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十月三十,霜降。凤凰山麓传来的敲击声破开晨雾,一人正用竹棍刮开青石板上的白霜小心翼翼的走着。路险地偏,三尺开外便是直落百尺的悬崖和那滔滔东去的陵江水。 他叫张平安,一个总想着做说书人口中燕南天、李逍遥一般的大侠又对自己平常名字不甚满意的瘦弱少年。 今日县学王先生送亲,他却向父母撒谎出来,实则要去山顶凤凰寺崖下的山洞偷偷“练剑”。说是练剑,其实只是自己在洞内胡乱腾挪飞刺,想着也能像昔年无师自通的女侠阿青一般能一人一剑破越甲三千。 自幼他身体便不好,母亲就常督着他去城北碑林晨跑强健体魄。可他胆子却小,尤其是寒风穿过碑林的啸叫就如同孤魂野鬼在哭嚎一般让他心惊胆颤,就连风吹松柏他都感觉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好赖后来找王先生打听才知这是自秦始皇始到本朝知州李青峰剿匪所阵亡将士的墓园,他这才大着胆子在碑林间、石碑上做些穿梭腾跃,几年来也练得灵敏身姿。 至于练剑山洞则是他与同伴玩耍间偶然发现,洞口内尚算平整。虽然洞壁渗水寒气逼人、地面还有火烧痕迹看似有生人出没,但离凤凰寺倒近,张平安每次来也是小心打探洞内无人后才入内练剑。 PS:以下为原版正文,上面的内容是我对原文的精炼尝试,等小说完结后我会对前三章照此方式统一精炼校对。 —————————————————————————————————————— 十月三十,霜降。陵江县郊凤凰山麓一少年踏着碎石板路的白霜沿着山道正往上走。他走得不快,因为他害怕摔跤,这山道不过两尺,一边靠陡峭山壁一边临崖,崖下就是那滔滔陵江水。他本可以拿着手中的竹棍快步前行,但他很小心,毕竟每年都会有几个从山里挑着山货来县城售卖的老人因路滑掉到江水之中,更何况这根竹竿是他走了很久的泥巴路从溪田村竹林伐来的。 这少年的名字叫张平安,大概是他父母希望他的能平平安安长大,可他却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总觉得这名字太俗气不好听。从小他从说书摊上、街边茶摊听到的大侠名字都是响当当的,比如燕南天、李逍遥,他的梦想也是要成为那样锄强扶弱、名震江湖的大侠,张平安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过普通,但既然是父母取的,加上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他也就有一直没有在意这件事。 他握紧手中的竹竿,刻意避开了去山顶凤凰寺的大路就是为了不太想在这时候让别人知道他的大侠梦,他要去的是凤凰山背面的树林,那里既不会有人时常出入,又离香火鼎盛的凤凰寺只有不到一炷香的距离,万一遇到山匪贼人他就可以快速脱身。当然,他也只是听说这后山的山洞里经常会有山匪和贼人来分赃,但是也没有谁能真正说出什么时间碰到了什么贼人。 到了后山树林,张平安先蹑手蹑脚的靠近山坳的山洞,这个洞不大约莫只能容下5个成年人,张平安以前和县学的同窗玩伴一起来过,三伏天里面都寒气逼人,地面倒是平整有生火的痕迹, 洞壁上还有渗水的水痕,这让他格外确信这里应该就是山匪贼人从县城打家劫舍后分赃的地方。那一天是观音菩萨生日县学散学早,他和小伙伴们想着去凤凰寺吃点免费的斋饭,一顿饱餐后有个胆子大的起哄说要到这个山洞来探险,他本是不想去的, 又害怕别人说他胆子小, 所以知只好壮着胆子进了山洞。后来他觉得这附近适合他一个人偷偷练武,所以每次来他都会很谨慎的靠近山洞,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才放心的练剑。 说是练剑, 其实就是拿着他手上这根笔直的竹竿一阵乱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听他母亲说总是半夜发烧拉稀,看了无数的郎中、换了无数的方子才稍好些,后来有郎中就让他母亲督促他没事的时候多活动活动增强一下体质。换做其他人家肯定是要让自己的孩子多做做担水、洒扫、搬运米面之类的家务杂活,不过他母亲比较心疼他,只是每天五更天的时候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围着城北的碑林跑上半个时辰,这前前后后坚持下来已经过了七八年光景,张平安还真就没再生过大病。 一开始张平安自己去跑步还挺害怕,觉着这黑灯瞎火尤其是寒冬腊月碑林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风吹松柏感觉都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寒风穿过碑林的啸叫就如同孤魂野鬼在哭嚎一般让人心惊胆颤。他不想去,又怕说出他的担心来让他母亲觉得他胆小不像个男孩子,于是总是装睡不醒,磨磨蹭蹭到天边泛光才出门去。但他的心似乎比一般人细一些,脑子也活一些,他自然也知道妖魔鬼怪不过传说,于是找了个空向县学的王先生打听才知道碑林来历,原来碑林自上承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戍卫于此人称“人屠”白起的旧部,下至之后一千来年里各朝各代为了护佑陵水县百姓剿匪阵亡的将士。王先生还告诉张平安,陵水县是始皇帝钦定的县治,所以碑林里是千百年来护佑百信的忠魂墓园。 王先生毕竟是秀才出身,一盏茶功夫就将碑林前世今生讲的明明白白,末了还叹了一口气道:托陵江的福,夔州、潼川、成都各府道县东西南北之货物均籍此水道输运,因此历朝历代商路繁茂,由此匪患也不断。至我朝太祖一统天下后格外照拂我陵江县,大历四年太祖皇帝即令李青锋知州率军剿灭前朝动乱于此的山匪,前后三年历经大小一百五十余场战事,最终荡平匪患,至此我陵江县日月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已过五十余年,现如今大家已把碑林过往渐渐忘却了。 王先生的话张平安还是信得过的,虽然平日里他总是之乎者也的让他们背一些他不太感兴趣的文章,但他也会讲一些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勇者无惧,仁者无敌的英雄故事,张平安由此才坚定的觉得自己将来是要成为一位让世人尊敬、后世敬仰的盖世侠客的。当侠客而不是豪侠也是他打定的主意,毕竟豪侠需要很多钱,而他没有。 话说回来,张平安这七八年围着碑林跑步基本上就没有歇过,一个人跑开始还比较新鲜后来也腻了,反正他母亲也没有在监督,于是他有时候闷头迎着风跑试试看能跑多快;有时候跑着跑着一个急停就绕碑林外围的石碑穿来穿去想象这些都是贼人而他就如同大侠李逍遥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时候他根本就没跑步,就爬石碑然后从一座碑顶跳到另一座;或者干脆就一个个看石碑上的名字。所以这些年来张平安无论是和县学同窗们比赛跑步还是登山总是轻而易举获胜,但是面对小伙伴们的恭维他却从不接话,因为他觉得他将来是一位大侠,怎能和这群见识浅薄的人在这里互相吹捧。当然了,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这叫“假清高”。 张平安在山洞里用竹棍对着空气一阵乱刺,有时候还调到凸起的石头上飞身回刺,虽然说没有师傅没有剑谱,但赖他这些年来碑林跑步的积累,动作倒是灵活,反应也比同龄人甚至很多成人要快,他本人也很享受在山洞里用力刺击时竹棍划破空气那种“嗖嗖”的声音,加上山洞的回音显得他的一刺一挥颇有威力。要说唯一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武功高一些的师父或者需要一本他能看得懂的厉害一些的剑谱。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他知道以前有位女侠叫阿青的也没有师父和剑谱, 她从动物的动作中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法,据说他曾一人一间破吴甲三千,甚至美人西施捧心都是因为被她的剑气所伤而致。张平安也相信自己一定也能练出属于自己的剑法。 凶案现场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张平安踏着山洞石岩串到洞口对外飞刺的时候突然听到洞外顶部一阵人声骚动。山洞顶部就是凤凰寺所在,靠近洞口的位置是寺庙的一处寻常凉亭,就算年节或是大法会一般声音也不似这般大而杂,更别说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在以静修行的寺院凉亭处竟然传来一阵阵人声喧哗。 莫非寺院里出了什么变故?张平安心道,这不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大侠应该出现的场合吗?于是他把竹棍往洞里一扔也顾不得地上白霜黑泥,直奔凤凰寺大门。 到了寺门前从大门里陆陆续续涌出二三十人,看打扮都是来此烧香礼佛的信众,其后跟出来的是庙里几个青布衣沙弥,他们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佛号一边给离去的信众施礼,虽然神态也有些许惊异但举手抬足仍然十分稳重,张平安瞧着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寺庙里有什么变故。当下他的略有些失落,但稳了稳心神便拉住正离去的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众人如此慌乱?” “杀人了,头都被砍掉了!”小男孩一脸激动之情“我要去瞧个热闹……” “莫要在此胡言乱语”边上一妇人赶忙制止“不可在此讲这些,若你再敢对菩萨不敬,回家就给我跪半个时辰”,说罢拉着小男孩径直快步而去。 出命案了?张平安心念一动,也赶快跟上众人。自打他记事起陵江县从来没听说过有命案,甚至是入室偷盗的事他都极少听说,如今不知是何缘故竟然除了如此凶案……跟随众人下了山。 下山后行一二里路便到了陵江桥,桥后便是县城南城门,再行数十步便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城东街市。街市两边都是各种商铺,如茶楼、酒肆、饭庄、 客栈、镖局、医馆、交子铺等等,路边还会有溪田村、黄草里乡、李家村等周边乡村的农户担到县城里卖的各种蔬菜瓜果甚至偶尔还有野鸡等野味,日常县城里的百姓、 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会聚集于此,或是购买吃食、或是贩卖货物、或是打尖歇脚、或是将货卖所得换成交子再乘船从陵江顺江返回或外出采办。 城东街市上有三间交子铺,一大两小,大的交子铺是官办,称陵江交子务,主要为客人为异地客商,因陵江县是东西南北客商路汇聚之地,所以很多远来的商队选择在陵江县进行货物售卖或购进,他们交易所得银钱也大多存于陵江交子务便于回到家乡时从当地交子务支取。 小的交子铺一间是知县王富春的表弟王长贵所开办,名叫江鑫钱庄即取陵江之江与金钱为名另含有金银如江水滚滚而来的意头。县里大小富商、有些规模的商铺大多选择在生江鑫钱庄兑换交子金银,一来拉近与知县王大人的关系,二来县里修路搭桥、灾年赈灾、融通商路扩地建街市多有需要金银之处,而区区县衙哪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所以知县王富春一年半前到任后便通过王长贵与县里各富商、掌柜打了招呼让他们把不用的金银都存进江鑫钱庄。这些银钱除了给表弟王长贵弄些银钱之外,王富春也会在县里需要修路搭桥、赈济灾民、扩建街市的时候先借用他们存在钱庄的现银。作为回报,县里会对这些人予以税赋、新扩建街市铺面位置的照顾。对于这些修建、赈济的工程又可雇佣本县民众或灾民给他们多一份生计,可谓是利官、利商、利民的好法子。不过这种法子是不能上台面的,基本上也就只有知县王富春和他的师爷知道,毕竟抖落出去朝廷是要问责的, 所以就算是他的表弟王长贵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表兄有时候会借用一大笔银钱,几个月后便会返还。 另一间交子铺叫货利来钱庄,是当地茶叶商行行头李庆利开办,至今已经十个年头。陵江县属长江流域山城,县域内多高山丘陵且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是优质茶叶的产地,其陵江毛尖据说在多年前还是贡茶,其名气虽然距顾渚紫笋、蒙顶石花等较大,但依靠其醇厚滋味、浓烈回甘以及较便宜的价钱仍然吸引了不少外地客商前来购买。早些年陵江毛尖多依靠各农户利用闲置山地和农闲时间自行种植、烘制,其品相、味道都不相同,卖不起什么价、也算不得一门生意只是农户补贴家用的一个生计。李庆利家原本就是陵江县上户,他本人早年求学于潭州,经常与州府各文人雅客相聚茶楼,他发现文人清客好茶为论经世之道而其大多又无法负担名茶茶资,恰巧潭州并不出产茶叶,因此他考取秀才之后便回到陵江县,把家中在官庄乡的近一倾山地都开垦成茶园,按潭州达官显贵的喜好对茶叶的种植、采摘、烘制、都做了详细的规定,甚至是如何贩运都是他亲自参与。不出三年,其所经营的陵江毛尖大卖于潭州,达官显贵以下均对其制备的茶叶称赞有加,文人雅士尤其喜爱这种即浓厚又甘醇且价格便宜的毛尖。由此,还带动了官庄乡一些农户跟着他一起进行茶叶种植经营,他便也成立了茶叶商行任行头。货利来钱庄也是他方便商行往来贩运茶叶所设立,名字俗气但是意头却很好,货物与利润都来到手里。 此时街上众人都围聚在江鑫钱庄门口,就连挑着蔬菜担子的农户也踮着脚伸着脖子往圈里张望。张平安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连抓几个人询问,但大多都只说钱庄被劫了,账房被杀了,头被砍掉了,至于凶手是谁、有无银钱丢失等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 张平安觉得这是自己行侠仗义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于是他充分利用自己身材瘦小灵活的特点几个穿插钻挤便到了最前面。钱庄门口占了两个衙役拿着刀背对大门,门前知县王富春阴沉着脸低声在问王长贵一些什么,而王长贵低着头垂着手小声回着话。钱庄大门对外开着,里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木质屏风,屏风正中有一木盆大铜钱纹,透过铜钱纹钱眼张平安依稀能看到县里赵正县尉正在柜台前勘验,其他地方被屏风牢牢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陵江县的房屋格局大体差不多,都是采用一进、两进的院落结构,三进较为少见。一般像街市这种地方的房子大多上下两层,院内有用于住人、储物的厢房,临街门房多用做铺面, 二楼则多是铺面接待达官显贵或酒肆茶楼雅间。因为陵江县整体地势北高南低,北面靠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南面是陵江, 而县城则依山而建, 从靠山山壁到山前坪地再到江边河滩都是各种错落集中修建的院落,院靠院、房挨房,甚至有的院子共着一面墙壁,有的院子里院有和隔壁共用的茅厕,还有的院落里面有依山开垦的菜地并和隔壁院落仅依靠菜地上的竹篱分隔。千年山城,也许早些年有的院落本是一户分家而建,至今除了住在里面的人谁也搞不清楚这些院落巷道究竟哪些是互通的,哪些是共隔墙或是共阁楼的。 江鑫钱庄所在的城东街市也是近两年扩建而来,这片街市位于城东半山一块平地,人称教场坪,是历朝历代陵江县剿匪时驻军、练兵的地方。坪地边有驿道,往西到县城中心并直通县城西门,往东约60步就是县城东门。张平安所经过的县城南门和陵江桥也是近一年才建成,主要是方便县城两岸南北客商以及走陵江贩货的商船,其位置和县城东门仅相距不到百步,所以老百姓成为下南门。至于教场坪因常年有驻军,且有驿道,因此在前朝就陆续有商户从官服购得土地建了一些酒楼,由此又引来一些本地小商户来此买卖一些杂货。自王富春到任知县后便以匪患断绝、振兴商路、惠及百姓为由将此地扩建为街市并兴建县城南门和陵江桥,并于陵江桥下修筑码头取名为东城湾,出了县城南门即可从陵江桥边宽大石阶下到东城湾码头。自此,东西走水路客商可自此停船歇息、入城采办,县城周边于陵水附近的乡村百姓亦可躲开崎岖难行山路从水路到县城售卖一些农家土产,而茶行的陵江毛尖也都在此码头从各茶农手中购入、运入城内分装和转运到潭州。 由于陵江县地势所致,沿河百姓多在陵江中取水,而半山驿道周边城内街市要么打井取水、要么寻山泉泉眼取水。不知是约定俗成还是历朝律令,陵江县无论是水井还是泉眼均不是私产,山泉泉眼处虽有亭盖但亦是捐建,泉眼旁边都有为捐资者所立石碑;水井则巧借四周屋墙为院墙,只留一条通路便于百姓进出取水。因城东街市是半山而建,所以井口不多,而江鑫钱庄所在恰有一口深井。 江鑫钱庄所在的深井原本为剿匪驻军使用,后来来此做驻军生意的酒肆、杂货商铺便在井边修建门房就近取水,为方便驻军取水,井四周还留下了10步左右空地。至后来匪患平息, 王知县扩建街市,于是把环绕深井四周的原有铺屋并新建阁楼练成一片,以深井为中心围出了一个占地不小的院子,并留下了可供两辆马车同时出入的通路。其后,王长贵以捐资助民为由分得了临街靠西的两层新建铺户开办了江鑫钱庄,李庆利则购得临街靠东两层新建铺户开办了一味茶肆;院内原有的一栋三层楼阁一处两层小院因前朝末年战乱、立国之初匪患猖獗无主而破败,后来王知县去潭州府初考时结识了潭州赵员外,由此赵员外便赁下了这两处,一处开了顺兴客栈做往来客商住宿和酒食生意,而小院则挂了个听音小筑的牌子,经常会有城中及周边县的富家子弟进出、不时还从停靠门前的马车上下来一些风姿绰约的小姐,平日里就是一些上门送鱼肉米面、柴火等吃食的农户、渔家等。 张平安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但于各色行业乃至于男女之事也多了然,这一年多来街巷市井关于听音小筑各种传闻他已然可以猜到那是一处什么所在。话说这听音小筑他以前倒是去过,那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和邻里十来个孩子一起玩,有两个年岁稍长的带着他们这班小弟弟妹妹寻一处躲迷藏到了听音小筑,因为这里与他们住的上南门从驿道只消两刻便到,且此处驿道人来人往亦非人迹罕至的危险去处,加之听音小筑院落与旁的顺兴客栈常年无主适合躲迷藏玩乐。张平安原本身材就较同龄人瘦小,那时他又是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加上他头脑灵活身形灵便,在一次躲藏游乐时他意外的发现听音小筑院内右侧一楼厢房靠顺兴客栈有一处墙板松动,他俯下身扒开地上碎木灰尘等杂物只见木板并未钉入地面而是夹在槽格只上。张平安使劲往侧面滑动木板却不曾想木板厚重挪动不得,使了半天劲只得靠近地面一出狗洞大小的空隙。 躲于此处想必他人发现不了, 张平安一心只想着如何躲藏让小伙伴们寻不着, 于是便钻了进去。进去后发现里面并不昏暗,有光从左上透射而下,仔细看他发现这里似是两墙之间的空隙,对面一侧为砖石高墙,想必是顺兴客栈的墙壁。巷道只约一人宽,两三层高,靠近左上有一似天窗的洞口, 外面静寂无声应是听音小筑背面。地上隐约能看到腐朽的木柴和黑炭,墙角斜着拜访一堆似横梁长木对着上面洞口, 看起来似乎是这里原来的主人家存放修房多余木料和取暖木炭的地方。两侧都是听音小筑的墙板,四四方方,难怪从外面看不见这两屋相间的罅隙。张平安从里面把墙板挪正,听着外面小伙伴四处找人的动静,就这样过了一刻种,外面小伙伴大喊都出来他才钻了出去,快走出厢房时他觉得这里可以当做将来玩躲迷藏的秘密之处于是又返身回去挪正了墙板。此后两年他们还时常到此玩了,后来他被母亲赶着去了县学,后来王知县到任新建城东街市,他便再也没来过。 现场衙役把门、王知县在门口、赵县尉在里面,张平安看这情况觉得打听不到什么于是又钻出了人群。也许进去顺兴客栈那边找人打听打听还能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么想着张平安从侧面大院通道走了进去直奔顺兴客栈。 顺兴客栈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顺兴客栈在大院之内共三层阁楼,左边紧邻听音小筑右边挨着一味茶肆,正门面向大院内的深井,背面则可望向东北连绵不绝的武陵山脉,可谓是初见平平无奇、入则远望千里。因此虽名为客栈实则主要生意源自于来次饮酒吃饭的食客。客栈的掌柜赵牧春头脑也算灵活,从潭州府请来了一整班后厨人马,又在县内寻到了几名擅长乡间土菜的厨子,加上每天用料都有农户渔家送上门来确保新鲜,因此生意非常红火,南北客商也多在这里打尖住店。 往日这近午时时间客栈基本已坐满食客,今日却空无一人,只得一和他年纪相仿的店小二坐在门前石阶上望着院外人群。这店小二张平安也认得,与张平安的外婆同是溪田村人,张平安年节去溪田村外婆家时还曾与他玩耍过,村里人都叫他刚子,大概是因为他身体壮实而又比较憨的原因, 至于姓什么张平安到从没问过。 “刚子!”张平安朝他喊了一声,刚子这才回过神定睛一看“张平安……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听说这里出大事了,专门过来瞧瞧热闹。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我二叔,掌柜的去年到村里找厨子相中了我二叔,说是听村长说我二叔辣子炒腊肉、春笋炒鸡菜做得好,就请来当厨子专做乡下土菜。”刚子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娘说农村人认得几个字就行了,于是让二叔带我来城里给他打下手学厨,其实就是觉得我读书花钱还考不上,让我出来讨生活补贴家里……” “先啰嗦了,这边钱庄到底出什么事了?围这么多人” “杀人了啊!” “我知道杀人了,说细一些。” “就是钱庄王账房被杀了。” “我知道他被杀了,怎么杀的?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钱庄被劫了吗?劫了多少银钱?抓到人了吗?” “我怎么知道谁杀的,我要知道我就去衙门领赏了。刚才衙役们还在喊指认凶犯的赏银50贯呢。”刚子一脸憧憬的说。 “我是说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给我讲讲”张平安憋着气说道。 “能看到啥,辰时两刻我就看到对面铺户李大个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店里吃早饭的客官和掌柜、厨子都跑去瞧热闹让我看店,我也偷偷跑过去趴着门沿看了一眼就被掌柜的赶回来了。你说说,这一个人都没有看什么店,让我瞧瞧热闹怎么了……”刚子嘟囔着说似乎有一肚子气要撒。 “对了刚子, 有茶水没有?与我喝一碗,这一早上渴死我了”张平安一听刚子看过铺子里面心道还得好好问问,不若引他进去坐定,待他平复一下再好好问问。 “有有有”刚子一指二楼“早市刚开,茶水都是新煮点制好的,好多人都未喝就出去瞧热闹了,我带你上去喝好的。”说罢便拉着张平安从柜台前的楼梯往二楼走。 到了二楼,刚子拉他在临着客栈北廊的一张四方桌坐下,但见桌上放着三只茶盏,每一盏里都是湛清碧绿的茶末,浮沫之中用深浅不一的茶末和茶匙画出几道水波痕看起来就像一江春水煞是好看,桌子中间放着三个小碟,装着瓜子花生以及凌江特产龙须酥。坐在这里往可以直接看到窗外连绵不断的武陵山脉、畔山的梯田和近处的菜地,果然是品茗畅谈的好地方,难怪这里生意红火人流不断。 两人坐定后张平安随意拿起一只茶盏喝干, 然后又拿起另一只茶盏喝了一小口才开口对正吃着龙须酥满脸白粉的刚子说道“早上谁先喊的啊?” “还能有谁,自然是李大个,每天早上都是他和王账房最先到柜上”刚子不以为然道“今晨我卯时下门板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刚进院子。” “他们作甚要进院子开门?”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原也不知道,以为街市上各铺面都如客栈一半从大门处开门、下门板。来此一年,我才发现原来对面钱庄是从院里开后门进去下门板的。”刚子一脸的得意。 “这确是为何?我着实头一次听说从后门进铺子的。” “一开始我也觉着稀奇,有几次看李大个开门后还跑过去看里面有甚不同,进门过了后堂就奔前厅,跑的急了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只看到一人多高的柜台,黑压压的。”刚子抿了一口茶汤继续说道“我摔这一下把柜面上正开钱柜门的王账房下了一大跳,王账房一边大喊:李大个,快!一边把那把开柜门的钥匙往腰上挂就要抄算盘准备丢过来。” “后来呢?” “后来?钱柜边上我摔进去门槛那里对着的有一道木栅门,没关,李大个从那里走过来看到是我,就把我拎到院里了,还问是不是要偷银钱,还说要绑我见官。”刚子说到这里粗着声音指着钱庄方向道“我怕他怎地,我又没拿他银钱,谁让他们不留人看后门,我只是进去看看。” “你怎如此冒失,人家钱庄柜里多银钱,你大清早招呼都不打就从后门往里闯,是我也要怀疑你是贼偷,少不得还要打你几棍子”张平安心道:这刚子还真是憨货,哪有这样直直往里闯的。 “二叔也是如此说。幸好我与二叔同住,他在后厨听见院里吵嚷便出来看到李大个要绑我,问清了缘由后替我求了许久又许了李大个一餐饭食才了了此事”刚子一脸的懊丧。 “那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何要从后门进铺子?”张平安不想和刚子扯东扯西。 “当然知道了!”闻言刚子急道“过了三日,我刚下完客栈二楼的板子我二叔就与我一个食盒,里面有两个炒菜和一小壶陵江春酒嘱我给李大个送去,让我快去快回,辰时就要迎客了”刚子说“我这次过去是敲了门,李大个应了的,但他不许我进去,只在旁边的马厩那里弄了个草垛子让我和他一起吃喝些。” “他为何要让你一起吃喝?”张平安奇道。 “其实吧这李大个虽然身子高大但心底倒是不坏,算是个热心肠,所以他觉着好酒好菜让我也吃些。” “你又怎地知道他是热心肠?” “我怎不知?!这一年来两家面对面,早起开门都一起,中午我还给钱庄柜上送过吃食,我亲眼看到过几次李大个把他的吃食分给一些来院里担水的破落户;还有你问问,院里哪家大件搬抬他没帮过忙出过力。” 眼看着刚子又要往一边扯张平安赶紧制止道“好了好了,我信, 那你说说为甚他们要从院子开门?” “就是这次我和李大个吃喝时他说与我的”刚子正色道“也无甚不寻常之处,只因钱庄正门内开、柜台还有木栅门一道,均在内上锁,故此须得从院内进门。” 院内开锁进门……张平安心念一动,问道“他们就不怕院内少人经过,夜半之时有贼偷撬门而入盗取银钱?” “喔,这个他也有说与我听”刚子毫不在意“说是卯时我和二叔会开客栈门下板,客栈大门正对他们院内后门,各厨子和伙计都会从院内入店洒扫,起得早的客官也会下楼到院中喂骡马,他和王账房二人也会在此时开门进钱庄,贼人怎敢在此时行窃。” 这个法子好,那卯时以外又当如何?张平安略一思索:是了,白日里钱庄有多个铺户还有王长贵掌柜、来钱庄兑银钱交子的,顺兴客栈这边也是食客如云各色人等往来不断又怎会有贼人敢白日行窃。入夜后若有贼人进院撬锁行窃,一则会惊动马厩骡马,二则马厩旁便是那听音小筑,入夜后时有车马停靠,门口还有迎送客人的伙计,除非身怀武功的强人,否则必被发现。 想到此张平安有些激动,捉拿身怀武功的贼匪,成就大侠的梦想是他一直来的心愿。“一开头你说你扒在门边还瞧了里面,瞧到什么没有?” “那能瞧到什么,开门就是钱庄后厅,扒在门边只能看到后厅靠门边去二楼的楼梯……”刚子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楼梯上咚咚咚一阵上楼的声响,接着上来一大群人,带头引路的是顺兴客栈掌柜赵牧春,后面跟着县尉赵正和两名持刀弓手,再后面就是刚子二叔和客栈一众人等。 “他就是。”赵掌柜指着刚子弯腰侧头对着赵县尉说完回头又对刚子正色道“赵县尉有话要问你, 你要好生回话!” 刚子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赵掌柜这么一交代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我问你,你是何时到客栈开门下板的?”赵县尉声音洪亮,语气威严,跟着上来窃窃私语的众人听了也都停止私语。 “小,小人今晨,今晨……约莫,约莫……卯时……” “卯时?几时几分?”赵县尉面无表情“想好回话!” “这……”刚子明显一脸茫然,只得往两名弓手边上的二叔瞧去。 赵县尉顺着刚子视线侧头瞪了刚子二叔一眼,回头厉声道“回话!” “赵县尉问你你看我作甚,快快如实回话。”刚子二叔躬着腰急急的抬手指着刚子“你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人连个时辰也分不清?” 刚子歪着头思索了好一阵才回到“应,应是卯时二刻……对, 就是卯时二刻!” 赵县尉面不改色继续问道“你如何得知是卯时二刻?有何凭证?” “肯定是卯时二刻”刚子眼睛放光地说道“卯时二刻隔壁听音小筑打烊,他们会在打烊时在门口挂上铃铛,我睡在一楼靠着客栈大门, 听见挂铃铛的声音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别人关门时是卯时二刻?”赵县尉语气柔和不少。 “五更天打更我和二叔便会起身收拾床铺”刚子大声说到“掌柜的要我等起床整理好大堂的桌椅,洒扫擦净桌椅后再开门下板,我二叔经常说我起床、干活慢,须得两刻才能开门…对,隔壁五更天后才会送客出门,还有送客的车马声,他们送完客井中打水、门前洒扫也需得一两刻时间。” “喔, 如此说来你日日如此?那为何刚才答不出来?”赵县尉厉声喝问。 “方才,方才我只记得卯时,几刻是……是想到我二叔平日唠叨才记起”刚子嘟囔着嘴道“谁会天天记着他的说教和时刻,打扫好开门迎客便是”。 “好!”闻言赵县尉继续问道“你卯时二刻开门可曾见到王账房和李大个?” “自然见到了, 每日开门下班后不多时他们才来开门,此时我还在门前洒扫,怎会见不到。” “那今日你可曾见到他们二人?” “见到了,和往日一样。” “他二人开门后你在哪里?” “我?洒扫完我就打了几桶水送到厨房然后就上楼洒扫了,还需给住店的客官还送水洗脸,有的客官忒难伺候一点都怠慢不得。”刚子愤愤说道。 “你去后厨与上楼洒扫可曾见过旁人?” “那自然”刚子道“后厨有我二叔还有后起来的几个厨子要忙着蒸包子、熬臊子下米粉,我还帮忙递了笼屉。三楼的好几个住店客官还教我给他们送去刚蒸好的小笼包……不信你问赵掌柜,包子的银钱还是我收下来交到柜上的。” “嗯……你在外洒扫时可有见到什么人进院?” “没有啊,要到卯时正刻后才会有食客前来过早,那时候才开始忙哩。” 赵县尉没有继续往下问,转身对着众人高声到“各位,如在下方才在外面所问,今日若有在卯时正刻之前看到有可疑人等进院须速来报我,若有人知情不报或是隐匿贼人,待案情大白之后定遭重罪!”赵县尉对着两名弓手一个眼色,即下楼离去。 “是是是……”赵牧春一边赔笑一边目送赵县尉下楼,等赵县尉去的声音远了赵牧春才直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去去去, 招呼客人去,这一大早的生意全被搅和了……,……,……等会, 都回来!”赵牧春像是想起了什么, 突然一脸严肃用不高的声音对重新围拢过来的一众人嘱咐道“闹出人命案子的是江鑫钱庄,大家记住了,那边王账房让王长贵掌柜料理去, 抓贼凶有赵县尉,我等只管做好经营客栈的本份,至于客栈营生或有奥妙之处,均不许说与他人知道,若好事之人说长道短被我知晓定立时打发他!” 说罢赵牧春便卷起手中账本走出外面悬廊上楼去了。众人眼瞅着掌柜离去互相看了一眼,无话,便各自散去了。刚子二叔此时走过来拉着刚子的手没好气道“让你在门口守着你跑这里偷懒,跟我下去干活去”,说完脸上堆笑对张平安说道“这位小郎君姓张吧?我家也在溪田村,去年村口闹元宵的时候见过你,今日我叔侄还有活计要忙,少陪了,待来日闲暇小郎君再来与我侄儿玩耍吧。”末了,他还添了一句“下次回村记得给你家龚婆婆问好。”说完,就拉着刚子下楼去了。 “嗯,……喔……,好!”张平安听完赵县尉的问话正在想着是什么样的 强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到钱庄杀人,刚子二叔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到心里去,只是随口应付着。 不多时,张平安只觉得耳边嘈杂起来,回过神来一看,周遭已开始有食客落座,陆续还有人上楼,刚子正忙着照应着,也不知这些人是瞧热闹回来继续吃早饭的还是热闹看累了上来喝茶的,只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尽是钱庄凶案: “李兄,你可听宋厨子说?这账房头都被砍掉了,只得脖子那里一层皮连着,惨状骇人……”“不可胡说,非深仇大恨谁能下如此狠手?”…… “张员外,自我朝立国,李青锋知州率军荡平贼寇,这陵水县太平几十年里未曾出过如此大案啊!”“说的是,自王知县到任后,兴修水利、拓宽商路、兴建街市、扶工助农,这才一年半的光景不说县里家家富足,最起码也是市井无乞者,逢灾无流民,怎地今日会发生如此凶案。”…… “哟,龚秀才,这昨日晚上才喝完酒今天这么早又来了?这边坐,这边坐。刚子,给龚秀才看茶,今年新的陵江毛尖……”“不忙不忙,赵掌柜,听说对面钱庄出大事了?”“是哩,骇人啊,王账房被杀了,不过还好,早上对面开门只是洒扫清账,银钱还在钱库里锁着,听说只失了平日存在柜里的几两银子。”“如此说来这贼人必是穷凶极恶之徒, 区区几两银钱竟要人命,那这几日我可不敢晚上再来喝酒……”“龚秀才放心,我陵水县这些年何曾出过事,这两年既无天灾又无人祸,家家安居乐业,像我等也靠着这太平日子讨些生活,这恶贼必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如今案发,他怎敢在此停留,阁下放宽心但来无妨……”赵掌柜话到此处对着龚秀才一个对视,龚秀才会意一笑“说的是……小笼包也给我来上一笼,对了,肉汤里里给我撒点胡椒。”“我懂得,刚子,听到没有,快去告诉你二叔,龚公子来了,老样子,胡椒袋子在我柜里。” “杨娘子,这几日早夜可需注意,你家官人在潭州府做生意,你须得看好家中资财。”“这是自然,刚才我已安排张哥儿给官人送信去了,托他在潭州府买几个壮实的家奴回来,估计这五六日就能办妥,到时候我这心也安稳些。”“唉,还是你家官人有手段,我家相公只知跟着他那一班同窗在夔州做些花椒生意,虽赚了些银钱寄与我但家里其他事全然不管,你看,前两天托人只带来这支金钗把我让他弄些蜀锦的话全然忘到脑后了……罢罢罢,饮了这盏茶我就转回去看好门户。” 众人纷纷嚷嚷议论,客栈众人上下穿梭伺候着,赵掌柜陪着笑一桌一桌打招呼,不时还解答几句食客关于凶案的问话,个个食客都照顾得妥帖周到,个别人比如龚秀才、张员外的喜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也难怪这里生意这么好。 张平安在阁楼外的悬廊站了一会, 一边想着凶案的事一边听着里面零碎话语愈发觉得这个凶案奇特,一个武功如此高强的贼凶避开众人潜入钱庄杀人,竟只劫得几两银子,这和传说中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一点都对不上,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远处武陵山脉吹来一阵夹杂着湿冷气息的寒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肚子正在咕咕作响,陵江毛尖却系好茶,只吃得几盏现在腹内已然空空。看天色也已近午时,远处微微泛黑的云层和扑在脸上冰冷的北风似在告诉他可能有雨雪要来了。张平安觉得继续思索也无甚帮助,于是便下楼离去。 下得楼来碰到了刚子, “刚子,还有未卖完小笼包没有?给我来一笼,我饿了半天了”。“你还没回去吃饭呢?包子好像还剩了几笼,我这忙不开,要不然你去后面找我二叔拿吧,后面还有一些肉汤”刚子端着盘子就急匆匆上楼了。 二楼下来左手边就是客栈大门,前面正对着的就是后厨的帘子和侧面的柜台,张平安看赵掌柜不在,便大着胆子掀帘子进了后厨。后厨不算小,和客栈一楼大堂隔着一到木板墙呈东西走向,对着大堂门帘的是一堵约莫两层阁楼高的石墙,东边一扇开着的大木窗正对着外面的齐大腿高的油菜地,远处就是巍峨的武陵山脉。西边开了四扇小窗,瞧出去能看到院中水井和对面的马厩和听音小筑。这会马厩里外站着五六匹正吃草料的骡马,边上听音小筑大门紧闭,门扇上挂着两个金色铜铃格外显眼。 张平安一眼就看到正在灶台前正炒菜的刚子二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正纠结,刚子二叔扭头去拿备好的食材的时候看到了张平安,于是主动招呼: “你还没回家吃饭呢?” “嗯,这一早上尽瞧热闹去了,忘了时辰。” “你说你们这群孩子就知道凑热闹好打听,去做点什么活计不好。” “呃,今日不用去念书,王秀才乡下表妹出嫁,他吃喜酒去了。” “哟,读书呢?!好好学,将来考上状元,让刚子给你去跑个腿打个杂……”刚子二叔一边给锅里放油,一边歪着头说道,说完又反身拿起边上备料台上的盘子把里面的肉一下丢下了锅。呲啦~~~油爆肉的声音混着香气飘荡向了张平安,紧接着就是花椒下锅的香气,真香啊~!张平安闻着香气肚子又咕咕叫了“那个……二叔,还有小笼包没有?我买一笼。” “买啥买,想吃就你边上窗户那里有,早上蒸出来的。”刚子二叔一边挥动着锅铲头也不回的说道“原是我要吃的早餐,对面这一出事,就放那里了应该凉透了,你拿回去热热吃吧。” “喔,谢谢二叔!”张平安赶忙揭盖蒸笼盖子,拿起一个包子,用手拣掉站在下面的松针叶子一口就把包子塞到了嘴里。真香,虽然是凉的但是带韧性的厚包子皮加上里面五花肉渗出的肉油汁让张平安感到无比满足。两三口下肚一个后张平安左手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右手紧接着从蒸笼里又拿起一个。 “站有站相、吃有吃相”母亲的话突然在耳旁响起,自己这吃相可能确实不怎么好看,张平安鼓着腮帮子一边用力的嚼着一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后厨众人。张平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看着院子里,时间已到午时,院子里的马厩前栓满了骡马,一看就知道是进出城的客商和东城湾码头的船主门都过来吃饭了。牵绳、栓骡马、搬运草料以及拿着大木桶打水的家仆们手忙脚乱,院内嘈嘈杂杂的。 突然张平安注意到与客栈内的吃喝声、院内的杂乱声相比,听音小筑显得格格不入,门前异常的清静。对了,赵县尉有去那里面问过话吗?他们彻夜经营,还有伙计出入迎送客人和小姐,如果贼凶是半夜潜入院内或是潜入钱庄,待得王账房他们入内打开锁住柜门就杀人劫财,那么对面或许有人能看到贼凶或者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看现在的样子,赵县尉似乎先是问了客栈众人的话,再到客栈问了刚子的话就离去了,否则对面怎会大门紧闭不见一人?就算先前赵县尉已经进去问过话,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里面竟连一个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岂不奇怪? 不知赵县尉为何不对此处各色人等问询一二……张平安瞧了瞧听音小筑大门,一边思索一边往院外走去。出院子的左手挨着顺兴客栈的便是李庆利的一味茶肆,临着院子这面一楼没有窗户, 二楼一扇窗子打开着,似有人在上面对院内观望。茶肆,临院无门,二楼有窗, 贼人会不会由此潜入?张平安一念闪过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一味茶肆只有二楼窗户对着院内且紧邻顺兴客栈,不说自上而下跳落必有声响,晚上听音小筑门口客人都会从此路经过,听音小筑门口的伙计迎送客人时也会一直瞧向这边。若是早上行凶就更不可能从这边,因为茶肆、客栈都已有人开门洒扫准备,没有谁会在这时从二楼跳下不被发现还能进入钱庄行凶劫财的,这贼人如何行凶还真的让人难以想明白,总不会是来听音小筑的客人之中有人潜藏某处待天明王账房到了之后行劫杀之事吧……但是听刚子说王账房和李大个一起来的,李大个嫌疑也很大,不知赵县尉有无抓他回去问话,待过几日再来找刚子打听,如果李大个是凶犯又或是凶犯内应则开堂之后一切就都清楚了,张平安一边走一边想。 江鑫钱庄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话分两端,当张平安初到钱庄外张望时知县王富春正用严肃的语气低声问他这个表弟王长贵的话: “怎么回事?怎地就出事了?” “大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还未起床就被下人叫起说钱庄出事了……” “嗯?早上铺里开门你不在?你在何处?” “我在……家里,昨晚多饮了几杯早上起的迟了,未和王叔一起……”王长贵眼神闪烁,垂着的双手轻轻揉搓着袖口,有点局促不安。 王富春这种官场老油条怎能没发现这种异样“哼,我已让人去告知叔母,待她来时我且看你如何计较。” “大哥,别,我说,我昨晚去了对面杨小娘子那里……”王长贵自知理亏,说的声音愈发低了。 “当初姨母怎么交代你的?改掉你好酒色的臭习惯,老老实实学着做生意,还托我将来找个知书达理的门第与你说亲”王富春恨铁不成钢,咬牙道“念在你是我弟弟,我替你张罗了这门营生,还专门让姨母请来本家王叔同你一起打理生意,你倒好,经常夜不归宿,还勾搭上了那姓杨的小娘子……” “这么长时日,我也听人说你把生意都让王叔打理,你成日的花天酒地,你定是时常都夜宿姓杨的娘子那里。”说到这里,王富春压住火气怒道“我也只是过看钱庄账目,数目不差便也没与你计较,现如今王叔被害,你如何向叔母交代?” “王叔被害与我去找杨小娘子何干?”王长贵闷声道“况钱庄买卖多都是你与王叔亲理账目,生意往来都须王叔出面谈得妥帖……对哩,钱庄银钱县丞也多有借还……” “住嘴!”王富春压低声怒道“钱庄生意你休要胡言乱语说与旁人听,我但问你,我教你每日须与王叔、李大个一起开门进铺,理好账目、开柜清点头日剩下的散碎银钱,待得他人到来再到二楼开你有钥匙的那把钱库锁后方可离开钱庄,你可曾按我说的做?” ……王长贵默然不语…… “你定然每晚在外厮混,待得所有人等都到了你才会来开锁”王富春看了一眼外面的围拢得越来越多的人来回踱了两步“要不是你不听我的交办王叔怎会独自一人在柜上被害?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待叔母来我赔她银钱便是……”王长贵还想争辩“李大个每日与王叔同来开门你为何不怨他?莫不是他哪里亏空了于是起了歹心杀了王叔要拿柜上银钱去还债……” “管好你自己的手和你下半身!”王富春沉声打断了王长贵的争辩“李大个是王叔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虽憨蠢但没有你那些花钱的臭习惯,这两年他难道不知柜上只有头日关门时剩下的散碎存银?难道他不知道楼上钱库钥匙在你那里?杀王叔劫财不如杀你去楼上库里拿钱来的快当。” “这……”王长贵一时语塞。 “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告诉我,那边其他的我自会处理,至于一会叔母来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是。”听到王叔母要来王长贵一下老实了。也难怪,王长贵幼年丧父,其母为了全家生计不得已从黄草里乡到县城里接手其父留下的两间卖山货的铺子,早晚坐马车在县城和乡下两头跑,白天到县里经营铺面,晚上赶回乡下照顾王长贵。在白天王长贵则托付给隔壁王叔夫妻照看。 王叔两口子原本生了一儿一女, 但都早年夭折,于是把王长贵当亲生儿子一样照看。王叔本人有时候会去县里教场坪附近担担子卖菜,懂得算账,因此还帮着王长贵母亲去到各山村收一些山货。王叔妻子虽不识字但家长里短操持也算得当,对王长贵更是关爱,但有好吃的都给他先吃,从来没舍得打骂过,甚至在王长贵十三四岁的时候王叔母还追着他喂饭。 王长贵母亲也觉得对王长贵和王叔夫妻多有亏欠,由于铺面需要打理且来回县城每日都须用上一个时辰,所以王长贵母亲只得尽量在吃穿用度和银钱上尽量给到王长贵和王叔夫妻。而王叔夫妻两口子也都尽数把钱花在了王长贵身上,只要他开口都会满足他。 王长贵母亲在铺面生意稳定之后也曾试图花些钱将王长贵送到县学,但无奈她没有时间照看,而王叔夫妻也需在乡下打理田地,更加上由于王叔夫妻的溺爱让王长贵只喜欢玩乐不喜欢读书,在县学待了三个月不但不上学还结交了县里一帮纨绔子弟,甚至还出入青楼,无奈之下只得让王长贵回到乡下让王叔夫妻照看管束。但已经十七八岁的他已经不是当初蹒跚学步的孩子了,他经常趁王叔不在王叔母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县里找他那群狐朋狗友,甚至出入花街柳巷喝花酒。 对此王长贵母亲和王叔夫妻也是毫无办法,好在王长贵并非狼心狗肺之人,平常对其母亲和王叔夫妻还是敬爱有加,出去鬼混也大多是趁他们不在或自己编个借口,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二十岁。他母亲却因为常年奔波操劳,在王长贵二十一岁那年便染病离世,从此对王长贵来说这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了自有照料他的王叔夫妻,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王叔被害、听到王富春说王叔母要来之后说话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原因。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无一技之长又游手好闲的王长贵原本也只能在母亲病故后坐吃山空,缘何又成为了江鑫钱庄的掌柜呢?要说是王长贵命好吧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要说他命不好吧,幼年有友邻王叔一家悉心照料、丧母后没几年其表兄王富春高中进士,随后留京任大理评事。一般的进士都是留京任职三年后便会走门路外放,不知道为什么王富春这一待就是五年,第六年竟直接外放了陵江县知县。按惯例朝廷外放官员都是异地任职,所以王富春任陵江县知县虽然在京城没掀起什么波澜但是却引起了潭州府各级官员的一阵热议。 其实王富春的母亲虽是陵江县人但外嫁到了邵州,其父是邵州走方医生,经常行走各地治病救人,当年正是他到了陵江县黄草里乡救治了正患重病王富春母亲后才互生情愫结为连理。后王富春生于邵州,因此并不算陵江县人。王富春天资聪颖加上自幼在父亲教导下学习认字识药,因此每次随母亲回娘家时乡邻莫不惊奇于他小小年纪便学识渊博。启蒙后,他母亲便在其父安排下带他去潭州府州学就学。 在王富春十五岁时其父夜间出诊行山路不慎跌落山涧离世,一年后他母亲因悲伤过度旧病复发也离世而去,此后不久他的叔伯等人便瓜分了王富春家在邵州不多的田产。不得已,王富春只得托人送信与黄草里乡的姨母也就是王长贵的母亲寻求帮助。王长贵母亲在丈夫去世后打理县里铺面每月也赚到不少银钱,加上王长贵不喜读书、王富春已考取秀才将来极有可能考中举人而入仕,于亲情于俗理王长贵母亲都是不吝钱财支助王富春在潭州府的学业和生活,甚至于身染重病因后怕王长贵坐吃山空还把售卖了铺面的银钱分成两份,一份交由王叔夫妻嘱他们照看好王长贵,一份交与王富春让他安心参加会试。 再之后王富春经过会试、殿试最终位列二甲第三名。与他表弟王长贵一样他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不同的是他没有旁人的照顾,家产被夺、孤身一人求学于潭州,既要寒窗苦读又要面对异乡的市井百态。幸得他姨母足以银钱接济方得金榜题名。正所谓世事如炉铸人心,在潭州府苦读的这些年月让王富春深谙世情百态,无论是市集酒肆的迎来送往还是官场士林的酬酢应对,他言行举止都如宦海沉浮多年官吏、久历江湖的的商人一般老道,完全不似寻常而立之前初入仕途的儒生。在留京任大理评事的五年中,他除了实心任事之外还多方结交同年,凭着早年父亲教他的一些初浅医术和留下来的土方子还时常出入街巷、药房替人把脉看病。 由此无论是同年、上司还是在京城里对他都交口称赞。原本三年期到吏部要外放他去扬州,却不知道为何尚书省以户部缺员甚急为由将他充调到户部度支司,又过两年后直接外放到了陵江县任知县。 到任后王富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给县里积了不少银钱,于是便开始修路筑桥、开街市、起码头,水陆商路都通畅后客商往来不绝陵江县慢慢的繁茂了起来,县里老百姓靠着往来商客或到县里帮工、或售卖土产也大多生计无忧,遇到灾荒岁月县里有粮米赈济还有以工代赈,所以陵江百姓生活也算安稳。 感于姨母的恩情也碍于朝廷规制,王富春出资让王长贵开了江鑫钱庄并坐上掌柜的位置。王长贵自知自己醉心酒色且也无心经营铺面,于是便以需要人手帮忙操持为由将王叔一并带入钱庄当了账房。好在王叔多年往来县乡担担卖菜又曾帮着王长贵母亲进山收过山货,懂得经营算计,到得钱庄后虽说只是账房但其实钱庄生意大都是王叔在打理。久而久之钱庄的账目、银钱收支都由王叔出面报与王富春,而钱庄上下各项活计的安排什么的也都由王叔说了算。外有表格王富春内有王叔操持王长贵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虽然每月发放料钱时王叔都送账本与他但他从来不看,只是签押然后拿到自己那三十五贯钱就转身出去了。 钱庄刚开张的时候王长贵还算勤快,每天早上辰时刚到便依着王富春的嘱咐带着王叔、李大个去钱庄开门,开门后李大个去院里打水、门口洒扫准备。王叔到柜上开柜锁拿账本开始对头日柜里剩余散碎银钱清点记账, 等待一天的生意开始。王长贵则会到后厅泡一壶茶,再到顺兴客栈那边买一笼小笼包回来,一边吃一边喝, 待得辰时一两刻,钱庄其他的伙计陆续来到,王长贵就上楼把楼上钱库的锁打开,接着亲自打开大门便出去找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玩耍去了。而王叔则会在伙计到齐后带着李大个上楼用随身钥匙打开钱库另一把锁,并安排锁上后院大门便开始等待商客上门。 后来听音小筑开张,前来陵江县的客商尤其是顺兴客栈的食客多起来后,王叔觉得辰时开门等待准备妥当已到辰时正刻,这样会错过来顺兴客栈吃早饭和早起赶路客商的生意,于是便和王长贵商议卯时正刻前开门,伙计则须在辰时初刻前到齐。王长贵则以时辰太早无需太多人呆守柜面为由只教王叔带李大个先去,他辰时再来开钱库的锁。实际上王长贵此时与杨娘子打得火热经常夜宿听音小筑。 听音小筑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听音小筑,张平安小时候进去玩耍过还在躲迷藏时发现了存放有木炭的夹墙,因为后来他和玩伴们多次去躲迷藏玩耍,每次他都没有被人找到,所以对此他记忆深刻。至于里面的布局他也能大体记起,这是一处两进宅院,进入大门之后正中便是堂屋,与后院之间有至横梁的木板墙相隔,木板墙两侧便是进入后院的通路。大门两侧便是两件厢房,共两层,楼梯就在堂屋中间位置, 楼梯的另一侧是堂屋靠里的厢房。而夹墙所处便在进门靠右手的厢房里,这间厢房从外面看和顺兴客栈紧紧相邻。 穿过堂屋中间木板墙,两侧通道只有几步深,通道两侧又各有一间厢房,而左右通道之间还有一约七尺高两步深的的砖砌屏风,至于上面嵌的什么画已然看不清了。屏风之后便是青石板铺的天井,天井两步见方,开阔的天井让天上的光亮把后院照的亮堂堂的。天井两侧各凹进去两三尺便又是两间厢房的大门和雕花窗格。 再往里地势略高, 从几级青石阶往上边能看到里院堂屋,堂屋前是齐膝高的门槛,门槛外便是大石板铺的一尺宽的长长的步廊,步廊两侧的尽头便是两架小木梯,顺梯而上能看直接看到前院厢房二楼尽出的砖墙。张平安曾经尝试躲在二楼,但他刚上去就发现木板似已腐朽且整个二楼阁楼并未用木板分割出厢房极易被玩伴发现,这之后他才发现那出夹墙。 跨过门槛往里, 中间便是两层高堂屋,堂屋两侧共有厢房4间。与前院不同, 这后面的厢房都只有一层,可能因为后院地势较高的缘故,所以厢房宽大且高,只是靠里的厢房光线暗弱, 仅靠侧边一扇两人多高的尺寸天窗才略引些光照。过了后院堂屋的木板墙,便是一约容两人并肩走的窄廊,窄廊靠着堂屋木板墙放着一些破旧的木桌和坏掉的大水缸。窄廊一侧有砖砌的厨灶,另一侧是个破败的茅房。 整个院落外以砖石,内用良木,青石板铺地,方正而雅致。地方虽不大但房间却多, 两进两出层叠有致,前堂屋木板墙加上中部天井将前后院分隔开各取幽静,中堂浮雕石屏风更显风雅,其隔开了中部左右厢房,使得各自自享门前三尺安宁。 小院厢房虽多但并不似普通人家的院子各房独置一处屋各有顶盖,屋外天顶开阔院内还种有果木,听音小筑说是一处小院实则所有厢房和堂屋共一个青瓦屋顶只留中部的天井用以通风采光,若从高处望下或还以为这是哪座宏伟寺庙的殿阁,真不知是哪朝的达官显贵又或是地方豪强所建又作何用处。 待得王富春任陵江知县时这里仅仅剩下砖墙和木板墙以及破漏的青瓦屋顶。饶是当年建房时用的上好木料,所以整个院落的各处横梁、支柱都算完好扎实。赵员外在顺兴客栈生意逐渐红火之后不远辛苦的去了一趟夔州府,在那里雇来百几十个工匠还拉着砖石木料不多时便把听音小筑重新修葺一新。 陵江县百姓原来以为这是赵员外给自己在县里营建的一处府邸,后来不知从谁那里传出说此处做私寮营生,有起得早的百姓偶然瞧见了从这里出来的马车帘子里私有妙龄少女。就这样虽然传言如此但陵江百姓都不知此处究竟作何用处,曾有好事者碰到巡街的都头也曾直言相问结果被训斥一通威胁说再要无事生非、谤诽他人定要打他几板子。也有与赵县尉较为熟络的人与他在顺兴客栈吃早饭的时候打听过,赵县尉则回莫乱猜疑,青年才俊、富家子弟、文人雅客一起吟风弄月的能有甚见不得人的勾当,过往商客常年在外奔波,路过我陵江县得一消遣之处听个曲观个舞又有甚可议论的。 话是如此说却也没有听说有谁进去消遣过,所以一开始街头巷议纷纷扰扰。只是听音小筑白日紧闭门户,晚上周遭百姓也未闻听有大的声响,但有出入车马或有动静也不扰街巷安宁,甚至日常的柴米、 肉菜、酒水都有农户商家定期送至门口,可以说其存在与周遭百姓毫无相干,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再去议论此事。 那么王长贵又是怎么和里面的杨娘子勾搭在一起的呢?这就要从顺兴客栈掌柜赵牧春和江鑫钱庄掌柜王长贵认识说起。 两个铺面同在一个大院、共喝一口井的水,在顺兴客栈住店的多是经常行走于此的往来客商,前来吃饭的也大多都是本地庄主富户,这些人要么觉着方便,要么看知县王富春的面子或多或少都与江鑫钱庄有银钱生意往来。说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王富春选择在此处开办江鑫钱庄的眼光。往往是客商前脚到客栈放好行李住下,后脚出门就去钱庄兑交子或银钱,因此客栈掌柜赵牧春趁着王长贵时常和一帮纨绔子弟去吃饭喝酒的时候时不时的送他一壶酒、上一两盘刚送到的菜肉,王长贵只当他巴结自己好教自己多去照顾他生意,加之觉着在朋友面前面上有光也乐得照单全收。 两人熟络之后王长贵便经常在晚上外出喝花酒归来时顺路去去客栈里弄两个小菜当宵夜。有一次王长贵趁着酒劲拍着赵牧春的肩膀说“赵,赵掌柜,我看,看你人心眼好,好……好!会,会做生意。你要是,要……要是把……把柜上银钱到,到,到,到我柜,柜上兑交子,我……我……我不,我不,我不收你工,工墨费,费。” 赵牧春连忙表示“王掌柜有所不知,东家人在潭州且经常往来东西二京经营一些官府采办,故此柜上银钱不得不入钱到交子务……” “哈哈哈……”王长贵端着酒杯拍着赵牧春肩膀大笑“我,我,我王,王长贵岂是,岂是小肚鸡……小肚鸡肠之人,赵兄今后,今,今后,但有使唤~尽管,尽管,开~开口!……”。 就这样两人经常的你来我往,在晚上喝酒宵夜好不痛快,王长贵也习惯了晚上去客栈里找吃食。有时候王长贵好奇的问过赵牧春听音小筑里到底是甚生意,怎地白天关门晚上迎客, 而且自己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的时候他们这群浪荡公子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有的人晚上径去敲门却被把门的伙计挡了出来,说是此处只接待文人雅客。赵牧春每次都不以为然的回他说“给那些衙内郎君卖弄一些诗文的地方有甚好打听,不如你我此间饮酒痛快。”王长贵喝了花酒回来,又几杯陵江春酒一下肚也是晕头转向,好多次的就这么被赵牧春一说事情也就过去了。 这天王长贵和那群浪荡子弟突发奇想下乡去抓野鸡尝个新鲜,结果在山林里钻来钻去折腾了一天都无有收获。山里的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天色就以昏暗,他们这些纨绔子哪有这等准备,山路崎岖,下山时又有人把腿给摔断了。于是一大群人抬着摔断腿的又跑去附近村里找车马,等到了县里已然亥时初刻了。 王长贵肚子咕咕作响,他踉跄着撑着一根拇指粗树枝闷头就往顺兴客栈那边闯。恰巧此时一辆马车进院,“咚”的一下王长贵就撞到了马车轿厢,那手中的枝杈就这么从侧面纱帘直直刺了进去。 “啊~~~~!”只听一声娇呼,一人从车里爬了出来。 哎呀,闯祸了!王富贵心中一惊,他赶紧丢掉树枝攀着马车就往前查看轿厢出来的人有没有受伤。待得他到了前面马夫正欲扶起那人。借着顺兴客栈门口的灯笼王富贵抬头一看,是一女子,外衫只得一半在身上,另一半应是被树枝戳烂挂在轿厢里,青边白底的抹胸处酥胸半露,王长贵不由得看的呆了,一句“有没有受伤”硬生生的没说出口。待得那女子被车夫扶住抬起身来, 只见得: 鹅梨香自帐中来,步摇叮咚凤翎偏。雪脯微颤润如玉,青丝拂面拨心弦。 娥眉粉黛春含水,醉后芙蓉惹人怜。累丝掩映荷花钿,凝脂纤纤染凤仙。 晕霞浮颊梨花堕,吐气幽幽沐香兰。弱柳销金扶风起,疑是太真落人间。 王长贵虽常年混迹于花街柳巷但何曾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俏娘子,摇曳的灯光下美人双峰微微斜露、销金裙揉叠到了膝盖之上,裙摆下修长的玉腿正跪坐于车轼处,可能是过于惊吓, 她眉头微蹙皓齿紧咬朱唇更是让人怜爱不及。 “何人夜间吵闹?”赵牧春的声音传来。原来赵牧春正在客栈里等着王长贵来喝酒,忽然听到外面撞击声和布帛的撕裂声还有女子的叫喊,他害怕是有贼人夜晚行劫盗之事于是抄起柜台上的算盘就跑了出来。 赵牧春这一喊,王长贵回过神来,赶忙拱手细语对女子问道“小娘子可安好?小人眼拙冲撞还请恕罪。” “妾身无碍,郎君勿忧。”这女子稳住心神,虽是惊吓后仓皇而出摔跪于车轼,但依然细语温稳,她一边对车夫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将剩下的半边轻纱外衫覆于双肩,待得坐正之后顺手将裙子捋顺放了下来。只是她起伏不定的胸膛和两颊尚未散尽的红晕都显示出王长贵这一撞让她惊吓不小“只可惜了这冰绡衫再穿不得了。” 此时听音小筑门口迎客的伙计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于是举着灯笼齐齐跑了过来“小娘子勿惊,我兄弟二人在此,看哪个贼人敢……”两名伙计或以为有胆大贼人公然劫道,于是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朝马车跑过来“哟,王掌柜,赵掌柜,二位这是……?” “我亦是听到响动才出来”赵牧春先开口道“我当是有贼人进院……”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手中的算盘“有人在我客栈门口呼叫自然要来相助。” “是我不慎冲撞了小娘子”王长贵指着地上的树枝“钱庄里生意繁忙,伙计脱不开身,我出去与一些庄主做田契交割,乡野路途难行,方才归来时险些伤到她。” “奴家谢过赵掌柜”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左手拉着外衫右手提裙对着赵牧春微微屈膝“衣衫不整施礼不周还望见谅。” “杨小娘子说哪里话”赵牧春双手一揖但只是侧身指了一下客栈“夜深天凉,我去客栈里寻一间上房让小娘子更衣。” 听音小筑两个伙计连忙接话“李员外已经到了……” “如此前去岂不失礼”赵牧春语气不变“还是先进去更衣梳裹方是待客之道。” “赵掌柜所言有理,我等在此守候杨小娘子便是。” 杨小娘子抓着纱衣和裙摆刚准备往里走却被一旁的王长贵叫住“且等一等……”“今日小人不但冲撞了小娘子还弄破了车帐和衣衫我愿照价偿还,还请告知这是哪家裁缝手艺, 我定去讨件新衣奉还。” “夜深灯暗,事发仓促之间奴家车马未及避让亦有过错”杨娘子声音清丽“没伤到官人已是大幸岂敢要官人偿衣”,言罢杨娘子微微颔首“奴家还有去处要做计较还请官人见谅”。说完不待王长贵开口杨娘子便碎步上楼而去。 晚风徐来,从客栈内飘过来似有若无的清甜果木香气连带着那飘飘裙摆把王长贵的魂都要勾走似的,不自觉的王长贵也欲迈步跟进客栈。 “王掌柜这边……”赵牧春看王长贵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上前拉着王长贵的胳膊另一手指着柜台前面摆着酒菜的桌子“等你好久了,看你这样子今天是没打到野鸡反蚀了米啊!” 这一拉总算是把王长贵的魂拉了回来,他定下神来也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于是便顺势过去讪讪坐下“是哩,今日下乡饿了一天,就等着来你这里寻点吃食。饿着肚子路都走不稳方才闯下祸来。”王长贵刻意说得大声,毕竟他已经是县里大钱庄的掌柜不再是当年的乡下浪荡子了。 此时听音小筑的伙计早引着车夫去马厩了,文雅一点那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梦寐思服”,实际上大约是这场面他们见得多了,同是男子,哪个对突然出现的妙龄娘子不心动呢。 钱库交易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往日都是赵牧春像个陪酒一边帮着倒酒一边听王长贵自我吹嘘,今日王长贵却格外殷勤的给赵牧春倒酒,话里话外都绕着怎么做生意,要是旁人见到还以为是一个初入行市的青年郎君向前辈请教如何做生意。 “赵兄,客栈生意一向兴旺,可有要诀?”王长贵起身给赵牧春倒酒“可否告知小弟一二?钱庄生意本利不增已半年有余,真是让我挠头啊。” “王掌柜说笑了”赵牧春拿起手边的青瓷莲花壶也起身给王长贵的酒杯倒满,另一只手把王长贵轻轻按着坐下“江鑫钱庄莫说在陵江县,就是在潭州府也是人尽皆知,怕是就连京城的那些势家也听得江鑫钱庄的名号吧,怎地向我打听经营之道。” “小小钱庄有甚能耐让那些州府京师的大人们知晓”王长贵举起白瓷盏和赵牧春碰了一下“要不是仰仗着我表兄接济的银钱开了这交子铺,小弟怕是还在乡下种田哩。”王长贵顿了一顿“来,干!” 赵牧春陪着和王长贵就这样东拉西扯喝了半个时辰已然微醺了。陵江春这酒虽比不上刘太后开办的樊楼佳酿,但入口绵柔、微甜,微醺时间长后劲上来的慢,所以颇受往来客商喜爱,传出去也算得陵江特产。 “王掌柜,你说……你说你今晚怎么了?”赵牧春舌头已经有点打卷“怎地关心,关心起,关心起做生意来了?” “唉~赵兄也知道,我父母早丧至今尚未立业成家。”王长贵倒是清醒“我虽托名钱庄掌柜,但每月只得几十贯银钱怎能置地买房……”他夹起一根晒兰肉丝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说道“所以今日特意向赵兄请教经营之道。若我能像李庆利掌柜那样也买得几倾地……那将来托媒人说一门上等亲事岂不容易。” “原,原来,原来王掌柜是,是,是想娶,娶妻,娶妻生子,生子啊。”赵牧春笑到“看上, 看上哪家,哪家的小,小娘子可,可说与,说与我……我,我,我找,找个能说,能说会, 会道的媒,媒婆,定能如,如你所愿,所愿。” 闻言王长贵眼睛一亮,赶紧凑到赵牧春耳边低声道“方才那杨小娘子赵兄认得?” “不,不认得,不认得 ……”赵牧春一头倒了下去,看起来是酒后劲上来了。任王长贵怎么推摇,赵牧春只顾自的趴在桌上打着鼾。王长贵见此也只好喊着在角落里正拼桌子铺床的伙计把赵牧春扶上楼休息,末了还在柜上留下几十文钱。刚转身要出客栈,王长贵略一停又回来掏了一块半角染绿的玉牌放在方才吃饭的桌子上这才出了客栈。 不出王长贵所料,第二天上午他刚到钱庄门口就看见赵牧春守在那里。看到王长贵赵牧春举着那块玉牌就迎了上来“王掌柜,你这玉牌可是你落下的?” “噫!”王长贵赶紧摸了摸腰间然后拍着头道“果真不在身上,想是昨晚喝多了落在桌子上,还好在赵兄这里,不然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昨晚我也喝醉了”赵牧春把玉牌递给了王长贵“还好伙计送我上楼后下来看到桌上的玉牌,不然早上开门可真真的就失了。” “这可真是多谢赵兄和店里的伙计了”王长贵拉着赵牧春的手“来来,赵兄,来我铺里喝盏茶,顺便拿些钱给赏给伙计。”说罢,王长贵也不顾赵牧春的拒绝硬拉着他从院里就进了钱庄。 进了门王长贵直接引着赵牧春就上了二楼钱库,此时门上其他锁具皆已被王叔等人打开只省一把刻有福字的长锁。王长贵取出自己的那把钥匙在锁上一翻拨弄后朝楼下喊了一句“李大个,守好院门,我在楼上,你们休得上来搅扰。”便插上门栓和赵牧春径直走了进去。 赵牧春何曾进过钱库,他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只见窗户尽皆用铁钉钉死,左手边一字排列的三五尺不等高的木架上满是麻绳穿起来的铁钱,右手边也是一字放着有貔貅浮雕、黄铜包边、挂着吉字锁的楠木柜子,中间一张大方桌,上面放着一些散碎的铜钱、碎银、几杆秤还有一些铜板和印章。远处前方的台面上放着五个三尺见方的红漆木柜。 王长贵似是有意让赵牧春四处观看,他从右手边走过去时顺手摘下一把垂挂着的吉字锁,柜门敞开,里面程亮的大钱密密麻麻垂着挂在那里像瀑布一般,柜子上面的格子还放着由绸缎覆盖的漆盒,想必里面装的也是一些值钱之物。王长贵也没理会正四下张望的赵牧春只是抱着双手慢慢的踱到正前方的红西木柜,只听得“哗”“叮”“啪”的声音,王长贵背对着赵牧春左一下右一下的拨动着柜锁不一会柜门便被打开。王长贵一侧身满柜的黄白之物便出现在赵牧春眼前。 “王掌柜,你库里如何存有这许多金银?”饶是赵牧春跟随赵员外于行市浮沉多年也未见过哪家交子铺的钱库有如此场面“我看京师樊楼钱库也未必能存着这许多。” “哪里哪里,这都是钱庄主顾和往来客商兑换交子的存银”王长贵朝天一拱手“多得他们照顾还有我表兄照拂,我王长贵可没有这等造化赚得这许多”。他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隔板上抽出五片金灿灿的叶子用靛蓝锦帕包了起来然后关上柜门上了锁便朝赵牧春走过来。路过中间大方桌他又顺手抓了一把大小不一的铜钱一并塞到了赵牧春怀里。 赵牧春赶紧推开王长贵的双手“王掌柜这是为何?” “自是感谢赵兄替我拾回玉牌”王长贵不顾赵牧春的拒绝坚持把钱往他怀里推。 “此等比芝麻还小的事怎当得这些银钱”赵牧春看王长贵表情决绝,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疑惑:莫不是他故意把玉牌落到我店里,今日以此为由邀我到他钱库好送我钱财,彼定有所求……也好,省去许多功夫。 心念至此,赵牧春接过锦帕放于手边大方桌上正色道“王贤弟,你我二人相识时日不长然交情不浅,如贤弟有用得到为兄之处尽可明言,不然为兄怎敢受此厚礼。” “坐,坐,坐!”闻言王长贵赶紧扶着赵牧春在桌边坐下,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拿掉门栓对楼下喊到“李大个,沏两杯茶上来!” “喏!”李大个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 王长贵刚转身走了两步马上又回身喊到“去厢房里拿前几日李掌柜送来的今年的陵江毛尖!” “知了,这就沏来!”李大个声音洪亮,连在屋中的赵牧春都听得真切。 王长贵搬了把方凳也在桌边挨着赵牧春坐下“赵兄,说合买卖与牵线做媒同是一理,我这一不是三贯牙钱二不是五匹红定,单借赵兄一张嘴两条腿,送个物事你予相识之人。” 原来如此,与我所想暗合,此刻赵牧春心中已有计较。“贤弟何必如此客气,但有使唤直说便是,何况举手之劳。”赵牧春不动声色捻着胡须道“敢问所托何物?送予何人?愚兄来此时日尚浅,怕是有误贤弟之事。”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掌柜,茶来了!”门外响起李大个的声音。 “进来,门没栓”王长贵正了正身子。李大个用肩膀顶开房门双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只见托盘中两只青绿荷花盏中满是湛清碧绿的茶沫。赵牧春接过一盏抿了一口“好茶,香、醇、清!没想到王掌柜私藏了如此好茶。” “让赵掌柜见笑了,我们家是交子铺,虽说略有些好茶那也只是面上招呼一下客官,怎能比得上客栈里招呼显贵的好茶,你看这点出来的茶比我上次去你那喝的差远了。”王长贵挥手示意李大个出去“下去分出两团包起来送到赵掌柜柜上。另外,人若到齐记得锁好院门,只从前门出入。” “喏!”李大个反身带上房门便下楼去。 王长贵端起茶盏吹了吹,又抿了一小口,听得楼梯下哗啦的锁门声传来才开口道“此事非赵兄不可”,说着从腰间把玉牌拿了出来“劳烦赵兄将此物送予杨小娘子。”,他把玉牌放在桌上往赵牧春面前推了推“赵兄应也看出来我对杨小娘子一见倾心,恨不得立时托媒人递草帖,只是昨晚狼狈之下不慎弄破了伊的衣衫,故此特托赵兄约其明日相见于凤凰寺当面赔罪……至于玉牌,权当尝其衣衫银钱。” “贤弟何出此言?”赵牧春一脸惊讶“昨日你我皆初见杨小娘子,今日却又为何托我行此说合之事?”他站起身来把玉牌交到王长贵手中“况私相授受于礼法不合,约其明日相见这又教我到哪里去寻他?莫如贤弟向乃兄打探他家住何处、父母是谁,我寻一能媒帮你上门递草帖……” “赵掌柜!”王长贵啪的一下把茶盏放到桌上,旋即又压低声道“你与杨小娘子定然相熟,做甚要欺瞒于我?” “贤弟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哼哼,赵兄瞒得过他人却骗不过我”王长贵低头把玩着玉牌“昨日既是初见,那杨小娘子为何知你姓名呼你为赵掌柜?”他放下玉牌盯着赵牧春的眼睛“若不相识他怎肯去你客栈里换衣衫?” “他或从旁人处知晓也未可知”赵牧春放下捻着胡须的手掸了掸衣袖“况他衣衫破损实为不雅,近前就便到我客栈空房换整衣衫有甚稀奇。” “赵兄真要我说破?”王长贵寸步不让,此时的他完全不似平日浑噩浪荡“昨夜那两名护院教头体格精壮、哨棒在手,怕不是从哪里特意寻来的吧?我闻得他们催说李员外已至在催等杨小娘子,为甚依你安排进客栈整理衣衫而护院教头亦遵照而行?莫非小筑内无更衣之所、主事之人?” “我王长贵虽出生于乡野,厌学而浮浪,然花街柳巷、酒肆茶坊混迹二十年…这里最要紧的就是心细,不然定会白白佘去许多银钱。再者说若不仔细计较表兄怎敢把这私家交子铺托付于我。”说到这里王长贵一直眯着的双眼突然圆睁、眼神炯炯“先前闻得表兄言听音小筑与顺兴客栈皆赵员外产业,要我切勿搅扰多行照拂……交子铺钱库原本不必备有如此之多的金银细软,想来这都是给听音小筑的客商行方便吧!” “这……”赵牧春将椅子朝王长贵那边移了移“贤弟好眼力、好算计,之前是为兄低看你了,只是这杨小娘子……” “赵兄,我有言在先,此事并非牵线说媒亦不是说合买卖,只是托兄约其相见以解相思之苦。”王长贵把茶盏往赵牧春面前略微一推“凤凰寺人多眼杂,听音小筑却是一个相见的妙处……” “王贤弟,你的心意我已知了,只是这东家立有规矩,听音小筑概不接待陵江县官民及非请而至之人。”赵牧春把王长贵推过来的茶盏又往回推了推,桌面只留下两道浑浊的水痕。 “赵兄深受赵员外器重外放到陵江县执掌如此大的生意小弟我是羡慕得紧呐。”王长贵抹了一下桌上水痕,接着又双手把桌上靛蓝色的锦帕和茶盏一起推到赵牧春手边“做这等隐秘买卖想必甚是辛劳,各项开销也是不小,这些是给赵兄准备的花红钱,国法行规还是须得遵照而行。” 玉牌迷雾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唉……为兄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亦知世情之事,多日来我已深知贤弟盘桓之意。”赵牧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是小筑是东家的紧要买卖,贤弟出入须得按我指引,入内后我替你安排厢房准备妥当,切记不可随意出入,不许与生人交谈,尤其须躲避员外、客商等金玉穿戴模样的人。” “小弟省得”王长贵站起身来捧起靛蓝锦帕托到赵牧春面前“还劳烦赵兄费心安排。” “事我来办”赵牧春起身接过锦帕掂了掂,旋即又放到了他和王长贵正中间桌面上“然贤弟身份不比旁人,杨小娘子是否愿意还须顺着他的意思勉强不得。” “自古行商愿买愿卖,主顾出价、东家收钱,天经地义。任他东市勾栏西市瓦舍就算是京师樊楼只要出了银钱那也饮得皇家陈酿,天底下哪有秤杆不压星的买卖。”眼见赵牧春抹掉了沾在手上的靛蓝粉印又把锦帕放于桌上王长贵颇为不乐“赵兄执此生意竟做不得主?” “若是寻常人等我定替贤弟安排妥帖,唯独这杨小娘子不同”赵牧春拨弄着锦帕半枚貔貅暗纹的一角“他是东家从京师请来的花魁,只供曲舞之乐。休说我,就连东家都难称驱使。” “赵兄何不向东家请来鱼符一用?或有契书?小弟愿以两倍银钱求得杨小娘子一会。”说着王长贵急急起身就要向红漆木柜走去。 “且等一等!”赵牧春赶紧伸出手来拉住王长贵衣角“杨小娘子一无契约文书,二无青铜鱼符,三无荷花云鬓……他既是乐妓又是贵客……” “怕不是贱籍罪眷吧!”王长贵打断了赵牧春的话“应入乐籍却逃脱了,赵员外也是手眼通天之人呐。” “这话可不得在外乱说”赵牧春心里突突直跳,暗忖:王长贵看似浪荡不经浮于酒色,实则心细如针,加之他常年混迹于风月之地对这些勾当是一清二楚,再让他问下去恐惹祸事,权且应下他,待今晚休书信到京师且看东家如何计较。主意已定,赵牧春把手搭在王长贵手臂上说道“贤弟万勿胡乱猜度,此话易招惹祸事。” “赵兄提醒的是,是小弟我想见杨小娘子过于操切了”说着王长贵把手上把玩的玉牌放到了赵牧春手心“若把玉牌奉还给杨小娘子再说以利害想必赵兄定然不负小弟所托。”说罢在玉牌的那染翠的一角轻轻点了一点。 “这玉牌不是贤弟的?”赵牧春奇道“那这玉牌是?”他看着那翠绿的一角没发现有什么奇特之处,用手指反复摸摩挲,隐约感觉有弯曲的纹路。他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走到窗前把玉牌对着窗户抬头借着光亮仔细观看:鸾鸟纹!!! 果真是他的!这下祸事了!赵牧春暗自惊诧。“赵兄,要不是小弟方才把玩还不知其上竟有孔雀暗纹。”王长贵不缓不急的话从赵牧春身后传来“这贵人家的物事端的精细,不细细摩挲谁人能知这翠色一角还有这般玄机” 原来他不识此物,方才是诈我,这人和三教九流混得久了也颇通心计,赵牧春闻言心念闪动顺势放下了正欲将玉牌放入怀中的手。他转身捻着须朝王长贵走去缓声道“贤弟好眼力,愚兄佩服……”到得桌边他顺手便把玉牌塞进那靛蓝锦帕中“贤弟思慕之心、偿衣之意、还玉牌之情我定然带到。不过杨小娘子虽非贱籍罪眷亦非东家府上贵人,然东家有大恩于她,我须得劳烦东家出面说合方办得妥帖。”说罢, 便将那锦帕拿起朝王长贵一拱手“贤弟静候佳音便是。” “且等一等”王长贵看赵牧春要走赶紧起身按住他拿着锦帕的手“牧春兄,明晚可行得?” “哈哈……”赵牧春莞尔,他拍了拍王长贵按着他的手背“长贵贤弟赶趁不急这般如何见得天上仙子,每年菩萨生日去凤凰寺烧香也须得先斋戒三日……且放宽心等待,我修书信与东家。” “既如此那三五日即可得便?”王长贵依然按住赵牧春急急追问。 “老弟也太过心焦,杨小娘子只每月十五、三十共两日在此地供奉乐舞,昨日你撞见他恰是机缘巧合正逢十五,今日卯时他便离去,想来此刻已去得远了。”赵牧春轻轻拿开王长贵的手笑盈盈道“且耐心等待,愚兄定不负所托。” 话至此处王长贵也无可奈可,想想方才自己火燎眉毛的失态他只得躬身抱拳讪讪回道“一切就全赖牧春兄处置了。” 赵牧春微微躬身回礼,起身后似有意无意瞧着正对面敞开貔貅木柜轻声丢下一句“好纸好墨好财源。王老弟,钱库这等紧要之处勿须锁好柜门,财源自门进自门出,不锁好容易破财招祸啊!”话音落下伴着关门声和楼梯的嘎吱声他已下楼去了。 伴着楼下隐约传来李大个“赵掌柜好走!”的声音王长贵才回过神来,待他也转身望向那貔貅浮雕的楠木柜子时才陡然反应过来:祸事了!只顾得展露资财好教他约定杨小娘子,不曾想他竟然能猜到柜内漆盒装有楮纸。对了,他方才拿锦帕时掸掉的粉印……“私印交子”这四个大字浮现在王长贵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要速速说与表兄吗?不,不不。王长贵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那听音小筑也不见得能放上台面,还有那孔雀纹玉佩……那应该是孔雀纹吧,该死,我不应点破此事,若先寻得一先生或是表兄查验一下那究竟是何纹饰再行今日之事方不至于埋下祸患……还有那玉牌方才就不应教他拿去……王长贵的心从一开始的热切到刚才的冰冷再到现在的空自懊恼,他吞了吞口水突然感觉口干的紧,端起桌上两盏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啪”“啪”,茶盏落在桌上“李大个,收拾收拾,我要出门去。” 出得钱庄大门王长贵先向西边疾走了百十步又停了下来:不,先不用去县衙找表兄,要先把玉牌拿回来。接着又翻过身来往院里赶。院门口此刻已满是吆喝的小贩“新出炉的灯盏窝……”“两文钱一把,两文钱一把”“你为何要占我地方?我往日都在此处摆摊……”人来人往甚是吵嚷。而王长贵似乎听不见这些声音,被来往行人、商贩的扁担推来撞去的他也浑然不觉,满脑子思索着怎么要回玉牌。 “掌柜,这都巳时三刻朝食早已收了。不若外面买个灯盏窝到后堂略吃一些午时再去客栈吃中食吧!”李大个正送一锦衣客商出门,迎面瞧见了正在往院里走的王长贵。 “我有计较,你且守好本分。”王长贵抬了抬手头也没回便应声而去。这个李大个,喊这么大声,什么朝食收了,我堂堂掌柜在你等眼中难道就只有吃喝?王长贵心中正是烦恼,突然一念闪过:朝食收了……!!!对,赵牧春没有眼见实证定是猜度诈我! “李大个,快随我上楼!”王长贵一边撩起长衫扎到腰间,一边撞开门边的伙计就往后堂跑,李大个刚打开柜台边的木栅门王长贵就冲了过去, 紧接着就听得“啪”一声“哎哟~”声传来,原来王长贵被前后堂中间的门槛给绊倒了。 “掌柜你没事吧?”李大个赶忙上去扶起王长贵“这半尺高铁角门槛也忒碍事,上次刚子也在这里被绊了一跤。” “刚子是何人?为何进得后堂?”王长贵一脸迷惑,语气甚是不快。须知开交子铺的尤其是江鑫钱庄要入后堂须过前柜边防贼偷的木栅门,后堂楼上便是钱库大门,平日只有王长贵、王富春等人才进得。 “喔~~”李大个一边帮王长贵拍打膝盖上的灰尘一边搀着他往楼梯边的椅子走。 “扶我先上楼”王长贵一手指着楼梯一手把长衫从腰带里往外放,脚下也是一瘸一蹦的往前走:“嗯?你说啊,刚子是怎么回事?” “哦~”李大个攀着楼梯把王长贵往上拉“那日卯时我开门洒扫就让客栈的小伙计刚子给这边送两笼小笼包,孝敬掌柜一笼,也留一笼我和王叔分着吃,想是他端着蒸笼被水汽迷了眼,就在这里被绊倒了。” “哼,我到时为何没见包子?”王长贵觉得李大个在骗自己,声音不由得高了三度。 “…………”李大个一时语塞,只顾着扭头用力拉着王长贵,脑门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长贵你呀,走路做事稳便些,现在你已是掌柜,不要一天到晚慌慌张张行事没个分寸。”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槛那边传来,王长贵回头一瞧,王叔扶着墙站在那里“人摔了包子自然也掉在地上不能吃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再买来留与你吃?” “是呐”李大个感激的看了王叔一眼, 抬手抹了一把汗“掌柜,我扶你进去。” “王叔教训的是”王长贵哈着头小声说道“你老在柜上好生坐着,有事吩咐他人去做。”王长贵又指了指钱库门“我且进去做些计较。” 王长贵自己扶着钱库门一边往里蹦一边回头低声嘱咐李大个“去,找王叔把符印拿上来”关上门时他又叮嘱了一句“带个铜脸盆上来。”说罢便关上库门。 “拿去吧”李大个刚下得楼梯王叔便已从怀中把半块鱼符掏了出来递了过去,同时还喃喃自语“唉~自幼便教他休好卖弄……唉,迟早惹出祸来……”转身便走向柜台。 李大个只得身体强健却不明所以,他依王长贵吩咐拿铜脸盆进得库内。此时王长贵已取了一个漆盒放在地上,边上丢原是覆在上面的红色绸缎。着看得李大个上来便嘱咐到“符印拿来,把门栓了!” 王长贵接过半枚鱼符后从腰间也摸出一半鱼符,只见他把鱼符合二为一后嵌入漆盒,略一旋转“啪嗒”,漆盒打开,里面层叠堆放的全是楮纸。“烧了!”王长贵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套递给李大个又指了指楮纸和铜脸盆。 “喏!”李大个从皮套里熟练的拿出火镰、燧石等物事略一擦碰便在铜盆里引燃了火绒,接着便蹲下身来将楮纸一张一张的丢进火盆。“掌柜,那今晚我与王叔拿甚来印?”李大个一边放纸一边用火镰小心挑动盆里正熊熊燃烧的纸张。 “烧完了拿下楼去,用水细细的把盆洗干净”王长贵并未回答李大个的话“再把符印交还给王叔,就说隔壁赵掌柜今早来钱库喝了盏茶,我与他有些计较,近段时日我与他一同吃夕食。” “喔,那掌柜不去客栈和赵掌柜一起喝酒了?”李大个懵懵懂懂的追问到。 “若非王叔和你晚间在此我又何必日日去客栈喝酒?”王长贵背着双手冷着脸没好气的说道“晚间之事再教我听到你与他人说定然把你赶回乡下去,看你老娘怎么管教你。” “理会得”李大个低下声来自语到“掌柜今天火气忒大……”“咳咳咳~”刺鼻的白烟熏的李大个一阵咳嗽。 王长贵站在一旁脸上映着幽幽绿焰,就连白烟飘起他也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背着的双手不断磨搓着:此番虽不好与表兄解释然有王叔应付,近期风调雨顺亦无土木之工,想来只要账目无差表兄应不会知晓此事。心念至此王长贵才觉得离得火盆太近脸上已略略发烫,他往后踱了两步:楮纸烧尽赵牧春已无凭证,况且他也只是诈我一诈又能怎地?即便他有所察觉量他也不敢将此事捅漏出去,知情不举亦是死罪。罢了,也不知他会否守诺能让我与杨小娘子一会,事若不成……嘁!又折去许多金银。 市井少侠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话说张平安从顺兴客栈出来就顺着县道往西走去,他也不敢回家,因为王先生今日送乡下表妹出嫁不开课的事他并未告诉他母亲。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去山洞练剑,没曾想碰到了王账房被杀的凶案,在客栈耽误了一早上,虽吃了笼包子但也饮了几盏陵江毛尖。陵江毛尖植于武陵山脉之南麓,朝夕有云雾,夏有骄阳为邻、冬有霜露为伴,明前采摘,饮之解腻去油、醒脑提神,尤其对张平安这正值长身体的少年来说,茶水下肚、腹内空空、虽舌尖回甘徐来然脑中凶案画面却如滔滔陵江水一般让他难以平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相貌模糊、武功高强的贼人暗中窥视,潜入院内,趁钱庄刚开门天还未明时入内杀人劫财的画面。 哼,倘若我在,虽不是他对手,然定倚仗熟悉地利之便与之周旋,任他武功高强却不如我身子小跑动灵便。张平安一边想一边左躲右闪,将身边的路人、街边摆放的菜篓子当做钱庄内的桌椅板凳、院中的草垛水桶,想象着和武功高强贼人相遇、周旋的场景。就这样,张平安一边左穿又躲一边轻挥这竹棍下意识的往城中通河桥市场跑过去。 此刻已近午时,通河桥市场里人群熙熙攘攘,有从乡下担着鲜货的农户、晨出提着鱼归来的渔夫、两脚泥泞拎着装满泥鳅篓子的老汉、从大竹篓子里拿小木凳摆在路边准备卖米豆腐的妇人各色人等,叫卖声也是起此彼浮好不热闹。 “看仔细些,摸撞到我家孩儿”,“灯盏窝一文………喂!莫冲撞了热油!!!”,“这是谁家小官人?行得冲撞忒没体统”,沿街的商贩、路人一边叱责张平安一边慌忙躲避, 不急躲避的卖灯盏窝和蒸包子的小贩还急忙起身护住油锅和炉灶。张平安脑子里全都是和贼人追逐打斗的画面,周围这些商贩、货摊在他眼里都是用来与人周旋的朦胧物事,旁人的呼喊在他耳中还不及蚊子的嗡嗡声。 吃我一记回马剑!张平安往前一窜紧接着腰胯发力回身往后一刺……“啊!~呀!”只听得一身大呼,张平安回身时恰好撞到了右边走过来一个酒楼伙计。伙计的喊叫、肩膀的疼痛感以及空气中的酒香让张平安的心神一下回到这通河桥熙熙攘攘的市场。 他这一窜一回身,身子略略腾空,凭着这些年碑林跑步腾挪、山洞舞剑练出来的底子张平安收腹沉腰一发力又把身子扭转回来,看眼自己和那伙计要倒地,他立刻收回竹棍轻点了一点地稳住了自己的重心接着足尖点地稳稳落下身来。再看得那伙计直接被撞得往后连连撤步,原本双臂环抱着的三个系着红布的经瓶应声脱手而出,一瓶飞向伙计侧后的人群,另两瓶向前对着张平安飞来。 张平安眼见得那两瓶飞散在自己肩膀处的酒坛却未伸手去接,只是借着落下来的势头一个侧身让开,右手竹棍指地,左手背在背后,立定之后看起来颇有侠士风范。 “接住!”突然一个雄浑的北方口音传来,只见一穿着青绿绫衫、黄皮束腰、面貌微黑的壮汉一个弓字健步身体顶住退步欲倒的伙计,左手挥出嵌有银丝云纹的手刀刀鞘对着飞向人群的经瓶一招托天式轻触紧接着急旋手腕,右手顺势抓住瓶颈稳稳接住。 “多,多谢……”伙计话音刚起便想起了“啪!”“啪!”两个清脆的瓷瓶碎裂声。张平安听得壮汉的呼叫是让他接住经瓶,但他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酒瓶落在脚边碎裂开,飞溅到鞋子和裤腿上的的酒水伴随着醇厚沁人的香气让张平安有些恍惚:碎了,我刚才可以接住的…… “好功夫!”,“好厉害的军爷!”这壮汉电光火石间一套行云流水的扶人、卸力、接瓶动作让周遭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 “看这刀鞘,莫不是西军校尉?”一胡商模样的喊道。 “是西军?听说几年前他们有统制内通西夏连丢黄土、玉芝、定边三城,从上到下都被朝廷处分。”一粗布衣衫小贩模样的人接话。 “是哩,是哩,我也听说,黄土城一千五百人战三万铁骑,西夏竟然一触即溃,此间定有勾结。”旁边端着碗瞧热闹的一粗短汉子咽下嘴里的米豆腐附和着。 “休听人乱说,朝廷去年底已经下诏平反,言西军慕容统制力战而死依律优抚其妻儿老母” “诏书?我未曾看见榜文” 街边小贩、买菜妇老、路过客商都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今年元宵我去表兄家时在潭州西门见过榜文”一青衫书生朗声道“榜文上真真记着黄土城西军一千五百人出城死战,斩杀铁鹞子队长四名,官家还特旨嘉奖,准黥面十数人除籍复民。” “原来如此……” “那前两年被诬或死或逃的的西军官兵也得安心了。” 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何事喧哗?”,两名巡街弓手推开人群挤到那名伙计身边“你等作甚不顾好各自营生在此……”话未说完他们瞥到那名壮汉愣了一下,旋即止住话语躬身抱拳“校尉大人在此,不知有何公干?” “某乃鄜延路延州驻泊都监狄……”壮汉正将手刀挂与腰上回礼自报姓名,身边伙计突然大喊起来“天杀的莽撞小厮,赔我酒来!”他一边哭喊一边指着张平安“二位公差,是这厮撞翻了我五年陈陵江春……还有,对,还有衡山窑彩绘经瓶两只,他须得赔我”,说着他不停的对弓手作揖喃喃自语“东家定怪罪于我……两瓶酒值我两个月例钱。” 张平安正懊恼自己明明可以接住酒瓶却坐视酒瓶落地,又沉醉于壮汉大拙于巧的反应和武艺,却被伙计和弓手这一闹一嚷给拉回神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闯的祸需要银钱偿补,不然杖责之刑怕是难逃。“小子该死!撞破阿兄的酒。是贵是贱定原价偿你。” “货值不到百文!”未待弓手开口,人群里走出一绣有缠枝纹边蓝褐锦袍的长须长者,老者手持靛蓝账簿对狄都监、弓手和众人一拱手道“红布封口酒宴已散,观泼洒出来的酒水不过三合,经瓶云纹歪斜釉色粗粝,定是十里外太常乡窑制仿品,并不值得几文。” “原是张行首,我等有礼了”两名弓手认出这是通河桥酒肆行首张之礼,两人对张之礼一抱拳,互相对视一眼便后异口同声道“既然行首在此那定能处置妥帖,我兄弟二人巡街毕还须回衙门公干,且告退。”言罢又对着狄都监一拱手便挤开人群离去。 “行首须得依货估价,怎可偏向外人”那伙计赶忙站到张之礼身边弓腰作揖“五年陈酿一合酒须得两百文钱,三合理应偿我六百,怎说是百文。” “哼,你是哪家雇的跑腿?敢在我面前诈取钱财?”张之礼背起拿着账册的手抬头捻着胡须往下瞧着他“你等偷拿酒宴残酒重新装作一瓶,此等丑事还须我明言?” “竟有此等下作之事?” “如此残酒怎当得百文银钱!” “这是哪家酒肆?将来定不去他家吃酒。”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这伙计只得低头不语。 “多谢行首释疑解围”狄都监朗声笑到“小郎君身手灵便甚合我意,值百钱!”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把大钱递给那名伙计“去吧!此足以向你东家交差。” “谢过都监大人,谢过都监大人!”那伙计哪敢抬头,双手举过头接下钱来数也不敢数便低头挤开人群急急往南而去。 看着伙计的背影张之礼大声喝道“回去说与你东家做老实营生,若再被我遇见定报官与他计较,看他抵不抵得六十大杖!!!” “我替这位小郎君谢过张行首仗义执言”狄都监对着张之礼揖礼道。 “都监言重了。”张之礼赶忙回礼“此乃我分内之事,陵江行市向来是童叟不欺、量足价公,今次竟让都监见到此宵小卑劣之事,我这行首真真无地自容啊。” “行首哪里话”狄都监赶忙双手扶起揖礼的张之礼“自古阴依阳生、邪为正敌,但有行首这样不偏私、敢揭短处,为行为市为民之人在,些许粟鼠不足为虑。” “狄都监过誉了”张之礼拉住狄都监的手指着身后涎香楼道“若不嫌弃,可否赏光与老夫共进中食?” “张行首客气了”狄都监退了半步揖礼到“在下只是路经此地,晚些还须坐船去往益州公干,故此就不叨扰行首了。” “喔~既如此,那都监请自便,若来日再来陵江老夫定尽地主之谊请都监品尝我陵江吃食。”张之礼揖礼后对着众人道“都散去各做各的计较,莫要阻了都监去处。”说罢便踱步而去。 “散了,散了!” “噫?午时了?可得回去准备中食。” “灯盏窝一文一个……” “让一让,让一让,留神热汤……” 众人散去,通河桥又吵嚷起来。 张平安何时遇见过这等风云突变的场面,只有身边蒸笼里吹来夹杂着水汽和肉香的热风和涎香楼迎风飘动旗子的“呼啦”声在告诉他应该要感谢面前这位武功高强的狄都监。 他望着狄都监,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只是躬身揖礼似也不足以偿都监百文,若说要照数偿他张平安两袖空空更不敢回家去报与老母,只是无意识的拿着竹棍在地上“咔咔”的点来点去,手心之处被竹棍抵得通红他也不觉痛:父亲制纸母亲贩木,这百十钱抵得他二人一日工钱,我如何有脸去讨要?少不得在街市寻些书写跑腿活计…… 巍巍西军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小郎君,附近可有面摊?”狄都监似乎看出了张平安的局促主动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连日赶路刚到得此地还未进早食哩。” “啊~喔。有,我替官人引路。”张平安慌忙躬身答道“待得两日我与坊市寻些活计做工得钱来偿与官人。” “哈哈,区区百钱抵不得军汉一顿羊肉,小郎君何必挂在心上。”狄都监抚着肚子笑到“面摊可有棋子面?自洞庭湖入荆湖以来沿路面条吃食皆不如意,现下馋的紧呐。” “对了,你可在此稍待片刻,我且去换身便衫”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又指了一下涎香楼,似是要去借其后院便利之处“这身衣裳恁地扎眼,若非去县衙……”他一边自我独嘟囔一边走进涎香楼。 “棋子面?小人未曾听过。”张平安听到这个吃食名字甚是惊讶,不过也难怪, 陵江县属长江以南自古雨水丰沛,居于此地的人祖辈以稻米为食。这两年王富春当上知县后广开坊市、安定陆水商道,籍着益州重归一统近七十五年西民尽皆归心,江南一带众多客商近些年均愿乘船沿陵江由此入益州,由此江宁府一带的银丝面也传到了陵江县。只是当地百姓甚少尝试,因此整个县城只得东城湾码头处一个面摊。 张平安正抓着头想象什么是棋子面狄都监却已换了葛布短衫出来了,肩膀上挂着的包裹鼓鼓囊囊的。他见张平安正茫然挠头突然醒悟过来:这荆湖路沿江一带哪来的棋子面,更休说这少年郎可能都未曾听闻过。 “但行无妨”“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肩膀,与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来撞去“棋子面铜钱宽、两指厚,佐以肥厚羊汤,恁他什么壮实军汉一碗就饱。” 铜钱宽……张平安心里默念“对哩,此处倒有一样吃食和官人说的相似,只是并非面食”张平安一边用手推开前面站着和小贩讨价还价的路人一边回头道“市井称之为米面,是以千丘田乡产的粘米制成,形似铜钱宽厚,也是用水烫开后佐以肥厚肉油。” “勾住我的剑…竹棍……小心些”张平安扯了扯被挑担农户竹楼勾住的竹棍,一手引着狄都监继续往前走去。 “噢,这倒新鲜,以前未曾听过……”狄都监咽了咽口水。 “官人,这边有三年陈酒,快进来吃两碗行路都有力气些”路边酒摊的小贩打断了狄都监的话。 “某今日不吃酒,要吃米面!”狄都监爽朗笑到“小郎君可带某去吃来。” “喏!”狄都监虽是官身但言谈举止都让张平安有邻家大哥的亲近感,他说话间也轻巧了起来“官人这边走,那摊子也在东城湾码头,还有百步就到。” “官人官人,叫起来恁的不顺耳”狄都监仰着头用力嗅了嗅河风吹来混杂着鱼腥味、水草喂和米、面、肥肉汤的气息“你就称呼某狄大哥,某军营中那班兄弟不当值时皆是如此。” “喏,官……狄大哥!”张平安也欢快的语调似是彻底忘却了方才的事“前面便是了,我去占个位置与你。”说着便紧走几步进了米粉棚子。 此时可能连张平安自己都没注意到一连串的疑问已经浮现在心底:大侠不是应该扶弱锄强吗?为甚狄大哥要给诈我一个贫穷少年钱财的恶人百钱?为甚不教训他,不抓出他的东家绑了见官?他们残酒作新酒狄大哥、张行首又为甚至只是给他解围而不去计较? 这些问题虽是后来他问过吃喜酒归来的王先生,然等他真正听懂时已过三十年了。 “一碗米面,多加肉汤!”张平安冲在前面占住方桌前一张长凳。 “好嘞!马上来~”帐篷外炉火灶前一半露着膀子的汉子一边擦汗应声一边熟练的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抓起一把米面。只见得他左手抓着米面往身边装着水的陶缸里略一抖便丢到了右手边放在滚着开水锅里的竹提篓子。 “狄大哥快来, 这里有坐。”张平安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回头冲着狄都监招手大声招呼着。 狄都监一边走着一边好奇的观望着这个米面摊子。米面摊子就在大石板砌起来停靠船舶和上下货物的码头台阶外面鹅卵石河滩上,四根粗竹竿支着一块泛黄带黑的白布当顶棚,棚子里面并排字形放着两张泛着油光的破方桌,方桌四周放的尽是五尺长无靠背的长条木凳。灶台一大一小在棚子外面,大的灶台上是一锅滚开的水,小的灶台上热着褐色的大罐肥肉油汤,边上一张齐腰高的小方桌摆满了装着盐、蒜等调料。 棚子边上还有食客或端碗站着或搬了长凳把碗放在长凳上蹲着“呼啦呼啦”大口吃着米面,葱蒜的香气混着肉香和水汽笼罩着周围歇脚等着货船的挑夫和等待寻船走水路的商旅。 狄都监刚坐定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米面便已上桌,他端起碗“呼”喝了一口汤“此汤甚是扎实!”,“咚咚”,他又从桌上筷筒里拿起竹筷在桌上顿了一下便夹起一大筷子米面“嘶溜”一下直接滑进了他的肚子。 “你不吃吗?”狄都监又夹起一筷子准备吃的时候瞟到了站在边上的张平安“某还未问小哥姓名。” “小……小人姓张名平安”张平安搓着衣角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我不饿……” “哈哈,张小郎君,某虽身无长物然银钱倒是不缺,且坐这里”狄都监爽朗一笑“今日相见亦是缘分,某身系公干不便与你饮酒,请你吃些米面肉汤权以表相识之喜。” “再来两碗米面!”狄都监也学着张平安的语气对灶台前的摊主大声招呼。 “理会得,稍待,这就来!” 狄都监和张平安正吃着,桌子对面刚有人起身便又坐下两人“张大郎,照旧例!”其中一人对着摊主招呼到。 “理会得!米面四碗,双份草鱼臊子!” 嗯?鄜延路强调……听起来甚为耳熟?正端碗埋头吃粉的狄都监抬头一看,前面两名皮肤黝黑的壮汉,一人额上一道到耳根的刀疤,一人只有一只手,两人短打劲衫手持乌木短棍皆是护院教头装扮。 这两人相貌何故如此眼熟?似在西军………狄都监端着碗一时闪了神。 “校尉何故看我?”刀疤脸的汉子发现狄都监盯着他甚是不悦“莫不是某二人扰了官人吃米面的雅兴?” 是他们!狄都监认出这二人乃当年西军三城血战时慕容统制遣至黄土城的传令亲随。 “喔?你如何知晓某乃官身?”狄都监撩起额前披散的头发温声问道。 “银丝云纹刀鞘乃吾西军……”刀疤脸汉子毫不畏惧用雄豪之声答道,但他看到狄都监额前“配隶西军”刺字时声音立时颤抖起来“你……你是……?”他身旁独臂汉子也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张平安瞧去,他的舌头位置赫然空了一截。 “哈哈!”狄都监从包袱里拿出一青面獠牙铜面具覆于脸上“李大郎、李三郎,你二人可认得某?” “你是狄指挥……狄大哥!!!”这二人登的站起身来,长凳翻倒“狄大哥!!!某,某兄弟……”两人一个健步站到狄都监身边抓住紧紧抓住他的手,浑身颤抖着“慕容统制他……”声音哽咽,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让他已经无法继续说出话来。一旁的断臂汉子也是双眼通红,眼泪簌簌而下。 “那日西夏铁鹞子围城,某率全军出城死战并让你兄弟三人趁机突出去报信与慕容统制,为何你等一去毫无讯息?”狄都监抓着李大郎的手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摸出几枚大钱放在桌上后便引着他二人沿着鹅卵石河滩往河边地阔人稀的地方走去。张平安见狄都监的包袱手刀尚在桌上,于是也赶忙拿起并落下一句“米面钱在此!”便匆匆跟了上去。 “那日为某兄弟三人趁狄大哥率军死战铁鹞子从南门突出,刚出城外十数里便遇上西夏步卒截杀,二郎战死,我头上中了一刀,是三郎以手挡刀救我出来。某二人骑马急行了三日才遇上了正在玉芝城巡检的慕容统制和童监军……”李大郎摸着脸上的伤疤望着滔滔陵江边走边回忆着“慕容统制谓监军童彬道匪贼军虽众然匪首李元昊生性多疑,他可亲率轻骑分兵突袭其侧翼,请童监军率步弓手两千人守中军作进击之态,彼不知我军虚实必然退却……” “此计甚妙!”未等李大郎说完狄都监忍不住拍手道“那日黄土城只得步骑一千五百余,李元昊不知我军虚实, 是以某才定下敞开城门与其死战之策,此亦是料定李元昊多疑,彼用兵在未知我虚实之时只肯小股试探而重兵置于后以备随时北逃,故此某当年才得以以寡击众……” 说到此处狄都监抬起头望向西北,远处有若隐若现的起伏群山还有山巅流转的薄云,他似是回想起出城那日看到的森然如山的铁鹞子大军和死战后满天的硝烟,又似是有些不解,顿了一顿他转过身来问李大郎“那为何某等在黄土城守了三日,直到李元昊撤军而去还未见到慕容统制?” “唉,童监军闻言道:李元昊贼子狼行狐性,我大军此去亦需五日,然黄土城实则不过五尺土墙三尺藩篱,城中只得千五百步卒,如何能抵得三万铁骑?其中必有缘故,我意速回定边城收拢军马,且留轻骑百骑兼步弓手千人于玉芝游击以为疑兵,并另遣心腹报之范相公再行计议。”李大郎说到此处一脚踢飞了一块鹅卵石,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唉~”,似乎甚是懊恼无措。 “喔~童彬倒是有些计较,只是不知是怯战还是真有韬略……那后来又是如何?”狄都监从张平安手上接过手刀,又从包袱里扯出一尺黑布缠绕起刀鞘遮住了银丝云纹“某只在依范相公军令回撤到延州后闻说统制不听将令通敌自裁。” “统制自是和童彬争执,慕容统制言黄土城千五百军士皆如手足,为国守土怎可见死不救?且统制自认狄大哥必能死战拖延时日且此去黄土城不过八十里,此刻应速发玉芝城及手中兵马趁敌立足未稳不明我军虚实之前尽速击之,如此必获全胜。”李大郎紧握乌木短棍并用力挥舞了一下,旁边李三郎“啊~啊啊”的附和着,两兄弟眉目紧拧,神情激昂,张平安仿佛看到了他们穿着天青绫衫阵前御敌的热血模样。 “童监军定然不允,我朝自太宗已降,边军皆以监军为大,且调拨多地边寨军马须得监军报范相公得枢密院勘合,慕容统制擅调边军范相公莫说保他不住亦会受其牵连。”狄都监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言道。 “狄大哥说的是,童彬见统制执拗便呵斥道:汝莫不是想让范相公复蹈水川之役三万将士覆亡之祸耶?”李大郎垂下声来“统制自然不服,黄土城皆卫国守土忠良之士,上命我等统兵御敌,岂能坐视匪军毁我边关杀我子民?”言道此处李大郎看了一眼狄都监,见他默然不语便继续说道“童彬这厮却与统制言道:黄土城贼配军死不足惜,我意已决,收拢玉芝城兵马与我等速回定边城,另遣人去延州请范相公发兵来救……” 突然,狄都监眼神一亮侧身抓住李大郎双臂急切问道“某且问你,你兄弟三人从黄土城突出时南门外可有巡弋轻骑又或是步弓手阻你?” “未曾遇到,只见得东西两面有车马尘烟滚滚而来,想是匪军初到未及围住南门。”李大郎被狄都监这一抓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某再问你,截杀你兄弟之匪军有几人?有无弓弩手和轻骑?三郎救你逃脱后他们可曾追赶?” “不曾有弓弩手和轻骑,只是三五名步卒伏于路边用绊马索套翻我等,二郎躲避不及身中数刀,三郎以手挡刀救得我性命, 我额上亦吃了一刀。”李大郎圆睁着血红的双眼恨恨说道“趁乱我砍翻两人,匪军一时不敢向前,恰得马匹翻身起来在三郎身边,我用脚踢起地上黄沙让其睁眼不得,三郎和我这才侥幸逃得性命。”说罢,他看看了身边正低头扶着断臂处的李三郎。 “唉,中计矣!”听到李大郎如是说狄都监急急拍手叹道。 “此话从何说起?”李大郎和李三郎茫然望着狄都监“童彬那厮也曾说此必有诈,还说我和三郎是李元昊派来细作要赚大军出城。” “后来我到延州看得邸报,慕容统制私下调动玉芝城、定边城亲军五千步骑去黄土城投敌,监军童彬以黄土城军士手书证其反迹,再其后其与李元昊计较不成反被围住,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好自裁。”狄都监望着激荡拍岸的灵江水默然说道“你等看这滔滔江水冲击礁石,亦如铁鹞子电击云飞,礁石水露于水面然江水却将其团团围住,浪头拍之、湍流围之,岂会水未退而石出?!” “手书……”李大郎默然,李三郎亦垂立“狄大哥……那手书……是,是某的画押……” “你说甚?”狄都监不可置信睁大眼睛,旋即抬起一脚便把李大郎踢翻在地,紧接着一脚踏上前去就要拔手刀,只是手刀刚才被他自己用黑布已然缠紧,立时拔不出来。 李三郎见状一个飞扑过去抱住狄都监的手,嘴里不断的“啊~啊~啊~”,似是让狄都监冷静下来听李大郎解释。 “快说,为甚要出卖慕容统制!”狄都监涨红着脸用缠着黑布的手刀指着李大郎“今日不在此说个明白定让你粉身碎骨!” “咳咳咳~”李大郎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抹去嘴角边的鲜血“待某说完任狄大哥处置,这些话已在某心里许久……” “扶他起来”狄都监对李三郎和张平安说道“且听你如何说,若你说时与某所知略有差池,哼,今日定教你知道某的手段。” “咳咳~”李大郎接过张平安递来的短棍撑着身体被李三郎扶起“那日童彬令大军回定边,行得一天待晚上扎营时统制以其贴身短剑并手书“贼寇犯边”与我命速去玉芝城予其子慕容昭都监并以:血染黄沙四字以为信,令他速备强弓硬弩、辎车以为计,并备十日粮草,等统制到时即赶往黄土城救援。” “那为何某在黄土城血战三日,又在数日间被匪轻骑反复骚扰直至二十日寻隙而退依然不见统制大军?” “慕容统制伪作去督玉城芝大军回撤,实则先向西然后向北进军想击匪军侧翼……咳咳咳”李大郎嘴角躺着丝丝鲜血寻了一块半尺大的鹅卵石坐下,用乌木短棍在河滩上画了两个圈, 一个圈里写黄,一个写着玉,在黄字圈的三面画了一个半弧形旁边写着匪,然后画了一个箭头从玉字往左再往上直指匪字“但玉芝城大军只出得城来不到五十里便在三河沟处撞上了铁鹞子。统制急命后军以辎车围城一圈,内置强弓硬弩,令轻骑置于辎车之后巡弋以防归路被截断,旋即又命我快马赶回定边报与童彬,言说匪首李元昊以黄土城为饵实则诱我大军前出。然彼铁鹞子大军并不善持久力战,且李元昊自以为得计定然全军围拢而疏于外围防范,请童彬速率轻骑从侧后翼接应击之定获全胜,他在此处将辎车翻覆为垒强弓硬弩为屏足可支撑十日。” “那就是了……”狄都监也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把刀直指插在身边河滩之上用手指着河滩上的“黄”字道“三日血战某只见小股铁鹞子冲杀,其余皆为轻骑步卒。待得过了三日只在夜间有轻骑袭扰……”说着,狄都监从“黄”字另一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玉”字后方,紧接着又写了一个“定”字圈了起来“待到近二十日,夜间袭扰也甚是少了,白日里更不见匪军兵马,探马报城外二十里不见匪军营寨,加之你等突围已过二十余日不见回音亦不见援军,某猜度你等遇上撞令郎已然殉国,索性黄土城筑垒不久内无百姓辎重,方下令大军回撤。又恐李元昊多诈佯攻黄土城实则去取玉芝和定边,于是便往东南绕过玉芝直直去往定边。”说着,狄都监拿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重重砸在“玉”字与“匪”字之间的箭头线上“唉, 未曾想统制正在此处血战,某之过大矣!” “竟是如此?!”李大郎听狄都监这么一说甚是困惑“狄大哥二十日后方率军回撤,那为何某刚到定边见到童彬便被其诬为西夏细作抓了起来。只听他言道慕容统制私通李元昊以黄土城为饵要赚我五万大军姓名作水川故事,完全不听某言便将某关了起来。” “啊~啊~”话到此处一旁的李三郎急切的拍打着李大郎似是有话要说。 “喔,三郎可有话要说?”狄都监看到李三郎如此急切“方才只听得大郎言道三郎挡刀断臂,那这口舌只伤又是为何?” “唉,这是后来慕容统制自裁慕容昭下狱,某与三郎出得牢笼后三郎写血书于某方才知晓”李大郎叹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河滩上的“玉”字说道“统制第二日方走,童彬便将三郎下狱严刑拷打,逼其承认是西夏细作替慕容统制与李元昊之间传递消息,还逼其承认此番是慕容统制率军叛逃并赚定边城大军入伏以为名状。三郎誓死不从,怒骂童彬至于被割去舌头……” “是也~慕容统制戍边数年,童彬初到不久,二人常有争执”狄都监接话道“统制父子与李元昊鏖战经年,受朝廷军马辎重掣肘始终不得进故此多有怨言,童彬想来是有枢密院又或是知政院授意故意如此。” “因是如此”李大郎望着李三郎怔怔道“某入的大狱倒未受刑,只是问某慕容统制如何调兵及目下在何处。然只得三五日,童彬那厮便拿着某送与慕容昭的短剑手书让某签押,某以为他已发兵去救,只拿这些物事与枢密院补调兵勘合便如是画押。直到某出得打大牢接到三郎才知那厮不但拒发援兵还以慕容统制父子通敌断绝粮道并捕了慕容昭下狱,那短剑手书乃抄家所得。” “是某方才冲动,这里向大郎三郎谢罪!”话到此处狄都监站起身来对二人抱拳深深揖礼。 “狄大哥何必如此。”二人慌忙站起也躬身扶住狄都监“只是某等不知为甚童彬不将某兄弟监送京师,蒙冤慕容统制又蒙谁相助去年得以下诏平反。” “此狄某亦是数月前方知晓”狄都监拉着两兄弟的手坐下“前年得诏予某除籍并擢升为驻泊都监,后一直驻巡定边,直到五个月前范相公召某去延州公干某方才知晓当年是范相公深知慕容统制父子为人,疑童彬证物有诈,特以:军士皆为他个人蒙蔽,不知者不罪。为由才对所有军士不予计较。想来童彬也不愿因此与范相公结怨故加之所涉西军士兵众多,故此才放你兄弟二人出来吧。” “那平反特旨?” “慕容昭监送京师虽历经死难拷打亦不屈招,况范相公在西夏军中早布有暗子,三河沟一战或有降卒为撞令郎,或有人死战得脱,几相印证范相公便上书弹劾童彬。”狄都监闭起眼睛感受着吹打在脸上微湿的河风感慨到“还未及上刑童彬便招认是他再半年便满回京之期,不想以身犯险或承无勘合冒进的战败之责,故此设下毒计,可惜慕容统制及那几千名军士的性命……” “若说童彬与慕容统制不合有意害他某信,然童彬亦是官家明诏、范相公向知政院推举,彼亦在秦凤路监军数年,岂会设下如此荒唐又不堪推敲之计?”李大郎瞪圆双眼抬头瞧着正闭目听风的狄都监大声急问。 此刻,江水激荡、水花四溅,江面的号子声、码头力工的喊声、岸边摊贩的叫卖声顺着风逆水而来“休做无源之水、无人之声、无动之风妄自揣测”狄都监微微睁开眼睛,回身看着码头上人来船往、摊贩煮面烧水、食客大快朵颐的画面轻声道“我西军将士只需守边用命,上报皇恩浩荡之恩下保黎民安平之乐……如此则此生足矣!” 李大郎、李三郎闻言亦是默然呆立不语,只听得那奔流而去“哗哗”的陵江水浪如当年黄沙战场上震天杀声一般远去。 张平安兀自坐在一旁捡着瓦片般的鹅卵石打着水漂,脑海里此刻却翻涌起王先生教他的那句话:上有庙堂之高,下有江湖之远。一叶扁舟沉浮于大浪之巅,上下全凭天意,是进是退但凭本心。 侠魄忠魂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众人矗立良久,狄都监先开口问道“大郎你和三郎为何在此地?” 三郎闻言眼泪又止不住淌了下来,李大郎顿声道“某二等回得延州老家见过老母,老母问起这期间故事,某怎敢隐瞒便将二郎战死,三郎入狱,某签押慕容统制手信一事如实相告,谁知老母闻言大怒,斥某兄弟上不能为国尽忠、下受奸人利用残害忠良,逼某二人持三郎血书上京为慕容统制讨还公道。”说着,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某二人自以为脱的牢狱已是大幸又怎能到得京师上得天听,便推说不去。岂料老母刚直,第二日趁某带三郎去看郎中一把火烧了院房蹈火而亡……” “婶母却是忠烈异常”狄都监忍不住道。 “为何要焚毁院房蹈火而亡?”张平安甚是不解,他往日里不听话母亲总是持逐荆条鞭打,为甚要毁屋自蹈于火中? “不为忠良昭雪何以为家?家有子如此则父母无颜见世人。婶母以此明志,迫他二人上京状告童彬。”狄都监对张平安柔声解释。 “正是如此”李大郎接过话来“某与三弟贱卖了地契与行商并扮做客商才到得京师,不几日便已身无分文,亦不知去往告不得童彬,那时休说三弟的草药钱,就是饭也未吃不起。行将饿死之时于大理市外碰到了赵员外,他看得三郎血书便接某兄弟去其别院,饱以酒食又请来郎中为三弟治伤。看某兄弟出身行伍又让某兄弟替他行护院之事并教某兄弟说范相公已然知晓此事定会替慕容统制昭雪。” “噢~这赵员外颇有侠义之风,应是哪家衙内竟和范相公有些牵扯。”狄都监奇道“那你二人如何来到这陵江县?” “去年平反诏书出来后赵员外问某兄弟打算,某思筹慕容统制业已昭雪、老母遗愿已了,某兄弟二人也无颜再回延州,为报赵员外恩情便受他差遣来此地为一名为听音小筑之处为护院教头。”李大郎侃侃说道,他瞧了一眼狄都监也问到“狄大哥因何在此?某看大哥葛布短衫似是不想招摇,然银丝云纹刀鞘手刀甚是扎眼,如现在这般黑布包裹较为妥当。” “大郎说的是”狄都监抚着黑布包裹的手刀道“某去京师受封时范相公又予某枢密院加急文书嘱某溯洞庭而上陵江去益州督办都作院置办铁甲限期送往军前,又得范相公嘱托替他送一诗信与岳州藤知州,行将出得京师范相公又示某韩经略书信嘱托某去时定到陵江县拜会王富春知县,书信上言王知县是他故交,教某去拜会王知县时代为问候,可盘桓一两日听其差遣。”狄都监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张平安“从县衙出来未及换衣衫遮掩便于市集碰到了张小郎君……想来也是天定数教我再逢故人。” 原来如此,张平安心道。通河桥市集狄都监替我解围时着官服,明着持着手刀,是刚从城东县衙出来。 “难怪狄大哥虽穿葛布短衫但吃米面时手刀刀鞘却是扎眼。”李大郎恍然道“那狄大哥接下来何往?不若今晚与某兄弟不醉不归。某这就去找掌柜请他人代为轮值。” “待他日再把酒言欢,今某拜会王县尊本欲依韩经略钧命多行问候,但见他甚是忧劳,言县内卯时有劫杀重案。某岂敢以私谒扰公事?况军需大事亦耽误不得,某须得立时坐船去益州方为妥当。此番某已调秦凤路差遣,在韩经略麾下岂容迁延。”狄都监一拱手,指着码头边的船道“今日相逢已是天大缘分,某即时去寻了船便要走。” 截杀重案?张平安心里一咯噔顺嘴而出“今早江鑫钱庄王账房被贼人杀害了,王知县正着赵县尉四处侦缉……” “此话当真?”李大郎抢着问张平安。 “人命关天,这怎当得假”张平安似是不悦“我今晨在顺兴客栈还见到赵县尉问话找寻凶嫌。” “狄大哥既然要走某兄弟亦不便强求,且江鑫钱庄所在有东家产业,既有此变故某兄弟须尽速前去看看东家是否别有安排。”李大郎和三郎对着狄都监一抱拳“山高水长定有再逢之时,就此别过。”说罢便匆匆沿着码头石阶往南门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狄都监不忍叹了一口气“唉~人各有志……”随即转身看着张平安“张小郎君,你说江鑫钱庄是怎么回事?” 于是张平安把早上所见直到通河桥坊市闯祸的经过一五一十夹杂着自己对武功高强贼人的想法全部讲了出来。 “哈哈~原来如此!”狄都监拍着张平安的肩膀笑到“某还以为小郎君得了失心疯故此在闹事四处冲撞。” 张平安立时羞红了脸,只得低头轻轻踢着脚边的鹅卵石随着狄都监往码头走去。 “船家,某要去益州可否稍带一程?”狄都监见码头边刚靠岸了一手两层桅杆大船便朝船头船东模样的人大喊。 “客官可有货物?一行几人?此船只到渝州贩运蜀锦!” “只得某一人,船钱定然给足,只消船家管某酒食便可!” “行得,上来吧,现午时已过立时就要开船!” 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张小郎君心思细密、身手灵便且颇有向侠之心,可认真读书习武他日求取功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侠也。” 张平安闪了闪眼睛正待要开口说自己希望做个锄强扶弱的大侠狄都监便又俯过身来在他耳边说道“你心念未动是以手未动,心不至此无以成江湖浪侠。昔年汉武帝曾言:侠以武犯禁。切不可逞一时之快凭一时之勇,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得功名方能使侠之要义惠及天下。” 一席话说得张平安似懂非懂,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见着狄都监放下额前长发跨上包袱往船上走去,望着他包袱上若隐若现的青铜面具轮廓他心念一动问了一句“为国杀敌作甚要带上面具?莫不是遮掩刺字?” “问得好!”狄都监在船头端坐下来,将包袱至于身边带上了那青面獠牙铜面具,手刀横着放在膝前“当年兰陵王高长恭以区区五百精骑破北魏十万大军,他面带青铜獠牙面具,陷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得胜后入得城来满城官民夹道相迎,军士以盾为筑击之高呼得胜,百姓同声和之,后人以此谱《兰陵王入阵曲》……某是真想有朝一日入京一闻啊……”说罢,他拍打着大腿,伴随着开船的号子和激荡拍岸的水浪声渐去渐远,张平安虽听不甚懂然总觉得这一击一打之间让自己身体变得炙热、胸中一股沸腾之气不断翻涌…… 西军来客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且都下去!”知县王富春摘下官帽并退左右,低头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方才那狄都监来时说是韩相公嘱他去益州公干时务必来此代为问候……近一年来我私下于韩相公军前多有助力,此皆隐秘之事不可为外人道,韩相公此时遣此人前来又无特别嘱托和书信却是为何?………… 王富春走到桌前用茶筅拂了一下茶汤,旋即又放在桌子上,眼前浮现起两年前在京师开封府外他与韩相公分对饮春酒作别时别时韩相公之言:我与贤弟昔年同勘开封疑狱,感佩贤弟恤民慎刑之德,此番兄去西北即主进取以补正夏经略退御之缺,军需资财皆凭中枢调运但三司转运多有迟延或拨付不足,如去年鄜延路请拨铁甲万领,至岁末竟只得三千,贤弟既得吕相举荐而擢升三司部判官,但有请万望贤弟能助我一二! 王富春思筹半晌不得解:想是我任知县两年只在钱粮、安民、开市之间计较,朝堂政事却无暇顾及……“来人,把沈师爷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喏!” 沈师爷于钱庄买卖代为走动于州府和京师,平日也与中枢衙内们开办的的商号掌柜多有往来,且问问他看西北至中枢情势如何。倒是王账房被杀一事且得用心处置,若只是寻常杀人劫财倒也罢了,若是……此干系重大,我需细细查证再计较是否修书与吕相。 “东翁唤我?”一身着素色直裰的精瘦老人走了进来“你等皆在外五步守候,不许他人近前”沈师爷捻着灰白长须吩咐到随即关上了后堂大门。 “噢?”王富春以手示意沈师爷坐下说“师爷可有指教?” “只有些许疑惑……”沈师爷正了正头上黑边青巾,靠稳圈椅梅鹊背靠后缓缓道“东翁唤我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吧。” “师爷果真知我!”王富春端起几案上建盏放于沈师爷手边,拂衣坐在沈师爷边上“师爷与我相交于微末,自我为官以来只专于计较当职之事,宦海世故都倚仗师爷代为谋划,今日之事师爷以为如何?” 沈师爷从腰上接下算袋至于茶几上“还是东翁先告知我这督监来意如何,其出入竟只他一人而无随从岂不奇怪?” “哦,方才来的乃是狄姓都监,言说是西北军前立功回京受封都监”王富春拂了拂袖子“他持枢密院文书,言韩经略已上书枢密院请即拨付去年铁甲未尽数,并时以依入中法募商贾纳铁于秦凤路,三司核验后发交引五千,铁百斤兑茶盐一引,铁料悉数交益州并成都府路诸作院。范枢密料定转运司定然拖延时日、克扣数目,遂请枢密院加急文书命其转道益州督查都作院铸甲之数。” “原来如此”沈师爷轻轻叩着圈椅继续问道“方才我在后院观东翁引他至后堂时只得他一人,为甚无有随从?莫不是亲随在堂前等候?” “非也,门子报狄都监至我亲自出门相迎,确只他一人立于门外。”王富春起身踱步“八品都监,既无亲随亦不束发,只一身官衣、***刀、背一行囊而已,在县衙之外甚是扎眼。” “大人,大人,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门子的声音。 “进来吧!”王富春走到后堂前台阶上横着的大书案后坐下。 一会布短衣系着黑色腰带的门子走了进来,关上门后躬身立于阶下“大人,那指挥出得门去在通河桥市场出手帮一位莽撞小厮偿了损毁酒钱百文,其后便到涎香楼换了甚葛布短衫便随那小厮到东城湾码头米面摊吃米面……” “嗯?你说他换了葛布短衫?”沈师爷插嘴道。 “是,我看得真切”这门子转头对着沈师爷道“一莽撞小厮在市集撞翻了他人两瓶残酒,那指挥甚是欣赏小厮身手,是以百钱替他解围。其后便去了涎香楼,片刻间就换了衣衫出来。” “噢?……”王富春也是不解,抬手招呼这门子“后来他又何往?” “我一路小心跟随,离得远了不知他与那小厮作何言语,只见得他到米面摊上遇到两个护院教头模样人,后来那指挥又用黑布缠了手刀”门子一边比划一边说“米面摊在河滩之上, 周围空旷,小人不敢近前只在南门码头上观望,想是那两名护院教头与指挥有些言语不合后被指挥打翻在地, 另一人抱着求饶才算了结。” “哼,县里坊市日渐繁茂,这些本地庄主、外来的富商赚得钱来便蓄养一些市井无赖,平日里亦是无事生非嚣张跋扈,早晚我要治他一治。”听到这里王富春切齿言道。 “后来又如何?”沈师爷起身踱到几案前示意门子继续说。 “后来那两名护院米面也未吃便匆匆离去了,那指挥在码头边寻了一艘商船也即时离去……”门子抓了抓头“喔,还有一奇事……” “嗯?何事?” “那指挥上得船去便从包袱中取出一青面獠牙面具带在脸上,看得教人心生寒意,甚是可怖。” “喔,下去吧。此间事不可与他人说”沈师爷回到侧面坐下。 “喏!” 待得门子关上房门王富春便急不可耐的从书案后下来坐到了沈师爷身边“师爷以为如何?” 沈师爷望着手边茶床用茶筅轻点着茶盏口沿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响声默然不语,王富春亦是默然。 片刻过后,王富春微微起身按住了沈师爷拿着茶筅的手低声道“仿兰陵王高长恭铜面慑贼故事……我想起邸报上……” 沈师爷此时亦抬起头来看着王富春的眼睛“黄土城,千五百步卒战三万西夏铁骑,斩铁鹞子队长得首级四,全军十之存六得还,上特下诏除籍,擢升驻泊都监……” “是他?!!!”王富春眼神一亮,旋即又暗了下来,他缓缓坐下道“韩经略嘱他入益州时须来陵江县问候于我,然若为私事他却官服齐整立于县衙之外甚是招摇,若为公事来时不带亲随出得县衙又换葛布短衫并以黑布遮掩手刀,似是有意遮掩身份……” “他乃贼配军出身,额前定有刺字”沈师爷接话道“去年东翁教我去益州交子务兑现银以济韩经略军需之用时曾听入中纳粮商户言:西军有一贼配军武艺了得悍不畏死,杀贼子无算,是以一年见几次拔擢,尤得范枢密赏识。后黄土城死战之时以青面獠牙铜面具覆面,斩敌酋得首级四,且用兵或攻或守极有法度,颇有兰陵王之风。” “哦,如是说他乃西军近年新锐……”王富春沉吟半晌“那师爷以为此番韩经略嘱他来此是何用意?” “我以为他手持枢密院加急文书,是以去益州办军务为真”沈师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韩经略远在泾州,于公上书依入中法求拨付铁甲,于私作书与范枢密教其让狄都监沿江而来时当面拜会东翁以对示东翁私里接济军前用度的感佩之情亦是真。” “那狄都监如此行事却是为何?”王富春甚是疑惑“办公差,八品都监亲随数人乃规制。前来见我虽为私情亦顺路而为无伤大雅。他却私事公办,公事私办,这倒奇了。” 清浊文武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沈师爷站起身来往前踱到堂中,又反身过来对着王富春说道“我上月替东翁送银钱至京师时曾听客栈有人议论,当年韩经略高中之时于东华门外自得:得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彼时韩经略骑马游街好不风光。这狄都监据说是代兄刺配,西角楼外避让新科进士车马之时刺配之众皆仰面而羡,独狄都监傲立面西而言:好男儿当报国安民以自强,夫谁是英雄且待后人评说。” “噢~此语甚是狂妄为当世所不容也。”王富春闻言为之动容“报国安民匹夫之责也,然我朝自太宗皇帝以降,非科考入仕者不得登庙堂。以文制武、以中驭边国之策也,世人皆以登科为志,狄都监此言甚是犯讳,休说那时吕相及西军夏经略,就是当下韩经略亦不能容。” “既如此东翁可解狄都监招摇而来、隐迹而去之意否?”沈师爷笑道。 “这……还请师爷赐教。”王富春朝沈师爷一拱手,语气甚是诚恳“狄都监刺配军出身,虽得拔擢然只愿沙场报国不喜官场名利,不带亲随简装而行乃其亲民远士,是也不是?” “哈哈,东翁此言差矣。狄都监若有勇无谋岂能得范枢密拔擢韩经略重用?”沈师爷接话道“我以为于公,狄都监定然已遣亲随先他一步到益州暗中行督作之事。于私,狄都监便装而来行韩经略嘱托之事,事毕又即刻前去益州不误军机。此乃真丈夫也!” “既如此他又何必在光天化日之下、县衙之外、众目睽睽之时以官身叩门?”王富春疑惑不解“莫不是叫人传说韩经略教他以私废公?” “以他之志焉能行此粗鄙之事,况此等行事只会教人以他与东翁有私,又岂能牵扯韩经略,于狄都监亦有害无益。”沈师爷拂着胡须顿了一顿,又缓缓开口道“以老夫愚见,此乃他以此向朝堂明志不愿攀扯两党争斗而已。” 清浊党争!!!这四个字就如惊雷一般让王富春浑身一颤,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背上涔涔而下……这个问题王富春之前私下替韩经略以江鑫钱庄金银、陵江茶叶籍入中法私下补西军军需之缺时有过闪念,然他以为钱庄金银等物皆以入中法之客商换成军需送往军前,只教沈师爷暗中督办。且每年征榷补阙、钱庄联保发行交子所得银钱更是足数奉与朝中宰执。故此他不愿再往深处细想。此时沈师爷提及这四个字让王富春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后堂静寂无声,沈师爷亦闭目不言,王富春呆立半晌突觉口渴难耐,此时他以忘记呼唤从人再上新茶,但见沈师爷手边还有半盏茶便伸手去拿,端起茶盏只觉得似有千金之重恁地把持不稳,但要喝时瞥见晃荡的茶汤之中自己的倒影好似带上了一副刑枷,“啊~!”他一声惊呼便把茶盏丢在地上。 “哐当!”茶盏碎裂。门外从人急声问道“县尊大人无恙否?” “无,无事!”王富春强自定神吩咐道“不意被茶汤烫了手,不妨事,你等且候在外面,晚些再来收拾。” “喏!”……“茶汤已上三刻怎地烫手?”“嘁,守好本分,少不得县尊罚你。”……门外传来一阵议论旋即又安静了下来。 “师爷是说中枢已知我私里接济西军军需且钱庄私印联保交子亦已泄露?”王富春俯身到沈师爷耳边急切问道“似此如之奈何?莫非今晨王账房被杀亦有此因?不是中枢便是新党所为。” 沈师爷依旧闭目不言,王富春也无奈何,只得颓坐一旁,满屋之中只听得沈师爷以指叩击茶床的“咚…咚……咚………”声。 一盏茶时间过去…… 又一炷香时间过去…… 屋内静得可怕,若不是王富春看着身边的沈师爷和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声那这屋里他是片刻也不愿呆下去的。 “老爷,夫人问你是否要吃中食。”门外丫鬟的不大的声音如惊雷一般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不吃!”王富春对着门外不耐烦的喊道“告诉夫人我此刻有紧急公务需的处置妥帖,让他自己吃罢。” 这二人一言一语让沈师爷睁开了眼睛。他伸出三根手指扣住那黑釉泛光的茶盏,轻轻端起放在嘴边——空的,他又轻轻放下, 旋即又闭上了眼睛,向后靠稳。 “来人,换两盏茶来!”王富春见状赶忙走到门边打开门对门外吩咐道“再去街上买一件龙须酥来,速办!” 说罢王富春关紧房门又回到沈师爷身边坐下,见沈师爷依然是闭目不语,他便也动了动心思暗里思筹:自刘太后临朝以来广开科举多用贤良、恤民抚官,上至皇亲国戚、朝廷中枢下至各州府道度支甚宽,然冗费、冗兵、冗官糜费日重。至太后崩今上亲政,吕相两落三起皆今上不用而不得其人之故。及至西夏李元昊兴兵作乱于西北,吕相虽排众议用范枢密、韩经略御边颇得效用,然范韩两位大人却阴成一党指斥中枢欲行新政。然前有景安三年吕相弹劾范枢密结党,后有元丰二年韩经略水川之败,今上对范韩定有疑虑。我蒙吕相恩蔽得外放陵江县抱得展骥足,与韩经略又以恤民报国之志相交,今上态度亦两可之间,遂借入中法之名虚增数额、借官牒征商贾之财补韩经略西军军需、奉吕相用我之心、通商贾水陆之道、补百姓灾荒之缺,不到两年全县市井繁茂商贾尽得其财、路无流民百姓莫不安居乐业,如此无论清浊两党皆不与我为阻,及至大考定得拔擢。今狄都监明志不党,然两党之争已成定势,亦如陵江水滔滔于其表、漩涡于其中。我本意两相帮衬,如此看来实乃进退临渊啊。 正思索间门子敲门“县尊,可否进来上茶和酥糖?” “进来吧。”王富春站起身来背手踱到堂中,看着堂前挂着的他亲手写下的“恤民如水”的字轴。 门子进来瞧了一眼便将两盏刚打了沫的茶汤和一小碟龙须酥至于沈师爷周边茶床,顺手捡拾地上碎散的瓷片……“啊!”一声轻呼,王富春正凝望着字轴上的“水”出神被这声音惊醒,转身来看原来是门子不小心被瓷片划破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青砖转瞬渗入只留淡淡褐痕。门子赶紧扯下衣摆抹布裹住手指,然后用袖口搽干了地上的血滴和茶汤便关门退了出去。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落下沈师爷的声音传来“此间原只有一只茶盏,东翁推与我饮,我且饮过一口便被东翁又端起饮尽,二人共饮一盏茶何来清浊之分?” 噫?……!王富春闻言陡然转身走到沈师爷身边坐下俯身来听,只见师爷不急不缓茶盏抿了一小口,又三指捏起一小撮散在碟边的龙须酥丝放入口中,接着又抿一口茶满意的说道“东翁打碎茶盏,茶汤撒于地何来清浊?终只得下仆跪地擦拭收拾细碎刺得满手鲜血民苟活于清浊之间而已。” 沈师爷指了指王富春道“清浊两党共饮一盏茶又岂会打碎茶盏?”紧接着又朝天上指了指,又指了指茶床上两只茶盏道“目下上将一盏茶分为两盏,茶叶本无清浊,皆以水和浮沉汤沫具为一体,边疆宁则天下安、天下安则百业兴。” “噢,师爷之意两党源出一处,皆仰赖天子之赐,茶盏之茶汤乃庶民之税赋,而我等皆茶盏也?”王富春恍然。 “然也。”师爷用手指蘸了蘸茶汤,在茶床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一条线将圆圈一分为二“现茶分两盏一为西军一为中枢,打仗军需赖百姓民脂、中枢治世仗百姓膏,现西军责中枢三冗日重克扣军需要行裁撤行政,中枢责西军借入中法虚增盐引茶引毁市井商贾根基,只恐争抢之间茶盏碎裂而祸及庶民啊。” 王富春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咽了一口口水等着沈师爷继续往下说。 “我在京师与东翁定下这从中取便之策,本意是两党斗而不破,既济军需、又附中枢,以商贾之财还能惠及下民,是以陵江县上下有现如今百姓富足而忘饥寒之繁盛。”沈师爷端起盛着龙须酥的小碟放到嘴边,连酥糖带那些糖粉糖渣一并放入口中,接着又将面前茶盏一饮而尽,后又拿起王富春面前的茶盏用茶水漱口之后也吞了下去“近年朝廷度支失衡逾烈,恐今上意废其一党。入中法虚增茶引,东翁之干系牵连西军;强征商贾之财于江鑫钱庄,然联保交子未送三司,东翁之干系又系于中枢……东翁夹缝取利,施惠陵江百姓,却遭商贾怨恨。” 王富春看了看茶床上两只空盏一只空碟,背手起身在房里踱了两圈,想起他来陵江之后以官威压服市井商贾行联保交子之事,又以利结好中枢避开三司监察,虽有茶盐引得百万然中枢所得实银,西军所获粮米新陈各半……思路至此他回到茶床边对沈师爷道“韩经略托狄都监来此以示拉拢。然狄都监招摇明志,中枢若是知之必疑我,加之江鑫钱庄凶案……” “钱庄之紧要只在于陵江十六户联保,每岁需纳钱至少百贯,实则三十六户纳钱千贯。此外各商贾仍须纳旬奉于钱庄换交引之权。”沈师爷翻覆桌上茶盏后道“东翁既知账册无恙、凶嫌得钱不到三贯,须得从速了结此案不至核钱库实数。只恐迁延时日商贾中有怨者借机告之于上,恰值两党互为翻覆之时,则暗流将变滔天巨浪之祸矣。” “师爷一席话令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王富春轻轻拍着额头对沈师爷不无叹服。 “东翁过誉了……唉……”沈师爷长叹一口气面露忧色“我虽知大势如此然无回天之法,只是暗祈此番凶案不会掀起什么波澜,两党亦虑东翁为公惠民之心而从别处计较。” “是极,我这就去处置妥帖。”王富春从几案上拿起官帽戴好,对沈师爷一拱手便开门出去去,伴随着房内沈师爷的一声长叹和关门声,院中隐约传来王富春威严的安排“唤赵县尉速来大堂……” 易断之案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王富春衣冠齐整立于县衙大堂之上,他右手扶着空空如也的公案,抬头看着公案之上“明镜高悬”牌匾两侧他到任之时以颜体亲手写下的那副现下有些斑驳的对子: 天下财皆民财,毋私取私用 民之事即国事,当夙兴夜寐 他还记得刚到任时前任政务荒废公案之上案牍成山,衙内衙役亦因上有克扣、市井庶民困窘难以榨取常例钱而面有饥色;时秋汛刚过,市井遍地流民,房屋土墙坍溃露出芦苇只余梁柱,街巷尽是腐草泥臭;城外陵江水黄浊如浆,河滩之上满是淤泥秽物,只得三五豪强商贾庄院华贵齐整、护院紧守挂有“输粮济困”匾额的大门…… “明府,县尉巳时末回衙时称案情紧急他已请主簿复核,吩咐我等待明府签押完立时报潭州府后便出去了,说是巡街查可疑凶嫌。” “嗯?事发骤然且有枢密院来人公干,为不误上报时辰是以我先行签押,本意待公人走后再与他计其疑点,县尉明知如此为甚做如此安排?”王富春听到当值衙役如此说甚感以外“验状可发出?” “巳时末立时就发出了,命案依律需驿卒快马急递即时上报不得拖延半分。” “我自然知晓律令,此乃本县近两年来大事,岂可如此草率?巳时初签押尚可有一两时辰议其是否有遗漏亦不误画时申州规制。”王富春微怒“值此紧要他竟不在县衙,你二人速去寻他来见我。” “喏!”两名衙役领命而去。 “你等还在这里作甚?拿那边书案上主簿拟好的悬赏帮我我已签押,速去各门张贴。”王富春对着堂下另两名衙役道“并教市井传说凡提供切实线索者赏钱两贯,但有见过凶嫌者赏钱五贯,能抓捕凶嫌者赏钱十贯。” “喏!” “钱县丞……”待堂上衙役尽皆离去王富春走到正侍立一旁的钱县丞面前。 “明府有何吩咐?”钱县丞后退半步躬身揖礼问道。 “不必多礼,来!”王富春扶起钱县丞柔声道“王账房遭此横祸我甚是哀恸,然目下督办凶案为王账房报仇申冤最为紧要。平日我县政事民事用钱之处多得江鑫钱庄相助,你与王账房虽因公事往来然于一年多来私交亦不算浅,王账房之妻你可认得?” “认得,近年多得江鑫钱庄银钱助力是以县里百业兴旺、水陆商道尽皆得通,此亦有王账房颇为用心之故。故我平日与王账房于公于私多有走动,他之妻王氏我亦熟识。”钱县丞低头答道。 “好。依着我老母那边的关系我也需叫他一声王叔母。”王富春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云纹小锦袋放到钱县丞手中“且去江鑫钱庄将袋中银钱大多交与王叔母,就说验状已送潭州府,让他尽早将王叔送到乡下安葬,教他不需忧烦,我不几日定将凶嫌缉捕归案为王叔报仇。”说罢伸出三指放在锦袋扎口处示以常例三成。 “喏!属下这就去。”钱县丞会意的掂了掂锦袋便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且等一等!”钱县丞刚走出两步便被王富春叫住。 “明府还有何嘱咐?”钱县丞赶忙转过身来紧走两步到王富春跟前立住。 “到得钱庄告诉我那不争气的表弟,教他亲送王叔回乡安葬,并一切开销须得他来办。”提到王长贵王富春便没好气“教他守灵七日,待王叔头七后方得回来。” “省得了。”钱县丞弓着腰点头称是,旋即又往前略移了移步低声问道“只是王账房这一去白契上的名字须得明府从速安排,不然王掌柜是明府表弟,同县经商不合规制恐惹人议论。” “县丞有心了,去吧。”王富春满意的点点头“教王长贵下乡时贴出叔母签押的告示,就说寻钱庄买主。其他待得头七之后王长贵回来我再做计较。” “喏!若明府无其他嘱咐我这就去了。王账房得空时也喜与我小酌,我便买上几坛上好的陵江春也去送他一程。”钱县丞躬身揖礼便往后小退着出了大堂。 此时大堂之上只剩王富春一人,他翻看着验状陷入了沉思:验状记录齐整,无疑点。王账房与李大个卯时二刻开门被顺兴客栈伙计见到,卯时正刻未到便是李大个发现王叔被害,这中间只有不到三刻时间。客栈伙计刚子说他二刻后在门外洒扫,李大个亦在院内打水洒扫,二人虽不能自述其洒扫时间但据二人自述应卯时二刻至四刻之间。其后客栈伙计回客栈内,李大个去马厩旁茅房,待其回到钱庄发现王账房被害,即时说凶嫌在卯时四刻至正刻见入内行凶。此时院内无人,院外亦无商贩行人……对面听音小筑卯时二刻亦闭门送客……无人证!!! 思虑至此王富春翻开验状:颈部被利器斩断,伤口斜长,上阔三寸下狭一寸,深及喉骨,皮肉卷缩伴三处贴近砍痕。天花梁柱西北角处有扇形喷溅血痕,被害者伏于柜台尸斑集于胸腹背脊无尸斑,柜台边缘于尸首处血泊断续滴落,墙上血迹与王账房倒伏方位一致,推断系凶犯背后挥刀,王账房倒伏于柜台上后又行补砍,此景应无伪造。从血迹看死者衣衫皆尽染其血,然除梁柱、柜台边缘外他处皆无血痕,以此推断尸首未曾遭人移动。以伤口处看似此劈柴乱砍手段应非凶恶惯犯所为。地上无血足印,或是凶嫌立于死者背后行凶,血液只向前向上喷溅,加之凶嫌应是只拿得手边散碎银钱便逃走,是以不曾沾染血迹。至于凶器仵作比照马厩柴刀架凹痕断为同型刀具所留。钱庄伙计李大个供词称他到得院内时马厩草垛边有柴刀一把案发后众人遍寻不见。嗯,寻常柴刀,院内柴刀遗失,无物证!!! 无人证物证,王富春松了心神便再看失物页所载:柜台里侧手柜散两贯四百文。楼上钱库完好,钱庄账册锁于钱库未失。用手边利器杀人劫财,账册锁于钱库未失,所获甚少,若蓄意为之怎会放过钱库金银,若是西军亦或是中枢派人而来必索得账册后方杀人灭口,且钱库锁匙正副两把,王账房身上副匙等钥匙串皆在,故可推定此乃凶犯临时起意而为。 王富春当年任职大理寺评事三年,颇为通晓侦缉刑狱,辰时接报后他去现场县尉已至,此验状上验尸格目、正背人形图俱全且有县尉及主簿签押应无虚言。他到后在钱庄外问得王长贵情状,此时看到验状他心里大约已有计较:此乃偶然,非他人指使有意为之。验状与事情无二。现时只消依律封存初检文书,便可申牒于临县请差主簿复检,稍待教县尉赵正相干人等在复检时依律回避,待复检无误后再行侦缉,彼时虽有损政考然于大局我无忧矣…… “明府,禀明府,我等街市四处寻县尉不到,现下如何还请明府示下。”四名衙役进了县衙在堂前朗声报道。 哼,必是昨晚在听音小筑……此刻在家睡觉。王富春暗想,嘴上却说“既寻他不到且案情紧急,我已依律签押了申牒,你等及时将申牒送辰江县请其差官核检并同时急递送提点刑狱司。” “喏!”前面两名领头的衙役上前顺着王富春手指处从旁边案上拿了两份申牒揖礼便出。 “你二人可去县尉家寻他,教他速来见我!”王富春对剩下两名衙役说道“我就在此处等他。” “喏!” 为官之道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随着县衙大门打开外面街市传来“扎实的角子,两文便饱!”“修镪刀、磨翦子咯!”“豆腐、水豆腐,清甜的水豆腐!”各色小贩叫卖之声;衙役离去大门合上,堂内旋即又陷入了王富春初到陵江县时的沉寂。 王富春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回到公案后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双手扶着两侧已有圆润包浆的出头扶手,一如他当年勤勉审理积年旧案那样审视着堂前左右。他闭上眼睛,往事如徐徐展开的画轴将他来陵江县之时的画面又展现开来。彼 时堂下百姓多衣衫褴褛面黄肌肉,左右衙役亦油滑推诿索常例不愿任事。贫农诉庄主以倍称之息逼压田契,商贾诉灾民偷抢财米果腹,衙役报山路失修水路淤障,州府斥陵江税赋不足数而误西北军需……千头万绪理还乱。 一连多日他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积案,然或因耕种所获不足农户需向庄主富户借粮米度日、或因漕运淤塞陵江山体坍溃所以商道阻滞税赋难收,或因秋汛夏旱县里赈济资帑多被克扣致乡兵溃散流民于市井生事,大小细碎不一而足。而六房胥吏动则以案牍不全、河道图纸遗失、积年田契簿册应付推诿实则暗锁常例而皆无可用。 王富春本是聪慧之人,得沈师爷点拨他马上就明白任他如何勤勉任事亦都是倒果为因,若不能治其根本他将终日困于疥癣之疾,他年政考之下他将复蹈前任之责。所幸他外放之前曾任三司判官,执度支之事,很快王富春便招到了一切的根底那就是:钱! 正因无钱至赈济岁用不足至里正勾结庄主让百姓失了田产,正因无线至秋汛淤塞河道无以疏通而致漕运不畅粮米价贵,正因商路坍溃不通致商贾经营日困而税赋难收,正因百姓失了田产稍有天灾便成流民乃至于哄抢米铺。王富春发现外放之时他那“慎刑恤民”“度支有数”皆不足医陵江县之疾患。 夜不能寐时王富春又想到四年前他在大理寺处置的那起可能掀起巨浪的诡名挟佃案。彼时韩经略还在开封府任推官,而他也只是大理寺一名评事。开封府祥符县一吴姓佃户携状于巳时正至开封府衙外当街跪地状告吕相亲侄吕陵勾结贼匪纵火毁他田地,连带乡里三十五户共三顷麦田。后又勾连乡里员外吴有才以陈年粮谷每户十石诱他并三十五户农户倍称之息抵押田契,约定年后用新粮一次清偿。 谁想西军兵败水川,败讯传至京师朝野震动,宰执枢密皆计无所出,众人皆言宜速遣良将足额给付军需粮草至军前。各大小粮商闻得兵败之时便计谋一处囤粮抬价,京畿周边粮价亦涨数倍。吕陵趁机逼夺田契并诡名寄于原农户名下强要其以市价四成代为耕种偿粮价不足之数。后里开封县尉捕获一伙流寇强匪,其招认曾在祥符县收受吕陵、吴有才银钱二十贯纵火毁田。以吴姓农户为首到祥符县衙状告吕陵、吴有才要求返还田地治其纵火重罪。然祥符县令慑于吕相之威又受吕陵等人银钱贿赂而迟迟久审不决。 吴姓佃户闻得开封府新来一韩姓推官为人清正、处事果决,遂才在开封府衙之外当街跪地鸣冤。王府尹接状后左右打探知其案情简单但牵扯国事,时上时有流露起复吕相当此西夏扣边之危难之意,而此时若因吕陵之案牵扯吕相则于国事不利,然不秉公处置又有官官相护之嫌,思来想去他便授权与韩推官处置,自己则申牒大理寺称此案可能牵扯宰执要其另派员协办,其后大理寺便派王富春与韩推官一共侦办。 最终他二人查明此乃吴有才出谋、吕陵操办,吕相此时正致仕老家寿州毫不知情。为正世人视听、平朝野议论,猜度上意之后王富春自荐亲往寿州拜问吕相打探其对此案态度。王富春仍然记得到之后便开门见山将此案吕陵一事告知吕相问起如何处置。 吕相并未回答,反而对王富春道“王评事此来面上为民请命实则为老夫正视听,为官家起复老夫持中稳边塞悠悠众口铺路,真勇有谋胜于老夫当年多亦!” 吕相不愧是三朝老臣久掌中枢,一眼便看穿了王富春的心思,王富春来时路上想到的如何应付吕相托词、如何一展自己才华的种种计谋硬是一样也无法施展,他只得老老实实回复吕相“吕相言重了,为官当上报君恩下恤庶民,似此案下官与开封府韩推官已查实与吕相无涉,滤及吕陵乃吕相亲侄,为吕相清誉计就算吕相乃一布衣下官此举亦是份内。” “好!”闻言吕相抚掌大笑“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我吕家子弟要能有王评事之见识手段此生我心便无憾了。” “吕相虽蛰于寿州然仍心系天下,此亦晚辈毕生之榜样。”王富春恭维道“既然吕相已知在下来意那下官就不扰吕相清静了,下官这就回开封复命:此乃吴有才筹谋、吕陵受其蛊惑,吕相于寿州毫不知情。” “且慢!”王富春正揖礼要退下,吕相喊住他问道“王评事高中后以留大理寺三年,未知三年期满外放之事可有计较?” 这突如其来一问教王富春一怔,旋即脱口答道“三年期满原调三司执度支之事两年再谋外放。” “哦?”这次吕相倒是颇感意外,他缓步踱到茶床前端起一青绿琉璃盏抿了一口,放下时又用茶筅拨弄了一下茶末并在茶盏口边敲了敲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王富春此时亦不知吕相思虑,正惴惴刚才是否失言时吕相问道“此是为何?凡高中者莫不以及早外放任官为念,久在京师上不得拔擢,私不得渔利,久徊于六部琐碎公事何年何月才得一展抱负留名于世?” “吕相所言甚是。”王富春躬身抱拳正色答道“为官者治民,治民之事无外刑与财两者,不明刑狱、不善度支,似此无能之辈外放怎能造福一方?下官任评事三年自以为粗懂刑狱,所短之处度支也,只愿再得两年度支之事,其后外放必能大治一方。” “好,好!”吕相面色微红拍案而起,他端起那琉璃盏走下堂来一手扶起王富春一手递上茶盏“老夫以茶代酒敬王评事。老夫敢断言王评事必能得偿所愿!” 三年任满,王富春果然被中枢调三司执度支,任职三司满两年吏部侍郎又亲问其外放之意,他答曰陵江县,一个月后调陵江县任知县政令便送到了他手上。 上任不到三月,王富春原意借陵江县水陆商道通途之便、陵江茶叶特产之地利的富民之愿便被击得粉碎。顿之间沈师爷教其“借鸡生蛋,以蛋育鸡;多则奉上,余则济民,往复无穷之法”。旬月间王富春教县尉赵正秘搜庄主富户借天灾假人祸侵夺农户田产之罪状要其以银钱偿之,其以黄草里乡庄主田员外为榜样,责其买通里正从外县引入亡命徒夜来放火焚毁即将收割之稻田,其后以高利假济乡里二十三户纳粮之困,岁末即行催逼,得田一两顷全数诡寄于原农户名下,其后强要农户为其耕种,每岁付其银钱不足市价三分之一强名曰补足先前所欠。此乃徒三年之刑,王富春皆教县尉私里示田员外罪证并暗指此乃“盗匪纵火”重罪,待田员外惴惴不安托胥吏来问时又表其新官上任不究过往但求借银抚困安民之意,田员外不得已出资五千贯以银钱抵罪。 得此五千贯钱王富春抽其五成密托沈师爷兑成淮盐交引私下奉与中枢获陵江县试办特许交子务之权,另抽三成以白契请王叔开办江鑫钱庄并私里以表弟王长贵为喉舌、以县里各商贾隐秘乃至往年犯禁之事为质逼其做商户联保托江鑫钱庄行交子之事并将经营所得大半兑存于江鑫钱庄,另分一成与县衙上下结众人之心。 其后王富春对全县庄主富户、大小商贾依田员外故事积钱数十万,此刻他展其度支之能、刑狱之术,抽两成假称西北军需暂借实则为“常平钱”放贷,所获皆入私库;奉三成于各转运乃至中枢;拨两成拓水陆商道,取两成拓建市井反哺于商贾;留一成以备荒年赈济、常例给付、上下打点之资。因陵江县地处链接益州与江南、中原与岭南之水路要冲,至此一年不到外地商旅不断、市井繁茂,百姓皆得活计加之近无天灾,是以全县自胥吏到庶民无一不称王富春为能,至潭州府及中枢宰执亦时有嘉许,只是县里那些原本的庄主商贾颇有私议然。 先前被王富春尽榨其财得庄主富户私里也找过转运使司或提点刑狱司状告王富春以刑狱挟私利榨取他们钱财造陵江县繁茂之景象,然王富春早已暗中将常平钱放贷所得一半兑茶盐交引奉与他们,加之水陆通达后外地之客商及因王富春新政得益之商贾庄户皆称王富春既能且廉,因而州府通判皆意王富春借区区数户之力得陵江全县之盛此乃瑕不掩瑜之能,上及至中枢亦多对其维护有加。 左膀右臂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明府,明府,又出甚大事如此排场寻我?”县衙大门被推“砰”的推开, 伴随着街市上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声,县尉赵正那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王富春的闭目沉思。 王富春双手紧紧握住那已经被握得圆润包浆的出头扶手,缓缓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县尉赵正和他的两个弓手弟弟赵二郎、赵三郎一手正系着衣襟一手拿着帽子气喘吁吁的站在堂下,后面紧跟着得是两名去寻他的衙役,看他们垂手头低的样子和身上隐隐约约的脚印。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王富春对着这两名衙役略挥了挥手,右手指甲又在出头扶手上紧紧的扣了一下留下一道新的划痕后在公案上排出十枚铜钱并补了一句“先回去换了衣衫,再到脚店用些点心。” “喏!小的谢明府体恤。”两名衙役听得王富春如此安排原本阴着的脸瞬间挤满了笑容,一名衙役紧赶着上前将铜钱一把抄在手中,另一衙役则是连连揖礼,两人忙不迭就出了县衙。 县尉赵正看王富春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打发衙役出去顿觉不妥,他微微把手往后一摆,赵二郎和赵三郎便退回堂外立于廊下。看着县衙大门关上赵正也将铁刀连鞘解下置于刑具架上,随后正了一下帽子才上前一步揖礼问道“明府急召我来可是因王账房命案?巳时我已着书吏按仵作正背人形图录得格目正待明府勘验画押,可是验状尚有疏漏?” 王富春似是没有听到赵正如此一问,他站起身来指着右手边书吏的公案温声道“坐吧。” “谢明府!”赵正并没有动,只是往王富春这边又走了两步垂手立于侧边“明府但有吩咐在下定处置妥帖。” “你我相识几年了?”王富春缓缓坐下两只手搭着支在左边那满是划痕的出头扶手上。 “回明府,我兄弟自开封县吕陵案起追随大人已有五年余。”赵正毕恭毕敬答道“若非明府替我家讨还吕陵侵夺我家的田产又蒙明府奏补荫监生方授得陵江县尉,我兄弟三人恐早乞于街市做不得人矣。” “王账房被杀一事你怎么看?”赵正话音刚落王富春便面无表情的接问了一句。 赵正一怔,他没想到王富春又将话头转到江鑫钱庄凶案,略一思筹他便开口道“从正背人形图来看伤口凌乱手段颇为生疏,在下以为此案似贼人临时起意非江湖惯犯所为;以钱庄所失两贯四百文散碎银钱来看亦非久有预谋之人所为。在下斗胆推测凶犯临时起意,恰逢院内无人王账房独自一人在柜内,于是这贼人以院内草垛的柴刀为凶器悄然入内从王账房身后将其砍杀。事发后或是恐人发觉亦或是院内李大个等人声响教其恐慌,只随手拿走柜边散碎银钱便携凶器逃匿。” “哦~?”王富春面微微一笑向后靠稳在椅背之上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依你之见李大个会否便是贼人?” “这……”赵正顿了一下旋即朝着王富春拱手答道“应是不会。李大个院内洒扫之时有客栈伙计可为人证,况且他是王账房自小料理长大又一同入得钱庄两年余,进出便利,若要取用柜上银钱自趁无人注意之时偷拿便是,何必杀害有养育之恩又同事一处之亲人……” 说到此处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手记,翻开后指着刚子供词道“卯正时刻未到客栈伙计便听到李大个的呼喊,客栈一众人等皆于此时进入钱庄后报官,卯时二刻至卯时三刻李大个于刚子同在院内洒扫。若是李大个在卯时三刻后行凶至卯时正刻未到是呼喊,他如何有时间匿藏凶器和脏银?院内外、水井中皆以细细搜索,未能寻获凶器并丢失的银钱。此一无动机、二无必要、三无时间,以在下七年来的的勘验之见断不会是李大个。” “县尉之意李大个断然不是凶手?”王富春直起身一手似随意的翻动着案上的验状一边盯着赵正“依你来看若贼人趁四下无人入钱庄行截杀之事再逃将出去需要多久?” “嗯……”赵正心里略一盘算答道“依正背人形图来看,后颈处凌乱刀伤数处,第一刀致命,若非惯常杀人越货者……入内、劫杀、逃匿,半盏茶功夫足矣。”赵正说罢不待王富春问便回头对着廊下立着的赵二郎、赵三郎大声问道“勘验之时我教你等进出仿贼凶之行事手段,二人可曾记得需费时多少?” “回明府、县尉,我二人依现场勘验时之推断仿贼人进出行事,只消须臾便可。”赵二郎赵三郎拱手揖礼朗声答道。 “噢~县尉依然如初到陵江县时一般仔细,不枉我当年托赵员外行拔擢之事。”王富春拿起验状放到眼前看着。 赵正未曾想王富春又重提当年籍赵员外之能对他荫补拔擢旧事,但又不知王富春言外之意只得躬身揖礼毕恭毕敬附和道“仰赖明府恩蔽、赵员外疏通方有今日之赵正,是以明府初到陵江县荆棘遍地我敢不效死命以为报答一二。” “我亦知你等报答之心,只是此案与刚到陵江县时所办逼押农户田契的庄主富户案不同。”王富春端详着那尚有墨迹指印的验状“先前我去应酬西军来客后你等不在县衙,我素知你办案细致,未免误了画时申州律令是以签了验状。方才我仔细看来此案尚有可疑之处,这才让人去寻你。” “可疑之处?”赵正自知王富春任大理寺评事三年深通刑狱,于侦缉之事亦有心得,但这几年来但有案情王富春皆是委他这个县尉处置,只要他所办之案验状等文书王富春只是做些合议复核的表面功夫,实则只要主簿签押王富春便签了。不知今日王富春为甚突然要他来复议案情。 廊下赵二郎、赵三郎亦是面面相觑,到得凌江县以来他两人只在初办庄主富户诡名挟佃案时见得王富春亲与赵正指点侦缉紧要,且都是直指侦办之要害,似此次话说半句还留三分他们均是头一遭遇见。两兄弟立于廊下听堂上二人计议良久心中惴惴,赵二郎不断的用衣角擦拭心的汗水,赵三郎则不断轻轻踏着步。 “李大个卯正时刻未到便发出呼喊,而他卯时三刻方洒扫完毕去如厕……此间李大个无人证且有行凶时间,怎地就断定贼人不是他?”王富春放下验状用手指点着写满了字的那一页问道。 “明府慧眼让小人佩服。”赵正听到王富春如此问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不紧不慢答道“或有如明府思虑情状,若贼人为李大个,则他行凶到呼喊之间不过一盏茶时间,然柜上所失两贯四百文铜钱重十三斤,加之凶器柴刀亦有一两斤,这两者他如何有时间藏匿而不被我等搜索发现?” “柜上所失两贯四百文是谁人告诉你?”王富春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赵正面前盯着他问道。 “自是李大个……”话刚出口赵正便发现此间确有疑点,他转过话头继续说道“便是李大个欺瞒我等并不曾有银钱或如此多银钱被劫,然我遣人遍搜钱庄内外、各处院房乃至于院中水井皆无所获。是以属下推断贼人必然携凶器逃匿,而李大个无此时间。” 说罢,赵正扯了扯官服理了一下衣襟后退了两步对王富春躬身抱拳补了一句“凭属下办案多年心得,似此敢以身为其作保,伏乞明府明察切勿让好人蒙冤。” 两面鬼神(神)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我自到任陵江县,无论商贾农户市井经营、亦或是公干政务,我皆允县衙众人私下索取少量银钱以补其生活用度不之不足,此朝野公知、各地皆许之事。”王富春放下验状双手扶案缓声说道“我独不允你兄弟三人向市井百姓索取常例钱,可知为何?” “我等晓得明府之志在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赵正听王富春如是问立刻揖礼朗声答道。 “我与三郎原是乡下农户,被吴有才、吕陵逼夺田产,幸得大人与韩经略刚直不畏吕相威势,秉公办案还我等三十六户田地,此如再生父母之恩。”赵二郎伏地而答“大人此番安排必有计较,我兄弟不愿妄自猜度。” “二哥说得在理。”赵三郎也伏于赵二郎身后,他身材魁梧,膝盖和额头将那石板地阶碰得砰砰直响“我随大哥、二哥去县衙状告吕陵、吴有才这两厮,衙门公人明知我等被夺了田产又无银钱还向大哥讨常例钱二十,大哥不给竟被他们乱棍打了出来,说是无状私告扰乱公堂。”赵三郎说道此处拉开衣襟露出身上条条伤疤,这黝黑的七尺男儿竟然流下泪来,泪水滴滴在阳光下竟溅其一缕可见的烟尘。 “二郎三郎说得是!”赵正亦走到廊前跪地拜伏“向市井索常例钱乃公门陋规,大人到此为官除我兄弟三人再无亲随,若一概废除常例钱虽能正风气、利百姓,然处置县里大小事务时必遭六房胥吏阴设梗阻,如此则政令不通,怎能让市井有今番样貌。若我兄弟不能念及大人恩情又岂配为人。” “说得好,三位不必行如此大礼,请起。”王富春站在堂上对赵家三兄弟道“赵正,你三兄弟重情重义我心甚慰,只是当年我初到陵江县一则手中钱粮、二则衙内有梗阻、三则外有豪强为祸,所幸赖你兄弟全力扶持陵江县方得如此之繁盛, 这里我却要带全县百姓拜谢。”说着王富春就躬身揖礼。 赵正见状双掌扶地一个冲车式腾地跃到王福春面前跪下,双手托着王富春抱拳的手“大人如此是教我等有何面目在立于公堂之上?但有指教还请大人名言。”赵三郎也赶紧理好衣衫和赵二郎前脚并后脚冲到公案前跪下“还请恩公明示,赴汤蹈火我兄弟百死不辞!” “起来说话”王富春收敛起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感概之色回身走到公案后坐下“赵正,我且问你,今晨我听江鑫钱庄伙计言卯正一刻未到你便到了凶案现场?” “回明府,确是如此。”赵正和赵二郎三郎起身依次排在公案左边“昨夜我与二郎三郎多吃了些狗肉燥得很,睡得也不甚安慰,卯时正刻便和二郎三郎去顺兴客栈准备吃点,谁曾想离那院子还有百十步便听得有人大呼杀人了,我兄弟三人便是如此到得现场,后才遣伙计回县衙请明府派仵作、主簿等前往。” “哦,赵员外近来可好?”王富春并未理会赵正的话语,话锋一转问起赵员外。须知这赵员外乃是王富春刚办完吕陵案后在调三司的宴席上由复为三司使的晏枢密引荐而结识,由此无论是王富春调三司执度支事或是疏通上下帮赵正荫补拔擢皆是由这赵员外从中调和。 赵正三兄弟在赵员外来陵江开顺兴客栈、听音小筑时倒经常用闲暇时间去帮忙听从差遣。此时问起来赵正一时也摸不透王富春用意,只得老老实实回说“我等已许久不见他来陵江县,再如我等身份和赵员外亦无私信往来,只是我兄弟三人感赵员外之恩时常去顺兴客栈用些早点中食照顾一二,偶有托赵牧春掌柜代为问候。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昨夜你们在何处当值?”王富春用手指点了点公案,发出的“咚~咚~”声在赵正耳朵里就如如惊雷一般,他额上豆大的汗珠突然就冒了出来。 未及等赵正开口, 赵二郎和赵三郎“咚”地就在案前跪下了,这两人手指紧紧扣着地上青砖发出细细的吱嘎声。 “禀明府,往辰江县申牒已送至辰江驿站,今日晚间即能送到辰江县张知县处。”县衙大门打开,一衙役推门而入,随之进来的便是带着油锅肉香的市井之气。 “知道了,你且先下去”王富春打发了衙役之后又厉声喝问到“怎么,要本知县亲自说吗?” “大人息怒,我们说。”赵二郎赶紧跪着走了两步拉着赵正的衣角让他跪下“大哥,你就如是和大人说了吧,此亦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对大人何必隐瞒。” 赵正惊恐间被拉着跪下,又听得赵三郎声音“大哥,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赵员外亦是大恩人,报恩本就不违天理,你若不说就我来说。” “回大人,昨夜我兄弟三人倚着赵员外差遣在听音小筑内当值。”赵正素知律令,事已至此若再不说以王富春为官之性情恐将以枉法罪治之,而赵二郎和三郎亦免不了杖责之刑。 “你兄弟三人昨晚在听音小筑当值,是以卯时二刻之后小筑打样送客,你三人见李大个、客栈伙计刚子院内洒扫是以在内窥视等待,待得他们洒扫完毕,客栈伙计回客栈内而李大个进入茅厕之后才赶将跑出院外吧。”王富春语调平静,听不出一丝不快亦或是愤怒“我在大理寺核办各类奇诡之案多矣,你等怎敢瞒我?” “伏乞县尊恕我等之罪!”赵正听到王富春对那时情状竟如亲见一般,不得不叩头求饶,心底亦是佩服“两年前赵员外来此开办顺兴客栈和听音小筑时与我兄弟有言,赵牧春掌柜在此执掌两处尤以听音小筑最为紧要,里间或多涉富商显贵,其他行院教头皆不是陵江县人是以只教他们在外看护,我兄弟皆任职陵江县担缉捕职责,所以教我等夜间轮流在内值守,只须看得无陵江县人入内扰其生意便可,昨夜是我当值,二郎和三郎皆不在内。今晨是二郎三郎昨夜吃了狗肉醒的早,知我在小筑内当值,是以来遇我一起吃早点。没想到我出得大院刚遇上二郎三郎便听到院内呼喊……” 两面鬼神(鬼)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常例几何?”王富春敲着公案打断了赵正的解释。 “赵掌柜月给我兄弟三人共一贯。”见王富春已显不耐之色赵正立时收起先前那些啰嗦话语,敛了乞怜之相,只是正声应王富春之问。 “还有!” “茶行行首李掌柜每旬代各茶行给付一贯。” “还有!” “通河桥街市酒肆行首张之礼每旬代各酒肆给付一贯。” “还有!” “除此旬入五贯外别无他人再予常例钱,我兄弟从未向他人强行索取之事。”赵正再拜说道。 “从未向他人强要常例?哼!”王富春冷笑一声“两年前办田员外、一年半前李庆利在官庄收拢茶山土地……” “大人,恩公!”赵正抬起头抱拳对王富春切齿言道“恩公素知我兄弟在开封县时遭吴有才吕陵逼押田产,我等依着恩公交办私里搜罗到田员外这厮众多欺压农户之罪证,此和吴有才等禽兽又有何异,是以……” “是以你等便挟私索要常例钱五十贯,诓骗他从轻治罪,事毕又将其罪证全数交于李推官并向我来邀功?!”王富春一拍惊堂木——啪,“好大的胆子!革职、杖责、充军你等皆逃脱不得!” “恩公,我兄弟乃是想起当年被吴有才欺压之事,又想此皆田员外的不义之财,我等取之不到毫厘,于市井百姓亦无所害,况我等抛家舍业追随大人来这千里之外陵江县,二郎和三郎也需银钱置产娶妻……况恩公交办不正也行此……”赵正似是慌不择言,里里外外点着这是王富春当年交办。 “是也,自追随大人以来大哥常教我和三郎应酬大人惩恶恤民之志向,对奸恶之徒尤其是如吴有才此等欺压农户的庄主商贾应用非常手段教其知道厉害。”赵二郎赶忙接话到。 “是本官私里交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然怎有今日陵江县?本官如何行事岂容你等置喙?”王富春并未理会赵二郎的话,他冷笑一声只对赵正说道“李庆利收拢茶农土地之时你等为何要强索常例钱?难道这也是本官交办?” “李庆利乃势利商人,大人自主政陵江县他便对大人颇多不满,其时还多次与大人初来时抗阻大人的那些恶商勾连要去府衙告大人挟私刑阴夺他等钱财。是以我等便自作主张仿大人处置田员外之事与李推官商议各分一半常例钱。”赵正言辞愤愤“后来果被我和李推官搜到这奸险之人低价逼夺十数亩良田改种茶树的恶行。” “此等事我岂不知反要你等籍我官名强自出头?!”王富春叹了一口气“我思你等有功于陵江百姓,平日办事也算尽心尽力便不与你等计较,但今日王账房之凶案你乃李大个非贼凶证人,你却隐瞒于我,似此我断不能容!” “恩公且赎罪,非我等故意隐瞒,实是小筑确是紧要,若我出面作证,提点刑狱司来人复核恐于赵员外之生意不利。” “恐怖不光是赵员外生意,还有我的官位和你等性命吧!”王富春盯着堂下这三兄弟一字一顿的说道。 “恩公……”赵正三人再也无话可说,只能伏地叩头。 “罢了,念你等随我多年也算得上情深义重之人,我且看在你等拳拳报恩之心的份上饶恕你等。” “谢恩公!”“谢大人!”三人再次叩首拜伏。 “记住,如你不能替李大个做人证,此验状疏漏我亦难挽。若是辰江县来人我尚可应付,提点刑狱司那边我亦会去打点,若有人要借此命案掀出两年前之事你等切勿自作主张,只待我的安排行事。”王富春轻轻一放惊堂木——啪“若有半个字泄露休说是我,赵员外那边亦会先取你等性命。下去吧!” “我等省得了”赵正三兄弟咚咚咚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又大声答“喏!”便起身往廊下走去。赵三郎抢在前面替赵正拿那刑具架上的佩刀时脚下一软“哗啦”,刑具架上上的水火棍、夹棍等被碰了一地,赵二郎慌慌张张的上去帮忙抬那刑枷,他和赵正这两个平日能开一石弓的壮汉抬了两次才把刑枷重新放到刑具架上,中间赵二郎左手一滑还差点砸到脚。 王富春冷冷的看着这三兄弟一眼便起身快不朝后堂走去。 入得后堂,沈师爷正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品茶,听到开门声他便把那青瓷盏放下,又用茶筅拂起了茶汤。 “师爷,你刚才可在后面?”王富春关上门后便疾步走到师爷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叮~~~~!”沈师爷拿着茶筅敲了敲盏口回王富春道“明府可想好了?若他日捕得贼凶当如何?” “凭据皆无之案全在于我,提点刑狱司和西军那边还要劳烦师爷走动走动。”王富春握住沈师爷的收低声嘱咐到“王长贵今日应在钱庄料理善后,师爷可代我前去问候,教他上二楼多备些厚礼,你明日就出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常之事常行之便成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又如何能当得这寻常之世?!”沈师爷把茶筅往盏里一丢发出“咚”的一响。 “李大个自由无父无母,王叔料理他长大,我定会厚葬他和王叔,两人虽非血亲然情同父子,一起上路也算有个照应。” “印交子的人都不在了,楮纸、油墨那些物事我也替你嘱长贵烧了吧”沈师爷闭着眼睛看也没看王富春“贼人不劫钱库反倒要傻账房,或是临时起意行劫杀之事,或是……若不提前处置妥帖恐留后患。” “是,劳师爷费心。”王富春侧身坐在沈师爷身边,俯下身对沈师爷说道“师爷也可教长贵再多取些寄回家里。” “不必了!”沈师爷睁开眼睛却并未看王富春,他起身踱到堂前几案处背手看着堂上挂的王富春亲手写的“恤民如水”的匾额缓缓道“我父乃西夏人,母亲汉人,然我生于汉地。父亲不善耕种只得同母亲靠于西夏汉地往返贩售青盐。然边军重镇多欺压胡人,朝廷于市井商贾亦多以繁苛税赋榨夺,我虽自幼苦读立志考取功名而会泽市井,然自两国交恶以来我只能在熙和路一带私贩青盐于边军,幸遇明府执度支理互市之事。多番交往我意明府能代我行未偿之志,遂追随以至此地……” 说到这里沈师爷竟走上堂前台阶,站到王富春惯常坐的檀香木圈椅上,他用手抚着那个“水”字,说出了唐太宗李世民那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往明府能顺利渡过此难不忘本心。”说完, 沈师爷走下来对着王富春深深揖礼便走了出去。 后堂只剩下王富春一人怔怔地坐在那里,四下静寂无声,但沈师爷方才用茶筅敲着茶盏口沿的那声“叮~~~~”却一直回荡在他耳中不禁让他回想起去寿州时吕相敲击茶盏的那个时候。 少时侠客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陵江边东城湾码头,随着艄公号子的远去太阳已然从张平安的头顶悄然滑向西边凤凰山巅凤凰寺大雄宝殿的金顶。狄都监那让人莫名热血的拍打声随着陵江潮水冲刷码头的“哗啦”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你心念未动是以手未动,心不至此便做不得江湖侠客。”狄都监临上船时在他耳边说的这句话却从张平安心底陵江浪涌一般在心头激荡起来。 那两个酒瓶我一伸手就能接住,只是当时没曾想接,怎地就做不得侠客?张平安一边踩着湿漉漉的码头石阶往上走一边想着,两只酒瓶一个在我左肩处、一个在我右前额,若我想接时只消抬抬手便能接的稳当……不过狄都监武艺确实了得,刀鞘卸力之巧如柳学士写字一般心正手稳……。 做不得侠客?……张平安一步两阶的从码头上来,又过下南门城门时一抬头便望见二十步外那江鑫钱庄的幌子正被吹得朝西北招展。今晨我心念早已动了,只是不在接酒瓶。张平安侧身瞧了瞧城门边的日晷——未时三刻,还未到申时散学时间,且看我做一回江湖大侠。心念至此,张平安握了握手中竹棍便朝江鑫钱庄东侧的一味茶肆走去。茶肆东家李掌柜也兼营交子铺,今晨辰时出来我还瞧见他二楼窗户大开对着院内,若不去打探一二岂不是心念动手未动?!张平安一边疾步走着一边提气在胸。 到了一味茶肆门口张平安听得“咚咚”响声, 抬眼一瞧,原来是茶肆门口挂着的桐木镶铜钉嵌有“茶引兑付凭牒”等细碎文字的木牌被风吹得撞到门柱。茶肆大门敞开,两边窗户微微支起只留得三指宽的缝隙,门内正堂是一漆木雕花中间有靛蓝底洒金茶字屏风,屏风两边支柱上还刻着一副褐底红字的对子: 杯中雨前绿,舌尖又逢春。 茶禅本一味,鹤发童心人。 张平安两步跨上茶肆门前石阶,扒着门朝屏风里面使劲瞧了瞧,看不见里面动静只隐约听得有算盘的“噼啪噼啪”之声。 突然张平安觉得右肩微微一沉“啊~~!!!”三魂七魄被这一惊都散了一半,张平安一边心底暗叫一边往门外左后撤步。只见他收腰下沉,右脚尖发力往前一点,踉跄间向廊下疾退,退却时左手扶着茶肆墙壁右手举起竹棍对着前方。 “小郎君好俊的身手,然在我茶肆门口如此行事是否孟浪了?”一身高六尺的褐衣锦衫中年男子笑吟吟说道“申时散学未到又手持竹棍浪荡于市井,你家先生姓甚名谁?” 这人便是茶肆掌柜李庆利,去年数十车马来兑茶引轰动全县,张平安于人群里巧热闹时见过他。此时被他一问张平安顿觉方才惊乍形状不但不像一名侠客倒像极了受惊的猫。张平安讪讪站直了起来,把竹棍往身后轻轻一丢便朝着李庆利揖礼道“小子张平安,方才失态还请李掌柜恕罪。”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倒是我刚才惊吓小郎君了”李庆利捋着黑色长须笑道“读书与习武乃是一道,闻鸡而起日落不辍,小郎君不在县学读书偷逃出来玩耍不是精进之道啊。” “李掌柜怎知我在县学读书?又怎知我好习武?”张平安奇道。 “白衣襕衫岂不是县里学子装扮?”李庆利上前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又指了指他的袖口和脚后跟地上的竹棍“袖口扎紧又以竹棍为剑,身形敏捷,有如我少年时散学后扮李太白《侠客行》中剑客模样啊!” 闻言张平安愈发觉得尴尬,脸嗖的红了,他赶紧解了袖口扎带,双手抱放在腹前垂头看着地面“小子莽撞,让掌柜见笑了。” “不比做如此羞愧状,我少年时亦是如此,总也是想着江湖行侠。”李庆利道“今日为何偷逃出来?你家先生呢?” “今日非偷逃出来…只是……”张平安顿了一下想再扯个谎,但又觉得自己和李庆利不相干实话实说也无不可“只是今日县学王先生家中有事,是以我才出来玩耍。” “王先生?王真?” “正是,王真先生乡下表妹出嫁,他送亲去了,且得好几日才回……” “原来如此,所以你未实告父母,只是穿着上学的襕衫出来浪荡。”李庆利字字句句皆中张平安所思所为“方才我在涎香楼听闻,午时正刻前有一莽撞少手持竹棍年大闹通河桥集市不得脱,后幸得一西军校尉行侠相助,那少年应就是你吧。” “啊……是…”张平安没想到自己闯祸的事已变成食肆间笑谈,而狄都监反倒成了他心中行侠仗义的侠客,脸就愈发的红了,原本胸口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泄了个干净,这回话也是有声无力,他恨不得这就转身逃回家去。 “自古谁人不少年,些许莽撞事不足为怪,小郎君何必作此小女儿状。”李庆利上前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道“王真乃我少时同窗,恰逢今日隔壁铺面有大事惹了公家往来频繁,我这茶肆也乐得一日清闲,来来,去里间饮盏茶。”说着就往门里迈步。 张平安哪里敢动,他本是来“行侠查案”的,结果只是被李庆利轻拍肩膀便露了丑态,加之王先生又是李庆利同窗,他还在通河桥惹出坊间谈资,这桩桩件件除了丢尽体面和“侠客”二字毫不相干,更不消说李庆利还请他进去喝茶了。 “进来吧,此时回家恐惹父母家法,不若申时后再回,此亦益于小郎君明日再来行侠仗义。”李庆利似是看透了张平安心事,进得门里又转身说道“蒙隔壁铺面恩赐,今日茶肆应无客商需我应酬,难得再遇我少时侠客,且进来叙上一叙。”说罢便用右手拿着不知是账册还是书卷敲了敲门柱。 “既如此小子谢过李掌柜”张平安只得躬身抱拳,刚进茶肆便又跑出来捡起竹棍跟上了李庆利,“今日虽丢脸已极,然终归是进了茶肆”张平安心里暗自安慰道。 兰阁闲话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进得茶肆绕过屏风,迎面便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榆木柜台,一名穿着蓝绸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轻轻拨弄着算盘在一边的账本上记着什么。在这老者身边站着一名年轻的伙计, 他一边侧头瞧着前面的账本一边从柜台里抱出一大叠楮纸凭据一张一张翻着,还时不时用笔在账本上的字迹旁画圈。年轻的伙计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动抬头发现是李庆利便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招呼到“东家来了。” “嗯~辰时我不是交代今日且休息一日吗?你和李老还对着账呢?” “东家是做如此吩咐”伙计回道“我爹说反正今日无人来兑茶引,其余伙计亦不在此间吵嚷,不如将上一月的账盘一下,将一些茶引挑出来待得东家看过再行处置。” “喔,你爹是个细心人,你要用心向你爹学,将来也好替他分担一二。”李庆利走到那老者身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李老,柜上的事你旦吩咐二郎,休要累坏了身子。” 这时那老者才发现李庆利来了,他将笔放在青石山形笔架上,回身对李庆利叉手道“自门口挂得那凭牒,各种腌臜事这般多,不似当初东家你领着我等庄户守着茶山往来潭州贩茶那些个好时候喽。”说着指了指旁边李二郎面前那一堆楮纸“虽然老朽耳背,趁着身子骨还能动弹,就多教小子一些,教他也能报答东家一二……” “东家,这是要去楼上饮茶还是?”李二郎看着跟在李庆利背后的张平安“小人这就去把舍妹三娘唤来点茶。” “不必如此,你大哥去官庄茶山未归,你和你父又在此间,我料今日亦无生意计较,你家四娘年幼,婶母身子也不好,且让三娘在家照顾吧。”李庆利摆摆手说道“楼上雅阁可生得炉火?龙泉山溪水今日可曾送来?” “按父亲嘱咐,刚把用松炭煨着活火,龙泉溪水贮在青瓷瓮中。”李二郎指了指柜台左侧的楼上“想是再有一炷香便可煎水击拂。” “如此便好”李庆利满意的点了点头“隔壁这一出事今日却用不得这许多水,晚些时候你可担些回去莫要浪费。”说完又轻轻虚按李老肩头大声道“李老,我且上楼去饮茶,你也莫如此劳累,稍待片刻便和二郎回去吧。” “喔,忙完就回。”李老又拿起笔开始拨弄着算盘珠子。 “东家放宽心,小人陪着家父”李二郎也重新翻弄起那一堆纸来。 李掌柜为人甚是和善,钱庄出如此凶案公家已将现场封锁,他应是估摸着客商一时也不敢来,是以让伙计也得一日休沐。张平安正这么想着,李庆利便在柜台左边的满是茶叶的架子巷道里招呼张平安“小郎君这边来,莫扰了他二人整理账目!” 张平安跟着李庆利穿过满是茶叶清香的巷道,攀着“茶”“禅”“一”“味”四字扶手柱头的台阶上了二楼。二楼对着楼梯的一间厢房大门开着,张平安一眼就从对着门的窗户瞧见了外面江鑫钱庄二楼阁楼紧闭的窗户。原来今晨看到茶肆敞开的窗户是二楼雅阁……张平安恍然。从楼梯口升腾过来的茶叶香气和雅阁窗户吹进来微凉的风让张平安感觉耳清目明、格外受用。这件雅阁门柱上挂着一黑底鎏金木牌,上面一个颜体“兰”字。雅阁左侧依次几件厢房门口分别挂着“竹”、“梅”,看起来一共是三间雅阁。 入得“兰”字房来, 张平安发现里面并不大只约莫七八尺见方,进门右手便是一张雕着草纹的四方茶几,茶几下放着一炉已然烧旺的炭火,茶几上依次放着青瓷茶瓮、青瓷茶盏、竹制镂空雕花茶筅并一个插着胭脂白木芙蓉的黑色瓷瓶,此时狮钮三足铜壶中的水正发出“咕咕”之声。 李庆利等张平安进去后便将一绘有竹叶镶边题着: 溪涧山水入瓮来,春色尽在杯盏间。 方寸闲话天下事,且饮座前陵江鲜。 落着“庆利书于兰阁”的诗句的活动屏风从门后拉出来,挡在了门口,指着茶几边上一绣着“茶”字的蓝色棉布坐垫说了声“请坐。”便也在在茶几后坐下一手扶着桌上黑色兔毫纹建盏,一手用将沸水注入,并快速用茶筅拂着茶汤,不一会盏口沿边就聚满了乳白花色茶沫。 “小郎君且试一试今年新的陵江毛尖”李庆利对着张平安招呼到“虽已至霜降今年过得大半,然此茶已然甘美醇香。” “喔,喔~~~!”张平安哪里懂得品茶之道,囫囵一口下去顿觉茶汤甚烫。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敢吐出,只得扭过头去皱眉含着,一丝茶汤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李庆利好似全然没注意到,看到张平安扭着头他笑道“小郎君,何故从上来时便一直瞧着窗外?你这侠客可理会得此间大案?” “喔……”张平安做饮茶状将茶盏放在嘴边以衣袖遮掩实则偷偷吐了一半茶汤到盏里,勉强吞下嘴里剩余的茶汤后才回到“小子辰时来时从客栈伙计那里打听得钱庄凶案,好似武功高强之人所为,竟神不知鬼不觉犯案于须臾间……” “原来小郎君今晨来过……”李庆利在盏口敲了敲茶筅便放在案上“你不在此间行侠查访怎地又跑去通河桥街市和人撕扯?” “这……”张平安脸一红,把茶盏放在茶几上一方寸黄竹片上,抓了抓头发才不好意思的把在通河桥市场如何闯祸的经过说了出来。 “哈哈,我少年时也如你一般总是想着行侠济世,后来去潭州府求学才发觉世事皆有其法度。”李庆利啜了一小口茶汤,望着窗外的天空上的流云缓缓说道“行侠只得一人之力, 又如何济这天下千万之人,况一人之力连这盏里的滚烫茶汤都受不得。” 张平安闻言只得起身躬身叉手“小子无知,适才失礼了,还往李掌柜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李庆利摆了摆手示意张平安坐下“烫了自然要吐出来些,但又恐失礼于我,以茶盏掩饰之乃顺势而为,不为罪。”李庆利拿过张平安面前的茶盏倒掉茶汤,又重新为他击拂,发出有节奏的“铛铛铛”声“小郎君早间来此查访可有收获?何故又去而复返到我茶肆门口窥探?” “此定是武功甚高贼人所为”提到凶案张平安顿觉一振“我在客栈闻得赵县尉言语,又得伙计刚子说与我平日院内之事,故知那贼人杀人劫财只在卯时三刻之后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携银钱凶器逃匿,故此无人得见……” “哦?卯时三刻之后?”李庆利右手指点了点茶几,又站起来瞧着右边窗外道“卯时三刻我亦在此间雅阁,并未听得洒扫之外声响,后来听得有人呼喊,我便开窗查看方知王账房被杀……” 原来那时李掌柜在二楼,我从客栈出来时见到这窗户大开是那时他在二楼观望时所为……嘁,我还以为能有一些线索,不曾想只是前来丢脸,也不知他日李掌柜会否将此事告知王先生,那时少不得又挨一顿训斥。张平安听到李庆利如此说来心里甚是失落,只得学着李庆利模样三指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后接话道“如此说来李掌柜却是熟知此间情状,小子还以为……”话将出口张平安便后悔了,硬生生的将后面半句:以为贼人藏匿于二楼,观院内无人时便从二楼跃下入钱庄行凶咽了回去。 “嗯?小郎君可有话说?”李庆利看张平安话说一半便追问到“小郎君去而复返在我茶肆门口窥探莫不是疑此间有贼人?” 齿间江湖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非也非也,小子岂敢做如是想。这二楼窗户离地丈五有余,任他贼人轻功卓绝若从这里跃下岂会无声无息”张平安“啪”的放下茶盏赶紧摆手道“是那狄都监说小子心念未动手未动当不得侠客,小子心里不服,是以斗胆再来探查……” “狄都监?……”李庆利站起身来背过去望着墙上挂的“山水绵长”字轴,旋即又转身问道“可是在通河桥替你解困的西军校尉?” “正是他!”张平安急忙接话“他要我带他去东城湾吃米面时我说起此间凶案,他便说我心念未动,后又劝我进学考功名,小子不服,上得码头来才行如此之事。” “未曾想一军汉竟也能有此见识”李庆利坐下来饮尽盏中茶汤“我亦闻得他换了市井短衫,这却是为何?” “这小子却也不知,只闻得狄都监言道刚从县衙出来,穿着官服甚觉扎眼。”张平安如实答道,他很奇怪李庆利为什么如此在意对狄都监更换衣衫一事,暗自定了定心神,便不似放才那样如竹篮倒豆一般急躁。 “这到奇了,西军都监便衣而行,还与你这小小少侠同去码头吃米面,哈哈”李庆利笑道“你说他姓狄?可有名有字?” “只知他姓狄,不曾闻得名字。听得他自己言道要去益州公干,此番在京师受封后有西军经略嘱托他路过陵江县拜会王知县。”张平安隐约觉得不应将狄都监与护院教头牵扯西军往事说与李庆利,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只是捡了他觉得不甚紧要的话对李庆利略做了回应。 “噢,西军经略竟与王知县有旧交……”李庆利一边用茶匙舀出茶膏一边提壶冲水,一线冒着热气的沸水如松间清泉落入得黑色盏中,刹时就浮起一圈白沫“小郎君可识得我这茶肆门口凭牒?” “凭牒?可是那撞的门柱直响的木牌?”张平安心下奇怪,李庆利为甚要问他一少年生意场上物事“方才在门口有瞧上一眼,但不知作何用途,还请李掌柜教我。” “我在官庄乡下有茶山一顷,又在县里府里开有茶肆,目下一斤陵江毛尖市值十八文,我那茶山每年可制茶八千余斤,该得钱百五十贯。”李庆利并未解释凭牒作甚使用,只是用茶筅拂弄张平安盏里的茶膏“然每年我实得钱不足百贯,小郎君可知为何?” “小子不知,王先生不曾教得我营商之道。”张平安觉得李庆利先前对狄都监一事甚是关切,此刻又和他谈论起经营算计之术甚是不解、亦觉乏味,只想着恭维两句少时便走。 “依朝廷法度,商贾可依入中法送军需于西军兑得茶引,后凭茶引至产茶州县足数兑得茶叶,茶肆需向持引商贾购入茶叶进行售卖。”李庆利打好茶沫放在张平安面前并以手示意张平安喝茶,随后又倒掉了自己盏中余茶。 “噢,如此倒是两便之法,军前有市井商贾助力军需,然其兑茶引亦可得茶叶贩售之利。”饶是李庆利的话去繁就简,也亏张平安聪慧灵敏,一下便听懂了“只是不知李掌柜方才所言货值百五十贯万茶叶只得钱不满百贯却是为何?” “哼,货值百文粮草依依入中法到得西军军前竟能兑得货值百五十文茶引。得茶引商贾并不来兑茶,只以百文之资半价卖与江鑫钱庄。” “小子不懂,这依入中法货值百文粮草为何能兑得货值百五十文茶引?为何又百文原价贱卖与江鑫钱庄?”张平安完全不明白李庆利所言。 “购茶须得茶引,商贾以递送军需路途遥远为由勾结西军,虚估所送粮草之价,其本为新陈掺半之粮却以当年新粮价钱兑得茶引。商贾所得茶引他亦不愿承贩运之苦,便百文卖与江鑫钱庄这等有资财、州县照拂商铺。我虽有茶山然此间茶肆若要售茶仍需持茶引到官办合同场购茶来卖。” 说道此处李庆利将茶筅“啪”地一下放在茶几之上,震得茶盏“咣咣”作响。张平安亦被李庆利这骤然一拍惊得一缩“李掌柜何故如此?茶肆不能直接采办自家茶山茶叶是有不妥,然茶叶都需由官府定价收购再售与持茶引商贩乃是依律而为,如刚才李掌柜所说入中法于国于商皆是两便。” 李庆利起身从怀里掏一个张印有朱红货期印的楮纸恨恨道“我茶肆若要售茶须经西军虚估粮价、商贾半价卖、我全价从县里够得要受合同场官吏索要,这西军、府衙上下皆从我处得利!” “狄都监应不是此类人,李掌柜怕是多虑了。”张平安急忙将江畔狄都监所言所为一一告知李庆利“如此豪杰又于国有功,定不屑行此宵小之事。” “原来如此,听起来这狄都监倒也是个英雄好汉……”李庆利捻着胡须沉吟道“想是我多虑了。”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江鑫钱庄“已近申时,小郎君怕是要稍作准备散学了,不然怕是明日难以出来行侠啊。” 张平安一看窗外,原本的淡淡流云已然渐浓染上了一丝血色“既如此小子便不再叨扰,只是小子想请教李掌柜一句,今晨卯正时刻这院内……” “小郎君莫不是怀疑我亦是那武功高强贼人?”李庆利将张平安盏中余汤倒在边上瓷盆“哈哈,丈五高的地方我如何能下去,走前门行凶亦对不上时辰,茶肆上下所有人等可是一年多来都不曾入得院内了。” “茶肆上下皆不入院内?这茶肆用水……?”张平安正准备揖礼告辞,听李庆利这么多颇感意外。 “烹茶需用活水活火,是以每日我都教人从龙泉山溪涧取水送来。院中深井极阴之死水,如何烹得好茶?” “烹茶之外总有些用水之处……” “井中水不净!”李庆利打断了张平安的话“我素有卯时烹茶之好,近两年冬春寒冷之时常见似西军逃兵亦或是流民偷偷宿于马厩草垛之中,为避人耳目不敢去茅房竟偶有人便溺于井中,是以我教茶肆上下不用井中之水,日常用度皆出下南门到东城湾码头取用。” “竟有此事,若不是李掌柜说与我听我倒不知竟有人行如此粗鄙之事。”张平安正回话一个年头突地浮起“今晨莫不是有人藏于草垛,趁院内无人入钱庄行劫杀之事?” 他刚说出这番所思李掌柜便接话道“我亦有此疑问,或如此才是命案之真相所在,且看王知县、赵县尉等如何计较。”说着便拉开屏风引着张平安下楼。 张平安还想细问但又不得不往下走,只得赶着问了一句“此事李掌柜可有告知县尉?” “又不是昨夜今晨我瞧得人夜里在草垛中御寒,如是禀告县尉他且问我这人何时来得,样貌如何我却如何作答,岂不有扰办案视听?”李庆利走到柜台前与张平安说道“小郎君还须以学业为重,将来考得功名主政一方,或惠及下民、或平定边疆哪样不是行侠仗义之事。” 狄都监也如此劝我……张平安心道,出得门来便对李庆利揖礼告别“小子今日多谢李掌柜茶水,方才一席话让小子获益不浅,且待来日寻机致谢。” “哈哈,小郎君何必如此,相识便是缘分”李庆利对着张平安一拱手“今日之你恰似昔年之我,与小郎君一席话乃我欲语之于我少年时也。” “掌柜教诲小子定然铭记在心,告辞。”张平安还礼后便大步朝东而去。然刚才在雅阁一席话他并不甚懂,尤以李掌柜愤愤之茶政为甚。然他却在想看似风光文雅的茶行行首私地里却也有受人盘剥欺辱之苦。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分离时本只怀疑李掌柜茶行可能牵扯王掌柜命案却意外听到寒冷天气曾有流民或逃军夜宿草垛之中的线索,或许这应是命案真相。 李庆利望着张平安的背影心里暗自思忖:西军……王知县……范经略……枢密院……知政院……,我需马上作书一封将此间情状报之于提点刑狱司周敏芝大人,似此边军通过陵江知县与中枢有牵扯之事甚是紧要……。 庙堂侠士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要说这李庆利早年求学潭州,州试得中之后常与一班同年纵酒欢宴,时而访僧道于山林之间,时而论时政于茶肆之内,尤与一名叫周敏芝同年脾性相投。二人曾于于一茶肆内起身怒斥向茶肆掌柜索常例钱的一般衙役,若不是因有举子身份恐就地会被锁拿。幸而其他同年向衙役为其求情,而茶肆掌柜亦多出十几大钱才得幸免。 后李庆利省试不中又遭逢老父故去,于是便回到陵江经营茶山生意。所幸他虽然为学普通但颇有经商天赋,籍着同年照拂和自己的手段,竟也赚得一顷茶山和县里一间茶肆。 周敏芝则经省试殿授得同进士出身。此间他二人时有书信往来,后李庆利将陵江毛尖贩往潭州府还多得周敏芝居中牵线搭桥并调和转运使司和各部衙门,李庆利对此甚是感激,一次他贩茶去潭州私下宴请周敏芝时问及所授何官职,缘何他贩茶之事能得各部衙门便利。周敏芝则回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专司官吏贪赃枉法之事,转运使司的账簿若有不端他自有弹劾之权,是以才卖他几分薄面不过是为少些麻烦。 他教李庆利若在寻常经营觉察有各衙门官吏有可疑之事可直接作书与他,他定会细细查探不教好人蒙冤小人得势。后李庆利感周敏芝与他贩茶之事多有助力,便时常将其所见作书与周敏芝。只是这王富春调任江陵知县之后,赵正借他茶山园户闹事索常例钱、王富春用官牒逼押其做联保、江鑫钱庄行交引铺之实、乃至于王富春以入中法之名强要他兑茶引时另加饶一成半,此间种种周敏芝皆回复他上许王富春是治世一方能臣干吏,些许变通手段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似此上不使庙堂烦忧下不扰市井安宁又能造福一方行事不必太过计较。 李庆利望着张平安远去的背影正在思忖着怎么给周敏芝作书,李二郎的声音响起来了“掌柜,账盘出来了。” “哦,今年市利几何?”李庆利将门口的凭牒木牌收了进来并掩上了大门。 “今年官庄茶山产新叶五万三千,制得成茶八千四百五十斤,官庄榷山场估价十文一斤得钱百贯一千四百钱。”李二郎扶着李老坐下靠着歇息,然后举起李老刚才书写完的账本借着窗棂照进来的阳光道“茶肆从江鑫钱庄购得短引三百共兑得成茶七千五百斤,柜上支钱百十贯又两千五百钱。” “皆硕鼠也!”李庆利一把从李二郎手中抢过账本“我自家茶肆从自家茶山购茶竟还要佘去十一贯又百文钱。”李庆利正切齿间突然将账本重重甩向窗户,落地时阳光中激起无数尘埃四处飞舞“为甚又要给付张家五贯钱?” “咳咳~咳咳咳~~”正闭目靠在椅子上的李老一阵咳嗽“当年他家十亩茶山你可只与人家二十贯,尚欠他二十贯。” “真是好生难缠。”李庆利强自吐出一口气来便慢慢走到窗下捡起那靛蓝染黑的账本“当年的事还提他作甚,是他家自愿以十亩茶山作价四十贯与我父同去西北贩运青盐,折了本钱自然要以地契抵债。” “可独他家大郎遇到兵灾殒命,你父却得还,言张大郎青盐尽皆被匪兵劫走。”烟尘落地,李老不再咳嗽“你父亡故后,你从潭州回来便催逼他家还债,还去县里改了红契……” “提及此事我倒要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凭书、中人俱在,他家却几番吵扰,那县尉赵正三兄弟借机索我常例五贯否则依田员外事要治我重罪……哼!今番还有脸再要钱财,此事我定不允。”李庆利“啪”一声将账本重重拍在柜面,指着李二郎道“你托人带话与你大哥,教他将这五贯钱讨回来!” “这……”李二郎一时无措,不知是要应承李庆利还是拒绝,他眼巴巴的瞧着他那靠在椅子上的老父亲“爹,李掌柜如是吩咐你看……?” “不可!”李老睁开眼睛,直直望着窗棂,似是盯着那从窗户缝照进来的飘荡着粒粒灰尘的阳光“我与你父自幼长大,他曾与我说过此事,张家大郎被匪兵所杀皆因其倒伏护在运盐车上,那车上装的还有你父的青盐。你父恐如实说来张家不肯干休,是以只说张大郎被杀之事,然你父在世时却从未催逼强要张家茶山地契。此事你父临终时对你应有嘱托。” “李老,家父确有此说法,然张家大郎所护盐车之上有他家货值四十贯青盐,计较起来我家和他家青盐各半,我按凭契收他家山茶时亦补起二十贯”面对李老的话李庆利不由得低下声来,他右手虚职官庄乡方向“况人是匪兵所杀,于我家何干?我依国法行规经营这些许生意,往日被贪官污吏逼榨钱财这气自己吞了也就罢了,如今却还要受他家这等无赖敲诈,这教我如何忍得?” “还记得田员外事情否?咳~咳~咳~”李老用手撑着座椅扶手强要起来,李二郎赶忙上去搀扶“王知县手段你应见识过,依老夫看他与县尉赵正三兄弟甚是憎恶逼人田产之事。” “那又怎地?”李庆利也赶忙从柜台左边绕进去扶着李老“我有契约凭书,又不似田员外那等人勾结盗匪纵火……李老,你小心些,早些和二郎回去歇着吧。” “民不与官斗。”李二郎打开茶肆大门,回身扶着李老出去,李老一只脚跨过门槛时侧头对李庆利说道“十亩茶山红契你早已办妥,便是补他家二十贯又何妨,做生意看长利,莫给人落下话柄。” “省得了,我便不与他家斗气,再偿十五贯便是。”李庆利见李二郎扶稳了李老便松开手从怀里掏了十来枚大钱塞到他的袖子里“二郎,回家教三娘去通河桥买只鸡炖了给李老和你娘补一补。” “多谢掌柜。”李二郎扶着李老对李庆利哈着头说道“掌柜留步,我爹有小人照看着。店里现在无人,隔壁凶案还未找到凶犯,掌柜也多小心些,早早锁了门回去吧。” “知了,我还有些计较”李庆利站在门槛里面看着这二人缓步而去才反身拴上茶肆大门,大门合上屋内顿时一暗,似是传来李老在不远处的一声叹息。 且待我作书与周敏芝,先前都说王富春逼押我等商贾乃权变之法,上以其治县之能不愿做计较,然今日这勾结边军、内连中枢这等捅破天之事看有谁敢替他说话。 李庆利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柜台,从柜台下贴近柜面的暗格处取出了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光洁铜匣,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鱼符开得铜匣,取出了一张边角有茶叶印记写满了字的信纸和一个装有明矾粉末皮质小袋。 他将明矾粉末小心倒在在身边笔洗中略一调和,便沾水在信纸背面将狄都监、王知县并凶案之事尽数写了下。待得纸面水干,纸上便无刚才所写半字。旋即李庆利便将信纸叠好封于一竹桶茶膏之中并与竹筒外书十月三十奉茶潭州、请君品鉴、庆利赠等字样并用蜡细细封好。后便顺手将这桶茶膏放在柜台边的竹制茶篓子里,然后踱步开门准备锁门离去。 他捻着胡须前脚才迈出门槛,顿时心念闪动,另一只脚定定立在门槛里,旋即他便又掩上铺门快步回到柜前,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柜下一个檀木匣子,从里面取了五张没有火红漆印的楮纸又复封于刚才的竹筒里,这才满意离去。 陵江暗流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陵江实际上是由两条大河在陵江县这个位置汇聚而成,一条由西南直入广南西路称之为陵水,河流平缓,两岸尽皆低矮山丘和百尺平滩;一条由西北直入夔州路渝州府称之为远水,湾多水急,两岸全是高山峭壁和山腰险道余。 如碰到春秋两汛,远水上游夔州路多有山体滑坡、泥石树木落入水中故而至远水浊如泥浆。此时若在陵江县陵江桥上望去,便能瞧见陵江水一半静如翠玉浮水、一半翻涌如泥龙咆哮,也算得灾荒天里的一抹光景。 从陵江县去渝州需沿远水溯江而上,出得陵江县城三十里就需雇得壮汉纤夫数十人攀着两岸陡峭山石将船拉过八道湾方能继续前行。 狄都监躺在商船一层的船舱里,侧身看着玄窗外缓缓退后的连绵群山和满山半绿半秃的树木不觉打起了哈欠。连日赶路、安排亲随先至渝州暗中督办都作院铁甲,再加上午时碰到李大郎和三郎述说当年血战之事让他精神颇感疲倦。申时西陲的阳光透进来,伴随着纤夫的号子声,朦胧间他脑子里的回忆如陵江水一般扑面而来亦如两岸峭壁立刃可见,恰如: 东华门外戍边志,西配筑夯何为翅。 遥想龙城卫司马,封侯冠军却少年。 五百汗血破千军,一曲入阵谁不知。 今朝重披浊浪甲,铜面终为史笔执。 狄都监正睡得朦胧,突然耳中传入一阵喧闹之声。 “四枚有字!拿钱来!” “真霉运,连掷十铺,只得三枚有字,两篓蜜橘都输个干净……” “不掷了,再掷下去连家里娘子怕是都要输掉。” “某来试试,多加两枚钱,用八枚来掷!” 声声入耳,狄都监笑了,他亦是擅长此道的高手。当年他用数百轻骑夜袭西夏铁龙关,众人皆以匪数万且有铁鹞子重甲骑兵又依关隘战则必败为由不愿向前。他却言有仙人托梦护佑此战必胜。言罢掏出铜钱百枚当众掷于地上全数正面朝上,是夜一战成功,他乃得名传朝野,及至黄土城之战后被敕封都监。 狄都监睁眼一看,窗外天边泛红、明月当空,估摸着酉时三刻是有了。而这一阵吵嚷是从底下船舱传来。 他走出舱房沿着船舱尽头的楼梯下去便见到一群人正围着掷铜钱,几个垂头丧气的输家嘟囔着往外走,一个粗布短衫汉子正高举双手大喊“字!”,只见铜钱铺满桌,八枚大钱六枚字面朝上“哈哈,你们都输了!” “今天这船工手气倒是顺得很,不玩了!”一短衫长裤的茶商指着脚边的席囊嗔声“两斤茶膏拿去……” “你这厮没有使诈吧?”另一穿皂色罗衫系着镶玉革带的富商疑道“岂有两三刻常胜之理?” 狄都监听出来这就是吵醒他那声要多加两枚铜钱来掷的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船工道“方才官人教我多加两枚铜钱,况这铜钱还是你与我的,哪里使得诈来?” “哼,再来!”这富商道。 “且住,且住”那船工急急摆手“方才官人还未与小人商定什么物事为质……” “休得啰嗦,你有甚物事为质?”那富商反问。 “且看这边蜜橘三篓、茶膏两斤、胭脂一盒……”这船工颇为得意的指着身后那一堆赢来的物事。 “些许贱货值得几钱?”这富商鄙夷道“这次倚着某的规矩,一铺定输赢。某输了并前注与你钱五百。若你输了,这些物事某亦不要,只折钱三百过来。你敢是不敢?” “这……”船工回头看了看这些货物,心下一盘算,这几样物事若到渝州转卖应能得钱六七百,就算输了只消折钱三百与他……“敢,众人在此为证,官人可不要反悔。” “某怕你不成,你先来!” 这船工将铜钱细细放在手中,双手高举,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往桌案上一摊“开!”,六枚铜钱字面朝上,“哈哈,今日小人手气破佳,官人恐是要破费了。” 见此情状这富商挽起袖子喊道“某却不信赢不得你,待某来……” 狄都监本是在一旁瞧个热闹,眼见这富商开口便以“某”自称,与一般富家商贾出行或带货物、或有仆从、或言行文雅不同,况看他掷钱行事似有军营赌钱为乐的豪迈之风,于是便借着舱里的烛光多留意了些。 此时这富商挽起袖子里面露出一袭青色绫衫。 嗯?!西军常服……他是谁?为何扮成如此模样在此间行走?我需寻个时机探他一探。 正思索间只听一声“直娘贼,真是邪门”,这富商装扮人骂了起来。狄都监瞧见他只掷出了四个字面朝上。 “这位兄台,某替你掷一铺如何?”狄都监上去摁住那正往外掏钱的富商道“在下略精此道,若兄台信得过某,某定替你讨还一局。” “你是……?”这富商疑惑的瞧着狄都监,身子微侧,右手按于腰间,似做退避之状。 “萍水相逢,见由此局手痒难耐。”狄都监双手一抱拳亮出右手上拿着的黑布缠绕的手刀。 “这是……”虽然手刀缠有黑布,然这富商见到这形制尺寸双眼骤然一亮“好,有劳。” 狄都监转身对这船工笑吟吟道“我俩替他掷一铺,若我输了双倍与你,若你输了方才你和这位官人两清,如何?” 双倍!这船工没想到今天会有这等好事,急忙点头称是,说话间就双手摇着铜钱要掷。 “且慢!”狄都监朗声道“今晚你手气甚好,铜钱亦有你气运,某要借这位官人铜钱一用压你气运。”说着手指向刚才输了茶膏的茶商。 “这……”船工犹豫不决 “莫不是你使诈?”那名茶商抢先接过话来“若不敢换钱来掷,方才两斤茶膏须得还我!” “换就换,你先来!”船工一咬牙应到。 “看好了!”狄都监将茶商丢在桌案的八枚铜钱一枚一枚捏起掂量,又摩挲了一翻,然后往桌上一掷,八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 “壮汉好本事!” “没想到这壮汉看似粗莽手却如此巧妙。” “我看今晚气运在他啊!” 周围的船工、商贾你一言我一语惊叹不已。 “好手段!”船工也不禁拍手叫好“不用掷了,我认输。” “献丑了”狄都监对着众人一拱手,回身对那富商道“今日得见也算有缘,同饮一杯如何?” “甚好,某亦有此意。”这富商也不客气,对着船工道“今日算你运气,某还有事要计较,下次休叫某再碰到你。”说罢便随着狄都监沿着玄梯上到一层船舱。 上去后狄都监已然从自己的小舱房里拿了一个牛皮囊袋,往头上一指“此间人多眼杂,你我且上到二楼甲板对饮如何?” 这富商双手抱拳躬身低头道“好,请!” 守边之术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来得二楼船头甲板,山的背后只留下鱼肚白,头顶已然是满天星斗。伴随着拍岸涛声渐行渐近,籍着皎洁的月光狄都监发现商船正缓缓靠岸。 “不知为何商船要在此处靠岸,这四周除了河滩更无人家……”狄都监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在和这跟上来的富商搭话。 “已然过得八道湾,按常例船东要在此处河滩之上宰杀肥羊三只供岸上纤夫吃食。”这富商接话道“船上客商船工惯常也会上岸去吃些。” “噢,看来这船东甚是体恤这些卖力气的纤夫……”狄都监打开酒囊喝了一口,随手递给了这富商“船上的人都下去了,你不去吃些?” “体恤?”咕嘟咕嘟,这富商解开衣襟仰头喝了两大口“八道湾险滩密布,尤以这秋汛刚过时节为甚。船东若不与这些纤夫一些好处,莫说一两个时辰过不得八道湾,怕是这船都要给你撞个窟窿教人到陵江里喂鱼。” “原来如此。难怪船过得如此稳当,我还道这八道湾虚有其名”狄都监结果这富商递回来的酒囊就地坐下“这位兄弟对此路途倒是熟络,不知在谁手下谋差事?” “将军不知何来?”这富商也在狄都监身边坐下“怎滴也似某一般易装而行?” “官衣哪有这葛布短衫穿起舒坦自在?”狄都监望着河滩上正在生火的人群道“穿这身衣裳便得省去州府官衙各种麻烦,你我同在军前效力,难道不知这朝中的大人们对某等边军如何?” “哈哈,话便是如此说,不过这些大人们亦需某等舍命替他们守大门保富贵哩。”这富商站起来对着躬身抱拳道“在下蒋秦,现秦凤路第三将副将!” “你自看来……”狄都监从包里取出枢密院文书递给蒋秦,自己却仰头喝酒,脸上掩映着岸上熊熊篝火。 “原来是狄都监,下官失礼!”蒋秦看完文书,立时躬身,双手将文书奉过头顶递送回狄都监。 “无妨,某等二人皆乔装而行,作此军礼恐惹人耳目,若传言到朝廷中枢恐又起风浪。”狄都监结果文书小心塞在包袱重,示意蒋秦坐下喝酒,“你如此打扮却是为何?擅离职守到此间赌钱就不怕军法?” “不敢欺瞒都监,某次来是奉韩经略密令经办军需粮草。” “韩经略命你这般模样办军需粮草?你如何敢如此与某说?”狄都监把酒囊递给蒋秦,自顾自竖起手刀撑着手腕“若是军令你确是死罪。” “若是寻常人某至死亦不会透露半字,此话却与都监说得。”蒋秦望着狄都监半面火光半面阴的脸说“某虽奉韩经略密令来此,然此算不得甚隐秘大事。” “如何与某说得,与他人便说不得?”狄都监对蒋秦这番话甚是疑惑“莫不是有人专教你在此等我?” “是也不是……”蒋秦望着河滩上围拢宰羊的几个短刀壮汉道“朝廷恐边军做大,如这些宰羊的刀,全数割在军需数额、拨付之期上。” 说道此处蒋秦咕嘟咕嘟又是两口酒下肚“然为将御边所能倚仗者唯亲兵、贼配军而已。此两者军需全赖各路经略相公或私贩青盐、或对互市商贾课以边税、或以入中之法虚估得利养之……此朝野上下、市井商贾共知之事。” “此两年来某亦知之,然你却将韩经略密令你之事说与某听,泄露军令该当如何?”狄都监解下手刀上黑布,刀鞘之上的银丝云纹映射着灼灼篝火。 “是临别时韩经略教某道此番来陵江公干或可遇上一狄姓都监,此人或是我西军十年之倚仗,遇上后但有使唤皆如我令。”蒋秦对着西北天空的星斗一抱拳“若狄都监问得有何公干但说无妨,今我之行事他年他亦自为之。” 原来韩经略托范枢密嘱我来陵江有此一算计,我道他只教我去拜会王知县却无其他嘱托是何用意……能得东华门外唱名果有谋略,先前倒是看得他轻了。待我再细细问来看看韩经略此番差遣是否还有深意。狄都监这么想来便重新用黑布缠好手刀对河滩上正烤着羊肉的众人喊道“喂~!送两条羊腿来,某愿出二百文!” “客官稍待片刻,烤好就送来!”岸上一船东模样的汉子大声回完,转身对着身边正持刀在羊身上做切口的精短汉子吩咐道“快去切了两条羊腿到边上烤来,再送与船头客官。” “你此番却是到陵江县哪里办得军需?某白日里为何不曾听王知县有此一次说?” “王知县?”蒋秦一脸茫然“哪个王知县?某几次前来都只去一名叫听音小筑院落,不曾见得甚王知县。” 嗯?他去的不是县衙……狄都监略一思忖继续问道“你办得甚军需?” “前几月韩经略依入中法募商纳铁于秦凤路,兑得交引五千,此番某是来纳交引千五以作答谢。”蒋秦目光灼灼、吐字如铁,狄都监见他不似在扯谎便嘟囔道“糙手粗汉,烤只羊腿都办不妥帖!” “都监稍待,某去取来。”蒋秦立时躬身抱拳就要下船。 “接住!”狄都监从怀里掏出一串大钱掂了掂便丢给了蒋秦“某请你吃!” “谢过都监!”蒋秦转身下了船舱…… 原来某此番去都作的铁甲缘起于此……中枢克扣铁甲、韩经略募商纳铁、中枢签批交引、韩经略再抽千五与中枢……难怪韩经嘱我来陵江却不明说交办之事,反而教蒋秦我将来亦会如此行事……哼,我今日已身着官服,当众入得县衙,此明志不党不日将传至边军和中枢,他们之事或无奈权变、或挟私利,皆非丈夫所为。我只守好本分,且看他们如何计较…… “都监大人,趁热吃来。”伴随着江水腥味的江风和羊油肉香,蒋秦捧着一条羊小腿一条羊大腿快步跑来“那厮烤的忒慢,只得这些,这大腿与都监充饥。” “你这厮在某面前耍甚滑舌,二百文与你只得货值百五羊腿?!”狄都监接过羊腿牙扯了一块肉下来嚼着道“那五十文赏你了,西军汉子不耍口舌。” “嘿嘿,谢过都监大人!”蒋秦也坐下来啃了一口羊腿,笑道“韩经略令我来此却又不肯多与盘缠,去那听音小筑只茶钱便教我口袋空空,要再多个三五贯钱或可教那杨小娘子替我独舞一曲……” “想俏娘子了?”狄都监喝了一口酒把酒囊丢到蒋秦身上笑道“韩经略令你来办军需,你却想着看甚杨小娘子歌舞,违令杖二十!” “都监莫冤枉下官。千五交引、军需洽数皆是杨小娘子入得各雅间厢房歌舞之时自为之,某并不知晓是何人教他传话又在哪间厢房。”蒋秦满嘴的肉和酒念叨着“那杨小娘子可是真标致,我听人道各房歌舞毕后方可另出银钱独赏他歌舞。” “某看你办私事倒肯用心,若是刺探军情有此心思便好。” “都监取笑了,某出门时不小心撞上一护院教头,是他教某此道,不然某怎敢私下在内打听,此韩经略独有嘱托,入内只应交办之事,不得私相打探。” “哦?护院教头无故教你此道?”狄都监大口嚼着羊肉问道。 “出得门时脑子里只有杨小娘子模样,不想开门便迎面撞上这护院。某还道有强人,与他皆作教习迎敌之状,这才知他原是西军出身,是以愿意教我。” 这护院教头应是李大郎,难怪午时听张小郎君说院内有劫杀之事他兄弟便急急离去,原来听音小筑却是此等紧要之处……思至此处,狄都监顺口问道“某听闻听音小筑院内有劫杀大案,你可知晓?” “某亦知晓。今晨卯正刚过我便被院内吵醒,闻得隔壁钱庄有劫杀之事。”蒋秦吞下嘴里的酒肉“碍着杨小娘子歌舞在各间传话,某寅时方得出来到顺兴客栈睡下,这一吵嚷我今日困倦得紧。” “那你如何在这船上?” “还不是韩经略钧命:乔装而行、远离是非、不露西军行迹。”蒋秦咚的一声把吃剩的羊腿骨头远远丢在河里,又舔了舔满手的油,打了个哈欠道“有命案定然引来县衙盘查,还多亏客栈赵掌柜帮我支应,我便到码头寻得这船且行歇息,不想造化遇上都监,某可向韩经略复命矣。” “你这厮倒是好运气,白白赚了某五十文钱。”狄都监站起来踢了蒋秦一脚“若是困倦了就且去歇息,某连日赶路也是困倦了。” “喏!那某便去了,都监若有吩咐尽可下令。”说罢,蒋秦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便躬身抱拳而去,才走出两步,蒋秦却又回身问道“都监如何能掷得八枚铜钱字面朝上?” “哈哈,此乃熟能生巧之技。铜钱过手得起轻重,摩挲之际知其厚薄,掷出时使巧劲教其先后脱手,由此便可操得七成胜算”狄都监虚做掷钱状“还有三分只待天意。” “七分人力三分天意,果如韩经略所言,都监乃西军十年倚仗”蒋秦伏地拜了一拜“得都监解惑某将来亦能长胜,告辞。”蒋秦哼着不知名小调下舱而去。 唉……如此牵扯上下内外…改之难矣!只得早定西北方能解此困局。狄都监一脚将吃剩的羊腿骨踢到了河滩之上,望着那群正围着篝火吃肉的纤夫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转身也往舱房走去。 两岸黑色山崖静寂无声、皓月当空、繁星闪耀,只有江水腥气与肉油香味混着一干人等的调笑之声随着江风飘荡,大江清浊尽皆没于此间不见颜色。 申牒差官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十月三十一日,晴。 辰时二刻刚过,未散的晨雾便被陵江县衙后院的“咚!咚!咚!”敲门声击破。 “大清早的何人滋扰?”大门打开,一衙役打着哈欠探头问道。 “请速禀知县大人:昨日申牒辰江县差官复核钱庄命案,辰江张知县已遣县尉江韬走水路前来,估摸巳时正刻便能到得县衙。”一差役气喘吁吁扶门言道。 “知了,知了。”这衙役皱着眉“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一边走一边嘟囔“不开眼的,没钱也跑这么快……真是走霉运,今日怕是又不得闲了。” “大人,大人!”走到院内这衙役对着东厢房大喊“辰江县尉江韬走水路来了,巳时正刻就到,我等该如何支应?” “喔,我的话给赵正,教他去东城湾码头迎江县尉,先看过现场再来县衙。”王富春慵懒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去时教涎香楼准备一些别致些的中食、点心,再到一味茶肆取六桶茶膏,午时一并送来。” “喏!小人这就去了。” “官人这一大早的什么事啊?”帷帐里一娇俏的声音道“扰得人家清梦……” “无甚要紧事,凡命案须得申牒临县或州府差人来复核”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午间我在后堂款待辰江县尉,少待起来你去找张之礼就说我要一坛五年陈陵江春。” “这等小事方才何不一并交办?却教人家跑腿。” “茶膏一桶抵得酒肆五日利钱,教这帮贼子去……哼!索拿常例钱怕不是要教人白干几天。”帷帐掀开,王富春出来拿起一旁衣架上的官服自顾自穿着,随手又从衣袖处扯出一素色薄纱柳条纹的肚兜捡起丢进帷帐“教你去你就去,足足付他酒钱。通河桥市集的安稳还须倚仗张行首。” “知了知了,奴家这就去涎香楼等张行首。”一段葱白玉手从拉着帷帐一角,隐约可见手腕处鎏金银丝嵌玉镯和如玉削一般的下颌“这些差役们也需得管教一下,前几日胭脂铺张娘子还与我哭诉这些莽人巡店连胭脂都要扣去一块。” “休管闲事”王富春整理好了衣衫,又用一边绣着喜鹊梅枝的锦帕擦了擦脸便开门走了出去,关上门时又回头对着门里嚷了一句“多穿两件,张行首面前泄了春光看我今晚如何处置你。” “死鬼,且忙你的去”房门关上,一声娇笑淹没在远去的脚步声里…… 辰正三刻,通河桥涎香楼。 伴着二楼悬廊窗外各小贩的叫卖声,阁楼内倒只有米粥的清香和汤圆的甜糯,寥寥水汽间揉杂着伙计踩在楼梯上的咯吱声和勺子碰撞碗碟的叮咚声。 张之礼捻着须,斜倚着悬廊栏杆瞧着下面熙熙攘攘的市集,身边的楠木八仙圆桌上放着一壶茶、一碗粥和一碟点心,旁边还放着那本靛蓝账簿和笔墨。 虽然已过霜降然沐着深秋的晨光也甚是温暖,他穿着一件暗花罗纹织锦的浅红长衫,手指轻轻虚叩,不知是在回想哪幕大戏。 “张行首,奴家有礼了。”楼梯口飘来一缕浓梅香和两声步摇珠翠撞击叮铃。 张之礼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富春的小妾刘氏“刘小娘子少见,可曾用得早食?”张之礼微微躬身点头。 “不曾用得,依着官人吩咐特来与张行首见礼。”刘娘子声如画眉人如桃花,伴着青色绣梅丝锦裙摆他双手交于腰侧,对着张之礼半蹲施礼,披在肩上的累丝缠枝冰绡衫里微微透出那如锋削凝脂一般的锁骨。 “伙计,多要一碗蜂蜜桂花汤圆并蒙顶石花一盏!”张之礼侧身指着一旁的预三足圆凳道“刘小娘子请坐,一并用些早食。这多日不见你是愈发标致了,王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奴家谢过张行首。”刘娘子用外衫长袖拂了一下凳子,又将身后裙摆向前一捋便如杨柳拂水一般袅然坐下“多日不见行首还是声如洪钟,越发有大家气度了。” “刘小娘子过誉了。老夫已经老了……”张之礼啜了一口茶道“幸得皇上慧眼、王知县勤而肯担大事,老夫才得见通河桥酒肆如今的繁盛啊。” “行首休夸他,他常说市井繁茂官之责也……啰里啰嗦一大堆,也不见他打那些不开眼跑到张娘子那扣胭脂衙役的板子。”刘娘子抿嘴窃笑道“今日他教我亲自来找行首买一坛五年陵江春。” “此等小事何必劳刘小娘子费脚力?差人来吩咐一声,我亲自送酒去衙门。”说着张之礼就起身欲走“我家中恰好有两坛七年的,老夫这便去拿。” “行首且等一等,奴家有话说……”刘娘子赶忙起身掬礼拦在张之礼面前,头上布摇晃得叮咚乱响“官人特意嘱我,说酒行利薄,差衙役来行首少不得又要多出常例钱,话已至此此奴家怎敢让行首去拿七年陵江春,到头来他少不得责罚奴家。” “噢,刘小娘子且坐……”张之礼虚扶着刘娘子的手肘“王大人是个好官啊,若不是他主政陵江,我酒肆陵江春又怎能将名声传到潭州府去。近了说辰江县那几百坛的生意还多亏了王大人做了中人,按规矩这中人牙钱亦是要给大人的,何况两坛酒。” “嘻~我家官人就喜听到如行首一般的市井褒赞,他才不屑些许牙钱。”刘娘子那桃花眼、柳叶眉笑的拢到了一处,又从腰间摸出一黑色锦袋放在张之礼面前“喏,依得官人交办,这是五年陵江春酒钱八百文,记得午时前让伙计送到县衙后院。” “呀,刘小娘子这玉镯倒是别致,鎏金银丝……”张之礼看着刘娘子的手腕道“就是这上面的雕工差了些,这喜鹊翅羽不甚细腻。” “行首好眼力,奴家也是觉着这不像是京师名家铭刻。”刘娘子把手举到眼前,右手拨弄着玉镯“想是官人囊中羞涩,故意教我说是从京师那甚名家高价购得。” 哼,好个王富春,竟拿三流货色来哄我,还好我与他并无名分……刘娘子心里想着:若不是大姐要在潭州带侄儿读书,又央我来此帮忙照应,怎会让他占了我这等便宜……若是我还在京城,少不得嫁给哪家高门衙内…… “京师名家?刘一张?”张之礼一拍手,神情讶然“老夫去年到京师贩酒,恰遇到他买了十坛,是以有些交情……如此,老夫年前便再去一趟,再用十坛三年陈陵江春找他亲自给刘小娘子打造一副上好的镯子。” “这……张行首太破费了吧。”刘娘子闻言放下手来却是又一掬礼“教官人知道奴家是家法难逃。” “区区小事王大人定然不会计较,且不说老夫还欠他中人牙钱。”张之礼拱手回礼道“若大人定要问时,小娘子只说与我结了银钱便是。” “如此奴家便谢过行首了。”刘娘子用调羹舀了舀碗里的汤圆上浮着的桂花,又倒回碗中,蜂蜜汤汁拉成了一根明亮的丝线“奴家还须劳烦行首多打造一副,到时可算价钱来。” “老夫省得”张之礼捻须微笑“夫人那边老夫也会安排妥当。” “有劳行首费心”刘娘子三指兰花捏起建窑兔毫盏啜了一口“奴家大姐人好,就是有些妒心,虽说她在潭州陪小郎君读书……与她一副好的,奴家用差一些的。” “刘一张的活计做出来的定然都是好的,小娘子放心。” “那奴家就先行告退了。”刘娘子起身掬礼后便施施然往楼下走去“行首切记午时前送到,我家官人中午要宴请辰江县尉,莫要误了公事。” “小娘子且放宽心,老夫这就去交办。”张之礼回礼后想了一下,在桌上留下了二十几枚大钱后便也下楼去了。 宴定凶嫌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巳时三刻,陵江县衙后堂。 “姐夫,奴家回来了。”后堂大门推开,刘娘子随着梅香飘然而入,静寂的房间似是被鸟雀的叽喳声打破,骤然显得明亮起来。 “喔,事办妥了?”王富春坐在厅里几案后埋头看着文书,案上累放着卷卷书册,烟台侧边还放着一叠折起来来的图形。 “妥了妥了~~”刘娘子脚步轻快,三两步并着走到了王富春身边,侧俯着身子好奇瞧着王富春正盯着的文书“姐夫为何只一人在此?且让奴家来伺候笔墨。” 王富春正定神看文书,但见缕缕青丝垂落在书页上,扫来荡去就如牛尾扫蝇一般让他顿生烦扰“去,教人在这堂里摆上桌椅,中午我要宴请江县尉。” “省得了……区区一县尉何敢劳烦知县大人宴请……”刘娘子见王富春头也未抬颇为不悦,碎碎道“这赵正也不替姐夫多分担些,此时还要姐夫审阅验状……” “你懂什么!”王富春一抬头,发现刘娘子的双峰近在眼前,就差点就要撞将上去,这一叶障目尚且不见泰山,更不消说散发着阵阵勾魂香的曼妙身子了。王富春硬生生的把后面要教训的话吞了下去,只低低挤出一句“且听我安排,晚上到房里再同你计较…少不得你好处……”一边柔声低语一边放下验状顺手摸了一把。 “冤家,才过了几个时辰,就……嗯~~~ 。”刘娘子被摸得一声娇嗔“八百文酒钱足付他张之礼了,要我说四百文便足数。你对他人这等大方,也不见对我大姐和我如此……嗯~~” “你不晓得其中利害。”王富春拉着刘娘子的手来回摩挲“我陵江县两大产业,一是茶叶一是酒。茶叶李庆利那厮自有贵人相助,酒行却靠张之礼。张之礼没有贵人,我只消在身后助他一助,哪个市井小民、坊间商贾不夸一句王知县勤勉为官、助商富民。但得市井繁茂, 名利双收易如反掌,何必计较这区区四百文。” “好好好,都听你的。”刘娘子抽出手来“你不是说明年端午节要办龙舟大会?倒时各县都有人来,姐夫何不让张之礼替县里办下这五日长宴,助他陵江春多销千八百坛。” “嗯?上月才找他定下年底商贾济民宴的百坛陵江春,你却又来替他说合生意?”王富春重新拿起案上的验状看起来“莫不是他又与你什么好处?” “他能与我什么好处?我的好处还不都是姐夫你给的……”刘娘子用胸部微微贴着王富春的脸颊擦来擦去“再说,不用陵江春难不成还去刘太后家樊楼买不成?到时候满城百姓怕是要骂你这个父母官不恤本县庶民只利他京城显贵。” “好,我答应你,速去安排桌椅摆宴。”王富春被刘娘子这一手弄的既心痒又烦扰,只得答应了他并打发他离去。 “嘻,还是姐夫懂得心疼百姓。”刘娘子伸出染着凤仙色指甲的手指在王富春肩上轻点了一下便满意的快步开门离去。 巳正二刻,陵江县衙后堂。 “大人,江县尉到了。”赵正在后堂门外躬身抱拳大声禀报。 “喔,如此之快……快请进。”后堂大门尽皆敞开,王富春的人和他的声音前后出现在门口。 “叨扰王知县了。”赵正侧着身用手引着一穿着乌皮靴、着青色长袍、高五尺有余的中年汉子进,这便是辰江县尉江韬。 刚跨过后半尺门槛,江韬便对着门内傲立堆笑的王富春深深揖礼“差官复核乃下官份内事,何敢叨扰大人后堂设宴。” “且进来坐下说。”王富春赶紧上前扶起江韬,拉着他的手往堂内海棠缠足八仙桌走去“民之事即国事,江县尉此来亦是为我陵江县捉凶除害,我这一方父母官理应替陵江百姓感谢县尉。”说罢给了江韬身后赵正一个眼神。 赵正会意,立刻上前半步接过江韬手中缠着麻布的铁刀“我家大人说的是,江县尉且看这墙上的和匾额和对子,此乃王大人来陵江县时亲手写下,时常以此来教我等。” 江韬抬头一看,堂前悬挂“恤民如水”牌匾,两侧是“天下财皆国财,毋私取私用。民之事即国事,当夙兴夜寐。”对子,下方旳几案上堆着卷卷文书,案边还悬吊着此次钱庄凶案的《正背人形图》。 “果如邸报所言,王大人真乃天下县官之楷模啊。”江韬不禁赞叹“两年让陵江县赋税得增数倍,户数亦多万余,无贼匪流民,那陵江春酒更是入贡京师。今日下官亲见王大人实是三生有幸。” “江县尉过誉了,过誉了。”王富春笑吟吟的虚扶江韬入座,自己坐在上首,举起白瓷盏道“此皆赖朝廷照拂、百姓勤恳、胥吏用力,我不过是借势幸得一虚名尔。来,县尉有公务,我以茶代酒且敬你一杯。” “折煞下官了。”江韬连忙站起来双手举杯,躬身将茶盏虚碰,然后便仰脖一饮而尽“好茶,茶香浓郁,入喉温润,齿间留香。” “此乃我陵江县特有陵江毛尖,每年开春都有不少显宦巨贾托人求购。”赵正给江韬斟满茶汤接话道“听得行首李掌柜道这两年上好的茶膏都要入大内……” “休与江县尉调笑”王富春三指捏着白瓷盏抿了一口茶汤“陵江毛尖虽比不得蒙顶石花、顾渚紫笋的口味和名气,然在荆湖两路乃至西北边军亦算得上值钱货。” “我家大人此话不虚,官庄乡榷山场每年茶引交割八千余斤亦不足够。”赵正端起茶盏一手虚指西北“就说西军一路,陵江毛尖和陵江春酒百十行商坐贾供奉不赢。” “噢,下官道陵江县在王大人治下两年便抵得我辰江县十年,原是上有能臣下有珍货啊。”江韬端起茶盏又轻啜一口“陵江春去岁丰庆宴上饮过,解渴生力,纯柔不辣,是好酒啊。” “啪~啪~啪”赵正拍了拍手,大门打开,一名差役担着六桶茶膏躬身道“禀明府,依得明府嘱咐,这六桶陵江毛尖午时便装船送到辰江。” “知了,下去吧,”赵正一挥手,差役关上了大门“江县尉,这是我家大人特意给张知县和你备下的六桶茶膏……这凶案复核文书还有劳费心。” “王大人、赵县尉,这礼重了,重了……”江韬那双不大的眼睛已经眯得一条缝都不见了“下官素知王大人曾任评事三年,赵县尉嫉恶如仇,这现场勘验、验状格目、正背人形图尽皆完备妥帖,证人证言与现场情状、时辰记载一一印证毫无瑕疵。此复核文书易作,当不得如此厚礼。” “实不相瞒,这案子毫无线索甚是棘手,是以才不与江县尉饮这五年陵江春”王富春用手轻轻拍着桌上一黑釉缀百星的酒坛道“本官是想用这酒换江县尉一心啊。” “这一心是何物?”江韬盯着那坛酒双手对王富春抱拳言道“但有使唤下官定竭所能助大人勘破此案。” 赵正也是一脸疑惑,附和道“大人这话教属下亦听不甚懂,何谓一心?” “一心乃公心!”王富春双眼一睁,放下杯盏正色道“本官虽任过大理市评事然不擅疑难凶案,万望江县尉和赵县尉本着公心细细勘验现场复核验状,切勿因顾本官脸面而疏漏疑点,最后便宜了凶犯, 本官却不得安寝矣。民之事即国事, 当夙兴夜寐啊。” 王富春话字字如千斤重锤,砸得堂内静寂无声,然江韬内心却犹如波涛,验状、现场、格目、证词等如海浪一般在他脑中汹涌起来。 赵正则默不作声,脸色阴阳不定,自顾自夹着眼前的扣肉吃着,只有细细咀嚼之声回荡在杯盘碗碟之间。 “王大人一心为公、实意为民, 那恕下官失礼了”片刻无声之后江韬起身对王富春和赵正一揖礼“现场勘验无差,然证人证词与这时辰或有瑕疵……” “江县尉但说无妨。”王富春抬手示意江韬继续往下讲“赵县尉亦是公正忌恶之人,若验状有疏漏现时说来于我和赵县尉亦免去提刑司问诘之患。” “啪!”赵正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对着江韬深深揖礼“或有疏漏还请江兄不吝赐教。我家大人说得是,此时有错尚可纠,来日堂审不饶人。” “好,那下官斗胆。”江韬放下手中茶盏,用手指蘸上茶汤在桌上写下“李”字道“此人有凶案一刻时间无人证,可疑。” “噢,江县尉的意思是……”王富春做恍然大悟状“赵县尉,速去案上取验状来。” “喏!”赵正一个箭步走到案前拿过来验状,此时江韬已然王富春面前将桌上碗碟尽数移开,验状摊开, 赵正翻到李大个证词一页,上记“卯时三刻如厕,未闻院内动静。卯时正刻未到入钱庄,见得……” 江韬指着卯时三刻字样道“这不到一刻间,李大个无人证,或是他……” “哎呀,是在下疏忽了,一直想着外来贼人行凶,未曾疑身边人作案”赵正拍脑门,急急拿起验状翻看,一边看一边补充道“失钱两贯四百亦是他之证词,若他扯谎并不曾失得钱财,岂不正合我等搜索赃物未果之事?!” “喔,办案可得仔细。”王富春拍了拍赵正拿着验状颤抖的手“若是他欺瞒银钱之数,那凶器又做何解?” “大人,下官斗胆,李大个嫌疑颇大,可先拿人细细盘问,且看他用如何话语,只要寻得他言语间隙则凶器所在定能水落石出。”赵正紧紧捏着验状,胀红着脸对王富春躬身抱拳请令。 “江县尉,你以为赵县尉此一计较如何?”王富春看着在一旁默然的江韬问道“本官唯恐错冤了好人,这李大个可是王账房抚养长大,本官和赵县尉皆不敢将其做凶嫌想。” “下官以为赵县尉所言有理,似此悬案切不可因私情错放一丝疑点。”江韬也起身对着王富春做抱拳请命状“赵县尉侦缉勘验手段下官了然,去年辰江县妯娌下毒案还多亏赵县尉,是他复勘仔细,后寻得凶犯指甲内砒霜粉末才得以勘破……” 江韬又对赵正一抱拳,侧身对着王富春斩钉截铁道“下官会在报提刑司复勘文书上载明此为重大疑点,还请王大人依赵县尉所言尽速锁拿李大个行讯问之事。” “唉,李大个本官也是认得的,没想到他竟深陷此案……”王富春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理了一下官服,戴上几案上的官帽,坐在几案后的圈椅上朗声命令道“赵县尉,本官命你即刻捉拿嫌犯李大个,讯问凶器所在后便行堂审。” “喏!”赵正对王富春正声揖礼,又回身对江韬一抱拳“江县尉,在下公务在身少陪了。”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去。 “在下祝赵县尉马到成功。”江韬对着赵正背影回礼,又转身对王富春揖礼告辞“时候不早了,在下也需尽快回辰江县,县里公务甚多。至于复核文书下官今晚草就后便急递提刑司。” “好,此番全赖江县尉寻得线索。”王富春抱拳回礼后又走下几案来,他双手捧着那坛五年陵江春递给江韬道“本官代全县百姓谢过江县尉。” “王大人客气了。”江韬一手托着酒坛,一手抚摸着坛身星星缀饰,深深嗅了一下坛口“陵江春,好酒!下官告辞。”说罢便拿起门边裹布的铁刀开门而去。 请君入瓮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午时正刻。 放在平日,午时前后这城西坊市商贾便会前来用中食,待得正刻时分,城湾码头上的船东、行商把船、货安排停当后也会入下南门到这里吃些茶点。 通往顺兴客栈的院巷熙攘声、院外城西街市的车马声让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就连院巷口的一味茶肆也是商客进出穿梭,伙计声声“客官里面请!”的招呼声能教人有梦回东京的恍惚感。 可今日,院外一味茶肆大门紧闭。院巷口只停了一架板车,院内倒是吵嚷不断,但传出来的既不是“包子一笼,留神烫”“快去打桶水来”“掌柜的,会账”的招呼声,飘出来的亦不是茶叶清香、 包子葱肉香,而是烧纸钱的烟熏味和衙役“谁敢动我立时锁拿!”的威吓声。 “刚子,刚子”刚从院外进来的张平安急促的小声喊着客栈门口坐着的刚子“这是作甚?又哭又闹的。” “喔,是你啊,今天可没你包子吃。”刚子用手斜撑着脑袋一脸无奈的看着钱庄后门的那群人,人群里李大个披麻戴孝,拉着一覆着白布的独轮板车,前面弓手赵二郎、赵三郎带着四个衙役持刀拦在前面。 “谁要吃你那冷包子,我是来探……瞧一下看看抓到贼凶没有。”张平安挨着刚子也坐在客栈前门台阶上“他们何时吵嚷?我看那官差要拔刀拿人呐。” “有个鸟贼凶,不过是李大个想带王账房回乡葬了,这衙役不允。”刚子打了个哈欠道“这十月小阳春的天气,那尸首停在院里,莫说客栈生意没法做,就这气味也让人吃不下饭。” “这官府缘何不允?”张平安奇道“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再者说赵县尉亦做了勘验,尸首如此摆放院中甚是不妥。” “说的是,方才赵县尉还带辰江县江县尉复勘,拉着我等依次问话。”刚子伸了伸双腿,往后一靠道“赵县尉走后王掌柜就安排李大个拉着尸首和王叔母回乡,不曾想差人不允,说是还须待州府提刑司审结。” “喔,三推定案……我想起来了,王先生有说过此话。”张平安起身登了两阶台阶,又小心翻到客栈廊下扶手上张望“王掌柜和王账房妻子怎滴不见人?” “你要作甚?”刚子头也没回“方才这一闹,那老婆婆立时就哭晕死过去,王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扶着她去找郎中了。” “何事吵闹?”院口传来县尉赵正那威严的声音“谁若擅自翻动现场证物,现在就跟我回衙门!”赵正一步一字,声音在院内回荡, 原本还在叫嚷的众人立时静了下来。张平安也把刚子从地上拉起来和他一起坐在栏杆上瞧着。 赵正入得院内,将铁刀从腰间解下拿在手中,对着围在钱庄后门的人群一个眼神,那些穿着麻布衣服、提着菜的便赶紧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县尉,李大个强要带走尸首。”赵二郎见赵正来了赶紧上前抱拳禀报。 “尸首停了两天,来人翻查两回,你们这是要教我王叔烂在院里吗?”李大个看到赵二郎如是说甚是激愤,一拳砸得板车咔擦直响。 “嗯?李大个,李大!”赵正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李大个道“是你的主意要拉走尸首?” “是!”李大个一挺胸膛,没好气回道“不去抓凶犯,只挡着死人入土,你们当的什么差。” “你急什么?莫不是你有别的心思?”赵正提高了声音“我且问你,院内柴刀你可曾用过?” “我当然急,王叔待我如父,他的尸首被你们几番折腾,又遇上这十月阳春秋老虎天气,不早些让王叔入土为安我的良心过意不去。”李大个嚷道“柴刀我自然每天都有用来。” “那柴刀何在?” “干得柴刀甚事,我丢了!”李大个不耐烦的将板车上的布绳挂在脖子上,双手拉着板车拖把便要走“莫阻我带王叔回乡。” “哼,就你这会坏凶案现场的罪就小不了!”赵正一抬手,赵三郎“咣”地抽刀出来斩断了那布绳,赵二郎身子一沉一扫扫堂腿踢在李大个膝盖后弯。 “咚!”李大个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从赵三郎背后冲出两个衙役将李大个双臂往后一扭, 赵三郎一把将他的头死死摁在地上。 “你们…噗噗……你们要作甚…哦~噗噗……”李大个一边吐着嘴里的混着泥土的稻草一边挣扎着喊。 “破坏凶案现场与发塚罪同!”赵正一挥手“带走!” 赵二郎上前用一副小手指粗的镔铁链子将李大个双手一锁,丝毫不顾大声嚎着“为何捉我, 莫阻了下葬时日……”的李大个,一群人便半抬半拖的将他拉出了院子。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 “发塚罪?这不是盗墓的罪过?” “此不同,非盗墓,应是赵县尉唬他,不过杖责怕是逃脱不得。” “适才李大个说柴刀他丢了?这是何意?” “这个我省得,柴刀怕是凶器,是以赵县尉问他。” “凶器?缘何李大个说用过又丢了?” “怕不是彼有嫌疑。” “应不止此吧,他与王账房自钱庄开张都是同入同出同吃同住,我看王账房对他颇有照顾。” “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事谁说得准。” 众人议论入得赵正耳中,他心下盘算:这厮枉生了百斤横肉,脑子里却都是囫囵直肠。如今他竟当众承认柴刀是他所丢,难怪王知县要从他身上计较。幸而我只以发塚之罪捉他,若是他年翻过案来亦不与我为罪。 心下计议已定,赵正抬步走到客栈廊下对着柜台里的赵牧春一拱手“赵掌柜,州府差员估摸还要两天才到,少不得耽误你几天生意。” “哪里哪里,我陵江县一向太平,不想今日竟出此等凶案,那定是缉凶除恶为大。”赵牧春赶紧走出柜台,又顺手提了一个稻草捆扎、冒着包子荤香的荷叶包来到赵正面前,拱手施礼道“还望赵县尉尽快侦破此案,还市井安宁。”说了就把荷叶包递了过去“刚出笼的包子,给县尉大人充充饥。” “喔,本县尉是来办案却不是来吃白食的,喏,这是包子钱。”赵正接过包子,从腰间摸了两枚大钱给了赵牧春,回过身来对着刚子一众店里伙计道“这几日你等且在此处候着,估摸着王大人升堂问话还要唤你等去县衙。” “省得的,省得的”赵牧春赶紧弯着腰挡在刚子等人面前“但能助凶案勘破,我客栈上下随传随到。” “这就好。”赵正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随手将荷叶包丢向了还在板车边的两名衙役“吃吧,吃完了将尸首抬到屋里去,放在这外面莫扰了赵掌柜生意。” “多谢县尉大人!” “散了散了!”赵正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着院内瞧热闹的众人喊“你等不去经营生计在此能赚得几厘?若是扰了现场且捉了吃板子。 ” 凶器是柴刀……张平安心下盘算:若凶器是柴刀方才李大个又说是他丢了…他岂不是自认凶手?不对!这赵县尉因何独问李大个柴刀之事,莫非他已然笃定李大个为凶犯?杀人劫财,要有时间、要有证物……。 院中众人已然散去,两名衙役踩着地上的荷叶正费力的抬着板车的板子往屋里走。张平安心念碎碎地晃到了马厩旁七尺见方草垛,用竹棍在草垛里戳来翻去。 “张平安,你在那边作甚?”刚子喊道。 “无事……”张平安用手扒了扒草垛,身子又用力往里挤了挤,草垛虚松,半个身子一下就没了进去“我看此间倒是躲得两三人……” “这时你还想着玩耍?”刚子站起身来拍了怕屁股上的灰“这十月阳春,午时前后秋老虎的天气,午时躲进去不出一刻便满身是汗,要躲也是早晚寒凉时,我家御寒也全赖这晒干的稻草。” “嗯,草中却是热煞人。”张平安出来又从侧面拿着竹棍东戳西戳,可是一无所获。 “你自玩耍吧,我且进去了,不然掌柜看我偷懒少不得罚我工钱。”刚子嘟囔着“哼,真是搅扰生意,这月一成花红怕是没几文了。” “一成花红?”张平安倒是耳聪目明,三两步跑到刚子身边拉住他“你每月竟赚得如此之多?” “放开,放开!拉拉扯扯耽误我干活。”刚子见张平安听到钱字就如此急切,不由得假模假样装起正经“东家有规矩,每月拿出一成花红均分给众人,不然你以为我为甚不去读书。读书是将来好赚钱,我现在已经赚得钱,倒是你,莫偷跑出来玩耍误了学业。” “嘁,假模假式,看你这屁股上的洞就知你扯谎。” “谁扯谎?!”刚子急了,红着脸低声道“瞧这客栈上下,要不是他们恼这尸臭影响生意,撺掇着李大个和王老婆婆拉尸首回乡,他们怎会一个晕死找郎中, 一个被捉去县衙打板子。” 说道此处, 刚子又把张平安拉到悬廊一边,手藏在怀里指着客栈里“还有掌柜,昨夜算账抱怨一天不进几文钱。看他今天,包子都准妥当了,专等移走了尸首打发那些衙役回去,不曾想被赵县尉搅了。” “喔,看来真有一成红利”张平安嘴上应着,心下却想:原来是客栈撺掇的,难怪李大个如此急切又口不择言……估摸这一两日便会升堂审案,倒是我去听来再做计较。心念至此,他便对刚子说道“你去赚你的花红,我去填我的肚皮。改日堂审问话,我且在堂下看你如何在供词上画押。” 说罢,张平安跳下廊去,一竹棍虚里斜调,把刚戳草垛时缠在棍上青黑布条甩飞在半空。 噫,这青色布条和狄都监青色绫衫道颇为相似……他念及狄都监,又撤步直刺,布条便向井口飘去搭在水桶之上。哈哈,看这一招比得过昨日狄都监卸力接瓶否。他对这一招颇为满意,哼着小曲晃晃悠悠便走出院去。 利害定案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未时初刻,陵江县衙大堂。 “大人,李大个已带……”赵正推门而入,却见公堂空无一人,他心下思忖:王大人教我捉李大个来应是要当堂问话,为何不见有人?莫不是出了变故? 计议不定,他回身嘱咐赵二郎三郎道“且找个僻静的地方将他锁起来,省得他乱喊乱叫搅了衙门清静。” “唔~唔~!”李大个挣扎着拼命摇头,想吐掉塞在嘴里的布。赵二郎三郎可不管他许多,直接从将他从躺下回廊拖拉了出去。 赵正快步穿过前堂,到得后堂近前便放慢了脚步。眼见后堂大门关着,他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屋里似有人在…… 赵正整了整衣襟正待禀报,王富春的声音便从里间穿了出来“进来吧,这么多年了,你的嗓音还是这般的大。” “喏!”赵正定了定心神,轻轻长舒一口气便推门走了进去。等他反身关门时才发现酒宴还未撤,只是杯盘碗碟和桌上的角子点心都换了新的,中间盘子里鱼皮泛光、滴滴油珠正顺着外皮滑落。 “坐吧”王富春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方才江韬在此,是以有话我不便与你明言。此时并无外人,且吃喝些,本官同你细细说来。” “喏!”赵正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稻草灰尘,将铁刀靠放在门边的柱子,走到桌前先向王富春揖礼后方跨坐在圆凳上。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这酒…不是五年陈?!这是……” “七年陈,一共两坛。”王富春夹起一小根青菜放嘴里嚼着“江韬拿去一坛,还有一坛只倒了这一杯出来,剩下的与你拿回去喝。” “属下有何功劳,可不敢当此厚赏。”赵正急急站起来给王富春躬身行礼,心下却是惊疑:这是要我做甚大的勾当? “坐下说,你我二人自到陵江县时办得那几件大案后,已然过去差不多两年了吧?”王富春连连摆手示意赵正坐下。 这是在提醒我田员外那几个庄主富户的案子……赵正扶着桌沿慢慢虚坐下来“已有两年一个月,大人为何提起那时候?” 王富春并未接赵正的话,只是啜了一口茶汤“田员外那个案子,逼押农户有其实、勾结匪盗焚毁稻田却缺其据……” “大人说的是。”赵正手肘放在桌上,也不顾擦的桌上的汤油满衣袖都是“田员外勾结匪盗焚田,以此逼押农户田契,诡名于当地泥公庙。若不是大人识破其诡计又怎……” “又怎还得百姓田地,暂借脏银换得陵江县市井繁茂、百姓安居乐业。”王富春接话道“可惜,当时本官缺少外放历练,事情也做得操切,勾结匪盗焚田的证据却是找不到。” “事已过去,况他等却是干了此等事,大人何必久久挂怀。”赵正稍稍坐实了一些“属下以为,但得能于朝廷、于百姓都有益处,些许办案瑕疵不足为虑。” “是也,不过总是心下不安”王富春望着赵正道“陵江百姓亦要多谢你。亏得你在田土里埋下烧过的田家记号火镰,不然我亦难为,陵江市井焉有今日繁茂。” “大人,这……”赵正刚在凳子上坐实些,却听到王富春把他当年伪造田员外焚田证据之事抖出来,吓得腰腿一软,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 两年前,他趁着夜黑又是二郎三郎把守被焚毁田地之际,偷偷将从田员外家里搜出来带有“田”字并稻穗私家印记的火镰埋在田里一角。 等第二天白天他召集被田员外逼押农户搜索田间时由农户发觉,是以挟民愤定了田员外得罪……那时他恍然有当年被吴有才逼押之感,于是才挟私愤又怀着报答王富春的心思先做了此事,事后才告知王富春。今日王富春旧事重提莫不是让他照此故事用于李大个?! 想到此处赵正摸了摸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又垂下手来放在腿上摩挲着,满手心的汗擦的衣摆都湿了。 “莫惊,只是今日办案思绪繁杂,方才我一人在此想到前前案,别无他意”王富春起身给赵正面前的白瓷青丝镶边的酒杯满上,房间里顿时散发着浓郁的陵江春香气。 “大人,李大个以带到,我已教二郎将他单独拘押。”赵正没敢再去碰酒杯,只是低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望着王富春问“是不是让属下先行逼问?若他从实招认杀人行凶还则罢了,不然教他试遍这刑房十八班手段。” 说罢,赵正定定的望着王富春,他希望王富春能给他一个是或否的回复。 王富春则拿起身边的镂空铜包头茶筅,不慌不忙的拂着青瓷茶缸里的茶汤,屋里只有“哗啦”的击拂之声。 赵正鬓角的汗珠已然开始涔涔滑落,但他却大气不敢出,只是端起酒杯轻抿,此时却再品不出刚进来时的那一口的醇香滋味了。 “李大个蠢直,上得刑却又如何?”王富春放下茶筅,给自己的茶盏倒满“反倒是你,可知此间利害?” 此间利害?赵正擦了擦手,又用那沾满了油汤的袖子查了一下鬓角的汗,面色一下显得红润了不少。“属下不知,还请大人教我。” “若你为李大个人证,提刑司那里你如何交代?”王富春啜了一口茶汤,不缓不急说道“难道要说你一个县尉,并兄弟两弓手兼着听音小筑这风月场护院?” “这……”赵正语塞,他受王富春和赵员外照拂, 好不容易从被吴有才逼押的破落到如今人前显赫的县尉。若因此失去官身,连累王富春和赵员外听音小筑产业不说,就是那李庆利等人必趁机报复。若李庆利、张之礼等举告他勒索钱财两年达数十贯之巨,搞不好是流放亦或是杀头的罪过。 “若你出头,莫说你兄弟三人小命,赵员外听音小筑产业怕也是不保。”,咚!~王富春站起身用茶筅重重敲了一下青瓷茶缸,随即又是一声冷笑“哼,搞不好提刑司还要将前两年前田员外案翻过来细查,倒是且看你如何了账。” 赵正此刻终于明白此事不光干系他兄弟性命,亦会牵扯到于他有恩的王富春和赵员外,“噗通”,赵正跪了下来,抱拳伏地,小声又急切道“还请大人救我一命,但有使唤,我兄弟敢不效死命。”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作甚。”王富春赶忙走上前去扶起赵正“昨日公堂之上,二郎三郎俱在,我不说破利害是恐他二人惊惧惹出祸来。” 王富春拉着赵正,将他按坐回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今日在后堂,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虽名为知县、县尉,实则俱是一体。我亦不愿因此小案惹得提刑司查到钱庄,毁我陵江繁茂根基。” “在下代二郎三郎谢大人再造之恩。”赵正端起酒杯对王富春行敬酒之礼,随后仰头一饮而尽。“咚!”赵正放下酒杯,起身对王富春深深揖礼道“此案应当如何了解,还请大人示下!” “好!先吃一点。”王富春满意的点了点头,回到桌前坐下,用茶筅叮~叮~叮的拂了拂茶盏,又夹起一块鱼肉放在赵正碗里,自己又夹起一小块鱼腹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赵正夹起鱼肉略咬了一口便放下筷子,只是微微低头抬着眼瞧着王富春,等王富春的安排。 “少时教二郎三郎带李大个来此,我说利害与他。”王富春咽下口中鱼腹肉,抿了抿嘴,嘴唇上泛着油光“你去告诉王长贵,让他酉时去后院,我请他喝酒。” “喏!”赵正连忙站起来“那属下这就去了?!” “去吧。”王富春啜了一口茶汤“你是办案县尉,行事稳便些,不必作此瞻前顾后状教人发觉,万事有我在。” “喏!属下谢过大人”赵正这才发觉自己衣摆上被汗浸得湿了一片,袖口又尽是油汤,想必自己脸上又是汗又是油甚是怪异,于是补了一句“属下换过衣衫、梳洗一下便去。” 后堂门被轻轻合上,门外的阳光划过地面的青砖,只映出门内端坐的王富春。 舌若利刃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未正末刻,陵江县衙女牢。 “大人,你怎地来此?”立在门口的赵三郎眼尖,一眼瞧见提着小黑坛子的王富春从廊下玄关踱步过来。 “禀大人,我二人正待押嫌犯去后堂。”赵二郎上前躬身施礼道“这厮力大,又好吵嚷,我等……” “不必如此。惩恶扬善如治病救人,应先以理服人,何苦上来就做莽夫之斗。”王富春笑吟吟道“若是比力气便能教化百姓,那还要读书科考作甚。” “大人教训得是,小人愚鲁。”赵二郎和三郎对视一眼跪下答话“此地污秽,少待我等将李大个带去……” “将他关在此处是谁的安排?”王富春打断了赵二郎的话,抬手示意二人起来。 “县尉吩咐,这李大个恐于凶案有牵连,须得单独关押。”赵二郎上前半步答道“恰好女牢无人,周围清静,是以关押在此。” “县尉亦遣散了周遭众人,此间只得二哥与小人在此看守。”赵三郎接话道。 “甚好!”王富春点点头“开门,待本官进去问话。” “喏!”赵三郎打开铁锁持刀侍立一旁,赵二郎叉手持刀跟在王富春身后做护卫状。 “你这是作甚?”王富春正待抬脚进门却看到赵二郎跟在身后。 “这厮莽撞,小人恐他暴起伤人。” “你二人且守好大门,若无我的命令不准放他人进来!”王富春挥了挥手示意赵二郎退后,旋即关上大门。 牢内无窗无光,只得一盏豆大的油灯挂在一人多高的墙角。 小臂粗的木笼内, 李大个被锁坐在一堆稻草之上,嘴里塞着一团黑黑的物事。看到王富春进来一边“唔唔唔”直喊一边挣扎,手脚的铁链哗啦响个不停。 “休要吵闹!本官亲来与你说话。”王富春从墙边拉了一条吱嘎作响的长条木凳放在李大个面前,又伸手去下了塞在他嘴里的黑布团。 “王大人,赵县尉他们为何要捉我?”李大个稍稍平静了一下便急急道“王叔尸首已放两日,秋老虎甚毒,若不回乡下葬……” “休得吵嚷,本官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王富春打开黑坛子的封口红布,递给李大个“喝点酒水,莫吵闹。” “喔~小民谢过知县大人。”,咕嘟~咕嘟~咕嘟~李大个一口气将一坛水酒喝了个干净,这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问道“王大人,县尉为何要捉我阻王叔下葬?” “我且先问你,听人言你与王账房自到钱庄,同出同入?” “那自然,我老母眼瞎、老父痴傻,王叔心肠好,自我小便对我家多有钱米照拂。到得开了钱庄,又多分花红于我取了堂客盖了新房,他老了,我自是将他当老父一般侍奉。但有生意活计,我定是要多出力气。” “噢,既是如此,他可曾与人结怨?”王富春翘起二郎腿,将官服衣摆覆于膝盖之上。 “如此好人怎会与人结怨?”李大个一脸不解“我也不曾听王叔说过有得仇家。” “既无仇家那杀人就是图财了。”王富春低着头轻轻掸了掸衣袍上沾着的稻草屑“王账房身上带得许多金银?” “我不曾有见到王叔带着金银细软。”李大个抓了抓头,补充到“只每月初五,王掌柜托王叔分花红时王叔可多得两贯。” “嗯…你再想仔细些,一没有仇家、二不是分花红时日,王账房怎地会被杀害?”王富春抬起头、捻着胡须缓缓说道“莫不是王账房做了什么事亦或是拿了谁人什么把柄?” “这……”李大个原本直着的身子软了下来,他往后靠向冰冷的石壁,似是在回想什么。 “白日里你和王账房在钱庄忙些甚事?”王富春从李大个面前拿过那空酒坛重新盖上了红布。 “白日里无甚特别事,早起,洒扫、迎客、看护钱库……”李大个歪着头一五一十竹篮倒豆一般将所有细碎全数讲来。 “喔,那晚上又如何?” “晚上王叔一般在钱庄做些账目,我只在旁伺候。” “这样说来你帮着做了一些账目?”王富春神色微变,但依旧是不急不缓的问。 “我不识字,也不懂得算计”李大个连连摆手“王叔做账都是让我在楼下看守,他自在楼上,账册我都不曾瞧得是甚模样。” “那就奇了……”王富春似是沉吟思索,突然语气一正,直直问道“晚上你们还曾做些甚?” “王叔教我在……”李大个话刚出口便吞了回去“不曾作甚,王叔在楼上做账,我在楼下守候。” “王长贵白天晚上都在何处?”王富春话锋一转,问起了王长贵。 “王掌柜白日来得迟些,开的钱库的门便走了,有时王叔拉着他到楼上核对账目,他也不甚情愿。”李大个见王富春问起了王长贵,便又开始直直吐露起来“早先三、四个月晚上他都在隔壁顺兴客栈和赵掌柜喝酒,待得王叔算完账下来便各自散了,也不曾做得什么……” 说罢,李大个看王富春正望着他,跳动的灯火下脸上阴晴不定,也不见什么颜色,只觉犹如被老虎盯上,如芒在背。便又补了一句“前两月开始,王掌柜晚上便没去喝酒了,白日就在钱庄喝茶,酉初时刻钱庄关了门便同我们一并散了回家……只是每月十五、三十两日都是教我等先回他来锁门,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你是说前两个月王账房晚上酉时便回了?”李大哥没想到王富春并没有追问王长贵去向,反而直接捡了王账房行事时辰。 “啊~嗯~”李大个一顿,只得应了两声。 “王账房与王长贵可有不和??”王富春“哒~哒~”用手指轻叩着空酒坛。 “王叔夫妻无子女,他二人照看王掌柜长大,视他如子。”李大个看着王富春的叩动的手指道“王掌柜虽行事浪荡,但对王叔亦是像老父一般尊着。” 这王知县乃王掌柜表兄,他应是知道王掌柜和王叔关系,为何反来问我二人干系?李大个虽然蠢直但并非痴傻,王富春这样来问饶是他也不禁心生疑惑。 “若是王账房暗里行不法事,牵连到王长贵,亦或是牵连他妻子并你父母妻儿,你却当如何?”王富春虽是温声温语,但面无表情,这话语似是他人说出一般。 哒~哒~哒~,王富春在空酒坛上的叩击声不大,此刻伴着他的话就如惊雷一般灌入李大个耳中“不法事……王叔一向老实,怎会行不法事?还会牵扯王掌柜并叔母与我全家?” “这却等你说与本官,何故反来问我?”王富春“当~~~~”用力一敲酒坛,不到五尺女牢里回音阵阵。 “依律,凡命案县尉初堪,申牒州府提刑司与临县,临县差员复勘。”王富春五指伸开,按住酒坛、止了酒坛嗡嗡微震“待来日提刑司差官来终审勘验,必会如本官一般问及过往,细究你等所为所见,若是王叔并你有作奸犯科或是大罪之事,只恐钱庄上下并王账房发妻和你父母妻儿皆受其累。” “大、大人,小人实不知是何大罪之事。”李大个翻身伏地,磕头道“还请大人明言。” “噢,那无甚大事。”王富春将坛口红布揉作一团丢回坛中,五指扣住坛口站起身来“是前些日子有益州行商来人,说是有江鑫钱庄印记的联保交子不能尽数兑付,本官收了那交子查来,竟在衙门里查不到底档……” “虑及此乃重罪,本官暂且压下未报提刑司,后又问了王长贵。他说是钱庄伙计疏漏便兑付了剩余银钱”王富春踱到门口作势要走“如今王账房无端被杀,怕不是王长贵诓我?或真有此事才若来杀身之祸……看来须待得提刑司差官来此终审勘验,搜了钱库、查了账册方能真相大白……只恐到时候无端牵连亲属家人,彼时本官想保亦无可奈何。” “知县大人且慢走,小人还有话说。”李大个赶忙爬起来要上前拦住王富春,不想却被铁链扯住又摔倒地上。 “咚咚咚咚咚!”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大人!里面可有变故?”是赵二郎三郎的声音,估摸是他们听到李大个铁链声和摔倒声,于是才急急锤门。 “无事,他自摔倒了。”王富春隔着门嘱咐到“你等且把好牢门,若有人问,休提我在内里,更不要说李大个之事。” “喏!”二人答应后门外便又安静下来。 王富春一手扣着酒坛,一手将官袍捋了一下便又坐在李大个面前“有话?说吧。” “两月之前,王叔晚间经常教我在二楼印一些交子……”李大个不敢抬头,声音亦极小,完全不似方才那般粗直。 “哼,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杀头连坐!”王富春“啪!”地一拍凳子“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谁人指使?王长贵?” “这小人不知,王掌柜少来钱庄,亦不愿理事,就连审理账册都是王叔逼迫。”李大个怯生生答道“小心只是依着王叔吩咐办,王叔交代,此事有违律法,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但不知竟会牵扯叔母和父母妻儿,还望大人救我一救。” “若想不牵扯家人,只有一法。”王富春捻须沉吟道“你,本官却救不得。” “大人这是话小人听不甚懂。” “王账房被杀于卯时三刻与卯正未到之时,哪时你却在哪里?” “小人洒扫之后腹痛难忍,便去了马厩旁的茅房。”李大个抬起头来,眼角已泛泪光“是小人出得茅厕才发觉王叔被害……” “可有人证?”王富春俯下身来“卯时三刻到卯正时刻中有一刻之差,你说你在茅厕,何人可以为证?” “那个时辰…客栈伙计亦洒扫了进去忙活计,院中无人,自是无人作证。”李大个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撑着身子的双臂开始抖了起来。 “若无人证,提刑司差官来时便会如本官方才所问细查。”王富春直起身子,拍着酒坛道“若是查到你和王账房钱庄所为…你以为接下来这差官将会如何?” “这……小、小人不知……” “真若如此,区区命案又算甚大事”王富春举酒坛,放在眼前左右端详“王账房因私印交子结仇被杀,你判斩刑,王账房你在乡下以脏银所购田产、院房抄没入官,王账房老妻和你妻儿连坐流放……” “啪!”王富春手一松,酒坛应声而碎。 李大个浑身抖如筛糠,裤子亦湿了一大片。 “大人,大人,可有变故?”吱嘎,牢门被推撞开来,门外强光刺眼,赵二郎和三郎举着明晃晃的刀闯将进来。 “出去!”王富春坐在那里巍然不动,头也没有回“方才本官说了,若无命令不得入内。” “小人知罪!”赵二郎和三郎忙不迭的把刀又收了回去,躬身抱拳便往后退着关门。 “本官在此与李大个叙说旧事,你等且在外依赵正吩咐看守,休叫旁人近前。” “喏!” 大门合上,地上那一滩尿水也不再闪亮,只映出了墙上油灯的点点萤火。 “若想不牵扯他人,此案只能尽速了解”王富春用脚踢动地上破碎的酒坛瓷片发出“哗啦”“哗啦”声“你既无人证,又有干系,来日本官升堂须将你严加审问。若果是你犯下凶案本官将依律报提刑司终审核验……你可知晓?” “小、小、小人………”李大个此刻浑身颤抖,满头汗水映着灯火,不光裤子湿透连带衣衫亦是湿的变了黑色“那王叔婶和我父母妻儿……” “提刑司差官前来终审核验,若是寻得人有嫌疑,并得凶器物证,对得凶犯口供,此案便结了。”王富春柔声道“依律:杀人者偿命,不累及家人。” “是…是!”李大个瘫坐在地上,只得他出气得声音。 “目下凶器、脏银难寻,院内柴刀亦不知所踪。”王富春两指捻须“想来是赵正和江县尉勘验有疏漏,茅房内的粪缸还未捞寻。” “是小人将柴刀丢弃到了粪缸里。”李大个有气无力的说道“还有两贯并四百文皆在茅厕之中。” “噢,你因何要劫走这些钱财?听人道你并不好赌,莫不是好女色?” “是,小人是喜好女色。”李大个双眼空空的望着那盏闪动欲灭的油灯“小人两年来独在钱庄,妻儿尽在乡下,寂寞难耐,是以需要银钱找烟花女子取乐。” “喔,本官听得王长贵言道两个月前不见了五片金叶,莫不是你偷拿去送与哪个相好的女人?”王富春急急逼问。 “是我拿去。那日王掌柜和赵掌柜在钱库饮茶谈事,我去锁门时发觉装金银的红漆木柜未锁,加之王掌柜平日也不喜审理账目,是以藏在裤裆中偷带出去。” “那金叶何在?” “送了一位花魁小娘子。” “何处花魁?官办行院皆有凭记,本官一查便知。”王富春眼神炯炯。 “应是私妓。” “私妓?你方才不是说和王叔同出同入?如何寻得间隙去外寻私妓?莫不是就在钱庄前后?” “喔…钱庄前后,是在钱庄近前,是那听音小筑。晚间王叔楼上算账,我便进去寻妓取乐。王叔算账须得两个时辰。事毕我回到钱庄他亦不能发觉。” “那是你杀了王账房,拿走了银钱?你是如何行凶?” “那日我洒扫完后,想起前日柜上银钱还有两贯四百,便想偷拿走。不曾想被王叔发觉,斥责我说要告诉掌柜赶我回乡。我恐失了活计养不活家中父母妻儿,于是到院中拿了柴刀趁他不备砍杀了他。后又拿走了钱财并柴刀一起藏于茅厕的粪缸之中。想着待来日我抬粪水到乡下倒在田里时再行处置。” “呼~~~~”王富春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可记得听音小筑那花魁小娘子姓甚名谁?是不是姓杨?” “杨?……是姓杨。” “好!既如此,凶案可了,不会再牵扯无辜之人。”王富春甚是满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衣摆“赵正依着你有嫌疑才捉你来此,不曾想果被他料中。” “赵县尉?是他说小人擅自拉王叔尸首去安葬同发塚罪,这才捉小人来。”李大个不解道“他还问柴刀何在,小人告诉他已被小人丢弃。” 好个赵正,竟行两面之事,若是将来事发他倒可撇清…王富春心下很恨,转念一想:这李大个当众承认柴刀是他丢弃,倒是省去堂审许多麻烦。 “哦,你既已当众承认丢弃柴刀,那此事定可办得妥帖。”王富春敲了敲牢门,回身说道“柴刀形状你可说与赵县尉,他来寻找。” 大门打开,王富春背着手、挺着肚子抬头而出。 大门关上时一阵风来,牢笼内的油灯迎风而熄,或是油尽灯枯,李大个瞳孔中的光也随之熄灭了。 小院暗流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王富春出来到后堂时已然酉时初刻,县尉赵正与王长贵正在堂内侯他。 “王夫人无恙否?”王富春一进门便问道。 “无甚大碍,郎中说他是伤心过度加上急火攻心,是以晕过去了”王长贵垂首躬身道“现人已醒了, 我教人陪他在客栈歇息。” “好。李大个已然认罪,待得来日堂审后,你且让王夫人先回乡下,等后两日州府来人终审复核后便由你亲扶王叔灵柩回乡下葬。” 王富春也不顾王长贵几欲开口,转过脸来对同样一脸讶色的赵正嘱咐道“你去教二郎三郎打听一下柴刀形状,将其对着验状做些计较,稍晚些你再找王掌柜,下去吧!” “喏!”赵正实在想不明白,短短半个时辰里王富春竟然能让李大个认罪。现在教他下去打探柴刀形状、晚些又去找王长贵,却不知是何用意。 等赵正满腹狐疑的关门离去, 王长贵急急地拉住王富春的袖子问道“表兄何出此言?李大个受王叔大恩怎会……” “你急甚?”王富春一把扯过袖子,往门口踱了两步,确定门外无人这才回过身来低声道“凶案不破提刑司必来主持勘破;来人则必究王叔过往行事;查过往行事必查钱庄账册;这账册是能给人看的物事?” 王长贵沉默,他看过账册,亦知钱庄来由。莫说私印联保交子,就是挟官牒敛商贾之财办钱庄的罪都不小。 王富春见王长贵不说话,便一把拉着他坐下,将刚才在牢内如何说动李大个认罪之事讲了个七七八八,王长贵开始还替李大个辩解两句,听到王富春讲起利害便只是擦着额前汗水,摈弃凝神的点头。 “现在你速去办妥两件事”王富春交办道“一是备妥两贯两百钱交与赵正,教他晚上并柴刀一起丢入茅厕;一是去与客栈赵掌柜商议,教他尽速告知赵员外听音小筑近日不可再开门迎客。若是有提刑司问来可照我所教应对。” “这……”王长贵略一转念“表兄似对小筑颇为厌烦……” “哼,你上次说拿五片金叶见杨小娘子之事我便觉着事有蹊跷。”王富春一把扯过王富贵的衣襟“小筑明面是风月场,谁知他背地里有些什么勾当。我本指望你进去能探得一二,现下看来恐是将钱庄隐秘一并卖了去吧?!” “表兄,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此事以后再谈,速去办妥我交办的事。”王富春松开了王长贵的衣襟,又推了他一把“小筑恐是惹大祸所在,早日关了免去后患。” 说完,王富春便自顾自走到几案后,摊开桌上的公文看了起来,王长贵见表兄如此神情亦觉此间犹如八道湾暗礁险滩随时可能船破人亡。于是也赶忙起来往外走,末了回头还补了一句道“小筑逢十五、三十才迎客, 下一次迎客还须半月。”说完便快步而去。 十五…三十……,私妓行院断不会如此。这赵员外不知替晏枢密在此间有甚营生……近两年陵江水陆通达,犹以过益州而往秦凤路商旅较多。嗯…边军……今日那狄姓都监…………看来小筑或藏天大隐秘祸事,须得藉此案断其经营,免得将来祸及自身。王富春手拿政务文书,心思却在转念。 戌时正刻,潭州府。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大人,陵江县送来的茶膏。”一仆役朝门里招呼到。 “吱嘎~”略有坑洞的黑漆木门开了三尺,一着绿色交领长袍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接过仆竹筒,看了一眼封签便道“年初付他两桶茶膏钱却只得一桶,这都过了霜降才补我一桶,若不是贪他便宜定不在他家买。”说罢拿出两枚大钱递给那仆役“有劳了。” 这人便是潭州提刑司检法官周敏芝。 到得屋内,周敏芝便先是看了一下蜡封,确认完好后才小心打开,倒出了几团茶膏、几张楮纸和一张信纸。 这个李庆利,无怪他连省试都过不得,总想着施小利搏大利。周敏芝讪笑着将那几张楮纸在烛火上点了随手丢进脚边铜盆。 随即他又将那张信纸浸没在笔洗之中,待得片刻捞起上举,自己侧身细看无字一面…… ……这个李庆利,真就将我当提刑司检法官?几张茶引两桶茶膏竟想举告王富春。若不是看他是陵江茶行行首,或能帮忙做些打探,我何必用以稽查账目去转运司替他说合。 嗯?西军狄姓都监去见了王富春?王富春的钱庄账房同日被杀?凶案前日听音小筑有秦凤口音商贾出入…不似商贾行事倒像军汉?小筑护院是西军慕容义统制旧部,黄土城出来报信亲随? 狄姓都监、黄土城、慕容义统制……范枢密… 王富春、听音小筑、秦凤口音……韩经略… 王富春、江鑫钱庄……吕相、晏枢密… 狄姓都监去拜会王富春是……边军与中枢??? 兹事体大,我须立刻作书并急递勾当皇城司,听其决断再便宜行事。 周敏芝一边思忖一边从桌上匣中取出一小张杏黄纸来,蘸了明矾水用蝇头小楷疾书后,封于一小竹节内。 他又拿起蜡烛,将蜡水细细淋在竹节封口。随后便走到院内,捉出一只黑羽黄喙信鸽,绑好竹节在鸽子腿上便趁着茫茫夜色放飞了去。 若此事真如我所想,来年必得擢升。他望着朝北飞去的信鸽心下算计:王富春!若他忠时,投靠吕相晏枢密得拔擢、聚敛些钱财,皇城司尚不理会他;若不忠,任他背后有甚参天大树、能治得几县几州皆是死路一条。天幸他撞在我手上。李庆利啊,李庆利,此便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你经商、我入仕,各展其能吧! 与此同时,一只黑色的信鸽也从顺兴客栈三楼的悬廊飞出,亦是消失在北方的茫茫夜空里。 悬廊下,赵牧春亦瞧着信鸽飞去的方向背手思忖:方才王富春教王长贵来此言李大个供词一事,还强要小筑停止迎客……我虽一时做主答应,亦只是为防提刑司来查小筑生意来往和钱庄账册……昨日早间狄姓都监早间去了县衙,今日便攀扯小筑……这西军韩经略为何却照旧派人来?莫不是王富春攀上了范枢密要行新政?看来这陵江清浊两水怕是要掀起一阵风浪了。 夜黑、无风、无光,一个黑影闪过进入了马厩旁的茅厕。寂静的院内出现了及其细微的“噗通”声,片刻,人影又走了出来。 “下面是何人?”一味茶肆二楼兰阁窗户被拉开半扇,李庆利的声音传遍了小院。 “有人?”两名衙役从钱庄后门抢将出来,拔刀在手。 “作甚?不认得我?”赵正声音传来“上个茅厕都不得安稳,你等且回去守好,这两日就要堂审,我专来监看你二人耍滑弄事。” “赵县尉莫说笑了”衙役陪着笑打着哈哈“此凶案怎比去年张家的牛中毒,那时我兄弟只是守夜太过困倦,此番定打起精神守好现场。”说着赶紧退回钱庄。 “李掌柜这么晚了还在饮茶?”赵正抬头对着茶肆二楼窗户道“生意一向可好?” “原是赵县尉。”李庆利也打了个哈哈“世道艰难,又碰到这案子,这两天没开张。我只得喝点茶汤稍解烦闷。刚开窗子一条缝透透气,没想到见到县尉。” “噢。李掌柜无需如此烦恼,再过一两日,审结了案子客商便又会上门。”赵正一边往外走一边摆了摆手“今日我巡夜,且不叨扰了。” 李庆利对着赵正一拱手,目送他走出了小院,心里道:此番看王富春如何脱得干系。 夜色苍茫,江水激荡,不知明日是晴是雨,江水是清是浊…… 明镜高悬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堂审实际上还需要传唤掌柜赵牧春、讯问其他伙计等,但是这样写内容就太冗长了。 所以我干脆让王富春把大家都赶出去,反正接下来的事读者都知道就那几样。 堂审只是结果,所有的审案细节铺垫在前面章节都有了,比如赵正、李大个等。 可能有人会问杀人为什么不判杀头只是流三千里,这里我有两层考虑: 一是李大个是替死鬼,王富春是能吏而不是杀人狂,良心让他选择最轻的处罚。 二是死刑需要上报提刑司复核,所以将是否死刑交给提刑司,也符合王富春良心与现实的挣扎。 即王富春虽让李大个顶罪,但是他没判李大个死刑,如果李大个将来死了王富春就没那么大的愧疚感。 这也算是自我安慰吧,其实我们大家都有这种心态。《陵江案》明镜高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秋风骤起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申时二刻,陵江县女牢。 “李大个,晩食来了。”牢门打开,赵二郎的声音传来。 牢内无光,隐约可见李大个抱着稻草蜷缩在墙角,毫无生气似是死人一般。 “这班小人,连个灯都不点,省得这点灯油钱又进不得自己袋中。”赵二郎将一个飘着肉香的碗放在木栏杆前,又解下腰间火镰给油灯点了。 几尺见方的牢笼内瞬间有了光亮。借着光亮,可见那饭食的丝丝热气直往牢笼内飘去。但李大个已然一动不动。 “又不是立时判你斩刑,何必作死人一般。”赵二郎调笑道“大人今日判你流三千里,又遣我给你送来这肥羊肉,你死不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铁链直响。李大个听到死不了这三个字后如同被钓上岸的鱼重新入了水一般,直直向赵二郎这边爬了过来“官人,你是说小人死不了?” “哼,昨日百十斤横肉的力气今日就像死鱼一般,还尿了裤裆,连个女子都不如”赵二郎站在那里眼睛往下眯着瞧李大个。 “都说杀人偿命,官人如何说小人死不了?”李大个双手抓着木栏杆急急问道,两只眼睛映射油灯的光。 “大人判你流刑三千里,依律可以折脊杖二十配役一年。”赵二郎学赵正打着官腔“以你的体魄受了脊杖也就躺上一月,到时寻个好郎中,多出点汤药钱。配役一年后便可回乡陪你家娘子了。” “喔~喔喔~!”李大个的瞳孔骤然放大,眼中映的灯火也明亮了起来“谢、谢……”李大个谢字出口,旋即又止住了话语。原本作势要叩拜亦没有伏下身去,只是如卸了重担一般瘫坐地上。身手依然发颤,嘴里却不知在念叨什么话语。 “哼,不知你哪来的造化,吃罢。”赵正鄙夷的看了一眼正用手抓着肉饭狼吞虎咽的李大个,然后转身而去。 十一月二日,辰时,阴云流动、风从北来,潭州府提刑司。 “如此悖逆之事竟只判流刑,岂有此理!”提刑司一厢房内传来周敏芝拍桌怒喊的声音。房内其他司员被“砰”的拍击声吓了一跳,纷纷放下手中的文案、茶盏望了过来。 “周大人何故如此动怒?” “是呐,提刑司处事只问律法不问其他。” “诸位,诸位。为一贱藉女子竟劫杀恩主,这陵江知县王富春竟只判凶手流刑,律法何在?”周敏芝抖动着手中文书喊道“我定要报孙提刑差官再审。” “杀人者判流三千里亦是依律而判……” “说得是,这能活着走完这三千里的又有几人?” “我看呐,这王富春是教这凶手不要死得太痛快,教他先受受活罪。” “验状、判发文书也与我等看看。”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原本安静的公事房变得如通河桥市场一般热闹。 看着众人纷纷围拢上来翻看案卷,周敏芝面上怒发冲冠,心里却在算计:我经年未得升迁,同年却已早放知州…哼,王富春,你敛财放贷,贿通州府我岂能不知,然此番却是皇城司干系,纵是孙提刑拿了你好处亦难私了。此案若成,定可遂我心愿…… “哼,且看我写议状驳他。”周敏芝冷下脸,提笔伏案,写将起来。 周围众人则传看案卷文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何事如此热闹?”一个身着绯色罗裳、绣着云鹤暗纹的矮胖男人走了进来。只见他腰系嵌玉革带、袍下金丝躞带若隐若现。 “下官给提刑大人问安。”众人止了议论,周敏芝亦放下纸笔起身向这人揖礼问候。 他便是提刑官孙申。两年前由吕相联名知政院荐举,由刑部员外郎外放潭州府,任潭州府提点刑狱司提刑官。 “是陵江县一劫杀凶案,周大人以为判罚不妥,是以众人在此议论。”站在前列一年长官吏抱拳禀道。 “噢?如何不妥?”孙申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朝着站在书案便的周敏芝问道。 “禀孙大人,这陵江县前几日出一钱庄劫杀凶案,昨日知县王富春初审判流刑三千里,下官以为不合律法,是以引起同僚议论。”周敏芝跨步向前,在孙申面前躬身答道。 “杀人劫财,判斩刑或是流刑都与刑统律法相合……难道周大人别有发现?”孙申拍了拍周敏芝抱拳的双手柔声说道“且去我那边,莫在扰了他人公事。” “喏!”周敏芝将案卷垒在胸前跟着孙申到了侧边公事房。 公事房与方才众人所在无甚差别,只是仅有一张共提刑官坐的几案,另外便是几张漆色斑驳的黑色方椅,几案后挂着“勤谨慎刑”四字匾额。 “坐”孙申坐在一张方椅上发出“吱嘎”一响,似是就要散了架“去给周大人煎盏茶来。”他打发了跟着的仆役后,周敏芝便将那堆文书放在一旁,与孙申隔着茶床坐下。 “敏芝啊,刑案非比议政,切记要谨言慎行,犹须以纸笔依律而为。毋要用言辞或激愤煽惑,此乃办案大忌,易出冤案啊。”孙申用是指轻点着查案嘱咐到。 “孙大人教训得是,下官记下了。” 周敏芝正欲起身认错却被孙申伸手按下“本官年轻时也曾如此,不必放在心上。且说一说这案子有何蹊跷之处?” “喏!大人请看…”周敏芝从身边拿起判状文书,指着上面道“这凶犯李大个招认说被杀者待他如父。依律,劫杀恩主乃十恶之罪,当判斩刑。这王知县却只判流刑三千里,下官以为此于法不合。” “喔,本官看看……”孙申接过文书走到几案前摊开,凑到近前从头开始细细观看。 “周大人,请!”仆役上了一盏清茶给到了周敏芝,色泽清亮、无茶末似无人击拂、闻之亦无茶香,轻啜一口,味淡如水。 这厮好没眼力,竟用此等下等残汤剩水来应酬我。周敏芝心下甚是不悦,“咣”地一声,虽是轻放亦使暗力地将茶盏跌放回茶床,心里暗忖是否要找孙申再讨要一杯。 他抬头看去,孙申伏身在案正点着头在看文书,想是他眼神不济,文书上又尽皆是小楷行文,周敏芝张了张嘴,话却是说“孙大人,下官且先告退去拟驳议状,稍待送来请大人审改。” “不忙,且待本官看完此案文书再与你商议。”孙申摆了摆手,头也未抬“你可先签批其他案子。” “喏,下官告退。”周敏芝讪讪的揖礼后边往外走,从那上茶仆役身边过时斜着眼恨恨的瞧了瞧:此番本官若得拔擢,定教你知道狗眼看人低应有什么报应。 “哼~”待周敏芝去得远了,孙申方直起身来“给本官将前两天刚来的陵江毛尖煎来。”说着便缓缓踱步坐到了几案之后,靠在那略有褪色的四出头官帽椅上瞧着前面几案上的判状。 年轻气盛、哗众取宠,妄想以一案搏上心,痴人说梦。孙申心下恨道:转运使司早托人与我道此人想是有贵人照拂,竟能帮一市井商人办得茶引兑付凭牒。此番他又当众以凶案作喧哗状,未必是出于公心,定是别有计较。 “大人,请用茶。”仆役将一只青丝嵌口、内有碧绿茶汤、满是青白浮沫,散着阵阵清香的茶盏放在孙申面前。 “嗯,不错,就是时令不对,可惜,可惜~”孙申端起茶盏,一边轻轻吹着一边抿了一口“你这厮倒是颇有心机,方才给他的茶怕不是昨日的吧。” “小人哪敢有那心思。”仆役陪笑道“只因小人熟知大人看文书习惯一人独处,周大人在此间守着岂不打扰?是以小人自作主张用此茶汤。” “呼~~~”孙申吹了吹茶汤上的茶末“本官今番暂不与你计较,此后不可如此失礼。下去吧。” “喏!”仆役出得门时把门关上。 想来这便是前两日王富春教人来我这里要办的事吧。孙申一边看着判状一边想:案子倒是办得妥帖,只是这倒果为因审案…… 孙申心念转动,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来踱去:这周敏芝缘何要抓着此事发难?莫非王富春与他有仇怨?我且先压下来,待得明日看看可有北面书信再行计较。 思虑至此,孙申便回到几案后,拿其纸笔对着陵江县凶案的验状、格目、判状一一记下紧要…… 忠奸难辨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同一时刻,京师。浓雾遮天,抬眼不过三尺。 左承天门内,静寂无声,只皇城使司衙门一间挂着“忠肃”匾额的厢房内透出阵阵热气。厢房不大,约莫只一丈见方。屋内无炕,只五张黑漆官椅,一张书案,两张茶床。 屋内只有两白面无须之人。一着紫袍金带、腰间挂着金鱼袋的老者正闭目享受着面前炭盆的温暖。那中年人着绯色长袍,腰间革带上挂着显眼的银鱼袋,正拿着那张周敏芝急递的杏黄纸细细读着。 “这个周敏芝,几年来只帮他同年求得茶引凭牒,这等干系之事竟此时才知晓”,读罢密信,这绯色官服之人“啪!”一声将密信排在茶床上,震得一旁白釉葵口盏的茶汤都溅了出来。 “年轻气盛,立功心切,你当年不也如此?”这老者伸着双手在炭火上来回烘烤“但有一点情状便不顾规矩,飞鸽走金牌急递,越级报到我处,究竟是年轻人……” “陈公,当年是事发仓促……下官不得不如此。”这绯衣中年人侧身道“今日之事将如何处置?” “此间有你旧识,你以为周敏芝此信该如何处置?”这紫袍金带者便是皇城使司主事人陈敬,只听命于当朝皇帝,专司护卫皇城、刺探情报、防范边军与中枢勾连、并兼着皇宫夏供冰冬给碳的差事。 “旧识…哼,当初应该斩草除根。”这中年人恨恨道,他便是当年定边城监军童彬“原以为死了慕容义便斩了新党的根和边军祸患,没想到在陵江县又成勾连。” “既如此,童副使意下如何处置?”陈敬微微睁开眼睛,盯着炭盆,只顾摩挲着双手享受霜降时节里炭火的温暖。 “下官以为,还请陈公面奏此事,须得官家下旨”童彬探过身去,凑在陈敬耳边低声道“下官愿去陵江县走一遭。” “嗯……”陈敬出神的望着那錾刻着冰井纹的黑漆铜盆,盆内炭火跳动的蓝色焰火映在他的瞳孔里显得无比冰冷。 “陈公,此事还须速下决断。”童彬等了须臾见陈敬不发一言,便又急急追问“若此间西军真勾结中枢,那官家去年拔擢范经略至枢密院任副使岂不……” “凡事都要劳动官家,那要你我何用?”陈敬将搭在靠背上的玄色貂裘披在肩上,往后稳稳靠在椅背上说道“西军乃西北屏障,现情势未明不可轻动。况慕容义旧部本就与你有仇,官家念你有功才特擢升你入皇城司避祸,你若去恐惹边军对官家忌恨……” “是…属下操切了。”童彬缩回身子,用密绣豹纹的袖口抹了抹额上热出的汗水“还请陈公教我。” “你除了慕容义,官家方能擢升范枢密。”陈敬裹了裹貂裘“不然范枢密将来内掌相印、外有边军呼应,难免以新政之名行太祖之事……” 童彬眼睛一亮,解开了衣襟的口子,用手扇着风道“原来奥妙竟在此间,我原以为陈公被吕相、晏相蒙蔽,方教我除去慕容义……” “皇城司行事只问忠奸、不辨对错。”陈敬侧身轻拍茶床“不想你却因慕容义纵兵劫杀盐商,便做了多余之事。不然我身上这紫袍便是管家赐予你的。” “噢,陈公的意思是派一生面孔去陵江县,查实韩经略与晏枢密、范枢密可有勾连,至于其他皆不计较?” “这政事堂和枢密院,东西两院斗了这么多年,始终是西院被压半分。”陈敬搓着手“吕相老了,也就在这一年半载间晏枢密便会接其相印,范枢密亦有可能接副相行新政之事……” “陈公说得是,这枢密院自太宗皇帝已降,主事皆出自科考正途。”童彬抚掌,透着纸窗木棱的雕花,似是望着西侧文德殿的琉璃瓦片“属下监军多年,中枢多克扣军需钱粮……” “你且去安排新进谏院的逻卒,教他作弹劾潭州提刑司孙申文书,再将弹劾文书透给提刑司。只说陵江凶案办案推搪,若不派员核查有官商勾结之嫌。令教他说检法官周敏芝刚正,上有意拔擢,目下切需有些大案与他。”陈敬并未理会童彬,用命令的语气直接打断了他“速办,今日就要走冰井务驿道金牌急递到潭州提刑司。” “喏!属下这就去办。”童彬站起身来扣上衣襟便施礼告退。 先前官家有意保他,并嘱我教他。唉,还是太意气用事,窥不破朝堂奥妙啊!陈敬暗自叹了一口气,又将桌上周敏芝密信丢于火盆,定定瞧着墙上那副《西北四路戍防图》…… 酉时已过更鼓一声,皇城外,直道边,金水河上樊楼。 门口客流如织,堂内莺歌燕舞,楼梯间伙计端盘持壶上下穿梭,配盘碗碟之间文人雅士、 便服官绅或诗词唱和调笑佳人、或举杯相庆酒话言欢。 “晏枢密,小人给你请安。今天怎么有空赏光来这樊楼?” “哈哈,免礼免礼,听闻今日有十五年陈酿限量供给,老夫可不愿错过啊。”一须发黑白夹杂的矍铄老者拾级而上,腰间那嵌玉云龙纹革带甚至扎眼。他便是晏枢密,枢密使,掌天下兵马。 “这可巧了,吕相今日也在楼上饮酒,说得话都和晏枢密无二啊,哈哈。”酒楼老板拉着袍摆小跑着从三楼外廊过来给晏枢密跪地请安。 “噢,吕相也来了?速引我去问安。”晏枢密赶紧止住掌柜的客套礼仪,也不等掌柜起身便自顾自攀着楼梯直接往四楼而去,后面几个精壮的持刀侍从亦赶之不及,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掌柜在后高声喊道“吕相在五楼临内廊天字隔间……” 上得五楼,隔着珠帘,晏枢密一眼便瞧见了隔间里身着暗紫长袍、须发皆白的吕相在那里自斟自饮,瞧着廊外三楼悬台上的歌舞,颇显春风拂面之意。 “吕相,近来身子可好?今日为何有雅兴来此喝酒?”晏枢密稍稍抬手往后扇了扇,四名侍从护卫便把住了楼梯口,和吕相带来的两名持壶的素衣小厮定定站着。 “喔,原来是晏枢密,来坐,共饮一杯。”吕相连忙用手撑着桌子, 颤颤巍巍站起来对晏枢密抱拳行礼。 “不敢,不敢, 吕相快坐,我来替吕相斟酒。”说着, 晏枢密三步并两步掀开垂地的金丝银线珠翠隔帘。将那素色青胎瓷壶抢在手中,一手虚扶吕相坐下,然后给吕相那汝窑天青釉盏斟满。这才拉过莲花缠枝圆凳在吕相身边坐下。 “十五年陈,还是刘太后在世时酿的,今日限量只得一壶半,老夫就是让人抬也要抬过来。”吕相笑道“那时候老夫如你一般年岁,却不如你能位列三公啊,哈哈。” “吕相折煞我了,晚辈后生,还多得吕相教训提携。”晏枢密给自己也满了一杯,躬身举起和吕相一碰, 便一饮而尽“好酒,还是那时候的酒好啊。告诉掌柜,可奏《六幺》与《拓枝》,再叫舞姬把《采莲舞》跳来……还有,教歌姬齐唱《蝶恋花》!” “晏枢密好兴致啊。”吕相朗声笑道“此皆我所好,晏枢密果有宰辅之姿啊。” “吕相过誉了,过誉了。”晏枢密连忙抱拳施礼“此亦我所欲也……若不喜好相同又怎能与吕相一同为圣上分忧啊!” 鼓乐响起,三楼悬台之上,一绝色舞姬作敦煌天女之相,随铮铮琵琶声翩然起舞。素色飘带、青色水袖、粉色胸衣伴着头上珠钗晃动和四周廊阁内的呼和之声,只见他如惊鸿游龙一般婉转飘然,恍惚间让人有如临群玉山巅之感。 “伫倚危楼风细细……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为伊消得人憔悴……”台上唱来俄尔宛转悠扬、俄而如晨露入江。 “提刑司有话来,谏院有人做文书弹劾孙申,意在教潭州提刑司一叫周敏芝的检法官去陵江县复审凶案,说是与他一个功劳好行拔擢。”楼下歌舞声、吵嚷声鼎沸,晏枢密隔着悬栏瞧着舞台、抿着酒低声道。 “谏院那边是谁出面?”吕相声色不动,亦是和晏枢密一般挂笑瞧着下面的歌舞。 “只说是一刚入谏院后生,登科及第后因母丧未曾入仕。现得翰林学士举荐入得谏院, 其他底细尚未探知。”晏枢密回道“对了,我门人赵青来信说陵江县那边有些不妥……” “噢,细细说来……”吕相举起双手对着楼下舞姬鼓起掌来“来人,赏绢一匹!” “与掌柜说,待得这班人休憩时且去吕相府上再舞一曲!”晏枢密跟着道“足付其银钱!” 琵琶如刀剑、舞姬如水流、鼓声如雷霆、众声似燕雀,樊楼满庭华灯已然点起,霜降之夜的寒意似不曾入得楼内半分,却不知远方雾夜行路又有几人。 大树遮阴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直道上,一声声清脆的铜铃穿透薄雾。 借着樊楼光亮,隐约可见一短衣窄袖汉子持着火把跨马疾驰,隐约间还能见到他背上一泛着金色字样的朱漆木牌。 如他破雾而来时一般旋即又隐没在了黑夜之中,铃声远去,樊楼内琴瑟之音已起。 “晏相是说这王富春非但不知感恩,反要捣翻炉灶另附他人?”吕相脸上已然挂着笑意,然话语却甚是冰冷。 “尚无实据。”晏枢密端着酒盏却不急着饮“他敛财于钱庄,放常平钱于市井,又累钱财做交引生意,月奉年敬不曾迟延、亦不少半分。” “哦?那是他办差不力?过不得明年政考是以要动别的心思?” “非也。他确有度支之能,两年间陵江县纳赋税数倍于前,此吕相应比我所知更详。”晏枢密放下酒盏,捻了捻胡须道“他强要赵青关闭小筑不得迎客,赵青觉他似有投名纳状之嫌。” “小筑?何地啊?”吕相神色不动,夹起一片薄羊肉放嘴里吃了起来。 “就是处置秦凤路与泾河路军需的那处院落……”晏枢密陪着笑,给吕相斟酒道“西北四路每年军需拨付不到六成。前年我与吕相你商议在陵江县设一所在,逢十五、三十供奉乐舞,既是办些军前所需,亦是补中公私用度不足。” “既是补军需和公私用度,他王富春知也不知?为何此时却来插手?”吕相举杯向晏枢密示意,然后轻啜了一口。 “喔~”晏枢密连忙举杯一饮而尽,又持壶起身给吕相斟酒“王富春不知小筑隐秘, 只当是私家行院。只是、只是前几日钱庄账房被杀,王富春抓了一伙计说是凶手,他传话给赵青说伙计爱慕小筑杨婉柔,便是教小筑此后不要迎客。” “移花接木……王富春这后生有些手段。”吕相冷笑一声“晏枢密,你以为他这是何意?” “吕相,此人恐瞒着我们私印了联保交子,并用这些交子寻人替西北办了军需……”晏枢密压低了声音,眼睛却瞧着楼中歌舞“此番钱庄账房被杀,他不烧这账册反攀扯小筑,事不寻常啊。” “替西北办了军需?”吕相放下筷子,那白玉筷子磕在莲花镶边白瓷盘上发出“叮”地一响。 “韩经略此番募商纳铁,作铁甲之银钱皆出自王富春……赵青表弟,在陵江县主事的赵牧春言道恐是钱庄私印的交子。” “老夫记得此事,为拨付去年铁甲不足之数,老夫特着三司发交引五千与韩经略。”吕相用手指轻按盘盏沿口,略一思忖道“想起来了,你曾与我说韩经略那边奉还千五交引于小筑。” “对,正是此事。”晏枢密一抚掌“来人,教他们将白乐天的《长恨歌》唱来。” “喏!”一侍从应声而下“掌柜,先将《采莲舞》停了, 唱《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楼内,悠悠曲舞之声漫将开来。楼上,两道锋利的目光直射而下,似是要穿透樊楼到达更远的地方。 “还有一狄姓军汉,当年慕容义手下,因功除籍擢升都监,钱庄凶案当日与王富春在县衙密会。”晏枢密夹起一片青菜,端详着说“后又见了赵青收于小筑的慕容义旧时亲随。随后便有了王富春借凶案攀扯小筑之事。” “狄姓都监…此番先是去见了岳州知州,后才到的陵江县吧。”吕相目光冷冷,盯着楼中舞台上的渔阳鼙鼓。 “吕相虽然年老但心眼可比我这后辈明亮啊!”晏枢密对着吕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吕相收起了那锋利的目光,一字一顿缓缓念来“范枢密给藤知州的这封信怕是要传颂千古喽。” “是,我也是下午才见到。新政,势可为,然不可强为。目下强敌环饲,内有隐忧,如何为之便是吕相你我与范枢密所异见之处啊。” 晏枢密将夹起来的青菜放到自己碟中“然晚辈不明,吕相提起此事与陵江县又有何干系?” “范枢密托他带书信至岳州,韩经略嘱他找王富春,他皆官服齐整、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叩门,此不党之志也。贼配军、无根基、武勇有将才,十年之西北屏障。”吕相捻须沉声道“他日你掌相印,此人可为枢密使,以塞重文抑武悠悠众口。” “吕相所言甚善。那这王富春……?” “王富春替韩经略办铁甲,私印交子,此间情状皆未如实禀报”吕相瞳孔缩成一线又骤然放大,射出点点寒光“此骑墙之姿,万勿教其知晓小筑隐秘,钱庄账册须及早处置。” “可这韩经略早年与范枢密同谋新政,川口大败后与我行入中法之事,此番又受他王富春资财办铁甲,他究竟是何意?” “晏枢密,教他们来一曲《兰陵王》,并剑舞。”吕相并未接话。 晏枢密回身交办停,回身便将凳子朝吕相那边移了移“吕相,这……” “用小周后的三代嫡孙女作色饵,明面上供奉乐舞,实则教他做密谈传话之事”吕相三指做护鼎之姿举起酒盏“当年慕容义纵兵劫杀数百私贩青盐行商,可是出自你之谋划?” “是,吕相明鉴。这又要与辽国岁币,又要供范枢密新建数十座堡寨军需,还要防着慕容义等重演唐末藩镇之乱事,在下只得出此下策。”晏枢密俯身恳词言道。 “我素知此乃权变之策。”吕相捋着须,手指着面前空盏笑道“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及至太宗皇帝以降,为防唐朝藩镇之乱、五代十国割据之祸,中枢皆不与边军足额军需。然西夏屡屡范边,禁军又不足恃,全赖边将自养亲兵御之。” “哈~”吕相满饮了晏枢密斟的酒,接着言道“边将则皆以入中法虚估得利以养亲兵,然多者亦不过数百,是以朝廷等闲视之。慕容义课互市商贾重税、又劫杀私贩行商,竟养得亲兵数千,并收买贼配军之心,此取死之道也,死不足惜。老夫以为晏枢密此计为官家计、为天下计,无甚不妥。” “噫~~~呀~~~~!”伴着隆隆战鼓之声,舞台之上一群手持长剑舞姬呼喊做冲杀之姿,吕相亦停下来抚掌观看。 “吕相,还请教我目下如何行事?”晏枢密此刻已无心思观舞,与吕相斟酒时酒亦泼洒数滴于案。 “除掉慕容义是你借童彬之手为之,你又畜养慕容义亲随为门客,你可知此间利害?” “晚辈愚钝。收慕容义亲随乃因慕容义已死,我是教赵青对无辜之人略做偿补。” “哼哼~晏枢密,你当皇城司是你手里杀人的刀不成?!”吕相转过脸来看着晏枢密“故意透露消息给皇城司,教他们让童彬去杀慕容义。后范枢密为慕容义平反、擢升一狄都监、暗调童彬至皇城使司……他们虽一时不查,事后必然醒悟。王富春可是个能嗅出晴雨天气的聪敏人呐。” “吕相,你的意思是,韩经略、王富春皆为皇城司办事?此番是要为新政来减我等羽翼?” “他二人未必是为皇城司办事,然你方才所说谏院弹劾孙申,此恐是皇城司手笔。”吕相抿了一口酒“韩经略,胸有大志、目光高远,他是在为官家办事。他年你掌相印,他必为你副相。” “那王富春……?” “墙头之草!”吕相夹起一粒脆茭头嘎吱嘎吱嚼了起来“便让孙申依皇城司意思派那周敏芝去查。区区凶案,只要不涉钱庄账册,便是捉个人结案又有何妨?待得两月,教杨婉柔将从钱庄所获私印交子透给谏院。” “原来吕相早有计较,是我唐突了。”晏枢密皱着的双眉舒展开来,举起酒盏“吕相,我敬你一杯。” “老喽,不比你们这些后生,酒已饮足,我且要回去歇着,不然明日如何早起应召。”吕相拍了拍袖子,晏枢密赶紧上前搀扶“来人,送吕相回府。” 吕相的两名素衣小厮一左一右,并着晏枢密两名护卫扶着吕相便下楼去了。 “快马传信潭州提刑司孙申,命案关天不可疏忽,差周敏芝去陵江县相机处置。”晏枢密直起身子侧脸对一名侍从轻声嘱咐道“明天务必带到。” 更鼓三声未响,浓雾中又有如先前一样的快马从樊楼边飞驰而过,消失在南边茫茫夜色之中。 樊楼内,灯火通明,一曲《兰陵王》奏罢又上一幕《渔舟唱晚》,琴声骤急如金戈裂帛,待得要沉寂下来恐是要等破晓日出了。 千里之外,陵江县女牢,灯油早已燃尽,李大个蜷在一角,抱着稻草已然进入了梦乡。他仍然记得白天问赵二郎王叔可曾下葬时的言语:快了,这两天州提刑司复审了验状文书,王账房就可回乡安葬了。你且好生养着,二十脊杖少不得要你半条性命。 受了脊杖配役一年便可回乡,梦里,他应该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各有心思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喔喔~喔~~~~!”雄鸡破晓,天多流云,市井纷嚷如常。 十一月三日,煞西,福神东北,有雁南飞。 辰时,陵江县城北,县学内飘出朗朗读书声“上九:亢龙,有悔……初九:潜龙,勿用……” 学堂里间,“诚敬堂”牌匾下,一长须青衫中年男人坐在茶床边斑竹交椅上,张平安双手垂侍一旁正说着什么。 “你是说这狄都监说你心念未动是以手未动,是以你这几天诓瞒母亲出来上学,实则是去查访案情?”这中年男人捏着枣色戒尺,在手上轻轻把弄着。 “是,不想母亲今早竟亲送我来……”张平安头不敢抬手不敢动,老老实实答道“王先生我知错了。” 这中年男人便是王真,茶行行首李庆利幼时同窗, 一通过了州试之后李庆利省试落榜回陵江县经商, 而王真则继续考过了省试,然却于殿试落榜。时礼部上下皆传言道:王真文章多锋锐,笃于实而止于理。是以上自择清水而饮灌浊水于地。 落榜后为同年推荐回任陵江县学教席,也算乐得逍遥自在。 “手伸出来,不敬不诚,当打三板!”王真正色盯着张平安道“无知强为,再当五板!” 张平安只得伸出手来,被王真“啪~啪~啪!”三重五轻打得一手通红。但他却是不服,低声嘟囔“探查真凶乃任侠而为,心动则手动,有何过错。” “哼,无知小儿,碑林晨跑、山洞练剑皆你心动所以手动。”王真放下戒尺,指着堂前反着天光的青石板说“且去练一套太祖拳我看。” “太祖拳?学、学生未曾习得。”张平安不由一愣,不明白王先生为何要如此交办。 “不曾习得?立志行游侠之事却无傍身之技,算不算得无知强为?”王真皱着眉头厉声教训道“晨跑练剑, 皆你所能及,是以心动便能手动;探案缉凶、非你所能,动亦是妄动。” “可狄都监说要我心动……”张平安话刚开头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扭过话来道“不接酒瓶就是我心未动是以手未动,不然定能接住。” “心无他人,无济世救民之心何来心动?”王真举起戒尺轻拍了拍张平安的胸口“这狄都监心有卫国保民之心,是以接得住酒瓶,解的你的祸事……” “可他却放过那欺我之人!”张平安不服气用手拨开了戒尺,打断了王真的话。 “此非他所能。”王真摩挲着掌中戒尺凹痕,瞧着堂外天井,定定看着天上飘动的浮云“心手合一方能成大道;心动手不能至、手能至心未动,皆妄为也。” “先生这是何意?我却听不甚懂。”张平安抓了抓脑袋,不知王真这话究竟是不是在对他讲,怎地像和尚念经、道士做法一般教他难以理解。 “且去抄《学而篇》十遍,明日交来。”王真没有回答张平安,手往堂外一指道“读书考功名乃你心手能至之事,待你身具其位,倘你心念如初,手自能动!” 怎地和狄都监言语有几分相似……张平安嘴里唯诺应声,心中却懵然不解。去便去, 若是晚上母亲要罚我家法,我且到王先生要我抄书,明日便要交上去……他的心此刻却在此处。 若你真得其实、居其位,亦会知晓还有手不能至之处啊。心手合一,难……王真瞧着张平安离去的背影心下不觉一声叹息。 巳时,一味茶肆,兰阁雅间的窗户飘出屡屡茶香。 李庆利披着禇色茶花纹的袍子站在窗边:信已发出两日,为甚周敏芝未有回音? 他心里想着,又瞧了瞧对面楼下依然贴着县衙封条的钱庄:李大个……他怎能是凶手?可是这凶器和脏银却和他供词无差……嗯,赵正……对,待得周敏芝来时,我可私里言说前日晚上赵正去过茅厕…… 哼,无论如何我须央其籍凶案先查钱庄账册,他王富春强要我等缴纳联保交子的本钱定然已作他用。还有给钱庄的旬奉……切看倒是如何了账。 午时初刻,细雨不止,秋风徐来,北雁南飞。 潭州府提刑司议事堂,众人皆起身离去用中食,独周敏芝闲坐未动。 磨勘之期又将至矣。想我在审刑院因年资不够,竟然被派至此处当一检法官。周敏芝案上空空,呆坐枯想:此番定要在此案上做些计较,好教皇城司的诸位公事知我其人。 恍惚间他似又看到了当年放榜之后,茶肆里他怒斥索常例钱之衙役;脑中画面闪动,一内侍装扮人在他高中之后嘱他再去试考“律义十道”。后又与他一刻有“御前亲从”的鱼眼嵌金雕花木契,嘱他在审刑院历练,为圣上监察百官。 不曾想磨勘之考竟重年资轻实绩,这皇城司又是隐秘差事是以不得主事荐举,被差至潭州府提刑司任检法官亦无奈何。此番天幸有陵江县凶案撞在手里……孙申表里不一,定是收了王富春好处,押着案卷文书已过一天……哼,磨勘三年无功过不如一案动九州! 议事堂隔壁厢房,孙申正闭目养神,几案上摊着陵江县钱庄凶案验状文书。旁边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上面用笔圈了“十恶之罪”,并在一旁用蝇头小楷注了二字又被涂抹,隐约可见“账册”二字。 此非寻常凶案……好你个王富春,恐是此间有上下及至内外牵扯大事,这才教那沈师爷送来这两桶茶膏数张茶引。如此大事吕相和晏枢密应有计较,我且不动声色,先行压下…就现下这验状、判罚文书而言应无疏漏。只是这倒果为因断案乃刑狱禁逆之事…… 申时三刻,天边云浪卷来,云层半染残阳血色半映陵江秋水。 院内刘娘子声音清脆“将这些也放到车马上,明日我要带去潭州给我侄儿。” 后堂里,王长贵挨着王富春低声央求道“王叔母已然知晓堂审情状,他早上便闹着要去大牢当面责问李大个为何要行此大逆之事,现在如何是好?” “你可教说明日提刑司复审文书下来便须带王叔回乡安葬。现下尸身已然发臭,脖颈伤处蚊蝇早起,还是先入土为安是好。”王富春翘着兰花指捏起茶盏啜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李大个之事词证俱全,容不得他抵赖。” “可这…李大哥杀王叔…这个……”王长贵额上汗水闪亮,掏出一绣着杨柳叶的白娟不停的擦着“表兄,我看账册还是早点处置掉为妥当。” “哼!你懂什么。”王富春不耐烦的放下茶盏,“啪”,这琉璃盏竟从底口裂了一条缝,虽茶汤未漏但已从口沿处隐隐渗出。 “过了政考磨勘,两三年间中枢或有大变。”王富春一把扯过王长贵衣襟,将他耳朵拉到自己嘴边低声道“这账册乃他日我拔擢之紧要,你自守好。将来我若得其时,教赵员外将那杨小娘子配你做个妾室。 ” “省得了,省得了。”王长贵一听杨小娘子,那皱在一起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两只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表兄且放宽心,王叔母那边我自有话。账册我昨日晚上亲锁在柜里,万无一失。” 已过三日,按常理今日应有孙提刑消息来,为甚此刻未有只言片语……也不知沈师爷此刻是否在去拜见韩经略路途……王富春瞧着满心欢喜你离去的王长贵,心下却略有惴惴。 云从西来,雁自北归,江水腥风送来涛声阵阵,明日却不知是雨是晴。 以中差官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亥时正刻,夜色浓、雨声骤,铜铃声透过急促的门板敲击声撞碎了周敏芝的倦意。 顾不得撑伞和招呼从人,他拉着衣摆便冲出书房。 “吱嘎~”木门打开,一背上插着朱漆木牌烫金字、身穿短衣窄袖的汉子直接递上一封蜡竹筒,便又随着铃声又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大人,怎敢劳大人亲去查看。”悬廊小厢房门口传来了仆役的声音“我给大人撑伞……” “不必,你且去歇息,此间无需你伺候。”周敏芝将竹筒抱在怀中,踏着满地污泥又冲回了书房。 “咣!”书房门关上,仆役嘟囔着“这甚紧要事,五年来都不见大人如此……” 书房内,周敏芝打开蜡封,取出蜡丸,里面是一点蓝封面信封,内里便是阴阳封密令书写在青檀纸上: 即日亲至陵江县复审凶案,查实小筑与西军勾连情状。若王富春为居中联络之人,须谨慎处之、即时报来……谏院已拟孙申弹劾文书,若案卷有疑则从刑狱查证之由;否则示之以弹劾文书。如何行事你可相机而行……阅后即焚。 厢房仆役透过半开的轩窗, 只见周敏芝书房烛光突然一阵明亮,旋即烛火熄灭,周敏芝披着袍子出来后朝他自己睡觉的厢房走去,只留飘散着焦糊味的雨水泥腥之气…… 十一月四日,秋雨漫天,寒意笼罩。 辰时正刻,潭州府提刑司孙申所在厢房,周敏芝抱拳立在堂中,孙申着绯色圆领襕袍坐于公案后,桌案、茶床上空空如也,只有孙申举着的案卷文书和案头滴着浓墨的笔。 “敏芝啊,这案子本官已审毕,王知县的判词并无不妥啊。”孙申举着文书微笑道“验状、格目皆无差漏,凶犯供词与凶器赃物俱全,应是没甚差池。” “大人,下官以为判流刑三千里不妥。”周敏芝抱拳躬身,正声答道“这凶犯李大个供称,这账房于他有养育照拂之恩。若李大个是凶手,则劫杀恩主范十恶不赦之罪,当判斩刑。” “此只是凶犯一面之词,他二人并非血亲,且这凶犯父母俱在、妻儿两全, 何来恩主只说?”孙申放下判词,手肘压在文书上撑着身子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词证啊。” “大人明鉴,此验状供词尚缺这账房之妻证词。”周敏芝直起身来上前半步“若真如凶犯所言,则王知县此判有违刑统律法。若不能严办劫杀恩主之人恐坏世道人心啊。” “验状之上凶犯所供作案时辰、凶器并赃物所在俱一一证实,所异议者仅凶犯与死者关系。想是这凶犯不通刑律,想籍此言语搏得王知县法外开恩的说辞罢了。” “此正系判词不妥之处。”周敏芝再近前半步抱拳言道“陵江县一向太平,不想竟出此大案,有凶犯词证在,正应明正典刑教人不敢再犯,怎能词证有缺只判流刑?” “更何况…何况王知县办案,似有倒果为因之嫌……”周敏芝正侃侃而谈,却被孙申一声呼和打断“来人,上两杯茶来。” “坐下说。”孙申走出几案,以手示意周敏芝坐在左侧那斑驳的黑漆木椅上,他自己则隔着一张方寸茶床坐下。 “大人,这王知县……”周敏芝人未坐定,便侧过身来就要往下说。 “哎呀,这几把椅子也该修一修了。”孙申坐下扭了扭屁股,椅子“嘎吱、嘎吱”地响,好似要散架一般。 “茶来了,孙大人、周大人,请用。”两只青釉兔毫盏放在茶床上,茶香透过翠白的浮沫飘然而起,散在厢房,懂茶之人一闻便知是好茶。 “好茶!”周敏芝端起茶盏略一嗅“汤色浓醇、香气淡雅、茶末细腻……陵江毛尖。” “敏芝也是爱茶之人?”孙申靠在椅子上笑道“这陵江毛尖才卖不到二十文,确实物超所值啊。” “不敢说爱茶。”周敏芝啜了一口茶回道“下官同年便是这陵江县茶行行首, 是以常从他处买些来喝。” “噢,如此说来明年还须拜托敏芝帮我弄些雨前茶来。”孙申将茶盏放在嘴边吹了吹,抿了一口道“吕陵案敏芝听过否?” “吕陵案?……可是早些年吕相外侄在开封外逼押他人田契案?” “正是,你可知谁办得此案?” “下官听闻是尚在开封府任推官的范经略并大理市一评事。”周敏芝放下茶盏奇道“大人此问莫非与陵江凶案有关?” “事虽无关人却是旧人。”孙申啜了两口茶汤,又往后靠了靠“这大理市评事便是现任陵江县知县王富春。” “噢~不曾想王知县是大理市外放,还曾办得如此铁面之案。” “以王知县刑名本事,又曾不顾当朝吕相颜面办了他外侄,怎会在他治下陵江县错判劫杀凶案?”孙申露出了颇为满溢的笑容道。 “大人此话何意?”周敏芝放下了茶盏,手指在盏口边摩挲着。 “流刑三千里者十不存一,若不是横死路途,便是在边远险恶之地身首异处。”孙申缓缓道“去年州里流刑三千供七人,五人死于野,三人殁于边。渴死饿死都算得干脆死法。” “莫非这王知县是故意判流刑好教凶犯受尽责磨而死?”周敏芝心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孙申所言不虚,判流刑者皆重枷徒步而行,死前备受折磨,如此还不如一刀了断来得痛快。 “此乃本官私下猜度,当不得真。”孙申呵呵一笑,以手示意喝茶“但王知县办案,重证据实皆无纰漏,些许不妥只要是依着刑统,便随他去吧。况判斩刑还须报三司,如此久拖着不决,恐生议论影响陵江县赋税。这王富春可是颇得朝廷嘉许能吏啊。” 能吏?我等的就是这能吏的案子。皇城司童都知的差事岂能因你孙申几句花言巧语便能罢休。周敏芝明白过来,孙申这是借着中枢敲打自己。毕竟磨勘之考不到一年,若无孙申这个提刑司主事荐举,他恐又要复蹈在审刑院蹉跎时日之事了。 其实若是换做其他地方凶案,知县如此判来也无不妥,只要是凶犯词证俱全,无枉判,莫说提刑司,连着大理市、都察院、审刑院皆是文书签批,核准了事。 此番周敏芝却下定决心要籍此案亲到陵江县查边军与中枢之事。密信上明言王富春恐两者勾当之中人。周敏芝摸了摸怀中那封谏院弹劾孙申勾连陵江县官吏的文书草案,正思忖寻欲个借口拿出来,却被仆役敲门声打断。 “大人,这边有紧要公事,且出来容小人禀告。” “喔,好。”孙申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一起身“哗啦”,那本就直响的椅子一条腿从中折断直接散了开来,看断口处四散的木粉,应是有虫蚁将那椅子蛀空了“一会吩咐把这椅子换了。”孙申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到。 其实这倒果为因,乃先定凶嫌再查实证。若遇疑难案,大多掌刑事官吏皆会如此处置。只是人大多天资不够、律法不精、处事不密,十之八九皆为冤案。似此为刑狱侦缉所禁之术。 周敏芝也曾动过以此言词挟说孙申的念头。但虑及将来,自己或有须如此行事之处,他便假意不再提。 “敏芝,本官已有计较。”孙申一手拿着一封盖着朱漆红印用红色纸封的信, 一边往周敏芝这边走。 “大人请说。”周敏芝站起身来回话道,手却隐隐伸向怀里,就等孙申说完他便掏出弹劾文书。 “本官方才细细思量,此案虽词证俱全,判词亦依得刑统,然这倒果为因手段甚不可取。”孙申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周敏芝面前,挺着肚子正色道“用此手段办案冤案居多,虽王富春此案应无差池,但还是由你去陵江县复审。一来与他提醒,二来也查实是否为冤案为妥当。磨勘之期将至,不可大意啊。” “喏!属下这就去准备,明日就去陵江县。”周敏芝虽大感意外,然孙申既如此说,他也乐得从命。 “到得陵江县,先做死者勘验,然后教他家人人把死者葬了。这么许多时日曝尸于市恐乱市井人心。” “喏!”周敏芝抱拳施礼后他便快步出去了。 皇城司……周敏芝……信上虽未明言,然以我之见周敏芝必与皇城使司有些牵扯。孙申背在背后的手紧紧捏着那封信,信封竟都被捏破一处。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速传信与王知县,就说提刑司合议,将使差官别推之法,差检法官周敏芝到陵江县。” “大人可还有话要嘱咐王大人?” “钱庄账册紧要,宜从速处置。还有,周敏芝恐受上命。”孙申凝神低声嘱咐“这两句乃口信,你骑快马亲去传话。” “小人省得。” 巳时已过,雨声渐稀,檐前滴答,廊下一名仆役抱着一更为漆色斑驳的方椅往厢房走去,不知这把椅子又能支撑几时。 无米之炊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十一月三日,日将西沉,兴元府外官道,两匹棕色驿马疾驰而过,上面是两名着天青绫衫的中年汉子,其中一人腰间挎着明晃晃的银丝云纹手刀。 “蒋秦,此去还有几日可到凤翔府?” “这般跑法,若能在前方十五里驿铺换得党项马,后日鸡鸣必到。”蒋秦伏身在马背,一边用马鞭抽着一边大声答道“狄都监,这一日一夜赶路,可在前方驿站弄些酒水吃食。” “喔~与范枢密的急递前日可曾发出?” “与着人从军前备党项马的信一同发出了,想来今日便到得京师枢密院。驾~驾!” “直娘贼李元昊,一封军报教某等两三日不得闭眼歇息……”狄都监用鞭子狠狠抽着马,转头大声问蒋秦“绥远城尚有多少人马?” “前月某出来时候绥远只得新到贼配军八百!” 八百新兵,还是刺配之人……狄都监跨马握缰的肌肉不觉紧绷起来,原本如火焰一般沸腾的热血似乎也抵不得北边吹来的阵阵寒风:三十一日韩经略送来军情密报,说李元昊年底将起三万铁骑南侵,要我即时到绥远城做准备…… “蒋秦,你且老实说来你究竟何人?”狄都监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伏身侧脸问道“某看你出来办军需,又对绥远边寨了若指掌,不似普通副将。” “不敢瞒狄都监,在下原是韩经略旧时亲随副将,受他将令采办军需”蒋秦趴在马背,躲避着低矮的枯木枝杈答道“此番出来时得他钧命,教某辅佐狄都监稳守绥远城。” “噢,原来你是专在船上等某?”狄都监一扬鞭,将前面的树枝打断,枯叶漫天飞舞。 “都监此言差矣,某只是要去凤翔等。在船上实乃巧遇。”蒋秦一边挥动着手打散迎面飘来的枯叶,一边大声回答道“韩经略嘱某故多替都监做粮草银钱计。” “是以你在船上才说‘若是寻常人某至死亦不会透露半字,此话却与都监说得’,原来是奉韩经略钧命。”正说话时,马蹄踏在一路上横木之上,只听“咔嚓”一声, 三指粗枯木四散开来。 “都监小心!”蒋秦勒紧缰绳纵马越过这片地上枯枝“这驿马嚼口已泛血沫,想是支撑不久了,都监毋要当心莫失了前蹄。” “当心过得,不当心时踩烂他们也过得。”狄都监紧握缰绳,从腰间解下一羊皮酒囊喝了一大口,又丢给蒋秦“李元昊年底犯边,此消息恐怕韩经略早已知晓吧。” 啪~蒋秦一探手,龙爪之势扣住飞来的酒囊口“都监果有韩信之才啊。”咕嘟咕嘟,他一仰脖子边将那小半囊的酒一饮而尽“上月初某出来时韩经略便已知晓此事……” “恐是韩经略知晓此事之后才教你出来办军需。”狄都监哈哈一笑“你这厮说话不甚老实。” “是也不是。”蒋秦回头挥了两马鞭,回身正色道“铸铁甲三千之银钱皆出自陵江县王知县,是以韩经略以交引两千作价抵账,又以千五籍小筑奉中枢作答谢。某只是出来办差时得韩经略钧语:狄都监纵有韩信之才,亦须防着中枢不予钱粮,秦凤路这边差事重,教某多帮衬都监军务。” 某早就闻得中枢克扣西军钱粮,亦知西北边事多仰赖亲兵……心念至此狄都监问道“还剩交引千五,韩经略用于何处?” “应是分拨给各城寨都监、统制……某知晓办军需,不知交引如何配给。”蒋秦用力夹了夹马肚子“都监作甚要问此事?” “某是想知道,韩经略教某去守绥远,能分得多少交引。”狄都监望着西沉的落日和远方如墨高山“两月内还须筑堡寨两处以作犄角……似此无兵无钱,如之奈何……” 蒋秦并未搭话,只是举起马鞭虚指前方“都监快看,那便是十五里驿铺,且去换马暂歇,吃饱喝足后将行夜路。” 狄都监望着那远山近前,闪着豆大灯火的小院,亦是默然纵马疾驰…… 远山之外,又过千重。 刺骨北风将窗户纸吹得“哗哗”直响,朱漆城阁楼上,一黑发长须、紫袍革带,坠这云纹兽形金鱼袋的中年男子正立于堂中,抬头瞧着墙上一丈见方的《西北四路戍边图》。 图中左上角将“绥远城”三字被墨碳圈起,又在周边几个谷口画有两个堡寨标记。堡寨之北便是硕大二字“党项”。 筑两个小堡寨,须用钱两万贯,费时一月……这人便是韩经略,负责西北泾原、秦凤两路军略。一个月前他得到西夏内应密报,李元昊定于年底秋收毕、河冰厚、牧马肥壮之时起大军攻打绥远城,切断灵州与盐州要道。 目下绥远只得贼配军八百,若堡寨筑成尚缺兵一千……唉!韩经略内心一声叹息,裹了裹青鼠裘,低头在堂中来回踱步:方要中枢批得交引五千办了铁甲,这贼兵又将至矣。 旬月前的那一幕又涌上心头。 “铁甲三千?你等当朝廷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不成。且不看筑堡寨一年耗去多少银钱。”吕相并晏枢密联名文书直直压在他的案头。 无奈何,他托人与陵江县王富春,本想私下筹办数百具铁甲以解燃眉之急。 “唔~三千铁甲……此事易办,本县有官庄茶山并榷山场,先苦一苦茶农,半价收之;再苦一苦茶商,加饶两成。并着这两年积了些市井供奉在县库,铁甲我来办。”王富春的信如压仓之石、定海指针、雪中之炭落在中枢文书之上。 “前日催办铁甲实为唐突,未思替国分忧只作本念,有愧圣上重托。现臣已募商贾纳铁于秦凤路,特请旨着三司依入中之法批交引五千……” 此刻,韩经略看着几案上剩下的千五交引不觉心中发苦:交引虚估去三成,折七成兑付不满万贯……若是私里将五百茶引到益州交引铺,或折价兑钱,总能凑得两万。可这益州交引铺还须扣去三成润笔…… 他踱到窗边推开窗户,“咻~”一阵夹着雨雪粒的寒风从外吹了进来, 几案上一叠楮纸茶盐交引被吹起撞覆于戍边图上党项二字,旋即又飘散得满地都是。 可这堡寨所需床子弩、兵响、粮草、冬衣又从何来?中枢想来忌惮边军做大,军需拨付六成不到还要迁延时日……他望着窗外东边黢黑的天空,不禁叹道“蒋秦言道军需书信已发出,明日就要全仰仗范枢密了……” 北风夹着冰晶往南铺向百里崇山,山的这一边,十五里驿铺里狄都监和蒋秦两人正大口的啃着干馒头。 “都监,某且再去要些酒来,晚上赶路用得上。”蒋秦两口把馒头塞进嘴里, 拿着狄都监那个空酒囊道。 “去吧。”狄都监没有抬头, 他只是背着烛火定定瞧着窗外那黑墙一般的北方天空 两个堡寨须各要五百兵士…并绥远城,床子弩还须两具…若兵员足备,十日粮尚需缺二百石,运粮民夫亦需日耗二十石,还有絮衣缺八百领……还有草料、弩矢……狄都监心中盘算着。 “都监,酒食备好了,党项马也在院中,还是及早出发吧。” “以你度之,密信上所述绥远之事还须多少银钱?”狄都监转过身盯着蒋秦正色道。 “募亲兵五百,调禁军七百,床子弩两具…粮草絮衣可从泾原路调拨,禁军饷银推给朝廷处置,似此每月需钱五百贯。”蒋秦头也没抬,只顾着将酒食往行囊里装,顺嘴便答了狄都监。 “千贯……钱从何来……”狄都监抹了抹怀里的钱袋,低声念叨着。 “喔,那边临近党项产盐之地,每月过往的私贩青盐商队何止百十。取青盐数百驮,依黑市价二十文货与盐商,月余便能得五百贯之数。”蒋秦将那皮革行囊甩上肩头“都监走吧,再不走明日只恐到得更迟了。” “取青盐?莫不是行劫杀之事?”狄都监不自觉的一手摩挲着腰间手刀上的云纹,一手紧握刀柄作拔刀之状。 “都监说笑了,取便是取,何来劫杀一说。”蒋秦毫不避讳,大门打开声音挟着寒风直直穿了进来。“若其不从,便在盐中掺些西夏铜钱,依通敌之罪尽没其货资。似此不到半月便有千贯之数。” 在黄土城时曾听人言道慕容统制纵兵劫杀盐商,某却不信,如今方知此非虚言。唉,主事一城尚且如此艰难,又何况西北四路……只盼着前几日与范枢密催办军需书信能有些作用……狄都监摇了摇头,将手里剩的半个冷馒头揣入怀里便默不作声地往院里走去。 夜露霜针刺入马鞍缝隙,口鼻出气亦在眉眼之间凝结出细碎冰棱。山边,两匹血色骏马沿着灰色官道疾驰而去,随着马蹄声隐去山间狼嚎又起…… 众口难填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十一月四日,阴云翻涌、日不露光,黄历上说:已不远行财物伏藏。 巳时初刻,京师禁中,丹凤门内,枢密院议事堂。 晏枢密坐在黑檀木交椅上,手端着越窑青瓷盏, 正低头吹着茶沫。他紫袍玉带,头戴六梁进贤冠,冠顶的貂蝉笼巾昭显着他正二品的枢密使身份,与前日晚樊楼上与吕相对饮观舞时又多了两分镇堂之气。 隔着方寸茶床,坐着一同样装扮,却是束金带无貂蝉笼巾之人。 此人侧身面朝晏枢密,手中举着文书计议道“月前得西夏内应密信,李元昊年底将起三万铁骑攻绥远城,欲切断盐州与灵州要道。韩经略意在绥远城前方左右十五里各筑两堡寨,扼谷口,使床子弩慑铁鹞子……” “噢?密信何来?”晏枢密啜了一口茶汤,舌尖在嘴里轻轻搅动,闭目享受着深秋里舌尖上的片刻春光。 “李元昊的王后是汉人,是以我在延州时使了些银钱手段……”答话之人便是枢密院副使范副枢密使,人称范知院,亦是力主施行行政之党首。 “范大人行事果然计略深远。”晏枢密眯着眼睛笑道“那为何现在方才报来?算着时日只有不到两月绥远便起烽烟。” “晏枢密这边请……”范知院疾步走到堂前,以手虚指堂前左侧挂着的《西北四路戍边图》,示意晏枢密近前观看。 图中,在绥远城北面两个谷口用三角符各标记了一个堡寨,一个扼着涧口,一个对着壑山。 “晏枢密请看,李元昊要用铁鹞子攻绥远,只能从此二谷用兵。”范知院用手蘸了蘸茶汤,在图下查案上花了两个小圈并剪头指向前方“若在此筑二堡寨,以床子弩为慑,纵是千军万马亦不得过。” “喔,此计甚好……只不过筑堡寨一处须费时月余,银钱万贯计……”晏枢密背手挺肚,捻须沉吟道“仅床子弩一张就须八十贯,若算上箭矢所耗,不止百贯之数……可否另做别计?” “此御敌方略乃是韩经略亲往绥远,耗时一月、数番推勘之谋。”范知院走到图下,用手横放堡寨与谷口之间道“铁鹞子人马皆披冷锻重甲,钩索固身,虽死马上不落。若能以床子弩击之,则马倒人不得起,淤塞谷口,使其后队拐子马、步卒皆不得前。如此虽耗资帑万贯计亦是舍小取大之良策。” “咚~咚~咚~”晏枢密转身度回茶床边,用手指叩着茶案,蹙眉不语。 范知院不知晏枢密此状是何用意,只得候在身侧。 堂中青铜兽炉的炭火小声噼啪响着,淡淡青烟越过堂前公案上兵藉卷轴。 “晏大人,若不速拨军需资帑,恐绥远不保。”范知院等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绥远若失,则盐州与灵州粮道断矣。” “范大人可知今年军需所耗几何?” “按上月账册所计,今年已支军费六千万贯。”范知院随口答道,略一顿,又道“若以此计,余下两个月还需一千万贯。” “坐吧。”晏枢密拂了拂衣摆,示意范枢密坐下“范大人可知朝廷岁入?” “前月去三司办那五千交引时有听闻,朝廷岁入八千九百万贯。”范知院侧身虚坐,将韩经略催要绥远军需的文书放于茶床,又用手指转了一个方向,正对着晏枢密。 晏枢密眯着眼瞟了一下茶床上的文书,双手握着交椅扶手,缓缓问道“若依韩经略此计,算上筑城花费、民夫、军需粮草至于军士军饷,此番需拨付多少?” “三万贯。”范知院伸出三根手指压在韩经略文书上“禁军不足恃,绥远有贼配军八百,若得两堡寨,只消死士千人,亲兵五百,床子弩数具便能教李元昊寸步难进。” “范大人好大的口气,仅西北四路便耗岁入六成,现如今李元昊一来便要钱三万贯……”晏枢密掸了一下衣摆“若是每月多来得几次,你教我御前如何应对中书省和三司责问?” “晏大人,此便是我要行耿张旧弊之意。”范知院举起茶盏,以手撇去浮沫道“一盏茶汤浮沫近半。我朝立国时只有兵三十五万,现下一百二十万禁军、三十万厢军。以我度之,御敌守边五十万足矣,其余皆不足恃。况虚籍吃响或二三十万有之。” “哦?范大人这一下便裁撤六七成,只是现下这三万贯从何而出?”晏枢密抿了一口茶,不平不淡的问道。 “明黜陟,改下月磨勘政考以资历论为实绩考,不合者黜之。抑侥幸,停了本月恩荫授官。”范知院起身举起手,伸开五指前后一晃道“一月便能省下官奉五万贯有余。” “还有……” “范大人不若让他们多劫数百驮青盐,三万贯岂不来得更顺当?”晏枢密不阴不阳的打断了正朗声直言、红光浮面的范枢密。 “这……晏大人何出此言?” “咣!”晏枢密将茶盏重重放在茶案,盏中茶汤四溅在韩经略文书上,绿色茶汤旋即变成了黄褐色 “我素知西北边事所仰赖者亲兵耳。可朝廷从未拨付畜养亲兵资帑…”晏枢密“啪”一掌又拍在那被茶汤浸湿的文书上“劫杀盐商、茶盐引虚估、课边贸重税……范枢密,我亦听闻你曾处两名行劫杀事亲兵杖刑,可有此事?” “喔,三年前时有此一事。乃慕容义麾下两名贼配军,各脊杖十五以为榜样。” “慕容义……纵兵劫杀商旅,私蓄亲兵,不听将令擅自调兵去黄土城导致全军覆没……范枢密,西北一年筑堡寨百座,耗费资帑数千万计,为甚尽养些拥兵自重之徒?” “朝廷拨付,除修筑堡寨、采办军需粮草外,大多空耗于禁军和厢军,此二者临战畏缩不前、不能当事。亲兵虽能效死命向前,然朝廷未拨亲兵粮饷,主将只得自行筹措。”范知院寸步不让语如连珠。 “似此,在下欲除弊革新,仿唐太宗府兵之法,只需兵士五十万并去岁军资半数,足可御敌于边,保国家太平。”范知院正声直言反教晏枢密一时语塞。 沉吟须臾,晏枢密柔声道“若得钱三万贯,范枢密又如何能保绥远不失,所遣之将不复蹈慕容义旧事?” “此番乃遣黄土城之役所擢升狄姓都监。”范知院亦缓下声来,拿起被茶汤溅湿的韩经略文书抖了抖“此人贼配军出生,昔年刺配出西门时曾言道‘好男儿当报国安民以自强,夫谁是英雄且待后人评说。’临战屡立奇功。我与韩经略私下谈及其人,莫不以能当西北十年大任为意。” “噢,老夫对此人亦有耳闻。”晏枢密想起前日与吕相樊楼夜饮,吕相论及此人‘十年之西北屏障’之语,不觉动容。 人才难得,西夏入叩又是国之大事。晏枢密思忖,应暂且放下革政鼎新之争先计较眼前事, 否则恐人地两失有危社稷。 时吕、晏与范、韩在革除旧弊、化难鼎新之政见不同,然四人尽皆宰相气量。刘太后主政之时数倍于前开科取士,又大开恩荫封官之门。不计门第拔擢人才、举贤任能。时佐之者吕相也。范枢密、韩经略亦是得吕相与晏枢密荐举方得外放戍边镇守一方。 “好,似此老夫答应范大人。”晏枢密陡然起身,背着手在围着堂中青铜兽炉踱了一圈,朗声道“三万贯,老夫去找吕相并三司计议,拿来!” 说着,晏枢密把手一伸,直直看着范知院手中茶黄染色文书。 “喔~”范枢密赶紧躬身双手递上“那就拜托晏枢密了。” 禁军、厢军……三司在放茶盐交引……益州交子务亦可入手……,……前番铁甲所得千五交引……,嗯,交子,交子,对,陵江县江鑫钱庄,可教陵江县再出三百贯。 晏枢密捏着文书一角,一边暗地计议一边朝北面知政院走去。 已经午时,天色依旧朦胧。低处薄云似江边浪涌一般飞向南方。 群星初耀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这狄姓都监还是要保的,绥远亦不可失……若明年吕相致仕,圣上必擢范知院行改弊之政…这韩经略貌似新党,近两年却于黜陟、挠幸与范知院多有相左,未知其真意如何…… 晏枢密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迎风疾行。刚推开政事堂朱漆木门,便是一阵夹着炭火焦味的暖风涌出,夹带着碎语声声。 政事堂中吕相端坐,三司、提刑司、大理寺等主事尽皆围坐,或拿文书、或垂首于膝议论纷纷。见到晏枢密进来,各司主事赶紧起来行礼让座。 “喔~吕相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那我稍待再过来。”晏枢密对着吕相和众人一一揖礼便转身要走。 “晏枢密留步,老夫正待要寻人找你。”吕相赶紧起身招呼晏枢密“此间事皆与你相干啊。” “噢?还请吕相指教。”晏枢密赶紧快步上前虚扶吕相坐下。 “各位,都坐吧。咳咳~”吕相示意众人落座,接着又拍了拍左手边一鹤形雕花的交椅道“晏枢密坐,老夫替列为大人讲来。” “有劳吕相了。”周围众司院主事同声道。 “好,那就先来说一下三司之事”吕相端坐起来,并虚指右手边紫袍玉带的三司使道“董大人方才言说,今年补西军铁甲不足特发茶盐引五千,近日有商贾举告说有五百盐引在益州榷山场不得兑付。并有奏报说须将交引延期至明年三月……” “虽说茶盐引虚估三成乃常例,然从未有持引不得兑付之情状。”三司使董文见吕相眼神示意,便接话道“现下国库日竭,若有边事须再批交引,还须虑及兑引之事。” “吕相,董大人所言甚善。依着目下边事和朝廷度支,若再批交引须择茶盐丰沛之县、得实干之能吏处之。”晏枢密捻须沉吟之时和吕相略一对视,便继续道“计相可先批这五百盐引延期至明年三月,这盐……西北边军所在恰产青盐,我且教边军闲事助各路转运使司多运青盐,解益州盐引兑付之难。” “多谢晏枢密体谅三司难处。”董文对着晏枢密拱手后又道“只是我心忧军费所耗甚巨,若不早计裁撤,恐一两年内民力将殚。” “董大人此言和包知州奏议倒颇为相似啊,咳咳~”吕相端起那定窑白瓷盏直接喝了一口,又轻拍胸口压下咳嗽。 “包知州?”董文和晏枢密都是一愣。 铜兽炉中的暖意四处流淌,众人皆是头一次听到包知州此名号,都静候吕相言说,堂内此刻竟只有炉火炭烧的噼啪声。 “喔,你等不知,这包知州乃岭南偏远之地端州知州。”吕相放下茶盏,将太师椅背上的白狐裘披在肩上“端州产名砚,这包大人却从未取过一方砚台,是以当地百姓以‘青天’称之,只是他人却面如黑炭…咳咳咳~” “原来如此,他倒是与范枢密革旧鼎新之议相合……”晏枢密笑道“方才来时范枢密还与我论及此事,现下绥远……” “董大人有公事可先自便,方才晏枢密之言可教你安心否?”吕相打断了晏枢密的话。 “燃眉之急已解,多谢晏枢密,那在下就先行告退。”董文会意地起身揖礼告退。 “那就来议一议大理寺的案子吧。”吕相示意董文座边,头戴五梁进贤獬豸冠的大理寺卿“张大人……” “吕相、晏枢密,谏院弹劾禁军一指挥使刘质,说他上月逼押农户田契,私里纵火焚田。早间谏院转御史台已将弹劾文书送来。”大理寺卿张恒对晏枢密拱手道“这刘质乃刘太后外侄……” “纵火逼押田契……怎和几年前那……”晏枢密话讲出口,又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刘太后于国有功,于我等有知遇之恩,若这刘质只是一时糊涂, 亦或仅殃及一两户,便教他多偿农户些银钱,受几杖……” “咣~!”吕相茶盏掉落在地,茶汤顺着青砖四处乱流,青铜兽炉边一时升腾起丝丝白烟“吕陵犯国法自作死,幸得韩经略与王富春秉公执法,是以老夫才得复出为相……” “哗啦~哗啦~”吕相用脚踢着地上的碎瓷片“来人,且清扫一下。” “吕相所言甚是,此弹劾文书乃欧阳谏官拟完送来,要大理寺秉公而断。”张恒站起身来让随侍清理脚边残片。 “欧阳谏官……可是作《PD论》之人?”晏枢密觉着这姓甚是耳熟。 “正是。此人殊为刚直,又蒙圣上复用调谏院。”张恒答道“凡谏官须月劾一人,此番他弹劾刘质,人证俱全,恐难善了。” “当年他因攻讦夏经略,与范枢密妄议朝政,被刘太后以结党罪逐放滑州。”吕相面无表情,任从者扶起他的腿,跪坐清理他太师椅下茶汤碎屑“今年圣上已将其复起,入京任职谏院。” “吕相的意思是……这封弹劾文书意在阴附范枢密所论:抑挠幸、止恩荫封官?”晏枢密脸色微变,手指在交椅扶手上轻轻叩击…… “似此……张大人,依着谏院弹劾文书,若御史台那边插得人证具实……”沉吟半晌,晏枢密侧身瞧着吕相开口言道“吕相以为如何?” “国法不可乱。刑罚乃国事,岂容我等私下计议?”吕相双手插在袖子里正声道“不过我闻西军有劫掠行商积习,范枢密主政边事之时麾下慕容义就曾劫杀盐商数人,此取乱之道。谏院也应对此多行谏阻。” “是,吕相说得在理。”张恒起身向吕相和晏相等躬身抱拳道“下官这就去妥为处置。并时看看可有行商被劫杀积案,若有涉高官显贵定籍谏院之力依国法处置。” 说罢, 张恒绕开门前尚未清理的茶汤残炙而去。 门将开时一阵混着霜针寒风呼啸而进,激得吕相咳嗽不止。 “先去将门关好,再添些兽碳。”晏枢密身边着绯袍涂金带之人道“再与吕相一盏热茶来。” “喏!”正跪地清扫侍从答完便关上木门出去,屋内刹时又从深秋回到了暖春,吕相也止住了咳嗽。 “夏士秋,你与晏相说一说。”吕相闭目靠在太师椅上,脸色微微泛白,双手紧紧裹着白狐裘,胸口不断起伏。 “晏枢密,吕相进来身子欠妥,是以前两日命下官任总务使。协理各路提刑司命案文书兼调和各衙门。”夏士秋对晏枢密起身施礼道。 “噢,夏士秋……我想起来了,你是夏经略的……” “晏枢密好记性,夏经略是下官表兄。”夏士秋陪笑道“九年在表兄家梨园,下官曾侍奉晏枢密过笔墨。” “几年不见如今已是四品了,我记得那时你还只是开封府一推官。”晏枢密睁大眼睛感慨到“时光如梭,转眼间你已在中枢与我同朝为官了。” “多得吕相和诸位大人照拂,不才甚是感激。” “说正事吧。此间皆自己人,有话但说无妨。”吕相闭着眼睛沉声道。 “是。潭州府提刑司孙申来信,说是已派周敏芝去陵江县复审江鑫钱庄凶案。他言磨勘之期将至,此人当众煽惑判罚不公,恐是要籍凶案另行攀扯,不可不防。” “吕相,此事前日已做计较,缘何今日又说将起来?”晏枢密将进贤冠摘下放于茶床,又掏出一块金丝白绢擦着鬓角汗水。 “这周敏芝在审刑院经年不得拔擢,去得潭州提刑司后竟能帮人办得茶引凭牒。”夏士秋将茶床上进贤冠略移开,俯身向晏枢密道“孙申猜度这周敏芝乃皇城司于潭州府暗探,他替陵江县茶行行首李庆利办得凭牒,又言辞煽惑陵江凶案不公,恐是要籍王富春攀扯吕相和晏枢密你啊……” “哼,皇城司陈敬好手段,老夫前日倒是把他算漏了。”不等夏士秋说完,吕相声音便飘到晏枢密耳中。 “吕相的意思是,陈敬知王富春是我们的人,小筑在陵江县又与边军有些生意往来,是以早早通过周敏芝在陵江县布下棋局?”晏枢密一字一顿,思虑之后方话音方才口出。 “目下国库空虚、度支失衡日甚,边事又紧。圣上欲行新政然恐新党勾连边军行太祖故事,是以让我等居其正位以做制衡。”吕相眼睛微睁,视线似是穿透堂中炉烟瞧着门外金銮殿阁…… “咚咚咚~”随着敲门声响起,朱漆大门又被推开,刺骨冰晶打在炉罩兽首之上竟散出淡淡沉香之气。 “吕相、 晏枢密、夏大人请用茶。”侍从给吕相、晏枢密各上了定窑白瓷盏茶汤,与夏士秋上了黑釉兔毫盏。 三人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啜了起来。 午时的流云背后,在那人力不可及之处,群星已然开始闪耀。 官庄雨露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噼啪~噼啪~”兽碳入铜炉,茶香留齿间;和煦春暖意,恰似三月天。 上了茶、添了碳,侍从关门离去。大门合上,政事堂内又起秋风。 “这周敏芝何许人?”晏枢密开口问道“孙申如何说他是皇城司人?” “禀吕相、晏枢密,下官查得这周敏芝早年过了省试,曾在茶肆中发议论抨击时政。又阻衙役索常例,因其有功名才不做计较。”夏士秋放下茶盏接话道“后殿试得中入审刑院,然三年磨勘未有功绩,不知怎的就外放了潭州提刑司……” “可知是何人点他去了潭州?”晏枢密接话问道。 “不知。彼时吕相尚在致仕,四品以下官员磨勘外放皆由昔日陈、王二相签批。” “那孙申又如何推知这周敏芝担着皇城司干系?” “周敏芝省试同年与他曾同以争论闹茶肆,此人叫李庆利,是陵江县茶行行首。”夏士秋移了移椅子近前道“这周敏芝先是调和了转运司给这李庆利办得茶引凭牒……” 说到茶引兑付凭牒,吕相把着圈椅的手突露了几根青筋。夏士秋瞥见后顿了一下,但见吕相并未开口便接着道“后压下了茶农诉李庆利父亲私贩青盐、并逼押了十亩茶山之事……” 说道此处,夏士秋略听了一下,指着眼前茶盏道“这茶汤便是李庆利所经营,恐怕亦是通过周敏芝走了皇城司的路子才入得禁中。” “他区区从七品,若背后无人此三件事如何能办成。”晏枢密啜着茶汤,侧头看着正瞧着屋外出神的吕相道“吕相,是否要去查实一下?” “不必了。”吕相收回了凝视銮阁的眼神“此三件事安排皆由皇城司陈敬指办。他虽借陈、王二人之手,然昨日禁中已有消息坐实此事。” “晏枢密,若这周敏芝真是皇城司暗探,则他籍陵江县钱庄凶案发难,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夏士秋低声道“这李庆利茶肆与钱庄、小筑具在一个院内。莫说小筑与边军时有交引往来,单说王富春凭官牒逼押商贾本钱做联保交子之事……” “吕相,莫非皇城司欲从钱庄入手剑指中枢,为范枢密新政剪除我等?”晏枢密“咣”地放下茶盏,打断了夏士秋的话。 “目下皇城司应无此深谋,陈敬手中应无实据,是以才让周敏芝去陵江县……”吕相略一沉吟,缓声道“王富春故意籍凶案攀扯小筑,莫非他知晓了什么消息?” “吕相、晏枢密,下官以为目下最为紧要便是阻周敏芝籍凶案乱行攀扯。”夏士秋微微起身抱拳进言道“下官猜度皇城司应无实据,是以才让周敏芝前往。” “此言有理。”晏枢密虚按夏士秋坐下,侧身对吕相道“钱庄账册乃是紧要,我且派赵青去一趟陵江县,教他并着小筑事一起妥为处置。” “联保交子之事赵青的客栈也有出过本钱,就教赵青去一趟,作为联保户也查看查看前庄账目有无纰漏。”吕相立起身来抿着茶道。 “那若这周敏芝籍凶案攀扯钱庄,要查钱庄账册如之奈何?”夏士秋探身追问“如他强要以探案查证为由搜查小筑那又当如何处置?” “吕相,我意依着王富春的判词结案。”晏枢密捻着须道“只要结案,这周敏芝又能以何言辞去查账册和小筑?!夏大人, 你以为如何?” “晏枢密此计甚妙。”夏士秋附和道“我亦看过此案判词验状,人证据实。虽说倒果为因断案有违法理,然此皆有司衙门心照不宣之手段。可差孙申亲往陵江县以作制衡。” “既如此,你便去作书与孙申。”吕相放下茶盏,裹着白狐裘往后靠实“还烦请晏枢密差赵青去一趟陵江县,与王富春处将账册拿来妥为处置。” “喏,下官告退。”夏士秋对这吕相和晏枢密施礼后疾步而出。 “吕相,年底李元昊要攻绥远,断盐州与灵州粮道。”晏枢密拿出那被茶渍染得泛黄的文书“韩经略着狄都监去筑小堡寨御敌,现下仍却钱三万贯……” “哼,王富春前些日子出钱与他三千铁甲,三司亦批五千茶盐引与他,又来哭穷?”吕相颇为不满,嘴角里蹦出一句话来“他奉上来的千五交引发还与他,算一万三千贯;西军手段自有办法筹得一万三千贯。” “那还有四千贯从何处出得?” “端州产名砚,江南名士风流,着包知州筹办五百贯。”吕相眼睛眯着,顿声道“这刘太后外侄逼押田契,依着欧阳谏官意思严办,也有得五百贯……” “喔,如此说来,可依着范枢密之言对军中虚籍吃响进行查办。着他亲去处置,并挤出响银两千五百贯。”晏枢密微微一笑道“这王富春私下对韩经略帮衬甚多,教赵青带话与他, 教他也筹五百贯吧。” “呵~老夫老了,明年也该回家享享清福。”吕相摩挲着那润如玉石的定窑白瓷盏,又端起来放在掌心“有晏枢密方才计较,老夫便可安心了。”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如春。 千里之外,秋雨正急、绵密如丝,笼罩在陵江县官庄茶山官道驿站。 十一月五日,酉时初刻。骤然急雨敲打万棵茶树,旋即转细,满山丛林中升腾起袅袅白烟,使得人分不清是在山中还是在云中。 “也不知刘娘子作甚要走山路官道。”一粗布葛衣小厮一边嘟囔一边从从马车上搬着箱子进驿站大门。 “说的是,去潭州府走陵江水路,顺水过去三两日便到了。”另一素衣丫鬟接话道“偏不知他作甚要多费这七八时日走官道。 ” “小声些,刘娘子就在那边,休教他听见。” “听见便如何?教我说,他是巴望着走官道住驿站能碰得哪个行路高官衙内。” “休要说了,不然等旬月回得县里,他告知王知县,少不得拔了你的舌头……” “嘁,若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王大人会正眼瞧他? 还装得风雅说是‘观山间暮色雨雾’,我看他是在瞧那边骑驿马来的可是哪个高门。” “嘿嘿,不过那日他籍着酒醉那一摔,身子可真真教人想把弄一二……” “哼,穿得袒露、作势摔到王大人怀里……若不是王大人,就你做梦也瞧不见冰肌玉骨半分。” “休说他了。这山中秋雨甚寒,明日怕是要起霜。不如今晚我二人也饮些酒,一起在床上取暖可好?” “你个冤家,日日想的便是此事,且将这些箱子搬进去……晚间的事,晚间再计较……” 这仆从丫鬟一边搬着行李一边打情骂俏,雨虽不大却甚细密,这二人衣衫片刻便已湿透。 刘娘子独一袭青绿毛批立于崖边,油纸伞上腊梅沐雨更添几分飘渺之感。山崖对面的盘山官道上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正急奔而来。 马上之人降色罗衫,腰间革带嵌玉,脚蹬乌皮靴,鎏金束发带,他正是皇城司周敏芝。四日巳时得孙申首肯后,在午时就借口吃中食并准备行装,就急急出得潭州直奔陵江县。 他已下决心要籍钱庄凶案一展身手,依着上意将王富春勾连边军和中枢的事彻底翻出来。是以他顾不得再遮掩身份,使了皇城司给的腰牌,着人备了这数十贯良驹,并着鎏金马鞍,一日一夜策马不停赶往陵江县。 迎着雨雾,朦胧间他瞥见对面崖上似有一女子持伞眺望。虽看不真切,然伞下青绿毛披被秋风摆弄之间,窈窕身姿潸然可见。 马上周敏芝不禁轻咳了两声,正了正话音,又摸了摸衣襟扣,便埋头策马疾驰。 “看你二人都湿透了,且进去换身衣衫,自去用晩食。”刘娘子碎步翩然,声音清亮直透入窄矮驿站院门“与我房里放一壶三年陵江春并一些小食,之后不用你等侍候。” “喏!刘小娘子请便,我等自去了。”这仆从和丫鬟答得倒是恭敬,心理却以春水荡漾喜不自禁,赶紧依着吩咐办好,便疾步离去。 见得二人入得楼内,刘娘子伸手解开了内里锦衫的口子,锁骨毕现,腰束婀娜,一抹红梅缠枝素兜隐约可见。她立在院门内,透着门缝对外窥视着…… 雨雾生烟,这种天气茶山安静已及,野外生灵莫不寻一处隐秘遮风避雨。 同路之人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即使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但是现在回想起昨天晚上尼禄最后的那一次攻击李林依旧心有余悸,与其说当时的场景现在还历历在目,倒不如说是因为大脑极度的恐惧和兴奋而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都强硬的给记录下来了吧? 袁师傅的唠叨没有引起古震和孙满屯丝毫不满,相反觉着挺舒服,这些年看到的白眼,听到的呵斥太多,象这样的家长里短,毫无歧视的极少。 可是,这条路没有回头之路,一旦踏上了。那么就要一直走下去。 利物浦伯爵保持缄默,他让梅德韦勋爵首先去说,自己的话题留到最后表述。 大地上,天穹上,每一个区域,皆都在厮杀和冲突,炽烈的道法交织,凄美耀眼。 没错!她就是打算举族搬迁!梦貘一族本来就元气大伤,族人够少了,再战那就真的是面临濒危的地步了,而且还缺少高端战力,婵幽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动起手来,几招下去她就点任人摆布了。 神社距离迷途竹林从距离上来说还是比较近的,至少从博丽神社下山之后比直往前走就是迷途竹林,虽然中间的距离远了点但是还算的上你邻居。 “我跟她已经见过面了,是她约的我。”韩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昨天晚上虽然与韩烟通了电话,但是他没听出来韩烟的确切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 须弥山也就是佛门圣地,万千佛徒心中的净土,外人称之为灵山,并非是先前所看到得那座山。 唐夜本想继续施展化尸取道,杀死黄昏佛陀算了,免得黄昏佛陀还有后招。但是这时董妙珠身体摇摇欲坠,想要跌倒。唐夜不得不回去扶住她,中断化尸取道的施展。 血水又一次沸腾起来,不停发出啵啵的响声,一个个水泡生出,随着而来的是一股绝强的威压。 “切!嘚瑟个屁!比赛才刚刚开始而已!我们梦之队不过是一时大意,才让你们这些棒子拿到好处而已!”。 林雪儿心情同样不错,之前一直打眼,今天全被这个姐夫,一次性给赚回来了。 遇到自己师姐的那一幕,太诡异了,自己的师姐见到自己不可能装作看不见。 可以说,“一统”计划就是以8名鬼帅为首的阴魂所提出来的,凝聚了他们的心血,他们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计划。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在城里游荡,累得要死要活、不死不活、半死半活。 看来自己日后还是不要和这个神秘莫测的瑞士银行发生摩擦才好。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羲和还没有回来。他们的靠山并不在汤谷。 在石像双翼即将破碎时,血神之身不断扩大,最后突破时空风暴的束缚,化作一张魔影,足有数个宇宙之大,仿佛开口便可将一片宇宙吞食。 过年期间,到处都是聚会。孟瑾年好不容易和温黎复合,自然要到处显摆一番,一个礼拜拉着温黎参加了四五场聚会。 “哼,多亏了你们不要我,我才有机会遇到主人!是他给了我新生。 温黎一动不动地看着霍远琛。她离他不远,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他看的眼神里,充满了指责和厌恶。 现在面临王者佣兵团的紧密配合,焚净甚至有点败势,为了及时挽救这种情况,他体内的第三颗星神亮起。 唐屿白原本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不过他一抬头就看到温砚汐嘴角的窃喜,忍不住皱眉。 其实已经很努力了呀,从要什么有什么到后来家破人亡,他从前在家可能是什么事都不需要做的。 这帮人不稀罕什么奖品,却爱凑热闹,听说是仅限情侣参加的活动,立刻起哄,闹着让孟瑾年和温黎去参加。 陶然笑笑,他观察到姑娘身上的衣服鞋子,价格都不是很便宜的那种,属于年轻人当中的潮牌。 她很重视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好,是许久没有过的,不是因为家务,不是因为讨好。 定定的看着理拉德,我忽然好想跑过去抱着他,然后跟他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就这样傻傻的呆在他身边就好了。 “只是没想到,你这剑中居然还藏着一道剑魂,若不是我早有防备,还真要栽在你手中了。”秦昊眯着眸子,一步步朝着姜易走去。 冷无尘温柔一笑,轻拍着她的背,道:“好,不要太久。”说着便目送他们离席。 武海有些结巴的应了一声,在他对李大牛认知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原来李大牛其实也有惆怅的时候。 “无忌兄,你从北平过来,如今北平还有多少军队?”秦琼连忙问道。 天涯咫尺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十一月六日,凶神值日,煞东。彭祖百忌曰:建宜出行,不可开仓。 卯时初刻,绥远城,黄沙漫天 ,目不视物。 “都监,探马来报:寅正二刻,壑山谷内有数十西夏轻骑并驮马数十,趁着风沙在往谷口前行。”城内大帐,北风裹着黄沙伴着蒋秦急报送入大帐帷幄。 “喔,你带上弓弩手一队并步卒百人,谷外设绊马索,弓弩手伏于谷口两侧防其北窜。且抓几个活口来帐内问话。”狄都监一边掀被起身一边叮嘱到。 “那驮马队及民夫将作如何?”蒋秦并未起身,只是跪地请令。 “嗯?…你等之前是如何处置?” “战场厮杀、刀剑无眼!”蒋秦淡然道“各守城指挥惯例:留下驮马与活口问话,其余不留,防其北逃泄我军机。” “若是寻常百姓、商贾便饶过他们去吧。”狄都监停下正穿衣的手,转过身来对蒋秦道“非贼军杀之无益,只是枉造杀孽。” “都监仁德,属下还请调拨死士数十。”蒋秦并未抬头领命,只是将双手伸出“若任人北逃,难保不去报信与西夏巡边轻骑,似此无有民夫敢去驱驰驮马。请拨付银钱十贯悬赏死士五十人前往。” 狄都监默然瞧着塌前几案,青铜密匣上那露出半方朱红大印的文书。 “属下领命!”蒋秦瞥见狄都监略挥了挥手,便领命起身而去。 昨日得三司加急文书,要绥远城自筹一万三千贯筑二堡寨,并着替益州无盐兑引的商贾另行筹措青盐……狄都监撩起大帐一角,瞧着漫天黄沙朝着刚筑成不到半年的绥远城滚滚袭来,不禁略有凄然之感。 辰时初刻,数千里外,左承天门内,皇城使司衙门的红墙笼罩在秋雾朦胧之中。 议事厅旁厢房,青铜兽炉的暖意在陈敬和童彬之间恣意流淌。 “陈公,昨日夏士秋已作书潭州府提刑司孙申,要他亲去陵江县复审凶案。”童彬侧坐着朝陈敬温声道“似此我恐周敏芝弹压不住……” “童都知,皇城使司衙门公事为何你似不甚明了。”陈敬自顾自闭目靠着。 “戍卫禁中、刺探内外勾连、明辨忠奸。”陈敬的话让童彬一愣,随即正声而答“然此事牵扯边军与中枢……” “刺探吕相是否与韩经略勾连,此与凶案有何干系?”陈敬的枯手叩着身边茶床,嘶哑不大的声音却镇得童彬吐不出下半截话来。 “前日便于你说过,皇城司行事,只辨忠奸、不问对错。” “属下以为凶案牵扯陵江知县王富春,钱庄账册应有西军、中枢账目……” “咚咚咚!”陈敬一阵急促叩击打断了童彬“区区知县,骑墙而望, 两相帮衬亦是自然,你为何要行台谏事?” “喔………”童彬沉吟不语,只是端起手边白瓷茶盏轻啜。 “这听音小筑方是此事紧要处。”陈敬半睁双眼,浑黄眼眸依然利如寒刃“你且看这封密报……” 童彬接过陈敬递来的二指密信,不禁讶然“晏枢密昨日已派心腹门人赵青去陵江县?陈公,此是何意?” “我老了,这散出去百十探子的密报你也需多留心些。”陈敬头往后轻仰,感受着椅背上青鼠貂裘毛皮的温暖“小筑乃晏枢密产业,其与钱庄共在一处,怕不是专司与边军勾连所在。” “咳咳咳~”陈敬干咳了几声,接着道“王富春籍凶案攀扯小筑私妓,定然不知小筑玄妙,是以晏枢密昨日与吕相计议后才派赵青去处置。” “原来如此。陈公让周敏芝去明为复审凶案,实则以查实凶犯供词籍私妓去查小筑……”童彬温红的手指摩挲着白瓷盏口的青线,“只是不知周敏芝是否能体察陈公心思。 ” “提刑司亲往复审,自然要查实词证不可缺漏,此乃刑统律令。”陈敬不温不火的说道“周敏芝其人心高识浅、求成心切,定会籍此案左右攀扯以期立功拔擢。只用他急行拔擢之心与上下牵扯之力,其余事皆在我。 ” “咣~~”童彬放下茶盏,将青铜兽炉往陈敬身边挪了挪道“如其查得钱庄与小筑皆有干系,钱庄账册牵着王富春和中枢、边军,小筑又牵着韩经略和晏枢密,应如何处置?是否即时明报官家定夺?” “糊涂!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让陈敬躬着腰气喘不已,童彬赶紧起身走到他背后轻轻锤抚。 “吕相与我一样,身子骨支撑不久了。”陈敬抬手示意童彬停下“晏枢密必掌相印, 范枢密副之,韩经略定入枢密院。官家有意教范枢密行新政事。若是将晏枢密与韩经略闹到朝堂,将来谁人制衡范枢密?” “喔~~~若如此又何必允周敏芝去陵江县查边军与中枢勾连事?”童彬端起白瓷盏双手奉到陈敬面前。 “如晏枢密并韩经略勾连反对新政,官家事又如何得处?”陈敬将茶盏捧在手把弄着。 “这……还请陈公解其奥妙。”童彬躬身抱拳恳词道。 陈敬一手把盏,一指蘸了蘸茶汤,在茶床以品字形写下“晏、范、韩三字”。 “范枢密行新政,行得过激处需得晏枢密矫正。”陈敬在“晏”“范”二字间用茶汤划线相接“晏枢密与新政为阻,需韩经略牵扯其中并范枢密与之制衡。” 说着,又画一道牵连“范”“韩”二字。 “那这韩经略在小筑与晏枢密勾连之事……?” “此二人勾连,亦可证范、韩二人并非一党无隙。”陈敬抬头瞧着童彬,缓缓道“查得勾连甚合官家新政之意” “有密报言道,韩经略似对范枢密筑堡寨御敌之策多有非议。边军一年筑堡寨数百处,所耗资财数千万贯计”陈敬说道此处示意童彬坐下“我料小筑乃为韩经略与晏枢密茶盐交引生意所在……” “陈公之意,是查得实据。若他日晏、韩二人并立一处实阻新政,彼时方是用据之时?” “时也势也……”陈敬缓缓靠下去“只消查得那日狄姓都监并范枢密是否牵扯其中,若他二人与此无干,则官家有人可用矣。” “属下谨受教诲!”童彬起身拜服道“若非陈公解惑,我实不知此间奥妙。” “行事需深明官家所思,防两党行太祖之事,其余非我等干系。”陈敬闭上眼睛,裹着青毛鼠貂裘靠着,如老僧入定一般。 “是,切等周敏芝查得一二再行计议。”童彬躬身揖礼,缓步后退而出。 禁中,琉璃金瓦兀矗立,劈开了呼啸的北风。 天空低处,流云向南,奔涌两千里,潭州府提刑司。 巳时初刻,雨过阴沉,孙申背着手拿着一封密信在堂中来回踱步:陵江县凶案要依王富春判词速决,钱庄亦需查封待赵员外去取账册…… “来人,备马,本官要去陵江县!”孙申一手将密信在烛火上点了,随手便丢在一旁铜盆中。 脚步声远去,一阵秋风吹来卷起阵阵灰烬满屋飘荡。 时势无情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北风来处,黄沙尽头,同日,辰正三刻,壑山谷口外。 数十名西夏骑兵的尸首被谷内风沙裹着,沙粒如青盐一般一层又一层撒在深红的翻花伤口上。他们身上干净,刀甲皆已被人拿去,只是赤条条的躺在那里。 一旁, 尚未被埋没的鲜血一路朝谷内延伸。箭矢到处,尽是横七竖八的汉人商贾尸首。或仰面睁目而亡、或面朝谷口伏地而死。他们身上衣物倒是齐整,只是所有人腰带、胸前布料已被扯破,惯常藏银之处皆被翻开。 沙地上蹄印蜿蜒,一直去往的谷外往绥远城处。 “都监,好消息!”蒋秦跳下马背直冲到大帐中。 “哦?可曾捉得活口?” “只捉得一人,已押到帐外……”蒋秦一愣,似是未曾想到狄都监只问活口。 “好,带他来进来。”狄都监一挥手,两名亲从便用布覆住营中沙盘。 “跪下!”随着两名持刀军汉一声叱喝,一名只着粗布衫、额上流着血、大腿上还插着半截箭矢的男子颤巍巍跪下。 “某且问你,你等在此作甚?”狄都监端坐帐中帅令台,朗声问道。 “禀、禀大帅,小、小的奉令护送、护送青盐商队出壑山谷口……”这有着三四分汉人相貌的党项人牙齿直打颤。 “嗯?你是何人所属?所驻何处?有多少人马?”听其言说护送盐商,狄都监甚感意外,只是猜度他是否虚言。 “小人、小人属皇……不,属夏国监军司,驻壑山寨。寨内有步骑二百人,专司护送盐商过壑山谷去盐州。” “噢?区区三百人便敢窥我盐州?”狄都监一声冷笑“你不甚老实,看来须得斩一手一脚方吐得真言。” “大帅饶命,小人句句属实。”这汉子头如捣蒜一般不停磕头求饶“且看小人母亲是汉人面上饶过小人一命!” “哼,光天化日你等为甚敢直出谷来?就不怕我绥远大军?”狄都监把弄着手刀,作势喝到“李元昊怕不是就在壑山谷那一头,先遣你等伪作运盐,实则探我虚实?” “大帅,大帅明鉴呐!”这汉子“噗噗噗”在黄沙地上连连叩头“过往盐商自便出谷去盐州贩青盐,只是半年前朝廷筑得绥远城,盐商闻说其余三路皆有流兵劫杀盐商,便央监军司遣兵护送,是以小的被遣到壑山寨。” 狄都监闻言抬头瞧了一眼侧立一旁的蒋秦,心道:某刚到黄土城也曾听得差遣送过盐商……这劫杀盐商之事他说的也是实情…… “某问你,李元昊对你等可有说过要起大军?” “不,不曾。”这汉子哆嗦着答道“只是转运司传话教我等多运青盐,朝……不,李元昊近来要多卖些青盐、多弄些盐税。” “喔……壑山寨附近可有大军巡弋?” “无、无巡弋。最、最近的千、千人步骑在壑山寨百里、百里外。” 狄都监一挥手“带下去吧,与他酒食。你等也都下去。” “谢、谢大帅不杀之恩……”众人拉着这汉子退出了帐外,亲从出去时又顺手放下帐幕。 “说罢,是个甚好消息!”狄都监坐在案上,示意蒋秦不必军礼直立。 “嘿~此番得青盐百驮有余,共有万余斤。到黑市可换得两百余贯。”蒋秦方才在众人面前冷面而立,随着帐幕垂下,一下便红了起来。 “哦~那…那些行商人在何处?”狄都监把弄着案上令箭,手臂青筋暴起。 “黄沙漫天,分不清来者是谁。几阵乱箭过去,便只捉这一个活口捉了来。”蒋秦瞧着狄都监的手,扯了扯嘴角,勉强压下笑意低声道“属下以为,应速运驮三百驮至益州,余下换钱……” “你倒是替某算得仔细。”狄都监突然暴起“啪!”令箭直直打断在蒋秦手臂“某瞧得真切,随你出去的士卒回来时带的那些物事,杀人劫财,要当军法!” “哎哟~”蒋秦吃痛跳到一边,旋即又摸着手臂凑上来低声道“益州那边尚有盐引不得兑付,依着惯例,这差事恐要在绥远城头上分百十引……此番正好解了此难?” “你怎知益州有盐引不得兑付?”狄都监撇了案边那印着朱红大印的文书一眼。 “某猜的。”蒋秦蹲在案边蹲坐下来“这经年批得茶盐引数十万计,益州哪里产得如此多的盐,若不得边军寻机取些青盐填补,这些依入中法纳军需商贾恐是早闹将起来。” 话到此处,蒋秦又往狄都监脚边靠了靠“此番只铸铁甲三千便批茶盐引五千,前番韩经略嘱某去公干时,某便已知晓益州榷货务已无盐可兑。此番去陵江县韩经略特嘱‘绥远扼盐州要道,可取青盐补军需用度不足’……” 狄都监默然,他原以为不涉党争,只消守边杀敌便可报国安民。不曾想坐守一方之时各种腌臜事便都得从他这里过了。若处治则城破,若不治百姓苦,两相权衡只能取其轻。 “那大人,属下这边去办了。”蒋秦见狄都监低头不语,摸了摸怀中方才斩获的玉扳指便施礼而出。 风沙打帷幔,冷风入帐来。空折令簇碎,但看铜匣来。 本为庶民计,却陷边尘黯。除得天狼日,指青复素白。 北风穿过帷幔一角发出“呜~呜~”地呼嚎,有贴地透过帐底而出,吹向更远的南方。 千重山外,同一时刻,陵江县女牢。 李大个蜷缩一角,惴惴不安地低声呜咽:赵县尉说复审后便折脊杖,再配役一年便可回乡。为甚已过数日未有音讯?亦不见娘子孩儿来看我…… “吱嘎~”牢门打开,寒风雨露飘然而进,给腐臭味的牢笼带来了一丝丝活气。 “李大个,今日提刑司便有人来复审。”赵正捧着一摞文书站在他面前“且在这些文书上画押吧。” “赵县尉、赵县尉,你前几日说过,脊杖后便得出去,为甚这些天还将我一人锁在此处?”李大个看到赵正,眼神迥然,赶紧爬到笼边,扯得锁链哗啦直响。 “我是说过,我亦说过须得提刑司复审。百十斤汉子像个小女人一般在此哭泣…”赵正将文书摊开,又把墨放好,便指着文书让李大个画押。 “小、小人不识字……”李大个伸出手来染了墨,却又停在那里“我已当堂招认画押认罪,为甚过得这几日又叫画押……” “提审问录词状皆要你画押,休得啰嗦。”赵正见李大个手还悬着,便一把抓过一页一页画押上去。 但见供词、问录字样滑过,李大个却只眼巴巴瞧着赵正“赵县尉,提刑司几时来人复审?” “今日便来了……”赵正只低头拉着李大个画押“你且记住,堂审前你便招认了柴刀、 脏银所在,若是答错了,哼~王知县教我让你记住‘说对受脊杖,说错半字全家连坐’。” “小、小人省得了……”李大个画押完又缩到墙角,定定瞧着整理文书的赵正,不知在想什么。 王大人这话却是何意?劫杀又不犯连坐?……赵正整理好那摞文书便开门出去,心下却甚是疑惑。 阴潮的牢笼外便是陵江县喧闹的市井。 灯盏窝的香气勾动着往来通河桥市集的百姓,鱼贩的叫卖声萦绕在坊市外边的日晷。晷针西斜,那影印指处便是顺兴客栈的招摆。 “刚子,你怎地又在此间偷懒闲坐?”张平安突然一喊, 吓了坐在客栈门前廊下刚子一跳。 “是你啊~你今日又寻了什么说辞不去读书?”刚子打着哈欠看着张平安。 “你以为我似你一般不守本分?今日旬休,来你这买笼包子吃。”张平安锤了一下刚子,递了五枚钱去“还不速去与大爷我取包子来。” “这几日都灶火都没开,哪来的包子吃。 ”刚子打一下张平安的手“你且不闻闻这尸臭,莫说吃包子,住店的人都没两个。” “喔~”张平安往院内一瞧,那钱庄还贴着封条,两个衙役在门口百无聊赖扯着闲话。 眼光回扫时突然一抹青色钻入眼角:嗯?那水桶把上的青色布条…… “刚子,那块布怎滴瞧着眼熟?” “这不是你那日从草垛里扯出来的?布料甚是扎实,绑在水桶提手上,提水时省得伤手。”刚子不以为然答道。 前日不觉如何,今日再看,怎滴如此眼熟?张平安心里隐隐不甚畅快,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和这块布相干的重要事情忘记了…… 江湖险恶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张平安正思忖间,穿堂风忽起。 一袭微寒秋风从北面武陵山脉穿过客栈悬廊,“吱嘎~吱嘎~”稻鱼雕花轩窗被吹得轻摆,送来浓浓的水汽与肉香。 “咦?你不是说几日不开灶火?”张平安指着正冒白烟的厨房窗户“这却不是包子味是甚?”说罢便抬腿往客栈里走。 “这包子不卖!”刚子一把拉住张平安的竹棍,又用力将他扯到身边低声道“每日就与当值衙役几笼,不然这没进项还要被索常例钱。” 张平安顺着刚子努嘴方向瞧去,钱庄门口两名衙役正靠在草垛上偷懒。 “怎地没有王法?这衙役天天来索要钱财,为甚不去告官?” “嘿,还是个读书人,你家先生没教你这些事理?”刚子颇为得意的瞧着张平安。 “甚事理?王先生教我‘律法昭昭,秉公而断,范之必惩。’”张平安不服气的顶道“他还说了‘不读书则无识,无识则无以知天下’。” “嘁~你那些鸟语我听不甚懂。”刚子拉着张平安走到悬廊尽头道“我只知做生意不可得罪官门中人,用包子抵常例钱甚是划算。” “对面这两名差役一天吃你家三五笼包子,这生意还如何做得?” “要吃六笼包子哩”刚子纠正道“不过是些近几日的陈面剩馅,抵不得十文钱。若是往日索要常例,二三十文也要给了出去。” “二三十文?那一月下来岂不是八九百?”张平安奇道“若如此为何不去告诉赵县尉和王知县?” “哼,只知读书不晓事理。”刚子拉着张平安席地坐下,低声道“这班差役俸禄或还不如我,他们若不如此岂不是要饿肚皮办差?” “俸禄低?可奏请朝廷拨付,何苦从市井榨取?” “就说你不晓事。这半年来客栈多了几项摊派,我每月分红都少了百文钱。听掌柜说要支应西北战事,打仗尚且没钱哪还顾得上这群差役。” 刚子正了正声,学着掌柜强调“若不与些好处,三五日便来客栈巡查,惊扰了客商、食客,那时这客栈生意便真真坐不下去了。” “噫?你这小伙计成日端盘送盏,怎地知道这许多?莫不是在诓我?”张平安头半身朝后一仰,疑惑的瞧着刚子。 “哈哈,读书顶得鸟用,不如我伺候人一月。”刚子锤着张平安盘着的腿笑道“这南来北往客商就喜爱吃喝时议论,我伺候的人多了自然听得也多。” “你听得多?听到甚话语?”张平安头一昂,颇是不屑。 “那你可听好了。前两月一盐商酒后醉骂,说朝廷放许多茶盐引,大多都遭边军开销了,他的却茶盐引兑付不得,还不如擦屁股的纸软和。”刚子用手遮着嘴低声道,似是在谈甚大事一般。 茶盐引……好似那天听李掌柜说过茶引……说是他家茶山被茶引弄得少收许多银钱……刚子提到茶盐引,张平安突然想起前几日和李庆利在兰阁喝茶时,李庆利的愤然之状,只是详细情状他却不记得了。 “唔~那你可有问一下掌柜为甚不去告官?”那日李庆利啰啰嗦嗦讲了半天,张平安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略一回忆亦不得要领,便转回话头继续问刚子。 “此事我倒真问过,赵掌柜言说各州县莫不如此。流水的知县、打铁的胥吏……”刚子歪着脑子,似在回想赵牧春的话。 “在此又怎的?若众人同去告他等索要钱财,莫非堂堂知县还用不得王法,治不得这班……”张平安越说话音越大,刚子连连拉他衣袖,他才低下声来“治不得这班蠹虫?” “县学里是如此教你为官的?”刚子撇了撇嘴, 不屑得哼了一声“若是他年你能当官,且不将你贬到琼州去。” “你又知道些甚?”张平安站起来踢了刚子一脚“有话就讲,不然我便走了,早食我还未吃过哩。” 刚子吃痛,站起来拉着张平安走到客栈里“捉偷盗、收赋税都指着这班胥吏。他们又不轮换,若县官不依着他们,且不与你好好办差。” 说到此处,厨房里喊声传来“刚子,取了包子与差馆送去。” “唔,省得了,这便去!”刚子大声答道 “索得几十文又不是杀头的罪过,若知县敢管,旬月间便与你一些棘手事,或盗案不得破,或税赋不足收。”刚子朝厨房刚迈出两步,又撤回来半步道“积案不破、税赋不足,这知县不被罢官治罪便是祖宗保佑了……” 张平安一时无言,只是呆呆立在客栈门边,心口噗噗直跳。总觉得刚子讲的话有理,但是似乎哪里又不对,自己有话却讲不出只是梗咽在喉。 “两位差官辛苦,赵掌柜教我给二位送些吃食!”刚子大声朝院内招呼着,张平安也未觉察,只是瞥见刚子一手提着什么在背后朝他晃了晃。 “唔~是刚子啊……”两名衙役只是从草垛上坐起,并未起身接包子。 “这里还有一壶陵江春,掌柜恐二位干吃包子,权且拿去解渴。”刚子从身后又递出一三两酒壶。 “这可使不得,我二人正当差不可饮酒,这平白无故的也不能白拿赵掌柜酒……”话是如此说,两衙役满脸堆笑,眉眼都褶皱到一起去了,忙不迭的从草垛上跳将起来接下包子和酒水。 “二位大人哪里话,掌柜常教我等,说若不得王大人并众位照拂,我陵江县哪得今日繁茂”刚子躬身打着哈哈“还乞望这案子早日结了,不然这生意难做啊。” “快了,快了,应就这两日,等州里复审文书一到……”一衙役说话间一个包子下肚“唔,这肉馅扎实……” “是,是。”刚子陪笑道“不若去客栈吃,此间味道实在有些难闻……” “小子,我等可不敢擅离…”一衙役一口酒下去“这酒下得饭……” “唔,掌柜方才有嘱咐,说是酒食不够可吩咐我去再取些来。” “你去,把钱庄门关了,这院中味道便少些。”一衙役对另一正拿着两个包子往嘴里塞的人吩咐道 见着钱庄院门关了,这衙役才转头对刚子说“赵掌柜心意我二人领了,且去回告他,等文书一到,我兄弟便揭了封条,教那王婆拉走尸首……这味也恁难闻了……” 张平安瞧着刚子油嘴滑舌地和衙役在那里说话,视线滑过水井,那青布条又映入眼帘:是了,这布条颜色,和狄都监那日所穿相似,只是缺了云纹…… 那日去茶肆,听得李掌柜言说曾有流民或逃兵天寒时匿于草垛中过夜,这布条莫不是西军逃兵身上所穿衣物? 想到此处, 张平安瞧了瞧空荡荡的客栈一楼。目光飘过泛着窗外天光的桌椅,竟能隐约见着远处云雾中的巍峨山峰…… 往日这里何其热闹,我来几次都不曾注意北面窗外竟有如此景致……这凶案一日不了,这生意便做不得,真真害人呐。伴着扑面秋风,望着远处飘渺大山,张平安心中不免怅然:且去收好青布,我始终觉着这案子不似那日堂审说的那般…… 心念已动,张平安将竹棍往腰间一插,便去水桶那里解了青布条攥在手中:这布料却也扎实,应被刚子被浆洗过,不似那日从草垛中翻出来四角五黑…… 张平安正低头思忖着往院外走,迎面来得一人一马挡住去路“小郎君,敢问这里可是顺兴客栈?” 张平台抬头一瞧:这人脚穿乌皮靴、降衣革带,头上暗金纹束发带,牵一鎏金鞍的棕色高头大马,颇为威严显贵。 “这里便是。”张平安捏着青布条往里一指“大人还是另寻他处落脚吧,此间有凶案,尸首尚在院内,气味着实难闻。住在此间恐倒了胃口、睡不安枕。” “唔~无妨。”来人侧头朝里一张望“小郎君怎知我有官身?” “这……瞧大人这身穿着制式,便是个六七品官。”张平安挠了挠头,布条垂下来扫得他眼角脖子更痒了。 正当张平安自己也奇怪为甚能辨识来者是官时,这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问到“这布是小郎君从何处取得?” “噫?”张平安被这人吓了一大跳,想要退后却被他牢牢扣住了手腕“大、大人且放开手,痛得紧。” “唔……”来人显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讪讪松开了手,微微抱拳示意道“是我失礼了,还望小郎君勿怪……” 趁他略低头时,张平安抢将过去,从背后抽出竹棍来狠打了马屁股一棍。饶是百贯良驹,亦从未吃如此竹条闷棍。 “咴~~!”一声长啸,马直往院内窜去。这人一手还紧攥着缰绳,就这样“唰”地一下被拉了进去。 我且速逃,这人不似善类,幸而他不曾知我姓名。那人方才扣手拿捏,教张平安心下惶惶,却不知为何他只想着逃走,亦或有心报复一二,是以行了此着。自己却借机往通河桥闹市逃去。 院内,两名衙役正一边吃喝一边和刚子扯着什么,突然见马拉一人直直闯进来,惊得刚子赶紧三步两跳躲到马厩边草多高处。 两个衙役丢下包子,持着水火棍上前,一人一边拉着缰绳,喊着“吁~~~~”。 混乱中尘烟四起,与穿堂而入的冷风激荡,将轩窗上这两日结的蛛网都煽摇不止,那窗棂更是撞得“啪啪”响。 良驹力大,拉着三人冲到小筑拱门,撞得门上铜铃叮当乱响,这才停了下来。 “呼呼~~~”两名衙役停下来喘着气,旋即又持棍比在马拉进来的人胸前喝问“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凶案现场?” “这该死小贼……”来人下半身沾满了尘土碎稻草,一双乌皮靴竟被黄泥染成了褐色。 “快说!”两衙役见他没回话,棍子直直架在这人肩头“擅入官廨杖一百,若不从实说来这便绑了你去衙门。” “马惊而入非我之过,况此间院落未见官府封条,院门口亦无差役把守,何来擅入官廨之说?”这人头也未抬,只顾着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 “哼,倒懂得些王法律令。”衙役冷哼一声“你马惊而入凶案现场、撞他人大门乃是不应为之罪。此间草料亦因你有损……瞧你也是读书人,倍备偿之我二人便不与计较。” “噢?倍备偿之却是银钱几何?”这人停了手中动作,直起身来背手傲立。 “草料一捆并他人门上漆……五十文!”两衙役互对了神色,其中一人道“这便拿来,不然今晚就不用费银钱住客栈了,住县衙大牢不用房钱。” “这么说二位便是守着凶案现场的差官?” “正是!且拿钱来,他事不与你相干。” “这是一百文,倍备偿钱五十, 还有五十便有事与二位打听一二……”这人一伸手, 从怀中摸出一把钱来。 “哗啦~”铜钱在他两手间捣弄。银钱声响、勾魂又挠心。 这两个衙役立时丢下水火棍,双手抱拳哈着腰,温声道“有银钱折罪你便无罪。其他事只要我等知晓,皆可说与你……” “好~!”这人抬着手搓动手指,“哗~啪啪啪~”枚枚散着铜臭的大钱从手心滑落,落入下面衙役捧着的手心…… 前路自知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二位差人,在下素喜刑案之事,方才听得此间有凶案?未知可否指教一二?”这说话之人便是周敏芝。 昨夜他在官庄驿站辗转反侧睡不安枕,总是思着刘湘君的话……还有那一手把握不住的酥软滑嫩…… 估摸是酒饮得多了些,快到卯时尿意顿起,他推开门去却瞧见刘湘君并一丫鬟正往院外马车上走。 “刘小娘子这便是要出去?”周敏芝心里略感空荡,讪讪走上前去,作势要帮着拿包袱。 “不劳周大官人费心,奴家这边要去潭州见家姊。”刘湘君嫣然一笑,屈身施礼,好似昨晚两人并不曾有得抚弄之交。 “快快请起……”瞧见那丫鬟扭着腰出了门去,周敏芝赶紧抢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扶刘湘君。 “官人且自便,奴家便走了。”刘湘君只是伸出三指,如拈雪般轻搭着周敏芝的手背,旋即又抽手而去,哪有昨晚牵手着教他探索的半分情意。 周敏芝只觉手被刘湘君往回一推,虽是温润依旧,却少了昨日三分柔媚。 是了,昨日红颜醉酒欲以托身,可当下却与我有损无益……虽有虚与委蛇,然终有两分情意…只是拔擢紧要凶案牵扯王富春,留下玉佩终不妥当……周敏芝紧握了一把怀中皇城司铜符,便追出门外“刘小娘子且留步,在下有话讲。” “官人何事?”刘湘君翩然转身,晨露凝在素色毛披上,却不得进她脖颈半分。教昨日风吹披落,上下不曾透得半分窈窕。 “那玉佩乃家传物,昨夜唐突,在下想回潭州托媒人再行奉上……”周敏芝自觉此话甚是无赖,然虑及刘湘君乃王富春妻妹,冲动时留下玉佩终是祸患,便也顾不得脸面。 “唔,官人此言却教奴家如何自处?”刘湘君杏目微嗔“若真有心,且在潭州府南直街刘府来寻!” “小娘子误会了,在下亦有牛郎意,只是想禀得双亲再换信物。”周敏芝见刘湘君面若桃花、音如筝瑟,话语不觉又软了三分。 “嘻~原是如此……”刘湘君抿嘴娇笑,又走来将手按在周敏芝胸前,轻点着他怀中皇城司铜符道“奴家便将这玉镯暂寄于官人怀中,若官人言而有信,到得潭州府用玉镯来换玉佩……亦可凭镯将奴家一并带走……” “刘小娘子,再不走天黑时便赶不到桃花园驿站了!”丫鬟从放好行李,从车后探出头来喊道,声色漠然,全当此间只刘湘君一人。 “官人,奴家暂且别过,在潭州府等你。”刘湘君桃花眼角闪过一抹水光,不只是春水有意留桃花,还是秋露无心落梅霜。 周敏芝到并未留意,只是心下思忖是否用强,又觉着在驿站行此事甚为不妥。手不自觉的按着藏在腿侧的短刃,可心下又觉不忍。便只呆呆的目送刘湘君车马远去,消失在官庄晨间浓雾之中。 送走了刘湘君,又在茅厕泄了晨露,周敏芝定下心神来计较道:方才只见刘小娘子丫鬟从她隔壁厢房出来,然我昨夜路过却听得男女云雨之声……这王富春是她姐夫,饮酒时我却多有打探…… 若她真教小厮连夜去传信,此时只恐文书凭据皆已补理妥当……此去我定要先行探访,再去县衙。 心念至此,他摩挲着尚有刘湘君体香的玉镯,拿出一方锦帕仔细包好放入怀中,便也跨马朝着陵江县疾驰。朝着李庆利信中所言顺兴客栈直直而去,不曾想刚看到西军衣服残片便被张平安戏耍了一番。 幸而有两名衙役在此,周敏芝便也不去追张平安,想着从这二人嘴里探听一二。 “嗐,也不是甚大事,就是钱庄王账房被伙计李大个砍杀了。”一个略胖的衙役道。 “莫站在此间说话,官人方受惊吓,且去客栈里找些茶水再说来。”一旁的瘦衙役指着顺兴客栈道“官人,我们去客栈里说话。” “如此甚好,我亦在找一打尖歇脚之处。”周敏芝笑着一拱手“二位差官请~” “刚子!刚子!”胖衙役朝正从草垛上往下爬的刚子喊道“快去料理一下官人的马,再取茶水来。” “省得了,三位且自寻桌子安坐,我这便来伺候。”刚子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周敏芝的马往马厩而去。 三人在门口坐定,胖瘦衙役便你一言我一语将凶案说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说来这凶案倒是普通,伙计窃银钱被账房发现,于是便杀人灭口,再来个贼喊捉贼。”周敏芝淡淡道。 胖衙役见他眉不挑、眼不张样子,只当周敏芝对他二人所讲凶案经过颇为不屑,便又低声补了一句“据这李大个说,是小筑一花魁太过勾魂,色迷心窍,这才做了杀头的勾当……” “才不是……”刚子端着茶盏上来,顺嘴便驳了这胖衙役的话“茶来了,上好的陵江毛尖……” “嗯?你知道甚?”胖衙役见刚子驳了他的话,感觉在周敏芝面前挂不住,于是怒道“那日李大个堂上亲口……” “你与这无知小子说甚,那日他们堂上听得一半便被打出去了……”瘦衙役对着刚子摆了摆手“且一边伺候,休得乱说。” “这李大个每日与王账房同住同食,孝敬得紧,怎会为了两吊钱杀王账房。”刚子放下手中托茶盏的木盘,嘟囔道“我每日早间碰见李大个……” “唔,小郎君每日都碰见李大个?”周敏芝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身看着刚子柔声问道“你且说一下李大个为何不是凶手?” “官人,你有所不知。这钱庄和客栈原是一同开张,那时我便认得王账房和李大个。”刚子朝着柜台那边瞧了瞧,发现无人,便从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李大个和王账房都是黄草里乡人。他家贫,父亲是傻子,母亲是瞎子。”刚子还未坐定便絮絮叨叨说来。 “莫说些虚话空耗我等时间。”瘦衙役似有不满。 “这怎是虚话?若不是王账房自小照顾,又寻得钱庄活计,李大个怎能盖得新房、娶妻生子?”话匣子一打开,刚子便全无方才低着眉眼伺候模样“为了两吊钱杀王账房我却不信。” “不经人事的小子知道甚!”胖衙役“呲”一声打断了刚子的话“通河桥说书先生讲得明白,妲己能迷得纣王剜了比干的心。嘿嘿,这小娘子摆弄起李大个这憨货物事,比他自己婆娘更要多上三十重天。” “又扯鸟事!”瘦衙役瞧胖衙役那望天坏笑,插嘴冷语道“你被这小娘子把弄过?” “嘁~若是撞上我,管教这狐狸精被翻弄服帖,几日下不得床!”胖衙役没好气回了一句。 “哪里来的狐狸精?他们每日出入我都亲见。”刚子颇不服气,指着钱庄院门直嚷“李大个早来开门,晚间走时都扶着王账房,连赵掌柜酬谢他看顾马厩的包子他都先孝敬王账房……” “怎地就封了?”院内一阵大喊,惊得两衙役拿着水火棍就往外跑去。 院内,一穿着褐色长绸衫的客商,在钱庄后门叫嚷。他手中攥着几张楮纸,模样甚是焦急,间或吐出几句益州方言来。 “莫喊了!”胖衙役上前拦住他“此间又凶案,要兑钱改日再来。” “我上月便来过,那时便教我这个月来……” 周敏芝瞧着两衙役正在应酬那客商,便敲了敲桌子,对正扯着脖子观望的刚子道“小郎君刚才说李大个每日出入你都亲见?” “那时自然,卯时三刻我与他同在院内洒扫”刚子只顾着院内吵嚷,看也没看周敏芝一眼,随口道“戌时他们才锁门,我亦在伺候赵掌柜和王掌柜饮酒,他二人来和王掌柜打了招呼才走。” “唔?钱庄竟是如此好营生?戌时才锁门?” “这我便不知,他们前门申时末便锁了,其他伙计都散了,独王账房和李大个戌时才从楼上下来锁门。”刚子答周敏芝话时人却走到门外瞧着热闹。 “楼上……却是何处……”周敏芝低声嘀咕。 “还能是何处,钱库,好多钱……”刚子头也没回,正说着话,却被他二叔探出头来叫住“刚子,休得偷懒!速来与我洗菜。误了掌柜交办且不扣你工钱。” “唔!省得了,省得了。”刚子不情愿的嘟囔“也不知掌柜下午要宴请何人,这气味还能吃得下?” 说着刚子便对周敏芝躬身抱拳“官人且坐,我便去忙了。” 周敏芝好似没听到刚子的话,只是暗自沉吟:这二人在钱库要多计较一两个时辰,莫不是他二人有些甚见不得人的勾当被王富春拿捏住,似此李大个才甘愿顶死罪? 周敏芝侧着头,瞧着钱庄二楼那糊着厚桑皮纸的窗户暗自盘算着。 正思忖间,瘦衙役进来了“官人还在此等我兄弟?” “喔…嗯~!”周敏芝一抬头,发现这瘦衙役眼睛定定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丝狡黠,似是有话要说。 “这人如此喧闹,恐于凶案现场有碍吧?”周敏芝并不急着开口问他,只是岔开话题问院中事。 “无妨,片刻便打发了。”瘦衙役拉了拉椅子,挨着周敏芝坐下“上月便来过,有十几吊钱兑付不得,故又来吵闹。” “噢?十几吊钱与他兑付了账便是,这月月来闹又是何苦。”周敏芝漫不经心的抿着茶,并不去瞧瘦衙役的眼睛。 “谁知这王掌柜想怎地计较……”瘦衙役撇了撇嘴,尖着嗓子愤懑道“说他从西军拿得的交子在衙门核不得密押钞号,教我等依私印交子赶了他去。” “这私印交子可是杀头连坐大罪,怎可一赶了事?”周敏芝讶然,端着茶盏的手定定悬在空中,竟忘了放回桌子。 “多半是威吓于他。这交子我看倒是钱庄印的,说是在衙门查不到钞号……”瘦衙役语气淡淡道“这年月还是真金白银拿在手中稳当,甚交子,不认账时你奈他何?” “不使些银钱,将我等作钱庄护院使唤……我等只哄这人说下月来兑,便打发了。”说到此处,瘦衙役眨了眨眼,凑上前来悄声道“我看官人好追根究底,且有十五文,我便说个消息与你。” “唔,我知喜闻听些刑狱凶案事,不愿枉费银钱于其他消息……”周敏芝身子往后一靠,和这瘦衙役拉开了一尺距离。 “定然是此间事”瘦衙役向前俯身,低下头来道“只是于这凶案……说相干未必,说不相干也未必,乃与听音小筑相干。” “噢~说来听听。”周敏芝一手摩挲着那釉色还算润滑的茶盏,一边漫不经心道。 实则“听音小筑”四字却如山崩海啸一般撞击着他的胸口,激荡他的脑海。虽是在茶盏上来回抚摸,然手背青筋毕现,他只得缩了缩手,用袖口略做遮掩。 “嘿嘿,那还请官人出些润口……”瘦衙役盯着周敏芝腰间钱袋,手掌直直伸出。 “哗~啪~啪~啪……”铜响清脆,十五声,敲打着衙役的手和周敏芝的心。 管中窥豹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唔,二位怎地还在闲谈?”刚子从厨房走了出来“官人,客栈这几日不供中食……” “怎地?开门迎客却不供饭食?”周敏芝侧头瞧了瞧柜台边的隔帘,指着里面厨房道,“我方才听的真切,里间有人唤你去洗菜……” “官人莫恼,都是这钱庄凶案惹得祸事。”瘦衙役对刚子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那小人便出去买菜了,此间若要添些茶汤可大声招呼,我二叔尚在厨房。”刚子对着周敏芝和瘦衙役躬身施了一礼,便拎着一泛黄的竹篮往外走去。 瘦衙役方凑到周敏芝面前要开口时,刚子又探了半个身子回来朗声道“这便要到午时了,官人若是要用些吃食可去通河桥。若去得晚,灯盏窝便不似刚炸出来那般酥脆。” “知了,你且去计较你的。”不待周敏芝开口,瘦衙役便急声催促,手摆得和院外杆子上的招摆一般。 “虽有凶案,然与供给吃食何干?”这时周敏芝才得开口问瘦衙役。 “无人打尖住店作甚吃食,烧得那几捆柴,也不知几日赚得回本钱。”瘦衙役指了指空荡荡的大堂,又指了指楼梯“我兄弟在此数日,除了官人便不见有他人来……” “呃~官人!若要住店,还须待得掌柜来!”人未见声先至,刚子讪笑着从门边露出半个脑袋。 “恁个缺调教的夯货,且泼你一脸与你醒醒神!”瘦衙役便抄起茶将讲茶汤泼洒过去。 瘦衙役骂骂咧咧的声音、门口刚子躲避时滚落台阶“咕咚~啪”的声音,还有院中“若不兑钱我今日便睡在门口……”的吵嚷声叫周敏芝也觉着略头疼。 “掌柜今日要申时末刻才会到,官人那时再来……”门外廊下一阵“啪嗒~啪嗒~”跑步声伴着刚子的喊声渐渐远去。 “这客栈与钱庄原本一路生意,钱庄死了账房,客栈自然便没了生意……”话到此处,瘦衙役起身瞧了瞧门外,没见到刚子,这才回身安心坐下。 “此话怎讲?”周敏芝啜着茶汤,淡淡问道。心下却只想着敷衍两句,教这衙役去讲小筑事。 “官人莫急。”瘦衙役陪着笑,细细说道“往来客商大多都是籍水路去益州,回来时亦是过陵江县。他们便卖些茶引与钱庄换得现钱……” “唔,是以钱庄有凶案,这些客商便卖不得茶引,是也不来此处打尖住店待茶引三日勘合。”周敏芝是个聪明人,衙役话方开头他便接了过来“你方才说小筑与此间或有干系怎讲?” “这小铸确有一花魁,逢十五、三十便会迎客。”瘦衙役凑到近前,用手虚掩嘴角道“账房被杀那日乃是十月三十。” “私寮花魁,不足为奇。”周敏芝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掸了掸衣摆起身欲走。 “这护院可是军汉呐。”见周敏芝要走,瘦衙役赶紧起身挡在前面,俯到周敏芝耳边道“我等猜度,客商用茶引换了银钱,便去小筑开销了……” 军汉?!!周敏芝心中一紧,旋即将衣摆捋了平整,指着身边座椅示意瘦衙役坐下“便是如此又与凶案有甚干系?” “这护院乃西军精锐…”瘦衙役绕着桌角坐下,眯着眼睛道“进出寻欢之人多是西北口音,莫不是军中将校……似此,这花魁模样身段,怕不是真能慑了李大个心魄,这才肯做这杀头的买卖。” 说话时,嘴角竟澹出两滴口水。他只一抹,喉头动了动。眼睛却瞟着小筑大门,活脱脱一嫖客门外等丽娘的模样。 “你怎地知道西军精锐在此护院?又怎知有将校进出?”周敏芝觉着这衙役的话二分实来三分虚,还有五分似闲谈。 但他本意便是来此籍凶案查边军与中枢之事。若能将钱庄凶案并着小筑与中枢勾当一并牵连,便能籍着皇城司助力在磨勘政考时或可越级拔擢。 瘦衙役并未回答周敏芝的话,只那黄浊眼珠溜溜一转,起身便朝院中喊道“再要吵嚷便用不应为罪拿了!” 喊完又回过身来嬉笑道“官人,且等我去打发了他。也就一吊钱的交子,却每月都来吵嚷。若是叫王掌柜知晓,定又要告到王知县那里教我等不得安稳。” “嘎吱~~~啪~啪~”午时天变,从远处山畔云浪处吹来寒风,推着窗户拍打轩窗。 “嗯?方才却不是说十几吊?”周敏芝探头瞧着作势驱打的胖衙役问道“这不到半个时辰便之声一吊?” “嘿~官人不知。”这瘦衙役搓着手小声道“原是十五吊,这王掌柜取钱教李大个等打发了这人。我兄弟二人便好心帮李大个拿钱,谁知只有十四吊。当时与他说柜上无有散碎铜钱,教他这个月来兑……” 哼,王富春养得这班‘好’差役,前月私拿他的银钱,现下却想从我这里补亏空!周敏芝瞧着轩窗下那一根随风摇摆的蛛丝,心下却在计议: 联保交子无私印,勘印之后都需到官府记下密押钞号。方才说是无密押钞号……且先使些银钱将其攥在手中,若真是私印,即便不与我相干,也报上去算个功绩。 心下想着,便从怀里摸出几粒发黑的碎银道“这或抵得八百文,且去打点了他。这叫嚷不断恁恼人。” “王掌柜事怎好教大官人破钞……”瘦衙役眉眼笑得挤到了一处,手脚却是快当得紧。话音未落便将碎银抄在手心。 “莫再嚷了!”这瘦衙役赶将出去,推了那胖衙役一把。 两人靠拢一起,瘦衙役手心微张,又朝周敏芝这边努了努嘴。胖衙役竖挑着的双眉刹时也如如热水汤面一般舒展开来。 只见胖衙役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楮纸交子,两人手里又一阵抠搜,瘦衙役便拿着交子往客栈走来。末了不知又往怀里放了一粒黑黑的物事。 “要我说大官人心善。”瘦衙役舒着眉眼笑道“这交子等王掌柜从乡下回来,我便拿去与他,替大官人讨还这银钱。”说着就要将交子塞入怀中。 “区区小事。方才足下话还未说完,还请细细讲来。”周敏芝斜了一眼淡淡道“这交子便与我吧,回乡后与人喝酒说到此事也有个凭证,休叫人说我扯谎。” “官人说的是,是我等小看官人了。”那瘦衙役讪讪道,无奈何,只得把已经叠起来的交子递给了周敏芝。 “方才官人是问如何识得这护院是西军精锐……我家里两代在陵江为差役,市井大小事自是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这瘦衙役立时收起了方才的尴尬神色,正色道“这是那东城湾码头上米面摊的张大郎说与我的。” “噢?这一做吃食汉子如何与你说得此事?” “官人此话倒不中听,我等拿着俸禄自是要替朝廷多担待些。这两名护院时常去他摊子上吃米面。前几日与还与另一西军都监互认旧识。”瘦衙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平素多些打听,万一有事也好有个计较。若是知晓吃拿,临事却理不得半分,那岂不要被街市乡邻戳着后背骂痴蠢。” 言罢,一阵风来,恰好牵起一根蛛丝到他嘴角,激得他抓耳挠腮,似猢狲一般胡乱在脸上拨弄。 “此言甚是有理,是我方才冒犯了。”周敏芝微微一笑,略抱拳施礼道“那又如何知晓有将校往来此间?莫非是亲见?” “倒也没有亲见,只是听赵二班头酒后提起。” “噢?这赵二班头……” “便是县尉赵正亲兄弟,担着弓手差事。”瘦衙役起身瞧了瞧院内,那胖衙役正在墙角与那闹市客商说着什么。 “那日也是酒后闲扯,有人问小筑那花魁究竟是甚天仙模样,竟能惑得动李大个这等憨蠢之人。对面那胖子言道恐还不如河边吊脚楼里的小娘子俏丽,此定是李大个没见过俏娘子之故。” “唔,是以这赵二班头便说这小筑花魁俏丽,能引得边军将校来此?”周敏芝“叮~叮~”地用指甲尖敲击着茶盏,似是在问瘦衙役,似是自言自语。 “却也没这般话说,只是说小筑往来多西北口音,进出人等皆不似商贾,颇有……”瘦衙役话到一半便停住了,只是直着身子伸长脖颈探着院内。 “颇有?这是何意?”周敏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闹事的客商正整理衣襟准备要走, 这胖衙役掂着手,好似手心有什么物事。 “这夯货,又要如上次一般克扣惹事!”瘦衙役兀自骂了一句,便急急朝院里跑去,迈出门槛时撞得门柱,震得边上窗棂嘎嘎作响。 “颇有将风……”随着人动风气,四字飘然而来,坠在周敏芝心底。 “客官,便已午正时刻,若再不去用中食,待得三刻通河桥市集便都收摊了。”刚子二叔搓着湿漉漉的双手,顶开帘子走了进来“若是住店,待申时末赵掌柜到时再来。那时少不得与你便宜些。” “唔,有劳提醒。我这便去了,多有搅扰。”周敏芝瞧着院中瘦衙役从胖衙役怀里掏着什么,起身便也出了门去。 出得院门,却听到身后脚步声。随即便听得瘦衙役喘着气对人说道“是我那兄弟不省事,这粒碎银本就是王掌柜兑与你的……” 多方索要,两头吃拿……周敏芝心下忿忿。若尚是他未高中时定然要回身讨个公道。此时,他只是摸了摸怀中铜符上的獬豸纹,便只是摇了摇头便往东边一味茶肆走了过去。 涅槃之地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巳时初刻,张平安埋头往通河桥疾跑,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张望,生怕周敏芝打马赶上来寻他麻烦 。 “那莽撞小厮又来了!” “且护好摊子……”鱼贩伏在盛着活鱼的大木盆上,侧头瞧着。 周围摊贩看到张平安如前两日一般,持着棍子莽莽撞撞奔来,心下不由得各自一紧,手忙脚乱的护着摊子、叫骂着提醒。 “砰!”张平安刚回头过来,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一个人臂膀上,鼻尖瞬间红得和辣椒一般。 “噫……”张平安吃痛,正低着头去揉鼻子,突觉后颈发凉。原是这人拎着他的衣襟将他往上提“谁教你如此孟浪行事?” “要你……管…………”‘管’字才说半截,王真那微微圆睁的怒目便将张平安的话打落回肚子。 “唔,原是王先生,小子失礼了。”张平安立时站定,将竹棍丢在脚边屈身失礼。 “我往日是如何教你的?”王真松开手,将他拉到一边正色问道。 “先生说……”张平安歪着头,实是想不起王真有教他如何行事。 “嗯?”须臾不见回话,王真拉着张平安的手便作势要打。只是此间不是学堂,他手上拿的亦非戒尺。 “啪!”二两冒着热气的猪头肉结结实实打在张平安手心,糊了他一手油腻。 “先生与我这卤肉却是为何?”张平安茫然道“如何行事与这猪肉有何干系?” “啧~都忘了手上物事……”王真低声自语了一句,瞧着张平安正用一块青色布条擦油,他目光一闪,奇道“这布料好似西军所用制式,你从何处取得?” 西军……李掌柜果无虚言,这几日或有西军逃兵匿于马厩。张平安心理暗忖:方才那官人扣住我的手,问我这布条,莫不是跟凶案有些干系? 且述与王先生,听他如何计较。思虑至此,张平安捡起竹棍又将青布条系在腰间,“前日先生说我心未动,此番恰在心动手动之时,有要事还要听先生主意。” “就你滑舌。”王真瞧张平安神色不似调笑,略一顿声言道“帮我提着这篮香烛,去碑林祭拜时在细细说来。” “省得了。”张平安双手提着斗大竹篮,跟着王真边沿石板路朝北而去。 “今日先生怎想着去碑林祭拜?” “旬休无事,趁着天气尚晴,便去与这些于民于国有功将士送些吃食。” “唔,逢旬休便去,先生却是赤心……可其他事何时做?” “谁教你旬休便要去?祭扫从俗,祭拜随心。莫非我平日未教你等变通之法?” “祭拜之事还可变通?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闲暇之时、风静之日、年关之前、暖日之期、心中起意、手里有钱,这便去得。” “噗~哈哈哈~天气好,有心思,又有钱有闲……这便是心手合一?” “时时心怀他人,择可为之期,施能为之事,此便是心手合一。” 张平安默然,那日狄都监临别时“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得功名方能使……”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说话间便到了碑林,杂草丛生,一些残碑已没于期间。 张平安放下竹篮,抽出竹棍劈开杂草往里走去。王真却只薅了一把枯草,在外面擦拭起一块废弃的青石板来。 见着张平安兀自一人在那里左劈右砍、连拉带拔地往里清理,王真并不说话,将篮子里的破口瓷碗、香烛一一摆在石板上,便去用火镰打火。 “噫?先生不是要行祭拜?为甚在这三五步便摆了祭品?”枯草繁密,扫倒一片又现一从,张平安正感力不着物时却听得身后火镰声,回头望见王真已将猪头肉放在碗中,在上面还插了香烛。 “此间千百石碑,一一祭拜却要到何时?”王真头也未抬,只顾着点然香烛“若是进去祭拜,不留意间引燃漫山枯草,那时便留你处置,我却是要走的。” “先生这话……却是有理。”王真一席话,教张平安觉着自己比刚子还要憨蠢。只知对着这些枯草败絮使蛮力,忘记自己并非吃草牛马,手中竹棍亦非柴刀。 “先生应早早说来,枉费了我半天气力。” “上次那五板戒尺你都记不住,多说无益。”香烛一燃,王真便闭目跪地开始叩首。 是了,诚敬堂里,王真那“无知强为,再当五板!”教训犹在耳边。他那时却只当是空道理,话虽入心却从未融于手上。 此时,张平安才觉着他以为的那些“空道理”并非虚谈,定是有人吃了苦头才有此心得。 王真拜了三拜,叩了头才睁开眼来,他见张平安默然侍立,只当他心中有些孩子气。于是开口道“刚才你说有事要听我主意,此处僻静,但说无妨。” “唔~”张平安这才回过神来,将方才客栈碰到周敏芝之事,并着那日堂审李大个情况与李庆利、刚子、狄都监事牵在一起,比在诚敬堂时更是细细道来、不曾错漏一字。 王真坐在石板上听得仔细。一开始他还忙着掐灭香烛,等听到堂审时眉头微蹙。待得听到李庆利和刚子的话时手不住地叩击着石板,粘的满指香灰。 “这便是小子这些时日所见。”张平安站得累了,便席地坐在枯草上。 “是以你便来问我?”王真沉吟半晌,开口却问张平安“以你亲见亲闻,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李大个不似凶手。”张平安本瞧着王真,以为能听到一个答案,不想却被反问一着。 “我是问你,你觉着李大郎和三郎冤吗?那慕容统制是什么样人?” “噫?他们自然是被那童彬冤害。”张平安没想到王真问的却是那黄土城战事。 “你可知战场违令,私调兵马是何罪过?”王真一字一顿正色道。 “这……小子不知。听过通河桥说书先生讲楚汉之事,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似他等行事应当……”张平安咬着竹棍的竹节含含混混道。 “当斩!”王真言语似铁,二字出口如剑。 “可他们却是为了救……” “将你腰间的青布拿来。”王真打断了张平安的话。 “唔~先生要这青布何用?” “你方才说李掌柜提到,天寒之时或有流民、西军逃兵匿藏草垛过夜御寒。”王真二指轻抚着张平安递来的布片,又贴近嗅了嗅,喃喃道“蜡染留白,微有豆味,三道墨线……是西军布料。” 暗纹入目、豆香扑鼻,让王真脑海中闪与同年论及时政,尤以辩论范枢密新政为甚的往来书信。信中有“修武备”复盛唐府兵制之议。称西军多蓄私兵,以课重税行劫走私商贩筹集粮饷之事。 王真心下疑惑不定:近年闻说军费度支日甚,国库已然入不敷出,莫非已沦落到来荆湖路来行劫筹饷? 张平安并未细听王真自语,只是答道“李掌柜是如此说。我那时便疑这凶手或是西军逃兵抑或流民。” “那你可知西军为何多逃兵?”王真反问,心下却暗忖:应让擅刑狱侦缉之人持正而查,若牵扯西军,此非陵江知县能处之……草草定案…王知县或还牵扯其中。 “先生也以为这凶手是西军逃兵?”张平安脸色泛红,以为王真与他所想相合,跳将起来便作势要走。 “且住,你哪里去?” “自是去县衙,告知王知县这凶手或是西军逃兵……”说着,张平安便伸过手来要取青布。 “你可捉得凶手?”王真亦站起身来,走到一字迹剥落的半截石碑边问道“这李大个当堂画押招认,你去有何凭据?只拿草垛中一破布?” “那……先生方才为何问我西军逃兵?” “世间事,有一些如同乱麻,日久年深多有牵扯。若不拉出一二线头,次第捋之,终将教人无线可用。” “呃~小子不懂先生之意。”张平安挠了挠头。 “此间将士,食君禄、领命来,皆精选之士。”王真轻抚石碑道“西军逃兵多老弱。所得不如将校亲兵优厚,却总被使作苦役,还时常遭克扣。换做是我也便逃了。” “是以才来此祭拜……可这与凶案何干?”张平安双目茫然失焦,不知王真何意“不知方才先生为何我慕容统制之事?” “他畜养亲兵须得自筹粮饷。”王真走过来递还青布给张平安道“或是克扣其他士卒、或是纵兵行劫。是以才有了逃兵或流民。” “先生言下之意,或还是与我相同?”张平安将青布塞入怀中,问道“可方才阻我去县衙,又说要拉出线头,小子实不知现下应如何是好。” 说话间,一阵寒热交融之风从更北面的山坡袭来。风过碑林,时而发出如战鼓般轰鸣, 时而如起诉般呜咽。 隐约间,还似有车吗铃声夹杂期间,好似城楼鸣金,但仔细听时却又只剩风嚎。 “客栈阻你之人或是州里差来复审之人,你可去寻他。”王真倚着石碑瞧着山下,望着朦胧间客栈的方向。 “先生怎知他是来复审凶案的?” “穿着制式或官或商。然只是照面便问你这青布物事,定是官门中人。”王真吐字如坚石“依惯例,前两日州提刑司就应发来复核文书,那时王账房尸首也可拉回乡下安葬。” “尸首并钱庄一直封着,定是州里不按常例,另差员来此当面复审……” “喔,如此先生才猜测今日那人便是复审差官?!” “不错,就凭他急问你青布事,便有八九成把握。”王真过来收拾了竹篮,便抬脚沿路下山。 “你心既动那手也便动得。然如何动却要你待时、以力所及动之。” 张平安懵然间见得王真去得远了,身后阵阵嚎哭之声,又似有车铃隐约将至,不由得后背发凉,握着竹棍也如飞一般跟上王真往山下而去。 片刻后,风声未止,铃声已至。 一褐色锦布轿厢的马车停在了碑林另一边。黑马朱轼,帷幔杨柳缠枝、鹊鹤暗纹绕帘。 风拂过时,轿厢中那清甜淡雅之香、沁人心脾之气便在马车四周逸散开来。只是嗅时,这枯草漫山之地就好似夏末初秋的鹅梨园一般恬然适意。 “已到碑林,杨小娘子出来时且注意脚下。”黑衣粗布衫的车夫侍立在轿厢旁。 秋日暖阳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看到两个衣着光鲜的外乡人,这几个工人立马闭上了嘴,挥动榔头,豆大的汗珠从脖子上面流下来,侵入淤泥之中。 好戏终于开始了,林绵绵长长舒了口气,乖巧的坐在一侧看戏了。 既要竖立麒麟一族的威信,还要打压罗睺的话,并从其身上获得一定好处的话。 “既然她们对我这个领导这个不满,又联手想要将我推翻,如此一来就如她们心愿,希望你们离开公司之后,可以遇到更合适的老板,能够如你们所愿。”她转身就要走。 “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了一些厉害的人,你应该会很开心吧?毕竟,有人能要了我们的命最切实际对吧?”她笑着反问了句。 这一语双关的话,倒是让邬静听得有些面红耳赤,天知道她是多么想帮她的乖儿子把行李先送上去。 依照传说,待天机镜激发、显示龙忘机的天赋之后,圣宫就会开启。 身后依然是黑雾,朦胧中趴着一只狗头野兽,如狮如虎,凶煞怪异。 纳兰云骞不禁看向容沫儿,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大大方方,魄力十足。 “姑娘?”沉香侧头端详齐莞的脸色,知道姑娘定是心情不好,却不知要怎么劝导。 姓。用他们最质朴的情怀给这个贵族公上了最生动的一课,也深远的影响了他的一生。 修炼之途,无论是武技、魔法、抑或是巫术、异能,就是不断的实践,摸索出适合自己的修炼道路。前人摸索出来的等级规范,是画好了一个大致的框架,省却了许多时间。但其中的每一点细微的进步,都需要自己去探索。 安妮之所以这么急切想去看希尔维德,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确实有点想念希尔维德了,另外一方面她很想知道希尔维德的那些金币是从哪里来的……那些钱真的很多,自己和洛基比赛最后分好的金币,足够庄园使用3年了。 “果然!”水榭的声音充满惊喜,在甬道的尽头的确露出了蓝幽幽的光芒。 林悠登时抬手掐了她一把:“胡沁什么呢!”说着一把夺了过去,伸手抚摸那荷包。 这三天之中,他没有见到萧寒的人影,甚至就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可也就是这样,传来了这样多的年轻一辈死亡的消息,现在,整个柳家个赵家已经几乎没有年轻一辈皇级高手了,这对冰凌来说,绝对是一个天下的好消息。 秦雅滢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吊带睡裙滑下了一大半,马上拉正睡衣,想要换被子,却发现被子早就被扔在了地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着他,目光不善。赵成栋有些慌了,忙解释着,“我也不是说别的,只是想着现在家计艰难,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弱,自己心虚的讲不下去了。 乐清几人吓了一跳,忙叫秋菊几个护住蓝氏。她的身子,去老院儿那拜个年就相当危险了,要是叫人这冲撞了,可怎么能行? 李鹤的前脚刚刚踏上石阶,建筑大门应声而开,一道猛烈的飓风迎面冲出。 “是的,前辈!”我连声应道,只是心中有些好奇,这观星山内的长辈们怎么会知道我并非这灵幽界的。 许仙越想越生气,他觉得自己费尽心思为她辩解,最后竟然是这般结果,也是直接哼了一声。 本以为杜淳会说出哪位德高望重的医学界前辈,那自己立刻动身去请。 而李二龙的话都是让李铁柱和刘桂花没有想到的,这一个瞬间,他们都觉得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懂得体谅父母的担心了,这么以来,就算是刘桂花,也不再对李二龙那么的担心了。 “可是刚才明明是你将尸王打跑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尸王的对手!”我极力反驳起来。 扫过四周,确定无人可救之后,魔清风右手一挥,仙锤上的修士全部都消失不见,而魔清风缓慢盘坐下来,拍了拍仙锤,低语几声,仙锤绽放光芒,朝着虚空血海的上空迅如闪电般飞去。 但是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汉奸头想出来的这个办法竟然是这么的不给力,根本就没有顺利的把李二龙带走不说,而且还让刘光正陷入了这样的境地,这一下他们哥俩可就开始窃喜了。 “哼!尔等玄术精通,难道是与尸族有所勾结?若是如此,我今日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你们留在此地!”老者冷哼道,神情极为凝重,同时有些不解。 “初级医生?这和普通医院的初级医生有什么区别?”秦奋听着二奋的话,不解的问道。 待时而动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差,但世人总觉着这时日有时长、有时短。 短时,只午间庸睡,醒来时日头便已西沉。 长时,西北壑山的劫杀、官庄驿站的柔情、顺兴客栈的闹嚷、龙泉山麓的香火气……发生这么多的事也才不过四、五个时辰。 杨婉柔那沁人心脾的香甜之气尚在英烈石碑间流淌。而一个时辰前,千里江山之外,狄都监已披甲拔刀掷出令箭。 同是一天,十一月六日,午正时刻。 “现下什么时辰?” “禀都监,午正二刻已过。” “看这风沙比辰时更大了……方才是何声响?” “风沙太大,这辕门外的旗杆已使多年,内里腐朽,遭不住这大风……” “唔,在鄜延路时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沙……,似此多久风沙才息?” “瞧这天势,依着往常怎地也要刮上三五日。”蒋秦缩回脖子,放下大帐帷幔,道:“都监,还是传令下去,这几日停了操练,少使些粮米,教众人尽皆回营等候。” “这却是为何?”狄都监端坐帅令台后,把玩着红头令箭。 “盐州每十五日送一次粮草来,这眼瞧着过了十三日了,外面却起风沙。”蒋秦打了个哈欠,兀自坐在一旁几案上。 “哗~哗~”狄都监将令箭都放在一个竹筒里晃着,好似在道观抽签许愿一般,“哦?你是怕盐州不送粮米军需来?” “依这律令他们倒是不敢不送。”蒋秦盯着正在案上摆弄令箭的狄都监道“只是借着这天气,定是要做些克扣……像上次便扣下两成,说是风沙弄翻了车马。” “粮米不够了?” “依着这等风沙天气,怕是要饿上……都监,为甚要披甲?”蒋秦话说一半,眼瞧狄都监取了冷锻甲披挂,使了手势教从人帮着穿。 “某去取粮米来。”狄都监伸展着手臂,好教人帮他绑好铁甲。 “这才到绥远一两日,总不能教军中传说某是个饿肚衰将。”狄都监说着,又转过身去教人给他系好铁制护颈。冰冷的铁甲激得他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蒋秦掀开帷幔一角,瞧了瞧南边昏黄不定的天空,奇道“去盐州要粮,单过去便得二三日。遇上这天气,盐州若是有意迁延岂不白走一遭?” 从人正跪地帮狄都监捆好虎头铜扣腰带,护腿鳞甲被碰得“哗哗”作响。 狄都监握着着手刀,学着那日蒋秦在十五里驿铺的话语道:“取便是取,何来‘要’一说?”。 蒋秦双目陡然圆睁,从案上跳将下来,朗声道“都监是要……” “嗖~”狄都监将一红头令箭朝蒋秦丢过去“点兵八十,弓手一队;马十五匹,并人马覆甲,伪作铁鹞子。” 蒋秦一把接过令箭,手在红头‘令’字上略一摩挲,便朗声抱拳应到:“喏!谨遵都监调遣。” “你等即刻出发,沿壑山谷口轻骑而进。如你所言不差,三日内壑山寨定无防备……这二百步骑军需岂不是一桩大买卖?” 狄都监整备好了甲具,又从案边木匣拿出那獠牙铜面置于案上,“某率十五骑兵,伪作铁鹞子。赚开寨门后只是冲杀,你且让弓手射杀逃散之人。待得杀尽,在将寨中军需粮草、并军马兵器一一运走。” “得令!”蒋秦瞳目张驰,寒光四射,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油滑之气。 “嗯?为何还不去?等某扶你上马不成?” “范枢密主守,筑堡寨步步推进;韩经略主战,盼着几番野战定乾坤。”蒋秦抱拳道“某今日方知都监虽得范枢密拔擢,然终为韩经略用之真意。” “哼,休作此谄媚。”狄都监将手刀“咚”地一声顿在案上,“有话直说,啰啰嗦嗦误了军机,彼时饿了肚皮吃你肉来。” “筑堡寨虽好,然耗银钱无算。朝廷无钱,是以军饷粮米拨付皆不足数。”蒋秦上前,虚指狄都监身上崭新冷锻铁甲道“此甲乃韩经略教某向陵江县王知县求得银钱所铸……” 嗯~原来如此,无怪乎韩经略要托范枢密教我绕路拜会王知县……我具穿官衣、县衙外公然叩门,现下来看是否太过?闻蒋秦此言,狄都监心下略有愧疚。 唔,如此看来,这王知县确系有恩于某等……狄都监沉吟。 忽然心中一闪,旋即又抬眼望着蒋秦问道,“怎地?你要替这班军汉求些赏银?” “嘿~都监哪有恁多钱。”蒋秦方才还散着杀气的眼睛瞬间缩了回去,变出一副市侩嘴脸道“壑山寨中铁锅等与军需无干铁器,还望都监任某等取用。” “这倒无碍……只是你等要这些铁器作甚?私铸铁甲可是杀头罪过。” “铸个鸟的铁甲,只是寻行商再卖与夏国。”蒋秦淡淡道“换得些银钱也好补些军饷亏欠。 ” “便是私贩铁器?”狄都监脸色阴沉下来,“夏国无铁,然其铁鹞子人马具覆冷锻甲,此胜我军多矣……这铁便是从你等处来的吧。” “都监切莫如此说,这百十斤铸不得铁甲片铠。”蒋秦见狄都监双瞳迥然,赶紧凑上前去道“某此番去陵江县,还遇上一逃亡的边军伙夫。朝廷响至却不足数,将校只得先与冲杀军汉……” 说到此处,蒋秦斜眼瞥了一眼狄都监,见他虽是紧扣手刀,但面色已缓,便继续道“这伙夫旬月不得饷,无可奈何便故意打破了铁锅、爬犁,偷偷卖了换了百十钱。不曾想犯了律令,竟被捆起毒打。幸而有人夜间解缚让其逃脱。” 话到此处,帐外狂风大作,帷幔缝处黄沙簌簌而进,“呜~呜~”风声似鬼哭一般在大帐内外回响。 “这便又如何?”狄都监将手刀挂在腰间,拾起青面獠牙铜面覆在脸上,只露双眼射出点点星光。 “某见他正抱着草垛取暖,身上军衣破烂,心下不忍便与了他二百文钱……”蒋秦声音略有愤愤“夏国用铁多是达官显贵、使臣巨贾私下贩送,为甚只惩被欠饷的伙夫?” 窃钩者诛……狄都监心中如有巨石:战事不息,便耗民力不止;累战不决,更吞钱财无数。国库空虚、民力惮竭,又只能与贼匪谋利一处…… 狄都监只是掀开帷幔,隔着铜面蒋秦亦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呜呜啸叫狂风卷着粟米粒般风沙打在那鬼首铜面之上,发出“噼啪~噼啪~”之声。 “违军令者斩!”狄都监一字一顿,五个大字如金铁一般砸落在蒋秦耳中。 “喏!”蒋秦躬身抱拳,朗声答道。 违军令者斩……军令…军令只教某等劫寨……!!!蒋秦心念流动,回想着方才狄都监军令的字字句句…… 随即他朝着狄都监的背影小声补了一句“谢都监大人体恤…” 他手背青筋凸起,紧握着令箭。“唰”地拉开大帐,高声呼喊着“你们速去准备,有赚钱的活计来了!”。 话音未落,原本只剩风沙声的营寨里扑地多出许多人来。 众人抖掉身上的黄沙,纷纷围拢上来 “教某去吧!这军饷都一月未发了。” “还有我~,家中来信说冬月缺过年猪肉钱。 ” “某也去!身上这棉甲都破烂了,再不弄点银钱换怕是要冻死。” 蒋秦翻身上马,瞧着四周这群满头黄沙的军汉,大声道“早间去取青盐的留下,其他人教军需官分了弓弩,跟某速去壑山谷!” 军令一出, 得令者喜笑颜开,纷纷朝军械帐涌去。不得令者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只是往营帐里钻“真背运!谁人想掷两铺铜钱耍完一番?” ………… 风沙不息、战事不止。 壑山谷内风啸声隆隆,哭嚎之间不知藏着多少人的血泪;烽烟骤起、随风而东,又不知送去多少金色沙砾。 审时度势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未时正刻暖阳犹存,然龙泉山麓的秋寒已渗,山阴处似有若无的丝丝白雾飘然流向山下陵江县城。 山麓东边的小道,只杨婉柔的马车铃声“叮当~叮当~”地回响。 轿厢内,杨婉柔慵懒的倚着金线枕,阖着眼帘思量着:宫内选秀,除外臣推举,民间查访更赖内庭。 想那已故的刘太后,原是嫁了蜀地银匠的凡妇。若非内侍民间查访,怎得后来凤仪天下…… “咔擦~咔擦~”轿帘外,车轮碾着山路碎石,车身一阵颠簸。 摇晃间,那凤翅鎏金香球在锦褥上滚动起来。幸而此乃宫内作匠所制,内有三层套环,才至香灰不撒,只是内燃香粉却将香球炙得滚烫。 杨婉柔凤眸微睁,伸出葱白玉指将那香球径直抓起,托到眼前。 灼烫的刺痛感从手指直冲她的心里,锥心痛楚虽教她紧咬朱唇,但身子却觉得着无比通畅。 她左右凝视着香球上的凤翅,鼻尖轻嗅着甜美之气。摩挲之间,眼前又浮现出四日前那封密信。 困龙游于险滩,鸾鸟蜇卧荒野,皆时之势也。 以无艳之慧、武后之姿尚有困窘之时。然其心怀高义,不堕尘泥,终得浴火重生、凤鸣九天。 小娘子才貌无双,色艺双绝。岂可图一时之利而堕凡尘,自褪凤羽着俗纱,供臣仆驱使? ………………………… 本公事只为查得实证,替官家护好社稷,别无他意。若小娘子能心怀高义,亲屈片刻之身,得陵江县钱庄账册…… 则老奴以为,以小娘子血脉之高洁,南唐遗韵之传承,定可如刘太后故事,虽暂蛰卧蜀地,终一飞冲天。明年五月便是天子首采佳期,老奴还担着皇城内查访之责,望小娘子勿失良机。 勾当皇城司公事,陈敬上。 皇城司、吕相、晏枢密……且看这三家谁能给我卖得力气……杨婉柔正暗自思忖,却被车夫喊话打破。 “小娘子,赵掌柜正在路边等候。”这晏枢密耳目倒是勤谨。杨婉柔指尖滑过香球凤翅,感受着锥心灼痛,似鸾凤浴火一般。 “赵掌柜是否不胜脚力?奴家车马可是从山北绕东麓都过来了。”她撩起车帘一角切声问道。 “荒郊野外,在下实是不放心小娘子一人。”赵牧春凑到轿厢近前,温声揖礼道“还是陪着小娘子一并去客栈稳便些。” 哼,恐是晏枢密亦或者赵青另有嘱咐,教你严加看管吧。或是怕我将这账册货与他人,那时晏枢密或者无大隐忧,你兄弟恐要按律问罪了。 “嘻~奴家这便多谢赵掌柜体恤了。”杨婉柔嘴角微翘,弯着新月眉,俯下身来将轿帘拉起“不若进来坐坐,好过在外面吃风。” 一颦一笑,一俯一撩,真真是: 柳叶荷纱随心摆,石榴粉晕入目来。 醉仙煮酒勾魂意,半抹流云掩月痕。 莫非是方才爬山劳累,是以有些错觉?赵牧春回想着,但只是闪过他刚到碑林,杨婉柔行万福礼时双峰坦然欲出的样子。她行吉拜礼的样子却想不真切了。 “还、还是不必了,在下坐外面替小娘子驾车。”赵牧春移开了凝定在双沟的视线,对着车夫道“我驾车便是,你可自来。吃住相干事只寻小伙计刚子。” “这……” “且听赵掌柜吩咐便是。”杨婉柔放下轿帘重新坐定“有劳赵掌柜执鞭了,奴家今晚可得敬掌柜三杯。”隔着帘幕,声音隐隐,端得更显娇柔飘渺。 想是晏枢密多虑了。虽是有些南唐贵胄遗风,终不过无籍色妓而已。晏枢密又何必嘱我对她严加看护,还言说若她持账册欲与他人,便着李大郎、三郎妥处?赵牧春摩挲着怀中竹节密信暗自思忖。 “驾!”——“啪!”,赵牧春一扯缰绳,扬鞭打在马后驱。马一声低鸣,车驾缓缓而动。 车行风来,山间有鸦雀啼鸣而归,赵牧春的口鼻钻入了轿厢中的丝丝香甜之气。 “小娘子这香可不是凡品,闻着忒教人心安。”赵牧春觉着晏枢密所言定有他的道理,便开口探到“其实阿兄来便可了事,你又何必亲来犯险。” “此香名‘鹅梨帐中香’,乃奴家先祖所创。须得上好沉香并熟鹅梨,三蒸三制。是以民间不多见。” 杨婉柔那飘渺清丽之音透出轿帘,混着香气教赵牧春颇有静而入定之感。 “赵掌柜与王长贵吃喝月余,仍未得钱庄紧要。奴家思着报答晏枢密之恩义,是才故意遗落玉牌惑他。” “唔~如此说来是小娘子有意教车夫撞倒那王长贵?”赵牧春背着轿帘沉吟道“为何阿兄不曾先来信教我知晓此事?” “赵掌柜这便是冤着奴家了。”一只似若无骨的手轻拍赵牧春肩头“车马惊了他确是意外。奴家不过顺势而为,是以不曾与晏枢密和赵青商议。” “方才奴家见你急奔上山,这又行了半路,定是口渴。”杨婉柔递来一青釉素瓶“若不嫌弃奴家饮过,且饮了这半壶酒水。” 赵牧春微微一侧脸,便瞧见那粉颈延额。他立时转过头去道“下山路风寒,小娘子且快进去,在下不渴。” 色魅人心,沾染不得,说不定何时就变成了毒刃……赵牧春心念闪动:先前未曾打过交道,我还当她不过一件霓衫。如是看来,倒有几分心思。 于是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可小娘子终是鸾凤。又何必为区区钱庄勾当以身入局。” “奴家自记事起,便是晏枢密着赵青使人教奴家诗词歌舞,熟记小周后家事。后又李后主与她制香之法,又蒙晏枢密以养女荐入鸾阁之喏……” 杨婉柔倚着轿厢门柱,一手拉着轿帘,一手把把弄着香球道“若得如此,则祖宗门楣复明。怎教奴家敢不以身纾困。” 说到此间,杨婉柔脑海里闪过多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三四岁间她始有记忆,至今仍清楚刻在心底的一幕。 “从今往后你就叫杨婉柔,记住了吗?”晏枢密彼时长须黑发,在山水园林间持扇而立。而立之年身着云纹锦绣的赵青蹲在她身边。 “你本姓周,南唐小周后便是你三代先祖。”赵青拉着她的小手温声叮嘱道“此是你我之间隐秘,你只消谨记在心,切莫诉与他人,不然便惹恶鬼晚间来寻你。” “呜呜呜~”三四岁的杨婉柔被赵青最后重重恶鬼两字,并着他在手心用力一按,吃痛又受惊吓,不由得大哭起来“我记下了,我不与他人说……” “你要说‘奴家’,不可自称‘我’。”晏枢密走上前来,收了扇子轻轻拍打手心道“待你二九之后,我便荐你去见天子。若你有幸得圣眷,便可重耀祖上门楣。” “我、我……奴家记住了。”杨婉柔怯生生的望着晏枢密,止了哭声问道“什么是圣眷和门楣?” “将来你自会知晓。”晏枢密捻须微笑道“他叫赵青,今后他领人教你宫闱仪范,习六艺之雅。你可将他当父兄敬之。” “哦~奴家记下了。” “若你长大,如何报答他?”赵青拉一手抚着她的背一手指着晏枢密道“你要记得, 是他将你救了你的命,又重给你名字。” 杨婉柔瞧了瞧赵青,又望着笑吟吟的晏枢密,不知他们话里深意。但她还是跪下来对晏枢密叩头道“奴家当牛做马报答。” 此后,在京师郊外,杨婉柔便开始了她日出而习歌舞,日中吟诵诗词,日落背记小周后生平的生活。至她十岁,又教她朝廷典章律法,朝廷大事乃至各州府衙所司。日复一日,寒来暑往,细里她已然记不真切了。 “在下定将小娘子此番恩义报与晏枢密知晓。”赵牧春扬了扬马鞭,“啪~!”一声打在马后驱。 杨婉柔身子不由一颤,年幼时每背习出错,便要吃几番笞打。若是记错小周后家事,手心后背血痕十天半日亦不消减。 她这话倒与阿兄说的无二。赵牧春心下思量:若真能扶她入鸾阁,则晏枢密掌了相印便不惧范枢密‘抑挠幸’的新政之议。 彼时阿兄从晏枢密恩荫入仕,或有五六品,三年磨勘拔擢四品便能执掌一州之地。我便效王富春手段……晏枢密此一子十五年方见其功,确是弈中高手。 “只是这王富春教李大个攀扯小筑,还说是仰慕小娘子才行劫杀,此时小娘子便不应再来此地。”赵牧春驾着马车,微微侧脸上下打量倚着轿厢门柱的杨婉柔。 杨婉柔见赵牧春眼角从她眉眼到鹅颈,再往下深入峰壑落在足尖,心下不得冷笑:先前不敢瞧我春色,亦不敢孤身入车。此刻却作此扮相,定是窥我神色。 “由他攀扯,奴家只取账册。”杨婉柔淡然笑道“若王富春想让李大个死,奴家便说不认得他;若想他活,奴家便说见过。好赖有他表弟王长贵在,若是遣公人来拿奴家,且他怎能脱得了干系。” 赵牧春几番窥探,杨婉柔神色如常。凤眼樱唇间仍是一抹浅笑,胸前沟壑处起伏如常、只随车马动时微颤,依旧是那慑人但高洁威仪之态。 百五丈外,通河桥闹市攒动的人群和叫卖的喧闹已然隐约可闻。山路渐宽,车辙碾过碎石压在五尺青石板县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 “小娘子此话倒是有理。”赵牧春瞧了瞧路边银杏树偏西的阴影,“吁~~~”他勒住缰绳止住车马。“只是不知小娘子如何从王长贵手中取那账册。” 这账册上定记有过往两年王富春从钱庄与晏枢密往来账目。赵牧春嘴上说着,心里却暗忖: 她在小筑奉舞,独入厢房与韩经略麾下将校议价取货。这中枢与西军的军需换交引勾当皆在她指掌间。 她又借力晏枢密细查钱庄事,施巧计逼我领王长贵见她。明着是为晏枢密计议,谁知她是不是以此拿获紧要货与新党。若新党得账册,里间记得王富春、钱庄与吕相晏枢密钱财来往,那“抑挠幸”新政之策岂不将阿兄仕途彻底断阻? “嘻~色是刮骨的钢刀,酒乃孟婆的迷药。”杨婉柔敛起高洁威仪神色,把那纤长玉指从便耳边抚下,轻沿鹅颈又落在峰谷之间。 取清丽柔美而代之,妩媚之声拨动着赵牧春“待他酒酣时与他把弄,奴家只探得账册所在,余下便由你去处置。” 嘿~我早从那色鬼嘴里探得,账册常锁于二楼钱库红漆柜中。只是依着律法,凶案现场若非复审完结不可解封。 你等以为从王长贵处取账册,殊不知钱庄乃由王富春掌控。此番我来,便是要与王富春计较一二。若真如王长贵所言,西军韩经略受了王富春军需帮扶……这新党亦不失为我可依仗之力。 杨婉柔虽作艳媚之态,然心中暗自算计时半寸睫下却是星光闪动。若人见时,恐是会有起猛禽扑兔之颤。 赵牧春怎知杨婉柔所思。他虽名为小筑主事,然每次西军来人皆入小筑内各厢房二楼。二楼廊道只留杨婉柔着半尺薄纱独入厢房。 一则以色论价,西军将校怎见得此等国色天香,酥软温香里这交引便回奉得多了; 二则示晏枢密等坦然来见,除弱娇娘外并无长物,示其诚; 三则可将杨婉柔身子一览无余,防她暗自私藏交引遗下祸患。 赵牧春并着当值的赵正兄弟,只能在一楼院内等候,看顾着院内乐师。以声乐掩二楼军需交引勾当,防着有莽汉嗓门大泄了机要。 “唔~小娘子此计却也妥当。”赵牧春略一沉吟,接话道“今晨我已托人到黄草里乡去寻王长贵,只教说有玉牌主人今晚要见他。” 言语虽媚,为甚我隐隐觉着不妥?今晚我定要陪在她左右,防晏枢密书信所嘱事。 “唔,看来赵掌柜已先奴家一步做了计较。”杨婉柔心下略有不忿:这赵青亦或是晏枢密果有安排,只当我为诱饵…… 回想起这两年晏枢密与赵青总是托词,言说圣上新登大宝,仁德爱民,不愿早行首采之事,杨婉柔定下心计:他们恐是靠不住,我却先攥账册在手,看吕相、陈敬…还有新党如何与我计较。 “近日客栈无住客,晚间尽可施为。”赵牧春回过身来,笑吟吟的自眉眼到荷兜打量着着杨婉柔“却是要委屈小娘子。当我面来与那厮把弄切不可羞赧,一切以大局为重。” “噫?若赵掌柜在酒席间,待探得账册所在谁人去取?” “小娘子且放宽心,小筑行院教头皆西军精锐。他等候在门外,探得账册所在取之不难。” 赵牧春抬眼瞧了瞧天边刚泛起的云霞,心下不经得意道:我且看你先前说由王长贵把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我在其间看顾,只教李大郎他二人去取。彼时你便是有些心思亦无奈何……退了霓裳羽衣又怎能重新当得鸾凤。 “啾啾~啾啾~”一群雀鸟略过马车,往北面碑林飞去。 其后更高处,一行秋雁缓缓而过,好似已尽得其食正觅归处。 啧…这商人心机也是恼人,不过好似晏枢密未与他细嘱。杨婉柔心思流动。手从胸前拿出,又扣握鎏金香球,柔声道“若那厮要用强破奴家完璧,倒还需赵掌柜教那行院教头入内助奴家脱身。” “自是如此,何必小娘子叮嘱。只是……” 杨婉柔见赵牧春扭头瞧着东边的映霞碧空,似是有话要说。 “只是如何?赵掌柜但说无妨。” “如此,唉~~~在下便冒犯了。”赵牧春一声长叹,轻抚着腹前衣带处,道“若那厮定要以小娘子贞洁作价,这……” 说话间, 手指紧扣腰间,那里便是晏枢密竹筒密信所在。 “赵掌柜此言却真真教奴家难办了……”杨婉柔转过头去,头上金钗下的滴泪翠珠叮当作响,默然不语。 “喔,在下只是有此担心。”赵牧春见杨婉柔如此神态,似千百纠结百般惆怅,便接话道“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那便是奴家的命数。”杨婉柔转过脸来,皓齿紧咬朱唇,齿下边竟渗出殷红血色。 一滴朱红血涔涔,十五岁时赵青笞她那一句:伴君如伴虎!若不能以身饲虎,舍身一搏,将来如何能稳立鸾阁,又如何以二八之身去得陵江县。重新浮现在杨婉柔心头:他们皆言我是南唐遗韵,谁知是也不是。现如今我便当他是。 “但求报答晏枢密教养大恩,除却此身奴家无以为报。”言辞恳切间,一汪春水从杨婉柔眼角滑落,晶莹似秋露凝翠一般从红颊滑落。 唔~她此态情真意切,不似伪作。 历来美色愁肠最动人。赵牧春赶忙从怀中掏出一靛蓝锦帕要递给杨婉柔,“啪嗒~”一小指大竹节被从怀里带处,落在地上。 “此是何物?”杨婉柔轻声抽泣着,只是拉起素纱外衫擦拭眼角。透着薄纱,她见着竹节形制与晏枢密往年曾与她密信无二。 哼,果是信我不过……前几日赵青曾去我那里打探,问为甚吕相会知晓我小周后三代嫡孙女身份,并曾诱王长贵入小筑……这吕相亦信不过。 “喔~生意上事……”赵牧春跳将下来拾起竹筒塞入怀中,便又把锦帕递来“小娘子莫哭,晏枢密与我等皆不允王长贵如此。” 说着,赵牧春牵着缰绳,引着马车往前方缓缓而行“我等还仰赖小娘子他年入鸾阁的恩荫。” 真是该死,竟出此纰漏!赵牧春淡淡说话应酬着杨婉柔,心下确是纠责:晏枢密信中教训,教我切莫与她有情意之交,看来所言不虚。只望着她不知竹节为何物。 “呜~呜~”杨婉柔作势轻轻抽泣道“这账册可牵着晏枢密并西军众人,真到那时,赵掌柜你且出去,奴家与那厮在房内计较。奴家甘愿以清白报晏枢密大恩。” 你等怎知这钱庄细碎皆在王富春。我只私教王长贵寻王富春来,且看他与新党牵扯多深,能出多少价码,再行计较是依皇城司陈敬还是韩经略。 “嗯,小娘子勿忧。若真到哪时便是用强,也从他嘴里探得账册所在。”赵牧春指着东面山坡上那翘角黑檐道: “这王富春巴望着李大个顶罪结案,定是钱庄账册于他亦多有不利。这两日便有提刑司来人复审。若王长贵真妄想染指凤体,小娘子便说认得李大个,且看他表兄王富春倒是如何结案。” 提刑司来人复审?!陈敬信中有言道,此间亦有人会暗助我,莫不是此人?杨婉柔心中猜度不定,嘴上却说“如此,便依赵掌柜。倒时与王长贵、或不与,奴家但听使唤。” “哇~哇~”披着日西红晕,几只乌鸦又从车边低掠而过。 背后龙泉山上林木簌簌而响,似有风来,又激起几只鹊鸟飞鸣。 “驾!”一声轻喝,轿帘放下,“吧嗒吧嗒”马车缓缓而东,从通河桥市集北面直道朝客栈驶去。 方才马车所在处落下了几只翠鸟,“啾啾”之声在石板余香上回荡。 闷雷暗涌 - 陵江案 - 蓝羽小狼 当碑林的香灰还粘在杨婉柔柳眉,张平安已拉着王真走向一味茶肆。 “你若是想行侠,须先考取功名。”王真一边走出客栈一边对张平安叮嘱“高中后富民安邦、勘破疑案便是侠之所为。” 张平安腰间别着竹棍,不情不愿跟在后面:这行侠和读书竟是一途?为甚说书人口中的大侠具不是官? “先生,没想到这赵掌柜这商人竟与你一般。”张平安不愿接王真的话,便随意扯了个话头。 “嗯?”王真停下脚步,站在客栈门口问“我教书,他行商。我考功名,他逐利。怎地就是一般?” “我们下山来时不正碰上赵掌柜上山?”张平安眨着眼睛道“方才刚子还说,掌柜吩咐他准备菜食,言说今日有贵客。原是午时去碑林祭拜。” “唔~”王真语顿,捻须思忖道:小子心思倒细……不过这赵掌柜两手空空往山上跑,不似去祭扫……倒像是误了和谁见面时辰…… “王先生?”张平安见王真站定不语,催促道“这便未时几刻了。还是按着那瘦差役话,去茶肆寻那官人吧。” 原来两人从碑林下来时,张平安不敢独自去寻周敏芝,便央着王真陪他一起。 王真则担心张平安行事不稳,又恐他那手中青布却与凶案相干。这才同意陪他他到客栈寻周敏芝,顺便帮着瞧瞧,看这周敏芝到底是否提刑司官差。 到了客栈才发现空无一人。除了北面穿堂秋风打着窗户吱呀作响,便是映着午间暖日的棂下蛛丝随风飘荡。 问了刚子并两衙役,才知晓这周敏芝没来由地打探了凶案并小院情状,午时后方出得院子进了茶肆。 “这官人还真是阔气,一吊钱的交子说兑便兑了……”胖衙役如是感慨。 “休得碎嘴,且守好钱庄门!”瘦衙役喝止道,又给王真陪笑“瞧着那位官人便不是一般,王先生你瞧马厩,这马这鞍……” 鎏金鞍…需有些钱财方能购得……顺着衙役指向,王真近前瞧着马:这马……怎地好似官马? 栗色…左胯似有烙印但看不真切了…见我等靠近亦不惊不躁……王真在脑海中搜寻着当年省试殿试时,在州府和京师所见官马的模糊印象。 “王先生……”张平安不知王真为甚瞧马入了神,刚开口唤他,却被身后一声呼喊打断。 “这不是王真?”李庆利的喊声从兰阁窗户传了出来“好久不见,且进来喝一盏茶水。” “先生,李掌柜唤你。” “唔~嗯~”王真回过身,抱着拳抬头答道“庆利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哈哈~身子还好,就是这利钱不好。”李庆利大声招呼道“那不是上次来查案的小郎君吗?快与你家先生上来。” 话音未落,张平安便涨红了脸,低着头、拉着王真衣角急急往外走去。 查得甚案,这几日只挨了先生几板,羞煞人。张平安心中念念,只想赶紧逃脱开院里众人眼光。 “呵~知耻便好。”王真瞧着张平安的羞赧之态,笑呵呵道“他年待你高中,骑得方才那匹高头官马再回此间,便是谁也不敢小觑于你。” “喔,高中后若去查案,便得威风?” “此是甚言语?”王真轻拍了张平安肩膀,语气有些不悦“衣冠禽兽自是威风,然终要有真才实学。能破得悬案或富民一方,百姓方不会背后笑于你。” “唔~小子省得了。” “啪~啪~啪~”茶肆门口的茶叶兑付凭牒被秋风刮得左右乱摆,撞在门柱上直响。张平安引着王真,伴着凭牒乱响直直上了茶肆二楼。 李庆利早候在兰阁门口,见王真来了也不行礼,直直便把他拉进屋内“你似是胖了些,这衣裳却破旧了。” “成日坐着不动,自是胖了。”七八尺的兰阁并不宽敞,但王真还是微微错开半步对李庆利微微揖礼。“这衣裳嘛,穿得久了,惯了,自然就破损了。” 李庆利按着王真揖礼的手,将他摁坐下来“先坐,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潭州府提刑司检法官周敏芝,亦是我同年。” “幸会!” “幸会~” 王真这才打量,周敏芝青色襕衫、嵌玉革带,正是州府差员扮相。 “小郎君,何故躲在门外?”李庆利伸着脖子朝门外张平安招呼道“且进来陪你家先生一起入座。” 周敏芝抬头瞧去,张平安正是早间拿着青布,用竹棍打惊他马的小子。 “早间我这学生惊了周大人的马,是以特意前来赔礼。”王真起身,一把将张平安拉进来,领着他赔礼。 “都是误会,不必记挂心上。”周敏芝亦起身还礼。 “几位请坐下说,在下来煎茶。”李庆利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都坐下。“听得敏芝兄言,有拿着竹棍小郎君,身手甚是灵便,我便猜度定是王真高徒,哈哈。” 空中流云随风飘散,暖暖日光从兰阁窗户照进来,落在众人间茶案上。 案上梅兰雕文沾着茶汤,映得兰阁内里也甚是敞亮。 “周大人还请宽恕小子莽撞之罪。”张平安低头瞧着茶案,双颊映着红光。 “小郎君言重了,只是一时误会,何罪之有。”周敏芝微微笑着,转脸又对王真道“也是在下鲁莽,急于查案却不想惊吓了他。” “周大人哪里话。”王真轻轻拍着张平安肩膀, 道“我这学生,多日来总围着这凶案探究。是以在下特领他来,听周大人教诲。 ” “叮咚~叮咚~”李庆利在一旁用力捣着茶膏“此间无外人,你等有话尽可直言。” “在下此来便是复审凶案。”周敏芝双手虚抱拳道“此间凶案情状想必各位都已熟知,在下以为王知县判词不确,应待细查,再行定案。” “唔~我早就疑这李大个并非凶手……”张平安赶紧接话,却被王真私里使力摁了一下大腿。 “噢?小郎君有何见教?” “小子无知,不敢说见教。”王真接过话来“只是这李大个平素憨直,待王账房极好,说他贪色妓行劫杀……市井众人都有些议论。” “我亦有耳闻,说这李大个近年盖新房、娶妻生子……”周敏芝指了指窗外钱庄二楼,道“月奉丰厚,何必赌命。” “屠夫杀猪尚留二两肥油。”李庆利端上四只黑釉兔毫盏,用那竹筅一拂,茶汤上的浮沫便现出草叶之形。 日光铺撒茶案,这茶汤之色得更加青葱。 “这便是此案紧要之处。”周敏芝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兔毫纹,道“既有油水何必行劫杀人,除非有人教唆亦或是缺钱甚急……” “没听说过他缺钱使……”张平安看着茶盏就心慌。上次在这里喝了茶,他一晚上就没能入睡。 “且听周大人如何推案。”王真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淡淡道“你不是素喜行侠断案?此番便要细听指教。” “王先生说笑了。此间不是提刑司,众位亦不是判官、人证,只是喝茶消遣,以此案为谈资尔。” 周敏芝将茶盏托举到眼前,挡着自己朝着窗外的视线,道“行劫为钱,杀人为仇。众位都是陵江县人,皆言李大个待王账房如父,那便不是有仇。” “周大人之意,此案便是李大个行劫了?”王真抿了一口茶问道。 “各位皆陵江县人,似他往日情状恐比在下更为明了。”周敏芝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瞧着眼前茶盏。茶盏恰好挡住了他与窗外听音小筑的屋檐翘角。 “我以为是李大个害怕败露往日之事……”李庆利守在瓷翁前,拨弄着手中竹筅的茶叶镂空处。 “往日来往柜面与二楼钱库,或手脚不净,是以积累了些钱财盖得房取得妻……”他拿竹筅指着窗外钱庄二楼的厚桑皮纸窗户,“不想此次被王账房撞见,于是便行灭口。” “庆利兄此言是否太过?”王真轻轻放下茶盏,抬眼瞧着略有愤愤之情的李庆利道:“处职任事,大多都是纯良之人。” 说着,王真回过头来对着李庆利身边的周敏芝道“似周大人便是榜样。来此复审,先不进县衙,只在民间行查访之事,此乃有心任事之人呐。” “王先生谬赞了。在下也是早间方到。”周敏芝将茶盏送到嘴边,略一吹拂,便又放下。“本意先行安顿,不想客栈掌柜不在。是以先来庆利兄茶肆略坐一坐。” “王先生说得不差,方才衙役还说周大人问了案情,还出了一吊钱帮钱庄兑了交子。”张平安按耐不住,语如连珠而出。 “叮叮叮~”李庆利用竹筅敲击这茶盏,用力击拂起来“莫互相吹捧了。李大个定是从钱庄私拿不少钱财,这次被王账房撞见才情急下灭口。” 周敏芝嗤笑一声,问道“庆利兄为甚如此肯定他偷拿钱财?” “我做生意多年,铺内各色伙计多矣。”李庆利凑上近前,用手虚指兰阁门外,低声道“若不是我勤谨,每日必核账目,谁知这般人会作甚偷摸事。” “庆利兄何时如此勤恳?”正低头啜茶的王真插话道“当年就你受先生责罚最多,要你多行记背,莫偷一时闲懒。” “唉~彼时能体察先生教导。到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钱财一半来自勤、一半来自谨。”李庆利轻叹一声坐下来。 旋即又虚指窗外钱庄,讥讽道“似王长贵这等纨绔,早间不来铺里,晚间只知与客栈赵掌柜吃酒。便是伙计将他钱库搬空了,他亦难知晓。” “总不能随意猜度。虽是此间闲谈,然我来复审亦是要寻得人证具实。”周敏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小郎君以为如何?” “呃~小子不知。”张平安被周敏芝突然一问,霎时愣住了。他搓了搓手,紧紧握着腰间竹棍。 他看了看王真,又瞧着周敏芝盯着他,便怯怯答道“如、如李大个真是偷拿了钱财,核验一下账目岂不真相大白?” “小郎君此话却是紧要处。”李庆利涨红着脸,急急接话道“王长贵懒散,定是不常对账。这王账房又是记账之人,李大个杀他或是真担心偷拿之事败露。只要升堂查账,便可知真相如何。” “此议甚善。”周敏芝笑着抚掌道“不过我方才听庆利兄言说,此间多有逃兵藏匿过夜,则这凶案或是他所为?” “只是不经意瞧见,况又无凭据,权当闲谈。” 窗外一阵风起,天上云浪复来。方才尚暖日头渐渐的被遮了起来,茶案上黑釉盏的光亮也暗了许多。 “起风了…”李庆利起身将窗户掩了掩道“还是查账来得快当。” 周敏芝瞧着张平安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这……”张平安从眼角偷偷瞧了瞧王真,见他仍在不紧不慢品着茶,边道“那日李掌柜与我说过此话,后来我从草垛中还发现一青色布片,好似……” “那青布我已瞧过,蜡染墨线,是西军制式。”王真接过张平安话头。 “王先生好眼力,正如庆利兄所言有大才。”周敏芝略朝前倾了身子,道“早间我便发现小郎君手中布片似西军之物,是以怀疑与凶案有些牵扯。” “这有甚稀奇?隔壁小筑护院教头便是西军出身。”李庆利拿过王真的空盏接话道“小郎君凶案当日还见过西军都监。这布片或是他们物事。” “噢?果有此事?”周敏芝双眸一亮,隔着窗户缝的光打在他脸上,面色阴晴不定。 “嗯……”张平安默然,他心下甚是疑惑,这查案为甚放着实在的账册不查,却指向无来由的西军。 “你又胡乱猜疑了。”李庆利“叮叮当当”地击拂着茶膏,比方才弄得更是响亮。“这无凭无据之事就莫攀扯了。不若去查查账册,亦或是看看那茅厕捞出来的凶器。” “庆利兄这兰阁窗户位置倒是妙,左边钱庄,中间马厩与茅厕,右边是小筑,隔壁便是客栈。”王真伸手按住李庆利的手,李庆利这才发现方才捣得用力,茶汤溅得满身都是。 “想是茅厕起获凶器脏银,兄在此处便得见了。”王真见李庆利神色尬然,便引开了话题。 “王真这话说得是。”李庆利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恰好云浪缝隙里一抹阳光打在他脸上,“站在此处院内动静皆在眼底。莫说搜寻茅厕那日,就连头一晚赵县尉从茅厕出来我都亲见。” 周敏芝坐在李庆利的背影下,此刻默不作声。 王真坐在对侧,借着这缕光亮,扯着破损袖口的线头。 张平安紧紧握着竹棍,瞧着李庆利背影和周敏芝在阴影里的脸,心中混沌一片。待他从眼角瞥见王真,心中便是一亮,王真在碑林训诫又回响在耳边: ‘世间事,有一些如同乱麻,日久年深多有牵扯。若不拉出一二线头,次第捋之……。 虽是不到须臾的沉寂,然这四人似是各有心思。 天上云浪翻涌,北风从远处龙泉山麓徐徐吹来,隐约中似乎夹杂着王真在碑林祭拜的香灰之气,又似有灰烬焦味和一丝香甜…… “钱庄账册确系实在物事,要查!”周敏芝开口打破了兰阁的沉默,“这西军之事亦需核实。倘此案凶手并非李大个,而是他人,若不多行查证岂不冤枉好人?” “周大人此言甚善。”王真凝视着面前空盏道“我听这李大个堂上供词,说是爱慕小筑内一花魁,此亦需查证,莫污了人清白。” “小郎君,那青布何在?”周敏芝柔声朝张平安问道。 “唔~小子以为那不是甚值钱物事。方才出去随手一丢却不知哪里去了。”张平安心念闪动:王先生在碑林教我,要待时而动。这周大人似志不在凶案,非时至。我且观望几日再行计较。 “还请周大人见谅。此子行事莽撞,此番我带他是特来谢罪。”王真瞧着周敏芝那闪烁不定的双眸,接话道“茶已饮足,我们便要先行告退了。” “唔,这便要走?我来送你下去。”李庆利正嗅着这股北来之息。听王真说要走,便赶忙转身要送。 “庆利兄且留步,在此间陪周大人便可。”王真拉着张平安起身, 对着周敏芝躬身揖礼,又对着李庆利一抱拳便迈步而去。 “喔,王先生请便。”周敏芝略起身抱拳示意,便又坐下,似是有些心事。 出了茶肆大门,不远处下南门的日晷已指向申时二刻。 “小子却也有些长进。”王真捻着须,笑吟吟的拍了拍张平安肩膀。 “唔~这周大人似是四下攀扯,是以我自作主张扯谎蒙他。”张平安双眼盯盯瞧着西北的天空,轻声说着狄都监的话语“心思不在凶案,手又怎能放在查案上……” “早些回去吧,明日上学莫迟到了。”王真听着张平安喃喃自语,心里却如饮琼浆。 这周敏芝骑官马,却隐去官府烙印。鎏金马鞍,腰系嵌玉革带……王真回头瞧了一眼大院。 又摇了摇头:兑不得交子的钱庄、有西军的小筑、还有或别有身份的提刑司检法官……或真如同年信中所言,新政的风未到,这雨便是要先来了…… 张平安沿着县道朝西而行,天边暗云涌现半遮红霞。 红霞照处便是喧闹声渐息的通河桥市集,市集的尽头还能隐约瞧见陵江县衙的黒檐。 黒檐正指向北边龙泉山麓的碑林。山下,一辆响着铜铃的马车正缓慢前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