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有因缘 汴洲城 如意馆中,一男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左手拎着个酒葫芦一边往嘴里倒,右手一边接着嘴边漏下的酒,吮两口了就在身上抹一抹。 衣衫虽不甚整齐,细看还算是干净。店小二似是认识,也不招待也不撵人,竟是任由他东倒西歪的走了进来。 这男子走路也不看人,顺了张桌子就在长凳上瘫下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围的食客仿佛也都认识他,从他进门便开始吃吃的笑,也无一人作嫌恶状。众人一边笑一边顺着男子倒下的桌边往上看,待看到此桌上所坐着的红衣女子后,皆止了笑。 柳眉明眸,肤若凝脂,一袭红衣衬的女子肤色雪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嫩的沁水。 一头青丝顺着一只白玉簪牢牢的挽在脑后直垂向腰间,随着动作摇曳,如水中涟漪般荡的人心头发痒。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得不盈一握。 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白的似雪,红的若火。 这是何等摄人心魄的美貌。 此刻女子随意的靠在桌边,十指芊芊,捻着一双筷子将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送入口中,举手投足间,竟是看呆了众人。 美人啊美人,乃是人间极品中的极品美人。待回过神,众人皆在心中默默赞叹。有此等美貌便可下酒,还要这琳琅满目的饭菜做什么。 “极品美人”似是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吃了几口菜复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后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满意,随即拢了拢衣袖,对着众人嫣然一笑,醉倒了一片痴汉。 然后站起身 抬脚踹翻了凳子上已呼呼大睡的男子。 众人:...................... 红衣女子满意的拍了拍手,坐下捻起筷子继续吃菜。 又恢复到了之前安安静静的美人形象。却不知众人皆已心碎,都默默在心里淌泪。佳人虽美,然实在太过野蛮了。果然世间万物不能周全,老天无眼啊。 被踹醒的男子第一时间摸了下手边的酒葫芦,尔后才挣扎着爬了起来,然不似先前那般无状,规规矩矩的坐回了桌边,却是神态怏怏,似醒非醒。 “我要的消息呢?”红衣女子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我要的东西呢?”男子瞥了眼女子,打了个哈欠,自来熟的拿了酒盏倒酒喝。 红衣女子得意的笑了下,翻手从腰间掏出了个淡绿色的珠子,在男子面前晃了晃。 珠子一现,男子瞬间眼眸发亮,又看了眼面前邪邪笑着的人儿,叹了口气,凑上去窃窃私语了几句。 听罢,红衣女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倒也说话算数,将手中的珠子往男子怀中一抛,又随手往桌上丢了枚银子,站起身便准备离开。 “哟,我说酒疯子,真看不出来你还艳福不浅呐,这打探消息的本事什么时候教教我们呀,也叫我们试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乐趣呀” 红衣女子听了这话,止了动作,转身似笑非笑的看向言语轻佻的男子。 说话之人乃是周家商铺的大少爷周丙生,家中经营绸缎锦绣,虽不是巨富,家底仍是不错。常招摇过市,调戏良家妇女。 周丙生早先为红衣女子美貌所摄,正牵肠挂肚,见她身边并无丫鬟跟随,私以为定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后又瞧见她踹人下凳,和酒疯子这等人物关系亲密,交头接耳。 想着这般美貌,行为大胆,不是哪家歌坊的歌妓便是哪家青楼新进的姑娘,总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见美人要走,色上心头,便出言调侃两句。自己身着华服,美人要是有意,他也能顺水推舟带回去做个小妾。 此刻周丙生见美人转头看着他,亦抬眼望去,四目相交,正正对上一双盈盈的剪水秋瞳,比方才自己偷偷打量还要美上三分,竟一时恍惚,忘了反应。 同桌之人见他看的失态,忙咳了声,拍马屁道: “你堂堂周家大少爷,配的定是教养得当的大家闺秀,哪是什么莺莺燕燕的教坊歌女能随意招惹的,别人不来探听你便罢,你何至于去探听别人” 周大少爷方才缓过神,喝了口茶,又皱了皱眉头,暗自恼怒今天陪桌之人怎这般不会说话,捧他虽要紧,可也不能把美人身份做的太低,这大庭广众之下,要是美人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反不肯跟他就坏了。 正要开口装装正经,给美人一个台阶下,就见美人风情万种的走了过来。 众人虽觉红衣女子踹人之举有些粗鲁,但更觉周家公子说话太过轻佻,未免有些羞辱人。 有不忿的想充英雄站起来说句话,却见红衣美人袅袅的走到了周家公子面前,千娇百媚的笑了一下,顿时百花齐开,勾的周少爷一干人等一时间魂不守舍,美人复又掏出了一块手绢,扬手便丢在了周少爷怀中。随即旋身离开了。 众人以为手绢内必有玄机,纷纷感叹又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随各自喝茶饮酒,不再关注。 倒是周少爷及一帮跟班,皆被勾的五迷三道,等回过神再追出去时,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回神想找酒疯子打听之时,竟也人走桌空。 美人无踪,唯留下一方干干净净无一字的手帕,异香扑鼻。 第二章 无端恶臭 和风习习,阳光灿烂 汴洲城连着几日都是晴空万丈的好天气,然而城内百姓的心情却并不能如天气这般阳光明媚。 细细说来,却是出了件大事情。 一月之前,城主大人家的小公子生病了。请了大夫速速瞧过后,也只说是偶感了点风寒。 因小公子年幼,且生来孱弱,需比常人多多将养几日,便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即是多养几日,常人家的孩子五日便好,城主家的小公子病情却是反反复复,生生拖了一月有余。 乃至近日,不说下床玩耍,连正常饮食也不能了。城主请遍汴洲城内大大小小的大夫,汤汤水水灌了不少,竟是一点起色都不见。 眼见着小公子就要不行了。 城主大人走投无路,只能在城内张榜求医,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治好城主家的小公子,重金酬谢,自是不在话下。 许是公子病重,城主家的下人也乱了手脚,在城东贴了一张榜,城西又贴了张榜。 巧的是,两日不到,两张榜同时被揭下。 更巧的是,揭榜竟都是道士,还出自两个不同的道观。 一位自称武岳山迦德道观虚阳真人座下弟子,为寻真问道云游在外,道号长听。 一位却不愿透露自己师从何处,只道云游此处,因略通医理,见公子病症难缠,愿以平生医术,姑且一试。道号景元。 皆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然城主大人转念一想自己家里出气多进气少的儿子,咬咬牙,便吩咐下人速去将两位道长请进来。 片刻功夫,人便到了。 城主理了理衣服,不等两位道长进门,巴巴的引了上去。 本以为道长都是仙风道骨的老头子,却没想到长听和景元两位道长皆十分年轻。 只是长听道长更为俊美,且似是十分和善,从揭榜到进府,一路皆是笑眯眯的。 相比之下景元道长五官端正,却一脸冷漠,揭榜进府一气呵成,多的话一句不说,持着榜往那一站,通身都溢着正气。 怎都似不大靠谱的样子,管家看了看两位年轻道长,默默的在心里为小公子捏了把汗。 城主上前拱手作了个礼,说道: “两位道长远道而来,本应好生款待,然小儿病情十分危急,现下怠慢之处望两位道长多多担待” 长听忙上前虚扶一下,说道: “事有轻重缓急,我等皆是为了贵府公子急症而来,自是不会在乎此等小事,城主大人无须多礼”复侧身看了眼景元道长征求意见。 未曾想景元道长却并不关注城主,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似要把他身上盯出个窟窿一般。 景元容貌虽逊色长听一分,一双眼却如乌木般幽深,瞳孔黑白分明,宛若两柄利剑,极其锋利。 当下两人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盯的长听一时背上竟冒起了冷汗。 这正牌道长看起来不太好惹呀。长听以衣袖抹了把虚汗,又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面孔。 对着城主说道: “公子病情要紧,暂且舍弃虚礼,带我们去看看罢” 城主连连称是,侧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遂带路往公子所住院子走去。 汴州城土地肥沃,风水极佳,又赶上近年来风调雨顺,城内百姓大多过的十分滋润。 城主家自然更为富饶。 饶是长听这般见过世面的,也觉得城主府实在是太大了。一行人七绕八转的走了许久,才到了小公子所住院子。 长听抬眼一看,偌大的圆形拱门正中间悬了方金光闪闪的宝镜。 城主见他看着宝镜不说话,便主动上前解释道: “这是小儿年幼时从道观里求来的宝物,唤作显形镜。赐镜观主曾说过,若将这镜悬于门上,能护得邪祟不近小儿之身。”见长听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带头进了院子。 长听侧身看了眼依旧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景元,笑了笑,亦抬脚跨过了院门。方才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了开来。 好臭 一进房门长听便闻到了一股恶臭,顿时以袖掩鼻,他天生嗅觉灵敏,此刻胃里一阵翻腾。 身边的景元道长不似他反应大,此刻却也皱了皱眉头。 奇怪的是,城主等一行人却似乎习惯了这股味道,上至城主下至随行的管家丫鬟,皆无一人表现出不适。 城主转身对着两人作了个手势,说道: “烦请两位道长上前看看小儿” 长听难忍恶臭,顺手给自己塞了颗清心丸,方才和景元一起走上前查看情况。 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里裹着一个小人儿,约莫是个八九岁的模样,除去眼眶泛青,面部有些苍白,看起来和普通孩童一般无二。 长听摸了摸小公子的额头,触手冰凉,这么热的天气盖着厚重的被子,小公子身上不仅没有汗,反而连正常的温度都没有。 若不是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气息,说是死人也不为过了。 长听又掀开被子,检查了下小公子的全身,也没有腐烂生疮的地方。 可这恶臭是从何而来的。 而且为何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没有受到这股气味的影响。 他转头看了眼景元,方才他检查小公子的功夫,景元亦细细的查看了整个房间。此刻见长听望过来,景元淡淡的摇了摇头。 这就是代表也没有发现妖气了。 长听沉思了下,站起身对城主说道: “我等还需仔细看看小公子,可否请城主大人带着各位先出去片刻。”见城主有些迟疑,长听补了一句:“若是不放心,可在门口守候,要不了多长时间” 城主想了想,方才点头,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景元道长”见着城主等人走了,长听转身看了看沉思中的景元,试探的说:“医术我怕是不如你擅长,不如你也上前看看小公子?” 景元似乎正在沉思什么,头都不抬回了一句: “不看” 长听揉了揉眉头,尽力好脾气的说:“道长不看小公子,为何要揭榜进来。” 景元听罢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听,却并不理会他。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踱步到桌边,用指尖在茶杯里蘸了点茶水。 然后转身走到小公子面前,以手为笔,在小公子的额头画了几道。收手时抚过小公子的鼻尖。 小公子额头所画印记发出淡淡的光,原本虽苍白但看起来仍是正常孩童模样的小公子迅速发了变化。 周身散发出了一股黑气,乌黑的头发瞬间失去光泽,眼眶下陷,露在外面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萎缩乃至腐烂。 腐烂的脸颊手臂上有东西层层蠕动,仔细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生了一层的蛆虫。 腐烂的肉身散发着恶臭,甚至隐隐约约还浮着一层黑气。 恶心至极。 第三章 夜行 “呕” 长听飞奔到窗边吐了个稀里哗啦。 终于明白一直弥漫在房中的这股恶臭是什么了,竟是尸臭。 这小公子哪里是病重,分明是已经死去多时。这炎炎夏日里不能入土为安,还盖着这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竟生生的给捂烂了。 而他,他刚才竟然还摸了这腐尸半天。一念至此,长听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恨此时没有一把刀能给他。 难怪景元这个臭道士刚才不愿意上前查看小公子,想必是自己查看的功夫他已然瞧出了蹊跷。 可恶,实在可恶! 这厢景元已不知从何处掏了块帕子,一边擦手一边缓缓说道: “这小孩已经死去多日,不知被何人施了个障眼法,还掩盖了尸臭,看起来如常人一般。只是普通人闻不到尸臭,你我却闻得到。障眼法低级,所用妖气也轻浅,被浓厚的尸臭味掩盖,若不是方才你探他鼻息时我发现了这个,怕是你我也要被糊弄过去了” 一抬手抛了个物件,长听接过一看,气的差点要背过气去了。 他本是暗地里探听好了消息才揭榜的,方才被尸臭影响,又因未闻到妖气便放松了警惕,心下想着莫非被酒疯子坑了,这小公子并非妖邪作祟而是生了什么疑难杂症,乃自己医术不精未查看出来而已的。 顿时有些心虚,竟没发现这小孩微弱的气息,是鼻子里藏了只蛙鸟伪装出来的。 长听暗道倒霉,却也无可奈何。 只拿茶水冲了冲手,强忍着心中不适继续凑上去瞧尸体。 这一瞧竟也给他瞧出了点蹊跷。 “你看”他指着小公子已腐烂了半边的脑门说:“左边眉尾处是不是有一道伤口” 景元看了看他所指的地方,果真是有一道伤口,约半指长,两侧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因尸身腐烂严重,面部化脓生蛆烂肉混作一团,不仔细还看不出来这处。 “伤口并不整齐,不像是利器所致”长听有点为难,这种情况下不找个仵作来,还真没办法判断出具体是什么东西所致,“你能看出来是什么吗?”他问道。 景元低头深思,半响才答道:“带棱角的石头” 长听沉默。 这道长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蠢的。 长听叹了口气,看来酒疯子并未骗人,这城主家的小公子,果真还是给什么东西害了的。 他虽医术不佳,这捉鬼降妖倒是老本行。唯独谨慎欠缺,思及身边的这位道长,倒是也能互补一番。 只是这小公子着实可怜。年纪小小,死状如此惨烈,若非想查明真相,长听真不忍多看一眼。 现下还是尽快将真相告知城主为好,只是不知城主大人能否承受了。 长听见景元并无异议,遂打开房门,却见等在门外的城主身旁,站了一个年轻男子。 眉眼中和方才看到的小公子有六七分相似。 “长听道长”城主见长听出来,忙领着众人走上前,注意到长听目光落在自己身旁,忙介绍道:“这是长子,名朝埙” 语毕,宋家大公子宋朝埙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长听点了点头,索性将大公子和城主一并请了进去,其他人等皆拦在门外。 ………………… ………………… 小公子病重不治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汴州城。 众人纷纷感慨,果然道士不比医师。这小公子缠绵病榻月余,药石无用,汴州城大大小小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道长又能做什么呢。 这城主大人难禁丧子之痛,怕是要迁怒两位道长了。早知如此,当初何苦要揭榜呢。 然而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是,城主却并未迁怒两位道长。 有人亲眼所见,城主对两位道长礼遇有加,奉上了不少金银,还亲自将两位送出了汴州城。 众人又纷纷感慨,城主大人真是个好城主呀。 皆悼念了一番小公子,复又庆幸,好在大公子身体康健,还能好好宽慰一番城主大人。 是夜 长听自袖中掏出了一个檀木盒子,打开后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捻了一片翠绿的叶子出来。 叶子却不是普通的叶子,薄如蝉翼,还泛着淡淡的绿光。 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茶水,将叶子侵了进去。这绿叶触水即融,瞬间便化入了茶水里。 长听甚是满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下肚,他的周身便发生了变化,整个人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片刻功夫,长听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却空无一物。 很好,成功了。 静静的听了会门外的动静,确保屋外没人后,他才偷偷了开了个门缝,溜了出去。 这隐形只是隐去了身形,常人无法看见他,但实体还是在的。走路说话均得小心翼翼。 听闻宋家大公子宋朝埙与其幼弟感情甚笃。小公子体弱进不了学堂,又极怕生人,于是打小就由长兄亲自教导。 按理说小公子病逝,除开城主外,大公子应是最伤心的人。 可白日里告知他们情况后,城主嚎啕大哭,几欲昏阙,大公子反应却并不是十分的强烈,眼神里除却悲痛外,反而带着一丝尽力压抑着的.........恐惧。 自是被长听纳入眼底。 于是他准备趁着夜色,先去探探这大公子。 掩好房门,一转身,一抬头,长听呆滞了。 景....景元道长。 月明星稀,桂香四溢。 偌大的庭院中,负手而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他抬着头静静的望着桂花树,暖风吹得衣袂翻飞,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莹莹的柔光。冷毅中透露着一丝温柔和孤寂。 和白日里的景元道长,好似...不太一样。 长听还未回过神,这厢景元却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他正庆幸自己隐身了,下一秒却听到景元冷冷的丢下了两个字: “跟上” 第四章 魔怔 夜已深,宋大公子的房间却还隐隐透着亮。 烛光摇曳,昏黄的灯影下,宋朝埙坐在书桌前,低头正一笔一划的认真写着什么。 写完一张似是并不满意,左手一揉便丢在一旁,又继续写下一张。 书桌周围稀稀落落的散着不少纸团。只见他写着写着,提笔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愈抖愈烈,最后索性将笔一扔,趴在了桌前哭了起来。 却是刻意压抑着,似乎并不想让人听见,只发出呜咽声。 此时,长听和景元已溜进了大公子房间,景元亦施术隐了身形,两人正站在一旁看着。 长听有些疑惑,瞧着这大公子的样子,说是悲痛欲绝也不为过了。莫非是自己怀疑错了,白日里他眼里的恐惧,难道只是因为幼弟死相太过可怖? 这边宋朝埙呜咽片刻后,抬起了头,却并不拭去满脸泪水。而是自衣袖中掏出了一方古砚。 含着泪开始细细擦拭。 两人等了许久,却见他只是左右摆弄着砚台,再没有其他动作。 夜里寂静,房间里除了宋朝埙外再没有第二人。 长听不敢随意走动,怕发出声响,只能默默四下打量,心里默默思索。 白日里见这大公子温文尔雅的,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待丫鬟下人也是十分随和,没什么架子。 此刻观其房间布置,墙上挂着字画书法,柜里放着藏书众多,想必读书人的派头,倒也真不是装出来的。 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的弟弟,理应也不该会做出那等残忍的事情来。 或许真是他多想了。 正沉思着 未料这厢宋朝埙却突然发起了狂来。他捶胸顿足,似乎也不怕别人听见声音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了几声。随即又怒吼一声,抬手就将手中砚台对着长听的方向猛的掷了过来。 长听正看得吃惊,见他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砸了过来,一时作不出反应。 眼见着砚台冲着自己满门就过来了,竟傻傻的站在原处不知躲避。 这大公子是能看见他? 长听一念上心头,突然腰间一动,眼前一花,下一刻便坠入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身旁的砚台触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长听倒在景元道长怀中,片刻才回过神来。 千钧一发之际,是景元拉开了他。 心中一动,长听正想开口道谢,景元却捂住了他的嘴巴,对着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宋朝埙。 他抬眼一看,才发现宋朝埙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倒在地上,蜷缩一团,好似疯了般不停的用手抓挠自己双臂,嘴里歇斯底里的喊叫着。 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了。 两人不敢多做停留,迅速离开了。 临走前,景元还顺走了大公子地上的一个纸团。 劫后余生,出了城主府,长听还有些心有余悸。 这大公子应该是并未看见他们,只是一时发狂,凑巧把砚台对着他砸了过来而已。 要不是景元反应快,他脑袋上得被砸多大个疤。 思及至此,正想道个谢。却见身旁的景元打开了刚刚顺走的纸团。 长听凑上前一看,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字。 篪。 “这是什么意思”,长听看着景元手里打开的纸团,有些不懂。 字写的倒是极好,只是最后一笔有些歪斜,显示出写字的人情绪极不稳定。 篪者,竹也。 然而竹又代表什么? 长听总觉得似乎是得到了点什么线索,脑海里闪过了一丝东西,却又不能抓住。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出了城主府后,便顺着小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长听隐身的药效解除之时,两人也差不多走回了住所。 景元也解了术法,现了身形。 长听看着景元,心里实在是有些羡慕。真道长就是好,这个术法那个术法的,不像自己,得带着满身的宝贝才能降妖除魔。 “景元道长,刚才真是多谢了”长听咳了一声,试探的问道:“初见时总觉得吧,你似乎对我有些敌意,现在呢,又感觉好像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景元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长听瞬间内伤,这道长似乎很是看不起他的样子,可人家刚才帮了自己,现下也不好使什么性子,都怪自己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 遂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打着哈哈说道:“这城主府果真是和常人家不一样,大公子房内熏的比女子还香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转角处树下,一闪而过一个身影。 第五章 幻梦 耳边传来星星点点的虫鸣声,脚踩着湿冷的草地,细嫩的草尖扫过脚踝,带着轻微的痒。 周边笼罩着泼墨般的黑暗。 长听置身于这黑暗中,不知方向,却亦步亦趋的向前走着。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走过去。 踉跄着走了许久,拨开丛生的林草,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河,河水却不是清澈湛蓝,而是如长夜般漆黑。 河面上,立着一个身着浅色衣衫的单薄身影,依稀是个女子。 长听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女子的面孔。 他抬脚踏入河中,一低头瞧见自己白色内衫的下摆被河水染的乌黑。 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一步步的淌着河水向女子走近。 越走越近,渐渐的看清了女子的轮廓,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长听耳边的虫鸣声越来越嘈杂,女子细微的声音和在里面。 他努力的听着,却只依稀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十五……… 大少爷…… 镜………… 救救他…… 她在说什么,离女子越来越近,河水也变得如淤泥一般粘稠。 渐渐地,长听行走越来越困难,眼看着要摸到女子了,他却迈不出最后一步了。 浑身上下被禁锢在河水里,丝毫无法动弹。 他看见女子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入了河中。 女子向他伸出手,长听也连忙伸手,双手触碰,一个冰凉的物件滑入了他的手里。 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耳边虫鸣声大起,刺的他头痛欲裂。 “求你………” 长听猛地从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女子残留的印象。 却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外面阳光明媚,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和景元回来后,便各自回了房补觉。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辰。 长听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正准备撑着身子起身倒杯水喝。手按在床沿边,却传来异样的感觉。 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大拇指上套了枚翠绿的扳指。 …………… …………… “你是说这扳指是梦中女子给你的”景元蹙着眉摆弄着手里的戒指,问道:“你可知自己是什么体质?” “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八字全阴,”长听一边倒茶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极阴之人,还能有什么好体质”遂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报予景元。 “确是如此”景元掐指一算,说道:“你这八字不好命里犯煞,怪不得能引来鬼怪,那梦中女子定是被你吸引而来。只是你既说她想跟你说话,你却听不清楚,想来也只是个蜉蝣小妖,妖力低微,入梦都入不完全” “只是不知她究竟要说的是什么,也不知她给我这扳指是作何用途,莫不是见我生得好,送与我的定情信物罢了。” 景元嗤笑一声。 屋外传来噔噔的叩门声,景元将扳指还给长听,长听收好后便起身打开门,见门外恭恭敬敬的立着一个中年男子。 是城主府中的张管家,曾经见过多次面的。 早先因怕打草惊蛇,长听景元便与城主联手演了场戏。 众目睽睽之下城主将他二人送出城门,两人出城后没走多远,便又偷偷的潜了进来。 却并未住进城主府中,而是被安置在了府外的一座别居内。 现下,城主有请,定是查到什么消息,要与他们商量。 此刻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走正门,二人随着管家悄悄的绕了后门而入。 见面之处不在大厅,而在城主房内。 长听一进门,便见城主身边立着一名男子,身着简朴白褂,头戴布帽。 俨然是一名仵作。 城主见他二人到了,转身对仵作点头示意。 仵作上前一步,对长听和景元拱手作了个揖,方才转身对着城主说道: “小公子额头的伤我已查验完毕,伤口长约半指,颅骨塌陷,应是由钝器多次重击后造成的。尸身腐烂严重,现下天气炎热,会加速尸身腐化,结合天气推断,小公子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二十天左右前。暂未查出符合的凶器,但是在查验小公子伤口之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长听追问。 仵作将手中之物呈了上来给城主,长听景元一一过目。 盘中放着一块布条,布条上有一小块青色石粒,以及一些灰白色的碎石。 仵作继续说道:“结合方才推测,这碎石应该就是凶手所用的钝器上得,因击打留在了小公子的伤口里” 长听看着布条上得青色石粒,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旁边站着的张管家突然扑通一声的跪下了。 众人诧异的看着他,管家却抬头看着城主,颤抖的说:“老…..老爷,您可还记得,大少爷的那方鲁砚” 这一提醒,长听猛然回想起了,早先宋朝埙拿在手里摆弄的那方砚台,可不就是青色的么。 第六章 心魔 宋朝埙八岁的时候便知道了。 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宋家大公子。 那一日他捡了只云雀,偷溜进书房想给爹一个惊喜。见书房内无人,想着爹定是有事出去了,晚间总会回来的。 便躲在内室里等着。 小云雀全身上下是细细软软的黑色羽毛,脑袋上却生着一撮白色的绒毛,像戴着一个小方巾般。小巧玲珑的卧在他的手心里。 似乎也不怕他,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的打转。 说不上来的乖巧可爱。 他真是喜欢到了心尖尖上,如果拿给爹爹看的话,爹爹也一定会如他那般喜欢它的吧。 到时候他就给它取个名字,将它好好养起来陪自己玩。 想着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那就睡一会儿吧,他想着,睡醒了爹爹就回来了。 …………… …………… “新请的夫子又给气跑了,这孩子如此顽劣不堪,该如何是好” 他从睡梦中惊醒,听着外间,娘和爹在说话。 这时候要是出去,可该挨骂了。 他轻轻的捏着小云雀的嘴,小声的说:“鸟儿乖,我们还是下次再见爹爹吧” 正想从窗户偷偷翻出去。 却听着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毕竟不是亲生的,这性子不随你也不随我。如何教养都不管用” “当初捡回来便应该送走的,我们多年膝下无子,一时贪心将他留了下来,可这模样,便是养大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呀” “唉,现在说这么多也不管用了,还是暗地里派人打听打听他的亲生父母把,若是找到了,便将他送回去,这么多年来,我们也是没有亏待过他的,无愧于心了” 宋朝埙站在窗边,脑后仿佛有一把铁锥重重的敲了他一下,他好像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又好像并未听懂。 他想说话,却觉得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 呆呆的不知站了多久,外间已经没有了声响。 爹娘走了。 不,他们不是自己的爹娘。 他竟然是捡来的,他不是宋家的孩子。 如果不是今日躲在这里偷听到,他也不会知道自己不日便要被送走了。 难怪爹爹总是对自己如此严苛,娘似乎也不是很关心她。 身为宋家的公子,每次他偷跑出去玩耍回来后,只要被爹爹发现,就要吃一顿竹尺。 他哭着跑去找娘,娘也从来不会疼惜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教训他,还要检查他的功课。 他们看不见他手上不经意擦到的伤口,只知道他又跑出去贪玩了,只知道他的功课又不好了。 他曾经看过别人家的孩子坐在爹爹的肩头。可是他从来没有过。 每次他想找爹爹玩耍,爹爹总是推脱自己事务太忙了。 娘也要自己不要去打扰爹。 原来不是没有时间。 原来他们根本就不爱他。 因为他只是他们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不听他们的话,教导不好,就可以随时还回去。 这是恩情。 也许他真的该走了。 走出书房,走出院子,走出府邸,走回他真正的爹娘身边去。 眼前有雾气上涌。 没关系的,他心里想着,这都不算什么。 他们不要他,那他也不要他们了。 他不是被丢掉的。 是他先把爹爹和娘亲丢掉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着自己,我还有小云雀陪我玩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眼泪顺着脸颊,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一地。 手心里卧着的一只小小的云雀。 已经没有了气息。 打那以后,城主府里的人都发现,公子变了。 功课日复一日的精进,所有的夫子都对他赞赏有加。 他也不像从前那般顽劣了,对待下人温和宽容。再没有用奇怪的把戏作弄过他们。 不论何时何地见到公子,都是温和的笑着,那样的知书有礼,温文尔雅。 所有人很欣慰,都觉得这才对,这才是城主府里的大公子应该有的样子啊。 只有宋朝埙知道。 多少个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常常在深夜里惊醒。 耳边总有人叫嚣着,身边总有人抓挠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抬起来丢出府外。 他梦到自己变成乞丐,梦到自己满身泥泞的倒在路边的水坑里。 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朝他吐着口水。 他们都骂他,是个野孩子。 噩梦缠绕了他许多年。 再后来 爹娘又生了一个孩子,爹很高兴,娘却因为难产死了。 他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他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可爱。 小眼睛滴溜溜着转着,像极了他的小云雀。 你才是宋家真正的大公子呀,他说。 小公子日复一日的长大,从咿咿呀呀学语到能追着他的步伐喊兄长。 他自小就爱黏着他,宋朝埙走到何处,他就跟到何处。 而他为了讨父亲欢心,从不耐烦,甚至主动提出教导弟弟的功课。 父亲很欣慰,送了一方鲁砚奖赏他。 整个府里都说,这大公子和小公子的感情是极好的。 然而到了及冠的年纪,他还是常常在夜里惊醒,耳边有人歇斯底里的对他喊着,叫着,让他不得安眠。 于是他常常半夜起来,拿着父亲给的砚台细细擦拭,不敢用力,生怕擦掉了父亲的宠爱。 梦里 爹娘牵着弟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是那么的刺眼。 第七章 疑点 “后来呢?”长听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公子,有些不忍的问道。 后来,宋朝埙心想,他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虽然想讨好父亲,可是他也是真的喜欢这个弟弟的。 在这个府里,只有他努力做到最好,每个人才会喜欢他,认可他。 如果他稍微任性一点,众人的眼里,就好像是看到了儿时那个顽劣的他一般。那种眼神让他心悸,让他不得不藏起真实的自己,去认认真真的扮演大公子的角色。 可是弟弟是不一样的。 弟弟生来没有娘亲,父亲公事繁忙,是自己一手带大了他。 他出生的时候他也才十二岁,跟着奶娘学习如何抱他才不会哭,如何将食物碾的碎碎的喂给他。 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叫的他的名字。 他明明是那么喜欢他的,喜欢他跟在屁股后面,喜欢他不想写字时候便跑到他怀里撒娇,嘴里叫着:“兄长,兄长........” 可是慢慢的,父亲年纪大了,府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开始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睡眠依旧不好,常常会觉得疲倦。每当这时,看着无忧无虑的弟弟,他就克制不住的羡慕,嫉妒,甚至于猜疑。 弟弟还小,等他长大了,便可以理所当然的接手城主府了,接替父亲的位子。成为下一任城主。 等到那时,他该去哪里呢? 每个人都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理所当然的,他也要回去,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可能是摆摊的普通百姓,可能是种田的农夫农妇。 总之,不可能再是城主府的大公子了。 这种念头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让他越来越沉默,疲惫。 那日他照常书房处理事务,房间里熏着淡淡的香,他觉得很好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很累,不仅累心里还很焦躁,他觉得自己的头很疼,大脑要撕裂般的疼痛。他拿出父亲给的砚台,想像平常一样,通过擦拭砚台来让自己平静。 然而并没有用。 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着,他的眼前一片金星,头昏脑胀间,似乎有一只小云雀在他的面前翻飞,他茫然的伸出手,云雀便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捧着云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 脑海中有嘈杂的声音挥之不去。 毕竟不是亲生的.............. 如何教养都不管用............. 成不了什么气候............. 将他送回去把...................... 将他送回去把。多年来缠绵在心里的噩梦一齐涌上心头,无形中有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啊———————— 他一声怒吼,将手中的砚台对着木桌猛击了几下。 胸腔中藏了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在张牙舞爪的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想刺穿自己的胸腔,想掏出脑袋里压迫着自己的痛感,想捏碎自己的心脏,想歇斯底里的问问自己的爹娘。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捡回来,为什么捡回来了又不想要,为什么要送走又迟迟不动手, 他是什么,宋朝埙究竟是什么。 多年来积压的痛苦喷涌而出,他只觉得眼睛涩涩的疼痛。 恍惚间目光触及滚落在一旁的砚台,冰冷坚硬。 那就死吧,他想。 紧崩的心弦一瞬间断裂。 他的手抚上砚台,情不自禁的笑了,笑中却带着泪。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兄长..........” ............................... .................................. “孽子,他可是你的弟弟啊”城主大人看着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长子,老泪纵横道:“我养育你这么多年,可曾亏欠过你半分” “不曾”大公子喃喃道。 城主踉跄的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大公子的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你五岁那年,突发急症,我和你娘亦是如今日对待你弟弟那般,请便了城内大大小小的大夫医治你。大夫都说救不活的时候,是你娘,堂堂城主夫人,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才让他们倾囊相救。” “你七岁那年,淘气去马坊里玩,偷骑未驯服的野马,掉下马背摔断了腿,你娘怕下人疏忽,亲自照顾了你七天七夜,方才没有落下病根,自己反而病倒了” “你十五岁那年,功课拿了学坊第一,我拿着你的文章跪在你娘的坟前,一字一句的念给她听。我对她说,湘儿啊,你走的太早了,要是能多留几年,看着如今的朝埙,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那日你偷听到我们说话,也只是你气走了太多夫子,我和你娘之间说的气话罢了。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不管你是顽劣还是懂事,我们可曾有一回放弃过你啊” 说道最后,城主已是泣不成声。 宋朝埙跪在地上,亦是痛哭流涕。 哎,长听叹了口气。 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们该听的也听了,再留下去,怕是不妥。 于是拉了景元,两个人偷偷的退了出去。 临出门时,长听不经意间往后瞄了一眼,看见张管家跪在大公子身边,低着头双手撑地。 左手大拇指上,有一截淡淡的印记。 “景元,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有点蹊跷”回去的路上,长听若有所思的问道。 景元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果断说道: “还有一个凶手” “欸?” “我方才探了下宋朝埙,他体内并无一丝术法或者妖法的痕迹,障眼法普通人是设不出来的” 长听点了点头,接话:“对,这是一个疑点。初见宋朝埙时,我感觉他好像是真的很希望我们能医治好他弟弟。后面看了尸体后,眼里也是恐惧比较多,若障眼法是他设的,那么他理应是知道小公子早已不在人世,为何会被吓成那样” 景元说:“有两个可能。第一,他说了慌,想帮忙瞒住什么人,自己一个人抗下这件事。这第二...........” “第二就是,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参与” 回想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长听顿时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灵台一片清明:“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把拉住景元,自信的笑了下:“在此之前,你要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说罢,亦不松开景元,拉起便往府外走。 景元面无表情的跟着,也不提醒长听。 他看着长听的背影,目光顺着自己被牵起的手往下。宽大的衣袖掩盖下,是一双指骨纤细,白净柔软的手。 他心里莫名一动。 第八章 出风头 制香坊 “你是说这两种熏香是一样的?”长听捏着残余的香块,皱着眉问道。 香坊老板点点头,十分肯定的回答:“两种都是沉香木,我这香坊在汴州城开了许多年了,不会连这个都识不出来的” “沉木香闻多了,可对身体有害?”景元问道。 “不可能”老板否认道:“沉木香是上等的熏香,有安神静气之效。便是多熏制一些,也不可能会对身体有害” “可是我分明闻到宋朝埙房中的熏香和城主房中的熏香味道是不一样的啊”长听颇有些不解。 景元说道:“你又不识得香块,为何这么肯定两种熏香是不一样的。” 长听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我确实不认识,可是我的鼻子认识” 香坊老板摇摇头,嗤笑道:“这位公子,熏香种类繁多,有的香块味道迥异,有的香块气味接近却不是同一种香,眼睛尚且难以分辨,如何用鼻子?”。 长听哼了一声,道:“我天生嗅觉灵敏异于常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见老板并不相信,他略一思索,从袖中扯出一块绣帕,蒙住自己的双眼,对着老板说道:“你去取几种熏香来给我闻,我虽然不能闻出是什么香,但是我能分辨是不是同一种,若是说错了,今日闻了几种,我全都买下来” 香坊老板闻言一乐,当即吩咐人去取了零零散散几十种气味相进的香块来。 一旁的景元看着自信满满的长听,目光落到蒙住他双眼的绣帕上。 不一会儿,香块就摆了满满的一桌。 坊内还有不少其他的客人,一时都起了兴趣,纷纷凑过来看热闹。连带着外面路过之人也生了好奇之心,里三层外三层的给长听景元围了个满满当当。 临开始前,老板说道:“香块已经准备好了,公子待会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同一种香即可”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公子想好了,若是闻错了一种,可是要将全部都买回去的。这当中有些香块,那可价值不菲” 长听哼了一声,不耐烦的回道:“别废话了” 香坊老板再不多说什么,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上前拿过香块一一递给长听闻。 景元全程不阻拦,也不离开,只静静的站在一旁陪着他胡闹。 他并不担心他,虽相识不久,他却相信长听是个有分寸的人。 香坊老板却是极其不信任长听的,他见长听长相不俗,穿着打扮也不普通,只当他是哪个大户人家惯出的小公子。不计钱财,只为图个乐子。 此时心里正高兴着,若是一日能卖出这么多香块,他可是赚大了。 然而随着长听每多闻一种。香坊老板的心就越沉一分,乃至后面嘴越张越大,竟是吃惊的合不上下巴了。 围观的人群也由窃窃私语到惊叹最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两组一闻, 一共十五组。 没有闻错一处。 “掌柜的,全部闻完了”店内伙计擦了擦头上的汗,汇报着。 围观人群寂静了三秒,顿时爆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惊叹声。 熏香气味极其复杂,有几种甚至只能靠外表来分辨。且为了混淆,有的一组皆是同一种香块。二十多种熏香,竟然一个不差的分辨了出来。 更何况,一般人要是短时间内连闻这么多种香,不说头昏脑涨,只怕也是分辨不出来什么味道了。 这是何等灵敏的嗅觉。 长听一把扯下绣帕,在众人的赞赏声中,对着景元得意洋洋的挑了个眉。 .............................. .................................... 长听虽证明了自己的嗅觉,然而香坊老板却还是一口咬定他们从城主和宋朝埙房中偷出的熏香是同一种沉木香。 两人只好告别了难掩一脸失望的香坊老板,离开了制香坊。 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长听颇有些苦恼:“你也看到了,我是不可能闻错的,这两种香就是不同啊,虽然味道相近,可是宋朝埙房内的这块熏香,比城主的这块就是不一样。” 景元思索了下,问道:“你描述一下有什么不一样” “城主的这块熏香特别清淡,却又带着点幽幽的草木香,闻了觉得十分舒服。宋朝埙的这块,确实也有这种草木香,但是...但是...”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但是,就是形容不出来。 长听正苦恼,目光落到一旁叫卖的冰糖葫芦上,眼中一亮:“但是多了一种甜腻的香味” “甜腻?” 长听猛点头:“就是甜腻,闻多了不觉的安神,反而有点心浮气躁,就像吃了太多的糖葫芦一般” 景元心思一动。 “去药堂” 长听向路边的老百姓打听了一下,找到了汴州城最大的一间药堂,仁清堂。 然而到了仁清堂后,两人却颇有些意外。 “这人也太多了”长听看着已经排出了门口的队伍,诧异的说道:“汴州城内每日有这么多病人吗?” 话音刚落,排在他们前面的小哥嗤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长听答:“只是游玩路过到此处,请问我方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小哥笑了笑,指着仁清堂的招牌说:“你们可知为何叫做仁清堂”。 长听配合的答了一句:“不知” 小哥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随即娓娓道来。 “汴州城大大小小数十家医馆药堂,只有这仁清堂是药材最为齐全的地方。除此之外,每日还会免费发放一些药材,若是家境贫困者,只要略微使点诊费看病即可,药材可以去领免费的喝。若是连诊费都拿不出来,也可以免费看病免费喝药,病好后来这里帮忙打打下手就行。是为仁” 长听哦了一声,这倒确实是能够称的上一句仁的了。 “至于这清呢,则是因为仁清堂当家的大夫是霍家的大小姐霍清。医术精湛,知书达理,是汴州城出了名的才女。除此之外.....”小哥神神秘秘的一笑:“长的也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来这里看病的,多数是冲着霍清小姐来的” 长听又是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随即略带遗憾的说道:“可惜了,若不是赶时间,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位霍小姐长什么样子呢” 小哥嘿嘿了一声,又道:“想快点见倒不难,只是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此话怎讲” 小哥扬手一指,长听景元顺着看过去。只见仁清堂招牌的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一个牌子,红底黑字。左边写了一个大大的‘鸿’字,右边写了一个‘栋’。 一字联。 小哥解释道:“这牌每日一换,有时是谜语有时是对联,只要答的小姐满意,就不用排队,可以直接进去了” 有趣有趣,这倒是给他们开了个方便门。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走到对联前。长听在左,景元在右。 联前各置一方小桌,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 长听看着景元,狡黠说道:“答出的人进去,答不出的人在外等着,道长可有信心?” 景元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 长听见他信心十足,自是不愿意落后,也认真看起了面前的题目。 对联,顾名思义求的是上下对仗工整。一字联,上联一个字,下联一个字。除开工整外,还讲究平仄对应。 景元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执起了笔,潇洒利落的写了一个‘钟’字。 写完侧身一看,长听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纸上落了一个‘蚕’字。 仁清堂的小伙计早就候在了一旁,此刻见他们写完,收了两人的答案,礼貌的回了一句请稍等,便进了堂内。 不消多时,又跑了出来,却是恭恭敬敬的请他们二人进去。 排队的人一时哗然,皆叫闹着要看答案。 小伙计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后,方才将两人的答案亮了出来,并解释了一番。 景元以‘钟’对‘栋’,钟栋二字的左半部分分别为‘金’‘木’。 金木水火土,皆为五行之一。 而右边部分则为‘中’‘东’。 东西南北中,表五个方位。 自是在合适不过。 而长听这边,以‘蚕’对‘鸿’,看似毫无关联。左右不对称,字义也不相符。 然而此联却是以话对话,出自“鸿为江边鸟,蚕是天下虫”。江边对天下,飞鸟对爬虫。 且上联中的前四字起笔皆为点,下联中的前四字抬头都是横。不可不谓之绝倒。 两幅对联,皆是精妙无双。 一番解释,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只有敬佩的余地。 第九章 邀约 仁清堂,名副其实的仁义。 来此看病的人中,有衣着华贵的公子少爷,有穿着朴素的寻常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花子。 不管贫穷富贵,跑堂的伙计和看病的大夫皆是一视同仁。不过分谄媚,也没有鄙夷嫌弃。 霍清小姐,也是名副其实的美貌。 纵是长听日日揽镜自照,看惯了自己的脸,眼光挑剔刁钻。再看到霍清时,也不免认可了三分。 有一种人,天生长的就漂亮,如长听。 长听的美,是俊美,俊美中带着一丝女孩家的秀气,显得雌雄难辨,一双丹凤眼又总是挂着笑意,带着几丝悠闲惬意。 而有一种人,不仅天生长的漂亮,后天还修的一身好气质,如霍清。 霍清的美,是大气之美。五官单看并不出色,组合在一起便成了美人,让人越看越舒服。再加上她多年来治病行医浸润了一身沉稳,眉眼中都是清雅。远远的往那一站,不用看病便先信了她三分。 看得长听情不自禁的赞叹:“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用来形容姑娘却是都显得俗气了” 霍清听得一愣,还未说话,身旁的丫鬟先噗嗤笑了一声,小声骂道:“油嘴滑舌” 景元只觉丢脸。 长听却毫不介意的摇着扇子,悠然自得道:“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霍清温婉一笑,待二人入座后,示意丫鬟端上了茶水,方才开口做了自我介绍。 长听景元也道明了自己身份。 霍清看了看长听,又打量了下景元,有些困惑说道:“二位看起来并不像是患病之人” 长听连忙解释:“我们前来并不是为了寻医治病,而是另有一事相求”遂将沉木香掏了出来,递给霍清身边的小丫鬟。 “小姐可否帮我们看看这两块熏香?” 小丫鬟接过沉木香,却未曾递给霍清,只自己先闻了闻,又掰了一小块察看。方凑在霍清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霍清听罢,眉头却是一紧,看向长听景元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严肃。 “两位的这块沉木香,是从何处得来的?”霍清问道。 景元答道:“此事不便多说,只是我能保证,并不是我们用来害人之物” 霍清思索了一下,点点头:“想来也是,若是害人也不会大张旗鼓的来我这里” 她抿了口茶,方指着两块沉木香中的一块缓缓说道:“这块沉木香,比旁边的香中,多了一味药” “药?” “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毒药。此物名为十癫散,是禁药中的一种。使用时在剂量上要求十分严苛,多了便会损伤病人的大脑,致使其出现幻觉,轻者疯癫失智,重者发狂自残” “一般来说,寻常医馆药堂也不会存这种药,因为此药只能用来治一种病,虽效果极佳,风险却极大,普通大夫是不敢给病人开的,病人也不敢轻易使用” “汴洲城,应该只有三家药堂有,其中就包括了仁清堂” 长听问道:“那加在熏香里,有什么疗效?” 霍清回答:“什么疗效都没有,只能害人” 长听一惊,与景元四目相对,交换了下眼神。 景元沉声问道:“请问仁清堂最近两月内,可有人来买十癫散的记录” 霍清摇了摇头,十分肯定的说:“没有,这种药若有人买,必会经过的我的手。我记得非常清楚。这半年来,都没有人来买过。” 那便只剩下另外两处了。 时间不早了,两人再耽误不得,便向霍清问明了另外两处药堂,道了谢,起身告辞。 临走时长听多了句嘴:“此药只能用来治一种病,是什么病?” 霍清答曰:“阳衰” 长听听不懂:“阳衰是什么病” 小丫鬟又是一阵窃笑。景元则用宛若看着智障的目光看着长听。 弄的他一头雾水。 旁边有人提点了一句:“便是不能人事” 长听:……………… 才出了风头,转眼便丢人现眼了。 一路上景元都不愿意再多搭理他。 两人一路打听,不多时便寻到了第二间药堂,却是没有仁清堂那般难进了。 没有美人,长听已然没有耐心了,也不多磨蹭,上来就问了最近几月,是否有人来买过十癫散。 话音刚落便见药堂掌柜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然而嘴上却不耐烦的否认,妄图打发长听景元离开。 这是有戏,长听对着景元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将掌柜的肩膀一攀,便进了里屋。 片刻之后,两人满意的离开了。 里屋里,掌柜汗流浃背的瘫在地上,似受到了万般惊吓,一脸恐惧,久久回不过神。 出了药堂,长听看着景元,不怀好意的说道:“威胁人这种事情,景元道长做来甚是熟练呀” 景元瞥了他一眼,回道“彼此彼此” 长听嘿嘿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景元不再和他贫嘴,正色道:“既然查出了药是谁买的,就快回府吧,免得横生枝节” 长听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道:“自然是要回府的,只是有些事能够解释,有些事却还说不通。比如障眼法,你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会施展这种法术的人吗?” 景元若有所思,道:“府中与此事相关联的人我都曾经探过,并没有发现有妖法的痕迹,但是否修习过术法,却是看不出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日前在书房中,我曾经无意中从宋朝埙身上,察觉到过一丝残留下来的微弱妖气。” 长听摇头:“不对,他是人,这点我很肯定。虽然我不会法术,但是人和妖却是能分得清的” “他自然是人,所以这才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两人还未走回城主府,天色便暗沉了下来。 长听正抓耳挠腮试图将已查出的线索串联在一起,不经意抬头一瞄,顿时怔住了。 远处的桥头上,站着一个孩童,正定定的瞧着他,神色莫辩。 这模样,这衣服,不正是城主府家的小公子么! “景元道长”长听一扯景元,扬手一指:“你看那是谁” 景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亦是一愣。 小公子见他们注意到了自己,转身便跑下了桥。 长听景元交换了下眼神,连忙追了上去。 小公子已经死了,这是他们非常肯定的事情。纵使有长相相同的人,但他穿着的衣服,却是小公子死时套在身上的那一件。 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小公子的魂魄! 长听一边追一边抬头看了眼夜空,暗暗掐指一算,不禁心下了然。 玄天落月,离魂野怪精气最盛的一夜。 难怪了,他早先便怀疑过,小公子死状如此惨烈,理应是怨气满身,投不了胎的。可是他在府中找寻过好几次,都寻不到魂魄。 原来是出了府。 眼看着小公子转身进了一个巷子。长听景元连忙加快了步伐,然而追着追着,长听却发现小公子似乎并不想逃。 魂魄比肉体凡胎轻盈,闹市里景元又不方便随意施术,两人在人群中跑的艰难,小公子想甩掉他们并不难。 然而他却走一走回一回头,见他们跟上来了,才继续走。 似乎...似乎更像是在为他们引路。 显然景元也发现了这个事情。 渐渐的,周围人烟越来越少,已经到了汴州城边缘。 小公子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座宅子前,长听定睛一看,宅院门口杂草丛生,一眼扫去便没有人气,是座废宅。 小公子转身看了他们一眼,隐入了门中。 景元道:“你留在这里等我” 长听头摇的似拨浪鼓:“这地方人迹罕至,你觉得门内门外有什么区别吗?” 景元便不再多说,走到院门前,轻轻推了下门。 年老失修的大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随着景元的动作,腾起一股粉尘。景元一抬脚踏了进去,长听捏着鼻子紧跟在身后。 未经过修剪的杂草横七竖八的肆意生长,院墙上东一块西一块覆着青苔霉斑,院内院外一样,在月光下显得一片荒凉。 小公子也没了影子。 长听啧啧了一声:“果然是月黑风高杀人夜,挖坑埋尸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身后门砰的一声关上,吓了他一跳。他看了看大门,转过头正准备抱景元大腿,猛然间发现院中央多了两个身影。 长听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站在那里的人后,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哎呀一声,失声道:“你......你不是...........” 月色下,小公子躲在人影背后,露出的一只眼紧紧的盯着长听,唇边缓缓扯起一个笑。 第十章 步步错 城主府撞鬼的传言,一夜之间如潮水般在下人们之中蔓延开来。 下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皆是忧心忡忡,最近这府里也不知怎么了,先是小公子病重,后又莫名暴毙。他们前一日见小公子,虽有病容,却还是好好的一个活人。两位道长来后,抬出来的便是一具腐尸了。 据说见过小公子死状的那些人,回来后皆是一副受到极大刺激的模样,甚至呕吐不止,几天内饭都吃不下。不过几日大公子到城主房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便疯魔了。又哭又喊的,在院子里发疯般的打滚,被铁青着脸的城主大人喊了侍卫关进了房里。 早先出城的两位道长也回来了。据说府门的守卫曾见到他们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却愣是想不起来他们是何时回来的。 这不是撞鬼了是什么。 仔细想想,当日揭榜的不是大夫而是道士,不也正说明了这府中有妖邪作祟么。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漫天纷飞的传言,对于此时的城主宋禹青来说,已并非最重要的事情了。他年事已高,连日内的打击,已让他颇有些不能承受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之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自己故去的娘子。有些庆幸她走得早,不然如今见着这局面,不知该有多痛苦。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立在一旁的管家,感慨的说; “唯修,如今也就你陪在我身边了,你对我忠心耿耿,协助我打理着这府内上上下下的事务这么多年,实在辛苦了” 管家低着头站在一旁,闻言笑了笑,为城主添了一杯茶,方才说道; “老爷过誉了,我自小便长在这府中,自是该为了城主府尽心尽力”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朝埙”宋禹青有些昏昏欲睡,喃喃道:“湘儿走得早,现如今,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说到后半句,声音越来越低沉,竟是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管家看着昏睡过去的城主,说道:“老爷心里自是有分寸的” 他往熏笼里添了点香,轻轻的吹灭了灯烛。又站了片刻,方才轻手轻脚的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今日的月光很是明亮。 黑夜里,张管家缓缓的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忆,十五那天夜里,月光似乎也是这般明亮。 将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他在这城主府里,也整整待了四十年。 他是家生奴,他的父亲也是这城主府里的管家,尽心尽力的侍奉了老城主一辈子。四十多岁的时候才成婚生子。自他懂事以来,便跟着父亲学习着怎么管理府内的大小事宜。 已故去的老城主待父亲很好,待他也很好。 在这府里,除了城主外,便是父亲的地位最高,哪怕他还年幼,一般的下人见了也都要恭恭敬敬的,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便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这府里的少爷。老城主走后,父亲年迈,便是由他来当家作主的。 父亲教会了他如果算账,如果管理下人,如果将府中打量的井井有条。 却忘了教会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一直到后来,大公子游历归来了。 那一天他随着父亲和一干下人恭恭敬敬的候在府门。日头很毒,晒得他昏昏欲睡的。可是往日里疼爱他的父亲却不许他回去,勒令他好好等着。 天都暗了,要等的人才来。 那是一个极其清俊的少年,锦衣华服,眉眼里都是自信与傲气。这么大的阵仗,必定是贵客。他这么想着。 意料之中父亲将他第一个推了出去,他正想拱手作揖,略说几句显示一番自己的教养与礼仪。 少年却只是随意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知道了。他的腰还没直起来,他的脚就已经进了门。只留下他僵硬的站在门口。 此人怎么如此没有礼数,对待他竟然这般随意。他怒气上涌,尽力克制着自己,正想叫住少年不露痕迹的施个下马威。 却看到老城主欣喜若狂的迎了出来。 他一时愣住,他从未见过老城主如此高兴,那种高兴和平日里对他的和颜悦色是不一样的。就连父亲也站在一旁满脸欣慰的看着少年。 周遭每个下人眼里都溢满了欢喜。 那些目光中带有宠爱之情,尊敬之态,还有敬仰之心。他从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的眼神。一直以来,他们都只用恭敬的目光看过自己。 “大公子真是俊呀”小丫鬟躲在一旁窃窃私语。窃喜声落进他的耳朵里,却仿若一道晴天霹雳。 城主府的大公子,幼时就去了京城求学。 他只听说过,未曾见过。 如若不是丫鬟们提起,他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然而现在他却回来了,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面前,是这个城主府里真正的主人。 他静静的退到角落里,看着那个少年众星捧月般的站在人群中央。 那种与生俱来宛若天之骄子般的气场,和他多年来刻意伪装的老练沉稳 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骄傲与自尊在这一瞬间,被碾压的粉碎。 你才是这个府里的大公子,他远远的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沉默的念着他的名字,宋禹青。 .......................... ........................... 城主府极大,张管家却走的很习惯。 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宋朝埙的院门口。 远远的站着两个护卫。是城主大人派人看着大公子的。他自是不会明目张胆的从大门进。可是他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去。 这府邸就是他的家,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了。 屋内还亮着灯,张管家却毫无顾忌,轻轻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蹲在角落,眼神无状,衣衫凌乱,俨然已经疯魔了的大公子。他看了片刻,轻笑了一声,关好房门。缓缓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绛红色的瓶子,手一倾斜,将瓶内的粉末尽数倒进了茶水里。 动作流畅,仿佛演练了上百次。 “少爷啊,你蹲在那里做什么呢”张管家端着茶水,走到宋朝埙的面前,和蔼的问道。 宋朝埙却并不看他,而是摇晃着。反复用后脑撞击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嘴里喃喃喊着篪儿,篪儿。 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沉稳温和的模样。 张管家目光中带着可怜,伸手将他额间散落的发丝拨到一边,静静的看了会儿。 宋朝埙的眉眼里,没有一丝宋禹青的影子。却让他不禁回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清秀少年。 如果不是这个身份,他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一晃多年,少爷也长大了”张管家深深的叹了口气,语气惆怅:“夫人在时,老爷一房妾室都未曾有过。夫人走后更是多年清心寡欲。以至于这偌大的府中一个女主人都没有,两位少爷都是我照看着长大的” 他正了正宋朝埙歪斜的发簪,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眸中满是慈爱。 “少爷幼时顽皮,挨了老爷不少打,都是我给上的药。” “那时候的少爷真倔呀,明明疼的厉害,偏偏一声都不吭。果铺喂到嘴边也不吃,说是哄姑娘家的东西,把老爷气的要死,却也心疼的要死”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宋朝埙年幼时候的模样。 小小的身影躲在屏风后面,老爷和夫人都没发觉,只有他瞧见了。他看着他,本以为以少爷的脾气,定然要冲出来好一场哭闹。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咬着牙攥着手,倔强而又孤独的藏在后面。 那种从云端跌落的彷徨,他也感同身受过。 所以他不吱声,只当作没看到他。 “后来少爷就不大爱说话了,也乖巧了许多。府中人都夸赞你长大了,只有我知道,那时的少爷,心里一定很苦” 就像他一样,本以为自己是星辰中最璀璨的那一颗。实际上却只是夜里单薄的一只萤火虫。乘着风做了一阵美梦,却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身份。唯恐梦醒的时候,从云端跌落回人间。 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你就是我,是另外一个我,每次看着你,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沉痛: “我是真的不想杀你” 顿了顿,又接道: “然而不杀了你,我始终走不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去” 若是没有腿,便不会想飞。可若是飞起来过,便不会再愿意落下。 那个俯瞰众生的高度,是他梦寐以求了一辈子的。 他晃了晃杯中的水,看着最后一点粉末溶解,眼中一片清明。 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已经再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了。 时候不早了,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那些诅咒和报应,都留给来世吧。 他看着宋朝埙,像摸着当年那个倔强的孩童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哄道: “少爷蹲在这里许久,是不是有些渴了。你想念小公子,乖乖的喝了这杯茶,张叔就带你去见他” 宋朝埙虽已疯魔,此刻听到小公子三个字却似是有了意识,怔怔的看了眼张管家,随即乖巧的点了点头。 他满意的端起茶水,再没有迟疑,缓缓的给宋朝埙喂了进去。 第十一章 命运之手 房门咣的一声被踹开。 张管家顿时一惊。眼前一闪而过一个身影,还未反应过来,他胸口一痛,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的打在了墙上。 长听还挂着宋朝埙的脸一脸呆滞的蹲在角落,眼睁睁的看着景元一脚踹飞了张管家。 “那个…………”他刚准备开口。只见景元冲了过来一把捏着他的喉咙,铁青着脸说道: “吐出来” “已……已经咽下去了,口…..口渴”长听诺诺的回答,眼见着景元顿时周身怒气大盛,他连忙编了个瞎话:“不用担心我,我提前吃了解药的”景元的脸色方才有所缓和。 正在此时,城主大人带着大公子宋朝埙也赶来了。 张管家看着面前两个宋朝埙,一脸惊恐。 长听站起身,嘿嘿的笑了一下,抬手在脸上抹了把,手里便多出了张人皮面具。看着面前的场面,张管家纵是一时糊涂,当下也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似是被景元一脚踹出了内伤,他挣扎着爬起身,连咳了好几口血,却不怒反笑,看着长听景元沉声问道: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有问题的” 长听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装有沉木香的布包丢至张管家面前,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买过的十癫散?” 张管家听罢一愣,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看着长听景元赞赏道:“你们竟然能查到此处,果然不简单。只是你们是怎么发现熏香有问题的?” 长听道:“这可得归功于我的鼻子了”遂将和景元一起隐身去宋朝埙房中探查一事说了出来。 “其实去制香坊之前,我就怀疑你了。你身上带着的熏香味道,与大公子房内的熏香味一样,草木香中都夹杂着一丝甜腻。你堂堂管家大人,哪里来的时间,去少爷房中闲谈久坐。能沾染上同样的味道,只能证明你随身携带过带有这种香味的东西” 张管家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能直接查到我,想必你们也去过了药堂罢,那掌柜定是已经将我去买十癫散的事情供出来了” 长听得意洋洋道:“他本来是想替你隐瞒的,然而我却有一百种法子让他开口” 张管家道:“即便是我给大少爷下了十癫散又如何,小少爷确是他所杀,证据确凿。” 长听哼了一声,说道:“所谓的证据确凿,不过是被掩盖的事情真相罢了。” 他拍了拍手,便有下人将白日里仵作从小公子尸体里验出的石子呈了上来。 长听指着青色石块旁的灰白色碎石子,说道:“青色的是大公子的砚台不假。可是这些灰白色的碎石却只是一些普通的石粒。大公子将城主送的砚台视若珍宝,怎么会允许上面沾上碎石呢。”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除了砚台外,还有人用别的凶器袭击过小公子” 他转身看向宋朝埙,问道:“你那夜砸了小公子后他马上就断气了吗?” 宋朝埙皱着眉头,说道:“此事说来诡异,我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失手砸了篪儿,然后就没有意识了。醒来的时候倒在地上,身边却没有篪儿的身影。我跑到篪儿房中,却发现他好好的躺着,额头也没有伤痕。我便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然而篪儿那天起就病倒了,总是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请来的大夫说感染了风寒,可药灌了许多都不见好。直到两位道长来........”宋朝埙哽咽道:“我看到了尸体额头上的伤,就像是...像是砸出来的一般。心里惶恐又害怕,爹唤我过去时,我看到那碎砚,便知道瞒不住了,所以.....” 长听道“所以你也没有细想,稀里糊涂的就认了罪?” 宋朝埙点了点头。 长听道:“如若我猜的没错,那夜你并没有砸死小公子,大概是砸伤了的。至于小公子是怎么死的” 他转身看着张管家,目光如炬:“你来解释如何?” 张管家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你分析的没有错,大少爷那一下确实是没有要了小公子的性命” 他年纪也不轻了,景元本是惊怒下踹的一脚,一身力使了六七分出来。此刻他已有些支撑不住,便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回忆。 宋朝埙并非城主亲生之事,他一初便知道了。宋禹青待他如心腹,自是什么事情都不会避讳着他。 他身为管家,对府中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宋朝埙素来有心病,他看的比谁都明白。 那日他放了比平日多一倍的十癫散在宋朝埙的熏笼中,本只是想让他失心发疯而已。未曾料到小少爷会在此时去寻兄长玩耍。 待他听到动静进去时,便看见宋朝埙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小少爷却并未被砸晕,只是额间添了伤。惊吓之下跑了出去。 他唯恐小少爷唤来人,毕竟十癫散的气味还没有散尽,大少爷闻惯了分辨不出来,别人却是能轻易察觉的。 于是立马追了出去,想先将小少爷带去安抚,尽量避免惊动太多人。然而小少爷毕竟还是个孩子,受了惊吓额间的伤又疼痛。 见他阻拦自己,变本加厉的哭闹了起来,嚷嚷着要爹爹。 他一时慌乱,用手去捂他的嘴。不料用的劲过了头,待小少爷安静下来之时。便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没有办法,只能想到将小少爷子的死嫁祸给大少爷。大少爷吸入了太多的十癫散,醒来必定痴傻。小少爷又死无对证,此事便有了了结。 然而小少爷额间被大少爷砸下的伤太轻,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并不致死,于是他就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小少爷的命”说到此处,张管家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宋朝埙:“大少爷,有件事可能你并不知道,我却很清楚。老爷曾不止一次说过,这城主的位子,日后定是要交到你手中的。小少爷身体孱弱,又年幼,担不起这个担子。所以他对于我来说,从来都没有威胁的即便你疯魔后他当上了城主,也必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然而事情却也没有按照你预料中的发展”景元冷冷的说道。 张管家点点头,眼里染上了一丝惊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日小少爷竟然还好端端的躺在房中,不仅额头一点伤都没有,也不记得我对他做过的事情。甚至于连大少爷都没有痴傻”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直到你们二人来之前,小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如此聪明,想必已经查明缘由了” “此事,却不是你我能说明的了”长听对着景元点了下头,景元便一闪身出去了。片刻功夫又回来了,手里却多了面镜子。 “显形镜?”城主失声道。 长听接过景元手里的镜子,将其递给城主,说道:“还请城主大人先将这镜子收好。” 见城主收罢,又对宋朝埙说:“可否请大公子将您的那方砚台借予我片刻。” 宋朝埙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自袖中掏出了砚台递给长听。 长听将砚台双手捧到景元面前,景元闭眼两指并拢一指,于嘴里念叨了几句诀语,又对着砚台上方画了一个五芒星阵,方厉声一呵: “开” 一时无名风起,长听手中的砚台溢出了如流水般的浅蓝色光芒,似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升至空中,光芒大盛。 刺的众人皆以袖遮眼。 待光芒消失后,屋内竟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身着浅青色衣衫,清丽的面孔,一头长发如墨如漆般散落在身后,是个女子。 小的扎着童髻,满脸稚气,乖乖巧巧的站在女子身旁。 赫然是已经死了许久的小公子。 待众人能视物后,女子对着长听景元遥遥一拜,方才起身牵着小公子走到宋朝埙面前,看着他嫣然一笑,开口道:“大少爷,青砚总算是见到你了” 第十二章 恍然如梦 见除长听景元外,众人皆作不解。青砚方才轻启朱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我便是大少爷手中那一方鲁砚,因少爷多年研磨擦拭,吸收了人间生气,生了精魂。却修炼尚浅,无法化作人形。” “那日小少爷惨死,我没有能力阻止,只能待小少爷离魂之际,以微弱的法力护住他的魂魄,因怕阴差将他擒走,便带着他出府躲避。临走之际想着只要肉身还在,兴许还有办法还魂,便施术遮掩。” “后来我得知,只要在小少爷死后七日之内,将我的精元度给他,便能让他再续命几年,便想着带着他回府,然而小少爷的院门外却悬了方极为厉害的镜子,我们二人不仅无法入内,便是靠近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七日时限过去,再无其他办法。” 说道此处,青砚深深的叹了口气。看着身旁的孩童,怜惜的说: “我本想送小少爷投胎,小少爷却执意不肯。他怕日后张管家会继续加害大少爷,便想留下来提醒。可是我二人却无一丝办法。直到长听道长来后,我才能试着入了他的梦,将管家杀害小少爷之时遗漏的扳指给了道长,方才暗示了一二。” 长听掏出翠绿的扳指,说道:“而我得了这扳指后,便处处留心。恰巧白日里见到张管家左手大拇指上有长期带着戒指留下的印子,便隐约猜测这扳指的主人是张管家。然而即便如此,我却始终还是弄不懂障眼法一事” 青砚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本想再多提醒两位道长一些,却因曾经强行冲过那面镜子的结界,受了重伤,极为虚弱,没有能力再去找两位道长了。一直等到玄天落月夜,小少爷的精魂最为强健之时,才能让他引导两位道长去废园中见我。再将一切告知” 一番解释,众人都恍然大悟。 张管家只能认命。 “原来还有你的存在,难怪我日后多次返回寻找,都不见那扳指。你们是如何知道我会今夜下手杀害大少爷的?” “除了今晚,还有别日吗?”长听反问道:“趁大公子疯癫之际,一杯毒酒,明早起来,便可冠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城主一月之内连丧两子,必受重击。这城主府还不是任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一番解释,水落石出。 张管家自是再无二话可说,苦笑着认了罪。 ………… ………… 世事果然无常,令人难以预料。 张管家虽不想害少爷性命,然终究是恶念渐生,一步踏错,便再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青砚想救少爷,却因城主求来的观中宝镜而错过了时机。 如今真相大白,却是一事紧接着一事,环环相扣,阴差相错间所致。 长听不禁有些唏嘘。 然而看看小公子的魂魄。他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开口提醒道: “死魂心智不全,在世间若是停留的太久,怕是会沦为妖邪之物。小公子.........还需尽早投胎才好。” 这厢宋朝埙听罢,看着幼弟,不禁痛苦失声。城主站在一旁,亦是老泪纵横。 只见小公子走到他们面前,看着大公子脆声问道: “兄长可还记得我们名字的由来么?” 宋朝埙一愣,回想起自己曾教导过篪儿话。 埙篪分别是两种乐器。 而这两种乐器合奏,能够发出世间最美妙的乐音。所以父亲以此为他们二人命名宋朝埙,宋朝篪。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如这埙篪合奏般,和睦友爱。 “兄长莫要为朝篪伤心了。埙是陶土做的,坚固些。篪是竹子做的,自然坏的早些。”小公子安慰道。 随即又跪下来对着二人磕了三个响头,泣声道:“篪儿没有见过娘亲,此番要去见娘亲了,很是欢喜。只是日后再不能陪伴爹爹和兄长左右,望兄长能替篪儿好好照顾爹爹。朝篪叩谢爹爹养育之恩,叩谢兄长教导之恩。” 遂含着泪站起身来,对二人又鞠一躬,转身牵起了青砚的手。 青砚牵过小公子,抬头含情脉脉的看着宋朝埙道: “青砚曾无数次的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修炼出人形与少爷相见,如今得两位道长相助,方才得偿所愿,青砚已无怨无悔。” 宋朝埙一时悲恸,看着眼前的女子,情难自已:“我定会等到你修炼成功的那一天,再与你相见的” “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青砚摇摇头,悠悠说道;“早先少爷吸入了太多十癫散,青砚耗尽全身修为方才护住少爷心智。如今损耗太多,已是无力支撑了。” 语毕,她含情脉脉的看了宋朝埙最后一眼,道了一句保重。转身牵起小公子化为一阵青烟,慢慢随风散去。 唯留一方青砚,静静的置于原地。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恍然如梦。 …………………… …………………… 几日后,城主府里里外外都挂起了白幡。 为小公子宋朝篪送葬。 宋朝埙的疯魔之症,也痊愈了。在下人们眼中,又恢复了稳重可靠的大公子形象。 两位道长被城主大人恭恭敬敬的请在府中住了几天,据说是要为小公子驱散恶灵,保佑小公子下辈子投胎进一个好人家。 为安抚府中下人,景元象征性的画了许多符,贴在府内。 没过几天,谣言也渐渐消散了。 只是张管家一夜之间不见了,有下人去询问大公子,大公子也只是温和的回了一句,既已年迈,便告老还乡了。 张管家的家乡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他自幼长在府里,从来没有去过别处。 然而疑惑与不解,终会泯灭在时间的长河里。 纵然有人一时上心,再过得久一点,便也不记得了。 庭院内 景元坐在石凳上,一边饮着茶,一边看着长听在桂花树下挖土,挖了好半天才挖出一个小坑。 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手里捧着的砚台放了进去,又从怀中掏出了一物置于上面,仔仔细细将坑埋了个严严实实,倒腾的满头大汗。 “你倒是有心了”景元瞥了眼他与砚台一起放进坑内的物件,淡淡的说道:“玉镶命这世间可仅此一块,你就这么给了她,不怕日后想起后悔吗?” 长听填平了坑,又检查了一遍。方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走过来给自己斟了杯茶,恨恨的说道:“后悔啊,我此时便已经后悔了。都怪那个管家老头弄得什么十癫散,不然我也用不上这个。不过给都给了,再回头挖出来岂不是显得太过小气” 景元轻笑了声。若是真的介意,最初就不会拿出来了。 这个人虽然不太靠谱,看起来又吊儿郎当的,倒还是个有善心的。 “只盼她能在宋朝埙还活着的时候修炼回来吧” 一阵暖风拂过,落了一桌桂花。 长听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茶杯,清澈的茶水上漂浮着几朵小小的桂花,正在小小的茶杯里打着旋儿。 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的。 他浅浅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桂香四溢。 第一章 万物有灵 骄阳似火,赫赫炎炎。 长听汗流浃背,热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力气,眼瞅着一路过来所有的酒楼茶馆都是爆满,连路边简陋的茶棚子下都座无虚席了。 “这老天爷是吃了炭火么,怎的突然就这么热起来了”长听哀嚎一声,好不容易找了个树荫子,靠着歇息了会儿,斜眼里就瞄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欣喜若狂,颠颠的就奔了过去。 这天气虽热,景元却是一身寒气的坐在茶棚里,浑身散发出凌冽的气息,生生逼走了一大堆想要和他同坐一桌的人。 “景元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长听一脸谄媚的凑了上去,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坐在了景元身边。 景元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 “早晨刚从城主府分别,不过半日而已。” “半日就重逢了,这是缘分啊”长听厚着脸皮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笑眯眯的说;“缘分是上天使然,上天将你安排至此,定是想让你赏我一碗茶水喝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景元只是不理,待他牛饮一杯后,方才缓缓开口说道: “怕只是不知道上天给你安排的这个缘分,对于你来说,是好是坏了” 长听欸了一声,正想回一句此话怎讲,便觉得一股麻意自脚底生起,渐渐蔓延全身,不过片刻,他便觉得周身不能动弹了。 他原是何等机警之人,未料不声不响得便着了道。见已无力挣脱,长听便也不再多做挣扎。镇定道:“景元道长这是何意?只是喝了一杯茶,总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却听景元气定神闲的说: “听闻前几日汴州城来了一位美貌惊人的红衣女子,于如意馆中,勾得那周家少爷神魂颠倒,我便于酒疯子处打听了一下,得暗语两句。” “韭兰花落日东出,最是一厢热闹处,”景元一挑眉头,看着长听道:“你猜这究竟是何意?” 长听暗地里已将酒疯子千刀万剐了个遍。这韭兰雌雄同体,日出开花为雌,日落结果为子。韭兰花落日东出,便是说她看着雌雄难辨,实乃女儿之身。最是一厢热闹处,前几日城中最热闹之处除了城主府还有别处吗?亏得自己还特特地寻了避水珠给他,竟是转头便把她卖了。 长听不慌不忙道:“女子行走不便,我乔装一番又何稀奇的。纵是我再貌美,又与你何干?” “不过一副皮囊,我自是不会在意”景元眉头一蹙,话锋一转:“然你伤人性命,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长听颇有些不服气,道:“那周公子轻薄无礼,我以幻梦香稍稍惩戒了他下,便也只是让他五日之内,夜不能寐,食不能咽。何来伤及性命一说”遂又小声嘟囔:“这大户人家的少爷,也不至于养的这般娇气罢,难道五天不吃不睡便要一命呜呼了?” 幻梦香虽让周丙生吃了番苦头,却也不会伤及性命。然而那周府少爷的情况,却不止于此。景元原是与她相处过几日的,亦觉得长听并不似那等手段恶毒之人。然事出于她,孰是孰非,自是得将她带去周府看看情况方能判断的。念及长听身手并不及他,当下略一思索,便解了毒,带上她往周府去了。 不消片刻便到了,长听抬眼一看,这周府高门宅院,青瓦朱墙。虽不如城主府般威风凛凛,却也是气宇轩昂之极,想来锦庄生意自是不差。 一路长驱直入,未打战便见到了周家少爷周丙生。 只见周丙生侧卧于榻上,脚下匐一丫鬟捶腿,身边站一丫鬟拂扇,榻上置一小几,布满琳琅珍果,若不是腹部如怀胎五月的妇人般高高耸起的话,倒也是一副极其潇洒悠闲的模样。 长听顿时一乐,戏言道:“这炎炎夏日,周大少爷不在万花丛中风流,怎得在着安胎呢?” 周丙生乍一下看长听,只觉有些眼熟,竟是没认出来。眯着眼细看了一会儿,才惊恐的一跳起来,然而顶着硕大的肚子,未跳起身便又摔回了榻上。爬起后却是一把抓过身边的丫鬟挡至身前,嘴里没头没脑的怪叫:“妖女,妖女害人性命来了.................” “他怎得变成了这副怂包样”长听饶有兴致的问道。 “中了你的幻梦生后不吃不睡五日便是这般模样了”景元蹙眉,一指定住周丙生,对长听示意:“你去探一探他的脉络” 待长听上前执起周丙生的手腕略一查看后,面色便渐渐的沉凝了下来。听得片刻,又将手置于周丙生的腹部里外一探,方诧异道:“他….他竟是真的怀了身孕?” 景元点点头,道:“若我没探错,已有四五月了” 男人怀胎,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滑天下之大稽。长听虽有些难以置信,然怀胎之人脉象与平常人大相径庭,更何况以景元的能力,必不会出错的。可是当日她确确实实只在手绢上沾了幻梦香,怎会让他受孕? “你那日自如意馆出来后,可有再去别的地方,接触什么不寻常的事吗?”长听看着周丙生,解释道:“你五日内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倒是我所做,然而你这肚里的孩子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待周丙生缓过了气,冷静下来后,景元方撤了定身咒。 有景元作证,周丙生不再大喊大叫,算是暂且相信了长听的话,开始回忆。 那日他自如意馆出来后,便只是忙着四处打听红衣美人的下落,又派人去寻酒疯子,两道皆空,沮丧之下便去了狐朋狗友家中喝酒寻欢,没得片刻便食不甘味。他只道是寻不着美人影响了食欲,当下有些扫兴,便辞别友人,回到了家中。夜深后辗转难眠,生生的醒了一夜。如此这般两三天,才觉出不对劲儿。直至五日期满后,方才恢复正常。这中间便也再未接触过其他人了。 “这便有些奇怪了”长听问道:“那你是何时发觉腹中胎儿的?” “约莫也是个五日之前发现的”周丙生哭丧着脸:“因饿了五天,腹中空空,一时吃多了腹痛,便请了大夫来瞧,结果…结果…” 长听又想笑了,然而看着周少爷难堪的脸色,便生生的憋了回去。 “景元道长,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这胎儿一日比一日大,我…我真是有些害怕” 长听欸了一声,问道:“一日比一日大?你这腹中胎儿检查之时,大夫可跟你说过几个月了?” “大夫当时说已有一月身孕” 长听略一思索。五日前只有一月身孕,现在瞧这肚子,却已是五月身形。这便是一日作一月长的,十月怀胎,照这个情形下去,再过五日便要临盆了呀。她抬头与景元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道…….道长,我可是没救了?”周丙生见二人面色凝重,当下急的落泪。 景元看着周丙生半响,差人唤来了他的贴身小厮。 周丙生的贴身小厮姓李名三,乃年幼时被爹娘卖给周府的,打小便伺候着周家少爷,周丙生上学堂他守着,周丙生逛青楼他候着,两人形影不离,对周丙生的行踪一清二楚。 周丙生怀胎后肚子一日比一日显,便再未好意思出过府,可见这麻烦事儿定不是近日才招惹上得。 李三很快便匆匆来了。进门后长听便命他将周丙生近一月来的行踪,事无巨细的都报一遍给他们听。这李三虽大字不识一个,记性却好的很。当下将周丙生一月来寻花问柳,逃学喝酒,甚至于调戏良家妇女之事都给一一抖了出来,直听得周丙生在一旁面红耳赤,却又敢怒不敢言。 长听景元细细听着小厮的汇报,零零碎碎讲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与长听如意馆相识的那一天了。 “那日耿少爷在南山寻了一片花林,邀少爷同去赏花。因着怕日头上来了暑气难忍,少爷们便早早的去了,看了花后又相约去了如意馆喝茶,准备休憩片刻” “赏花途中可有遇上什么生人?”长听打断他。 李三抓耳捞腮的想了会儿,摇摇头:“并没有,同去的都是少爷常一起游乐的几位公子,没什么异常的,中途也没有遇上什么生人。不过那日南山的花林开的确实是极好看的,少爷还摘了当中开的最艳的拿回来给我们看,几位公子称赞了好半天” “最艳的花?你可知道是什么花?” “并不知,那花开的极为繁复,一层花瓣裹着一层花瓣的,比周边的花大了不少。却是小人从未见过的品种,几位少爷当时也猜了好久,最后都猜不出来,方才作罢”李三说罢,又跟了句:“少爷把那花瓣拨开,里面还躺了只小虫子呢,甚是有趣” “摘回来的花呢?” “自是扔掉了呀,花虽然稀奇,然而少爷并不爱赏花,觉得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景元看着沉思中的长听,问:“你可是觉得这花有异常?” 长听点了点头,愁眉不展道:“万物有灵,这长于山上的东西,吸收了天地灵气,孕育出来的自然和旁的不一样。只是不知是什么,还得去南山一看才能知道。” 当下二人便准备带上李三,动身去南山一探究竟。周丙生纵然心急如焚,然行动不便,只能留在家中等候。 第二章 意料之外 南山势高,周丙生所去花林位于半山腰的位置。 长听脑袋聪明,然而生性懒惰,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又因男女体力悬殊,未爬两步,便有些跟不上景元和李三的脚步了。 李三为人机灵,早就留意到长听体力不支,他不知长听女扮男装,只看她唇红齿白,俊美的跟个小娘子似得,这边景元又冷若冰霜不易亲近,当下便对长听好感大增。主动凑上去献殷勤。 “长听公子可是脚不得劲儿了,不如让小的驼您走一段路吧” 长听女装极少,行走大多以男装示人,没有闺中女子大大小小的规矩。此时又极累,早已将男女授受不亲抛到云霄海外去了。见李三献殷勤,当下便极为高兴,颠颠的便要往李三背上爬。 手才刚伸出去,便被一旁面色如霜的景元一把捏住了手腕。 李三和长听看着一脸阴沉的景元,皆是一脸莫名其妙。 “路途还长,他驼不了你多久”沉默片刻,景元松开长听,转身半蹲在她面前,冷声道:“上来” 长听趴在景元背上,一时心下大为感慨。这景元道长看似冷漠,实际上却很体贴人嘛,连周丙生的贴身小厮都能如此关怀备至,还真是个好人呀。 这边李三却已觉出了点味儿来,不禁暗自闷笑。 走了好久,方才到了李三口中所说的花林。 长听被叫醒之时颇有些尴尬。山路虽陡,景元却走得十分安稳,安稳到她在人家身上趴着趴着,竟睡了过去。忽略一旁窃笑着的李三和面无表情的景元,她强装镇定的咳了两声,道: “前方带路,让我看看是什么花” 李三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花林。长听景元忙跟了上去。 这花林极大,花开的也极杂,凌霄旁挨着广玉兰,锦带下缀着六月雪,木绣球中还并着几枝白芍药,细细散散的不下百余种,当真是百花齐放,看的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各种花香轻的浅的重的浓的交杂在一起,竟让长听闻的有些眩晕。 “这野外的花林虽无人修整,可是也未免长的太多了些吧。”长听捂着鼻子闷闷道。 景元不似长听嗅觉灵敏,当下花香虽浓郁,却也经受的住。 好一会儿,李三方才远远的喊着: “找到了,就是这个” 两人忙凑上前去看。 一株黄桷树上星星点点的生了些浅黄色的花,花只有黄桷兰一半大小,奇特的是长得极其繁复,正如早先李三所描述的那样,一层花瓣裹着一层花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巧繁华之美。 只是怎会生在这黄桷兰上? “就是这种花,和少爷上次摘回来给我们看的一模一样。”李三围着树转了一圈,喃喃道:“但是这树上好像没有比那朵更大的了,隔了这么多天来,也没见有长出比那朵更大的来”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景元看着长听问道。 长听双手环抱在胸口,想了下,说:“黄桷兰我见过,但是黄桷兰上生的这种花却是没见过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倒是曾在《奇珍灵卉录上》看过一段描述,约莫有些这种花的特点” “你看过《奇珍灵卉录》?”景元再冷淡,一时也有些惊讶:“我曾遍寻过此书,却未曾找到,你是在何处看过的?” “你自是寻不到,此书天上地下,仅此一本”长听洋洋得意道:“便在我这里” 她念及景元上山背过她一段,当下大度的说:“你要是想看,此事解决后,回去借予你罢” 景元不置可否,转身往山下走去,丢下一句: “边走边说” 长听忙不迭的追上去,她早就受不了这花香了。 上山虽难下山却容易,长听捡了只树杈子,一路上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的说: “《奇珍灵卉录》上曽记载过一种花,名曰角栀。无根无须,种子落在何树上,便寄生在这颗树上,春秋冬三个季节,无论哪个季节栽种,都只在夏天开花,且只开一季。花落成泥,来年便再不会生。” “因这花喜欢太阳,阳光愈烈,便开的愈盛。盛极之姿,想来便是你家少爷上次摘得那朵模样,颜色上却没有具体记载,此花极为稀罕,我并没有见过的。所以我亦不知这花是否就是角栀” “只是灵卉录上的花鸟虫兽都异于寻常,吸收这天地灵气,成怪成精都有可能。所以若这花真是角栀,你家少爷怕是惹上大麻烦了。不过书中也没有记载,角栀的花粉会让人受孕。” 李三挠挠头,说:“那这可怎么办,我家少爷总不能真将腹中胎儿生下来吧。这男女不一样,纵使少爷想生,不也生不出来嘛” 长听点头:“我只知书中典故,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无法判断,但是有一人说不定能够帮我们确认一下”她随即一笑,转过头对李三说:“你回去禀告你家公子,我们另去别的地方查寻。叫他不必太过担忧,自是有法子能解决的” 李三应了一声,遂一溜小跑走了。 景元自是知道长听说的是谁,能让她亲自去打探消息的,想必这世间,也就一人了。 乃是酒疯子是也。 说起酒疯子,此人嗜酒成性,好赌如命。除不好色之外,人间三大陋习占了一多半。偏偏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通得阴阳五行,算的风水脉名。有此通天之术,却不好功名权势。有人找他打探消息,自然也有人因消息泄露找他麻烦。然而找麻烦者,十有八九是寻不着他人的。也无人知晓他住在何方,只常见他醉醺醺的在街头乱窜。 可这十之八九寻不着的人,偏长听景元便是这十之一二里能寻着他的。 “哎呀哎呀,这真真是冤家路窄了”远远的见着长听景元过来,酒疯子便开始嘟囔:“怎得现在找麻烦还兴结伴而来了” “狡兔有三窟”长听见酒疯子要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扯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若是不多带个人来又怎么能捉到你这只白眼狼呢?” 酒疯子一边哎哎的乱叫一边对着景元说:“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只是你怎么也跟着胳膊肘往外拐呢?” 景元只当没听见,自是不会跟他油嘴滑舌。 这厢长听出够了气,方才罢手。双手一叉腰道: “暂且就饶你一条小命,我们此次来是找你打听个事情的,若是回答的好便放你一马,若是回答的不好,哼哼”她阴笑两声。 “得得”酒疯子连连摆手道:“大小姐您可绕了我,我已知晓你们前来所为何事,直截了当的告诉你,那花便是角栀” “可角栀怎会令人受孕?”景元问道。 “角栀自是不会”酒疯子道:“可旁的却说不准了”见长听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挥着拳头,忙继续说:“这角栀三十年一生,虽稀罕,却只是天地间孕育的一个自然容器罢了,这容器里盛着的,才是真真的稀罕物,也是真真的麻烦事儿” 容器里盛着的稀罕物?长听回想起了李三曾说过的话,犹豫问道: “是不是藏在这花里的那只小虫子?” “欸,正是”酒疯子摇头晃脑的说道:“但人家可不是什么小虫子,你可曾听说过羲和?” 长听点点头:“山海经中曾记载过,东海有一羲和国,国内有一女子名羲和,生十日挂于扶桑树上,羲和安排其轮流巡游天空,东出西落,生成白天昼夜。所以羲和也是驾驭太阳的神” 酒疯子听罢,满意的点头道:“日乘车,架以六龙,羲和御之。你口中的这个小虫子,便是这羲和御车的六龙之一。” “龙?”长听大惊。 “六龙每三十年便有一龙下界休憩,局于角栀之中,满十日得归。归后保此地一方水土平安。偏生那周丙生手贱,不偏不倚将那朵带龙的角栀折了。龙无眼,找不回自己的容器存身,盘旋五日后,便只能将周丙生当做暂时的容器,居于他体内了” 长听一时只能拊掌感叹:“这周大废材的肚中竟能孕育一条龙,也是奇哉妙哉了。” “有何解决办法?”景元尚且还能记住此行的重点。 酒疯子于怀中摸索片刻,方才掏出一个小瓶子递于景元,道:“龙喜泽开的最好的角栀而栖,那树上最好的一朵已被周丙生折去,你二人将周丙生的血混入此瓶中,寻一朵滴上去,能促其生长。三日内,龙便会离其身” 事不宜迟,两人当下接过瓶子便往周府赶去。 刚到府门,远远的便见李三在门口转悠,见两人归来,李三便冲上前焦急的说:“您二人这是去了何处,大事不妙了,少爷带人去烧那片花林了” “什么”长听几欲吐血。景元当下施以术法,带长听李三往南山赶去。 刚到林前,三人抬眼一看,火光冲天。熊熊烈火中,周家大少爷周丙生正叉着腰站在远处,得意非凡。 第三章 万般寻觅 周府 大少爷房内 “你...你.....你.....你这个废鱼朽木骷髅头脑袋”长听站在桌前,指着周丙生怒骂道:“你给我好好说说,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去一把火把那林子烧了的” 周丙生躲在景元身后,看着长听理直气壮道:“小三儿回来不是说,是那林子中的妖花作祟嘛。既是妖花,我一把火把它烧死,不就没事儿了吗,你.....你....你这般大的火气做什么,莫不是跟那妖花是一伙的” 长听气急败坏道:“万物有灵,万物有灵,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四个字,先不说人家是不是妖花,纵是妖花,有点道行的,谁会傻乎乎的呆在那里等你烧?烧的只是那些正在修炼的精怪,你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等不到你腹中的麻烦解决,怕是就得遭报应。” 周丙生梗着脖子硬气的说; “我才不怕呢,有景元道长在,肯定会救我的” 景元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 长听叹了口气,遂将于酒疯子处打听的前因后果告知了周丙生。 一时之间唬的周丙生一愣一愣的,当下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喜的是他竟然能遇上龙,而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愁的是这龙却在他肚子里,眼瞅着就要破肚而出,他还将唯一救自己的法子付之一炬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周丙生看着长听喃喃道。 长听两手一摊,作无奈状。 周丙生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给景元了。 景元端着茶慢慢抿着,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角栀并非一般花卉,三十年一生,天地生成便带了灵气,又有龙气浸染,想必已有了自我意识,你带人去烧它,它应是早就逃了的。只要能找到,便还有机会将龙从你腹中引出” “还好还好,逃了便好逃了便好。”周丙生大松一口气,喜道:“那还等什么,我速速派人去找,还有四日,将这汴州城翻个天翻地覆,总是能找到那劳什子的花。” “慢着”景元拦下张口便要唤人的周丙生,道:“角栀失了寄生之树,你觉得它还会是一朵花吗” 众人皆是一愣。 “你可知它会化作什么吗?花、鸟、虫、鱼,甚至是人,便都有可能。你可有能力在四日之内将这汴州城挨个找寻个遍?“ 周丙生下意识的摇摇头,找花容易,可....可找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在四日内找完。 一时间又陷入了僵局。 “道....道长”一旁的李三听了半响,犹犹豫豫的开口说:“长听小公子不是说这仙花喜欢太阳吗,那...那这变化之后会不会也还喜欢太阳?” 众人心里顿时一亮。 对了,这角栀再怎么变化,始终是不会改变自己的习性的。 “太阳东升西落,亦就是说,早晨它最有可能出现在城东,下午则最有可能出现在城西。若将范围缩小至这两个方位,找起来便稍微容易些。”长听想了会,说。 景元点点头,接道“角栀乃天地生成的灵花,长于野外,不喜嘈杂,想必也不会去那肮脏龌龊之地。青楼、赌坊、酒馆这些地方便也可以剔除出去。” “若幻化成人,必长相清丽。若幻化成其他之物,必也十分美丽。你可以差人去问问城内居住在这两处的百姓,近日可有见过什么不寻常之物。” 周丙生激动的点点头,挺着个肚子在李三的搀扶下唤了人来一一嘱咐了一遍。 然而天色已晚,周府派出去找寻的人没过多久便空手而归。角栀不喜黑暗,夜晚定是寻了个地方躲着,必不会出来。 纵是周丙生再怎么心急如焚,亦是无可奈何,只能乖乖的等着天亮。 夜里 房中闷热,景元复起身到庭院里乘凉,刚打开房门,便见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一个人,左手执着酒盏,右手摇着扇子,正一个人喝的潇洒尽兴。 景元见长听并未发现自己,也不出言惊扰,只默默地靠着房门看着她对月独酌。 月光总能将人映的分外温柔。 长听依旧身着男装,一头长发也如男儿般干干净净的束着。微风拂过,便见她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滑落的衣袖领口间露出皓腕素颈,比月光还要明亮柔和。 顾盼间生辉,撩人心怀。 她似是心情极好,饮完酒复又摇头晃脑的哼起了歌。 他便想起了初见她的时候,明明是个女子,却作男儿打扮,举手投足间透不出一丝女儿家的柔弱,偏又生的极美。 他以为坊间传的红衣女子定是个喜欢魅惑人心的妖女,却不曾想是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和着她欢快却不着韵律的调子,景元抬头看向星空。 这夏,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闷热了。 他悄然转身,关上房门。 一夜好眠。 天将亮时,周府的人便又开始巡查了。 景元长听亦跟着在城中找寻。 然而一日将尽,却并无收获。 “这角栀莫非是属老鼠的”长听不满的说:“我是不是得去翻翻那些人家中的米缸?” 周丙生则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再不复早些前那跋扈的样子了。 腹中揣着个龙胎,他夜里都睡不安稳。 “景元道长”半响,周丙生郁郁的开口,问道:“我会死是么?” 景元不回答。 周丙生讽刺的笑了一声,说道:“可能这便是长听口中的报应了罢” 他艰难的站起身,走至门口,看着天空说: “我近日里总睡不着觉” “心里又害怕又生气。最开始是怨恨那妖花,虽然你们说它是灵花,可将我害成这般模样,我真是恨之入骨。” “然后便开始怨恨耿怀南,若不是他邀我去赏花,我定不会触那角栀的霉头。我想着他定是觉得我平日里总抢他风头,便嫉妒我,那花开的那么好,他们都不摘,偏怂恿我去摘” “再后来便是怨恨景元道长和长听。怨恨你们为何如此没用,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我不念书,有锦庄可以继承。我不需要对他人巧言令色,因为我家有钱,旁人便都得惯着我。自小长大,我便没有错过。我亦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可这回,我约莫是将自己害苦了” 他抬脚走出门,临走时默默的丢下了一句话: “若还找不着,这龙破肚而出之时……定然十分痛苦。烦请道长……..给我个痛快” 景元静静的听着,看着他离去,一言不发。 一旁的李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对着景元和长听说道:“求求二位再替我家少爷想想办法吧,求求你们了” 长听忙上前想扶起他,李三却执意不肯起身。 “我家少爷虽是有些顽劣,可除了这次放火烧了林子,便也再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他虽喜欢美人,却也从未强迫过别人,最多出言调戏调戏而已。” “便是前段时间在如意馆遇见过的那个红衣女子,他也是真心想找着八抬大轿抬回家的,只是未曾料到是个妖女而已。” “少爷真的不是坏人,您们再想想办法吧,求求你们了” 李三一抹眼泪,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直磕的额头都有了红印子。 “好了好了”长听一把将他拉起来,刮目相看道“你倒真是个忠心的,你家少爷看来是没亏待过你” 李三点头如捣蒜:“少爷待我是极好的,我幼时被卖入周府,被其他下人欺负,是那时的少爷将我提了做他的贴身小厮,这一做便是好多年,少爷罩着我,我便再未受过欺负” 他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喜欢一个人,不就想待在他身边嘛,我不想少爷死,我还想陪着他呢” 他说完见长听一愣,看看坐着的景元道长,忙解释道:“当然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你们可别误会,我是单纯是喜欢少爷的那种喜欢,哎,不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景元”长听打断李三,转过身看着景元。 “我们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了”长听若有所思道:“习性并非不能改变的” “什么东西会改变一个事物本来的习性?” 景元耳边突然响起李三方才说的那句话。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待在他身边嘛” 他猛一抬头,和长听四目相对。 “我想,我们大概是找到它了”长听神采飞扬的笑了一下,对李三说:“去,把你家少爷唤回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大爷决定救他一命了” 李三忙不迭的点头,一边揉脑袋一边欢欢喜喜的奔出去寻周丙生。 “有时候我会觉得”景元看着长听,缓缓开口:“你虽四体不勤,反应迟钝,这脑袋偶尔却还是挺好用的。” “那当然,我自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长听一时得意洋洋,完全没有意识到景元贬她的前半句话。 景元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这厢两人等了许久,方才见着李三跌跌撞撞的奔回来。 “大.....大事不好了”李三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少...少爷..少爷他不见了” 第四章 近在眼前 周丙生游荡在府中,心下已是万念俱灰。 方才离开景元长听,亦是因为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的知道了,这角栀是找不回来的了。再晚下去,即便是找回来也没有用了。长听曾经说过,得用自己的血混着那瓶子中的水,三日内龙才会离身。 今日一过,便只剩下三日了。 没用了,必死无疑了,他只是希望临死时能走个痛快。想想自己死后肚破肠穿的惨样,心下真是一片凄凉。 “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呀”耳边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周丙生抬头一看,自己方才全凭着感觉走,这无意中竟然已经走到了府中最偏僻的院子来了。面前站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穿着浅黄色的衣裳,梳着月牙双髻,鹅蛋脸上挂着弯弯的笑眼,正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府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清丽的小丫头的,周丙生还未多想,便听着小丫鬟又说。 “少爷你不开心吗?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周丙生忙摇摇头,自己这幅鬼样子,出去了还不让人笑话。 小丫鬟的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又笑着说:“少爷若是怕给别人看见,那就不去大街上转悠呗。我知道府中有条隐蔽的小路,咱们可以顺着出去到山上转转” 周丙生不禁有些心痒,自从自己出事之后,便一直困在府中再未出去过了。罢了罢了,现在反正要死了,就出去转转又何妨。随即对着小丫鬟点点头。 小丫鬟甜甜一笑,蹦蹦跳跳的在前方带路。 周丙生心绪不定,跟着她七转八转的,左绕右拐,走了好一阵才停脚。抬眼一看,竟是到了南山脚下。 他顿时心下大惊,这南山在他眼里,已是如妖山一般可怖的了,怎的还往这里去。正想命令小丫鬟带他回去。却见一双柔柔的小手拉住了自己。 “少爷,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尽快的爬上去,你跟紧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丙生看着小丫鬟亮晶晶的眼睛,心下一动,竟被她扯着就走了上去。 他挺着个大肚子,走平地尚且艰难,更何况爬山,纵使小丫鬟带着他绕小路上去,也是走两步就得停下来歇一歇。 小丫鬟也并没有表示出不耐烦,仍是兴高采烈的。见周丙生走累了,便停下来等一等。还从身上摸了一包糕点给他吃。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 周丙生喘着粗气,在小丫鬟的搀扶下,抬眼一看。 竟又是到了那角栀所生的那片花林。 “哎呀”小丫鬟松开他跑上前去,站在花林边惊讶的说:“这花林怎么被烧了呀。” 周丙生震惊之际脸一红,心里暗自嘟囔,原来她是想带我来看花呀。 “可惜了,可惜了,我只是几日没来,怎么着花林就被烧了呢,这是谁干了,真是太缺德了。” 周丙生咳了两声,正待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却见小丫鬟呐呐走回来,对他说:“少爷,这花林本是极美的,里面有好多种花呢。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后来便常常趁着府中无事偷摸来看花” “本是想带你来散散心的,这下子可看不成花了” 小丫鬟一脸遗憾的垂着头。 周丙生喜爱美人,这一路上他偷偷打量着这个小丫鬟,除开年纪太小外,姿色倒是极不错的。便是此时蹙着眉头,也别有一番娇俏可爱。顿时生了亲近之心。 “这也无妨”他试探的开口说:“要不我们就在这原地坐坐吧,就当是来看花了” 小丫鬟应了声,便寻了块平整的石头,扶着周丙生坐了,自己也寻了一块坐在他身旁。 “你是何时进府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周丙生问。 “回少爷,也就是前几日进府的,因家中生了事,父母便将我卖进了府中。一直安排着学规矩呢,没怎么出来伺候过,少爷自是没见过我了。但是我远远的看见过少爷”小丫鬟利落的问答。 周丙生哦了一声,这府中买卖下人,他倒是没有多注意过。不过倒是很寻常,小三子也是年幼的时候被父母卖进府的。 “那.....你想回家吗?”他犹豫的问。 “不想”小丫鬟摇了摇头,捡起身边的叶子,说:“少爷你看,人就如同这树叶一般,生长出来后,不会永久的悬挂在枝上。风一过,便随着风落到了别处。去到何处,皆是缘分,也没有什么好怀恋从前的了。” 周丙生点点头,道:“你倒是挺想的开的” 小丫鬟笑笑,说:“并不是想的开,这世间的事就皆会如我所愿。就像叶子生长出来,落到何处,化作泥土,都是命里定好了的。所以我来到府中是定好的,见到少爷也是定好了的。” 周丙生不禁失笑:“你这丫头,说话倒是挺有趣的。” 他叹了口气,半撑着身子抬头看着天空,落寞的说:“只可惜你命里遇到我,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进到这府中来,也只能听话的做别人吩咐好的事情。而我,我不久也要死了” 若是没烧这林子就好了,周丙生看看身边的人儿,遗憾地想,林子还在,她便还会再来,两人总有一天能遇上,这小丫鬟姿容不错,要是长开了,做个小妾总是不会差的,他定不会亏待她。现在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放着这水灵灵的小姑娘也不好下手。 小丫鬟笑笑,又道:“万物存于世上,必有其各自的缘由,不是活着就一定是好,也不是死了,就一定是不好呀” 周丙生闻言不解,正待开口询问。却见小丫鬟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裳,对着他俏皮的说: “少爷,坐着无聊,不如我们去林子里转转把,也不知烧成了什么样” 周丙生犹豫了一下,他是有些累的,也是有些怕的,可这丫头不知自己和这林子之间的事情,也不好拒绝。便艰难的跟着站起来,陪她往林中走去。 花林被焚毁的极严重,到处的树都被烧的黑焦焦的,早已分辨不出来各自是什么花种了。 现下天气已有些暗了,整个花林显得阴森森的,林中遍地是烧焦的树枝,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卡擦卡擦的声音,风呼呼的吹着,夹杂着淡淡的焦味, 小丫鬟一走进林子,便不如在外边那般活泼了,也不搀着周丙生,只是沉默的向前走。周丙生提着一颗心跟在后面,步履艰难。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越往前走越发的有些冷了,风一吹手臂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好意思刚进来就要出去,跟着走了一段,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越走越深,越走越慌,一回头,竟有些看不到来时的路了。 周丙生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结结巴巴的说;“可...可以了,我累了,咱们回...回去罢” 闻言小丫鬟停了脚步,却并未吱声,只背对着周丙生,静静的站在那里。 黑暗里蔓延开一股鬼魅的气息,四周隐隐散发着寒气,周丙生看着小丫鬟的背影,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猛然间有一只手拂过他的耳旁。他骇的大叫一声,转过身却发现只是伸出来的一只树枝,只是这树枝被烧的焦黑,又埋在暗地里,看起来张牙舞爪恍若一只鬼手一般。 周丙生终究是个大少爷,哪儿受过这等惊吓,当下也顾不得怜惜美人了,两步冲上前扳过小丫鬟的身子,气急:“本少爷要回去,你带我出去?” 入眼是一张龟裂粗糙如老树皮的脸,上面坑坑洼洼布满了肉疙瘩,有的凝成了小刺,纵横分布的裂纹汇集到双眼,却不是小丫鬟水灵的眼睛,而是两个黑洞,黑洞里流淌着细细的银光,仔细一看内里并没有眼珠,竟是是横七竖八窝着数条蜈蚣缓缓的纠缠爬动。 因周丙生动作太大,有一条蜈蚣从眼眶内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周丙生捏住小丫鬟肩膀的手上............ 啊--------------- 周丙生凄厉的惨叫一声,一把推开面前的怪物,转身跌跌撞撞的往回跑。他心里是骇到了极点,却因着肚子太大,林中路又不平坦,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跑了许久,周边的花树越来越稀,才终于见着了出林子的路,远远的坎上站了一个人,他仔细一看竟是景元。当下大喜,不顾自己涕泗横流的狼狈样,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哆哆嗦嗦的喊着: “道....道长,我身后....我身后有鬼.......你快救救我” 一口气扑到景元的怀中,周丙生吓得抓着景元的袍子不敢松手。 “周少爷,你说的鬼是什么样儿的?”耳边响起一个软糯的声音,却不是景元道长的声音。周丙生一瞬间瞳孔放大,浑身僵硬,呼吸都静止了。他缓缓的抬头,视线从自己手上慢慢上移到面前人的腰部,胸口,以及衣领处露出的树皮般的脖颈...... 老树皮般丑陋可怖的脸上对着他缓缓的绽开一个笑。 “可是.......我这样儿的?” 啊—————————— 第五章 听故事的人 “不管是妖还是灵物,作恶的话可都是要遭报应的哦”长听看着站在花林旁浅黄色衣衫的小丫鬟,笑眯眯的说。 身后周丙生如一滩烂泥般倒在景元的身边,双目呆滞,景元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对着长听摇摇头:“没受伤,只是受了惊吓”。 小丫鬟闻言,反问: “周丙生做下诸多恶事,难道不该得报应吗?”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还未到罢了,便是有报应,也不该经由你的手”长听看着小丫鬟满不在乎的表情,继续说:“你何苦为了他脏了自己的修行,角栀无法落地生根,只能寻气息相合的花树寄生,你这三十年想必修行的并不容易,若你今日杀了他,便再没有孕育龙神的资格了。” 小丫鬟冷哼了一声。道: “这林中百花皆为助我修行所生,其中大多已得了精魂,待龙神归天之时,他们便能修得人身。却因周丙生私念,只能生生的在这烈焰里被焚烧殆尽。他们做错了什么,周丙生不死,我岂不愧对他们” 长听摇摇头:“天命轮回,报应不爽。作多大恶,便受多大苦。日后自有周家少爷受苦的时候。你现下杀了他,只是帮他解脱了罢。” “多说无益,”小丫鬟轻蔑一笑,浑身气息大盛,劈手便朝着她攻了过来:“周丙生的贱命我是要定了” 她气势如虹,眼含锐光,当下以利刃之势攻来,长听忙振袖一抖,一把扇子滑至手心,举扇便挡。岂料人影冲至面前,却一翻身绕过了她,直取周丙生。 周丙生刚晃过神,便见面前寒光一闪。 却是景元长身玉立挡于他面前,左手挽一把寒光宝剑,将小丫鬟挡了回去。 一击不中,小丫鬟却也不恼,冷冷的看了一眼景元,于地上捡了只枯树枝,右手拂过树枝,莹光扫过。赫然变成了一把长剑,寒光凛凛,与景元手中的那把一般无二。 “退后” 长听被一把扯至身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景元身影一闪,与小丫鬟交上了手。 两人并不如常人般刀剑相交,而是凝术法于剑身,挥剑便扫出一道剑气。剑气相撞,震的周围纷纷叶落。 长听见他们打的激烈,忙连拖带拉的将周丙生扯到角落。 这二位神仙打架,隔的近了可是分分钟要人命的。 角栀刚化成人身,修为不及景元。两人交手片刻,便已有些败势。 她收剑退于一旁,不甘心的看着景元长听,道: “你二人为何非要护着他,他是死是活,究竟与你们有什么相干的” 景元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长听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丫鬟气急,一跺脚将手中的剑掷于地上,似笑非笑的说; “我说说不过你们,打也打不过你们。不过我自是有法子治你们。既然你们非要拦着我取他狗命,你们便同他一起去死吧” 言毕,翻身飞入花林,霎那间便不见了。 长听景元不知她又耍什么花招,便警惕的看着周围,过了好大一阵,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她.....她总不会打不过便跑了吧”长听有些疑惑的看着景元。 景元摇摇头,道:“山中毕竟是她们的地方,我们待久了不妙,先下山再说” 两人遂扶着周丙生往山下走。 周丙生刚出一阵冷汗,这会儿脚已经软的如烂泥般,被景元半拖着走。走了一会儿,便有些走不动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道长,你不是有那劳什子的术法么,施个小法术把我们带回去不行么?” 景元不说话,只四下打量着周围。 长听本也在奇怪,此时天色已暗,为防角栀,理应是早回去为好,为何他们要靠双脚走下山。这山中夜里湿冷,路也不好走,她踉踉跄跄的走了一会儿,鞋上都沾满了泥土。 她要是也如景元一般会术法就好了,修行之人身轻如燕,走路都不用踏地的。长听叹了口气,瞥了眼景元身下,一愣。 景元的鞋上亦是泥泞不堪,甚至于连衣摆也沾了点树叶泥土。 “莫非....你” 景元转身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 “从刚才起,我已经施不出任何法术了” 长听哑然。景元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示意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则四处查看去了。 长听一脸复杂的看了眼旁边身形硕大的周丙生,白日里景元已经施术寻了他好久,方才和角栀打了片刻,现在失去了术法又拖着他走了这半天。 不说脚上会沾上泥土了,他....现在应该也是极累的了把。 “道长你且先施术带我回去把,你今日救了我,我定会重金酬谢你的”周丙生坐在地上又冷又饿,见景元磨蹭了这半天,心里暗自恼怒,面上却又不敢流露出来。 话刚说完,面前一暗,他抬眼一看,却是长听站在他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周少爷这么胖,合该饿一会儿肚子多走走路的,不然龙出之日,肠穿肚破流一地肥油,那场面可不太好看” 景元摸了会地形,又掏出四方八土仪测了片刻,方才回到长听身边。却见他二人,一个正瑟瑟发抖,一个正洋洋得意。 他看了眼长听,冷峻的脸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法术尽失,我们回去的这条路也不对。” 长听点了点头,道:“我虽记不得来时的路,但是走了这半天,总感觉周边的景物像是见了许多次。” “不仅如此”景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刚往回走了一段路,发现那片花林就在身后离我们不远处。我们走了这半天,压根就没有出去。” 施不出法术,走不出山。回想方才那朵花说的话。长听不禁皱眉,她这是要把他们三人活活困死在这山上! “天色太暗,再走下去于我们不利”景元说。 长听亦觉得不能再走下去,既想困住他们,便不是那么容易给他们走出去的。没有头绪的乱走,筋疲力尽之时,更容易被迷惑,若是将深渊看作道路一脚踏进去便不好了。 两人遂将此事告诉了周丙生,周丙生纵是再不乐意,也只能乖乖的听话。三人寻了一块干燥点的地方,准备休息到天亮再做打算。 第六章 此身她身 因周丙生肚子太大,坐着不方便,景元便脱了自己的外衫铺于地上,自己寻了颗树靠着闭眼休憩,这厢周少爷虽百般挑剔,却也因折腾了一天,终究是累的睡了过去。 长听哼了一声,在景元旁坐下,同他靠着一棵树,却并不睡觉。而是津津有味的看着夜空。 层层叠叠的树叶后,隐隐藏着一轮明月,洒出一片星光,寂静幽深。 “很美”景元不知何时醒了。 长听恩了一声:“山上的星星,总是比山下的星星要好看。”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了下:“小时候我也总和师弟一起跑到山上来看星星,我们那里的山可比这个高多了,在山顶躺着看,星星近的一伸手就能抓到。” “深更半夜?”景元问。 长听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我们那里,是没有坏人的。就连山里的野兽也不吃人。就算玩累了,在山里睡着了,也不会有东西伤害你” “有一次,师弟偷了山里野熊藏的蜂蜜,我把采的果子放在那里交换。野熊顺着果子上的气味找了过来,大半夜的来敲门,师弟以为他要揍我们,结果他只是气冲冲的说,你们采的什么,把我都酸回原形了,他真的好几天都没变回来” “山里还有种草,把浆果的汁滴到她的叶子上,她一开心就会回答你一个问题。这种草很多,每次我和师弟赖在山上不回去,师姐们就用这个法子寻我们” 长听絮絮叨叨的说着过往的趣事。 景元听了半响,微微倾过头看她。 眼前的长听专注于星空,唇边带着笑意,夜空中仿佛落了两颗星星在她的眼睛里面,亮晶晶的,盈盈的晃动着水光。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昨日看月光的那个姑娘。 她的身上,总是隐隐的有一种力量,吸引人不自觉的靠近。 只是 为何诉说着这么开心的事情。 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里 却若有若无的荡漾着一丝.......忧伤。 “我始终相信,妖魅也好,精灵也罢,存于这世间,都不会主动去作恶。好与坏,黑与白,向来没有分明的界限。而我不想审判” 长听转头,对上景元的目光,笑靥如花: “我只想知道,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长听于睡梦中悠悠醒来,还未睁眼,耳边传来一个女子欣喜的声音。 “锦儿锦儿,你快来看,她长出来了” “还只是个花苞苞,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看起来甚是普通呀”被唤做锦儿的女子不满的抱怨,随即啊了一声,委屈道:“雪姐姐你敲我头做什么,还不许实话实说了么” 好吵,她们在说什么,长听觉得头昏脑胀的,想睁眼却睁不开。 “就是个花苞也比你好看,她灵气盛,和我们可不一样,此时大约还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生意识,你日后可莫要说她不好,仔细被听见。”名为雪的女子一本正经的教训。 锦儿哼了一声,嘴里嘟囔道:“听见就听见了,烦人照顾这么久,还不能说一句了么......” 长听缓了许久,脑中才清明过来。 只是她怎么睁不开眼,想伸个懒腰似乎也动弹不了。 景元,景元应该在身边的,长听张口想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这是怎么回事? 一只凉凉的手突然抚上她的脸。 “雪姐姐,你说我这么摸摸她,她能长得快些么?”锦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长听一愣。 “你可别做梦了,花期还未到呢,仔细别伤着她” 锦儿哼了一声,长听感觉摸着脸的手离开了。 两人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长听一激灵。 自己....自己莫非就是她们口中的那朵花? 她早先明明和景元周少爷在林子里睡觉,这会儿醒了怎么变成一朵花了? 长听一时困惑不已,待回过神的时候,锦儿和雪的声音也没有了,大约是离开了。 她于黑暗中思索了好久,方才接受这个现实。 做花就做花吧,听她们说的,自己相较其他的花似乎还不一样。灵气盛,开花之日说不定就能说话视物了。 长听随即放宽了心,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烦死了” 长听于黑暗中被惊醒,是锦儿的声音。 “究竟还要喂她多久呀,长得慢死了”锦儿抱怨道。 长听意识到自己变成花后,回想了锦儿和雪说话的内容,便反应过来这二人应该也是修炼成精的花妖。听锦儿似乎极不耐烦,只是她们为何要照顾自己? “看样子已经快了,你别着急,相较于普通的花,她已经长的够快了”接话的人声音轻柔,不是上次被称作雪的那位。 锦儿还是不高兴:“每日采集的灵气自己都不够用,还得分给她,不是都说她生来灵力非凡么,为何还要我们养着,照这样下去,何年何日我才能真正修成人身” 长听恍然,原来她们也还没修炼完全,她不禁有些惭愧,自己这是拖累别人了。可是她没有当花的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早日开花呀。 “林里百花,皆是为了她所生,奉养她便是我们的使命。再过几日花开之时,龙神便要降临了。除了她,还有谁能承接龙神?”女子温柔的安抚: “待她花开之时,不需要我们给予灵气了。到时候便是她滋养着林中百花。你此时采集的灵气,兴许还不及她那时给你的万分之一。” 百花! 龙神! 长听脑后仿若被重击了一下,她竟然变作了角栀! 不对不对。 她静下心思考了一下,将这段时日所经历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再联想到自己特殊的体质。莫非....她现在并不是真的变作了花,只是进入了角栀的回忆里? 她现在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都是那朵角栀花的经历。 八九不离十是这样。 长听暗暗叹了口气,还真是麻烦事不断呀。然而现下也没办法,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她虽因无法动弹很是苦恼,可是静下心后,慢慢的也就习惯了。眼睛看不见,听力就格外的敏捷。她索性闭上眼睛,用耳朵去感受周围的动静。 锦儿年纪似乎并不大,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情绪也如六月的天气般,一时晴一时雨,嘴上抱怨着,不一会儿就又笑闹着去追蝴蝶了。倒是她身边的那位,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倒让长听不好在脑中描绘她的样子。 “锦儿总说我们照顾你,其实是我们受了你的恩惠罢了”女子突然开口。 长听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如我们这般的精灵鬼怪,能遇上你,便是前世也修不来的福气。这一时的灵气算什么。” 她轻轻的咳了一声,人如其音,十分柔弱。 “龙神降临,修为日行千里,然而化作人身又如何,终究不是真的凡人。凡人惧妖,妖又何尝不惧怕他们。如我们这般妖力低微的,真身一旦受损,便是随时随地就能灰飞烟灭” 一股灵力流入,长听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一暖,困意骤然袭来。 “我并不在乎这些,这林中百花,皆是我的姐妹。在我心里,你亦如同我的妹妹一般。你此时便已不同寻常了,来日得成人身,定也是极美的。” “只可惜了......” 最后一句叹息,揉碎在了风里,微不可闻。 第七章 此梦我梦 此后断断续续又过了月余,长听已然摸出了规律,这林中百花,是轮流在照顾自己,而她只能接受灵性相同的花妖所给予的灵力。 其中又数锦儿、雪、云芍、凌霄、兰辛来的最多。兰辛便是那位说话轻柔的女子。 雪的脾气有些厉害,总是教训锦儿,却也十分疼爱她,似乎是这群花妖中的首者,说话十分有分量。 云芍的声音空灵,给人一种十分纯净的感觉。 凌霄爱撒娇,也十分贪嘴,作为一个花妖,却总是喊着肚子饿,常常找其他人讨要花蜜解馋。 兰辛很温柔,于长听心中,已是姐姐一般的存在了。 至于锦儿,依旧时常抱怨她长的太慢了。 然而在她开花之日,锦儿却是最欢喜的。 那日林中所有的花妖都来了,七嘴八舌吵嚷的长听头晕眼花。她本就看过角栀的模样,知道自己开花是什么样子。 “原来是黄色的,真好看” “灵花果然和我们不一样,花瓣开的都格外的多些” “昨日我便觉着了不同,这灵力散的几里外都能感受到了” “只是和兰辛一同生的,怎么兰辛是白色,她是黄色呢?”锦儿的声音格外好辨认:“白色多好看呀,最好再带点粉” “我看是因为你是粉白的,才觉得粉白色是天下第一好看把,还拖着兰辛当幌子做什么” 锦儿忙矢口否认,底气却稍显不足。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兰辛也跟着笑,末了温柔的说:“我倒觉得,她这颜色便已经很好看了,活泼明艳,又极尊贵,似太阳一般。想来必是寻着龙神定的” 众人想了想,纷纷连呼有理。 “只是她怎么还不能显形呀”凌霄嘴里似含了东西,含糊不清的说。 众人一愣,对啊,怎的这灵花都开花了,不说人身,还不能如她们那般显形呢? 长听叹了口气,诸位姐姐可终于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昨日夜里她睡的正香,浑身上下骤然发热,似火烧一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她无法张口呼救,只能生生的忍了下来。几欲昏厥之际,痛感却开始慢慢减弱,迷迷糊糊间,血脉引导着一股暖流涌入,于心口处汇成一个光团,团中隐隐约约包裹着什么。 长听清醒的瞬间便感知到了,这…这…这是龙啊!虽然有点小。但确确实实就是龙。 她战战兢兢了一整夜。 次日便开花了。 长听本以为龙神降临,怎么都该是轰轰烈烈,声势浩大。谁知竟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就进来了。 想来这群花妖也和自己想法一样,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她们口中的龙神现在就在她这里闭目养神。 只是龙神来了,花也开了,不知为何。她依旧不能变作人身,甚至于连视物也还不能。 哎…这角栀灵花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啊。 “嘘” 雪突然一把捂住锦儿的嘴,机警的说:“我好像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是人,有人来了”不知谁惊呼一声,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长听心有七窍,不消猜便知道,定是周家大少爷周丙生来了。 她一时咬牙切齿,这孽障还真是掐的一手好时机。 “妙哉妙哉,果然好地方,可比家里庭院里栽着的那些俗物有风味多了”公子哥甲连连称赞。 “正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争艳香满园。现下虽是夏季,身处此林却有春意盎然之感,难得,难得”公子乙附和道。 “自是不同寻常,耿某方才敢斗胆将各位请过来赏玩” 长听了然,想必这位便是周丙生曾经提及的那位耿少爷了。 “切”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满是不屑。 听得她又想咬牙切齿了。 “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理应顶天立地,怎能成日里拘于这些花花草草上” 众人听罢,并不与他计较,却将他逃课喝花酒之事翻了出来,好好调侃了一番。 长听冷哼一声,这周大少爷,文不成武不就的,空长了一张嘴,竟还说不过人家。 这厢周丙生被嘲弄了一番,恼羞成怒下,扬手便打落了一片花叶。落到众人眼里,自然又得了的个暴敛天物的名头。 他正烦闷,不经意瞥着了远处的一颗花树,不禁一愣,暗道这花倒是有趣,枝上生着白的,还生着黄的。两花并蒂而生,模样却不一样。似乎...似乎黄的更好看些。 周丙生虽不喜花草,自幼却也没有少见,这样式的倒还真是头一回看着。他方才被嘲弄了一番,便想寻回点场子。于是咳了两声,待众人看过来之时,才装模作样的说道: “你们既是来赏花,想必识得的品种不少。不如我现在随手折一朵过来,几位鉴赏鉴赏如何?” 众人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皆不作声。耿怀南却不以为意,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长听听罢,心下暗道不好,该来的总是要来了。 随即她心口一痛,下一秒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只觉心口空荡荡的。暗道果然是那龙已经离开了。 她开了数朵,灵识寄存的那朵最盛,想来被周丙生折走的恰恰也是那朵。 “凡人真是可恨至极,白费了我们许多天的功夫”锦儿气愤的说。 其余花妖七嘴八舌,皆是愤慨不已。 长听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知为何,从醒来开始,她便觉得头晕的很,龙离身,心口空落落的,整个人似落入了凛冽的冰河中一般,刺骨的寒冷。 “都别吵了,她似乎不太对劲”兰辛最先发现了异常。 “是不是被折了一朵,伤了元气?”雪检查了下,蹙眉道:“虽被折了一朵,灵识理应还在,怎么剩下的这几朵都有点衰败的迹象” 一时之间,众人摸不清头脑,皆是忧心忡忡的。 此后一连几日,雪带领着所有与她灵性相合的花妖不分昼夜的给长听输送灵气,渐渐的抑制了衰败的迹象,只是长听依旧觉得寒冷,头昏脑胀。 眼见着意识一日不如一日清醒。 她已然分不清白天黑夜,对外界的感知也越来越稀薄。 “你快好起来吧.........” 这是谁的声音?她艰难的辨别着。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 好熟悉,可是,却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我不嫌弃你了.........” 残存的意识一点点消失殆尽。 她呢喃着,渐渐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第八章 附身 好热 为何如此热 她痛苦的呻吟着,感觉自己似乎要被烤干了。 耳边有噼里啪啦的接连不断的爆裂声,夹杂着漫天喊地的尖叫声哭喊声。 不要........... 救我.....好疼......姐姐............ “百栀百栀”有谁在耳边呼喊她。 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泼天的火红。一个面容稚嫩的女子跪在自己面前,头发衣衫皆是凌乱不堪,脸上满是眼泪与污渍。 “锦....锦儿?”她艰难的开口。 锦儿看见她清醒,欣喜的笑了,笑里却带着凄惨。 “林子被烧了,许多姐妹的真身都烧毁了,火势太大,马上就到这边来了”锦儿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火林,眸中带着坚定: “姐姐们抵挡不了多久了,你没有真身在此,现下又修成了人身,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若是龙神不来,你就自由了,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可再没有人能给你灵力了”她随即又自嘲的笑了下:“我又傻了,现在的你怎么可能还缺灵力呢” 眼见着火顺着周边的树蔓延过来了,锦儿一把将她拉起来,揽着她便飞到了花林的另一端。 是一处悬崖。 “这崖不高,下面便是一处水潭,你从这里离开吧,别处再没有路了” 她心下一动,反抓住锦儿的手,道:“你和我一起走” 锦儿愣了下,随即笑成了一朵花,摸了摸她的头,扬手一指。 她顺着锦儿的手看过去,是一簇粉白的锦带花,摇曳在火风中,美的如痴如醉。 “走吧” 她还未反应过来,背上猛然一动,整个人便向悬崖倾倒。她措手不及,反手抓向锦儿,却只摸到一片衣角。 崖上的女子,沐浴在火光中,如涅槃的凤凰般美丽,笑中带泪的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 坠入黑暗的一瞬间,她努力的辨认出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的模样极美,果然甚过我许多” .......................... .......................... 深夜,树林中 景元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他起身一看,长听靠在他的身旁,一只手攥着心口,双目紧闭眉头紧蹙,浑身大汗淋漓。 似是正沉浸在什么噩梦中,痛苦不堪。 他正欲开口唤她,不妨长听猛然睁开了双眼。 “你....” 不,不对。 景元敏锐的察觉到,眼前的长听和平时并不一样。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平日里的长听,脸上多是挂着笑,面前的这个人,表情严肃,眸中流动着凛冽的寒光,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彻骨的恨意! 长听怔怔的看着前方,景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地上,睡着一个人。 周丙生。 他联想到长听的体质,在城主府中时,便曾引来青砚入梦,想必这次也避免不了。只是不知她究竟梦到了什么,竟这般反常。 他想到长听素来宝贝多,那日给宋朝埙吃了一颗清心丸便唤醒了他,此时喂一颗给她说不定也会有效果。 正欲伸手翻她的衣衫,不料数条藤蔓触手突从身后伸出,蛇一般缠绕上他的四肢脖颈,霎时间将他牢牢地捆在树上。 “可不能再让你坏我的好事了”长听冷冷的开口。 却是脆生生的童音。 景元眉头一皱,这是角栀幻化的长听。 不...不对,他看着跪坐在面前长听的背影。陷入沉思,以长听的体质来说,妖魅入梦容易,附身也容易。他虽法术尽失,还不至于分辨不出幻化之物与真人。 只有一种可能。 这角栀定是趁他们入睡之际,使了什么手脚,附了长听的身。 “你便是附在她身上杀了周丙生,一样是算在你头上的”景元不慌不忙的说。 角栀笑的欢快“你以为我是想借刀杀人?小道长,我可不会做这么龌龊的事情”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略带了点慵懒:“站着说话的人总是格外的不腰疼,我只是想知道,与我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后,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景元隐隐猜到了什么,沉默片刻,方抬起头,淡淡的说: “她不会” 她不会杀他,我虽不知你们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相信她。 角栀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且看着罢”便再没了声音。 景元静静的看着长听,她背对着他,面部不知表情。 远处的周丙生还在睡梦中,不知此时此刻,命运已将手中的镰刀高高举起,悬在了他的头上。 林中寂静,只听的到若有若无的虫鸣声。 过了许久,长听方才有了动静。 景元见她挪动了一下,缓缓站起了身,抬起手,抽出了头上束发的白玉簪子。 一头青丝瀑布般倾下,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她捏着簪子,朝周丙生走去。岂料跪的太久,一个踉跄,手中的簪子未拿稳便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几段。 景元:...................... 林中空空,簪子算是唯一的利器了。 他怎么瞧着她现下好像脑子不太好使。 长听似乎也有些茫然,看了眼周丙生,又看了眼地上的碎簪子,盯着自己的双手发愣。 正当景元以为她要掐死周丙生的时候,长听抬头将目光投了过来。 四目相对,景元一愣。下一秒便见她向自己靠了过来。 他本就比她高半个头,此时被绑在树上,垂着头看着她动作。 长听微微踮着脚,一只手环上景元的腰,仰头对上他,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映出他分明的五官,不带一丝感情。 青丝滑落,景元顺着她松开的衣领,目光滑至那如玉一般剔透的肌肤上.......... 离得太近,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比晨间的草木还要清浅,却分外诱人。 他突然觉得,绑住自己双手的藤蔓有些碍事。 耳边拂过一只手,发间一动,下一刻他的长发就散了一身。 景元看着自己的琉璃青簪攥在长听的手中,眸光微闪。 长听满意的将簪子收入袖中,再不多看景元一眼,起身向周丙生走去。 这厢周丙生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间睁眼扫了一眼,看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美的窒息,美的熟悉。 他瞬间便睡意全无,待仔细一看,又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长听,你做什么又变回女装了,害的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仙女” 长听并不接话。 相处了几日,周丙生本不害怕长听了的,只是这会儿她怔怔的看着自己,周身都带了股莫名其妙的邪气,竟又让他心抖了一抖。 第九章 以情为名 透过长听被风吹得翻飞的衣袖,周丙生看到了她身后被绑在树上的景元道长, “道.......道长,我就说长听是妖女嘛,都怪你不信我,这下可好了”周丙生双手双脚亦被突起的藤蔓捆住,哭丧着脸冲着景元喊道。 景元却不如他惊慌失措,淡定道:“因是你种下的,此刻结果也不稀奇。你面前的长听已被角栀花附了身,不过意识大概还是自己的,只是受了蛊惑罢了。你哭的大声点,兴许能将她唤醒” “真...真的么”周丙生愣了一会,看着面前阴森森的长听,她衣袖滑落的左手间,冰冷的簪子散发着寒光。 他一时受了惊吓,泪珠子便断了线似的涌了出来,竟不顾自己少爷身份,真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长听却不为所动。 景元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心里揣摩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她缓缓抬起了手,举起了手中的簪子。在周丙生惊恐的目光中,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挣扎。 下一刻,景元心里一紧。 随即她利落的刺了下去........... ......................... .......................... 一阵白光过,林中鸟惊纷飞。 周丙生冷汗淋漓倒在一旁,景元挡在他面前,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满是震惊。 长听此时眼中一片清明,显然是恢复了意识。 她看了眼执剑的景元,状若轻松的笑了一下,却是马上皱紧了眉头,身形一晃,轰然倒下。 景元一伸手将她接入怀中,迅速点了她身上的几个穴位,看着她胸口插的那支簪子,目光中满是凌冽的寒气。 “这下你满意了吗”他冷声道。 言毕,长听的身体中泛起一股青光,青光腾至半空中,渐渐汇成一个人形。 “为何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为林中姐妹报仇雪恨?你虽入的是我的回忆,与她们的情谊却并非虚假啊”角栀花情绪激动的质问着倒在景元怀中的长听。 景元冷冷的看着她。 怀中缓缓抬起一只手,十指芊芊中,躺着一朵粉色的小花。 角栀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花。 长听咳了两声,扯的胸口一阵剧痛。 “百栀,你的名字叫百栀。百花奉养,你身上凝聚着林中百花的心血,这是她们为你取得名字” “百..栀”角栀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锦带花,喃喃道:“原来我有名字” “你生来便有着使命,不应为仇恨所蒙蔽双眼” 长听缓了口气,说道:“她们虽被烈火焚烧,可根却是还在的,你若以灵力好生滋养,不论是百年还是千年,她们终有再度修炼成人的机缘。你莫要在此时,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百栀笑得惨然。 “说的轻巧,龙神归去之后后,我灵力散尽,莫说百年千年,这一季过去便会凋零,如何好生滋养?” 景元冷笑一声,厉声问道: “你灵力散尽是散去哪里,若是散在这片林子上,已经够她们筑下百年根基了。你好好问问自己,你究竟是真想为了给她们报仇?还是想打着报仇的幌子脱离龙神,摆脱自己容器的身份?” 这话问的十分犀利,百栀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是啊,她究竟想做什么? 万物有灵,她也不过是万千精怪中的一种。 身为灵花,生来便肩负着使命,寻常花妖修炼百年千年,她一夕便能拥有丰厚的灵力。然而这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幸运吗? 所谓修炼,修来修去,修得不过是一个时间。 一朝生了意识,却无法行动言语。在黑暗中等待着,等来的也许是光明,也许是消亡。凡人什么灵力都没有,却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她们摘下。 即便修得人形,依旧要困于真身,真身一毁,便是前功尽弃,从头再来,何其不公。 可纵使是这样,普通花妖总还能有个机会。 她却没有机会。 她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一季绽放。 修炼,生长,都只是为了这一季的使命。 百栀看着掌中的花,轻轻的开口:躲在周府的那几天,其实我很开心。我看到了很多人,见到了许多没有见到过的事情。还吃到了很多人间的食物。” “人间真的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一种叫包子,白白的软软的,吃到嘴里很香,咽下去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暖暖的了” “有一种绿色的点心,圆圆的看起来像石头一样,咬一口竟然是甜的。” “还有凌霄总是嚷嚷着的花蜜,甜甜的滑滑的。难怪她这么喜欢吃,我也觉得很喜欢” 讲到这里,她孩子气的嘟了嘟嘴,略带不满。 “可惜人间做什么都要银子,我没有那个东西。想多吃点包子点心和花蜜都不行。还好周府里有个老婆婆,给了我很多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很好吃的东西。别人总是骂我笨手笨脚的。只有她每次都对我笑,是个很好的人” 她回味着,目光里是掩盖不住的羡慕和向往。 “你们说的是对的,也许我并不是要为了报仇才想杀了周丙生的。我只是想留在人间而已” “因为人间真的很好啊,做人真幸福” 最后一句,她的语气低沉而平淡,仿佛要说出口的这句话,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和可能。 她不想修炼的灵气强大,不想统领百花群妖。她只有一个简单普通的愿望。 想多吃一点好吃的。 仅此而已。 然而一个普通的愿望,加载在一个不普通的命运上。想要反其道而行,注定只能得来一个悲惨的结局。 长听静静的看着她,想着奇珍灵卉录上关于角栀的记载,最后还有四个字。 器繁魂简。 角栀是天生的龙神器皿,天上地下,仅此一株。 三十年只是一个轮回而已。 她始终是她,只是次次重生,未曾带着记忆。 没有人可以和命运抗争。神不行,人不行,妖更不行。 一种彻骨的悲哀由心底升起,渐渐侵染长听的四肢全身。 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她被族人从村子里赶出的时候。 一晃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 “你.............” 她开口,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安慰,劝告,斥责,怜惜。明明想说些什么的,她却哑口无言,只能无力的沉默。 百栀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噗嗤一笑,打趣道:“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她轻轻的抚摸着掌中的锦带花,眉间都是释然。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周丙生了,我已经想开了。他不过百花们的一个劫难而已,也许还可能是对我的考验。考验我能不能像她们为我奉献那样,回报回去。有借自然有还。她们悉心照料了我这么久,这份恩情,现在正是轮到我回报的时候了” “虽没有好生和你们说过话,可在我心中,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她将那朵粉白的花收入袖中,看着长听景元笑的轻松。浑身渐渐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似漫天的萤火虫纷飞,绕着长听景元片刻后,便一点点的流入周丙生的腹部。 “只是万不该害了你”她颇有些愧疚的看着长听说。 长听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我体质特殊,不会死的。” 看着百栀化作漫天辰光,通数流入周丙生体内,最后一点点光芒都消失殆尽后。 长听方才松了一口气,心口已经疼得她没有知觉了,通身的疲倦一瞬间袭来。 景元的怀抱很温暖,今日很多事情,是她许多年都不曾感受到的了。 她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有人想活着,倾尽全力的想活下来。 有人却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死亡。 这世间所有人,所有事,总不能都称心如意。 她们都一样。 何其可悲又可叹。 景元拥着长听,暗暗的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只觉虽有些凌乱,却没有大问题。 看来簪子入的不深。 还好他的法力也渐渐的恢复回来了。 看着昏迷中的长听,一丝疑惑涌上心头。 她明明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却总是做着让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了。 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既然看不清,就多花点时间。 缘分来了,他便不会再让她溜走。 ............................ ............................. 周府周大少爷的怪病,三日后痊愈了。 痊愈的前一夜,周府一阵金光大作,光芒照的整个汴州城如白昼一般。老百姓纷纷称奇,皆传周府得了天下罕见的稀世珍宝。 周家锦庄的生意,一日甚过一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老百姓,皆想多沾点福气。一时之间周锦声名鹊起,方圆百里城池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福不双至,祸不重来。 几年后,周丙生当了家。 周家锦庄便接二连三的出怪事,先是卖出去的锦缎上莫名的沾了许多虫卵,吓坏了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后是存于库内的锦缎一夜之间被老鼠啃食殆尽。 墙倒众人推,附近锦庄皆被周锦压了多年,此时便联合起来,散布周锦不详的谣言。乃至于周家锦庄生意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门可罗雀。 正当众人纷纷感慨之际,周府竟又遭土匪抢劫。 原是附近土匪山的寨主眼红于世人所传周家稀世珍宝多年,此番趁周府忙于锦庄之时,买通了府内下人,一夜之间将府邸洗劫一空。 因并未找到稀世珍宝,土匪们大怒,临走时一把火将周宅点了。 虽未有人伤亡,周家的万贯家财,到此为止,却是全部付之一炬,烧了个干干净净。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果由因生,天道轮回,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恶行的。 第一章 温泉遇 月色阴沉 昏暗的小黑屋里,一抹豆大的烛光微闪。 冰冷的地面上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少年。 少年压抑的喘息着。他的双手中间连着一条铁链,两端拷在纤细的手腕上,不禁双手如此,双脚也是如此。冷硬的铁面将他的皮肤磨的发红,红中隐约透着黑紫。 破损的衣衫间露出细嫩的皮肤,满是触目尽心的淤青伤痕。旧伤上覆盖着新伤,却没有化脓腐烂,敷着上好的膏药。 显然被如牲口般囚禁着不是一天两天了。 少年起伏的胸口,代表着此时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冷静的,冷静的近乎冷漠。 他目光如炬,盯着面前站着的一个男人。 不,不是人,是魔鬼。 “清儿,你又去哪里贪玩了,弄的自己一身的伤”面前的人手里捧着药膏,一脸慈爱的看着他。若不是此情此景,单听他的言语,单看他的行为,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少年盯着他手里的药膏,满是戒备却试探的说道:“隔壁的小虎拉我去河边玩,我脚一滑摔在了石头上” “原来如此,以后出去玩可要小心了,你总是弄伤自己,让你娘知道了,可是要心疼的” 听到娘这个字,少年的眼神微闪,一抹恨意闪过,可是他的嘴上却没有迟疑,乖巧的答道: “孩儿知道了,父亲,我的玉佩落在了河边,我可以去找回来吗?” 男人看了他半响,向他伸出手,少年下意识的想躲避,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极力隐忍了情绪。任由男人温柔的摸着他的头, 似乎有希望,少年看着他,一颗悬在喉间的心在听到男人下一刻的话后坠入了深渊地狱。 男人声音轻柔,满是慈爱的说道: “清儿没有玉佩,清儿白日里也没有去过小河边。清儿又撒谎了。就是清儿总是撒谎,惹怒了你娘,你娘才会抛下我们离开的” 药膏滚落在地,少年看着男人的手挽上了一旁的鞭子,一瞬间脸色发白。 “清儿总是不听话,为父要稍作惩戒了” ...................................... .......................................... 山路上 景元看着气喘吁吁的长听,皱着眉问道:“你这幅模样,我们何不在周府多待两天。算来还是你救了周丙生,他总不至于太过忘恩负义” 长听抚着胸口寻了颗树靠上去,听到景元的话,拨浪鼓似的直摇头。周少爷自然不会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许是还会给她找大夫。可一旦找了大夫来,她的事情就藏不住了。 “周丙生犯下恶行,怕是会遭报应。我现下受伤身体虚弱,还是离得远点好,免得雷劈他的时候一并捎带上了我”长听打趣道。 景元静静的看着她。 她不愿意留在周府,自然不是怕受周丙生牵连。早先他想替她医治,也被她拒绝了。甚至不让请大夫,自己关在屋内拔了簪。 他并不觉得她是不爱惜自己生命之人。既是要自己疗伤,必然是有十成的把握的。可是为何不愿意在周府把伤养好了再走? 他想,她大概是在防备周丙生的,也许,连着他也在防备。 若不是自己多留了一份心眼,可能她趁夜就溜之大吉了,连招呼都不会跟他们打一声。 不过他能够理解。 那日他对着角栀,虽嘴上说着相信她,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拔剑挡在了周丙生面前。他没有想过她会举簪刺向自己。他那一剑虽未有伤害她的意思,落入她的眼里,却不一定这么想。 他看了下天色,暗暗探查了一下,这荒郊野外不可能有客栈,但是几里外似乎有人居住。他们二人去借宿一番,想来还是可以的。 “前面可以有宅子,我带你过去”他虽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却看着长听不动作,是个询问的姿势。 长听估摸着自己也确实是撑到极限了,再拒绝景元就显得太过于矫情了。何况人家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虽嘴上说着要去的地方同道,其实是照拂她有伤在身。 她诚恳又客气的说道:“有劳” 几里的路程,景元施个术,片刻便到了。 林间坐落着一间普通的宅子,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什么人气。 虽居于野外,宅院门口却清扫的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景元敲了半响,方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整洁的年轻男子,长相却异常清秀俊美。 景元谎称他们二人是好友,结伴同游忘了时辰,长听素有心疾,这会儿犯病不能归家,能否在此地借住一晚,明早便离去。 年轻男子本想拒绝,余光扫至景元身后的长听,愣了片刻,竟一扫眉间阴云,温和说道: “既是身体欠佳,多住几日也无妨。鄙人姓李,家父出了远门,家中目前只有我与几个佣人。只是此处乃别院,只能余出一间客房,两位可能同住?” 长听一愣,不由得看向景元。 却见景元并不迟疑,道了声谢。 李公子遂将两人迎了进去。 李公子在前方带路,长听则偷偷的打量着院子,院内很空旷,连花草都不怎么有,只孤零零的栽着一颗榕树,这榕树倒是生的极粗壮,约莫三个景元手拉手才能环抱住树干,枝干上垂着不少须草,显出了与院内不相符的阴森。看的长听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她一边走一边不经意的回头扫了眼,顿时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躲进了景元怀里。 他们身后何时无声无息的跟了个影子。 景元一面护着长听,一面皱着眉头戒备的看着身后人。 “莫慌,这是我家的佣人李伯。他素来脚步轻,不易察觉”李公子忙回身解释,又转身吩咐李伯为长听景元准备膳食。 长听方才松了口气,心里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安顿好房间后,李公子便离开了。李伯给他们送上了几样小菜,临走前又告知两人,家中有一处天然温泉,两位公子用完膳食后,可前去享用。 长听自是欣喜万分,景元问道:“你这伤能泡温泉?” 长听哑然。 其实...是能的。然而,却不能让景元知道。 她哎了一声,垂头丧气的用了餐。 .................. .................. 夜里 万籁俱寂。 长听躺在床上,远远的卧榻上睡着景元。 她自然是不能与他同床的,好在房间里还有一处卧榻。景元便把床让给长听,自己将就着睡了。 无奈她心里念着温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听得景元呼吸平稳,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偷偷的套了衣衫,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往温泉处溜去。现下夜深了,想来温泉也没人用了。 到了一看,长听不禁暗喜,果然没有灯火,她只要没有大动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置于一旁的石阶上,虽光线暗些,但是也够了。 长听三下五除二的将自己脱了个干净,却也还留了个心眼,没有除去束胸。 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全身,缓解了多日来的疲劳。她舒服的长吁了口气。 真好啊,比在房中泡着桶里的水舒爽多了。她长年来四处流浪,能这么舒舒服服泡着温泉的机会真不多。 靠在温泉旁,袅袅雾气升起。长听不禁有些羡慕,若是她以后也能有一间自己的宅院就好了,也要和这李府一样,设一处温泉,隔三差五就来泡泡。不对,就是天天泡都乐意。据说泡温泉对姑娘的皮肤好。 她抬起手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眸中渐渐淡了喜悦。 温泉凝脂。 可惜于她无用。 哎,长听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还是知足常乐把,对于她来说,人生在世,只着眼于眼前的享乐就够了,以后的事情何必奢求太多。 一丝困倦袭上心头,她闭上眼睛,静静的用身体感受着水温。 耳边有轻浅的水声响起。水面荡漾,泛起一丝涟漪。 长听睁眼,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面前哗啦一声蹿出来一个人,水花飞溅,惊的她目瞪口呆。 面前人站定,一抚脸上的水,眯着凤眼盯着长听打量了片刻,方勾起唇邪邪一笑: “原来长听公子也喜欢夜里泡温泉?” 第二章 族中人 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长听一脸呆滞的看着李公子。这....这....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公子看出了她的疑惑,扬手一指:“我可是早就来了的,只是在假山后面,你没瞧见而已” 长听默默地往水面下挪了下,待挪到只露出一个脑袋,方才开口道: “原...原来如此,我只是怕打扰到你们,所以夜里一个人来了。没...没想到李兄有夜里泡温泉的习惯” 万幸她没有解开束胸,只是这其余的地方....... 李公子漫不经心的说:“无妨,这有什么打扰的。”他目光触及长听,言语中便染上了一丝暧昧。 “既然来了,就一同泡着。李兄叫着疏离,不如.....唤我墨文吧” 长听一惊,这可不是男人之间应该有的对话呀。 这...这是赤裸裸的调戏啊。 难道看出她的女儿身了? 长听咳了一声,推辞道:“李...李兄唤着挺好的。额..我已经泡好了,你继..继续吧” 李墨文游到一旁,一伸手从假山后扯过一盏酒,端起一杯,看着她好整以暇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回去吧” 长听看着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点要转过身的意思都没有,脑间滴了一滴冷汗。这个时候起身,不是被看的一清二楚。 她讷讷的说:“我..我觉得我还是多泡会儿比较好” 李墨文噗嗤一笑,将手边漂浮在水面的酒盏对着长听推了过来。 琉璃酒盏中,隐隐晃荡着水光。 似乎是好酒呀。长听的酒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然而理智尚存,斜眼瞄着李墨文转了个眼,才一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 随即又藏在水下。 看得李墨文暗自发笑。 “长听这是要往哪里去”他一边抿着酒,一边问道。 美酒入喉,顿时将长听的紧张冲散了不少。她答道: “四处游历,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方向。” “可是和景公子一起游历?”李墨文笑得暧昧。 啧啧啧啧,这人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长听心里暗暗不满。 “兴趣相投,便同行一路” 他莫不是有龙阳之好,所以试探自己?长听默默往水里又藏了一分。 先不说她是女的,就算是男的,对他也没有多的兴趣。 “景公子看起来很可靠”李墨文似有所指。 长听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是看上景元了。 “作为朋友,自然是再可靠不过的了”她松了口气,又饮了几口酒,觉得头脑晕晕的。 她看了看手中的酒,有些奇怪。她一向嗜酒,因此酒量颇好。怎么才喝了两杯酒有点醉意了。 这边李墨文见她眼神渐渐迷糊了,诱惑的问道。 “你的心疾可好些了?” “心疾?”长听转着脑袋想了会儿“那个啊…好多了好多了” 李墨文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说道: “其实…我也略通一点子医术,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帮你看看吧” 长听端着酒盏,眼神迷离看着李墨文伸过来的手,缓缓抚向自己额间的碎发。 面前的这个人藏在袅袅的雾气中,五官出离的俊美,面如冠玉,颜如敷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还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尤其深邃,里面似乎藏着满天星辰神秘璀璨,莫名的浮着一层妖媚… 这人怎么好像比她还漂亮。 看的她有些呆了,一时忘记了躲避… 李墨文心里闪过一丝得意,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容易得手的。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欺了上去… 他的手还未触碰到长听,面前突然砰的一声炸开了水花。 长听端着酒盏,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腰身一紧,天地旋转间,整个人就被拉出了温泉。 李墨文迅速退到假石旁,耳边呼啸声起,他一伸手扯过漂浮在水面酒盘挡至面前。 清脆的利器入物声,竹制的酒盘应声而裂。 却为李墨文挡住了致命一击。 石阶上景元拥着迷迷糊糊的长听,一袭长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在外面。 他盯着李墨文,目光中盛满了怒气。 李墨文把玩着从竹盘上取下来的暗器,笑的玩味。 “你们倒是挺会坏人好事的” 景元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到对面假山上站着的蒙着半边黑色面具男子身上。 方才他看得清楚,那一瞬间,蒙面男子的暗器虽是冲着李墨文去的,但是伸手却拉的是长听,只是动作晚了他一步而已。 此刻他浑身都散发着敌意,却不再是对着李墨文,而是对着他。 蒙面男子看着景元,冷声道:“把她还给我” 景元搂紧长听,冷笑着回了一句。 “不” 一瞬间两人均是一脸敌意的看着对方,目光交错间隐隐有闪电交汇。 有趣。 倒是把他忽略了。 李墨文索性也不出声,撑着脑袋颇有兴趣的在旁边看着他们。 “我不会轻易伤人,但是你若再不把她还回来,我就不客气了”蒙面男子并不了解景元的实力,此刻却直接威胁,语气里满是傲气,似乎笃定自己出手定会胜过他。 景元看了眼怀中的长听,脸色变幻莫测。 他并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蒙面男子,早先长听偷溜出房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了,他想不动声色的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花了一番功夫才寻出来。 此时身上的毒效还未完全解除。他不好放下长听,但是若是打起来,她必然绊手绊脚。 他又看了眼悠闲的泡在温泉中的李墨文。能无声无息的给他下药不被他察觉,这个人也是个不简单的。 后者见他望向自己,冲他礼貌的点了点头示意。 这边蒙面男子见他迟迟不做回应,已然失去了耐性,不再多说,一伏身便袭了过来。 景元搂着长听,一旋身躲开了他。蒙面男子下手极其凌厉,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意。 景元一边护着长听,一边应对。竟也没有落下下风。 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便交手了十几招。 然而景元终究有毒在身,又拖着长听,时间久了便有些力竭。 蒙面男子也察觉了,交手时他便发现景元不是一般人,带着人竟然能跟他打个平手,然而过了几招他便发现他似乎有伤在身,动作渐渐有些迟疑。 “你很厉害,不过此时的你是打不过我的,把她放下来,我让你走”蒙面男子收手立于一旁,对景元转换了态度。 “你杀不了我,人,你也带不走”景元目光微沉,暗想这蒙面男子实力不俗,若是想全身而退…… “你…是白荼吗”长听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她喝的本不多,方才被温泉里的蒸汽熏得有些晕,这会儿被景元圈着打斗了半天,头脑已经渐渐地清醒了。 她看着和景元交手的男子,越看越惊疑。这身法,这声音,不就是… “你倒是挺会糟蹋自己的”蒙面男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果然是他。 长听一瞬间有些欣喜,下一秒突然想起自己的情况,眼神又黯淡了,随即自嘲道: “我还有什么糟蹋不糟蹋可说的,横竖都是这幅样子了,倒是你,你怎么从…出来了?” 族规禁止任何族人擅自离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个离开村子的。 “出来寻人寻物”白荼答道。 “寻谁?寻什么?” 白荼深深的看了长听一眼,似要看明白她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寻的人,是你。寻的物…”他顾忌场中还有外人,却是没有说明,只厉声道:“你若是自己交出来,我能保证给你留个全尸,待你死后,将你带回去交给她。你走后她的处境…并不好” 长听冷笑:“她的处境何时好过,我离开时只带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自己,你要我交的是什么” 她满腹狐疑,白荼极受族中老人宠爱,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没有犯错,地位应该极高了。能惊动他出村寻找,莫非丢失的那一物是… “并非我拿的”她想了会儿,依旧解释了下。 白荼却并不相信她。 “只有你出村,且你离开后此物就不见了,不是你还有谁” 长听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究竟是真丢了东西还是想借口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杀要剐就速度点,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她语音刚落,便觉腰间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她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景元。 景元未曾看她,她却感受到了他透出的关心,心中不禁一暖。 “白荼”她调整了下情绪,方才继续说道:“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问心无愧。” 白荼见长听目光坚定,一时无法判断她话语的真假,有些迟疑。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几位可愿一听?”李墨文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的戏,此时心满意足的看着众人,笑眯眯的提议:“拿还是没拿,调查一下不就行了,李某家中尚且还有几间客房,几位要是不介意可以尽管住下。” “介意” 景元长听白荼异口同声道。 李墨文顿时一阵大笑,似是觉得十分有趣,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笑罢,见三人均是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他微微勾唇,缓缓吐出一句话: “介意也没有用,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