自的院子,闲的没事找我麻烦,他们也得敢。” 她现在可是陛下的义女,便对雪团道:“大不了,我还可以领你回亭主府去住。” 陛下赏的两个婢女被宣月宁留在亭主府,她孑然一身来,就打着时不时去亭主府住的主意。 “哪有刚来就要回亭主府的。”雪团自己嘟囔。 郑家的奴仆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院子整理干净,里面一应物件都填充完毕,在管理内宅上,宣月宁一向佩服李夫人,能将上下管理的铁桶一只。 李夫人又在她处坐了会儿,宣月宁也捡着小时的趣事给她讲了讲,那些在越州的苦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一点不苦了,都透着股甜。 她其实有些记不清自己刚来郑府时,是怎么跟李夫人说的了,好似自己辛酸的哭了一场,仿佛受了多大委屈,还求李夫人帮帮裴寓衡,时过境迁,以前看着天大的事,现在也觉得不过尔尔。 可越是轻描淡写,就越能从她平静阐述的话语中,听出种种磨难,这比掉两滴眼泪,更来得让人心疼。 李夫人又问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她都学了什么,是的,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也是要像郎君般学习,但侧重在学习掌家,等她熟悉郑家生活后,就要在她身边学习管事。 宣月宁自无不可,有人肯教,学便是了。 临走时,李夫人还主动说让她白日去她那坐坐,要在她的院子里拨个年长的嬷嬷,六个奴婢,其中四个打扫二个贴身,宣月宁都应了,进了她的院子,就得听她的话,她才不管这些人是从哪来的。 俏脸奴婢端着水要给她洗漱,被她拒绝了,“日后没我吩咐,你们不可进我房间,有事找雪团。” 雪团跟着宣月宁照看皓月坊,也是见过世面的,比一直养在府中伺候人的奴婢强百倍。 在她安排着奴婢们住的地方和分配活计时,年长嬷嬷想拿捏她,她倒是机灵,直接告到了宣月宁处。 嬷嬷诡辩,称这是郑家的规矩。 宣月宁让雪团给她拆发,等那嬷嬷要跪不住了,才问了一句,“你尊的是谁的规矩?” “自是郑家的规矩。” “我还以为是你自己的规矩,怎的,雪团使唤不动你了?” 那嬷嬷在郑府也是有头有脸的奴婢,说道:“奴婢不敢。” 等雪团将她长发梳个头,她才起身道:“雪团,你去随便找两个丫头,将她给她送回母亲处,就说不听我话的奴婢,我不要,要是有哪个丫头不乐意,就一并带过去。” “是。” “娘子?”那嬷嬷根本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出,一个刚来郑家的小娘子,根基不稳,不先拉拢她这个老人,反而要将她送回去? 宣月宁睨着她,冷笑:“出去吧,别打扰我睡觉。” 因为不在意,也就没心思在郑家处理这种事情,费劲脑筋得到郑家认可?和各种人打好关系?有时间关心关心裴寓衡的身体,找找开皓月坊的地段不好吗? 把时间浪费在这。 不听话,那就换人好了,反正她就一个人,以前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都没饿死,没道理少个奴婢活不成。 雪团吓得小脸惨白回来时,她已经在床榻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听见动静问了一句:“回来了?” “七娘,郑家夫人把那个人打了十大板发卖了,我去的时候,十一娘子还给求情来着,”而后又小声说,“倒衬着七娘不是了。” “恩,”宣月宁睁开眸子,“正常,你且记得在郑家谨言慎语便是,雪团,最后那句话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见,不要把眼光局限在这后宅之上,你还是先想想,皓月坊开起来,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去管铺子。” 黑暗中,雪团在隔间摸索着爬上床,肯定的说:“当然要留在七娘身边,有什么好想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屑一顾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屑一顾 郑家被换走的嫡女,回府第一日不仅被女帝赏下御食,还一来就将十一娘的住所给换了,当天就处置了一个奴婢,手段了得。 她已经被郑家的人列为高度危险对象,想要朝她这伸手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这些话,是雪团花了大价钱才从郑府奴婢口中翘出来的,宣月宁的关注点不在关于她的传言上,反而在雪团能打听出话,对她能力的惊奇上。 要知道在郑家这种大族内,奴婢们是不准谈论主家口舌的,被发现发卖都是轻的,打杀死人官府都不会管。 雪团是为她操碎了心,可她是晃晃悠悠,满不在乎,正对李夫人说她这离府里厨房太远,要给她安个小厨房而感到满意。 郑家的规矩一向是一家人一起食晚饭,早饭因为郑延辉和郑梓睿要去上早朝,起的太早,而不同她们一起吃,故而早饭中饭,她都可以待在牡丹院里,悠然自得。 “七娘!这家规你不看一下?” 宣月宁照了照铜镜,随口安慰道:“不管你做什么都有人说,无需挂怀,这家规有甚好看的,你放好就是。” 郑延辉在接她回来时,就同她在书房说过话,给她灌输郑家荣损思想,还让她好生翻阅家规,用这种方式,告诫她低调点,可惜她左耳近右耳出,根本不当回事,至于家规? 更没甚需要看的,前世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她倒是拿自己当郑家人,可人家没拿自己当回事啊,也就别了,相安无事最好。 不用给裴寓衡他们做饭,宣月宁也懒得动弹,让已经弄好的小厨房给自己简单做了两个菜,打算和雪团对付一下。 不速之客总是喜欢在你吃饭的时候坏胃口。 从幽雪院搬到了庶女院里的郑亦雪,迈着优雅的步子来了牡丹院。 牡丹院已经重拾整齐,宣月宁就坐在树下成荫,旁边还有一软塌,有奴婢正为她剥葡萄,“阿妹好不惬意。” 宣月宁咽下一口饭,示意她们将东西撤下去,看着郑亦雪道:“我倒不记得自己有个阿姊,十一娘别是认错了人。” 郑亦雪带着婢女走了进来,站在牡丹花旁随即蹲了下去,轻轻抚摸花瓣,抬头就是未语泪先流。 “我知自己不该出现在你面前,你我二人被抱错,我占了你的身份这么多年,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宣月宁脑仁突突跳着疼,她为什么不想回郑家,郑亦雪绝对占了大部分原因,她起身道:“我们进屋说。” 到了屋子里,她就让所有的婢女全都出去了,郑亦雪端坐在椅上,独自一人啜泣。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也不管郑亦雪想不想喝,“你不累吗?何苦跟我装姊妹情深,我们可没那东西,无论是在越州还是咸满州,我们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咸满州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忘了不曾?” 郑亦雪红着眼睛惊讶看她,“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 “你在咸满州先是着人败坏我的名声,后又打算烧毁我的皓月坊,还用我说的在详细点吗?” 她敲敲桌子,“所以互相都是知底细的,就别装了。” 郑亦雪止了哭意,可谓收放自如,“原你都知晓了,在越州时我就莫名讨厌你,看来也都是有原因的,有谁会想到苍天跟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你有什么资格当郑家嫡女,坐我的位置?” 宣月宁静静看着她放出句句真心的威胁话语,“你别以为进了郑家就安稳无忧了,我不会给你机会将我赶走的,你也不要妄想郑家族谱会除掉我的名字!” 这样对她不屑一顾的郑亦雪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她轻轻眨着眼,伸手揉了揉眼睛,抚过睫毛,而后笑了。 “你笑什么?你觉得我说的话好笑?你不过是刚到郑家,父亲和母亲自然事事依你,日久天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郑亦雪坚定的说。 宣月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转动脑袋看了看这个匆忙间收拾出来的屋子,不论是门上的珠帘,还是墙上的壁画,亦或是散发着袅袅香烟的镂空金炉,无一不透着精致。 可她从住进来就没有多加注意过,前世的自己,就连自己屋里的东西都不敢碰,生怕磕了碰了自己赔不起,小心翼翼,从最开始就落了下风。 在郑亦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她道:“我没笑你,我笑我自己一叶障目,都没有你看的通透。” 好好互相说着敌对的话,宣月宁冷不丁一句夸赞,让郑亦雪闪了神,继而生出浓浓的忌惮。 宣月宁把玩着自己用来喝水的杯子,淡黄色的琉璃盏,一套百金,现在的她绝不会花钱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可在郑家,这不过是用来喝水的东西,也难怪郑亦雪处处以她为敌。 由奢入俭难,这种生活郑亦雪过惯了,如何甘心再去宣家当寄人篱下的孤女。 她将杯子放在桌上,有一句话,想跟郑亦雪说很久了,“对你而言世家郑族重要万分,但在我心中分文不值,你万分渴求的嫡女身份,我恨不得刮骨放血将其去了。” 郑亦雪认为她在挖苦,不信道:“你我都已经摊牌,你又何必拿这话搪塞我?之前种种,说什么不回郑家,不过是你欲擒故纵,你也达到目的了,不光回来,还声势颇大,现在不光府里的人,整个洛阳都在看我笑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回郑家,郑家在我眼里不过是烂在根里的庞然大物罢了,人人都算计着自己的小算盘,一团散沙勉强凝聚成力,裴家能给我的,是一百个郑家都拿不出来的。” 宣月宁脸上神情真切,语气真诚,好似真的没说谎,反而让宣月宁慌了,“不用再说了,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她欣赏着郑亦雪接连变化的神色,挑了挑眉,“说起来,要不是你行事遮遮掩掩,被王小娘子抓到,我们两个的身世根本不可能被挑破,十一娘,你可知我早就知晓身世了?” “你说什么?”郑亦雪厉声喝问。 “我比你要更早知道你我二人身世,在越州典当那金锁时,我就知道自己是郑家人,可我还是将其当了,就是想着永不回郑家,甚至在越州面对你兄妹二人时,能避则避,我想着错有错着,你做你的郑家女,我当我的宣家女,两全其美。” 她嗤笑,嘲讽道:“可你处处与我作对,在咸满州行事没有顾忌,又得罪了王小娘子,十一娘,是你一手导致了今日的局面,让你的身份被揭露,而我迫于无奈重新回郑家,抢了你苦苦经营,小心呵护的嫡女身份。” “你视若珍宝的,我不屑一顾。”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压垮了郑亦雪,她知道自己身世之后,多么忐忑,做了多少准备,她费尽心机攀上十一皇子,给自己准备退路。 又想先发制人,将宣月宁这个真嫡女处理掉,可王小娘子又因十一皇子生出嫉恨,将她一直想遮掩的事情,毫不留情揭露开来。 而后郑家怎能准许自己这个假血脉留下,出动人手去找宣月宁,她还庆幸,无人能想到宣月宁头上,自家兄长,就说他找到了真阿妹,那一瞬间,五雷轰顶不为过。 她一直苦心计算,拼劲全力想要得到的郑家嫡女身份,有人告诉她说,我压根没想和你抢,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她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人家根本不屑去要。 就好像你使出了全力,可人家四两拨千金,说了一句,你打错人了。 然后告诉你,不光如此,还是你的所做所为,让事情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点。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她还是备受宠爱的嫡女,怎么可能! 她一脸狰狞,“不,我不相信!你是故意这样说,扰乱我心智对不对,我不会信你的!” 宣月宁平静的回望她:“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想知道是不是这样,你且去查验一番,啊,或是问问八郎不就知晓了。” 郑亦雪倏地站了起来,恨不得冲到宣月宁面前,将她风轻云淡的脸给剥下来,“就算你如此说,我也不过放过你的,你且小心着,你的位置我总有一天会抢回来。” 她抿了一口水,而后对那个打开房门的背影道:“你我二人,虽从被抱错那一刻起就注定此生无法善了,但你既然招惹了我,让我不得不认了郑家血亲,那你就得做好,你拥有的一切都被我剥夺的准备,十一娘,是你该小心了才对。” 回答她的是一声,“砰!” 她在屋中还能听见郑亦雪身边青杏大惊小怪的声音,“十一娘,你怎么哭了?可是,七……可是娘子欺负你了?” 郑亦雪的声音传来,“别多嘴,我们走。” “七娘,你没事吧?”雪团着急忙慌地冲进来,“是十一娘欺负了七娘……吧?” 最后一个字,雪团拐了八个弯,宣月宁瞧她那副样子,不禁笑弯了眼,“不要大惊小怪的,她还没那能耐欺负我。” “这就好,”雪团狐疑的看看她,“那十一娘会哭不是装的?” 宣月宁点点头,“应该不是,八成被我说的话刺激到了。” “我还以为她故意的,要让大家觉得是七娘让她哭的,败坏七娘名声,”她刚说完,反应过来,“不好,她这真抹眼泪哭着回去,大家都能看见!” “无需在意,我在郑家人心目中是何形象都不重要。” “七娘,你怎么什么都不在意?” 宣月宁看向窗外开的极艳的牡丹花,不知怎的,好似通过雍容华贵的它们瞧见了裴寓衡,在心里轻轻说:因为他们不值得我在意了。 至于郑亦雪,她勾了勾唇,只怕因着自己刚才几句话,现下已经方寸大乱了,她,拿什么争?又何须自己在意。 她指着那些牡丹道:“雪团,你去叫她们将院子里的牡丹摘一摘,我们做唇脂。” 雪团自己嘟囔,“做什么唇脂?七娘不都有好些唇脂了。” 可还是听话的吩咐人和她一起摘花,满院子牡丹,稍微颜色浓烈一点的,尽数被摘了下来,徒留一株株光杆,夹杂在被挑剩下来的牡丹旁,分外难看。 宣月宁哪里会做唇脂,花朵洗净之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眼眸一亮,随手指了一个婢女道:“你且去问问母亲,家里可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我要一个会做唇脂的人。” 偷偷做唇脂就算了,在自己院子里也传不出去,可还要找到夫人那去……所有人看向宣月宁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三番五次挑衅,每每都踩在李夫人快要忍耐不住的边缘。 会做唇脂的人,李夫人终还是给她找了过来,宣月宁不假他手,全程在那人指点下,亲自动手制作。 她就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全身心做唇脂,除了必要请安吃饭的时候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其余时间郑家更像是没有她这个人。 唇脂做好那日,她小心的将其舀进早已准备好的瓷瓶中,而后带着雪团就要出府。 欲要出府,便要先同李夫人打招呼,不过才几日的光景,成功换了房间、婢女,说要人就得到人的宣月宁,在通往后门的小路上,被李夫人拦下了。 她行礼,“母亲这是何意?难道女儿不能出去吗?” 李夫人回道:“你既回了府,便要听从府里的规矩,我们家的小娘子,没有想出行就出去的,你要谨记自己是大家闺秀,抛头露面非尔可做。” 宣月宁眯起眼,每每面对李夫人,她都会不自觉想起前世一切,也是像今日如此,“你应守规矩”、“万不能做有损名声之事”、“男女有别,你和裴家郎君当收礼,日后不许再提他,做个讲规矩的小娘子”。 她喜欢讲规矩,那她就跟她讲讲规矩。 “母亲,”她向其再次行礼,而后没有起身,维持姿势不便道,“女儿自认是极守规矩的,不知母亲所言,不让小娘子出门,在家规第几条?女儿怎的从没见过?母亲不信,女儿可以给母亲从头到尾背上一遍,不过三百家规,女儿这点还是能背的出来的。” 李夫人肃着一张脸,“顶撞母亲,不守礼法,你的《女戒》都白读了?” “原来母亲说的是《女戒》啊,可这怎么是顶撞呢,是女儿不懂,所以才问的啊,”宣月宁疑惑道,“不过母亲,《女戒》不过是一本书而已,还能比大洛律法更有效果吗?就连律法都没规定,小娘子不能出行,女儿错在何处?” 大洛如此开放,街上小娘子着胡服、穿男装者比比皆是,甚至还有那骑高头大马要和郎君一较高下的小娘子,李夫人愚钝,守着自己的法,但别将她拉上。 郑家家规、大洛律法,就连《女戒》都让她驳回了,她还能说什么? “你倒是伶牙俐齿,”李夫人瞥了她一眼,用大人见孩童过家家的那种不屑目光道,“在郑家,我是当家主母,你想出府,就得先征得我的同意,我说不让,你便出不去,郑家的宗族还没倒,这,是我的规矩,亦是宗族的规矩,且回吧。” 宣月宁被逗笑了,在大洛,宗族族人犯错,宗族有权自己处置族人,事后再向官府报备,官府拿宗族没有办法,久而久之,都成了默认的隐形规矩,这也是为什么女帝想要铲除世家大族的原因之一。 世家宗族们,行事太过了。 李夫人等了半晌,宣月宁除了起身不再行礼,脚是一点没动,“怎的还不走?” 宣月宁道:“女儿有个疑问,女儿是记得在越州和咸满州都有见过十一娘的,十一娘就连离开洛阳都做的,怎么女儿出个府就是不守规矩了?那十一娘可又守了宗族和母亲的规矩?” “还是,在母亲眼里,女儿和十一娘不能相提并论呢?母亲的规矩,难道是还分人的?” 李夫人被她噎了一下,刻板的脸拉的更长了。 她接着说:“母亲好似忘了,我不光是母亲的女儿,还是陛下亲封的栖霞亭主,母亲欲要拦下本亭主,禁本亭主的足,意欲为何?” 本亭主? 听听,这是在用自己的亭主身份压人。 李夫人也似是才想起来,她这位刚认回来的嫡女,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这个当母亲的,想训斥女儿几句,都做不到? 只能气道:“既如此,你还回郑府作甚?直接去你的亭主府住多好?” 宣月宁惊讶反问:“女儿可以回亭主府住?若不是父亲让我搬回来,本亭主还真不乐意在这待,就连出个门,都有人管。” “你也不必含沙射影,你自己不顾名声执意出门,我日后不管就是。” 宣月宁捂嘴笑道:“母亲说的好似被女儿逼迫一样,日头怪烈的,女儿突然就不想出门了,等亭主府的人不见我,来找我时,我这个当亭主的要在陛下面前好好问问,这规矩,到底应为何?” 李夫人掌管郑府多年,还是首次在宣月宁这种刚及笄的小娘子面前败下阵来,脸色几变,直接甩袖而走。 宣月宁优哉游哉给她行了个礼,“母亲慢走。” 而后对雪团道:“走,我们回牡丹院。” 见识过母女两人交锋,大气不敢出的奴婢们,待人走远才敢小心起身,府里新来的嫡女,惹不起。 等回了牡丹院,雪团就跟惊着的兔子般,不住地拍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娘子你怎么还真和夫人吵起来了,这郑家就是事多,以前在裴府可没那么多讲究,娘子,我们以后怎么办?我们还生活在郑府呢,和夫人起冲突对我们没好处。” 宣月宁懒懒散散躺在软榻上,“怕什么,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阻止她出府本就是郑延辉的授意,李夫人不过是听命行事,对她而言,听夫君的话,也是讲规矩,更何况她还给自己找了完美的借口——《女戒》。 她根本没有理由来惩罚自己,至于雪团看多了话本,臆想中的断粮断衣、使手段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她不是这种人。 雪团半信半疑,在小厨房兢兢业业给宣月宁烧菜,李夫人还派人给她量身体做衣裳时,终于信了她家娘子,好像,真什么都没发生。 宣月宁摇摇头,不理这个已经陷入所有人都要害我的奇怪思想中的雪团。 神清气爽睡了一觉,鼻端嗅着牡丹花香,她翻了个身,打算眯会儿,余光瞥见雪团涨红了脸,站在她床榻旁,想叫又不敢叫的模样。 “怎么了你这是?” “娘子!我听前院的说,郎君来提亲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互换婚约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互换婚约 晚霞绚烂多姿,摇曳着自己美不胜收的身姿,透过窗子映入室内,一室温馨。 纱幔重重,宣月宁惊喜地坐起,攻势太猛眼冒金星,好半晌才消退,她在郑府待了都没有超过一手之数的日子,还以为裴寓衡会再等待上几日才会来。 他这般快的过来,也不怕郑延辉生吃了他,刚认回来的女儿家里都没住几日,就被人提亲,不得把郑延辉气得半死。 提亲?她微微蹙眉,觉得有些不对,两人都已经互换婚书,定下成婚日子就可,提亲这词从何而来? 快要从胸腔中蹦出的喜悦压下了这股怀疑,她暗道应是雪团消息听差了,从前院传过来有些差错也是正常。 “快,雪团,我们去前院瞧瞧。” 她翻身下地,鞋还没踩实,就被雪团拦住了,她这么激动,反而让雪团冷静下来了,来郑府多日,雪团一直紧绷着,生怕自己给她招祸,得知裴寓衡来提亲,自己放心之下,终于恢复成在咸满州的样子。 她指指宣月宁身上的衣裳,“七娘,你要穿这身衣裳见郎君?不光如此,你的头发还散着呢。” 宣月宁抬手摸摸散开的发髻,一贯自持沉着冷静的人面颊绯红。 她重新净面,甚至还要打水洗个澡,可一掐时间,有些不够用,只得怏怏算了,可别她洗完出去,裴寓衡都走了。 从裴家过来,她本就没带几身衣裳,挑都费不了什么事,很快,就换了一身浅紫色绣金纹的衣裳,还将披帛挽上,披帛末端小如蚂蚁大的珍珠遍布其上,偶有几颗参差不齐地坠在边缘,兴奋的自己打着转。 坐在铜镜前,雪团为她挽了个配紫衣显得她成熟的发髻,而后插上裴寓衡送的珍珠步摇,上次在咸满州陛下赏赐的一匣子珍珠,她挑出了几颗,特意设计了头面,和珍珠步摇配了一套。 耳着珍珠珰,头带珍珠钗,就连这身浅紫色衣领处都被她别出心裁别上了珍珠。 铜镜映照的小娘子,眉目已经长开,不再向以前那般娇艳小巧,眼下小痣如点睛之笔,将端庄大气的人带来一丝调皮。 “我们走。” 小娘子一马当先,步履生风,雪团紧跟其上。 “娘子。” “娘子。” 宣月宁恩声着,掠过郑家奴仆们挑了离前院最近的一条路而去,此时她才有点懊恼,自己选的牡丹院离前院太远了,恨不得两条腿再捣腾的快些。 雪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在她身后,抿着嘴笑。 快到前院时,掌事早就听奴仆来禀告过,迎面而来,欲要拦住她。 马上就要见到裴寓衡,宣月宁心情好,可在这个关头过来拦她,怕不是想被她训死,她一挑眉峰,额间花黄活了般动起来,气势破人。 她连话都还未说,掌事看见她的紫衣便已经低垂下头,她和夫人交锋,就连夫人都要避其锋芒,他有几个胆子敢真拦,便做做样子,“娘子,前院来了客人,恐怕冲撞了娘子。” 宣月宁撂下一句,“没有关系,正巧我有事找父亲。” 她有什么事情? 和裴寓衡的婚事可不就是大事。 她竭力抿着唇,不让自己脸上笑意过于明显,拐过弯来进入前院,一眼就瞧见了院中摆放的红木箱子,匆匆扫了一眼,里面瓷器珠宝,绫罗布匹,都是上好的东西。 裴寓衡从哪划拉来的? 两人的成婚用的聘礼和嫁妆,早先都捐给了江南,陛下赏赐的千金,又用来在洛阳买房子,她皓月坊还没在洛阳开,只靠着越州那个,短时间也赚不了那么多钱。 何况还要把钱换成东西。 她步子放慢,微微侧头,想着自己一会儿见到裴寓衡定要好好问他,他可别是把崔老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压下要翘起的嘴角,她向前走着,一个人影从屋内走出,宣月宁立即看了过去,当即愣在原地。 那人一身绯袍,气质冷清卓然,敏感的捕捉到她的视线,向她望了过来。 在瞧见她一身装扮时,就像是偶然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眼露对美的欣赏之意,却无任何贪恋。 甚至朝她拱手,开口唤了句,“见过栖霞亭主,咸满州一别,已是半年未见了,今日一见心中甚喜。” 刚才的灼热灿烂,宛如被一桶凉水浇下,浇的宣月宁里外皆冷。 “啊,怎么不是郎君?”雪团小小惊叫出声。 宣月宁侧头剐了她一眼,她也想知道,为何裴寓衡变成了萧子昂! 脸上笑意尽数收敛,如今要和萧子昂比一比谁更冷清,恐怕她得胜过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见过萧御史中丞。” 他上次升官,就是从监察御史,升为了四品御史中丞,不用再满大洛跑,可以留在洛阳,时常跟随陛下身边,负责监察朝中文武官员,也是好一阵春风得意,可惜这份得意截止在裴寓衡当了三品大理少卿时,一下被比了下去。 萧子昂拱手,问道:“栖霞亭主可是来找我的?” “萧御史中丞怎会在此?” 两人同时开口,在咸满州时,宣月宁就挑破过萧子昂不爱红颜爱蓝颜,还拦下了他找小孙主簿的麻烦。 此时看着他背后的那堆本不是裴寓衡能拿的出的聘礼,当即额角一跳,那股隐隐不好的预感,让她几乎是憋着气又添了句,“萧御史中丞可是来为十一娘提亲的?” 萧子昂朝她走了过来,郑家侍卫奴仆尽数看了过来,就连管事都要走上前来护着宣月宁。 宣月宁可真是谢谢他们的爱护了,她心里有火,又不知这火自己起的对不对,制止了他们上前,还特意让雪团也离开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萧子昂面对面说起秘密的话来。 她就说,从听见雪团说提亲时就觉得不对,原来,提亲的人就不是裴寓衡,是他萧子昂,这货又开始打什么坏主意? 迎着她警告的眼神,萧子昂在她面前懒得装,但这么多人在,面子还是要的,就是说出的话欠扁的很,他笑道:“以栖霞亭主的聪明,会猜不到我给谁提亲?” “我怎么会猜到呢,我与萧御史中丞关系好像尚没有那么好。” 她话说的不客气,可见已是忍耐到了极点,连面子情都不顾了,她还不了解萧子昂吗?这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再看向院中红箱的东西,眼角抽搐。 就说怎么她还觉得眼熟,有些瓷器可不就是摆在萧府的。 一看就是萧子昂匆匆从府中搬来装箱的,他意欲为何呼之欲出。 她有些不想听萧子昂说话了,萧子昂却舔着脸笑说:“我哪里是为十一娘提亲,我是向栖霞亭主提亲,咸满州一别,我对栖霞亭主思之心切,听闻亭主回家,按捺不住,就跑了过来,还望栖霞亭主原谅我的冲动。” 我可去他的思之心切,宣月宁竭力维持自己不破口大骂出来,你萧子昂就是疯了,也不可能对自己产生喜爱之情!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萧御史中丞,洛阳都传你对十一娘喜爱非常,一直不同意与十一娘退婚,如今你来向我提亲又是何意,你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萧子昂尽情欣赏她生气的模样,“唤我子昂便是,萧御史中丞也显得太生分了些,既然栖霞亭主误会了,那我可得好好解释一番,我与十一娘并无儿女私情,不过是之前有婚约捆绑,不想她走错路罢了。 况且,我与十一娘的婚事,定的是郑家嫡女,如今她已经不是郑家嫡女,这婚事当然不能作数。” 宣月宁冷冷的瞥他,什么怕她走错路,分明就是你小心眼,觉得十一皇子和郑亦雪在一起闹的沸沸扬扬,伤了你的颜面,你不想让他们两个好过,说的可真是好听。 不过就是郑亦雪不是嫡女,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打算恶心裴寓衡是不是,当真是太恶劣! 她装作不解回道:“既如此,萧御史中丞不满意退婚就是,怎的还牵扯上了我?” 萧子昂看了眼现在还没有动静的屋子,望过来同她道:“怎么会同栖霞亭主无关?我的婚事是同郑家嫡女缔结的,如今嫡女换了,自然婚事也要换,同我有婚约的理应是亭主才对,我这一腔痴情,哪里舍得亭主受委屈,只好再次拿着聘礼登门拜访。” 能把搞事情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愧是和前世裴相缠斗,立志弹劾裴相自己当宰相的萧御史大夫。 竟然从现在就开始针对起裴寓衡了,他怎会不知裴寓衡和她有婚约在身。 无耻! “萧御史中丞这话我又听不懂了,难道同你缔结婚约的是郑家嫡女的身份,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何况我已同裴少卿有了婚约,一女如何能二嫁?” “二嫁自是不行,但栖霞亭主与十一娘身份换了,那婚约理应也该换了,合该我娶你,裴少卿娶十一娘才是。” 宣月宁耳边轰隆作响,恨不得给萧子昂脸上一个巴掌。 还换婚约,他怎么不上天呢! 她皮笑肉不笑的道:“萧御史中丞还真是异想天开,你之言,恕我从未耳闻,我与裴少卿婚书已签,怕不能如你意了。” 萧子昂的目光却越过她飞向身后,看着那从屋里刚出来的人,声音都提高了两调,“某心悦栖霞亭主,特意来府提亲,栖霞亭主与裴少卿的婚书写的也不是亭主的名字,如何能作数!” 宣月宁心有所感,缓缓转过身,只见一直期盼之人,就站在屋外看着他们二人。 隔着老远她都能感受到他红唇勾起,眼眸在他们二人身上打着转。 她现在和萧子昂离得极尽,明明周围都是奴仆,可她总觉得在裴寓衡眼中,好像她和萧子昂有什么奸情一般。 心虚令她猛地离萧子昂三步远。 裴寓衡他怎么也在?! 一旁雪团也睁大了眼,主仆二人对视,均有窒息之感。 所以,雪团其实话传的没错,裴寓衡来了,但同时萧子昂也来了,便各听了一半,将“郎君”和“提亲”放在了一起。 她这短短时间,可谓尝尽了跌宕起伏的滋味。 跟裴寓衡一起出来的还有郑延辉,他见到宣月宁已是不悦,但有外人在场,不好训斥,只当自己没见到她,硬生生挤出慈父脸。 宣月宁给两人行礼,视线便贪恋地放在裴寓衡身上,以前见天都在一起,她尚无任何感觉,突然分别,住进郑府,对他的思念便控制不住的汹涌上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是下了朝就赶到了郑府,人还穿着紫袍,此时和宣月宁遥遥相对,衣裳颜色相近,宛如璧人。 郑延辉已经开始赶人,用最委婉的话劝说裴寓衡和萧子昂暂且离去,婚约一事,便隔日再议。 裴寓衡和萧子昂谁也没回答郑延辉的话,隔空较着劲。 宣月宁察觉到萧子昂往她的方向移动,回头瞥了他一眼,内含警告,萧子昂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主动朝裴寓衡走去,步子迈的小,心里却恨不得立刻飞过去,没理郑延辉叫她的名字想要喝止她,没几步路就走到了他面前。 裴寓衡在她靠近时,飞快地看向萧子昂,而后虚弱地抬起宽袖咳嗽了几声。 宣月宁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这是?你这几日可有按时用药?” 离得远时还不觉得,近了一看,她好不容易给他将养出来的肉,都没了,紫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气色也没有她在家里时好。 肯定是没有爱惜自己身体,克制着还有外人在,她离他一步之隔,左右看去,说道:“大郎在何处,可有给你随身带药?要不要回屋喝口水。” 关心之意,藏都藏不住。 裴寓衡眸光深沉,缓缓放下宽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漫不经心的向萧子昂瞥去,而后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宣月宁身上,他来接她了。 “我无事,不过是出来呛了口风。” “大郎也不知道给你送件披风。” 现下才八月,洛阳还热着,哪用的着披风,郑延辉可是受不了了,“月宁,你回后院去,成何体统。” 裴寓衡上前一步,将宣月宁护在身后,宣月宁看了看清瘦的背影,闭紧了嘴,再一看郑延辉,果然脸都黑了。 在郑家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嫡女护在身后,裴寓衡胆子愈发大了啊。 成何体统说的就是她和裴寓衡,可他们二人已有婚约,又从小长大,情分自然不一样,郑延辉不是早就知道,现在摆出慈父脸,约束她的行为,倒有些,令人作呕了。 只听裴寓衡道:“我与月宁两情相悦,多日未见,思念非常,还望见谅。” “你二人婚约我尚未同意,裴少卿还请自重,月宁,过来!” 宣月宁如何会过去,再听见他说不同意婚事时,小脸就紧紧绷起,一只寒凉的手探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宽袖飘逸,可也不遮掩住伸出的手,二人交握的手,让郑延辉目中差点喷出火来。 他嘴角勾着笑,似血的红唇,一张一合道:“婚书已缔结,非你不同意就能取消的,十月初十,是我母亲亲自去道观求来的日子,那日正适合成婚,若无异议,我看就定那日为好,我会让母亲前来商议。” “十月初十?”宣月宁在他身后小声说,“会不会太赶了些,我们刚到洛阳,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不赶,唯恐夜长梦多罢了。” 旁若无人的交谈和自顾自的定下郑延辉并不同意的婚事,让他终于露出了獠牙,“我郑家女定是不会嫁给裴少卿的,至于你二人婚约,我看萧御史中丞说的没错,既然被抱错,身份换了,婚约自是不能当真。” 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萧子昂给了两人不关他事的目光,他可悠哉看戏,一句话都没插。 裴寓衡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宣月宁的小手,轻笑出声,在这种时候显得分外不屑和不合时宜,萧子昂挑眉,饶有兴致的继续当看客。 他竟然敢当着郑延辉的面嘲讽,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宣月宁的父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郑延辉咬死不同意,他又该怎么办? “当不当真,只怕还要以律法来论,我与月宁婚书既成,那便是夫妻。” “她如今姓郑,同婚书上已不是一个名。” “但是一个人。” “我不同意。” 怕将唇脂擦下,裴寓衡舌尖轻扫唇内侧,眼中尽是利刃,势在必得道:“那便试试看。” 看谁更有能力,护得住宣月宁,是他这个三品大理寺少卿魔高一丈,还是世家大族郑家家主郑延辉道高一尺。 郑延辉板起脸,审视起在他面前不落下风的裴寓衡,将轻视撤去,此人当真是年轻一代之首,可惜。 有大理寺官员经通报后走了进来,丝毫没察觉到诡异气氛,那人一身绯袍,三十出头的样子,也是在洛阳官场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可此人躬身拱手,十分尊敬,“裴少卿,有个案子刚移交到大理寺,分外着急,还请回去一趟。”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波未平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波未平 裴寓衡冷淡恩了一声,道了句:“稍等。” 而后当着郑延辉的面,同宣月宁说:“今日过来,本是想空出明日沐休同你出去,但有了案子,就不能陪你了。” 来请人的官员闻言身子躬的更低了,要不是手还拱着,看样子要去擦额角滑落的汗滴了。 宣月宁凝视那官员的作态,确定他是发自内心的,对比他小将近一旬的裴寓衡恭敬害怕,有一种这才对的想法浮现。 对裴寓衡道:“你明日没空也无妨,我可以去给你们送饭。” 和同僚一起吃饭增进感情也是必须的,他又口挑,不如她给做了送去。 她用的是们,裴寓衡凉凉的看了一眼绯袍官员,那官员头低的恨不得插地里,说了句,“案子有些特殊,明日裴少卿只怕不能在洛阳。” 宣月宁:“……那,那就等你处理完案子的吧,反正我又跑不了,记得要让大郎给你准备好东西,马车里要放蜂蜜水和药丸,提神醒脑的香薰要少闻。” “好,我很快处理完。” 裴寓衡说完,那官员立即接话道:“栖霞亭主放心,裴少卿查案能力有目共睹,有他在,案子很快就会被查清。” 这一波马屁拍的成功挽救了他的狗命,裴寓衡朝众人拱手,“某有公事在身,先行告退。” 随即带着亦步亦趋跟着他走的绯袍官员离开了。 萧子昂啧啧两声,也从远处走了过来,少了一个裴寓衡,他留在这也没意思,当即也朝郑延辉提出告辞。 郑延辉示意他将带来的聘礼带走,他摇着折扇道:“还望伯父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毕竟洛阳城皆知十一娘不是伯父亲女,拿个假女嫁我,也太不合理了些。 栖霞亭主才貌双全,某心悦之,而十一娘又是裴少卿正八经的表妹,我看这身份换了,婚约也应一道换了。” “此事我会与夫人再次商议,你且先将东西带走。” 漆红的箱子被陆续抬走,宣月宁施礼转身要带着雪团回牡丹院,被郑延辉叫住,她奉上标准的微笑。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最终郑延辉只道:“你且先回去,我会让你母亲教导你。” “好的,父亲。” 宣月宁朝已经不见背影的方向看了一眼,返回了牡丹院,都不用猜,她的父亲和母亲定是要百般劝说她不要嫁给裴寓衡,以能为她挑选一位更加出色的夫婿为由。 估计就是萧子昂那厮了。 而郑府外,萧子昂让家仆们将他带来的聘礼抬回萧家,他自己则骑马追赶裴寓衡。 裴寓衡坐在马车中查看卷宗,因而马车驶地极慢,车帘敞开,绯袍官员贴在马车旁,同他介绍此案的大致情况。 人们好像都有一种默认的看法,凡是重大、棘手、解决不了的案子,那就移交大理寺。 在裴寓衡没当上大理寺少卿的时候,大理寺上下对这种案子万分痛恨,他们觉得麻烦,大理寺难道就不觉得麻烦了? 每每都要和相关的移交人辩解一番,能打回不接为最好。 但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年纪忒小,抹不开面,人家要移交案子,他就接,一时间让大理寺的官员怨声载道,只觉裴寓衡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而后摆出作壁上观的样子,等着裴寓衡出丑。 可在没有他们的尽心帮助下,被移交而来的案子,迅速被解决,一次可以说走了大运,两次、三次…… 在他们看来毫无头绪的案子,裴寓衡就是能推断一番,找出证据将其判罚。 不只如此,大理寺也有相当厚的死案,都是历年积压下来,无法判决的案子。 裴寓衡让他们将其翻出,按照年岁排序,从离得近的开始,逐年进行解决。 上报至大理寺的案卷都是经由各方查证的,只是苦于没有头绪,他判案速度极快,找出关键点,一破一个准,大家还在埋头苦干时,他已经成功破了一个又一个案子。 同样的时间内,他们几个人合在一起费劲解决一个案子,还在得意自己为大理寺的沉案做了贡献,人家裴寓衡已经解决了至少三个案子。 虽未明说,但看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原来这就是大理寺官员的实力,实在令人汗颜,让你叫苦都没地叫,没脸叫。 在大家没日没夜的工作下,现下已将今年沉案审判完全,着手查看前年。 遇到那顽固不化,证据充足,铁证如山,依旧死咬着不认供者,裴寓衡的做法再次让他们吃惊。 他竟然用刑了! 惨叫声穿透力极强,据那日跟随裴寓衡一起用刑的官员所言,裴寓衡眼不眨一下,离被施行者极远,看向那人的目光如同看像一条死鱼,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将那鱼刮鳞破肚。 血流了一地,他却用汗巾捂鼻,要笑非笑的问:“你招还是不招?” 那日跟随而去的官员正是现今向他汇报案情的绯袍官员,行刑之后他足足请了三天病假,再来时还身体虚弱,脸色苍白,比之裴寓衡还不如。 大理寺的官员谁还敢看不起裴寓衡,貌似他们所认为的弱不禁风、年纪尚轻、毫无经验、心慈手软,都是他们瞎想的! 有能力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大理寺的人心悦诚服折服在裴寓衡手下。 而遇见这种他们解决不了的案子,头一抬,第一反应就是找裴寓衡拿主意,见他不在,立即催人去找。 这才发生刚才在郑家的一切。 绯袍官员也是暗暗叫苦,他从裴府找到郑府,谁能想到坏了裴少卿与美同游的机会,早知他就不抢着要接近裴少卿的差事了,悔矣。 “裴少卿!淳元!等等我!” 萧子昂的声音在马车后传来,裴寓衡将案卷放好,对绯色官袍的人道:“你且先回大理寺,让大家将证据整理清楚,待我稍后回去再行分析。” “是!”绯袍官员头也不回,半点不想知道这个要和裴少卿,抢栖霞亭主的萧子昂会说什么。 马车停在道边阴凉处,车夫正是王虎,萧子昂赶到时,裴寓衡接过王虎递来的水,正小口抿着。 他用一种十分舒适的姿态斜靠在车厢内,泛着病态白的脸比手中水杯还要白皙通透,嫣红的唇,轻缓离开水杯,美得动人心魄。 睨着萧子昂道:“萧御史中丞有何事?” “淳元莫不是对栖霞亭主不在意,我刚向郑府提了亲,你怎的不问问我?” 心爱的小娘子被另一位四品官员提亲,怎么他都应该留在郑府外面等他讨个说法,可他倒好,自己走的快,反而让他追。 他不在意的模样,就如同根本没有将萧子昂当成对手一般。 事实也确是如此,要是在咸满州不知萧子昂底细时,他可能会乱了分寸,可现今,裴寓衡勾起了一侧的红唇,说道:“萧御史中丞不顾世俗目光,也要强加在我与栖霞亭主中间,想必早已想好,我多言无益。” 萧子昂骑在马上,动动缰绳让马靠近马车一些,“那可不一定,淳元,你说我这番提亲,郑家会不会想阴差阳错的将栖霞亭主和十一娘换一下,让我迎娶栖霞亭主,你觉得几率大吗?” 他故意这样问,想刺激裴寓衡,谁不知道裴寓衡和宣月宁郎有情妾有意,是一对神仙眷侣。 裴寓衡淡淡瞥了他一眼,早已洞悉他的小心思,“我觉得,至少九成的概率。” 看着那张分外能迷惑人的清隽面庞僵硬住,裴寓衡没有控制自己,轻笑出声,“郑家不想我娶月宁已是事实,萧御史中丞在此时提出换女一说,既能给郑家解围不用让月宁嫁我,又能将十一娘摘出来,毕竟,我是肯定不会娶她的,她日后要嫁谁,郑家自有定论。” 他就差说,萧子昂此番动作,可以将郑亦雪送到十一皇子府上,加强郑家和十一皇子的联系。 萧子昂一口气堵在了嗓子口,这都是他想拿来挟持裴寓衡的理由,反而被他挑破了。 “淳元,分析的真是透彻,”他拍着手,“可我怎么觉得,淳元一点都不着急?” 裴寓衡伸出手,在他紧盯的目光下,坦然将水杯递给了王虎,同他道:“蜂蜜放的多了些,太甜。” “是,郎君,我回头少放一汤匙的蜜,我怎么调都调不出七娘的手艺。” “恩,回头我让她教你。”同王虎说完话,他才转过身看向萧子昂。 萧子昂又是心中一闷,已是笑不出来了,不在说些有的没的,直接切入重点,“淳元,你要是求求我,我不就趟这次的浑水了,郑家两个女儿,不管是真嫡女还是假嫡女,我娶谁关系都不大,只要你开口,我立马就去让郑家敲定我和十一娘的婚事。” 他将婚姻大事,如此儿戏的说了出来,他不在意自己未来的妻子是谁,于他而言,不如让裴寓衡低头服软来的重要。 毕竟裴寓衡已经成为了他走上权位的拦路石。 王虎在一旁听在此话,怒不可遏,利索地翻下马车,就要朝萧子昂而去,一副要将萧子昂按在地上的气势,“放肆,你竟敢让郎君求你!” 他来了洛阳又长了不少,如今一尺九的身高,站起来丝毫不逊于骑在马上的萧子昂。 “大郎!” 裴寓衡出言阻止,王虎愤愤住了手,抱臂护在裴寓衡的马车前,大有裴寓衡一声令下,就让萧子昂头身分离。 “淳元,你觉如何?若是觉得颜面无光,那我还有一个法子,只要你……” “萧御史中丞,”裴寓衡打断了萧子昂的话,将马车中的案卷递给他,“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臣有事奏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臣有事奏 宵禁刚过,草儿身上的露珠从叶尖滑落,滚至根系,一前一后的两辆马车先后驶过,碾断它柔软的叶子。 前方的马车似是没看到后方马车一般,任由她们跟着。 闹市声起,马车没有停在僻静宅院里,反而停在了洛阳最大的书肆前,宣月宁带着雪团下车进去,在里面一边看话本一边等人。 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又有马车至,看规格,应是朝中三品大员才能乘坐的。 一男一女两个稚童先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奔书肆而去,而后出来一位英气的中年女子,让孩子不要吵闹。 宣月宁从中迎了出来,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有一个明显的向马车里张望的动作,英气女子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直将她的头戳地往后仰。 她也不恼,反而有一种嬉皮笑脸的感觉。 几人也没坐马车,步行在街边寻了处地方吃饭。 大洛唯一的亭主,三品大理寺卿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就围坐在简陋的桌子旁,每人捧着碗吃的不亦乐乎。 期间还有熟客认出他们,说笑了几句。 正值早上用饭高峰,他们吃完饭,店家还挽留了一下,被他们客气拒绝,一行人便在街上闲逛起来。 这般逛了三家刚开门的店铺,便等到姗姗来迟的裴寓衡。 裴寓衡官袍还未脱,一看就是昨天在大理寺宿了。 离得远了也看不真切,但宣月宁脸上的笑容从一见到他们就没下去过,他们之间熟稔的态度,亲昵的互动,无一不在告诉她们,他们一家人很是幸福。 和宣月宁在郑府时完全是两个样子,在郑府,她礼貌而疏离,淡淡的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将她惹恼,与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嫡女。 一直跟着他们的马车从不起眼的位置驶离。 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十一娘,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 郑亦雪放下车帘,收回自己看向他们的目光,吩咐道:“不必再跟着他们。” 车夫得了话,将马车调了个头,车厢内青杏不解的问:“十一娘为何一早就跟着栖霞亭主?” 她看了青杏一眼,在她觉得郑亦雪不会解释时,她才道:“确认一下,她是否是骗我的。” 马车调头的过程中,车帘晃动,宣月宁含笑的眸子望了过来,与她短暂对视,那是她从来没有有过的笑容。 本想自欺欺人,那日宣月宁诛心之言,是她扰乱自己,但眼见为实,她竟然真的乐意生活在穷困的裴家,也不愿回郑府当她的嫡女。 郑亦雪吐出两个字:“蠢货。” 放着郑家嫡女不当,甘愿当宣家女,愚不可及! 嘴上这么说,内心还是动摇一瞬,若是两人没有被抱错,现下笑得开怀之人,是否就是她?她当真错了?不,她没错! 她死死攥住手心,被小心养起的指甲倏地崩断,痛彻心扉。 鲜血流了她一手,青杏大惊小怪的要给她包扎,被她阻了,只让她拿汗巾将流下的血擦拭干净。 时隔多日不见,这么好的示弱机会,怎能放弃。 当真要多谢一下迟迟不肯与她退婚的萧子昂,突然提出要交换嫡女婚事,让她得见能够嫁给十一皇子的曙光。 萧子昂四品官员,年少可为,又有萧家做后盾,虽说萧家其余人一副,这个和女帝走得近的儿郎,我们萧府才不认他,可他到底名还在族谱上,出了什么事,族人不会不管不顾。 这也是萧府下的一步棋,不管哪一方胜出,萧府血脉都会留在世上。 让宣月宁嫁与他,能达到联姻目的,也避开了裴寓衡。 顺便将十一娘从萧府婚事中解脱出来,可以和十一皇子培养一下感情。 就如裴寓衡所说,交换婚约他绝不会娶郑亦雪,那郑延辉就能靠两个女儿,拉拢到十一皇子和萧家,甭管萧家是不是要放弃萧子昂,嫁进去就是萧家妇。 郑延辉已经开始动作,甚至频频出入十一皇子府,欲要将嫡女身份互换,婚约也换的事情确定下来。 大家都开始沿着这条利益链来回奔走,可事件当事人,却像没事人般,半点不操心。 该出府同游就同游,该选址开皓月坊就开店,一副尔等所做作为皆是无用功的姿态。 可当真是这样? 真假嫡女一事,洛阳百姓已经关注了好一阵子,虽扼腕于宣月宁最终还是回了郑家,可还是悄咪咪想知道,这后回府的嫡女有没有受欺负啊,和假嫡女斗起来没有啊,亲人们都是什么态度啊。 宣月宁不过是学着郑亦雪的样子,将郑延辉欲要换婚约一事传播出去,就像是在油锅中滴了一滴水,立刻四溅。 “我呸,郑家都是什么东西,我可还记得江南大水时,裴少卿和栖霞亭主在咸满州本是要成亲的,结果将聘礼和嫁妆悉数捐给了江南,导致两人婚事没有结成,怎么回了洛阳,就有人要拆散他们!” “什么父母之命,这不是毁人姻缘。” “哪有这样的,你家孩子是被抱错了不假,可也不能人换了,婚约也跟着换,那缔结婚约的时候,不定的是人吗?” “不过就是人家郑府瞧不起裴少卿,觉得自家嫡女嫁过去不好。” “瞎说,人家栖霞亭主可没嫌弃,还和裴少卿一家在我这铺子买过东西呢。” “也在我这吃过饭。” “哎,郑家太过分了。” 消息的传播,半点没有扯上提出此方法的罪魁祸首萧子昂,萧子昂暗中助了把力,成功将众人的视线和怒火集中在了郑府上。 大家都等着裴寓衡做出反应,要嫁给他的栖霞亭主,马上将许给他人,他怎么就每天都在大理寺查案,也不着急! 他们都为他急的上火。 在连女帝都听闻坊间传言嫡女婚事互换一事,一个弹劾奏章,将整个朝廷震了三震。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江南水灾退去,税收持续攀高,六部前所未有的闲适,早朝也没甚需要讨论的。 可在所有人都默认高公公说一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他们就能鱼贯而出,心平气和的回去办公时,萧子昂出列了。 一时间人人皮都绷紧了,需知御史中丞本就有弹劾朝中文武官员的权利,大家的视线若有若无的集中在萧子昂身上。 最近也没听到什么风声萧子昂要弹劾谁,怎么不按规矩出牌,弹劾之前也让我们知道知道,看看事情能不能私下解决,怎么就突然要弹劾人了? 萧子昂拱手施礼,“回陛下,臣有事启奏。” “爱卿请讲。” 他垂首,“臣,要弹劾自己!” 所有人包括女帝,全都是一副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的神情,萧子昂说他要弹劾谁? 他要弹劾他自己?! 大洛建朝以来头一遭。 “臣坏了礼法德行,本与郑家嫡女有婚约,但郑家嫡女被抱错,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脑子一糊涂,竟做下了上郑家提亲,要求改变婚约,迎娶真嫡女一事,可臣忽略了,郑家真嫡女本有婚约在身,此事跟抢亲别无二致,故而自我弹劾。” 本是站在一旁,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的郑延辉,猛地看向萧子昂。 竖子岂敢! 他提出的交换婚约,眼见和十一皇子搭上线,即将要把郑亦雪送过去,也阻了宣月宁和裴寓衡的婚事,他怎敢自己弹劾自己! 弹劾自己明面上与他郑延辉无关,实则息息相关,做出互换婚约决定的,可不就是他! 在众大臣都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弹劾自己可还行。 而且他弹劾的东西跟他有关联吗?栖霞亭主和裴少卿的婚事,人家两人都没出头,你倒是好,先跳出来了,还抹黑自己。 这让他们怎么弄,合适也不行,不合适也不行。 年轻啊,真是太年轻了。 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萧子昂弹劾完自己,就将目光落在了裴寓衡身上。 裴寓衡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负众望地出列了。 这就对了,此事还是应裴寓衡出面比较好。 众人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最近大理寺的转变他们可都听闻了,那恐怖的判案能力深入人心,不得不说,女帝当真识人善用,将裴寓衡安排在了最恰当的位置上。 无人想要触裴寓衡的眉头,谁能确保自己门下不会有人牵扯上大理寺。 裴寓衡侧首看了一眼满目怒火的郑延辉,而后简短的弯了下唇角,说的却不是萧子昂的自我弹劾。 “臣有事奏,臣要越权弹劾礼部官员,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某与栖霞亭主婚书已签,郑府欲要换亲,不合礼法,礼部官员听之任之,无人阻拦,故而,某要弹劾他们德不配位。” 第一百三十章 下旨赐婚 第一百三十章 下旨赐婚 礼部官员天降一口大黑锅,快冤死了,他们平日就是管管祭祀、宗族娶亲的礼数,你郑府私人婚事,干他们何事! 可你要说裴寓衡这个切入点对不对,他还对。 栖霞亭主已算是半个皇室人,按理他们礼部也管的着她的婚事,可,他们是闲的没事干,才去掺和同僚家事啊! 这不像萧子昂是自己弹劾自己无人说话,礼部官员先炸了毛,先后跳出来反驳裴寓衡的话。 跟一个过目不忘的人比礼教和律法? 你说上一句,他下一句引经据典的话立即脱口而出,你跟他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跟你谈大洛律法,你跟他谈大洛律法,他跟你捋时间线。 把一重礼部官员说的口干舌燥,愣是没说过一句,简直是大型以少对多胜利“战役”。 最后实在吵不过的官员们喘着粗气,一下子捕捉到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郑延辉,他们为什么要跟裴寓衡吵架? 难道不是郑延辉要给接回家的真嫡女换婚事? 见他们已经消停了下来,裴寓衡对他们道:“诸位可还有疑问?若是没有,某还要人要弹劾。” 还有要被拉下水的? 行,礼部官员消停了,有人帮忙分担火力,他们乐意之至,再帮郑延辉开口,就是傻子。 女帝面上不辩神色,“裴卿继续。” 裴寓衡跪了下来,五体投地,众人心中都有一种不好的想法浮现。 “臣,欲弹劾陛下,未尽到母亲之责,任由栖霞亭主婚事几经改变。” 所有人哗啦啦跪了下去,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裴淳元疯了,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他竟然敢弹劾陛下! 就为了你和栖霞亭主的婚事,你竟敢将事情闹这般大,有那看透一切的官员想起萧子昂的自我弹劾,稍一串线,细思极恐。 裴寓衡弹劾了礼部,甚至不惜弹劾陛下,而萧子昂也经由事先弹劾自己,完美实行了自救,还给裴寓衡甩个钩子出来,但就是没把中心人物郑延辉绕进来。 将他隔绝在弹劾之列,比直接向他发动攻击更诛心、更猛烈! 这两个分明不对付的女帝左右手,有朝一日也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女帝虽诧异,但尚不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她心胸宽广,不是不能接受谏言的人,比裴寓衡言辞更激烈,说她祸国妖民,不配为帝的话,她都听过,何况裴寓衡的矛头分明不在她身上。 她赞赏的瞧着裴寓衡,也有那么一丝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满足感。 “都起身吧,既然萧卿和裴卿都对栖霞亭主的婚事有异议,此事还牵扯到我和礼部,那诸位就商议一番究竟该如何,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为栖霞选一门合适的婚事。” “遵命。” 女帝脸上不辨喜怒,弄不明白女帝是何如做想,大家都像个鹌鹑。 郑延辉最先同裴寓衡发了难,此时已不是他闭嘴不言之时,他一出声,世家大族之人拧成一股劲开始反驳起裴寓衡的话来,事虽小,但自己一派必不能输。 尖酸刻薄之话都冲着裴寓衡而去,让其单打独斗,又是拿崔棱一派当死人吗? 崔棱一派的人多以文人居多,他们有傲骨有文采,都坚定认为崔棱的关门弟子裴寓衡说的才是正确的。 两派人吵的不可开交。 渐渐的郑延辉他们落了下风,他们吵着吵着发现,不管用什么理由,裴寓衡好似都已经想到了一般等着他们,只要崔棱那面的人卡了壳,他立马就能接下去。 一条一条驳的他们黔驴技穷。 尤其是之前裴寓衡弹劾礼部官员,有不少东西礼部官员早已想到,他们说车轱辘话没有用。 你要是扣着宣月宁是郑延辉的嫡女,婚事理应他来做主进行辩论,人裴寓衡又刚弹劾了陛下,栖霞亭主按理也是陛下之义女,陛下难道没有权利绝对她的婚事吗? 简直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们不管往哪面跑都突破不了。 着实令人生气! “可定下结果,此事究竟是谁对谁错?”女帝适时发声。 刚才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一众大臣,纷纷拢袖站回了自己的位置,好似恨不得伸腿抓头发的人不是他们。 由崔棱出面说道:“回陛下,我们一致认为裴少卿所言在理,于情于理,栖霞亭主的婚事都不该因身份不同而改变。” “裴卿,你欲为何?” 她此话一出,世家大族一派还以为她生气裴寓衡的弹劾,打算惩治裴寓衡,都起了看好戏的心思,就连崔棱都不可避免的为他担忧。 裴寓衡拂过自己宽袖,目光坚定,无半点退缩之意,“臣心悦栖霞亭主,恳请陛下赐婚于我二人,成人之美,也省得纠结栖霞亭主真正身世。” 女帝平静道:“裴卿与诸位言之有理,确实是我错了,未真切为栖霞亭主做考量。” 下饺子似的,大臣们哗啦又全都跪了下去,齐齐说道:“臣不敢。” 郑延辉铁青着脸,交换嫡女之事分明是萧子昂提起,他才动了心思,眼看临门一脚就能将事情定下来,却被萧子昂反咬一口。 还在朝堂之上,当着大洛最顶尖官员们的面,用他们的嘴说着家事,如何能不怒。 最可恨的是裴寓衡竟拿女帝和礼部当挡箭牌,连女帝都说自己错了,他还能梗着脖子说自己无错吗?是嫌脖子太软不够女帝砍的吗? 他吞下升起的怒火,几乎从牙缝中说:“臣才有罪,请陛下治臣后宅不宁之罪。” 一向和女帝唱反调的郑延辉,在女帝面前恳求降罪,一应世家大族之人,心都提了起来。 女帝却道:“郑卿也是爱女心切,出发点都是好的,如此,高公公,传我旨意,郑家双姝婚约不变,赐栖霞亭主下嫁裴少卿,封裴少卿为亭马都尉,由礼部负责婚嫁事宜,享公主待遇。” “臣遵旨。”礼部官员乐颠颠的出来领旨,办婚嫁他们最拿走手,这个非常可以。 裴寓衡在听见赐婚时,那来到洛阳之后一直横亘在嗓间的郁气,顺着浑身毛孔抒发了出去,像是被细小的蜘蛛爬过一般,升起痒意,那一直隐隐作痛的心脏都重获新生一般轻快,跳的异常有力。 女帝的赐婚还未结束,话音一转便说到了郑亦雪身上,“既然婚约不变,郑十一娘与萧卿的婚事,便一道办了,双女同时出嫁,恭喜郑卿。” 脑中轰隆一声,此前种种图谋尽数化为泡影,女帝竟将郑亦雪赐婚给了萧子昂,这下她再也无法嫁给十一皇子了,郑延辉无力回道:“谢陛下。” 裴寓衡和萧子昂也齐声道:“谢陛下。” “退朝。” 女帝起身,站在龙椅前望着下面的诸人,良久方才动身,她怎会让十一娶了郑亦雪,她还没老,现在就想谋夺她的位子,有些自不量力了。 外间的阳光晃眼,郑延辉经过裴寓衡身边时,特意驻足了片刻,说道:“裴少卿好手段。” 裴寓衡回望,眸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骄傲,“谬赞了,我说过,各凭本事。” 郑延辉宽袖一甩。 好一个各凭本事,愿你不要后悔!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瞒是决计瞒不住的,其中又以喜欢炫耀弟子的崔棱为首向外传播,给好友都书信一封,大写特写裴寓衡在朝堂之上,如何善战群儒不落下风,成功让女帝赐婚。 连远在洛阳的人都知悉了此事,洛阳官员们上下一通气,谁还不知女帝分外信赖裴寓衡。 就连他当朝弹劾自己,都没有生气,反而降旨赐婚,狠狠在郑延辉脸上扇了一个巴掌。 要说这裴寓衡还真是有点意思,兵行险着,还真让他找了出路,成功抱得美人归,佩服,他们可不敢随便弹劾,不说女帝那里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敢弹劾礼部也是十分了不起,真不怕自己捅了马蜂窝。 礼部那可都是一群老古董,在你耳边嗡嗡哪里错了,都能让人吐血三升。 栖霞亭主和裴少卿被女帝赐下婚约一事,也传满了洛阳城,毕竟那些朝臣们家中还有不少奴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把当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 让不少关注此事的人拍掌叫好。 裴少卿是真郎君! 女帝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给历经磨难的两人降旨赐婚,突然就从高不可攀的样子,坠落到凡间,立竿见影的赢得了民心。 而郑家,嗤,算计了那么久,不还是落了空。 雨后天晴,彩虹悄然攀爬而上,雪团一边为宣月宁揉着肩,一边道:“七娘,快瞧,这是老天爷都在为你和郎君贺喜呢。” 宣月宁伸手,虚虚一拢,彩虹在指缝间穿梭,她露出贝齿。 “收拾东西,我们回亭主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双姝嫁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双姝嫁人 洛阳依旧繁华阜胜,青色昭云的缝隙中渐渐透出夺目明亮的金光来。 自女帝下旨赐婚双姝同时出嫁后,礼部官员便拿着小本在三家奔走,宣夫人的意思最好是将婚事定在十月初十,气候正好。 他们家早早就为婚事做准备,期盼着宣月宁嫁回来。 可萧府当家主母知悉女帝赐婚,不大满意,若非儿子死犟着不退婚,哪有她郑亦雪嫁进来的机会,一个郑家假嫡女,竟要嫁给她儿,是以,用时间太紧,没做什么准备为由,想拖到明年,兴许还能有转机退婚。 萧子昂娶谁都一样,无所谓什么时候娶,娶亲也不过是遮人耳目,但他架不住裴寓衡三天两头的找茬,只好去哄母亲,既然是女帝下旨赐婚,莫要做的太过了些。 萧家软了下来,只盼是结亲不是结仇,他们两家都说要将婚事在年前定下,郑家再不同意,想以多养两天女儿为由也不行了,朝堂之上就已经跌尽颜面,再固执,名声还要不要了。 是以,三家合计,将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八。 婚期一定,人也安稳了下来,宣月宁的婚嫁之物由礼部官员按照公主规格负责,郑家只需出她一份嫡女嫁妆即可。 她的嫁衣和裴寓衡的婚衣图样,已被画了出来,直接交由礼部官员,让他们去做。 公主规格郑亦雪自是享受不到,她的东西都由郑府准备,宣月宁可小心眼的紧,嘱咐拿图纸的官员,大洛仅此一份图样,她可不想成婚那日和人穿一样的衣裳。 不过就是不把嫁衣给郑亦雪,都是小事。 待嫁衣做好给来时,宣月宁直接让他们送去了亭主府,李夫人上次拦她被怼,也懒得理她,现在郑家拿她当不存在,倒是方便她来回出入。 奈何她女红实在不过关,在宣夫人和两个婢女的指点下,先在手帕上练习无数遍,才在嫁衣上象征似的动了几针。 别说她,就连宣夫人都怕她将嫁衣给戳露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月初五,这日,裴寓衡带着自己用卖了一幅字换来的银钱,费心整理收集出的聘礼,来了郑家下聘。 与他同行的,少不了萧子昂。 郑府郑延辉真是连看都不想看,拿着两家递上的礼单,随意打量了两眼。 萧子昂带来的东西名贵奢华,什么红珊瑚、南海珍珠、翡翠盆景,但不实用,放至普通百姓家,恐怕会将他们乐坏,但在郑府眼中就有些敷衍了。 再观之裴寓衡,所带之物不华美,朴实得紧,古玩古籍十分之少,反倒珠宝首饰单独摆了一个小箱子,一看就是为宣月宁备下的。 高下立见,裴寓衡对宣月宁的心思,彰然若揭。 红木箱子都敞开着,两方相对,谁都能看清对方所带之物,萧子昂这厮当着郑延辉的面就敢拱手道:“淳元好心思。” 裴寓衡一身银袍,腰间玉带还镶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贵气的仿若骄纵的小侯爷,这身衣裳还是宣月宁亲自给设计的,他极少穿,总是显得他比较稚嫩,可宣月宁就喜欢看他年少之姿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便穿了过来。 他自定下婚事,就红不离身,不管穿什么,身上都得戴着红物件,要讨个吉利,平日穿官袍时,还要在腕间戴根红绳。 任谁看了,都能察觉到他掩饰下的欣喜与期盼。 下聘礼的日子,他不欲与萧子昂起冲突,且心情尚好,便颔首道:“彼此彼此。” 郑延辉着人将萧子昂的聘礼收入库房,裴寓衡的东西全交由了宣月宁,而后被女帝派来的人抬到了亭主府。 栖霞亭主被赐婚,他郑家就得退居三舍。 亭主府内,宮燕儿和崔珺瑶一左一右将宣月宁夹在中间,她们二人是为她添妆来的。 宣月宁自打回了洛阳,这还是崔珺瑶头一次见她。 巴掌大的小脸挂满了不舍,她已经定下婚期,是母亲那边的族人,崔棱舍不得她,打算再留她两年,正好她的未婚夫在备战进士科考,明年入洛阳,待他考上进士后,由崔棱运作一番,将人留在洛阳,小两口在他眼皮子底下,谁也欺负不了她。 她甚是依赖宣月宁,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没想到我们几人中,月宁是最先嫁人的,我还以为我会是最快的。” 宣月宁捏了捏她的鼻头,“恨嫁了?再过两年就轮到你了。” 她们两人说着话,都默契的绕过了宮燕儿,宮燕儿此生只要陪帝身侧,就不会有嫁人的机会,权利唾手可得,却也失了相夫教子的机会。 看着自顾自下棋的宮燕儿,她暗想她又哪里需要郎君。 宣月宁拿着汗巾替哭成了泪人的崔珺瑶擦拭,“我只是嫁人,又不是远离洛阳,想我了,大可去裴府找我。” 宮燕儿劝慰道:“是极,你是没瞧见裴少卿如何宠她,还没娶到,就事事听她的,婚后必不会圈着她的。” “我在越州就知道了,”崔珺瑶不服气的说,“看裴少卿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在裴家说一不二的,他们家两个孩子怕他的紧,偏生月宁让他多披件衣裳他就披,让他多吃两口他就吃,那时同他们一桌吃饭,真是羡煞我也。” 被她们一打趣,宣月宁双颊染红。 夜晚,她才打开她们送来的添妆小盒,崔珺瑶送的是一匣子飞票,这小娘子,怕不是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攒下的体己都给她送来了,小傻子。 再观之宮燕儿送的东西,她差点手一抖没拿住,竟是洛阳城外有钱都买不到的地契,甚至还有一间洛阳的铺子,真是太过贵重。 她们的呵护,让她红了眼眶,只待日后十倍百倍的回送还去,转念一想又有些羞,看来她这爱钱的形象是深入人心了。 在十月二十五这日,宮燕儿再次来了亭主府,她被特意请来的有福女眷围着,一起看嫁妆。 有福女眷有的是与崔棱交好的同僚妻子,自己关门弟子要娶的媳妇,他当然得关照一二。 还有一些是皓月坊的主顾,通过宮燕儿穿线搭桥和她们这些贵妇有了联系,当今陛下态度已然十分明朗,十分看重栖霞亭主和裴少卿,她们有机会同其交好,当然要过来一趟,回家也好和家中夫君说上一说。 亭主府的花园中,气氛融洽,宣夫人现下是裴寓衡的母亲,两家议亲不好过来,宣月宁虽和这些夫人都不熟稔,可有个宮燕儿在,招待一活被她悉数揽了过去。 临近年末,各地奏章雪花似的飞进宫中,她作为陛下的内舍人,本就忙的脚不沾地,可还是百忙之中来了亭主府,充当了宣月宁阿姊角色。 有福女眷谁也没提起宣月宁的亲生母亲李夫人,郑家今日也邀请洛阳夫人们过去看郑亦雪的嫁妆,她定是在郑府主持,无暇分身过来。 就好像比着似的,你做什么,我也要做,想用这种方式磋磨宣月宁服软,怎么可能如他们所愿。 亲生母亲爱过来不过来,她宣月宁才不在意。 她从鼻端哼笑了一声,不是以往想到郑家就嘲讽的嗤笑,而是全然不在乎,什么意味都不包含其中的单纯笑,她真是迫不及待成亲后回裴家。 “各位夫人还请移步。” 库门敞开,里面准备的嫁妆惊了一众有福女眷。 这……这…… 她们举手用汗巾挡脸,掩饰自己的失态,再一看其他人,便一个两个扑哧笑了起来,原是大家都做了同样的动作。 栖霞亭主真是好福气啊。 眨眼间,便到了十一月初八该迎亲的日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生死相随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生死相随 这日,金乌还盖着纯白的棉被熟睡,只有偶然翻个身才露出些许金光。 裴府喧嚣声鼎沸,裴寓衡当了三品大理寺少卿,在洛阳站稳脚跟后,就让王虎雇了几个人去长安找寻以前裴家的老人。 裴家出事时,宣夫人将一众奴仆的卖身契全还了,还用仅剩的嫁妆钱给他们安置,如今他们已经在洛阳安家,宣夫人时常看着院子唉声叹气。 经过不懈努力,裴家的老人三三两两都被寻了回来,有那成家不能回的,也都托相熟之人转告他们的恭喜与谢意。 当年裴家下人三十余人,如今只寻回来十人不到,还有人已不在长安城,不知落脚何处。 这些人见了宣夫人和裴寓衡就哭了出来,痛恨自己没能帮助到夫人和郎君,人人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管理裴家。 只见老管家虎步生风,一面指挥着婢女将东西统统摆上,一面亲自查验一番道:“今日是郎君和七娘的大喜之日,谁都不准偷懒!若让我发现了,定叫夫人将谁赶出去!” “是!” “都仔细着些!你们几个去瞧瞧新房里的两位小主子,一定要哄着他们不许下床,把床给压实了,院里的彩布看好了,别出来咬着人。” “是!” “哎呦,虎子,你过来,且去看看郎君收拾妥当没有。” 王虎步子一顿,目光在老管家发白的头发上看过,行,虎子就虎子,郎君都对老管家十分恭敬,他也一样。 整座裴府到处都充斥着老管家的声音,唯独不见宣夫人。 宣夫人此时正在亭主府搂着宣月宁,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多大人了,还哭!大喜的日子不许哭!” 宣月宁泪眼滂沱,压根控制不住自己,她是万万没有料到宣夫人会在大喜的日子从裴府赶过来亲自送她出嫁的。 前世她与郑亦雪并没有同一天出嫁,出嫁那日忐忑的自己被李夫人亲自送上花轿,到现在都还能记起她古板的脸,还有叫她出嫁听夫的种种言论。 今生,不期待不怨怼,大喜的日子,没有亲生父母送嫁,郑府是想让她低头,只要她开口,他们就从郑府过来,但他们所做行为正中她内心,她从未想过要由他们送自己出嫁。 注定要让他们失望,就让他们守着郑亦雪,送她出嫁。 她,不需要。 可自己坐在房中,即使身边有雪团和全喜嬷嬷,还是有一股淡淡的惆怅在心中。 就在这时,宣夫人推门进来了,她没有在裴府处理大小事宜,却来了她这里,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 “阿娘,”她抽噎着,“你怎么过来了,寓衡那里离了你可以吗?一会儿宾客们都过去了,家里没人可怎么办?” 宣夫人爱怜地给她擦泪,低哄道:“无事,我都安排下去了,你忘记了,寓衡将长安的老管家找了回来,有他在,什么事都差不了,阿娘送你出嫁,等你上了花轿,就返回府,赶趟的,你就别操心了。” 她哭得止都止不住,“你啊你,还哭,”宣夫人接过雪团递来的小冰包,这还是从地窖里现砸出来的冰块,给她敷在了眼上,“不许哭了,就算你天天和寓衡素颜相对,也不能在新婚当日,让他看你红肿着眼,成什么样子。”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娇媚动人,到他这,床上就只坐了一个红肿着眼,极丑的新娘子,你是想让他每每回想此时,都恨不得自己忘记这日?” 宣月宁成功被宣夫人逗笑了,雪团和全喜嬷嬷都舒了一口气。 “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梳妆吧。”宣夫人催道。 雪团又叫来两个婢女,和全喜嬷嬷一起为她穿上层层叠叠繁复的嫁衣。 鲜红的嫁衣上金丝勾勒展翅高飞,上襦用的是大宛国新出的料子,硬挺而不扎人,里面像是杂糅了金粉,阳光晃过,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下身乃是八幅长裙,绣活栩栩如生,走动间若隐若现,它们从裙摆一直往上延伸,有的延伸至腰部,有的一直延伸到衣领,像是最后隐匿在了肌肤纹理,引人遐想。 这身嫁衣,还遭到了裴寓衡的抵制,他当时见了图纸,第一反应便是十一月的洛阳天气已冷,穿上得冻坏不可。 非要让她换成棉衣,宣月宁如何能应,一辈子就这么一天,冷就冷点,她漂亮就行。 最后还是败给裴寓衡冷嗖嗖的目光,在他盯着下,将嫁衣的料子全换了,本来最开始那版,上襦和下裙都用夏天最轻薄的纱,使人看上去像是乘风欲飞的仙子。 现下这版,样子不变,却给人厚重的脚踏实地之感。 待她从那日和裴寓衡据理力争嫁衣一事上回过神,雪团已将她的芊芊手指染上了丹蔻,还在每一个丹蔻上画了花。 全喜嬷嬷为她梳头,一头得以好好保养的黑发,在她手中顺滑柔软。 铜镜中的小娘子,黑发盘旋便成了一个妇人髻,她黛眉弯弯,翠贴金花,右眼下的小痣都不甚明显了。 当真是嫁衣如云,娇颜如花。 袅袅沉水烟燃尽,院子里倏地就热闹了起来。 原是迎亲的队伍要到了。 裴寓衡骑在枣红色的大马上,他一头墨发被高高束起,眼神清明,红唇一直有着微微翘起的弧度。 拽着缰绳的手,被他的用力而弄的骨节发白,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直管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去。 跟他一起接亲的,都是大洛年少有为才子,多数为大理寺尚未婚配的官员,还有便是崔棱弟子的弟子,有人还打着趁接亲时,好好表现,兴许能入某位小娘子眼的打算。 可想法尽数落了空,有裴寓衡明月在前,他们这点萤火如何能比得过。 他身上宽袖红袍不艳俗,反而极衬他的气质,一样用的金丝镶边,穿在他身上就有一种妖妖灼灼之感。 被他那妖冶眸子扫过,让人尾椎骨都隐隐作痛。 此时的萧子昂便是这种感觉,两方人马面对面碰个正着,交错之际,还能听见百姓们声音。 “裴少卿好容颜。” “萧御史中丞以前也看着不差,怎么今日……莫不是当监察史时在外面跑时伤了脸?” “瞎说,分明是那衣裳丑。” 人啊,真是最怕对比,萧子昂冷了神色,当真是和他的外皮合二为一,冷冷澈澈赶到郑府,一丝喜气都无,将闹亲的都弄的不敢过分,草草就让他进了去。 蹲守在郑府的百姓拍拍屁股,“走吧,去亭主府,没甚意思。” 另一人拍着大腿道:“悔矣,亏我还以为在郑家守着能多得些喜钱,半天毛都没看见,我听说栖霞亭主那可热闹了,裴少卿进大门时就撒了满地的铜板。” “呦,这么大方,那得多少铜板!” “听说把亭主的奴仆们高兴坏了,走走,我们赶紧过去,还能赶上接新娘子撒喜钱。” 此时裴寓衡已经领着接亲的人,一路势如破竹来到了二门处。 凡是接亲的人,无不腿软了片刻,这这这,他们要是没看错的话,打头的小娘子是时常陪伴帝侧的宫内舍人。 只见宫内舍人浅笑依然,温婉依旧。 他们稍稍放心了会儿,但随即陷入了新一轮的打击中。 以宮燕儿和崔珺瑶为首的姊妹团,诗词歌赋样样让接亲人轮了个遍,他们也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不在话下。 但谁能告诉他们,为什么接个亲,还要回答时势。 问:你怎么看待江南水患,日后再次发生要如何处理? 问:你喜欢吃番薯吗?可知道番薯如何种植,一亩产量如何,可养活多少百姓? 问:大洛和边境小国发生冲突,此事朝中无钱,军队入不敷出,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怎么知道怎么办,他们就是大理寺、户部、工部、吏部小小的官员啊! 还特意说明不让裴寓衡开口,就知道放心的早了些。 宫内舍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在他们哀怨的目光下,宮燕儿笑得更娴静了。 可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需知宮燕儿可就是陛下的耳目,今日外人众多,谁知道他们的言论会不会被传播出去,入了陛下的耳。 还好裴寓衡没有放弃他们,暗中相助下,几人你一句我一言,成功突破重围将他送进了宣月宁的院子。 在那里等着他的,赫然是郑八郎郑梓睿。 这个有过迷惘的男子,终还是违抗了父令,赶来宣月宁这里送她出嫁,作为娘家人,将裴寓衡拦在了房门外。 长安双杰再碰首。 “坏了,怎么是八郎,裴少卿行不行啊?” “啪。” 说话之人捂着头,瞪向一旁打他的人,“作甚打我,八郎才名你没听过,我这是为裴少卿担忧。” 打人的道:“男人不能说不行,何况八郎今日是作为兄长在这里的,又不是为了和裴少卿比高下,闭嘴赶紧看。” 郑八郎如雪松一般竖立在那,阻着裴寓衡的步伐,他说着心里话:“我刚认回的阿妹,还没好好亲近,就要被淳元娶走了,心中甚是复杂。” 裴寓衡拱手,“还望八郎高抬贵手。” 诗词歌赋、甚至是时势都在二门处说尽了,他还会说什么? “我且问你,月宁与你一路扶持,这份情谊,你记不记得?日后,你会如何待她?” 裴寓衡脑中浮现出在夜晚拼死画图样、寒冬腊月数铜板、担心他身子忙前忙后的身影。 作揖到底后,挺直背脊,郑重道:“我自一直记在心中,我尊她爱她,今生今世,都与她生死相随,后宅之中仅她一人。” 生死相随、仅她一人。 这得多么浓厚的爱意,才能让他说出此话。 在这个崇尚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大洛,他当着无数人的面,许下重诺,只要他婚后有一点对不起宣月宁的地方,他都会被百官弹劾德行有失,所有努力皆化作虚影。 郑八郎满意了,侧身让他过去,嗓音沙哑:“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好好待她。” 他点头道:“我会的。” 屋内,雪团兴奋的叽喳,“七娘,你听见郎君说的话了吗?” 而后注意到宣夫人还是裴寓衡的娘,立马消停下来,将红盖头交给了宣夫人。 宣夫人亲手为她盖上,视线一片红。 “月宁,娘就在这。”她牵着她的手,将她交到了郑八郎的背上。 她一只胳膊环过他的脖颈,一滴泪突兀地坠落下来,灼人的紧,她从未想过今日他会过来。 他步子顿了顿,还是坚定地迈出了二门、大门,宣夫人的声音响起,“月宁,阿娘看你出嫁了,在裴家等着你。” 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郑八郎深吸了一口气,“莫哭。” 身体一轻,冰凉的怀抱将她接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里红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里红妆 在裴寓衡怀抱中不过一刹,她就被妥善放置在了花轿中。 离身之际,她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衣袖,两人隔着红盖头视线胶着在一起,他低沉的笑声响在轿中。 “左侧车壁上给你备了些糕点,记得在路上拿了吃。” 说完,他倾身上前,将她惊地往后蹿了蹿,他道:“莫怕。” 手里被塞入了一个暖手炉,秋风顺着掀起的帘子涌入又被打断,轿边的马蹄声响起。 “起轿!” 她听见秋日里的寒蝉声带有穿透力的嗡鸣,听见道边恭喜的人伸手叫嚷着抢喜钱,听见吹奏的欢喜。 视线内一片红,沉下心来,她握紧了手中的镂空小暖手炉。 花轿被抬向裴府,一箱箱嫁妆被从亭主府抬出,就坠在接亲队伍后面。 红绸绑在箱子中央,每一个箱子都敞开着让大家得以瞧见,在最前方的那个箱子中赫然是铜板,每一枚都刷的锃亮,能明显看到在铜板的另一侧,装着颜色形状不一的钱袋。 怕箱子不盖会掉落,还特意用红绳缠绕。 在这个箱子后面,装的朴素至极的百家被,细密的针脚透出了做被之人的用心。 紧接着,被抬出的是一箱个头大小,相差不多,卖相好看的番薯。 这三箱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嫁妆,引来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铜板还能解释成栖霞亭主嫁过去的花销,可百家被?总不可能她怀孕了,最后一箱子番薯算怎么回事。 栖霞亭主怎么也是女帝的义女,怎么前三箱嫁妆这么俗气普通。 有来自咸满州的商人瞧见那三箱,却感叹曾经的裴州长和七郎还没有忘记他们,不禁泪充双眼,给大家解释起来,这三箱都是咸满州人的心意。 在确定两人婚期的时候,裴寓衡就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回了咸满州,第三箱番薯是百姓们特意挨家挨户挑出的最好番薯,让前来洛阳参加二人大婚的库狄蔚文给稍了过来。 不是咸满州的人,感受不到他们对裴寓衡和宣月宁的感激。 围观的百姓恍然大悟,原来是咸满州的人给送的,怪不得都排在女帝出的嫁妆前面,他们还为栖霞亭主的大胆捏了把汗。 女帝有旨,一应规矩按照公主来,嫁妆自然也出了一份,库房里各国上贡的珍品,诸如品质上好的皮草、珍惜药材、绫罗绸缎、珍品古玩、古董瓷器、珠宝头面,应有尽有。 这些有的都紧紧凑在一起,看得人眼馋又可惜。 那狐狸皮和虎皮分开放啊!都挤在一个箱子作甚,看看抬箱子的人,都累的青筋出来了。 还有那珍品古玩,别像随手放箱子里一般,不能分成三个箱子,个挨个,你得拿软布包裹,磕坏了怎么办。 丰厚的只能拼命往一个箱子里塞,塞到放不进去才换另一个箱子,沉甸甸的厚实嫁妆,饶是如此,也有二十三抬。 足见女帝对宣月宁和裴寓衡的爱戴。 这份嫁妆不光是给宣月宁,也是给的裴寓衡,没见里面还有几箱子药材和古籍。 紧随其后被抬出的就是郑家给宣月宁的嫁妆,一般世家大族对于给嫡子嫡女的聘礼和嫁妆都是有数的,但自家儿郎自家心疼,多数人会再偷偷添补些。 到宣月宁这就是按照嫡女规格给她出的嫁妆,和其他人比算不得丰厚,但远胜一般人家,但前有女帝出的嫁妆,后有裴寓衡的聘礼和大家给的添妆。 这些嫁妆就不那么好看了,一看就是不走心的。 没有飞票、没有地契,让小娘子拿什么去夫家立足,娘家不重视,夫家也会低看你一眼。 得亏宣月宁不需要郑家假惺惺的亲情,裴寓衡和宣夫人更巴不得宣月宁将裴家当自己家,郑家有多远起开多远,这才避免新娘子初嫁人就被磋磨的命运。 可围观百姓不懂啊,就觉得郑家太过分,你要是不喜欢栖霞亭主,那你别认人啊! 认了人还不把人家当亲闺女疼,瞧瞧这些嫁妆,忒磕碜。 提到郑家认亲一事,不可避免想到同一日出嫁的郑亦雪,有好事的百姓,特意跑到郑府去看,然后回来贼兮兮道:“你们是没瞧见郑十一娘的嫁妆,和栖霞亭主一模一样,不过比栖霞亭主多装了十抬。” 同样的东西多装十抬,那岂不是箱子轻轻。 大家不约而同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这可真是冤枉郑家了,认郑亦雪当义女后,没有厚此薄彼,给两人的嫁妆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故意多装几箱。 会比郑亦雪的多,完全是宣月宁要将嫁妆数控制在公主规格中,要是不挤压,光女帝给的嫁妆就会超过数量,何况还有众人给的添妆。 两相一对比,同一日成婚,郑亦雪的亲事惨淡不已,闹婚没闹起,新郎官冷冰着一张脸,一点喜气都没有不说,带到萧府的嫁妆和宣月宁丰厚的嫁妆比起来,宛若薄纸。 又是一把喜钱撒了出来,也不知道宣夫人为了这场婚礼,准备了多少铜板。 宣月宁一边在花轿中心疼这些散出去的铜板,责备裴寓衡不知道赚钱艰辛,一边又有自己备受重视的愉悦感。 等晚上,她定要好好问问,一共撒出去多少铜板。 百姓们喜气洋洋的捡着喜钱,数着嫁妆数,同身边的人说:“这都过去近四十抬嫁妆了,我看亭主府那还有没抬出来的,栖霞亭主身家当真丰厚。” “还不都是陛下的恩赐,不然就靠郑家那点嫁妆,嘿,裴府那面的人说,迎亲队伍还没走到。” “就这么一段路,还没走到?” “那可不是,得把嫁妆全抬出来啊。” 裴寓衡和宣月宁的迎亲队伍要绕着洛阳走上大半圈,赶在吉时方可入府,那长长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引人艳羡不已。 可谓是十里红妆。 待最后一箱嫁妆从亭主府抬出,打头的裴寓衡也终于要走到裴府门前。 在路上花费不少时间,宣夫人都已经在裴家招待起宾客们了。 花桥一停,宣月宁连忙将手里的暖手炉放在身后,脑子也来不及想东想西,任由裴寓衡弯腰将她抱起。 她温热的手心隔着衣裳烫在他的肩膀上。 他低头眷恋的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她,抱着她跨过火盆。 火盆前铺了二个布袋子,裴寓衡将宣月宁轻轻放在上面,道了句:“软,小心。” 盖头下,她看见自己踩在红色布袋上,哪里有他说的软,他不是还稳稳的牵着她的手吗。 她迈开一只脚踩实前面的布袋,立即就有人将后面的布袋给她移到前面来,一直保证足不沾地。 布袋的“袋”字,谐音“代”,传代之意,是要她传宗接代啊。 盖头下的她,又听着旁边的全喜嬷嬷在二人身边撒着谷豆,说着成串吉利话,双颊宛如红霞。 下意识抓紧了裴寓衡的手,他用力回握,燥热的手被他冰凉包裹,便不紧张了,她终于要彻彻底底成为裴家人了。 就这样一路走进拜堂的地方,高公公那熟悉的嗓音便响了起来,由他来主持。 蒲团就放在二人身前,透过盖头隐约可见高堂之上,坐了两个人。 有高公公在,除了宣夫人,另一人是谁呼之欲出。 女帝今日竟作为她的母亲亲自前来。 她都已经做好今日只拜宣夫人一人的准备,李夫人和郑延辉,他们定是去萧府的,于她而言,宣夫人就是她的母亲,她乐意之至。 可在和郑亦雪同一日成婚时,亲生父母宁愿去做她的高堂,也不愿来她这里,终究还是让她觉得讽刺,在客人面前也分外不好看。 女帝一来,局势立马转变。 郑延辉和李夫人,难道还比不过女帝。 她何德何能,得此厚爱。 膝盖跪在蒲团上,腰部一弯,重重磕了下去,从今往后,她就是裴家妇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洞房花烛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洞房花烛 “哎呀,好疼,坐到我了!” 宣月宁屁股刚碰到床,就被身下传来的声音惊得差点掉了下去,得亏全喜嬷嬷一直跟着她,伸手将她扶住了。 大红的喜被里钻出两个一头鸡窝的孩子,正伸手揉着眼睛,不是裴璟昭和裴璟骥又是谁。 本来昨日压床让裴璟骥自己就行,裴璟昭缠着她阿兄,死皮赖脸跟了过来。 都是一家人,不涉及功课的时候裴寓衡是分外疼惜两个孩子的,宣夫人又不指望裴寓衡传宗接代,自己也担忧裴璟骥害怕,生怕到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他,就默许了裴璟昭跟着上床。 今日众人都忙着迎亲,外面女帝又微服出行,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大家的心神全都牵在上面,果然把这两个还在房间里压床的小家伙,忘得死死的。 幸而两个孩子互相作伴,外面吵声震天,他们两个待够了也玩够了,互相吐糟了一下国子监和女先生的不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一觉起来,他们的阿姊都出现在了眼前。 “阿姊,你回来了。” “阿姊,抱抱。” 打从入洛阳回来,宣月宁先是在亭主府,后是回郑家,准备婚礼的时候不能同裴寓衡见面,自然也不能回裴家,陪伴两个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软软奶香的两个孩子,如同一身绒毛的稚鸟信赖地冲宣月宁张开了翅膀。 宣月宁也想他们了,透过红盖头,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裴璟昭耍无赖般,用头去蹭她,“阿姊,我们都想你了。” 裴璟骥到是还守着礼数,只虚虚将头靠在她的肩膀,跟着问道:“阿姊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宣月宁哽道:“不走了,阿姊,回来就不走了。” 全喜嬷嬷在旁边欲言又止,频频拿眼神去剐跟着进新房的雪团。 雪团顶着她的目光,上前小声道:“七娘,吉时都未到,你可不能再哭了,还有你的嫁衣……” 她的嫁衣差点被裴璟昭给蹭开了。 宣月宁拍拍裴璟昭的头,“好了,让我听听,是谁的小肚子响了。” “是他。” “是她!” 她让雪团投了把汗巾,给两个孩子擦脸,又重新梳了头。 看她没有把两个孩子带出去的想法,全喜嬷嬷瞪雪团无果,只得道:“栖霞亭主,新房可不能留压床的孩子。” 听了她的话,两个孩子才想起了,这房间是阿兄娶阿姊的,互相对视一眼,颇有些心虚气短,他们好像先阿兄一步,把阿姊给抱了? 这可绝不能让阿兄知道! “阿姊,我们先出去。” 宣月宁拒绝道:“不必了,你们就留在房中。” 然后她对全喜嬷嬷道:“规矩是死的,外面人来人往,他们两个太小,再冲撞了贵客就不好了,再说,现下,你让他们去哪。” 全喜嬷嬷虽不知高堂上的就是女帝,但也知道今日娶妻的是三品大理寺少卿,外面肯定都是大洛的高官,把孩子放出去,确实不妥。 但,不是还能回自己房间? 哪知宣月宁已经决定,“就让他们待到寓衡回来,现在出去,恐怕连饭他们都吃不上。” 可不是,他们都把孩子给忘了,哪还能记得给饭。 “雪团,你看看桌上有没有吃食,若是没有去厨房给他们寻点过来。” “七娘,桌上有的。” “去吃饭吧。”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下了床奔到了桌子旁,全喜嬷嬷赶紧将一会儿要成礼的东西移走,瞧桌上的东西都十分袖珍,便知只是裴府拿来给新娘子充饥的。 劝道:“栖霞亭主也跟着吃一些吧。” 宣月宁重新坐回到洗床上,里面的花生干果都被嫌弃硌的两个孩子拨弄到一旁去了,倒是便宜她不用坐在它们上面。 虽看不见,但她也能听见两个孩子吃的狼吞虎咽,可见是饿的紧了,又不敢随便吃房间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疼。 便说:“我来时的路上已吃了些,此时不饿的,让他们吃便好。” 那点东西,哪里够三个人的。 新娘子对自己的小叔子、小姑子好,全喜嬷嬷也不能拦着不是,只得感叹,外面都道是栖霞亭主不愿回郑家,传言不虚。 有两个孩子童言童语,你说在国子监被夫子夸奖,我就说绘画精益,时间过的飞快。 前院的喧嚣声渐渐弱了下去,宾客已散,暮色向晚,宣月宁心砰地一跳,口干舌燥道:“你们两个乖乖回房间等阿娘去寻你们好吗?” “恩!” 他们刚走,门被推开,沾了一身酒气的裴寓衡回来了。 宽袖下,她的两只手死死交握在一起,红盖头被轻轻挑起,烛光照射进来,她也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他正瞧着自己怔愣出神,她不禁轻咬了一下嘴唇。 小娘子身穿独属于他的嫁衣,仅凭一张香脸娇颜,就旖旎万分。 她今日,便是他的妻。 “夫人。”他声音似调戏,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 宣月宁笑弯成月牙的眸中,浮起淡淡雾气,她是他的妻了,低头羞涩的唤了声,“夫君。” 之后便只觉自己像是提线木偶,在全喜嬷嬷的指挥下,木讷地喝了交杯酒,又看他手拿金剪,挑起自己一束墨发,剪下一缕。 头上的金钗、步摇,被他一一取下。 垂在肩头的发被他一剪子剪了下来,同他的墨发交织在一起,用红绳妥善绑在了一起,放进锦盒中。 空气中唯有红烛静谧地燃烧着。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让她回过神来,裴寓衡斜坐在软塌上,正用宽袖遮掩,露出的皮肤上,青筋爆出,她骇了一跳,赶忙去倒了杯水,为他顺气。 半晌,他才止了咳,眼尾嫣红一片,颇有种羸弱之感,显得他更加靡靡。 见她半蹲在软塌旁,一副担忧神色,裴寓衡道:“无碍,不过是今日开怀,多饮了几杯酒。” “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你还饮酒!我看还是去请个大夫个你瞧瞧。” 手腕被他一把抓住,他坐直身体,微微向她的方向倾去,揶揄道:“你想让大家都知道,我洞房花烛夜请了医者来?再说,最后那一杯,必须得饮才是。” 最后一杯,便是那交杯酒,宣月宁脸上爆红,嘟囔道着,“不去就不去” “可饿了?我已让厨房给煮了面,你若是不想吃,那便先去洗漱一番。” 她被那杯酒弄的浑身都要冒气了,哪还能和他共处一室,只想逃离两个相处的空间,“我,我去洗漱。” 说完,走到衣柜旁去翻找自己的衣裳,找了半天,只找到一身保守的红衣。 身后目光灼人,她哪敢再多翻一遍,抱着衣裳就走入了别间。 好歹也是新婚之夜呢,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愤愤摸了一把红绸的衣裳,拿过来在身上比量了一番。 很好,包得严严实实,别说她已经吹气般长大的地方露不出来,就连被众夫人称做性感的锁骨都藏在后面。 长短正正好好,多一分肌肤都不带让人瞧见的。 这是哪个不开眼的人给准备的衣裳。 轻纱呢? 大领口呢? 走动间的大长腿呢? 肚兜呢? 不对,肚兜还是有的,她用手挑起肚兜,很好,果然布料很足。 房门被敲响,来人应该是送面的,裴寓衡的声音听不真切,她恨恨褪去衣裳沉入水中,用手拍着水面上的玫瑰花瓣。 香有什么用! 那边房间内,裴寓衡无奈唤了声,“阿娘!” 宣夫人拿着托盘不说,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尾巴,裴璟昭和裴璟骥已经在揉眼睛打呵欠了。 她将面条放在桌上,怕宣月宁听见,低声说:“阿娘绝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两人的洞房花烛,正巧给你们端面条过来。” 裴寓衡揉着额头,点头应是,“阿娘,你且放心便是,儿心中有数,何况月宁也还小呢。” 宣夫人有些尴尬,可在他们的新房坐不住了,“那便好,寓衡,为了你二人以后的日子好过些,暂时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我知晓,阿娘。” “那,阿娘就不打扰你们两人了。” 宣夫人出去后,裴寓衡脱去外面的衣裳,站在床榻旁,看着两床被子目光阴沉。 等宣月宁出来后,将一头盘旋在头顶的长发披散下来,就见他紧盯着床榻,当即心中一跳,“看什么呢?面条送来了,你也吃一碗啊。” 裴寓衡转头将她洗去妆容的脸看在眼中,指着床榻,皱紧了眉头,“上面有花生。” 她叹了口气,合着就她一个人在这紧张呢,他脑子里想的就是床被花生弄脏了,怎么睡觉的问题? “我来弄,你先去吃饭,今日你也累了一天,吃完饭记得把药喝了。” 他低声嗯着,关注她将被子全抱上了软塌,眉头一跳。 床上的花生瓜果好弄得紧,两个孩子已经堆成堆了,直接拿下去,再摸上一遍,看有没有掉皮的,都弄干净就算收拾好了。 她重新将被子铺在床榻上,也没奇怪为什么是两床被子。 夫妻间那些事,李夫人自持礼数只扔给她一本小破书看,她连翻都没翻直接给扔了,前世和萧子昂又都是分房睡的,一个人可自在的紧。 至于宣夫人,她毕竟还是裴寓衡的娘,如何也做不出给她讲这些事的举动来。 因此她神色坦然地走到桌子旁,拿着面条吃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在花轿上摸了两口吃的,她可一点未吃,饿的前心贴后心。 裴寓衡本是没有胃口的,见她吃的香甜,自己也跟着吃了大半碗,这才放下筷,转进隔间打理自己。 宣月宁费劲地咽下嘴里的面条,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灌了下去,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嗝!” 她赶紧用手捂住嘴,什么情况,“嗝。” 没被裴寓衡听见吧? 深呼吸,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叫不紧张,呸,我一点不紧张。 “嗝。” 她又喝了一杯水,招呼雪团进来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收下去,才将将在裴寓衡出来时止了嗝。 生香熏袖,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只听他道:“夜深了,我们歇了吧,名早还得给阿娘请安。” “哦,好的。” 她同手同脚而不自知,爬上床后将自己埋进了被子,末了半晌,见他没上床榻,才探了个头问:“你睡里面睡外面?” 啊啊啊,她问了什么蠢问题,他们郎君当然是要睡里面的! 轻笑声响起,她撇嘴,果然被笑了。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往日上早朝,省得吵你。” 她赶紧挪了个地让给他,自己缩进另一个被窝,被冰得一个激灵,恋恋不舍自己都捂热乎的地方。 咽了下口水,不敢再问。 裴寓衡脱鞋上床,盖着留有她余香的被子,翘起红唇。 她窝在被子里,手心都已经被汗打湿,时不时瞄他,他倚在床头,拿着书静静翻看,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目光根本就没有焦点,显然心不在焉。 可宣月宁整个人都快烧着了,哪里能发现,还以为自己吸引力不够,新婚之夜,新郎官不看她去看书。 忍不住委屈道:“不歇息吗?你不是说明早还得给阿娘敬茶?” 而后她突然支起身子,裴寓衡倏地捏紧书,“怎么了?我这就睡。” 她凑到他面前,上下仔细打量,“你没擦唇脂啊!” 他松了口气,“恩,不擦。” 她躺回被窝里,“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抹唇脂的样子,你就是擦了也无妨啊。” 他抿唇不语。 她在被子下面捏着自己日渐鼓囊的地方,暗想也不小啊,再摸摸自己的腰,够细啊!皮肤最近也天天泡浴,细腻得紧。 他怎么还不过来? 见她还眨着一双杏眼,四处乱瞟,他安抚道:“睡吧。” 说完,自己将书放在桌上,折了回来。 玉钩金锁,红帘放下,烛光温润。 她忐忑着,闭着眼睛不敢看,只感觉到身侧的人躺下,又拉起了被子,就这么呼吸平稳下来。 不是,就这么睡了? 不会是他根本不懂吧。 她清清喉咙,“寓衡,夫君?你冷不冷?” 小手探出,摸进他的被窝,再抵达他的身体时,被他一把抓住。 “嗯?”他沙哑着嗓子回道,“我们睡吧。” “不是。”宣月宁挣了两下,没挣脱出。 “月宁,不早了。”他松开她的手放回到她自己的被窝,还将被子拉高给盖好。 宣月宁:“……?” 所以,睡觉就是盖着被子睡啊? 本就累了一天,被他轻轻一拍,就入了梦去。 只模糊有意识,感觉自己的被窝被掀起,然后被抱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舒适的让她缠了上去,一夜好眠。 一声叹息响在新房,“夫人,待我弱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猪蹄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猪蹄子 次日一早,宣夫人就起来安排,先是让奴仆将昨日没收拾完的地方收拾干净,而后吩咐厨房做一桌容易消化的事物。 裴璟昭和裴璟骥就兄长大婚请了一天假,今日还是得去上课,两个小家伙耷拉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彩布的脑顶。 老管家过来问宣夫人,是否先和两个小主子用饭,新房那里再等等。 宣夫人摆手,“不必,等他二人醒了一起吃。” 不明真相的他们看宣夫人的眼神宛若在看恶毒婆婆,新娘子第二日起得晚,当婆婆的还让他们过来一起用饭。 她一脸怅然,着人将两个孩子打理妥帖,就听人来报新房那里有了动静,还悄悄在她耳边耳语,新房昨晚一晚上没叫水,今早上也不见有叫水的意思。 宣夫人暗道要是叫了水她才要赶紧冲进去,“无妨,且让他们小心伺候便是。” 裴寓衡和宣月宁的院子,除了宣月宁自身带来的雪团、女帝赏下的两个婢女,还有宣夫人给准备的婢女和打扫婆子,负责照料裴寓衡的两个小厮。 小厮平日是不能住在后院的,都是在前院。 王虎和小孙主簿自从来了洛阳,裴寓衡升官之后,就也给他们二人安排了差事,总不能整日里围着他转悠,是以小厮就派上了用场。 至于裴寓衡身边,美貌婢女是一个都没有的。 明亮的日光透过纱幔照在床榻之上,宣月宁用手挡眼,晚上睡得好,心里也不再惦记郑家那些事,将以前的劳累都补了回来,浑身骨头都酥了,整个人慵懒得紧。 就想伸个懒腰,让胳膊腿都舒坦一下,便碰了壁,自己身上还被人禁锢着。 这下子,她就真醒了,伸出的两条胳膊卡在空中,半边身子刚才伸懒腰挺了起来,若是恢复原样,准会落进裴寓衡的怀中。 他们两个人不是盖的两床被子,什么时候跑到一起了,被子里有她身上的香气,也有他衣裳染的熏香,夹杂在一起蒸人的紧。 昨晚的记忆纷纷回拢,热气娇羞什么的,突的就不存在了。 她就记着自己如何担忧紧张,而后被裴寓衡将手塞进被窝中了! 略一思索,其实也能知道两人没有成事的原因,是她昨日孟浪了,光想着洞房花烛,忘记他身子曾被大夫说,不适合在弱冠前成婚。 本来两人的婚事,最初打算是在他弱冠后,自己及笄养两年身体的时候,而且大洛律法本就有规定,郎君弱冠方可娶妻,小娘子及笄方可嫁人。 但大洛一向开放,若是郎君和小娘子情有独钟,有了夫妻事实,那律法是承认二人婚事的。 他们两人就钻了空子,在他还没弱冠时将自己娶了回来,也是被郑家逼的,若没有他们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着。 她怎么就忘了,他身子还没养好,估计为了把她从郑家娶回来,还费了不少心神,身体更亏空了。 但终究有些别扭,她的洞房花烛! 心里直哼哼,悄悄挪动身子,感觉到他的手臂还搭在自己腰上,便将其抬起,待放平了身子躺下,想了想,又原样压回了肚子上。 白日里讲究得不行,衣裳都不能有一点褶皱,睡着的时候,还不是露出了胳膊。 伸出手比了比,形容她们小娘子肌肤白皙能叫肤若凝脂,那形容郎君们呢,总不能说他肌肤纹理细腻堪比她们吧。 一个郎君,那么白作甚,咦,竟然连汗毛都几乎没有。 再观之,就察觉到更多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她骨架没有他的大,手腕纤细,放在他旁边,小了整整一圈,而且上面覆着一层软肉,捏起来有肉感。 他的则皮肤下面就是骨头,摸起来硬邦邦的。 视线转移到他修长的手指上,名为嫉妒的小火苗烧的更旺了,她的手短小不说,肉乎乎的,哪像他的,怎么瞧都喜欢。 便鬼使神差伸出自己的手,挤了进去,像是他握着自己一般。 他本是觉浅之人,稍微有点动静都能惊醒,可今日她在床上左扭右动,也不见他睁眼,呼吸平静不像假睡,可见累得狠,睡得熟。 她转头,见他红唇妖娆依旧,忍不住想给他擦拭干净,告诉他不用在自己面前还伪装。 看着看着,耳边是尽是他的呼吸声,自己在里面也不好越过他下地,心里道,还说自己比她起的早,让她睡里面,哼,转头也睡了过去。 待她一觉醒来,旁边床铺空空如也,只剩孤零零的被子整齐的铺在上面。 裴寓衡已穿戴整齐,正在她的梳妆桌前,照镜梳发。 铜镜中映出的人,唇脂已重新换了一遍,鲜艳欲滴,饱满的想让人采摘。 宣月宁趴在被子上欣赏过后,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难道不应该是她早上起来,对镜梳妆,留裴寓衡在身后偷瞧她吗? 话本里不都这么写,怎么到她这就又掉了个。 “醒了?”裴寓衡从镜中发现了探头探脑的人,“起来吧,阿娘那里刚才已经派人来催。” “知道了。”宣月宁从被窝中出来,要下地穿衣的时候,倏地脸红了。 他没醒时还什么都察觉不到,可当他睁眼,屋里满是他的气味和视线,便觉得哪里都别扭了。 她这衣裳怎么换呀,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换吧! 两人都没夫妻之实呢,就晚上盖着被子睡了一觉,有点尴尬。 早知道她刚才醒了,就应该下床直接穿戴好了,他睡那么熟,肯定折腾不醒,这下可好。 仿佛知道她的窘境一般,裴寓衡淡笑道:“且去屏风后面换,那身朱红的衣裳是给你备下的。” 大婚第二日,自是要穿红的,她声若蚊蝇道了句:“知晓了。” 绕到屏风后面,悉悉率率换起衣裳来,完全不知道说完这话的郎君,在她进屏风后,就闲适地倚靠在梳妆桌前。 一条腿无人可见地伸直,脑袋一歪,靠在了支起的手背上,红唇弯起弧度,心情愉悦。 都是为了喜气,屏风他特意选了秋日红叶图,暖红般立在那里,将宣月宁罩在了后面。 从窗棱中挣扎进来的日光打在屏风上,将宣月宁的身影都映得清清楚楚。 他眸子贪恋地流连于屏风的人影上,在她出来后,恰到好处收回目光,坐直身体,还顺手抄起他刚扔在桌面上的书,打开,翻了一页。 待宣月宁走出后,就见他专心致志在看书,放下心来,将衣裳放好,叫了雪团等人进来。 两人谁也没说什么伺候彼此换穿衣的话,但有些东西就是不同了,从雪团她们低垂着头,不敢瞧她们,红着脸为两人收拾床榻中就能感觉出来。 可等收拾床榻的婢女发现二人床榻上有两床被子,该有的痕迹半点都无,脸上的红便褪去成了白,看向宣月宁的目光都带着可怜。 宣月宁就像没看见一般,任由雪团给她梳妆,裴寓衡则换了地方,到软塌上继续翻着他压根没看进去的书。 待她弄完,两人一道前往宣夫人的院子。 临近她的屋子,她才开始紧张起来。 裴寓衡牵起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护在手心,就给了她面对的勇气。 宣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已经等了片刻,含笑看着两人跪下。 “给母亲请安。” 宣月宁早就开始唤宣夫人“阿娘”了,改口并不难,可今日再唤她,她已然变了个身份,不再是阿娘膝下的女儿,而是她的儿媳,这声母亲,唤的她百感交集。 她是裴家妇了啊! 宣夫人喝了宣月宁敬的茶,从身后婢女那拿过红包给她。 宣月宁接过下意识就用手捻了捻,感受红包里面装了多少。 这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脱宣夫人的眼。 她那满腔慈爱,顿时化作了一下打,“给我收好了!” 突然挨打被训,宣月宁赶忙将红包塞进自己的钱袋,想都没想过要交由旁边伸出手来,又默默放下的雪团,看着一旁的裴寓衡忍俊不禁。 虽被宣夫人瞪了,两人却齐齐好受了些,别扭的疏离感骤然破碎,阿娘还是那个阿娘。 之后,宣月宁要拿见面礼给裴璟骥和裴璟昭两个小家伙。 都是一家人,她何时亏待过他们,给他们二人一人打了一个小金锁,当下就挂在了脖子上,还每人给了一袋铜板当零花钱,可把两个孩子乐坏了。 宣夫人皱眉想斥她浪费,又觉得她能一直有这份心,最是难得,转而想到她那丰厚的将库房堆的满满的嫁妆,便不说话了,等她和裴寓衡新鲜劲过去,再让她重新梳理一番。 “昭儿、骥儿,该改口了。” 裴璟昭捅捅裴璟骥,示意他先上,别看她看上去胆子大,爬树捉鱼全敢玩,一遇到大事就害怕了,习惯性躲在裴璟骥身后,终究骨子里还是小娘子。 裴璟骥憋红了小脸,宣月宁也不催促,等他自己说,最后他看看宣夫人又看看裴寓衡,得到他们鼓励的目光,才吐出两个字,“嫂嫂。” “乖。”宣月宁给他行礼,将他骇了一跳,连忙推裴璟昭。 “嫂嫂!” 裴璟昭用大声掩饰自己的不适,照样收到了宣月宁的一声乖,和一个礼。 两人叫过人后,齐齐也给宣月宁回礼,至此,改口就算完了。 可孩子们打会说话就叫宣月宁阿姊,一时间改不过来,吃饭时不时就,“阿姊,不,嫂嫂……”、“阿,嫂嫂……” 一顿饭吃的甚至心累,最后两个孩子干脆闭嘴不言,闷着头呼哧呼哧吃着饭。 等吃完早饭,该去国子监上学,裴璟骥才扭捏捏捏问宣月宁,“嫂嫂,在家里我能唤你阿姊吗?叫嫂嫂终究还是有些不习惯,在外面我定是会改口的。” 裴璟昭也眨着亮晶晶的眼瞧她。 在裴家败落的无数个日夜里,是宣月宁当阿姊照料两个孩子,宣夫人为人严厉又生过一段病,裴寓衡本身给人的压迫感就强,两个孩子对他敬佩畏惧大过亲近。 她长姊如母一般,孩子们的孺慕之情铺面而来。 裴寓衡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向他,眼圈已是红了,他低声道:“月宁,我不介意的。” 宣夫人也只是含笑看着这一幕,不管是“嫂嫂”还是“阿姊”都是一个称呼罢了,家散过,她才懂得,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眼见孩子们对月宁亲近,她又怎会阻拦。 什么规矩,关起门来谁知道。 便道:“月宁,遵从你心便好。” 宣月宁不想让自己沙哑的嗓音露出来,便点点头,裴寓衡替她说话,“你们阿姊同意了,可满意?” 不待两个孩子叫着阿姊欢呼扑过来,他又道:“左右我今日沐休,晚上检查你二人功课!” 两个孩子步子齐刷刷顿住,用一种阿兄你怎么能这样,今日可是你大婚第二天,怎么能把时间分给我们检查功课的目光谴责他,悲愤地跑走了。 宣月宁瞪他,“逗他们作甚。” “让他们紧紧皮,最近确实没什么功夫管他们,也该分些心神放他们心上。” 他们两人凑在一旁说话,院子里的婢女来到宣夫人那,贴耳说着两人并未圆房的话。 宣夫人一颗心倒是落了下来,欣慰的样子让婢女都有些慌神。 到了晚间该歇息的时候,她又神出鬼没的来了裴寓衡的院子,除了主屋,旁边的书房一贯是给裴寓衡备了床的,完全可以充当日常歇息之所。 她在书房里转悠了一圈,让婢女给重新捯饬了一遍,裴寓衡压着乱跳的额角,瞥了眼还亮着烛火的主屋,想着宣月宁现在应在床榻上数着钱,同宣夫人道:“阿娘,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宣夫人英眉一皱,“怎么跟阿娘说话呢!从今日起,你便搬到书房来睡!” 大婚第二日,新郎官尚且还在沐休,就要被自己母亲赶到书房,不准和新娘同住。 新婚夫妇不住在一起,可还能行。 裴寓衡无言片刻,方才拱手,“阿娘过于担忧,儿既答应了,必会做到承诺,定能等到弱冠那日。” 宣夫人脸上精彩纷呈,皱眉道:“阿娘不是不信你。” 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短时间还能克制,时间长了可怎么得了,还不如在两人没腻味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时候,先行分开。 “我知阿娘心里想法,”裴寓衡让奴婢们全都出去,红唇一挑便有了在长安时任性的影子,“我若不愿,没人能逼我做些什么,阿娘也是知晓的。” “你,哎!可有跟月宁说过此事?” 裴寓衡不言语,那就是还没。 宣夫人狐疑的看他,“你们二人昨晚都没,咳,月宁就没问问你?” “尚未。” “用不用阿娘去替你解释一二?” 裴寓衡关上书房门,“阿娘别在管我房里事,就帮了大忙,此事我亲自跟她说。” “罢了,你且自己看吧。”宣夫人带着人走,刚回屋歇下,就听见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她派到裴寓衡院子里,今早上给她通风报信,说他们没圆房的婢女被裴寓衡给送了回来。 她笑骂:“这孩子!” 不管了还不成,日后都不管了! 撵走了一个婢女比任何立规矩的话都好使,宣月宁回洛阳后毕竟在裴家时日不长,有些新买来的婢女,还弄不清楚她在裴家的地位,少不得敲打敲打。 雪团神神秘秘跟宣月宁道:“七娘,郎君撵走了一个婢女。” 宣月宁被她一打岔,前面数的飞票数给忘了,又得重新数,她乐滋滋道:“撵走就撵走,这也值得你特意告诉我。” “郎君对七娘真好。” 她感叹完,宣月宁放下飞票,同她说:“你也该改口了,不能再唤我七娘,要不叫我少夫人,要不唤我亭主。” 七娘是按照宣家排序而来,她已经认了郑家,这七娘便应不再叫了,之前准雪团叫,不过是自己想留点念想,如今已嫁给裴寓衡成了裴家妇,自然没甚留恋。 “是,少夫人,郎君回来了?” 裴寓衡嗯了一声,雪团退下,还为两人掩上房门。 宣月宁正盘腿坐在软塌上,面前摆着账本,宣夫人给的红包已经被她给拆开了,摆了满榻的飞票。 见他进来,头也没抬,自顾自数着钱,余光见他往自己方向而来,连忙拢了钱在一处,说道:“这是阿娘给我的。” 裴寓衡坐在榻尾,手还没伸出去,她已经动作麻利地将全部飞票装了起来,眨着无辜的眸子看他。 他哭笑不得,“就是想知道阿娘给了你多少钱。” “你问这干嘛?”宣月宁从钱袋中抽出一张飞票,飞快地拍在他榻前,“喏,给你的。” “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将全部钱都给我的?”裴寓衡捻起那张轻飘飘的飞票,在两人中间晃了晃。 宣月宁:“不一样,那些都是我自己赚的钱,当然都给你,但这是阿娘给我的钱,你要不要?” “要,夫人给的,哪里敢不要。”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出手伤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出手伤人 大婚后,回门那日,郑府。 郑氏宗族在洛阳的院子占地极广,除了郑延辉一家,还有其余尚未分家的兄弟,此时全府的人都心惊胆战,做事都得绕着郑延辉和李夫人,就连他的亲兄弟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去触他的眉头。 “来人,再去门口,看看人回来了吗?” 管事脚下生风,出去一趟又迅速折了回来,“回郎君,并未。” 家中女儿出嫁回门的日子,快到晌午两个女儿一个未归,郑延辉身上的低气压愈发重了起来。 又等了一刻钟,前去亭主府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郎君,栖霞亭主和亭马于今日一早就被陛下接入宫中了,回礼现今正往府上运着。” 既然已有回礼送上府,便代表他们夫妻两人不会再来。 郑延辉猛地一拍桌子:“欺人太甚!” 谁人不知大婚那日,郑家夫妇去了养女那,亲生女儿未曾看护,反而是女帝亲至。 大家虽能够赞一声郑家念及往日情分,对义女甚好,但一思索,自己亲女儿还要让女帝前去,未免有些不将人家放在心上,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 而女帝又因着出席宣月宁和裴寓衡的婚事,更加坐实了她看重两人的心思。 于是,这几日,郑延辉也是备受煎熬,没能将宣月宁逼得低下头,反而将她推的更远,更加离心,女帝好毒的手段,竟挑破他们父女二人! 他愤怒道:“月宁不回,怎的十一娘也不回?” 莫不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嫁入萧家就可以瞧不起他们郑家了! 被怒火牵连到的郑亦雪已经快和萧子昂赶到郑府,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中,双目红肿一看就是哭过一场,旁边一个脸生的婢女捧着冰块,面无表情只等在马车外的萧子昂说话,就要将其往她眼睛上敷。 萧子昂骑在马上,扫过郑亦雪委屈的表情,也不笑,冷然道:“收起你那些眼泪,对我无用,到了郑府,应说什么不应说什么,不用我再教了吧?给她敷敷眼,再怎么说,十一娘也是洛阳有名的才女。” 这话说的尽是讽刺,她一把将那婢女的挥开,备受屈辱道:“你做出那些,那些恶心人的事,就别怕被人发现!” 他怎会受她威胁,从上而下注视着她,“你才嫁予我几天,就这么了解我了?莫不是想我颠鸾倒凤一通,求我赏你些恩泽?” “你!”曾经高贵的郑家嫡女,如今被气得脸色通红,她哪怕费尽心机勾搭上十一皇子,也觉自己是天上白云,何时听过如此污言碎语。 萧子昂冷哼一声,“十一娘,老实一些。” 郑亦雪眸中充血,此时她身边环绕尽数是他萧子昂之人,只能退让一步,“那你将我带去的奴婢们都放回我身边。” “跟我谈条件?” 有路过之人,他立马转换了一张脸,“夫人,还是将车帘放下些,省得吹了风,再受寒。” 车帘被放下,底部两角各有一根细绳,被婢女缠绕在凸起的木钉上。 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待到了郑府,自然是女儿找娘,夫婿找岳父。 然而郑延辉生着气,看萧子昂是哪那都不顺眼,两人无声对视,僵坐在书房中,谁也没率先开口。 另一边,李夫人正拉着郑亦雪的手,细细问她,在萧府过得如何,和萧子昂夫妻生活怎么样。 有道是出嫁从夫,要事事听他的话。 说者无意,听者句句扎心。 郑亦雪泪流满面,院子里,萧子昂带来的婢女就在那里。 “阿娘,子昂待,我极好。” 李夫人神情恍惚,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宣月宁,同郑延辉不同,郑亦雪是由她一手教养长大,感情自然比将全部心神放在朝堂上的他要深厚。 便认为她是念家了才会流泪,说道:“我听闻他还有一个庶长子,你这肚子可得争点气,先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有了立身之本。” 又蹙起眉,颇为看不起萧家,“倒也是苦了你,刚嫁进去,就要给人当娘。” 正经人家,哪有夫人未生,先让庶长子出生的,没得乱了规矩,面上便带了嫌恶。 郑亦雪泪就没断过,生,拿什么生。 她新婚当日那没能嫁给十一皇子的滔天恨意,在枯坐一夜也没能等来萧子昂后,就被磨灭了。 之后,她从郑家带去的一众人,全被萧子昂软禁了,连带她自己,都不准出房门一步,还派人时时刻刻盯着她! 今日回门,还是她好生求来的。 她现在还能记得给萧子昂母亲请安时,她像是打发阿猫阿狗一般叫自己退下,又道萧子昂的庶长子日后会记在她的膝下,成为嫡子,又不劳烦她养了,做祖母的会好好将他教养成人。 从未想过,萧家会那样对她。 然而她只能吞下牙往肚子里咽,勉强说:“我知道了阿娘。” “嗯。” 李夫人的回答明显没有走心,“也不知你阿妹如今如何了?” 她嫁的裴少卿,都不用打听,都道是个对夫人极体贴的人,而且裴家家风她在长安就有耳闻,出了名的清流,是不少贵女嫁人的首选。 同郑亦雪嫁进去就有了个庶长子碍眼,当真是十分好的婚事了。 宣月宁在的时候,处处看她不顺眼,总觉得她这里不符合规矩,那里行事过于孟浪,可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肉,又在外面吃了数年的苦,人不在跟前,便有些想了。 尤其是大婚时,她听从夫君的话,并未送她出嫁,又觉得有些对她不公,按规矩,她这个做母亲如何能不去。 心下一叹,到底是打小流落了,养不熟。 她为人虽刻板迂腐,但也知道在郑亦雪面前说这些不合适,转移了话题,说起该如何备孕,又道是为她请个大夫调理身子。 郑亦雪拿汗巾擦泪,心中恨意滋长,在李夫人面前挑唆了两句宣月宁要在洛阳开铺子一事。 李夫人果真蹙眉,还不待她再添油加醋,国子监的人先来了郑府一步,要将郑延辉请去一趟。 他在国子监上学的庶子,被人给打断胳膊,身体有疾,日后恐怕不能再考科举,入朝为官了! 大洛嫡庶有别,但郑延辉一向疼爱这个差点夭折的庶子,也不求他日后有什么出息,毕竟有八郎顶着,他一个庶子,再疼爱也不能越过郑梓睿。 他想去国子监上学,撒泼打滚了一通,他也就同意,疏通运作后,将其送了进去,多在国子监认识一些贵人没坏处,毕竟日后的郑家不能交由他。 如今听闻他折断胳膊,顿时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国子监给个说法,国子监的人百般劝说都无用。 郑府一下子闹腾起来,郑亦雪这个义女的回门突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站在萧子昂身旁,看着郑延辉带着大夫匆匆赶往国子监,整个郑府因为一个庶子而动荡,从脚底往上冒起一股凉气,再一次清楚的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萧子昂道:“我们也回。” 她木然跟上,问道:“若是她在,你说会如何想,如何做?”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脑海中浮现那个和自己作对的宣月宁,说道:“十一娘,莫要做伤心样,我只知,她必不会如你般,你有那心思,不如在我萧家老实一些。” 与此同时,裴寓衡和宣月宁被女帝留下吃了一顿午饭,两人谁敢在其面前吃饱,吃的食不知味,出了宫,宣月宁就要拉着裴寓衡去再吃一顿。 然而被国子监的人拦住了。 “裴少卿,栖霞亭主,”国子监的人向两人施礼,因裴寓衡的亭马只是虚名,故而官员们还是照常称他官名,他道,“还望跟我走上一趟,裴三郎那孩子出手伤了人,此事恐怕不好善了,对方父母已经去了国子监。” 说完,他还十分隐晦的望了一眼宣月宁。 这一眼,被常年经商的宣月宁准确捕捉到了,当时就皱了眉,裴璟骥是裴寓衡的兄弟,他却看我,看来此事跟我有关联。 裴寓衡皱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 官员这次是明目张胆的看向宣月宁了。 宣月宁立即说:“可是跟我有关?我家骥儿天性腼腆,你说他出手伤了人,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大理寺尔等不想进去走一遭。” 扯着裴寓衡的虎皮,她说的信誓旦旦。 她比谁都清楚裴寓衡表面上对两个孩子严厉,实则比谁都护着。 知法犯法、公然威胁,从大理寺走出来,身上那层皮还能在么!官员再瞧裴寓衡,正对上他那黑如夜的眸子,当下打了个寒颤。 嘴皮子上下一碰,利索道:“裴三郎今日和郑十九郎发生口角,而后两个孩子谁也不服输,动起手来,学武的裴三郎将郑十九郎的右臂折断了。” 郑十九郎? 那个打小就一肚子坏水,跟着姨娘从根里烂了,长大为祸一方的小兔崽子。 郑家人!怪不得那官员要看她。 宣月宁回了句:“折的好!亏我还担忧骥儿在国子监受欺负,他敢动手才是好样的!” 国子监官员:“?” 裴寓衡接着道:“且去国子监瞧瞧,骥儿想必吓坏了。” 国子监官员:“?”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仗势欺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仗势欺人 在国子监这个权贵子弟集结处打架伤人,除了受伤的郑十九郎,裴璟骥以及其余受牵连的世家子弟全部被罚跪了。 以前的国子监是教书育人之地,里面的夫子那是连当朝陛下都敢呛声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收纳高官贵族的国子监,渐渐变得向权贵折腰。 谁也不敢真的得罪里面读书的人,里面随便一人背后都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国子监不过是给他们镀层金,离了国子监,照样能入朝为官。 是以,近些年,国子监的学生一个个不操心自己的成绩,不用功读书,反而是拉帮结派窝里斗,也没人管,照白鹭学院差得远矣。 可偌大的国子监,也并非没有真才实学之人,有像郑十九郎混日子结交狐朋狗友的,就有像裴寓衡认认真真读书锻炼身体,备受夫子喜爱的乖巧学生。 两方人马打了架,有立刻派人通知双方父母生怕被牵连的,也有一身骨气护着裴璟骥不将人交出去的。 一位夫子义正言辞的与人辩论,“双方各执一词,自然要均听之,怎可只听十九郎的话,就将三郎送出去。” 劝说之人苦口婆心,“十九郎的父亲已经赶到要人,他是何人你且会不知,何况十九郎还是栖霞亭主的兄弟,还是将其交出去,让两家人来处理为好,在国子监的地界闹出事来,谁来兜着?” “那栖霞亭主还嫁给了三郎的亲兄长,三郎非常信任栖霞亭主,我已派人去请裴少卿和亭主过来,待他二人来了再交不迟。” 有夫子护着,国子监的人劝说一番未成功便罢了,私心里都盼着他们二人赶紧到,那厢的郑延辉已经叫嚣着要折断裴璟骥一条臂膀了,罚跪根本不顶事! 等裴寓衡和宣月宁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眼前混乱的场景,国子监的夫子护着裴璟骥和一群穿着武打短衫的孩子,郑延辉在官员们的竭力阻止下,非让他们把裴璟骥送到自己手上。 听到他扬言要断裴璟骥一条胳膊时,裴寓衡周身实质化的冷了下来,“我看谁敢!” 郑延辉头也不回,双目紧盯裴璟骥,“是谁?将你家孩子交出来让我断他一臂,今日之事就算了,否则!” 他冷笑:“我非叫洛阳城无尔等立足之地!” 凭郑家的权势,想无声无息将人逼走洛阳,再简单不过,周围的官员都为裴寓衡捏了一把汗。 然而裴寓衡只是先扫过裴璟骥,而后毫不客气道:“岳父大人好大的口气,我倒是很想知道,陛下都无将我调任之举,岳父大人如何动作?” 天雷滚滚的岳父二字砸在郑延辉头上,他听闻最喜爱的庶子被人折断臂膀之后,一天憋闷的怒气,眼见就要悉数释放出来,然后被全都堵了回去。 他回头一瞧,站在那里的人不是今日没回门的裴寓衡和宣月宁又是谁! 国子监的官员大概整理了一番衣襟,跑地太快,衣裳都散了,从裴寓衡身后追上来道:“打伤十九郎的正是裴少卿的兄弟。” 郑延辉眼刀飞向站在自己一旁拦住自己的国子监官员,“既然是裴少卿,因何不同我说。” “这……” 你也没给他们机会说啊,过来就一副要让人家陪命的架势,哪里敢说。 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我又如何?敢问,十九郎人在何处?既然要一臂赔一臂,且让我瞧瞧,他伤成什么模样,也好下手。” 众人皆愕然的看向他,难不成裴少卿真要断自己兄弟前程,去给郑延辉赔罪? 八成是为了栖霞亭主,哎,她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难做人啊。 郑延辉面色铁青,别人听不出来,他却听出了裴寓衡的意思。 果然,裴寓衡接着道:“若是十九郎手臂折断的不厉害,怎么也得再折一次,折成岳父大人想要的模样才是。” 你说要赔一臂,可以,那就得两个人折的一模一样!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传闻大理寺少卿审问起人来,衣不沾血、面不改色、轻轻飘飘断下一案。 当真够狠! 郑延辉久久无言注视着他,“淳元今日是想包庇你家三郎了?” “非也,”裴寓衡半点不落下风,哪里是要赔罪,分明是和郑延辉杠上了,“我家骥儿我最是了解,秉性纯良,最易腼腆害羞,这样的孩子总不会无缘无故折了十九郎的臂,其中的是非曲折,也应让我清楚一下,这样我才知道,他犯了何错,我裴家立世,有错便认!他若错了,不用岳父说话,我亲自废他,但他不能遭人污蔑,不问青红皂白,被人断臂。” 他说的每个字都重重击在郑延辉身上,告诉他,裴璟骥是有人护着的! 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冤枉了他! 宣月宁快速握了下裴寓衡的双手,怕他因担忧生气而犯了心疾,他的意思便也是她的想法,快速朝裴璟骥跑去,竟是看都没看兀自生气的郑延辉。 裴璟骥,这个她一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孩子,此时用脑袋死死抵住夫子的衣衫,就是不让她瞧。 他们两个自从过来后,她就一直关注着他,他连头都不抬,也不敢看他们,不对劲,这才不顾大家目光,主动跑了过来。 “骥儿,你怎么了?是阿姊啊,你可是担心阿兄训你,不会的,有阿姊在呢,阿姊拦着他,”她故意逗他,“只怕你大字是少不得写了,你阿兄念念不忘让你练字。” 她如此说,裴璟骥都不动,抓着夫子衣摆力气极大,她蹲着身子,仰视着那位护着裴璟骥的夫子,先是道了谢,而后又用目光询问。 那夫子见他二人都是向着裴璟骥的,这才道:“三郎,将脸抬起来,让他们看看,告诉他们你因何同十九郎动的手。” 宣月宁眸光闪动,想到了某种可能,语气严厉起来,“将脸抬起来,你乃裴家儿郎,拿出自己的魄力来!” 裴璟骥磨磨蹭蹭终于将脸移了出来,看清他脸那一刻她心都要碎了! 只见他清秀的脸上,右眼眉毛下方有一条长约两寸的横向伤口,翻滚的粉色皮肉上有一层止血,这伤再往下移一点就能将他眼球刺瞎! “阿姊,对不起,”裴璟骥低垂着头,“我闯祸了。” “不许哭!”也不知宣月宁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裴璟骥听的。 她牵起他的手,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一步一步走到了郑延辉面前,开口就将所有人都震住了,“父亲,我想你也应该给我们骥儿一个交代,刚才夫君说的没错,两个孩子因何起了争执是要问清才是,十九郎是折了臂,可我家骥儿差点就瞎了!” 裴寓衡身子一震,死死看向裴璟骥,呼吸一下就粗重起来,可还要装成没事人一般,慢慢踱步到裴璟骥身边。 这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此时半跪在地上,温柔仔细的观察裴璟骥脸上的伤口,胸腔中的心脏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若不是还有唇脂,那迅速泛紫的唇立即就能显示出来。 他的眼眸中压藏着扭动的风暴,却被裴璟骥小小的一句“阿兄,骥儿不疼”,冲的溃不成军。 宣月宁指着裴璟骥,扭头不去看郑延辉,反而质问在场的一众人,“因何不告知我夫妻二人,骥儿也受伤了?为何不给他及时送医?十九郎受伤了,我家骥儿也伤了,为何只罚我骥儿一人?” 她手指的方向便是裴璟骥那跪出黑印的袍子,她冷笑两声,凉薄的目光剐过在场所有没有出手相助的人,最后定在郑延辉身上。 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裴寓衡平日再严厉都没有动过一次手,却在国子监差点被人刺瞎双眼,她那颗心啊,除了痛还有愤怒,更多的是对自己没有保护好他的自责! 所以,这件事,无法善了! 明明她是郑延辉的女儿,在这场两个孩子的冲突中,地位最尴尬的人,可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坚定地站在了裴璟骥的身后。 “我用亭主的身份,请父亲,给我个解释,你要骥儿一条臂膀,我要十九郎一只眼睛,不过分吧?” 她是亭主,当今陛下亲封的义女,她从来没有仗势欺人过,今日心尖尖上的孩子受欺负,她整个人又酸又涩,恨不得以身代之,欺人又如何,她就欺了又怎样! 对方是生身父亲又如何,他有郑家,她有陛下,大不了就陛下面前走一遭。 裴寓衡此时也站了起来,话却是同国子监那些和郑延辉一个鼻孔出气的官员们说的,这里除了郑延辉,还真就他官最大:“诸位,我在大理寺等你们。” 宣月宁冷笑接话,“我也不问事情真相了,反正大家都不在意,就等夫君审问他们时,再听就好,我看也不用等到大理寺,毕竟他们这个小案子简单的紧,只怕都轮不到夫君,就被判了。” 心里有鬼的人听了此话,无不害怕,郑延辉怒道:“你们胆敢?” 裴寓衡替她道:“是,我们敢。” 他们夫妻二人如此为裴璟骥出头,那被夫子们强行拘在身侧的孩子们,全跑了过来。 “裴少卿、栖霞亭主,是郑十九郎、裴十七郎、萧九郎他们,故意找三郎麻烦的!” “对,他们平日里就喜欢堵三郎,总欺负他,三郎不跟他们计较,他们还来劲。” “这次他们不光堵三郎,说你们坏话,三郎生气就还手了!谁知道十九郎那么阴险,还带了刀,差点把三郎眼睛给捅瞎了。” “我当时就在场,三郎眼睛上血糊了一片,睁都睁不开,我们都以为他要瞎了,情急之下三郎一挣扎就把十九郎胳膊折了。” “屁,分明没折,他装的!我们经常受伤,他那就是脱臼了!” 裴寓衡的红唇由一条直线挑起弧度,“真是好极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子债父偿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子债父偿 郑十九郎的胳膊情况到底如何,一观便可知。 他的胳膊确实未折,只是扭伤脱臼,之前发出的嗷叫不过是给他接胳膊时,因疼痛而发出的。 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两个孩子打成一团,一个满脸血眼睛睁都睁不开,一个惊恐地抓着自己不能动的胳膊说断了。 等大夫前来看了后,说没事,几个孩子一合计,干脆不让大夫说实话,同夫子和国子监的官员说郑十九郎右臂折的严重,日后都不能提笔了。 这可是大事,国子监的官员哪里担得起责任,也没想过他们几个是故意说的,匆匆就将郑延辉和裴寓衡、宣月宁找了过来。 郑延辉因儿之伤,怒气要裴璟骥也折一臂才能甘心。 几个孩子在书舍中听着动静,无不激动。 “也不知裴璟骥的胳膊折了没有?” “定是折了,不然怎么还没有人来给我们报信。” “十七郎,你让十九郎装病废三郎,当真舍得?那可是你族弟啊。” “可别,我们两家没关系,洛阳裴家只此一家,话说十九郎,你一会儿可要装的像些,别被发现了,不过你回家可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胳膊折了,也是我没考虑清楚。” “放心,我父亲向来疼爱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的,这回非把裴璟骥那厮给治服了,让他再得瑟,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被夫子罚了多少次,读书读的好了不起,这回让他连拳脚功夫都使不出。” 废他青云之路,断他军中之阶。 小小年纪,无比狠辣。 一行打算来看看郑十九郎,是否真断了胳膊的官员,停在门口默不作声。 裴寓衡只轻轻抬眼瞥了眼脸色青黑的郑延辉,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听在郑延辉耳中,饱含讥讽,胜过千言万语。 郑延辉一把推开房门,大喝一声:“逆子!” 一群人围攻裴璟骥,反被他所伤,还有脸说自己受欺负。 郑十九郎被吓了一跳,哎呦哎呦叫起疼来,其余几个小郎君也惊疑不定的看着门口这些人。 裴寓衡没管郑延辉是如何训斥郑十九郎的,他的目光定在十岁左右模样的裴十七郎身上。 在长安,他还指导过十七郎。 但他和自己父亲一样,都想要他们裴家的命,十九郎不过是被他挑拨,他还道裴家最近十分平静,竟想断裴家的根。 他身子不好,裴璟骥就是裴家的希望。 装作没有发现裴十七郎,他移开目光,屋子里,郑十九郎涕泗横流,跪在床榻上,求郑延辉原谅。 郑延辉看向裴寓衡,裴寓衡只是红唇翘起,不依不饶的说:“岳父之前有言,要让骥儿断一臂方可甘心,而我要不需让十九郎断一臂,骥儿伤在哪,他便伤在哪。” 裴璟骥伤在眼皮,利刃差点就能刺瞎他的眼,谁敢保证,裴寓衡说要十九郎伤在一处,会不会再向划下一寸。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刚才想要骥儿一臂,那他就要十九郎一只眼! “何至于此,”国子监的官员上来打圆场,“不过都是误会,十九郎胳膊无事真是大好,裴少卿这都怪我,是我没弄清楚两个孩子的伤势,既然孩子们都无大碍,照我看,握手言和便是。” “你是有错。”裴寓衡凉凉的接话。 之前耀武扬威,非要骥儿赔上臂膀,如今发现十九郎伤势不重,此事又是因他而起,便想将其遮掩下去。 休想! 那官员立刻不敢再说话。 看他不松口,郑延辉也来了气,“裴少卿,你至月宁于何地?十九郎可是她的弟弟。” “真是不巧,骥儿也是我从小爱护到大的弟弟。”宣月宁提着裙摆款款走来,发现裴璟骥的伤后,她没与郑延辉多做纠缠,先带着他去看伤了。 郑延辉真是太不了解他们夫妻二人了,裴璟骥和裴璟昭那就是他们的眼珠子,伤了他之后,还想让她顾忌和他的单薄的父女亲情,未免想的太多了些。 她先和立刻紧张起来的裴寓衡道:“我已看着大夫重新给骥儿上了药,大夫说未伤到眼珠,不会影响他视物,就是伤深且长,恐怕要留疤,我已让雪团去寻宫内舍人,问她要去疤的药,就是不知好用与否。” 涉及到裴璟骥的事情,她绝不会为了宽慰他,就往好里说,骥儿他,此生与朝堂绝缘了。 脸上留疤,怎还能参加科举。 到是万幸,这孩子打小的志愿便是从军,不然她和裴寓衡得自责死。 将骥儿拜托给了他的夫子,她便赶了过来,裴寓衡毕竟是她夫君,对上郑延辉,怎么说都要落下一层。 需得她在场才是。 裴寓衡也想到宣月宁所想,让她先行回去看护裴璟骥,他打算自己来,郑延辉是她父,处理不好便是不孝。 宣月宁向他摇摇头,而后对郑延辉道:“父亲,夫君的话便是我的意思,此事中,最无辜的便是我们骥儿,他何错之有?是错在不该反抗让十九郎弄瞎他一只眼?十九郎做错事便要承担处罚,父亲何意?” 郑延辉森然的盯着他们俩,“那他将十九郎臂膀弄伤又如何说?” 裴寓衡道:“骥儿是有错。” “夫君!”宣月宁猛然抬头看他,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郑延辉的脸色稍缓,还觉得裴寓衡还算识时务。 裴寓衡对上他的目光,红唇一张一合,“他错在不像我裴家人,下手太轻,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竟只让十九郎的臂膀脱臼,若是我,非断他手脚不可。” 空气为之一静,就连还在哭泣的郑十九郎都不敢哭出声来。 宣月宁展颜一笑,同郑延辉道:“我们先回家安顿骥儿,父亲也快带着十九郎回去养伤吧,毕竟差点折断了呢,稍后我再去府上叨扰,骥儿脸上带伤,父亲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差点忘了,今日还是我回门的日子。” 回门的日子,你们夫妻俩放狠话,一个要十九郎的眼睛,一个用亭主身份压人…… 所有人都默默的看向郑延辉。 在郑延辉那要吃人的目光下,两人从容带着裴璟骥回了裴家。 宣夫人瞧见之后,先是心疼,而后就是生气,直接让小小的他去跪着,反省自己的过错。 裴璟昭急的团团转,围着裴璟骥转了几圈,就去求裴寓衡,本来就是在国子监受欺负了,怎么还能罚他呢! “你再求情,便与他一道去跪着!” “阿兄!” 裴寓衡对跪着的裴璟骥道:“受到欺辱默默承受不反抗不诉说,碰见裴十七郎处处避让,情急之下伤人却不敢下狠手,众人质问之下,不敢言!你这样,还想去从军?我看等你上了战场,先得被万千铁蹄碾压过去!骥儿,你若继续懦弱下去,不配为我裴家人。” 他这话说的实在太重,裴璟骥眼眶倏地红了,想起大夫说的不能哭,自己憋了回去,“阿兄,骥儿知错了。” 裴璟昭也被他吓得倏地跪了下去,双生子本就有些心有灵犀,两人一直都是一起受罚,他罚,她便陪着。 “好,昭儿你也跟着反省一下,我们从长安几经辗转来到洛阳,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谁还记得父亲!骥儿,你不敢下手,可因你受了伤害,你阿姊,咳咳咳……” “阿兄……” 裴寓衡强迫自己咽下剧烈的咳嗽,“你阿姊为了你,要背上不孝的名声,从她父亲那给你讨一个道歉,你们,好好想想罢!” 宽袖一甩,他便离去,待走到两个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咳意压制不住,汹涌而出,吃力地在间隙中换着气。 端着药碗的宣月宁,找了好久,才听着咳嗽声寻了过来,“莫要气了,快将药喝了,我一会就去郑家,非得给骥儿讨回公道不可,郑家就交给我便是,你不要与我一起去了。” 他接过药碗,没有如从前那般艰难喝药,将其一饮而尽。 “好,我稍后去大理寺,曾经欺负过骥儿的,谁都跑不了,他们犯下的错,便由他们的父亲承担!”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别开生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别开生面 洛阳郑府门前。 宣月宁还未下马车就见到折回来的萧子昂和郑亦雪,萧子昂依旧骑着他的高头大马,眼中满是看好热闹的戏谑,“怎的没见裴少卿?” “他回大理寺了。” “好不容易大婚能够休息,裴少卿可真喜欢工作,竟然又回去了,巧了,我正有事找他,便不和你们一道,我家十一娘拜托栖霞亭主照料了。” 他说完俯身挑起郑亦雪的车帘,“夫人,我去去就回,回了娘家,你想做什么都行。” 摆明了自己也要插上一脚。 宣月宁没理他,直接从正门入了郑府,身后跟着愈发沉默不语的郑亦雪。 郑府管事先迎了上来,“亭主、十一娘,郎君在厅房中等候两位。” 路上郑亦雪低语:“本是孩子们之间的小事,你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 宣月宁步子不停,扭头回了她一句,“因为骥儿不止是我小叔子,亦是我弟弟。” “你真是蠢透了,知道吗?” 她嗤笑一声,“十一娘,我记得我同你说过,郑家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会让你知道,到底是谁蠢。” 等到了地方,看清里面的人后,郑亦雪才回了她一句,“好似,是你蠢些。” 年过半白的郑氏族人坐了半间屋,其余一半是郑家嫡系各方之人。 两人刚踏入房中,就听一老人喝道:“跪下!” 那老人一身威严,不苟言笑,头发花白,光是盯着两人的视线,就足够让他胆寒,他,是郑家曾经的族长兼家主,只因年迈才将手中权力移交出去。 郑延辉是家主之位,就是从他手中接过的,即便是他,也不敢违抗他之命,若论人心所向,无法比之。 郑亦雪瞄了她一眼,顺从地弯下膝盖。 宣月宁目光复杂的看着听话的郑亦雪,而后动也未动,她已经懒得和他们讲理了。 很好,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呛了老的,来了更老的。 这里面的一张张面孔,她前世几乎都见过,没办法,谁让那时候,他们也像今日如此逼迫她嫁给萧子昂,她可是把他们全记住了。 让她跪,下辈子都不可能! 她先是行了礼,做足礼数,而后下巴一抬,朝门外的掌事道:“给我搬张椅子来。” 而后对让她下跪的郑家前族长道:“我想我一介亭主,还是坐得的。” 按理她在郑家应守郑家规矩,但,谁让裴寓衡为了她给求了个亭主的恩典,那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混账!怎么说话的?”郑延辉怒而道。 宣月宁将他的话当了耳旁风,见掌事不动,给了候在门外的雪团一个眼神,雪团不顾掌事要杀人的目光,从屋中拖了张椅子,她就在跪着的郑亦雪旁边坐下了。 郑亦雪若没有那般听话地跪了下去,现下也能站在她身边,何苦来哉,郑家就那么好,好到她浑身骨头都软了。 前世今生都和她抢的不亦乐乎。 她笑看为首老者,想一进门就给她一个下马威,吓唬到她,只怕是不成了,那也该换她来了。 “今日在国子监,郑十九郎刺伤了裴家三郎,前因后果我想大家都清楚了,我今日回来,就是想问父亲一句,要如何处置十九郎?另外怕诸位叔伯忘了,我少不得提醒,裴三郎乃是裴家嫡次子,他的兄长是当朝大理寺卿,他的嫂嫂是当今亭主,陛下义女,和郑家是姻亲。” 郑延辉黑着脸,“你还记得自己身份?记得自己是郑氏族人,你竟要为了一个外人,让我们处置十九郎?那可是你亲弟弟!” “是啊,阿妹,反正孩子们都没受什么伤,何必伤了和气。”郑亦雪适时帮郑延辉说话。 “那父亲有将我当做亲生女儿吗?郑氏族人,一个连族谱都还没上的族人?”宣月宁嘲讽,随即低下头睨了郑亦雪一眼,倏而展颜,“你不开口说话,我差点忘了。” 郑亦雪一惊,只听她道:“说不说,今日族中叔伯都在,不妨去开了宗祠,也好将属于我的身份归属给我,十一娘这个称呼,我还挺喜欢的。” 郑延辉:“放肆!宗祠岂是你说开就开的!” 宣月宁抬首朝上坐的老者道:“你们瞧,你们不给我应有的身份,却想让我对你们产生认同感,这对我来讲又何其不公,骥儿破相,兴许日后都无法考科考,处罚郑十九郎哪里错了?郑家的家规难不成是摆设?” 她将这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而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挺直铮铮傲骨,“今日,十九郎和我,尔等便选一人吧。” 郑延辉再如何宠爱十九郎,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个庶子的事实,在大族之中,庶子地位低贱只比奴婢高出一线,郑延辉拿着惩罚十九郎是在伤郑家名声做大旗。 她非得将那旗给扯破了,让他们在嫡女和庶子之间选一选。 是选她这个栖霞亭主,血脉无疑的嫡女,还是选那个小肚心肠的庶子十九郎。 他们不是自诩世家大族之首,那她就以世家大族的行事堵之破之! 屋中一阵骚乱,郑氏族人对她指指点点,为首老者制止了他们的话,他抖着花白的胡须,深深望了宣月宁一眼,“郑十九郎行事顽劣,按家规处置,你觉如何?” 她只道:“不够!” “自今日起,不准他再去国子监上学,你又觉如何?” “也不够!” 郑延辉刚要说话,被长者一个眼神堵在了胸口。 郑亦雪刚才被她一句开宗祠,差点乱了心神,郑延辉不方便说话,她劝道:“阿妹,你说惩罚十九郎,族中已经罚了他,你怎么还出尔反尔?” 宣月宁冷冷瞥了她一眼,“我们说郑氏族内之事,与你何干?” “我……” “你闭嘴,”她望向老者一字一句,“我还要他向骥儿道歉!” “可。” 老者之前所言,无论是家规还是国子监都算是断了郑十九郎的路。 按郑家家规,在外闹事子弟打十鞭,跪三夜,身子骨不好的,可能就在这三夜中断了气,而不让他去上国子监,就表明郑家放弃了十九郎,他日后只会是一个经营郑家产业的庶子,再不会有任何成就。 可如此,宣月宁都不满意,他们还以为她会提要十九郎一只眼的要求,万没想到只是一个道歉。 只一个道歉,有何不可。 宣月宁冷笑,谁会像他们一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名声,左算计右算计,嫡女庶子还得衡量一番。 她是为了骥儿,刚被裴寓衡训过,定十分难过,要求十九郎给他道歉,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打人没错,是为了让他明事理,让他知道,他背后还有阿兄和阿姊,他们会坚定的护在他身后! 不罚十九郎,她如何甘心,那可是前世失去了的孩子,今生将他抢了回来,从前种种苦楚都熬过来了,怎能在她成了亭主,裴寓衡当了三品官员时,被人打伤了,还差点瞎了一只眼! “现在就执行,当着我的面,先把家规的鞭刑执了,可别我前脚回家,后脚你们就草草遮掩过去!” 她此话说中郑延辉心中所想,郑延辉那板着的一张脸,可谓黑个彻底,“月宁!” “父亲唤我作甚?难不成父亲要我入宫请陛下来做个决断?再说国子监里可有不少官员家中子弟,父亲是想被他们看个笑话?” “都住口!”老者再次发了话。 宣月宁自然不会听他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郑亦雪,心头火起,她凭什么帮十九郎,谁敢帮他就是和自己作对,“执完鞭刑后,开宗祠吧,总听父亲唤我月宁,还觉得不舒坦,我觉得十一娘甚好。” 欺辱骥儿那便该受到惩罚,处处与她作对那就别想在郑家在立足。 郑十九郎和郑亦雪谁也别想跑。 第一百四十章 赔礼道歉 第一百四十章 赔礼道歉 “啪!” “啊!我知错了!” “啪!” “啊啊,我再也不敢了!” 郑十九郎趴在长凳上,鬼哭狼嚎。 宣月宁一边忍受着魔音穿耳,一边微微侧脸同郑延辉道:“父亲,若是家中的人下不去手,我可以代劳。” 她面色平静,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十九郎在承受鞭刑,可却轻描淡写的指出了行鞭之人耍的小手段。 根本不似误打误撞,想要给十九郎身上的鞭子再施加些力道,而是一眼就看出问题,直接指了出来。 一个从小颠沛流离,未在家族中生活过的小娘子,哦,不,现在已经该称为夫人了,是怎么知道郑家这种底蕴家族行刑的猫腻? 郑延辉被她堵的半晌没有言语,反而是那老者重重咳嗽了一声,施刑之人害怕的看了郑延辉和宣月宁一眼,手重重举起而后鞭子柔软的身躯落在了十九郎身上,充满狠厉。 没像之前有大半力道打在木凳上,反而尽数砸在他的后背上,从上到下,一条血淋淋的贯穿伤通过被打破的衣裳浮现。 十九郎一声闷哼,几下之后,叫都叫不出来了,汗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他的头重的再也抬不起来。 而后更是被打的昏厥过去,在行刑之人再次高举手臂时,宣月宁叫了停。 “之前打的也算在其中吧,一共十下了,希望这次十九郎能够涨记性,知道不能随便欺负人。” 她的面前还趴着浑身染血,出气多近气少的十九郎,可没事人般放下手中的杯,那自从认回郑家,就一直眼中无实物,对所有事情都秉承着无所谓态度的人,这次眼里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势在必得,对胜利的渴望。 她轻轻说:“父亲还是赶紧给十九郎请个大夫,毕竟一会儿还要带着他去裴家认错呢。” 郑延辉挥手,让人将十九郎带了回去,被鼓动的怒火,已经在这十鞭消磨大半,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且超出自己预想的事情好似就要发生,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如此,”他看向老者行礼,“是否开宗祠?” 老者自刚才就已经闭眼养神,此时慢慢睁开眼,“开!” 厚重的宗祠木门被推开,郑家祖祖辈辈的牌位之下,宣月宁的心出奇的平和,没有悲愤也没有愉悦。 老者拿出族谱,先是将郑亦雪的名字从郑家族谱上划去,郑亦雪一下子瘫坐在地,嫁给萧子昂,她连最后一丝用处都没有了,又如何能比得上现今的栖霞亭主。 “郑家嫡女因故被抱错,今日开宗祠呈祖上阅之,现今真正的十一娘已找了回来。” 在郑亦雪名字的旁边,老者提笔一顿,“十一娘,亦雪这二字,你可想保留着?” 郑亦雪浑身都在颤抖,伴随着她近十六载的名字,就要易主了,她眸中通红一片,有泪珠掉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宣月宁收回目光,面向老者,嗤得笑了,“不必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姓郑,前世被郑家从凄苦之时找回,他们可没像现在这样问她,要不要原本属于她的名字,无视她的存在,将她当成了十二娘。 现今郑亦雪与十一皇子彻底没了可能,她已经嫁给萧子昂,在他们眼中没有用处,自己这个陛下亲封的栖霞亭主就有了用,要惩罚庶子就惩罚,要开宗祠换身份就换。 真是讽刺。 原来,只要你能力大,你就能左右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前世执迷不悟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是亲情,分明是充满了利益,毫无人性的扭曲。 只听老者道:“原本的十一娘已被认作养女,现,就排在你之下,即为十二娘。” 十一娘、十二娘,宣月宁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归位了,她不再是前世的十二娘,一切都不同了。 行礼后,裙摆在走至郑亦雪身旁时停下了,她扔下一条汗巾,“擦擦你的泪,这大喜的日子,怎能哭呢,现下,你觉得谁才是蠢货?” 郑亦雪狠狠握住那汗巾,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所有人,那些曾经的叔伯们,包括她的父亲,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她,搀扶她起来,反而是她作为对手的宣月宁给了她一条汗巾遮丑。 她用汗巾滑过自己的脸蛋,有些痛,更让她清醒,她也向众人行礼,而后跟在宣月宁身后走了出去。 在她身后,她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不感激你的!你抢走‘十一’又有何用,你已经是郑夫人了。” 宣月宁和她都已经嫁了人,待改口之后,所有人都要称呼她们一声‘郑夫人’。 “真的无用,你刚才为何哭得那般伤心?” 在这种阴森的宗祠里,宣月宁身上曾经当过主母的气势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住,让她在不受伤的同时,还能刺伤对面之人。 她侧着头,半等郑亦雪跟上她的步伐,“那不单单是个称呼,还是在郑家所代表的一切,我说过,我从不在乎郑家的一切,你是非要和我抢,既然你那么在乎,那我就将它从你手里抢过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的话实在让郑亦雪诛心。 轻笑声在郑亦雪耳边响起,“希望你一直保持着对我的嫉恨,另外,不想唤我亭主的话,请称呼我为裴夫人,谢谢。” 只有和娘家关系密切的小娘子出嫁后才会继续用娘家的姓氏,可她已经有了裴家,她要冠夫性! 这才是她要开宗祠的打算,因为她不在是郑家小娘子,郑亦雪在意的十一娘,对她而言连镜花水月都算不上,因为不会用到,所以不珍视,却可以拿出来对付在乎它的人。 开宗祠是大事,郑家上下的人都紧着皮,也就她闲庭信步一般走着,还亲自去了郑十九郎的院子,盯着大夫给他上了药。 而郑亦雪连招呼都没跟李夫人和郑延辉打,自己出了府坐在马车中,“回府。” 马车中,萧子昂派来监视她的婢女道:“夫人,郎君的意思是,栖霞亭主何时走了,夫人何时才能回府。” “啪!”郑亦雪揉了揉自己打痛的手,“你还知道我是夫人,我说回府听不懂吗?” 一直自怨自怜的人,突的性情大变,那婢女慌神捂住自己的脸颊,只能说了一句等回府定要禀告郎君的话,就让马车走了。 郑亦雪嘴里哼着歌,将宣月宁给她的汗巾叠成方块,而后扔进了自己的暖手炉中,刺鼻的燃烧味浮起,充斥了整间马车。 在萧府马车之后,郑府一辆牛车驶了出来,上面的赫然就是被打的下不了地的郑十九郎。 随着牛车的颠簸,他在上面生不如死。 宣月宁弃了马车,改坐轿子,只要一伸帘就能瞧见街道上的场景,自然也能将郑十九郎看在眼中,她向后看去,郑延辉和李夫人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 裴家和郑家其实相隔没有多远,裴府的人谁不认识宣月宁,见他们那么多人过来,直接将老管事叫了出来。 宣月宁也算是在老管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此时见她坐着轿子吹着风过来,老管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好一顿训,“那马车你要是不坐,我看就直接扔了!省得我还得给你雇马夫,还得给你伺候马,这大冷天的,作妖呢不是!我看你是想和两个孩子一道跪着!” 被当着不少跟着看热闹的百姓面前骂了,宣月宁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老管事上起脾气来,连宣夫人都敢骂,她哪敢顶嘴,当下就老实从轿子上下来了。 任由老管事指使人给她拿了披风围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哪有在郑家的盛气凌人。 围观的人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仿佛是看到了被自己母亲追着穿厚衣裳的自己。 只有郑延辉和李夫人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一个下人面前,乖巧的不行,心头一紧,齐齐一种,原来她也能和人这么亲近的感觉。 批衣裳的功夫,宣夫人带着一瘸一拐的裴璟骥姗姗来迟,裴璟骥上过药的眼皮已经被大夫缠了起来,本来就人小脸小,再被一包,就剩下一点面容,看着甚是吓人。 围观的人,尤其是裴府的邻居们,那可是对裴璟骥十分喜爱的,试问在一众淘得上房掀瓦的男孩中。 一个秀秀气气,衣裳整洁,懂礼貌,你有什么活,他还会帮你的小孩子出现,那满腔母爱,当即就泛滥了。 此时他们你一嘴我一嘴的问着宣夫人,“三郎这是怎么了?这么重的伤,没什么事情吧?” “哎呦,三郎这衣裳怎么如此埋汰,不是我说,宣夫人,你不能只管女儿不管儿子啊,三郎再听话你也得着人给他收拾一番。” “我可怜的三郎,该不会被你那嫂嫂欺负了吧?她不是在洛阳有家皓月坊,怎得都不给你做身新衣裳。” 被埋怨的宣夫人和宣月宁头痛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宣月宁刚要开口解释,只见裴璟骥攥着小拳头,用力眨着自己那只没有被包上的眼睛,磕磕巴巴道:“众位夫人,不,不是的,阿娘和嫂嫂对骥儿很好。” 他声音清亮,又有点奶气,开口之后,那些询问的人相继安静下来,静静听他说,他鼓足勇气,话越说越顺,“骥儿身上的伤是在国子监受的,同她们没关系,衣裳脏了是因为骥儿犯了错,被罚了。” 有人逗他,“因何被罚?” 他道,“因为我在国子监与人打架,”说到这,他有些小丧气的说,“还因为我,我打架没赢。” 至于后面裴寓衡训他的话,他聪明的没有全说出来。 可哪知他这样说,人群中又爆发出哄笑声,一个小郎君,就比自己阿娘腰部高一点,故作镇定的说自己挨罚是由于打架没打赢,足矣勾到他们的笑点。 这是哪里来的小可爱,被罚竟不是因为他打架吗? 还当着自己母亲和嫂嫂的面撒谎,哎呦。 “你们笑什么呀,是真的。”他委屈的看了一眼宣月宁,宣月宁向他点点头,他才受到鼓励般有挺直了自己的小胸膛,他,他这回可没不敢说话,他有主动解释! 等大家笑够了,问裴璟骥,为何要在国子监打架,受得伤是不是因为打架,宣夫人才像是刚发现自己家门口来了郑延辉和李夫人的样子。 先是不走心的对他们表示歉意,而后才说:“寓衡与月宁成婚后,我还是头一次见过月宁的亲生父母。” 而后她偏头训宣月宁,“月宁,你也真是,自己父母来了,怎的都不告诉阿娘。” 她一口一个父母,转而话里就点出了月宁叫她阿娘,阿娘可是比母亲更亲近的称呼。 不着痕迹点明了宣月宁在裴家的地位。 裴寓衡和宣月宁大婚时,郑家父母全去萧府了,这事是全洛阳人都知晓的,不禁多看了两眼郑延辉和李夫人,原来这就是栖霞亭主的父母。 还真是,一看就不亲近。 宣夫人根本不给他们两人开口的机会,一双英眉挑起,“府上十九郎,率多人围攻我儿,至我儿伤了面容,差点瞎了眼,两位如今是来赔罪的?” 根本没有让他们进府的意思,就在裴家门口,宣夫人发难了,天知道看见孩子的伤时,她有多么气愤。 要不是顾忌着月宁还是他们的亲女儿,她能当时就杀到郑府去。 “呦,原来三郎的伤是被郑十九郎打的?” 人群声渐起,郑延辉看着宣月宁,弯下了腰给宣夫人赔罪,又着人将郑十九郎身上的棉被掀开。 浑身鲜血,碰一下就嗷嗷疼的十九郎,身上衣裳都未换,就为了给大家看一眼他的伤口。 果不其然,这样的伤口一出,连围观的百姓都震住了。 “十九郎犯了错,已被我先惩罚了一遍,鞭十下,待跟三郎道歉后,他还要被关禁闭,国子监我也已经给他退了,宣夫人,你看此种惩罚,可能息怒?” 宣夫人拍拍宣月宁的手,他们两人从国子监回来时,她还能不知道郑延辉有多维护十九郎,现下十九郎趴在这里,定是月宁做的努力。 她道:“该说原谅的人不是我,三郎回来后,他兄长就罚了他的跪,我想他已经想清楚了,骥儿,过来。” 裴寓衡走到母亲身边,见到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十九郎浑身都是鞭痕的趴在牛车上,不禁回头看了眼宣月宁。 宣夫人摸着他的头,“你去,听从本心,要不要原谅十九郎。” 十九郎挣扎着爬起来,又牵动了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但他不敢看宣月宁,费力地抬起手对裴璟骥说道:“刺伤你的眼睛,是我之错,还望三郎能够原谅我。” 裴璟骥抿着小嘴,隔着缠在眼上的棉布,摸了摸自己差点被划瞎的眼,对十九郎道:“你既已受了罚,那我便原谅你了,阿兄说的没错,是我的懦弱,才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辱我,下次不会再给你机会,你也不会有机会了。” 是,他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因为他不会再出现在国子监,他完了。 十九郎被原谅,也丧失生气般趴了回去,被人重新盖上棉被。 由被欺负的裴璟骥出面说原谅,郑延辉刚才那话里仿佛他自己让十九郎受罚的话,就不再那么被人注意。 人人都关心裴璟骥眼上的伤,听到他说受伤的地方是眼睛,围观的百姓可是十分担忧,裴璟骥就拱着小手,挨个人解释,他的眼睛无事,是伤到了眼皮。 饶是如此,也让一众大人改变了对牛车中十九郎的看法。 罚得轻,当他们没听出来,是十九郎带着同学欺负的三郎。 裴家的邻居,也是当朝为官者,他们的孩子有在国子监上学的,有往家里传信,还托自己母亲上门探望,自然知晓个中详情,当即就讲了出来。 一群人,更加不待见郑家人了。 等郑延辉要拿带着的东西当赔礼时,直接被宣夫人拒绝将他们赶走了,他们家不稀罕! 坐在马车上,李夫人女性细腻的心思,让她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只见宣夫人弹了宣月宁一个脑瓜崩。 而宣月宁身上还挂着一个抱她大腿的裴璟骥,小孩子不知说了什么,让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一家人亲密如间。 郑延辉透过李夫人掀开的缝隙看去,顿时被扎了眼,终于知道他那不安是为何。 一直认为宣月宁是费尽心机想要回郑家、受重视,才折腾出那么多花样。 可今日在宗祠,他观察着她,她被记在族谱中的不快、离开宗祠的果断背影、和为裴三郎不惜和郑家闹翻也要给他出头的姿态来看。 他错了,她是真的从未将郑家当做自己的家。 被他们看着的一家人,裴璟骥仰着头抱着宣月宁的大腿,小脸激动的通红,“阿姊你真厉害,竟然真的让十九郎过来给我道歉了!” “嗯,开心吗?” 他重重点头,“开心!” 宣月宁将他的小身子推离开来,活像个不懂美人恩的郎君,“既然开心了,那就继续回去跪着反省,等你阿兄回来,说可以了,你再起来。” 裴璟骥一颗小心脏碎成了八瓣,伴随着裴璟昭的哀嚎,两个人又重新跪了回去。 裴璟昭喋喋不休,“完了,这次连阿姊都不帮你求情了,阿兄什么时候才回来?” 说完又用肩膀撞他,“你说,这次挨罚,你又受伤了,阿兄会让你去国子监上学吗?要不不去的话,你岂不是可以在家玩了?” 裴璟骥挪动着自己的身子,不让她挨,闷闷道:“想得美,你忘了在咸满州的时候了。” 裴璟昭一激灵,抱住自己,“啊!阿兄要是因为你回家,把我也捎带上教导怎么办啊?!” 越担忧越成真,国子监次日就不当不正的放假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死不休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死不休 国子监是为大洛朝廷输送人才的地方,可历经多年,早已腐烂不堪。 女帝惜才,对能培养人才的国子监不好好教书,反而将世俗之气带进去,破为不满,早就有将国子监大换血之意,裴璟骥和郑十九郎起了冲突就是一个契机。 毫不起眼的贵族子弟斗殴,燃起了熊熊烈火。 萧子昂离开郑家后根本就没去找裴寓衡,而是转道去了国子监,要知道,那里还有他们萧家的孩子。 而欺负裴璟骥的,他们家还占了一个。 他从那孩子嘴里获悉真相后,没给裴寓衡反应时间,直接动用自己的权利,将国子监上下凡是同世家大族关系密切的官员弹劾了! 女帝要做的就是他萧子昂要做的,虽事情同裴寓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对于一心向上爬的萧子昂来说,抢裴寓衡功绩又算的了什么。 国子监出了学生差点瞎了一只眼、学生父亲扬言断臂之事,经由萧子昂的弹劾,立刻在朝堂上引发了动荡。 女帝震怒,下令查封国子监。 而那些官员家中本就有孩子在其中上学,裴家三郎面被划破,还求到宫内舍人那拿药之事他们也听说了,谁又能放心将孩子继续留在国子监。 得罪了世家大族的子弟,是不是就得被打,身有残疾,再也无法考进士了? 他们是官,但也是为人父母者,要不是国子监象征了地位,他们才不会将孩子送进去。 现今摆明了国子监要清洗一遍,他们默不作声,不掺和,不反对,就静静看世家大族和女帝两方角逐。 最后,世家大族还是败下阵来。 因为在萧子昂弹劾完那些官员,还特意同裴寓衡言,莫要生气,这也是为他减轻压力后。 裴寓衡动手了,他没空管萧子昂,他愿意弹劾,还算是帮了他一个忙,功名利禄对他而言并不具备吸引力,大理寺卿这个位子,他还不打算让出去。 他将大理寺尘封的涉及到郑家、萧家、裴家、王家的案卷中全都找了出来。 而后以案卷存疑为由,将这些案件全部重新审理了。 换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大言不惭的说案卷有问题。 如小山的案卷,怎么可能审的完,神仙也不能那么快挑出错来。 可那若是那人是裴寓衡,大理寺的官员先得告诉你,他行。 他的过目不忘,熟知律法,在咸满州当县令的判案,在大理寺解决疑难杂案的经验,在这一刻体现了重要作用。 大理寺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每个人都脚下生风,哪怕路上遇见同僚都不会停下来打个招呼,只要将这些案子查清,就又是一桩功绩,谁会嫌弃功绩烫手。 他们忙得只会在午休吃饭时,暗戳戳比较。 “裴少卿将王家的案子交给我了,我已经按照裴少卿说的,找出三条线索。” “嘿,裴少卿将萧家和郑家旁支的两个案子交给我了,郑家的案子我都弄完,将证据交给裴少卿了。” “你们这算什么,我那日进屋递交文书,瞧见裴少卿已经整理完裴家的五件案子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埋头苦吃,“快给我点水,噎着了。” “我先不吃了,还的去趟牛家村。” 哗啦啦板凳闹出的动静寂静之后,官员们一个不剩,全去查案了。 本是经打点过分被尘封的案子,就这样被裴寓衡曝光在阳光下。 他不挑别人,专挑下手欺负裴璟骥的人家来,让洛阳其他担忧的人放下心来,还回家嘱咐自己儿子,日后在国子监,看见裴三郎绕道走。 裴寓衡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不止如此,他就是一匹孤狼,见谁咬谁,在朝堂上只听女帝一人之命,连萧子昂背后都有萧家,可他没有。 虽说崔棱当他老师,就如同其父,可毕竟崔棱老了,他又能在朝堂上待几年。 他无所畏惧,下手便显狠辣。 毕竟有谁像他似的,对世家大族没有丁点敬畏之心,说挑就挑,连个赔罪的机会都不给。 哦,那郑家还是他夫人的娘家,他不也照样没放过。 不过郑家因宣月宁已经教训了郑十九郎,裴寓衡就意思意思找了个旁支的案子,倒也没让郑家折腾。 是的,折腾。 这些案子有的年头久远,甚至明面上都看不来和那些人家有关系,可他就是能从中找出不合理之处,着人去查,定能顺着查到那些世家大族身上。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多少族人,藏污纳垢之事永远都少不了。 就这么一次次被裴寓衡叫过去开堂审理,是人都能看出来,裴寓衡就是在拖,分明证据齐全,他偏要给这些人反驳的机会,而后再开堂,再叫人过来。 甚至有的官员官阶过高,涉及的案子复杂,还三司会审了! 家族内部的人坐不住,谁乐意拿着老脸天天去大理寺待着,纷纷指责起没教导好孩子的那一支。 当他们不知道呢,裴寓衡会找到他们头上,还不是因为自家兄弟被人划伤了脸,这是给他出气呢! 赶紧麻溜的,该上门赔罪就赔罪! 王家是第一个坚持不住的,本来他家孩子就是站在旁边,连手都没动,不过是和郑十九郎亲密了些,便叫裴寓衡一道算上了。 他们带着孩子,还生怕裴寓衡不满意,给孩子背上缠了一层树枝,纯当负荆请罪了。 说起来,裴家和王家还有些渊源,郑亦雪的身世,可不就是王家小娘子揭露的。 王家还想拿此事让裴寓衡高抬贵手,要不是他家小娘子,栖霞亭主如何能找到亲生父母,嫁给裴寓衡。 裴寓衡红唇轻笑,笑的王家一众人毛骨悚然。 有那好八卦的,听闻过宣月宁和郑家不和的谣言,裴寓衡就连郑家的麻烦都敢找,当下连连赔罪,直说自己族人不会说话,他们是来给三郎赔罪的。 已经被裴寓衡布置下的读书任务,弄得蔫蔫的裴璟骥被叫了出来,有气无力的说自己原谅了,而后眼巴巴的瞧着裴寓衡。 裴寓衡只道:“去找你阿姊。” “谢过阿兄。”而后他直接越过王家小郎君,跑向宣月宁和兄长的院子,他要阿姊给他做好吃的! “这……”王家小郎君小心问道,“怎么三郎没在养伤吗?” 裴寓衡看向这个小孩,鉴于他并没有动手,往日也只是围观,解释了一句,“他既犯了错自然是要罚的。” 王小郎君呐呐不敢言,其实特别想问一句,犯错的不是他们吗?怎么还罚裴三郎? 反而是站在一旁的王氏族人若有所思。 裴家风骨,从小事中就能瞧出。 不溺爱,不拔苗助长,赏罚分明。 撇开身份等不谈,裴寓衡此人,可交之。 在王家赔罪后,大理寺终止了对他们案卷审理一事,立刻被萧家和裴家知道了。 萧子昂本还想借此磨磨族人傲气,却被母亲和父亲扰得不胜其烦,只得带着犯错的小子登门拜访。 他也不客气,本就和裴寓衡不合,直接把孩子晾在裴寓衡面前,自己老神在在坐下了,还道:“姊夫,这孩子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裴寓衡被这一声姊夫叫的差点拿不住手里的杯,“萧御史中丞怕是叫错了人。” “栖霞亭主现今是郑家十一娘,我家夫人又是郑家十二娘,唤淳元一声姊夫,可有错?莫不是是妹夫?” “带着孩子离开我家。” “哎,别别,”萧子昂哪还有半点清朗君子的模样,活像一个耍赖皮的人,“淳元不愿我那般叫人,我就不叫了,淳元如何才能消气?家中族人可是受不了三天两头被叫到大理寺的日子了,可别累着淳元身子,哪能天天审案。” 裴寓衡不言语,目光冷淡的看着站在他面前憨憨的孩子,手指敲击着桌子,半晌才道:“萧御史中丞,帮我弹劾个人罢。” “裴家家主?成交!那我把这孩子带走了。”萧子昂作势就要带着孩子走,哪里又真是不关心自家侄子的人。 可裴寓衡半天不发话,他便又重新坐了回来,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实则皮笑肉不笑。 出乎他意料的,裴寓衡只是说:“让他给三郎道个歉。” 萧子昂诧异,早有耳闻,裴寓衡饶不饶全看裴三郎原谅与否,没想到竟是真的。 萧家小郎君已经听愣了,两只眼睛都不知该看谁,虎头虎脑的同裴璟骥道歉:“三郎,对不住,我也是昏了头了,日后在国子监,我罩你!” “你还罩人家,你打的过他吗?”萧子昂简直没眼看,自家侄子跟裴璟骥站在一起,真是怎么比怎么傻。 他挠挠头,“我,打不过,那怎么办?要不三郎你也骂我一顿,打我两下。” 裴璟骥也是一言难尽,回头看了看裴寓衡,见他不理自己,只能板着小脸道:“那便不必了,在国子监打架终是不对。” 他是客套,可萧家小郎君来了兴致,“虽是不对,但那日你可真英勇,那几招哼哈就把十九郎给放倒了,改天你也教我几招,别改天了,反正国子监不用上学,你不如现在就教教我。” “是不是得先扎马步。”说着,他迈开腿自己就蹲了下去。 裴璟骥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又想起裴寓衡就在身后看着他,硬着头皮回去了,“不巧,我倒是没甚时间教你,我阿兄给我布置了好些功课,我还没有做完,要不,你跟我一块做功课?” “啊?”萧家小郎君站了起来,蹭蹭蹭离裴璟骥三步远,一副对功课敬而远之的模样,冲萧子昂道:“叔父,回家吧!” 萧子昂:“……那,淳元,我们就先回了。” 裴寓衡颔首,笑着对萧家小郎君道:“有空来找骥儿玩。” “不不不,不用了。”他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抓着萧子昂就往外拖。 王家、萧家,都脱离了裴寓衡惨绝人寰的审案,唯剩裴家还在煎熬,他家没有人上门求情,两家势如水火,上门不过是自取其辱。 裴寓衡怎么能放过他们,不从他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都是轻的。 在他手里的案子,已经让裴家焦头烂额,偏偏萧子昂还弹劾他们没完,弄得裴家的人都很火大,每每上朝,只要裴寓衡出声,必要反对,而后辩不过裴寓衡,被动挨骂。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可在他们这,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在这种,家族内里有裴寓衡的陈年旧案等着你,朝堂上有人拿种种理由支持国子监改革下,世家大族消停了下来。 国子监里,除了有真才实学的夫子们,其余人等全被替换成女帝的人手。 而负责国子监的,便是崔棱。 他本是大洛才子心中榜样,至少不炫耀弟子时,可谓端得住自己儒士模样。 有他在国子监坐镇,孩子们的学问还用愁吗? 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只有动手伤人的郑十九郎离开国子监,错失良机,万分后悔。 崔棱一到国子监就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之前种种规矩全部废除。 一年只放一个月假,一个月只放三天探亲假,所有入学子弟均不准带小厮书童。 这不算什么,基本所有的学院都有这样的规矩,但是,他制定了严苛的考核制度,每月进行一次考核,是为小考摸底,三月进行一次大考,成绩记录在册。 每半年根据成绩进行一次分班,待年末综合考试加上平时大考成绩不合格者,直接劝退。 除此之外,他还和其他学院定下了交流赛,只要能参加比赛取得名次,就能得到他的私下辅导。 学生们苦不堪言,家长们喜不自胜,夫子们也同样不轻松啊! 教之有道,每位夫子都要受到他的考核。 夫子们,夫子们恨不得自己也在被赶出之列,可看着国子监的学生们进步飞速,也感受到了为人师者的愉悦感。 闲暇时,最爱的就是比比自己的哪个学生优秀。 裴璟骥眼皮上的伤已经掉痂,只留一道浅浅粉色印记,养得好,兴许不会留疤,被裴寓衡高压教导一番后,他性子比之以往更加开朗,渐渐身边有了许多小伙伴。 也被不少夫子喜爱,教骑射的夫子,教四书五经的夫子,都吵着说他是自己的学生。 然而此话一定不能被崔棱听见,不然他们耳朵就要遭殃。 “我刚从淳元处要来一副字,诸位且来瞧瞧。” “哎,淳元就是心系百姓,还给陛下写了一份咸满州贸易区的发展,你说他都不是州长了,操什么心。” “今日,淳元又破了一桩案子!还是裴家的!” 众人:崔老,你光环掉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温暖冬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温暖冬日 “阿娘、阿姊,我回来了!” 兴冲冲的裴璟骥从大门跑了进来,在国子监被众人喜爱夸奖,有小伙伴领着他爬树斗蛐蛐,这个腼腆的孩子显露了孩子的天性。 比以往要活泼许多。 但本质上还是乖巧听话的孩子,会这么开心,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宣月宁正在书房看账本,如今已经十二月末,咸满州的皓月坊已经将账本送了过来,而得益于宮燕儿的添妆,她在洛阳也开了家和咸满州一样的皓月坊,生意一直很红火。 仗着这两个铺子,裴家的生活一直都能很好的维持下去,尤其宣夫人搬了进来后,朝气蓬勃,自己在洛阳附近买了土地,雇人耕种,他们一家的蔬菜全被包圆了,日子是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 接过冲她跑来的裴璟骥,她拿出汗巾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又让雪团给他倒杯水,嘱咐他小口抿着。 这才近距离去瞧他眼皮上方的伤疤,那道疤已经从粉红转变为白,亏得他本就随了宣夫人,同裴寓衡一样,皮肤白皙,不仔细去看,都瞧不出这有道疤。 可当你发现了它,就会觉得他愈发秀气的小脸,硬生生被这道疤添了一分凶厉,因着他早早决定要去从军,战场上险象环生,她和裴寓衡虽还对这疤耿耿于怀,也只得释然。 别说一道疤了,他只要日后能有条命,全须全尾的回来,他们就很知足了。 裴璟骥乖乖缩在她怀里,捧着杯子,任由她观察自己脸上那道疤。 “怎的今日这般开心?明日起是不是国子监就要放假了?” “嗯嗯!”他重重点着头,“明天我们就不用去上学了!阿姊,我今年考核得了七科甲等!” “呀,都是甲等!国子监里有几个得甲等的学子啊?我们骥儿真厉害!” 裴璟骥扬着小下巴,滔滔不绝跟她说起国子监的同窗们,最后十分得意的同她道:“国子监里我得的甲等最多!因为不光有武学课要上,还有进士科的课要上。” 她本想在他额头上亲上一口,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他嫂嫂了,这个动作有些不妥,就摸摸他的头,“这么好的成绩,等你阿兄回来,我们给他一个惊喜好不好?” 能够得到充当他父亲的裴寓衡认可,那可是比得到甲等还要让人开怀的事情。 “好!” 等裴寓衡回来,就见宣月宁对他使眼色,“国子监年末考核已经出来了,你可知道骥儿考了什么成绩?” 裴璟骥两手放在膝盖上,努力摆出自己不在乎的样子。 裴寓衡早在大理寺就已经被同僚恭贺一番了,今年国子监大改革,年末的考核大家都很关注。 这次的考核就相当于对孩子们的整体情况进行一次摸底,毕竟孩子们长时间处在乌烟瘴气的学习氛围下,改革的时日尚短,普遍考的不好。 裴璟骥获得了所有科目的甲等,可不就成了他们恭贺的理由。 他面色平淡如水,像是没懂宣月宁的意思,入坐后举着杯子遮挡自己已经翘起的红唇,“哦?骥儿考的如何?” 宣月宁催着裴璟骥道:“骥儿,快讲成绩告诉你阿兄。” 裴璟骥挺挺小胸膛,“阿兄,我这次考核得了七甲!” 裴寓衡适时露出了惊愕神色,赞扬道:“大善!” 如果裴璟骥身后有尾巴,恐怕此时就要摇了起来。 终日的积累,学武又学文,在这一刻显露了他的才能。 他只是比不上裴寓衡这过目不忘的人,可在普通学子中间,被裴寓衡教导出来的强大自制力,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单纯的学子们总是很容易臣服在优秀的人之下。 他全科得甲,更是在国子监积累了小威严,不少之前还摆着架子,看不起习武学子的小郎君们,纷纷和他交好起来。 尤其是萧家上门赔过罪的那个小郎君,萧九郎! 简直和裴璟骥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在所有学子都兴高采烈回了自己府上,他探头探脑来了裴府。 要不是家里的老管事发现了他,这孩子还不知要在外面冻多长时间。 他可是一路跟着裴璟骥回来的。 和裴璟骥全科得甲全然相反,这个孩子,全科得丙,如果再细分个上下,那就是丙下,换言之,不合格,还是不合格中最差的那一批。 也就是这次考核是为摸底,不然按照崔棱之前定下的规矩,他已经被逐出国子监。 他被冻惨也被饿惨了,进了府就一顿狼吞虎咽,嘴里塞着糕点同裴璟骥求情,“三郎,你让我在你家住段日子吧,不然回家我肯定得被我父亲打青屁股。” 这孩子说好听点叫太过单纯,说难听点叫傻里傻气,他自己主动说,跟在郑十九郎身边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写功课,不然他不可能同一个庶子来往密切。 还有裴璟骥给他作证,每次郑十九郎那帮人找他麻烦,都是萧九郎用“烦不烦”、“回去给我写功课”之类的为由支开他们。 要不是那日郑十九郎说话过于难听,还牵扯到他最敬仰的阿兄、阿姊,他突然怒而冲上去,之后两人打了起来还见血,将萧九郎唬了一跳,上去拉架,从而被裴寓衡盯上,应是没他什么事的。 在裴寓衡找萧家麻烦的时候,他没少挨凑。 可以说,实惨。 要不是知道这些,裴寓衡和宣月宁即使再尊重裴璟骥,也不会放任和他交往,还成为好友。 萧九郎吃着还凑到裴璟骥身边,可饶是如此,也颇有仪态,没将碎屑掉下来,“话说快过年了,你阿兄不会给你安排功课吧?我可打算在你家住到开学的。” 自以为的声音小,事实上屋里的裴寓衡和宣月宁全听见了。 裴寓衡抬袖遮面轻咳一声,裴璟骥立马坐直了,“那不能!” “那我就放心在这住下了。”他摇头晃脑地又把身子歪了回去,继续同糕点做斗争。 宣月宁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偷偷瞪了裴寓衡一眼,这兄弟俩,欺负萧九郎这孩子老实是不是。 他裴寓衡在教导裴璟骥身上,什么时候落下了。 她得说句公道话,跟着裴寓衡学习,可比在国子监累多了,没见伤好之后,裴璟骥几乎是迫不及待跑去国子监,要不是年纪太小过于思念家,恐怕连每月可以放假的三天都不会回来。 萧九郎是脑子一热非要在裴家住下,可裴家人不能就这么任由他住下。 临近年末了,宣夫人比往常忙的多,没空管这些事,宣月宁就让家中小厮去萧府送口信,先告诉人家一声,孩子在他们家府上,还说要住段日子。 萧府的人为了找他都快把洛阳城掀翻了,就连萧子昂这个御史中丞都被唤了回来。 萧九郎可是他兄长的独苗苗,唯一的嫡长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在得知萧九郎那小混蛋跑去裴府了,他的父亲可谓怒发冲冠,当即就要冲到裴府将他抓回来,全科悉数考了丙下,还敢跑! 回来非打断他的腿! 萧子昂将其拦了下来,扇着扇子道:“兄长莫急,让九郎在淳元那待几天也好,要知道三郎能考七甲,同淳元的教导分不开,我可是听说他布置的功课比国子监还要重,不妨让他也体会一下。” “那,这都快过年了,裴少卿还,还布置功课?” “是要的,我刚从大理寺回来,听他同僚说,他们从他那要了一份在过年时教导家中孩儿,不让其玩物丧志的列表。” 萧父踟蹰了一下,“会不会太累了?” 萧子昂:“……不会。” 所以他侄子现在还不成器是有原因的。 还被父亲小小关心了一下,结果被万恶叔父卖了的萧九郎,在和裴璟骥、裴璟昭一道学习时,崩溃了! 年末要整理各种总结,还要给手下官员考评的裴寓衡,忙到飞起,也不忘三个孩子的功课。 他都是前一天布置功课,而后晚上回家检查。 对于裴璟骥和裴璟昭他心中有数,唯独面对萧九郎,他耐心都快丧失了,这孩子以前真的有读过书吗? 他竟然要给他布置《千字文》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 那狗爬一般不堪入目的字…… 他会得丙下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跟他一对比,昭儿、骥儿简直太优秀了,不愧是他裴家的孩子。 有萧九郎分担火力,裴璟骥和裴璟昭可算是能松口气,就连那小小的妒忌他能得到兄长指点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萧九郎,好兄弟! 务必将他留下!不能让他产生要走的念头! 好吃的、好玩的、就连甜言蜜语都不客气的同萧九郎讲。 尤其是裴璟昭出马,一个顶俩,好使! 萧九郎就这么在裴家待到过年,才被他叔父萧子昂领了回家。 萧子昂只道谢裴寓衡教导了自家侄子,还说过了年再将侄子送回来,半点没提要希望他给自家孩子启蒙。 和裴寓衡之间的距离分寸,他拿捏的极好。 回了萧府的萧九郎,想象中的挨打是没有的,反而是父亲考查他功课发现这孩子竟然读到四书五经了,震惊坏了,好一顿夸奖,而后他母亲给塞了不少铜板以做鼓励。 萧九郎得瑟了,过了年就带着其他小伙伴过来投靠裴璟骥。 裴璟骥在国子监的好友,也都是彬彬有礼的,在裴家住了一日后就恋恋不舍的回家去了,只有萧九郎这个厚脸皮的还缠着裴璟骥。 看着裴璟骥身边的小伙伴逐渐多了起来,本来不喜欢说话的孩子,愈发开朗,宣月宁和裴寓衡如何能不高兴。 而萧九郎你以为他是因为被裴寓衡教导后,奋发图强了? 不,他是怀念裴家的火炕了! 家里没有火炕,只能烧铜盆,好冷,还是裴家好。 是的,在咸满州的火炕被裴寓衡和宣月宁在裴府弄起来了,没办法,冬日湿冷的洛阳,即使屋里有火盆也难捱的紧。 他们裹着咸满州的厚衣裳,就越来越怀念那温暖的火炕。 索性就让王虎给他们把火炕垒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有了它,都不那么面目可憎起来,偶尔,宣月宁还会坐在炕上将大家送的铜板,重新擦拭一遍。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半时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半时分 呜咽的风声从屋外划过,裹挟着寒意向远方飘去。 夜半时分,宣月宁人还未睡,屋子就她一人,婢女都已经让她们去睡了,闲来无事,她把自己到洛阳的钱又重新数了一遍,心里瞬间就有了底气。 寒春料峭,砌起的火坑也没让它闲着,散发着阵阵暖意,可她不敢上去,生怕自己一觉睡过去。 过了困劲,反而就睡不着了,她支着下巴等裴寓衡回来。 从书房中轻手轻脚回来的裴寓衡一开门,就瞧见他的小妻子百无聊赖的等着他,见他进门,眼里倏地爆发出神采。 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喋喋质问先到了,“大理寺是又有什么案子了?你怎的在书房里待到这么晚,自己身子是什么情况不知道?” “无事。” 宣月宁翻了个小白眼,暗自嘟囔,无事就有鬼了,这阵子也不知道他在书房鼓捣什么呢,上前去为他褪衣。 裴寓衡稍稍后仰,还有些不是很习惯她这副样子。 她倒是没想那么多,赶紧脱衣,赶紧睡觉,不然刚挨到枕头,明个他又得早起上朝了! 拿出一直温着的药,裴寓衡眉毛一跳,人就虚弱地靠在床头,头微微别过,不去看它,“夫人,太苦了,我不想喝,我近日也没犯病。” 宣月宁嘴角抽搐了一会儿,自打两人成亲,他是越来越娇气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那也得喝!”板着脸把药放在他鼻前,“赶紧下床,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洗漱就睡觉!” 他当做没听见般,还自己往被窝里钻了钻,“太累了,先睡吧。” 那丁点困顿的睡意,全被他的小动作弄没了,一手止住他的动作,“快起来,骥儿上药都没你这么麻烦。” 裴寓衡露出的脸上疲惫有之,他是真累了,最近一直在追查父亲的案子,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愿错过,心里压着事,这苦涩涩的药,想任性的不喝了。 可她拿裴璟骥和他比,那眉心的褶皱散去,便显得有些委屈,眼里全是控诉。 宣月宁定了定神,不被他美色迷惑。 能不心疼吗,打从成亲以来,她就没见他晚上睡觉擦掉过唇脂,对自己仪容如此在意的人,最近累到嘴唇干裂而不自知。 再不喝药,等闲下来,非得大病一场。 铁面无情地上前将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连哄带骗的喂他喝了药,等收拾好了,她也爬上了炕。 以前的两床被子,如今只剩一床,每天早晨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和裴寓衡一个被窝,另一个被子就是多余,索性让婢女给收了起来。 宣夫人自然是听到风声,却忍耐着没让自己过多管他们房里事,但闲暇时,还是会跟她说上几句,她现在年岁小,裴寓衡身子也不好,就差没明着说,你二人现在还不能同房。 撇撇嘴,在被窝伸个懒腰,她倒是精神奕奕,一点不困了。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裴寓衡出声问:“怎么?” “等你等到太晚,现在不困了。” 他叹了口气,“下次不要等我,自己先睡。” 她哼哼,“那可不行,你几时睡,我就等到何时,省得你不在乎身子,下次你若是还这么晚,我还等。” 两人之间距离一臂之隔,他伸出一只手,将她温热的手握在手心,“好,我下次定不会熬到太晚,别想事情,赶紧睡。” 她也想睡,可睡不着。 裴寓衡给她拍着,“那你同我讲讲今日发生了何事,也让我知道知道。” 宣月宁揉揉眼睛,作势要起身,“你赶紧睡吧,是不是我吵着你也睡不着,我去睡书房。” 人还没整个起来,已经被他又按了下去,“别折腾了,我无妨,明日去大理寺也能补觉。” 她转了个身,面向他,只能模糊的看清他的轮廓,他让她说的,那她就说了,这几日都没好好同他说话呢。 “骥儿的伤我让大夫看了,再涂药也是徒劳,伤疤是要留的,索性不仔细看看不出,但如此一来,他进士科考是肯定考不了,唯有上战场拼之一道,以前想着他大了,自己会改主意,可如今被逼着只能选武之一道,我心里也甚是不是滋味。” 他说:“骥儿看着腼腆,实则最是主意大的,轻易不会改变,无需为他担忧,他喜欢从军,我们也只能支持,不能我们希望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也知道,但是就怕他会遇到什么事。”她声音低落下来。 难受地拱着枕头,她就拱到了裴寓衡处,索性把自己扎进了他的脖颈间,呼吸拂过他的肌肤,青丝摩擦着他的脸,他握着她的手,倏地用力。 没心没肺的人儿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到骥儿日后要从军,真是该庆幸陛下对军队的事情十分上心,从没有苛扣军饷的事情发生,不然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他去,就算他恨我也不许。” 大洛重文更重武,周边诸国虎视眈眈,打从建国起,大洛就以武闻名,一支支铁骑,让人闻风丧胆。 在这种情况下,从军后积累军工是非常快速的事情,堪比进士的一步登天,只不过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杀敌得来的。 但是要养这么多支军队,所要消耗的军资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女帝还要组建海军,开海上贸易,便引发了朝臣的不满,近几日早朝都吵翻天了。 想到这,她自然是要问的,有枕边人在,何苦自己想。 他沙哑着嗓子为她解释,年末户部统计税收,大洛今年江南发洪水,税收被女帝叫停,便少了一个进项,加之赈灾花费众多,军饷还有每月要给朝臣发的俸禄,本以为会入不敷出。 女帝都做好开私库的准备,结果户部出来的数字却是持平。 盖因咸满州的贸易区给她送了大笔钱,而赈灾花销又被商人捐钱给抵了,一出一进,反而平了。 哪年都是要开私库养军队的女帝,有了钱,就把目光放在了大洛一向稍弱的海事力量上。 咸满州可以建贸易区,那海上又怎么不行,漂洋过海到别国开展商贸,便能为大洛带来雄厚资金。 要出海,便要有船有人,人她可以招,可以训练,但船非常不好建。 世家大族故步自封,他们盘根错节,同海边强盗也有联系,自然不想损失自己利益,坚决不同意。 可女帝一意孤行,就是要建! 有咸满州贸易区的例子在,海上贸易如何开不起来,路都铺好了,就差你往上走,你偏说道是错的,可把女帝气得不轻。 而贸易区又是裴寓衡弄出来的,女帝要开海事贸易,他也跟着参与,若真开了起来,他的功绩自不必说。 他本就靠一手好字在文人中间有一席之地,之前在咸满州解决了军人家属的问题,又被武将所喜,罕见的成为了文武两方都有好感的人。 当然,除了视他为洪水的世家们,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一天比一天大,再不会有人看他未及弱冠就轻视。 她困意涌了上来,窝在肩膀处打哈欠,“我说呢,家里文官武官怎么进出那么频繁。” 本来是孤臣的裴寓衡,突然多出那么多交际的人,让她也有隐忧,害怕同前世不一样,会改变什么。 他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他们过来一是同我商议海事贸易,二是那些武将同我请教该如何规划他们军队军人家属问题,陛下也是知晓的。” 她闷声恩了一句,突然一个激灵,“那些武官有求于你,那骥儿?” “是有不少武官向我承诺,日后骥儿从军,可以去他们麾下,必会护他性命。” “那可真是太好了!” 裴寓衡没说,都让他拒绝了,被人护着,能有什么出息,他想从军,便靠着自己能力往上走! 宣月宁又精神了,脑袋一抬就把他的下巴给顶到了,牙齿碰撞的声音响起,裴寓衡嘶了一声。 她慌忙起身,就想下地点灯烛,看看他怎么样,然而她是睡在里面的,想要出去必然要从裴寓衡身上。 裴寓衡执起手放在额上,另一只手无奈将她拦住,“我没事。” 就是咬到舌头尖,疼了一下。 “真没事?” “无事。” 宣月宁重新躺了下来,这回是真不困了,拉着裴寓衡絮絮叨叨起来。 就听她从裴璟骥娶媳妇,应该自己攒钱,到裴璟昭的嫁妆该给多少,皓月坊还得再扩大一层。 说华中地龙翻身,死伤无数,商人们抓到机会拼命捐款,想为后代谋求一个考进士的名额。 女帝想组建海军,世家以江南大水、华中地龙翻身为由抨击,说这是上天示警,女帝惹了神怒,又说赈灾要花费大量钱财,无力承担海军费用,意图逼迫女帝停手,被女帝在朝堂上骂的狗血喷头。 还非得推着他讲讲女帝是怎么在朝堂上大展神威的。 他握住那双不老实的手,寥寥几句就将那日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道之,女帝又是如何讽刺他们尸位素餐。 “陛下真是太厉害了!” 她扭动着身子,将手抽了出来,捧住脸颊,她可是女帝亲封的栖霞亭主呢。 裴寓衡本是平躺着的,半梦半醒间耳里全是她低低又带着兴奋的说话声,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手一伸,就将人揽了进来。 后背贴上他有些冰凉的身子,宣月宁立即说不出话来了。 沙哑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威胁,“睡不睡?” “睡,话说父亲的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恩?”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往后一勾,她整个人被牢牢扣在他身上。 “我这就睡!” 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料之外 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料之外 裴寓衡同宣月宁说的没错,世家用大洛没钱供养海军,开辟海上贸易为由,激烈的反对。 他们甚至拿出前几年,大洛需要用到钱的地方,来暗示女帝,兴许这个新年还会有更多用钱的地方。 将钱放在暂时看不出什么用的海军,有风险的海上贸易,耗巨资造船,在他们看来是在做无用功。 随着气氛愈加焦灼,宣月宁连宫燕儿的面都看不到了,不光是她,裴寓衡如前世一般,有了不经通报即可进宫的权利。 从这一点,远远将萧子昂甩在身后。 而他得女帝重用,也反馈到了她这,来皓月坊下订单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宣月宁现今已经是栖霞亭主,除了给亲近的人设计衣裳,已经不再自己动手画图。 她的最后一个作品,还是大婚时的嫁衣。 好在她的主意用不完,完全可以指点皓月坊的画工们。 洛阳有钱的人多,在咸满州时都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涌来,何况开在洛阳,开店没多长时间,她就回了本,已经开始盈利。 而她身在皓月坊,也感觉到了街上行人匆匆的压抑感,天穹扣下,让人心惊肉跳,预感成真,女帝不禁骚扰,在朝堂上提出,连商人都知道给华中地龙翻身之地捐钱,大洛如此缺钱,拿不出赈灾钱财,不如世家们也掏下腰包。 这下世家大族们可傻眼了,商人们是要捐钱获进士名额的,可他们捐钱那完全就是打水漂。 女帝说的好听,什么捐款给华中,光商人们挤破脑袋捐的款,都够华中消耗了,要他们捐钱,是恼了他们,这些钱,定直接进了国库,会成为女帝日后组建军队的资本。 他们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捐,女帝会联合新派官员,说他们不爱惜百姓,捐,就是变相帮了女帝。 这回他们消停了,再没有提不能开展海事,像模像样的给捐了点,偌大的世家,捐的款还不如裴寓衡在江南水患时捐的多。 女帝达到目的,却并不开心。 世家们的权利太大了,她为大洛未来发展而操心的时候,他们只会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生怕她会削弱他们。 虽然这是必然的事情。 而接下来,女帝用想她的名义频频宣她进宫,每次进宫都要捎带上裴寓衡,而后把她扔进偏殿,好吃好喝伺候,又有书桌可以画图,可就是瞧不见说想她的女帝。 每次都是裴寓衡密见女帝,有时连宫燕儿都不能在场。 宫燕儿饱读诗书,自然也是会绘画的,还时不时指点一下她的画技,她本就在画之一道上有些灵气,在这偏殿中,倒是画出不少好画。 每次画完的东西都是不准带出偏殿的,生怕传出什么东西,有的画,女帝闲暇时也会点评一二。 即使没见过面,宣月宁觉得也值了。 他们密谈的东西,她不知道,但她猜到了,因为在洛阳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有年轻学子,对世家大族不用交税一事,提出质疑。 大洛百姓耕种艰辛,他们除了要养活自己,还要纳税。 而世家大族,他们拥有良田千顷,却不用缴税。 百姓们辛苦劳作种出粮食,凭什么用来养活这些人? 世家大族人口众多,百来号的人,全都不缴税,吃白食,他们的权利如此之高,是否应该收回一下,至少他们名下的田地该纳税才是! 人,都有同情心理,当百姓处于弱势,世家大族处于强势时,人心自然就偏向了辛苦劳作的百姓们。 这个声音,由弱变强,拧成了一股绳。 在这种声音,让世家们起初的不在意,变得派人要堵住悠悠之口,却引来更大反弹的时候,裴寓衡站稳了“北门之首”的名字。 他在大殿之上,直接递了奏折,直言世家不缴税,已不符合大洛现今的情况,应进行变革,他们该缴税了。 首先剑指,世家大族之首——郑家。 他啊,拿与自己最亲近妻子的娘家开刀。 世家们无不感觉刀悬于顶,裴寓衡是疯了不是,还想不想认郑家这门亲事了,这让栖霞亭主如何自处? 裴寓衡眉眼淡淡,对郑延辉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们不是说大洛穷吗? 你不是总觉得宣月宁包藏祸心吗? 你不是不拿她当女儿吗? 好,缴税吧,就由你们出这份钱,将大洛变得富裕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 香车宝马、美婢环绕、葡萄美酒、踏春游玩。 屹立多年的世家所能享受到的东西,已是比掌握大洛的女帝还要多,仅朝堂之上就有半数的世家子。 还要多亏萧子昂去年一封奏章,惩治了不少世家子弟的官员,这才让女帝安插了自己人进去。 裴寓衡这一记闷雷,将世家们轰蒙了,谁给他的胆子。 自然是女帝! 消息从洛阳以最快的速度向外扩散,整个大洛的人都知晓了女帝要拿世家祭刀了。 就是不知谁胜谁败,要知道让世家缴税,宛若割肉,他们所涉及的田地、商铺多的数不胜数。 而前朝便有人提过此事,均被世家给搅黄了。 普通百姓期待着女帝胜利,世家缴税,他们身上严苛赋税便能少上一二,世家自然希望在洛阳那几家,如前朝一般,再次将此事按回去。 在大家的目光中,开展海事贸易、组建海军一事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不止海军,就连各边境的将领都接到通知让其练兵,女帝本就没打算世家会乖乖交出权利,文的不行,那来武的。 而在洛阳,除了最窝火的郑家,就数裴家被裴寓衡打击最多。 过目不忘的裴寓衡,被崔棱等新派之人每日疯狂灌输辩解之词,成为打击世家的主力军。 而他每次,必拿裴家说事。 上次裴璟骥被裴十七郎挑唆十九郎受伤,大理寺裴家的案子就一直拖着没审完,扰的裴家烦不胜烦。 这次裴寓衡更是要狠狠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裴家本在洛阳地位不高,现下处境更为艰难,国子监的儿郎不受待见。 谁不是个小人精了,看不出来裴十七郎的挑拨,怎还会与裴家子弟来往。 名下产业因种种理由,或是沾染上官司、或是吃坏了人,被查被封。 家中女眷谁都不能在皓月坊买到东西,又是一番哭泣,那面朝堂之上新派之人死咬不放,大理寺的案子时不时就要你丢人现眼,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曾经他们随意欺辱的人,如今已是三品大理寺少卿,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比他们还得帝心,是女帝认可的“北门之首”,崔棱的关门弟子。 裴家怕了。 他们没去找裴寓衡、宣夫人,而是找到了宣月宁。 宣月宁正坐在皓月坊二楼柜台后面,拿着软布细心擦拭着首饰,从金钗擦到步摇,耐心又细致。 皓月坊一二楼布局完全仿制咸满州的店铺,只不过宫燕儿给她的地契,上面的房子是三层的,而洛阳本就有很多眼高于顶自诩上层人士的人,她索性将三楼设计成只接待这些人的地方。 洛阳是新都,任何新鲜玩意你都能在此找到,叫卖的胡姬,走街串巷的胡商,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皓月坊中用穿着不同服饰的小娘子来招揽客人,也不显得那般奇怪了。 有着棕色眼眸的胡姬,穿着皓月坊最新设计衣裳,身姿婀娜的来找宣月宁,她像是故意的,整个上半身都紧靠着宣月宁,轻声说:“少夫人,裴家来人,说定要面见你。” 宣月宁好笑地将她推开,她是穿了胡服,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可她毕竟不是男子啊,一个个的见天往她身上黏是怎么回事。 裴家人的生意他们皓月坊不做,他们自己心里也门清,既然知道还要过来,要与她面谈,联想到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缴税一事,八成跟此有关。 “请他们到三楼,今日三楼便不要让人上来了。” 胡姬面带可惜的下楼将裴家人带了上来。 三楼环境颇为清幽,从楼梯上去,一共就左右两个房间,大约猜到裴家的意思,宣月宁便从铺子中挑了一身最新的衣裳换了。 她如今可是裴寓衡的夫人,可不能让人看不起。 闲暇时穿胡服,正式场合,还是要换上女装,雪团三两下给她将头发盘了起来,头发太重,她还用手推了推。 只让雪团简单给她插了几支钗,便去见了裴家人。 来者姓苏,是裴行之的夫人,娘家同宣家一样,已经没落,加之长时间不和娘家联系,已不再用苏姓。 宣月宁笑道:“皓月坊刚进了一批料子,裴夫人这是得到信,特意过来的?” 屋里只她二人,其余人都被赶了出去,裴夫人是个长相十分讨喜的人,脸盆圆圆,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人不可貌相,她的手段可比自己长相要厉害的多。 裴夫人想表达亲昵拉她,被她当做不知的躲了。 两人坐下,扯东扯西一通,宣月宁都耐心应付着,绝口不问她到底想做什么,谁先开口谁先输。 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裴夫人,终是将话题拐了弯,“亭主也显得客气了些,我们都嫁的是裴家人,理应该更亲近些,逢年过节,也该走动走动。” 宣月宁眉峰一挑,这是想用血缘关系来说事? 只淡淡道:“那倒是奇了,夫君可从未说我们与洛阳裴家有何干系,我们从长安一路辗转到越州,差点命丧于那,期间艰苦自不必说,可也没见有甚族人现身。” 裴夫人那圆圆的脸一点瞧不见尴尬,反而顺着她的话说,“可不就是说,当时理应接应你们一下,奈何风声太紧,让你们误会了,我和我家郎君,也是不敢露出马脚,被人抓住把柄,对你们更为不利。” 她不着痕迹的将话噎了回去,“朋友之道,闲来无事还会互通书信,疏远之后,再想修补就困难了。” 裴夫人叹了口气,一副为难的样子,“亭主说的是,但再怎么说,他们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是同一位祖上,近日我家郎君夜里愁的睡不着,我问了才跟我说,原是裴少卿一直在打压他。” 宣月宁随着年岁增长,眼下小痣愈发清楚,伴随着她看破一切的神情,而更加生动起来。 血缘,她最讨厌这两个字。 就因为互相之间有血缘牵绊,便要处处受钳制? 怎么就没人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和他们流一样的血。 裴寓衡能够忍着和裴家在同一个朝堂上,而不是拔刀相向,都已经算是裴寓衡定力好了,若是她,分得和他们拼的两败俱伤。 她可不准裴夫人这样说裴寓衡,冷下脸来道:“朝中大事,我自是不知的,夫人何必扯那么多,我们两家什么关系,夫人难道不知晓?想来你家里还有不少原属于我夫君的东西!” 裴夫人没料到她说翻脸就翻脸。 洛阳这些贵妇们,哪一个说话不是夹枪带棒,谁会如她一般,话说的这般直。 “亭主怎的说生气便生气了,当时那也不过是无奈之举,谁会想到会到如今的地步,” 宣月宁立马接话,“是没想到孤儿寡母也能活下来,寓衡当了三品大理寺少卿,还给你们家带来了麻烦吧? 夫人,洛阳裴家和我们,早就分家了,夫人难不成记性不好,当年检举之人不就是夫人一家吗?还望夫人铭记这一点。” 记住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要来攀关系,她不会给裴家求情的! 裴父岂只是裴寓衡的父亲,那也是她宣月宁的父亲,那个父亲刚正不阿,对待儿子严厉万分,却独宠女儿。 少时,她也是骑过大马,在他脖子上玩耍的! 那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和宣夫人一起,给了她一个圆满的家,那样的人,含冤而死,如今杀人凶手就坐在她的对面,还妄想用那可笑的血缘打消他们抱负的想法。 何其可笑! 裴夫人道:“这误会可不就大了,怎的连亭主都如此认为,我们当时也是有苦衷的,若非如此,谁会自断一臂,将同族的人送进大狱呢。” 宣月宁蹙了眉,她这样说,裴夫人竟还是眉不皱一下,还有余力反驳自己,她到底意欲为何? “夫人,不妨直言?” 裴夫人笑,眼睛都快被挤没了,从小缝中冒出精光,“亭主幼时便住在裴家,说亭主是裴家女,亭主想必也会认吧。” 宣月宁警惕,“这是自然。” 她拿起汗巾,遮住自己的嘴,“亭主大婚那日,十里红妆,让人羡慕不已,就是可惜,亲生父母都未前去,而且,我还听说,亭主的父亲并不想让亭主嫁给裴少卿,可是如此?” 之前说的都是裴家事,怎么好端端又绕到了郑家身上。 她并未说话,裴夫人自顾自问道:“亭主,就没有疑问,为何不让你和裴少卿成婚呢?按理,裴少卿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前路一片光明,如此乘龙快婿,他怎么就是不喜,亭主可有想过?” 宣月宁心中一紧,眸中满是冰封,“夫人怎的,这么关心我的家事。” 裴夫人富态的圆脸不再笑了后,用怜悯的目光瞧着她,“亭主,我之前就说了,我裴家当初也是迫不得已,你说,谁有能力,威胁到我家呢?自然是郑家啊。” 自然是郑家啊!郑家啊!郑家! 裴父被同族举报斩首,长安裴家落魄至此,她竟说是郑家的主意。 宣月宁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般,扔努力保持理智,谁又知道裴夫人是不是信口雌黄。 “夫人真是说笑了。” 她道:“我可没有说笑,亭主仔细想想就能想通,郑家可是世家之首,我们裴家又怎敢和其抗争,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郑家让我们去举报的,是因亭主的父亲,才有了后续的事情。” “夫人说的可真是轻巧,就这样将自己摘了出去。” 就算郑家逼迫了他们,裴家的家财,不也被他们得了,郑家图什么。 宣月宁不信,裴夫人插刀,“亭主,此事真的跟郑家有关联,你还是回去劝劝裴少卿,不要再和他们死磕,否则,他怕是要步他父亲的老路。” 她的笑声让人如同被蛇爬满身,“可亭主你要如何自处,一面是自己的血脉亲人,一面是自己的夫君,我若是亭主你,就将真相死死遮掩起来,不被裴少卿发现,亭主还是回去好好劝说一番裴少卿,不要搞错了抱负对象,我们裴家当真是无辜的,让他不要再同我们纠缠了。” 这番话定是裴行之和她说的,而后过来威胁她。 宣月宁两手交叠,感觉自己手心出汗,汗津津的,“我若说不呢。” 裴夫人笑着说:“亭主何必如此固执,你不阻止,我们只能将郑家插过手的事情告诉裴少卿了,届时,你就危险了,恐怕,大洛第一位被休妻的亭主就要出现了。” 她拍了两下手,务必要从裴夫人嘴里撬出更多的东西,“夫人好口才,不妨夫人说的再详细些,我怎知夫人是不是再骗我,郑家当年是如何做的?” “当年你父亲任刑部侍郎,裴少卿的父亲入狱之后,将你父亲屈打成招,刑部现在还能查到案卷。” 有案卷可查,裴夫人说的话可信度大大增加。 她眼中十分得意,“我是为亭主好,这才将消息透露给亭主,只要亭主吹吹耳边风,让裴少卿高抬贵手,再将裴少卿手中证据销毁,这件事,我们裴家会带进棺材里。” 宣月宁咬着牙,“夫人请回吧。” “亭主,我真是怜你,被裴少卿的父亲一手养大,可亲生父亲却是刽子手。” 宣月宁闭上眼睛,听见裴夫人带人下了楼,雪团进来见她如同泡在水里,惊呼,“少夫人,你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出去!” “少夫人?” “我让你出去!” 猛地升高声音吓得雪团立刻白了脸,她何曾见过宣月宁这幅样子,赶紧退了出去将门关上,还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一片安静下,宣月宁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绝望、无助。 她当然知道裴夫人这是受裴行之的指使过来,甚至她话没有说全说透,裴父出事,跟他们伪造证据分不开,不管他们怎么狡辩,谋害同族他们都有份。 说什么他们也是迫于无奈,明明就是眼馋裴家的家财。 可她信誓旦旦的说郑家参与,还敢用此威胁,说刑部有卷宗,那这话就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的。 因为是真的,所以不怕她去刑部调查。 郑家真的参与了! 宣月宁眼眶里迅速聚积了一片汪洋,倾眶而出,打湿双睫。 她的理智告诉她,此事还存疑,还需要她去调查一番,可经历过前世的她,在听到裴夫人那一句,屈打成招时,就知道,她没撒谎。 郑家参与的话,那前世裴寓衡的一切举动就都说的清了。 他为什么送她回了郑家之后,就不再跟她联系。 为什么他宁愿自己吃苦,从吏往上爬,都不接受她的帮助。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接受她给的钱。 因为她是郑家人!身上流着郑家血,她认了郑家,还成天和郑亦雪不对付,她在乎她的血缘亲人,让他怎能再和她亲近。 他的骨气不允许! 她瘫坐在倚在上,将脸埋在手里。 一切都说的通了,为何他和八郎分明是好友,八郎从不看低他,他还是和八郎渐行渐远,朋友都没的做。 后来两人在朝堂上还成了死敌。 因为八郎已经是郑家家主了啊,他裴寓衡的敌人,如何再做朋友。 她身上一股一股的汗水涌出,她简直无法想象当他知道事情真相,他娶了郑家女会是什么反应。 郑家欠他良多。 她亦欠他良多,真是两辈子都偿还不完。 只要想到他知道真相后,会如同前世般疏远自己,会和自己和离,她的生命中再没有他的出现,她就喘不上气。 怎么能如此! 为何会如此! 此时此刻,她真是恨不得放尽自己身上所有的血,大声告诉他,她不是郑家女。 可她是啊。 她做错了,是她的错,她不该对裴寓衡动心的,更不该嫁给她,徒增两人痛苦,她就该如同刚重生时想的一样,只想让家里人过好日子。 可感情一事,哪里是她能够控制的。 她折服于他的才智,怜惜他的一切,她整颗心,除了他,再无旁人。 注定要让裴夫人失望了。 她怎么舍得让他受如此委屈,怎么舍得让裴父无法申冤昭雪。 他便是要休了她,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天穹之下,黑云密布,闪电划过屋子,“轰隆”一声,大雨带着她的心一起坠落在地,摔落无尘。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冷静地指挥雪团为她打水擦洗身子,换上胡服,她肃着一张脸回了裴府。 在裴府,她没事人一般,让厨娘帮忙,自己做起一家人的晚饭,见裴寓衡还没回来,她将饭食装进食盒,让小厮送往大理寺。 又抓到偷玩的裴景昭,逼她写了大字,才放过她。 等一切都完成后,她站在自己的房里,愣了会儿神,才起身走向书房。 裴寓衡的书桌,她向来是不会翻的,可今日不知怎的,脑袋里响起裴夫人的话,她就想看看,他都查到了什么。 手刚伸了一半,脚步声响起,披着披风的裴寓衡放下红纸伞,像是在和她抱怨,“这雨也太大了,将衣裳都打湿了,夫人,这衣裳穿在身上难受的紧。”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乌龙一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乌龙一场 张牙舞爪的闪电就在裴寓衡身后贯穿天地,它撕裂黑幕,犹如一条蛟龙,刺痛了宣月宁的眼。 她的手还凝在空中,指尖快要触碰到他书桌上的东西。 一瞬即逝的闪电过后,她被刺激地闭上眼,眼前全是白光,裴寓衡就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抿起嘴,红唇拉起一条直线,透着妖冶的危险。 他手中还在滴水的红纸伞,在地上积了一小摊水,犹如鲜血一般。 “夫人、月宁?可是今儿下雨凉着了,怎的脸色那么差?” 宣月宁再度睁眼,看见他那一刻,委屈得不行,却还是压了下去,像往常般,收起手走向他,“我无事,在皓月坊待的时间长了,有些头晕,倒是你,怎的又这般晚回来,大理寺就那么多案子,离了你还转不了了。” 他任她脱下披风挂起,视线扫过自己的桌面,而后才答道:“最近案子多了些,想来跟陛下要给世家收税有关系。” “这些人可真是,在朝堂上吵不过你,就爱使这些下三烂的手段。” 他本是想说:不必生气,我自有准备,每个案子都查的透彻,不会让他们得逞,抓住我把柄的时候。 想起她神色不对,话出了口就变了味,听见她耳中就像是撒娇般靡靡,“好歹我也是新婚燕尔,这些人见天找麻烦,我都没空陪夫人了,还让夫人无聊的整日去皓月坊打发时间。” 宣月宁听他这样说,心如刀绞,眼里湿润,别过头去不让他瞧见,跟着他附和,“我是相信你,定不会上当。”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便走到床榻坐了上去,十分劳累的模样,“夫人,我想吃你熬的粥了,你送的吃食我全都没吃上,想着马上回家,都分给同僚了,我要那种带甜味的。” 带甜味的是里面放了红枣蜂蜜的,以前夜晚他说要吃,她都得好好哄一番过去,第二日才会给他做,可今日她明显反常,当即就应了往厨房去,好似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他眯起眼,将王虎唤了进来,不一会儿,雪团就被叫了过来,被问到宣月宁都见了何人,她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尤其是裴夫人走后,宣月宁异常表现,被她描述的又夸大了三分。 “郎君,也不知那裴夫人跟少夫人说了什么,少夫人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好了,我已知晓,你且下去。” 他斜着眼睛盯着房门,良久,哼了一声,浑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嘴里念叨,“裴家。” 等宣月宁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要同他讲清楚,回了书房,就发现裴寓衡发烧了! 刚才在书房中,他浑身都是寒气,缓了一会儿,脸颊就飘红了,他每次犯病她都要提心吊胆一回,哪里还能记得自己都要跟他说什么。 本想撬撬她的嘴,问一下到底发生什么,结果自己先折了进去的裴寓衡,整个人赖在书房的床榻上,任宣月宁说什么都不起来去房里火炕上。 “我不去,本就热的很,火坑更烧人。” “夫君!” “不去。” 他们家自打砌了火坑,就时不时烧一下,尤其这种阴雨天气,晚上到被窝里,温温热热,那才叫一个舒坦,可在他这就又碰壁了。 宣月宁默了默,先让雪团通知宣夫人去请大夫,而后自己坐在床榻上,拿出沾湿的汗巾给他擦脸,刚擦到唇,便被他的手捉了。 明明这人嘴里叫的热,可手比往日更加冰凉了,竟让她冻了一下。 “不行,你给我回屋去。” 裴寓衡撇头不瞧她,她叫道:“夫君,这种情况,你不能任性,让我看看你的唇色,然后回屋擦洗一下身子,盖干净的被子可好。” 不得不说,宣月宁十分能抓他的点,能擦身子加干净被褥,着实打动了他一下,但就那么一下下。 “不去,我这就是风寒,不是犯病,你不用害怕,另外我早就想说了,那火炕也太硬了,硌人。” 同样睡在火炕上,身子底下同样铺了三层被褥,并没有感觉到硬、硌人的宣月宁…… 到底谁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她又投了遍汗巾,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他还是个病人呢! 不生气! 随即指挥着雪团赶紧回屋里,给他们的火炕再添两床被褥,务必要做到,足够软绵,而且要干净的被褥。 等指挥完,她捧着小碗坐在他跟前,“那我们先把粥喝了好不好?垫垫肚子。” 然后好吃药。 后半句话她没说,裴寓衡也能猜到,眼见他两条眉头动了,她赶紧道:“你让我熬的粥,怎的我熬了之后你又不喝了,白瞎我心意不是。” 裴寓衡勉强被她扶着坐起,一口一口让她喂着粥。 他一病,宣夫人那里也着起急,叫完大夫,披着衣服就赶了过来,正巧看见自家儿子低着头让宣月宁喂粥,还不时说烫,让宣月宁给他吹吹。 明眼他就是故意折腾的,偏生宣月宁就吃他这一套。 看他这副样子,哪像往日犯病那吓人的模样,简直没法看,她一扭头,又回去换了身衣裳让前院等大夫,还把被折腾起来的裴璟昭带在身边,不要去打扰她阿兄、嫂嫂。 宣月宁给他喂完药,就要趁他给他擦嘴角之际擦掉他的唇脂,被他识破捉住了手,还捏了捏,说得话十分欠扁,“夫人手上的肉还挺软。” 我忍。 怎么的,手是没你的好看! 她抽出手,半扶着他起身,“屋里已经收拾好了,叫小厮进来给你擦洗一遍换身衣裳可好?一会儿大夫来了,总不能你还穿着官服。” 他这一身紫袍,也气势太盛了些。 裴寓衡这回倒是乖顺,跟着她回了屋,而后就没个乖顺的模样。 “夫人,水温有些凉了,你且叫人再添些热水。” “夫人,身下火炕烫人,且别让他们烧了。” “夫人,我一人躺在炕上有些无聊,可否读些书来听听。” “夫人,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夫人……” “月宁?” 宣月宁反复几次深呼吸,终是忍不住了! 什么在皓月坊脑子里寻思着要和他和离,什么悲伤秋悲,通通被她抛之脑后,现在她就想知道他裴寓衡是不是故意使唤她玩呢! 一把将药碗放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道:“你喝不喝!” 裴寓衡眼里藏了笑,二话不说像是被她吓到了般,接过药碗将药喝了下去。 宣月宁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不管是脱衣裳还是上炕,都力气极大,一看就被他气得狠了。 等她也躺了下去,他就翻了个身,任人挣扎,也将其拢了过来,在她耳边问道:“夫人今日遇见裴夫人,同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今日对我这般忍耐。” 她先是听了后半句话,声调都升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忍耐你!” 说完,寻思过味他刚才说了什么,一时像是猫咬舌头般,不说话了。 可裴寓衡却在她耳边说着,“她定是说不出什么好话,能扰乱你心神的,好似也没有什么,你刚才在书房又想翻我书桌,我桌子上只要一些自己整理的卷宗,月宁,夫人?她说的事情可跟郑家有关?” 宣月宁听他一下就点出了郑家,整个人都萎靡了,看来自己真的猜对了,郑家和裴父的案子有关系,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裴寓衡搂着她的纤腰,还来不及感受,就察觉她身子一抽一抽,已是哭了。 当下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别哭了,夫人,再哭眼睛明天该肿了。” 她心一横,反正这事她定是不能瞒他,他早一日知道郑延辉下了手,也能早一日为裴父平反,擦擦眼泪,道:“你父亲的案子,郑府也参与其中,我们和……” 另一面迟迟等不来她说话,裴寓衡同一时间开了口,“郑府没有陷害……你说什么?” 宣月宁哭声一顿,猛地转了过来,推开他,就慌里慌张下炕去点火烛,傻愣愣地站在地上,借着烛光看向他,磕磕巴巴小心问:“你说,郑府、郑府没有陷害?跟,郑府无关?” 裴寓衡一把没拉住她,她已经快速完成一系列动作,地上冰冷,她就赤着脚站在上面,眼里满是期待。 “是,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父亲的案子同郑府没有关联,地上凉,你快些上来。” 宣月宁哪里还顾忌自己的脚,心里像是炸起鞭炮,跟郑家没有关系,那她岂不是不用和裴寓衡和离了? 可裴夫人说得信誓旦旦…… “你该不是骗我呢吧?” “先不说那个,”裴寓衡半支着身子,烛光在他脸上一片光明一片阴,语气阴森森的,“你最开始那句,想说什么,你要和什么?” 宣月宁捂着嘴,差点被烛火烫着,骇得裴寓衡立马翻身下炕,拿过她点亮的火烛,放在桌上,一把将其抱起。 在她惊呼声中,将她摔在了柔软的,一下就能将身子陷了下去的被褥中。 他也跟着上床,也不嫌弃脏,拿起她的小脚丫揣在怀里,脸色依旧还没转阳,“怎么不说,你想和什么?” “没,没什么呀。”她声音小小的,都不敢将脚抽回来,就这么羞耻的看着他将手覆在自己脚上,脚背上传来的触感,让她人都快着了。 他一边说着“你最好刚才没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一边手不停歇,还将被子盖在了她的脚上,就是怕她着凉。 似笑非笑的嘲讽她,“堂堂栖霞亭主,也会被裴夫人一通挑拨离间的话蛊惑,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哪有,她明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嗯?” 宣月宁立刻萎了,将她们之间谈话全告诉给了裴寓衡,“她都说让我去查刑部案卷了,还敢撒谎啊。” 裴寓衡无奈道:“刑部案卷上的官员必然是你父亲。” “她还说我父亲屈打成招呢。” “你还委屈上了,也不想想,我父亲那时也是位极人臣,涉及造反这种事,刑部有几个胆子动刑,何况当时裴家证据伪造充分,他们没必要动刑。 我父亲的案子后来由大理寺审查,又经三司会审,就连在大理寺都没被用过刑,刑部更不可能,太显眼了。” 宣月宁被他说的脑子都不转了,怯怯的又问了一句,“当真跟郑家没关系?” 裴寓衡给她捂着脚,已经捂热了,还舍不得撒手,“严格说,没有。” 她立刻找到了重点,“严格?什么意思,还是同我父亲有些关系?” “嗯,有一些关系,不过是你父亲当时秉承着不得罪人的态度,给一些人了便利,让他们能出入刑部,威胁我父亲,但在我父亲案子上,有他没他,并无任何改变。” 宣月宁蹙起眉,这样看来,她父亲确实牵扯不深,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裴寓衡以为她没弄明白,解释道:“当年我父亲任监察御史,发现兵部有人冒领军功,还查出他们为了军功屠杀整村人,顺着这条线,他查到了十一皇子身上,发现了令他致命的东西,而他当时怎么会是一个皇子的对手。 之后裴家诬陷,提供我父亲谋逆的罪证,我父亲被刑部扣押,你父亲为了搭上十一皇子,便给他们了些便利,但你父亲并没有参与到整个诬陷我父亲的案件中,那场案子,十一皇子是主谋,裴家是递刀人。” 他把玩着她的小脚,语气淡淡,“裴夫人是故意扰乱你心智的,你父亲确实在案卷上,可不管哪个案子,只要他是刑部侍郎,案卷上必有他的名字,就算你查也不会查出什么,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坐实跟你父亲有关,若不是你信我,将此事全盘托出,要真听她的,让我收手,将证据销毁,你我二人必生嫌隙。” 宣月宁懂了,而后也知道自己刚才为何觉得怪了。 裴寓衡想象中的崇拜眼神没有收到,反而看到了她目中的疑惑。 “你怎的知道的那么清楚?你何时知晓的?你都查到哪里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更上层楼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更上层楼 似是有风从窗缝中挤入,烛火晃动。 裴寓衡给她暖脚的手一顿,就这么会儿功夫,便让她将脚抽了回去,心里还来不及升起遗憾,她又逼问了。 “你……父亲的案子,你早就在查了是不是?为何没有告知我,是否也查到我父亲身上,这才不同我言语的?” 她的眼里有忐忑,有希冀,复杂的他都要看不懂了。 既然问了,他自然没有不答的道理,与其让外人挑拨两人关系,不如早早坦诚相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斟酌了片刻,回道:“我接手大理寺少卿便着手清理陈年旧案,几乎没被人怀疑就翻到父亲卷宗,那份卷宗太干净了,没有任何问题,就像是被人刻意书写成那样的。 我继续往下追查,便查到了刑部,得知那时你父亲任刑部侍郎,负责审理我父亲的案卷,你父亲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是我要调查他的原因,此种情况下,我无法向你坦言。” 宣月宁眸中光阴升起又陈灭,反复几次,他寥寥几句,好似案子查到她父亲身上有多容易。 然而他们一家从离开长安那一刻就是大家的眼中钉,顶着多少不公才走到今日的地步,裴父的案子肯定是被他们清理的干干净净,他不知得费多大力气才能查到她父亲那。 也不知他查到她父亲跟案子有牵扯,事情又不明朗,猜测她父亲可能是幕后主谋时,该有多伤心难过。 可他一句都没同她讲过,自己一个人将此事默默消化了,只能奋力继续往下查,傻不傻。 本来眼中水光已让她逼了回去,这会儿又有往外冒的趋势,“你是何时查出案子同我父亲关联不大的?” 他背对着烛光的脸隐藏在一片阴暗中,唯那双眼瞧着她充斥着千言万语,红唇调笑般说着:“夫人这般关心我?” 宣月宁拽住他的袖子,“你说我听着。” 他便垂下眼睑说了两个字,“最近。” “有多近呢?” “我上个月提出让世家交赋税后,有不少人乱了阵脚,被我趁机查到些东西。” 她攥着他的袖子更紧了些。 他是一到大理寺就开始查案的,以他的能力,和为父平冤的心气,查案的速度定非常快,从大理寺查案卷宗又能费什么时候,查到她父亲身上不过片刻。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成婚时,她父亲身上的嫌疑都未洗清,他得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将她迎娶进门的? 他难道就不怕,郑延辉真的插手了,就不怕,他父亲的案子是由郑延辉一手主导的,就不怕他们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怎敢? 想起前世家破人亡之下他整个人都是阴郁的,是报仇的信念支撑着他,哪怕郑延辉只是行了便利,都被他记恨上,从而不理她,与郑八郎决裂,一切都说的通。 可,太苦了。 前一世,自己不知情,苦苦渴求郑家亲情,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十分讽刺刺目。 她已经不敢想象前世的他承受了多少,可今生又少的了吗? 在两人都未成亲时,做出决断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为什么要自己隐瞒下所有的事情,将苦楚生生往肚里咽。 裴寓衡伸手,将她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拭去,“不哭,父亲的案子本就该我去查,艰难险阻我也早有心理准备。” 她别过脸,哽咽道:“你应该告诉我的,至少我在郑家还可以帮你查探一番。” “何至于,”他前倾着身子,将她拥在身前,“就算真的查到与你父亲有关又如何,你是如何厌恶他们的我都瞧在眼里,你不是郑家女,你是宣家女,你是我裴家妇。” 耳边是他心跳的声音,她闭上眼睛道:“可我身上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有时我真恨不得放空自己这一身的脏血!” “嘘,不能这样说。”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发上,用手抚着她的后背。 “要如你所言,我父亲被同族诬告,我是否也该散去自己这一身骨血?你的学识,甚至言谈举止,都是在我裴家培养出来的,与郑家何干?为何要因他人的过错,而怪罪自己,你无错。” 是啊,要是照她所想,那裴寓衡要因着裴之行陷害了裴父,就舍弃自己的裴家身份吗?裴父是多么的另他敬慕。 被他安抚着,宣月宁逐渐冷静下来。 也开始顺着他的话,琢磨起来,背后要是十一皇子为主谋,那也怪不得裴夫人说,他们赢不了,还说自己是迫于无奈。 谁会敢和十一皇子对上。 十一皇子可是女帝亲子,女帝在前几年登帝时,不知多少人瞧不起她,想要将她拉下来。 他们不想她登临帝位,只因她是个女人。 不管她手腕多么通天,不管她治理政事多么游刃有余,他们就是不许。 这便积极争抢起十一皇子来,让十一皇子多了许多靠山,她蹙眉问道:“世家一心扶持十一皇子,是想变天吗?” 裴寓衡赞许于她的聪慧,并不避讳的说道:“正是,他们想让十一皇子登上帝位,因此,你父亲才会想用十一娘,不,十二娘巩固他和十一皇子的关系,我父亲的案子才会给十一皇子和世家许多便利,在他们看来,他们才是一个阵营。” “可,十一皇子……” 宣月宁话没说全,一个皇子,被郑亦雪矫揉造作的姿态迷的快要没了心智,要不是女帝赐婚,郑亦雪定会向前世一般,嫁给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而且仅她在洛阳这段时日观察,十一皇子优柔寡断又不重视百姓性命,女帝交代给他的任务,完成的只能说无功无过,实则没什么才干。 恐难当大任。 让这样的人登上帝位,真的可以吗? 裴寓衡已知悉她的意思,说道:“傀儡。” 只两个字足以让宣月宁一惊,世家竟然打着扶持十一皇子,自己当家做主的想法! 若是这样…… 她心中毛骨悚然,压低声音问道:“那父亲,当时真的只是因为查到军队之人屠村就被害了?你也说了,父亲当时是朝中要员,而且破的女帝信任,裴家那时如日中天,虽比上郑家,也是世家啊!” 裴寓衡整个人都阴沉着,“我也有所怀疑,但尚无证据,此事,夫人你就别再管了,只当不知道。” “好,我听你的。”她怕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拖了他的后腿。 将话都说清楚后,宣月宁只觉自己更加依赖裴寓衡了,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不知他默默为她扛了多少。 裴夫人想让他们二人决裂,最好闹翻,只怕是不能了。 一番谈心,让两人对彼此的感情更加牢固,更有一种除却爱情外的知己之意流淌其中,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热度从脸颊触碰到他衣料的地方传了过来,她猫儿似的在上面蹭了蹭,还没舒服会儿,便猛然想到他现在还在发热,以往他的身子都因着心疾而冰冰凉凉。 赶紧离开他的怀抱,伸手放在他的额上,贴了一会儿放回到自己额上,反复几次之下,她惊道:“你竟又烧起来了?不行,我得叫大夫再来看看。” 裴寓衡没有拦她慌里慌张的出去,看着她为他忙前忙后,他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不能任由自己的身体病下去,他还得为家人撑起一片天。 大夫很快便被请来了,宣夫人再次折腾起身。 一整夜,他反复烧了三次,宣月宁守在他身边,本就是他妻子,不能让小厮来给他擦身,只能自己上手,让宣夫人先回去休息,自己照料了他一晚上。 裴寓衡是已经烧的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就是苦了等他降温的人。 次日,他脸色奇差,虽不是犯病,可这场风寒到底让他伤了身子。 宣月宁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大理寺,直接让他的同僚给他告假,就在家里看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有眼睛的都能察觉到,小两口之间的气氛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看他二人相处,宣月宁会管着他喝药,他也会叮嘱宣月宁别看账本,别画图画的晚,普普通通没什么感觉,可同这几日相比,就差别大了去了。 现在,他二人哪怕对视一眼都要互相一笑,宣月宁会羞涩地垂下头,而裴寓衡会用自己生病为借口,让宣月宁做这做那。 在花园中散步时,还经常会看见二人手牵手。 两人在书房中也不知嘀咕什么,宣月宁已经将椅子搬到了裴寓衡的书桌后,就挨着他,他看卷宗看律法,她就在旁边认认真真画图,你再看去,就能发现,她画的不是给他穿的衣裳,就是传神的人物图,不是他裴寓衡又是谁。 下人们是觉得两个小主子这是感情更进一步了,唯独宣夫人整日神经兮兮,生怕他二人圆房,时不时就得踩点打断一下小两口的恩爱。 倒是把裴璟昭开心坏了,她还怕阿兄在家,又会让她写大字,有阿姊和阿兄在一起,真是太棒啦! 又能在家看见阿兄,又能吃到阿姊为阿兄做的饭,可怜裴璟骥惨惨的在国子监,都吃不到阿姊做的好吃的。 惯会歪缠的小丫头,便求宣月宁给裴璟骥做了玉露团,然后她颠颠穿着胡服,自告奋勇给裴璟骥送吃的。 给他送吃的是假,想逛逛国子监倒是真。 穿着胡服不辨男女的裴璟昭,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国子监,玉露团还没交到裴璟骥手上就被萧九郎截胡了。 “九郎你站住!把玉露团给我放下,我回家要告诉阿兄!” “我就不,你追我呀。” “站住!”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世道苛刻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世道苛刻 裴璟昭在国子监被萧九郎闹出火气来,二话不说上去给人打了一顿,萧九郎秉持着君子不与女人计较的原则,也不还手。 在国子监也是一霸的萧九郎,被人单方面殴打的消息,很快在国子监传出了。 大家一看,呦,萧九郎还真眼眶青黑了。 按理在国子监打仗是要记过的,可裴璟昭只是来送吃食的,她的小力气也没将萧九郎怎么样,问清楚后,得知两人不过是玩闹升出火气,夫子们便没再理会。 掌管纪律的夫子见裴璟昭聪明伶俐,对答如流,起了爱才之心,她穿着胡服,活脱脱一个小郎君,遂问她是哪家孩子。 她眼珠子转转,便说自己是裴璟骥的兄弟,还对萧九郎比了个手势,让他闭嘴。 夫子对裴少卿严厉教导自家孩子的事情早有耳闻,当下便奇怪裴璟昭怎么没被他送来国子监,打算赶在假期时,亲自去裴府一趟,同裴寓衡说说,孩子有资质,万不能在家埋没了。 裴璟昭笑嘻嘻:“夫子,你是想让我来国子监读书吗?” 夫子还未回话,听闻又有孩子打仗,放下手中事宜,匆匆赶来的崔棱,摸着胡须哈哈大笑,“昭儿啊昭儿,你可莫要害了陈夫子。” 陈夫子得知她是位小娘子,惋惜不已。 崔棱让萧九郎带着蔫蔫的裴璟昭逛国子监,不能打扰其他学子,自己倒是她带的好吃的,悄悄招呼裴璟骥,两人将其分食之。 裴璟昭跟在萧九郎身后,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朗朗读书声,看着他们可以上学,更加不开心了,萧九郎使劲浑身解数,才将她逗笑了,两人又玩了一会儿,她才回家。 在家中的宣月宁和裴寓衡,听闻裴璟昭将萧九郎给打了,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只好让宣月宁提溜着她去萧府登门赔罪,最不想在萧府见到萧子昂,偏偏事情就是那般巧,与他遇个正着。 萧父萧母对自己孩子被裴璟昭打了,是又心疼又想笑,可看宣月宁一副真心道歉的模样,火还发不出来,索性萧子昂来了,他与宣月宁也是姻亲,萧母就毫无负担的让萧子昂同宣月宁说话,自己带着裴璟昭在屋里吃糕点。 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了裴璟昭没心没肺的咯咯笑声,不得不说,萧母还挺喜欢这个小丫头。 萧子昂与其站在房檐下,说道:“让着昭儿是应当的,九郎敢还手,回来打断他的腿。” 宣月宁自是知晓他的秉性,闻言倒是也将心放了回去。 说着说着,两人之间的谈话便逐渐朝裴寓衡靠拢,萧子昂欲要从宣月宁口中探听出裴寓衡生病真假,被其四两拨千斤的给堵了回去。 其摇摇头,道一句有公务在身便要走,刚走没两步,宣月宁听见身后有奴婢向其禀告,称之夫人想出府透透气,问他应允否。 “她既想出,你们便让她出好了,没得用这种小事来烦我。” “是,郎君。” 宣月宁挑挑眉,带着裴璟昭告辞,果不其然在门口看见了刚收拾好出门的郑亦雪。 待她的马车远走后,她才抱着裴璟昭微愣出神,随即摇摇头,她的事,与她何干。 用手摸摸裴璟昭的发,叮嘱道:“你是小娘子,和郎君打架总是吃亏些,若不是九郎不还手,你还不知道会伤到何模样,回家时,定要同你阿兄认错知晓吗?” 说到裴寓衡,裴璟昭小脸垮了下去,可怜兮兮在她怀里打滚,撒娇问:“阿姊,你说阿兄会不会让我罚跪?阿姊,你回家帮我向阿兄求情。” “活该你被你阿兄罚,让你去国子监送饭,都能和九郎闹起来!” 裴璟昭生无可恋地躺在她怀里,让她整理衣裳,重新梳头,嘟着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是那九郎先惹我的!再说我们两个都和好了,九郎的母亲都没有怪罪我。” “你还有理了?且等你回家,你就这样同你阿兄说,看你阿兄怎么罚你。” “没有没有。”裴璟昭两个小手将嘴捂得严严实实,摇着头快要吓死了。 “你啊!” 宣月宁真是拿她没办法,骥儿是郎君,日后便是裴家的顶梁柱,自然要被裴寓衡严厉逼着成长,可昭儿不一样,她是小娘子,再过几年都该相看人家了。 就算是裴寓衡,对昭儿都放纵的多,要不是一家人都娇养着她,就她这活泼性子,早该被磨平了。 还去国子监送吃食呢,她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 裴璟昭躺在她腿上,问出了自己琢磨好久的话,“阿姊,为何我不能和骥儿一样去国子监读书,今儿还有夫子夸我,想收我进国子监呢,可一听我是小娘子,就再不说这话了,昭儿虽然不喜欢读书,可看着郎君们读书,自己很是羡慕。” 宣月宁为她梳头的手顿了顿,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眸,只能无奈道:“大洛便是如此,小娘子们地位终究是比不得郎君的,我们是不能出入朝堂为官的。” “可,陛下是女子啊?” 她捏捏裴璟昭的小鼻子,“满大洛也只有一位陛下啊!” 裴璟昭撅着小嘴,十分不满意她的回答。 宣月宁也沉默下来,叹了口气,“你还小,尚且不懂世道对女子的苛刻。” 马车缓缓停下,她掀起车帘,“这么快就到府了?” 车帘外,一张熟悉且许久没见的脸,出现在她眼前,郑梓睿一身青衣,卓然而立。 自她大婚那日被他背上轿,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说过话了。 再次相见,依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看着她笑道:“月宁,可否和我同桌而食?” 她眸中复杂,便道:“自然。” 裴璟昭也探出一个小脑袋,“阿姊,将我带上吧?” “莫要闹。” “无妨,便将二娘带上吧,今日只是想请你吃上一顿饭。” 裴璟昭嚷道:“啊,不要叫我二娘,太难听了,唤我昭儿好了。” 宣月宁喝道:“消停些,不然就给我回家去!” 观她二人亲昵之态,郑梓睿收起心中苦涩,“月宁,昭儿,且随我走。” 第一百四十九章~第一百五十一章(合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第一百五十一章(合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醍醐灌顶 吃饱喝足的裴璟昭在宣月宁的怀中熟睡,小嘴吧唧吧唧,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梦语。 宣月宁拍着她,还颇有兴致的将耳覆到她的嘴边,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郑梓睿在一旁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目,她怀中的小娘子分明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同她更为亲密,直至今日,他都未曾听过,她开口唤过他阿兄。 “八郎,你今日找我,可是与世家缴税一事有关?我是不关心朝中之事的,此事恐怕无法帮你。” “在你眼中,我寻你,便只是为了这种事?” 宣月宁默了默,除此之外,她还真的不知他为何来寻她,“八郎不是一向以族中利益为先,我知缴税一事,对郑家极其不利,你为郑家找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可,坦诚的告诉我。” 郑梓睿摇头,因她的不信任,更添一抹愁绪,“我愈发觉得将你找回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也许,让你安静的待在裴家会对你更好,我只是,太久没见你,想你了,你回门那天,我等你久不至,又听闻你和淳元入了宫,便知晓你不会回郑府,与朋友出城策马,等我回来才知你闹出那般动静,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你,明知你从小在裴家长大,还是忍不住担心你,嫁给淳元好不好,他可有欺负你,我今日,只是想问你这些,” 宣月宁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眸里蓄了层泪,她可以将郑延辉和李夫人当做不认识的人,可对他,感觉实在太过复杂。 可唯知道一点,他们兄妹二人回不去了,过去的就过去了。 只道是,“夫君自是对我极好的,母亲也颇为爱护我,我在裴家,若说有人敢给我气受,只有怀中的小丫头了,实在调皮捣蛋的很。” “有你这句话,那便好,十一娘那边,哎,十二娘那边,你就不要走动了,逢年过节只给郑府送便是。” 不让她和郑亦雪走动,郑梓睿这话让她诧异,他怎会这样说。 难不成还向前世一般,觉得她会对郑亦雪不利,所以不准她接近郑亦雪? 当下火气便起来了,“十二娘与八郎素来关系亲昵,怎么?八郎觉得我会害十二娘?” 郑梓睿怔愣,随即笑了起来,“哪里的话,是我怕她出手害你,咸满州的事我已不能自欺欺人,你二人身世,她也做过手脚,仅这一点,便能看出她心思不正,也不知她为何会长歪至此。” 他说着郑亦雪,脸上还有一些惆怅,是真不懂他乖巧的阿妹为何变得面目可憎。 “你们成婚后,我也没再见过她,月宁,你是我阿妹,为何总认为,我会帮着十一、十二娘呢?我其实挺疑惑的。” 为何?因为你上一世处处护着她,觉得我可恶啊! 她低垂下头,轻拍着怀中的裴璟昭,心里既为他看清郑亦雪的真面目而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前世她使尽浑身解数要求亲情,求而不得。 今生她不愿回郑家,便改写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再不是可有可无,反而想让自己与其认亲。 也是,情况不一样了,前世她回了郑家,便如同入了郑亦雪的地盘,可不是任她搓揉捏扁,可今世她远离郑家,反而让郑梓睿先一步发现郑亦雪不为人知的一面。 加之洛阳城王小娘子对郑亦雪的挤兑,已是让郑梓睿对其十分不喜了。 可是,我只能说抱歉了。 抱歉,阿兄,这辈子,我不能再当那个喜欢粘着你的阿妹了,兄妹亲缘便断在此处罢,否则,她前世的一切又算什么? 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让她当自己从没经历过吗? 原谅你,原谅郑家,如何对得起那个雪夜生辰日病亡的自己。 她将眼泪尽数逼退回去,“我总是觉得,自己与你的联系只有血缘是不牢固的,你拿十二娘当阿妹,当了十五载,感情深厚,怎会我是可比的,八郎,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是啊,强求不得。”郑梓睿不愿逼她,总归两人的关系是断不得的。 “我必须向你承认,十二娘我曾经是真心拿她当阿妹疼爱过的,然而她做的错事,不仅令我失望,还让我痛心。” 说完,他转移话题,“我想离开洛阳,随便去一处地方造福一方也好,就如淳元那般,再慢慢回到洛阳,今日,也是想同你辞行。” 宣月宁震惊的问:“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郑梓睿默不作声,只看着苍白无力的笑。 她转瞬就明白过来,最近的一切与他所受过的教育,背道而驰,显然令他有些承受不住了。 可那也不能说走就走,朝中动荡,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怎能将机会让与他人。 “父亲可同意?” “我还未与他言,想来他必不同意,我打算先斩后奏。” 看他还有心情说笑,宣月宁简直想拿酒泼醒他! 多大的事,至于逃避? 不过又想到她敢面对,是因为她经历过一遍,可郑梓睿不同,他在迷茫、怀疑,他尚不能认清到底何对何错,无人能够给他解答,他辗转反侧,只能想出让时间告诉他答案的办法。 他要离开洛阳,谁也不见,慢慢思量。 蠢! 可也从侧面说明,他将她放在了心上,不然不会如此煎熬,一面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和视若阿妹的人,一面自己的亲阿妹,他占在哪一面都不对。 再加之最近女帝打压世家,想必郑延辉给了他不少压力,让他汇聚更多才子对抗,只怕不是他想做的。 越想越气,她与郑家有着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纠葛,那都没有说不敢面对,他竟然想跑,简直,有愧他才子名头。 纸糊的罢! 讽刺道:“正人君子郑八郎,你要逃避到何处?问题不会随着你的视而不见就消亡,只会随着时间的延长,变得愈发醇厚,将你溺毙在其中。” 她的话一说,郑梓睿便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猛地喝下一杯酒,眼眶都是红的。 还以为他会声嘶力竭的问她,他该怎么办,可他只是又倒了一杯,缓慢地饮了下去。 自嘲道:“正人君子?” 宣月宁深吸口气,“我认识的郑八郎,是有着自己的目标,不被外力左右,坚持心中所想之人,我刚才的话,都是气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除了我与郑家关系,淳元提出的世家缴税一事也让你不知如何是好。” 郑梓睿被说中心事,放下酒杯看着她,世家缴税伤极自身,但他与淳元看法一致,他也认为世家权势太盛不是好事,理应缴税。 她道:“八郎,逃避永远不是解决办法,我只问你,对与错,你选哪方?” “八郎,做回你自己。” 似是有一木棒敲在他头顶,令他茅塞顿开。 他起身双手合上,给宣月宁行礼,眼中坚定,“月宁所言,令某惭愧。” “你,可还要离开洛阳?” “不,你说的对,我只做自己便是。” 她不希望他是脑子一热的回答,问道:“郑家族人?郑家责任?” “郑家儿郎众多,不缺我一人,便是家族,也要有容纳多种声音的胸怀。” 宣月宁便由衷的笑了。 两人好似第一次如同兄妹般认认真真的说了次话,做阿妹的给阿兄提建议,而阿兄欣然接受。 只愿,他能守好本心,不像前世般踏入弯路。 只愿,他能坚守住一切,得知家族污垢,仍能面对。 因为裴父的案子,也要提上日程了。 纵使和郑家没甚关联,以陛下的性格,发现错误,绝饶不了他们。 第一百五十章 诬告翻案 裴寓衡自打病了之后,朝堂上都安静了许多,新派和世家不约而同做出了暂时休战的姿态,实在是每日吵一遍,精神头能吵没大半。 新派没有裴寓衡这个过目不忘之人讽刺世家觉得攻击力不够,世家则是没有眼中钉,想消停几日,看看能不能将裴寓衡拉拢过来,拉拢不过来又能不能走些旁的路子。 是以裴府这几日热闹的很,上门的官员一个接一个,都打着探望裴寓衡病情的幌子,实则跟他商议,告知这几日的朝中风向。 宣月宁本是想让裴寓衡好好在家休养,她能不知道缴税一事的重要性,但这件事非几日功夫能够解决,朝中这般多的官员,难道少了个裴寓衡还不转了。 当即去找宣夫人撒娇,让她下令裴寓衡生病期间谁都不见,他要好好养身体! 裴寓衡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宣夫人也很为他身子担忧,几乎是宣月宁刚提了个话头她就同意了。 再上门的官员,裴府就只收他们的拜帖,承诺待郎君病好之后,会一一回访。 有官员觉得妇人多事,不过多言了几句,被裴寓衡知晓,直接将拜帖退了回去,他口中的妇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容不得人诋毁。 被退拜帖的官员自是好不气恼,还在早朝时找相熟的官员说道此事,被崔棱听见给训了个狗血喷头。 有那好心官员给提点,“你们是刚从别地调到洛阳的,可能不知晓,裴少卿最是敬重其母,爱怜其妻,曾经为了他的妻子,连陛下都弹劾过,你们还敢说其二人不是。” 被训官员齐齐惊叹,竟连陛下都敢弹劾,厉害,但被退拜帖之人还不服气,“那崔老怎的也为他们说话。” “裴少卿可是崔老的关门弟子,在越州时,崔老就住在裴家旁边,和宣夫人、栖霞亭主关系非常好。” 有路过官员听见,接了一句,“与他们说这些作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钻研鸡鸣狗盗之辈。” “你!”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地学子都在就世家缴税一事大谈特谈,而裴府仿佛远离喧嚣,宁静的很。 宣月宁这几日连皓月坊都不去了,整日守在裴寓衡身边盯着他喝药。 雪团匆匆走了进来,裴寓衡尚在软塌上看书,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见雪团不断的瞟裴寓衡,宣月宁道:“有何事,你说便是。” “今儿奴婢去皓月坊,裴夫人着婢女给奴婢塞了一张纸条,还再三叮嘱让奴婢千万拿好,别让郎君瞧见。” 宣月宁接过纸条,上面写得是裴夫人约她相见的时间地点。 嗤笑一声,“裴夫人真是打的好主意,又来挑拨离间了。” 随即将纸条扣在桌上,“不用理她,想来她是想探你我虚实,且让她多担惊受怕些时日。” 裴寓衡走了过来,捻起纸条,“夫人不妨去和她见上一面,让她放心之后再给予沉重打击,不是更好。” 宣月宁脑中思量,让雪团先出去,问道:“你可是,可是要为父亲翻案了?前几日不是还说,证据尚不充足?”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证据都是要靠找的,现有的证据,足以说明父亲案子存疑,可以重新调查。” “可,十一皇子毕竟是陛下的亲子,若真牵扯上他可如何是好?” “那便让陛下亲眼所见十一皇子的狼子野心!” 瓢泼大雨过后,空气中充满着清香芬芳。 今日的朝堂上一改往日,每个人都斗志昂扬,因为,裴少卿他回来了。 新派们打算跟在裴寓衡身后摇旗呐喊,有这么一位上说古今的人才在,他们底气都足了,世家们做好了准备,要和裴寓衡死磕到底,势要把新派们踩在脚下。 他们已经停战太久了,每个人都摩拳擦掌。 裴寓衡,他出列了,向陛下叩首了,来了,要开始了! “臣有事启奏,臣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查清堆积旧案,在彻查过程中,发现三年前一桩旧案存疑,今特向陛下申请,将此案重启,重新调查。” 所有等待着裴寓衡向世家发难的官员们都愣住了。 裴少卿这厮,又不按套路出牌,你得乘胜追击啊,怎么好端端的跑到别的案子上来了,你自己就是大理寺少卿,自己默默将其解决了不就好了。 可有那对三年前裴家抄家一事记忆犹新的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要重启的是他父亲的案子? 世家中有人呵斥,裴少卿不该用此等小事麻烦陛下做决断。 裴寓衡背脊挺地笔直,像是一根要崩断的弦,他不光要为父平反,还要让所有人都知晓,他的父亲,是被人冤枉的。 他直视着陛下,可谓是大逆不道。 女帝素来欣赏他,他父亲的案子,她一直在暗中调查,便问道:“是什么案子,爱卿不能亲自处理,非要拿到朝会上言?” “陛下,三年前裴监察御史被人举报贪污谋逆,臣在彻查此案时,发现中间的证据有伪造痕迹,诸多嫌疑之下,特向陛下申请重新调查此案。” 涉及谋逆,此案确实得女帝点头,才能继续查下去。 嗡嗡声响起,朝臣们互相小声交谈。 还真是为了他父亲的案子! 裴之行浑身冷汗唰的涌了出来,震惊的看向裴寓衡,他家夫人可是告诉自己,已经同宣月宁说了,他父亲的案子同郑家有关系。 宣月宁还向她夫人承诺,自己已经偷偷将对他们裴家不利的证据销毁,来换得他夫人的守口如瓶。 裴寓衡他怎么会? 若真是此案被翻了出来,它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就是他裴之行的死期。 他用余光看向当初涉及的人员,果然看见一幅幅难看的面孔。 怎能让裴寓衡如意。 世家官员互相打了眼色,立即就有人出来反驳。 “陛下,臣认为此案并无嫌疑,当时三司会审,证据无误。” “陛下,裴少卿所言不过一面之词,不可相信。” “陛下,三年前的沉案,如今再调查,难免会有人重新制造证据,有失公平,臣认为,该案不可重启。” 世家们言辞凿凿,就用那些证据不充分为由,让女帝打消裴寓衡重启案子的念头。 裴寓衡在大理寺用自己的才能积累了不少官员的崇拜,见他被攻击,那些大理寺的官员率先不同意。 一个个站出来同世家呛声,若论比规定,比证据,谁会比他们大理寺的人更清楚。 证据都明明白白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你们瞎了不是,要不是此事涉及谋逆,我们大理寺自己就有能力将其重启。 崔棱也出声支援,“陛下,既然已经有证据表明此案存疑,大理寺的官员又一致认为符合规定,理当重新调查。” 他话落,郑延辉也代表世家开了口,他当年对裴父的案子内情,十分清楚,不管是裴寓衡跟随女帝打压世家,还是妄想重启其父案子,他都不准许,拔出萝卜带出泥,若是查到他身上如何能解释的清楚。 众人都说话了,裴之行再当缩头乌龟反而引人怀疑,他反驳道:“证据真假都尚不知,怎能将一桩谋逆大案轻易重启?” 哪料他一张口,一直冷静在旁听大家争吵的裴寓衡倏地就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为何不能重启?害怕还是心虚了?” 裴之行一张脸涨得通红,“胡说,谁心虚了!” 裴父的案子若真是有问题,作为举报他谋逆,又献上证据的裴之行怎能跑得了,第一个就要问责他。 裴寓衡轻笑无声,眸中是刻骨的仇恨,燃得裴之行如同置身烈焰汪洋,那里有亲生父亲身亡之痛,有族人背叛之苦,有跌跌撞撞一路走至如今的艰辛。 谁都不能阻他步伐。 两方人激烈的争吵起来,一时间朝堂上是乌烟瘴气。 待裴寓衡将自己发现的证据一条条罗列出来,让世家们自己从中找他们认为的假证,让他们自己说、自己反驳。 你们不要说车轱辘话,你们告诉我,我找到的证据,哪条不能用,哪条是假的,你为何说它是假的,你又可有证据。 和审理千案百案的大理寺少卿讲证据? 一个人八张嘴都讲不清,世家们尝试片刻,落了下风,哑口无言。 裴之行面如死灰,看向裴寓衡目光宛如再看死人,他可知,他父亲的案子背后站着何人。 裴寓衡直接回看过去,甚至还将视线扫到了十一皇子身上,他怎的就不知道了,可他不怕。 女帝见众人安静下来,问向从裴寓衡提出要重启案子开始,就一直当没听见的十一皇子,“十一,你认为如何?” 十一皇子出列,“儿听母亲的。” 她目光幽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裴卿既然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证明当年的案子有问题,依我看,重启便是,有错无错,查查就知道了,众爱卿的意思呢?” “陛下圣明!” 裴寓衡跪在冰凉的地上,任由凉意侵袭,父亲,儿要为你平反冤屈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初见苗头 一声压抑至极,从喉咙中发出的颤音,终是无法克制,悲喜交加的从胸膛中喷涌而出,化为嚎啕大哭。 这个干脆利落和裴父和离,带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孩子,从长安一路跋涉到越州,几经生死,用瘦削的肩膀为几个孩子撑起一片天的女人。 在听到儿子对她说,陛下已经同意重启当年的案子,他的父亲马上就能平冤时,严母形象荡然无存,化作了哭泣的女子。 与夫君的琴瑟和鸣,恍若隔世,只要儿郎们还在,裴家的香火就断不了,她甚至已经接受了没有夫君的日子。 可在这时,裴寓衡告诉他,你的夫君身上冤屈马上就能洗清。 还不知孩子们做了多少努力,才能换来不易的机会,她泪眼朦胧,一时间只有哭能抒发积攒的悲愤。 裴寓衡默默从宽袖中拿出汗巾递给宣月宁,宣月宁接过细心的替宣夫人挡住众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看见她的狼狈姿态。 屋子的下人们全让退下,裴父的案子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就连昭儿都找了过来,小小年纪的她,也要知道,她的父亲马上就能平冤,她的父亲本不是罪人,他们也不是贪污谋逆之子。 宣月宁站在宣夫人侧面,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家人耐心的等着宣夫人抒发自己的情感。 昭儿还小,尚不能理解为何母亲哭了后,连阿姊眼里都水光浮动。 再观之她的阿兄,往常有人当他面哭,他定是要恨不得离远远的,就怕泪水沾衣,现下却嘴角含笑地盯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发现她在看他,他招手让她过去。 “昭儿,父亲的案子已经被陛下断定有疑,能够重新调查便离平冤更进一步,开心吗?” 她再小也知道这是家里跟父亲有关的喜事,喜事她就开心。 “开心!” 男女有别,即使是裴寓衡现下都无法抱抱她,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吓得她眼眸溜圆。 她这阿兄怕不是假的。 宣夫人哭得妆都花了,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连续哭了那般长时间,宣月宁心疼道:“阿娘,这是大好事啊,你快别哭了,且瞧将昭儿都吓到了。” 裴璟昭:“……” 我不是,我不是被阿娘吓得,阿姊你莫要护着阿兄就胡说。 裴寓衡也道:“正是,阿娘,你的泪水应在父亲平反那日再流,这才刚刚开始。” “是了,是了,”宣夫人也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竟让孩子们瞧见了她如此哭泣的一幕,她用汗巾擦着脸,“阿娘,就是觉得跟做梦一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定十分欣慰,我的儿,辛苦你了。” “儿不辛苦,阿娘与夫人要供我读书,要照顾昭儿和骥儿才真的辛苦了。” “你这孩子。”宣夫人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怎能不辛苦,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让他做到了,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艰辛。 “阿娘,”宣月宁给裴寓衡使眼色,“我送你回屋歇息一番可好,家里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 宣夫人应了,被宣月宁伺候着洗漱,上了床沾枕头就睡下了。 那边裴寓衡已经请来了大夫,有他们二人看着,大夫为宣夫人诊脉后沉声问道:“夫人之前可大病过一场?” 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紧张,宣月宁回道:“正是,大约两年前在越州,母亲得了风寒十分严重,养了几个月才好,大夫,我母亲可是病得严重了?也不能啊,我母亲瞧着十分康健。” 大夫摇头,“康健都是她表现出来的,实则内里亏空的厉害,倒也是因祸得福,她心中堵塞全然纾解,身体一时受不住便沉睡了,待她醒来你们为她好好进补,便连那从前的暗疾也能补回来。” 这可真是大好事,宣月宁回头瞧裴寓衡抿紧的唇松了下来,开心道:“多谢大夫。” 得了大夫的方子,她就要出去为母亲抓药,被裴寓衡拦下,将其交给了老管事。 母亲屋子里有婢女伺候,比他们二人还要精心,又有大夫说她没事,裴寓衡领着宣月宁就回了屋。 “怎么了这是?我还要去厨房给母亲做些好消化的食物,往常都是专门给你做,这回换了,给母亲做。”她的絮絮叨叨被打断了。 “夫人。”他这声低唤,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作,作甚?” 他在家中也着着得体的云纹白色银边宽袖长袍,白衣红唇,如同雪上一枝红梅,开得绽放艳丽。 宽袖甩动划过半圆的弧线,他郑重地给宣月宁行了一礼,“多谢。” 多谢你没有放弃裴家,选择郑家。 多谢你日日操劳,赚钱养家。 多谢你替我上照顾阿娘,下养两个孩子。 多谢你一直支持我。 千言万语,到他这,只汇成了两个字。 “你,快起来。”宣月宁被他唬了一跳,眼里勾起了泪花。 真是的,她没想哭来着。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能让她坚定,自己死守着裴家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裴寓衡宽袖一放,便瞧了泪人般的宣月宁,指腹在犹豫半晌后还是落了上去,自家夫人,哭得丑了点,脏了点,也得宠着。 “你哭甚?我是不是还得将大夫叫回来给你诊下脉?” 宣月宁即使哭着,也能瞪他,“我不跟说了,我去给母亲做吃的,你今晚上就凑合着吃吧!” “怎的,夫人今日的饭是不算上我了?” “哼!” “好了,莫哭了,咳咳。” “怎么了,怎么了?你骗我!” 裴寓衡长臂一伸就将人拥在了怀中,“夫人,月宁。” 宣月宁自己嘟囔两句,而后嘱咐道:“你这次兵行险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待他们反应过来,且要小心,当年他们都能陷害父亲,焉知不会用同样的手段陷害你。” “放心便是,情况不同,我们家一共才几人,他们可没有人去煽动制造诬陷我的东西,何况我的字,非一般人可学的来的。”语毕,红唇落在她的头顶。 分明是极温馨的场景,宣月宁煞风景的问了一句,“你刚才有没有把唇脂蹭我头上?我瞧不见,你快给我看看。” 裴寓衡:“……” 他还真就低头瞧了眼,乌黑亮丽的秀发上什么都看不到,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默默松开了自家夫人,“夫人,我今儿晚上能吃些重荤的食物吗?” “鱼和鸡行,旁的免谈。” “好。” 裴家温情涌动,可洛阳其他人家日子过得就不那么美了。 十一皇子回府后直接将整间屋子里所有的摆件都砸了,而后处置了一批瞧见他这副作态的婢女小厮。 裴之行回府后和裴夫人大吵一架,担惊害怕的他看见屋里原本属于裴寓衡一家的东西,他都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让人全撤了放进库房。 而郑家,郑延辉震怒于敢反抗他的郑梓睿,郑梓睿本就是和裴寓衡齐名的人物,他何尝不聪明,从父亲展现的痕迹便猜出了,当年的事,郑家也有参与。 回了家,便去书房询问。 得到了郑延辉好一顿训,更加让他坚定自己想法,同时心中升起淡淡悲戚。 “父亲,你让嫁到裴家的月宁如何自处?” “所以我才当初那般反对他们二人的婚事,是她自己非要嫁过去的!” “我们家,到底参与到何地步?” 郑延辉到底还是信赖郑梓睿,郑十九郎已经废了,他最爱的儿子如明珠蒙尘,未来的郑家还是要交到郑梓睿的手中,当下便跟他说了。 自家并未参与,不过是给了些便利。 可像他们家一样,为十一皇子提供便利的官员多了去了。 人人自保的情况下,裴寓衡拿什么翻案?注定是要失败的。 郑梓睿像是头一次认清他的父亲,理解宣月宁对郑家的排斥。 他根本拦不下他的父亲,只能眼睁睁看他去裴府,劝说他们放弃翻案。 闹得轰轰烈烈的世家缴税都没有将郑延辉招来,可要给裴父翻案,他却出现了。 世家缴税不过是动了根基,可裴父案子一翻,牵扯人员甚广,不少人项上人头都不保。 能让裴寓衡打消此种想法,也算是他递给十一皇子的敲门砖。 听见郑延辉来了,宣月宁压根没让裴寓衡出面,他们家裴寓衡身子不好,可听不得不中听的气话。 郑延辉等了半天只等到宣月宁,往常在早朝能看见裴寓衡还不觉什么,当她出现才惊觉父女两人竟大半年没有见过了。 对自己曾想打压她逼她向郑家服软一事,郑延辉是从不后悔的。 就如同宣月宁打定主意和郑家远远的,谁都不培养感情是一样的。 中规中矩给他行礼,而后问道:“父亲,夫君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有何话,直接同我说便是。” “想必你也知晓,裴少卿欲要给其父翻案,你还是多劝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为父是你二人考虑,你们还年轻,不知水深浅,他父亲的案子牵扯甚广,届时,你二人恐有危险。” 听着到真像是为他们夫妻二人考虑,若她不知情,或是前世的她,只怕父亲一关心,脑子一热就同意了。 “我就是一个妇人家,不懂朝中大事,不管是对夫君还是对我,我们都希望还父亲一个公道。” 这话里的父亲说的是裴父,反而刺得郑延辉如鲠在喉。 他细细打量面前的嫡女,她的相貌随着年岁渐长,已同八郎有了分别,看着更女气些,像自己他和夫人。 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怅然,这本应是他郑家女。 “如此,你二人便做好不会成功翻案的准备。” 她落落大方的谢过,如此疏离更让郑延辉心中不适,甩袖便走。 不止是他,不少官员都递了拜帖要和裴寓衡一叙,下了朝还有人要同裴寓衡去酒楼喝酒听曲,甚至有人等在裴寓衡每日必经之路上,闹得王虎神经兮兮,总觉得有人要害他家郎君,寸步不离的跟着裴寓衡。 有王虎在,宣月宁倒是能放心一二。 不光裴寓衡那有人烦,她自己也没消停了,送走了郑延辉,来了个裴夫人,送走裴夫人又来个王夫人。 凡是在她皓月坊定过衣裳的夫人们,都受自己夫君指示,点名要面见她,嘴上说着自己要定衣裙,实则来当说客。 裴寓衡是说他们家人少,没有合适的可挑拨对象,可不就盯上她了。 一个个在她耳边念叨,给她灌输翻案之事的难点,又说女人家也要替夫君分忧,她何不去劝劝裴寓衡。 烦不胜烦。 秉承着她们都是客人的缘故,宣月宁就当苍蝇在耳边嗡鸣了。 后再来人行劝说之事,她就直接躲进亭主府,让她们找都无法找。 有人想阻碍他们,就有人相帮,崔棱对自己的关门弟子十分上心,裴寓衡要替父翻案,他立即就提笔写信给自己不在洛阳的好友寻求帮助。 裴寓衡收到了许多从别地传来的信息。 还有大理寺的官员,当听说裴寓衡不惜在大殿之上提出翻案的人是其父后,一个个打了鸡血,憋着一股劲要为他鞍前马后,替他收集证据。 大理寺的灯光整夜整夜的亮着。 裴家后厨一锅又一锅炖好的菜,送进大理寺,犒劳这些辛苦的官员。 见裴寓衡他们势头极猛,终有人坐不住了。 首当其冲便是极好拿捏的皓月坊。 雪团带着掌柜匆匆而来,“少夫人,皓月坊有三个画工都要走!” “不止如此,有八成的订单都要求退单,我们成衣、首饰都已经按照单子做好了,现在撤单损失惨重。” “门口有几个无赖守着,客人都不敢进来!” “铺子里聘请专门试衣的小娘子也纷纷说不干了。” “有官员来查税,说我们漏水,要封了我们皓月坊。” “少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早已做好准备的宣月宁也没料到他们竟能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幸好这铺子是宫燕儿给她的添妆,不然他们定要让她现在搬走,那才叫伤筋动骨。 宣月宁思索片刻,此时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没得惹了一身骚,还会牵扯到裴寓衡。 “先处理想要离开的三名画工。” 掌柜已是满头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皓月坊这是要被逼着关门大吉啊,“可是,官府说要查封皓月坊,是不是应该先让郎君去找找人?” “不必!”她斩钉截铁回道。 那些官员定是故意如此的,估计就等着她受不了吹枕头风,让裴寓衡出面解决呢,他一露面反倒增长他们气焰。 不能拖他后腿,不过是让铺子关几天门,算的了什么。 等给裴府翻案后,她的皓月坊能重新再开起来,那时铺子里没有女工才是要命的。 本来就只有五名,一下子走掉三名。 随即镇定的一条条吩咐下去,“你先去同那三名女工说,来皓月坊她们就签过合约,五年内不能离开,否则便要加倍赔偿,这笔钱,务必让她们吐出来,另外告诫她们,皓月坊里的样式,一个都不能带走,让我发现,就官府上见!” 掌柜皱眉应了,“少夫人,挖她们的就是对家,我看她们不会不用皓月坊里的图样的。” “正好铺子给关了,你们有时间把她们去的铺子给我盯死了,凡是出现一样的东西,就给我告到官府,铺子里所有的图样我不都让你们重新描绘了一份,都留存好了。” “哎,好的。” “我就不信反复告个三四次,他们能受的住!” “可……铺子没了画工如何是好?” 宣月宁淡淡瞥了他一眼,“掌柜要是不信皓月坊能够重新开起来,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 掌柜弯腰,“少夫人说的哪里话,我绝无二心,都是为了皓月坊好。” “铺子没画工,那就去招,还用我教你吗?” 皓月坊的画工都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靠的是她前后活了两辈子,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总结出的经验,岂是学了几个月的画工能比。 敢挖人走,就得承受的住被皓月坊死死碾压的命运。 “要走的试衣小娘子,给她们结算工钱,打发走,但提前说好,等皓月坊再开业,她们可没有机会回来了,让她们自己掂量清楚。” “要退单的客人那就退,不都提前收了定金,定金不与返还,订单上的衣裳和首饰全当做我们再开业时的新品,将损失降到最低。” “铺子前面的无赖直接联系官府,将他们送过去,他们敢动手,你们就比他们还狠!” “还有什么,哦,对,官府说要封铺子查账。” 这回连雪团都同情起掌柜的,封铺子这么大的事,在你这就差点忘了是吗? “他们想封就让他们封,铺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登记在册,少一样,到时候我让他们十倍给我赔回来!好在洛阳的皓月坊没有开几个月,账本不多,你们给我重新誊抄一份送到我这,另一份给我大张旗鼓送过去,务必让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官府要查账!” “是!” 等掌柜走了,宣月宁眯起眼睛,手指在桌子上来回敲打,怎么可能突然之间铺子就遭遇那么多事。 那三名画工是怎么找到下家的? 试衣小娘子怎么就全都不干了,之后是不是连铺子里的小厮都说不在皓月坊待了。 官府怎么就盯上账本了呢? 她冷笑,对雪团道:“你先去找王虎,让他找几个人把掌柜给我盯死了,然后你用帮忙的理由,给我看好他,尤其是账本,要是可以,你偷摸给我抄一本来,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告诉我。” 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出招。 随即叹了口气,这种活,应该让裴寓衡干才是,他扫一眼不就全记住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第一百五十五章(合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第一百五十五章(合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引君入瓮 “咦?皓月坊怎么关门了?” “是啊,我还相中了她家一件首饰,打算成亲的时候买来呢。” “我看刚把铺子前面的无赖给扭送到官府,这是得罪人了吧?不然怎么会有人故意在门口闹事?” “还真是,太蹊跷了,哎。” 衣食住行一向是百姓们关注的焦点,皓月坊凭借着新颖的款式,和价格极其低廉到劳苦百姓也能穿的成衣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此时一关门,立刻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宣月宁正在铺子里让裴家的小厮过来帮忙,将皓月坊的成衣和珠宝全都收拾起来放好,她稍后将抬回裴家。 自己的铺子就这点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官差过来拿账本,并让宣月宁一道走时,她还有条不紊吩咐雪团回家去请宣夫人。 雪团到底年纪轻些,又怕她婢女身份镇不住人,还是得麻烦母亲亲自过来张罗。 平常人遇见官差,说自己的账目有问题,有税没有交,要被带去官府,早就吓得两股站站,哪还能如她一般,临到走时,还不忘交代一番。 她带着皓月坊掌柜一同去了官府。 一到官府,立即有人喝到让其二人跪下,掌柜被吓得立即跪了下去,宣月宁只淡淡瞥了眼上坐的面生官员,腿都不弯一下。 让大洛的亭主给他下跪,怎么想的这般美。 她怕她今日跪了,明日他就该命丧黄泉。 那官员果然也只是吓唬她一下,见吓唬不住没在提此事,只道是她铺子的账目存在很大问题,露了非常多的税,按照大洛律法,足以让她坐牢,哪怕她是亭主,也得遵守。 宣月宁镇定自若,等人都说完后才开口,“皓月坊开业至今,一直都在缴税,你说的漏税是存在问题的,只怕是有人蓄意陷害。” 她剑指掌柜,竟从袖间又掏出了一册账本,作为皓月坊的主人,又是一个时常会到铺子里擦拭金银首饰的人,她怎么会不看账本,就连在家中她都会亲自翻阅。 雪团早就将掌柜做的假账本偷偷摘抄一份给她送来了,掌柜动的数字很隐秘,不认真对照根本发现不了,可积少成多,相加出来,她们皓月坊进账显示的多,对应的税可不就少了。 用税收来打压皓月坊,只怕这背后之人,对裴寓衡提出的让世家纳税破有怨言。 想借此反将一军,看,你裴寓衡说让我们缴税,你自己的妻子都不交,你还有何脸面大放厥词!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 “你们手里的账本根本就不是皓月坊真正的账册,用假的账本说我们漏税,也未免太过了。” 掌柜跪在地上震惊的看着她,她怎会还有账本,不都已经被他处理了。 她手上账本被呈了上去,那官员阴沉着脸问她:“你怎么证明这本账本不是假的?” “我家掌柜给的账本又怎么证明它是真的?这上面的每一笔账目,不管是进购布料,还是给画工的分红,都能和铺子里一一对应上,不信,大可一查。” 官员有心拖延,宣月宁直接抬出了自己的亭主身份。 对于裴寓衡那个层次的官员,对亭主身份毫不在意,可洛阳一个小官,不过是奉命给皓月坊找点事情,怎敢和她硬碰硬。 只能听她的,命人彻查,这一查果真将掌柜做的假账给查了出来。 身为大洛亭主,自家夫君还是三品大理寺少卿,这么有优势的情况下,皓月坊竟还兢兢业业交着税,当真是出人意料。 要知道一般人家,家中要是出了个有权势的人,手脚定不会干净,一查一个准,可偏生裴寓衡和宣月宁从微末中起势,他们比任何人都珍惜现下的生活。 更何况裴寓衡本身还是大理寺少卿,怎会知法犯法。 让欲要抓她小辫子的官员十分难看和生气。 既然已经查出皓月坊账目没有问题,宣月宁自然是可以走的。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宣月宁特别想学习一下裴寓衡那种藐视众人的姿态,奈何她的长相不具备攻击性,索性放弃此法。 “正好我人就在这,我家掌柜做假账,直接给处理一下吧!” “少夫人!饶命啊少夫人!”掌柜趴着爬到她脚边,想要去拽她的裙角,被她躲了。 她低下头,看着满头大汗的掌柜道:“也是我识人不清,竟留了你这么个祸害在皓月坊,不只做假账,还与皓月坊的对家联系,给三名画工牵线,在铺子里散播上面有人要整我们夫妻俩,铺子肯定开不下去的谣言,将试衣小娘子和几个小厮全都吓走了,我怎么不知,你这么能耐!” “少夫人,少夫人,不要将我交给官府啊!” 怎么可能不交,她才不会心软,对敌人仁慈不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手里证据齐全,逼着官员受理了案件。 掌柜做错事在先,两者之间合约取消,而他的账本还让官员丢了面子,给加判了扰乱公堂罪,直接在大堂上打了十大板。 哭喊着被拉了下去,拖进牢中关了起来。 与虎谋皮,就要有着被老虎吃掉的准备。 幕后之人怎会容忍掌柜将其供出来,哪怕有一丝的可能都不会放过。 从官府出来,不到一日,她就收到了掌柜伤势过重,死在牢中的消息。 而那三名被挖墙脚到别家铺子的画工,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画工生涯,没有宣月宁的指点,她们只能用已有的点子翻来覆去的画。 很快短板就暴露,被请她们的主家发现。 同时,只要她们画出同皓月坊里一样的东西,就会有人上门告知,她们和皓月坊是签过合约的,相同的东西不可以售卖,否则就官府见。 有店铺不信邪,宣月宁直接让王虎将其告了,她们皓月坊的图样、成品,对方做出来只是料子不一样的成衣,包括和那画工签订的协议。 官府上走上一遭,皓月坊自然是大获全胜。 刚挂出来没两天的衣裳只能摘下去,摆上来的首饰只能放在仓库中,谁都没了脾气。 高价挖过来的人画不出图不说,连仿照皓月坊的画都不行,一画就直接官府见,那还不如以前他们派人偷学,自己做仿品。 那三名画工有的直接被铺子赶了出来,有的被铺子留下日夜画基本图样,她们目光短浅,终是把自己害了。 如今皓月坊已没了掌柜,她们就找到了雪团,想让雪团替她们跟宣月宁美言几句。 雪团骂道:“几个贱蹄子,别人在你面前吊跟草就跟着走了,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家少夫人已经开始重新招画工,可没你们待的地!” 她扭头不给她们一点反应时间就走,只剩那三名画工悔不当初,拼命安慰自己,皓月坊一定不会重新开业的! 皓月坊漏税一事已经被解决,按理宣月宁不用再听官府的话,门上查封的条都已经被撕了下去,可她还是将其大门紧闭,没有要开张的意思。 在此关头,开了门就代表着麻烦,她都能想的到,只要她开门,门外必然有人过来捣乱,而铺子里又没有掌柜,短时间去找一个靠谱的人给她看铺子,也为难了些。 她都得庆幸,自己开的不是酒楼,不然一例有人假装吃坏肚子,都得让她头疼不已,麻烦缠身,难以脱身。 洛阳这座海纳百川的新都,来往之人密集,皓月坊的铺子出事,从咸满州而来的商人们立即就知悉了。 咸满州的贸易区货物价格低廉,又有许多新奇玩意,是以商人们每年都要组织去一趟,凡是去过咸满州的人,都知道裴寓衡和宣月宁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初时他们不敢站队,可看官府那般查收皓月坊,也有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他们商人地位低下,还是靠他们两人有了改变下一代的能力,为何良善之人,都会被人如此陷害? 现在明显皓月坊已经摆脱困难,只是缺人,他们纷纷施以援手,被宣月宁真诚道谢拒绝了。 皓月坊现在还不能开门。 她家夫君说了,想借皓月坊一用。 可不开门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代表着皓月坊输了,低头了。 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遍的洛阳城,几乎人人都知晓皓月坊背后的宣月宁是受了裴寓衡的连累。 裴寓衡先是为他们争取利益,敢于提出让世家缴税,而后又要为其父翻案,彻底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然就凭着这铺子以前是宮燕儿的,就没人敢招惹,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还敢惹宮内舍人。 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们是最为担忧的,他们吃着裴寓衡种植出的番薯,穿着宣月宁给他们价格低廉的衣裳,自然最是担忧两人。 知道内情的始作俑者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什么他们陷害皓月坊成功,他们分明失败了,是皓月坊不知道想做什么,自己大门紧闭! 裴寓衡和宣月宁肯定没安好心,也不知关着门在里面算计什么! 肯定有问题! 夜晚,宣月宁一边给裴寓衡擦着湿发,力求在睡觉之前的头发不能有一点潮湿,一边好奇问道:“你为何不让皓月坊开业,有什么打算?连我都不能告诉?” 裴寓衡懒洋洋躺在她腿上,享受着一天内少有的宁静。 那些人何止将手伸进了皓月坊,刑部、吏部都有他们的人。 应该上交到大理寺的案子骤然间增了一倍,平日里就已经很忙,多了一倍的工作量,大理寺的官员们忙得脚下生烟,恨不得立刻就将手里的案子给解决,好有时间去查裴父的案子。 还是裴寓衡出面安抚,才将他们的急躁缓解了,案子一直有,不要着急,力保不出错,你们要是出错了,谁来维护受伤的人,谁来惩罚那些犯错的人。 知你们有心想替我查清父亲的案子,但请相信我的能力。 是啊,大理寺的官员们这才惊觉,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裴寓衡一个人就顶他们五个人,当下缓过劲来投入到海量的案子中。 然后他们听从裴寓衡的话,现在再移交给他们案子,他们也不和人家据理力争了,根本就是故意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得上他们处理,他们索性就全接了过来,且看你们年末怎么跟陛下交代。 这一年做了什么事啊? 全把案子交给大理寺的人了啊。 我大理寺谢谢你了,谢谢你给我们送案子,给我们一个可以展现能力的机会。 呸!小人! 还在案子里面设陷阱,看不起我们是不是,要是能中你们的陷阱,我们还当什么大理寺的官员,干脆包袱一收回家种地算了。 也不知道是从谁那传出来的风气,大理寺的官员们苦中作乐,硬生生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案卷中,以找到对方设计的陷阱数量多少定胜负。 单纯的看自己处置案子数量,多没意思,来啊,我们来比谁发现的陷阱多。 这群都快疯魔了的官员们,他们的不抱怨,积极处理案件,无形中就是对裴寓衡最大的支持。 他跟随着宣月宁的力道微微侧头让她擦拭后面的头发,“嘶”了一声,却是宣月宁力道使大了,扯到了他的头皮。 “你说不说?还让我在皓月坊准备被褥和吃食,你这是想做甚?恩?” 头发还她手里,他哪里敢不说,不过是之前不想让她担忧罢了。 “好,我说,”裴寓衡敛下眸子,“之前同你说过,我父亲查到了有军人屠杀村民来冒领军工,我顺着这条线往下追查,幸得帮助,找到了那个村子的幸存者,不止如此,我还找到了原本上阵杀敌,却被旁人领了军工要被置于死地的逃兵。” 宣月宁眼皮子一跳,为裴寓衡的大胆感到心惊。 逃兵的人回来那可是死罪啊。 “你这是要拿他们当饵啊?万一……” “他们被人护送秘密入洛阳,还有几个叛逃的军人保护,不会出事的,水自然是越来越浑才好,夫人你且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他们要证据,我现在把人证都带给他们,且看他们能不能沉住气。” 他头一动,将宣月宁的手压在了下方,对着她低垂下来的眸子,认真说:“是我连累你了,现下连皓月坊都开不了。” 然后,他又画蛇添足补了一句,“这几日关门,收益都变少了,是我的不是,都没见你整理钱盒。” 宣月宁刚升起的感动和怜爱“啪叽”碎了,她爱钱的形象是有多深入他心。 在大是大非面前,那点钱算什么。 便道:“不当事,在越州的时候比现在还穷,我们连大街上的随便一个学子都能欺负,现在的日子比之以往不知好了多少,洛阳的皓月坊不能开耽误不了什么事,何况咸满州的皓月坊可好好开着呢,他们的手可伸不到咸满州去。” 她总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在她眼中都是可以解决的,似乎所有的烦心事都不存在。 有她在身边,那些苦苦搜索证据的日子都不痛苦了。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她望进他饱含流光溢彩的眸,躲避般将视线向下移动,定格在了他的唇上。 “你今天的唇脂是什么味的?” 怎么感觉好像有些粉,她何时给他买过这种颜色的唇脂了? 脑中还在思考,脸颊处滑下一绺头发,钻进了他敞开的衣领中,微微刺痛着他的皮肤。 白皙的锁骨处,窝着她的黑发,如此诱人之姿,她满脑子都是唇脂什么味。 他伸手替她将掉落的发掖到耳后,“什么味的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恩?” 他撑起身子,两人之间的姿势立即掉了个,唇脂是什么味的,他们两人都品尝到了,不是牡丹花香,是杏花味。 次日清晨,洛阳城外,一路跋山涉水的十余人,互相搀扶着排在了欲要进城门的长队后方。 他们衣衫褴褛,有的脚下草鞋都露了指头,人人披头散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城池的乞丐被一窝端赶了出来。 里面也有高大的汉子,在有人不怀好意看来之际,猛然瞪视回去! 有妇人望着巍峨的洛阳城墙,胆怯道:“我们过来真的没事吗?会不会被人抓了杀了。” 之前瞪视他人的汉子闻言道:“洛阳城内,他们不敢,婶子放心。” “是啊,阿娘,我们总得为父亲和阿兄的死找个说法,反正我们也快要活不成了,不拼一把怎么行。” “我那一家子老小,全被杀了啊!” “家里就活下我,连户籍都没有,没有地,东躲西藏就快饿死了,要是没有裴少卿找到我们,我们恐怕都得死,只要让大家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事,我就是死也甘愿!” “没错!” 有妇人对那些汉子道:“我们这条贱命丢了就丢了,你们来洛阳岂不是送死,你们可是……” 她压低声音,“逃兵啊。” 那汉子用手撸了把脸,“我们兄弟几个结拜之后,就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大郎、三郎、五、六、七、九,还要刚弱冠的十郎都命丧战场,我们岂能苟活!” 八郎跟着说:“就如二郎所言,我们仅剩的三人本就不想活了,要是能在死前,揭露他们屠杀你们亲人,冒领军功,给死去的兄弟一个公道,也值了!” 四郎最后补充一句,“就算我们不来洛阳,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在战场上,做的那些恶心人……” “四郎!” 二郎喝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周围人头攒动,万一被听去了怎么办。 城门被打开,一群人沉默的向前走去,守在城门的官兵见他们的狼狈姿态,挨个检查他们的路引。 大洛想要离开原本的州去往他地,是必须要有路引的,幸好裴少卿给他们每个人都重新办了,不然别说来洛阳,他们能不能出原本的边陲之地都是个问题。 虽然他们浑身脏兮,但路引是实打实的,官兵问他们为何来洛阳,欲做何事? 二郎挡在众人前面说道:“我们乃是华中附近的村民,华中地龙翻身,将我们的房子全给震塌了,别无他法,我们只好来投靠洛阳的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叫甚名谁?” 凶神恶煞的官员一问,老二身后的女子们都要昏倒了,人人手心捏了一把汗。 就在这时,早在城门内候着的王虎走上前来,直接塞给官兵们一张飞票。 “这些人都是我家郎君的亲戚,还望给通融个一二,这点小钱不成敬意,给兄弟们买个酒喝。” 一张飞票可不是几个铜板,那官兵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都快直了。 这钱自然不是都给他一人,也要和今日守城门的一起分,就算分他们每个人都能留下不少,至少两年内的花销都不用愁了。 他咽了下唾沫,严肃的脸都快变成一朵花了,“原来是裴少卿的亲戚,快进。” 二郎一群人忐忑地跟在王虎身后入了洛阳,随即发出了惊叹。 这就是洛阳啊! 我的天啊,竟然有五层楼那么高的酒楼。 哎呦,胡人好多。 那些人脖子上戴的都是什么玩意? 王虎在前头带路,“你们快跟上,别东张西望了。” 大家收回视线,老老实实跟在王虎身后,被带入皓月坊。 皓月坊三层楼都被收拾干净,二楼和三楼都有包间,软塌都是现成的,足够他们住了。 他们身上脏污,一个个只敢远远瞧着,谁都不敢上去坐。 王虎组织人给烧水,让他们男女分开,先进行洗漱,又将宣月宁早给被好的衣裳分发下去。 等焕然一新的众人聚在一起吃上热乎饭时,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 他们一边咽着干粮,一边擦泪。 王虎看着他们也不好受,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安慰道:“你们且放心,我家郎君定能为你们讨回公道,放心在此住下便是。” “哎,我们晓得,我们信裴少卿。” “大郎,我们刚才从城门进来,会不会被人盯上,要不要等晚上的时候转移地方住,我们破庙也是住得的。” 开口说话的是二郎,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 王虎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不必,你们且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府上的人给你们送,这里有些铜板,你们拿着,不必拘束,想出去逛逛就出去,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有人问,你们就说是皓月坊新来的伙计,帮忙跑腿。” 他都这样说,众人当然没有异议,不好意思地接过钱袋。 裴府,裴寓衡拿着印章在白纸上印下,觉得自己刻的还是不如父亲,“可有将他们安排妥当?” “郎君放心,已经将他们全安排进皓月坊,进城后,我带着他们绕了好些路才到地方,以他们来时的状况,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第一百五十三章 瓮中捉鳖 洛阳繁华之地,突然出现一群脏兮兮、衣不遮体类同于逃难之人的消息,几乎在他们进入皓月坊当下,就被各府知悉。 这群人当中有人出来采买,言自己是华中逃难来的,却说着一口博州口音。 博州三年前大胜于高蛮国军队,博州刺史与中山王被大肆褒奖,中山王趁机要求增加自己藩王属地的军人数量,将自己属地过量的军人过了明路。 而查出郑亦雪是假冒郑家女的王小娘子所属的洛阳王家,便是中山王分支出的一脉,且是极为亲昵的一脉,其父是中山王一母同胞的幼弟。 王小娘子也是在父兄影响下,一心认定自己要嫁给十一皇子,可见博州与十一皇子态度“暧昧”。 住进皓月坊的人是博州来的,必定是裴寓衡使的阴谋诡计。 那么这些人究竟是何人,为何裴寓衡会让他们来到洛阳,跟他父亲的案子有无关系?成了他们首先要头疼的问题。 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查探过程一帆风顺,裴寓衡根本没向他们遮掩这些人的身份,稍稍让他们试探一二,就让他们套出了真相。 博州军队的三名逃兵还有博州小村村民,被裴寓衡引来了洛阳。 这些村民让他们直接忽略了,身在洛阳的他们,丝毫不将这些贱民放在眼中,反而是那三名逃兵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纵使尚不知晓那三名逃兵手里掌握着什么证据,但能让裴寓衡不远万里,给他们制造路引文书,让他们跋山涉水从博州前往洛阳,肯定所谋不小! 尤其是十一皇子和洛阳王家,在听到有三名逃兵时,便觉夏日依旧冰凉入体,裴寓衡太狠了。 不能让这些人继续活下去! 裴寓衡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了,直接用计将其骗出了洛阳城,城外村落,你且去查看一番,你带进洛阳的人,我们会接手,好好款待他们! 大门紧闭的皓月坊被兵部的人团团包围,而兵部侍郎便是洛阳王氏。 在家中听到消息的宣月宁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皓月坊,她身边有裴寓衡派来保护她的王虎,直接让王虎去找裴寓衡。 王虎不依,她用自己栖霞亭主和少夫人的双重身份施压,兵部的人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那定是将裴寓衡调离了洛阳,她怕他出事,王虎必须去。 而她在洛阳城内,自身又是亭主,比裴寓衡的危险要低多了。 最重要的是,赶紧将这事告知裴寓衡,不能让兵部将人带走! 宣月宁赶到时,皓月坊周围街道已经全被肃清,两旁的铺子纷纷关起门来不做生意,有那好奇人家都偷偷开个二楼三楼的窗户缝往外瞅。 兵部的人耐心已经告罄,皓月坊中的人拒不开门,他们打算破门而入。 就在他们抬起脚欲要踹门时,宣月宁厉喝:“住手!” 她带着裴府小厮五个人直接挡在了皓月坊的大门前,踹门的官员总不能将脚落在她身上,悻悻然退了下去。 “青天白日欲要破门而入,尔等何意?” 对她的质问,兵部侍郎不阴不阳的回:“这间皓月坊我若记得无错,应是栖霞亭主的产业,如今这里有三名逃兵,栖霞亭主窝藏逃兵一事,又该怎么解释?” “对,亭主还是让我们将逃兵抓回来,省得牵连亭主。” 她是亭主,可有兵部侍郎撑腰,那些官员们的轻蔑清楚表达了出来,雪团气得就要和他们理论,被宣月宁一把按了回去。 皓月坊中是什么人,为他们准备衣食的她岂会不知,何况裴寓衡早就同她说过,她心里门清,压根不会被他们三言两语吓到,想她让开地方痴人说梦! “什么逃兵,我不知尔等再说什么,我只知道,你们欲要进我皓月坊,抓我雇佣的伙计,你们说他们是逃兵就是了?我还没见过来抓人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将人抓走的!” 她嗤笑一声,“你们的抓人公文呢?你们说他们是逃兵证据呢?” 兵部侍郎沉下脸来,他们根本没有证据,能得到他们是逃兵的消息还是裴寓衡故意散播给他们的,等捉到人,什么样的证据弄不出来。 公文更是无稽之谈,你什么时候见过衙役捉人还带着一纸公文的,分明就是宣月宁插科打诨不让他们带人走,她越阻挠,越肯定了皓月坊中的人定有问题,他一要将人捉到回去弄死。 “亭主不必胡搅蛮缠,抓捕逃兵是我兵部之事,涉及军事机密,恕我无可奉告!还是赶紧将门让开!” 宣月宁丝毫不惧他,“无任何可以证明的东西,王侍郎凭什么拿人?我看你们是公报私仇,你家儿子欺负我家三郎,你便对我的铺子打主意。” 屁的公报私仇,小孩子打架都能让她搬出来,兵部侍郎不打算和她废口舌了,再拖延下去,对他们不利,手一挥,兵部的人就齐齐上前,打算硬闯,和裴家小厮打在了一起。 “亭主还是早早让出地方,省得误伤了你。” 宣月宁被雪团护着,看向街头的地方,那里至今没有裴寓衡的身影,她必须得拖延到他至。 视线扫过周围的商铺,她脑子一转,附身在雪团身边说了什么,雪团当即点头去找另外几个小厮。 就凭他们几人如何抵挡兵部派出的十余人,根本就是螳臂挡车。 裴家的人一边挡,一边引人往皓月坊其他的地方游走,一个不小心就撞进旁边的商铺,几人滚做一团,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里面人心疼的“哎呦”声响来。 不止这一处,其他地方都有破坏周边商铺的事情发生。 兵部侍郎眉头都要皱在了一起,看到旁边一点都不着急的宣月宁,当即反应过来,大喊:“都给我住手,不要伤害旁边的商铺。” 可打出真火的人,哪里听的到他在说什么。 裴家小厮毕竟人少,很快被兵部的人按在地上,皓月坊的大门被成功撞开,里面的人害怕的龟缩在一起。 兵部的人还在洋洋得意,打算跟兵部侍郎请功,可见到他难看的脸色,当即将话咽了下去,进去将里面的人全赶了出来。 二、四、八郎护着老弱妇孺,凶狠地回瞪,八郎刚要说什么,被宣月宁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不甘心的咽回话。 宣月宁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到他们身边,“侍郎好大的威风,不光撞毁了我皓月坊的门,怎么还将无辜的商铺给毁了,难不成,他们家里也有逃兵?” 有那心疼自家铺子的人跑了出来,闻言就大骂,“放他的狗屁,什么逃兵,逃兵在哪呢?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兵部的人打坏我铺子里的东西也得赔!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 有人带头,当即就有人附和,“就是,你们这些官员除了欺压百姓还会什么,看今天这事我不跟我主家好好说道说道的!” 兵部侍郎被他们几个掌柜舌灿如花的骂,愣是出了一身冷汗。 宣月宁连拱火都省了,宮燕儿送她的商铺地段如何低得了,她皓月坊周边,有侯府的铺子、有世家的铺子、甚至还有高公公的铺子。 每一个人单独拎出来,都不是他小小的兵部侍郎能得罪的。 兵部侍郎阴狠的看过她,被她回以的微笑气个倒仰,果然是她整的事! 但他还记得今日来的目的,当下赔礼道歉,表示一定登门拜访赔罪,现下,他要带皓月坊这些逃兵走! 那些商铺最开始关着门就是不参与,明哲保身,兵部侍郎的人打坏了铺子里的东西这才将他们惊了出来。 他一说要赔罪,他们几位掌柜用视线交流了一下,就有要退之意。 宣月宁指着人群中的女子问:“侍郎要抓逃兵,怎么的连女子也抓?难不成她们也是逃兵?” “他们和逃兵待在一起,也有嫌疑,”兵部侍郎不敢在耽搁下去,“赶紧将他们给我押走!” 有官员为他们上了枷锁,宣月宁一看那些铺子掌柜没有出头之意,面上不显,心中焦急万分。 她脑中快速思索还有什么办法能拦下他们,马蹄声从远处极近的响起。 街头突然涌现一批骑马之人,人人腰间都配着刀,穿着一样的官服,直奔他们这里而来。 有人惊呼:“金吾卫!” 顿时骚乱起,就连兵部的人都有些害怕的不由自主靠在一起。 刚才是军部的人将皓月坊团团包围,这回换成金吾卫将他们包围起来,形势立马调转。 而在金吾卫之后,街头缓慢驶来一辆马车。 宣月宁太眼熟了,她家的马,她家的马车。 皓月坊前面人太多了,马车挤不进来,金吾卫主动给它让了地方,这一小小的动作就让军部所有人眼皮子一跳! 马车一停,车帘被掀开,大家又是心中一紧。 裴寓衡一身紫袍,宽袖遮面,红唇微弯掩在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兵部侍郎。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里之堤 在众人被金吾卫震慑之际,裴寓衡的轻笑声像是响在每个人耳畔。 “不知王侍郎将我家铺子砸烂,又包围住我夫人,意欲为何?” 兵部侍郎脸色分外难看,“你家铺子里包藏逃兵!” “哦?是吗?” 宣月宁凝眸细看,确认自己没有在裴寓衡身边发现王虎,王虎是按照她的命令出洛阳寻他了,如今不在他身边,只能表示王虎未寻到。 而金吾卫那么巧合的来此,还对他毕恭毕敬,他根本没被调走,这是他引君入瓮的一计。 她缓缓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裴寓衡反问完后,也不理兵部侍郎,仿若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转而看向宣月宁,“夫人可有受伤?” 有人给撑腰,她自然想说自己受伤了,只是现下金吾卫还在,她走到马车前将他扶下来,摇了摇头,“我倒是无事,只是苦了家中奴仆,受了不轻的伤。” 兵部侍郎被忽视,看着两人旁若无人般说起家常话,本是让他们气的恨不得破口大骂,但看见金吾卫硬生生忍了下去。 左金吾卫将军面容冷峻,人在那一站就有种尸山血海的感觉,只见他动动手指,一时间,所有金吾卫都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白晃晃的兵刃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他不客气的从兵部侍郎脸上扫到裴寓衡和宣月宁身上,“天子脚下,尔等为何逞凶斗殴?” 旁边铺子里的掌柜已经得得瑟瑟地就差给跪下了,被问话的兵部侍郎也只能暗恨的用眼刀子剐裴寓衡。 大洛十二卫,有三大近卫,一是左右千牛卫,二是左右羽林卫,这最后一位便是左右金吾卫。 金吾卫掌宫中和洛阳日夜巡查警戒之责,是女帝最为宠爱与信任的一卫,女帝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们手上。 能当上左金吾卫将军者,必然是参加过边疆战役有赫赫战功之人。 撞进他们手里,不死都得脱层皮,然而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们杀人如剁菜。 不客气的说,大晚上你敢出门,金吾卫就敢不问原因直接将你斩杀,女帝没准还得赏赐他们。 刚才兵部侍郎抓人,又是砸铺子又是吵闹不休,声势浩大,可不就将金吾卫引来了,也碰巧,这事还真归金吾卫管。 兵部侍郎现在认为裴寓衡和金吾卫是一伙的,否则堂堂将军,怎么会同普通金吾卫一般巡视,故意堵他,实则不然。 裴寓衡早上得知洛阳城外有案子非要自己处理,便警惕起来,猜到是有些人坐不住了,假装出城甩掉跟踪者,就从别的城门又回了洛阳。 回来之后直接用自己的大理寺少卿身份找到了左金吾卫将军,博州有村被屠杀,村民来告状,自然要跟负责洛阳安全的将军说上一声,总不能将他们当做暴民处理了。 能当上左金吾卫,除了自己身家本就显赫,他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什么没见过,屠村之事,他也隐隐有些耳闻。 裴寓衡信誓旦旦一副手中有证据的模样,左金吾卫将军没表现的愤怒,却在听手下来秉兵部侍郎带人围了皓月坊时,直接带人过来了。 可见他根本不像他表现的那么不在意。 裴寓衡与他真真切切无私交,不过算准了左金吾卫将军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被女帝信任之人,怎会是尸位素餐的人,他都查过了,这位左金吾卫将军,最恨以权压人。 “都不说话?全部给我拿下!” 左金吾卫将军才不管你是什么大理寺少卿,是什么兵部侍郎,一声令下,金吾卫们动作迅速。 宣月宁下意识抓住裴寓衡的长袖,被裴寓衡反握住手,宽袖遮掩之下,任谁也瞧不见。 他侧头在她耳边道:“莫怕。” 最先受不住的是那些铺子被砸坏的掌柜,他们招谁惹谁了。 见金吾卫带着兵器就要将自己带走,一个个跪得痛快,伸手指着兵部侍郎,哪里还有刚才呛声的模样,“将军!是王侍郎要抓皓月坊的伙计,皓月坊不让抓,他们打架打进了我家的铺子,与我家无关啊!” “是啊将军,这是他们的事,我们是无辜的,铺子平白被砸,我们都没地说理去!” “将军明鉴啊!” 左金吾卫将军一双利刃般的眼睛看向兵部侍郎和裴寓衡,心中升起恼怒,已然察觉到自己被裴寓衡拉来当刀了! 宣月宁轻咳一声,吸引了左金吾卫将军的视线,那将军破为嫌弃的看了她一眼,一个女的出什么风头? 裴寓衡拉住她,示意她不要出去,她轻轻摇头。 刚才裴寓衡并不在现场,没有亲眼所见事情经过,而亲身经历之人,除了自己就是兵部侍郎,自己带来的人在金吾卫的威压之下,能不能说出话还两说。 而兵部侍郎不将白的说成黑的,他就不是来和他们作对的。 这种情况下,她要是不站出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不就将裴寓衡带来左金吾卫将军营造出的有力局面破坏了。 她沉稳地走上前去,“回将军,王侍郎一大早就要闯进皓月坊捉拿伙计,说这里有逃兵,可他一无公文文书,二无证据证明我家铺子里有逃兵的存在,我不准他进去,两方人便起了冲突。” 左金吾卫将军看向兵部侍郎,“可是如此?” 兵部侍郎回道:“将军,这皓月坊包藏逃兵,其心可诛!我是奉命行事,这才我兵部的事,还望将军让我们自己处理。” 兵部本应和金吾卫是一体,都是军人,可因世家之故,兵部却不向着在外作战的战士们,反而在军需上做手脚,边疆战士没少吃苦。 比起裴寓衡拿他当刀,左金吾卫将军更恨兵部的人! “那你如何证明这里有逃兵?私自在洛阳城内捉人,谁给侍郎下的命令?” 兵部侍郎震惊抬头,随即阴森森说裴寓衡,“我兵部自由兵部获取消息的方法,不然裴少卿可否解释一下,分明是博州人士的村名,怎么就变成华中的灾民,还混进了洛阳城!” 宣月宁差点被他这副跳脚的模样笑出来,被裴寓衡拉到了身后护着。 左金吾卫将军脑袋都开始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寓衡道:“不知王侍郎是从何处得知皓月坊有逃兵的?这些人都是我大理寺的证人,因要护着身份,才用此说法,我不知道你说的逃兵一事。” “胡说,你大理寺的证人为何不安排进大理寺?” “这不是怕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想让我的证人身死,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考虑,才暂时让他们歇在皓月坊。” 兵部侍郎指着他,“裴少卿,我看你是做贼心虚,你大理寺什么案子,且说来听听?” 他就是看准了裴寓衡不会当众将他父亲的案子拿出来说,故意恶心裴寓衡。 裴寓衡红唇勾起,“我查的乃是博州三年前屠村以赚军功之事!” 兵部侍郎得意的脸凝固住了,慌乱起来。 “什么?屠村?!” 旁边的掌柜刚说了一句话,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洛阳有女帝,有金吾卫,有各种各样的大臣,生活在洛阳的人们比起他们可谓无忧,哪里知道其他地方的惨状。 那些被扣上枷锁的人们,已然是泪两行,哭得不能自已。 甚至有人已经站立不住,跌倒下去,声嘶力竭道:“我就是回了趟娘家啊!回来之后一家十几口,全被杀了。” “那些该天杀的,把他们的头全砍下来了!” “高蛮国根本没有俘虏,他们杀的全是我们的村民,就连幼儿都没放过,算做一个人头!” “我们户籍全给销了,地种不了,城池进不去,成了讨饭的流民,谁能来帮帮我们!” “只有裴少卿派人来给我们办路引,说一定将这个案子给解决了,你们还要把我们抓走!还要说裴少卿的不是,我跟你们拼了!” “跟你们拼了!” 带着沉重枷锁的博州村民们愤怒了,好不容易从裴寓衡那得到希望,转瞬间破没,那还不如从没得到过。 他们不怕死! 二郎、四郎、八郎沉默的护送着自己一只手就能掐死的老少妇孺,看着他们一窝蜂朝兵部侍郎涌去,用自己的身躯给他们开道。 有兵部的人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恍若丧失感觉。 兵部侍郎很快被那些人包围住了,这些人力气小,又带着枷锁,他们也不管自己的脖子疼不疼,能用枷锁砸人的就用枷锁砸人。 还能伸腿的就伸腿,不能伸腿被踹到地上就用牙去咬人。 像是一出沉默的闹剧。 除了兵部的人大惊之下疲劳应对,金吾卫就拿着刀冷眼旁观。 而那些愤怒的博州村民,一致地绕过了裴寓衡和宣月宁,哪怕到了如此时候,他们还记着裴寓衡是要给他们公道的人,宣月宁是让他们吃饱肚子的人。 能在死之前,把这个官打死,不枉此行。 兵部的人刚才就已经打了一架,又被怒火中烧到浑然不顾的博州村民吓到,那声声嘶吼还响彻在耳畔,他们甚至下不去手打那些人。 兵部侍郎不知被谁给踹倒了,被人骑在身上打。 眼见打得也差不多了,左金吾卫将军右手一挥,“把他们拉开,全部带走!” 上过战场杀过敌,每日都要训练的金吾卫,轻轻松松就制服了打做一团的人们。 将他们挨个按在了地上,拿刀架在脖子上。 左金吾卫将军客气地朝裴寓衡拱手,“裴少卿和栖霞亭主也同我一道走罢!” 裴寓衡拉着宣月宁从一地的人间穿过,“我与夫人坐马车去可行?” “可,带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溃于蚁穴 八月柳絮纷飞,街道两旁桃李树投下一片阴凉。 由金吾卫在前开道,百姓们纷纷避让。 在他们护送的队伍里,只见一群衣冠不整的官员们,一个个脸上青紫相加,正用宽袍护着脸,不让他们瞧见。 中间的兵部侍郎伤的最重,被两个人架着往前走。 紧随他们其后的是带着枷锁,还被扣上脚镣宛如行尸走肉的博州村民。 之后便是裴寓衡和宣月宁的马车。 马车车帘紧闭,任他们如何看,也看不出里面坐了什么人。 如此奇怪的组合,立刻就吸引了周边百姓的视线。 什么东西散播的最快,小道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今日兵部说是去拿逃兵,将栖霞亭主的铺子包围了,而后将金吾卫招了去,结果爆出来,军部要捉的人是博州村民,他们一个村子的人都被博州官兵给杀了!” “真的假的?他们屠村做什么?” “傻啊,军功啊!多颗人头,军功不就涨的飞快!” “我的天!” “军部那些人,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故意去捉他们,不让他们来告状的?” “那谁知道了,兴许还真是,你想这么大的事,军部会不知情?” “我听皓月坊旁边商铺掌柜的姨母家的儿子的夫人说,这些博州人原本是大理寺裴少卿寻来的证人,本来裴少卿是要为他们查案的,可兵部非要抓人走,他们就怒了,你瞧那些官员们身上的伤,就是被博州人打的。” “该!” “他们这是去哪,看这路线像是要进宫啊?” 宣月宁悄悄掀起车帘待看清外面那人头攒动的百姓,立刻将它放了下来,“左金吾卫这是要将我们带进宫中?” 裴寓衡垂着眼,“军部官员被百姓殴打,又涉及屠村、逃兵一事,金吾卫吃不下来,只能上秉,而左金吾卫将军得陛下信赖,只怕在事情发生第一时间就传信进宫了,是陛下让我们一起去。” “这么多人,会不会不安全?” 他轻轻一笑,“傻夫人,你以为所有人都能面见陛下吗?选一两个足矣。” 她不是第一次入宫了,可这次是最紧张的,“让他们进宫,那三名逃兵怎么办?” 不能因为他们要办父亲的案子,就将无辜的人拖下水,害人性命。 裴寓衡轻哂,“一会见了陛下,你就知晓了。” 宣月宁对他的卖关子十分不满,只能恶狠狠的将药丸放在他面前,“吃药!” 她都心跳如鼓了,当事人的裴寓衡焉能不紧张,表面上这个案子跟父亲贪污谋逆没有关联,实则息息相关。 不就是因为父亲发现了他们做的事,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裴寓衡这回没有不愿意,用手指捻起药丸放进口中,仅他手指触碰到她手心的那一刹那,她都感受到了他的冰冷。 将蜂蜜水递给他,甜腻的水立刻冲散了嘴中苦涩,宫中到了。 博州的村民和军部听从指挥的低阶官员们都被带走了。 左金吾卫将军带着军部侍郎、裴寓衡和宣月宁先去了女帝处,宣月宁还诧异为何自己也算在内,可看着村民的背影,便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作为被军部包围皓月坊的人才准许入内。 女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们进来,只抬眼瞧了他们一眼,“且在旁边候着。” 宮燕儿就坐在女帝旁边的桌子上,起身给几位朝我见礼,安抚般看了眼宣月宁这才站在女帝身旁,为女帝研磨。 宣月宁小口的吸了口气,跟随着裴寓衡在一旁等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里。 等了不一会儿,崔棱、郑延辉、裴之行、萧子昂等就全到了,他们看见鼻青脸肿的军部侍郎均愣了一会儿。 崔棱可就没什么顾忌,下巴上胡须一颤一颤,装作自己要咳嗽,扭过头用宽袖遮挡无声笑着。 宣月宁眼皮子一跳一跳,这什么场合,崔老怎的这般没有顾忌,果然是被宮燕儿接回洛阳的人。 女帝放下朱砂笔,“人既然都到了,那便说说,在我洛阳城内,军部官员和亭主伙计因何打在一起?” 左金吾卫将军上前,将他在街上所闻所见不添油加醋,客观的说了一遍。 当他说到暴怒的博州村民,即使身待枷锁也要上前殴打王侍郎时,就连女帝都忍不住往军部侍郎脸上看。 军部侍郎官服都被撕裂了,上面脚印清晰可见,披头散发,眼睛还肿了一只,青紫青紫,看着甚是吓人。 他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那些刁民,那些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众人不忍直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可女帝直击他的丑态,竟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就是最大的问题。 军部侍郎抽抽噎噎停了哭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女帝一把拿起放在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准确无误砸在了军部侍郎头上,茶汤洒了他一头,令他更加狼狈,“你还有脸让我为你做主?!” 她伸出手指着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跑皓月坊捉人,我看栖霞亭主问的对,你可有证据表明那里有逃兵?又是谁准你去捉拿人的?我怎么从不记得,自己下过这样的命令!” 军部侍郎脑子转的还算快,“陛下息怒,是我自作主张,身为军部侍郎急功冒进,想捉到逃兵到陛下这里讨要赏赐。” “你莫不是拿我当三岁小儿来骗!捉拿逃兵,却捉的都是博州被屠杀的村民?大理寺的证人?你想把人捉哪去?要不是你们闹起来,我是不是还被蒙在鼓里?” 众人跪在地上齐齐说道:“陛下息怒!” “裴少卿!你来说!什么案子,什么证人,你就在这,给我说得明明白白!” 女帝连爱卿都不叫了,宣月宁心中一紧,她身旁的裴寓衡已然站了起来,无惧女帝怒火。 他走向女帝的身影,就像随时会掉落在世家头上的剑。 “陛下,我在追查裴监察史一案时,意外发现他生前尚未查清的案子,既发现了,于情于理,我都要将其查清楚,三年前,博州大胜高蛮国一战,我军杀敌斩首三千余人,捉拿一千多高蛮国俘虏,并将其斩杀殆尽,这是当年博州报给陛下的数据,然而经我彻查,当年一战,我军虽胜,但仅杀敌两千人,上报的另外两千人。” 他抬起头,用黝黑深邃的眸子直视女帝,“是博州将士屠杀整整一村,用他们冒充高蛮国的人!那些和王侍郎起冲突的人,是那个村子仅存的人。” 女帝看似悠闲的用手称头,实则指关节死死抵住了太阳穴,“你查到的东西可属实?” “属实,我不止将他们这些人证带到了洛阳,还收集了其他的证据。”他从自己的宽袖中拿出从未离过身的证据。 “呈上来!” 高公公麻溜的从裴寓衡手中拿过证据,交给女帝。 裴寓衡无需看证据,看过一遍的东西,他能牢牢记在脑中,“博州三年前的州志上,他们的村还留存着,然而战役过后,他们村子没有任何理由就从州志上被抹去了,并且那个村里的所有人,都被销去了户籍,他们的良田反而被军队占领。 而我带过来的那些人证中有老有少,他们有的是因为去了州府逃过一劫,有的害怕战乱躲进了深山,有的回了娘家,但无一例外,等他们回家时,只看到了无头尸体,他们怕被发现,只能远逃,再一回首,他们整个村子,一把大火烧了干净。 他们没有户籍便是黑户,连州府都出不去,只好靠着打零工、乞讨艰难度日。” 女帝一掌将证据扣在手下,“把这些,给他们看看!” “是。” 宮燕儿走到女帝身前,从女帝手下用力抽出了证据,面上依然带着笑,用分证据的方法,快速将证据看了一遍,这才稳步将东西分发出去。 走到宣月宁身旁,只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兵部侍郎和裴之行看清证据,心中胆寒不已,郑延辉已经将证据递给了萧子昂,一张脸绷的紧紧。 室内,唯有证据翻动的声音。 女帝才不会简单放过他们,“带人证。” “带人证!” “带人证!” 二郎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进来,连头都不敢抬就跪了下去,女帝问一句答一句,同裴寓衡说的没有任何差别,甚至二郎还补充了当年屠杀的细节,虽他未参与,但到底能从整晚做噩梦的战友口中听到。 待女帝问向老者今年多大,而老者回答尚未到不惑之年,也就是还没四十岁,是家中儿子、儿媳、孙儿,一家老小都没了,才一夜白头时。 沉默,良久的沉默。 女帝挥手让人带老者下去。 为了军功,不惜将屠刀对准自己本该护着的自家人。 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无耻,他们简直不是人! 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在大洛生活? 崔棱瞧着自己关门弟子的身影,终还是上前帮忙,道:“陛下,博州将士屠杀百姓一事,我看证据确凿,不如让大理寺进行审理,而兵部既然说村民中有逃兵,我看此事也得彻查一番。” “陛下。” 裴寓衡打断了崔棱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一个人得罪女帝,“村民中确有三名逃兵无疑,但这三名逃兵同那些村民一样,都是被销了户籍,成为黑户的人,军中上报,他们已阵亡。” 他们为何成为逃兵,为何当了黑户,为何被人追杀,博州军队到底有何龌龊? 而他们为何要如此做,跟十一皇子又有何干系? 他的父亲到底查到了什么惊天秘密,才会被灭口。 可这些根本不重要,女帝的想法才至关重要。 只有女帝对十一皇子失望在先,他父亲的案子才有可能翻案。 裴寓衡与其说将答案交到了女帝手中,不如说他在逼女帝做选择。 第一百五十六章 箭拔弩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箭拔弩张 裴寓衡在逼女帝,是选择这大洛江山,还是选择自己的亲儿。 逃兵之事,只要深入挖掘,十一皇子必然逃脱不了,而届时,他父亲的案子就会浮出水面。 他没有直接去彻查父亲的案子,就是因为太干净了,干净到他找不到决定性证据,他只能从旁入手,用蚂蚁蚕食的精神,先将密不透风的地方撬动一丝缝隙。 女帝定定看着裴寓衡,这屋内气氛愈发沉重起来。 此时在屋内的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裴寓衡是不是疯了?他这是要捅天的胆子! 时间似乎是过了一刻钟,又似乎是过去了一个时辰,裴寓衡依旧挺直地站立在原地。 终于等来了女帝的声音:“裴少卿若还有证据,直接呈上来便是。” 裴寓衡紧抿的唇一松,便有了几乎不可见的弧度,将自己另一个袖中的东西递了上去。 这回裴寓衡不像刚才般将证据全念了出来,反而老老实实站在下面,等女帝看完。 他身后的郑延辉一干人等,心都焦了,裴寓衡这厮到底给女帝什么东西了? 萧子昂眉尾一挑,目光在他袖子上打转,他这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自己输了,他竟敢和女帝呛声。 女帝这次也不同于以往,裴寓衡给她的证据,她看了一遍不说,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又重新拿起了看了一遍,越看她脸上的怒意就越明显。 这份证据,通过讲述三名逃兵的经历,为女帝揭露了她一直提防的事。 博州已有反意。 三年前那场胜仗不过是为了迷惑女帝,而她的大洛子民,竟串通高蛮国给她演了一出胜仗。 高蛮国内乱,当时被派出来的军队,是现今高蛮国皇帝政敌的军队,他和博州串通,故意派人前来,又泄露军事部署,让博州军队轻轻松松赢下战争。 做为回报,博州将其政敌军人悉数斩杀。 而那三名逃兵之所以被黑户,被迫当起逃兵,是因为他们都是斥候,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人。 他们发现了不对劲,发现军中有人和高蛮国联系,本是打着让军中将领知道的想法,想也没想就报了上去。 十个斥候,当即就战死了七个,剩下的三个,哪里还敢回去,只能逃命去也,也幸好他们聪明,害怕被高蛮国发现,是一个个去的,就是想着自己死了之后,其他人还能继续报信。 他们一腔热血,哪里知道泄密的人就是博州的刺史和中山王,他们从战场上扒尸体伪装成自己被高蛮国发现后死亡的假象,这才得以脱身。 可博州刺史和中山王还是害怕他们没死,一直在寻找他们。 好在斥候别的不会,论起伪装能力一等一的好,这才活到了现在。 逃亡途中,他们偶然发现被屠村的活口,一伙人便搭伴儿凑合着过了起来。 如此过了一阵子,没走官道又乔装打扮的裴父,来了博州,见到他们这个群体,立即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之后他获得他们的信任,得知博州战役真相,悲从中来,恨不得插翅飞到长安向女帝禀告此事,那时女帝刚提出牵都一事,大洛的都城还是长安。 他是监察御史,眼光非常人可比,斥候所见只有池鱼之大,而他却已联想到后续种种。 博州刺史和中山王根本就不是为了战功才屠杀百姓,而是要占领他们村子的位置,那里异常隐蔽,特别适合藏匿军队。 通过观察,确认他们在这里养了至少三万军队,而朝廷只知道他们有两万人马。 背着女帝养军队,他们要干什么还不明显吗? 他们要造反啊! 收集好证据的裴父,交代了他们要藏好自己,便赶往了长安,奈何他还没见到女帝,手上奏折先让裴之行发现了,他对自己兄弟不设防,痛斥了一番博州做法,还让裴之行护好裴家,万一他出事,裴之行就是裴家家主。 可裴之行辜负了他的信任,拿着他的奏折和搜集来的证据,敲开了王家的门,王家立即运转起来,派人联系十一皇子,又给裴之行制造裴父贪污谋逆的罪证,让裴之行悄悄将其放进他的书房。 后来,裴之行举报裴父,证据齐全,裴父没有任何悬念被关押起来,审问他的人全是同博州案子有关系的人,他的话传不出去,他的家人也进来看不了他,所有他一句话没有辩解。 没有什么屈打成招,为了宣夫人和裴寓衡他们,他是自愿认罪,来换取妻儿性命的。 而远在博州的二郎等了大半年,几经打听,只得到裴父身亡谋逆斩首的消息,当时是万念俱灰,连裴父都没有躲得了他们的算计,他们又能做什么。 只好将自己小心藏好,直到三年后,一心为父平反的裴寓衡通过崔棱和其好友的帮助,找到了他们。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快就信任裴寓衡,他让他们来洛阳,他们就过来了,因为他是裴父的儿子啊! 女帝深深吐出一口气,看样子十分想将手边刚换的茶杯也摔出去! 裴寓衡交给女帝的证据,点到为止,只写了斥候发现博州通敌,走投无路被追查,路遇裴父,而后裴父便死在了长安。 他相信女帝看了这份证据,一定能明白前因后果。 没提十一皇子,不代表他不会出现在女帝脑中,博州要造反总要有个名头,十一皇子不就是现成的! 女帝将这份证据折了起来,“裴少卿准备的真是充分!” 他跪了下去,背脊依旧挺直,“陛下息怒。” “仅凭你一人之言,未免单薄了些,不知大理寺少卿还有没有找到其他证据,你知道这里只是你根据博州村民口述得来的推测吗?” 女帝话音一落,郑延辉他们面露喜色,宣月宁可是心中为裴寓衡捏了一把汗,这是什么意思,女帝不打算为他们做主? 得知博州真相,女帝纵然生裴寓衡的气,也不会不把这份证据当回事,她是在保他。 裴寓衡早就做好了女帝会这样说的准备,正欲仔细解释一遍,和女帝一唱一和,定下彻查此事,博州就逃不过去,便听见那个从进来一直低着头的二郎不怕死道:“陛,陛下,草民身上有证据,没,没敢给裴少卿。” 他倏地回头。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将视线聚焦在了那个汉子身上。 他身上还穿着宣月宁给他的衣裳,而当时在皓月坊换洗衣物时,裴寓衡特意派人看着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都是仔细检查过后,才烧掉的。 “大胆!岂容尔放肆!”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身子却是走到了二郎身边站定。 女帝身子前倾,利眼上下扫视他,“证据何处?” 二郎抬起头,终于得见天子真容,又因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红着眼道:“被草民缝在了身体里!” 缝在了身体里……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裴父离开博州时,证据只带走了一半,就是怕自己有个万一,另一半的证据尚且还在二郎手中。 可任谁也想不到,为了不让这份证据被人抢走丢失,他竟然将它缝在了身体里!! 他就不怕他会没命? 跳动的烛火中,一个匕首来回在其上穿梭,左金吾卫将军趁热将其抽回,准确无误划上了二郎的背,顺着伤疤重新划上一刀。 皮肤被割开露出下面的血肉,他手下的二郎闷声昏厥了过去,昏厥前痛苦至极的脸上都能得见欣慰,他藏了多年的证据,竟能被陛下一阅。 他不怕死,只怕死的没有价值,当年往身上藏证据时,就已经做好会死的准备,可老天爷不收他,高烧褪了,他就好了。 今天,这份证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血腥味萦绕在这屋内,没有人敢提出说开下窗子。 二郎一昏,女帝就从座位上冲了下来。 高公公立刻问:“他这是怎么了?” 左金吾卫将军答:“他当过兵,身体比普通人强悍,就是痛昏过去了。” 说着,他手下动作更快了,只有他够快,二郎在能少受些罪。 可等他终于发现了证据之后,却犯了难,那证据已经被皮肉团团包裹住,它们长在一起了! 女帝没有任何迟疑,“宣御医!” 御医拿出拔箭技术,脑门冒着汗,终是将那份证据从他身体里拿了出来,而后在女帝一干人等的盯视下,为二郎包扎伤口。 二郎被高公公亲自看护着安排了下去。 沾满了血水的证据,看得宣月宁眼睛一热,她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证据打开之后,里面的字迹已经被血水弄花了。 那二郎和父亲所做的努力就一切白费了。 她趁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证据上,悄悄走到裴寓衡身边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比之以往还要凉,她心中一紧,生怕他心情起伏之下,犯起病来,“夫君,他不会有事的。” “嗯。” “那么艰难的条件下,二郎都活了下来,更何伦现在他在宫中,有最好的伤药,最好的人照顾。” 裴寓衡的视线慢慢聚焦在她的脸上,半晌才又吐出一个嗯字。 她最后捏了捏他手,打算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站着,他却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握得非常紧,紧到她已经感受到痛了,但她只是朝他温和一笑,乖巧地和他站在一处。 没有人敢去动那份证据,她能感受到裴寓衡紧绷的身体,轻声说道:“夫君,你去吧。” 只有你亲自动手将那份证据打开,才不会留有遗憾。 他低下头来,眼中的痛苦和脆弱昙花一现般消逝不见。 宽袖被挽了上去,但她无暇去看他那修长的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手指上的证据。 证据不过巴掌大小,叠得四四方方。 触手的感觉并不像纸张,他用指腹捻了片刻,还凑近鼻端嗅了一下,除了血腥味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味道,此时的他,哪里还嫌弃它的脏污。 迎着阳光一照,就发现了在证据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膜,他拿着剪刀将这层东西给剪了下来。 左金吾卫将军接过一看便道:“是羊肠。” 羊肠一去,证据便显露了出来,他轻轻打开一看,双目立刻充斥着泪水,他闭上眼,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证据呈在了女帝面前。 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极其薄的羊皮,上面用刻刀刻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比蝇虫都小,单独拿出来,只会被人当做普通羊皮,然而被血水一泡刻的字更加清晰。 除了擅长雕刻的裴父,还有谁能刻出这样的证据。 上面详细写了斥候的发现,从战役开始到他们屠村,甚至连他们和高蛮国如何交易都写得一清二楚,还道他们之间往来信件一半被他带去长安,一半藏匿在博州,届时他们可按照自己写得地址找去。 有这份证据在,博州意要谋反再无可辨。 女帝将这份背后死了无数人的证据郑重的收了起来,看向郑延辉、裴之行等人的目光凉薄又充满杀机。 她不能冲动的去派兵围剿博州,打草惊蛇,所以她看向裴寓衡,下了今天这场闹剧的第一个圣旨。 “经此证据表明,裴监察御史三年前贪污谋反一案实为被人陷害,三日后,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重新进行三司会审,届时我去旁听!” 陛下亲至,怎能糊弄,她将这份博州谋逆的证据,换成了裴父被人陷害的证据。 裴寓衡和宣月宁齐齐跪下,“陛下圣明。” 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身子都在颤抖,本还以为,涉及十一皇子,女帝还要再琢磨,父亲的案子还要再拖上一阵子,没想到二郎那竟还有当年的证据。 直接将女帝拽到了他们身边。 女帝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江山和儿子,她选了江山。 此圣旨之后,女帝将目光转向兵部侍郎,“博州官兵屠杀村民一事,甚是恶劣,尔身为兵部侍郎,竟不能明察,任人冒领军功,此为一罪,当街行凶抓人,此为二罪,意欲包庇罪犯,此为三罪!现将你革职查办!” 兵部侍郎瘫软在地,“陛下,陛下!” 他还要求情,被高公公直接堵住了嘴,让小太监给拉了下去,都革职了,怎还能污陛下的眼。 裴之行在听到女帝要三司会审时,就已经要崩溃了。 女帝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那片刻,如同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可当女帝让他们所有人都出去时,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 为何不处置他?若是裴父的案子有人诬陷,他定逃不掉啊,他举报的! 裴寓衡牵着宣月宁的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弯了下唇角。 自是因为,陛下将你留给我了。 两人先去看了看二郎,见他情况稳定,这才放下心来,因他伤势重,不能挪动,女帝特许让他先留在宫中,这便表示,女帝对他们逃兵一事,不追责了。 他们带着博州兢兢战战的村民欲要出宫门时,宮燕儿将他们拦了下来,裴寓衡让在宫门口担心他出事,特意前来候着的大理寺官员将这些人全带去了大理寺,从今天开始,他们便是大理寺的证人了。 宮燕儿依旧稳重妥帖,将食盒交给宣月宁道:“在宫中留了这般长时间,陛下怕你二人腹中饥饿,特意让我给你们带些吃食路上吃。” 而后笑着同裴寓衡道:“想来这次崔老又要在陛下面前夸你了,陛下都觉得崔老烦了。” 裴寓衡谢过宮燕儿,待目送她走远,才又牵着宣月宁的手回了马车。 她这话透露了两个讯息,一是陛下留崔老在那商议博州之事,二便是他们手里的食盒有问题。 宣月宁打开食盒,果不其然,里面根本没有吃食,有的只是几张薄纸。 那是陛下暗中调查裴父搜集到的证据,裴寓衡唯独缺失的,如何陷害裴父的关键性证据。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沉冤昭雪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沉冤昭雪 三日之期,转瞬便至。 浓重的黑云从天穹上倒扣下来,仿若是不堪重负终于被压弯的桥梁。 此时洛阳裴家一片愁云惨淡,这几天内裴之行像是老了十岁,提心吊胆自不必说,他奉上半数家财,求那些曾经指使他陷害裴父的世家们帮忙。 如此扎眼的时刻,他的半数家财又算得了什么,怎么能比小命来的重要。 只得到了一个又一个闭门羹。 于这日清晨,迎来了包围他们的金吾卫。 金吾卫们威风凛凛站在门口,充耳不闻宅内的哭天喊地,将裴之行强硬带去大理寺,一路走去,无数百姓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 费尽心思诬陷裴父自己坐上裴家家主之位的裴之行,还没享受几年快活日子,在公开处刑一般的游走下,里子面子丢了个精光。 大理寺内肃穆一片,女帝出行,羽林卫列队保护。 裴之行被带进时,瞧见这阵仗,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身后还有挟制他的金吾卫,准保摔在地上。 大堂之上,女帝首坐,在她右手边坐着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左手边坐的便是一身紫袍的裴寓衡,今日这场案子的主导者。 裴寓衡毫无感情的目光在见到裴之行时,出现了一丝波动,克制着看着裴之行跪在了已经被革职查办的兵部侍郎身侧。 他先看向女帝得到女帝点头,又去看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两位均做了让他开始的手势。 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博州村民被屠村,裴监察御史因此被陷害污蔑一案正式开始审理。 “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前往博州,发现与高蛮国一战时,博州军队屠杀一村上下两千余人冒领军功,而后匆匆返回长安欲要禀告陛下,却在被人发现后,因贪污谋反之名。” 裴寓衡顿了顿,而后继续说了下去,“因贪污谋反之名被判斩首,今有证据显示,裴监察御史乃是遭人陷害,有人欲要抹平博州军队屠村一事,现重新审理此案!” 惊堂木的声音,在堂上久久徘徊不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纷杂的情绪掩去,他今日不光是替父平反的儿子,也是给死去的那两千名村民讨公道的大理寺少卿! “堂下两人,制造伪证陷害裴监察御史,掩盖屠村一事,认还是不认!” 兵部侍郎先叩首,“回裴少卿的话,我对此事毫不知情,不认!” 当年举报裴父的是裴之行,谁又能证明伪造的证据是他给裴之行提供的,谁能证明,他三年前就知道屠村一事。 他只要咬死不知情,顶多一个不察之罪。 在他旁边的裴之行身体一震,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燃烧的火焰,这是要将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脸颊抖动片刻,稳定心神,当年事情扫尾的干净,他不信裴寓衡能找到证据,几个人证不认便是,“回大理寺少卿的话,我也是受人蒙蔽才去举报的裴监察史,焉知那些证据都是假的!” 说完,他掩面痛哭,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真的在为死去的裴父伤心不已。 受谁蒙蔽,自然是旁边的兵部侍郎。 “胡说,分明是你自己嫉妒裴监察御史,才陷害的他。” “那是我亲人,我为何会做这种事,明明是你欺骗我在先,让我做下大义灭亲之举,我恨啊!” 两人就在堂上争吵了起来,面红耳赤,争得是狗咬狗一嘴毛,这个时候谁都想把自己摘出来,哪里还记得堂上还有一言未发的女帝。 裴寓衡摩擦着手里的惊堂木,红唇轻蔑一挑,这两个人,谁都别想跑。 “啪!安静!” “既然尔等均不认罪,带人证!” 博州村民被带了上来,他们用血泪诉述着当年屠村一事的惨案,最后极其肯定,裴监察御史当年说要让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后带着证据回了长安,便再无音讯。 这个时候,兵部侍郎和裴之行还能保持冷静,毕竟当时在宫内就已经听过一遍。 但当裴寓衡叫出长安名妓时,两人第一次控制不住脸上表情,惊愕、害怕齐齐在他二人脸上浮现。 世间本就不存在完美的干净处理,只要你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长安名妓一席红裙,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流落风尘,见到女帝也能大方的行礼下跪。 她以一手出色的描摹本事闻名于长安,有不少裙下之臣,风流的兵部侍郎便是其中之一。 裴寓衡扫过已然慌乱的二人,问向她:“你可认识堂上的两人?” 她叩首回道:“回少卿的话,我认得。” “因何认得?” “三年前,我的恩客王郎为我引荐了裴郎,他们两人拿出一份字帖让我照着此字描摹,我练了三日后,他们便让我写下了账本和一些信件。” 她话音一落,裴之行已经绷不住了,“冤枉啊,这个女子的狡辩,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王侍郎也肯定道:“对,都是污蔑,好啊,我在长安那么捧你,今日你便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惊堂木一拍,“放肆!大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那女子继续说:“为其二人写完东西后,我便觉得不对,当夜收拾包袱就要走,哪知正巧碰上他们派来要我性命之人,幸而我被柴郎救下,我们两人赶忙逃出长安,这才保得一命。” 而那被派出杀人的人,害怕责罚,又觉得一个小娘子翻不起风浪,便向上禀告已经处理干净,留下祸患,被女帝追查到,将其秘密接进洛阳,她给裴寓衡的证据,便是这小娘子的藏身之所。 他能找到其父案子背后隐藏的东西,让女帝见到他的能力,方可得到这位小娘子的地址,不若,这位小娘子永远都不会出现。 虽已做了准备能够为其父翻案,但确定再肯定岂不妙哉,证据当然是越多越好! 裴寓衡让人呈上裴父贪污谋反的证据,“你且瞧瞧,这些东西可是你写的?” 女子接过,极其肯定道:“这便是小女子写的,小女子书写时有个习惯,凡是弯勾都喜欢稍稍往内偏一点,当时写这些东西时,我便藏了个心眼,那些弯勾比往日更勾些。” 说完,裴寓衡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当即叫人呈上笔墨纸砚,让她现场书写。 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齐齐离开座位,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盯着她书写,眼见她真的写出和裴父一模一样的证据才返了回去,将情况同女帝说了。 女帝一颔首,表示自己知悉了。 可光有女子的字也不行,裴父是曾经的监察御史,御史台自然也留有他在任上处理的文书。 御史台的官员不用裴寓衡提,便叫人将裴父的写过的东西拿了出来,两相一对比,那名妓写出的字,确实比裴父的略勾些。 这个细小的地方,若不是书写之人亲口说出来,任谁也看不出。 最能证明裴父贪污谋反的证据,是出自一名妓之手,其被人陷害再无可辨! 女子退下后,裴寓衡眼神冷冽,看向裴之行和兵部侍郎。 “人证、物证俱在,裴监察御史遭你二人陷害,如今你二人还有何可辨?” 裴之行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大势所趋之下,嚷道:“是他,是他叫我这么做的,我是听他吩咐啊!” “你别乱说!”兵部侍郎也快跳脚了! 他们两人互相推诿责任,裴寓衡勾起唇,他们以为这就结束了?既然做出陷害了他父亲的事,那就得承受起后果才行。 “啪!” 许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太过骇人,不光裴之行和王侍郎偃旗息鼓不敢再说,就连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都停下了小声的交谈。 他道:“裴监察御史遭你二人陷害一事,证据确凿,但贪污一事,自然要有贪污的银两才能做出账本。” 随着他视线的游走,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裴之行身上。 裴寓衡一面让已经成为他在大理寺得力属下的小孙主簿呈上账本给女帝他们,一面说起裴之行这些年贪污的钱款。 他先是一语带过裴之行在陷害裴父前贪污的数额,而后重点说起污蔑裴父贪污的那些银钱,“晋元十七年夏,你以裴监察御史的名义收贿百两黄金为人谋求一官半职,其后上下打点无数,这是通由你之手打点的名单。” “裴监察御史离开长安期间,你强占土地千亩,逼死农家一户,此事也被你扣在裴监察御史的头上。” “晋元十七年秋、冬……” “晋元十八年春,你将自己所有的贪污罪证,全栽赃在裴监察御史身上,自己脱身而出,而后你得裴家家产,再无克制。” “从晋元十八年到现今,你,”裴寓衡看着瘫软在地的裴之行,“共贪污三千五百二十一两黄金。” 而后,他轻描淡写的,将这些钱,一笔笔背了出来。 每背出一笔,都令人毛骨悚然,背脊一凉。 他们知道裴寓衡过目不忘,往常在朝堂上就领教过他的厉害,却从没有见过他一分不让背出那些罪证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帝命人给他端上一杯水,他润润喉咙,才道:“这些钱银,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 容不得他不认,金吾卫只要一搜,就能将其完全搜出来。 裴寓衡太狠了,不光将裴父身上那些贪污的罪证全解除了,还将裴之行一脚踩进万劫不复之地。 大洛惩罚贪污向来严厉,一尺仗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则绞,他这些银钱,足以死上几百次了。 见他已经全然颓废在地,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兵部侍郎身上,同兵部侍郎背脊一凉一样,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要开始了。 裴寓衡放下手里的杯子,大家浑身一抖,“王侍郎,你之前说自己全然不知情,不知博州屠杀百姓一事,否认自己陷害裴监察御史,但证据表明,是你主导要陷害裴监察御史,你与他无仇无怨为何如此做,你话语间,前后矛盾,可有解释?” 王侍郎不能将博州造反一事吐露出来,他们这些人,至今还以为女帝不知情,那份从二郎身体里取出的证据,就是陷害裴父的证据,脑子一转,脱口而出,“是因为裴监察御史查到了我身上,我害怕他弹劾我,才出此下策!” “不知,裴监察御史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查,查……” “你的意思是,裴监察御史发现你的罪证,没有上交专门负责弹劾百官的御史中丞?反而要越级弹劾你?” 他刚说完,在一旁的御史台官员开口了,“裴少卿此言差矣,我御史台规矩森严,越级之事,万不会做出,监察御史若真查出了官员的错处,定是要上秉的。” 不给兵部侍郎思考反驳的话,裴寓衡道:“裴监察御史当年回了长安,连御史中丞都没有禀告,就直接被污蔑入狱,恐怕王侍郎不是得知的他要弹劾你,而是得知了博州官兵屠村一事,先下手为强。” 兵部侍郎现在是革职查办期间,但他背后有博州的中山王,底气也是足的很,这种时候,他还能梗着脖子问裴寓衡要证据,“裴少卿可不能凭自己猜测,胡乱给我定罪。” 裴寓衡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一声出来,三司会审这般庄严肃穆之地,他的笑声充满了诡异之感。 “这是自然,证据不充足,如何能召开三司会审。” 他一招手,小孙主簿立刻将证据呈了上去,刑部和御史台还不待伸手,女帝就要了过去。 涉及军事,怎能掉以轻心。 那边裴寓衡已经开口了,“经我大理寺彻查,王侍郎你与博州往来密切,这里有充足的证据显示,几年间,你都是比陛下还要事先知悉博州军事,无论三年前你为博州将士提请军功,还是一年前献策博州,采取咸满州安抚军属的方式。” “我并非猜测,而是事实如此,我们大理寺的官员,找到了你与博州的往来信件。” 他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手下们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一共找到十封信件,其中包含军功一事,从时间上看,要比裴监察御史到达长安时早,更比博州战报早,王侍郎你说自己不知情乃是在说谎!” 比战报还早,他这话已经不是诛心了,而是把军部侍郎架在火上烤。 女帝一把将证据扔给御史台,那来自帝王的威压彻底击碎了军部侍郎的优越心,“大理寺搜查的证据,尔等瞧瞧,给我个章程!” 刑部和御史台赶忙翻看证据,三司会审他们两人当然也要提出意见。 大理寺的证据找的齐全,从人证到书证据,甚至还有和博州的往来信件,他们就算有心相帮都无力反驳,更有女帝虎视眈眈,哪里敢徇私枉法。 “我御史台认为此案十分清楚明了,正如裴少卿所调查的那般,裴监察御史是因查出博州屠村一事,方才被陷害贪污谋逆。” “刑部赞同,理应按照《大洛疏议》进行责罚,陷害之人罪加一等。” “善!”女帝转而看向裴寓衡,“裴卿认为如何?” 裴寓衡一字一句道:“我大理寺持相同意见,裴监察御史乃是遭陷害无疑。” 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裴监察御史遭人陷害。 “宫内舍人!” 女帝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叫宮燕儿进来,三司会审,她是不准出现在堂上的,但女帝出行带着平日拟诏书的宮燕儿,本身就是一种讯息。 “传我之令。” 高公公扬声喊道:“传我之令!” 堂上堂外,所有人包括在外守着的金吾卫和羽林卫全都跪了下去,女帝站起身,站在大洛这片土地上,充满威严的目光将场上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 “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高公公板着脸高声复道:“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回声响彻不绝,大理寺上空充斥着“平反为无罪”的声音。 女帝继而道:“陷害之人,其心可诛,三年前举报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之裴家,判抄家,所有财产尽数归还裴监察御史之子,其家主贪污受贿,残害手足,判秋后绞刑,其亲眷子女判流放苦寒边境之地三十年,于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兵部侍郎与博州官兵串通一气,知晓屠村而不上报,反为其遮掩,更有栽赃陷害之举,判其秋后处斩,以儆效尤! 博州所有官兵连降两级,判其永世不得出博州,不得回归家乡! 惨遭屠村的仅剩村民为其恢复户籍,牵入咸满州,由大洛进行补偿。 现将博州官民屠杀村民、裴监察御史遭人诬陷一案,昭告天下!” 磅礴恢弘的声音如乐曲响彻在众人耳畔。 昭告天下! 不是三司会审简简单单判个案子平反而已,而是昭告天下。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博州官兵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两千条人命,他们说屠就屠!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裴父他为了这个案子付出了多少辛苦,博州被屠杀的村民,是被人惦记着的!有人为他们辛劳奔走!他们没有被抛弃也没有被放弃! 新鲜出炉的诏书被高公公拿在手中。 他看着裴寓衡,轻声道:“裴少卿,接旨吧?” 裴寓衡抬起头,眼眶都是红的,他双手向上翻过,圣旨被小心地放在他的手心,高公公小声提点:“裴少卿,该宣布三司会审结束了。”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诏书握在手中,哑着嗓子道:“多谢公公。” 在女帝的一句平身中,他走到刑部和御史台官员身旁。 紫色官服熠熠生辉,迎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他郑重宣布:“三司会审结束,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实属遭人陷害一案就此结案!” 被金吾卫拉下去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裴之行和王侍郎奋力挣扎,远远还能听见裴之行的嘶吼声:“裴寓衡,我可是你……唔,唔唔唔……” 是什么? 是仇人! 大仇得报,他就静静站在大理寺门前,面对着现在空空如也的大理寺,仿若刚才满院子羽林卫都是错觉。 大理寺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凑上前去说话。 你捅我,我捅你,最后挤挤攘攘,全都去了。 “裴少卿,你莫要再伤心了。” “恭喜翻案。” “说什么呢!呸呸,裴少卿,你别他瞎说,他这人不会说话!” 裴寓衡的视线落在平日里这些有些怕他的同僚们身上,突的笑了起来,将他们惊得齐齐后退三步,才弯腰行礼道:“裴某,多谢诸君帮忙。” “使不得,使不得,裴少卿折煞我们了,为人平反冤屈,本就是职责所在。” “就是就是,哎?裴少卿,你看你身后。” 裴寓衡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宣月宁今日盛装打扮,穿着象征着亭主的紫色衣裙,就站在大理寺的门外平静的看着他。 已是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两人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遥遥相对。 披帛被风吹起,遮起她的那张美丽的脸,待其落下,她方对他道:“夫君,我们回家。” 裴寓衡已经消退的发红眼眶,又再次红了起来。 他迈出门槛向她走去,像是讨糖吃的稚童一般,炫耀手中的诏书,“夫人,我为父亲平反了,你看这是诏书。” 宣月宁小心地接过诏书,不出意外感受到了他强撑着的那口气要散了,递过来的手,都是颤抖的。 她赶紧将他扶上停在一旁的马车,温声细语道:“嗯,我知晓了,陛下在各处都张贴了这份诏书,夫君,你辛苦了。” 进了马车,没有外人,他躺在她为他特意备下的柔软皮毛上,脸露疲惫,“夫人,我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忙着喂他吃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为他揉着额头,“睡一会儿吧,睡醒我们就回家了。” 他轻轻摇头,“我们还得去趟裴家。” 果然,他说完没多久,左金吾卫将军,就找到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带去了裴之行的府外。 裴之行被判绞刑,他们一家亲眷被判流放,诏书一出,金吾卫就将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速度之快,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 现下裴家里人声鼎沸,有人嚷嚷着自己不过是裴之行的小妾,不应该跟着去流放。 有人嚎啕大哭,还有甚者听说要被流放当场就要抹脖自尽。 也有人拦着金吾卫不让他们拿裴府东西,没有银钱上下打点,他们怎么能熬的过流放之路,只怕路上就要死了。 金吾卫奉旨行事,哪里惯得他们,当下一抽刀,凡阻拦者,照坎不误。 宣月宁扶着裴寓衡下马车,还为他披上披风,两人站在裴家门口,看见他们慌乱的样子,仿佛瞧见了在长安城被抄家的他们。 不过当时他们有宣夫人,她当机立断同裴父和离,而后遣散奴仆,护着他们几个小的,再看现在的裴家。 她嗤笑一声,之前是他们目露贪婪的盯着裴家家财,现在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终将要离她们远去。 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书古玩被抬出来,激起层层尘土。 裴夫人穿耳的尖叫声响起:“那是我们家的钱啊!” 左金吾卫将军揉揉耳朵,而后指着地上那些箱子同他们二人道:“待登记造册之后,这些东西,你们便能全部领回家。” 宣月宁仰头看裴寓衡,一副听从他的模样。 他红唇弯起,为他们两人的心有灵犀开心,问她:“当真舍得?这些东西够你数个一天一夜。” 她小小的白了他一眼,特别认真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不义之财,脏了的东西,我不屑要,再说了,想要钱,我不会赚吗?你还觉得我养不你是怎么的?” 左金吾卫将军皱起眉头看向他们二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一个女的说要养她夫君? 看裴寓衡那副受用的模样,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瞎了。 裴寓衡握住她的手,低声同她道:“夫人说的是,日后就要靠夫人继续养我了。” 宣月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声,宛若撒娇。 裴寓衡这才看向已经有些怀疑人生的左金吾卫将军,“将军,这些东西我们不要,都上交国库。” 被裴之行一家碰过的东西,他们不稀罕! 左金吾卫将军:“……” 听到他说话的记账人,手一哆嗦,一笔划过去,整页废了,又得重新记一遍,目光灼灼看向说话的裴寓衡。 “将军,”裴寓衡对身边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既然记录这页毁了,便重新记罢。” 言外之意,他不要裴家家产,这些东西是要上交国库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你们金吾卫,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他给个顺水人情,就当没看见。 记账人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左金吾卫将军沉思片刻,终还是朝裴寓衡拱了拱手,承了他的情,左金吾卫也要养家糊口,手头并不充裕。 这本应是裴寓衡的钱财,他不要直接上交国库,他们金吾卫得了主人的话,再拿之,便算不得故意的。 “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扰将军工作。”裴寓衡向左金吾卫将军点点头。 宣月宁扶着他往马车上走,还有心情回头跟将军说:“将军,欢迎你家夫人来我铺子里定衣裳啊!” 说完,她余光一闪,在地上的箱子中发现了一物,当即放开了裴寓衡,自己往回跑,目标直奔从裴家拿出来的箱子。 裴寓衡:“……” 左金吾卫将军:“……” 负责记录的金吾卫:“……” 刚才不还说你们要上交国库? 眼巴巴看着她跑到箱笼前,从一众珠宝中挖出了掀开盖子的檀木小盒。 打开之后,入目的满是一个个印章,常年不用,下面的红都变成褐色了。 “我们就要这个,别的不要!” 她颇为爱惜地抱着小盒,向裴寓衡献宝,“夫君,你瞧,是父亲给我们刻的印章!” 形态各异,甚至还有裴父当年雕琢用来哄昭儿和骥儿,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印章,并排躺在小盒中。 他拿出一个,用手摩擦着,将底部的干泥弄掉,递给宣月宁道:“这是父亲给你刻的。” 宣月宁接过,自己哈了两口哈气在上面,直接按到了随身携带的汗巾上,斑驳的四个字成功让她泪染双睫。 “宣月宁印。” 这是她父亲给她刻的,象征着她身份和父亲认可的印章。 她姓宣,名月宁,是他夫人兄长的女儿,是养在他裴家的小孤女。 “父亲……” 眼眶再也盛不住她愈发汹涌的泪水,它们纷纷越了出来,一滴一滴掉落在汗巾上。 她哽咽不住,“父亲……” 我们为你平反了! 我们给你洗刷冤屈了! 父亲,你看见了吗? 她抓着裴寓衡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己,“夫君,你说父亲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裴寓衡嗓音如她一般沙哑,“他定是看见了的,不然不能让你发现他刻的印章。” 他将她拥在怀中,手里还紧紧拿着那枚父亲未能送给他的印章,被她感染,闭上眼,眼角有晶莹滑下。 马车绕着洛阳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待车厢内再也听不见压抑的哭声,方才驶回裴家。 与此同时,左金吾卫将军带着裴家的家产进宫了,他详细诉说了裴寓衡和宣月宁不要裴家家产,指名说要将其上交国库的事。 女帝会心一笑,左金吾卫将军却背脊有些发凉,被那金光闪闪的金子冲击的发昏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他这才惊觉裴寓衡不要裴家家产不光让自己欠了一个人情,还让本就需要钱的女帝,更加看重他。 身为金吾卫将军他本就比常人知道更多的事情,大洛各处军队调动之事,本就让他警醒。 若裴寓衡连这层都算计到了,雪中送碳,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女帝挥手让户部的人将这些钱财放进国库,当做不知道金吾卫暗中拿钱一事,吩咐高公公:“一会儿你让御医登门给他们瞧瞧,情绪大起大伏,只怕以淳元那副身子,不病一场都不罢休。” 高公公笑着应是。 正好崔棱进宫,他便退下去给裴寓衡寻御医。 桌面上铺着舆图,女帝背手而立,“以我昭告天下的速度,博州很快便会知晓屠杀村民一事败落。” 崔棱接话:“近日,十一皇子和博州联系异常频繁,我们再散播出三名逃兵的事情,他们只会疑心更重,何况博州所有官兵都降了两级,本就不满。” 女帝冷笑。 如今已是八月,正巧便是秋后,在给裴之行和王侍郎行刑前,博州刺史和中山王起兵反叛! 他们以女帝女子之身当一国之君,不成体统为由,大肆兴兵,一路朝洛阳而来。 裴寓衡尚在病中,挣扎着要进宫,直接被前来安抚的崔棱制止了。 真当女帝没有准备,就等着他们造反呢,不然都没有合适的理由收拾他们。 十一皇子欲要逼宫,可那些曾经投靠他的羽林卫,直接被金吾卫拿下,一点水花都没有翻出,别说踏进宫门坐到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 他就是连府都没出去,直接被金吾卫给软禁在府。 在一路排除万难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女帝看来,他的手段太过拙劣。 将他看牢后,女帝直接派兵镇压博州。 博州军队人数多,还能多的过拥有整个大洛的女帝吗? 何况是早就知悉他们有反意的女帝。 他们博州的军队别说洛阳了,他们出了博州没有千里,就和早启程往博州赶的军队相遇了。 对方军队也是坏,直接把十一皇子已经被软禁的消息散出,你们看不起女帝,想自己称帝啊! 先污蔑了他们一通,当即就打的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博州可是算计着一路打到洛阳,在洛阳城下,由十一皇子做内应,一举拿下,哪里料到会在半路遇到军队。 都是正经的军队,女帝的军队是镇压反叛军,博州的军队是反军,那本就是听命行事的博州小兵们还不想送死呢,自己又被迫当了这辈子都没想过的判军,便有了退意,打仗也不敢拼命。 他们且打且前行,当博州刺史和中山王察觉不对时,他们被另外一支军队包围了。 女帝派了两支军队围剿,很快博州便被打的丢盔弃甲,纷纷投降了。 田野之上,血气冲天,洛阳城内,繁华依旧。 博州造反根本没有波及到他们,不光他们,甚至没有波及到任何城池,就连逼迫反叛军前进的路线,都是女帝精心设计过的。 这在其他藩王看来,那就是女帝深不可测,就算真有反意,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能轻易显露出来。 博州刺史和中山王直接被斩杀在战场上,株连九族。 斩草必除根,一夕之间,庞大的洛阳王氏之血,沁红了脚下土地。 而十一皇子,女帝留了他一命,却将他贬为庶民,这辈子都不能出十一皇子府一步。 不能接受落差,又被软禁的愈发精神失常的十一皇子,被贬当日就自尽而亡了。 和十一皇子“情根深种”的郑亦雪,彻底没了依仗,好不容易才从萧子昂那里争取到活动自由,重新和十一皇子牵上线,还不等十一皇子将她娶过去,他就先一步没了。 也幸好萧子昂不同意和她和离,不然她必然要给十一皇子偿命。 她还在侥幸,自己居住的小院所有奴仆全被萧子昂撤掉,她如十一皇子一样,被软禁了。 “你这是做甚?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了!” 萧子昂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惊疑不定看在眼里,“我的夫人,你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吧?” 惊天之雷劈在她头顶,她尖叫,“怎么可能?” 他们两人从未圆房,这个孩子可想而知是谁的。 他腾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声音宛若毒蛇,“你猜,若是陛下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血,你会怎么样?” 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已经想到了陛下会把她五马分尸的下场。 萧子昂却一点没有自己夫人偷人的气愤,“乖夫人,喝了堕胎药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养身子,你看你我二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中,那就好好生活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 “你这个疯子!你就为了让我听你的话,不把你好龙阳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故意,你,你就故意放我出去寻他,让我接近他是不是?” “你看,你这不是挺聪明,”他放开她的下巴,拿出汗巾,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你要是不惦记着从我萧家出去,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郑亦雪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最后想起自己还是郑家的义女,乞求道,“你放过我吧?不然郑家不会罢休的,我怎么也算是他们家的义女,他们不会让你随意欺辱我的。” “怎么能说是我欺辱你,难道不是你背着我,和十一在一起了吗?受伤的是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可你好龙阳啊!” 萧子昂悲悯的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有儿子。” “你,你,我要回郑家,回郑家!” “别妄想了,郑家现在自身难保。” “你什么意思?” 洛阳王氏全族被斩,抄家得来的钱财抵了整个国库,知道世家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的女帝,如何还能任由世家作威作福。 本还没选好下一个目标,但架不住有人不想放过郑家,给女帝提供了异常之多的证据。 郑家顺理成章成为她的下一个目标。 刀已磨好,只待重重砍下。 再次将一些久远记忆告知宮燕儿的宣月宁,坐在马车上,拢了拢临出门时裴寓衡非让她披上的披风,缓缓笑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结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结局 洛阳十月繁花烬,皓月坊中莺歌奏。 泥土中的血色刚褪,又添一抹新,因博州起兵造反之事耽搁的裴之行,于今日被处以绞刑,其尸无人收,被直接拉去了乱葬岗,覆在了王氏族人身上,同蚊蝇野狗相伴。 洛阳城的世家们,还来不及人人自危,就欣喜于郑家为他们挡风遮雨,感谢郑家。 他们纷纷猜测试探,是谁将郑家推了出去,最后也没猜出是哪家干的,只想说一句,做得漂亮,再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自王氏抄家灭族后,郑家就频频爆出丑闻,不是说他们贪污受贿,就是说他们私自扩张土地,致百姓流离失所,所有隐藏在华服之下的肮脏事,全被揭露了出来。 此事直接惊动了御史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竟有官员做出如此恶行,必须得查,必须得弹劾。 笑话,虽然众人都知世家一直如此,但此一时彼一时,前有博州叛乱被镇压,平山王诛九族,后有郑家冒头说违反大洛律法,他们再当看不见,是不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了吗? 正巧,他们御史台就有一位女帝的人。 萧子昂一位御史中丞,愣是如愿地扛起了御史台弹劾大任,将郑家上到郑延辉,下到某个偏枝小族弹劾了个遍,就连郑梓睿都没放过。 当然,跟其他人相比,郑梓睿那点知情不报根本不算什么,完全就是凑数的。 女帝震怒,博州事情刚歇,便又起风云,将御史台弹劾的官员,悉数交由大理寺处理。 朝中官员还在想裴寓衡会不会给郑家网开一面,毕竟栖霞亭主是郑家嫡女,哪料裴寓衡直接上奏身体不适,恳求女帝再延他两个月假期。 众人这才恍然,从裴监察御史翻案后,裴少卿就再没有上朝过,听说天天都躺在家里喝药。 这副病弱的身子骨,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是有利得紧。 要不他们也干脆称病不上朝? 只想了想,他们赶紧打消念头,算了算了,他们可不是陛下眼中的红人,还是不要挑战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陛下了。 安静的当个看客便是。 给众人提供了无数可看材料的郑家,已然是“兵荒马乱”,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看,就是郑家得罪了人,有人在整他们。 不然那么隐秘的族中之事,他们是如何知晓的!贪污是真、扩张土地是真、外面传的种种皆为真! 肯定是族中之人说漏了嘴,他们忙着自查,势要找出那个通风报信之人。 不然就凭贪污之名,郑氏族人就得一半获个绞刑! 这些罪名,不能落下来,郑延辉用郑家世家之首的身份找世家帮忙,他们嘴上说的好听,我们帮忙,但实则明哲保身,根本没有实际行动。 你们不帮忙,就休要怪我们,郑家可是掌握不少不为人知的秘辛,大不了同归于尽。 被威胁的世家和官员们脸都绿了,不情不愿的替郑家奔走,但收效甚微。 他们确实帮忙了,可背后受到阻力太大,竟让他们都无法抗衡。 而郑家拿出来威胁的东西,也都被紧盯的女帝得到了,成为女帝手里的另一把刀。 郑延辉各种方法均试过了,最后想起了自己那个称病在家的女婿,他可就是大理寺少卿,让他说一句话,大理寺就能没有那么强的攻击力,让他再走一趟,证据就能被销毁了。 可他的帖子,被宣月宁截下了,根本没到裴寓衡眼前晃悠。 她直接杀去了郑家,要将郑延辉那点小心思按灭了。 自上次大闹郑家给裴璟骥出气,她再没登过郑家的门,郑家管家见了她,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和族人商议要事的郑延辉就走了出来。 郑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还以为她是来帮忙的,甚至在这一刻,突然萌发了自己这个从小流露在外的嫡女,还算可以的念头,至少知道在家族有难时,出手相助。 但万万没有想到,宣月宁都懒得和他到书房中商议要事,只将帖子归还给他。 说道:“父亲,我夫君现下正生着病,实在无法做到上门来,只能我过来同父亲说一声,郑家最近的事情,我们夫妻二人不好相帮。” 她话说得冷冰冰,如同脸上神色一般不好看。 郑延辉当即就怒了,郑家闹得这般难看,自己的嫡女就这么大咧咧的上门来,告诉他帮不了忙? “这就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帮不了?你有帮过试试吗?你身为亭主,可有为郑家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你夫君一个大理寺少卿,这时候不帮郑家,反而在家假装生病!” 这话戳到了宣月宁的心窝子上,所有人都觉得裴寓衡是避嫌所以称病,可他是真的自打为裴父平冤之后,就一病不起。 这种情况下郑家还递帖子上门,让裴寓衡过来一趟郑家,她还生气呢!知不知道为了养好他的身子,她废了多大的劲。 凉着不行,热着不行,气着不行,怎么着都不行,只能顺着他的意。 她都快给憋出病了,偏生这时候郑家堵到她火气口上,不烧他们烧谁。 “父亲若是有关心过你的女婿一二,就能知道,他并非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 她话音刚落,闻讯而来的郑八郎也开了口,“父亲,淳元是真的病了,并非是称病,我记得之前就同你说过,你莫要怪罪阿妹。” 郑延辉被一子一女气得脑袋疼,“你阿妹?人家有当自己是你阿妹吗?郑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还跟个没事人一般,等着看郑家笑话,你这个阿兄,可有被人家放在眼里?” 他是气得脑子发昏,自己说出的话,反让他心中一惊,他的嫡女,为何一点不怕? 郑家一直在找的内鬼又是谁? 不敢置信的问道:“是你做的?你将那些事捅出去的?” 郑八郎布满苦笑的脸也僵住了,看向宣月宁,嘴里还在为她辩解,“父亲说得哪里话,月宁回家时日尚短,如何能知道那些。” 就是因为她在郑家的时间短,和各个族人的关系没有那么融洽,所有人在排查自家族人时,下意识将她遗忘了,筛查来,筛查去,愣是没找到可疑之人。 谁傻啊,把自己家族推出去。 可放在宣月宁身上,不合理之处就变成了合理,她对郑家没有感情,本身又已经是裴家妇,更有女帝在身后当靠山,郑家倒不倒,与她又有何干。 唯独一点疑问,她怎么知道的那些事情,那些不暴露出来,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她怎么知道的。 郑八郎问向宣月宁,“月宁,快和父亲说,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宣月宁愈发清丽的容颜和郑八郎的模样也渐渐有了更多不同的地方,就像现在她良久的沉默而带来冲击一般令人无法接受,她和郑家终还是离了心。 “为何?”这句话是郑八郎问的,他毕竟是郑家族人,从小在郑家长大,所获得的教育就是他未来会成为一族之长,要为郑家奉献一生,他知道家族内部有些不妥,他正在想办法改变,但他从未想过将郑家逼上绝路。 回答他的依旧是宣月宁的沉默,她看着他受伤的眼眸,久久不能言语。 郑延辉接着逼问:“郑家哪里对不起你?” 哪里对不起她?她目光空幽,想到又哪里对的起呢? 不爱便不认,将她当棋子一般摆布,给她希望又收了回去,前世…… 她长叹一口气,不想了,不想了,一切都过去了,便道:“父亲,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那些事情难不成是我故意栽赃陷害不成?不都是你们郑氏族人做下的吗?既然做下了,那承担后果,又有何问题?” 郑延辉怒到要打她,被郑八郎拦了下来。 宣月宁就在郑八郎身后对郑延辉道:“八郎你莫要拦着,让他打,他打完次日御史台就会弹劾他以下犯上,大理寺就会多上他的一条罪状,还望父亲记得,我是亭主。” “你是我女儿!” “我以为,你从没将我当做女儿。”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不是我女儿,我还让你入族谱?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白眼狼!上一世他们也这么说过她,不过那个时候是她恳求他们帮帮裴寓衡,帮他她是白眼狼,不帮她,将郑家那些肮脏事捅出去,她还是白眼狼。 不错,她就当白眼狼了又如何。 当下冷冷道:“父亲认我当女儿不过是迫于世俗压迫,若是真假嫡女之事没有被宣扬出去,凭十一娘才能,父亲怎会将我认回来,只怕要一顶小轿将我接进府,对外说我是郑家养在乡下的十二娘,而后将利益最大化,拿我换十一娘的婚事,又不会和萧家闹翻脸,又能和十一皇子更亲密一步,啊,不好意思,我忘了,十一皇子已然是故人一个,不过博州要是没有起兵,十一皇子还是会成为父亲的首选,父亲,从何而来将我当做女儿?我不过是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不过是这枚棋子不甘心待在你摆的棋盘上,听从你的吩咐,何必如此动怒。” 她说的全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言语之恳切,听在郑八郎耳中,就如她经历过一般,愣然地回头看她。 郑延辉也被她惊到,她说的自己何尝没有谋划过,不过总是失败罢了! 他们几人在这里吵嚷,其他的郑氏族人也围了过来,同仇敌忾的嚷道:“将她除出郑家!” “我们郑家不要这般没有良心的人!” 在他们眼中看来,能待在郑氏族谱上是一件天大的荣幸,而将她除去族谱便是最有力的惩罚。 他们打着威胁的算盘,都知道她是女帝喜欢的义女,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妻子,只要她肯说说软话,兴许郑氏一族的难就被解了,一个个叫的更欢了。 宣月宁嗤笑,谁还稀罕他们郑家,都自身难保了,还抱着莫须有的幻想过日子呢,以为郑家是什么香饽饽。 她轻轻抬眼,先是饱含深意的最后望了一眼郑八郎,看得八郎心中一抖,唤道:“月宁,你要做什么?” 而后轻声道:“我该还的,早就还过了,”她眼里蓄了层薄薄的泪,看向那个给了他生恩的男子,“不用你们将我逐出郑氏,我自己来。” 她右手一摘金钗,一头青丝落下,黑发及腰,而她从自己宽袖中掏出了一把剪刀,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拿起那把青丝,一剪刀剪了下去。 彻底剪断了她和郑氏之间的关系。 “从今往后,我们之间便如此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现在,她把自己在郑家待了尚没有一年仅有的生恩,也还了回去。 前世,她用命来偿,这一世,她用着满头青丝来偿,她想,足够了! 她再也不会和郑家有瓜葛。 手一松,那些青丝顺着风飘扬而去,迷了郑梓睿和郑延辉的眼。 “你,你这是何必!”郑八郎伸手要抓那些青丝,可断掉的青丝软趴趴待在他手心,就如同她铁了要和郑家分离的心。 “你这逆女!”郑延辉也被她这副模样,惊的心慌,“我郑家,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要你做出如此的事!” 到肩膀的发扎着她的脖子,那股微麻的刺痛提醒着她,她真的和郑家再无瓜葛了,直到此时,她才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刺痛了郑八郎的眼。 她道:“父亲不记得不久前被平反的裴监察御史一案了吗?父亲在三年前做了什么自己不记得了?你在为他们大行方便之路的时候,有想过会自己也会成为帮凶吗?” “你就为了这个?我根本不是陷害他的主谋!” “是!我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主谋,父亲你也是帮凶!” 没有人比她还清楚裴父的死对裴寓衡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她见过他前世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模样,她也见过他这世点灯熬油为裴父奔波的模样!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会欺骗自己,那些帮凶,裴寓衡根本不在意,他已经将真正的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了。 可不是这样的,他对那些帮凶也恨之入骨,若是没有他们相帮,那些人又怎么会毫无忌惮,堂堂四品朝中要员,眼都不眨一下,说诬陷就诬陷。 前世,他对自己的疏离,和郑八郎的友尽,对郑家的漠视,都是体现。 他明明恨毒了这些人,可为了她,他只能放过郑家,凭什么? 做错事的是郑家,为何要让裴父和裴寓衡来承担错处。 不,她不同意,他不做,那她帮他做。 前世一场生死,她该偿还的都偿还过了,对郑家出手,她没有半分愧疚之情,所以她找到了宮燕儿,向她提供了许多在前世得知的郑家秘密。 陛下不是正愁怎么向世家下手吗? 她来给她递刀,她甘愿做那个刽子手,若是郑氏的人想恨,那便恨她。 没有人能用她做理由,来伤害裴寓衡,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她缓缓给郑延辉行了个晚辈礼,“父亲,我们之间缘尽于此。” 说完,她毫不留恋转身就走,那个背影决绝的令人心痛,让郑延辉和郑八郎有一种自己失去了珍贵宝物的悔意。 她听着背后那些郑氏族人的嘀咕声,坚定地迈着步伐,“她怎么敢?”、“该不会是以退为进吧?”、“头发都削了,肯定是要和郑家断绝联系。”、“你别说,要是脱离郑家,我们是不是不用卷进这场风波中?” “月宁,等等。” 她上马车的身体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身看向追了过来的郑八郎。 在他开口之前,事先说道:“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同郑家脱离关系的,你不必来劝我。” 郑八郎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尽是无可奈何,低声道:“我不知自己做过什么,令你如此不信任我,但月宁,我不是来劝你回郑家的,郑家风雨飘摇中,你能离开,反倒让我觉得安心了。” 宣月宁诧异的看向他,那惊愕的模样落在他眼中,何尝不是告诉他,他们虽是兄妹,却半点不熟稔。 他从越州遇到她,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她为何总是和他保持着距离? 百思不得其解,个中苦楚唯有自己咽了,他喉咙一动,遂问道:“你之前说的,该还的都还了,何解?” 宣月宁看着郑八郎,看着看着就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可就是眼中湿润的想笑。 前世她的一条人命,无论是父母生恩,亦或是养育之恩,她都还清了,可这话又如何向郑八郎解释呢。 郑八郎看她只笑不语,眸中含泪的模样,哪里还能问下去,都快要心疼死了,便说:“也罢,你不愿说,我不强迫你。” 他像是给她承诺,亦像是对自己承诺,“郑家盘根错节发展太快,根已经烂了,我会剔骨割血,来求得郑家新生。” 那一句,待我将郑家焕然一新时,你再回来当我阿妹的话,他到底没有讲出来。 只能看着那辆马车在他视线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一头青丝,只剩肩膀处一点,宣月宁头上围着披帛,想快速回房,哪知宣夫人早就听到消息在等着她呢。 她剪断一头青丝来和郑家断绝关系,外面可都传的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无他,她那一头短发,太扎眼了,又和郑八郎在门口说了那般久的话,大家想不看见都难。 “你给我站住!” 宣月宁讪讪停了步子,撒娇道:“阿娘。” “你头上蒙着披帛作甚?那披帛是给你蒙脑袋的吗?给我摘了!” 是谁,是谁把她头发削了的事情告诉给了阿娘! “阿娘,外面那般冷,这不是出门忘记带披风,只能用它了。” 宣月宁英眉一挑,静静看着她编。 宣月宁在她目光逼视下,低垂着小脑袋,将披帛摘了去,一副任你打骂的模样。 那曾经引以为傲乌黑亮丽的黑发,如今将将及肩,有风一吹,顿时就糊了她一脸。 宣夫人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见到此景,依旧不可避免的心口一痛,上去抬胳膊就打她,“你个小兔崽子!天大的事不跟我商量一下,说和郑家断绝关系就断绝,日后你连娘家都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阿娘,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你别给我躲,我看你就是欠收拾,皮痒了是吧?念着你们长大了,成亲了,给你们留面子,你们一个个怎么做的?不声不响就把发削了,和郑家断了联系,你是不是日后还想和我断绝联系!” “没有,”宣月宁赶紧申明立场,“我怎么会同阿娘断绝关系,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宣夫人是越打越生气,“你以后怎么办?是不是傻?不管怎样,有郑家在,都是你的底气,你到好,说不要了就不要。” “你看我不打死你!” 宣月宁象征式的躲躲,到底还是老实的被宣夫人打了一顿,打着打着。 宣夫人看着这个不知声,任她打的月宁,突的就想起来在越州时,她梗着小脖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回亲生父母家,给她当一辈子女儿的样子,当真是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 她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着想! 用手指狠狠戳着她的额头,“是不是傻!” 宣月宁也不敢抬手揉额头,委委屈屈的说:“我才不傻呢,陛下削弱世家的心已经愈发强烈,郑家躲不掉,我这是及时止损,再说了,谁说我没有娘家的,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栖霞亭主,没有郑家,我活得更自在!” 宣夫人戳的她一个倒仰,也不跟她争辩亲生血缘和陛下因势认她当义女之间的区别。 她故意拥着宣夫人,把头往她怀里扎,短短的发蹭在宣夫人的下巴处,柔软的又扎心,“阿娘,日后我只有你们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你们不就是我的娘家吗?要郑家何用,反正他们从来不向着我。”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宣夫人,却还是抬手在她脑壳上一拍,“那是你削发的理由吗?要和郑家断绝关系不会和我商量一下,至少,也能保住你这头青丝!” 察觉到宣夫人的软和,她赖在宣夫人身上,“阿娘,我不想再和郑家有任何的牵扯,如这般断的干净才好。” “你给我起来,都成婚的人了,成何体统。” “我不起来,都是家里的人,你是我阿娘,我不怕笑话。” “别耍赖皮!你家夫君过来接你了,赶紧给我走!” 被宣夫人打宣月宁吓坏的雪团,急匆匆跑去寻裴寓衡,裴寓衡不紧不慢的快把她着急死了,可到地方一看,好家伙,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好不亲密。 最后还是裴寓衡上前把宣月宁给撕了下来,领着她回了房,宣月宁一步三回头,颇为可惜道:“你也来得太早了,我都好久没有被阿娘抱过了呢!” 裴寓衡的目光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黏在了她的短发上,和她两手交握的地方,热度一股接着一股涌来。 回了房刚关上门,他就从背后拥住了她,将脸埋进她剪短的发中,“我看阿娘打的对,你怎能不同我商量一下,就对郑家出手,和他断绝了关系,你甚至还瞒着我不让我知晓。”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短发被他一压,扎着自己的脖子,痒痒的,宣月宁微微偏头,把自己早想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你生着病呢,我不能跟你说这个,让你病情更重啊。” “小骗子,”他道,“阿娘打人向来疼,我给你上药。” 衣衫一褪,果然被宣夫人打过的地方已经青紫起来,她吸着气,“阿娘怎么能下手这么重,我不是她疼爱的女儿了。” 裴寓衡为她推药酒,她就嗷嗷叫唤起来,分明没有用力,她就是吵着疼,等药上完一遍,她已经瘫在炕上不能动了。 就在她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的时候,裴寓衡突然出声,“是因为父亲的案子?” “恩,啊?” 晶帘宛转为他垂,他将眨着控诉眼的人,亲昵地拢在怀中,又收紧了臂弯。 待裴寓衡病愈时,洛阳出了一件大事,郑氏一族献上一半家产捐献国库,主动提出支持世家缴税一事,身先士卒,缴纳了巨额税款,等于变相给女帝奉上了四分之三的财产。 而后郑氏断臂割腕,将身有问题的族人交了出来,该判刑判刑,该入狱入狱,伴随着旁支的脱离,世家之首的郑氏,一下子沦为了最末。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气大伤的郑氏借此得到了女帝的轻饶,避免了同王氏全族陨落的命运,还将族中臭虫一一碾压殆尽。 同时,一手促成此事的郑八郎郑梓睿,联合其他族人,逼退了掌控郑氏的族长,罢免了他父亲的家主之位,成为了郑家史上最年轻的族长和家主,带给了年轻子弟新的希望。 郑家的事情,宣月宁不关心,她只有在听到郑八郎时,才会稍微分一缕心神放在其上,这样的郑八郎才是她心目中的阿兄啊。 洛阳城外,极目远去,流水轻车,犹龙骄马,往来商队络绎不绝。 在一片繁荣景象下,有一队麻木着拖着身子的人,挤挤攘攘被从城内推了出来。 不是裴家被流放的亲眷又是谁,他们将被士兵压着前往流放之地,偿还自己身上罪孽。 地上咬着尾巴玩的彩布还冲着他们“汪汪”两声叫,荣获裴璟昭摸头奖励。 城墙角下,博州那些经历过屠村的村民们,在洛阳城等待着二郎伤好后,便要和他们启程赶往咸满州。 二郎他们这三名逃兵,女帝并为追究责任,反而重新将他们归入了咸满州的军队,他们一到咸满州就能得到安抚军属的资格。 他们孜然一身,首先想到的是博州村民,几经灾难,他们俨然是一个大家庭了。 二郎抱拳,“裴少卿、栖霞亭主,多谢你们。” 裴寓衡交给他两封信,而后说道:“不必言谢,这都是我应做的,若说谢,也应是我谢你,谢你们还记得我父亲,能够全然信赖我。” “不,是该我们说谢,我们本来都要放弃了,要不是裴少卿,我们可能连今年都过不去。” 宣月宁适时打断了两人的你谢我,我谢你,嘱咐二郎道:“咸满州的皓月坊我已经递了消息,你带着他们直接过去就能在皓月坊领活计。” 裴寓衡接着道:“给你的信,一封是给咸满州州长的,他会对你们进行安顿,一封是给咸满州的童将军的,你们三人会直接入了他的麾下。” “大恩不言谢,裴少卿、栖霞亭主,未来有用的到二郎的地方,二郎义不容辞。” 一旁的王虎道:“这话我早几年前就说过,你可别整那些有的没的,到了咸满州,好好生活,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事!” 身边人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裴寓衡和宣月宁都忍俊不禁。 一旁的商队里,有着碧绿眸子的库狄蔚文坐在牛车上也笑着朗声催促,“时辰不早了,七娘、裴少卿,我们该启程了。” 博州村民人生路不熟的,正好库狄蔚文在洛阳成功落脚,时不时要回咸满州的贸易区补货,裴寓衡便拜托他们将其带回咸满州。 一行互相道过别,烟尘四起。 宣夫人叹道:“我们也该启程了,去将你们父亲接回家过年!” 宣月宁挽着宣夫人的,“嗯,我们去把父亲接回家,”然后朝在人群中玩的孩子们道,“骥儿不要再看书了,帮昭儿把彩布抱上马车,我们要去长安了。”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喊道:“知道了,嫂嫂。” 裴父的尸骨还葬在长安,要不是还顾忌着裴寓衡的身子,早在给裴父洗刷冤屈的当天,宣夫人就要奔向长安将他接回洛阳。 他们得一家人一起去将他接回来,少谁都不行。 两个孩子对长安的记忆已经模糊,宣夫人同他们说,在这条朱雀街上,你们的父亲还带你们出来玩过,他们都没有什么印象,她只好又问裴寓衡,你可还有记忆。 裴寓衡点点头,说起那些年发生的趣事,听得两个孩子眼睛冒光。 一路怀念着,宣夫人带着他们先是拜访了曾经伸出过援手,不是帮裴父下葬,就是帮她办和离,又或是悄悄给出盘缠的好友们。 而后都没有在长安住上一日,他们就带上裴父的棺椁又重新上了路。 长安对他们而言,有温馨的记忆,但更多的是裴父被抓进大牢的恐慌,被抄家的惨痛,对裴父含冤而死的愤怒。 当年惶然四顾,周遭只有冷风袭身。 如今雪花扑簌而下,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们回了洛阳后,为裴父选了一处风景优美之处重新下葬,宣夫人和裴寓衡一致认为,一生刚正不阿,常年奔波在外,无愧于天地的裴父,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长安长眠三年,也是会想家的。 因此他的坟墓,是综合考量之下,离裴府最近的一处。 在他的坟墓旁边,宣夫人给自己也留了一个位置,生不能同乐,惟愿死能同穴,在长安迁坟时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她,倒着裴父生前最爱的桂花酿,哭成了个泪人。 她自己一个人陪他喝了半壶桂花酿,嘲笑他道:“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也不知为什么就喜欢喝桂花酿,这回可好,被你儿子儿媳看见了,可要笑话你了。” 说着,她拿汗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的墓碑。 “我就想着等你回家了,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有儿媳妇了,是月宁,开不开心,当年你抱着香香软软的月宁不撒手,一个劲嫌弃寓衡是个小子,这回寓衡娶了月宁可如意了?” “月宁最是乖巧的,你都不知道,这孩子拼着一口气,将我也拉了回来,不然你就只能在底下看见我了,她呀,还傻,和自己的亲生父母闹的不愉快,彻底脱离了那个家,断了关系也好,我瞧着也好,我怎么都比他们要疼月宁。” “还有昭儿,整日跟个皮小子一般,我不求她当个大家闺秀,只要她身体康健,快快乐乐长大就好,她有一个给她挡风遮雨的阿兄,有一个大洛的亭主嫂嫂,日后想嫁谁不行。” 她又压低了声音,语调都偷着欢快,“骥儿那个小家伙,打了一架之后变得有男子气了,不像以前动不动就脸红害羞,还在国子监交了不少好朋友,我看那萧九郎就很好,人憨憨的,我得再观察一下,瞧瞧昭儿对他什么感觉。” 最后,她道:“是不是很为寓衡感到自豪,你能平冤昭雪,辛苦那孩子了,说来惭愧,他厉害的大家都忘记他还尚未弱冠了,你将他教导的非常好。” 絮絮叨叨的声音随风远去,宣夫人擦干眼泪,对他们招手,“你们过来,给父亲磕个头。” 宣月宁和裴寓衡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到裴父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父亲,我们接你回家了。” 轻雾般的忧愁散去,金光洒满白皑天地。 从未觉得时光过得这般快,眨眼间裴寓衡已经过了弱冠的年纪。 他从国子监的崔棱那里领到了裴璟骥这个月的成绩,独领风骚,能文又能武的小郎君,日见开朗,见他过来,也敢打着胆子,邀他为自己写上一幅字,作为自己的奖励。 裴寓衡没有二话,提笔就写,就见裴璟骥拿了他的字,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们看,我就说,我管阿兄要字,他定会给我的!” “你们只能看,不准摸,摸坏了怎么办?” “九郎,说你呢,你还想不想去我家小住?” 裴寓衡摇摇头,看来这孩子在国子监玩得太过开心,大理寺现在不忙,他到觉得可以给他开小灶了,反正崔棱就在这里,方便的紧。 几思之间,就定下了裴璟骥日后的苦学悲惨生活。 他也没有厚此薄彼,在回家问了女先生昭儿的进度,轻笑一声,直接将人提溜到了自己的书房。 反正,宣月宁平日里也会在此画图看账本,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不好好学习,那他就亲自教,且看她还如何偷懒。 裴璟昭苦兮兮的背着裴寓衡给宣月宁溜须拍马。 宣月宁到了晚间就殷勤地为他擦起湿发来,“你作甚那么严厉对昭儿?也不知是谁,刚布置完课业的功夫,看着人家用功就心疼的不行。” 裴寓衡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整个人躺在她腿上,“夫人,我头疼。” “装!”她没好气将他的头发擦干,又伸手试了试,确认干燥的,晚间不会凉到,才将手放在他额上,为他捏着头,说道:“大理寺最近案子不多,你便再多歇歇。” “好,我知晓了。” 烛光晃动,有轻风透过缝隙吹进,将两人的手吹得也勾在了一起。 裴寓衡嗓子里低颤,“夫人,我今日换了唇脂,你且尝尝它是什么味道的。” 宣月宁躲他,“我才不要。” 他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地放进红被中,“我弱冠了。” 她笑,“我知道你弱冠了。” 但因为前段日子他大病一场,什么旖旎,不存在的,她每每夜半惊醒,都得凑到他身边,用手试探一下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有气,才能安稳再睡下去。 有一日,她伸手试探,他恰好朦胧中睁眼醒来。 她都不忍回忆,那晚的他的脸色。 像今日这样的场景,两人不知闹了多少次,她半点没放在心上,还主动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颊,凑上去闻了闻,“好似是牡丹香,你怎的又用回这个了?” 床纱被他放下,“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味道?” “不光唇脂,你身上都是香味,你还特意去熏香了?今儿什么日子?” 铜炉中的熏香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 被翻红浪,灼烫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他紧紧箍着她的腰身,身上薄汗也将她打湿了。 狭小的空间内,温度逐渐上升,熏得两个人都不能维持理智了。 “我答应你,对我们两个的孩子,日后教导会温柔些的。” 她眨掉滑进眼中的汗,娇嗔:“谁要听你说这个。” “夫人。” “嗯?” 他看着身下娇颜,满目柔情,“我欢喜于你,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只盼我们能携手共走一生。 (正文完) 第153章 159.番外:裴家日常(一) 第153章 159.番外:裴家日常(一) 宣月宁恨不得让时间露一个小口,静止下来,可忙忙碌碌便又过了五年。 春意恬淡,雏鹰终将自己展翅翱翔,裴璟骥得了武举第一后,便要参军了! 他生的俊秀,又从小就跟随拳脚师傅锻炼,非但没有练出夸张的肌肉,反而薄薄的均匀铺在身上,如今已经快要赶上裴寓衡的身高。 看上去反倒像个赴洛阳赶考的儒雅学子。 只不过人家是从各地往洛阳涌来,而他是要被送出洛阳。 城门外,他正低声同一起长大的裴璟昭说话。 裴璟昭也以长成窈窕小娘子,如今是洛阳城有名的才女,她跟随宣月宁参加花会时,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了在场所有小娘子,自己都是恍惚着离开的。 回来之后就乐开花了,事实证明,裴寓衡的教育很有成效。 谁能想到,她也有成为才女的一天。 她双手抱胸,有不舍还有担忧,“你可得好好活着,我还等着你送我出嫁呢,不然要阿兄背我上花轿吗?” 想一想那个场景,简直太美了。 两人齐齐将脑中幻想摇出,裴璟骥手指摩擦两下,还是放在了她头上,承诺道:“阿姊放心,我定会在你成婚前赶回来的,要是萧九郎敢不听你的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揍他一顿。” 照往常,裴璟昭定是要狠狠打他的手,让他别碰自己,现下心里涌出酸楚,“啪嗒”掉下泪珠来,赶紧用手擦了,不让他看见。 “你回来,不先回家找他作甚,给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对我不好的!” “好。” 等两个孩子说完悄悄话,裴寓衡和宣月宁才上前又嘱咐一遍。 裴璟骥本是要早早上战场,这是他的志向,家里人也只能支持他,可女帝于前年开创了武举,众人一致认为,等他得了武举第一再去岂不是更好。 武举第一自然被陛下多关注一二,何况是品学兼优裴少卿的亲弟。 本是要让他直接去金吾卫的,还是裴寓衡了解阿弟,替他求了外放,到边陲之地锻炼。 女帝应准,他没去咸满州,而是云州,那里毒蚊野虫奇多,宣月宁管宮燕儿要了许多药,通通给他塞进了包袱中。 罗里吧嗦便又是一刻钟。 最后还是宣夫人看不过眼,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了句:“去吧。” 他将每一位亲人记在脑中,“我走了。” 少年郎背脊挺拔,已经快要成长为真正的郎君,时光过得太快了些。 宣月宁在他走后便忍不住了,金豆豆一直在掉,本来也同她一般担忧的裴寓衡,看她哭得十分凄惨,反倒笑了出来。 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含糊道:“你还笑!” 裴璟骥和裴璟昭对他们二人而言,何止是阿弟、阿妹,更像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再加上这五年来宣月宁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一腔爱意,都给了两人。 “夫人,你得对骥儿有信心,他从小学武,一般人抵挡不了,何况他还是今年的武举第一。” “我知道啊,但我就是舍不得啊。” 裴寓衡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哄着,心下也在感叹,貌似以前都是夫人哄他多一些,近日,夫人变得愈发娇气了,但是能哄夫人,是他的荣幸。 “郎君,大理寺来人寻你。” 马车外王虎喊了一句,宣月宁将下巴放在他肩窝处,整个人更难受了,“大理寺怎么总找你,我看你娶的是大理寺不是我。” “我就去大理寺看看有什么事,我稍后就回家好不好?” “不好?我要你回家给我数铜板。” “好,我回家数铜板。” 将她哄好,他又道:“要不要去看望崔夫人?打从她生产,你还没去看望过她。” 宣月宁一拍额头,忙乎裴璟骥的事情都把她给忘了,不禁催促道:“那你赶紧走,我要去瞧瞧她。” 裴寓衡无奈掐住她的下巴,交换了两人的唇脂。 这五年间,他官职并未发生任何变动,不是昔日荣光不再,而是等待着厚积薄发。 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多好啊,上上下下的同僚对他颇为信服,而他处理案子的能力也愈发熟练,如果说以往他是靠着自己脑海中的律法和强大的记忆力破案,如今他又多了经验这个利器。 在大理寺是驾轻就熟。 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月宁身侧,是以,陛下想让他动动地方,他都不愿意。 将他送到大理寺,宣月宁才让车夫把她送去崔珺瑶的丈夫家。 昔日的手帕交也早早嫁人了,她嫁人后不久,崔棱就辞去一身官职,在家养花逗鸟好不惬意。 如今这个孩子,都已经是崔珺瑶的第二个孩子了,头胎生了个女儿,第二胎如愿生了个儿子,见她过来,非要她抱抱孩子沾喜气。 也是,她肚子久不见动静,她可是替两人操碎了心。 可自己和裴寓衡从失望到习惯,已经不抱什么想法了。 对她而言,只要裴寓衡不生病,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小小的孩子在她怀里打了个饱嗝,浑身都是奶味,看着十分惹人怜爱。 她逗了他一会儿,就将孩子还给了乳娘。 崔珺瑶心忧她,“我给你那些方子你可有吃了,你俩都成婚六年了,”她压低声音,“宣夫人有没有提出要给他纳妾,你可不能同意。” 宣月宁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娘疼爱我还来不及,哪里会给夫君纳妾。” 再说,他们两个人生不出孩子,八成是裴寓衡体弱的原因,宣夫人怎么会责怪她,自责还差不多,总觉得让她嫁给裴寓衡亏待了她,整日给她进补。 她觉得自己被喂胖了,下巴都有肉了。 崔珺瑶巴掌大的小脸不住的点头,一副她说什么自己都信的模样,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身上还留着稚气,可见婚后的日子过的不错。 让乳娘抱着孩子下去,她就黏了过来,趴在宣月宁耳边同她说着洛阳发生着的大小事。 五年前,宣月宁也是洛阳炙手可热的名人,如今嫁了人,洛阳的新鲜事已经被裴璟昭她们这一代包圆了。 谁家的子弟又闹了什么事,谁家的小娘子和谁定亲了…… 说到了宫燕儿身上,齐齐禁了声,近些日子,宫燕儿与另一位皇子走的过近了些,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她身上的野心已经遮掩不住。 看崔珺瑶那副担忧的样子,宣月宁摸了摸她的头。 宫燕儿心中定有她自己的成算,她们两个人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又说了会儿话,宣月宁就不再打扰她休息,折回家去。 正巧裴寓衡也从大理寺回来了,这次的案子又跟世家缴税有关,自从郑家开始软化响应缴税后,世家必须得缴税就以势不可挡之姿开始实行了。 经过一系列的冲突抵制,历时一年多,终于确定下来缴税政策。 世家所欠税款均要补交,不交?女帝那连反叛军都击败的军队正虎视眈眈。 奉上钱财后,他们的势力被进一步削减。 国库增收了一大批从世家身上薅的羊毛,女帝特意下旨减免百姓赋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吃的饱、穿的暖,百姓们的日子过的愈发红火。 而大洛的军事力量,因有充足的军款,也有了显著提升,最为明显的体现就是周边小国纷纷向大洛投降,开展两国之间贸易。 大洛繁华稳定,百姓安居乐业。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行。 宣月宁问了裴寓衡几句案子后,就不再多问,裴寓衡一向不会将案子带回家说,用他的话说,家里本就该是舒适的休息之所。 有趣的案子拿出来逗她一笑就是了,那些该他忧心的,怎么也不能让她知悉。 这次的案子就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 她将咸满州百姓给他们两人做的百家被拿出来让雪团晒了晒,只怕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他们两人至今还没有孩儿。 裴寓衡看她望着百家被出神,将她揽在怀中,“我给你数铜板。” 宣月宁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道:“咸满州这个月的收益也送过来了,你帮我把账本兑了。” 她半点都没有用大理寺少卿兑账本的不好意思,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裴寓衡这是她心里不痛快了,当下就这么抱着她,把她的钱盒给打开了,“好,我一会儿去帮你兑,现下来数数钱?” 说到数钱,宣月宁睁开条眼缝,心里还是焦躁得不行,当下又在他怀里拱了一下,“你数就是了,最近忙着给骥儿准备东西,都许久没有数过了。” 能让他碰自己的钱盒,对宣月宁来说,那可是无与伦比的信任。 裴寓衡先是将飞票数了一遍,而后将散碎银子放在一旁,最后才拥着她,用她专属擦铜板的软布,一边擦一边给她报数。 低沉苏麻的声音在耳畔一再响起,没多久宣月宁就眯了过去。 等她觉得不舒服在他怀中换个姿势,迷茫地睁开眼时,他一箱铜板,已经数到底,动了动自己已经酸麻的肩膀,“醒了?都给你数完了,你来瞧瞧数对不对?” 宣月宁懒洋洋有些不想动,翻了个身趴在他身上,那些铜板对她都没有了吸引了,带着鼻音道:“既然都数完了,你帮我再放回去就是。” 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耽搁他动手,整个人赖在他身上,就又要睡过去。 他摇摇头,一只手撑着她,另一只手动了动,等酥麻劲儿过去,就将她整个人拦腰抱到了床榻上。 看她昏昏欲睡的模样,他眉心蹙起,用手背去碰她的额头,打算摸一摸,她有没有发热。 手上沾染的铜钱味争先恐后往宣月宁鼻子中钻,若是以前的她,闻到这个味道只会感到心安,可此时的她胸中烦闷,困意都被冲散,一把推开裴寓衡,弯腰干呕起来。 一边呕她一边赶裴寓衡,“你离我远点,呕,你身上味太重了,呕,都是铜钱味。” 裴寓衡呆呆被她挥着退了三步,深吸一口气,而后猛然冲出门去。 先是将已经嫁为人妇的雪团叫进来照顾宣月宁,然后让王虎赶紧请大夫过来,自己则跑到书房重新洗漱了一遍。 待确认自己身上再无铜钱味道,他才重新踏进房间。 宣月宁靠在床头,苍白的脸上和他有着一样压制不住的喜意。 大夫很快就被寻了过来,都是给裴寓衡看病的老熟人了,被王虎催着往裴府来,还以为裴寓衡犯病了,哪知是给他夫人把脉。 从没觉得把脉的时间如此漫长。 屋子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老大夫身上,老大夫收回手,才道:“观这脉相,是喜脉无疑。” 宣月宁和裴寓衡对视一眼后,强迫自己冷静了片刻,看向雪团。 雪团得了她的眼神,问出几人一样担忧的问题:“夫人上个月也来月事了,就是量非常少,也是因此,我们才觉得未有喜讯。” 老大夫已经提笔开方子了,闻言道:“夫人这是忧心过度,胎儿不稳所致,就我观之,夫人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什么叫做天降喜讯,这便是了。 在他们已经放弃有自己孩子的时候,他/她突然就降临了。 在送走老大夫后,宣月宁哽咽道:“夫君,我有身孕了。” 裴寓衡上前将她拥进自己怀中,“是,夫人,我听见了,都听见了。” 他的衣襟全被她的泪水沾湿,他们两人等着一天等了太久,等两个人都平复下来,裴寓衡这才注意到那引起宣月宁干呕的罪魁祸首。 宣月宁只能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钱盒被裴寓衡收走。 不能数钱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宣夫人没好气地点着她的额头,用力不大,“你现在就别惦记那些铜板了,等什么时候能闻它的味儿了再说。” 她指挥着婢女们将房间里尖锐的物品挪走,不少不宜孕妇触碰或是有棱有角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库房。 身下的被褥…… 她看着至少垫了三层,能把宣月宁包裹住的红被,沉默片刻,同还装作没事人一般,可眼睛就没离开过宣月宁的裴寓衡道:“你今天就收拾一下去睡书房。” 裴寓衡面上不显,脑子里已经炸开花了,还是宣月宁脸上神情太过怪异,才将他从这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唤醒。 “阿娘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月宁要养胎,你别在这碍她的眼,万一晚上睡觉碰到月宁怎么办?反正你书房也有床榻,你就搬到那住去。” 裴寓衡:“……” 书房的床榻难道不是他身子不好,特意放在那供他休息的?月宁有了身孕就让他过去,阿娘你是忘记自己儿子的身体骨什么情况了吗? 有了身孕,宣月宁也心里打鼓呢,恨不得裴寓衡一天十二个时辰陪在她身边,当然不想让他过去睡觉,何况那里哪有屋子里的火炕舒服。 “阿娘,书房阴冷,夫君生病了怎么办?就让他陪我吧。” 宣夫人颇为嫌弃的看了眼裴寓衡,“不行,你们两个必须分房睡。” 有了身孕的女人,敏感又多疑,宣月宁立刻就委屈上了,小嘴撅起来,“为什么不行啊。” “你二人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合适。” 裴寓衡低声一句,“阿娘!” 宣月宁俏脸也是一红,不说话了,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只剩下眼睛四处瞟着。 “我这不也是为你二人好,就忍过这一年,等月宁生下孩子,你们想什么时候住在一起都行。” “阿娘,月宁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若是不在,晚间她熟睡之后叫人,那些婢女哪有我可靠,何况,阿娘就这般信不过我?未及弱冠之时,不也一直在同床。” 宣夫人最后还是被裴寓衡劝说了下来,任小两口继续呆在同一间房中。 马上就要迎来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孩子的新手父母,晚间全无睡意。 “夫君,你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都好。” “你肯定喜欢儿子,哼,我要是生个女儿怎么办?” 半点没有表现过自己喜欢儿子的裴寓衡,哭笑不得地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你生儿子还是女儿我都欢喜,裴家还有骥儿,只要你能平安将她/他生下来,于我而言就是最开怀的事情。” 从小就体弱,不能剧烈奔跑、不能和小伙伴玩耍、不能生气、不能情绪起伏过大的裴寓衡,最怕的就是这是梦一场,一觉醒来,孩子就那么没了。 他怕他的孩子,也会像他一般虚弱,连待在母亲肚子里都不肯。 生男还是生女,哪里有平安康健重要。 宣月宁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一定会的,我知道她/他舍不得我们。” 夜晚的风,温柔地抚摸着不肯闭眼睡觉的一对父母,送了一场甜蜜的梦。 随着宣月宁的肚子越来越大,整个裴家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厨房里熬着的除了安胎药就是裴寓衡的心疾药。 在宣月宁孕期中,她吃好喝好,整个人朝横向发展,胖的自己都不肯照镜子,而担心孩子会流掉的他,反倒又清减了。 还在一天她腿抽筋的深夜,跟着犯病了,气得宣夫人想打又下不去手,心疼完这个,又要心疼那个。 这回两个人都要躺在床上了。 宣月宁是肚子太大,行动不便,而怀孕初期胎儿就不稳,所以越到后期就越不敢随意行走,他是犯了心疾,想照顾宣月宁都要被宣夫人骂一顿,索性和她待在一起,给肚子里的孩子讲故事。 朝也不用上了,大理寺也不用去了,整个人彻底清闲下来。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划拉来的话本,有时嫌弃故事不好,还会自己随意编一个出来。 等宣月宁的月份到了即使早产,孩子也能活的时候,裴寓衡这才放下一半的心,人也跟着吃什么都香的宣月宁长了两斤肉。 宣月宁的肚子已经大到从上往下看,都看不到脚的地步,宣夫人早有准备,产房里备下的东西都是双份。 而老大夫的诊脉也说明了这一点,宣月宁怀了双胎。 她自己乐得不行,一次生俩,多省功夫,就他们成亲六年她肚子才有动静的情况看,下一个孩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何况这俩孩子又不闹人,除了她不能闻铜钱,怎么舒服怎么来。 宣夫人气她没心没肺,自从她怀孕之后,那思念远赴战场儿子的心早转移到了她身上,怕她渴了冷了,吃了寒凉食物了,担心她头抬就是双生子会有危险。 她倒好,半点不在意。 可等到宣月宁真胎动,距离生产期还有一个月被扶进产房的时候,宣夫人这才知道,她哪里是不担心,是怕自己表现的害怕,裴寓衡跟着忧心。 忍着肚子的疼痛,她还嘱咐大家别将她生产的事情告诉裴寓衡,就让裴寓衡待在大理寺,最好她生产完,他才回来,不然他要是犯病了,她这面生着孩子还得惦记着他。 可是她把生产想的太美好了,从上午折腾到晚上,她都没能生出来,除了疼就是疼,撕裂的疼。 隐隐的她听见裴寓衡和宣夫人争执的声音,好似是他要进来,宣夫人不让,还让小厮将他拦在了门外。 嘴里被压了一片已经尝不出什么味的人参,她跟着产婆的喊话使劲,脑子就想着,她得赶紧生,生完好去瞧瞧裴寓衡,他万一犯病怎么办? 从始至终她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产房里,好似是已经死过一次,心里就有胆气,不断告诉自己,这一世是补偿给她的,不能那么早收她的命,她还得陪孩子长大呢。 随着一声猫儿似的啼哭,只听见产婆道:“夫人,再使些劲,还有一个!” “对,夫人,已经露头了,再憋一口气,生了生了!恭喜夫人,喜获麟儿!” 晕过去之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是生了两个孩子,那之前那个是儿子还是女儿? 等她再次睁眼,她知道了,她生了两个小子,一下子给裴家添了两个男丁,满洛阳城的贵妇们,都觉得她之前没有孩子是为了攒这双子的福气,可把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她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血渍也都被擦干净,就是身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疼。 裴寓衡每日都要同她一起用饭,绝口不提她生产那日的事情,只是在她困倦的时候,说以后再也不让她生了。 她足足坐了两个月月子,一头秀发已经全部粘在了一起,也就是雪团不嫌弃她,洗了一个时辰才把她捯饬干净。 洗澡的时候,她才从雪团口中听见自己生产那晚,裴寓衡几乎疯魔,产婆说很有可能一尸三命的时候,他差点就崩溃了,那猩红的眼,势要让产婆把她救回来的模样,甚是骇人。 还是宣夫人打了他一巴掌,喝道:“你要让月宁在里面也担忧你吗?”才让他冷静下来,两个孩子被生下来,确定她安然无恙时,他直接犯了病。 也真是得亏老大夫就在裴家,将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之后她坐月子,他就拖着病躯,每日撑着去陪她,也幸好她坐月子不能见风,不然他都找不到借口自己不陪她是因为什么。 回了自己熟悉的房间,他正弯腰逗弄两个孩子,之前她还担忧他会因为自己生产困难而埋怨孩子,现在看来,他跟她一样都爱惨了这两个她拼命生下的孩子。 这是他和她的孩子。 她将脸贴在他后背上,没有挑破生产后他的做法,而是装作不知道亲昵的问:“你有想好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吗?” “裴子琛和裴子钧,你觉得如何?” “嗯,好听。” 两个小家伙有了他们的名字,大郎叫裴子琛,二郎叫裴子钧,他侧头和她咬耳朵,“你来看,二郎鼻尖上有个痣。” 宣月宁当真从他身后伸出头来仔细瞧着,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哪里有痣,“根本就没有。” “有,乳娘她们都说有,也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所以你也没瞧出来,故意骗我看是不是?” 裴寓衡笑道:“只是觉得他们兄弟两个长得过于相像,想着有东西能区分也好,可奈何她们说的小痣我是真看不见。” “兴许就是随口骗骗你。” “她们说,等长大了,痣就会浮到脸上,到时候就能看出来了。” 宣月宁:“……” 所以说现在小痣都没出现,她们怎么看出来的? 两个小家伙一个沉沉睡着,一个伸着小胳膊冲两个人挥拳,宣月宁将他不及自己掌心大的小手包裹住,感受着他的有力,不禁露出了个笑容。 他们两个身体健康真是太好了。 “哇,哇,哇……” “这是怎么了?”宣月宁吓得松开手,急忙道:“我没捏疼他啊!” “没事,”这两个月裴寓衡已经将两个小家伙都观察透彻了,“八成是他又尿了。” 果然奶娘过来为他重新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就不哭了,又可爱地挥着小短手。 宣月宁新奇的凑过去,在裴子钧脸蛋上啃了一口,上面沾了湿湿的口水,他小嘴一瘪就要哭,自己哼唧哼唧挥着小手往脸蛋上蹭,想把脸上口水给蹭掉,可弄的半张脸全是口水。 在他张嘴要哭之前,裴寓衡已经柔软的湿布为他擦干净脸蛋,小家伙舒服了,精神奕奕地咯咯笑。 可真是个爱干净的孩子啊,和你父亲简直一个性子。 晚上宣月宁想留两个孩子在房里睡觉,却被裴寓衡制止了,他让乳娘抱着两个孩子去偏房睡,才同宣月宁解释,正在给他们两个培养识别白天和黑衣的习惯。 等他们适应了晚上睡觉,就没有那么磨人了,到时候再把他们两个接回房里。 铜炉香冷,被翻红浪,一片狼藉,像是要弥补差点失去她的后怕,他宛如一个猛兽死死叼住了她的脖颈。 就不该信他,才两个月的孩子,分什么白天黑夜! 再说他们一点都不闹人,好带得紧。 可裴寓衡愣是用这借口,用了一年多,都没让两个小家伙晚上同他们一起睡。 时常见他抱着裴子琛说话的宣月宁,总觉得不对劲,一岁的小孩子懂什么,他怎么什么都跟他说,琛儿还一副听进去的模样,真是可爱。 “夫君,今天我们就将他们留在我们房里吧?他们现在都养成白天玩闹,晚上睡觉的好习惯了!” 他在她脸颊上碰了碰,照旧让乳娘将孩子们抱了出去,“不成,一岁的时候就已经记事了。” 宣月宁:“??” “我别说三岁之前,你就是问我五岁之前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你别太过分啊!” 裴寓衡低笑,“我现在还能记得自己一岁多的事情,想来我的儿子也差不了。” 无形炫耀,最为致命。 “好了,夫人,夜深了,歇息吧。” “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两个儿子了,我知道他们是你儿子,你稀罕的不行,但请你放平常心,他们就是普通人,不要给他们施加压力,他们现在才一岁!” “我的儿子怎么能是普通人,夫人,心口疼,帮我揉揉。” 宣月宁:“……” 揉,给你揉,我是说不过你。 一心认为裴寓衡太宠溺儿子,又有拔苗助长嫌疑的宣月宁,在两个小家伙三岁了,裴子琛还不会说话走路时,害怕了。 让他开口叫阿娘,只会睁着无辜杏眼的小家伙,可爱是可爱,可他阿弟裴子钧已经满院子溜达,就爱钻裴寓衡书房偷印章玩了,两相一对比,裴子琛的不正常异常突出。 裴寓衡还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不说话不会走,该不会是因为她早产,又是难产,把孩子憋坏了吧? 可,比他出生还晚的裴子钧也没有问题啊,小家伙迈着小短腿,走得嗖嗖的,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蹿到哪去了。 难不成她家大朗是个小傻子? 那她真得多赚点钱,不然以后谁来照顾她家大郎。 见宣月宁担忧的饭都吃不下去,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裴寓衡拉着宣月宁偷偷去兄弟俩的房间看。 坐在床榻上的两个小家伙,二郎裴子钧扭来扭去不消停,从床这头滚到那头,一张小嘴也叭叭不停,给他阿兄讲着今天发生的趣事。 而裴子琛就一副认真听的模样,还时不时点下头,表示我知道了。 在裴子钧说今天进书房弄脏了父亲书籍,被父亲打了两下时,裴子琛还给他吹吹了! 宣月宁震惊了,她儿子什么时候给过她这么多表情,还吹吹,好嫉妒。 不行,另一个也是自己儿子,把这个念头收回去。 只能狠狠瞪裴寓衡,怎么不跟她说打儿子? 裴寓衡:我拍蚊子都比打他的劲儿大,就是吓唬一下。 宣月宁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继续观察,正好看见裴子钧滚着滚着差点滚下床榻,惊得她就要推门进去,被裴寓衡眼疾手快拦下了。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她的大儿子,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裴子钧身边,惊险一刻把他拉了回去。 而且迈的特别熟练,一看就是早就会走了。 宣月宁:“……” 我这个当阿娘的真是,不能生气,默念三遍,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就算骗了你,也不能生气。 回去的路上,她整个人都快酸死了,“琛儿到底怎么回事?他该不会连话都会说了吧?还骗我。” 裴寓衡为儿子说话,话语之间全是骄傲,“早就同你说过,我的儿子必然是极聪颖的,他不是故意骗你,而是对周围充满了不信任,用这种方法将自己保护起来。” 而与他同胞出生,又天天睡在一起的阿弟,自然比他们做父母的要得他信赖。 “合着他是太聪颖了?你这么不担心,该不会你小时候也这副模样吧?” 她又接着说:“怪不得你一有空就抱着他,给他东念西念,你这么早就给他启蒙了?!” 裴寓衡清喉咙,“夫人,天气有点凉,我想喝你煮的粥了。” “我看你像粥!” 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除了长相随她,性子没一个跟她一样的。 大郎裴子琛随了他父亲的聪慧,小小年纪就知道伪装自己,指不定还过目不忘呢。 二郎裴子钧随了他父亲的爱干净劲儿,一天恨不得换三身衣裳,还对他父亲的雕刻手艺十分感兴趣,见到玉牌、玉佩、玉雕就走不动道。 她何时喜欢过玉,是铜板碰撞起来不好听,还是金子不够晃眼,喜欢玉作甚? 生气! 夫妻之间生气,有什么事是在床榻上解决不了的? 宣月宁恨得牙根痒痒,在裴寓衡肩膀上咬了一排牙印。 次日,裴寓衡将裴子琛抱起来,还嘶了一声,引来裴子琛不解的目光,他揉揉自家儿子的脑袋,低声道:“你阿娘生气了,可不能再不说话,不走路了。” 三岁的孩子再聪颖,被父亲挑破事实,也慌张了,只能眨着同宣月宁一模一样的杏眼,企图蒙混过关。 就听他父亲道:“你要是今日唤阿娘了,晚饭父亲多喂你一块肉。” 裴子琛:“!!” 裴寓衡不管他那突然灵动起来的眸子,任他自己思量。 到了晚饭的时候,他就故意夹肉在他眼前晃悠,裴子琛盯着那块肉,见它就快被父亲吃掉了,终于张嘴了。 “阿娘!” 宣月宁一愣,他这一声阿娘比裴子钧的阿娘都来的令她心情激动。 这可是真真切切听见儿子唤她阿娘,昨晚又见他会走路,她的儿子不是傻子。 她重重应了一声,给裴子琛的小碗里又夹了一块肉,她儿子今天唤了阿娘,值得多吃块肉。 碗里有父亲夹得一块肉,还有母亲夹得一块肉。 叫了一声阿娘,换了两块肉,裴子琛端着小碗吃得开心了。 见阿兄有肉吃,裴子钧不甘示弱,也急急唤了句:“阿娘,肉!” 宣月宁也给他夹了一块,小家伙同样吃的呼噜呼噜的,他没有阿兄喜欢吃肉,但小孩子,就是喜欢抢着吃,比着吃。 一顿饭下来,要不是裴寓衡制止了他们两个,非得积食不可。 宣月宁上厨房特意给两个孩子熬山楂水来消食,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窝在裴寓衡怀里,乖乖捧着碗喝汤,看得让人心都软了。 她点点裴子钧的小鼻子,发现那里还真长出了一枚小痣。 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明明刚出生时,真的没有看见有痣啊! 在她还在欣喜于裴子琛被他父亲教导的越来越亲近自己时,云州来信了。 信上,裴璟骥竟然说他在云州遇到了个小娘子,想要和她成婚,两人不想私定终身,所以特意写信告知,他和那小娘子即刻从云州赶回洛阳成婚。 他们还愁洛阳哪家小娘子肯嫁一个边关将士,他自己反而将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这可真是惊到了宣夫人,就连已经嫁到萧家的裴璟昭都回了娘家小住,整日和裴子琛、裴子钧争宠,也不嫌害臊。 他们一家人都不是那迂腐之辈,骥儿既然没在信上提那小娘子的情况,他们也就没有过多打听,反正人总是要带回来给他们瞧的,跑不了。 宣月宁就拿着裴璟骥一并从云州给琛儿、钧儿稍来的玩具,哄儿子认人。 她指着裴璟骥的画像:“这是叔父,你们现在手里玩的就是叔父送来的。” 两个小家伙点头,然后齐齐轰宣月宁起开,都打扰到他们玩耍了,他们看一遍就能记住人,非要说那么多遍。 亲近儿子失败,宣月宁叹了一口气,算了,她找儿子的父亲去。 你们不稀罕我,有人稀罕我。 “夫君,我们要不再生一个孩子吧?” 这两孩子不能要了,再生一个喜欢黏人的女儿。 裴寓衡将手里的案卷放下,手一伸将人揽了过来,“怎么?那两孩子又不听话了?” “没有,听话。” 可不是听话,就是听话的过了头,事实证明,儿子太聪慧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想要个软软的女儿。 “乖,”裴寓衡低哄,“我们不生了。” “我觉得我可以。” “我觉得不行,要不我们还是先想想骥儿的婚礼?” 第154章 160.番外:裴家日常(二) 第154章 160.番外:裴家日常(二) 宣月宁打了个哈欠,翻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裴寓衡怀里,他轻笑一声,将被子给她往肩膀上盖。 她蹬了蹬将腿露出来,嘟囔:“热……” 而后迷迷糊糊问:“你怎的今日没有去大理寺?” “告假了。” 她还没睡醒,闻言脑子里第一反应,又告假?再告假陛下是不是得把你给弄下去了,病假还有情可原,又告假是什么理由啊? “陛下也真是纵容你。” 她一动,铺满床的青丝也跟着滑动,在被子上形成一幅墨色山水画。 裴寓衡伸手将她已经长至腰的秀发拢了拢,这是他小心呵护,才长这么长的青丝,掉一根他都心疼。 带着清新水汽的他,在她额上轻碰,“夫人?” 她鼻子动动,哼唧一声,“大早上你洗什么澡?” “夫人不给我擦发吗?” 她话立刻就变了,整个人带着被子翻了一圈,翻到了床榻最里面,面对着墙道:“天还没亮呢。” 昨晚闹得那般晚,她现在腰还软着呢!擦什么发,不擦。 低笑的声音钻进耳里,酥酥麻麻,让她简直招架不住。 “是,既然天还没亮……”身上的薄被没能抵挡多一会儿就被人掀开,略有些冰凉的身子贴了过去。 她生过孩子后日渐丰腴,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身上的每一处弧线都恰到好处的让他欢喜,让他流连忘返。 低低的喘息声带着诱惑,没一会儿就在室内响起。 还未干的墨发和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何为理智?守在她身边就是理智。 她眼角带泪,试图和他讲道理,“琛儿和钧儿该起了,我得去照顾他们。” 他道:“阿娘和昭儿都在,她们会照顾的。” “你一会儿还得给两个孩子检查昨日布置的功课呢……” “昭儿十分热心的帮我将这个活计揽了过去,夫人,专心些。” 水汽蒸腾,一室春光。 门外,院子里雪团为难的拦住了两位小郎君,“大郎,二郎,少夫人和郎君还未起床,你们不能进的。” 裴子钧狐疑的看着雪团,又看着紧闭的房门,仰着小脑袋道:“父亲是又生病了吗?” 以往裴寓衡生病,也是母亲衣不解带的连夜照顾,要是父亲生病了,那他们两个更得去看望父亲了。 裴子琛点头,瞬息明白了自己阿弟的想法,对雪团道:“父亲若是病了,得赶紧请大夫来,我们两个可以帮父亲喂药的。” “对!” 裴子钧大吼,喂药的时候可以偷拿父亲的蜜饯吃! 雪团为难极了,可不能真将两个小家伙放进去,可她一个婢女,他们要真硬闯,自己还挡不住。 这时,裴璟昭特意赶过来,她手里还端着自己从厨房偷拿的小碗,肉香不住的扩散出去。 裴子琛眼睛一下就亮了,“姑母?你在吃什么?” 裴璟昭像一只偷吃的狐狸,在诱拐小孩子,“琛儿想不想吃?姑母偷偷喂你吃,不让你父亲母亲知晓。” “好!” 成功糊弄过一个,她又从自己荷包中掏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玉狮子,这是裴父当然为她和裴璟骥刻的,被她抢到了手里,她对裴子钧道:“钧儿,你想不想玩?” “想!” “姑母悄悄领你们去姑母那里,你们要保密知道吗?不能让你父亲和母亲知晓,不然姑母就要被赶走了。” 她说的可怜兮兮,两个小家伙一口就答应下来,主动跟着她走了。 路上遇见宣夫人,还会替裴璟昭打掩护,“我们是跟着姑母去玩的!” 才不是为了吃肉! 才不是为了玩玉石! 宣夫人神色复杂的看着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都会哄孩子,褪去从前的毛躁变得温柔起来的女儿。 在管事向她禀告九郎过来接昭儿时,顿时冷下脸来。 “把他给我赶走!” 第155章 162.番外:郑八郎梦前世(一) 第155章 162.番外:郑八郎梦前世(一) “我该还的,早就还过了!” “早就还过了!” 青丝飘扬在郑梓睿眼前,他眼睁睁看着他的阿妹拿出剪刀,十分决绝地将自己的一头秀发剪掉,只为了和郑家断绝关系。 铺天盖地都是她的秀发。 猛然惊醒,他从床榻上坐起身,用手捂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月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 “夫君?你又做噩梦了?” “无事,你且睡,我去书房透透气。” 他早早听从父母之命,娶了自家夫人,夫人是一位宽和大肚之人,从不让他操心,将后宅大理的井井有条,让他有精力在官场上应付那些难缠的人,但他今日回家却意外惊见夫人垂泪。 几番询问之下,才得知夫人是被自己的母亲训斥了。 想到母亲,他的头就更疼了。 他夫人还瞒着他,要不是撞破了,还不知背地里会受多少委屈,他的母亲他最是知晓,为人刻板,一条一规都不能出格,只不过是夫人为宣月宁的儿子送上生辰礼,她就这般埋怨,实在不该。 什么月宁离了郑家就不是郑家的嫡女,不该和她再有往来,不过是母亲的说辞罢了,她和父亲一样,觉得她削发断缘,太过了,违反了孝道。 孝道? 他嗤笑一声,父母的生恩,月宁都用一头秀发抵了,至于养育之恩,更是无稽之谈,靠那在郑家的寥寥几月吗? 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后悔之事便是将月宁认了回来,如果他不相认,让月宁以宣家人的身份嫁给淳元,只怕她会更开心。 何况自己的父亲还牵扯进了淳元父亲一案中,要不是他提前执掌郑家,还不知郑家烂到了骨子里。 月宁做的对,如若不然,他日后都无脸面再见淳元。 “夫君?晚上凉,把披风带上。” 却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跟着起身了,给他身上披了见衣裳。 他叹息着将披风展开,连带着夫人一起拥进怀中。 夫人姓吴,闺名单字桃儿,江南世家之女,说话间带着软糯的味道,“这是做什么,万一让人瞧见了,又该说闲话了。” “怕什么?”他冷声说,脑子里突的就浮现出裴寓衡和宣月宁日常相处的模样,“以后母亲再给你找麻烦记得同我说,不要受委屈自己难受。” “夫君,”吴桃儿见他意志坚定,便小心地将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心中那点因为母亲的郁气全散了,“毕竟是母亲,不好挑理的,下次我会更注意的。” 郑梓睿神情更加冷凝,“夫人,你无错,也做的很好,不必更加注意,我明日会去同母亲说,让她将中馈全然交予你,省得你处处受她制约。” 吴桃儿有些开心,但还是担忧占了上风,“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他将披风仔细地系在夫人胸前,又无法克制的想起了宣月宁给裴寓衡系披风的样子,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让亲妹妹给自己系披风了。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我夫人,而我是郑氏的族长。” 宣月宁削发断缘给了他太大的刺激,那时他破釜沉舟,势要带着郑家重新闯出一片天,抢了族长和家主的位置。 经过几年的发展,虽然女帝还在扼制世家,但郑家夹缝求生已经重新焕发生机。 当时是迫不得已将族长和家主的位子交给了他,但交了出去,就别想再抢回来,他还记得想用一个清白的郑家,将宣月宁接回家来。 吴桃儿敏感的察觉到郑梓睿不对,细腻的心思转瞬就猜到了他是为和人烦忧,主动跟他说了宣月宁的近况。 郑梓睿仔细听着,被吴桃儿带回了房,沾着枕头又睡着了。 梦里,大雪纷飞,一顶小轿从郑府侧门而入,他看着那顶小轿被抬进郑府,然后从轿中下来一个带着小心忐忑的小娘子。 那张脸,不是宣月宁又是谁!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是从侧门被接进来的,她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他看见他的母亲李夫人颇为嫌弃宣月宁的小家子气,就站在花园拐角处,让婢女先将月宁带下去洗漱。 然后,他看见稚嫩的自己出来,对她说,“欢迎回家,我是你阿兄。” 而后郑亦雪亲昵地上前揽住自己的胳膊,自己宠溺的冲她笑笑,他对面的宣月宁羡慕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在父亲和母亲叫她十二娘时,没有任何的反驳,她也不敢反驳。 只是看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濡目,他看见她还向院子里的婢女打听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喜好,就连郑亦雪的都没落下。 看见她兴冲冲绣了一只荷包送给母亲,被母亲随手放在了一旁,她神色忽的就黯淡了。 第156章 161.番外:裴家日常(终) 第156章 161.番外:裴家日常(终) “昭儿,你就原谅我,跟我回家吧?我真不知道,都是母亲的主意,真的,我发誓!” 裴璟昭恨不得长出四只手,好捂住怀里两个小家伙的眼睛和耳朵。 这人也不看看地方,就那么趴在院墙上同她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邻居为什么要放他进来,做出这等孟浪事。 裴子琛和裴子钧乖乖站在她身边,大眼睛里写满了求知欲,死死抓住裴璟昭的袖子就是不松手,任她说了多少好话,也不肯离去。 呦,姑父和姑母吵架了,好棒! 父亲说见到姑父要盯住他。 不能留他单独和姑母在一起。 要是成功的话。 裴子琛:父亲说每顿给他多夹块肉吃!这重要吗?不重要,关键他可以有一周时间不用被父亲强迫念书! 裴子钧:父亲说亲自给他雕个玉雕玩!这重要吗?不重要,关键他可以有一周时间不用被父亲强迫认字! 裴璟昭头疼的对萧九郎道:“让母亲看见她非扒了你这身皮,还不赶紧下去!” “那你让个地方,我这就跳下去。” “谁让你往这跳了,我让你赶紧跳回人家院子,你趴在人家的院墙上算怎么回事!” “那不行,本来母亲现在就不待见我,都不让我见你,你说我每月就能回家三天,还见不到你,我得多想你。” 裴璟昭被他气得跺脚,“你还敢说!” 萧九郎认错态度特别好,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被裴璟昭欺压:“好昭儿,我错了还不行,我错在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我保证,这次回家我一定同母亲说,让她不要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昭儿,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人,我们两人青梅竹马,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不容易,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舍得吗?昭儿,我都想死你了。” 裴璟昭本来都快被他说动了,谁知他后面又来了恶俗的表白,真是一如既往的冒傻气。 萧九郎趁她一个不注意,利索地翻墙就跳了下来。 再不下来,他就要被裴家的邻居发现了,他哪是从邻居家大门走进去的,他是翻墙爬房顶找过来的。 “哇。” 两个小家伙齐齐发出惊呼,他们的姑父会翻墙哎,好厉害。 然后他们两个特别给面子地拍拍小手。 “乖,乖,”萧九郎一人掐了一把脸,屁颠屁颠凑到裴璟昭身边,把头往她肩膀一靠,“昭儿,你都不知道,这一个月不能见你,我都望穿秋水了。” “孩子还在呢,你做什么?” 这训斥,是熟悉的配方。 他顿时乐了,冲两个孩子摆摆手,“琛儿、钧儿,去找你们父亲母亲玩,姑父和姑母有话要讲。” 两个小家伙迈着小短腿,一左一右抱住了萧九郎的大腿,“不行,姑父我们要和你们玩。” “嘿!姑父给你们带小弓箭了,去看看,你们肯定喜欢。” “不要,叔父送了宝石小箭,我们都玩腻了。” 萧九郎:“……” 行吧,反正他俩还小,懂什么,一转头他就要往裴璟昭脸上招呼,被她一巴掌推走了,她又羞又气,“你闹够了没!他们俩聪明着呢,你别教坏了他们!” 九郎委屈了,九郎不开心了,九郎要昭儿哄哄才能好。 裴璟昭当做没看见,带着两个孩子就走,这次她是真的被萧九郎的母亲气到了,不是他耍宝就能轻易原谅的。 对于裴家院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蔫头耷脑的姑爷,所有的裴家人都一致忽视了他。 曾经傻里傻气,一度徘徊在被国子监撵回家边缘的萧九郎,由于时常和裴璟骥玩在一起,对武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他就是实在读不进书,不想读书,用他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和现实,磨了宠孩子的萧父一通,成功转到了武学。 因为天生胆大,练武的时候不会束手束脚,再加上他还真有点天赋,反而在武学一路上有了成绩。 在国子监毕业后,他就被萧子昂安排进了羽林卫。 因为时常能在宫中看见萧子昂,耳提面命,回家又要接受萧子昂的灌输,很快就在羽林卫混开了,那叫一个风光。 当年一度成为了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洛阳城里小娘子竞相争抢的如意郎君。 咳,都是虚名,自己知道自己斤两,他就是靠祖上蒙阴才能进国子监有大好前途,没看他不都敢跟裴璟骥上战场,家里给安排进羽林卫痛快就进了。 至于那些天天给他递荷包的小娘子,还不是看上了自己的皮囊和家世,肤浅。 就是不如打小知道自己什么赖样的昭儿好。 百般求娶才把裴家的小娘子娶回被窝,恩恩爱爱过了一段神仙日子,哪知他这次从羽林卫回家就傻眼了。 他母亲把他夫人逼回家了! 趁他在宫里当值,他母亲用昭儿嫁进来这么多年都没怀孕为由,抬了自己身边的婢女要给他当妾,人都住进他和昭儿的院子里了。 据他院子里的小厮奴婢说,他夫人当时一声未吭,任凭母亲将人安排进来,任由那个小妾给她请安,还让人给她打扫房间,归置东西。 当时听到这,他就一股凉气从脚底往头顶冒。 向来冲动的夫人能这般隐忍,除了真动怒了,还能因为什么,果然冲进房,他夫人将自己的东西和嫁妆全带走了。 这还得了,他立马就从家赶到裴府了,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可是他家夫人生气了,不原谅他的那种。 九郎好惨,回家之后温香软玉都没有了,再说,夫人怀不上孩子,也不能怨夫人啊,他一个月就那么三天假,万一赶上夫人葵水,那三天都打水漂…… 咳,反正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两个,也不是你抬个小妾就能解决问题的。 “夫人……” “闭嘴,再叫我,就自己回萧家。” 萧九郎缩缩脑袋,不敢吭声了。 他小时候常年待在国子监,就听裴璟骥三句话不离他阿兄阿姊,一有空他父亲就把他送到裴府,美曰其名裴寓衡一个孩子也是教,两个孩子也是赶,三个孩子不在话下。 可以说,他在裴家的日子,比在萧家的日子都多,对裴寓衡和宣月宁的感情,他自然也是非常羡慕的。 当年迎娶昭儿时他就承诺过,自己一生一世只会有昭儿一个夫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哪能食言! 他母亲太过分了。 一整天,他就穿着从宫里的衣裳坠在裴璟昭身后,她去哪,他就去哪,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黏人的小尾巴。 裴子琛和裴子钧也要坚持不住了,他们困了,他们不想看姑父哄姑母了,他们不想吃肉玩玉雕了,天天都要被父亲逼着念书识字,他们已经习惯了。 呜…… 姑父为什么总跟着姑母? 太讨厌了! 天都要黑了,父亲什么时候把他们两个接走? 姗姗来迟的裴寓衡和宣月宁,得到了两个小家伙的强烈欢迎,一人抱住一个脖颈,就那么睡了过去。 萧九郎一见裴寓衡就有小时被他支配念书的恐惧,在加上他不在家,让昭儿被自己母亲欺负了,人都悄悄往昭儿身后站了站。 辛苦你了,夫人,替我挡挡火力。 裴寓衡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就抱着孩子回去了,夫妻之间的事情,还得他们夫妻二人自己解决。 裴璟昭骂他:“出息!你躲什么?我阿兄还能吃了你不成?” 萧九郎下意识点点头,那哪是能吃了他,当年他还没欺负三郎呢,就站边上了一下下,他们萧家就被裴寓衡逼到头秃,据说,他父亲现在都绕着大理寺走,实在不想回忆自己一遍遍被裴寓衡叫去大理寺协助办案的场景。 想到这他背脊一凉,倏地转头看向裴璟昭:“夫人,救命!” 谁给他母亲的胆子,是他吗? 竟敢把昭儿逼回娘家,是嫌他们萧家最近太平静了吗? 他打定主意要躲在裴家,绝对不能回萧家,整个人都长在了昭儿的闺房里,撵都撵不走。 次日,神清气爽的萧九郎见到裴寓衡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整个人又瑟缩了一下,然后他就听特意上门的萧子昂说,给他在羽林卫请假了。 他什么时候能求得他夫人原谅,不,什么时候能求得裴寓衡原谅,他再回羽林卫。 谁让他是他母亲的儿子,一个郎君,连自己院子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自家母亲和自家夫人关系都协调不了,呵。 九郎一回头就要抱着夫人哭,被他夫人打了出去。 出了裴府门,他脸上的嬉皮笑脸就不见了。 能在羽林卫有一席之地,他萧九郎哪里真是傻白甜。 当时得知夫人走了,为了赶紧哄夫人,他这才不管不顾跑来裴府,可不代表那些烂摊子他就不管了。 回了萧府,萧夫人还要和他哭诉,自家儿媳不给自己这个母亲的面子,说走就走,他不光跟母亲说,让她不要插手自己房里事,还转头就将母亲做的事告到了父亲那里。 母亲他没法训斥,但母亲所做也太过了,他只能跟父亲说,让他去管管母亲,现在裴寓衡一副要为自己阿妹出头的模样,谁惹出来的,还不是母亲。 这就体现了有一个强有力的母族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裴璟昭都不用在裴家掉眼泪,视她为亲女的裴寓衡就已经着手给萧家一个教训了。 从父亲那离开,他母亲给他纳的小妾,端着汤来寻他,还不住抹黑他夫人,说他夫人脾气不好,好男儿三妻四妾,他夫人太不懂事。 萧九郎一把将汤打翻,二话没说,直接让婢女将她捆了发卖出府。 不光她,还有他不在府中的时候,为母亲打开方便之门的婢女小厮,全被他发卖了出去。 萧母当天晚上差点被气病了,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 然后在他表明态度之后,萧父将萧母训斥了一顿,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非得掺和什么?萧家孩子多了去了,少他那支的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他儿子和儿媳都康健,他看就是平日里接触太少。 正好放假,让两个孩子多亲密! 萧九郎处理好自己家的事情,又颠颠跑回了裴府,听说了萧家的事情,宣夫人这才给了他一个正脸。 就是因为他是真不知情,宣夫人、裴寓衡和宣月宁才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不然裴府的院墙是那么好翻的? 他郑重向宣夫人保证,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又跟裴璟昭说了好些话,才将人哄笑了。 小两口又亲密和好了,萧九郎没有提把裴璟昭接回萧府,他自己就腻在裴府,跟着蹭吃蹭喝。 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夫人,可别回了萧府翻旧账,这样就好。 他们夫妻俩个和好,最开心的莫过于裴子琛和裴子钧。 裴寓衡承诺过他们的东西通通都实现啦! 不用念书认字的日子真美。 直到他们被抱着出城门迎接从云州赶回来的叔父,才得知叔父要成婚,他们的父亲本来就要忙着婚礼,没功夫管他们,要给他们放假。 裴子琛、裴子钧:“……” 不要看他们小,就欺负他们,他们也是有脾气的,哼! 琛儿、钧儿生气了! 深秋天气转凉,宣月宁将自己亲自设计的小披风给两个儿子披上,得到了两个儿子对他们父亲深深的控诉。 “阿娘,父亲太过分了!” “阿娘,我不要理父亲了,他骗钧儿,钧儿心痛。”说着,裴子钧一边努力压平披风上的褶皱,一边捧着胸口做难受状。 这个样子绝对是学的萧九郎,他没少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给裴璟昭做这个动作。 裴子琛小脑袋靠过来,他是学不来这个动作,但是聪颖的他知道在母亲怀里哼哼两声,母亲就会替他们两个人训斥父亲。 对此,宣月宁面上跟他们一起说裴寓衡的不是,保证母亲回家一定说父亲,然后心里已经乐得不行,恨不得把两个小家伙每人都揉搓一遍。 真是太可爱。 裴寓衡就是该的,让他自己去哄他两个聪明的儿子吧。 让他天天夸两个孩子随他。 裴寓衡就站在一旁宠溺的看着母子三人咬耳朵,酸的裴璟昭直往萧九郎怀里靠,谁还没个孩子了,她回去就和九郎生! 非得生一堆,比她阿兄阿姊多! 萧九郎,萧九郎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不让酒窝出现,揽着他夫人的腰说:“前面那个是不是三郎和他夫人?” “就你眼睛厉害,可不是骥儿和他夫人。” 众人因他们俩的话,齐齐朝前看去。 官道上,裴璟骥和李清柔双双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辆缓缓行驶的牛车,带着两人的行李和给裴家人的礼物。 这次两人回洛阳,是要过完年再回云州的。 离洛阳越近,李清柔就越忐忑,连马儿的步子都让她控制的放慢了,裴璟骥余光瞥见她的马差了自己半个马身,特意等她,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头一看,她已经停在原地了。 “柔儿,怎么了?” 他骑着马往后退了退。 “要不,你还是给我租个马车,我坐马车进去吧,这骑马是不是太不好了?” “不是你觉得马车憋闷,不如骑马快,才不要坐马车的?”他揶揄了一句,才又说,“放心好了,母亲他们对你骑马还是坐车不会有意见的。” 李清柔神色难看,她名字带柔,可绝非柔弱女子,她的父亲是胡商,母亲是大洛人士,因母亲人在云州,一家人才定居在那。 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她,练了一身武艺,骑马自然不再话下,可这不是…… 她咽了下口水,怕裴璟骥一家人不喜欢她吗? 好似没有几个人家喜欢像她这种小娘子,一点都不柔弱。 她还是觉得不妥,利索从马上跳了下来,“不成,不成,你还是去给我租辆马车来。” 哪有刚一见面就让人家见到自己骑马的,怎么也得慢慢来,等两个人结为夫妇,他们就是有意见也没用了。 裴璟骥看她下马,自己也下了马,拉着马儿走到她身边,“柔儿,你真不用担心,我的家人都是极好说话的人家。” 李清柔微仰着头看裴璟骥,那次在云州,他们商队运送货物,要不是碰见裴璟骥的一队人马就要命丧在那了,这个郎君,可是她先相中的。 后来,接触的多了,才知道看着像个书生小白脸的裴璟骥,竟然是军中一员猛将。 她抬手摸了摸裴璟骥眼睛上细小的伤疤,“璟骥,我不能失去你,我有些害怕,万一你的家人看不上我怎么办?毕竟我只是云州一个小小的胡商之女,而你家人都是洛阳人士,我配不上你。”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洛阳人士怎么了,我没跟你说过,长安、越州、咸满县我们家人都去过吗?你不是还说以后肯定不嫌弃我们家是落魄户。” 李清柔哎呀一声,“你怎么就过不去落魄户那件事了。” 当时不是自己想要亲近他,故意套话来着,嗯,他在军中从来没有享受过好的待遇,军功全是自己挣来的,想来也是家人不能出力,否则哪舍得让儿子上战场。 裴璟骥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缓步朝城门走去,“柔儿,你信我便是。” 城门口的裴家人都有些等的不耐烦了,萧九郎靠在马车上,“我说他们两个好好的有马不骑,怎么还走起路来了。” “就你话说,赶紧闭嘴。” 裴璟昭说了他一句,他就不敢说话了。 等人到了面前,宣月宁喊他们两个,他们就看见那小娘子飞快地挣脱开裴璟骥的手,一副想往马儿后面躲,硬生生僵在原地的样子。 等人近了,宣夫人他们看着李清柔微微出神,无他,这个小娘子美中带刚,从气势到长相都太不一般。 她不是洛阳城里风一吹就能倒的小娘子,不是那吟诗作赋之人,而是那一打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 一身红衣衬身型,腰间还缠着一条鞭子,脚蹬鹿皮靴子,小腿上还绑着匕首,嗯,两条小腿上各有一把。 除去迎面扑来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再一看去,就能发现这小娘子的发色乃是棕色,为了不影响行动,被她随意编成粗辫,垂在胸前。 而她瞳孔的颜色非常浅淡,阳光晃过,琥珀一般美丽,配上雪白的肤色,她不说话,便有一股不好说话的冷然之感。 但你和她说上两句话,等她笑起来,那浓密的如蝶翅的睫毛扑扇,立刻冲淡了这份幽冷,变得火热起来。 看他二人站在一起,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般配。 等宣夫人再细打量了一番,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她儿子出息了,竟然能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拐回家。 李清柔红着脸跟着裴璟骥叫人,她本还愁怎么称呼他们,宣夫人就让她跟着裴璟骥一起叫,这让她心下稍安。 “母亲”、“阿兄”、“阿姊”、“阿姊”、“姊夫”。 叫完了之后,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直到裴子琛和裴子钧被宣月宁教的,嘴甜甜的喊人。 她看着裴寓衡将两个小家伙抱回马车,和宣月宁亲密无间的说悄悄话。 别以为她没看到,他们两个手都握在一起了。 而且那两个小家伙叫他们两个父亲母亲! 李清柔举起裴璟骥也握住她的手:“??” 不是,刚才那个女的裴璟骥不是让我管她喊阿姊,那个男的让我叫阿兄,他们两个是一家,还有孩子? 带着满头的疑问,她跟着裴璟骥往裴府走去。 走在半路,遇见大理寺的官员,穿着绯袍能在云州横着走的官员,低声下气的同裴寓衡说了一下案子,得了裴寓衡的指点,欢欣鼓舞走了。 李清柔:“??” 再之后,碰见了萧子昂的同僚,人家热情的问萧子昂什么时候回羽林卫,又挤眉弄眼恭喜萧子昂有了假期,被萧子昂给踹跑了。 那是她知道的,女帝近卫,羽林卫? 李清柔:“??” 好像不对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直到路过皓月坊,几个贵妇走出,围在宣月宁身边问她皓月坊什么时候上新衣裳,她怀疑自己出了幻听。 她们几个叫宣月宁亭主? 李清柔麻木地看着古朴大气的裴府。 说好的洛阳落魄户呢? 他阿兄是大洛大理寺少卿,嫂嫂是大洛亭主,姊夫是大洛羽林卫…… 这叫落魄户?? 她更紧张了。 李清柔用力拽着裴璟骥袖子,趁没人的时候,赶紧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璟骥揉揉她的发,依旧还是那句,我家人很普通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看她面色还是不对,裴璟骥正了正神色,拉她在桌子旁坐下,脸上露出了一点羞涩腼腆,成功吸引了李清柔的视线。 不行,她抵挡不了这个样子的他。 他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他们都是最普通的人,当年父亲喊冤入狱被斩,我们一家人逃离长安,去越州找母亲的族人投靠,结果他们想将我和阿姊拐卖了。” “啊!他们怎么这么恶毒!” “那时是阿姊,对,就是嫂嫂,把他们赶走了,后来阿姊和阿娘供阿兄读书,阿兄本就是长安有名的才子,可因为父亲的案子,深受拖累,那时,他连一个拔解名额都很难拿到,再之后阿兄考上进士,我们一家就搬到了咸满州。” “就是有贸易区的咸满州?” “没错,贸易区还是我阿兄一力主张的,然后阿姊负责赚钱,阿兄负责治理咸满州,阿娘就负责教导我和阿姊,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才来到了洛阳,你猜我眼皮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李清柔被他说的难受,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问道:“怎么来的?你一直不同我讲,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裴璟骥缓缓摇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容易羞涩不敢言语的小郎君,“这个伤疤是我在国子监和人打架,被伤到留下的。” “我真难以想象,你和别人打架的模样。” 他沉浸在回忆中,脸上的笑容真切又温暖,“知道我受伤了,阿兄将几个欺负我的人家搅得天翻地覆,阿姊为了我到郑家大闹了一场,只为给我出气,也是因此,我才得以转变,柔儿,我很感激他们。” 李清柔一方面为他们之间的亲情感动,一方面又忍不住问道:“那你阿姊和阿兄,他们成亲了?你为什么管嫂嫂喊阿姊啊?” “阿姊从小生活在裴家,她本是宣家孤女,后来发现和郑家嫡女抱错,被郑家逼着认亲,郑家,哎,做了许多事情,阿姊就一剪刀剪了自己的秀发,和郑家脱离了关系,而阿兄和阿姊两情相悦,再一起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刚开始是因为年纪小,喊阿姊习惯了,不止我,你且去听昭儿,就是和我龙凤胎的阿姊,她也叫阿姊,后来长大懂事了,我们都觉得,比起嫂嫂,阿姊更能显得亲昵。” “所以,柔儿,他们真的都是好人,会喜欢你的。” 恩,宣夫人他们等裴璟骥带着李清柔逛裴府的时候,就凑到一起嘀咕了,一致认为裴璟骥那个闷性子,能找到这么一个爽利小娘子,真是优秀! 等两人正式开始结亲,李清柔拿出一堆飞票当自己的嫁妆时,裴家所有人默默看向了宣月宁。 宣月宁:“……” 她这个做阿姊的义不容辞给帮着置办嫁妆! 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 紧锣密鼓的敲定成婚日期,在年前,李清柔正式成为了裴璟骥的妻子。 同时,裴璟昭也传来了好消息,她怀孕了,身在羽林卫的萧九郎听到这个消息,喜极而泣,他就说,自己和昭儿绝对没有问题! 这个年,一家人整整齐齐过。 第157章 163.番外:郑八郎梦前世(终) 第157章 163.番外:郑八郎梦前世(终) 郑梓睿看见宣月宁眼里的光熄灭,心都跟着痛起来。 他特别想叫醒梦中的自己,让他赶紧多关注一下接回来的阿妹,多关心她一二。 不要让她在自己家中还小心翼翼。 将她接回郑府没过多久,就到了宣月宁和郑亦雪的生辰,他瞧见自己给两个妹妹都精心挑选了生辰礼,放下心来,甚至还期待着宣月宁收到礼物时开心的模样。 他看见自己被郑亦雪叫住,缠着自己询问要送什么礼物给她,自己哪里是痴缠的阿妹对手,便将准备的礼物提前交给了她。 郑亦雪欢呼一声,十分喜爱那个礼物的模样,转而听她问自己,给宣月宁送了什么。 见她那般好奇,自己便将要给宣月宁的礼物拿出来给她一观。 郑梓睿皱起眉头,不在当中场景,只单独这般看去,总觉得郑亦雪是别有用心。 尤其他见到郑亦雪回了房,便把自己送的金钗随手扔在一旁,一点都没有喜欢的意思,那种焦虑达到了顶峰。 他的阿妹,竟这么早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还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不管郑亦雪是如何,他更关心宣月宁收到礼物的样子。 他送给宣月宁的也是一支金钗,金钗十分精美,不俗气,正配她这位小娘子,而用此礼物,也能展现他郑八郎对阿妹的关心。 看到这,他微微放了心,原来自己,也是会替月宁考虑的。 果然,月宁收到金钗时,十分欣喜,对金钗爱不释手,就连自己看见她那般开心都展颜一笑,直接送了她一首诗,被她小心珍藏起来。 他想再多看看月宁,便没有跟着自己,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出乎了他的意外。 郑亦雪来了,她手腕上戴着母亲送的碧玉镯子,亲热地拉住了宣月宁,特意让她瞧见镯子,而后说道:“阿妹你瞧,这是阿兄昨日送我的生辰礼,是不是十分好看?” 那镯子在阳光下透彻清凉,是十分贵重的物件,宣月宁当即就点头应是。 郑亦雪眼睛一转,又瞧到了宣月宁头上的金钗,说道:“阿妹怎么戴起金钗来了,多俗气啊,阿兄从不会送我这些东西。” 一句阿兄不会送她,让宣月宁白了小脸。 她捂着唇笑:“阿妹,你跟我说说,阿兄送了你什么生辰礼,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得告诉我才是。” 宣月宁苦涩地摸摸头上的金钗,干巴巴说:“阿兄也没送我什么,比不得阿姊的镯子。” 郑亦雪一副生气的模样,“罢了,阿妹既然不愿同我说,没拿我当阿姊,就当我白来一趟。” “哎,不是这样的阿姊。”宣月宁小跑跟在她后面,硬是没拉住郑亦雪,只能看着她哭着跑出去。 路上,郑亦雪遇见郑八郎,什么也不说,头一扭就扎回了房,她身边婢女就同郑八郎说十一娘好心去寻十二娘玩耍,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十一娘就跑了出来。 一位是真嫡女,一位是假嫡女,假的那位天生弱势,这般哭着跑回去,反倒像宣月宁欺负了她。 他看着是自己的郑八郎,皱着眉头去见宣月宁,只见到了将金钗摘去,怏怏不乐的小娘子。 自己好心被辜负,他送的东西阿妹不喜欢也不戴,脸上神色更冷了。 问她发生了何事,只得到宣月宁迷茫地摇头,认定她是故意在自己面前遮掩,甩袖离去。 郑梓睿看到这里,忍不住在自己耳边将事情全讲了一遍,奈何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受他控制,他们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他只能看着郑亦雪人前讨好宣月宁,背后使劲在自己和父亲母亲面前装可怜,一副回来的真嫡女容不下她的模样。 而宣月宁傻愣愣的被郑亦雪骗的团团转,还想和她姊妹相称做真正的姊妹。 他看着自己愈发偏疼郑亦雪,从而慢慢冷落了宣月宁。 看见宣月宁小小的在自己房间里抽泣的模样,当真是心都要碎了。 这梦里的自己,怎能如此糊涂! 不光自己,就连父亲母亲都对月宁没了耐心,本就不是在膝下长大的,中间有着隔离,现下就更深了。 他母亲重规矩,而郑亦雪知道这点,每每都在母亲面前将月宁比了下去,久而久之,母亲看向月宁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朽木。 等他母亲受不了时,就给月宁请来了教导嬷嬷,嬷嬷对宣月宁很严厉,那两个月,她连饭都没吃饱过。 看到这里,他纵然心疼,也知道这是为月宁好,还能强迫自己说,等她学会就好了。 尤其是月宁不是没有基础,只是一见到母亲就开始害怕,生出瑟缩之意。 可等她学会了,嬷嬷刚表示出月宁的优秀,就又被郑亦雪打断了。 送走嬷嬷又迎来了女先生。 女先生更为喜欢郑亦雪一些,裴家家道中落,月宁自然也没有再跟着学习,和有才女之名的郑亦雪在一起,她总是挨训的那人。 但夜深人静之时,他瞧着宣月宁偷偷拿着裴寓衡给她写的信练字,总有一种热泪盈眶,说不出之感。 他的阿妹,不笨的,他的阿妹,不是什么都不会。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阿妹是乡野出身,比不得郑亦雪呢? 等他再观察两天,就品出来了,这一切都是郑亦雪故意在府里散播的谣言,目的自然是不想她这个嫡女占了自己的位置,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一切。 他似乎是又重新将郑亦雪看透了一层,这岂止恶毒,她简直快要将月宁摧毁了! 最让他痛心的是,面对不喜欢她的父母兄长,月宁眼中的失望越来越多。 她变了,她开始变得争强好胜,她好疑惑,有时会在自己房间反问自己,“我不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吗?为什么他们那么不喜欢自己?我明明没有欺负十一娘,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在针对她?” “不,不是的,月宁,你的阿兄是喜欢你的!”他大声回答,但月宁听不见。 她像是在赌气一般,不是都说我容不下郑亦雪吗? 好啊,我就是容不下她! 她开始处处和郑亦雪作对,从得到母亲夸奖开始,到女先生上课于绘画一道碾压郑亦雪。 刚开始,她经常会被郑亦雪反摆一道,而后她吸取经验,也能收拾郑亦雪一二。 可这样的她,对郑亦雪的敌意表现的太明显了。 而郑亦雪给她使绊子,向来都是瞧不出来的阴招。 看在大家眼中,柔弱的时常哭一场的郑亦雪,被她欺负惨了。 她开始频繁遭到母亲训斥,后来就连父亲也加入其中,对她十分失望的模样。 自己倒是没有说她,可偏帮的愈发明显,常常郑亦雪哭一哭,他就自动觉得是月宁又找郑亦雪麻烦。 郑亦雪在他面前掉泪,“我看我还是回宣家好了,月宁这般不喜我,我又占了她位置,我还是走吧,将一切东西都还给她!” 他叹了一句,“你又何必这样想,你也是我的阿妹。” 等从郑亦雪那出来,他看向宣月宁的目光愈发寒凉起来。 宣月宁受不了他的目光,怒道:“我何时又欺负她了?何时说让她离开郑府?为何你们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清楚!郑八郎你醒醒,好好看看你阿妹,都是她在背后搞的鬼啊!” 郑梓睿看着宣月宁回了房间痛哭的样子,心都纠在一起了。 “月宁,阿兄对不住你,是阿兄识人不清,月宁,不要哭了。” 他想伸手为她擦眼泪,手却直接落了个空,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都是梦。 对,这都是梦,月宁可不是爱哭的人,她不喜欢郑家,要不是郑家逼她,她都没有考虑过回来,她可是亭主,女帝的义女,这些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开始不满足于只在月宁身边转悠,隐隐的,他觉得自己应该知悉更多的东西才对。 很快,萧府的人来提亲了。 他一向极有野心的父亲,要将两个嫡女的婚事换了,十一皇子已经暗中联系过他,欲要娶郑亦雪。 不管是郑亦雪还是宣月宁,虽然都是他的女儿,但他对两个人的关注十分有限。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上,后院全交给了自己母亲打理,除了亲自教导的自己和他极其疼爱的郑十九郎,其他孩子,他只谋算谁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很显然,用一个从乡野找回来,处处不得大家欢喜的真嫡女,去换一个皇子的示好,太划算了。 宣月宁得知这个消息,将自己整整关在房里三天。 郑梓睿担心极了,也不出去了,围着她转,劝她至少用些饭。 她先是抱着自己蜷缩在床上呆愣了一天,而后任由自己默默流泪。 最后开始自己动手收拾东西,收拾的全是裴寓衡给她寄来的信件,她的眼中,再无情绪,很乖顺的同意了换婚约一事。 吹锣打鼓,嫁衣披身,她嫁给了萧子昂。 在她上花轿那一刻,他骤然区分开了梦境和现实。 宣月宁那天剪掉一头青丝,同郑家断绝联系时,她说:“父亲认我当女儿不过是迫于世俗压迫,若是真假嫡女之事没有被宣扬出去,凭十一娘才能,父亲怎会将我认回来,只怕要一顶小轿将我接进府,对外说我是郑家养在乡下的十二娘,而后将利益最大化,拿我换十一娘的婚事,又不会和萧家闹翻脸……” 这些话,竟然和梦境全然重合。 “夫君,夫君你醒醒,夫君。” 郑梓睿被吴桃儿叫醒,整个人如同在水里打捞上一般,“夫人,那些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可那天被他牢牢记在眼中的,月宁那悲戚的神情,若不是经历过,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简直一字不差,他当时还疑惑,她凭什么用那般笃定的话语来诉说。 难道,她经历过梦中的一切? 她经历过全家视她为麻烦,用她来交换郑亦雪和十一皇子的婚事,她经过被误解,被训斥,被不理解。 他的月宁,他的阿妹啊。 郑梓睿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给吴桃儿看了,夫妻两人感情倒是又亲切了,等他冷静下来的次日,他就直接剥脱了他母亲掌管中馈的权利,让他母亲和父亲颐养天年。 而后每天晚上他都紧张的早早入睡,又期盼能继续梦见月宁,又害怕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还记得,月宁那句已经偿还过,她是用什么还的? 可越紧张,他越梦不到。 吴桃儿见他神情太过紧绷,让大夫给了开了安神药。 没想到一碗药下去,他竟又做梦了。 时间就接着上次月宁嫁给萧子昂而继续,而后他每晚都喝一碗安神药,断断续续将梦做了下来。 时间飞逝,在梦里,他父亲已经将家主之位让给他,但他始终把控着自己,自己也察觉出不对了,郑家根已经烂掉,尾大不掉,但奈何已经深陷其中,无法离开。 而这些年,在他父亲的教导下,自己应对朝堂愈发出色,曾经的青涩郎君,已然可以游刃有余处理朝堂之中各种事。 甚至被他父亲影响,他对后宅之事也愈发不上心起来,将宅院丢给夫人就不再管了,自然也不知道夫人在他不在的时候,被母亲如何磋磨,甚至差点掉了一个孩子。 这样的自己,对宣月宁自然也是愈发冷淡,发展到两人一年都碰不见一面,除了她的生辰礼,自己给郑亦雪挑选时,也会顺带将她的准备出来,再无交集。 郁结于心的宣月宁在萧府病的愈发重了,可他们听信郑亦雪的片面之词,认为她是想如同闺阁时期,欺骗他们过去看她,竟没有一人去萧府。 大雪纷飞这日,嫁给十一皇子的郑亦雪邀他们一家参加她的生辰礼,他们自然全都去了。 郑家已经和十一皇子绑在了一起,岂能不给十一皇子面子,尤其郑亦雪十分得十一皇子喜爱。 郑延辉时常说,用宣月宁换了郑亦雪的婚事换对了,不然哪能有这从龙之功。 冷眼旁观的郑梓睿真想打醒真在迷雾的自己,快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 你的父亲竟敢参与到皇位之争中,而女帝身体康健,你们这是在找死。 就在宴会照常进行时,萧家小厮寻了过来,同他们说郑夫人病危,还望郑家人去见她最后一面。 郑亦雪当时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阿妹这是何意,明明知道现在是我的生辰礼,故意用自己要病故寻我晦气不是,她就这么不喜欢你们来参加我的生辰礼,非要到她那里去是不是?” 郑梓睿听到宣月宁病危恨不得立刻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平常他都能走动,现在却动都动不了。 好似是因为自己不再过多关注月宁,所以在自己的梦中,他也不能过去了。 他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见自己在十一皇子也明确表示不高兴时,说了句:“让她莫要闹了。” 萧家小厮愕然领命回去。 “你会后悔的。” 他跟自己这样说。 他好像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何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睛怎么如此之酸。 宴会后期,一身素服的萧家小厮又来了,宣月宁真的亡故了。 这般大的事,萧府不会开玩笑。 她孤零零,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在她生辰礼这日,亡故了。 他看着自己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母亲打翻了茶杯,看着自己父亲愕然的模样,又瞧见了有些得意的郑亦雪。 他们连宣月宁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在她病危时,他们全部都围在郑亦雪身边为她庆生,甚至他自己今年的生辰礼还没有送出去,本是想等参加完郑亦雪的宴会,再派人送过去的。 现下也不用送了,因为没有人会再拆礼物了。 原来她说的病重都是真的,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们,是他们误会了她。 他们一家人匆匆往萧府赶,却被已经成了宰相的裴寓衡拦下了。 他不让他们进去吊唁,认为他们不配! “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 这是宣月宁的临终之言,她得多难受,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得对自己的亲人多么失望,才能说出不做郑家女来! “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他冲他们大吼,觉得自己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你们竟然生生将月宁推走了,你们竟然从没给过她父母亲情,就连自己都不是个好阿兄。 原来,她说自己已经偿还过了竟然是这个意思,是用她自己的性命偿还过了!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月宁,啊!” 他从睡梦中惊醒,一口血喷了出去。 “啊!”吴桃儿惊叫,“夫君,你莫要吓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吐血了?” “来人,去找大夫!” 他一把扣住吴桃儿的手,吴桃儿手足无措,他的神情太过悲恸,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流了满脸的泪,“夫人,我该怎么办啊?如果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是真的?你刚刚是在做梦?” “什么梦能这般真实,真实到这就是他们能做下的事情!怎能那般对月宁,她何错之有?” “月宁?”吴桃儿准确捉住了这个字眼,她也是知道夫君有个当亭主,却断了联系的阿妹的,她夫君时常想让阿妹认祖归宗,一心惦记这个事。 她安慰道:“阿妹一定会同意回来的。” “不,她不会回来了,”他死死攥住夫人的手腕,“我怎么配让她回来!” “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哈哈,哈哈,我们错的何其离谱。” 吴桃儿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但知道他现在神情十分不对,“不怕,”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是做错事了吗?做错事了我们改,我陪你。” “是,做错事了,但也无法改了!无法改了!” 第158章 164.番外:裴娇娇与宣小娘子的前世后续 第158章 164.番外:裴娇娇与宣小娘子的前世后续 “只要我裴寓衡想,礼数、人伦又如何,又有何人拦得住我,郑家,呵!” 洛阳萧府门前,裴寓衡的马车以万夫莫开之势挡在郑家人前。 更夸张的是,他还和陛下借调了金吾卫,一整队的金吾卫听他吩咐以马车为中心,四散开来。 雪白刀刃反射之光就映在赶来的郑家人眼中。 郑梓睿从轿中走出,漠然的眼中跳动着悲恸的怒火,“裴相!纵然你贵为当朝宰相,也绝没有拦我郑家人看望自己亲人的权利!我看这洛阳的御史台无人了,他们不敢弹劾你,可我敢!” 久无动静的马车中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王虎听从吩咐上前将车帘掀开。 裴寓衡半边身子斜倚在雪白皮毛的软垫上,身上的纯白裘皮大衣和其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他手里把玩着萧子昂交给他的和离书,漫不经心的看了郑梓睿一眼。 眼中极尽嘲讽之意,奢靡艳丽的红唇轻笑出声,放肆笑过后没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声音就冷了下来,“你们就穿成这样来看望亡者?” 一路从血腥酷吏升上来,玩弄权术万事不留心的裴相,从裘皮大衣中探出的手可观之,内里穿的是素白的宽袖长袍。 反观郑家人,他们刚从郑亦雪的生辰宴会上出来,身上还穿着华服,红的、黄的、绿的,“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我想月宁可不想自己床榻前,出现你们的身影。” 被嘲讽的无地自容的郑梓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衣裳,惭愧之情油然升起。 可他的父亲和母亲就没有他这份惭愧了,他们身为宣月宁的亲生父母,用人伦孝道威逼裴寓衡让路。 野风呜咽,萧府门口白绸飘舞。 裴寓衡依旧窝在马车中,在郑家上前一步时,早就得了他命令的金吾卫刀锋一转齐齐刺向他们,大有他们再上前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郑梓睿拉住父亲母亲,自己一人上前,“还望裴相能让我们进去吊唁十二娘,事发突然,家中人并未有何准备,看望十二娘最后一面后,我们会换上衣裳。” “十二娘是谁?” 裴寓衡冷厉的目光看向郑梓睿,“我当年在越州将她交到你们手上时,可不知她会受尽欺辱,你们不知情?她缠绵病榻已经月余,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你们郑氏可有人来看望过她?就在一个时辰前,我还瞧见萧府的人去给你们送信,今天,也是她的生辰礼,你们,都忘了吧?” “咳咳咳咳咳……” 说完一长串话,被寒风刺激到的人,剧烈的咳嗽起来,王虎担忧的唤了句:“郎君?” 裴寓衡摆摆手,在郑家人愈发难看的脸色下,继续说道:“捧着鱼目当珍珠,偷换真假嫡女婚事,你们害了她一世,还想进去看她?” 李夫人愤然出声:“怎么能叫害她?嫁入萧府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否则就以她成长在山野之地,怎能攀上如此高枝,若非她是我们郑家女,我们郑家又怎会管她。” “闭嘴。”郑延辉呵斥。 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瞧着郑梓睿难堪地闭上眼睛,而后轻轻笑了起来,伴随着风声,颇让人心中发毛。 萧子昂好龙阳之事,瞒得了一时,怎能瞒得了一世,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给宣月宁换婚约的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嫁进萧府是求来不得的?那她若是做我裴相之妹,豪绅世家、皇子皇孙任她挑来,区区一个萧家算得了什么!” “她为你郑家女,听从父母之命,被当做棋子,利益交换至萧府,空耗尽一条性命,已偿还尽你们郑家给她的生恩和养恩!” 裴寓衡说的每一句都像是一柄利刃扎在郑梓睿身上,他定下神来,恳切道:“还望裴相,能让我等进去看她一面。” “郑家家主何必如此客气。” 他微微坐正身子,“我说了,今日你们郑家人谁也别想进去。” 李夫人在他对面说道:“这萧府是你家的不曾,她是萧家妇,何时萧府的事情轮的到你做主。” 眼见战火要烧到萧家身上,躲在萧府中的萧子昂立刻出来,拱手对昔日的姻亲道:“真是太过抱歉,月宁生前有言,‘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故而我已与月宁签下和离书,她不再是我萧家妇,至于这最后一句遗言,自由裴相处理。” 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 郑家人便如被人当头一棒砸下。 “她不当郑家女,难不成还想当孤魂野鬼不成。” 挤兑人萧子昂最会了,立刻接话道:“月宁说惟愿一把火烧了,撒在天地间。” 成功见郑家人憋得五颜六色脸,萧子昂给了一个裴相随便做的手势,他就是把萧家包了他都没意见,只要他这股火别冲着他发。 郑家气得全身发抖,高高在上的郑家,何时被人如此嫌弃过。 郑梓睿望着挂满白绸的萧府,神色萧索,而后被郑延辉和李夫人拽着拖回了轿中。 “她不想当郑家女,我郑家是不会应的,裴相还能在萧府门前挡几天?她既然已经和离,我郑家自然要把她接回家中。” 落下狠话,郑延辉也怒着冲回了轿中。 裴寓衡手指摩擦着和离书,眼神幽冷。 他说不让,那就是不让! 月宁已逝,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从此只能孑然一身,永久沉浸在孤独中。 什么都没有的他,还怕什么呢,胸中烦闷,喉中一腥。 他轻声呢喃,叠好和离书,擦去唇上沾染的鲜血,慢条斯理从车厢中翻出小铜镜,为自己重新抹上唇脂。 盒中的唇脂已就剩一个底了,足够了,不用再买新的。 “月宁。” 你的遗言,我都会帮你做到的。 自裴相带着金吾卫拦下郑家人不让其吊唁宣月宁后,裴寓衡就跟疯魔了一样,在朝堂上处处针对郑家。 郑家之女郑亦雪嫁给十一皇子后,他们已经被打上十一皇子的烙印,谁敢和十一皇子对上。 十一皇子宠爱郑亦雪,郑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郑亦雪岂会不吹枕边风,十一皇子对裴寓衡出手了。 可裴寓衡用事实告诉众人,他不止敢,他还敢将皇子从拉至死无葬身之地。 这匹孤狼,谁敢拦在他的前面,他就会不顾一切上前将其狠狠撕咬一番。 世家造反之心早就蠢蠢欲动,他毫不客气揭露了他们脸上的面具,直接将他们要联合十一皇子造反的证据交到了女帝手上。 被世家捧着,十一皇子的胃口愈发大了起来,裴寓衡这些年找到的证据,每一条都是真的,足以让十一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造反计划都没最后确定下来,就泄露出去被裴寓衡抓到了把柄。 眼见着计划暴露,他们索性揭竿而起。 而十一皇子也用羽林卫将宫内围了起来,逼迫女帝写下禅位圣旨。 女帝这些年已经对十一皇子和扶持他背后的世家深恶痛绝,被自己亲生儿子逼迫至此,让她十分动怒。 待金吾卫和千牛卫将羽林卫团团包围,十一皇子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发生政变之前,应先衡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和对方的实力才对。 哪怕他起兵造反,女帝依旧看不上他,时常怀疑,这真是自己儿子? 帝王之家,没了亲情后,只剩权力之争,而十一皇子失败了。 她直接送了一杯毒酒给十一皇子。 至于十一皇子府中众人皆一条白绫殉葬,郑亦雪也没能跑的了,她还做着自己母仪天下的美梦,就迎了死亡。 大洛纷争四起,被女帝镇压了一波又一波,洛阳城内血流成河。 而作为十一皇子姻亲的郑家,造反之事,自然也是参与了的。 郑梓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父亲会背着自己和十一皇子做出如此以下犯上之事,可郑家没有被株连九族。 其中有女帝舍不得郑梓睿这个人才,也有裴寓衡在暗中的出手相助的原因。 郑家人要是都死绝了,他上哪找人把月宁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还是留下一两个好了。 郑家都败落了,磋磨宣月宁的萧子昂他也没有放过,萧子昂被他捉住错处,连贬三级,罚出洛阳。 作为此次造反中的大功臣,在女帝问询要什么奖赏,一干人等眼热之下,裴寓衡却只讨了令众人怀疑人生的两个赏赐。 一是请陛下下圣旨,将郑家十二娘划出郑氏族谱。 二是请陛下同意自己的辞去一身官职。 满朝哗然。 裴寓衡虽手段狠辣了些,但不得不说,有他当宰相,任何事情都十分顺畅。 女帝沉默,让自己的心腹就这样离去,如何舍得。 裴寓衡再叩首,“陛下,我以时日无多。” 众人身躯一震,是了,他们忘了,裴相一直疾病缠身,听说近日已经药不离身。 他已无再在官场之志,裴家早早就被他的屠刀斩杀殆尽,父亲的案子也被平反,如今,他再无牵挂。 “准奏。” “谢陛下!” 而在正式辞去官职,将宰相之位拱手相让时,他先去了郑家。 郑氏一族牵连进十一皇子谋逆一案中,凡是同十一皇子有牵连的人,尽数斩杀,如今的郑家,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一身孝服的郑梓睿正等着裴寓衡到来,他让人将已经神智不清醒的母亲锁在小院中,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裴寓衡开了宗祠。 以往神圣的宗祠里,又多了许多新牌位,其中就有他父亲的。 “淳元。” 自从裴寓衡以酷吏闻名进洛阳后,郑梓睿再没有这样叫过他,同他心平气和说过话。 他们两人一人代表世家,一人代表女帝,怎能容许出现私人交情。 昔日友人,一招反目,便隔着血海深仇。 裴寓衡会在乎吗? 你问一个要死的人,会不会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只是扯了扯嘴角,连敷衍都不愿意,“八郎,还请你勾去月宁的名字。” 族谱打开后,郑亦雪郑十一娘的名字后面,紧跟着就是郑月宁的郑十二娘。 “你们郑家,若是本没拿她当亲人,何必认她回来?” 郑梓睿没有回答他,只那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裴寓衡看着郑梓睿的毛笔落在她的名字上,将其勾了去,然后笔锋一转,又划去了郑亦雪的名字。 “如此,裴相可满意了?” “自是再满意不过,咳咳。” 他抬起宽袖,抽出汗巾轻轻压至唇上,缓缓道:“郑十一娘的名字其实你划不划都无所谓,反正她也看不见了。” 这个她,指的是宣月宁。 “从她回郑家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有从心底里接受过她,她像什么呢,讨债来的穷亲戚?” “咳咳,”裴寓衡摇头,“无所谓了。” 郑梓睿送他出府的时候问道:“你是为了让月宁脱离郑氏族谱,才对郑氏做了那些事吗?” “我很怀疑,在长安那个和我齐名的郑八郎是你否?” 他走出两步回头看他,“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会为她,跟你们讨个公道?” 看着裴寓衡离去的背影,郑梓睿抬手捂住了自己双眼。 在裴寓衡卸任时,御医又给他诊治了一次,欲言又止,“裴相,你……” “唤我淳元便是,我已不再是裴相。”他漆黑的眸子望来,老大夫叹了口气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最后,只无奈道:“如此,我便不给你开药了。” 已失去求生之志的人,喝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能不喝药,于我而言,易是幸事。” 他本想带着烧去郑氏骨血,干干净净一捧灰烬的宣月宁,在最后时光游山玩水。 但他走两步就喘,一陷入昏迷就超过三天的身子,不支持他这样做。 他只能将她葬在了母亲的坟墓旁,她说要一把灰撒在天地间,他给母亲挑的墓地乃是山间,也应是合了她说的话。 有时,他一个人能在他们的墓前坐上一天,却一句话都不说。 有很多他的学子来看望他,他大门紧闭,任谁来敲都不见。 这副身子没能拖很久,在把宣月宁也下葬后,他的生机以最快的速度在流逝。 没过三个月,他含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死前,他回光返照,挣扎着从头到脚好好洗漱了一番,穿着他最喜爱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衣裳,熏着他最爱闻的熏香,一头墨发整齐梳了上去,而后仔仔细细为自己擦上了唇脂。 鲜红的唇脂遮盖住了他已经泛起紫黑的唇。 哪怕是死,他也要做最干净整洁的郎君。 他还有空同王虎闲聊,让王虎抬着他到院子里看落叶,“你瞧我今日这一身如何?” 王虎一个杀人都不眨眼的汉子,愣是被他问出了泪花,抬袖子擦了擦,才道:“衬得郎君更加俊秀了。” “你何时也学会这些官话了,还俊秀?这个词向来同我没什么干系,你说,到下面,他们还能认出我来吗?” 他的神情竟带着一丝忐忑。 “定是能的!”王虎肯定道。 他笑,“那便好,我身上血腥太重,好怕他们嫌弃我。” “不会的郎君,家人永远不会嫌弃你。” “那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枯叶打着旋地从树上落下,飘在了他的肩头,也带走了他。 后来世人对裴寓衡褒贬不一,他作为女帝最尖锐的一把刀,撕碎了世家,为寒门学子得以出头为官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在他任上,大修水利、提升军事、百姓安居乐业,凡经他插手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利民。 同时,他残杀同族,将裴氏斩杀殆尽,以血腥手段在洛阳立足,人人怕之。 更有传言说他乃是女帝的裙下之臣,但所有人都不信,世人皆传,裴相心中有一女子,乃是郑家女,为了她,他掀起了谋逆的面纱,至生灵涂炭,大洛战火四起。 你说他用情至深,可他却又终生未娶。 此人,矛盾至极。 洛阳城外,在风景优美的山上,王虎又过来扫墓了。 裴寓衡将一生的积蓄都留给了他,他就在洛阳落了脚,时不时过来看望一下郎君。 这里一共有六块墓碑,四大两小,他一个个墓碑扫过,将周边的杂草拔了,摆放上他们平日里最爱吃的食物。 这些还是郎君跟他说,他记下的。 在裴父和宣夫人的墓旁右侧,是裴璟骥和裴璟昭的小坟包,怕他们两个小孩子害怕,特意将他们两个放了一处。 而在裴父和宣夫人的墓旁左侧,是宣月宁和裴寓衡的墓碑。 在宣月宁的墓碑上,刻的是:裴氏义女宣月宁。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