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写在前面的话: 我在写《金玲传》之前也费了不少力气查阅各类相关史料,靖康之变关于这些遭遇不幸的皇室贵女的记载,因为它的屈辱性,所以在一般的正史里没有过多的记载。我在一些广泛得到史学公认的野史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且小说里的大事件尽量的还原真实历史。我一直很想写这样一部描述战争中无辜受苦的女人们的凄惨生活,她们总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明明需要被保护,却总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历史上歌颂的是岳飞那样的大英雄,歌颂的是陆游那样的大诗人,而那些在背后饱受欺凌虐待的无名妇孺,总是白白的被牺牲,默默的被忘记。纯福帝姬本人的生平在各类史料里面的综合描述总共不到三句话,甚至直至今天,我仍然无法通过资料去核实她的生母是何人,她何时嫁给何人,她又是何时去世的。我想写的,不仅仅是一个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个被遗忘的大宋公主,我想写的,更是那千千万万遭受靖康之变残害的的女性同胞;在宋朝已回天乏术的动荡时局下,那些被统治者决定了命运的女性群体,又能做出什么样的人生抉择? 因为部分史料的不可考性,部分情节可能会出现杜撰的内容,但我已经把力所能及的史料全部收集整理了出来,我的历史也不是很过关,所以也恳求各位历史大神批评指正…… 另外,女主纯福帝姬赵金玲自幼就被掳到金宫,因此对故国的印象非常模糊,根据史料的记载,我所塑造的女主形象并不是一个从亡国奴后来步步高升成为最高统治者的女强人,相反,她是一个到死都没有摆脱亡国奴身份的可悲的女人,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但是在女主的身上仍然具备反抗精神和求生意识,她是乱世的产物,她本是高贵的大宋公主,是乱世给她的人生打上了悲剧的烙印,但她仍然有信念,仍然相信爱,我认为,敢爱敢恨的她,本不应该被历史蒙尘。 《金玲传 《金玲传》从开篇到现在连续更新了十天了,发展到的情节也基本上在我预期的写作大纲构想之内,只不过可能多出了个别人物的出现让我找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伏笔。 我自认为我写文的速度是无可比拟的慢、慢、慢!我其实是有些心急的,我也想像起点里的一些大神一样日更10000,但是我总是在琢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复杂微妙的情感,纠结到每一个动词,每一句话,每一个人物的神情,每一个事件的历史背景和影响。我在选择这种题材的时候的确可能有些不自量力,因为不论是历史背景还是时间、空间、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方面的跨度都太大了。之前有朋友问过我选择这么大的历史题材能不能驾驭得住,而且我也实话实说,写这种题材的小说实在是太累了。 《金玲传》讲的是从北宋末年文恬武嬉、奸佞作祟的政治背景导致的北宋灭亡,引发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变”这一事件。我小说中所发展到的每一个大事件全部是由真实历史改编,因为其中所涉及的人物、具体时间、地点等等客观因素都是被历史决定的,我不能用我自己的臆想去瞎编乱造,由于事件的屈辱性,正史中大多都没有记载,我查阅了非常多得到目前史学界承认的野史,比如《青宫绎语》、《靖康稗史笺证》、《呻吟语》等等的关于此类事件的野史,基本上可以构建出整个上下一百年的大框架。这也就是为什么说写历史题材的小说要比其他的累得多。 我着力将描写聚焦在像赵金玲、赵富金、赵金珠、刑妃、朱妃等等这一类女性的身上,不是因为我处于对女性主义的主观强烈的维护,而是太多太多的事情告诉我们,在两宋那个时段,世人只会歌颂岳飞、韩世忠这样的抗金英雄,歌颂苏东坡、李易安的诗人才气,但是像赵金玲等人这些被战争埋没的无辜女性,她们甚至可悲到无人知晓她们的名字。 她们的遭遇,没有一个不够悲惨至极。 目前为止写到的这些情节,出现的主线人物大概有:赵金玲赵金珠赵富金赵串珠赵椅王昌远赵福金刑朱二妃斡离不设野马。 女主赵金玲虽然在宋宫是个并不受宠的帝姬,但她毕竟是帝王之女,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三岁那年经历的靖康之变,让她痛失娘亲,国破家亡,在被押往金国首都上京的路上,她亲眼看到保福等三名帝姬被金兵折磨致死,看到曾经贵为大宋公主的赵福金、赵珠珠两位帝姬沦为金国大将的陪酒小妾,看到姐姐赵富金、嫂子刑、朱二妃因坠马堕胎,赵富金又痛失丈夫,身边越来越多的亲人死去,四周全是白骨饿殍,尸横遍野,加上押解的途中,金国不给宋俘供应任何饮食,人们开始吃死人的肉,甚至死老鼠的肉,都可以买到八钱一只。很多人都活活被饿死。辛亏她还有个异母的哥哥赵椅不离不弃。 赵椅的这个人物形象看过的人大概都会很喜欢他,他善良并且敦厚老实,对金玲特别好。赵椅的名字也很有趣,椅,谐音作“依”,意思也就是他是赵金玲在被俘路上的唯一的依靠。但是好景不长,其实我早已经给赵椅这个人物下了死棋。赵椅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的趋势,他的死也是女主赵金玲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我设定的赵椅就是被活活饿死的。据数据统计,宋俘抵达金国的时候,存下的活口不足一半。死伤了多少,可想而知。 赵串珠在这几章的情节里一直是个哭哭啼啼胆小怕事的女性,但是她其实正是我安排在全书当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暗线。她是罪妃之女,从小就遭受各种人的欺侮,时局又造就了她为了求生和欲望不择手段的隐藏个性。她是在乱世中懂得如何生存的强者,但她的结局,由于她的多行不义,也终究将她推向悲剧的结局。 有人问我女主最后的结局,其实也都是早就被历史框定了的。女主不是传统小说中的强大女性,能够从低到高攀升,步步为营。因为她是一个亡国帝姬,她被永远地带上了亡国奴这个称号,她的悲剧结尾,也是一种必然的宿命。 我没有着力于写关于女主的感情线,因为在国破家亡后,任何一个有气节的女人都不会接受那种带着耻辱的感情。她在历史记载中先是成为了完颜设野马的小妾,后来被遣嫁给翻译官王成棣,虽然目前我对她的这一方面还没有敲定,但我个人认为,女主的婚姻仍然是一种遭受国难牵连而铸就成的大不幸。 第一章 忆往昔 已是来年二月初了,上京仍旧被飘不完的大雪覆盖着。宫墙外的娃娃们都穿着过年娘给做的新棉袄,团着手里的雪垒成一个人形;或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在雪地里胡踩,扑扇着犹如翅膀的肉嘟嘟的手臂互相追嚷着丢雪球儿。 宫墙却高得让人窒息。红砖黛瓦也不是红砖黛瓦,上面早已覆上了积久未消的白雪,四周的一切都只能被白色代替,被白色侵占,只能默默地,在年复一年的冬季里重复着忍冬的静默。虽然,这个冬季太久也没能过去。只在宫墙里头探出了一枝红得刺目的寒梅,似乎这枝寒梅,是皑皑大雪中唯一没有被掩住的风景。 “绎心姑姑。”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翘起脚跟掐下一朵开的极艳的梅花:“你说,太耀眼的花,是不是更容易被掐掉。” 绎心姑姑是当年同我娘一起侍奉崔妃的贴身宫女,后来因为崔妃疑用巫蛊害死了明节皇后,崔妃成为庶人后,娘和姑姑就被贬入了宫奴院做最粗重的活,那时候她们才十五岁。 后来娘在御花园给贵人们搬花盆的时候遇见了父皇,父皇给了她一个才人的名份,娘生下了我。之后我们母女二人大概也被父皇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绎心姑姑一直像亲生女儿般待我。 我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掩在胸口,渐渐浸湿破洞褴褛的单薄衣衫,深吸了一口凉气,却凉的呛鼻,引来咳嗽连连,竟逼得红了泪眼。一旁的绎心连忙替我拍背顺气说道:“帝姬,太凉了,别冻着了自己。” 我垂下眼睫,落雪便很快将睫毛染成了白色。良久,我失了神般的低语呢喃道:“梁园的雪,现可曾化了?” *** 我本该是大宋的公主。我虽为女儿身,母亲也既无背景,又无地位,但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皇室的血液,仍可享一世衣食无忧,荣华太平。可在我三岁那年,自富金姐姐抱我去赏过那汴京城南的梁园霁雪,回宫之后,我们就很快都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故国的浮梦已经暗淡飘渺,我几乎已经快要想不起汴京城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到今天,我在我还未满十二岁的生命里,却经历了太多太多让我难以启齿的事情,又让我不得不学会坚强。 我叫赵金玲。靖康二年,我三周岁。 那天,娘和绎心姑姑在院里替我庆祝生日,娘用非常好看的彩绳掺着金银的丝线替我编了一串系着金色铃铛的宫绦。我拎着宫绦将它举得高过头顶,太阳光线从铃铛的缝隙间泻过来,晃得我眼睛痒痒的,我不禁咯咯笑起来。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娘温柔地对我讲:“金玲,娘为你编的这串金铃,你可要随身携带,这样一来,玲儿在娘附近,娘就能找得见你。” “金玲,金铃……”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娘怜爱地替我紧了紧系在肩上的裘袄,却一面忧色地对绎心低语:“这世道,怕是要变了……玲儿是我全部的寄托,只盼她能嫁个好人家,莫要年轻时就如我这般受苦,我死也瞑目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绎心为娘续添了茶水,边倒茶边说道:“纯福帝姬乃天家之女,将来必然是陛下为帝姬亲自择婿,想必那也定是个人中之龙。帝姬之福,不可估量,又岂会吃苦呢。”绎心姑姑替我把玩得散乱的头发重新梳整,宠溺地冲着我笑。 “大胆贱婢,谁人允许尔等在此胡言乱语?”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头戴金玉凤钗对,身着一袭翠色平罗裙,外穿宝蓝色对襟褙子,领口用上好的金蚕丝线绣了月季的花纹,通体上下华贵无比,就仅看这绣工手艺也可知这少女身份不凡。 此女正是我父皇的第十七女赵金珠,病逝的明节皇后的幺女、我的姐姐——和福帝姬。此女由于是父皇最宠爱的安妃所出,安妃六年前病逝后,父皇追封安妃娘娘为明节皇后,而明节皇后的小女儿,父皇也是一昧地宠着她。平日里骄纵惯了,就连有一二品阶的宗妇都得让她几分。 我不悦道:“你好生无礼!”说罢仰头怒目瞪她,指着她叫到:“谁又允你在此偷听我们三人讲话?” 娘慌忙掩住我的嘴,一边带着我跪下赔礼道:“是妾身管教无方,纯福她年纪太小不懂事,冲撞了帝姬,帝姬若是气恼便罚妾身吧,是妾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妾有罪。” 我见娘这般低声下气央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里不知怎么的莫名地恼火,娘在宫里没有地位,平日里也没少受贵人们欺负,我想替娘出口气,上前质问她说:“帝姬姐姐,我是纯福帝姬,这是我娘。你是帝姬,我也是帝姬,那你适才说的贱婢,可也包含你自己?”我愤愤地看着她。 我虽然年纪小,但我脾气可不小,娘虽温柔贤惠却因为顾及我而十分胆小懦弱,而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放肆!姐姐?你也配叫姐姐?”和福帝姬不屑一笑,我在她微微发红的眼眶里看到了一丝怒意。“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娘曾经是伺候崔妃那个坏女人的丫头,那个崔氏曾是我母妃的丫头,可她害死了我母妃!你说,你一个奴婢的奴婢生出来的孩子,也配叫本帝姬姐姐?”和福帝姬赵金珠的玉指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我没站稳吃痛地倒退了两步,娘却在一旁训斥我:“金玲!休得无礼!快向和福帝姬赔罪!” 我此时却犟起来:“我偏不!她说娘是奴婢的奴婢,可她呢,她的娘也曾做过奴婢!她的阿公还是个酒保!” “金玲!不要说了!”娘只好把身子伏得更低,一面想极力阻止我说下去。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同样是帝姬,她能说的,我却不能。 和福帝姬面露尴尬之色,气得双颊赤红,一把将我拽到她面前,惊得娘和绎心姑姑花容失色,连忙给和福帝姬赔过。“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本帝姬今日一定要要好好教训你!” 我睁大了浑圆的眼珠毫无惧意地瞪着她说:“我只知、今日是本帝姬的生辰!生生让你给搅了!” “今天是我母妃的祭日!”和福帝姬几乎用喊的力气冲着我大叫一声,眼眶红得更厉害了。说罢,她将我拉到她侍婢面前,“妙仪,掌她的嘴!” 第二章 梁园雪 于是只见那和福身边立着的婢子上前几步,作势要将我拉过去打我的耳光,娘此时拼了命的护着我,并且不断向对方示弱:“帝姬,纯福她只是个三岁小儿,说话不晓得分寸,帝姬开开恩吧,罚妾便是……” “和福。”一个柔弱似水的声音从我脑后方传来。 “莫要闹了。” 来者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妇,面容姣好,长相就如她声音一般柔柔弱弱,顾盼流波,委婉生情。她穿的虽是宋代妇女平常穿的款式,但眼尖的仍能认得那腰封间绣的瘦金体的“洵德”二字。再细看那首饰衣物虽素净不张扬,却用的也是宗室贵女才能用得上的上等布料,那想必此人便是十四姐洵德帝姬赵富金了。 富金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徐徐低下腰身将我拖起抱在怀里,她身上很香,是一种优雅而不俗气的香,我羞赧地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蹭了蹭她的衣服,好香,却不想竟惹得她哧哧地笑起来。富金转过头去问此刻正惊魂未定的娘:“夫人,这孩子,是哪一位帝姬?” “回洵德帝姬的话,金玲是父皇第二十一女纯福帝姬。”我抢着答道。 赵富金眼中闪过差异之色,不免惊奇地问我:“小小年纪,口齿竟这般伶俐,你未曾见过我,又怎知我乃是洵德帝姬?” 我故作怯怯地回她说:“金玲见姐姐的打扮,应是嫁了人的,而姐姐腰封间绣的这两个字,玲儿倒识得前面的那个字,娘亲名字里便有这个洵字。成家的帝姬,多以德字封号,那想来姐姐便是洵德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洵德笑起来,用手指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随后说:“刚下了场大雪,听说出了汴京城后外城南有个梁园,那儿的雪景甚是好看。你们谁愿与我一同去游玩的,可不能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出宫的好机会。” “姐姐说好看,玲儿自是想去的。”我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比我大十四五岁的姐姐,其实,娘十八岁生下我,如今娘也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现在抱着我的这个初嫁为人妇的洵德帝姬,也是到了如娘生我时的那般年纪。面对这样一位年龄差距极大的姐姐,我反倒觉得更为亲切。 洵德帝姬的母亲是曾经得宠的刘贵妃,死后被追封为明达皇后。明达皇后共生益王、祈王和秦王三子,及茂德、安淑、洵德三位帝姬。安淑公主红颜薄命早已去世,而剩下的这两位帝姬则是所有帝姬中容貌最为出众的,茂德帝姬甚至比眼前的这位美人更胜一筹。 “富金姐姐,我能去吗?” 我身后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同我还有和福帝姬住在一个宫里的宁福帝姬赵串珠,今年13岁。但这赵串珠却是那和福帝姬最憎恨的罪人崔妃之女,每每一有什么事情,和福总是第一个找赵串珠的茬儿。 和福帝姬认为,是崔妃害死了她的母亲,崔妃死了,这赵串珠就是替崔妃来赎罪的。 这赵串珠虽然年长她两岁,但和福帝姬却从不拿她当姐姐,反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人都知道宁福帝姬赵串珠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哭哭啼啼,从不敢还手。加上陛下也厌恶她,所以奴婢们都不把她当主子看。赵串珠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毕竟亲娘崔妃早已死了,这么多年,这位帝姬的死活也都无人问津。 平日里胆小怕事的宁福帝姬,此时却突然开了口问她能否也去梁园赏雪,众人都感到有些奇怪。 洵德帝姬笑了起来说道:“自然可以呀。”她转脸去问在一旁还暗暗生气的和福帝姬:“金珠,你也来吧。” ***** 于是,我第一次离开了束缚我三年的皇宫大院。外面的街市完全不似我和娘的住处那般冷清,平日穿惯了绫罗绸缎,现在才发现百姓们都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粗布衣裳,沿街叫卖的,追逐打闹的,东争西吵的,还有三三两两的乞丐,偷附近包子铺馒头坊的东西充饥的。典当行里的客人进进出出,拿着换来的银子行色匆匆地走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刚过完年,市上的人这么多,却尽是些汉子和老妇幼孺,年轻漂亮的女子寻不见,只有三三两两的妇人蓬头垢面,不戴朱钗,不施粉黛,急急地买了菜便迅速离开。 马车里,我被洵德帝姬抱着坐在她腿上,和福、宁福二人各坐洵德一边,宁福帝姬将头一直低低地埋着,几根手指绞在一起牢牢地紧着不松手。 “串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洵德帝姬见状,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赵串珠答。 “真的不要紧吗,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洵德帝姬又问了一句。 “宁福无事,谢姐姐关心……” 我们赶了半天的路出了城到了睢阳,找到了银装素裹的赏雪胜地梁园。洵德帝姬果真没有骗我们,这般如若仙境的景色,怕是连皇宫里都见不到的。 我很快玩开了,踩着厚厚的雪跑跑跳跳,洵德帝姬怕我滑倒,在后面紧紧跟着我护着我,而那些随行的婢子侍从也紧紧跟着洵德帝姬,一面提醒着:“殿下、殿下,当心身子呐……”原来,帝姬姐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玩闹一阵子后,大家都有些乏了,洵德帝姬便提议去马车里休息片刻。突然,宁福帝姬一把死死抓住了洵德帝姬的衣袖。 “串珠?你这是?” “松手!不得对殿下无礼!”一旁的掌事姑姑训斥宁福说。 宁福仍是紧紧攥住洵德帝姬的衣袖不肯放手,目光投向洵德疑惑的眼神中,那平日里怯怯的眸子里竟带着恐惧和一丝愤怒。洵德帝姬心知必定其中另有重大缘由,便遣退了四周所有的婢子,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宁福的肩膀说:“有什么事,我们去马车里说罢。” 第三章 宋要亡 进了车里,只见那和福帝姬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抽泣着拉着洵德帝姬的手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姐姐,快逃罢……大宋、大宋要亡了!” 洵德帝姬眼神一黯,钦宗已经被金人掳了去,大宋如今的这局势,她岂会一星半点儿不知呢,只不过…… 国家大难当前,子民都没有逃,她作为大宋公主,现如今还怀有身孕,又能逃到哪去呢? 宫里的风声紧,这种大逆不道话说出来被知道可是同杀头罪论处,久居深宫的宁福帝姬,是如何能够洞察先机的? 宁福见洵德帝姬失神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抽泣着说道:“前几日,我院中一名婢子自缢了……在她自缢前、我听到了她和她同屋的婢子说话……说、说……” “说什么?” “她说,金人要大宋拿女人抵押赔款……她在宫外乡下的几个姊妹都被抓去充了军营,现在外头的姑娘已经快要抓绝了,再抓、便是抓到宫女了!” “她还说,宫女民妇只值八钱,帝姬却值千钱!”宁福帝姬哭得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攥着洵德帝姬的袖子就像攥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姐姐,姐姐你有所不知,父皇宠爱您和和福妹妹几位帝姬,想必断不会同意将你们送入那虎狼之地遭那蛮人欺侮,但是臣妹乃罪妃崔氏所出,臣妹未被贬为庶人已实属父皇隆恩,如今国家大难临头,臣妹怕是难逃此劫了,臣妹母亲已死,如今宫中已无牵挂,臣妹不求一生锦衣玉食,臣妹只求能保全自身名节庸碌一生,姐姐,姐姐我求你帮帮我罢……” 她一边哭诉着,一边干脆直接一跪不起,连连叩首苦苦哀求,那哭声戚戚然,简直要将洵德帝姬的心都哭碎了。 “串珠,串珠你先起来,别哭了,快先起来……”洵德帝姬用力将宁福从地上扶起,拉着她的手,又拿绢子替她擦了擦满面的泪痕说道:“天见可怜的,你要我怎么帮你?” 宁福帝姬赵串珠的眸子一亮:“只要、只要姐姐将我送到江南乡下安生太平的地方,便不必再管我,若是回去后有人问起,便说我发了怪病身亡了!”和福凄然一笑,嗫嚅道:“反正也无人问我的死活……” 宁福帝姬已经十四岁了,仔细一看倒是生的楚楚可怜别有一番风姿,若是天下太平,明年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洵德帝姬素来是心软的菩萨肠子,沉吟片刻,她只好说:“容我想想如何是好。” 这时候和福帝姬赵金珠却冷哼一声,不屑道:“罪人生的女儿,果然是没有半点见识。父皇拿堂堂帝姬去送给那些野蛮的金人?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笑话!我泱泱大宋朝可是无人了?” 我呆了半天,愣是不太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傻乎乎地对着洵德帝姬甜甜的笑了一笑:“帝姬姐姐,什么金人?什么帝姬值万金?万金很多吗?” 洵德默默拍着我的后肩不语,她的目光移向帘外银装素裹的梁园仙境,凝视着那些白花花的积雪若有所思。 后来我们一行人回宫的时候,洵德帝姬果然答应了宁福的请求。她将宁福安排在梁园附近的村户里先落了脚,打算一回府就让亲信去安排此事,这个宁福帝姬,就算不会被送去金人那里,在宫里的日子,想必一直也不好过,不如替她另谋生处,兴许还能幸福度过下半生。宁福心怀感激地和洵德帝姬道别,于是,我们剩下的几个小姐妹又乘着车马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府的回府了。 可我们却没想着第二日,宫里就传来了连连噩耗。 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金国政府与北宋达成协议: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二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贡大金。赔偿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于十日内还清。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抵金一千锭,宗姬一人抵金五百锭,族姬一人抵金二百锭,宗妇一人抵银五百锭,族妇一人抵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抵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消息传开,宫内一片大乱。 一夜之间,自杀的宫女乐工竟过百人,尸体横在废殿枯井,冷巷深林,无处不在。还有在深宫里嚎啕抽泣的贵妃贵嫔,一改往日的淡抹浓妆,整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更有妄想要逃出宫去另谋生路的宫人,被严密看守的金军当即处死。 金人早已听闻帝姬中数明达刘皇后所出的二女最美,尤以长女茂德帝姬赵福金最甚。金人当即指名索要帝姬赵福金入金侍奉。 这赵福金也就是洵德帝姬赵富金的同母长姐,同洵德帝姬一样也早已嫁为人妇,得知消息后,洵德帝姬哭哭啼啼地跑到赵福金的府上,却只看见重重宋兵在府邸门前排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国家的军队,包围了自己的公主…… 在众仆人的簇拥下,只见一位容颜姣好的女子艰难地从府邸门内走出来。这如画一般的美人便是要送给金人的茂德帝姬赵福金。赵福金的驸马是宰相蔡京的第五子蔡鞗,也在宋俘之列,此次入金的宋人中赵福金作为蔡京的家眷首当其难。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回首望了一眼高高的帝姬府牌匾,或许,她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去了罢…… “姐姐!姐姐……”洵德帝姬刚开口想叫唤赵福金,却被丈夫田丕从后面一把掩住了口鼻。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忍不住投入他怀中失声痛哭,她的姐姐,她的亲姐姐啊!送给那野蛮粗鲁的金国女真人,岂不生不如死!难道大宋,真的要亡了吗…… 她最终,也没来得及和姐姐见上一面。 此后,宫里宫外频频有女眷被发配入金,霎时间,汴京城变成了令人人恐慌不已的人间地狱。那时候,我刚刚过完了我的三周岁生辰,我终于明白了宁福帝姬为何那日在梁园哭的那般凄惶无措。很快,在积雪刚刚消退的初春日子里,我们所有人,都成为耻辱的亡宋俘虏,一路入金北上,开始了那段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的苦旅。 第四章 王昌远 宫里这几日一直闹闹哄哄的,我也不知那些妃嫔帝姬究竟是怎么了,要么愁容满面,哭哭啼啼,要么就干脆寻了短见,就连娘和绎心姑姑都是愁容不绝。只不过,由于我并不是什么受宠的帝姬,住的地方又偏僻,因此最近倒暂且没有什么太过糟心的事情。 这日,我将早膳时娘叫我吃的杏仁核桃酥悄悄藏了起来,待到娘中午小憩片刻之时便绕开了绎心,潜入和福帝姬的正殿内院中,拿核桃酥去喂那池子中青红黄白的锦鲤。 娘就是这样,只因为我曾经无意间夸过她做的杏仁核桃酥好吃,她便整日做给我吃,吃到现在,这又甜又腻的东西我早已失了兴趣。正好,鱼儿们爱极了这样的美味。 我坐在池子边上托着肉嘟嘟的腮帮子,望着水中的鱼儿出了神儿,反倒开始欣赏自己倒影。水中的我眼角弯弯的向上翘,眉毛未经修整而显得十分浓密,鼻细唇红,面似桃花……我开始幻想自己长大以后的样子,会不会,也能如洵德姐姐那般、既漂亮又嫁一个如意的郎君呢? 臭金玲!你好不知羞! 我开始暗暗骂自己,却掩不住两颊早已飞出去的嫣红和眼角的笑意,正当我拍腿起身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姑娘,请问……” “啊呀!”刚刚还在胡思乱想的我吃了一惊,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转身还没站稳脚跟,便一个跟头栽进了池子里。 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池水还一如既往的冰冷,我的衣服很快被浸湿,寒意钻心入骨地袭来,我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竟哭了鼻子,嘴里喊着“娘我不想死呀”喊个不停。 随后我只听见扑通一声,那名大叔跳入水中向我靠近,我仍不断喊着“我不想死”,直到他将我扛在肩上上了岸,我才知原来自己并没有死。 冷,好冷,我没出息地眼泪直冒,鼻涕也毫无形象地双管齐下,皮肤被冰水扎得生疼,仿佛在此时此刻有千万只冰虫钻进我的肉,我瑟瑟地颤抖着,热腾腾的泪液滚在脸上,竟然有些发烫。 池水将我的眼睛洇得睁不开,大叔替我揩尽了脸上所有的鼻涕眼泪,解下身上的羊毛披风,将我湿淋淋的身体裹了起来。他开口道:“大王命我先出宫等候他,然而这宋宫我是第一次来,未曾想竟然迷了路,因此走到这里。本想问小姑娘出宫的路线如何走,却又不料惊了姑娘,实在抱歉……小姑娘,这样裹着,可还冷得慌?你要不要紧?” 我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那大叔,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叔,而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只是这少年穿的不是宋人的衣服,而且他刚才口中说的大王……莫非…… “小姑娘?你可还好?”少年关切地追问道。 我这才傻愣着回过神,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问:“你是何人?怎敢闯本帝姬的内院?”我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给冻得沙哑了,这话语一出,竟被这嗓音弄得气势全无,反而显得狼狈极了。 少年听了我这声音一把将此时已经被披风裹成粽子的我抱起,边走边说:“好孩子,先别管我是谁,你受了凉,告诉我你的住在何处,我好赶快送你回去换身干衣裳。” 我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伸出白胖的手指头指了指偏殿的方向,示意他向那个方向走。 我扯着他的头发嚷道:“都怪你!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好?”我可是向来得理不饶人,一点亏也不肯吃的。 少年笑道:“但凭姑娘吩咐咯。” 我想了一会,却没想到向他索要什么,便说:“这样吧,你欠我一件事情,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少年竟然哧得一生笑出来,爽快地说道:“没问题!” 我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万一我想好了要什么东西却找不见他,那岂不是白白落了这冰池子了? 我问:“你还没和我说,你是谁?” 少年一路抱着我,一面跟我讲道:“我是金国的翻译,也是设野马大王寨中的文吏,姓王名昌远,我并非有意闯入女眷内院,只是迷了路,才犯了错。”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小孩,你又是何人?” “我乃纯福帝姬赵金玲!”我不依不饶道,“金人?你是金人?!” 王昌远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替我将湿淋淋的头发撩到脑后。 “我母亲常说,金人是穿的是粗污的裘衣,面目狞悍,颧广体壮,而且暴戾可憎,不知礼节。如今宫里的那些宫女妃子整日以泪洗面,都是因你们金人蛮不讲理,说什么要我父皇拿女子抵押赔款,你说,可是真的?”我气呼呼地质问他。 王昌远看着眼前这个略显狼狈的女娃娃,口齿清晰,气势逼人地指责他们金人,虽心有不悦,却竟然一时不忍心说出伤害她的话来。她只是个三岁大的女娃娃呀! 良久,他开口道:“是真的。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古今国家不变的道理。我不过是一名文吏,你也不过是一名小帝姬,有些事情,你还太小,等你长大后,最好忘了它。” “你把我放下来!”我吼道,挣扎着从他的手掌挣开跳了下来,抬头望着高大无比的王昌远怒气冲冲地说:“我虽然年幼无知,但我知道,我是堂堂正正的大宋帝姬!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说罢,我丢掉他的披风转脸跑进了院子里。 刚进了院子,便一头撞见了绎心姑姑。其实绎心姑姑并不老,和娘是同年出生的义姐妹,算起来今年只有二十一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只因为绎心已经没有了别的亲人,她也不愿意嫁人,便留了下来照顾我和娘亲。 “你这皮猴!”果然,绎心又开始念她碎碎叨叨的经:“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这要让你娘瞧见了,你免不了又要遭骂!看你这湿淋淋的衣裳,冻坏了可如何使得……” “绎心!”我不耐烦地打断她,“我知道错啦……我只不过是掉进池子里溅湿了一点衣裳,何必这般大惊小怪,我的头要炸啦……”绎心手忙脚乱地替我剥下湿得滴水的衣服,用热毛巾替我擦了擦身子,又换上干燥的袄裙,一边换,一边数落我: “这哪里是溅湿了一点?你瞧你这身上,都泠泠的滴水呢!”绎心系紧了我的腰带,问道:“可觉得凉,可觉得不舒服?” 我压根就没听她在念叨什么,只是忽然注意到了腰上娘给我编的金铃宫绦不见了!何时丢的,又会在哪儿呢…… 第五章 嘉国公 晚上喝下姜汤暖了身子睡下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中,我梦见娘和绎心被一群野蛮凶悍的官兵抓走了,我四处寻找也寻不到,四周黑漆漆的,有些发冷,身子却有些发烫。汗液很快浸湿了我的小衣,我想睁开眼睛去看天亮了没有,但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都没能看见一丝一点的亮。头昏昏沉沉地发蒙,我在榻上隐约听到了娘和绎心姑姑的嘶喊,我想要去救她们,可是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睁开干涩的双眼,却发现自己并非躺在自己的寝室,这时,在我床边的赵椅子喜出望外地和我说话:“纯福,你可算是醒了。” 赵椅子是和福帝姬的同母亲弟弟,因此和我们同住一宫,今年十岁,乃父皇第二十六个儿子,被封为嘉国公。其实赵椅子不叫赵椅子,他的本名叫赵椅,只是平日里只有他愿意同我玩耍,和他玩得熟了,我便给他胡周了个这样的名字。 我心存疑虑的慌忙起身,才发觉身上已被汗水浸透,就连被褥也已湿了大半块,小衣更是刚刚才干了小半。我问:“椅子,我怎么会睡到你这?” 赵椅回答道:“原是你病得厉害,我见你烧的糊里糊涂地乱说胡话,便将你抱了来,这样好方便照看你。不然,怕是你小命都丢了!” 我病了?想到前几日自己被那个金人王昌远吓得掉进了冰池子里,至今还打着寒颤,那可真是冷啊!可为何是赵椅子照看我,娘亲和绎心呢? “椅子,我娘呢?”我问到。 “……”赵椅迟疑了半拍,竟有些怜惜地看着我,但很快就掩饰过去,说道:“李充媛和其他几位宫嫔前去相国寺为二位陛下、为大宋烧香祈福,盼陛下能平安归来、大宋能永保江山社稷,李充媛的侍女绎心随她一同前去了,此次祈福,怕是要去一段时日不能回来,因此,你暂且就在我这处住下罢。” “什么!你说我娘去寺院祈福了?”我大惊,这么说,我可要一两个月也未必见得着娘亲了。心下有些隐隐地烦乱,这病生得太不是时候,娘去前我都没来得及给她道个安。 赵椅见我闷闷不乐,转移我的注意力说道:“纯福,你病刚大好,不宜忧思劳神,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透透气儿散散心,我见现在正是开春了,我院里的梅花开得极好,不如我们去看看?” 我撅着嘴巴朝他翻了个白眼:“本帝姬还病着,我要你背我去。” 说到底,赵椅虽然是庶出的皇子,但他的生母乃是明节皇后刘氏,地位也自是比我高贵许多。他如果要同他姐姐和福帝姬那般骄纵狂傲,我还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可我欣赏他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从来不会打骂奴才,亦不会瞧不起像我这样出身的皇子帝姬,为人老实憨厚,倒也有情有义。我平日里总是欺负他老实,他也傻乎乎地陪着我胡闹。 “椅子。”我趴在他后背叫他。 “嗯?” “你为何不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椅子。” “……” 我见他已经不应了我,便开口道:“你姐姐和福若是能同你这般就好了。” 我肉嘟嘟的脸侧贴在赵椅的后背上,脚丫子在后面荡来荡去。先是感觉到赵椅哧哧地笑了两下,却又忽然不笑了,并且也不走了停下脚步,我问他,“赵椅子,你怎么不动啦?” 赵椅答:“你再乱动,我便松手叫你摔下去。” ***** 我在赵椅的西殿住了一段时日,平日里也就是和他像往日那样戏耍。他那儿的吃食倒是出了奇的好吃,而且他也不会像娘那样嫌我吃得太多胖得嫁不出去。一个月后,我竟然胖得脸都圆了。 我踩着凳子趴在窗台上,天气虽仍然是冷,却已有了春意,一个月未曾见娘和绎心,甚是想念。我问赵椅,“椅子,我娘去相国寺祈福怎么还没有回来?” “想是再过一阵子,便该回了。” “我娘回来,见我胖成这个样子,指不定又要教训我。”随即我跳下凳子,捏了捏脸颊上的肉,用手指戳了一下赵椅和我的头同高的肚子,“都怪你!” ——“两位殿下,原来你们都在这呀,随老身来罢。”殿门口立着一名穿着青色阿监服的老人,我看着他面生,便疑虑地看向身边的赵椅。 赵椅忽然一把将我的手攥在手心,用身体挡在我的前面,却笑眯眯地对我说:“纯福,走吧,我带你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去玩。” 我和赵椅跟着那阿监踏出了殿门。不知为何,这个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总是愿意忍受我的臭脾气,总是愿意和我这个三四岁的小丫头玩个没完没了,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保护我,让我甚至觉得,除了娘亲和绎心,我还有这样一个真正在意我的亲人…… 走了很久,眼看着离内宫越走越远,简直快要逼近了宫门出口,我忍不住问那阿监,“公公,请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呀?所谓何事?” 那阿监不曾回头,只压抑着某种难言的情绪回我一句:“殿下去了便知。” 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我们在宫门前停下。阿监不再向前走,而是退到了侧面,自己离开了。阿监的身子移开后,我竟然看到各宫的娘娘宫女和皇子帝姬都云集于此处。那些女子多掩面饮泣,呜呜咽咽,也有如同我这样的不明原因的人呆傻站立。我忽然想到了前一阵子听说洵德帝姬的姐姐茂德帝姬被送进了金营,而此刻这些女子哭哭啼啼,莫非…… 正想着,忽然间我突然在墙角一隅发现了此刻战战兢兢掉着眼泪的宁福帝姬!赵串珠?她不是……已经被洵德姐姐悄悄送到江南了吗?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在我脑海中。 第六章 亡国奴 “天杀的女真人!嗜血残暴,冷血无情!我大宋千万百姓整日遭受战争折磨,眼下已是生灵涂炭,如今又要勒索我大宋的女人来当银子买卖,实在是厚颜无耻!我今日就算是死,我也断不会落入那金人手上!”十六岁的惠福帝姬赵珠珠愤然骂道,说罢就一头往宫墙的石柱子上撞过去。可这一下非但没死成,倒是撞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柱子上、地上撞得一地是血,扰得大家惊慌失措。 妃嫔女眷的惊呼声引来了宫门外看守的金兵,,几个粗野壮汉当即将赵珠珠拖了出去,献给了首领宝山大王完颜斜保。 只听那完颜斜保扯住赵珠珠尚带着血的头发,用生涩怪异的汉语对赵珠珠讲道:“你不是想死吗,随我回寨去侍奉我,我让你欲仙欲死!” 赵珠珠因失血过多,脸色变得煞白,听了这话,眼珠子都红得暴出了血丝,狂吼道:“你不要碰我!” “下作的南国女人,还以为自己是高傲的公主殿下呢。”完颜斜保说着便一把抱住了赵珠珠,“上头说了,找死的、违抗命令的宋俘,不论是谁,一律随我们处置。” “放肆!你给我滚开!你放开我!”赵珠珠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这一闹,我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大宋竟已沦落到如此境地。 可明明昨日仿佛内院里还是那样太平,明明从未有人和我提及大宋面临着亡国之祸,原来那日传遍各宫的金人要大宋拿妃子帝姬赔款的诏令是真的,原来和福帝姬拼死要逃到江南,是早有预见的。 那时候我并不能懂得政治时局,久居深宫,加上赵椅对我隐瞒了实情,让我一直还在傻傻地认为如今天下依旧像内院那般安生太平,认为娘和绎心真的是去寺里祈福了,认为女真人不会战胜大宋,认为父皇和皇帝哥哥真的会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太快了。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以至于过去的三年里,那些美好的不能再美好的回忆短暂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憋着快要夺目而出的眼泪,憋得红了脸,牙齿打着颤,咬了咬嘴唇绝望地看着赵椅,他似乎明白了我眼泪的意义。 “赵椅,我娘是不是已经被金人抓走了……” 我听到了那个让我心中已经明了却让我几乎昏厥的答案。 “是。” 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呼吸的频率,我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惠福帝姬赵珠珠撞破头皮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现在的情绪,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我多想……多想忘记自己是谁,假如一切都是一种宿命…… 可我一生都忘不掉。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头上便被强加了一个亡国奴的称号。 大宋,亡了。 我一拳捣在赵椅的肚子上,仰面朝天式地嚎泣:“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啊……” 忽然我的前方传来几名女子的嘶喊,再一看,三名宫女装束的女子被几名高大魁梧的金兵强行拉出人群,那几名金军一脸的猥琐,作势要强占那三名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子,可有一名宫女坚决不从,那金军中的一人飞速地亮出了长矛,向那名宫女的咽喉处刺去…… “啊……” 赵椅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拧到背面,用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女子撕裂般的痛呼声传来又戛然而止。我抖了抖肩膀,咬紧嘴唇不敢再出声,却从赵椅的手缝间淌出两行凄惶又惊恐的眼泪。 ***** 在宫门熬过了一个晚上之后,待到天亮了,我们大批大批的皇族宗室便按照昨夜安排的批次分批出发,前去金国的首都——上京。 清晨出发的时候,我蜷缩在济济一车中,透过坚实的木头牢笼,静静地看向外面。百姓,皆不出户。这是我第二次看汴京的街市。 只不过上一次同洵德帝姬一干人等乘坐的是皇家珠光宝气玲珑锦缎包着的马车,而这次…… 我看了一眼周遭,赵椅我身后替我分担身上的重量,一夜未睡,稚嫩的脸上已有了少许疲惫;赵串珠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哭得红肿着双眼,哆嗦的唇也红彤彤的,人中处还挂着未揩净的鼻涕;和福帝姬赵金珠显然也是被吓的怕了,一改往日的神气,说话也不敢大声,只是还在动不动地嫌弃身边的皇子帝姬挤着碰着了她的衣裙。前面的另一辆车上,我看见了洵德帝姬和她夫家的一干人。我将另一只手按在腰间,想起娘在我三岁生日时替我编的金铃宫绦,大概是娘给我留的唯一念想了吧,竟被我弄得不知了去处。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想哭,眼里却没有泪水。 我们这样一群皇室贵族,坐在破烂不堪的牛车中,抵达了汴京城外东北角。颠簸了一路,带队的那个名叫完颜宗望的女真人选择在刘家寺那里的金军营寨先落脚,并给我们一些用早膳的时间。 几个女真人装扮的妇女将面饼发到每个人的手中,饿了一天的宫女们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可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贵人们可就不习惯了。“这是什么东西,生得这般粗糙丑陋,是给人吃的吗?”果然,和福还是忍不住抱怨了。此刻她的侍婢妙仪早已和其他婢子关押在一起,身边少了个照顾的人,倒真让这个仅仅十二岁的娇生惯养的帝王千金应付不来。说罢,和福帝姬赵金珠将面饼一丢,便背过脸去了。 宁福帝姬赵串珠却在此时悄悄将面饼拾了起来,偷偷塞进了怀里。我捏着那丑乎乎的面饼,虽然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但是看着这样的毫无食欲的丑东西,我倒真的怀念起娘亲做的核桃酥来。 “椅子,你说我还能再回到你殿里吃那些我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吗?”此时我不知为何,竟然傻乎乎地问了赵椅这么一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赵椅见我反复捏着那块面饼毫无食欲的样子,便将我手中的面饼接过来揣入怀中,环顾四周无人后,偷偷摸摸地掏出一块凤梨酥来,说道:“这是我走前在后厨房取的,你吃罢,莫被人发现了。” 第七章 刘家寺 不知为何,素来不爱吃甜食的我,闻见凤梨酥的香气竟那般沁香扑鼻。我口内生津,咽了口唾沫,鼻子有些发酸。 “别忍了,吃吧。”赵椅将点心向我嘴巴前面又递了递,我一个没忍住,便张口咬了下去。真香啊!他见我吃得眼角都溢出了笑意,他自己便也笑了。 “椅子,你也吃吧!”我将剩下的半块递给赵椅,却被他的手挡在了前面,“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个,我喜欢吃面饼。” “椅子,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忍不住问。 “因为我是哥哥嘛。”他忽然转脸一笑,还未来得及咽下嘴里的面饼,就唔哝着对我说:“我乃嘉国公,不是什么椅子,我是你皇兄,叫声哥哥、叫哥哥给我听。” “臭椅子!”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就喜欢叫你椅子!小椅子!哈哈哈哈哈……”到底我年幼,竟一溜烟地忘记了之前的伤心事,开始笑话赵椅起来。 这时,和福帝姬赵金珠走了过来,搀过赵椅的手作势要将他拉走,“椅儿,和你说了多少次,这个贱婢的娘是个晦气的东西,她娘是害死我们母妃的那个崔氏的奴婢,母亲死的那天,这个小贱人正好生下来,你说,这难道不是她克死了娘?” 和福帝姬赵金珠越说越来劲,“你和她玩在一块,迟早她也会克你!她就是个命硬的扫把星!快跟我走!” 赵金珠用力拉扯赵椅的胳膊,却见赵椅一把甩开了赵金珠的手:“皇姐,我相信金玲,她和她的娘亲本是纯善之人,又怎会加害于我?我喜欢和金玲在一起玩耍,皇姐还是不要管了。” “娘不在了,你便认了那个贱婢做你的亲娘了是不是!是不是!赵椅,你让阿姐好生失望!” “皇姐请自重。纯福帝姬亦是父皇之女,李充媛虽人微言轻,但也是父皇之妃,您一口一个贱婢,如何使得!”赵椅居然为了我去忤逆他的亲姐姐,这让我觉得莫名的感动。 “椅子,我们去那边吧。”我扯了扯赵椅的衣服,假装毫不在意地说道。 和福帝姬这个女子,向来看我不顺眼,我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是她竟一再地欺侮我。如今大家既然皆以成为俘虏,我也不必再和她一较高下逞一时之快,毕竟,一切的斗争已经不再具备意义。 “好。”赵椅竟然轻轻松松地答应了我。 “椅儿!你回来!”和福失声大叫,赵椅却向她行了个礼,便和我走了。 我们四处寻找那些熟识伙伴所在的批次。我更希望能在这一群又一群的宋俘中找到娘和绎心。 娘,你究竟在哪? 我曾经一直呆在宫里,从未接触过宫外的亲王、王妃和宗妇等人,甚至连一些住的近的妃嫔皇子,我都是没有印象的。我只能单凭他们的衣着去分辨他们是何身份。 忽然,一名女子从前方的金国营帐中掀帘而出。这女子身着女真族乳白色绣金花羔皮上袄,下穿紫色棉裙,辫发盘髻,头戴貂帽,那脸蛋,却是出了奇的漂亮。我注意到了这个有着倾国之姿的美女,赵椅也同时和我的视线重叠在一处,他骤然高呼:“这是茂德帝姬!福金姐姐!” 我吃了一惊,早就听说明达皇后娘娘所出的两位帝姬长相出色,尤其是这位茂德帝姬,她的美貌更是名传汴京,因此才会早早地被金人索要了去侍奉金人,见她现在这副打扮,已然成为了活脱脱的一名女真族妇女,不必想也知道她的遭际了。 见她步伐飘忽如弱柳扶风般地走出来,对着眼前的手足同胞笑了。“各位宋国的贵人、贡女,我是茂德帝姬,如今虽然宋朝不在了,但是希望你们能接受金国的恩惠,成为金国的良民,既然将来都要前往金国,我们就要虔心侍奉金主。我来金营的这两个月,女真人都待我不薄……”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此话一出,营外一片哗然。 赵福金踱到自己的亲妹妹洵德帝姬的身前,深情地将她的手托起来放在掌心,轻轻地拍了拍。 “姐姐?!”洵德帝姬赵富金此刻双眼暴满了血丝,惊疑又悲愤地盯着赵福金的眼睛,仿佛想要从她的眼神里找到真正的答案。 赵富金自嘲式地凄惶一笑,轻轻对洵德帝姬耳语道:“好妹妹,照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儿。”说罢,她便轻如风烟般地转身离开了。 “姐姐!”洵德帝姬掩面失声痛哭。 我连忙跑过去抱住洵德帝姬的衣裙,安慰道:“姐姐,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姐姐要当心身子才是。” 天色渐渐暗下来,虽然现在快开春了,但乍暖还寒的气候是最折磨人的,晚上冷得让我直哆嗦,金人却没有打算给我们安排御寒的容身之所。 女真人搬了些柴火在帐外点上了篝火,带队的首领完颜宗望坐在案前边饮酒边对着怀里的美人笑。那怀里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茂德帝姬赵福金。火光将她惨白的容颜映得明媚照人,她如水波般的眸子里却是一片空洞。完颜宗望的另一侧坐着一名女真族的妇人,看起来像是宗望的随行妾室。 “美人,我听说你们宋国的女子多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晚这么热闹,你的同胞们也都来了,你去给本王献上一舞,也给将士们助助兴!” 赵福金站起来,怯怯地欠了身,便换上了舞衣,翩翩起舞起来。 只是不多时,赵福金身子明显地发软,不出几步,便稳不住自己的重心,摔倒在地。洵德帝姬早就注意到,姐姐去了金营的两个月,下巴瘦得削尖,身子轻如飞燕,却绵软无力,这一摔,她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她的姐姐,怕是遭了大罪了。 这时,完颜宗望身边的女真妇人起身走到赵福金跟前,一把高高拽起赵福金的头发,又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南国的女人就是这么经不住折腾!” 第八章 斡离不 我们这些皇女皇孙,看到茂德帝姬赵福金在金营里这般受辱,就连完颜宗望身边女真族的妾室都能对一个大宋最高贵的公主拳脚相加,却也只能扼腕叹息,谁也不敢上前顶撞那些金人。 赵福金抽搐着匍伏在地面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边颤声喊着:“夫人!饶了我罢!”许久之后,那女真的妇人终于收手,满意一笑,便又回到席上替宗望续酒。 完颜宗望的女真名叫完颜斡离不,是阿骨打的第二子,此次押解宋俘,他作为第四批的头领负责看管我所在的第四批队列中。 见赵福金一副半死不活的孱弱之态,斡离不趣味索然,便下令招来队伍中的所有女人,命令满十六岁的女子全部更换舞衣,为众将士劝酒助兴。 在场的女人,地位高的哪一个不是身份显贵的皇族宗室,地位低的又哪一个不是宫里宫外老实本分的良家子,闻言皆是唏嘘不已,久久不动。有些胆小怕死的女子,忸忸怩怩地接了舞衣便入帐去换了,却有些心高气傲的贵人说什么也不从。 这时,在我的那批宋俘中挣脱出来一名王妃扮相的贵族女子,翠眉粉唇,紫衣朱钗,怒气冲冲地走到斡离不的桌案前,指着斡离不的鼻子就骂道:“无耻!本宫乃王妃,给你们金人卑躬屈膝,岂有此理?” 斡离不抬了抬眼皮,邪魅一笑,起身走到那名王妃的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你是我们大金花了一千锭金子买来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们说的话,就是天理!” 王妃不依不饶地争辩道:“是谁所卖?又是谁得到金子?尔等欺人太甚,我大宋百姓本可安享盛世荣华,却遭你这等贼人所害,尔等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会遭报应的!” 斡离不挑眉笑道:“这可是你们官家和太上皇老儿亲自说的,又何来的报应?” “放肆!本宫乃堂堂大宋王妃,娘家世代官居一品要员,岂能在陪酒之列?又是谁准你把本宫视为钱财抵押军费的?”王妃怒目圆瞪,不知是怎么了,竟敢在金军首领面前这般咄咄逼人。 “够了!给你点好脸色看就得寸进尺了!不过是个亡了国的俘虏,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争论!宋国既然已经被我大金灭了,那你们就都是民妇、是奴婢,不是贵人!”斡离不忽然恼怒起来,出手对王妃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再有人多说半字,格杀勿论。” 王妃的脸肿了一大块,刚才还咄咄逼人现在却只能忍着泪无言以对。 我蜷缩在篝火旁的牛车边上,贪婪地索取火光的温度。夜间营帐外头冷得让人直打颤,几日没能盥洗,又一直在外面奔波劳碌,自觉身上的气味不好闻,却又无可奈何。胃里饿得发疼,仍然是无计可施。冷饿交加,我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蔫嗒嗒地倚着赵椅的半边身子,想睡却又睡不着。 宁福帝姬赵串珠靠着车轮子斜倚着,默默掏出之前那块被和福帝姬丢弃的面包啃起来。正是寒冷的时候,想必冻了许久的面饼,滋味并不好过。 赵椅见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掏出最后一块凤梨酥给我,心疼地说:“纯福,这是最后一块了,你快吃了罢!” 我接过那块曾经视为“鱼食”之类的糕点,还未张口去咬,竟忍不住干呕起来。这扑鼻的香气啊,如今竟这般地诱人,竟让我这把贱骨头不适应,到了反胃的地步! 我将凤梨酥交还赵椅手中,垂着眼帘恹恹地说道:“罢了,这金贵的东西,我吃不惯了。” 火花噼里啪啦地跳跃着,溅到四处的地面上,化成灰弄脏了我的衣裙。我也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半睁着眼睛发呆。 和福帝姬在和宁福帝姬争那块当日被弃的面饼。宁福赵串珠也不再惧她,死死地护住手中的面饼,说什么也不肯松手:“这是你当日自己丢弃的,怪不得我,被我拾了来,就是我的,大家都饿,这事我容不得你再欺侮我。” “罪人养的东西,你偷了我的饼,还不交还与我,想自己吃了,休想!快将饼还我!” 自发完面饼的早餐后,金人再也没有给我们发过饭。 我正听着这边的争吵,却见另一边喧哗声不绝。 那些妙龄的十六七八的宋国女子们,穿着女真族的舞姬服饰,含着眼泪为身侧的金国兵将或斟酒或跳舞。没有一个不是泪眼婆娑,没有一个不是哭声不绝,霎时间,气氛变得凝重又欢腾。 斡离不醉眼迷离,身侧的赵富金替他斟满了美酒,他便高举金樽,用女真语大声高呼:“珠里真万岁!” 众将士闻声皆应:“万岁!” “如今天下已然大统,我们既然已经灭了南人”,斡离不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便不能再让他们有翻身之日!” 斡离不抚了抚赵福金的脸庞,“亡国的女人,如今都成为我大金的奴隶,要恪守俘虏的本分,兢兢业业地为我大金做事。美人,你说是不是?” 赵福金哆嗦地像个将入虎口的羔羊,颤栗万分,脸上毫无人色,嘴唇颤抖着开开合合。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如何说话。 斡离不似乎对这个帝姬的反应很满意,竟仰天大笑起来。 对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斡离不遣唤侍卫问道:“何人在前处喧哗?” 侍从答:“回大王,是三名宋国的帝姬,因拒换舞衣,不愿为将士们倒酒,躲在人群后面被我们的人发现了,这才带过来听后您的发落。” “甚底?”斡离不伸长了脖子往前方一探,三名清秀的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帝姬样式的服饰哭啼相嚷地被几名金兵押解过来。 “报告大王,我们查过,这三名南国女子分别是保福、仁福、贤福三名帝姬。因为是帝姬,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置,还请大王定夺!”其中一名士兵说。 斡离不只顾着低头喝酒,眼皮都没抬一下,掐了一下赵福金的腰,痛的赵福金叫出来,斡离不说:“帝姬怎么了,既成了亡国奴,帝姬就是奴婢。”斡离不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女子,就赏给你们几个了。是死是活,本王都不再过问。” 第九章 舞者泣 “谢大王!” 说罢,三位帝姬便被金兵拖走了。保福帝姬闻言,怒目圆瞪,跳起来破口大骂:“天杀的女真人!畜生!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知为何,我竟然因为自己的年幼而避免这场灾祸感到丝丝的庆幸。虽然,那三位都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们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和我相同的血液。她们只有十六岁,她们同样和我是大宋的未嫁的帝姬,同样有着青春而鲜活的生命,同样有着高贵的皇室血统,然而她们或许也同我一样,在那些烽火硝烟的岁月里,生错了时代。 宁福帝姬赵串珠此时又在呜呜地哭了,我忽然对她产生了一星点儿的厌恶之情,原因是她太好哭了,仿佛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做。 我却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作为亡国战俘中无辜受害的女人们,又能做什么呢? 和福帝姬赵金珠正狼吞虎咽地啃食从赵串珠手里夺来的半块面饼,她也不再顾虑自己尊贵的帝姬身份,毫无形象地吃起来,似乎这块曾经被她抛弃的面饼,到今日竟成了美味。 我呆坐了半响,耳旁一直闹哄哄的,加之天气苦寒,凉风灌袖,亦无法入眠。我问赵椅:“椅子,刚才那三位帝姬姐姐犯了什么错,要被拖去做什么呀?” 赵椅把我抱在他的腿上,用他的袖袍替我遮了遮寒风,轻声对我说:“她们没有错。她们都是官家的好女儿。” 赵椅这话在我当时听来有些答非所问,我只点着头,并不是特别的明白。 倏然一名编着辫子披着猪皮大袄的金国士兵从车后发现了我们,见我们都是未成年的孩子,便打算离开去别处寻找未换舞衣的女子,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宁福帝姬,虽然宁福帝姬只有十四岁,却生来高挑,长相成熟得与十六岁少女无异,又生得一副好皮囊,那金国人便起了色心,笑着上前一把将一脸惊恐的赵串珠拉过去将她扑倒在地。 赵串珠此时已经是满面的泪痕,却无力挣脱,只好苦苦哀求:“金国的官爷!小女子还尚未及笈,况且、况且我是宁福帝姬,万万使不得呀!” 哪知这女真的士兵压根就听不懂汉语,用女真语暗骂了两句,仍然不见他收手。 我们此刻也都是傻了眼,任凭赵串珠如何哀求,那金兵还是不停地对她上下其手。赵串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好不容易让洵德帝姬带她出宫,借暴毙身亡的名义想逃到江南去苟且偷生,那样至少名节尚在,可还未来得及逃跑,那该死的和福帝姬竟向大监告了密,当天她便被抓住安置在别的宫里软禁起来,以致于今日,她最怕的事,该是躲不过了…… “住手!”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他用女真语命那士兵迅速放了宁福帝姬赵串珠,将赵串珠缓缓扶起来,又用清晰流畅的汉语对赵串珠说:“帝姬方才可曾受了委屈?” 惊魂未定的赵串珠哆嗦着嘴唇看向这个救了她的金国男人,满眼的感激就化成了泪水,呜咽道:“未曾。” 我看着这个男子的背影,却觉得无比的熟悉,方法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男子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白馍塞到赵串珠的手中,说道:“想必这几日帝姬受苦了,小人此处还有一些干粮”,他回头看了看我和赵椅等人,“几位殿下就请将就些吧!” 那男子向我的方向走来,突然被赵串珠一把抓住:“恩人!”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敢问恩人为何救我?”她想不明白,金国人对宋朝的女子无不欺凌辱虐,可这名男子,又为何要救她呢? “我在附近执勤,听到有女子的叫喊,听见你说你是还未成年的帝姬。大王此次要求年满十六的女子上前侍奉,而你们并未在此之列。帝姬毕竟是天家之女,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那男子的声音我好生熟悉,倏然我回想起几个月前那次我掉入池中托我上岸的男子,王昌远!是他没错! “纯福帝姬。”王昌远向我打了个招呼,他似乎觉得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早已将他忘了,可我天生记忆力奇好,却因为他是金国人,我不愿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金国的大翻译,我们又见面了。” 王昌远显然是被我的反应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失笑着说:“小孩儿,你只见过我一面,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我咄咄逼人地答:“能将汉话讲得这般无可挑剔的,整个金国,又有几人?” 他竟探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好利害的女子!”说罢,他便笑了笑转身说道:“后会有期!” 赵串珠此时残泪未尽,急忙叫住了王昌远:“恩人!可否告知小女子恩人姓名,串珠将来定会报答恩人的恩德!” 王昌远顿了顿,淡淡地说:“不必了。”便拂袖而去。 赵串珠回过神来,疑惑地问我:“纯福妹妹久居深宫,又怎会和方才那位翻译相识?”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说:“在宫里偶然碰上过一面,便记下了。”此刻我根本无心于这些琐碎的小事,我的胃疼得厉害,我拿着手里那个还存有余温的白馍,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吃完馍后,来了两名拿着铁链的金兵,原因是怕我们夜间逃跑,便要将我们连着锁起来。手和脚都上了冰冰冷冷的铁链子,只要微微一动,那链子便乒乓地响,便也无法随意动弹,只好靠着车柱子将就歇息。我起初根本无法入眠,但夜深实在困得紧了,我便靠着赵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发现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卸了下去,看来昨夜睡的太死,就连卸铁链的动静都无法察觉。赵椅却没见他有多少精神,眼睛微红,我叫他他也不说话。再看看和福帝姬,一脸的抑郁,那宁福帝姬赵串珠就更不用说了,又把自己整成了个泪人儿,边流着眼泪边道着命苦。 这都是怎么了?我一脸的茫然,便推了推赵椅的胳膊,要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椅干咽了口口水,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指了指前面营寨处的地方。 我一看,心便凉到了极点。 第十章 帝姬殇 “你们这些宋国的女人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我们郎君{1}的命令,谁敢不从,就是这个下场!”一名留着络腮胡子的金国谋克孛堇{2}在前面指着地上的三具女尸,用生涩的汉话扯着嗓子喊道。 我只一看,便险些吓昏了过去。 这三名帝姬我曾是见过。保福、仁福二位帝姬就住在我宫旁边的秋水宫,她们与八姐顺德帝姬赵璎珞是同母所出。没想到昨天还依旧鲜活的生命,到今天竟…… 三位帝姬面容狰狞,不着寸缕,身上血迹斑驳,伤痕累累,其惨状不可描述,让人触目惊心。 我鼻子一酸,转头问:“这三位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赵椅,你昨天不是说,她们没有错吗……” 赵椅握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说:“她们没有错!错的是那帮畜生!” “别说了!”和福帝姬忽然喝止我们的对话,“难道你们打算这样说下去,被女真人听到,让我们所有人给你们陪葬吗!” 我一时竟语噎,不再说下去,看到几名金兵将三名帝姬冷冰冰的尸体用白布裹了裹,便抬起来要扔到后山的乱坟岗去。 这时,一名蓝衣女子追着那些搬尸体的士兵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仙郎!香云!我可怜的妹妹啊!啊——”她边嘶喊着,边迈着小脚拼命追赶上去,“别怕!阿姐陪你们来了!” 金人闻声这蓝衣女子要自杀,连忙挡在了前面钳制住她使她动弹不得。她突然怒目瞪向那些士兵,吼道:“我是顺德帝姬赵璎珞,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畜生,本帝姬面前谁敢造次!” 金兵虽不大听得懂赵璎珞在说什么,却好像被她的威力震慑住了,一时之间竟无人再抓住她不放,任她跑到尸体面前号啕大哭,“苍天!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她失了魂般地捧着妹妹的头,呢喃道:“香云!香云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姐,你看看阿姐……仙郎!快醒醒呀……”母亲贵妃王氏死的早,她这两个妹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若不是战乱,今年该是替她们择枚良婿的时候了。可现在两个妹妹惨死于金兵之手,对赵璎珞来说,她的整个天都塌了。 她憋足了愤恨屈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仰天大骂:“老天!你没有眼睛!” “何人在此喧哗?”斡离不闻声走来,在场的金人皆对他行礼,斡离不向赵璎珞靠近,看了她一眼,对众人说:“上面接到通知,我们需要从今日开始启程,跟随前面的队伍前往上京。所有人收拾妥当后,即刻出发!” 最后,斡离不瞧了一眼赵璎珞,云淡风轻地对手下的人说:“粘罕{3}向我这里索要一名成年的公主,就她了吧。” ***** 我们又上了牛车,押解着宋俘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往东北方向前行。 我摇摇地在后面的队伍中望见了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皇兄。对于这个父亲,我对他本没什么感情,或许我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对我娘一时的怦然心动留下的一个礼物。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他甚至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不恨他没有做到为人父的责任,因为他是皇帝,他是整个大宋的皇帝。 我其实知道,父皇和皇兄官家{4}这对父子本该是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听众人传言,父皇的文学成就相当之高,却独独在治理国家方面没有半点的心思,导致朝堂奸佞当道,文恬武嬉,或许这就是为何大宋如今成为了小小女真族的阶下囚吧。 如今娘生死未卜,去向未知,父皇和一干姐妹又不是太待见我,想想我今日,除了还有赵椅这个异母的哥哥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当真是没有什么亲人可以留恋的了。 对了,还有曾经带我去梁园赏雪的那个洵德帝姬赵富金。富金姐姐平易近人,我自打那次和她出宫去玩后,我便喜欢这个大姐姐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富金姐姐想来已经是有了五个月的身子了,这一路上颠簸万分,不知道她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 我这一路这么想着,身边经过之处却是残骸饿殍,白骨遍野,有的或许是饿死的百姓的,有的则是死于某场激战的士兵的,更多的,是我们的人。 是我们大宋的女人。 这些本该是安享荣华太平的女子,转眼之间便暴尸荒野,在她们还未老去的人生中,画上了屈辱至极的句点。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可我的心一直在发颤,尸臭味越来越浓,我心里越来越绝望。 才出发了几天,竟已死了上千人。 我饿的眼冒金星的时候,却寻着四下里除了死人堆和枯草枝什么也没有,四周官兵众多,想要逃跑也是根本没有可能。队伍歇息的时候,我凭着自己矮小的身子溜出去寻找些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野果子吃。吃的时候,也不知那果子是何滋味,只是引得胃里犯酸水,却仍不断地吃,想要营造一种饱腹感。 我再不济也是一代大宋的帝姬,却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我观察着与我同车的皇子帝姬们,他们这几日大多都消瘦了。 这天夜里,天刚刚黑下来。一轮皎洁的残月从远山处升了上来,边上挂着疏疏朗朗的星子。看到月亮有些想念皇宫和娘,加上饥饿劳累,我一直耷拉着脑袋。 赵椅见我无精打采,就戳了戳我的胳膊说道:“纯福,可还撑得住?”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我的眼皮去看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赵椅说。 我轻声应了一句:“好。”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缓缓吹起来。 我听他吹的是《踏莎行》的调子,不知怎么的竟落下了伤心泪。忍不住跟唱: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 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注释: {1}郎君:金朝完颜氏男性皇族。 {2}谋克孛堇:女真语,百夫长。 {3}粘罕:即完颜宗翰,女真族名将,国相完颜撒改长子,勇猛有谋。 {4}官家:宋代对皇帝的尊称 第十一章 堕胎恨 一匹匹快马飞速地奔驰而过,扬起地面上躁动不安的灰尘。驯马的皮鞭噼里啪啦地抽在马的身上,那些马儿嘶吼着如发了疯般向前狂奔。 “呀!”女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在马上颤抖着身体,憋出惊恐的泪水。 她们都是宋朝的女子。平日在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会的便是拿拿针线绣绣花。女真人因嫌她们都是裹过小脚的女人,走路也走不快,牛车又太慢,金国的皇帝下诏,要求第二批的重点宋俘即刻快马加鞭地赶往上京,不得延误,所以,所有的男人女人不论善不善于骑马,统统都被逼上了马,飞速前进。 洵德帝姬一手扶着自己早已显怀的大肚子,一手持着拉马的缰绳战战兢兢地在马上颤抖着。她看了看身旁的两名同样怀有身孕的王嫂——康王赵构之妻邢秉懿和郓王之妻朱凤英,气喘吁吁地问道:“二位王嫂,你们可还好?” 刑妃的身子已有六七个月了,她咬着嘴唇,粗重的喘息着,却是疼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朱妃淌着惊恐的眼泪,对洵德帝姬说:“富金,怎么办!怎么办……孩子……我的孩子……我好害怕会摔下去……救命……” “姐姐坚持住!姐姐们怀的、都是我大宋皇族的传人,是我大宋的希望!” 洵德帝姬咬着牙说道,虽然她也已经感到万分的不适,但是抚摸着这个怀里的小生命,昨夜,竟然踢了她一下!她似乎感受到她的身体里另一个小心脏的跳动,小小的拳头,小小的脚丫,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还是在府里,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子甜甜地叫着她“娘亲”。然后这个小家伙看见爹爹回来了,急忙跑到爹爹跟前要抱抱。她的丈夫田丕乐呵呵地弯下腰,小家伙搂着田丕的脖子亲了爹一口…… “富金!”田丕从后面骑着马追上来,“富金你忍住,我这就把你拉过来!” 洵德帝姬回头无比凄惶地看了丈夫一眼,竟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这时,朱妃朱凤英忽然大声惊呼:“刑妹妹!你……流血了!” 只见刑妃刑秉懿脸色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此时外面天寒地冻,众人又都快马疾驰乘风而过,刑秉懿的额前竟然汗如雨下,眼神飘忽,秀眉紧锁,再一看,身下的裙子已红了大半块,仍有止不住的血顺着马毛滑落到地上,刑妃痛苦地闭着双眼,身子往前一倾,便从马上摔下去。 “王妃!” “刑妹妹!” 朱妃和其余一干众人皆同时惊呼。 “停下!快停下!”田丕大叫一声,前面带队的首领珍珠大王完颜设野马闻声做了个停的手势,便转身到队伍后面去一看个究竟。 刑妃一脸痛苦地侧躺着蜷缩在地上,额头被石子蹭破了一大块皮,身下则是一滩鲜红的血。 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颤抖着说:“我的孩子……”说罢,她便昏厥过去,两行清泪滚出眼角,滑入云鬓。 四下里血腥味极大,女眷们都惊魂未定地在马上打着寒战。 田丕将已经痛得不行的洵德帝姬赵富金扶下马,揽在怀里安慰平抚她的情绪,却见完颜设野马从背后绕了过来。 设野马仔细端详了赵富金苍白却依旧绝美的面容,问道:“想必这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南国美女赵福金的胞妹吧?” 赵富金偏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胡子拉碴的女真壮汉,厌恶地将脸撇过去不理会他。 “洵德帝姬,赵富金。”设野马有些玩味的上手去摸她的脸,被田丕一把打开:“大胆贼人,休要辱没我妻!” 设野马的手僵在半空中,突然盯着田丕闷笑起来。 “刚才,是你喊停下的吧?” 田丕愤愤道:“康王妃现在已经小产了,队中尚还有众多妇孺身体不适,又不善骑马,再这样下去,只会闹出更多人命!你们金人,还有没有人性?” 设野马忽然僵住了笑意,挑了挑粗眉,骤然从身边的护卫腰上抽出一把短刀,从赵富金的鼻尖处擦过,直插田丕的心脏。 “啊!”赵富金的脸上溅上了丈夫的鲜血,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失声尖叫。 “夫君,夫君你别吓我,丕,你快看看我,你快看看我啊……你不要死……”赵富金扶着失去重心的的田丕跪倒在地,眼泪连成了串地唰唰流,她拖着哭腔,声音已经颤抖到了一种绝望…… “田大人路上突感不适,暴毙身亡了!”设野马云淡风轻地扬声说道。 赵富金紧紧地攥着丈夫的衣襟,鲜血还在一直不断地向外喷涌,她用双手死死地护住丈夫心窝的位置,想让血不再流出来,可是血越流越多,从她素白的手缝间溢出来,染红了她的手指,袖口,她拼命地叫唤丈夫的名字,可田丕瞪圆了双眼,却再也听不见了。 “啊!!!啊!!!啊!!!” 赵富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堤般汹涌而出,她艰难地弯下沉重的身子匍伏在地上,疯狂地嘶吼如失控的母兽。 平日里一向柔弱似水的赵富金,突然撑着地面站起来,拾起地上那把刚刚沾上丈夫鲜血的短刀,高高举起,目眦竟裂地对着设野马狂吼:“我要杀了你!” 可赵富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现在还带着身子,身体也笨重吃力,哪里是强壮的女真人设野马的对手,那持着短刀的手被设野马一把牵制在半空中,她便动弹不得。 设野马舔了一口溅到嘴边的血,邪笑着对赵富金说:“帝姬还是省点力气吧。”他用另一只手挑起赵富金的下巴,“你迟早会是我的女人。” 说罢,设野马放开赵富金的手腕,将她往地上重重一摔:“田丕的孽子,不要也罢。”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赵富金吃痛地捂着肚子,眼前一阵昏黑,只听得耳朵嗡嗡地巨响,撕裂般地疼痛感袭便全身,滚热的血液流出,朱妃朱凤英见状,立马扶着赵富金道:“富金妹妹,你坚持住,你别害怕,朱姐姐在这。” 赵富金抬起头望着朱凤英,充满血丝的凤眼抽搐了一下,饱胀的眼泪唰地淌下来。她咬破了惨白的嘴唇,忍了半响,终于哽咽道:“朱姐姐,我和丕的孩子……” 朱凤英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住了惨白得面无人色的赵富金:“天啊!可怜的富金!” 第十二章 丧夫痛 赵富金在一瞬间死了丈夫,又没保住自己五个月大的孩子,她漆黑的眸子里幽暗无光,泪干之后,她想要自杀。 她所幻想的美好生活已经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死了丈夫,死了儿子,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女人一时间成为了寡妇,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队伍的后面,身体的疼痛却远追不上心理的疼痛。 她的裙子上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有她丈夫的。也有她孩子的。 她的脚被粗糙的石子山路磨得起了泡,走路摇摇晃晃,歪到了路边。 她看到许多树的顶部呈现在她脚下。 丕,孩子,我来陪你们了。 她纵身一跃,轻轻闭上眼睛。 却忽然被一名男子急忙救下。男子一身金国装扮,却又不像是军官,只听他用一口清晰流利的汉语对赵富金说:“这位娘子{1},莫要想不开啊!” 娘子?原来他是将她认作是哪位妃子了。 赵富金面无波澜地呆立着,犹如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尸。 这男子便是通事{2}王昌远。 王昌远是赵富金所在的这批宋俘中负责押运宋俘的首领设野马的手下,因为王昌远对汉语有深入的研究,汉话讲的格外的好,此次出行,他便作为随行通事跟从设野马来到了宋国。 王昌远是金国的汉人,但世世代代家在金国女真聚集地,因此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讲女真语。王昌远的父亲是个有着不错俸禄的医官,他父亲供他少年时读书识字,学习汉文儒道,没想到这小子在文学方面极有天赋,小小年纪,那才气遍名传上京。被宫里宫外的贵人知道了,王昌远便被任用为设野马的首席文吏,兼此次出行的随行翻译。 王昌远毕竟是汉人,虽世代定居金国,他也不免对这些国破家亡的南国女人有些同情。他见这女子衣裙虽脏破不堪,又尽是血迹斑斑,却仍然可以看得出这是皇室贵族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他想,这或许是哪位刚刚小产了的妃嫔吧。 “娘子怕是觉得累了,可愿与小人同车,虽说破了些,但总好过走的。”王昌远恭恭敬敬地向洵德帝姬赵富金鞠了个汉礼。 赵富金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睫,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金国通事王昌远,见过娘子了。”王昌远又作了个揖,答道。 赵富金欠了个身子,淡淡说道:“那多谢王通事了。我并非什么妃子,我是洵德帝姬,赵富金。” “原来是您也是帝姬。”王昌远将赵富金扶到车上,笑吟吟地说道:“前一阵子,小人碰上了好几位小帝姬。”说罢,他嘴角还噙着一丝丝的笑意。 赵富金显然还未从丧夫失子之痛中走出,眼神里发着愣,没有听见王昌远在说什么。 这时,车外面的金兵来报,探头对王昌远说道:“王大人,大王说休息时间已过,该启程了。” 王昌远应了一句:“可。” 赵富金眼神凄迷地盯着车内腐烂的木头桩,愣神了片刻,车子便突突地被牛马拉动起来,速度跑得极快,车轮不断地磕在石头上,声响极大,使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王昌远略微有些尴尬地看向赵富金,“殿下还请多多海涵,小人的车子实在是不堪……” “大人客气了。”赵富金淡淡地说。这惨无人道的地方,能有人愿意给她一处容身之地,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知足呢?她这才开始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脸上其实仍然是成熟未满,稚气未脱,想必同她应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小年纪能有此作为,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罢。 “王大人方才说曾遇见过几位小帝姬,不知可否让我知道是哪几位小妹?” 王昌远哑然失笑,“一共三位。其余两位殿下小人不大记得清了,只是那纯福帝姬小人共碰上过两次。” “纯福那丫头。”洵德帝姬惨白的嘴唇向上翘了翘,却又很快收回,蹙眉轻叹,“本该是享福的命,小小的年纪,也要来遭这波罪了。” 王昌远说道:“我看这女子天性早慧,不过四岁,便思维敏捷,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咄咄逼人,若是放在太平年代,到也是个厉害的主子。” 赵富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大人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呢?”赵富金凄然泪下,“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终究都成为国家的牺牲品。” 王昌远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良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从袖袋里掏出一样带着金色铃铛的宫绦,对赵富金说:“殿下可识得此物?” 赵富金抬起眼睫,先是疑惑,很快反应过来:“我识得!这是纯福的娘给纯福编的东西。” “正是。”王昌远反复用拇指摩擦着金铃,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悦耳的声响,“既然是纯福帝姬母亲所留之物,想必一定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不知现在纯福帝姬身在何处?好让小人早日将这信物物归原主。” “未成年的皇子帝姬,她该是在额鲁观{3}领的队伍里。” “那么小的孩子,身边可有母亲或婢子照看?” “大人似乎很关心纯福。” “只是觉得和这孩子有几份缘。” “她也是个苦命的丫头。”洵德帝姬作回忆状,眼神盯着一处说:“她娘地位不高,是那日第一批宫里送出去的宋俘。这丫头偏偏在那日染了风寒,高热不止,一连昏睡了三天,便没能见着她娘最后一面。现在,怕是她娘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昌远闻言神色一凛,忙问:“殿下可知纯福帝姬那日是因何事染了风寒?” “听闻小弟嘉国公赵椅说,好像是因裙子湿了凉水。” “……”王昌远此时生出满心的愧疚之情,那日因自己的唐突害得那么小的女娃娃数九隆冬天落入那冰扎扎的池子中,害她染了病没能见上她母亲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 王昌远将金铃宫绦紧紧攥在手中,望向车外的路边上,白骨成堆,心下一片凄然。 却又无可奈何。 注释: {1}娘子:宋代对妃子的称呼。 {2}通事:翻译官。 {3}额鲁观:即完颜宗隽,金朝宗室大臣,阿骨打第六子。 第十三章 再堕胎 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天会五年四月一日,喧喧嚷嚷的马蹄声将相互取暖簇拥而眠的南朝女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少数女子的眼角还挂着泪痕,那一张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上却在不经意间留下了憔悴和沧桑。 王妃朱凤英翘首望向远方踏踏而来的人马队伍,在人群中她第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姐姐,宋钦宗的皇后朱琏。 “姐姐!”她用手撑着地面起身,小腿却因长久的僵持而酸麻胀痛,险些没站稳摔了自己。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幸好昨日,孩子还在。她将衣服头发理好,再窘迫,她也仍然不会失了基本的仪表。偶有一丝阳光泻下来,将这个站立的女子的倒影衬得格外坚强。 后面朱凤英的姐姐所在的第三批宋俘追赶了上来,带队的见着好几个女人都因为坠马伤了筋骨损了胎,便突然发了善心将洵德帝姬和刑朱二妃等人拉进第三批后面的牛车里坐。 上了车后,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只默默流泪。 “孩子,可还保得住?”朱皇后朱琏关切地看了一眼朱凤英的小腹,三个月的身子,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凤英边拭眼泪边对姐姐朱琏笑道:“姐姐宽心吧,孩子还在。”突然她自知说错了话,忧心忡忡地转脸看向旁边的赵富金和刑秉懿,果然,两个女人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下来。 朱琏马上便心下明白了,拉起赵富金和刑秉懿的手说:“二位妹妹,还请节哀顺变罢。” 刑秉懿摇了摇头,伤心欲绝地说:“怨我无能,不能替康王{1}保住孩子……” 朱琏安慰道:“这种事情又怎么能怪得着妹妹呢。” 赵富金头靠在牛车里的木头桩上,耷拉着眼皮,半响也不说一句话。 众人皆知她心里难受,多说无益,朱琏和她几日未见觉得她竟憔悴得如同苍老了十岁,心疼地顺着她的后背道:“帝姬,你若是难受,便哭出来罢!” 赵富金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向后倚了倚,缓缓地闭上眼睛。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北方正值农历四月初,太阳落山后温度便极低。寒风呼啸而过。女人们仍穿着不大厚实的破洞褴褛的衣衫,风吹进衣服里,四下便浮动着颤巍巍地抽气声。 “母后,我好冷。”七岁的柔嘉公主{2}对朱琏朱皇后说。 朱琏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从北面吹来的寒风,摩擦着女儿瘦弱的后脊,颤着声问道:“这样呢?母后这样抱着,会不会好一些?” “母后,我还是好冷,我想回家……” 朱琏抚了抚柔嘉的头,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呢喃:“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家了……” 过了一阵子,车辆停下来休息片刻。朱凤英忽然想要小解,便辞了车里的各位姐妹,跳下车寻思着找一个无人之处自行方便。 她提着裙?走进一堆无人的乱草丛中,环顾四周无人后,便解开了裙带。 “夜已深了,朱娘娘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是做甚?” 朱凤英大惊,猛然回头,昏暗中依稀只见一个长相猥琐的女真男子向她迎面扑来。 衣服的撕裂声划破天际,一道流星划过,女子的哭泣声,北风的呼啸声,草丛间风擦过的嘘息声…… 少顷,她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自己平平坦坦的小腹,那个她还尚未察觉到的小生命…… 她回到车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车内人皆大惊,却只有朱琏发觉了妹妹的不对,急忙捧着朱凤英的脸蛋问道:“凤英,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姐姐……”她委屈地唤道,“我的孩子、怕是也保不住了……” 朱琏看看朱凤英凌乱不堪的衣衫,再看看满是鲜血的衣裙,她这个妹妹,平日里最注重仪表仪态,这副样子,她心下已经了然。 “这帮畜生!” ***** 这几日夜里极冷,我衣服又穿得单薄,夜里寒风刺骨,将我的风寒旧症又勾了起来。车里的皇子帝姬们年纪都不大,没有人伺候,又饥又寒,就算是大人也未必扛得住,因此都相继染上了病。 赵椅脱下外套给我披盖了身子,自己冻得直哆嗦,还傻呵呵地冲着我笑。我已有整整两天没有进食,胃里空捞捞的,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 “椅子,我们会不会被饿死?”我舔了舔干裂脱皮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才发现渴得连唾沫都所剩无几。 “你放心。”赵椅忽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纯福,我不会让你饿死的。”说罢,他从车里探出了脑袋,四处张望后,起身挤到下车口。 “椅子,你干什么去?” “椅儿,这么晚了你去做甚!”和福帝姬一把扯住了弟弟赵椅的袍子,和我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姐,纯福,你们放心,我去去就来。”他转脸便跳下了车子。 少顷,我从迷迷蒙蒙的睡眼中看到赵椅悄悄坐到了我身侧。 我又饿又困,想借着睡意麻醉饥饿感,越发地睁不开眼,可赵椅子这个讨厌鬼不知是拿了什么刺人的东西挠我的鼻子,挠得我醒也不是睡也不是,心下烦乱,但突然间闻到了什么好闻的香气,让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哇!馒——”我惊喜地张口叫出声来,却被赵椅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一脸不解地委屈地盯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诱人的馒头和春卷,霎时间肚子“咕”地一声不争气的叫起来。 “别出声。”赵椅压低了声音和我说,“你是想让别的皇子帝姬来抢我们的食物,还是想让我被金兵发现了拖出去杖毙?” 我瞪大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 赵椅缓缓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将春卷和馒头递到我的手上,“平时见你那么机灵,怎么饿了两天,竟变得这般糊涂了!” 我也不管他如何如何损我,也不管他在我脑袋上敲了几下,只是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口咽下去,瞬间,似乎整个胃都踏实了。 “慢点,别噎着。”赵椅不知从哪里接来的一碗热水,轻轻往我唇边送了一口。 我吃了大半个馒头,这才想起来问赵椅:“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偷来的?” 注释: {1}康王:这里指康王赵构,赵构于当年五月一日登基,建立南宋政权成为宋高宗,此时距离赵构登基还有一个月,故尚称之为康王。 {2}柔嘉公主:赵氏,生于1121年,卒年不详,宋钦宗赵恒和朱皇后之女,为徽宗皇长孙女。 第十四章 偷馒头 我瞪大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 赵椅缓缓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将春卷和馒头递到我的手上,“平时见你那么机灵,怎么饿了两天,竟变得这般糊涂了!” 我也不管他如何如何损我,也不管他在我脑袋上敲了几下,只是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口咽下去,瞬间,似乎整个胃都踏实了。 “慢点,别噎着。”赵椅不知从哪里接来的一碗热水,轻轻往我唇边送了一口。 我吃了大半个馒头,这才想起来问赵椅:“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偷来的?” “吃吧,我从他们的厨房里拿的。”赵椅应了我一声,顺手将挂在我眼角的眼屎擦掉。 不知为何,自打我和娘失散后,我越发地觉得赵椅像我娘,既婆妈又贴心。 我边吃边偷瞟着赵椅,突然鼻子一酸,心里一苦,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我推脱说我已经吃饱了,想把剩下的都留给他。 赵椅把一个完整的馒头给了他姐姐,自己吃我剩下的那一半。 他倒也不嫌弃我,极自然地接过便吃。 我看到他将馒头塞的满嘴都是,便知道他也一定是饿坏了。艰难时刻,能把千金不换的食物让给我吃的,除了娘和绎心姑姑,恐怕只有我这个哥哥肯这么做了。 吃过之后,我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踏实。 或许我就是生来贱命一条,本过惯了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经受这一番乱七八糟的折腾,竟然把馒头当成是一种幸福和美味。现在想来,我这个纯福帝姬的封号,倒听起来有些讽刺。 过了片刻,来给我们上锁链的金兵又来了,我们便不能再动弹,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突然金兵前来传话,要我们全部的俘虏都去前面的营寨集合,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说。 我和赵椅面面相觑,便跟着众人一道去了营寨集合。 我身高太矮,前面的人又多,张望半天,也不知究竟是何要事,弄的我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些惴惴不安。 “都给我安静点!”一声吆喝后,底下竟鸦雀无声。 “昨日夜里,有人偷了后营寨厨房里给东区守夜的两名兄弟留的宵夜,还打昏了厨房里烧火的姑姑。更可恶的是,这个人还偷走了给本王准备的羊奶糕。今日若不将这贼人揪出来,岂不是要让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南国人欺到头上去!” 说话的人是负责带头押解我们这批俘虏的头目,阿骨打的第六子,汉名叫完颜宗隽,本名讹鲁观。 我和赵椅同时一惊,顿时后背被惊汗浸湿,做贼心虚,心脏狂跳不止。 不对。 羊奶糕?我转脸仰头紧张地看着赵椅,想从他的眼神中询问处答案。赵椅何时,还拿了羊奶糕? 显然赵椅并不知情,向我微微地摇了摇头。难道,偷糕的人另有其人? 赵椅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盯着前方,手心却已沁出连连的手汗。 “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己上来主动承认,否则,若是被我们的人查出来,定要严惩!”讹鲁观说。 我上前一步,想替赵椅揽下这个罪名,毕竟事情也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就这样置他于不顾。 赵椅拉住我的手,使我死死不能动弹,他示意我不要冲动,先观察片刻。 昨晚,赵椅只偷来两个馒头和一碟春卷,皆已下了我们三人的肚子,和福帝姬她再怎么怨恨我,倒也不会傻到去害他的亲弟弟受连累。要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搜身,尽管搜他便是! 女真人开始对下面的每一个俘虏进行逐一排查,遇到一些漂亮的女子,便忍不住色心贼胆,借着搜身的名义上下其手,惹得人丛中惊慌嘈杂一片。 搜完了婢子和民妇一无所获,他们便向我们这车皇子帝姬的队伍走来。 和福帝姬此时正遭受一个金兵的调戏,忍不住破口大骂,却被那金人重重的扇了一个耳光,宁福呢,除了哭,我还真没见过她做过什么其他的事情。 搜完了赵椅,他们开始搜我的身。我是个小孩,被他们推来推去的转了好几个圈子,站不稳脚跟,“哎呦!”一声,我摔了个大跟头。 搜什么搜,早就到了本姑娘的肚子里啦!我还在安安自喜,却突然有一个金兵扯着我就往前走:“报告大王,搜出来了!” 我一惊,被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会?昨夜明明,都已经吃干净了…… 我见那金兵从我袖袋里掏出几块乳白色的羊奶糕,心底突然有一块巨石堵住了呼吸。 赵椅惊愕地看着我,一面喊着“不可能”,一面跟着那个把我拉得踉踉跄跄的金兵冲出了人群到了讹鲁观面前。 首领讹鲁观有些探究玩味地蹲下身子看着我,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回禀大王,此乃罪臣赵佶之女,纯福帝姬赵金玲。” “赵佶那老东西还有这么小的女儿。”讹鲁观冲着我笑了笑,突然仰面哈哈大笑,“宋国的一个堂堂帝姬,竟会做出偷窃这种无比龌龊的事情来。” 我毫不示弱,怒气冲冲地辩驳道:“我没有偷!羊奶糕不是我拿的!” “东西明明就在你的袖袋里,份量多得你吃不完,舍不得扔,便藏于身上想待到下顿再吃,却不想竟被我们给发现了!”讹鲁观站起来,用他高大的身材俯视着我,使我徒增了一分惧意。 “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袖袋里!”我一时词穷脑热,竟被逼得红了眼眶。 “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把我们金营当成了什么地方!”讹鲁观露出了他的凶狠之色,对手下说道:“将此女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赵椅大惊,连忙冲上去恳求讹鲁观:“大王,请你放过纯福吧,东西是我偷的,不关她的事!二十军棍,她这么小的孩子,会死的!” 我见赵椅突然过来,连忙斥退他:“赵椅,此事与你无关,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讹鲁观却不为之动容,挥了挥手,我便被两个金兵带了下去。 第十五章 受重伤 我被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究竟这羊奶糕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袖袋中,是什么时间什么人放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如若不是这块羊奶糕,单凭两个已经吃到肚子里的馒头,我又怎么会遭这趟罪? “一!” 还来不及容我细想,第一棍便重重地挨在了我的身上,痛得我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险些昏过去。 “二!” 我咬紧了嘴唇,强忍住将要垮台的眼泪,攥紧了拳头。 隐约中,我听见两个在一旁扫地的婆婆嘀咕道:“这么小的丫头,这几棍子打下去,哪里还有命活呀……” “三!” “啊——”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忍不住吃痛地惨叫出来,我开始害怕,但我一动也动不了,紧接着,下一棍又猛然捶打下来。 后背和屁股火辣辣的疼,我似乎听见了皮肤裂开的声音。心里酸得想要掉眼泪,我好想念曾经在皇宫里的日子,想念温柔慈爱的娘亲,想念唠唠叨叨的绎心姑姑…… 娘亲,你可看到女儿如今被人欺负了? 娘亲,玲儿好想你…… 玲儿或许马上就能来陪你了…… “十八,十九……”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抽搐了两下身子,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二十!” “哗!”我被突然的一桶冰扎扎的冷水浇醒,凉水呛得我呼吸困难,引得我猛然咳嗽,胸口一热,竟逼出一口鲜血。 我半眯着双眼,痛苦地躺在地上嘤嘤地抽泣,开裂的后背与地面接触,疼得我几乎要窒息。地狱之苦,不过如此。 “你们这些亡国奴给我听好了,如若以后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发生,只会比这个更惨!”讹鲁观指着我对宋人说道。 金兵和讹鲁观散去后,仍有一圈又一圈的老少妇孺围着我议论纷纷。 “可怜的,好歹也是个帝姬呀,年纪又这么小,这么一折腾,不死也丢半条命。” “不过是偷了几口吃的,他们不给我们发粮食,我们大人都难熬,更何况是个孩子呢……” “快别说了,小心掉脑袋。” “纯福!——”突然,赵椅从人群中挤出来,慌忙跑到我跟前,“这帮金狗,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他一面替我擦干脸上的水迹和血迹,一边惊慌失措地将我托起来,牵扯到了我背上和臀部的伤痕,我痛得紧闭双眼,挤出了两颗饱胀的眼泪。 “椅子……”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不可闻,视线中,三个赵椅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了。 “纯福,你怎么样,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 “叫我金玲吧。”我轻轻地说。 经过这场打,我才真真正正地懂得,我早已不是什么纯福帝姬了。大宋帝姬的命,比馒头还贱。 “金玲,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回去包扎。” ***** 回到车上之后,车子又启程了。牛车上的人众多,时不时地会有人挤到碰到我的伤口。赵椅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替我求来伤药,那些太医又不在我们这批队伍里,很快,我的伤口开始恶化了。 被冷水激过,又没有衣服更换,寒风吹进车里,我冻得浑身发抖。 “冷,好冷……”头部像千斤重的大石头,昏昏沉沉还痛得厉害,我迷糊中睁不开眼睛,只有浅浅的意识在不断提醒自己身上的阵阵痛楚。 血迹还未来得及清理掉,我便又喷出一口浓血,赵椅手忙脚乱,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和福帝姬拉了一把赵椅说道:“她这个样子一定活不成了,你快撒了手别管了吧,眼见要开春了,万一被她传染上了什么毛病,不光是你,这一车人都得遭殃!” “金玲她是冤枉的,阿姐应该最清楚!明明东西是我偷的,可遭罪的却是她!”赵椅甩开赵金珠的手反驳道。 赵金珠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赵椅:“好你个赵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羊奶糕是我偷的?” “弟弟并无此意,姐姐误会了。弟弟只是说,那日给姐姐的馒头,是金玲留给阿姐的。” 宁福帝姬悄声走到我跟前,含着泪心疼地对赵椅说:“天见可怜的这孩子,让我帮你照顾她罢。” 赵椅有些疑惑地看着赵串珠,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串珠说道:“我是她的姐姐,你也是她哥哥,你这般照顾她,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到她这幅可怜的模样又岂能坐视不管呢?” 赵椅闻言,便默默给赵串珠腾了个位置,拿着碗向我嘴里送了一口水。我突然睁开干涩的眼睛问赵椅:“椅子,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赵椅替我擦了擦头上渗出的冷汗,“别怕。会好的。” 几日后,我的意识陷入了重度的昏迷。我的体温高热不止,嘴里一直喊着冷,身体却烫得像个火炉,我想到那日在宫里落水后发烧了三天三夜,不,就现在的痛苦来说,之前的风寒根本不算什么。 “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有的活路?” “早点去罢,也免得遭这罪了。” 是啊,家国既丧,娘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活着,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不如归去。 朦胧中,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我名字。 赵金玲,你不能死。 你是赵金玲,你是大宋的公主,你是纯福帝姬。 你要好好活下去! 你的命是你的娘给的,你要活着! 牛车在行驶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陡然睁开了双目,强烈的光线刺激到了我的眼睛,逼得我急忙微微闭上。 “金玲,你终于醒了!”赵椅熬红了眼睛,喜出望外地扶着我的胳膊说道。 我环顾了四周,见赵串珠趴在我身边睡着了,一脸疑惑地看向赵椅。 赵椅说道:“多亏了串珠姐姐,她这几日一直与我轮番照顾你,她累了一宿,现在大概是睡着了。” 我看着熟睡的赵串珠,她的脸上透着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睡。瞬间,我对这个只会哭的姐姐心存了万分的感激,瞬间好感倍增。 赵椅将我扶着坐起来,问道:“烧已退了,身上哪里可还难受?” 第十六章 姐妹战 我仿佛没有听见赵椅问我的话,只是心里一酸,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 “椅子,那个羊奶糕不是我偷的,我没有放在袖袋里。” 赵椅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道:“我知道。好妹妹,别哭了。” 我浑身疼痛,只动了两下,伤口便撕裂一般地痛苦难过,却不想再害得别人担心,把喊痛声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看来我赵金玲就是个命大的硬骨头,再大的灾,也就这么被我扛过来了。 几日后伤势渐渐好转起来,我的思绪也渐渐清晰,回想起来前几日我因在身上被搜出无端出现的羊奶糕而挨了二十军棍,心中不免一阵窝火。 可我仍然心有疑问,这种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羊奶糕,究竟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袖中?越想越可疑,难道,是和福帝姬怕弟弟偷食物被发现,因此才去又偷了那羊奶糕,自己先吃了三块,剩下的一块便藏于我身上,想嫁祸于我? 可那日我亲眼见她将一整个大馒头吃了个干净,以她一个小女子的饭量,吃三个羊奶糕已经是饱了,又岂能再吃得下一个那样的大的馒头? 越想越纳闷,除非,那三块羊奶糕当时被她藏在了别处。 可如今时隔多日,这三块藏际可疑的羊奶糕,必定也是“死无对证”了。 不能想吃的,越想越饿,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被饿得气若游丝,绵软无力,那些没有身份地位的民妇民女,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也走不动,反而遭到金人不断的鞭笞。更有年事已高的老妪老汉,双腿一软,便倒在地上呻吟,有的,则是一命呜呼了。 牛车一路行过去,路旁尽是前面的批次丢下的堆积成山的尸骸,待我们这批过去,尸体便又摞得高了一层,我也常常会想,这些死人堆里会不会有一个是娘亲…… 眼见我们已经离开了汴京近千里的路程,明日将抵达燕山,队伍会在那里接头调养休息,如此我便有机会去前面的队伍里寻人,看看能否寻到娘亲和绎心。 这时,牛车遇到下坡路被大山石磕碰了一下,宁福帝姬一个不稳,将脑袋磕到了和福帝姬的侧脸上,痛得赵金珠“哎呦”一声大呼,随即一手扶着脸颊一手指着她气恼地说:“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你这是要磕死我呀!” 宁福帝姬连连向她赔不是,“是姐姐不好,没注意碰疼了妹妹,姐姐向你赔不是了。” “谁是你妹妹!你不过是崔妃那个奴婢生的贱种!” 我见赵金珠实在是欺人太甚,便过去说道:“金珠姐姐,你别太过分了,串珠姐姐已向你赔了不是,你何必出口伤人、恶语相加?” 赵金珠见我也过来凑热闹,不免火上加火,“真是个命硬的,被打成那样了还能活过来,我看你就是灾星转世!克死了你娘,现在要来克我家椅儿!” “赵金珠,我刚才是敬你是与我同父异母才叫你一声姐姐,你要看清楚现在的形势,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懂得国家兴亡的道理,如今我们皆沦为阶下囚,你凭什么说别人是贱种!” “你!” 我寸步不让道:“那日我挨打,就因为我袖中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块羊奶糕,你说,这羊奶糕是不是你藏于我袖中的!” “你胡说八道!”赵金珠瞪圆了眼睛,一脸的气愤,“我怎么会无聊到想去害你?” “你对我心存不满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念你是我姐姐,又年长我八岁,我不该与你辩驳。只是日后,你若再欺人太甚,我赵金玲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说罢,我拉着赵串珠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东西不是我放的!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赵金珠在后面叫喊着,我却装聋作哑,不再理会她。 随即来了个金兵,对着大声叫喊的赵金珠训斥了两句,赵金珠也只好作罢,也坐下来闭上眼睛,好保存体力。 我刚闭了会眼睛凝神歇息,肚子就又不争气地咕咕响起来,心里饿得发慌,怎么却也睡不着,于是我便和身边的宁福帝姬拉拉话,好分散一下注意力。 “串珠姐姐,为何和福帝姬那般厌恶你我?每次听她口中说是崔娘娘害死了她的母妃,此事可当真?” 赵串珠眸子里神色忽然一边,苦笑着对我说:“好妹妹,你可相信她所说的?” “不,金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原来在宫里的时候除了她无人敢提起,因此在我出生前的那几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大知晓,姐姐可愿此时讲给我听听?” “说来也无妨。”赵串珠低下头垂下了眼睫,“宣和三年,也就是在你出生的三年前,当时和福帝姬的母妃刘娘娘还不叫明节皇后,而是父皇最宠爱的安妃。” “安妃曾经是我娘的主子,当年随她一起进宫,后来无意中蒙获父皇的青睐,连连晋升了多级,倒也因为生了我,又获封为崔妃,比安妃娘娘低一个品阶。” “因为我娘是她娘宫里的婢子出身,所以住在安妃的偏殿中,平日里没少受她们娘儿俩的气。” “哪知那年安妃突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竟然薨逝了。父皇悲痛欲绝,追封安妃为明节皇后,当天,宫里所有的人都在为她伤心,可独独我与母亲却面无悲伤。” “母亲是真的哭不出来,父皇见状,竟勃然大怒,碰巧不知是何人在母亲枕头下面搜出了诅咒安妃娘娘的小木人,父皇当即将母亲贬为庶人,一月之后,母亲便被暗中了结了。” 宁福帝姬忽然半眯着双眼,略有迟疑地继续说道:“当时,你娘和绎心都是照顾我娘的贴身婢子。” “你娘命好,被父皇相中,后来便生下了你。如此一来,金珠便一直记恨你我,父皇又袒护她,而她毕竟也是我妹妹,我又能如何呢。” 听了宁福帝姬的这一番话,我顿时对她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情。 第十七章 美人泪 四月初三,在探知河北的宋兵和流寇已经离开之后,押解宋俘的各批队伍争先恐后地向河岸奔去。当天傍晚,他们来到黄河岸边,次日,渡过黄河到达北岸。 四月初四,朱皇后和洵德帝姬等人这两批宋俘渡过了黄河,金军万户盖天大王完颜赛里{1}已在北岸早早迎侯多时。 毫无例外地,多名女眷成为赛里的妾侍,其中不乏还有贵为太后的韦妃和柔福帝姬赵多富。 四月十一日中午,宋俘一行经过真定。真定守将设宴为设野马和斜保接风。 酒酣耳热之时,金军金将左右簇拥着从宋国搜刮掠夺来的美女佳人,畅谈兴国安邦之志。 忽然,完颜斜保眯着醉眼搂着怀里的妾侍惠福帝姬赵珠珠说道:“听闻南国女人擅长歌咏弹唱,尤以朱氏姐妹为最,今日众将群宴,不如我们借此良宵,听一曲美人弹唱以助兴,不知各位将士意下如何?” 朱慎妃朱凤英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完颜斜保,只听宴会上众人高呼叫好,逼得她不知所措,,气急到:“无耻!我贵为王妃,我姐姐贵为皇后,岂能给你们这帮蛮人弹唱说咏?” “母后救命——”朱皇后蓦然转身,见女儿柔嘉公主的小脖子上被一名金人架上了利刃,大惊失色,泪液夺目而出,癫狂道:“放开我的女儿,不要伤害她!” “母后……母后……” 完颜斜保起身走下来,“二位娘娘,你们唱也不唱?” 朱后憋住了眼泪,攥紧拳头,怒骂一声:“无耻!” 说罢,朱后抚琴,朱王妃吟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 青衫泪湿。 ***** 次日,设野马醉酒,斜保亦病,一日未行。后遭大雨,未行。风停雨歇后,一干人离开了真定,前往燕山的金营。 金国设野马大将军营寨。 “将军,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可否恩准?”王昌远进入帐内,对设野马躬身说道。 设野马见来者是王昌远,当即招呼侍从备置酒席,边招呼边拍着胸脯说道:“成棣{2}老弟,当年令尊的救命之恩我无以相报,老弟有什么事情,我设野马必将竭力相助,老弟但讲无妨。” “也并无要事。”王昌远笑着撩起衣摆坐下,“成棣有位朋友在讹鲁观大王的队伍中,成棣此次前来想是要告个假,前去寻访那位友人,怕是要耽误上几日,还望将军恩准。” “这有何难。”设野马回过味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昌远,说:“不过究竟是何人,能让成棣不辞劳苦前去探望,难不成,是哪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将军说笑了。”王昌远自饮自斟了一壶酒,“只是个寻常的朋友,成棣去去便来。” 设野马道:“自然可以。待到我们晚上到了燕山{3}扎脚的地方,你做完了手里的事,便去忙你的吧!” “谢将军!” ***** 累月的奔波劳碌,洵德帝姬和朱皇后这批重点押运的皇室女眷们都瘦削憔悴了许多,山路崎岖难行,她们只得下车步行,时间久了,缠过足的小脚都磨出了血泡。 洵德帝姬一跛一跛地跟在队伍中间,想着自己怀胎五月的孩子、与自己情投意合的丈夫,都惨遭设野马毒手,心下仍是抑郁难平,悲痛不已。 正走着,遇到峰回路转,又是天阴雨湿山路滑,一个不留神,她便向山崖下坠去。 “啊——” “帝姬当心!”设野马一把拉住赵富金纤细的手腕,死死地用力紧握着不撒手。 崖底是一眼望不尽的万丈深渊,赵富金立刻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抽搐。 “帝姬别怕,不要慌张,我这便拉你上来!”设野马蓄了力气,作势要将赵富金拉上来。 赵富金泪流满面,挣扎道:“你放手,你让我去死罢,我死了也不要你这个畜生救我!” 这个金国的男人,让她国破家亡,杀了她心爱的丈夫,又害的她堕胎痛失爱子,如此深仇大恨,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禽兽替她捡来的命! 这条命,她不想要了。 她奋力用另一只手掰动设野马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两条腿扑腾着增大了设野马的负重,可她力气太小,不论如何使劲,也掰不开设野马的手。 情急之下,赵富金用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戳进了设野马的皮肉,霎时间,设野马疼得“嗷”的一声叫起,手上几处受伤之处立即渗出了血珠,他气得暴动异常,却仍没有撒手,愤愤道:“女人,你不要自寻死路!” “我不想活了!你就让我死个痛快罢!”赵富金哭得梨花带雨,更衬得那张绝世的容颜有万般的挠人心绪,有那么一刻,设野马看到这个几乎发狂的女人,似乎是爱上了她。 “我设野马说过,你迟早会是我的女人!我不会就这么让你死的!” 设野马身边的贴身侍卫班布{4}劝道:“将军,这个女人已无生念,您快松手吧,这里危险,快点离开吧!” “你知道屁!” 赵富金仍不断扑腾着双腿,想要挣脱被拉住的手腕,哀哀道:“你就让我死了吧!” 突然崖上的山石松动,紧接着,设野马忽地失去牵制力同洵德帝姬一道坠下悬崖。 “愚蠢的女人!”设野马咒骂道,耳边传来班布等人的惊呼:“将军!将军!” 注释: {1}完颜赛里:亦作完颜宗贤,女真名为阿鲁,金国宗室,习不失之孙,宋人号为“盖天大王”。为人果敢刚勇,精于驰射。少从军灭辽伐宋,累立功勋。 {2}成棣:即王昌远,又名王成棣,金国通事,《青宫绎语》的作者,其父王宗沔是名医官。 {3}燕山:中国北部著名山脉之一。战略要地。山势陡峭,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北缓南陡,沟谷狭窄,地表破碎,雨裂冲沟众多。西起白河,东至山海关,高差大,为南北交通孔道。在军事战争中,常常是兵家必争之地。 {4}班布:虚构人物,为设野马近身亲信,能文善武。 第十八章 找吃的 设野马抓住了赵富金柔软细腻的手指,有那么一刻,他坚硬了多年的心被这个倔强倨傲的女人融化了。他紧紧抱住她的腰,和她一起飞速地坠落…… “将军!” “将军……”上面的人不断地喊着设野马,可是过去了许久,也没有回应。 班布转身抱拳对身后的王昌远说:“王大人,将军现下生死不明,我必须得下去救他,班布此去不知能否顺利归来,军中之事,就全权拜托大人了!” “你且放心去寻找将军,王某定将队伍安全带到上京!”说罢,那班布便顺着山势持剑而去。 这一下子,设野马带领的第二批宋俘中少了个将军,就连副将也因寻将军不知去向,王昌远一下子成了这批金营里地位最高的人,虽说是个文官,那些金兵却也只能听由他的差遣了。 他当即下令开仓放粮,将白面、粟米和干粮适量分发给早已饿得眼冒金星的宋国俘虏,虽然招致众多金兵的不满,却因为他现在掌握军权,也只好从命了。 女眷们对这个金国来的通事瞬间感激涕零,纷纷称其为“王善人”,有了粮食,她们便过上了几日稍稍舒坦的日子。 只是那个孩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王昌远用手指摩挲着那枚金光闪闪的金铃宫绦,铃铛微微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小女孩的笑声一样干净欢快。 可是,他好像从未见过她的笑。 他环顾了四周,见到处都是屋庐俱烬,尸骸腐朽,白骨累累,不免低头叹息。本来终于向设野马告了假想回头去寻她,哪知天违人愿,他视如兄长的设野马将军不幸坠崖,军队里的事便一下子都落到了他的手上,再想去寻那个可怜的叫做金玲的孩子,必是遥遥无期了。 ***** 我半眯着眼睛轻轻地吐着气,心里思索着。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活活饿死的。我们现在,是每三日每人发一个馒头,仅仅能够保证我们在短时间内不被立刻饿死,但其实车上的每一个人,都熬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但凡是车停下来的时候,胆子大的总是疯了般地去争抢那些横在路上的不知是谁的腐烂的尸体,饥荒已经成为一种恐怖的魔咒,蔓延在我们整个第四批宋俘营,逼得太多的人红了眼,啃食尸肉,甚至自相残杀。 我赵金玲绝不能被这么饿死。 我陡然睁开微阖的双目。 第十九章 刘小姐 我们难得吃了一顿无比畅怀的饱饭,可那些也不过是粗面馒头和少的不见几粒米的米汤,对于一个多月没能吃一顿人饭的皇子帝姬们来说,这些不再是残渣剩饭,而是无与伦比的山珍海味。 吃饱之后,我们都学会了在袖袋里藏上一个未吃完的馒头,我们甚至开始渐渐学会如何将分到的舂米和腌菜做成美味可口的咸稀饭,像队伍中那些来自民间的穷苦人家的女子一样。 我们的车队进行了重新的分配,每辆车中一半的皇族一半的民女共乘,贵族坐在中间,而民女则要受着寒风坐在四周替皇族宗室们遮风挡雨。 因为肚子被填的满满的,我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生性好动,有了力气之后便实在不能忍受长路漫漫的百无聊赖,便忍不住在赵椅边上不停地蠕动,一分一秒也不能消停。 “臭金玲,你是属猴的吗?”赵椅终于忍不住了,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我吃痛道:“不要拍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别乱动,安静点坐好。” “不行,不动会很难受!” 赵椅沉默了半晌,忽然用古怪的语气对我说:“金玲,下次别再这样冒险了。”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故意纵火又冒死救人的事,却不想再被他提起,我看了看赵椅的脸色因为吃饱了饭变得红润起来,便装傻充愣道:“我只是动两下,又不是犯法,金人不会打我的。” 果然,我听到赵椅重重的叹息声。 我身后的一名约莫十二岁的女子突然将脖子伸到前面,问我道:“殿下可是那位立了功让讹鲁观给我们发粮的纯福帝姬?” 我扭头一看,女子虽蓬头垢面,却仍然掩盖不了其清俊的面容,杏目微张,黛眉长敛,眉宇间倒是透着一股读书气来,我好奇,便问道:“我的确是纯福。姐姐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殿下这么说可真是折煞了民女,民女是太医院院卿刘庇之女刘菀青,车行不便,就在此见过帝姬了。”说罢,她向我低了低腰身。 “你是刘院卿的千金?”我惊喜道,“怪不得见姐姐气质不凡不似民间普通女子,原来是出自医药世家。” “说来惭愧。上次听闻帝姬身受重责,险些丧命,而我本来识得附近有几味草药,可治外伤,我却在后面的车队中,也寻不见帝姬。” 我挥挥手,“罢了,如今我已大好,现沦为阶下囚,怕是我前世作孽太多,老天还不甘愿让我这么快便去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刘菀青竟大胆捏了捏我的脸颊,像是把我当做了自家的小妹,虽然我承认我自己有四岁,但我从不觉得我的智商只有四岁。我甚至觉得,在这一个多月之间,我仿佛老了十岁。 我颇有玩味地佯装发怒地逗她,“大胆,敢捏本帝姬的脸颊,刘氏,你可知罪?” 没想到她倒挺配合我的装模作样,向我深深一拜,“民女知错了,帝姬饶了我罢!” 我和她都忍不住笑起来,但过了不多时,我的眼睛又黯淡下来。 如今这世道,金人饶了我已是万幸,我还有什么资格饶了谁呢。 “这位殿下是?”刘菀青看向赵椅,我熟络地在赵椅的脸上摸溜了两把,搂着他的脖子着抢答道:“这是我弟弟赵椅子!” “金玲,又胡闹。” 刘菀青仔细打量了赵椅一番,笑道:“原来是嘉国公殿下,有礼了。” 赵椅显然被我刚刚那番闹得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后脑勺说道:“都到了这步田地,刘家小姐不必再拘礼了,玲妹还小不懂事,适才让刘家小姐见笑了。” 我偷偷向赵椅吐舌扮了个鬼脸。 ***** 悬崖峭壁下。 设野马一手攀着生长在岩石边上的藤蔓,一手死死护住赵富金的腰,正贴着岩壁一步一步地向下面的陆地上靠近。 他望着怀里早已吓得昏厥了的美人,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和不盈一握的纤腰,他突然有点自责,全是他的麻痹大意让她受饿受苦了这么多天。 着陆后,他将赵富金抱在怀里,盯着她傻愣愣地出神。真好。 他不在意她嫁过人,也不在意她怀过孩子,更不在意她是否恨他,他的爱,是占有,对这种让他怦然心动的美色的一种占有,他想得到的,就一定是他的。 赵富金缓缓睁开双眼,见设野马正出神地盯着她看,不禁恼羞成怒,挣脱开之后跳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杀了我夫,又使我痛失孩儿,如今我已无生念,你究竟还想怎样!” “我要娶你。”设野马淡淡地说。 “我是不会嫁给你这个畜生的!”说罢,赵富金竟又往悬崖边靠去,这一次,她不再胆怯,而是鼓足了勇气准备往下一跃,却被设野马一把拉过来死死地钳制在怀里。设野马低低地在赵富金的耳畔说道:“我知道你似乎还有个亲弟弟叫信王赵榛……” 赵富金瞪大了双眼转脸惊恐而愤恨地看着他,“榛儿……你不要伤害他!” “如今人已经在我们手上,富金美人若识趣,我自然不会动他一分一毫。” 赵富金突然镇定了下来,挣开设野马的手臂,向后退了两部,垂下眼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突然苦涩地笑了一笑,蹲在地上抱住了头。“我真是造了孽啊。” “——将军!” “将军,谢天谢地,您终于让属下找到了。属下来迟,请将军责罚!”班布跑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 设野马望了望暗沉的天色,摇了摇头说:“罢了,山上路滑,夜色恐怕更加难行,先在此挨过今晚,明早我们赶快追上队伍,好早日抵达燕山府吧。” “是。” 设野马掏出身上携带的酒壶,仰天灌了一口酒,用手揩了揩嘴上的酒水,将酒壶递给了蜷缩在一旁的赵富金:“夜里天凉,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赵富金犹豫了半晌,接过了酒壶,烈酒入喉,辣得她眼泪直流,咳嗽连连。 “扫兴,南国的女人,怎么连酒都不会喝!”设野马夺回酒壶,倒自己喝了个干净。 饮罢,他便仰面朝天呼呼大睡过去了。 赵富金却是彻夜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