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夜·黄瞳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泥泞的山路像一条被反复撕裂的伤口,在铁青色的群山间蜿蜒,最终勒进一片低洼的谷地。车轮碾过粗粝的石子,每一次颠簸都让陈青的心跟着往上提一下,又重重摔回胸腔深处。窗外掠过的是贫瘠与荒凉,裸露的山体像被剥了皮,露出嶙峋的骨。灰扑扑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了无生气,偶尔一个裹着厚重藏袍的身影在远处缓慢移动,像山岩投下的影子,沉默地融进这灰黄的大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混合着牲口粪便、潮湿泥土和某种隐约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莫河乡小学,就蜷缩在这片灰黄的中心。 校门是两扇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栅栏,歪斜着,发出刺耳的**被推开。所谓的操场,不过是一片被踩得板结、坑洼不平的黄土地,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钉在操场中心,算是篮球架。唯一显出点“新”气的,是角落那间刚刚翻修过的教师宿舍,红砖墙在一片土黄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新鲜的伤疤。 老校长张永福,一个瘦小得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刮走的老头,背脊佝偻得像承受着无形的重担,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沉默地接过陈青那只沉甸甸的行李箱,布满老茧的手背青筋虬结。 “陈老师…来了就好。”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眼神飞快地在陈青脸上掠过,又迅速垂向脚下的泥地,仿佛那泥土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苏…苏梅老师的事,莫问了。过去咧。”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娃们都盼着新老师。宿舍…给你拾掇干净了。” 他拖着陈青的行李箱,脚步拖沓地走向那间孤零零的红砖房。门轴发出干涩的**,一股浓烈的、带着石灰味的潮湿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陈年纸张和泥土混合的陈旧气息。房间不大,一张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斑驳的木柜子,便是全部家当。窗户不大,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艰难地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模糊暗淡的光斑,让整个房间显得更加阴冷、逼仄。 “条件…艰苦些。”张校长放下箱子,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有啥需要…跟我说。”他再次飞快地瞥了一眼房间深处那张空荡荡的书桌,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受惊的兔子,迅速隐没在浑浊的眼眸深处。“你…歇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最后一点人声。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青。她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石灰味和土腥气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房间的寒意仿佛有生命,顺着裤管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目光扫视着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视线最终落在靠墙的那张旧书桌上。桌面空荡荡,蒙着一层薄灰。唯有正中央,突兀地放着一张纸。 一张小学生用的田字格作业纸。 陈青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走近几步,拿起那张纸。 纸上没有字。 只有一幅画。 是用铅笔画的,线条稚嫩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专注和力度。画面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睛被画得异常细致,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纤毫毕现的眼睫毛,杂乱地向外刺出。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深邃得像个无底洞,最诡异的是那瞳孔的颜色——被粗糙地涂成了焦黄色。而围绕着瞳孔的巩膜部分,则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鲜红色线条,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眼球表面爆裂开来,狰狞地盘踞着,透着一股强烈的恶意和疯狂。 一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 陈青的手指猛地一抖,那张薄薄的纸片像烧红的烙铁一样从她指间滑落,打着旋儿飘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不再是爬行,而是瞬间化为无数冰针,狠狠扎进她的脊椎,直冲天灵盖。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谁放的? 苏梅? 这个名字,连同那只可怖的眼睛,瞬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炸开。老校长欲言又止的闪烁眼神,村民们讳莫如深的回避态度……关于前任支教老师苏梅的失踪,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笼罩着这个闭塞的山村小学。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几口气,那带着石灰味的空气冰冷地灼烧着肺部。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捡起那张纸。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在画的下方,紧贴着田字格的横线,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苏老师画的”。字迹同样稚嫩,像是出自一个低年级孩子之手。 是学生?一个学生把苏梅画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桌上?是恶作剧?还是……某种警告?又或者,是苏梅自己……一个荒诞又冰冷的念头蛇一样滑过脑海,她立刻掐灭了它。 陈青捏着那张画,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她猛地拉开宿舍门,外面天色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山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她快步走向张校长那间同样低矮破旧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敲了敲,不等回应就推门进去。 老校长正佝偻着背,凑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用一支秃头铅笔费力地在一本破旧的账本上划拉着什么。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像一道道干涸的沟壑。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看清是陈青后,那点不耐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警惕和疲惫的情绪取代。 “陈老师?有事?”他的声音依旧干涩。 陈青把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啪”地一声拍在老校长面前那张油腻斑驳的旧木桌上,动作带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狠劲。 “张校长,这画,谁放我桌上的?”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 张校长的目光落到那幅画上,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仿佛那纸上的东西会咬人。办公室里死寂了几秒钟,只有山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发出“呜呜”的低鸣。 “哪个…哪个娃娃手欠!”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恼怒,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着,却始终不敢与陈青锐利的目光对视。“瞎画!净瞎画!陈老师莫在意,娃娃们不懂事,乱画的!”他伸出手,动作粗鲁地一把将那张纸扫到桌角,好像多碰一下都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不懂事?”陈青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张校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这画的是眼睛!下面还写着‘苏老师画的’!张校长,苏梅老师失踪前,是不是也画过这个?是不是?” “苏梅”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张校长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像浑浊的泥水一样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慌乱和恼怒。 “莫问了!陈老师!”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枯瘦的手掌“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盏摇晃的白炽灯光影乱颤。“过去的事了!人都没了!问啥问?有啥好问的?!”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眼神躲闪着,慌乱地看向门口,仿佛那里随时会闯进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你刚来,好好教娃!莫打听!莫打听啊!”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上了哭腔和哀求。 他这副模样,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陈青心头发沉。那幅画,那只黄眼睛,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地钉进了这个山村小学的心脏,也钉进了她刚刚开始的支教生活。苏梅的阴影,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伴随着这只狰狞的眼睛,变得无比具体,无比阴冷。 她盯着张校长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没有再追问。沉默在狭小破败的办公室里弥漫、发酵,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她慢慢收回目光,不再看桌上那张被扫到角落的、如同诅咒般的画纸,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老校长那压抑而绝望的喘息声。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莫河乡小学。没有路灯,只有几扇零星的窗户透出昏黄微弱的光,像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孤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山风在空旷的操场和四周的山壁间打着旋,发出时而尖啸、时而呜咽的怪响,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陈青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压着两层厚实的棉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气从粗糙的水泥地、从单薄的砖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她的骨头。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被她塞在枕头底下,像一个隐秘的病灶,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苏梅的脸庞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模糊地闪现,被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覆盖、扭曲。 老校长惊恐的警告、村民们讳莫如深的态度……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性:苏梅的失踪,绝非意外。 突然,一阵细微的声响钻进了她的耳朵。 不是风声。 那声音起初很轻,很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又像是贴着地面在爬行。是一种……歌声? 陈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是童声。 许多个孩童稚嫩的声音,用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而怪异的方言腔调,在齐声哼唱着什么。那曲调异常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重复性,像是某种仪式中的吟诵。旋律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荡,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阴冷,仿佛唱的不是童谣,而是来自地底的招魂曲。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的窗外! 陈青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疯狂地擂动着胸腔。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悸。 抬棺?莫回头? 那歌声,那诡异的词句,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神经! 她掀开沉重的棉被,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上来。她甚至来不及穿上鞋,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猫,无声而迅速地挪到窗边。宿舍的窗户是那种老旧的木框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外面钉着几根稀疏的铁栏。她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歌声就在窗外!清晰得仿佛那些唱歌的孩子就紧贴着墙壁站立! 那单调、重复、用诡异方言唱出的童谣,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的耳膜: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陈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能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像张校长绝望的警告——莫回头!童谣里唱的,莫回头! 但另一个更强大的、混合着恐惧和探究本能的力量驱使着她。她必须知道!窗外是什么?是谁在唱?苏梅…是不是也听过?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脸一点点凑近那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窗玻璃。冰凉的玻璃触碰到她的鼻尖和额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呼吸,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窗框缝隙里透进来的、冰冷刺骨的夜风。 视线艰难地穿透玻璃上厚厚的污垢和窗外浓稠的黑暗。 模糊的轮廓首先显现出来。 人影。 很多矮小的人影。 是学生! 白天那些穿着破旧棉袄、脸蛋被高原风吹得皲裂发红的孩子!此刻,他们排着一种奇怪的队形,在冰冷死寂的操场上无声地移动着。动作僵硬,步伐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点惨白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们小小的、移动的身影,却照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面孔都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一个个小小的、沉默的轮廓在晃动。 队伍的中心,他们抬着东西。 不是桌椅,也不是任何教学用具。 那轮廓……长长的,窄窄的,一头微微翘起…… 是一口棺材! 一口用粗糙木板钉成的、简陋的棺材! 被一群不到十岁的孩子,沉默地、僵硬地抬在肩上!棺材板似乎没有钉死,随着他们僵硬步伐的颠簸,微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而最让陈青血液冻结的是——那棺材里,是空的! 月光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黑暗!一口为死者准备的棺材,此刻却被一群活着的孩子抬着,在深夜的操场上……转圈! 他们排成一个诡异的圆圈,绕着操场中心那几根孤零零的、歪斜的木桩篮球架,一圈,又一圈,沉默地、机械地走着。脚步声被刻意放得很轻,只有那诡异的童谣,从那些隐没在阴影中的小嘴里持续不断地哼唱出来,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进陈青的神经: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那空荡荡的棺材,随着孩子们僵硬的动作,每一次晃动,都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等待着被填满。 陈青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她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窗外那单调、诡异、如同招魂般的童谣声,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无情地拍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她不敢再看一眼窗外,只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墙角冰冷的阴影里,如同濒死的动物寻求最后的庇护。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直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山风里,直到窗外那僵硬的脚步声彻底归于沉寂,陈青依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和空荡荡的棺材在眼前交替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天,终于要亮了。那光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和希望,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铅灰,覆盖在残存的恐惧之上。陈青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走到窗边,鼓起残存的一丝勇气,透过脏污的玻璃向外望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 昨夜的一切,那抬棺的孩童,那诡异的歌声,那空荡的棺材……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冰冷的噩梦。只有被踩踏过的泥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杂乱的、小小的脚印,环绕着那几根歪斜的木桩,如同某种邪恶仪式的印记,无声地嘲笑着她。 陈青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不是梦。那脚印,就是铁证。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需要答案!她必须弄清楚!苏梅!那只黄眼睛!这诡异的抬棺!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可怕的联系! 她冲到那张旧书桌前,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笨拙。她拉开抽屉,胡乱地翻找。没有。她又拉开柜门,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床铺上。 她扑过去,掀开被褥,挪开枕头。枕头底下,只有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毒虫。她烦躁地把它扫到一边。 目光落在床板上。是那种老式的、由几块厚木板拼成的简易床板。她用力掀开垫着的薄褥子,木板露了出来。她的手指沿着木板的缝隙一点点摸索。突然,指尖触到一块边缘有些毛糙、微微凸起的木板。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用力抠住那块木板的边缘,指甲几乎要翻折。木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被撬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和霉变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木板下,是一个浅浅的夹层空间。 里面塞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本子。 教案本! 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沾着点点暗褐色的污渍。陈青的心脏狂跳起来,她颤抖着拿起那本教案。很沉。封面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苏梅 - 莫河乡小学 - 五年级语文”。 是苏梅的教案本! 陈青抱着这本沉甸甸的教案,像抱着一个潘多拉魔盒,缓缓坐倒在冰冷的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是正常的教学计划,字迹工整清晰。第二页,开始有了一些潦草的批注。第三页…第四页…翻到中间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明显凌乱、潦草,笔画时而用力划破纸背,时而虚弱得几乎无法辨认。大段的备课内容被混乱的线条粗暴地划掉、覆盖。 然后,陈青看到了。 在那些被划掉的文字和混乱线条的间隙,开始出现一些东西。 眼睛。 用铅笔、用钢笔、甚至可能是指甲刻画的……眼睛。 一只又一只。大的,小的。有的潦草几笔,有的则描绘得异常细致,布满血丝。但无一例外,瞳孔都被涂成了那种焦黄色! 它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教案本的页眉、页脚、字里行间的空白处,像一群从纸张深处滋生出来的、窥视的毒虫。越往后翻,出现的频率越高,画得也越疯狂、越狰狞。那些焦黄的瞳孔,仿佛穿透纸张,死死地盯着正在翻阅的陈青。 陈青的手指冰凉,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僵硬。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教案本上那无数只黄眼睛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冰冷的精神污染,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翻到最后几页,那些眼睛几乎占据了整页纸,层层叠叠,扭曲纠缠,构成一幅令人精神崩溃的恐怖图腾。 就在这一片由无数黄眼睛组成的疯狂漩涡边缘,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刻进纸页的纤维里,笔画颤抖得几乎断裂: “救救我……他们在看着我……他们……不是孩子……” 字迹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子”字的末端,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划痕,仿佛书写者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地拖走了。 陈青死死盯着那行求救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底。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冰冷彻骨。不是孩子?昨晚抬棺的那些……他们是什么?!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陈青吓得浑身一颤,教案本脱手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看向门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陈老师?起了没?”门外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声音,是村长多吉才让。 陈青手忙脚乱地把苏梅的教案本塞进被褥底下,胡乱地用被子盖好,又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抹去脸上的惊恐和冷汗。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起了,村长,稍等。” 她赤着脚,几步跨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村长多吉才让。他身材矮壮,裹着一件厚重的、油腻发亮的黑色藏袍,脸膛黝黑,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口正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强烈腥膻味的肉汤香气瞬间弥漫进狭小的宿舍。 “陈老师,刚来,水土不服吧?”多吉才让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他的笑容看起来很热情,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浑浊、平静,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定定地看着陈青,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早上冷,喝碗热汤,驱驱寒,暖暖身子。”他把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往前递了递。 那浓郁的肉汤香味此刻闻在陈青鼻子里,却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恶心感。她的胃部一阵抽搐。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神下意识地避开那碗汤,看向村长身后灰蒙蒙的天空:“谢谢村长,我…我还不饿。” “哎,客气啥!”多吉才让不由分说地往前一步,几乎把碗塞到了陈青怀里。碗壁滚烫,灼得陈青手指一缩。“新老师来,我们莫河乡没啥好东西,就这羊是自家养的,新鲜!快趁热喝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陈青的脸,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喝了身子暖了,精神头就足了。苏老师以前啊,也最爱喝这汤了。” “苏老师”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陈青紧绷的神经上。她端着那碗滚烫的汤,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碗里的热气熏蒸着她的脸,带着浓重的腥膻。她低头,目光落在浑浊的、漂浮着点点油星的汤面上。 汤里沉着几块煮得发白的羊肉,一些碎骨头,还有几片深色的、像是某种内脏的东西。 就在一块半透明的、颤巍巍的羊肚旁边,在浑浊油腻的汤水中,一个东西半沉半浮地漂了上来。 圆形的。 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浑浊的焦黄色。 表面布满着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鲜红的血丝。 它静静地悬浮在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膻味的肉汤里,像一颗来自地狱的浑浊琥珀,无声地凝视着陈青。 一颗布满血丝的黄眼珠! 陈青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她端着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汤汁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村长多吉才让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凑得更近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难以捕捉的笑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刮过陈青的耳膜: “喝了它,陈老师…” “喝了它,你就能…看见苏老师了。” 第二章 羊眼汤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粗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搪瓷传递到陈青的手掌,灼痛感尖锐而真实。可这疼痛,远不及那汤碗深处悬浮之物带来的万分之一。那颗布满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珠,像一颗凝固的地狱之核,在油腻浑浊的汤水里微微晃动,无声地、死死地“盯”着她。腥膻的肉汤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眼球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直冲她的天灵盖。 村长多吉才让那张黝黑、沟壑纵横的脸庞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平静得像两口结了冰的死水潭。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抹虚假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牢牢锁在陈青惨白如纸的脸上。 “喝了它,陈老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陈青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喝了它,你就能…看见苏老师了。” 看见苏老师? 陈青的胃袋猛地痉挛,一股酸液直冲喉咙。她想尖叫,想把这碗装着人世间最可怖之物的汤狠狠砸在村长脸上,想转身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但她的身体却像被无数冰冷的铁链锁住,钉在了原地。村长的眼神,那浑浊瞳孔深处隐藏的东西,比碗里的眼珠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洞悉,一种笃定,仿佛她此刻所有的惊骇、所有的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精心导演的戏码的一部分。 她逃不掉。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她的四肢。昨夜操场上抬棺的童谣还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苏梅在教案本里绝望的求救——“他们……不是孩子……” 眼前这碗汤,是钥匙?还是毒药?是通往苏梅失踪真相的门,还是通往她自己毁灭的深渊? 村长多吉才让向前又逼近了半步,他身上的气息——浓重的羊膻味、陈年烟草味、还有一种如同陈年泥土般的腐朽气息——混合着碗里蒸腾的热气,将陈青彻底笼罩。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无声地宣告着:你没有选择。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死寂,山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操场,像无数亡魂的叹息。冰冷的汗水顺着陈青的额角滑落,滴在她剧烈颤抖的手背上,与泼溅出来的滚烫汤汁混合。 “我……” 她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村长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皱纹的阴影随之移动,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陈青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她不再去看碗里的东西,屏住呼吸,仿佛要跳进万丈深渊般,猛地将碗沿凑到嘴边。 滚烫!腥膻!浓稠得如同凝固油脂的汤汁粗暴地灌入她的口腔,滑过喉咙。那味道……无法形容。羊油的腻,内脏的腥,骨髓的厚重,还有一股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属于生物眼球的独特胶质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更可怕的是,那颗圆形的、带着韧性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嘴唇,然后随着汤水一起,滑进了她的食道! “呃——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冲垮了意志的堤坝。陈青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疯狂地抽搐痉挛,试图将刚刚吞下的污秽之物驱逐出去。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嘴角流下的、油腻的汤汁。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背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好!好!喝了就好!” 村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意,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兴奋。“吐啥?好东西!大补!” 他拍打的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一种强制性的压制,阻止她继续呕吐。 陈青痛苦地喘息着,口腔里、喉咙里,甚至鼻腔里,都充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和眼球滑过的诡异触感,挥之不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玷污了,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异物感盘踞在胃里,并且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村长收回了手,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公式化的、带着高原红和风霜刻痕的“热情”笑容,仿佛刚才递出那碗恐怖之物的人不是他。“陈老师是实在人!好!快上课去吧,娃娃们都等着呢!” 他不再看陈青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裹着那身油腻的藏袍,步履沉稳地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留下陈青一个人扶着冰冷的门框,如同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浑身冰冷,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五年级的教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陈旧木头、劣质粉笔灰和……无数道目光的气味扑面而来。 教室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 几十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像一排排沉默的陶俑,整整齐齐地坐在斑驳掉漆的旧课桌后。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在他们的小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皲裂、粗糙、带着两团顽固的高原红。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望向前方,聚焦在刚刚踏入门口的陈青身上。 陈青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胃里那颗眼珠带来的异物感和浓烈的腥膻味依旧顽固地盘踞不去。她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找回一个老师应有的镇定,但脚步却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她走向讲台。讲台是旧木头的,坑洼不平,上面放着一小盒粉笔和一叠同样破旧的作业本。就在她站定的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无数倍放大的被注视感,如同实质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下方。 那些孩子们的眼睛。 灰扑扑的教室,光线昏暗。但那些眼睛,却在昏暗中显得异常……亮。不是孩童应有的清澈明亮,而是一种带着浑浊底色的、专注得近乎贪婪的光芒。他们的眼神直勾勾地,没有任何好奇,没有新老师到来的兴奋或胆怯,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每一双眼睛都像一个小小的漩涡,试图将她吸入、看穿。 陈青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令人心悸的注视,落在了讲台上那叠作业本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用旧报纸糊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扎西。 是昨天那个在操场角落用石头砸鸟窝的男孩。他的眼神,陈青记得,也是那种浑浊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和胃里的翻腾,拿起那本作业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旧报纸封面,冰凉。“我…我是新来的陈老师。” 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今天,我们…我们上第一课……” 她翻开扎西的作业本,准备先看看学生们的书写情况。纸张粗糙发黄,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作业本的第一页,是抄写生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像用尽了力气刻上去的。陈青的目光扫过那些字迹,忽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些歪斜的生字空隙里,在纸张的页边,用铅笔潦草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几个字。那些字迹极其用力,穿透了纸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苏梅 苏梅 苏梅 苏梅……” 密密麻麻,铺满了页面的空白处!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声的呐喊! 陈青的手指猛地一抖,作业本差点脱手。她强忍着心悸,飞快地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是简单的造句练习。空白处,依旧是那两个字,像顽固的诅咒,更深地刻进纸里:“苏梅 苏梅……” 第三页…第四页…每一页的空白处,都被这重复的两个字填满!越到后面,笔迹越混乱,越用力,甚至出现了用指甲抠划出的痕迹!整本作业本,除了前面几页零星的生字抄写,后面几乎变成了一本对“苏梅”这个名字的病态复写本! 一股寒意从陈青的脚底板直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猛地抬头,目光精准地射向坐在后排角落的扎西。 那个瘦小的男孩,正抬着头,迎着她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不安,没有羞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的眼睛,那双浑浊的、带着高原孩子特有痕迹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那绝不是孩子的笑容! 陈青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感到一阵眩晕,讲台似乎都在眼前晃动。她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扎西,更不敢去看其他座位上那些同样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胡乱地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题,粉笔划过粗糙的黑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春》…” 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碗汤,不去想胃里的异物感,不去想作业本上疯狂重复的名字,不去想窗外操场上那一圈圈杂乱的脚印,更不去想苏梅教案本里那无数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 然而,就在她写下第一个“春”字的时候,异变陡生! 她的视野边缘,猛地掠过一丝极其刺眼的色彩——焦黄色! 陈青的手腕一僵,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白痕。她猛地侧头,瞳孔骤然收缩! 教室左侧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玻璃污浊不堪的窗户外面,紧贴着玻璃! 一只眼睛! 巨大!布满着蛛网般密密麻麻、鲜红欲滴的血丝!浑浊焦黄的瞳孔,像一枚凝固的毒液琥珀,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教室里,准确地说,是“盯”着讲台上的陈青! 是画!是那张田字格作业纸上的眼睛!是苏梅教案本里那无数只疯狂的眼睛!一模一样!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贴在窗玻璃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陈青。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黑板上。 “陈老师?”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条枯黄的小辫子,脸蛋皲裂发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疑惑,“您看见啥了?外面有啥?” 陈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她猛地转过头,视线从窗外那只可怖的眼睛移开,惊恐地看向那个发问的小女孩。 小女孩仰着小脸,眼睛睁得很大,依旧是那种浑浊的底色,但此刻里面似乎真的盛满了孩童般的好奇。然而,陈青却在她那双瞳孔深处,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一闪而过的……焦黄色! 就像一滴浑浊的颜料,瞬间在她灰暗的眼眸里晕染开,又迅速隐没! 陈青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僵硬地转动着如同生了锈的脖子,目光扫过教室里其他学生。 前排的男孩,眼神呆滞地看着黑板,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陈青似乎瞥见他眼白的边缘,有几条细微的、如同红色蚯蚓般的血丝悄然浮现。 中间那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此刻正用手揉着眼睛,指缝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浑浊的黄色一闪而过。 后排靠窗的男生,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认真听讲,但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和刚才扎西脸上如出一辙的、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不是幻觉!不是她精神崩溃的臆想! 是那碗汤!是那颗被强行灌下去的黄眼珠!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腥膻味的寒意,猛地从陈青的胃部炸开!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沿着她的食道、气管,疯狂地向上窜!瞬间冲过喉咙,直抵她的眼球后方!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惊骇的**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眶深处传来剧烈的、如同被灼烧、被撕裂般的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眼球后面疯狂地蠕动、膨胀,要破壁而出! 视野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眼前的一切——教室、黑板、课桌、学生——都开始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变形!所有的色彩都在褪去,灰暗的底色迅速蔓延,唯有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在扭曲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浑浊感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焦黄色! 浑浊的黄!布满血丝的黄!苏梅画里的黄!村长汤碗里的黄! 它们正在这些孩子的眼眶里燃烧!如同无数盏来自地狱的、幽幽的灯火! “老师,您的眼睛怎么了?” 又是那个扎小辫的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甜腻的关切,却像毒针一样刺入陈青的耳膜。 陈青死死地捂着眼睛,指缝间,她感到一种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在渗出!是血?还是……别的什么?眼球后方的剧痛和那种异物膨胀感越来越强烈!她感觉自己快要瞎了!不,是比瞎掉更可怕!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正在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改造! “不…不…” 她发出破碎的、绝望的呓语,身体靠着冰冷的黑板,无力地向下滑去。 视线在剧痛和粘稠的遮挡下变得血红而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和疯狂之前,陈青透过自己沾满粘液的手指缝隙,看到那个扎西,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燃烧着浑浊焦黄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非人的饥饿感,“盯”着她捂住眼睛的手,然后,极其缓慢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布满细密尖牙的笑容。 “老师……” 他的声音不再稚嫩,而是一种混合着童音和某种古老嘶鸣的诡异腔调,“…您的眼睛,真好看。” 第三章 污血与药粉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眼球后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在颅内搅动!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甜,混合着羊眼汤那令人作呕的膻味,糊满了陈青的手掌。视野一片血红,模糊,扭曲。她靠着冰冷粗糙的黑板,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无力地向下滑坐。 “老师?” “老师您咋了?” 童稚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爬行。 在血红的、剧烈晃动的视野边缘,她看到那个叫扎西的男孩站了起来。他小小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拉长、变形,像一个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侏儒。他那张皲裂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焦黄色如同两盏幽幽的鬼火,贪婪地、死死地“钉”在陈青捂住眼睛、沾满粘稠血污的手上。 他的嘴角咧开了。不是孩童纯真的笑,而是嘴角肌肉以一种非人的方式向耳根拉伸,露出两排细密、尖锐、如同食肉动物般的牙齿!那无声的笑容,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老师……”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属于十岁男孩的稚嫩,而是糅杂着尖锐的童音和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带着砂砾摩擦感的嘶鸣,“…您的眼睛,真好看。”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从陈青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痛苦,只留下一种求生的本能!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东西!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开!陈青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张课桌!木桌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她没有选择冲向门口——那里挤满了那些眼睛开始泛黄、脸上挂着诡异笑容的“学生”!她的目光在血红扭曲的视野中疯狂扫视,瞬间锁定了教室后面那扇通往教师办公室的小门!那是唯一的生路! “拦住她!” 扎西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玻璃刮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原本还坐在座位上的孩子们,动作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他们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迅捷和力量!一张张皲裂的小脸上,浑浊的黄色正迅速覆盖整个眼白,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嘴角咧开,露出同样细密的尖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咕噜声! 陈青根本不敢回头!她能听到身后课桌被粗暴撞开的轰响,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粘腻、充满贪婪的目光死死钉在她的背上!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小门! “砰!” 她的手肘狠狠撞在门板上!门是向内开的,没有上锁!巨大的撞击力让她半个身子都摔进了门后的空间! 就在她扑进办公室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只布满污垢、指甲尖利的小手,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抓向她的后颈! “滚开!” 陈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几乎是凭着本能,反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门狠狠往回一甩! “嘭!” 木门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痛哼!那只抓向她的小手被门板死死夹住,几根乌黑细小的手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陈青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用肩膀死死顶住门板,另一只手摸索着门框内侧,“咔哒”一声,将那道老旧但还算结实的插销猛地插上!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在门板上响起!木门剧烈地颤抖着,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外面传来无数孩童混杂在一起的、尖利刺耳的嘶吼和咆哮,完全失去了人类的语言,只剩下纯粹的、疯狂的攻击欲望!指甲刮擦木板的“吱嘎”声密集得如同雨点! “开门!开门!” “眼睛!把眼睛给我们!” “山主要你的眼睛!” 混乱而疯狂的叫喊穿透门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青的耳膜!她背靠着剧烈震动的木门,身体随着每一次撞击而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捂住右眼的手掌下,粘稠温热的液体仍在不断渗出,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办公室狭小而破败。两张旧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几摞作业本和落满灰尘的杂物。墙壁斑驳,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同样蒙尘的小窗,透进微弱的光线,让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阴沉的灰暗之中。 陈青的目光在剧痛和血色的模糊中艰难地扫视。办公桌……抽屉……柜子…… 苏梅的教案本! 那本被无数黄眼睛占据的、苏梅最后的遗物,正静静地躺在靠近里面那张旧木桌的桌角!它像一块磁石,瞬间吸住了陈青全部的注意力! 门外疯狂的撞击和嘶吼声仿佛暂时远去。苏梅……她的求救……“他们……不是孩子……”!这本教案,是她留下的唯一线索!也许……也许里面有答案!有生路!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剧痛和恐惧。陈青松开捂着右眼的手,粘稠的血污糊满了她半张脸,视野更加模糊扭曲。她踉跄着扑向那张桌子,染血的手指颤抖着,一把抓向那本硬壳教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封面那磨损的“苏梅”二字时—— “别动它!” 一个嘶哑、苍老、带着极度惊恐的声音猛地从办公室最阴暗的角落响起! 陈青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角落里,一张破旧的藤椅深陷在阴影中。之前她竟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此刻,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挣扎着从藤椅上站起来,动作迟缓僵硬,仿佛刚从一场大病中苏醒,又或者刚从坟墓里爬出。 是张永福校长! 他比昨天更加憔悴,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青伸向教案本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 “别…别碰它!” 张校长喘着粗气,声音像破风箱在拉扯,“那东西…沾不得!碰了…就完了!像苏梅一样!” 门外,撞击声更加疯狂!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插销剧烈地跳动着,门板中央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孩子们的尖啸如同地狱的合唱,越来越近! “张校长!救我!外面…外面那些东西!他们是什么?!” 陈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右眼的剧痛和不断涌出的温热粘液让她几乎崩溃。她指着那本教案,语无伦次,“苏梅!她在里面写了!求救!她说…她说他们不是孩子!” “山主…是山主…” 张校长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陈青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脸上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目光扫过那本教案,如同看见世间最恐怖的瘟疫,迅速移开。“眼睛…是它的眼睛…它在看…它一直在看!”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单薄的旧中山装被抓得皱成一团。 “山主?眼睛?” 陈青混乱的大脑捕捉到这两个词,昨夜抬棺的童谣瞬间在耳边炸响——“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村长那碗汤里的黄眼珠!孩子们眼中燃烧的焦黄! 一切碎片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线瞬间串联起来!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呼之欲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办公室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在无数细小却蕴含着诡异力量的撞击下,终于轰然碎裂开来!破碎的木屑如同爆炸般四处飞溅! 门外,是地狱的景象! 十几个小小的身影挤在门口,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皲裂的皮肤下,浑浊的黄色彻底覆盖了眼球,瞳孔缩成针尖般的黑点,闪烁着非人的、贪婪的幽光!他们的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口细密尖利的牙齿,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混杂着野兽咆哮和尖锐虫鸣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吼! 它们不再是孩子!它们是披着人皮的……某种东西!被那所谓的“山主”之眼所污染、所控制的怪物! “眼睛!!!” “山主饿了!!!” “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疯狂的嘶吼如同潮水般涌进狭小的办公室!为首的几个“孩子”,正是扎西和那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它们动作迅捷如鬼魅,带着浓烈的腥风,直扑向满脸血污、靠在桌边的陈青!尖利的爪子闪烁着乌光,目标精准地抓向她的脸!抓向她那不断渗出污血的右眼! 陈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那沾满污垢、指甲尖利的爪子即将触碰到她眼睑的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一声带着破音、用尽全身力气的暴吼在身旁炸响! 是张校长! 这个枯瘦佝偻的老人,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像一头护崽的衰老雄狮,猛地撞开扑向陈青的一个“孩子”,那小小的身体被撞得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同时,他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入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 他掏出来的,不是武器。 而是一个小小的、用褪色红布紧紧包裹的、三角形的物件。像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护身符,或者……某种法印? 张校长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几乎是用撕扯的方式猛地拽开了红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像是某种矿物碾碎而成,又带着点草木灰烬的质感。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那撮粉末猛地朝着扑上来的几个“孩子”的脸上一扬! “嗤——!!!”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 粉末接触到那些“孩子”皮肤的瞬间,仿佛产生了剧烈的反应!扎西和那个小女孩首当其冲,它们脸上贪婪疯狂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痛苦所取代! “嗷——!!!”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它们喉咙里迸发!被粉末沾到的皮肤——脸颊、额头、眼睛周围——瞬间腾起一股淡淡的、带着恶臭的灰黑色烟雾!如同被强酸腐蚀!它们疯狂地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脸,动作失去了之前的迅捷和力量,变得痛苦而扭曲!浑浊焦黄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痛苦!那是一种对那粉末本能的、刻入骨髓的畏惧! 粉末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不是香,也不是臭,而是一种极其干燥、辛辣、带着泥土和某种苦涩草药混合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拥有某种力量,暂时压制了门外汹涌的疯狂。 “走!快走!” 张校长一把抓住陈青冰冷颤抖的手臂,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如同铁钳!他拖着几乎虚脱的陈青,撞开因痛苦而暂时失去行动力的两个“怪物”,踉踉跄跄地冲向办公室另一端的后门! 那扇门通往学校后面的小院和更后面的山壁。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走!” 扎西捂着脸,指缝间渗出黑黄色的粘稠液体,发出嘶哑的咆哮。其他“孩子”虽然畏惧那粉末的气息,但眼中的贪婪和疯狂并未完全熄灭,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次扑上。 张校长头也不回,另一只抓着红布包的手再次向后一扬!残余的粉末在空中散开,形成一片灰白的屏障! “呃啊——!”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孩子”再次发出惨叫,捂着眼睛倒退。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张校长已经拖着陈青冲出了后门!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堆满杂物和枯枝的院子。更远处,就是陡峭、覆盖着稀疏灌木的灰色山壁。山风呼啸着灌进来,冰冷刺骨。 “这边!快!” 张校长没有丝毫停顿,拉着陈青,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院子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枯藤完全覆盖的低矮洞口!那洞口开在山壁上,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像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巨口。 李意识一片混沌,右眼的剧痛和不断涌出的温热粘液让她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只能麻木地被张校长拖着往前跑。身后办公室的方向,传来更加狂暴的撞击声和尖锐的嘶吼,显然那些“东西”已经冲破了阻碍! 就在陈青被张校长几乎是粗暴地塞进那个漆黑洞口的前一秒,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眼,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如坠冰窟,寒意彻骨! 在校长办公室破碎的后门口,在那片被灰白粉末暂时阻挡的混乱之中,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裹着厚重的、油腻发亮的黑色藏袍。 是村长多吉才让!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疯狂嘶吼、痛苦抓挠的“孩子们”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牧羊人守着他的羊群。他的脸隐在藏袍宽大的风帽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两点极其微弱、却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的……焦黄色光点! 那两点黄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无声地,锁定了正被塞进洞口的陈青!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戏剧。 下一秒,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陈青。她被张校长用力拉进了狭窄、崎岖、弥漫着浓重土腥味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的山洞甬道之中。身后,村长那两点冰冷的黄光,和“孩子们”疯狂的嘶吼,被厚重的山岩彻底隔绝。 只有右眼窝深处那异物蠕动般的剧痛,和顺着脸颊不断滑落的温热粘稠的污血,提醒着她,地狱并未远离。 第四章 石洞与药方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冰冷、粘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陈青被张校长几乎是拖拽着,一头栽进狭窄低矮的山洞入口。浓烈的土腥味混杂着某种陈年腐朽的、类似动物巢穴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呛得她一阵干呕。胃里那颗黄眼珠带来的异物感再次翻涌,混合着右眼窝不断渗出的温热污血,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从内部腐烂的破布口袋。 “快!往里!别停下!” 张校长的声音在逼仄的甬道里带着嘶哑的回音,急促得如同破风箱在拉。他枯瘦的手掌像铁钳一样死死箍着陈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前行。 身后,那扇被枯藤遮掩的洞口,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光斑,迅速缩小、黯淡。洞口外,村长多吉才让那两点冰冷焦黄的目光,以及“孩子们”疯狂混杂着痛苦的嘶吼,被厚重的岩石和泥土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低吼,持续不断地敲打着陈青的神经。 黑暗是绝对的。没有一丝光。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滑冰冷的岩石,稍有不慎就会摔倒。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种无处不在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冰冷的铁锈。右眼窝深处那异物蠕动的剧痛并未因黑暗而减轻,反而在这种绝对的感官剥夺中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冰冷、粘腻、像一条活着的蛆虫,盘踞在她的眼球后方,随着每一次心跳轻微地搏动。温热的污血还在持续不断地渗出,顺着她的颧骨流到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却清晰得如同丧钟。 “张…张校长…我的眼睛…” 陈青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黑暗放大了所有的不安,她感觉自己随时会瞎掉,或者被眼球里那个东西彻底吞噬。 “忍着!” 张校长的回答短促而严厉,没有任何安慰,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急迫。他脚步不停,喘息粗重,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那东西…在长!山主的眼在扎根!不能停!停在这里…我们都得死!” 他枯瘦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山主的眼!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陈青的耳朵。村长汤里的那颗黄眼珠!它没有消失!它在自己的身体里!在生长!在试图取代她的眼睛!成为那“山主”窥视人间的窗口!极致的恶心和恐惧让她浑身战栗,几乎要瘫软下去,全凭张校长那只铁钳般的手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在黑暗中扭曲向下。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那种腐朽的气息也越发浓烈,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就在陈青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即将被黑暗、剧痛和恐惧彻底碾碎时,张校长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 他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 陈青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张校长松开了她的手腕,在黑暗中摸索着。接着,“嚓”的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的火光亮了起来。 是火柴。 昏黄摇曳的火苗照亮了张校长那张灰败、沟壑纵横的脸,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火苗也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石洞。洞壁是湿漉漉的深灰色岩石,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深绿色苔藓,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洞顶很低,垂挂着一些尖锐的钟乳石,像怪物的獠牙。地面依旧凹凸不平,角落堆着一些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杂物。 火光虽然微弱,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慰藉。陈青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摸自己剧痛的右眼,却被张校长厉声喝止:“别碰!手脏!会烂得更快!” 陈青的手僵在半空。借着跳动的火光,她低头看向自己捂住右眼的手掌——掌心一片暗红粘稠,散发着铁锈和腐败的混合腥气。恐惧让她浑身发冷。 张校长没有再看她,他佝偻着背,举着那根即将燃尽的火柴,颤巍巍地走向石洞深处一个更隐蔽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凹槽,像一个小小的壁龛。 火柴燃到了尽头,火焰挣扎了一下,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 “咔哒…咔哒…” 黑暗中传来张校长摸索的声音,接着,又是“嚓”的一声,第二根火柴被点燃。 这一次,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那个壁龛。 陈青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壁龛里,蜷缩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尚未完全腐朽的尸骸! 她穿着早已被泥污和苔藓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依稀能辨认出是女性,身形瘦小。尸骸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蜷缩着,仿佛在死前承受了巨大的折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头部! 她的头骨还算完整,但面部的皮肉早已腐烂殆尽,露出森森白骨。然而,就在那空荡荡的眼眶位置,却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深深地镶嵌着两颗东西! 圆形的,带着浑浊焦黄色的,布满着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暗红色干涸血丝的……眼珠! 和苏梅教案本里画的一模一样!和村长汤碗里的一模一样!和她自己右眼窝里正在生长的东西……一模一样! 那两颗黄眼珠,如同两颗来自地狱的琥珀,死死地“嵌”在空洞的眼眶骨中,冰冷、凝固、带着永恒的怨毒和疯狂,穿透黑暗,直直地“盯”着举着火柴、僵立在壁龛前的张校长和陈青! “苏…苏梅…” 张校长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火柴差点掉落。他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娃…我的娃啊…”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具尸骸,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 是苏梅!那个失踪的前任支教老师!她没有离开!她死在了这里!被那两颗山主的黄眼珠取代了双目,永远地囚禁在这黑暗的洞穴深处! 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攥住了陈青的心脏。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洞壁上,右眼窝的剧痛和异物感在这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仿佛壁龛里那两颗冰冷的黄眼珠,正与她眼球后方的异物产生着某种邪恶的共鸣! “山主…山主拿走了她的眼睛…” 张校长瘫软下去,跪倒在壁龛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岩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老狼般的哀嚎。“是我没用…护不住她…护不住…”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陈青捂着剧痛的右眼,粘稠的污血不断从指缝渗出。看着眼前苏梅那镶嵌着黄眼珠的恐怖尸骸,再联想到自己眼窝里的东西,一种同病相怜的绝望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也会变成这样吗?成为一具被山主之眼占据的、蜷缩在黑暗中的枯骨? “张校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药…你刚才用的药粉…那是什么?还有吗?救救我!救救我的眼睛!” 那能灼伤那些“怪物”的药粉,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张校长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泥土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火柴微弱的光线下骤然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锐利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悲痛、恐惧,还有一丝…决绝! “药…” 他喘息着,声音嘶哑,“…还有一点…不多…” 他颤抖着手,再次伸进那件破旧中山装的内袋,摸索着,掏出了那个小小的、褪色的红布包。布包瘪瘪的,显然里面的粉末所剩无几。 他将布包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然后,他挣扎着爬起身,佝偻着背,举着即将再次熄灭的火柴,踉跄地走向壁龛旁边一处更深的阴影。 陈青忍着剧痛跟过去。 那里,在湿漉漉的洞壁下方,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岩石地面。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几截烧剩的、颜色发黑的蜡烛头。 一个摔碎了半边、边缘粗糙的粗陶小碗。 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矿石碎块。 还有……一本被撕得只剩下几页、边缘卷曲焦黑、沾满了深褐色污渍的笔记本残页! 张校长颤抖的手指向那些矿石碎块和破碎的陶碗,又指了指那本残破的笔记本,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肃穆和绝望:“看…苏梅…苏梅留下的…她找到的法子…对抗山主的法子!” 火柴的光跳跃着,映照着张校长枯槁脸上那混合着巨大悲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表情。他佝偻的身影像一尊风化的石雕,死死护着身后那堆散落在湿冷岩石上的遗物——烧黑的蜡烛、破碎的陶碗、暗沉的矿石碎片,还有那本被撕得只剩几页、沾满污渍的笔记本残页。 苏梅留下的……对抗山主的法子?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光,刺破了陈青被剧痛和绝望笼罩的黑暗。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不顾右眼窝那异物蠕动带来的钻心疼痛和不断渗出的污血,踉跄着扑到那片相对干燥的地面旁。冰冷粗糙的岩石硌着她的膝盖,她伸出那只相对干净的手,颤抖着抓向那本残破的笔记本。 纸张粗糙、发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上面布满了深褐色、早已干涸的污渍,像是血迹,又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浸染留下的痕迹。借着张校长手中火柴那即将熄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陈青艰难地辨认着上面残留的字迹。 字迹早已不复最初的娟秀。扭曲、潦草、疯狂!笔画深深刻入纸背,带着一种垂死者最后的挣扎和刻骨的恨意,如同用烧红的铁钎在石头上凿刻出的诅咒! “……没有神!只有邪灵!它盘踞在骨头里,在石头里,在每一寸土地下面!它的眼睛……无处不在!它在看!它在等!……” “……黄泉石!必须找到黄泉石!黑色的,冰冷的,像凝固的血!只有它能伤到它的眼睛!……” “……骨粉!被山主之眼污染过的骨头!烧!磨成粉!……以邪制邪!……” “……血!自己的血!活人的血!是引子!是钥匙!……混在一起!点在……点在……” 字迹在这里变得极其混乱,大片的污渍覆盖了关键信息,纸张也被撕扯得只剩参差不齐的边缘。最后几行字,更是如同鬼画符,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只能勉强拼凑出零星的词句: “…………月圆……洞心……祭坛………………眼睛………………封印………………否则………………所有人………………眼窟………………” 火柴燃尽了最后一点光芒,“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瞬间吞噬了石洞中的一切。苏梅那扭曲疯狂的遗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青的神经,在黑暗中无声地嘶鸣。 黄泉石?骨粉?自己的血?月圆?祭坛?封印?眼窟?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石头,砸进陈青混乱的意识之海,激起滔天的恐惧和更深的迷茫。这破碎的线索,指向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仪式! “看懂了吗?” 张校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近在咫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的呼吸急促而浑浊,带着浓重的绝望。“苏梅…她找到了路…可…可太晚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那石头…那黄泉石…难找…太难了…就在这山洞深处…可那里…有东西守着…” 山洞深处?有东西守着?陈青的心沉到了谷底。连苏梅都死在了这里,她一个右眼正在被异物侵蚀、手无寸铁的人,怎么可能找到那所谓的黄泉石? 就在这时,右眼窝深处那沉寂了片刻的异物,猛地爆发出新一轮的剧痛!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胀痛和蠕动,而是一种尖锐的、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穿刺的撕裂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开她的眼球,钻出来! “呃啊——!” 陈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右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在生长!在搏动!在回应着什么!温热的污血涌出的速度更快了,顺着指缝流淌,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 “它…它在长!它在回应山主!” 张校长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陈青的手臂,“快!用…用药!苏梅留下的药!能压制!能暂时压制!” 他慌乱地摸索着那个红布包。 火柴划燃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三根火柴的光亮起,映照着张校长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他颤抖着打开那个小小的红布包,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干燥、辛辣、苦涩的古怪气味。 “张嘴!快!” 张校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青没有任何犹豫,强忍着右眼那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张开了嘴。她尝到了自己污血和泪水混合的咸腥味。 张校长用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珍贵的灰白色粉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迅速而准确地弹进了陈青的口中! 粉末入口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如同火焰混合着冰渣的刺激感猛地炸开!沿着她的舌头、咽喉,一路灼烧下去!那味道难以形容,辛辣、苦涩、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矿物气息,瞬间盖过了口中的血腥味!强烈的刺激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痛苦反应之后,一股奇异的冰凉感,如同一条滑腻的小蛇,顺着她的食道,精准地游向了右眼窝深处那疯狂搏动的异物! “滋——!” 仿佛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冰面上!陈青甚至能“听”到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灼烧声,在她的大脑深处响起! 右眼窝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瞬间被压制了下去!那疯狂搏动、试图破壁而出的异物,像是被这辛辣苦涩的粉末狠狠灼伤,发出一阵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嘶鸣”,猛地蜷缩了回去!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虽然异物感和冰冷的胀痛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足以令人疯狂的撕裂感!涌出的污血似乎也减缓了速度。 有效!这可怕的药粉真的有效! 陈青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溺水中被拉回岸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因为剧烈的反应而不住地颤抖。她松开捂住右眼的手,粘稠的血污糊满了半边脸。虽然视野依旧模糊血红,但那种眼球随时会爆裂的感觉消失了。 “只能…只能暂时压住…” 张校长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绝望。他手中的火柴再次燃尽,黑暗重新降临。他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空瘪的红布包,声音低哑得如同耳语:“药…快没了…苏梅留下的…就这么多…省着用…最多…最多再撑一两次…” 最多一两次!陈青的心再次被冰冷的绝望攫住。这药粉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却即将耗尽!而唯一的希望——苏梅笔记中提到的黄泉石、骨粉、鲜血混合的对抗之法——线索破碎,前路更是被未知的恐怖守护着! “我们必须…必须找到黄泉石!” 陈青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哑和决绝。右眼窝深处那暂时蛰伏的冰冷异物,如同悬顶之剑。坐以待毙,就是变成下一个苏梅,或者像门外那些被山主之眼彻底吞噬的“东西”!她宁愿死在寻找生路的路上! “你疯了?!” 张校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那里面…那里面有…” 他似乎极度恐惧,连那个“东西”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只是神经质地抓紧了陈青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苏梅…苏梅就是死在那里的!连她…连她都…” “留在这里一样是死!” 陈青猛地甩开张校长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我的眼睛撑不了多久!药粉用完了怎么办?外面那些‘东西’,还有村长…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张校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苏梅是你的女儿,对吗?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这些线索!你想让她白白死在这里吗?!” “女儿”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刺穿了张校长最后的防线,苏梅确实是他和前妻的孩子。黑暗中,传来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以及身体剧烈颤抖带动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的潮水,在狭小的石洞中弥漫。 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洞壁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张校长那崩溃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黑暗中,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仿佛要将这洞中所有的阴冷和腐朽都吸入肺中。 “好…” 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从黑暗中飘出,带着千斤的重量和无尽的疲惫。“…我带你去…找黄泉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你要记住…娃…” 他对陈青的称呼,第一次带上了长辈的悲凉,“…无论…无论在里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苏梅最后的话…” “…………莫回头…………” 第五章 黄泉石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张校长那声沙哑破碎的“好”字,在浓稠的黑暗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凉,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只激起绝望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死寂重新笼罩了狭窄冰冷的石洞,只剩下两人压抑粗重的喘息,以及洞壁深处传来的、间隔越来越长的滴水声——“嗒…嗒…”——如同无形的倒计时,敲打在陈青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右眼窝深处,那被药粉暂时压制的异物,如同蛰伏在寒冰下的毒蛇。冰冷的胀痛感并未消失,反而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变得无比清晰。陈青甚至能“感觉”到它细微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她脆弱的视神经,带来一阵阵隐晦的、令人作呕的悸动。它还在。它只是暂时被灼伤、被压制,随时可能再次苏醒、膨胀,撕裂她的眼球,将她彻底拖入苏梅那镶嵌着黄眼珠的永恒噩梦。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是煎熬。陈青蜷缩在冰冷湿滑的洞壁旁,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污血早已在脸颊上干涸结痂,带来紧绷和刺痒感。她不敢去碰触右眼,张校长的警告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脑海里——会烂得更快! 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是张校长在摸索。接着,“嚓”的一声,第四根火柴被划燃。昏黄摇曳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再次照亮了他那张灰败枯槁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巨大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着,几乎要满溢出来。他颤抖的手举着火柴,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那半块边缘粗糙的粗陶碗碎片。 “拿着…”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将那块带着锋利边缘的陶片递向陈青。火光下,陶片边缘沾着点点深褐色的干涸污渍,散发着陈旧的血腥气。“…防身…也…也取血…”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陈青的手腕,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苏梅笔记里的“活人的血”。 陈青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着那块沾着不知是谁血迹的陶片,胃里一阵翻搅。但她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接了过来。陶片边缘粗糙冰冷,硌着她的掌心。这不仅是武器,更是她活下去可能需要的……钥匙。 张校长不再看她,他佝偻着背,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颤巍巍地举着火柴,走向石洞深处那唯一的、通往更黑暗未知的甬道入口。火光只能照亮入口处几尺的范围,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跟着…别出声…一步也别落下…” 张校长头也不回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和无尽的恐惧。 陈青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空气呛入肺中。她握紧了手中的陶片,锋利的边缘刺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她站起身,右眼窝的异物随着动作传来一阵冰冷的悸动。她咬紧牙关,跟上了张校长那在微弱火光下显得异常佝偻渺小的背影。 甬道比之前更加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勉强通过。洞壁湿滑冰冷,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岩石崎岖不平,布满尖锐的凸起和湿滑的凹陷,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张校长举着火柴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昏黄的光圈在湿漉漉的洞壁上投下两人扭曲摇晃、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火光范围之外,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无声地窥视着这两个闯入死亡禁地的渺小生灵。 空气越来越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那种腐朽的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浓郁,其中混杂了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气味——一种淡淡的、如同铁锈混合着陈年淤泥的腥甜,若有若无,却让人头皮发麻。 “呜…呜…” 极其细微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膜响起! 陈青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别停!” 张校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他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如针尖!“是风声!是风声!往前走!别听!”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陈青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粗暴地拖着她继续前行。 那呜咽声消失了。仿佛真的只是穿堂而过的阴风。 但陈青知道不是。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粘稠感。像是什么东西在粘稠的液体里缓慢移动时发出的**。 火柴的光圈在死寂的黑暗中艰难地推进。甬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陡峭。脚下湿滑的苔藓让每一步都充满惊险。洞壁上的苔藓颜色也在发生变化,从深绿逐渐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带着荧光的幽蓝色,在火光边缘若隐若现。 “滴答…”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上方滴落在陈青的后颈! “啊!” 陈青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缩起脖子!那液体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浓烈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烂海藻的腥臭味!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种滑腻粘稠的质感! “别碰!” 张校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他猛地将火柴举高,昏黄的光线颤抖着向上扫去! 洞顶!不再是尖锐的钟乳石! 在他们头顶上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巨大蜂巢般的灰白色物质!那物质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孔洞,如同无数只空洞的眼窝!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从那些孔洞中缓缓渗出、凝聚,然后如同垂死的泪珠,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 “是…是它的…它的……” 张校长嘴唇哆嗦着,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如同见到地狱般的恐惧。他手中的火柴因为极度的颤抖而猛地一歪,火苗燎到了他枯槁的手指! “嘶!” 他痛得一缩手,燃烧了半截的火柴瞬间脱手,带着一点微弱的火星,旋转着向下坠落,划出一道短暂的光弧,然后“噗”地一声,消失在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绝对的黑暗,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两人彻底淹没! “火柴!火柴!” 张校长在黑暗中发出绝望的哀鸣,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布料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但摸索的结果,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了。最后一根火柴,在极致的恐惧中,坠入了深渊。 “完了…完了…” 张校长瘫软下去,身体靠着湿滑冰冷的洞壁,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呜咽。彻底的绝望笼罩了他。 陈青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后颈上那滴冰冷粘稠的液体带来的滑腻感和浓烈腥臭挥之不去。头顶那如同巨大蜂巢般的灰白物质,孔洞中渗出暗红粘液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她被黑暗放大的恐惧里。没有光了!他们被困在了这通往地狱的甬道深处! 就在这时,右眼窝深处那暂时蛰伏的异物,猛地爆发出剧烈的悸动!冰冷的胀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和召唤! “呃啊——!” 陈青痛苦地弯下腰,手中的陶片差点脱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在疯狂地搏动、膨胀,试图冲破药粉的压制!眼球后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粘稠液体再次涌出眼眶! 更可怕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粘腻的“视线感”,猛地穿透了黑暗!不是用她的眼睛在看!而是盘踞在她眼球后面的那个东西!它似乎在“看”着某个方向!带着一种贪婪、一种渴望,还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下…下面…” 陈青痛苦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她强忍着右眼那几乎要炸裂的剧痛和异物感,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眼,死死地“盯”向甬道下方那片浓稠的黑暗!她“感觉”到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淤泥腥甜的腐朽气息,正从下方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而盘踞在她右眼窝里的东西,正疯狂地“回应”着这股气息! “你…你说什么?” 张校长的呜咽声停止了,黑暗中传来他急促的喘息。 “下面…它在下面…召唤…” 陈青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异物操控的诡异腔调,她指向黑暗深处,“黄泉石…也在下面…它在…发光…” 最后几个字,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左眼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冰冷的“视线感”却清晰地“传递”给她一个模糊的影像——在无边的黑暗深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幽光! 那是山主的召唤?还是……黄泉石的反应? 张校长沉默了。黑暗中,只能听到他粗重混乱的呼吸声。片刻之后,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走!死就死!不能让它…不能让它再害人!” 他挣扎着站起来,枯瘦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再次死死抓住了陈青的手腕。这一次,他的手指冰冷得像铁,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没有光,只有黑暗和本能。张校长在前,陈青在后,两人如同盲人,在湿滑崎岖、向下倾斜的甬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之上。右眼窝里的异物悸动得更加疯狂,如同一个精准的导航仪,不断牵引着陈青的方向,同时带来一波强过一波的撕裂剧痛。后颈上那粘液的腥臭,头顶那无声滴落的粘稠感,时刻提醒着他们身处何等的险境。 不知向下摸索了多久,脚下的坡度似乎平缓了一些。那股腐朽的腥甜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几乎形成实质的屏障。右眼窝里的搏动达到了顶峰,异物仿佛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时,陈青被异物牵引的“视线”猛地一滞! 前方,在绝对的黑暗尽头,似乎……开阔了! 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心脏搏动般,在视界边缘极其缓慢地、一明一灭! “光…前面有光!” 陈青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激动而嘶哑变形。 张校长没有回答,但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了,拖拽着陈青的力道也更大。 甬道似乎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 当两人踉跄着踏出狭窄甬道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的腥风扑面而来!带着浓烈到极致的铁锈、淤泥、腐败有机物混合的恶臭,几乎要将人熏晕过去! 而眼前的景象,让陈青瞬间忘记了右眼的剧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被恐惧彻底冻结的惊骇!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溶洞!洞顶高得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无法目及。溶洞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山! 一座由森森白骨堆积而成的山! 无数的骸骨!人类的,动物的!大小不一,新旧交错!惨白的、灰黄的、暗黑的!断裂的肋骨、破碎的颅骨、扭曲的四肢骨……以一种极其混乱、极其亵渎的方式,杂乱无章地堆叠、挤压在一起,形成一座高达数丈、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恐怖山峰! 白骨山的顶端,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如同蜂巢般的灰白色肉瘤状物体在微微搏动!正是他们在甬道顶见过的那种物质,但放大了千百倍!无数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血液般在肉瘤表面缓缓流淌、滴落,汇聚到下方的骨山,形成一滩滩粘腻的血泊。 而最让陈青灵魂颤栗的是—— 在那座白骨尸山的周围,在这巨大溶洞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如同地狱的麦田!插满了无数根……东西! 是手臂! 无数只干枯、扭曲、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臂!这些手臂如同枯萎的树枝,被深深地、直直地插入地面,只露出半截前臂和扭曲的手指,如同绝望的求救信号,又像一片死寂的、指向天空的墓碑森林! 每一只干枯的手掌,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座白骨尸山的顶端!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永恒的、无声的膜拜!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亘古的邪恶威压! 而陈青右眼窝里那异物的悸动,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疯狂地搏动、膨胀,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爆!冰冷的“视线感”穿透了黑暗,死死地“钉”在那白骨山顶搏动的巨大灰白肉瘤上!那肉瘤仿佛也感受到了召唤,搏动的节奏骤然加快,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邪恶意志的腥风席卷而来! “呃啊——!” 陈青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右眼,粘稠温热的污血如同小蛇般从指缝涌出!她感觉自己的眼球下一秒就要被挤爆! “石头…黄泉石…” 张校长嘶哑的声音在巨大的惊骇中响起,带着一种最后的、垂死挣扎般的清醒。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白骨尸山底部,靠近一堆散落骸骨的地方。“看…看那里!黑色的!发光的!” 陈青强忍着非人的剧痛和几乎要吞噬理智的恐惧,顺着张校长手指的方向,透过自己沾满污血的手指缝隙,用左眼艰难地望去。 在白骨山脚一堆断裂的肋骨和破碎的颅骨缝隙里,在流淌的暗红粘液边缘,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 它的颜色是极致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沉墨黑! 而此刻,在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尸山血泊的映衬下,它那墨黑的表面,正极其微弱地、却无比顽强地、如同濒死心脏般,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幽光! 苏梅笔记里描述的——“黑色的,冰冷的,像凝固的血”! 黄泉石! 就在那里!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火星!但横亘在眼前的,是那座由无数亡魂堆砌的白骨尸山,是那搏动着邪恶生命的巨大肉瘤,是那密密麻麻、如同地狱墓碑般的干枯手臂森林! “拿…拿到它…” 张校长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散发暗红幽光的石头,又惊恐地扫向尸山顶端那搏动得越来越快的灰白肉瘤。“快…它…它要醒了!” 陈青看着那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黄泉石,看着那座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骨山,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求生的疯狂,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拿到它!必须拿到它!否则,她和张校长,都将成为这座骨山上新的祭品! 她咬碎了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猛地松开捂住右眼的手,粘稠的污血糊满了半边脸。她甚至能感觉到右眼球的轮廓在异物膨胀下已经变形!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握紧了手中那块锋利的陶片,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最后的清醒。她深吸了一口那足以令人昏厥的恶臭空气,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冲去!目标——白骨山脚那块散发暗红幽光的黄泉石! “吼——!!!” 一声沉闷、宏大、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恐怖嘶吼,猛地响彻整个巨大溶洞!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惊醒! 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搏动!表面流淌的暗红粘液如同沸腾!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冰冷粘稠恶意的精神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陈青冲出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耳中嗡鸣!右眼窝里的异物发出疯狂的“嘶鸣”,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她的头颅!她踉跄着,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那片插满干枯手臂的死亡地面上! “快——!!!” 张校长那嘶哑到极致的、如同泣血般的吼声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超越恐惧的、最后的决绝! 陈青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剧痛和恐惧!她借着踉跄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白骨山脚!尖锐的骨刺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粘稠腥臭的暗红液体沾满了她的双手!她眼中只剩下那块在骸骨缝隙中散发着暗红幽光的墨黑石头! 近了!更近了! 她的手猛地探出,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块冰冷的石头! 指尖触碰到石头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万载寒冰包裹着地狱烈焰的触感,猛地顺着她的指尖窜遍全身!右眼窝里的异物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无声“尖啸”!剧痛瞬间达到了顶点! “呃啊——!” 陈青发出一声非人的痛嚎!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五指如同铁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那块沉甸甸、冰冷刺骨的黄泉石从骸骨和粘液中抠了出来,紧紧攥在了手心! “拿到了!” 她嘶哑地喊出,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忍受的剧痛! 就在她抓住黄泉石,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瞬间—— “娃——!莫回头——!!!” 张校长那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警示,比尸山顶端那怪物的嘶吼更让陈青灵魂颤栗!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回头看一眼! 但“莫回头”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意识!苏梅笔记里最后的疯狂字迹!张校长一路的反复警告!昨夜抬棺童谣里的禁忌!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陈青硬生生地止住了回头的冲动!她死死攥着那块冰冷刺骨的黄泉石,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离这个地狱! 然而,已经太晚了。 她虽然没有回头,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一幕! 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粘液,猛地从斜刺里伸出!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狠狠地、重重地推在了她的后背上! 是张校长!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解脱,以及……无尽的哀求! “走——!!!把石头带出去——!!!”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身体却因为这一推的反作用力,猛地向后倒去,跌入了那片密密麻麻、如同死亡森林般插满干枯手臂的地面! “张校长——!!!” 陈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被那股力量推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白骨堆的边缘! 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张校长倒下的方向。 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聚集。无数只原本直指天空的干枯手臂,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藤蔓,猛地改变了方向!它们扭曲着、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抓向倒地的张校长! “呃啊啊啊——!!!” 张校长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响起!又戛然而止!他的身体被无数只枯手死死抓住、缠绕、拖拽!瞬间消失在蠕动的黑暗和密集的手臂森林之中!只有几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和液体被吮吸的“滋滋”声,在巨大的溶洞中回荡,然后迅速归于死寂! “不——!!!” 陈青目眦欲裂!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巨锤砸碎了她的心脏!张校长!他用他的命,推了她一把! 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因为“祭品”的献上而发出了满足的、如同闷雷般的低沉轰鸣!搏动更加有力!更多的暗红粘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而更让陈青浑身血液冻结的是—— 在张校长消失的那片黑暗里,在那片蠕动的干枯手臂森林深处,无数点浑浊焦黄的光芒,如同地狱的萤火,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每一只插入地面的干枯手臂末端,那扭曲的手指掌心中,都睁开了一只布满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睛! 冰冷!怨毒!贪婪! 无声地,死死地,“盯”着趴在白骨堆边缘、手中紧攥着黄泉石的陈青! 第六章 眼窟月祭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冰冷!刺骨的冰冷!顺着紧攥黄泉石的掌心,如同万载寒冰凝成的毒蛇,瞬间噬咬进陈青的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都在冰针的穿刺下发出无声的尖叫!但这极致的寒冷,却奇异地压过了右眼窝深处那山主之眼异物疯狂膨胀带来的撕裂剧痛,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濒死般的清醒。 张校长! 他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莫回头!”犹在耳边炸响!他浑浊眼睛里那巨大的解脱和哀求,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陈青的视网膜上!他用生命推开的这一把,将她从白骨尸山边缘推开,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地狱边缘! “呃…呃…” 陈青趴在冰冷粘稠、沾满暗红污秽和白骨碎屑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寒而剧烈地痉挛着。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被右眼涌出的污血和泪水模糊成一片血红。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避开那片吞噬了张校长的、蠕动的黑暗! 那片插满干枯手臂的死亡森林,此刻正发生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异变! 无数只原本直指穹顶的枯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改变了方向!扭曲的手指,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信子,疯狂地抓挠着、缠绕着张校长消失的那片区域!骨骼摩擦的“咔嚓”声、液体被吮吸的“滋滋”声、还有…还有某种粘稠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噗通…噗通…”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亵渎生命的恐怖交响! 而更让陈青血液彻底冻结的是—— 在那片蠕动的黑暗深处,在那密密麻麻的枯手丛林中,无数点浑浊焦黄的光芒,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千只! 每一只插入地面的枯手,那扭曲、干瘪的掌心中间,都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一只只布满暗红血丝、浑浊如同凝固脓液的焦黄色眼珠,缓缓地、挣扎着睁开!它们大小不一,却带着同一种冰冷的、怨毒的、贪婪到极致的意志!如同无数盏来自幽冥的灯火,瞬间点亮了这片尸山血海的死亡空间! 所有的眼珠!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趴在白骨堆边缘、手中紧攥着黄泉石的陈青身上! 那目光带着实质般的粘稠恶意,仿佛无数条冰冷的舌头舔舐着她的皮肤!右眼窝深处那山主之眼的异物,在这无数同源目光的注视下,发出一阵狂喜到极致的悸动!冰冷粘腻的“视线感”疯狂地向外延伸,试图与那片枯手眼窟融为一体! “吼——!!!” 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发出更加宏大、更加满足的恐怖嘶吼!整个溶洞都在它的咆哮中震颤!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决堤的血河,从肉瘤表面汹涌奔流而下,冲刷着白骨山,汇聚到下方的枯手丛林,仿佛在为这场邪恶的盛宴提供着养料! 逃!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炬,在无边的恐惧和剧痛中点燃!张校长的牺牲不能白费!苏梅用生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断绝!这块冰冷刺骨的黄泉石,是唯一的希望! 陈青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无视了右眼那几乎要爆裂的剧痛,无视了全身被骨刺划破的伤口,无视了那无数道冰冷粘腻的视线舔舐!她死死攥着那块如同寒冰地狱核心的黄泉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向唯一的生路——那条通往上层石洞的狭窄甬道! “嘶——!”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片枯手眼窟中,响起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亿万只毒蛇同时吐信的嘶鸣!无数只掌心睁开的黄眼珠里,怨毒和贪婪瞬间化为实质的攻击欲望! “簌簌簌簌簌——!!!” 破空之声如同疾风骤雨!无数条黑影从枯手丛林中暴射而出!是那些干枯手臂!它们如同被赋予了邪恶生命的藤蔓,脱离了地面的束缚,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扭曲着、缠绕着,铺天盖地般抓向陈青的后背!目标——她手中的黄泉石!和她那只正在被山主之眼侵蚀的右眼! 陈青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冷刺骨的腥风和无数指甲划过空气的锐利感!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滚开!!!”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非人的力量!她猛地回身,将手中那块冰冷刺骨的黄泉石,如同盾牌般狠狠砸向最近一条抓来的枯手!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冰块!黄泉石触碰到枯手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带着恶臭的灰黑色烟雾猛地腾起!那条干枯的手臂如同被强酸腐蚀,发出“滋滋”的声响,表面瞬间碳化、碎裂!掌心那颗浑浊的黄眼珠发出一声凄厉的无声尖啸,猛地爆裂开来,溅射出黑黄色的粘稠液体! 有效!黄泉石能伤到它们! 陈青精神一振!她如同疯魔般挥舞着手中这块沉重的“盾牌”,狠狠砸向另一条抓来的枯手!又是一阵“嗤嗤”作响和凄厉的尖啸!但更多的枯手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似乎对黄泉石有着本能的畏惧,不敢直接触碰,却狡猾地试图绕过石头,抓向她的身体和头颅! “嘶啦!” 一条枯手锋利的指甲划破了陈青的肩膀,带起一串血珠!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一个踉跄! “呃啊!” 另一条枯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巨大的拖拽力让她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无数只枯手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瞬间蜂拥而上!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腐肉气息的手指抓向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紧握着黄泉石的手腕!掌心那些浑浊焦黄的眼珠兴奋地转动着,死死盯着她那只不断渗出污血的右眼! “不——!!!” 陈青发出绝望的尖叫!她拼命挥舞着黄泉石,砸开抓向头脸的枯手,但更多的枯手缠绕上来!她的手腕被冰冷的指骨死死箍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黄泉石几乎脱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大嗡鸣,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溶洞!这声音并非山主肉瘤的咆哮,而像是一种…规则的震动!一种亘古不变的、冰冷无情的时间之轮的转动! 随着这声嗡鸣,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猛地一滞!奔流的暗红粘液瞬间减缓!那些疯狂攻击陈青的枯手,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骤然僵硬!掌心那些浑浊焦黄的眼珠里,怨毒和贪婪被一种深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所取代!它们如同潮水般猛地缩了回去,重新插入地面,恢复了那种指向天空的、如同墓碑般的姿态!所有的眼珠,都死死地闭上,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巨大的溶洞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尸山血泊中粘液缓慢流淌的微弱声响,以及陈青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嗡鸣声还在持续,低沉而宏大,如同大地的心跳。 陈青瘫倒在冰冷粘稠的地面上,浑身剧痛,精疲力竭。她死死攥着那块救了她一命的黄泉石,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她惊恐地看着那些瞬间“安静”下来的枯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月圆…山主…要睡了…祭坛…要开了…” 苏梅笔记最后那破碎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在她脑海中突然闪现! “…………月圆……洞心……祭坛………………眼睛………………封印………………” 月圆之夜!洞心祭坛!封印眼睛! 原来如此!那声巨大的嗡鸣,是月圆之夜的降临!是某种古老规则的启动!山主在月圆之夜会陷入某种“沉睡”或力量低谷?而那祭坛…就在这溶洞的中心?在尸山之上?在肉瘤之下? 封印!苏梅用生命换来的对抗之法!黄泉石!骨粉!活人的血!必须在月圆之夜,在祭坛之上,完成某种仪式,才能封印山主之眼!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惊雷,再次猛烈地劈开绝望的深渊! 眼窟之心!祭坛就在那肉瘤之下! 陈青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紧攥着黄泉石的左手,冰冷刺骨。又看向自己沾满污血和泥土的右手。骨粉…被山主之眼污染过的骨头…这里遍地都是!活人的血…她自己就是! 材料!仪式的地点!时间!一切条件,在月圆之夜的嗡鸣声中,诡异地凑齐了!这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今夜,山主苏醒,她和这块黄泉石,都将成为这座白骨尸山永恒的祭品! “我需要骨粉!被污染过的骨头!磨成粉!在它醒来之前!”陈青大声嘶吼。 陈青捡起地上一截冰冷的腿骨。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甬道入口旁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她冲过去,将那截腿骨按在岩石上,举起手中那块沉重的黄泉石! “砰!砰!砰!” 沉重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溶洞中回荡!坚硬的腿骨在黄泉石的砸击下碎裂!陈青不顾飞溅的骨渣,疯狂地、快速地砸着!研磨着!将那些暗沉的碎骨碾成更细的粉末!苏梅笔记里那扭曲的字迹在眼前闪现——“烧!磨成粉!以邪制邪!” 她顾不上去烧了!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很快,一小堆颜色暗沉、散发着浓烈腐朽和血腥气息的骨粉堆在了岩石上。陈青抓起一把,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 接下来,是血。 陈青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起右手,手中紧握着那块从宿舍带出来的、边缘锋利的粗陶碗碎片。锋利的陶片在暗红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她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用尽全身力气,将陶片锋利的边缘狠狠划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嗤啦——!” 皮肉割裂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温热的、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掌纹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与那堆暗沉的骨粉混合在一起! 血!活人的血!是引子!是钥匙! 陈青忍着掌心的剧痛,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快速地将涌出的鲜血与岩石上的骨粉混合、搅拌!鲜红与暗沉交织,形成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血腥和浓烈死亡气息的暗红色泥膏!如同来自地狱的油彩! 成了!苏梅笔记里记载的对抗之物! 陈青用沾满血泥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块冰冷刺骨的黄泉石。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溶洞中弥漫的暗红幽光和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死死锁定了白骨尸山的顶端!锁定了那个在月圆嗡鸣声中微微搏动、如同沉睡心脏般的巨大灰白肉瘤! 祭坛!就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那混合着血腥和死亡恶臭的空气,胸腔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她不再看周围那无数只插入地面、掌心紧闭、却散发着恐怖威胁的枯手,不再看脚下流淌的暗红粘液和累累白骨! 她的眼中,只有那条通往尸山顶峰的、由无数亡魂骸骨堆砌的恐怖之路! “苏梅…张校长…保佑我…” 陈青嘶哑地低语,如同最后的祷告。她将那块混合了自己鲜血和骨粉的暗红泥膏,如同烙印般,狠狠涂抹在冰冷的黄泉石表面! 黄泉石接触到这邪异泥膏的瞬间,表面那暗沉的墨黑色泽仿佛活了过来!那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幽光骤然变得明亮!一股冰冷、灼热、带着毁灭和封印双重气息的能量波动,猛地从石头上散发出来! 陈青不再犹豫!她将这块散发着诡异能量波动的黄泉石紧紧攥在染血的掌心,如同握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她猛地转身,爆发出身体里最后的潜能,向着那座由无数死亡堆砌而成的白骨山峰,手脚并用地、疯狂地攀爬而上! 尖锐的骨刺划破她的手掌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粘稠腥臭的暗红液体沾满了她的全身!每一步都踏在亡者的骨骸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在月圆嗡鸣的压制下,依旧发出沉闷而不安的搏动! 攀爬!不顾一切地攀爬! 右眼窝深处那暂时被黄泉石能量压制住的山主之眼异物,再次发出狂躁的悸动!冰冷的“视线感”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试图阻止她!无数道来自下方枯手丛林的、无形的怨毒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 陈青咬碎了牙关,口腔里满是血腥!她无视所有!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肉瘤!只有肉瘤之下隐藏的祭坛! 终于!她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攀上了白骨尸山的顶峰!脚下是无数惨白的、扭曲的、空洞的颅骨和断裂的肢体!面前,就是那个如同小山般巨大、表面流淌着暗红粘液、缓缓搏动着的灰白色肉瘤!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邪恶生命气息扑面而来!肉瘤搏动的节奏如同沉重的心跳,敲打着陈青的神经!在肉瘤的底部,紧贴着下方堆积的骸骨,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凹陷下去的、相对平整的圆形区域,如同一个古老的石台!上面布满了复杂扭曲、如同血管般凸起的暗红色纹路!那就是祭坛!眼窟之心! 陈青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时间!月圆之夜的嗡鸣声似乎正在减弱!山主随时可能醒来! 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高高举起那块涂抹着血骨泥膏、散发着强烈暗红幽光的黄泉石!对准祭坛的中心,那血管纹路最密集的地方,如同审判之锤,狠狠砸了下去! “以血!以骨!以黄泉之石!封汝之眼——!!!” 她嘶哑的咆哮在巨大的溶洞中回荡,带着一种源自灵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噗嗤——!!!” 黄泉石重重砸在祭坛中心!并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反而像砸进了一块巨大的、充满粘稠液体的腐肉!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如同千万具腐尸同时爆开的恶臭猛地爆发出来!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喷泉般从砸击点狂涌而出! “嗷吼吼吼吼——!!!!!” 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痛苦而暴怒的恐怖嘶吼!整个溶洞地动山摇!仿佛沉睡的远古邪神被彻底激怒!肉瘤表面剧烈地痉挛、扭曲!流淌的暗红粘液瞬间变得滚烫沸腾! 被砸中的祭坛中心,那些血管般的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起来!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祭坛中心爆发! 陈青手中的黄泉石,连同她那只死死攥着石头、沾满了血骨泥膏的左手,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咬住,被那股恐怖的吸力死死地吸附在祭坛中心!冰冷、灼热、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能量如同高压电流,瞬间顺着她的手臂窜遍全身! “啊——!!!” 陈青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感觉自己的左手连同整条手臂都要被那祭坛吞噬、融化!同时,右眼窝深处那山主之眼的异物,因为这剧烈的刺激和山主本体的暴怒,彻底疯狂了!前所未有的撕裂剧痛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硬生生地从她的眼眶里钻出来!粘稠的污血如同泉涌! 就在这时! 异变再生! 被她砸在祭坛中心的黄泉石,那墨黑的表面,被血骨泥膏覆盖的地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红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顺着祭坛上那些疯狂扭动的血管纹路,如同燃烧的***,飞速蔓延!瞬间点燃了整个祭坛! 一个巨大、复杂、由无数燃烧的暗红线条构成的古老符文,在祭坛表面骤然亮起!符文散发出强大的、带着冰冷封印气息的能量波动!狠狠压制向下方剧烈搏动的巨大肉瘤! “吼——!!!” 肉瘤的嘶吼声变得痛苦而惊恐!搏动被强行压制!沸腾的粘液开始冷却! 封印!起作用了?! 然而,就在那封印符文的光芒达到顶点的瞬间! 陈青那只被死死吸附在祭坛中心的左手掌心,被割破的伤口处,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黄泉石的边缘,滴落下来,正好滴在封印符文最核心的一个扭曲节点上! 那滴属于她的、带着山主之眼微弱污染的鲜血,如同滴入滚油的水滴! “滋——!!!” 一声刺耳的、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异响! 刚刚亮起的、强大的封印符文,核心节点猛地一暗!整个符文的光芒瞬间变得极其不稳定!疯狂地明灭闪烁!刚刚被压制的肉瘤搏动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反扑!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破裂声,从陈青剧痛无比的右眼窝深处传来! 仿佛一颗种子终于顶破了最后的土壤。 那只一直盘踞在她眼球后方、疯狂搏动和生长的山主之眼异物……终于,彻底撕裂了她的眼球!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腐败甜腥的液体,混合着她自己的鲜血,猛地从她破裂的右眼眶中喷涌而出! 而在那破碎的眼球组织之中,一颗布满着新鲜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珠,带着一种新生的、贪婪的、冰冷到极致的恶意,缓缓地、彻底地……睁开了! 它转动着,无视了眼前混乱的祭坛、暴怒的山主肉瘤、明灭不定的封印符文。 它的视线,穿透了溶洞的黑暗,穿透了尸山的骸骨,精准地……“钉”在了白骨尸山脚下,那条通往上层石洞的狭窄甬道入口处。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裹着厚重、油腻发亮的黑色藏袍。 风帽下,两点浑浊焦黄的光芒,如同来自地狱的烛火,平静地、冰冷地,迎上了陈青右眼窝中那颗新睁开的黄眼珠。 是村长多吉才让。 他的嘴角,缓缓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充满无尽恶意的笑容。 月圆之夜,眼窟之心,封印将成未成,新眼初睁。 猎物与猎人,隔着尸山血海,完成了最后的对视。 第七章 祭品与容器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冰冷!粘稠!如同液态的寒冰混合着腐败的甜腥,瞬间灌满了陈青破碎的右眼眶!那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取代!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冰冷毒虫,终于顶开了最后的屏障,将自己湿滑、充满恶意的躯体,彻底暴露在这充斥着死亡与邪气的空间里。 视野被撕裂了。 左眼看到的,依旧是那座剧烈痉挛的灰白骨山,是祭坛上明灭不定、濒临崩溃的暗红封印符文,是肉瘤痛苦而暴怒的搏动。 而右眼——那颗新生的、布满新鲜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珠——它所“看”到的世界,却截然不同! 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灰暗的、流动的底色。白骨山不再是白骨,而是一团团扭曲蠕动、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暗影能量。流淌的暗红粘液,变成了奔涌的、充满邪恶生命力的污秽之河。祭坛上明灭的封印符文,如同脆弱的蛛网,在汹涌的暗影能量冲击下寸寸断裂,光芒急速黯淡! 最清晰的是——尸山脚下,甬道入口处那个高大的身影。 在右眼的视界里,村长多吉才让不再是一个裹着藏袍的人形。他变成了一团由无数细密、粘稠的黑色触须缠绕而成的核心!触须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延伸,散发出冰冷、贪婪、如同黑洞般的恶意!而他藏袍风帽下的头部位置,两点浑浊焦黄的光点如同两颗燃烧的、充满无尽恶意的星辰!那光芒穿透了空间,精准地、冰冷地,与陈青右眼眶中新睁开的黄眼珠对视着! 视线交汇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冰冷粘腻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进陈青的脑海!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烙印在意识深处的意志!充满了古老的威严、无尽的贪婪,以及一种……对新容器诞生的、病态的狂喜! “容器…完美的…容器…” “归附…献祭…永恒的…一体…” 山主的意志!透过那颗新生的黄眼珠,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入陈青的意识!试图冲刷、淹没、彻底取代她残存的人格!右眼窝深处传来强烈的、冰冷的胀满感和一种诡异的归属感,仿佛那颗眼珠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终于回归了本源!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左手的挣扎变得无力,几乎要松开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暗红光芒的黄泉石! “不——!!!” 陈青残存的神智在意识之海中发出凄厉的尖叫!苏梅镶嵌着黄眼珠的枯骨!张校长被枯手拖入黑暗的惨嚎!无数被吞噬的亡魂!这一切如同最后的礁石,死死抵挡着那汹涌的、试图将她彻底同化的冰冷意志!她不能屈服!否则一切都将终结!她将不再是陈青,而是一个行走的、被山主意志彻底支配的眼窟! 就在这时,祭坛上那濒临破碎的封印符文,因为核心节点被她的鲜血污染,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咔嚓——!” 如同琉璃碎裂!整个由暗红光芒构成的巨大符文,瞬间崩解成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在浓重的邪气之中! “嗷吼吼吼吼——!!!!!” 山主肉瘤的咆哮声瞬间冲破了月圆嗡鸣的压制,充满了重获自由的狂喜和滔天的暴怒!整个溶洞剧烈地摇晃!白骨尸山发出恐怖的倾轧声!巨大的灰白肉瘤猛地膨胀!表面裂开无数道巨大的缝隙!粘稠滚烫的暗红液体如同决堤的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从裂缝中汹涌喷发!一部分冲刷着白骨山,更多的则如同有生命般,疯狂地涌向下方那片插满枯手的眼窟丛林! 随着粘液的灌注,那些插入地面的枯手再次活了过来!如同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剧烈地颤抖着,掌心中那些紧闭的浑浊黄眼珠再次睁开!这一次,眼珠里不再只有怨毒和贪婪,更增添了一种狂热和……臣服!它们齐刷刷地转向尸山顶峰,转向那颗膨胀搏动、如同邪神心脏般的巨大肉瘤! 山主…醒了… 而在肉瘤喷发的、如同血瀑般的粘液洪流边缘,一个身影正以一种非人的敏捷和力量,逆流而上! 是村长多吉才让! 他甩掉了那件厚重的藏袍,露出里面一身同样破旧但紧束的衣物。他的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更像一头在绝壁上攀援的山魈!暗红的粘液似乎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反而如同被他吸收!他枯瘦但布满虬结肌肉的手臂抓住嶙峋的骨刺,每一次借力都精准无比,速度快得只在暗红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他那双浑浊焦黄的眼睛,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死死锁定着祭坛上、右眼已化为黄瞳的陈青!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狂热和一种志在必得的贪婪! 目标——新生的容器!以及那块依旧被陈青攥在左手、散发着微弱封印之力的黄泉石! “阻止他…毁掉…石头…” 山主冰冷粘腻的意志再次冲击着陈青的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一股强大的、带着强烈诱惑的意念涌入——献祭这个闯入者!用他的血肉和灵魂,完成最后的融合!你将获得…力量! 陈青残存的意识在狂涛骇浪中挣扎!村长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在眼前闪现——递来羊眼汤时的冰冷诱惑,站在枯手丛林中如同牧羊人般的玩味!他是山主的帮凶!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苏梅的死!张校长的死!无数村民和孩子的异化!都是他!是他献祭了所有人,只为了等待一个完美的容器,等待山主之眼的彻底降临!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陈青胸中爆发!这恨意瞬间压过了山主意志的诱惑和侵蚀!她不再抗拒右眼带来的冰冷视界,反而主动去“看”!去看那个正在白骨尸山上飞速攀爬的身影! 在右眼的视界里,村长的核心更加清晰——那团蠕动的黑色触须核心周围,缠绕着无数细小的、如同烟雾般的灰白色影子!那些影子扭曲着,发出无声的哀嚎,赫然是那些被吞噬的村民和孩子们残留的、被污染的灵魂碎片!他像披着一件由痛苦灵魂编织的斗篷! 而在他心脏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暗红光芒,正在微弱地搏动——那是黄泉石的碎片!他竟然将一小块黄泉石融入了自己的心脏!以此获得部分抵抗山主侵蚀的能力,并窃取着山主的力量! 这就是他能保持部分神智,成为山主代言人的秘密! “他的…心…石头…” 陈青破碎的意识捕捉到了这关键的信息!苏梅笔记里的“以邪制邪”!村长用黄泉石碎片融入心脏来对抗山主侵蚀,那么……毁掉那颗心!毁掉那块碎片! 就在陈青明悟的瞬间,村长已经攀上了尸山顶峰!他枯瘦的身影带着浓烈的腥风和冰冷的恶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剧烈痉挛的祭坛边缘!那双燃烧着焦黄火焰的眼睛,贪婪地扫过陈青那只新生的黄眼珠,又死死盯住她左手紧攥的、沾染着血骨泥膏的黄泉石! “把它…给我!” 村长的声音不再是苍老的沙哑,而是一种混合着非人嘶鸣的诡异腔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贪婪。他伸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手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暗红粘液,直接抓向陈青握着黄泉石的左手! 与此同时,山主那冰冷粘腻的意志在陈青脑海中疯狂咆哮:“给他!让他触碰祭坛!让他成为祭品!他的心和石头…将助我…彻底降临!” 祭品!容器! 两个词如同闪电照亮了陈青最后的思路!村长想得到她这个新生的容器和完整的黄泉石,彻底掌控山主的力量!而山主,则想利用村长作为祭品,以及他心脏里的黄泉石碎片,配合她这个容器,完成最终的降临! 鹬蚌相争! 陈青残存的人性意识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的、玉石俱焚的疯狂!她要利用他们的贪婪!她要让他们……同归于尽! 在村长那粘液覆盖的爪子即将触碰到她左手的千钧一发之际! 陈青动了! 她没有攻击村长,也没有将黄泉石交出去! 她猛地抬起头,那只新生的、浑浊焦黄的右眼珠,死死地“盯”着村长心脏的位置!她的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个僵硬、诡异、充满诱惑的、非人的笑容!仿佛被山主意志彻底支配! 然后,她嘶哑地、用一种模仿山主意志的冰冷粘腻语调,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祭坛…核心…融合…力量…” 她的话音未落,身体却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操控着,猛地向旁边一倒!而她紧握着黄泉石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属于她自己的意志力,将那散发着微弱暗红光芒的石头,狠狠砸向祭坛中心那道因为封印破碎而裂开的、最深邃的缝隙!同时,她的身体正好挡在了村长扑向黄泉石的路径上! 这个动作,在村长和山主的意志看来,都充满了“合理”的误导! 在山主看来,这是容器在它的意志下,试图将黄泉石投入祭坛核心,利用其残余的封印之力结合村长的祭品,完成最后的仪式! 在村长看来,这是新生的容器被山主意志驱动,要将黄泉石融入祭坛核心,彻底断绝他掌控山主的可能!而他,绝不允许! “休想——!!!” 村长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眼中焦黄的火焰瞬间暴涨!他不再去抓陈青的左手,而是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抓向陈青的胸口!他要先摧毁这个碍事的容器!再夺取完整的黄泉石! 而就在村长的手爪即将洞穿陈青胸口的瞬间! “噗嗤!” 陈青砸在祭坛缝隙中的黄泉石,那墨黑的表面,沾染的血骨泥膏与祭坛深处涌出的、山主本源的核心粘液发生了剧烈的反应! 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百倍、带着毁灭与封印双重力量的暗红能量冲击波,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从祭坛裂缝中爆发出来! 这股能量,首先狠狠撞在了陈青挡在前方的身体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陈青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正面撞击!胸口猛地塌陷下去!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她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狂暴的能量狠狠抛飞出去,越过白骨尸山的边缘,向着下方那片插满枯手的眼窟丛林坠落! 而在她身体被抛飞的瞬间,那股狂暴的暗红能量冲击波,毫不停滞地,狠狠撞上了正扑向她的村长! “不——!!!” 村长眼中那焦黄的火焰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他枯瘦的身体被暗红的能量狂潮瞬间吞没!他心脏位置那点微弱的暗红光芒(黄泉石碎片)与这股同源却狂暴百倍的能量产生了剧烈的共鸣和冲突! “轰——!!!” 如同两颗炸弹在体内引爆! 村长的身体猛地膨胀、扭曲!皮肤瞬间撕裂!无数粘稠的黑色触须和灰白色的痛苦灵魂碎片从他体内疯狂喷涌而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千万个灵魂哀嚎的终极惨叫!心脏位置那点暗红光芒骤然熄灭!随即被狂暴的能量彻底撕碎、湮灭! 几乎在同一时刻! “嗷吼——!!!” 尸山顶端那巨大的灰白肉瘤,因为祭坛核心被黄泉石和血骨泥膏引爆的能量冲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痛苦哀嚎!肉瘤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巨大裂痕!如同心脏被狠狠刺穿!粘稠滚烫的暗红本源液体如同失控的喷泉,从无数裂痕中疯狂喷涌而出!整个肉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塌陷! 下方,那片刚刚被灌注了粘液、重新苏醒的枯手眼窟丛林,如同被切断了能源!所有掌心的黄眼珠瞬间黯淡、爆裂!无数干枯的手臂如同被抽干了最后的生命力,齐刷刷地断裂、枯萎、化为黑色的灰烬!那片死亡森林,在几秒钟内彻底崩塌、腐朽! 整个溶洞地动山摇!巨大的钟乳石从洞顶断裂坠落,砸在白骨山上,溅起漫天骨屑和粘液!洞壁开裂,浑浊的地下水混合着泥浆汹涌灌入!这座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邪恶眼窟,正在崩溃! “轰隆!!!” 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擦着陈青坠落的身体,狠狠砸在她刚才坠落的地面上,将几根枯手砸得粉碎! 陈青重重摔在一片粘稠的、混合着枯手灰烬和冰冷泥浆的地面上。全身的骨头仿佛都碎了,内脏如同被搅烂般剧痛。右眼眶里那颗新生的黄眼珠因为本体的重创而剧烈震颤,冰冷的粘液混合着鲜血不断涌出。左眼看到的景象一片血红模糊。 她要死了。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迅速流逝。她看到尸山顶峰那巨大的肉瘤在能量反噬和山体崩塌中彻底爆开、坍塌!看到村长的身体被暗红能量撕成了碎片、化为飞灰!看到无数惨白的骸骨在崩塌中滚落、被泥浆吞没…… 结束了? 山主…被重创了?村长…死了? 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释然,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闪过。苏梅…张校长…我…尽力了… 第八章 血月归途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冰冷!刺骨的冰冷!并非来自泥浆,而是从她空荡荡的右眼窝深处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她残存的意识!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比溶洞崩塌的冲击更甚!她的右眼在最后那毁灭性的能量爆发和随之而来的巨石冲击下,被一块尖锐的钟乳石碎片狠狠贯穿!碎片在巨大的力量下撕裂了眼球,甚至搅碎了部分眶骨,此刻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窟窿,冰冷粘稠的异物液体(山主眼球的残留?)混合着温热的鲜血,仍在不断渗出,糊满了她半边脸颊。 “呃啊——!” 一声破碎的惨嚎卡在喉咙里,陈青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瘫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塌陷的胸腔,带来内脏碎裂般的摩擦感。左眼视野里,世界在崩塌、旋转,只剩下血色的地狱图景。 溶洞的末日狂欢进入尾声! “轰隆隆——!!!” 巨大的钟乳石如天罚之剑不断坠落,砸在白骨尸山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哀鸣。那座由无数亡魂堆砌的恐怖山峰,在失去山主肉瘤的支撑和崩塌的冲击下,如同沙堡般轰然倾塌!惨白的断骨如雪崩滚落,被汹涌灌入的浑浊泥浆瞬间吞没! 尸山顶峰,那巨大的灰白肉瘤早已在能量反噬中爆裂成恶臭的暗红肉泥,此刻也被倾泻的泥石流彻底掩埋! 洞壁裂开狰狞的缝隙,冰冷的地下水混合泥沙如瀑布灌入,水位疯涨!浑浊的泥浆迅速淹没了断裂枯萎的枯手灰烬,也向着陈青躺倒的地方汹涌蔓延!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脚踝、小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最后的鞭笞,强行唤醒了她一丝游离的意识。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和这污秽同葬!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点燃了她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她艰难地转动唯一能动的左眼,目光在崩塌的炼狱中疯狂搜寻! 出口!那条通往上层石洞的狭窄甬道! 在翻滚的泥浆、坠落的巨石和弥漫的死亡烟尘中,她终于锁定了那个倾斜向上的洞口!洞口边缘在崩落碎石,但那是唯一通往光明的裂缝!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剧痛!陈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沾满血污的左手,死死抠住身旁一块凸起的岩石!指甲翻裂,鲜血直流,但她毫无知觉!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拖着破碎不堪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浆中一点一点向前爬行!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和内脏撕裂的剧痛!泥浆灌入口鼻,带来窒息的绝望!右眼窝的伤口在泥水的刺激下传来钻心的痛楚!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暗红泥痕! 崩塌在加剧!一块巨石擦着她的头皮砸落,溅起滔天泥浪!浑浊的水位已漫过她的腰际! 近了!更近了! 那狭窄的甬道入口,在烟尘泥浪中,如同地狱通往人间的最后窄门! 陈青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左手死死扒住甬道入口湿滑的边缘!她能感觉到下方泥浆汹涌的拖拽!她咬碎牙关,口腔满是血沫,猛地将自己残破的身体拖拽、翻滚着,摔进了那条向上延伸的黑暗甬道! 就在她身体滚入甬道的瞬间! “轰——!!!” 天崩地裂的巨响在身后爆发!巨石坠落,泥浆咆哮!她身后那片巨大的溶洞空间,连同白骨尸山、山主肉泥、村长的飞灰、以及所有被吞噬的亡魂与邪恶秘密,被彻底、永久地封死在冰冷的地底深处!只有沉闷如大地哀鸣的巨响和剧烈的震动,顺着岩壁传来,久久不息…… 冰冷!无尽的冰冷!还有深入骨髓的剧痛! 陈青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在黑暗、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浮沉。她像一具被本能驱动的行尸走肉,用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在黑暗、湿滑、崎岖的甬道中,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尖锐的岩石划破她的皮肤,留下新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碎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右眼窝的空洞处,鲜血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撕裂的痛楚。她的身体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能死在这里”的执念在支撑。 黑暗中,似乎有微弱的光? 她麻木地抬起头,用那只唯一能视物的、布满血丝的左眼,艰难地向上望去。 甬道的尽头,不再是厚重的黑暗。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清辉的月光,如同天堂垂下的丝线,从出口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月光! 陈青濒死的心脏猛地一跳!求生的欲望再次被点燃!她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着那缕微光爬去! 出口!终于到了!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块遮掩洞口的、早已松动、沾满枯藤的岩石! 冰冷的、带着高原特有凛冽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还有……清冷的、如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陈青连滚带爬地扑出洞口,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她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冰冷的、却无比纯净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口的剧痛,咳出带着血沫的泥浆。 她挣扎着抬起头。 一轮巨大、浑圆、散发着冰冷清辉的月亮,如同巨大的银盘,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位于学校后山、堆满杂物和枯枝的小院,也照亮了不远处那间孤零零的红砖宿舍。 月圆之夜!她竟然爬出来了!在月圆之夜! 莫河乡小学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呜咽的山风穿过空旷的操场,发出如同亡魂低泣般的声响。昨夜那圈杂乱的、如同邪恶仪式印记的小脚印,在清冷的月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结束了? 山主被埋葬了?村长死了?那些被污染的“孩子”呢?他们……也随着山主的沉寂而消失了吗?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而来。陈青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剧痛,动弹不得。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哭泣声,顺着冰冷的夜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陈青艰难地转动头颅,用那只布满血丝的左眼,循声望去。 在操场中心,那几根歪斜的木桩篮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是那个扎着两条枯黄小辫的女孩!白天坐在教室第一排,用天真又诡异的眼神看着她的那个女孩! 她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她的眼睛……陈青死死地盯着她。在清冷的月光下,女孩抬起沾满泪痕和污垢的小脸,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带着高原孩子的浑浊底色,但里面……没有了那令人心悸的焦黄色!没有了那种非人的贪婪和冰冷!只剩下孩童的恐惧、无助和……一种巨大的、仿佛刚刚从漫长噩梦中惊醒的茫然! 她似乎……恢复了? “老师…老师…” 女孩看到了摔在泥地里的陈青,哭声猛地一滞,小脸上充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怕…好多眼睛…好黑…好可怕…” 陈青的心猛地一颤。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划过她混乱的意识:月圆之夜!山主沉寂!那些被污染的“孩子”,在山主力量被重创和封印的月圆之夜,也许……暂时摆脱了控制?恢复了部分神智? 但山主只是被重创、被埋葬!它并没有被彻底消灭!苏梅笔记里那破碎的“封印”并未真正完成!当月亮落下,当黑暗再次笼罩,当山主在地底积蓄力量……它们会不会再次被污染?再次变成那些掌心睁开黄眼珠的怪物? 操场上,只剩下冰冷的月光,呜咽的风声,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蜷缩在篮球架下、吓得几乎昏厥的小女孩压抑的抽泣声。 陈青瘫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左手因为那最后的投掷而传来骨骼错位的剧痛,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飘散。左眼的视野开始模糊、旋转,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所笼罩。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模糊的声响。 是警笛声? 还是……山风刮过电线发出的呜咽? 她不知道了。 冰冷的月光,静静洒落在莫河乡小学死寂的操场上,洒落在那个蜷缩在篮球架下哭泣的小小身影上,也洒落在操场那片被鲜血和泥泞浸透的冰冷土地上。 在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 长发凌乱,沾满血污和泥浆,遮住了大半张脸。残破的衣服被血浸透,勾勒出塌陷的胸口轮廓。她的左眼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倒映着墨蓝色的、挂着一轮冰冷圆月的天空,凝固着最后一丝无法解读的情绪——是解脱?是恐惧?还是……无尽的茫然? 空荡荡的右眼窝,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在月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恐怖与缺失。 血,暗红的,早已不再新鲜,在她身下冰冷的泥地上,无声地、缓慢地……洇开。 第九章:裂坟血壤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不知从何时开始,支教成了很多老师的噩梦。 陈青老师死了,警察赶来时已经晚了。校长张永福失踪了,村长多吉才让也失踪了,警察审问了全村以及全校的人,只从五年级的学生口中听到说看到很多的黄眼睛,就没有下文了,又是一宗悬案。 这时是1986年,半年后,来了新校长王德海,王德海十年前在漠河乡小学教过语文。王校长把操场中心的篮球架移到了操场角落,又在边上竖上木架,搭了个秋千,便于孩子们玩耍。 血红的月亮悬在莫河乡小学后山坟地的上空,像一只充血的眼球冷冷俯视人间。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黄眼”事件仅仅过去七个月,表面的平静如同薄冰,此刻被彻底击碎。 校长王德海提着那盏玻璃罩子熏得乌黑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夜风中疯狂跳动,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他佝偻着背,站在那座用劣质水泥仓促封固的坟茔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坟头——一道狰狞的裂口,如同大地咧开的黑色巨口,足有三尺宽,斜斜地贯穿了整个坟包! 冰冷的夜风呜咽着灌入裂缝深处,带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那不是普通的土腥味,而是混合了浓烈的腐肉气息、刺鼻的铁锈味,还有一种……像是陈年机油混杂着血腥的诡异腥气。 “才一个月啊……一个月……”王德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校长一个月前来的,那时候这个坟还不是这个样子,没有一点裂缝,好像是不欢迎这个校长? 王德海握着灯柄的手骨节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个坚实的胸膛。是民兵连长赵铁柱。这个平日里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脸色也难看至极。他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粗壮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裂缝边缘翻涌的泥土:“王…王校长…你看那土!看那土的颜色!”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裂缝边缘翻卷出来的泥土,不再是寻常的黄土或黑土。它们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暗红色,湿漉漉、粘腻腻,如同被鲜血反复浸透又干涸凝结。赵铁柱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嘶哑:“血壤!县志里写的‘血壤’!只有……只有被大凶大煞、死不瞑目的厉鬼占据的地方,才会渗出这种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恐惧,一阵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的哭嚎声,猛地从校园西墙根的方向炸响!那声音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绝望,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两人头皮发麻,对视一眼,也顾不上坟头的诡异,抓起煤油灯和铁锹就朝着声音来源狂奔而去。 西墙根下,守夜人老吴像一滩烂泥般蜷缩在角落里。他身上的旧棉袄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裸露的胸口上,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那血的颜色却极不正常,在月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散发着淡淡的腥甜和……机油味? 老吴双目圆睁,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他一只沾满自己青黑色血液的手,死死地指着前方空旷的操场,喉咙里嗬嗬作响,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红…红衣…那女老师……在…在吊秋千!她的头…她的头……” 他没能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王德海和赵铁柱的心脏瞬间沉到了冰窟窿里。他们猛地转头,顺着老吴指的方向望去—— 操场角落那架孤零零的木头秋千,在血红的月光下静静悬挂着。秋千板上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吹过绳索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然而,就在秋千架下方的泥地上,却清晰地投映着一道扭曲的黑影! 那影子分明是一个穿着长衣(下摆轮廓暗示着裙子或袍子)的女人形态,但她的脖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前耷拉着,头颅的位置歪斜得几乎要掉下来!仿佛颈骨已经完全断裂,仅靠皮肉连着。更诡异的是,那影子的头部轮廓,异常的光滑,没有任何发丝的细节,就像一个……剥了皮的葫芦! 影子静静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随着秋千绳索的轻微晃动而微微摇曳,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怨毒和冰冷。 “苏……苏婉蓉……”王德海牙齿打颤,念出了那个被水泥封在地下的名字。1976年那个秋天的傍晚,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女教师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围观人群惊恐的呼喊、还有那随着拖拉机后轮飞溅开来的……带着大片头皮的乌黑长发……这些被他刻意尘封了十年的血腥画面,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赵铁柱也认出了那扭曲无发的头颅轮廓,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肌肉绷紧,握紧了手中的铁锹柄,指关节捏得发白,却感觉不到一丝力量。 就在这时,操场中央那血红的月光似乎扭曲了一下。那道投射在地上的、断裂脖颈的扭曲黑影,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影子那光滑头颅的“眼睛”位置,两点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穿透了虚幻的投影,直勾勾地“盯”向了王德海和赵铁柱!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两人! “跑!”赵铁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几乎是本能地拽起瘫软的王德海,转身就没命地朝着有灯光的校舍方向狂奔!他不敢回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十年前苏婉蓉被卷入拖拉机后轮时,那头发连同头皮被生生撕扯剥离的、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混合着柴油机突突的噪音,成了他一生中最恐怖的梦魇回响。 两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亮着灯的校长办公室,“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木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后背。煤油灯被扔在桌上,火苗疯狂跳跃,将两人惊恐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镇不住了……真的镇不住了……”王德海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老泪纵横,“当年就不该听她娘的啊!非要穿那身红!非要……非要给她缝那顶假发下葬啊!”他想起了下葬时,苏婉蓉母亲哭晕过去前,执意给女儿那血肉模糊、失去头皮的颅骨上,戴上了一顶用黑线密密缝制的假发髻。那抹刺目的红色寿衣和那顶替代青丝的假发,在昏暗的棺材里显得格外诡异和不祥。 赵铁柱靠着门板,胸膛剧烈起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决绝:“王校长,哭没用!坟裂了,血壤出来了,老吴被那东西伤了,血都是黑的!秋千架下那影子……你也看见了!这莫河乡,怕是要大祸临头了!光靠咱们,不行了!” 他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得请人!请真正有本事的人来!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不,我现在就去!骑自行车去!翻山也得去!我记得县文化馆有个退休的老馆长,他年轻时好像认识些……懂这些门道的人!再拖下去,谁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谁?!” 王德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赵铁柱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绝望的心底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颤巍巍地点点头,嘴唇哆嗦着:“去…快去!铁柱,全靠你了!带上钱!多带钱!只要能请来高人,倾家荡产也得请!” 赵铁柱不再废话,一把抓起桌上的旧军用水壶灌了两口凉水,转身拉开门栓,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和血红的月光之中。 办公室内,只剩下王德海一人。他蜷缩在椅子上,煤油灯的光晕将他缩成一团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他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板,仿佛那门外就是无边的地狱。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拖拉机那单调而沉重的“突突”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一种头发被巨力缓慢、持续撕扯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簌簌”声…… 他猛地捂住耳朵,发出压抑的呜咽。水泥坟冢上那道吞噬月光的黑色裂口,如同苏婉蓉无声狞笑的嘴,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血红的月光透过窗户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如同淌血般的痕迹。 第十章:符惊地煞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铁柱一夜未归。 王德海在校长办公室里枯坐了一宿,煤油灯熬干了油,火苗挣扎着熄灭,最后一丝光明被浓稠的黑暗吞噬。窗外,血红的月亮终于沉入西边的山脊,但黎明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铅灰色笼罩着莫河乡小学。老吴胸口的爪痕流出的青黑血液早已凝固,散发着混合了腐臭和机油的味道,人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脸色灰败如同死人。王德海用破布草草给他盖着,不敢多看一眼,只觉得那三道爪痕像三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 操场角落秋千架下,那片投射过无发女影的土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王德海甚至不敢靠近西墙根。 “突突突…突突突…” 一种低沉、单调、仿佛永无止境的噪音,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旋。那是拖拉机的引擎声,十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声音。它时远时近,有时仿佛就在窗外,有时又像从地底深处传来。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一种更加细微、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簌簌”声,像无数根坚韧的丝线被一股巨力缓慢、无情地撕扯、剥离…… 王德海捂着耳朵,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知道那是幻听,是恐惧的产物,但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顽固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直到日上三竿,门外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自行车链条摩擦的声响。 “王校长!王校长!”赵铁柱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但带着一种找到救命稻草般的激动。 王德海猛地弹起来,几乎是扑过去拉开了门。门外,赵铁柱风尘仆仆,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嘴唇干裂。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清瘦的男人,男人后面跟着两个小道童。 这人看着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深邃沉静,仿佛两口古井,波澜不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式对襟布褂,脚下是沾着黄泥的布鞋,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土黄色布褡裢。打扮朴素得像个走乡串户的赤脚医生,唯有眉宇间那份沉凝的气度,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 “这位是张清衍,张师傅。”赵铁柱喘着粗气介绍,“老馆长说,张师傅是懂行的,有真本事!” 张清衍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德海惊恐憔悴的脸,又越过他,落向办公室内昏死的老吴,最后投向窗外后山坟地的方向。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事不宜迟,先看坟。” 没有多余的寒暄,三人立刻动身前往后山。一夜之间,那道裂开的水泥坟冢显得更加狰狞。裂缝边缘暗红色的“血壤”范围似乎扩大了,湿漉漉地翻涌着,散发出的腐肉铁锈味混杂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变得更加浓烈刺鼻。 张清衍走到裂缝边缘,蹲下身。他没有像王德海和赵铁柱那样露出惊恐的神色,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观察一件稀世的古物。他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暗红色的血壤,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 王德海和赵铁柱紧张地看着他。 张清衍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放下土,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龟甲,放在掌心。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听不清具体内容,另一只手掐着奇怪的指诀。片刻后,他将龟甲凑近裂缝边缘。 “嗡……” 龟甲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在张清衍的掌心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 “地煞冲关,怨气郁结。”张清衍收回龟甲,声音凝重,“此地阴脉淤塞,戾气深重。亡者红衣裹身,怨念滔天。更糟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德海:“当年亡故,可是头部受创,发肤剥离?” 王德海浑身一颤,十年前那血腥的一幕瞬间在眼前炸开:突突轰鸣的拖拉机后轮,苏婉蓉被卷入时绝望的尖叫,乌黑的长发被绞盘死死缠住,然后……连带着大片头皮被活生生撕扯下来……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是…拖拉机轮子…头发…头皮都……” “青丝断,魂难安。”张清衍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发为血之余,亦为魂之系。断发裂肤,怨魂便如无根飘萍,难入轮回。更兼……”他指向裂缝深处渗出的粘稠黑液,“此物蕴含一股金铁油腥之戾气,与死者怨念纠缠,如同火上浇油!水泥封棺,本意是镇煞,实则是作茧自缚,将滔天怨气生生闷在极阴之穴中,如同养蛊!如今血月引煞,地脉震动,棺中怨主,怕已非寻常厉鬼,而是向着‘血衣魃’的凶物蜕变!一旦功成,赤地百里,生灵尽绝!” “血衣魃?!”王德海和赵铁柱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不懂具体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和“赤地百里”的描述,就知道是毁天灭地的大凶之物! “张…张师傅!求您救救莫河乡!”王德海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赵铁柱也急切道:“是啊张师傅!只要能镇住这祸害,砸锅卖铁我们也认!” 张清衍抬手虚扶了一下王德海,神色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更加凝重了几分。“此煞已成气候,强攻恐难奏效,反易激起其凶性。需先明其怨根,再寻机化解或镇压。”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操场中央相对开阔平整的地面,“此处即可。铁柱兄弟,烦请帮我寻一张结实的桌子来,再打一盆清水。” 很快,一张旧课桌被搬到了操场中央。张清衍从褡裢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叠裁剪好的黄色符纸,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狼毫笔,一方雕刻着八卦图案的墨砚,还有一小包暗红色的粉末——朱砂。他将朱砂倒入墨砚,用赵铁柱打来的清水调和,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空气中弥漫开朱砂特有的矿物气息,似乎稍稍冲淡了一些那无处不在的腐臭和机油味。 张清衍凝神静气,提起狼毫笔,饱蘸鲜红的朱砂墨。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有实质的光芒透出。笔走龙蛇,动作快得只见一片残影!笔尖划过符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鲜红的线条流畅而充满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转眼间,一张结构繁复、充满神秘力量的符箓便跃然纸上。 最后一笔落下,张清衍口中低喝一声:“敕!” 他并指如剑,指尖在符箓上方虚空疾点数下。那刚刚画好的符箓,竟无火自燃! “嗤——!” 一道幽绿色的火焰猛地从符纸中心窜起!那火焰冰冷诡异,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火焰舔舐着符纸,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迅速将其吞噬,化作片片带着幽绿火星的黑色灰烬。 王德海和赵铁柱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些尚未落地的黑色纸灰,并没有随风飘散,反而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在幽绿火星的包裹中,于半空中疯狂地旋转、聚集! 灰烬越聚越浓,幽绿的火星在其中明灭闪烁。 一张脸的轮廓,在旋转的灰烬中缓缓凝聚成形! 惨白!扭曲! 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盖了部分面容。但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那张脸的头顶——本该是头发覆盖的地方,赫然是一片模糊、撕裂的血肉!没有头皮!只有暗红色的筋肉和隐约可见的森白头骨轮廓!仿佛整个天灵盖的皮肤都被硬生生撕去! 灰烬构成的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点深不见底的漆黑!那漆黑中,却仿佛燃烧着无尽的怨毒和痛苦! 这张脸,王德海和赵铁柱永生难忘! 正是苏婉蓉!是她临死前那一刻,头颅被撕裂了头皮、暴露着骨肉的恐怖模样! “苏…苏婉蓉!”王德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抖如筛糠。 灰烬构成的面孔猛地转向王德海的方向!那张撕裂的头颅似乎发出无声的尖啸!空洞眼窝里的漆黑如同漩涡,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怨主名讳?”张清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震慑心魄的力量,瞬间打破了那灰烬面孔带来的精神压迫。 “苏婉蓉!她叫苏婉蓉!七六年死的师范老师!”赵铁柱强忍着恐惧,嘶声喊道。 随着“苏婉蓉”三个字被喊出,半空中那由灰烬和幽绿火星构成的头颅猛地一颤! 紧接着,“轰”的一声闷响! 符箓燃烧后聚集的灰烬头颅骤然炸开!幽绿的火星四散飞溅,如同鬼火乱舞!黑色的纸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散,化作一片浓密的黑雾,瞬间弥漫开来! 一股极其阴冷、混合着浓烈怨念、血腥气和机油味道的狂风平地而起!吹得王德海和赵铁柱站立不稳,几乎睁不开眼!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仿佛从地底深处,又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直接刺入三人的脑海!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不甘,正是苏婉蓉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头发被巨力撕扯的“簌簌”声,以及拖拉机引擎沉闷的“突突”回响! 狂风裹挟着黑雾和刺骨的怨气,盘旋着,尖啸着,最终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猛地缩回了后山那道裂开的水泥坟冢之中! 操场中央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张旧课桌上,残留着几点幽绿的、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以及一滩鲜红的朱砂墨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张清衍站在原地,道袍下摆在风中微微晃动。他望着后山坟冢的方向,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好重的怨气……好深的执念……”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那机油戾气……竟已与她的怨魂怨体融为一体……这‘血衣魃’之劫……怕是难以善了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面无人色的王德海和赵铁柱,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夜子时,开坛做法。以阴戏,招其魂!” 第十一章:阴台招魂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子时将近,莫河乡小学的操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白日里孩童的喧闹早已被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驱散,只有呜咽的山风在空旷的校舍间穿梭,发出如同鬼魂低泣的声响。血红的月亮沉入地平线,天空是墨汁般的黑,几颗寒星疏疏落落,更添几分凄清。 操场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法坛在惨白的汽灯下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肃杀。 法坛由两张旧课桌拼成,铺着染成墨黑的粗麻布。桌案正中,立着一尊尺余高的铜制三足香炉,炉中插着三支粗大的引魂香,暗红色的香头在夜色中明灭,散发出奇异的甜腻香气。香炉前,一方暗紫色的雷击枣木令牌静静摆放,上面刻满繁复的云篆符箓,令牌顶端嵌着一颗绿豆大小、幽光流转的黑色石头。令牌两侧,各立一柄尺长的青铜法剑,剑身寒光内敛,剑穗是褪色的朱砂绳。 桌案四角,各插一面三角形的杏黄旗幡。幡上并非寻常符咒,而是用浓稠的黑狗血混合朱砂,画着四个形态怪异的傩神脸谱,怒目獠牙,狰狞可怖。夜风吹过,旗幡猎猎作响,上面的傩神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张牙舞爪。 法坛周围的地面,被清理出一片圆形区域。这片区域的地面并非泥土,而是铺着一张巨大的、浸透了黑狗血的竹.席!竹.席的纹理在灯光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仿佛一片刚刚凝固的血海。这便是张清衍口中的“幽冥海”,象征通往阴司的冥途。 竹.席四角,对应桌案上的四面傩神旗幡,深深插着四杆丈二高的招魂幡!幡杆是剥了皮的柳木,惨白瘆人。幡面漆黑如墨,上用银粉写着巨大的、扭曲的符字,笔锋尖锐如刀,在汽灯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幡布无风自动,如同招展的黑色鬼手,无声地召唤着徘徊的亡魂。 张清衍立于法坛之后,已然换上了一身玄色道袍。袍子浆洗得有些发白,但裁剪合体,宽大的袖口和衣襟边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北斗七星图案,在灯光下隐隐流动。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混元巾,面容肃穆,眼神深邃沉静,如同两口古井,映照着摇曳的灯光和漆黑的夜空。腰间,那柄缠着朱砂绳的桃木剑并未出鞘,只静静悬着。 王德海和赵铁柱远远地站在校舍屋檐下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赵铁柱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手心全是冷汗。王德海则死死盯着操场角落那架秋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那空荡荡的秋千板上随时会再次出现那无发的恐怖身影。 “时辰已到。”张清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抬手,从法坛上拿起一只小小的铜铃。铃身布满铜绿,样式古拙。他手腕微抖。 “叮——呤——呤——” 三声清脆悠扬,却又带着金属寒意的铃声骤然划破死寂!铃声并不刺耳,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直透人的魂魄深处!王德海和赵铁柱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又冷了几分。 随着第三声铃响,操场边缘的黑暗中,两个瘦小的身影无声地走了出来。正是张清衍带来的两名道童。他们同样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脸上却涂抹着厚厚的、惨白的油彩,勾勒出夸张诡异的五官轮廓,如同戴上了两张没有表情的傩戏面具。一人手持一对碗口大小的铜钹,另一人则握着一柄弯曲的锡角(一种类似号角的法器)。 两人踏着一种奇特的步伐,如同丈量土地般,一步一步走入铺着血竹.席的“幽冥海”中央。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与心跳隐隐相合。 “铛——!” 持钹的道童猛地将两片铜钹重重一击!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呜——嗡——呜——嗡——” 几乎是同时,吹锡角的道童鼓起腮帮,用力吹响了手中的法器!锡角发出的声音苍凉、喑哑、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怆,在空旷的操场上呜呜回荡,直冲云霄! 锣钹锡角之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韵律。那不是喜庆的鼓乐,也不是哀伤的丧曲,而是一种似哭非哭、似咒非咒、充满了原始巫傩气息的诡异调子!仿佛无数亡魂在幽冥深处齐声嘶喊,又像是远古的祭祀在向不可知的存在献上悲鸣。 两名道童在血竹.席上开始踏着诡异的禹步旋转、跳跃。他们的动作僵硬而夸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持钹者每一次敲击都势大力沉,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吹角者则身体前倾后仰,锡角声时而高亢凄厉如鬼啸,时而低沉呜咽如风过荒坟。 张清衍立于法坛之后,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他左手掐着繁复的“招魂引魄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遥遥指向血竹.席的中心,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却蕴含着某种强大的意念力量: > “月照湟源血浪翻,孤魂滞魄莫盘桓—— > 青丝断处骨犹寒,怨锁阴关几度难? > 三炷清香通地府,一盏明灯照黄泉—— > 莫恋红尘仇与恨,送尔往生解冤缠!” 法咒配合着那诡异悲怆的乐声,如同无形的锁链,在操场上空盘旋、交织。插在四角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得更加剧烈,幡面上的银色符字似乎活了过来,流淌着幽冷的光。 阴风骤起! 这风来得毫无征兆,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机油气息!操场四周的荒草被吹得伏地不起,发出沙沙的悲鸣。法坛上的汽灯火焰疯狂摇曳,光芒忽明忽暗,将张清衍的身影在法坛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王德海和赵铁柱紧紧靠在一起,牙齿咯咯作响,只觉得那股阴风像无数冰冷的手指,穿透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们死死盯着操场中央的血竹.席。 突然! “吱呀——吱呀——” 操场角落那架孤零零的秋千,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绳索摩擦着木架,发出刺耳干涩的声响,在寂静和乐声的衬托下格外瘆人!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重量正坐在上面,用力地荡着秋千! “来…来了!”赵铁柱声音发颤,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张清衍眼神一凝,右手剑诀指向秋千架的方向,口中法咒声陡然转急! 血竹.席中央的阴风打着旋儿,越来越猛烈,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在两名道童踏着禹步、敲打吹奏形成的诡异力场中心,光线似乎发生了扭曲。 一点暗红,毫无征兆地在虚空中浮现! 那暗红迅速扩大、凝聚,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稠血墨。一个身影在扭曲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土中缓缓显形—— 红衣! 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长衣! 身形瘦削,长发……不,那不是长发!那长发的根部,是一片模糊、撕裂、暗红色的血肉!没有头皮!乌黑的发丝如同被强行缝制在血肉边缘的假物,凌乱地披散下来,覆盖着脖颈。而她的脖颈,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前耷拉着,仿佛颈骨已经完全断裂,仅靠筋皮勉强连着那颗低垂的头颅! 正是苏婉蓉!是她红衣裹身、失去头皮、脖颈断裂的恐怖怨魂形态! 她悬在血竹.席上方寸许,红衣无风自动,如同浸透了鲜血的旗帜。那颗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覆盖着假发髻的恐怖面容暴露在汽灯惨白的光线下——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正死死“盯”着法坛后的张清衍!一股滔天的怨毒、冰冷、混杂着浓烈机油血腥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操场! “呃啊——!!!” 一声饱含无尽痛苦与怨恨的尖啸从苏婉蓉那断裂的脖颈中挤压出来,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炸响在所有人的脑海深处!伴随着尖啸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梦魇般的低沉轰鸣——拖拉机引擎的“突突”声!还有那令人头皮发炸、牙齿发酸的“簌簌”声,仿佛无数根坚韧的发丝正被巨力持续地、无情地撕扯剥离! 她猛地扑向法坛!红衣带起一片暗红的残影,浓烈的煞气和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目标直指法坛上那尊香烟袅袅的三足香炉! “五行镇煞,起——!!!” 张清衍眼中精光爆射,一声断喝如同九天惊雷!他掐诀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按! “嗡!嗡!嗡!嗡!嗡!” 五声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嗡鸣几乎同时响起! 就在苏婉蓉怨魂扑至法坛边缘的刹那,法坛周围,围绕血竹.席的五个方位——东、南、西、北、中——地面猛地向上拱起! 五堆颜色各异的泥土如同活物般破土而出! 东方,一堆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白色沙土(金)! 南方,一堆生机盎然的青色沃土(木)! 西方,一堆湿润深沉的黑色淤泥(水)! 北方,一堆如同燃烧烬末般的暗红色焦土(火)! 中央,一堆厚重凝实的黄色胶泥(土)! 金白、木青、水黑、火红、土黄!五色土堆瞬间拔地而起,构成一个无形的力场牢笼,将扑向法坛的苏婉蓉死死困在中央! “嗷——!!!” 苏婉蓉的怨魂撞在无形的五行壁垒上,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愤怒的尖啸!红衣被无形的力量灼烧,冒出丝丝缕缕带着浓烈机油味的黑烟!她疯狂地冲击着五色土堆构成的屏障,血窟窿般的双眼怨毒地盯着张清衍,断裂脖颈中发出的“突突”声和“簌簌”声更加急促、更加狂暴!仿佛那台致命的拖拉机和那绞碎她青丝的头皮,就在此刻重现! 血竹.席上踏禹步、奏阴乐的两名道童,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吹锡角的道童,锡角声戛然而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嘴角缓缓溢出!持钹的道童更是如遭重击,手中铜钹“哐当”一声掉落在血竹.席上,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指缝间竟也有鲜血渗出! 五行阵困住了怨魂,但怨魂反噬的力量,正通过阴戏的媒介,直接冲击着施法的道童! 张清衍脸色一变,右手迅速从法坛上抓起那方雷击枣木令牌!就在他准备下一步动作的瞬间——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清晰无比、震耳欲聋的拖拉机引擎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般从后山坟冢裂开的方向猛烈传来!那声音不再是幻听,不再局限于脑海,而是真真切切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之下!仿佛那台吞噬了苏婉蓉生命的铁兽,正从地狱深处咆哮着冲来!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惨案本源的恐怖声响,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噗!” “噗!” 血竹.席上,两名苦苦支撑的道童再也承受不住,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瘫倒在浸满黑狗血的竹.席之上,生死不知! 五行阵的力场,随着道童的倒下,骤然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五堆颜色各异的土堆光芒明灭不定,无形的壁垒瞬间变得脆弱! “吼——!!!” 被困在五行阵中央的苏婉蓉怨魂,发出了一声充满解脱和暴戾的咆哮!滔天的怨气混合着浓烈的机油腥风轰然爆发!猩红的鬼影猛地撞向出现波动的南方青色土堆(木)! “轰!” 一声闷响!代表“木”位的青色土堆瞬间炸裂!泥土四溅!五行阵,破开一角! 暗红色的鬼影带着撕裂夜空的尖啸和震耳欲聋的“突突”声,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瞬间冲出五行阵的束缚,化作一道刺目的血光,猛地缩回了后山那道如同地狱之口的坟冢裂缝之中! 阴风骤停,乐声死寂。操场上只剩下汽灯摇曳的惨白光芒,一片狼藉的血竹.席,昏死倒地的道童,炸裂的五行土堆,以及法坛后张清衍那铁青到了极点的脸色。 坟冢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棺盖被巨力掀开的“哐当”巨响!紧接着,是某种沉重物体拖拽着、摩擦着泥土和碎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裂开的坟冢深处,缓缓地……爬出来! 第十二章:青丝缠劫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轰——隆——!!!” 后山坟冢如同被埋藏的地雷引爆!堆积的暗红血壤和碎裂的水泥块混合着棺木碎片,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是腐烂了十年的尸臭、刺鼻的铁锈味、浓烈的机油腥气,还有新鲜泥土被烧灼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足以让最坚强的人胃袋翻江倒海的死亡气息! 烟尘碎石如雨落下,一个身影从炸裂的坟坑中心,缓缓站起。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它的轮廓。 是苏婉蓉,却已非魂体! 她的尸身浸泡在血壤中整整十年,又被水泥封棺强行“养”煞,此刻已发生了恐怖的异变!那身刺目的猩红寿衣,仿佛被无数遍浸染过血浆,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铁锈色,紧紧包裹着膨胀扭曲的躯体,如同披挂了一身锈蚀的、充满邪异生命力的鳞甲!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的青灰色,却隐隐透着一层油亮的、如同覆盖了薄薄机油般的光泽。 最恐怖的是她的头颅! 整个头顶的头皮消失无踪,裸露着暗红色的筋肉和森白的颅骨轮廓,上面残留着几缕被强行缝上去的、早已枯槁发黑的假发丝,如同扭曲的毒蛇般贴在骨肉上。颈骨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断裂,脑袋歪斜地耷拉在肩膀上,仅靠几缕坚韧的筋皮和变异的黑色筋肉勉强连接!那张脸上,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此刻却燃烧着两点浑浊焦黄的光芒,如同来自地狱的鬼火! 而她的双手,十指如同被拉长、淬炼过!指甲暴涨,足有三寸长,弯曲如钩,呈现出一种剧毒的乌黑色泽,尖端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如同十把淬了尸毒的匕首!随着她身体的站起,那十根乌黑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坟坑边缘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在坚硬的石头上留下道道深痕! “嗬……嗬嗬……” 一种仿佛破旧风箱混合着金属摩擦的嘶哑喘息声,从她那断裂的脖颈深处挤压出来。伴随着这喘息声的,是那如同跗骨之蛆般、低沉而沉重的“突突突”声,仿佛那台拖拉机的引擎,就镶嵌在她的胸腔里,永不停歇地转动!还有那更加细微、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簌簌”声,像是无数根坚韧的发丝在她体内被无形的绞盘持续撕扯! 血衣魃!吸饱了地脉阴煞与机油戾气的旱魃之相!它甫一现世,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暗红色泽的冰冷煞气便如同冲击波般以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噗!噗!” 本就遭受反噬、昏死在血竹.席上的两名道童,被这实质般的煞气一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猛地抽搐,再次喷出大口黑血,彻底没了声息,生死不知。 五行土堆构成的残余力场在这股煞气冲击下如同纸糊般瞬间崩溃!金白、木青、水黑、火红、土黄,五堆泥土轰然炸散,化作齑粉! 张清衍首当其冲!玄色道袍被煞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闷哼一声,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喉头一甜,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溢出。但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坟坑中那具散发着滔天凶威的血衣尸魃! “孽障!休得猖狂!” 张清衍舌绽春雷,声震四野!他左手迅速从法坛上抓起那方雷击枣木令牌,右手并指如剑,闪电般划过眉心,随即狠狠咬破舌尖! “噗!” 一口滚烫的、蕴含着修道者本命精纯阳气的舌尖血,如同血箭般喷在右手的剑指之上! 他左手高举令牌,令牌顶端那颗幽光流转的黑色石头瞬间亮起刺目的紫芒!右手沾血的剑指,以快得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繁复无比、闪耀着金红光芒的雷霆符箓!符箓成型的瞬间,他脚踏罡步,口中诵咒,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金铁交鸣,蕴含着沟通天地之威: >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 > 推迁二炷,混一成雷! > 溟涬大梵,辽廓无光—— > 雷来!!!” 咒音刚落,异象陡生! 原本墨汁般漆黑的夜空,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 “咔嚓——!!!” 一道水桶粗细、刺目欲盲的紫色电蛇,如同九天雷神的震怒之鞭,撕裂厚重的夜幕,精准无比地劈向坟坑中心那具刚刚站起的血衣尸魃! 电光火石之间,尸魃似乎察觉到了灭顶之灾,燃烧着焦黄鬼火的眼窝猛地转向天空!它发出一声混合着恐惧与暴怒的嘶吼,那双乌黑如匕首的利爪本能地交叉护向天灵盖! 然而,天威煌煌,岂是凡物可挡?! 紫色雷霆带着净化一切邪祟的浩然正气,狠狠劈在尸魃交叉的双爪之上!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刺目的紫光瞬间淹没了尸魃的身影!狂暴的电流如同无数条银蛇,在它覆盖着铁锈色“鳞甲”的尸身上疯狂流窜、炸裂!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臭味伴随着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那身由怨气和血壤凝结的“铁甲”在雷霆的轰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片片崩解剥落! “嗷嗷嗷嗷——!!!” 尸魃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嚎叫声中混合着拖拉机引擎疯狂的“突突”爆响和头发被撕扯的“簌簌”尖鸣!它庞大的身躯在雷光中剧烈地痉挛、扭动,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怪物! 王德海和赵铁柱早已被这宛如神罚般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只能死死捂住耳朵,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雷霆的威能渐渐消散。紫光黯淡,黑烟飘散。 坟坑中心,尸魃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 它身上那层铁锈色的“鳞甲”已然碎裂大半,露出下面焦黑碳化、冒着丝丝青烟的皮肉。整个躯体佝偻着,仿佛缩小了一圈,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更加刺鼻的机油燃烧气息。那颗歪斜的头颅低垂着,燃烧着焦黄鬼火的眼窝也黯淡了许多。 然而,它并未倒下!天雷之威,竟未能将其彻底摧毁! 就在雷霆余威散尽的刹那,尸魃那低垂的、断裂的脖颈深处,猛地发出一声更加怨毒、更加疯狂的嘶鸣! “呃啊——!!!” 伴随着这声嘶鸣,一道乌光如同毒龙出洞,快逾闪电般从它断裂的脖颈腔子里激.射而出! 那不是黑雾,也不是煞气! 而是头发! 无数根乌黑、粘腻、散发着浓烈机油腥臭和焦糊气息的发丝,如同活物般疯狂地缠绕、拧结在一起,形成一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细、前端尖锐如矛的恐怖发束!发束表面还粘连着暗红色的碎肉和油脂,如同刚从绞肉机里挤出的恐怖产物! 这根凝聚了尸魃最后怨念和本源力量的恐怖发束,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无视空间的距离,目标精准无比——法坛之后,刚刚施展完耗损极大的雷法、气息略显紊乱的张清衍的心脏! 太快了!太近了!张清衍刚刚全力引雷,气息未复,面对这突如其来、凝聚了十年怨念与机油戾气的绝命一击,似乎已避无可避! “张师傅小心!” 远处的赵铁柱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王德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根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乌黑发束即将洞穿张清衍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 张清衍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射出一种洞穿一切、志在必得的精光! “等的就是你!”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断喝! 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侧转,那根致命的发束“噗嗤”一声,擦着他的道袍,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飚射而出!那发束蕴含的冰冷怨气和机油戾气如同剧毒,瞬间侵入伤口,张清衍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但就在发束贯穿他肩膀的同一瞬间,他那沾着自己舌尖精血的右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而是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扣住了紧贴自己肩膀的那一截粘腻乌黑的发束! “朱砂缚邪,显尔真形!” 张清衍咬紧牙关,忍受着左肩传来的剧痛和冰冷侵蚀,右手死死扣住发束,左手猛地从腰间扯下那根缠绕在桃木剑上的朱砂绳! 鲜红的朱砂绳如同灵蛇,沿着那根贯穿他肩膀、沾染了他鲜血的乌黑发束,飞速地缠绕、绞紧!绳上的朱砂符文接触到发束上浓烈的怨气和机油,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冒出缕缕带着恶臭的黑烟! 朱砂绳如同烧红的烙铁,沿着发束一路向下灼烧!所过之处,乌黑的发丝仿佛被净化般褪去粘腻油光,显露出本质! 就在朱砂绳灼烧的尽头,那根发束深深扎入尸魃断裂脖颈的根部位置—— 一点暗沉、扭曲的金属光泽,在朱砂绳的红光和尸魃焦黑皮肉的映衬下,骤然显现! 那不是普通的铁片! 那是一块边缘扭曲变形、布满深褐色铁锈和黑色油污的金属碎片!碎片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但其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熟悉的、带有锯齿状的轮廓! 正是当年那台致命拖拉机后轮上,绞碎了苏婉蓉头发和头皮的——齿轮碎片! 十年!这块沾满了死者鲜血、头发碎屑、头皮组织,甚至灵魂碎片的齿轮碎片,竟然没有被清理掉!它随着苏婉蓉的尸体一同下葬,深埋在极阴的血壤之中,日复一日地吸收着滔天的怨气和地脉阴煞,更与那机油戾气完美融合!它早已不是一块废铁,而是成为了苏婉蓉怨念最核心的载体,一件蕴含着无尽诅咒的——“发咒凶器”! “原来是你!” 张清衍眼中寒光爆射,一切谜题瞬间贯通!正是这块深埋棺中、与怨魂怨体融为一体的齿轮碎片,不断散发着那如同梦魇的“突突”声和“簌簌”撕扯声,持续刺激、滋养、扭曲着苏婉蓉的怨念,才让她在红衣养煞和水泥封棺的双重催化下,最终蜕变成了这恐怖的血衣尸魃! 尸魃似乎也感受到了核心咒物被朱砂绳灼烧、暴露的危机,发出了更加疯狂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收回发束! “镇——!” 张清衍岂容它挣脱!他强忍剧痛,左手松开绞紧发束的朱砂绳,闪电般探入褡裢,掏出了一方古朴沉重的青铜大印! 印纽为盘踞的螭龙,印身刻满云雷纹和星宿图案,底部是五个古朴雄浑、蕴含无上威严的篆字——九老仙都君! 茅山镇山法印——九老仙都君印! 张清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将全身残存的道力疯狂灌入法印!青铜印瞬间绽放出璀璨夺目的青金色光芒,如同小太阳般照亮了坟地!印底的“九老仙都君”五字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着镇压一切邪祟的浩瀚伟力! “着!” 张清衍用尽全身力气,将光芒万丈的青铜法印,如同天降神山般,狠狠掷向尸魃脖颈处、那块暴露出来的锈蚀齿轮碎片! “不——!!!” 尸魃发出一声混合着绝望与不甘的终极咆哮,试图用乌黑的利爪去阻挡! 但为时已晚! “轰——!!!” 青铜法印带着煌煌神威,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块锈迹斑斑、油污遍布的齿轮碎片之上!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寒冰!一股浓郁到极致的黑烟混合着刺鼻的焦糊机油味猛烈爆发!齿轮碎片在法印神光的照射下剧烈震颤,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上面缠绕的无数怨念、机油戾气、发丝诅咒,如同遇到克星般疯狂消融、蒸发!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那块作为核心咒物的齿轮碎片,在茅山镇山法印的无上威能下,彻底崩解成无数细小的、失去光泽的铁屑! 随着齿轮碎片的崩毁,尸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它身上残存的铁锈色“鳞甲”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瞬间爆裂开来,化作漫天腥臭的暗红血雨洒落!焦黑碳化的皮肉迅速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朽木般灰败! 那两点在眼窝中燃烧的焦黄鬼火,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充满无尽悲凉和不甘的叹息,最终彻底熄灭。 庞大、扭曲、散发着无尽凶威的尸魃之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量,轰然倒塌在它爬出的坟坑之中,激起一片尘埃。焦黑的骨架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却也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和邪气。那身曾经猩红刺目的寿衣,此刻也化作了破碎的灰白布片,覆盖在焦骨之上。 “突突突……突突……” 那如同梦魇般纠缠了莫河乡十年的拖拉机引擎声,终于彻底消失了。 “簌簌……簌簌……” 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头发撕扯声,也永远地沉寂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后山坟地。只有夜风吹过焦土和碎骨的呜咽。 张清衍踉跄一步,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中竟带着丝丝缕缕的黑色!左肩被发束贯穿的伤口处,流出的血液也变成了粘稠的青黑色,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和机油味。尸毒和那机油戾气,已随着发束的贯穿,侵入了他的身体。他脸色灰败,气息萎靡到了极点,全靠手中的桃木剑拄着地才勉强站稳。 王德海和赵铁柱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看着坟坑中那堆焦黑的尸骨和碎裂的齿轮残片,又看看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张清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惧后怕交织在一起,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张…张师傅!您…您怎么样?”王德海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张清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死不了。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那堆焦骨,最终落在那方镇压在尸骸之上、光芒已经收敛、却依旧散发着沉稳威压的青铜法印上,声音沙哑而疲惫:“凶器已毁…主魂已散…此间怨煞…算是暂时…压下去了…” 他顿了顿,看向惊魂未定的两人,眼神带着深深的警示:“但你们记住……这齿轮碎片,沾过死者血,浸过地阴煞,更融了十年怨念……它虽被毁,其残留的凶戾之气已渗入此地血壤……此物不毁根,怨气终有再生之时……十年…或许更短…此地必再生祸端!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两人,踉跄到竹.席边,艰难地弯下腰,给两个道童喂药推拿,不一会儿两个道童醒了。他用颤抖的手捡起那方沉重的青铜法印,小心地收回褡裢。然后,他拄着桃木剑,一步一踉跄,拖着被尸毒侵蚀的身体,和两个道童相互搀扶着,身影缓缓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叹息。 王德海和赵铁柱呆立在原地,如同两尊泥塑木雕。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们。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东方的天际,洒下微弱的光芒。 王德海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炸裂的坟坑边缘。 就在被镇山印砸出的坑洞旁,一小滩尚未干涸的、混合着血水和机油的黑红色粘稠液体,在晨光的映照下,正缓缓地蠕动着,如同拥有生命般,艰难地凝聚成三个歪歪扭扭、却透着无尽悲凉与执念的字—— 等轮回。 第十三章 :水鬼借发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张清衍走了。 带着那方沉重的青铜法印,拖着被尸毒和机油戾气侵蚀的身体,踉跄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十年必再生祸端”的警示,如同冰冷的铁钉,深深楔入王德海和赵铁柱的心底。 坟坑里,那堆焦黑的尸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道邪之战。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尸臭味,还有一股驱之不散的、如同劣质机油燃烧后的怪异腥气。那滩在晨光下凝聚成“等轮回”三字的黑红粘液,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 “老王…这…这算完事了?”赵铁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他壮硕的身体靠在旁边一棵被雷火燎焦了半边的老槐树上,双腿还有些发软。 王德海没有立刻回答。他佝偻着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坟坑里那堆焦骨,特别是骨头缝隙中散落的、那些被雷霆烧得卷曲发黑、粘连着暗红肉丝的假发碎屑。那顶苏婉蓉母亲执意缝上去的假发……他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落在那滩蠕动的“等轮回”血字上。 “张师傅说……暂时压下去了。”王德海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但根子没除……十年……十年……” 他重复着这个可怕的时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比昨夜直面尸魃时更甚。那是一种慢性死亡的、无望的等待。 “那咋办?这坑……这骨头……”赵铁柱指着坟坑,一脸无措。 “埋了!”王德海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挥散心中的恐惧,“用生石灰!厚厚地埋!再……再去拉几车水泥来,把这坑整个封死!封得严严实实!”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仿佛只要把这堆焦骨和那片写着血字的土地彻底封死在水泥壳子里,就能将那“十年”的诅咒也一同封印。 接下来的几天,莫河乡小学后山成了禁区,也成了工地。生石灰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混合着尸臭和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一袋袋生石灰被倾倒入炸裂的坟坑,覆盖在焦骨之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升腾起白色的烟雾。紧接着,灰白色的水泥浆被源源不断地灌入坑中,一层又一层,最终将那个吞噬了太多恐惧和生命的深坑,连同里面的一切污秽与不祥,彻底浇筑成一个冰冷、巨大、方方正正的水泥墩子。 看着最后一块水泥被抹平,王德海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赵铁柱也抹了把汗,咧了咧嘴,虽然笑容有些勉强。学校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孩子们的读书声重新响起,尽管声音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看后山的眼神也充满了恐惧。 王德海将张清衍留下的朱砂符水分出一部分给受惊最重的几个孩子和老吴喝下。老吴胸口的爪痕奇迹般地开始结痂,青黑色的毒血渐渐转红,人也慢慢清醒过来,只是精神恍惚,整日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喝了符水的孩子们,夜里哭闹惊悸的症状也减轻了许多。笼罩在莫河乡上空的那层浓重阴霾,似乎真的被那场惊天动地的雷法和这厚厚的水泥封印给驱散了。 然而,王德海的心并没有真正放下来。他常常在深夜惊醒,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突突”的引擎声和头发撕扯的“簌簼”声。他变得异常关注湟水河的消息。那条养育了莫河乡,却也如同一条巨大伤疤般贯穿高原的浑浊河流。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半个月有余。 这天晌午,王德海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窗外阳光正好,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一阵尖锐凄厉、变了调的哭喊声如同冰锥般刺破了这份虚假的宁静! “死人啦!河里捞上来死人啦!没…没头发!头皮没啦——!!!” “嗡”的一声,王德海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手中的红笔“啪嗒”掉在作业本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晕。他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踉跄着扑到窗边! 操场上,几个半大的孩子连滚带爬地从河边方向跑回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哭爹喊娘。跑在最前面的是放羊娃狗剩,他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河…河漂子!捞…捞上来了!脑袋…脑袋光溜溜的!血糊糊的!头皮没啦!跟…跟苏老师一样啊——!!!” 最后那句“跟苏老师一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王德海的心脏!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头皮没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也顾不上喝止哭喊的孩子,发疯似的朝着湟水河边跑去!赵铁柱听到动静,也提着柴刀从库房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地跟在后面。 河边已经围了不少被惊动的村民。人群中央的空地上,湿漉漉地躺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打渔人的旧胶皮裤,身体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最令人头皮发炸的是他的头颅——整个天灵盖的头皮,被一种极其残忍、极其粗暴的方式,硬生生地撕扯剥离了!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筋肉和森白的颅骨!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撕裂的皮肉和几缕被扯断的、沾满污血和河泥的头发茬子!伤口处还在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水,混合着浑浊的河水,流进岸边的泥沙里。整张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死前无法言喻的惊骇。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是…是上游李家坳的周三!”有认得的村民声音发颤地说,“昨…昨天还说趁水缓,下河起网捞点鱼贴补家用……咋…咋就……” “这…这头皮…咋没的?让啥东西给啃了?”有人惊恐地猜测。 “啃?你见过啃得这么齐整的?这分明是…是生生给撕下来的!”一个老渔民蹲下身,忍着恶心查看伤口,脸色煞白,“看这伤口…倒像是…像是被无数根铁线,勒紧了猛地一拽……活活撕掉的啊!” “铁线?河里哪来的铁线?”有人反驳。 “不是铁线……”赵铁柱挤进人群,蹲在尸体旁,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惧,“是头发……是像头发丝一样的东西……” 王德海浑身冰冷地站在人群外围,狗剩那句“跟苏老师一样”在他脑子里疯狂回响。他看着周三那光秃秃、血肉模糊的头顶,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苏婉蓉倒在拖拉机旁,那同样失去了头皮、暴露着骨肉的恐怖头颅!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尸魃时更甚!那是一种冰冷的、无形的、仿佛无处不在的诅咒! “王校长!王校长!”一个惊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同村的小学老师刘梅,她脸色惨白地挤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学校里…学校里那些喝了符水的孩子…好几个…好几个又开始闹了!” 王德海心头猛地一沉:“闹?闹什么?” “掉头发!”刘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把大把地掉!枕头上、地上…到处都是!还有…还有的孩子睡梦里总喊头皮疼!说…说有人扯他们头发!” 头皮疼!扯头发! 王德海和赵铁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周三那被撕掉的头皮!孩子们莫名掉落的头发!睡梦中的撕扯感!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那被水泥封死在地底的怨念,那被天雷轰散又被张清衍断言“十年必再生祸端”的邪煞,并未真正消失!它以另一种更诡异、更阴毒的方式,顺着湟水河……回来了! “快!回学校!”王德海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当他们冲回学校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气氛已经弥漫开来。几个低年级的教室门口围满了面色惊恐的老师和学生。教室内,几个孩子正被大人死死抱住,他们哭喊着,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头皮,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撕扯他们的头发!地上,散落着大把大把乌黑的发丝,触目惊心! 一个叫小花的女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母亲死死按着她抓挠头皮的手,哭喊着:“别抓了!小花!别抓了!头皮都抓破了!” 小花的头顶,赫然可见几小块被抓破的血痕,周围的头发明显稀疏了许多。 “疼!娘!我疼啊!”小花哭喊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有人拽我头发!好多人!好多冰凉的手在拽!要把我头皮扯下来!啊啊啊——!!!” 凄厉的哭喊声如同魔音贯耳,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王德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张清衍临走前那凝重到极点的眼神,想起那滩蠕动的“等轮回”血字! 轮回?这就是它的轮回?! 不是等待重生,而是……索取!索取生者的头发,索取生者的头皮!用新的痛苦和恐惧,来填补它那被撕裂、被剥夺、永世不得安宁的怨念!它顺着湟水河的水脉,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蔓延! “河…是河!”赵铁柱猛地抓住王德海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明悟,“周三死在河里!孩子们喝了符水是好了些,可他们…他们天天在河边玩!用水洗脸!喝河里的水!是水!那东西…那东西顺着水回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学校院墙外,湟水河那原本还算平缓的水流,此刻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如同无数人潜游搅动的“哗哗”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拍打着岸边的石头。 王德海面无人色,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看着眼前哭喊抓挠头发的孩子,看着地上散落的发丝,听着墙外湟水河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诡异水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水泥封得住焦骨,却封不住那溶于水、渗入地的滔天怨念! 张清衍镇得住尸魃,却镇不住这借水还魂、索发替头的无尽诅咒! “等轮回”……原来等的,是湟水河畔,一代又一代生者的青丝与头皮! 第十四章:凶铃附羊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莫河乡小学的恐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涟漪尚未平息,新的、更加令人窒息的恐怖,已悄然爬上了岸。 王德海又把剩下的朱砂符水分给那些中邪的孩子喝,孩子们有了好转,但那种无形的、仿佛有冰冷手指在睡梦中撕扯头皮的恐惧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植在每个亲历者的心底。王德海变得异常沉默,眼窝深陷,整日里像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浑身紧绷。赵铁柱则天天磨他那把柴刀,刀刃雪亮,眼神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后山那个巨大冰冷的水泥坟墩,像一个沉默的墓碑,也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王德海嘱咐孩子家长,要看好孩子,不得靠近湟水河和任何有水源的地方,晚上不得出门。 为了给惊魂未定的孩子们一点“生气”,也为了贴补点伙食,学校养了几只羊。都是本地常见的土种山羊,由住在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村民孙老蔫代为放养。孙老蔫五十多岁,干瘦佝偻,沉默寡言得像块山里的石头,一辈子跟牲口打交道,是个老实巴交的放羊倌。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孙老蔫像往常一样,赶着几只羊沿着湟水河支流旁一条人迹罕至的荒沟往山坡上走。羊群低着头,啃食着沟边稀疏的草芽。孙老蔫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神有些木然地扫视着沟底被雨水冲刷出来的乱石堆。 突然,一点黯淡的反光,在一堆灰褐色的碎石缝隙里,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停下脚步,拨开几块松动的石头。一个物件露了出来。 是个铃铛。 比寻常的羊铃大上一圈,通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暗绿色铜锈,边缘有些扭曲变形,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或者高温灼烧过。铃身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最古怪的是铃铛表面——锈迹斑斑之下,似乎刻着一些极其细密、弯弯曲曲的线条,既不像文字,也不像花纹,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异感。 孙老蔫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铜锈,试图看清那些线条,却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脑子里也莫名地嗡了一下,眼前似乎闪过一片血红。他甩甩头,那异样的感觉又消失了。乡下人见识少,只觉得这铃铛虽然旧了点,样子怪了点,但铜的,分量足,给学校那只最强壮的头羊挂上,声音肯定响亮,也好听个响动。 他没多想,随手把铃铛揣进了怀里。 傍晚,孙老蔫赶着羊群回到学校后面的临时羊圈。他把那只最大的、长着盘曲粗壮犄角、性子也最烈的公山羊单独牵了出来,拿出那个生锈的铃铛,用一根捡来的旧皮绳,笨拙地系在了公羊粗壮的脖颈上。 “叮……当……” 铃铛随着公羊甩头的动作,发出一声沉闷、嘶哑、带着明显阻滞感的响声,如同一个喉咙里卡着浓痰的老者在咳嗽,在暮色渐沉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公羊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束缚和声响极其不适,猛地一甩脖子,发出一声烦躁的“咩——!”叫声,后蹄暴躁地刨着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老实点!”孙老蔫拍了一下羊背,也没在意,把羊赶回圈里,自顾自回山坡上的小屋去了。 这一夜,莫河乡小学格外安静。连平日里总爱吠叫的看门狗都缩在窝里,一声不吭。只有山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第二天清晨,孙老蔫照例早早来到羊圈准备放羊。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栅栏门,习惯性地清点着羊群。 一、二、三……四? 那只系着生锈铃铛、最显眼的大公羊,不见了! 羊圈的木栅栏有一处明显被撞歪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桩甚至出现了裂痕。地上散落着一些凌乱的、带着泥土的羊蹄印,一路歪歪斜斜地延伸向后山更深处的方向。 “这畜生!又跑!”孙老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这头公羊性子烈,以前也偶尔顶坏栅栏跑出去溜达,但总能自己找回来,或者被他循着蹄印和羊粪蛋找着。他也没太当回事,回屋拿了根赶羊的长棍子,又揣了两个冷馍馍,就顺着蹄印追进了后山。 日头一点点爬高,又一点点西斜。 孙老蔫没有回来。 傍晚,他那个瘦小的、总带着怯懦神情的婆娘孙刘氏,站在山坡小屋门口,伸长脖子望着后山那条越来越模糊的山路,脸上写满了焦灼。往常这时候,老蔫早就回来吃饭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 “当家的!老蔫——!”她扯着嗓子,朝着暮色笼罩的后山呼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显得空洞而无力,很快就被越来越浓的黑暗吞没。 恐惧攫住了孙刘氏。她想起昨天男人捡回来的那个怪铃铛,想起他给羊挂上时那沉闷刺耳的响声,想起那只公羊烦躁暴烈的样子……还有这一个月来学校里发生的种种邪乎事……她不敢再想下去,胡乱裹了件厚棉袄,拿起灶台边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也冲进了后山的黑暗之中。 “老蔫——!你在哪啊——!”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在寂静的山林里飘荡,惊起几只夜栖的乌鸦,“呱呱”叫着飞向墨蓝色的天空。 孙刘氏也没有回来。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莫河乡小学后山。 王德海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孙老蔫夫妇一夜未归的消息。是住在孙家小屋附近的另一个放羊户老马头,天刚蒙蒙亮就慌慌张张跑来学校报的信。 “王校长!不好了!孙老蔫和他婆娘…昨晚进山找羊…到现在都没影啊!”老马头脸色煞白,胡子都在抖,“后山…后山那地方邪性啊!会不会…会不会是撞上……” “撞上什么?”王德海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立刻想到了后山那个巨大的水泥坟墩,想到了张清衍临走时那沉重的警告。 “撞邪了啊!”老马头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昨晚…昨晚我起夜,好像…好像听到后山那边…有羊叫!不是寻常的咩咩叫…那声音…那声音尖得瘆人!像…像是人掐着嗓子在笑!还有…还有铃铛声!叮当…叮当…响得又快又急,跟催命似的!” 羊叫?像人笑?急促的铃铛声? 王德海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想起了那只挂着生锈怪铃铛的公羊!孙老蔫就是去找它的! “赵铁柱!赵铁柱!”王德海嘶声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赵铁柱提着磨得锃亮的柴刀冲进来,一听情况,脸色也铁青。“叫上人!带上家伙!进山!” 很快,七八个胆大的青壮村民被召集起来,个个手里拿着锄头、铁叉、柴刀,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王德海和赵铁柱领头,老马头带路,一群人带着几条狂吠不止的土狗,心急火燎地冲进了后山。 山林里弥漫着清晨的湿冷雾气,露水打湿了裤脚。众人沿着昨天孙老蔫留下的、以及后来孙刘氏新增的杂乱脚印和踩踏痕迹,一路向山林深处搜寻。越往里走,林木越密,光线越暗,气氛也越发压抑。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膻气,混合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 “叮…当…”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阻滞感的铃铛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所有人瞬间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那边!”赵铁柱眼神锐利,指向左前方一片格外茂密、光线昏暗的灌木丛。 众人握紧了手中的家伙,放轻脚步,拨开湿漉漉的枝叶,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血液凝固,头皮炸裂! 一片被暴力蹂躏过的林间空地上,景象如同地狱的屠宰场! 孙老蔫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瞳孔里凝固着无法言喻的惊骇和痛苦!他的胸膛……不,是整个上半身,几乎被某种巨大的、狂暴的力量彻底洞穿、撕裂!肋骨如同折断的树枝般刺破皮肉,白森森地支棱着!内脏和破碎的骨渣混合着粘稠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浆,泼洒得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而在他尸体不远处,他的婆娘孙刘氏趴在地上。身上的厚棉袄被撕扯得稀烂,露出大片青紫和血痕的皮肤。她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同样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更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是,在孙刘氏尸体旁边,还躺着一个人! 是学校里没课的女老师,周晓梅!她年轻的脸庞惨白如纸,双眼紧闭,躺在血泊中。她身上的碎花衬衫被撕开,露出布满淤青的胸膛。 “呕——!”几个年轻的村民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王德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赵铁柱也脸色煞白如纸,握刀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三条人命!而且是如此惨烈的死法! 是谁?!是什么东西干的?! “铃…铃铛…”老马头颤抖的声音响起,他指着空地边缘的一棵老松树下。 众人的目光顺着望去。 那只罪魁祸首的大公山羊,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啃食着地上沾血的草叶。粗壮的脖颈上,那枚布满厚厚铜锈的怪铃铛随着它咀嚼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叮…当…” 又是一声沉闷嘶哑的铃响。 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公羊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公羊的眼睛……不再是山羊那种温顺或野性的黄褐色瞳孔。而是变成了……一种浑浊的、如同凝固脓液般的焦黄色!瞳孔深处,两点针尖般的、猩红的光芒幽幽闪烁!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贪婪、暴戾,还有一种非人的、令人作呕的……淫.邪! 它的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血痂和几缕……似乎是女人衣服的碎布!粗重的鼻孔喷着白气,带着浓烈的腥膻味。 更诡异的是,它头顶那对盘曲粗壮的犄角,原本是灰褐色的角质,此刻却在根部附近的毛发下,隐隐透出一种暗沉、如同浸透了污血的……金属光泽!角尖上,还挂着几缕粘连着皮肉组织的……黑色的长发! “咩——!” 公羊发出一声嘶鸣!那声音尖锐、高亢,完全不像羊叫,反而像……像是一个男人在极度亢奋和暴戾状态下的狂笑!充满了得意、残忍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随着这声嘶鸣,它脖颈上的怪铃铛猛地剧烈摇晃起来! “叮叮当当当——!!!” 不再是沉闷的嘶哑,而是变得极其急促、极其尖锐、充满了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那声音仿佛无数根钢针扎进人的耳膜,直刺大脑深处!一股无形的、冰冷粘腻的恶意,如同潮水般随着铃声扩散开来! “呃啊!” “我的头!” 几个村民瞬间抱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一股暴戾和混乱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在心底翻涌! 那铃声,带着诅咒!在唤醒人心底的恶念和恐惧! “妖…妖孽!!!” 孙老蔫的二弟目眦欲裂,巨大的愤怒压倒了恐惧!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举起手中的锄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公羊冲了过去!他要把这头祸害砸成肉酱! 然而,就在他冲到公羊面前,锄头即将落下的瞬间—— 那只公羊动了! 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根本不是一头羊该有的速度! 它猛地一低头,那对根部泛着金属光泽的粗壮犄角如同两柄淬毒的攻城锤,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地顶向他的胸膛!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他前冲的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他手中的柴刀脱手飞出,整个人凌空倒飞出去!胸口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他魁梧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重重地砸在七八米外的一棵松树干上,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然后如同破麻袋般滑落在地,抽搐了几下,再无声息。 “二蔫——!!!” 王德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孙二蔫已然毙命! 剩下的村民被这恐怖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看着那只站在血泊和尸体旁,焦黄眼珠闪烁着猩红光芒,脖颈怪铃叮当作响的公羊,如同看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跑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幸存的村民们再也顾不上什么,丢下手中的农具,如同炸窝的兔子,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朝着山下亡命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林间空地上,瞬间只剩下王德海和赵铁柱。 王德海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冰冷,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看着孙二蔫那胸口塌陷、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孙老蔫被撕裂的残躯,看着孙刘氏和周晓梅那扭曲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空地中央。 那只公羊,正慢悠悠地走到周晓梅老师的尸体旁。 它低下头,伸出粗糙、带着倒刺的舌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品尝美味般的贪婪地……舔食者女教师身旁那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咩……” 它满足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脖颈上的怪铃铛随之发出“叮当”轻响。焦黄的眼珠里,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的烛火,幽幽地转向了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王德海和站在旁边手握柴刀的赵铁柱。 第十五章:血祭洞窟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赵铁柱的每一根骨头!他看着那只焦黄眼珠闪烁着猩红凶光、慢条斯理嗅闻着周老师遗体的公羊,看着它脖颈上那枚随着动作发出轻微“叮当”声的锈蚀怪铃,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几乎将他吞噬。王校长瘫坐在不远处,已经吓傻了,身体止不住地哆嗦着。跑?能跑到哪里去?这山,这河,这土地,都已被那来自地底的怨念和眼前这铃铛催生的妖物浸透! 公羊似乎暂时满足了对遗体的观察,它缓缓抬起头,焦黄的瞳孔锁定了手拿柴刀第十六章:血溅妖祭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铁柱的咆哮在狭窄的石窟内炸开,带着一个民兵连长、一个乡亲濒临绝境的滔天怒火!那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羊魔脖颈上疯狂尖啸的铃铛声!柴刀在暗红的火光下拖曳出一道决绝的寒光,撕裂腥臭的空气,带着全身的力量和重量,狠狠劈向羊魔那疯狂摇晃着诅咒铃铛的脖颈! 这一刀,凝聚了所有逝者的血仇,更凝聚着小花眼中无尽的恐惧!赵铁柱只有一个念头——斩断那枚邪铃!救下小花! 然而,羊魔的反应快得超越了凡物的极限! 就在柴刀即将触碰到它脖颈皮毛的刹那,它那颗一直贪婪盯着祭坛上小花的、燃烧着猩红火焰的头颅,猛地一偏!动作快如鬼魅!布满獠牙的羊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张开,发出一声短促、刺耳、充满嘲讽意味的嘶鸣! “咩——嗤!” 同时,它那只原本伸向小花脖颈的、覆盖着粗硬黑毛、前端却诡异地扭曲出几根类人指骨的“前蹄”,如同鞭子般反手向后抽来!蹄掌上那几根尖锐的、如同匕首般的骨节,在暗红火光下闪烁着乌黑的幽光!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赵铁柱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狠狠砸在持刀的手腕上!剧痛瞬间传来!那把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柴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撞在洞壁上,溅起几点火星,无力地跌落在地。 “呃!”赵铁柱发出一声痛哼,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刻满亵渎符文的洞壁上!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他强行咽下。手腕传来剧痛,但他咬紧牙关,强行站稳! 祭坛上的小花看到赵叔叔被打退,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黯淡,被破布塞住的嘴里发出更加绝望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岩石上拼命扭动挣扎。 羊魔缓缓转过身,焦黄的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靠在洞壁下、嘴角溢血的赵铁柱。那两点猩红的光芒闪烁着,充满了冰冷的玩味和嘲弄。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喘息。脖颈上那枚锈蚀的铃铛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几声沉闷的“叮当”声。 它似乎觉得赵铁柱已经不足为惧,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祭坛上那鲜活的“祭品”身上。那覆盖着粗硬黑毛、前端生着扭曲骨爪的“前蹄”,再次缓缓抬起,带着森然的杀意,伸向了小花脆弱的喉咙!指尖那乌黑的骨爪,距离少女柔嫩的皮肤只有寸许! “不……!” 赵铁柱发出破碎的低吼,挣扎着想扑过去,但胸腹间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小花命悬一线的瞬间! 赵铁柱的目光扫过洞壁角落!一块足有磨盘大小、棱角分明的岩石,静静地躺在阴影里!那是刚才洞壁被撞击震落的碎石! 没有武器?那就用它! 求生的本能和对孩子最后的守护欲,压倒了所有的剧痛!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块巨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低吼着,如同蛮牛般将沉重的石头猛地抱起! “呃啊——!”他发出怒吼,腰腿发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块沉重的巨石,朝着祭坛的方向,朝着那羊魔庞大而专注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过去! 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在赵铁柱拼尽全力的投掷下,如同陨石般砸向目标!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巨响! 巨石精准无比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羊魔那颗覆盖着厚毛的头颅后脑之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羊魔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它那颗燃烧着猩红火焰的头颅被砸得狠狠向下一点!焦黄的血眼瞬间翻白,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呃”声!脖颈上疯狂摇晃的铃铛也骤然一滞!显然,这沉重的一击让它陷入了短暂的眩晕和剧痛之中! 机会!!! 赵铁柱看得目眦欲裂!他根本不去看结果,身体在巨石脱手的瞬间就已经如同猎豹般窜了出去!他的目标不是羊魔庞大的身体——他知道那无法致命! 他的目标是——羊魔脖颈上那枚系着铃铛的、浸透了污血的粗绳! 就在羊魔被巨石砸得晕头转向、动作僵直的刹那,赵铁柱已经扑到了它的身侧!他那只受伤的手强忍着剧痛,闪电般伸出,不是攻击,而是精准地一把抓住了铃铛上方那根油腻肮脏的绳索! “给我断——!!!” 赵铁柱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另一只完好的手早已抄起掉落在附近地上的柴刀!雪亮的刀锋在暗红火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带着他所有的力量、愤怒和希望,狠狠地砍向那根紧紧系在羊魔脖颈上的绳索! “嚓!” 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 锋利的柴刀,在赵铁柱拼尽全力的斩击下,瞬间切断了那根承载着邪异诅咒的绳索! “叮铃当啷……” 那枚布满铜锈、刻满邪异符文的铃铛,发出一连串失去了节奏的、清脆又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响声,脱离了羊魔的脖颈,划过一道弧线,“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污秽的洞窟地面上! 就在铃铛脱离羊魔身体的瞬间—— “咩……呜……” 羊魔口中那痛苦的嘶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虚弱、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的低鸣。 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覆盖全身的灰黑色硬毛如同失去了光泽般迅速黯淡、萎缩!那膨胀了一圈的躯体如同漏气般收缩,恢复了普通公羊的体型!脖颈上被绳索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但不再有那种邪异的膨胀感。最显著的变化是它的眼睛——那两盏燃烧着猩红火焰的血灯瞬间熄灭!焦黄的眼珠恢复了普通山羊的浑浊和呆滞,里面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动物本能的恐惧! 它头上那对根部化为金属的犄角,也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金属光泽迅速褪去,重新变成了粗糙的骨质,虽然依然粗壮,却没了那种乌光闪烁的邪异感。那只抬起、生着扭曲骨爪的前蹄,也瞬间变回了普通的羊蹄,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股笼罩整个石窟的、令人窒息的暴戾、邪.淫和混乱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浓重的羊膻味和血腥味。 羊魔……或者说,那只被邪铃控制的大公羊,彻底失去了那股妖异的力量,变回了一只看起来强壮、但眼神呆滞惊恐的普通牲畜。它似乎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也似乎被赵铁柱的凶悍震慑,四蹄发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发出不安的“咩咩”声,焦黄的眼睛里只剩下动物的恐惧。 赵铁柱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流下。他死死盯着那只恢复原状、瑟瑟发抖的公羊,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枚静静躺着的、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的锈蚀铜铃,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成功了!切断了铃铛的束缚! 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立刻冲向祭坛。 “小花!小花别怕!赵叔来了!”他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迅速用柴刀割断捆绑着小花的粗麻绳,小心翼翼地扯掉她嘴里的破布。 “哇——赵叔!!” 嘴里的束缚一解除,小花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不顾一切地扑进赵铁柱怀里,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事了!没事了!那畜生…那羊被制住了!铃铛掉了!没事了小花!”赵铁柱紧紧抱住这个受尽惊吓的孩子,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安抚。他检查着小花头顶的伤口,虽然流血,好在不算太深。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小心地替她包扎止血。 小花紧紧依偎在赵铁柱宽厚坚实的怀里,哭声渐渐从嚎啕变成了抽噎,小小的身体依然在发抖,但那双大眼睛里,死灰般的绝望已经褪去,重新燃起了属于孩童的、惊魂未定却充满依赖的光芒。 赵铁柱抱着小花,警惕地看向那只缩在石窟角落、瑟瑟发抖的公羊,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枚沉寂的铜铃。山洞深处那暗红的火光依旧摇曳,洞壁上诡异的符文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走,小花,我们离开这里!”赵铁柱低声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他一手紧紧抱着小花,一手紧紧握着那把沾血的柴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石窟出口的方向,准备带着孩子逃离这个血腥的魔窟。那枚掉落在地的铜铃,如同一个沉睡的恶魔,静静地躺在污秽之中。赵铁柱没有去碰它,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它的样子刻在脑海里。这东西,太邪门了! 第十七章:深潭遗祸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铁柱抱着瑟瑟发抖的小花,一步三回头地冲出了那弥漫着血腥与邪气的石窟。洞外清冷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涌入肺腑,却丝毫不能平息他心脏的狂跳。身后,那只失去了铜铃的大公羊,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瘫软在阴暗的角落,发出低微而惊恐的“咩咩”声,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牲畜最原始的茫然与恐惧。那枚罪魁祸首的铜铃,则静静躺在洞窟污秽的地面上,锈迹斑斑,纹路狰狞,仿佛一只沉眠的恶魔之眼。 赵铁柱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回头去捡那枚邪铃。这东西太邪门了!沾满了孙老蔫、孙刘氏、周老师、二蔫的血,更差点夺走了小花的命!他抱着小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林中穿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彻底解决这祸根!绝不能让它再有机会害人! 他背着惊魂未定的小花回到村中,将孩子交给哭得几乎昏厥的家人,也顾不得解释太多,只粗粗说了声“孩子找回来了,受了点惊吓”,便立刻转身,重新扎进了后山的密林。这一次,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用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铜铃。 去哪?哪里能彻底埋葬这邪物,让它永不翻身? 一个地方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南山下的“无底潭”。 无底潭,漠河乡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禁地。它藏在南山最陡峭的断崖之下,潭口狭小,仅容一人勉强探头,直径不过一米见方,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村里胆子最大的后生,曾用上百米长的粗麻绳系上沉重的青石投入潭中,绳子放尽了,石头依旧没探到底。潭水冰冷刺骨,终年不起一丝波澜,颜色是那种化不开的墨绿,看久了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吸进去。传说潭底直通幽冥,连接着黄泉的支流,任何活物落下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更有老人言之凿凿,说早年有贪玩的孩子在潭边嬉闹,被潭里伸出的“东西”拖了下去,尸骨无存。久而久之,无底潭成了绝对的禁忌之地,连牛羊都会本能地绕开那片区域。 就是这里了!赵铁柱咬紧牙关。只有这深不见底、传说勾连着阴曹的地方,才配做这邪铃的最终归宿!让它在幽冥深处永世沉沦! 他脚步如飞,直奔南山断崖。攀下陡峭的石壁,来到那狭窄得仅容一人立足的潭边。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说不出的、沉积了亿万年的死寂。潭水墨绿,平滑如镜,倒映着上方一线灰蒙蒙的天空,深得让人心头发毛。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破布,那枚锈蚀的铜铃再次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铃铛表面的邪异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流转着微不可查的暗光,仿佛在无声地抗议。赵铁柱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只有决绝。他用尽全力,手臂抡圆,如同投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狠狠地将铜铃掷向那墨绿色的潭心! “噗通!” 一声沉闷至极的入水声。铜铃砸破平静如死的水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迅速下沉。那墨绿色的潭水仿佛有生命一般,瞬间吞噬了它,涟漪很快消失,水面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滑和死寂。没有回响,没有异动,只有潭水深处传来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若有若无的幽冷回音。 赵铁柱死死盯着那潭水,直到眼睛发酸,水面依旧毫无变化。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成了!这东西,终于被永远地封在了这无底深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得令人心悸的潭口,转身,头也不回地攀上石壁,步履沉重却带着一丝解脱的轻快,朝着山下亮起稀疏灯火的村庄走去。他相信,随着那邪铃沉入无底深渊,笼罩在漠河乡上空的阴霾,也该散去了。 …… 日子似乎真的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第二年夏天,在夏日的蝉鸣和湟水河的流淌中悄然滑过。孙老蔫、孙刘氏、周老师、二蔫的坟头添了新土,纸钱烧过的灰烬被风吹散。赵铁柱继续接任民兵连长的工作,他当过三年义务兵,今年23岁,尚未婚配,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健硕硬朗,他还兼任护林员的工作,每日巡山,脚步踏遍了村后的山林,唯独远远绕开了后山那处曾经的血腥空地和南山断崖下的无底潭。小花头上的伤结了痂,虽然夜里偶尔还会惊醒哭喊,但在家人和赵铁柱时不时的探望安抚下,那巨大的恐惧阴影也似乎在慢慢淡去。村民们心有余悸,但时间是最好的药,加上赵铁柱刻意隐瞒了铜铃沉潭的事(只含糊地说解决了邪物),生活渐渐回到了为柴米油盐奔波的轨道上。 平静之下,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在滋生。恐惧被淡忘,敬畏也随之消散。 这天午后,日头毒辣。村里几个游手好闲、胆子又大的后生聚在一起喝酒解暑。酒气上头,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南山下的无底潭。 “嘿,听我爷说,那无底潭里有鱼!老大的鱼!黑脊背,金鳞片!说是早年有人见过!” 一个叫李二狗的青年喷着酒气,唾沫横飞。 “吹牛吧?那鬼地方,水都冰得扎骨头,能有鱼?” 另一个叫王癞子的嗤之以鼻。 “怎么没有?深!深才有大鱼!你看湟水河里那些小鱼小虾,哪比得上深潭里的宝贝?” 李二狗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真有?” 一个叫孙三炮的眼里冒出贪婪的光,“要是能炸上来几条,拿到镇上去卖,可值老钱了!比种地强百倍!” “炸鱼?” 旁边一个稍微清醒点的后生犹豫了,“铁柱说过,那地方邪乎,不让靠近……” “屁!” 李二狗借着酒劲,一拍桌子,“铁柱那是被之前那怪羊吓破胆了!这都过去多久了?风平浪静!那潭子就是深点,水冷点,有个屁邪乎!我看就是藏着大鱼!” 他唾沫星子溅到桌上,“再说了,咱们弄点炸药,离远点扔下去,炸它个天翻地覆!鱼翻了肚皮漂上来,咱们只管捞,能出什么事?” 王癞子和孙三炮被他说得心动不已。对金钱的贪婪和对“邪乎”传说的轻蔑,最终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谨慎。 下午,三人偷偷摸摸弄来了开山剩下的土炸药和雷管(这年头管得不严)。李二狗自告奋勇,拎着捆好的炸药包和长长的引信,王癞子和孙三炮则拿着抄网和麻袋,兴奋又紧张地朝着南山断崖摸去。 赵铁柱正在另一片林子巡视,对此毫不知情。 断崖下,无底潭依旧散发着阴冷死寂的气息。墨绿色的水面纹丝不动,像一块镶嵌在山石里的巨大黑玉。 “妈的,真够冷的!” 王癞子打了个哆嗦。 “冷才好!鱼肥!” 李二狗满不在乎,脸上是酒意混合着冒险的亢奋。他手脚麻利地将炸药包捆上一块石头,确保能沉下去。长长的引信一直拖到十几米外相对安全的一块巨石后面。 “都躲好!看我给你们炸个满堂彩!” 李二狗点燃引信,看着嗤嗤冒出的火花迅速向潭口窜去,他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到巨石后面,和王癞子、孙三炮挤在一起,探出半个脑袋,死死盯着那幽深的潭口,脸上充满了期待。 引信的火花,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无声而迅速地钻入那墨绿色的死水之中。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地心深处炸开的巨响,猛地爆发出来!不是那种清脆的爆炸,更像是万吨巨石在深水中被无形的巨力碾碎!整个断崖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碎石簌簌落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冲击波从潭口喷薄而出!墨绿色的潭水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被炸起冲天水柱,而是猛地向上拱起、膨胀!如同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水包瞬间鼓起,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塌陷、回旋!水面形成了一个巨大、急速旋转的恐怖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般的隆隆水声! 想象中的死鱼翻肚皮?一条都没有! 岸边的三人被这远超预想的恐怖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声浪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李二狗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那墨绿色的巨大漩涡急速旋转、即将平复的刹那—— 异变陡生! 漩涡中心,靠近岸边李二狗所站位置的水下,毫无征兆地、猛地破开! 一只……爪子! 一只簸箕般大小、覆盖着厚重、湿滑、深青色鳞片的巨爪! 那爪子的形状极其诡异,既不像兽爪,也不像禽爪,五根粗壮如成人手臂的指骨,末端是弯曲如钩、闪烁着幽冷乌光的巨大趾甲!每一片鳞片都大如铜钱,边缘锋利,缝隙里似乎还粘连着墨绿色的水藻和某种粘稠的、深褐色的淤泥。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万年水腥和淤泥腐败的恶臭,随着巨爪的出现,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这爪子出现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岸边的李二狗,脸上的惊恐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腻的巨力猛地箍住了他的脚踝!那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仿佛被万吨水压机瞬间锁死!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哗啦——!” 伴随着巨大的水花溅落声,那只恐怖的巨爪猛地缩回漩涡中心!而被它牢牢抓住脚踝的李二狗,就像一只被老鹰攫住的小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整个人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拖拽着,瞬间没入了那急速旋转、深不见底的墨绿漩涡之中! 水花四溅,人已无踪!只剩下岸上几道被拖拽出的湿痕,和空气中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王癞子和孙三炮躲在巨石后面,亲眼目睹了这超越理解极限的恐怖一幕!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球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暴突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喉咙里却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簸箕大的、布满青鳞的巨爪,和同伴瞬间消失的恐怖画面,如同最深的梦魇烙印在灵魂深处!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停滞。 “鬼……鬼啊——!!!” 王癞子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变调的尖嚎!这声嚎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跑——!!!” 孙三炮魂飞魄散,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两人如同被烙铁烫到的兔子,从巨石后面弹射起来!什么抄网麻袋,全都扔在了原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地狱入口!他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朝着断崖上方的山路亡命狂奔!恐惧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爬上断崖,以为暂时脱离险境的瞬间—— “呼——!!!” 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一股妖异的狂风!这风不是从山外吹来,而是以无底潭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炸开!飞沙走石,碗口粗的树枝被轻易折断!断崖上本就松动的石块被卷起,如同炮弹般四处飞射!王癞子一个趔趄,被一块飞石砸中肩膀,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几乎在狂风乍起的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翻滚的、如同墨汁般浓重的乌云吞噬!乌云低垂,仿佛要压垮整个南山!云层厚重得透不出一丝天光,如同巨大的铁幕笼罩了大地! “咔嚓——!!!” 一道惨白色的、粗大得如同树干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暗!没有前兆,直直地劈落在王癞子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棵百年老松瞬间被劈成两半,燃烧着熊熊大火!刺目的电光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巨大的声浪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狂奔的孙三炮和王癞子心头!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地震的晃动,而是山体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和断裂的巨响!南山断崖,那面巨大的、俯视着无底潭的岩壁,在狂风、雷电和大地震动的多重摧残下,终于支撑不住!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断崖上半部分,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巨大的岩体带着万钧之势,朝着下方的无底潭轰然崩塌!无数磨盘大小的巨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入潭中,溅起冲天的浑浊水柱!更多的巨石则如同愤怒的巨兽,沿着陡坡疯狂滚落,碾碎沿途的一切!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不——!!!” 落在后面的王癞子绝望地看着那如同山洪般滚落的巨石群,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被一块呼啸而来的巨石狠狠砸中!血肉之躯瞬间被碾碎,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 跑在前面的孙三炮也未能幸免!他刚躲过一块滚石,第二道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罚之鞭,精准无比地撕裂长空,直直劈在他的头顶! “咔嚓——!!!” 刺目的电光一闪而逝!孙三炮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僵在原地,整个人瞬间变得焦黑,如同烧透的木炭,缕缕青烟从头上升起,随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狂风在怒号!乌云在翻腾!雷电在狂舞!山崩在继续!巨石如同愤怒的冰雹,无情地砸落!整个南山断崖区域,如同末日降临!侥幸跑得稍远、或躲在更坚固掩体后的其他几个后生(他们没敢靠近潭边,只在远处看热闹),也被这毁天灭地的景象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逃向村庄方向,哭爹喊娘,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几条腿。 这一场天地震怒般的灾劫,足足持续了一夜。狂风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不绝于耳,山体的崩塌声和巨石滚落声在暴雨中沉闷地回荡。整个漠河乡都在风雨飘摇中战栗,无人敢眠,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瑟瑟发抖,听着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声响,祈祷着灾难快点过去。 第二天清晨,风停雨歇。肆虐了一夜的雷霆和崩塌终于平息。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 赵铁柱几乎一夜未眠,听着那恐怖的动静,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安越来越重。天刚蒙蒙亮,他就召集了村里十几个胆大的青壮,带着绳索、扁担和简陋的担架,面色凝重地朝着南山方向走去。 越靠近南山断崖,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原本还算好走的山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断裂的树木。泥泞不堪,散发着雨水混合着新鲜泥土和……某种淡淡焦糊味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 终于,他们来到了断崖附近。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 昨日还存在的断崖,上半部分已经完全坍塌!巨大的岩体如同被巨人啃噬过,露出狰狞新鲜的断口。无数崩落的巨石,如同小山般堆积在下方,彻底填埋了那片区域。哪里还有什么无底潭的踪影?那个曾经深不见底、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潭口,连同周围的一切,都被深深地、严严实实地掩埋在了数十万吨的乱石泥土之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新土石堆! 灾难的痕迹遍布四周。被巨石砸断的大树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枝干扭曲。地面上,散落着被狂风吹断的树枝和撕裂的树叶,泥泞中混杂着暗红的、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 赵铁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带着人,强忍着恐惧和不适,开始搜寻。 很快,他们找到了孙三炮。或者说,是孙三炮的残骸。就在离那巨大新土石堆不远的一处洼地里。尸体焦黑扭曲,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枯木,早已不成人形,只有那四分五裂的焦炭状躯块,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道天罚之雷的恐怖威力。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更远处,靠近滚石路径的边缘,他们发现了王癞子。他被一块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巨石死死压住,只露出下半身。露出的部分血肉模糊,骨头刺破皮肉,白森森地露在外面,混合着泥浆和暗红的血污。巨石边缘,还粘着一小块染血的、破破烂烂的衣角。 死寂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天地之怒的山谷。清晨的微风吹过,带着雨后的湿冷,却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侥幸逃回去报信的后生,此刻也跟来了,脸色惨白如纸,指着那巨大的新土堆,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昨天潭中伸出的巨爪和瞬间消失的李二狗。 赵铁柱站在那巨大的、埋葬了无底潭的新土石堆前,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粗糙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渗出鲜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看着眼前孙三炮和王癞子惨不忍睹的尸骸,听着幸存者那充满恐惧的描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扔进去了……他把那铜铃扔进去了……沉入了那无底的深渊…… 可结果呢? 李二狗被潭中伸出的巨爪拖走,尸骨无存!王癞子被滚石碾成肉泥!孙三炮被天雷劈成焦炭!连那深不见底、传说勾连幽冥的无底潭,都被崩塌的山体彻底掩埋!这……这根本不是什么解决!这更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被彻底打开!一场更大、更恐怖、引动了天地之怒的灾难! 他看着那巨大的新土堆,墨绿色的潭水、深青色的巨爪、冰冷的鳞片、幽光的趾甲……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那铜铃……它还在里面吗?被深埋在这万吨山石之下?还是……它已经借着那巨爪和这场灾难,挣脱了束缚?那潭底……连接的到底是什么? 一股比面对羊魔时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赵铁柱。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存在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他自以为解决了祸根,却可能亲手释放了更恐怖的东西,或者……触怒了某个沉睡的禁忌。 “埋……埋了吧……” 赵铁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他指挥着同样面无人色的村民,用带来的工具,在远离那巨大新土堆的地方,草草挖了两个浅坑,将孙三炮焦黑的残骸和王癞子被巨石压得不成样子的尸身收敛进去。没有棺材,只有几块破席子裹着。泥土覆盖上去,很快堆起两个小小的坟包。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默。村民们机械地动作着,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和对未知的茫然。 赵铁柱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新坟,又望了一眼远处那座如同巨大坟墓般、埋葬了无底潭的土石堆。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幽魂在无声地呜咽。 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 他不知道。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那枚沉入深潭的铜铃,那场引动天地之怒的灾劫,以及那深潭之下可能存在的恐怖……这一切,都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了漠河乡的上空,压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第十八章:龙渊蛇影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孙三炮和王癞子那两座裹着破席的土坟,像两枚生锈的铁钉,狠狠楔在赵铁柱的心口。无底潭被山崩巨石彻底掩埋的巨冢,更像一座压在湟水村头顶的、不祥的墓碑。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村民的心。李二狗被巨爪拖入深潭的恐怖画面,经由幸存者添油加醋的描述,在村中口耳相传,越传越玄乎,人心惶惶,连孩子夜里哭闹,大人都会惊恐地捂住孩子的嘴,生怕惊扰了那深埋地底的“东西”。 赵铁柱把自己关在护林员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恐惧,是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从未离开过他。但恐惧到了极致,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反弹出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的决绝!他不能坐以待毙!那深潭下的巨爪,那引动山崩地裂的灾祸,那枚沉入幽冥的邪铃……这一切必须有个了断!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报仇,而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小花,为了这方生他养他的水土! 巨爪……那簸箕大小、覆盖着深青鳞片、指骨粗如手臂、趾甲如弯钩的巨爪……赵铁柱翻遍了记忆中所有听过的传说、看过的模糊画片,一个只在老人们敬畏的低语和年画上才出现的形象,如同惊雷般劈入他的脑海—— 龙爪!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难道那无底潭下,真盘踞着一条沉睡的……龙?而那枚邪铃,沉入潭底,惊扰了它的安眠?或者说,那邪铃本身,就与这传说中的存在有着某种禁忌的联系?李二狗的炸药,不过是点燃了最终爆发的引信? 越想,赵铁柱的心越是沉入冰窟。若真是龙,他一个凡夫俗子,拿什么去斗?拿命填吗? 可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那深潭虽被掩埋,但那股不安的悸动,如同潜伏的地火,日夜灼烧着赵铁柱的神经。他需要一个答案!一条路!哪怕通向的是死亡!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地名,猛然跃上心头——老龙洞! 从无底潭所在的南山断崖,沿着一条荒僻的、布满荆棘的深沟往里走上大半天,在南山的半山腰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溶洞入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萝遮掩,终年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村里胆大的后生也曾结伴下去探过险,但最多下到第三层溶洞大厅。从第四层开始,溶洞结构骤然变得险恶,全是深不见底、直上直下的竖井和狭窄的缝隙,没有专业的攀岩绳子和胆识,根本下不去。老人们都说,那洞深不可测,是“老龙”蛰伏的巢穴,直通地心黄泉,连接着无底潭!以前也有人不信邪,带着绳子下去,结果绳子放光了也没到底,只听到下面传来令人心悸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隆隆水声,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没人敢深入。 “老龙洞……无底潭……” 赵铁柱眼中燃烧起两簇疯狂的火焰。“如果……如果它们真的连通……”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杀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从老龙洞下去!直探那可能连通无底潭的深渊!他要亲眼看看,那潭底到底是什么!那巨爪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如果真遇上了……他这条命,就算豁出去,也要溅它一身血!为李二狗,为王癞子,为孙三炮,为所有因这邪物而死的人! 恐惧被这决绝的念头彻底点燃,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斗志!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巡山护林的赵铁柱,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准备向未知深渊发起冲锋的战士! 接下来几天,赵铁柱如同着了魔。他不再巡山,借口身体不适,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准备。 他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最亮、最耐用的老式铁皮手电筒,备足了整整一挎包的备用电池。磨得雪亮的柴刀是必备的,又翻出一把刃口锋利的镰刀。从废弃的农具堆里,他找到一根手腕粗、坚韧无比的硬木柄(原本是锄头把),又寻来一块厚实的长条形镰刀铁片,在铁匠铺借了火炉和铁砧,叮叮当当地敲打、淬火、开刃。最终,一杆长约一米八、枪头狭长尖锐、闪着森冷寒光的扎枪诞生了!这玩意,捅刺的威力远胜柴刀劈砍。 他还准备了一把沉甸甸的中号铁锤,锤头棱角分明,对付坚硬的东西或者砸击关节再好不过。最后,是至关重要的一捆百米长的小拇指粗细的尼龙绳!绳子结实耐磨,是赵铁柱去了趟市里买来的,是下竖井的命脉。他将绳子仔细盘好,扎枪、柴刀、镰刀、铁锤,连同备用的电池、一包盐(据说能驱邪防虫)、一小瓶烈酒(消毒、壮胆)和一包硬邦邦的干粮,全都塞进一个厚实的帆布背包,紧紧地捆扎在背上。 左手紧握打开的手电,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右手,则牢牢攥着那杆冰冷的、寄托了他所有决绝的扎枪!枪尖斜指地面,微微颤动,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心中那股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战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晨雾中显得死气沉沉的村庄,没有告别,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南山深处那条荒僻的深沟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孤绝而悲壮。 …… 深沟的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多年无人踏足,荆棘藤蔓如同蛛网般封锁了路径,腐烂的落叶堆积得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嶙峋的怪石遍布,湿滑异常。手电的光柱在浓密的树冠和弥漫的雾气中显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眼前几尺之地。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兽的怪叫在四周响起,更添.阴森。赵铁柱全神贯注,扎枪不时拨开挡路的枝条,柴刀劈砍着过于茂密的藤蔓,一步步艰难地向山腰攀爬。 整整跋涉了大半天,日头早已偏西,密林的光线越发昏暗。就在赵铁柱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方位时,前方浓密的藤萝后面,终于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苔藓、湿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老龙洞!到了! 洞口比他记忆中更加高大深邃,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洞壁上爬满了湿漉漉的墨绿色苔藓,滴滴答答地往下渗着水珠。赵铁柱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郁土腥和水汽的空气涌入肺中,让他精神一振,也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他紧了紧背上的背包,握牢手电和扎枪,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片传说中连通幽冥的黑暗领域。 洞内初段还算宽敞,是向下倾斜的坡道。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淤泥,洞壁怪石嶙峋,在手电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空气粘稠阴冷,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滴水声和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荡。他按照记忆中的描述,小心翼翼地向下探索。 第一层是个巨大的溶洞大厅,布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笋。第二层开始变得狭窄崎岖。第三层更是如同迷宫般的裂隙和低矮的通道,需要他弯腰甚至匍匐才能通过。每一次向下,温度似乎都在降低,空气也愈发沉闷。洞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前人留下的模糊刻痕和早已熄灭的火把残迹,昭示着曾经有人类涉足过的极限。 终于,他来到了第四层的入口。 站在边缘,手电光向下照去,饶是赵铁柱胆气过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下面不再是横向的通道,而是一个近乎垂直的、直径约三米多的巨大竖井!深不见底!手电光柱如同投入无底深渊,很快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能照亮井壁上湿漉漉、反射着幽光的岩石,以及一些垂挂下来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钟乳石。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水腥和岩石气息的阴风,从下方幽幽吹拂上来,冰冷刺骨。 这就是分水岭了。从这里开始,每一步都是真正的深渊。 赵铁柱放下背包,取出那捆百米长的绳子。他仔细地检查了绳结和承重,将绳子一端牢牢系在一块巨大、稳固的钟乳石根部,用力拉了拉,确保万无一失。另一端则紧紧捆在自己腰间,打了个复杂而牢固的“猪蹄扣”。 “呼……” 他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定了定神。将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抓紧绳索,双脚蹬住湿滑的井壁,开始一寸寸、缓慢而坚定地向这未知的深渊降下去。 下降的过程缓慢而煎熬。井壁湿滑异常,几乎没有落脚点,全靠臂力和绳索支撑。冰冷的岩壁蹭着他的衣服,渗骨的寒意不断侵袭。黑暗中,只有嘴里手电射出的光柱在晃动,映照着眼前不断下滑的、千篇一律的湿滑岩壁。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绳索摩擦岩壁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第五层、第六层……都是类似的巨大竖井,只是深度略有不同。每一次到达一个相对平缓的落脚点(往往只是一个狭窄的岩台),赵铁柱都不得不短暂休息,恢复几乎麻木的手臂力量,同时解开身上的绳索,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固定点,继续打结固定,再把绳子末端绑在身体上,继续下降,避免绳子延伸太长,撑不住身体而断掉。体力在急剧消耗,精神更是高度紧张,每一次绳索的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在不知道下降了多久,绳索也消耗了大半的时候,他双脚再次踏上了一片相对宽阔、倾斜的碎石坡地——第七层到了。 这里的环境与前几层截然不同。空气更加潮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味,混合着水汽和岩石的霉味。脚下是松软的碎石和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动物粪便层,踩上去软腻腻的,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手电光扫过,能看到洞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油腻腻的暗绿色苔藓,一些地方还挂着粘稠的、如同鼻涕般的透明粘液。空间异常开阔,但被巨大的石笋和坍塌的巨石分割得支离破碎,形成许多阴暗的角落和深邃的缝隙。 “嘶……嘶……” 一种极其轻微、如同漏气般的、富有节奏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前方某个巨大石笋后的阴影里传来。 赵铁柱浑身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将咬在嘴里的手电取下握在左手,右手则下意识地将扎枪横在胸前,枪尖微微上挑,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紧张地扫向那片黑暗。 声音消失了。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 是错觉?还是风声? 赵铁柱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可以刺击或闪避的姿态,手电光死死锁定那片阴影区域,一步步向前探去。 绕过那根巨大的石笋,手电光终于刺破了后面的黑暗。 就在光柱落定的刹那! “哗啦——!!!” 碎石崩飞!腥风扑面! 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如同从地狱中弹出的巨型弹簧,猛地从那片阴影里暴起!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风,直扑赵铁柱! 手电光瞬间照亮了那恐怖的存在! 蛇! 一条巨大到超乎想象的蛇! 它的身体粗壮得如同水桶,最粗的腰身处直径绝对超过半米!通体覆盖着黑褐色、带着不规则暗黄斑纹的粗糙鳞片,在光线下反射着油腻腻的冷光。三角形的巨大头颅高高昂起,两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竖瞳,如同两盏幽绿的鬼火,死死锁定了赵铁柱!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是两排闪烁着寒光、如同匕首般锋利的獠牙!猩红分叉的蛇信如同闪电般吞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它盘踞的身体舒展开来,长度绝对超过了十米!如同一列漆黑的死亡列车,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瞬间占据了赵铁柱全部的视野! 腥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在赵铁柱脸上!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蟒蛇!这是盘踞在这地下深处、不知吞噬了多少生灵的洞窟霸主! 巨蛇的攻击快如闪电!它没有选择缠绕,而是直接发动了致命的扑咬!巨大的蛇吻张开到极限,露出黑洞般的喉咙,带着一股腥风,朝着赵铁柱的脑袋狠狠噬来!那速度,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思考! 生死关头,赵铁柱骨子里那股军人的气魄和多年巡山练就的反应速度被彻底激发!他几乎是本能地向侧后方一个狼狈的翻滚! “咔嚓!” 巨大的蛇吻擦着他的肩膀狠狠咬合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碎石飞溅!那恐怖的咬合力,足以将他的头颅像西瓜般咬碎! 赵铁柱在地上翻滚一圈,顾不上疼痛,左手手电光柱死死锁定蛇头,右手扎枪借着翻滚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巨蛇那粗壮的、暴露在外的脖颈狠狠刺去! “噗嗤!” 锋利的扎枪枪头成功刺入了巨蛇粗糙的鳞片缝隙!但巨蛇的鳞甲远比想象中坚韧,肌肉更是厚实得如同橡胶轮胎!这一枪虽然刺入,却远未致命,反而激起了巨蛇更加狂暴的凶性! “嘶——吼!!!” 巨蛇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痛嘶,如同受伤的巨兽咆哮!它猛地甩动头颅,巨大的力量瞬间将赵铁柱连人带枪狠狠甩飞出去! “砰!” 赵铁柱重重撞在身后一根粗大的石笋上,五脏六腑如同移位,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手中的扎枪也差点脱手!手电筒被震得脱手飞出,在地上滚了几圈,光柱乱晃,勉强照亮了这片混乱的战场。 巨蛇被彻底激怒!它那冰冷的竖瞳里充满了暴虐的杀意!它放弃了扑咬,巨大的蛇身如同一条粗壮的钢鞭,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刚刚撞在石笋上、立足未稳的赵铁柱狠狠抽来!这一下若是抽实,足以将他拦腰扫断! 赵铁柱瞳孔骤缩!他强忍剧痛,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是贴着地面滚了出去! “轰隆!!!” 巨大的蛇尾狠狠抽在他刚才依靠的石笋上!那根足有成人腰身粗的石笋,竟然应声而断!碎石如同炮弹般四射飞溅! 赵铁柱被飞溅的石块砸中后背,又是一阵剧痛。但他根本顾不上!巨蛇一击不中,巨大的头颅已经再次转了过来,冰冷的竖瞳锁定了在地上翻滚的他!巨大的蛇身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盘旋游动,显然是准备发动更致命的缠绕绞杀!一旦被缠住,任他有千斤之力也必死无疑! 不能让它缠上! 赵铁柱眼中凶光暴闪!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怒火在绝境中彻底燃烧!他看到了滚落在不远处的手电,也看到了被蛇尾抽断后滚落在地、一端异常尖锐的、半截石笋! 机会! 他猛地朝手电方向扑去,一把抓起!同时,在巨蛇即将完成盘绕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扎枪,如同标枪般朝着巨蛇那只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右眼狠狠投掷过去! 这一掷,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技巧和愤怒!扎枪化作一道死亡的寒光,撕裂空气! 巨蛇显然没料到猎物还有这一手!它下意识地一偏头! “噗!” 锋利的枪尖没有刺中眼睛,却狠狠扎进了它头颅侧面相对柔软的鳞甲连接处!深达半尺! “嘶嗷——!!!” 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响彻洞窟!巨蛇吃痛,疯狂地甩动头颅,试图甩掉那根让它剧痛难忍的“刺”! 就是现在! 赵铁柱如同猎豹般弹射而起!他放弃了扎枪,目标直指地上那根尖锐的、足有半米长的断石笋!他一把抄起这沉重的“石矛”,在巨蛇因剧痛而动作稍滞的瞬间,爆发出全部的生命潜能,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巨蛇因为疯狂甩头而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七寸位置(蛇心脏所在)猛冲过去! “给我死——!!!” 赵铁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双手紧握沉重的石笋,身体高高跃起,借助下坠的全部力量,将尖锐的石笋末端,如同开山巨斧般,狠狠刺向巨蛇脖颈下方那块微微凹陷、鳞片相对细密的区域!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如同皮革被强行撕裂的巨响! 尖锐的石笋,在赵铁柱全身力量和体重的加持下,势如破竹!坚韧的鳞片被强行刺穿!厚实的肌肉被撕裂!粗壮的骨骼被折断! 石笋深深贯入!几乎齐根没入!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腥味的蛇血如同高压水枪般狂喷而出,瞬间将赵铁柱浇成了一个血人! “嘶……呃……” 巨蛇那疯狂的甩动和嘶吼戛然而止!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那双冰冷的竖瞳瞬间放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茫然!它试图扭动身体,却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巨大的蛇头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粗壮的蛇身剧烈地抽搐着,搅动着地上的碎石和污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但动作越来越微弱…… 赵铁柱死死握着那根插入蛇身的石笋,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大口喘着粗气,温热的蛇血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他不敢松手,直到那巨蛇的瞳孔彻底失去光泽,粗壮的身体停止了最后的抽搐,变得冰冷僵硬。 他缓缓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背靠着湿漉漉的岩壁,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血水(自己的和蛇的)混合在一起,浸透了衣服,粘腻冰冷。 手电的光柱无力地照射着巨蛇庞大的尸体,那黑褐色的鳞片在光线下泛着死亡的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蛇腥气。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赵铁柱的眼神,却死死盯着巨蛇尸体后方,那被蛇身盘踞、此刻显露出来的、一条向下倾斜、更加幽深黑暗的狭窄缝隙。 缝隙深处,隐隐传来……一种低沉、悠远、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水流声? 第十九章:九窟迷障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第七层溶洞内,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蛇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赵铁柱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瘫坐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地起伏。汗水、冰凉的蛇血、还有自己嘴角干涸的血迹混合在一起,黏腻地糊在脸上、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那是被甩飞撞在石笋上留下的内伤。眼前,巨蛇庞大的尸体如同一座突兀的小山,黑褐色的鳞片在手电筒微弱晃动的光柱下,反射着死亡的、油腻的幽光。 时间在死寂和血腥中缓慢流淌。赵铁柱闭着眼,努力调整着几乎耗尽的体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气血。两个钟头,或许更久,他才感觉麻木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胸口的剧痛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口酒,又摸索着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经济牌香烟盒,里面仅剩几根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烟卷。他颤抖着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打火机。咔嚓,咔嚓……火石摩擦了好几下,才艰难地迸出一簇微弱的火苗,点燃了烟头。 辛辣的劣质烟草味猛地冲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内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但他固执地、深深地吸着,仿佛这劣质的烟雾能驱散洞窟的阴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能麻痹神经末梢传来的阵阵刺痛。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幽暗的洞窟里明灭,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却依旧坚毅的侧脸。烟雾缭绕,暂时隔开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 一根烟抽完,最后一点烟蒂被狠狠摁灭在脚下的碎石里。赵铁柱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和虚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近乎冷酷的决然。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身体,走到系着绳索的巨大钟乳石旁。那捆百米长的细麻绳,在连续的下降后,此刻只剩下了不足二十米。他抽出腰间的柴刀,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断!绳索应声而断,长长的一截无力地垂落下来。剩下的短绳,被他仔细地重新缠绕好,塞回背包。这绳子,或许在某个垂直的缝隙里还能派上用场。 他捡起掉落在不远处的扎枪。枪尖上还残留着巨蛇暗红的血迹和油腻的粘液。他用沾满污血的手抹了抹枪杆,将其重新紧紧攥在右手。左手拿起手电,光柱扫向巨蛇尸体后方——那条被蛇身盘踞、此刻显露出来的、向下倾斜的狭窄缝隙。 缝隙幽深黑暗,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之前隐约听到的、如同闷雷滚动的水流声,此刻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诱惑着,也警告着。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将背包带再次勒紧,弓着腰,侧着身,挤进了那道缝隙。岩石粗糙冰冷,摩擦着他的肩膀和后背。缝隙陡峭向下,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攀爬,有时又仅能容他蜷缩着身体滑下。越往下,空气越发潮湿阴冷,那股水流般的低沉轰鸣声也越发清晰、宏大,如同一条奔腾的地下暗河就在耳边咆哮! 然而,手电光所及之处,除了湿漉漉、布满苔藓的岩石缝隙,根本看不到任何水流的迹象! 那声音……仿佛是从厚重的岩壁内部传出来的! 赵铁柱停下脚步,疑惑地用手敲了敲一侧发出轰鸣声最响的洞壁。咚咚咚……声音沉闷,但感觉后面并非完全实心。他心中一动,放下扎枪和手电,从背包里抽出那把沉甸甸的中号铁锤。 “铛!铛!铛!” 他抡起铁锤,用尽力气狠狠砸向那发出空响的岩壁!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然而,那岩石异常坚硬,几锤下去,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白印和些许碎石。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他喘着粗气,又换了几处感觉空响更明显的地方猛砸,结果依旧。岩壁厚重无比,凭他手中的铁锤,根本不可能砸穿! 那沉闷的水流声,如同嘲弄般,依旧在岩壁内部隆隆作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赵铁柱抹了把汗,放弃了砸穿岩壁的念头。他重新拿起装备,沿着这条似乎永无止境的缝隙继续向下攀爬、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手脚早已酸痛麻木,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他挤出了狭窄的缝隙,踏入了第九层。 手电光柱扫过,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空间。洞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之中。四周是光滑湿漉的洞壁,布满了形态各异的巨大钟乳石柱和石幔。地面相对平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细沙般的白色钙华粉末,踩上去软软的。空气异常沉闷,带着一种陈腐的、如同封闭了亿万年的气息。 赵铁柱举着手电,仔细地沿着洞壁缓缓探查。光柱一寸寸扫过每一处角落,每一道石缝。没有其他明显的出口,没有通往更深处的裂缝,甚至连之前那恼人的水流轰鸣声,到了这里都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被厚重的岩层彻底隔绝了。 他心中那份不安和压抑感越来越重。难道……这就是尽头?那传说中连通无底潭的通道呢?难道只是先人的臆想?他不甘心! 他再次抽出铁锤,沿着洞壁,一处一处仔细地敲击着,侧耳倾听。 “笃、笃、笃……” 沉闷的实响。 “笃、笃、笃……” 依旧是实响。 ……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走到靠近洞穴中央一根巨大石笋旁的一片洞壁时,铁锤落下—— “咚…咚…咚!” 声音明显不同!不再是那种厚实的闷响,而是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仿佛后面是空的! 赵铁柱精神一振!他立刻集中精神,用铁锤在这片区域反复敲打、试探。范围不大,约莫两米见方。他确认了空响最明显、最集中的一点。 就是这里了! 他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将手电筒临时放在旁边一根矮石笋上,照亮这片区域。右手紧握铁锤,左手扶着洞壁稳定身体,对准那空响的中心点,用尽全身力气,抡锤猛砸! “铛!!!” “铛!!!” “铛!!!” 沉重的锤击声在空旷的溶洞里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坚硬的岩石在持续的暴力冲击下,终于开始崩裂!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石屑簌簌落下! 赵铁柱不顾虎口震裂的疼痛,咬紧牙关,一锤接着一锤!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血不断滴落。 “哗啦——!!!” 终于,在不知第几十锤落下后,那片岩壁猛地向内塌陷下去!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边缘犬牙交错,仅能勉强容一个成年人匍匐爬行。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浓重土腥和某种奇异干燥气息的气流,从洞口内幽幽涌出。 赵铁柱心中一凛,但更多的是决然。他重新整理好装备,将扎枪斜背在身后,柴刀插在腰间,铁锤塞回背包。左手拿着手电,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这个刚刚凿开的、仅容爬行的狭窄甬道。 甬道内壁粗糙湿冷,布满尖锐的棱角,硌得膝盖和手肘生疼。空气污浊,弥漫着凿开岩石后飘洒的粉尘和那股奇异的干燥气息。他只能依靠手电的光亮,在绝对的黑暗中缓慢爬行。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衣物摩擦岩石的窸窣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 爬行了大约十几米,前方似乎开阔了一些。他奋力爬出甬道口,用手电一照——果然是一个小溶洞。 这个溶洞很小,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顶多三四米宽窄。洞顶低矮,布满了细小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冰锥。地面上同样是厚厚的白色钙华粉末。四周洞壁光滑,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出口。 赵铁柱的心沉了一下。但他没有放弃,立刻拿出铁锤,再次沿着这个小溶洞的洞壁仔细敲击探查。 很快,在靠近他爬进来那个洞口相对的另一侧洞壁,铁锤再次敲出了熟悉的空洞回音! “咚…咚…咚!” 又是空响! 希望重新燃起。他如法炮制,抡起铁锤,对准空响中心,开始了新一轮的凿击! “铛!铛!铛!” 石屑纷飞,汗水流淌。同样的过程,同样的艰辛。 “哗啦!” 又一个仅容爬行的洞口被强行凿开! 赵铁柱没有犹豫,再次俯身钻入…… 爬行十几米,钻出洞口——又是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溶洞!同样的低矮穹顶,同样的细小钟乳石,同样的白色钙华地面,同样的……死寂! 赵铁柱的心跳开始加速,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他强压下不安,继续重复着敲击、寻找、凿壁的动作。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每一次凿开的洞口,通向的都是一个结构极其相似、大小略有差异、但同样封闭死寂的小溶洞!它们如同一个个被遗弃的石匣子,被强行凿穿,串联在这幽深的地底!每一个溶洞都像是上一个的孪生兄弟,只有那些钟乳石的具体形态和大小稍有不同,如同被随意复制的赝品。空气中那股奇异的干燥气息越来越浓,陈腐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死寂。 重复!单调!令人窒息的重复! 赵铁柱机械地重复着凿壁、爬行、探查的动作。体力在急剧消耗,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虎口早已破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锤柄。每一次凿开洞口,心中那份微弱的希望都会被眼前的“复制品”浇灭一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囚禁的恐惧。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循环往复的石头迷宫里?每一次凿开的洞口,通向的都是同一个溶洞?但当他仔细辨认那些钟乳石的位置和形态时,又确实能发现细微的差别,证明它们是不同的空间。 这种“似曾相识却又不同”的感觉,比纯粹的重复更加折磨人! 终于,他凿开了通往第九个小溶洞的洞口。当他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地爬出来时,手电光柱扫过这个空间——他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 一模一样! 低矮的穹顶,倒悬的细小钟乳石,厚厚的白色钙华地面……一切都和前八个溶洞如出一辙!那种被复制、被玩弄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的洞壁,大口喘着粗气,几乎连举起铁锤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终点?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九宫格死局? 不!不能放弃! 最后一丝倔强支撑着他。他挣扎着站起身,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再次拿起铁锤,沿着这个第九溶洞的洞壁,做最后一次探查。 “笃、笃、笃……” 实响。 “笃、笃、笃……” 实响。 ……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铁锤敲在靠近穹顶的一处相对平滑的洞壁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震颤回音! 赵铁柱浑身一震!这声音……不同于之前的空洞回响!他立刻集中精神,反复敲击那一点。 “嗡…嗡…” 每一次敲击,那一点洞壁都传来一种奇异的、如同敲击某种坚韧皮革或厚实橡胶般的震颤感!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空响!一种前所未有、带着奇异质感的空响! 希望如同回光返照般再次燃起!赵铁柱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他顾不上身体的极限,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铁锤高高抡起,对准那发出奇异震颤的点,狠狠砸下! “铛!!!” 这一次,没有石屑纷飞,没有岩石崩裂! 锤头落下的瞬间,那片洞壁仿佛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层坚韧的、半透明的……膜!锤头砸在上面,竟然如同砸进了一团粘稠的、富有弹性的胶质之中!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反震力传来,震得赵铁柱手臂发麻,铁锤差点脱手! 而更让他惊骇的是,就在锤头落点处,那片洞壁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猛地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乳白色的涟漪! 涟漪迅速扩散、平复。被锤击的地方,洞壁并没有破裂,而是……向内凹陷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光滑如同打磨过的洞口!透过这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向内望去,里面并非岩石,而是一片纯粹的、柔和的、不断波动流转的白色光晕!如同水波,又像是一层流动的光盾,挡住了视线,也隔绝了感知。 赵铁柱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这……这是什么?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层白色的光盾。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柔韧、光滑,如同触摸着最上等的丝绸,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穿透的韧性。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 他抽出背后的扎枪,深吸一口气,将枪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刺向那白色的光盾。 没有预想中的阻碍! 枪尖如同刺入平静的水面,毫无阻碍地没入了那片柔和的白色光晕之中!没有声音,没有火花,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阻挡!仿佛那光盾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 赵铁柱缓缓抽出枪尖,枪尖完好无损,没有沾染任何东西。他心中的惊疑达到了顶点。这光盾后面……是什么? 是绝境?还是……唯一的出路? 巨大的好奇心和被逼到绝路的决绝,最终压倒了恐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爬进来的、黑黢黢的洞口,又看了看眼前这散发着柔和白光、如同门户般的奇异存在。 拼了!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扎枪横在身前,左手握紧手电筒,俯下身,朝着那个被他用铁锤砸出来的、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以及洞口内那片流动的白色光盾,一头钻了进去! 身体接触光盾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冰凉感瞬间传遍全身!仿佛穿过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水幕。没有阻力,只有一种轻微的、如同电流掠过的酥麻感。 他奋力向前爬行,身体完全没入了那片柔和的白光之中。 光线并不刺眼,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感。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流动的光。爬行了大约数米,前方豁然开朗,白光迅速褪去。 赵铁柱手脚并用地爬出这个发光的“甬道”,重新脚踏实地。他立刻举起手电,警惕地扫视四周。 光柱所及之处……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最冰冷的寒流瞬间冻结! 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荒谬和冰冷恐惧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刺穿了他的每一寸皮肤,直抵灵魂深处! 眼前……赫然是第九个小溶洞! 低矮的穹顶,倒悬的细小钟乳石,厚厚的白色钙华地面……一切都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溶洞……一模一样!不,甚至可以说……完全一样!就连那些钟乳石的位置、形态、大小……都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别(比如某根石笋尖端多了一个小小的分叉),才证明这里并非刚才那个溶洞! 赵铁柱猛地回头! 在他身后,刚才爬出来的地方,并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用铁锤砸开的、边缘犬牙交错的岩石洞口! 而是一个……光滑、圆润、边缘散发着微弱白色光晕的……洞口!如同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门户!这个洞口,和他刚刚钻进去的那个散发着白光的洞口,形状、大小、甚至给人的感觉,都一模一样! 他颤抖着,将手电光柱探向这个刚刚爬出来的、散发着微光的洞口深处。光柱延伸进去一米左右……竟然……直接照射到了坚实的、布满细小钟乳石的洞壁! 他刚才爬行了数米的“甬道”,如同一个恶毒的玩笑,凭空消失了!仿佛他穿过的不是一条通道,而是一扇……直接将他送回原地的门! “不……不可能……” 赵铁柱喉咙里发出干涩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冷湿滑的洞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用手电疯狂地扫视着这个“新”的溶洞,寻找任何可以证明自己判断错误的证据。然而,一切都指向那个令人绝望的结论——他穿过了那层诡异的光盾,却回到了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空间!而回去的路……消失了! 九个小溶洞……光盾……循环……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这无法理解、无法逃脱的诡异迷宫一点点碾碎。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溶洞深处最幽暗的寒气,终于彻底渗透了他的骨髓,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背靠着洞壁,缓缓滑坐在地。手电筒的光柱无力地垂落在白色的钙华地面上,映照着他沾满尘土、血污和蛇血、写满了疲惫、惊骇和茫然的、惨白的脸。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在这复制品般的溶洞中,绝望地回响。 第二十章:歧路迷踪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第十个溶洞。或者说,是那个“新”的第九个溶洞。 赵铁柱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洞壁滑坐在地,手电筒的光柱无力地垂在脚边,在厚厚的白色钙华粉末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圈。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胸腔的闷胀。汗水、血污、蛇腥、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绝望,如同粘稠的泥浆,包裹着他几乎要停止运转的大脑。 “不可能……怎么会……”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手电光柱下意识地扫过四周——低矮的穹顶,倒悬的细碎钟乳石,平整的白色地面……一切都和前九个溶洞如此相似,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尤其身后那个光滑圆润、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洞口,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宣告着他刚才穿越光盾的行为是多么徒劳和荒谬。 恐惧和疲惫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混杂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嗡鸣。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那是属于漠河乡的护林员,是曾经扛过枪当过兵的民兵连长!三年义务兵生涯锻造的坚韧和护林员常年面对山野险境的冷静,如同沉入水底的磐石,在绝望的泥沼中艰难地显露出来。恐惧可以摧毁普通人,但摧毁不了一个习惯了与危险搏命的战士!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如同强心针,瞬间驱散了部分眩晕和麻木。一股狠厉的凶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燃起。他撑着扎枪,强忍着全身的酸痛和胸腹的闷痛,挣扎着站了起来。 “冷静!赵铁柱!冷静!” 他低声命令着自己,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强迫自己像对待林火隐患一样,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这个“新”的溶洞。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寸洞壁,每一个角落,寻找着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他当过兵,知道在绝境中,观察力就是生存的基石! 光柱扫过溶洞深处,靠近穹顶的一侧…… 等等! 赵铁柱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边!就在他对面,那片光滑湿冷的洞壁上……有一个洞口! 那洞口边缘并不规整,带着自然的溶蚀痕迹,和刚才他砸开的那些洞口基本一样,仅容一人爬行通过,黑黢黢的,通往未知的黑暗。这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洞口周围的洞壁光滑完整,没有一丝一毫被凿击过的碎石痕迹! 这绝不可能是他刚才用铁锤砸出来的那个洞!他凿开的洞口边缘必定犬牙交错,崩落的碎石会散落周围! 这个洞……是本来就存在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和更强烈警惕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赵铁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洞口,手电光柱仔细扫射着洞口边缘和内部。没有人为痕迹,完全是天然形成的通道!洞口内吹出的风带着更加浓郁的湿气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膻味?和之前巨蛇洞窟里的不同。 是出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没有选择。他紧了紧背上的背包,背好了扎枪,拿好手电,钻进了这个新发现的洞口。 洞口狭窄,爬行了约五六米,前方豁然开朗——第十一个小溶洞! 赵铁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用手电扫视四周。穹顶、钟乳石、白色钙华地面……结构依旧相似!但就在他刚刚钻出来的洞口旁边不远处,赫然又有一个大小相仿的天然洞口!同样没有碎石痕迹! 他强忍着不去想那令人窒息的循环感,迅速进入那个洞口。 爬行,穿出——第十二个小溶洞!结构依旧,而在溶洞深处,又一个天然洞口静静等待着! 第十三个、第十四个…… 赵铁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却越来越快。他不再仔细辨认每个溶洞的细微差别(事实上它们确实都高度相似,如同批量生产的石室),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个个不断出现、指引着方向的天然洞口上!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排除着恐惧带来的干扰,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指令:跟着洞走! 这诡异的串联仿佛没有尽头。每一个溶洞都像一个中转站,将他引向下一个。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那股淡淡的腥膻味也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时间感再次模糊,只有机械的爬行和不断消耗的体力。 终于,在穿过不知是第十几个洞口后,他猛地钻出洞口,一脚踏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手电光柱急切地扫向四周—— 巨大的空间!熟悉的、覆盖着厚厚白色钙华粉末的地面!高耸隐没在黑暗中的穹顶!四周布满巨大石笋和石幔! 第九层大溶洞! 他回来了!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但这一次,赵铁柱没有立刻陷入绝望。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视着这个他曾经仔细探查过的空间。 不一样了! 对面洞壁那通往八层的向上洞口还在,一模一样,可是在洞窟的右侧,靠近一根巨大石笋的地方,原本光滑的洞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天然洞口!洞口深邃,手电光柱探入,隐约可见洞道是向上倾斜延伸的! 而在洞窟的左侧,距离更远一些的洞壁深处,同样出现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天然洞口!洞口内黑黢黢的,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凉风从里面吹拂出来,洞道显然是向下延伸! 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赵铁柱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脸上的污垢。他看着这两个凭空出现的洞口,大脑飞速分析。 向下?那沉闷的水流轰鸣声似乎就来自下方,那无底潭下的巨爪怪物,很可能就在下面!为李二狗他们报仇的念头瞬间冲上心头! 但理智立刻压制了冲动。那怪物……那可能是传说中的龙!凭他现在的状态,下去无疑是送死!下去探查的前提是活着! 向上?未知,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那深潭的威胁。 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赵铁柱做出了决定:先探向下之路!至少要确认那水声的来源!如果真有怪物盘踞,也必须先摸清情况! 他紧了紧装备,左手手电,右手紧握扎枪,朝着左侧那个向下延伸的巨大洞口走去。洞口吹出的凉风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股淡淡的腥膻味。洞道倾斜向下,坡度不小,地面湿滑,布满碎石。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去。 下行不过十几米,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中等大小的溶洞。洞顶不高,布满倒垂的钟乳石。溶洞中央,赫然是一个直径约四五米的大水潭!潭水漆黑如墨,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一股冰冷刺骨的水汽弥漫在整个空间。那沉闷的水流轰鸣声,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是从这潭底深处传来的! “找到了!” 赵铁柱心中一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立刻停下脚步,背靠洞壁,扎枪横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整个水潭和四周的黑暗角落。手电光柱如同利剑,刺向幽深的潭水,却无法穿透那墨色的水面。 他不敢靠近潭边。想起李二狗的遭遇,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在脚边摸索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深吸一口气,他手臂用力,将石头朝着潭心狠狠掷去! “噗通!” 石头砸入水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激起一圈涟漪,随即迅速被黑暗吞噬。水面很快恢复了死寂般的平静。 没有反应。 赵铁柱皱了皱眉,又接连捡起两块更大的石头,用更大的力气分别投向不同的位置。 “噗通!噗通!” 水花溅起,涟漪扩散。然而,潭水依旧平静如初。没有巨爪探出,没有漩涡涌动,甚至连水底都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只有那沉闷的水流轰鸣声,依旧固执地从深不可测的潭底传来。 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了足足有五六分钟。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异响。手电光柱在潭面和四周岩壁上反复扫视,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难道……那怪物不在?还是说,无底潭被山崩掩埋后,这里只是残留的一条水道?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疑虑涌上心头。报仇的念头落了空,而潭底的未知依旧如同巨石压在心口。他不敢久留,这地方让他浑身不舒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墨色的潭水,仿佛要将它的冰冷和死寂刻入脑海,然后果断转身,沿着来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第九层大溶洞。 回到起点,赵铁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目光投向了右侧那个向上的巨大洞口!向下探明了,是死水一潭(至少表面如此),那么向上的路,就是唯一的希望了!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扎枪握得更紧,毅然踏入了向上的洞口。 洞道同样是天然形成,但比向下的那条更加陡峭崎岖。巨大的岩石犬牙交错,形成天然的台阶,但也布满了湿滑的苔藓。他手脚并用,艰难地向上攀爬。背包的重量和全身的伤痛让每一次抬腿都异常吃力,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但他咬紧牙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 攀爬了不知多久,体力几乎耗尽,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是手电的光!是……天光! 希望如同甘泉注入干涸的心田!赵铁柱精神大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奋力向上攀去! 光亮越来越清晰!新鲜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终于,他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洞口!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感受着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温暖(尽管此时已近黄昏,阳光并不强烈)。劫后余生的狂喜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肉、粪便和野兽体臭的腥臊恶风,猛地扑面而来! “嗷呜——!”“呜——!” 几声尖利、凶残、充满了饥饿和暴戾的嚎叫,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他短暂的安宁! 赵铁柱瞳孔骤缩!眼睛瞬间适应了光线,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洞口外,根本不是什么安全的山坡!而是一个狭窄、乱石嶙峋的山谷!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而就在洞口附近,散落着大量森白的动物骸骨和腐烂的皮毛!更可怕的是,在他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几双闪烁着幽绿凶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豺!而且是整整一群!足有七八只! 这些家伙体型比狼稍小,但更加精瘦灵活,一身肮脏的黄褐色皮毛,尖嘴塌耳,咧开的嘴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獠牙,粘稠的涎水不断滴落。它们显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巢穴(豺窝)!赵铁柱的突然闯入,对它们而言,就是送上门的鲜活血食和冒犯领地的不速之客! 没有一丝犹豫!饥饿的豺群在短暂的确认后,如同几道黄色的闪电,从不同的角度,带着腥风,朝着刚刚爬出洞口、立足未稳的赵铁柱猛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操!” 赵铁柱亡魂皆冒!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驱散!多年与野兽打交道的经验和骨子里的凶悍被彻底激发! 他来不及多想,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死死抵住坚硬的洞口岩壁!这个动作瞬间限制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但也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后背,避免了被包围! 同时,他右手的扎枪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冲在最前面、直扑他面门的那只豺的咽喉狠狠刺去! “噗嗤!” 精准!狠辣!枪尖瞬间贯穿了那只豺的脖颈!滚烫的兽血喷溅而出!那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翻滚! 但豺群的攻击是同时发动的!就在他刺中第一只的同时,左右两侧各有一只豺已经扑到了近前!一只张开血口咬向他的大腿,另一只则腾空跃起,利爪直掏他的腰腹! 生死一线! 赵铁柱左手的手电筒早已在攀爬时塞回了口袋(出洞后光线足够)。此刻他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抽出插在腰间的柴刀!刀光一闪,朝着咬向大腿的那只豺的脑袋狠狠劈下!同时身体猛地向左拧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掏向腰腹的利爪! “嗷!” 柴刀带着沉重的力道,虽然没有正中头颅,却狠狠劈在了那只豺的肩胛骨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只豺惨嚎着滚倒在地! 而另一只豺的利爪擦着他的棉袄划过,撕开了几道口子,带起几缕棉絮!(青海是很冷的,漠河乡在高海拔地区,一年四季都得穿棉袄。) 电光火石间,一死一重伤!但豺群悍不畏死!同伴的鲜血和惨叫更加刺激了它们的凶性!剩下的五六只豺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有的正面佯攻,有的绕后偷袭,配合极其默契! 狭窄的洞口成了赵铁柱唯一的依仗,但也限制了他的腾挪空间!他背靠岩壁,将扎枪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每一次刺击都带着破空声,逼退正面之敌!柴刀则如同护身的短戟,左劈右砍,格挡着侧面和下方的攻击!刀枪并用,舞得密不透风! “噗嗤!” 扎枪再次洞穿一只试图跃起扑咬的豺的腹部! “咔嚓!” 柴刀劈断了一只偷袭他小腿的豺的前爪! “嗷呜!” 一只狡猾的豺绕到侧面,趁他格挡正面攻击时,一口咬向他持枪的右臂!赵铁柱反应极快,手臂猛地一缩,豺的利齿只咬在了厚实的棉袄袖子上!他顺势一甩手臂,将那只豺狠狠砸在旁边的岩壁上! 战斗惨烈而短促!豺群的凶悍超出了预期,但赵铁柱这个身体健硕的老兵和护林员,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战斗意志和技巧更是惊人!他如同一个绞肉机,死死钉在洞口,利用地利和武器长度的优势,将豺群一波波的进攻硬生生打了回去! 地上很快躺下了三只豺的尸体和两只重伤哀嚎的残兵。剩下的两只豺,看着同伴的惨状,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发出不甘的低吼,夹着尾巴,慢慢向后退去,消失在乱石堆后。 赵铁柱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拉风箱。他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手臂被豺爪划破了几道口子),更多的是豺血。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的棉絮。他握着扎枪和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和虎口的旧伤,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警惕地盯着豺消失的方向,确认它们暂时退却,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他靠在洞口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山谷里带着血腥和草木气息的空气。 缓了几分钟,他不敢久留。豺是记仇的群居动物,可能会招来更多同伴。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势,好在都是皮外伤。他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衬布条,简单包扎了手臂的伤口。然后,他警惕地走出洞口,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山谷。 据赵铁柱判断,这个洞口在南山的背面,这个位置离山谷出口不远了,可是以前没看见过这个洞啊。山谷里的花草树木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山谷狭窄,乱石丛生。他沿着谷底,小心翼翼地朝着他认为的下山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给两侧陡峭的岩壁镀上了一层血色。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前方似乎到了山谷的出口。赵铁柱加快脚步,转过一块巨大的挡路岩石,转到了无底潭和老龙洞所在的山谷入口。 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眼前,不再是预料中的下山路径,也不是陌生的山野。 无底潭!一个月前被掩埋的无底潭,赫然出现在眼前,潭水墨绿,深不见底。 赵铁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抬头四顾,夕阳下,周围的山势轮廓……没错!这就是南山断崖!绝对没错! 一股比溶洞循环更加冰冷、更加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浸满了他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岩石上,手中的扎枪和柴刀无力地垂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山风吹过乱石堆,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第二十一章:边尘惊魂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夕阳给山野涂抹上一层如血般凄艳的橙红,赵铁柱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浑身浴血(蛇血、豺血和自己的血混合),破烂的棉袄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扎枪和柴刀无力地垂在身侧,枪尖上的血珠缓缓滴落,在脚下的碎石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无底潭……老龙洞……第九层溶洞……诡异的循环……深潭死水……豺窝搏杀…… 最后,竟又回到了这里!这里不应该存在呀,一个月前被掩埋了呀。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绞索,死死勒紧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反复敲打过,嗡嗡作响,一片混沌。空间在这里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折叠了!他所认知的道路、距离、方向,在这片被诅咒的山岭中,全都失去了意义! “操……他妈的……” 赵铁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感和无力感。 不能待在这里!这地方太邪门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离开!找到人烟!找到活人!他也没想到往无底潭里扔石头,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斗志。 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那片如同巨大坟场的土石堆。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荒凉死寂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孤绝。 他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原本应该是漠河乡的位置走去。然而,越走,心越沉。 脚下的路,变得异常陌生。记忆中通往村子的、被踩得光滑的小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被茂密灌木和倒伏枯木堵塞的崎岖野径。两侧的山林也变了模样。熟悉的松柏、桦树少了,更多的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更加高大粗壮、枝桠虬结扭曲的原始树种。空气异常清新,却也带着一种未经人烟的、原始的荒莽气息。没有鸟鸣,没有虫叫,只有风吹过林梢发出的低沉呜咽,如同大地在叹息。 没有农田。没有梯田。没有引水灌溉的沟渠。没有散落在山坳里、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舍。 视野所及,只有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墨绿色的原始森林!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暮色四合中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 “漠河乡呢?村子呢?” 赵铁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股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最后一道山坡,来到记忆中应该是漠河乡所在的那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 空! 一片空旷! 记忆中那片被开垦出来的、整齐的梯田消失了!漠河乡那几十户人家、高低错落的土坯房、熟悉的场院、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统统不见了踪影! 眼前,只有一片更加茂密、更加原始的杂木林!林子边缘,是肆意生长的、半人多高的荒草和荆棘!一条浑浊的、从未见过的小河在荒草中蜿蜒流过,水声呜咽。 “这……这不可能!” 赵铁柱如遭雷击,踉跄着冲到那片荒草边缘,疯狂地用手拨开茂密的草叶和荆棘,试图找到哪怕一点人类曾经存在的痕迹——一块残砖,一片碎瓦,一根腐朽的篱笆桩……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惊起的几只野鸟,扑棱棱地飞向昏暗的天空。 “人呢?!村子呢?!” 他朝着空旷的山谷嘶声大吼,声音在暮色沉沉的林间回荡,很快就被无边的寂静吞噬,没有一丝回应。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被狂风卷起的尘埃,迷失在了一片完全陌生的、洪荒般的世界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扎枪,冰冷的枪杆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人!无论是什么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护林员辨别方向一样,观察着地形和植被。他选定了一个地势相对较低、似乎有路径延伸的方向(那更像是野兽踩踏出的兽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头扎进了更加茂密幽暗的原始森林。 森林里光线迅速昏暗下来。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巨大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垂落。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各种奇形怪状的菌类在树根下悄然生长。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被惊动,在灌木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添几分诡异。 赵铁柱全神贯注,精神高度紧张。他左手拿着柴刀劈砍过于茂密的枝条,右手紧握扎枪,随时警惕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危险。饥饿、疲惫、伤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他只能靠意志力强撑着,机械地向前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电池快耗尽了,光线极其微弱)射出的那一束昏黄光柱,在浓密的黑暗中艰难地开辟出一小片视野。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准备找个地方歇口气时—— 前方密林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整齐的脚步声! *嚓…嚓…嚓…* 像是很多人穿着沉重的靴子,在落叶层上有节奏地行进! 有人?! 赵铁柱的心脏猛地一跳!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疲惫!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熄灭手电,侧耳倾听,同时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绕过几棵巨大的古树,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对稀疏的林间空地。 借着朦胧的月光(乌云缝隙中透下的一丝微光),赵铁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瞳孔瞬间收缩! 空地上,行进着一支约莫十人左右的队伍! 他们穿着……盔甲?! 不是现代士兵的迷彩服!是那种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镶着一片片铁叶的罩甲!头上戴着圆顶、带有红缨的头盔!每个人腰间都挎着带鞘的长刀,刀柄样式古朴。为首一人,肩上似乎还扛着一面卷起来的、颜色暗沉的旗帜。 他们沉默地行进着,脚步整齐划一,踩在落叶上发出单调的“嚓嚓”声。盔甲的叶片随着步伐发出轻微而沉闷的金属摩擦声。一股肃杀、冰冷、如同铁锈般的寒意,随着他们的行进弥漫开来。 赵铁柱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拍戏?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拍哪门子戏?道具?可那金属的质感,那沉重的脚步声,那扑面而来的、仿佛刚从古战场走下来的肃杀气……太真实了!真实得令人窒息!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是极度疲惫下的癔症!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那支队伍依旧在沉默地行进,离他只有不到二十米远了!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的荒诞感让他失去了判断。求生的本能和对“同类”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顾不上多想,猛地从藏身的树后冲了出来,挥舞着手臂,朝着那支队伍嘶声喊道: “喂——!前面的人!等一等!你们……你们是拍戏的吧?!这大半夜的,跑这荒山野岭来干啥?看见漠河乡没有?我们村子哪去了?!” 他的突然出现和嘶哑的喊叫,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那支沉默行进的队伍瞬间停滞! “哗啦——!” 一片整齐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所有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转身!动作迅捷如豹!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十数道冰冷的、在微弱月光下反射着幽光的刀锋,齐刷刷地对准了突然出现的赵铁柱! 为首那名扛旗的军官(看装束像个小头目),头盔下的双眼锐利如鹰,死死锁定赵铁柱。他口中发出一串短促、低沉、带着浓重喉音、赵铁柱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呵斥!那语言生硬、古拙,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方言! 赵铁柱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反应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闪烁着寒光的冰冷刀锋,看着那些士兵头盔下冷漠而警惕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我就是问问路……” 赵铁柱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试图解释,举起沾满血污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扎枪和柴刀在他冲出来时下意识地放在了地上),“漠河乡……你们……” “拿下!” 那军官再次发出一声更加严厉、不容置疑的断喝!依旧是那种完全听不懂的古语,但其中的命令意味清晰无比! 两名身材魁梧、穿着沉重罩甲的士兵立刻如同猛虎般扑了上来!动作迅猛,配合默契!一人狠狠扭住赵铁柱的右臂,反剪到背后!另一人则用刀鞘重重砸在他的膝弯处! “呃啊!” 赵铁柱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糙的落叶和碎石硌得膝盖生疼!双臂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反剪,丝毫动弹不得!一股浓烈的汗味、铁锈味和皮革的臭味混合着士兵身上的体味,冲入他的鼻腔。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护林员赵铁柱!我是民兵连长……” 赵铁柱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嘶吼着。但他的话如同石沉大海。那些士兵眼神冰冷,对他的挣扎和呼喊充耳不闻,仿佛在对待一头闯入警戒区的野兽。 “捆了!” 军官冷酷地一挥手。 粗糙的、带着毛刺的麻绳立刻缠绕上来,将赵铁柱的双臂死死捆缚在身后,勒得皮肉生疼。紧接着,又有人粗暴地拽下他背上沉重的背包,随手扔在地上。 赵铁柱被像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拖了起来。他绝望地看着地上散落的扎枪、柴刀、背包……看着那些穿着冰冷盔甲、如同木偶般沉默的士兵,看着他们手中闪着寒光的刀锋……一股巨大的、被时代抛弃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终于彻底击溃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伤痛和紧绷的神经! 他不再挣扎,只是茫然地被推搡着,踉跄地跟在队伍后面。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行走在完全陌生的、被月光勾勒出诡异轮廓的原始森林里。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关隘,用木头和夯土搭建的堡墙,前方林间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隐约可见几十座低矮的、用原木和夯土搭建的简陋营房轮廓,透出几点微弱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汗臭和劣质油脂燃烧的混合气味。 营房外,似乎围着一小群人。 当赵铁柱被士兵粗暴地推搡到营房前的空地时,他的目光瞬间被空地中央的景象牢牢吸住! 一根粗大的、沾满暗红污迹的木桩,插在泥土里! 木桩前,跪着一个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男人!那男人穿着破烂的、类似麻布的衣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一个同样穿着札甲、但更加高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刽子手,正站在旁边,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刀身宽阔,刃口在营房透出的火光下,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寒芒! 刀疤刽子手似乎觉得刀擦得够亮了,满意地掂量了一下,然后高高举起了那柄象征着死亡的巨刃! 跪在地上的男人发出一声濒死般的、被堵住的哀鸣,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赵铁柱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放大到极限!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如同砍断湿木桩的钝响! 鲜血! 滚烫的、暗红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在火光的映照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一颗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头颅,带着一蓬血雨,重重地滚落在沾满污秽的泥地上! 无头的尸体在木桩前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轰然倒地,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流淌,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呕——!” 亲眼目睹这活生生的、极其原始的砍头场面!那喷溅的热血!那滚落的头颅!那抽搐的无头尸体!那浓烈刺鼻的血腥气!这一切如同无数把重锤,狠狠砸在赵铁柱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连日来的恐惧、疲惫、伤痛、迷茫、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如同积蓄到极限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只觉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耳中嗡鸣如同雷霆!胃里翻江倒海! “呃……” 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闷哼。 赵铁柱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栽倒下去!后脑勺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黑暗深渊。 第二十二章:边堡疑云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意识在其中沉浮、挣扎。冰冷的刀锋、喷溅的鲜血、滚落的头颅、士兵身上铁叶摩擦的刺耳声响……无数混乱血腥的碎片如同噩梦的漩涡,疯狂撕扯着赵铁柱残存的理智。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挤出干裂的喉咙,微弱如蚊蚋。 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铅块,几番挣扎,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带着陈腐的土黄色。视线模糊不清,头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狂跳。他试着动弹,全身骨骼和肌肉立刻发出悲鸣,尤其是被反剪捆缚的双臂,早已麻木刺痛。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粗暴地涌入鼻腔——霉烂的稻草、陈年污垢、刺鼻的尿臊、浓重的汗臭、冰冷的铁锈,还有那丝丝缕缕、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砍头的画面瞬间清晰!巨大的惊骇如同冰锥刺入大脑,瞬间驱散了麻木!求生的本能轰然炸开! 他猛地睁开双眼! 视线迅速聚焦。 低矮粗糙的原木顶棚,霉斑与蛛网交织。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地,铺着薄薄一层发黑发霉的稻草。他蜷缩在角落。 环顾四周——一个狭小、简陋、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土牢! 四壁和牢门,皆由碗口粗的原木深深打入地下,紧密排列。木头粗糙,布满倒刺,透着原始与冰冷。木栅间隙仅容手臂勉强伸出。牢门外挂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唯一的光源来自对面高墙上一个小小的、用粗木条封死的窗户,透进几缕带着尘土的昏黄斜阳。看光景,已是第二天下午。 心,沉入冰窟。恐惧的藤蔓再次缠绕。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反绑的双臂死死限制,只能像受伤的野兽般在角落蠕动。 “嗬……嗬……” 喉咙干渴灼烧,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嘴唇干裂起皮,凝固着血痂尘土。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牢外通道响起。 “嚓…嚓…嚓…” 每一步都踩在赵铁柱紧绷的神经上。他立刻屏息,绷紧身体,艰难挪动靠住冰冷的泥墙,警惕地望向通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木栅外。 穿着脏污褪色、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明军制式棉甲(对襟,钉有泡钉),只护住胸腹要害,露出粗壮的手臂和小腿。腰间挂着一串沉重的钥匙,叮当作响,手里提着根油光发亮的枣木短棍。脸膛黝黑粗糙,颧骨高耸,眼神浑浊冷漠,叼着根草茎,漫不经心。 狱卒停在牢门前,浑浊的目光扫过赵铁柱破烂染血的棉袄、手臂渗血的布条、脸上凝固的污垢和那双疲惫却依旧带着狠厉的眼睛。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水……” 赵铁柱用尽力气挤出嘶哑的字眼。 狱卒脚步顿住,转身,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残忍的嘲弄。他咧嘴,露出黄牙,含糊地骂了句什么(浓重的西北口音),指了指墙角散发着恶臭的便溺桶,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发出粗嘎的嘲笑。 屈辱感如烈火焚心!赵铁柱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才压下呕吐的冲动。他不再看狱卒,死死盯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 狱卒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带走最后一丝动静,留下更深的死寂与绝望。 赵铁柱靠着冰冷的墙,闭眼强压翻腾的情绪。恐惧、屈辱、干渴、伤痛……毒虫般啃噬。但三年义务兵的坚韧和护林员的警觉,在绝境中凝成最后一丝清醒。 观察!寻找生机! 他强迫自己冷静,调动所有感官探查囚笼与环境。 视觉:光线只来自高窗。窗棂粗大,缝隙窄小。牢房狭小,除烂草污桶,空无一物。木栅粗壮结实,铁钉藤条加固。牢门外是狭窄通道,对面似有同样牢房,光线太暗不明。通道尽头有向上台阶,通向光亮。 听觉:死寂为主。远处隐约有模糊呼喝(操练?)、金属碰撞、还有……一种低沉的、如同地底闷雷般的嗡鸣?分辨不清。近处是自身粗重呼吸心跳。角落有老鼠窸窣。 嗅觉:如前所述,混合恶臭浓烈刺鼻。 触觉:地面冰冷湿泞。绳索勒入皮肉,双臂麻木刺痛。泥墙冰冷粗糙。 他扭动身体摩擦绳索,粗糙却捆得死紧,无法松动。双脚试探木栅根部,深埋地下,牢不可破。牢门下缝隙稍大,仅容鼠窜。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斜阳昏黄,牢内更暗。 通道尽头再次响起脚步声!更沉稳,更威严!不止一人! 赵铁柱心弦瞬间绷紧!猛地抬头,身体绷如猎豹,死死盯住通道拐角。 两名持矛士兵率先出现。身着更齐整的明军鸳鸯战袄(红胖袄,外罩镶铁叶的罩甲),头戴红缨笠盔,眼神锐利警惕。矛尖寒光闪烁。 紧随其后,一个身影出现。 中年男人,身材精悍。身着深棕色、沾满尘土污渍的皮质罩甲(比狱卒的棉甲更高级,护住胸背肩),边缘磨损。腰间挎一柄带鞘的明制柳叶腰刀,刀鞘硬木包铜,刀柄缠磨损皮绳。 脸,黝黑粗糙如砂石。脸颊瘦削,颧骨突出。一道寸许长的暗红疤痕,狰狞地斜贯左眉骨,为冷峻面容平添戾气煞气。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常年刀口舔血的冰冷审视,扫过牢房,如刮骨钢刀,让赵铁柱遍体生寒。 男人停在牢门前,目光如实质落在赵铁柱身上。身后士兵立刻上前,哗啦打开大铁锁。 “拖出来。”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砾石摩擦,带着浓重西北腔,命令不容置疑。 士兵如狼似虎冲入,粗暴地将赵铁柱拖起!双臂剧痛让他闷哼。 他被拖到通道中央,站在男人面前。士兵左右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男人背手,绕着赵铁柱缓缓踱步,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他全身,最终落在他脸上那双不屈的眼睛上。 “名姓?籍贯?” 男人冷冷发问,依旧是难懂的方言。明朝的官方语言是金陵话,吴侬软语最是难懂,更何况是叽叽呱呱的南京话,又带着古腔古调,以及和现代语音发音的不同,更是听不懂了。 赵铁柱茫然。 男人皱眉,不耐。旁边士兵立刻递上一块打磨光滑的方形木牍和一根削尖的炭条。 男人接过,锐目如电,换了个问题:“何方人氏?缘何擅闯我西宁卫防区?可是北虏(指蒙古)奸细?抑或山中贼寇?” 他边说,边用炭笔在木牍上快速写下几个繁体大字:【名?籍?何来?虏探?山匪?】 炭迹清晰!是汉字!繁体字! 赵铁柱心脏狂跳!他初中毕业,常查字典,繁体字也认得不少。看到熟悉的文字,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他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喊道:“我识字!我能写!”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审视更甚。他示意士兵松开一点按着赵铁柱肩膀的手,将木牍和炭条递给了赵铁柱。 赵铁柱双手反绑,只能艰难地用被捆住的手指,极其别扭地夹住炭条。他强忍手臂的麻木刺痛,弓着腰,凑近木牍,用尽力气,歪歪扭扭地写下:【赵铁柱。护林员。迷路。非奸非匪。寻漠河乡。】 字迹潦草,但意思清晰。他特意在“护林员”三字上加重了力道,又补充:【求水食。】 男人接过木牍,凑近昏暗光线,仔细辨认着炭迹。锐利的目光在“漠河乡”上停留片刻,眉头紧锁,显然从未听闻此地名。看到“护林员”,他眼中疑惑更深。当看到“求水食”时,他抬眼再次打量赵铁柱惨状,那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不似作伪。 沉默片刻。男人脸上冰冷的审视并未褪去,但杀意似乎稍缓。他命令士兵把赵铁柱又关回牢房,朝身后士兵简短吩咐了一句(方言)。很快,一个粗陶碗盛着浑浊的凉水,和一个夹着几片黑乎乎咸菜、硬得硌牙的杂粮饼,被从木栅缝隙塞了进来。 然后士兵进来,把他反绑的手解开,从他身体前面把双手捆了起来。 赵铁柱如同饿狼扑食!也顾不上水浑饼硬,被捆的双手艰难捧起陶碗,贪婪地将水灌入喉咙!清凉(尽管浑浊)的水流滋润着几乎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活气。他又用牙齿撕咬着冰冷的杂粮饼,硬邦邦的颗粒刮着食道,但他拼命咀嚼吞咽,这是活下去的能量! 看着他狼吞虎咽,男人(王守备)的眼神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他再次举起木牍,指着“护林员”三字,又指了指外面群山的方向,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显然在问这“护林员”到底是干什么的。 赵铁柱咽下最后一口饼渣,用炭条在木牍背面艰难写道:【守山林。防火防盗猎。识兽踪,辨方向。】 王守备看着字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护林”之意。但随即,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指着赵铁柱破烂棉袄上的大片暗褐色污迹(豺血和自身血迹),以及他手臂上渗血的布条,又指了指木牍上“迷路”二字,发出严厉的质问——既是迷路,这身血污如何解释? 赵铁柱心头一凛。他略一思索,在木牍上快速画了个简单的豺(狼?)的轮廓,又画了几个人形包围的图案,再画了个代表自己的小人持枪(扎枪)搏斗的样子,最后在旁边写上:【遇豺群袭。搏杀。伤。】 图画简陋,但意思明确:遭遇野兽袭击,搏斗受伤。 王守备看着图画,又看看赵铁柱身上真实的伤痕和破烂衣物,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终于,他朝士兵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赵铁柱的背包(被扔在牢房角落)和他被缴获的武器方向(扎枪、柴刀等堆在通道口),用方言说了几句。 士兵会意,一人进牢房将赵铁柱那个沾满泥污的帆布背包拎了出来,另一人则将堆在通道口的扎枪、柴刀、镰刀、铁锤等物一并取来,哗啦一声,全数堆放在赵铁柱脚边! “你的东西。” 王守备用生硬的官话腔调吐出几个字,指了指地上的装备,眼神依旧带着审视,“暂还你。莫生事。” 言下之意,东西还你,但别想耍花样。 看着失而复得的装备,尤其是那杆冰冷的扎枪,赵铁柱心中五味杂陈。他艰难地点点头,嘶哑道:“谢…谢军爷。” 这句生疏的称呼,让王守备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王守备不再多言,深深看了赵铁柱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着警告、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满身是谜却透着一股子韧劲的“怪人”的审视。他转身,带着士兵,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通道尽头的台阶上。 牢门并未重新上锁,只是虚掩着。士兵也退到了通道口把守。 赵铁柱看着脚边的装备,又看看虚掩的牢门,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缓缓蹲下,用被捆住的手艰难地将背包拖到身边,摸索着检查里面的东西:绳子、电池、盐、酒、干粮……都在。他靠着冰冷的泥墙坐下,将扎枪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枪杆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他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外面那个王守备,绝非易与之辈。暂时的松绑,绝不意味着安全。 夜,在死寂中降临。牢房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高窗外透进几点微弱的星光。 赵铁柱抱着武器,闭目假寐,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远处隐约的操练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赵铁柱精神极度疲惫,意识有些模糊之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凄厉、尖锐、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那声音急促、高亢、充满了十万火急的警报意味!瞬间响彻了整个关隘! 紧接着! “敌袭——!!!” “鞑子夜袭——!!!” “上堡墙!快!抄家伙——!!!” 惊恐、混乱、夹杂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嘶吼声,如同炸雷般从通道尽头的台阶上方传来!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整个关隘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瞬间沸腾!沉重的脚步声、盔甲铁叶的碰撞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喝令声、士兵惊惶的呼喊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喧嚣! 通道口把守的士兵脸色剧变!毫不犹豫地转身,抓起长矛就朝着台阶上狂奔而去! 牢房里,赵铁柱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那双眼睛如同受惊的猛兽,瞬间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扎枪! 敌袭?鞑子?夜袭? 混乱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入牢房。就在这时,通道尽头台阶上,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正是之前送饭的那个狱卒!他满脸惊恐,帽子歪斜,朝着虚掩的牢门方向嘶声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王守备……王守备有令!牢里那个……那个怪人!带上堡墙!快!他说……他说那怪人或许识得兽踪,能辨敌情!快啊——!鞑子骑兵快到了!!!” 第二十三章:神兵利器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凄厉的号角撕裂夜空!“敌袭——!”的嘶吼如同沸油入水,关隘瞬间炸开!铁甲碰撞、脚步奔踏、绝望的呐喊汇成死亡的喧嚣! 狱卒冲过来,拉开牢门:“王守备令!带那怪人上墙!他识兽踪,或可辨敌情!鞑子骑到——!” 号角响起刹那,赵铁柱已如猎豹睁眼!黑暗中眸光如电!绳索(捆的不是太结实,就是试探他,看他是不是想逃走。)瞬间挣开!他一把抄起冰冷扎枪,另一手闪电般拉开背包! 目标明确——手电!电池! 旧电池抠出如弃敝履!指尖夹出崭新沉重的碱性电池!咔嚓入筒,严丝合缝! “走!”狱卒拉门嘶吼。 赵铁柱背包甩背,左手紧握“光明之源”,右手倒提扎枪,一步冲出牢笼,朝着铁血喧嚣的堡墙台阶上方猛冲! 血腥味、硝烟味、汗臭马粪恶臭混合成墙,撞入鼻腔!冲出台阶,混乱杀机扑面而来! 堡墙之巅! 夯土冰冷,垛口如獠牙。士兵挤满墙头,惊惶狰狞。箭矢尖啸,滚木轰鸣!墙外,鞑靼战吼如兽群咆哮,火海摇曳逼近!马蹄闷雷撼地!箭雨飞蝗般钉落,惨嚎不绝! “顶住!射马!”王骧(王守备)疤痕狰狞,柳叶刀挥舞,嘶声力竭!然黑夜如潮,骑兵冲锋难遏!守军慌乱,箭矢稀疏!床弩手紧张,瞄而不发! “王守备!人带到!”狱卒嘶喊。 王骧猛回头,鹰目锁定赵铁柱!看到他手中银筒(手电),眉头紧锁!生死关头拿这玩意? “识兽踪?辨敌情?”王骧声音焦躁失望,“是鞑骑!非兽!” 赵铁柱无暇解释!目光如电扫战场!骑兵声浪近在咫尺!攀墙敌兵怪叫! “信我!”赵铁柱迎着王骧目光嘶吼,斩钉截铁!扎枪插地!箭步冲至垛口!下方七八敌兵正攀墙,身后火海汹涌! “就是此刻!”心中怒吼!左手高举银筒,拇指狠按! “唰——!!!” 一道凝聚、雪亮、刺眼到极致的光柱,如凭空炸裂的闪电,瞬间撕裂堡墙下浓稠黑暗! 光芒之强、之凝、之突兀,超乎此世认知! 光柱精准如探照灯,猛地扫向攀墙敌兵及汹涌前锋! “啊——!我的眼!” “天神怒?!” “马惊了——!” 惨嚎马嘶瞬间爆发! 强光直射,攀墙鞑子如遭烙铁,捂眼惨叫着跌落!前排战马受惊更甚,扬蹄疯逃!冲锋阵型大乱!惊马冲撞践踏!后续骑兵收势不及,人仰马翻!骨断筋折!死亡漩涡在墙下数十步外轰然形成! 堡墙守军,瞬间石化!时间凝固! 王骧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崩溃的敌锋,又猛地看向垛口处——强光映照下,高举“神器”的赵铁柱,身影如神祇临凡! “神……神器!天佑大明!”狂喜嘶吼炸响! “杀鞑子——!” “放箭!射!” “滚木礌石!砸!” 狂喜战意点燃全军!王骧回神,眼中精光爆射!挥刀如雷:“弓弩手!覆盖敌骑!床弩!射!其他人!砸!一个鞑子不许上来!” 箭如骤雨!滚木礌石怒吼砸落!床弩巨箭尖啸扎入敌群!混乱伤亡剧增!冲锋彻底崩溃! 赵铁柱未停!光柱威慑在突然与移动!他如冷静猎手,光柱如死神之眼:扫攀墙者,惨跌;照远处整队骑,新乱;聚焦悍勇敌酋,立成众矢之的! 现代光明,成冷兵器战场最诡谲凶器! 混乱持续半个时辰。蒙古军被“神罚”打懵,丢下尸骸伤马,仓惶号角退入黑暗。 堡墙欢呼震天!士兵相拥热泪,看向赵铁柱的目光,敬畏如神! 王骧大步上前,皮甲染血,疤痕狰狞,但看向赵铁柱的眼神,冰冷尽褪,唯有震撼、感激与灼热! “赵兄弟!”王骧双手重拍赵铁柱肩(拍得他一个趔趄),“真他娘的神了!你这‘照妖镜’,天降神兵!”他一把抓过手电筒,凑近细看,不可思议:“此等神物,何来?竟发强光慑敌?” 赵铁柱收回手电,关闭。“此物名‘手电’,强光刺目惊马,夜可扰敌。”他声音疲惫,虽听不懂王骧的话,但是大概明白王骧的意思。 “妙极!”王骧抚掌大笑,目光随即落向赵铁柱腰间柴刀及地上扎枪,精光再闪:“赵兄弟,你这兵刃……似也非凡?搏杀甚利!”他早觉其材质光泽异于常铁。 赵铁柱拔出扎枪,解下柴刀递过:“军爷过誉。家传之物,钢口尚可。” 王骧眼中灼热更盛!掂量柴刀,细看枪尖枪杆连接处,皱眉:“钢是好钢!绝世好钢!可惜……枪杆凡木,恐难持久。刀柄也陋。”他看向赵铁柱,语气果断:“赵兄弟!明珠岂可暗投?我关内有祖传老铁匠!若信得过,将此二物,连你那大锤,一并交与!用卫所最好熟铁,配此神钢,重锻镶嵌!枪柄、刀柄、锤柄,皆换精铁实心锻造!必成沙场神兵!如何?” 赵铁柱看着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点头:“全凭军爷安排!有劳!” “好!痛快!”王骧大喜,亲兵捧珍宝般接过刀、枪、锤,快步下墙。 三日后傍晚,王骧带亲兵抬沉重木箱入赵铁柱营房,满脸兴奋期待。 箱开。 新淬火的铁腥气混合油脂味弥漫。 箱内,三件神兵静卧! 第一件:混铁盘龙枪! 原枪头寒光凛冽,枪缨下多了一道狰狞龙脊棱筋!枪杆通体换为百锻熟铁实心铁杆!粗如鹅卵,沉重冰冷!表面密缠防滑麻绳,尾端是三棱透甲锥形铁鐏!通体乌沉,凶悍无匹! 第二件:玄钢破甲刀! 柴刀形制,刀身加厚、加长、加宽!背厚刃薄,弧线凶悍!近背处锻出棱脊。刀柄——精铁实心锻造!缠吸汗牛皮条,柄尾带环!沉重破甲! 第三件:八棱撼山锤! 原锤头淬火重锻,棱角锐利,青黑深沉。镶嵌于精铁短柄!柄身锻为便于发力的八棱形!柄尾带环!短悍碎骨! “赵兄弟!试枪!”王骧激动递过沉重铁枪。 入手!沉!冷!力量感贯透全身!赵铁柱深吸气,双手握枪至营外空地。 沉腰坐马,拧腰送胯,朝碗口粗硬木桩,突刺! “呜——!”破风沉闷! “咔嚓——!!!” 脆响!枪尖如热刀入脂,洞穿木桩!龙脊棱筋绞碎内部!透背而出! 收枪!木桩留光滑碎洞! 倒吸冷气声四起! 又取玄钢破甲刀。刀柄沉重,重心完美。至另桩前,吐气开声,斜劈! “嗤——!” 刀光如匹练!沉重刀锋劈木如腐!桩断!口平如镜! 最后八棱撼山锤。拎锤至废弃半寸厚生铁砧板前,抡臂狠砸! “铛——!!!” 金铁炸鸣!火星四溅! 生铁砧板应声凹陷扭曲!裂痕狰狞!锤头无损! “好!好!好!”王骧激动三吼!众军目瞪口呆!“神兵!配赵兄弟,天作之合!” 赵铁柱抚过焕然一新、杀气凛然的三兵,豪情顿生。现代合金钢的锋韧,明代匠艺的淬炼,终令伙伴脱胎换骨! 他收起刀锤,再取手电。 “王守备,各位,”赵铁柱环视,“‘手电’强光扰敌,诸位已见。然光柱所及有限,需直射敌目方效。”他顿,看众人好奇,“我有一法,或可令其光耀遍照战场!虽无直射之利,却可乱敌阵脚,创我军良机!待必要时,我再施展给大家看!” 见识过“照妖镜”神威,无人敢小觑。 赵铁柱微笑,目光投向堡墙夜风中摇曳的火把。 第二十四章:归途渺茫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混铁盘龙枪的冰冷,玄钢破甲刀的沉坠,八棱撼山锤的坚实棱角——这三件脱胎换骨的神兵,成了赵铁柱在这边关立足的底气。王骧王守备待他如手足,更是关隘上下公认的福星。营房内,炭笔在粗糙木牍上沙沙作响,辅以手势比划,艰难地沟通着时空的鸿沟。 赵铁柱在木牍上画了个太阳和月亮循环的简单符号,又指了指外面,眼神带着询问。 王骧略一思索,明白是问年份。他拿起炭笔,郑重写下:【柒】。见赵铁柱皱眉不解,王骧又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结构复杂的“柒”字(繁体“七”)。 赵铁柱摇头,还是不认识。 王骧想了想,在地上捡起七颗小石子,一字排开,指着石子,又指了指那个“柒”字,反复强调:“七!这个年,是七!” 赵铁柱恍然,在木牍上写下阿拉伯数字“7”,又画了个问号指向“柒”字。 王骧看着那古怪的“7”,虽不明其形,但明白了意思,用力点头:“对!七!永乐七年!”他又在木牍上写下【永樂】二字,手指用力点了点,又指了指东方(京城方向),做了个至高无上的手势。 永乐七年! 赵铁柱握着炭笔的手一紧,木牍边缘微陷。郑和下西洋的那个时代!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让他呼吸一窒。无底潭的巨爪、溶洞的诡异循环、小花的哭声……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被这浩荡的“永乐”二字冲刷得更加虚幻,如同隔世的噩梦。 王骧察觉到他瞬间的恍惚,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在木牍上画了个持盾守卫边疆的小人,又画了个笑脸,意思明确:戍边报国,是好事!他随即热切地指向赵铁柱腰间(那里藏着手电):“光!那个光!还有别的……法子?”他比划着范围更大的样子。 赵铁柱强压心绪,点了点头。机会很快到来。 数日后,王骧带队巡边。目标:探查关隘西侧一条人迹罕至的深沟,传言有可疑痕迹。沟壑幽深,林木蔽日。赵铁柱“识兽踪”的名声在外,自然同行。他心中却另有盘算——这条沟,似乎离他记忆中老龙洞的另一个隐秘入口不远! 斥候回报,前方崖壁下发现一处藤蔓遮掩的洞口,形迹可疑。 王骧看向赵铁柱,眼神询问。 赵铁柱心脏猛地一跳!他极力保持平静,指着洞口方向,在木牍上快速画了个问号小人进入山洞,又画了个叉,表示危险。接着画了几个代表士兵的小人站在洞外,又画了他那个“手电”符号,最后画了个大圆圈光芒笼罩山洞的图案。 王骧眼睛一亮!懂了!赵兄弟要用“光耀”之法探洞,士兵只需在外警戒! 赵铁柱立刻行动。他指挥士兵集中几面打磨光滑的铜盾,在洞前空地搭建起一个临时的弧形反光阵列。士兵们弓弩上弦,紧张戒备。 赵铁柱深吸气,站定阵列焦点后,拇指按下开关! “唰——!!!” 雪亮光柱爆发,精准投射铜盾中心!数面铜盾瞬间将凝聚光柱反射、扩散!一片巨大、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扇面光幕轰然生成!如同天神投下的光毯,将整个洞口及内部十几米照得亮如白昼! 洞内潮湿岩壁、垂挂藤蔓、嶙峋怪石、甚至地上虫豸,纤毫毕现!角落里一堆新鲜兽粪和啃光的骨头清晰暴露。 “吼——!”一声暴躁咆哮!一个巨大的棕黑色身影被强光彻底惊扰,仓皇窜出洞口,头也不回地逃入密林——是头夜宿被扰的棕熊! 士兵们哄笑,松了口气。王骧也摇头失笑。 赵铁柱却死死盯着被强光照亮的洞内。那熟悉的岩壁走向、那幽深的通道……和他记忆中老龙洞的结构极其相似!是这里!另一个入口! 他关闭手电,强压心中激动,对王骧比划着,表示想带几个人进去“仔细查看是否有鞑子遗留痕迹”。王骧不疑有他,只当赵兄弟谨慎,点头应允,派了五名精锐老兵跟随。 赵铁柱再次开启手电,带着五人小心翼翼进入山洞。通道曲折向下,湿滑阴冷。他凭着记忆和感觉引路,心跳如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几处狭窄裂隙,前方豁然开朗——第九层大溶洞! 赵铁柱呼吸急促!他立刻示意士兵警戒,自己则拿着手电,找到第一个小溶洞的入口,缓缓爬入。爬行十几米,钻出——第二个小溶洞!结构、大小、钟乳石分布……与第一个高度相似!只有细微差别! 巨大的希望和冰冷的恐惧同时攫住他!他强作镇定,继续重复钻洞爬行…… 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次进入新的溶洞,都像是踏入一个精心复制的囚笼!高度相似的景象不断重复,消磨着意志。跟随的士兵从最初的警惕,到后来的困惑,再到隐隐的不安。他们低声用方言交谈,看向赵铁柱的目光充满了不解。 第五个小溶洞,赵铁柱说:"你们呆在这里,不用往前爬了。" 当赵铁柱来到第九个小溶洞的洞口,满怀最后一丝希望爬进去时——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低矮穹顶,细小钟乳石,白色钙华地面……一切如故!他发疯般冲到记忆中的位置——那片曾经出现奇异白色光盾的洞壁! 手电光柱下,只有冰冷、坚硬、毫无异样的岩石!他用手疯狂敲打、摸索!并开始用八棱撼山锤狠命凿击,一边凿一边数数:"……七十九……八十……八十……八十一……"。凿了九九之数,只凿出了迸溅的火星、飞裂的碎石、和几个大坑,什么都没有!没有凿出洞口,那个通往“循环”或“归途”的光盾门户,也没有出现!仿佛从未存在过! “赵……赵爷?咱……还凿吗?”一名老兵爬进来看着赵铁柱状若疯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方言带着浓重的疑虑。 赵铁柱背对着士兵,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哽咽,用刚学会的、生硬走调的方言,哑声道:“……没了。回吧。”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半年的时光在边塞的风霜和一次次徒劳的溶洞探索中流逝。赵铁柱凭借过人的意志和身处异域的压力,竟已能用生硬的、夹杂着漠河乡口音的明朝方言,与王骧及身边士兵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虽然词汇有限,发音古怪,但沟通障碍已大大降低。 这日,王骧率队护送一批补给前往更前沿的墩堡。队伍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狭窄河谷,两侧崖壁陡峭。突然,前方探马狂奔而回,脸色煞白:“王守备!不好了!河谷出口被堵!有鞑子游骑!人数不少,正朝咱们压过来!” 众人色变!河谷狭窄,退路已远,一旦被堵住出口,就是瓮中捉鳖! 王骧脸色铁青,迅速指挥士兵依托几辆辎重大车和河滩乱石布防。他看向赵铁柱:“赵兄弟!可有法子?狭路相逢,硬拼恐损失惨重!” 赵铁柱目光扫过地形。河谷狭窄,敌人正从出口方向压来。两侧是高耸的、相对光滑的砂岩崖壁! “光!大光!”赵铁柱用生硬的方言急促道,指向河谷出口方向,又指了指两侧高耸的崖壁,“用……墙!反光!” 王骧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眼中精光爆射!“快!把车上的铜锣、铜盆!还有打磨光的盾牌!都集中起来!对着两边崖壁摆!” 士兵们虽不明所以,但执行力极强!很快,几面铜盾、几面大铜锣、甚至煮饭用的几个大铜盆,被集中起来,粗糙地调整角度,对准了河谷出口方向以及两侧高耸的崖壁!形成了一个简陋但覆盖面极广的反光阵列! 此时,鞑子游骑的身影已出现在河谷出口!约莫四五十骑,挥舞着弯刀,怪叫着开始加速冲锋!马蹄踏在碎石河滩上,发出密集的闷响,气势汹汹!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站到阵列后方。他掏出那支珍贵的手电筒,高高举起,对准了反光阵列的中心点!拇指狠狠按下! “唰——!!!” 凝聚的强光再次爆发!但这一次,它没有直射敌骑,而是猛地投射在那些铜锣、铜盆和盾牌组成的阵列上! 神奇再现! 光滑的金属表面瞬间将强光疯狂地反射、散射出去!不仅照亮了冲锋的敌骑,更将大片强光投射到两侧高耸的砂岩崖壁上! 经过崖壁的二次反射,一片巨大、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晃动的不规则光斑区域,瞬间笼罩了整个河谷出口和冲锋的鞑子骑兵!这光斑不如堡墙下凝聚,也不如探洞时集中,却更加晃眼、迷乱!如同无数破碎的镜子在阳光下胡乱晃动,让人头晕目眩! “啊!什么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花了!” “马!马惊了!” 冲锋的鞑子骑兵瞬间陷入混乱!强光经过崖壁漫反射,虽不刺瞎,却极度干扰视线,让人无法聚焦!更可怕的是那些战马!动物对光的变化极其敏感,这忽明忽暗、到处乱晃的强光斑,让它们彻底受惊!冲锋的阵型瞬间溃散!马匹互相冲撞、原地打转、甚至扬起前蹄将骑手掀翻在地! “放箭——!”王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嘶声怒吼! 憋足了劲的明军弓箭手,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混乱不堪的敌群!惨叫声、马嘶声、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鞑子游骑的冲锋被这诡异的光斑彻底瓦解,丢下十几具尸体和惊马,狼狈不堪地调头逃出了河谷! “赵兄弟!神了!”王骧激动地一拳砸在车辕上!这次“光耀”之法,因地制宜,竟以更小的代价,在野外遭遇战中再次立下奇功! 此战传回卫所,震动更大!一个不仅能“召神光”守城,更能“布光阵”破敌于野的奇才,其价值无可估量! 数日后,西宁卫指挥使衙门的嘉奖令与调令同时送达。 营房内,王骧拿着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脸上满是复杂。他走到正在擦拭混铁盘龙枪的赵铁柱面前,将公文递给他,然后用生涩努力放慢的官话(带浓重口音)说道:“赵兄弟,大喜!卫所嘉功,擢你为……试百户!秩从六品!享俸禄!” 赵铁柱一愣,试百户?明代军官?他看向王骧。 王骧眼中既有为他高兴的真诚,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他指着公文最后部分:“还有……调令。着我本队全体,即日拔营,护送赵……赵试百户,及所携‘神器’……入京!赴京营神机营效力!” “入京?神机营?”赵铁柱下意识重复,生硬的官话带着茫然。南京,金陵?那遥远的帝都?他只想找到回家的路,却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甚至穿上了大明的官袍? 王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赵兄弟!此乃天大机遇!天子脚下,神机营乃精锐中的精锐!你身怀绝技,必受重用!光宗耀祖,报效朝廷,就在今朝!哥哥我……亲自送你!” 启程的日子。关隘前,小小的队伍整装待发。王骧麾下精锐尽皆随行。赵铁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棉布箭衣(低级武官常服),外罩半旧羊皮袄。三件神兵被仔细包裹背负。那支改变命运的手电筒和仅剩的几节电池,贴身深藏。 赵铁柱最后回望。群山巍峨,关隘沉默。那无底潭的方向,林木苍茫。老龙洞的入口,隐没在视线之外。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只换来冰冷的岩石和更深的绝望。湟水河、漠河乡……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土地,如同沉入时光之海的碎片,在“永乐七年”的浩荡天风下,愈发遥不可及。 “出发!”王骧声如洪钟。 车轮滚动,马蹄踏碎边关冻土。小小的队伍,护送着新晋的“赵试百户”和他那来自未来的秘密,离开了风雪边塞,踏上了通往帝国心脏——金陵的漫漫长路。 赵铁柱坐在骡车上,身下颠簸。他望着车窗外苍凉的西北原野,枯草在寒风中起伏。腰间那枚象征“试百户”身份的粗糙铜牌,冰冷地硌着他。前路茫茫,归途渺渺。金陵,那座龙盘虎踞的城池,等待他的,是机遇,还是另一个更大的、无法挣脱的牢笼?他不知道。只有手中那杆冰冷的混铁盘龙枪,传来一丝沉甸甸的真实感。 第二十五章:秦淮测字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金陵城,龙盘虎踞,帝气蒸腾。高大的城墙如同伏地的巨兽,城楼巍峨,旌旗猎猎。巨大的城门下,车马行人如织,喧嚣鼎沸,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边塞截然不同的、混合着脂粉、香料、汗味和人间烟火气的庞杂气息。 赵铁柱站在高大的城门阴影下,身上簇新的青色箭衣武官服被汗水浸湿了后背。腰间那枚象征“试百户”身份的粗糙铜牌,冰冷地硌着皮肉。他抬头仰望城楼上斗大的“聚宝门”三字,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比边关的群山更加沉重。王骧站在他身旁,黝黑的脸上那道疤痕在金陵城初冬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肃杀,他用力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声音带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赵兄弟!到地头了!天子脚下,神机营!哥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卫所军令,我得带兄弟们去兵部交卸文书,再回营复命!往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眼中是真切的鼓励,也有一丝即将分别的怅然。 “多谢王大哥一路照拂!” 赵铁柱抱拳,生硬的官话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语气诚恳。王骧,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可以称之为“兄弟”的人。 很快,一名穿着神机营特有的绛红色胖袄、外罩镶铁叶罩甲、头戴红缨凤翅盔的军官,带着几名同样装束的士兵,从城门内快步走出。验看过公文和腰牌,军官对赵铁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赵铁柱连忙学着还礼),便引着他和王骧等人分道扬镳。 神机营驻地,位于皇城西苑附近,戒备森严。营房高大整齐,校场上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火器训练)、汗味和皮革、油脂的气息。赵铁柱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一个边塞调来的小小试百户,在藏龙卧虎的京营里,如同投入大湖的一颗石子。他被编入一个普通的百户所,领了号牌、铺位和一份薄薄的饷银清单,便开始了按部就班的京营生涯。 日常训练枯燥而繁重。卯时点卯,辰时演武。阵列进退、号令旗鼓、刀枪劈刺、弓弩射击……每一项都需一丝不苟。赵铁柱凭着过人的体魄和在边关磨砺出的狠劲,加上那三件神兵利器在手(玄钢破甲刀和八棱撼山锤在营中不便显露,但混铁盘龙枪却让他成为步战阵列中令人侧目的存在),很快便适应了节奏,甚至在某些项目上名列前茅。但他骨子里那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感,却如同无形的隔膜,让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操练间隙,士兵们聚在一起,用各种口音的官话谈论着秦淮河畔的脂粉、哪家酒肆的烧刀子够劲、或是营中上官的逸闻趣事,他往往只能沉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生硬的笑话。 休沐日,是难得的喘息。按照营规,每月初五、二十休沐。赵铁柱换上便服(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棉布直裰),随着同袍走出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扑面而来的金陵繁华,瞬间将他淹没。 长街如河,商铺林立。绸缎庄、瓷器店、药铺、茶肆、酒楼……招牌幌子五光十色。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辚辚声、士子的吟哦声、歌女的丝竹声……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市井交响。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还有秦淮河传来的淡淡水腥。 第一次休沐,赵铁柱像所有新来的军汉一样,被同袍拉着去见识“金陵第一等风流去处”——秦淮河。画舫如织,灯影摇曳,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河畔河房鳞次栉比,莺声燕语隐约可闻。赵铁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些浓妆艳抹、倚栏招手的女子,让他想起了无底潭畔那邪异的羊魔和周老师的惨状,胃里一阵翻腾。他借口头晕,早早离了人群,独自在河畔灯火阑珊处漫无目的地走着。 第二次休沐,营中便出了事。一个和赵铁柱同屋的年轻士兵,名叫李三儿,休沐时耐不住同僚撺掇,偷偷溜进了一家下等的暗娼馆子(俗称“窑子”),结果被巡街的五城兵马司衙役抓了个正着!按营规,逛窑子是要挨军棍的!李三儿被扒了裤子按在校场边,二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行刑时,李三儿涕泪横流,朝着站在队列里的赵铁柱嘶喊:“赵试百户!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 赵铁柱只能沉默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这军规森严、等级分明的世界,与他在漠河乡当护林员时自由自在的日子,天差地别。 又是一个休沐日。赵铁柱在营中伙房草草吃过粗糙的晚饭,心烦意乱,又独自溜达到了秦淮河畔。他刻意避开那些灯火辉煌、脂粉飘香的河房区域,沿着河岸,往游人稀少的下游走去。 微风簌簌,两岸垂柳轻摇,柳叶虽已变色,但尚未凋落,远处城楼的剪影映在暗沉的河水中。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旁,几株老柳树下,稀稀拉拉有几个小摊。一个卖状元豆的老妪,"吃了状元豆,好中状元郎",其实就是卤制的五香蚕豆。一个代写书信的落魄书生,古时候读书真得讲天分,没天赋,再好好读书,也写不出文章,也没有前途,赵铁柱想起了伤仲永。还有一个……支着简陋卦幡、摆着小方桌的算命道士。 那道士看着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留着三绺长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头上松松挽了个髻,插着根木簪。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桌上铺着一块画着太极八卦图的旧布,摆着签筒、几枚磨损的铜钱,还有笔墨。道士微闭着眼,似乎在打盹,又似在神游物外,与这秦淮河畔的喧嚣格格不入。 赵铁柱本欲径直走过,鬼使神差地,脚步却在那卦摊前顿住了。一股莫名的悸动攫住了他。看着那道士安详(或者说麻木)的面容,再想想自己如同无根浮萍般的处境,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猛地涌上心头。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卦摊前的小马扎上坐下。动作惊动了闭目的道士。 道士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并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眼睛。他平静地看着赵铁柱,没有寻常江湖术士的谄媚热络,只淡淡开口,声音平和:“这位军爷,可是要问前程吉凶?” 他显然看出了赵铁柱身上洗不掉的军人气息。 赵铁柱摇摇头,用带着浓重边塞腔、但已流利不少的官话,低声说道:“不是前程。我……我小时候和父母走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他们。” 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一阵酸楚。漠河乡的父母、亲人,在这个时代,可不就是“走散”了吗?而且相隔了六百年的时光鸿沟! 道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测个字吧。心中默念所求,信手写来即可。” 测字?赵铁柱一愣。他不懂这些玄虚,但此刻心中茫然,便依言拿起桌上那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蘸了蘸旁边小碟里浑浊的墨汁。心中所想,唯有“回家”二字。可写什么呢?他下意识地,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了最熟悉、最代表自己身份的那个字—— “赵”(简体)。 写完,他将纸推到道士面前。 道士低头看着纸上的字,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随即那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光芒!他抬起头,盯着赵铁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愕和……困惑! “这……这是什么字?”道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贫道阅字无数,真……真未见过‘趙’字有过此种写法!” 他指着那个简体“赵”字,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赵铁柱心中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写的是简体字!而明朝用的是繁体字!眼前这个道士,根本不认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秘的希望瞬间攫住了他!他强作镇定,连忙说道:“哦!抱歉!是我写错了!应该写这个!” 他一把抓过纸笔,在“赵”字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繁体的—— “趙”! 道士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繁体“趙”字,又反复看了看旁边那个怪异的简体“赵”,眼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看透了某种天机的深邃。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将翻腾的心绪压下去。 “原来如此……”道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不再看那个简体字,手指点着赵铁柱刚写下的繁体“趙”字,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客官此字……还用测吗?” 赵铁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道士的手指划过“趙”字的左半部分“走”字底,又重重地点在右半部分“肖”字上:“‘走’字底,行路也。‘肖’者,像也,似也,却终究非‘是’也。”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两盏幽灯,直刺赵铁柱心底,“客官所求,非是寻常寻亲之路,乃是一条‘似是而非’、‘形同陌路’的归途啊!” 赵铁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 道士的手指并未离开“肖”字,他继续道:“再看这‘肖’字,拆开是何?上为‘小’,下为‘月’。小月者,残月也,不圆满之象。暗喻客官归途,残缺不全,时机未至。” 最后,道士的手指重重落在简体"赵"字上,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玄奥:“最关键处,在此!十(指‘走’的上部)下(指‘走’的中部)人(指‘走‘的下部)一个叉!”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赵铁柱的身体,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秘密:“这‘叉’,便是阻隔!是封堵!是断绝!十下人……客官细品,此乃何意?” 赵铁柱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十下人……一个叉……叉子……叉子代表有人……把入口堵上了?” 他猛地联想到无底潭被炸塌的山体、被巨石深埋的潭口!还有那老龙洞深处第九个溶洞消失的光盾!那不正是一个个被“堵上”的入口吗?! “具体是什么入口被堵上……”道士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缓缓道,“客官您……心知肚明吧?” 轰——! 如同五雷轰顶! 赵铁柱僵在原地,脸色瞬间煞白!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道士的话,如同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绝望!十年?一个人?叉子堵入口?漠河乡老龙洞的大小洞口都被堵死了?只剩下老龙洞那个垂直入口?那到底是谁堵的?是山崩?是那深潭下的巨爪怪物?还是……那枚沉入深潭的邪铃引发的某种不可知的力量?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忘了呼吸! “谢……谢道长……” 赵铁柱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几枚营中发的粗糙铜钱(俸禄的一部分),看也没看,胡乱放在道士的卦摊上,然后失魂落魄地转身,脚步虚浮地朝着灯火阑珊的河岸深处走去。 道士没有看那几枚铜钱,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赵铁柱在昏暗柳影下踉跄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那抹复杂的光芒久久未散。他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上那张草纸,指尖停留在那个怪异的简体“赵”字上,仿佛触碰到了某种禁忌的、来自遥远时空的涟漪。 “十下人……一个叉……归路断……难相见” 道士低不可闻地自语,声音消散在秦淮河带着水腥气的晚风里。 第二十六章:硝烟锁归途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神机营校场,尘土飞扬,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硫磺硝烟味,混杂着汗臭、皮革油脂和马匹粪便的气息。这味道对赵铁柱而言,既陌生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那是火药燃烧后的余烬。明朝的神机营主要是火器厉害,是世界最早的火器部队。 “第一队!装药!” “第二队!持铳待发!” “第三队!火绳引燃——!” 粗粝的号令声在烟尘中炸响。赵铁柱身着绛红色胖袄,外罩镶铁叶的罩甲,头戴沉甸甸的红缨凤翅盔,站在自己的小旗(十人队)前列。他眼前,十名同样装束的士兵,正紧张而笨拙地操作着他们赖以成名的武器——手把铳。 这玩意儿,就是大明神机营步兵的主力火器。一根长约四尺、碗口粗的熟铁管(铳管),尾部连接着沉重的木制铳托。士兵们汗流浃背,动作因紧张而变形:一人颤抖着用细长的药匙,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皮囊里舀出定量的黑色火药,通过铳管前端的火门倒入;另一人则用通条将预先裹好的油纸包着的铅弹(或碎石铁砂)用力捅入铳膛压实;最后一人,则手忙脚乱地将一根燃烧缓慢的火绳夹在铳身侧面的“龙头”(简易击发装置)上,战战兢兢地引燃火绳头…… 整个装填过程,繁复、缓慢、充满危险!稍有不慎,引燃的火绳火星溅入开着的火门,或者装药过量,就是一场惨烈的膛炸!赵铁柱亲眼见过一次意外,一个倒霉蛋半边脸和手臂瞬间被灼热的铁屑和火焰吞噬,惨叫声至今萦绕耳畔。 “瞄准——!” “放——!!!” 随着旗官声嘶力竭的怒吼,小旗的十杆手把铳终于准备就绪。士兵们或蹲或立,将沉重的铳身架在简易的木叉上,对准百步外一排草扎的靶子。 “嘶嘶嘶……” 火绳燃烧着,缓慢而坚定地逼近火门处的引火药。 “砰!砰!砰!砰……轰!” 一连串沉闷如同炸雷、却又参差不齐的巨响猛然爆发!声音远不如现代枪械清脆,更像是无数个炮仗在铁桶里闷响!巨大的后坐力撞得士兵们东倒西歪!浓密呛人的白烟瞬间从铳口和火门喷涌而出,将整个小旗笼罩! 白烟散开,百步外的草靶东倒西歪,十发铅弹,能命中三四靶已是万幸!脱靶的弹丸不知飞向何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士兵们被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 赵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和汗水,心中一片冰凉。这就是神机营?这就是大明最精锐的火器部队?这射速、这精度、这可靠性……在现代自动武器面前,如同儿戏!他腰间那柄玄钢破甲刀,似乎都比这玩意靠谱。道士那句“十年叉封”的预言,在这震耳欲聋却效率低下的火器轰鸣中,显得愈发沉重和绝望。归途,似乎比这硝烟弥漫的校场更加迷茫。 “步军火器操演毕!各队转马场!骑术、控马、骑铳演练!”号令官的声音穿透烟尘。 火器的硝烟尚未散尽,尘土再次被另一股力量搅动起来——马蹄!神机营并非纯步卒,作为天子亲军,机动性同样重要,部分精锐需掌握在马上使用轻型火器(如三眼铳)或刀矛的本领。 马场设在另一片开阔地。栅栏围起,地面被无数马蹄践踏得坑洼不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马粪、草料和皮革混合的气味。一排排高矮不一、毛色驳杂的战马被马夫牵出,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这些马多来自蒙古草原或西北马场,野性未驯,脾气火爆。 赵铁柱看着眼前这匹分给他的枣骝马,个头不高但骨架粗壮,鬃毛凌乱,一双大眼警惕地瞪着生人,鼻孔喷着粗气。赵铁柱在漠河乡骑过驴、骡子,也骑过护林站的矮脚马,但面对这种真正用于战阵、野性十足的军马,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赵试百户,上马!” 负责马术训练的总旗官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老行伍,姓胡,眼神锐利如鹰,声音洪亮,“记住要领!踩镫要稳!抓鞍要牢!重心下沉!夹紧马腹!腰腿发力!不是它骑你,是你骑它!别跟个娘们似的软趴趴!”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胡.总旗教的步骤,左手抓住马鞍前桥,左脚认准马镫,右手扶住后鞍桥,腰腿猛地发力——动作生硬却力道十足!枣骝马显然没料到这个生面孔力量如此之大,被带得一个趔趄,不满地嘶鸣一声,原地转了个圈。赵铁柱趁机右腿一摆,稳稳跨坐上了马鞍! “好!有点蛮力!” 胡.总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控缰!勒住!别让它乱动!” 赵铁柱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双手紧握缰绳。枣骝马感觉背上的人不好惹,加上周围其他马匹和骑手的干扰,烦躁地踏着碎步,时不时想低头啃地上的草根,又被赵铁柱强行勒起。一人一马开始了最初的角力。汗水顺着赵铁柱的鬓角流下,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死死保持着平衡,腰背挺直如枪,硬是没让马把他甩下来或带着乱跑。这超强的核心力量和瞬间爆发力,让旁边几个上马都歪歪扭扭的同僚看得暗自咋舌。 基础控马练习后,便是更难的项目——控马疾驰中操持兵器。 “赵铁柱!持枪!” 胡.总旗喝道。 赵铁柱左手控缰,右手从马鞍旁特制的挂钩上,猛地抽出了那杆沉重的混铁盘龙枪!冰冷的枪杆入手,一股沉甸甸的熟悉感传来,瞬间压下了他初次控马疾驰的些许慌乱。 “驾!” 他一磕马腹,双腿紧夹。枣骝马吃痛,猛地窜了出去! 风瞬间在耳边呼啸!地面的坑洼通过马鞍清晰地传递上来,颠簸感远超步行!赵铁柱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本能地律动,腰腹核心绷紧如同磐石。他右手紧握长枪中段,枪尖斜指向前,沉重的枪身在高速奔驰中划破空气,发出低沉的呜鸣!目标——百步外一个插着草人的木桩! “稳住枪!别晃!腰马合一!人借马力!” 胡.总旗的吼声在风中传来。 赵铁柱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目标。枣骝马四蹄翻飞,速度越来越快!剧烈的颠簸让他持枪的右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毕露。他努力协调着身体起伏的节奏,试图将枪尖稳定在一点上。这比步战难上百倍!道士“十年叉封”的预言碎片般闪过脑海,带来一丝焦躁,反而让他精神更加集中。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刺——!” 赵铁柱喉咙里迸出一声低吼,腰背猛地一拧,借着马匹前冲的巨力,手臂如弹簧般送出! “噗嗤!” 混铁枪尖精准地贯穿了草人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带着草人向后飞起,重重砸在后面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枣骝马被这反冲力带得一个趔趄,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赵铁柱死死勒住缰绳,身体后仰,双腿如同焊在马镫上,硬生生将惊马稳住! “好!!!” 胡.总旗的喝彩声和周围同僚的惊叹声同时响起。这一枪的力道、准头和控马能力,绝非新丁可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顺利。旁边一个年轻士兵控马不稳,在疾驰中试图挥舞腰刀,结果刀没砍出去,人却被颠得失去平衡,惊叫着从马背上滚落,摔得灰头土脸,引来一阵哄笑和总旗的怒骂。 赵铁柱勒马回转,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内衫。他摸了摸枣骝马汗湿的脖颈,马儿似乎也认可了他的力量,打了个响鼻,温顺了些许。握着冰冷的枪杆,感受着马背的律动,一种全新的、属于冷兵器时代骑兵的力量感,在他心中悄然滋生。然而,这份力量感,在道士那冰冷绝望的预言面前,又显得如此茫然。 春节到了。 除夕的金陵城,湿冷的寒气如同无形的细针,穿透厚重的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白日里威严肃杀的神机营驻地,此刻被一种混杂着喧嚣与孤寂的“年节”气氛笼罩。营区内各处也燃起了篝火,但比起漠北的野性,这里的火光显得规矩了许多,噼啪作响的木柴声淹没在更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城中爆竹声浪里。 营房之间的空地上,几堆篝火驱散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伙夫们抬出了大桶的米饭和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翻滚着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块、整只的盐水鸭(骨头居多)、以及一些冬日里难得的青菜。空气里弥漫着酱香、肉香、劣质烧刀子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秦淮河方向飘来的脂粉甜腻。这便是京营里的年夜饭了,比漠北丰盛,却依旧带着军营特有的粗粝。 “都他娘的吃好喝好!天子脚下过大年,福气!” 百户官的声音少了训练场的粗犷,多了几分京腔的圆滑,却也努力提着嗓门,“过了年,好好当差,给圣上长脸!” 士兵们哄然应诺,用碗盛着堆尖的饭菜,大口扒拉着,就着辣嗓子的烧酒下肚。猜拳声、笑骂声、夹杂着几句带着各地乡音的俚曲小调,在营区里回荡,试图压过远处城中和秦淮河方向传来的、更盛大的喧嚣。 赵铁柱坐在营房门口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他面前也放着一碗堆满饭菜的粗陶大碗,一碗浑浊的肉汤,还有一小杯分到的烧酒。跳跃的篝火光影在他沉默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他端起碗,扒了一口饭,咀嚼着,却如同嚼蜡。周围袍泽的喧闹,远处城中的爆竹轰鸣,仿佛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 他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那几枚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铜钱——营中发的饷钱。借着篝火微弱的光,他捻开一根同样粗糙的红线(不知何时攒下的),笨拙地、一枚一枚地将铜钱穿过去,打上死结。动作缓慢而专注。红绳磨着手指,铜钱冰凉。这简陋的红绳铜钱,是他唯一能在这个时空复刻的“压岁”仪式。火光摇曳中,他仿佛穿透了六百年的时光,看到了漠河乡那间熟悉的土屋。炕头烧得滚烫,空气里是焜锅馍馍、青海三烧、水煮肋排,还有父亲烟袋锅子的辛辣味。母亲在锅台边忙碌,蒸汽模糊了她慈祥的笑脸;父亲靠在炕头,听着匣子里的戏曲,偶尔跟着哼两句;窗外是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竹声,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花朵,照亮了白雪覆盖的村落。 “爹…娘…” 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冲撞,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下意识地隔着棉衣,紧紧按住了内袋里那硬邦邦的轮廓——手电筒。这来自未来的微光,此刻是他与那个时空仅存的、脆弱不堪的联系。电池还剩多少?道士那句冰冷的判词——“十下人一个叉……归路断……”——如同跗骨之蛆,在金陵城震天的爆竹声中,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刺耳。十年!难道他未来十年的除夕,都要在这刀枪林立、人声鼎沸却又倍感孤独的军营中度过?那扇回家的门,真的被一把无形的“叉子”死死封住了吗? “赵头儿!发啥呆呢?喝酒啊!这金陵城的年,够热闹吧?” 一个喝得脸膛通红的同旗兄弟,喷着酒气凑过来,把酒囊塞到他手里,“想家啦?等休沐了,哥哥带你去夫子庙逛逛,那才叫热闹!比咱这营里强百倍!” 赵铁柱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仰头灌了一大口烧刀子。浓烈的辛辣瞬间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生理性的泪水几乎涌出。他迅速低下头,用袖口狠狠蹭过眼角。没人留意那转瞬即逝的湿润里,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乡愁。 他抬起头,望向营区上方被篝火和远处城中灯火映照得一片昏红的夜空。金陵城的璀璨灯火和弥漫的硝烟(爆竹燃放后的),将星光彻底淹没。只有几颗最亮的星子,顽强地在光污染中透出一点微弱的、模糊的光点,遥远得如同幻觉。六百年前的星光,是否也正照耀着那个遥远的、有亲人守岁的青海小院?他不知道。这里的喧嚣和光亮,与他内心的荒芜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一阵裹挟着湿冷水汽的寒风卷过营区,吹得篝火明灭不定,也带来秦淮河方向更清晰的丝竹笑语。篝火的温暖是虚幻的,袍泽的喧闹是隔膜的。在这举城欢腾、爆竹震天的金陵除夕夜里,在神机营这片小小的、喧闹却冰冷的世界里,赵铁柱像一座沉默的孤岛,无声地吞咽着无尽的乡愁,和那“十年叉封”预言带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新岁的钟声即将敲响,可他的归途,依旧沉没在无边的时空迷雾中,无声无息。 阴历二月初,一个穿着低级文吏服饰、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急匆匆找上门来。 “赵试百户!赵试百户!” 小吏气喘吁吁,手里捧着一卷盖着兵部大印的文书,“兵部急令!着神机营左哨三司(赵铁柱所在单位)全体官兵,即刻整备军械行囊,三日后开拔!随圣驾……北伐!” “北伐?” 赵铁柱一愣,生硬的官话脱口而出。 “对!北伐!” 小吏脸上带着激动与惶恐交织的神色,“圣上已于昨日在奉天殿颁诏!永乐八年,天子御驾亲征!讨伐北元残孽阿鲁台!犁庭扫穴,肃清漠北!我神机营乃天子亲军,火器之利,正当其时!赵试百户,快些准备吧!这可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天赐良机啊!” 小吏说完,将文书塞给赵铁柱,又匆匆跑向下一个营房。 北伐?朱棣御驾亲征?赵铁柱握着那卷沉甸甸的文书,一时有些恍惚。道士的预言还在耳边,那“十年叉封”的绝望尚未散去,一场席卷帝国北疆的战争风暴,已将他这个小小的试百户,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他下意识地望向马厩方向,那匹枣骝马正低头吃着草料。漠北草原……那将是真正的马背战场。 三天后,德胜门外。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巨大的“明”字龙旗和“永乐”大纛在二月的风中猎猎作响。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阵肃立在京畿平原上,盔甲与兵刃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汇聚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战马的嘶鸣、车轮的辚辚、军官的号令、士兵的喘息……混合成一股低沉而磅礴的声浪,震动着大地。 赵铁柱站在神机营左哨三司的队列中,混铁盘龙枪冰冷地矗立在身侧,那匹枣骝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似乎也感受到大战将临的肃杀。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高大的点将台上,一个身着耀眼金甲、身披猩红大氅的身影,在无数将官的簇拥下,正对着下方无边无际的军阵挥动着手臂。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猛然爆发,如同惊雷滚过大地!无数士兵狂热地挥舞着兵器,声浪直冲云霄!赵铁柱胯下的战马也被这巨大的声浪惊得人立而起,被他死死勒住缰绳才稳住。 朱棣!永乐大帝!那个在史书中以雄才大略和铁血武功著称的帝王,此刻就在眼前!赵铁柱感到一阵心悸,也跟着人群机械地呼喊,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这道士预言下的“十年”,难道要在漠北的风沙、铁血和马蹄声中度过? “启程——!” 随着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号令,巨大的军阵如同缓缓苏醒的钢铁巨兽,开始蠕动。神机营的部队夹杂在庞大的步兵和骑兵洪流中,推着装载火器、弹药、辎重的沉重车辆,踏上了北上的漫漫征途。 车轮碾过京畿的官道,扬起漫天尘土。离开了金陵的繁华,景色逐渐变得荒凉。沿途所见,是连绵的农田、稀疏的村落,以及越来越多被战争阴影笼罩的痕迹——废弃的驿站、加固的堡寨、眼神警惕的边民。 越往北,地势越高,风沙越大。当巍峨的居庸关城楼出现在视野中时,一股苍凉雄浑的边塞气息扑面而来。穿过关隘,便彻底进入了真正的边塞之地。广袤的草原如同绿色的地毯铺向天际,远处是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山脉。天空高远湛蓝,白云如同巨大的棉絮。空气干燥而凛冽,带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这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辽阔与粗犷,让赵铁柱这个来自现代的护林员,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 然而,这壮丽的景色下,却潜藏着无尽的杀机。行军途中,不时能见到被焚烧殆尽的村落废墟,焦黑的残垣断壁诉说着鞑靼游骑的暴行。偶尔能远远望见地平线上如同黑点般快速移动的骑兵身影,那是敌军的哨探。大军不得不时刻保持高度戒备,行军速度缓慢而凝重。 赵铁柱和他的小旗,主要任务是护卫几门沉重的盏口将军炮(一种小型野战炮)和运输弹药的辎重车。沉重的车轮在草原上压出深深的车辙。日复一日的行军,枯燥而疲惫。赵铁柱沉默地控马走着,混铁盘龙枪挂在得胜钩上。枣骝马经过长途跋涉,似乎也习惯了赵铁柱的骑乘,步伐沉稳了许多。道士那句“十年叉封”如同魔咒,在单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中反复回响。他看着身边那些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他们或许梦想着军功封赏,或许只是麻木地服从。而他,却在寻找一条被“叉子”堵死的、回家的路。这巨大的反差,让他的心如同这塞外的风,空旷而寂寥。 夜晚宿营,篝火在无垠的草原上星星点点地燃起,如同倒映在地面的星河。赵铁柱裹着半旧的羊皮袄,靠坐在一辆辎重车旁,枣骝马拴在不远处打着响鼻。他仰望着塞外清澈夜空中那璀璨得令人心醉的银河,繁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这星空,与六百多年后漠河乡夜晚看到的,似乎并无不同。可时空,却已天翻地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那支手电筒和仅剩的几节电池。冰冷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道士的预言,究竟是警示,还是某种指引?那“叉子”堵住的入口,真的再也无法打开?十年……在这金戈铁马、马蹄踏破漠北尘沙的岁月里,他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归途断绝的时光? 夜风呜咽,吹过无边的草原,带来远方未知的寒意和战马的轻嘶。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赵铁柱沉默而坚毅的侧脸。腰间玄钢破甲刀的刀柄,被他无意识地握紧,冰凉的触感直抵掌心。北伐的征途才刚刚开始,而属于他的战斗,似乎早已在灵魂深处打响。胯下战马的体温透过鞍鞯传来,提醒着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有力量与意志,才是他唯一的倚仗。 第二十七章:血火砺锋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战争一直延续到夏天,永乐八年的漠北草原,初夏的风裹挟着血腥与燥热,在无垠的绿色上刮过。明军主力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屈的钢铁巨龙,沿着饮马河(克鲁伦河)的浑浊水流,向着北元残孽阿鲁台盘踞的核心腹地——斡难河(鄂嫩河)——碾压而去。车轮与马蹄在草原上刻下深重的辙痕,旌旗在烟尘中猎猎作响,盔甲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空气里充斥着尘土、汗臭、皮革油脂、马匹粪便,以及从前方不断飘来的、越来越浓烈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赵铁柱骑在枣骝马上,混铁盘龙枪斜挂得胜钩。连日行军和零星接战带来的疲惫刻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他隶属于神机营左哨三司的一个小队,任务依旧是护卫沉重的盏口将军炮和火药辎重车。车轮在起伏的草原上发出沉闷的**,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 “前面就是斡难河了!鞑子的老巢!” 身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与紧张,“他娘的,总算要见真章了!” 斡难河。这个名字让赵铁柱的心弦微微一颤。不是思乡,而是道士那句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的预言——“十年叉封”!十年……这漫长而血腥的归途,难道真的要在这条流淌着敌人鲜血的陌生河流旁,被彻底斩断?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冷的玄钢破甲刀柄,仿佛那是连接过去唯一的信物。 越靠近斡难河,沿途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骨架的部落营地;倒毙路旁、被秃鹫啄食得只剩白骨的牛羊;散落在草丛中、风干发黑的人畜残骸……战争的残酷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这片丰美的草原。斥候往来穿梭的频率陡增,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急迫:鞑靼游骑如同毒蛇噬足,疯狂袭扰,前锋已与敌主力侦骑爆发激战! 气氛如同拉满的强弓,一触即发。军官的呵斥声变得嘶哑焦躁,士兵们脸上最后一丝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行军疲惫下的麻木和大战将至的、深入骨髓的紧张。赵铁柱沉默控马,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可疑的草丘与矮林。远处高坡上一闪而逝的几骑黑影,印证着他心中的不祥预感——鞑靼的哨探,如同秃鹫,已在盘旋。 五月初,明军前锋抵达斡难河畔。 浑浊的河水在烈日下泛着黄褐色的光,蜿蜒流向未知的远方。河岸两侧本该水草丰美,此刻却笼罩在肃杀的死寂之中。庞大的明军营盘如同钢铁荆棘,沿着河岸迅速蔓延开来。鹿砦、壕沟、望楼拔地而起。赵铁柱所在的小队被分派到一段陡峭的河岸高地,几门盏口将军炮黑洞洞的炮口,沉重地指向对岸那片广袤而充满杀机的寂静草原。 五月中旬,战火终于燎原至顶点——飞云壑大战。 明军在永乐帝朱棣的亲自督战下,如同巨大的磨盘,开始向阿鲁台主力据守的飞云壑区域碾压。神机营作为攻坚的锋刃,被推向了地狱的最前沿。 飞云壑地形诡谲,遍布连绵的土丘、纵横的沟壑和稀疏却利于藏兵的矮树林。鞑靼人利用地利,构筑了层层叠叠的简易工事,埋伏了无数精锐弓骑,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 战斗甫一接触,便惨烈得超乎想象。明军的火炮在复杂地形中威力大减,射界受阻。鞑靼人神出鬼没的冷箭如同索命的毒蜂,从刁钻的角度不断射出,收割着推进中明军士兵的生命。每一步推进,脚下都浸透了袍泽的鲜血。 赵铁柱所在的小队,接到了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将一门沉重的盏口炮推上飞云壑外围一处关键的高地,压制下方沟壑中不断涌出的鞑靼援兵。山路崎岖泥泞,沉重的炮车如同陷入泥潭的巨兽,士兵们喊着嘶哑的号子,拼尽全力推拉,汗如雨下,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赵铁柱持枪护卫在炮车侧翼,混铁枪尖低垂,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两侧寂静得令人心悸的矮树林和深沟。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临近的压抑。 突然! “呜——!” 凄厉得如同鬼哭的破空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噗!噗!噗!” 密集如蝗的箭矢如同黑色的死亡风暴,瞬间从两侧的树林和沟壑中倾泻而下! “隐蔽——!!” 示警声被箭矢入肉的恐怖闷响和士兵的惨嚎瞬间淹没! 箭矢带着可怕的动能,轻易穿透皮甲,钉入血肉!推炮的士兵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泞的山路!拉车的骡马惊嘶着中箭倒地,将炮车带得猛然歪斜! “稳住炮车!顶住!” 军官的吼声带着绝望的颤音。 赵铁柱在箭雨袭来的瞬间,本能地一个翻滚,将身体死死缩在巨大的炮车轮后!“哆哆哆!” 沉重的木轮挡住了致命的箭矢!他身旁的几名士兵却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箭雨稍歇,无数穿着杂色皮袍、挥舞着弯刀骨朵的鞑靼步兵和骑兵,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恶鬼,发出非人的嚎叫,从藏身处蜂拥而出!他们埋伏已久,目标明确——摧毁这威胁巨大的火炮! 短兵相接!血战瞬间爆发! 赵铁柱眼中血光暴涌!连日厮杀积郁的戾气与守护袍泽、完成军令的决绝轰然点燃!他发出一声震碎敌胆的咆哮,如同出闸的猛虎,挺枪逆着人潮扑了上去!混铁盘龙枪化作一道死亡的飓风! “死——!” 枪出如龙,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地洞穿一名鞑靼悍卒的胸膛,将其尸体挑飞,狠狠砸倒后面两人! 横扫千军!沉重的枪杆带着风雷之势,狠狠砸在另一名骑兵的马腿上!咔嚓的骨裂声清晰可闻!战马惨嘶着轰然倒地,将骑兵重重压在身下! 回马枪!毒蛇般反刺,枪尖从一个试图偷袭炮手的鞑靼人后心透出! 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在狭窄险峻的山路上左冲右突,枪影翻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脏器溅满了他全身,脸上糊满了暗红色的血浆,只露出一双因杀戮而赤红如血的眸子!身上的胖袄早已被刀箭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结实的肌肉和数道皮肉翻卷的伤口,但他浑然不觉!脚下倒毙的鞑靼尸体迅速堆积,几乎形成了一道矮墙! 周围的战斗已沦为最原始野蛮的绞肉场。明军士兵与鞑靼人如同野兽般扭打在一起,刀砍枪捅,拳打牙咬,用石头砸!惨叫声、怒骂声、骨头碎裂声、兵器碰撞声……汇成一首地狱的挽歌!尸体堵塞了山路,鲜血汇成溪流。 赵铁柱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挥舞着越来越沉的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灼烧般的剧痛。视野开始变得血红模糊。就在他奋力一枪,将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头戴狼头皮帽的鞑靼百夫长连人带矛挑飞,对方沉重的身躯砸入敌群引起一片混乱时—— “装药!快他妈装药!” 炮队指挥官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嘶声力竭地吼着,声音完全破掉! 奇迹般地,在赵铁柱如同魔神般守住阵线争取来的宝贵时间里,残余的炮手克服了极度的恐惧,爆发出惊人的效率!火药、石弹、压实! “目标——沟壑出口!放——!!!” “轰——!!!” 盏口将军炮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巨大的火球喷吐而出!磨盘大的石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天罚之锤,精准地砸进下方沟壑中正源源不断涌出鞑靼援兵的狭窄出口! “轰隆!” 地动山摇! 恐怖的撞击和爆炸声中,碎石、泥土、残肢断臂混合着猩红的血雾冲天而起!狭窄的出口瞬间被崩塌的山石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彻底堵塞!后续的鞑靼援兵被硬生生截断!下方的鞑靼攻势为之一滞! “打中了!打中了!” 幸存的明军士兵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 赵铁柱拄着兀自滴血的混铁枪,剧烈地喘息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辣辣地剧痛。他成了这片小小高地上不倒的旗帜!正是他这近乎非人的勇悍和死战不退,才为这关键的一炮赢得了时间! 飞云壑血战持续了数日,尸山血海,最终以明军惨胜告终。阿鲁台主力遭受重创,狼狈北遁。巨大的伤亡名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然而,赵铁柱在飞云壑护炮、死战、力挽狂澜的事迹,却如同长了翅膀,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迅速传开。 数日后,斡难河畔,御营。 巨大的明黄色龙旗在风中招展。御营戒备森严,甲士如林,刀枪雪亮,肃杀之气弥漫。空气中残留着硝烟和血腥,但更多的是属于帝王的威严与肃穆。 赵铁柱被两名身着鲜明甲胄的御前亲卫引领着,走在通往皇帝大帐的路上。他身上的胖袄破烂不堪,沾满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垢和泥土,左臂用撕下的敌军旗帜粗糙地包扎着,隐隐渗出血迹。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唯有眼神在疲惫深处,依旧保持着一种岩石般的坚毅。他赤手空拳,那杆沾满血污的混铁盘龙枪被留在了营外。 踏入巨大的金顶御帐,一股混合着龙涎香、皮革和淡淡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明亮,铺着厚厚的地毯。数十名盔明甲亮、气度沉凝的文武重臣分列两侧,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赵铁柱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赵铁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强迫自己镇定,按照之前军官临时紧急教授的礼仪,单膝跪地,低下头,用带着浓重边塞口音却字句清晰的官话高声道:“神机营左哨三司试百户赵铁柱,叩见吾皇万岁!” 声音在肃静的御帐中回荡。 短暂的沉默。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笼罩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亢,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如同蕴含着天地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听者的灵魂深处。 赵铁柱缓缓抬起头。 御座之上,端坐一人。身着明黄常服,未着甲胄,身形并不特别魁梧,面容因久经风霜和操劳国事而略显清癯,刻着深深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如同蕴藏着雷霆的深渊,锐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无上威严!正是御驾亲征、威震四海的永乐大帝——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身上,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破烂的衣甲、包扎的伤臂、疲惫却坚毅的脸庞。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最终化为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 “赵铁柱,” 朱棣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个人的耳中,“飞云壑护炮死战,阻敌于隘口,为朕之神机营赢得战机,力挽狂澜于危局。忠勇可嘉,悍不畏死!朕,甚慰!” “此役之功,朕记下了!”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决断,“擢!神机营左哨三司试百户赵铁柱,为实授神机营百户!赐银五十两,锦缎十匹!” 圣口亲封!实授百户!帐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从一个边塞调来的小小试百户,一跃成为天子亲军神机营的实权百户官!这是何等的恩宠与擢升! “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铁柱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是惶恐?还是……一种巨大的、命运被强行扭转的茫然?他脑海中闪过道士“十年叉封”的冰冷预言,闪过青海漠河乡父母倚门而望的模糊身影。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赵铁柱肩头的伤处,语气稍缓:“卿之勇悍,朕已知之。然,我大明将才,非只恃血气之勇。卿原籍何处?” 赵铁柱心头猛地一跳,连忙答道:“回禀陛下,臣原籍陕西行都司西宁卫下辖,……漠河乡。” “漠河乡……” 朱棣重复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赵铁柱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六百年的迷雾,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随即,他大手一挥:“西陲之地,亦需忠勇之士戍守。着吏、兵二部记档,待北伐功成,赵铁柱可择选一地卫所实授千户之职,为朕牧守一方!” 千户!实授地方卫所千户!这已不仅是赏赐,更是封疆裂土的许诺!帐内文武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羡慕、嫉妒、惊叹交织。 “臣……谢陛下天恩!” 赵铁柱第三次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毯。这一次,他心中翻涌的波澜更加剧烈。湟漠河乡……千户……这看似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封赏,却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他与那个被堵住归途的地方,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这究竟是恩典,还是另一重更深的、无法挣脱的囚笼? 御前奏对结束,赵铁柱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躬身退出御帐。阳光有些刺眼。一名宦官捧着一个朱漆托盘来到他面前,盘中是一枚崭新的、闪烁着黄铜光泽的百户腰牌,上面清晰地錾刻着官职和姓名,还有那沉甸甸的五十两官银和光鲜的锦缎。 他接过腰牌。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上面“神机营百户赵铁柱”的字样,如同烙印般滚烫。 斡难河的血色残阳,将赵铁柱沾满血污的孤独身影拉得很长。皇帝的恩赏如同沉重的冠冕,压在头顶。而道士那句“十年叉封”的预言,却如同冰锥刺髓,在腰间崭新的百户腰牌映衬下,显得愈发冰冷而绝望。他手握实权,前途似锦,可那通往青海漠河乡的归途,似乎并未因此变得清晰,反而在血火与皇权的交织中,变得更加迷离而遥远。 第二十八章:权途两岐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八年的北伐,最终以阿鲁台远遁漠北深处、明军犁庭扫穴般的胜利告终。斡难河畔的血火渐渐熄灭,只留下焦黑的土地、遍地的狼藉和无主的游魂。班师回朝的金陵城,迎接凯旋之师的,是震天的锣鼓、漫天的彩纸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然而,这喧嚣鼎沸的荣光,却未能真正驱散赵铁柱心头的阴霾。 皇帝金口玉言的封赏,如同沉重的冠冕,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吏部和兵部的文书很快下达:擢升赵铁柱为陕西行都司西宁卫指挥佥事(从三品武官),加授昭勇将军散阶!并特许其于西宁卫就近择选一处卫所,实授千户之职,牧守一方! 西宁卫!青海漠河乡所在之地! 这道旨意,如同一把双刃剑。皇帝的赏识和这火箭般的擢升,足以令无数边军将士眼红心热。实权指挥佥事,兼领千户,牧守地方,这是真正的一方诸侯!然而,对赵铁柱而言,这耀眼的官职,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那个被“叉子”死死堵住归途的故乡,更紧密、更牢固地捆绑在了一起。衣锦还乡?光宗耀祖?道士那“十年叉封”的冰冷预言,是那么刺耳,在这份看似无上荣光的圣旨映衬下,显得愈发绝望。 他没有选择。圣命难违。 数月后,赵铁柱带着皇帝御赐的官凭印信、崭新的绯袍熊罴补服(四品以上武官常服)、昭勇将军的敕命,以及一队由京营精锐中挑选的亲兵护卫,踏上了西去的漫漫官道。一路风尘,穿越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感受着西北风沙的粗粝。当他终于到达那座矗立在湟水河谷、扼守西陲咽喉的西宁卫城时,心中百味杂陈。 卫城依山而建,城墙高大厚实,饱经风霜,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灰黄色。城头旌旗招展,身着鸳鸯战袄的卫所军士持戈肃立,透着一股与京营截然不同的、带着边塞烽烟气息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牲口粪便、香料和一种独特的、属于高原的干燥凛冽气息。 入城交割文书,拜会上官。西宁卫指挥使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将,对这位天子亲军出身、火箭擢升的年轻佥事,态度不冷不热,带着边军老将对“空降”京官惯有的疏离与审视。繁琐的官场礼仪和卫所积弊的初步接触,让赵铁柱倍感压抑。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探查!探查那个被“叉子”堵住的归途!探查那一米见方的无底潭!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距离西宁卫城不算太远的漠河乡——那个名存实亡的地方,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群山中,在那座被称为老龙洞的深邃溶洞深处! 机会很快到来。作为新上任、分管屯田防务的指挥佥事,巡视下辖卫所、了解边境防务,是职责所在,更是绝佳的掩护。 “大人,卑职以为,可先巡视北川口、大通河一线卫所,此乃防御要冲,亦可顺路……勘察龙口关(王骧所辖,漠河乡)附近山势,以防有鞑靼溃兵藏匿山野,滋扰地方。” 亲兵队长(原神机营小旗官,名唤陈大勇)恭敬地建议道,眼神中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一路上,他已隐隐察觉到这位年轻佥事大人对“龙口关”三字非同寻常的关注。 赵铁柱点了点头,面沉似水:“准。点齐亲兵,备好马匹、干粮、火把绳索,明日启程。另外,派人持我名帖,先行一步,告知龙口关守御千户所守备王骧,就说……故友赵铁柱,不日将抵其防区巡视,顺道拜访。” 提到王骧的名字,他心中掠过一丝暖流。这位当年在边关一同出生入死、又在聚宝门外挥手作别的老大哥,如今竟真的在这西陲边地重逢了!王骧戍守龙口关所,正是后来的漠河乡! 数日后,漠河乡。 山还是那些山,却显得更加荒凉贫瘠。裸露的灰黄色山体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沉默着,如同远古巨兽嶙峋的脊骨。赵铁柱骑在枣骝马上,身着四品武官便服(绯色盘领袍,无补子),腰悬玄钢破甲刀。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心头却一片冰凉。六百年的时光鸿沟,让他像个彻底的异乡人。敬畏的是他这身官袍,恐惧的或许也是这身官袍代表的权力与可能的盘剥。即便有人认得他,也不清楚他的具体身份,那个来自未来的民兵连长护林员赵铁柱,早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 “大人!王守备已在前面等候!” 前哨亲兵策马回报。 转过一个山口,只见一小队同样盔甲鲜明的边军骑兵,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身着千户级别罩甲、头戴凤翅盔的军官,肃立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河滩旁。为首那人,黝黑的脸上那道熟悉的疤痕在高原阳光下格外显眼,正是王骧! “吁——!” 赵铁柱勒住马缰。 王骧大步迎上前来,脸上带着爽朗却难掩复杂的大笑:“哈哈哈!赵佥事!不,赵兄弟!一别经年,想不到在这西陲苦寒之地重逢了!你如今可是天子驾前的红人,堂堂指挥佥事、昭勇将军!哥哥我这小小守备,可是要给你磕头见礼了?” 话语中带着旧日的亲热,却也多了几分官场上的距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显然,赵铁柱火箭般的升迁和“京官”身份,让这位耿直的边关汉子也有些无所适从。 赵铁柱翻身下马,一把扶住作势欲拜的王骧,声音带着真挚:“王大哥!折煞小弟了!若无大哥当年边关照拂,引荐入京,焉有铁柱今日?你我兄弟,何须这些虚礼!” 他用力拍了拍王骧结实的臂膀,感受着那份久违的、属于生死袍泽的厚重。 王骧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哈哈大笑,重重回拍赵铁柱的肩膀:“好!好兄弟!还是那个重情义的赵铁柱!走,先到哥哥的龙口关所歇歇脚,酒肉管够!这穷乡僻壤,没啥好东西,但管饱!” 他目光扫过赵铁柱身后那队装备精良、神情冷肃的亲兵,笑容微微收敛,“兄弟这次来,是专程看哥哥,还是……另有公务?” “奉上命巡视防务,勘察边情。” 赵铁柱神色如常,声音平稳,“久闻龙口关附近山势险峻,沟壑纵横,恐有溃兵藏匿,为祸地方。小弟想……亲自带人进山看看。尤其那处有名的老龙洞,深幽莫测,更是需要重点探查之地。” 他刻意加重了“老龙洞”三字,目光紧盯着王骧。 王骧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和……忌惮?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兄弟,听哥哥一句,例行巡视即可。这龙口关……不太平。尤其那老龙洞……邪性得很!本地乡民都绕着走,说是里面有吃人的山魈鬼魅!你在这里戍边时,还没有这些传闻,哥哥我戍守此地,也只敢在洞口附近设个哨卡,从不敢让人深入!你还是……” 王骧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在赵铁柱心上!山魈鬼魅?老龙洞的邪性传说?这一切,与他穿越前那无底潭的诡异、周老师的惨死、以及那枚邪异的青铜铃铛……隐隐产生着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联系!道士的预言,归途的“叉子”,难道就应在此处? “大哥好意,小弟心领。” 赵铁柱打断王骧,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职责所在,岂可因乡野流言而畏缩不前?况且,小弟一身武艺,又有精锐亲兵护卫,何惧山野精怪?烦请大哥派人引路,指明老龙洞方位即可。” 王骧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忧色更浓:“唉……罢了!兄弟执意如此,哥哥只能派人给你带路。记住,只在洞口探查,万勿深入!若觉不妥,立刻撤回!我……我在所里备好酒菜,等你回来!” 在王骧派遣的一名熟悉山路的老边军向导带领下,赵铁柱带着陈大勇等十余名精锐亲兵,踏上了通往老龙洞的山路。山路崎岖难行,越往深处,植被越稀疏,裸露的灰黄色岩石嶙峋狰狞。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弥漫着苔藓和泥土的腐朽气息。偶尔有不知名的怪鸟发出凄厉的鸣叫,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向导一路沉默寡言,脸色发白,眼神躲闪,显然对老龙洞充满恐惧。终于,穿过一片布满巨大乱石、如同巨兽骸骨般的荒谷,前方山壁陡然凹陷,一个隐秘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龙洞的另一个入口! 洞内深邃无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洞口弥漫出来,吞噬着外界的光线。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水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的阴风,从洞内源源不断地吹出,拂过众人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战栗。 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布满了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几根粗大的、早已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的残骸,扭曲盘绕在洞壁之上。 “大人……就是这里了……” 向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深处,眼神充满了恐惧。 赵铁柱没有理会向导的恐惧。他翻身下马,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深邃的老龙洞入口。洞口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散发出无形的吸力。阴冷的寒风带着腐朽的气息,吹拂着他的面颊。难道被他杀死的那只大蛇的魂魄也跟了过来!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赵铁柱脑海中炸响!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回神。 “大人?” 陈大勇敏锐地察觉到赵铁柱的异样,手按刀柄上前一步,警惕地看向洞口。 “无妨。”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那幽深的洞口,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陈大勇,带人守住洞口,任何人不许靠近!”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面露惧色的亲兵和瑟瑟发抖的向导,“本官……要亲自进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终南有径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铁柱又是白下去一趟,可能妖魔鬼怪不在洞里。 一年光阴,在西陲凛冽的风沙与繁杂的卫所公务中,倏忽而过。指挥佥事的绯袍穿在身上已不再生涩,昭勇将军的威仪也能勉强撑起场面。赵铁柱将西宁卫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屯田戍边,巡防缉盗,一丝不苟。然而,那身冰冷的官服之下,一颗心却如同被架在文火之上,日夜煎熬。 老龙洞。那幽深如巨兽之口的黑暗,第九个小溶洞坚实的洞壁,隔绝了思乡心切的执着。 职责所在,他无法频繁前往。但每一次借巡视防务、清剿马匪、勘察山形之名,他都会策马绕行至那片荒凉的山谷。每一次,他都屏退亲兵,独自一人,如同朝圣,又如同赴死般,踏入那深邃阴寒的老龙洞另一个入口。 洞内的景象,与一年前并无二致。巨大的穹窿,嶙峋的怪石,隆隆的看不见的暗河流动的水声,冰冷的雾气弥漫,第九层大溶洞向下入口的深潭的死寂如漆黑的妖怪的眸子冰冷的直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来客。他举着特制的、燃烧时间更长的牛油大火把,橘黄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身周丈许之地,手电筒他基本不用了,因为手电筒剩余的光亮成为了他对那个世界唯一的寄托。 然而,当他怀着巨大的希冀与忐忑,踏入第九个小溶洞的入口时—— 眼前,只有一片粗糙、冰冷、浑然一体的岩壁! 没有光!没有那如水波般荡漾、通往未知的光盾!没有那扇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时空的“门”! 什么都没有!只有坚硬、死寂、仿佛亘古不变的岩石!火把的光芒在岩壁上跳跃,映照出他扭曲而失望的影子。他发疯般用手敲打、用刀柄刮蹭、甚至用玄钢破甲刀灌注内力猛劈!火星四溅,石屑纷飞,却只在坚硬的岩壁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回应他的,只有刀石交击的刺耳回响,和洞窟深处更显死寂的黑暗。 希望,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一次次炽热地燃起,又一次次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彻底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绝望。道士那“十年叉封”的预言,如同无形的诅咒,在这第九个小溶洞冰冷的岩壁前,被反复印证。归途,似乎真的被一把无形的、巨大的“叉子”,死死地钉死在了这六百年前的时空壁垒之上。 又是一年秋深。高原的天空湛蓝得刺眼,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却驱不散山谷深处的阴寒。 赵铁柱以“巡视秋防,体察边情”为由,只带了一匹亲随的快马,再次独自一人离开了卫城。亲兵队长陈大勇早已习惯这位大人对龙口关那片荒山的执着,只当是上官心系防务,或是有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情结。 轻车熟路,纵马疾驰。枣骝马似乎也熟悉了这条荒僻的山路,蹄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当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布满乱石如同巨兽坟场的荒谷再次出现时,赵铁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勒住马,将缰绳随意系在一块风化的巨石上,拍了拍马颈。枣骝马打了个响鼻,温顺地低下头。 没有迟疑。他紧了紧腰间的玄钢破甲刀,深吸一口带着枯草和岩石气息的冰冷空气,再次踏入了老龙洞那深邃的黑暗之中。 洞内依旧是永恒的阴冷、潮湿、死寂。火把的光芒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嶙峋的怪石上,如同鬼魅。他机械地走着,来到熟悉的第九层大溶洞,脚步在空旷的洞窟中发出单调的回响。第一个小溶洞的入口就在前方,他甚至没有爬进去。只是站在入口处,举着火把,默默地感应着第九个小溶洞那片隔绝了一切希望的岩石。一年来的无数次徒劳,早已磨平了最后的期待。此刻,心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甸甸的疲惫,和那“十年叉封”带来的、无边无际的荒凉。 良久。他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洞外的阳光越来越近,那光亮本该带来希望,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刺眼和……疏离。 终于,他一步踏出了老龙洞阴冷的阴影。 高原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一种灼人的力度,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山风呜咽着穿过乱石嶙峋的荒谷,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 就在他适应光线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 洞外,那匹温顺的枣骝马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青色道袍,宽袍大袖,在山风中微微飘拂。身形清瘦挺拔,背对着洞口,负手而立,正抬头仰望着高远湛蓝的苍穹。一头银发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泽。颌下三缕长须,同样洁白如银,随风轻扬,飘逸出尘。 赵铁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本能地按在了玄钢刀的刀柄之上!此人何时出现?如何避开他的感知?是敌?是友?在这人迹罕至的凶险之地,一个如此装束、如此气度的人,绝非寻常! 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目光,那青袍道人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脸映入赵铁柱的眼帘——鹤发童颜!面庞红润如同婴儿,不见丝毫皱纹,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蕴藏了万古星辰,平静、温和,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智慧。他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平和而了然的笑容。 “无量天尊。” 道人的声音平和清越,如同山涧清泉流淌,清晰地传入赵铁柱耳中,竟奇异地抚平了他瞬间升腾的惊悸与杀意,“贫道终南山吕玄通,在此静候赵佥事多时了。” 终南山?吕玄通?赵铁柱脑中一片混乱!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如何知晓他的官职?如何知道他此刻会出现在这荒僻的老龙洞外?! 吕玄通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芒,如同星辰闪烁。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赵铁柱的心弦之上: “自那日时空异动,你身负异世之魂坠入此界伊始,贫道便心生感应。一缕异数,搅动天机,贫道循迹而来,暗中观察你……已有经年。”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赵铁柱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间冰封!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的道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大的秘密!深埋心底、连梦中都不敢泄露半分的穿越之秘!竟被此人一语道破! “异世之魂”……“坠入此界”……“观察经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神秘道人的目光之下!六百年的时空壁垒,在这个自称吕玄通的终南道人面前,仿佛形同虚设! “你……你……” 赵铁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砂纸摩擦。 吕玄通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目光扫过赵铁柱腰间那柄煞气隐隐的玄钢刀,又落回他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上,缓缓道: “此世于你,无父无母,无宗无族,孑然一身。所做之事,虽有官身权柄、杀伐征战,然究其根本,皆因你本非此界之人,血脉因果于此世……近乎于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赵铁柱的灵魂:“不沾此世血脉因果,身负异世之魂,历经血火淬炼而心志未泯……此等根骨心性,正是修行问道的……绝佳道种。” 修行?道种? 赵铁柱的思维彻底混乱了。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道士的预言、无底潭的恐怖、战场的杀戮、归途的绝望……这一切的混乱与痛苦,在这个自称吕玄通的道人面前,似乎被纳入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为“修行”的庞大图景之中! 吕玄通的声音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赵铁柱的意识深处: “赵千户,你执着归途,困于时空之障,如同飞蛾扑火,徒劳无功。此非人力可及。然,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遁去其一。那一线生机,便在修行二字!”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你若肯放下此世浮华权柄,斩断尘缘执念,随贫道前往终南山潜心修行,参悟大道玄机……待你功行圆满,堪破时空之妙时,贫道自有无上玄法,可为你重开归家之路,送你……魂返故土!” 魂返故土! 这四个字,如同在赵铁柱死寂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 放弃千户之位?放下这用鲜血换来的功名?跟随这个神秘莫测的道人,去那虚无缥缈的终南山……修行? 荒谬!不可理喻! 然而…… “重开归家之路”!“魂返故土”! 这八个字,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瞬间刺穿了他心中积压了一千个日夜的、厚重如山的绝望!那是他拼杀、他挣扎、他一次次踏入这绝望老龙洞的唯一动力!是他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 眼前这个道人,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秘密!能说出“时空异动”、“异世之魂”这样的词语!能点破他“不沾因果”的本质!他……绝非妄言! 巨大的挣扎在赵铁柱心中爆发!一边是看得见的权力、地位、此世的羁绊(尽管微弱)和王骧等故人的情谊;另一边,是虚无缥缈的修行承诺,和一个……回家的可能!一个被“叉子”堵死、被洞壁隔绝、被他无数次探索都宣告失败后,唯一出现的、看似荒谬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希望! 洞外的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阳光洒在吕玄通雪白的长须和青色的道袍上,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他静静地站着,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等待着赵铁柱的抉择,眼中无悲无喜,只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时间仿佛凝固。赵铁柱的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道士“十年叉封”的预言在耳边回响,老龙洞第九个小溶洞冰冷的岩壁在眼前闪现,漠河乡父母倚门而望的模糊身影在心底呼唤…… 终于,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恐惧与不甘,在“魂返故土”这四个字所点燃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炽热希望面前,轰然瓦解! 他猛地抬起头,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上,疲惫与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燃烧星辰般的光芒! 他直视着吕玄通深邃平静的眼眸,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荒谷中清晰地回荡: “我……愿……意!” 三个字,重逾千钧。 斩断了此世的权柄浮华。 开启了终南的求道之途。 只为那一线……归家的渺茫天光。 第三十章:炉火铸锋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还不跪下,拜师!” 吕玄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黄钟大吕,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荒谷的寂静,直抵赵铁柱神魂深处。 赵铁柱浑身一震,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眼前这鹤发童颜、深不可测的道人,便是他归家之路上唯一出现的引路人!没有半分犹豫,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上,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带着激动与虔诚的颤抖: “师父在上!弟子……弟子赵铁柱,叩拜师父!” “善。” 吕玄通微微颔首,雪白的长须随风轻拂,眼中闪过一丝嘉许,“入我玄门,当承道统。为师乃终南全真龙门派,‘玄’字辈门下。你既入我门墙,当为‘清’字辈弟子。”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赵铁柱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份坚韧与归乡的执念,“为师望你持守本心,早证大道,修成真人,荡涤尘浊,复归清真。今日,便赐你道号——清真。” 清真! 二字入耳,赵铁柱(此刻起,当称赵清真)心头巨震。这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玄妙的清灵之气,瞬间涤荡了他心中积郁的血火戾气与官场沉浮的尘埃。他再次叩首,声音更加坚定:“弟子清真,谢师父赐名!必不负师父厚望!” “起来吧。” 吕玄通袍袖微拂,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将赵清真轻轻托起。“俗世牵绊,须当斩断。即刻返回卫城,收拾必要行囊,辞官印,留书信,言明寻仙访道之意即可,不必多言。你那身官袍权柄,不过是过眼云烟,徒增因果。” 他手腕一翻,如同变戏法般,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凭空出现在手中——是一件崭新的、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青色棉布道袍,样式朴素,唯有领口袖缘绣着细密的云纹,透着一股出尘之气。 “换上此袍,自此脱胎换骨。出门骑马,一路向东。为师自会在冥冥之中为你指引方向,你只需循心而行。” 吕玄通将道袍递到赵清真手中,目光平静,“途中若遇城镇人烟,寻无人僻静处换上,莫要引人注目,徒增麻烦。去吧。” 话音未落,吕玄通的身影竟在赵清真眼前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变得模糊、透明,继而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消散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与凛冽的山风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快去吧。” 那清越平和的声音,如同直接响在赵清真的脑海深处,余音袅袅。 赵清真捧着手中柔软而带着奇异清香的青色道袍,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心中震撼无以复加。缩地成寸?还是更高深的仙家手段?他不再迟疑,对着吕玄通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转身大步走向枣骝马。 返回西宁卫城的过程,如同在梦中。赵清真以惊人的效率处理完一切:将指挥佥事的官印、昭勇将军的敕命、崭新的绯袍,连同那枚冰冷的百户腰牌,用一个木匣装好,留书一封置于案头,言简意赅:“铁柱顿悟红尘虚妄,决意寻仙访道,辞官归隐,诸事已托付陈大勇等,望上官体谅。” 他只带走了贴身的手电筒、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一些干粮清水,以及最重要的——那柄玄钢破甲刀、混铁盘龙枪和八棱撼山锤。这些伴随他穿越血火的兵器,仿佛是他与过往唯一的、带着铁血气息的纽带。 在城外僻静的山坳中,他脱下那身象征权力与束缚的绯袍官服,换上了那件朴素的青色道袍。当棉布柔软的触感覆盖肌肤,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空灵之感油然而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西宁卫城,那个他奋斗、挣扎、绝望过的地方,再无留恋,策马扬鞭,一路向东。 路途迢迢,风餐露宿。赵清真摒弃了官道驿站,专拣偏僻小路而行。饿了啃干粮,渴了饮山泉,困了便在树下或破庙中打坐调息。吕玄通虽未现身,但冥冥之中似有指引。每当他行至岔路口心生迷茫时,总会有一股莫名的直觉,或者一只惊飞的鸟雀,或者一阵吹向特定方向的风,为他指明前路。他心中澄澈,只存一念:终南山! 不知行了多少时日,翻越了多少山岭。这一日,他骑着枣骝马,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溪溯流而上。两侧山势愈发陡峭奇峻,古木参天,藤萝缠绕,灵气似乎也比别处浓郁几分。正行走间,脑海中忽然响起吕玄通那熟悉而平和的声音: “清真,前方溪流转弯处,左首有一山谷,谷中有处人家,乃是一位避世隐居的铸剑大师,欧阳太阿(e,一声)。你且寻去,我们暂且在此落脚。” 赵清真精神一振,依言前行。转过一道巨大的山岩,果然看见一条隐秘的小径通向左侧幽深的山谷。循径而入,谷中豁然开朗。只见几间简陋却异常坚固的石屋依山而建,屋前有一方巨大的石坪,坪中矗立着一座用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造型古朴的熔炉,炉火虽未燃起,却隐隐透出一股沉淀了岁月的灼热气息。一个身形矮壮、头发花白、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肌肉和古铜色皮肤的老者,正抱着一块磨刀石,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一柄短剑的锋刃,火星四溅。他眼神专注如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手中的剑胚。正是欧阳太阿。 “欧阳先生,贫道携劣徒打扰了。” 吕玄通的声音温和地响起。赵清真这才发现,师父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石坪一角,青袍飘拂,与这粗犷的铸剑环境奇异地和谐。 欧阳太阿抬起头,目光如电,先扫过吕玄通,微微颔首致意,显然相熟。当他的目光落在赵清真身上,特别是落在他背负的混铁枪、腰间的玄钢刀以及马鞍旁挂着的撼山锤时,眼中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匠人见到绝世材料的狂喜! “好!好!好煞气!好材料!” 欧阳太阿声音洪亮如钟,丢下手中短剑,几步冲到赵清真马前,粗糙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抚摸着冰冷的混铁枪杆、玄钢刀身,又掂了掂沉重的撼山锤,啧啧称奇,“玄铁?陨铁?百炼精钢?还沾染了如此浓烈的血煞之气与……一丝微不可察的异界庚金之息?妙!妙极!吕老道,你这徒弟带来的,可是千载难逢的好胚子!” 吕玄通微微一笑:“此三物,乃劣徒尘世杀伐之器,戾气深重,因果纠缠。此番拜入玄门,当断尘缘。贫道意欲请欧阳先生施展回炉再造之功,化此凶煞戾气,融其异界庚金之质,合三器之精华,铸就一柄护道降魔的神兵宝剑。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欧阳太阿兴奋得胡子都在抖动,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如此神材,若不能铸出一柄惊天地泣鬼神的宝剑,我欧阳太阿名字倒着写!小子,把家伙卸下来!” 赵清真卸下武器,背上包裹,怕了怕马背:"回去吧!"那枣骝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悲声长鸣,绝尘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这隐秘的山谷成了熔炼与重生的道场。 筑基(炼己):炉火煅心 赵清真卸下兵器,开始了真正的修行。吕玄通并未急于传授高深功法,而是先命他协助欧阳太阿打下手,负责最基础的活计:搬运沉重的木炭(需特定灵木烧制的银霜炭)、拉动巨大的牛皮风箱为熔炉鼓风、捶打淬火用的山泉水(需以特定节奏震荡,引动水之灵气)、清理炉渣……每一项工作都极其耗费体力,要求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修道如铸剑,根基不牢,终是废铁!” 吕玄通的声音常在赵清真疲惫欲倒时响起,“铸剑需先备炭、引风、备水,此乃筑基。修行亦然!炼己断念,清心寡欲,填亏补虚,使精足、气满、神旺,方为‘三全’,方有后续化气化神之可能!此刻劳作,便是炼你筋骨,磨你心性,去你浮躁,炼己之功便在点滴之间!凝神!专注呼吸!感受炭火之热,风息之动,水流之韵!将杂念随汗水排出!” 赵清真咬牙坚持。拉动风箱时,沉重的拉扯感让他双臂酸麻欲断,汗水浸透道袍。吕玄通便传授他“凝神入气穴”的基础法门——意守脐下三寸下丹田。初始时,心猿意马,炉火的噼啪声、肌肉的酸痛、对铸剑的期待、对归途的执念……种种杂念纷至沓来。吕玄通便令他在劳作间隙,盘膝静坐于溪边巨石之上,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反复练习“收视返听,清心寡欲”。每一次静坐,都如同与无形的敌人搏斗,汗水顺着鬓角流下,非是体热,而是心神剧烈消耗所致。这便是“百日筑基”的开端,枯燥、艰难,却是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基石。同时,他需严守龙门派初入门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在这清幽山谷,戒律相对易守,但戒除心中杀伐戾气与浮躁之念,才是真正的考验。 欧阳太阿的熔炉,在赵清真日复一日的鼓风下,终于燃起了熊熊烈焰。那烈焰非是凡火,炉底铺着欧阳太阿秘藏的“地肺火精石”,鼓入的风也带着赵清真无意中引动的一丝微薄却精纯的自身元气。玄钢破甲刀、混铁盘龙枪、八棱撼山锤,这三件伴随赵清真穿越时空、饱饮鲜血的神兵,被欧阳太阿以特殊手法,分批次投入那泛着青白色的炽热炉火之中。 炼精化气(小药):四诀采真火 三件神兵在炉火中渐渐软化、熔融。奇异的是,熔融的金属液并未混合,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各自蒸腾起不同颜色的气雾:玄钢刀液腾起一股锐利无匹、近乎透明的银白之气;混铁枪液则升腾起厚重沉凝、带着暗红血丝的乌金之气;撼山锤液涌出的是一股霸道刚猛、土黄色的浑厚之气。三股气雾在炉鼎上方纠缠、冲突,发出嗤嗤的锐响,如同三头凶兽在搏斗! “好强的煞气与异种庚金之息!果然不凡!” 欧阳太阿神色凝重,须发皆张,双手不断变幻着复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沟通炉火之灵,极力压制引导那三股狂暴的气息。 就在此时,赵清真按照吕玄通平日的教导,正在炉旁静坐。连日协助铸剑的体力消耗,加上“凝神入气穴”的初步成效,使他此刻心神异常空明。忽然,他感到下丹田处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这股暖流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如同泡在温水中,舒适无比。更让他心神一荡的是,久未反应的男性象征,竟在道袍之下不受控制地、异常坚挺地勃举而起!一股强烈的、似泄非泄的冲动随之而来! “活子时至!快!采药!” 吕玄通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赵清真脑海中炸响! 赵清真猛地睁开双眼,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按照师父所授“采药四字诀”运转: 吸:以鼻猛吸一口气,直贯丹田,引动肾间元气! 舔:舌尖用力上卷,紧紧抵住口腔上颚(搭通上鹊桥)! 撮:肛.门及会阴.部肌肉用力收缩上提(撮提谷道,闭住下鹊桥)! 闭:闭目,意念内视,引导那股暖流(小药)从下丹田沿督脉(脊柱)向上猛冲!同时闭住口鼻呼吸,以“武火”猛烹! “轰!” 意念引导下,那股炽热的暖流如同被点燃的火箭,从尾闾关(尾骨处)猛地窜起!巨大的热流冲击带来撕裂般的胀痛!赵清真闷哼一声,牙关紧咬,全力运转四字诀!热流冲开尾闾,势如破竹般撞向夹脊关(背部两肩胛骨中间)!又是一阵剧痛!热流稍滞,但在他强大的意志力和四字诀催逼下,再次冲破!直上玉枕关(后脑枕骨处)! 玉枕关乃三关最险!热流在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赵清真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他强守心神,舌抵上腭不敢松懈,意念死死锁住那股欲要散逸的热流,再次猛吸一口气,以更强的意念催动武火! “给我——开!” 心中一声怒吼!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玉枕关豁然贯通!炽热的气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过玉枕,直贯头顶百会穴!瞬间,一股清凉舒泰之感从天灵盖灌注而下!他顺势引导这股已变得温润的气流,沿任脉(胸腹正中)缓缓下行,过鹊桥(舌抵上腭处),归入下丹田! 一个小周天!完成! 就在赵清真小周天运转完成,那股温润气流归入丹田的瞬间—— “咄!” 炉边的吕玄通猛地一声清叱,并指如剑,隔空点向那炉鼎上方狂暴冲突的三股气雾!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赵清真丹田内刚刚归元、温润如珠的“小药”气息,仿佛受到某种牵引,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融合了他生命本源气息的元气,竟透过虚空,无声无息地注入那炉鼎之中! 嗡——! 炉鼎内纠缠冲突的三股凶煞之气,在接触到这缕精纯的、带着新生道韵的元气后,如同被投入了中和剂,狂暴的冲突瞬间平息!锐利的银白、厚重的乌金、刚猛的土黄,三色气雾开始缓缓旋转、交融,最终化作一团混沌色的、内蕴七彩毫光的氤氲之气,缓缓沉入那熔融的金属液中! “成了!道火引灵,煞气化元!” 欧阳太阿狂喜大吼,“小子,你这口先天道气来得正是时候!快!准备淬火灵泉!” 炼气化神(大药):六震动金丹 小周天初通,赵清真正式踏入了炼精化气的门槛。他每日功课除了协助铸剑(此时更多是观摩欧阳太阿神乎其技的锻造手法),便是打坐行功,搬运小周天,温养丹田中那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温热的“小药”气团。山谷灵气充裕,又有吕玄通这位明师随时指点火候(文武火交替运用),他的进境极快。 数月过去。炉火已熄,剑胚已成。那柄剑胚长约三尺三寸,通体呈现一种深邃内敛的暗金色,剑身厚重却不显笨拙,线条古朴流畅,尚未开锋,便已隐隐透出一股斩断尘缘、破灭邪妄的锋锐道韵。剑格处,欧阳太阿正以陨星铁精镶嵌北斗七星图案,并以秘法铭刻微型符箓。 这一日,赵清真在溪边巨石上盘膝入定,已至物我两忘之境。丹田内温养多日的“小药”气团,已由气态化为粘稠的液态,如同一颗浑圆的金色液珠,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突然! 毫无征兆地,他体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两肾汤煎:双肾区域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油锅,炽热难当,仿佛有熔岩在其中沸腾! 脑后生风:后脑玉枕关处,一股强劲的、冰冷的气流凭空生成,直贯天灵,吹得他头皮发麻! 耳中蝉鸣:尖锐高亢、连绵不绝的蝉鸣声在双耳深处响起,仿佛有无数金蝉在颅内振翅! 身涌鼻搐:全身气血如同沸腾般汹涌澎湃,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跳动,鼻翼更是剧烈地开合翕动! 双目金光:紧闭的眼帘之内,骤然爆发出两道刺目欲盲的炽烈金光,仿佛要穿透眼皮! 口涌甘津:口中瞬间涌出大量粘稠、香甜无比、如同蜂蜜琼浆般的津液,无需吞咽,自行滑入喉中! 六根震动!大药生成的标志! 赵清真心神剧震,瞬间从深定中惊醒!巨大的能量在体内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强守最后一丝清明,谨记师父教诲,知道此刻是“大药”生成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惊慌失措。 “凝神!归入黄庭!以文火温养!” 吕玄通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他翻腾的心绪。 赵清真立刻将意念从狂暴的下丹田移开,上守中丹田(膻中穴内,又称黄庭)。同时,将原本急促的武火呼吸转为绵长、细微、若有若无的文火呼吸。意念如同最温柔的春风,轻轻包裹住那团在黄庭穴中剧烈跳动、蕴含着恐怖能量的“大药”。 大药入黄庭,如同龙归大海。狂暴的能量渐渐平息,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旋转、沉降、凝聚。赵清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最后几近于停止,进入了深沉的胎息状态。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唯有黄庭中那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璀璨的“金丹”在缓缓孕育。这便是“十月养胎”的开始。他的意识渐渐沉入一种混沌、空明、无知无觉却又洞悉一切的奇妙境界,如同胎儿处于母腹之中。 就在赵清真进入胎息养胎状态不久,山谷中响起了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金铁交击之声。 叮!叮!叮! 欧阳太阿赤膊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汗珠滚滚,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挥舞着手中那柄铭刻着北斗七星与玄奥符文的陨铁锤,以特定的节奏和蕴含着某种天地韵律的力道,一锤一锤,精准地锻打着那柄暗金色的剑胚。每一锤落下,剑胚都发出清越悠长的龙吟之声,火星如同金色的流萤般飞溅。剑身在千锤百炼中,那暗金色的光泽愈发深邃内敛,剑身上的符文在锤击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微弱的毫光。 炉火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欧阳太阿以秘法引来的九天星辉与地脉灵气,化为无形的“星辰真火”与“地脉寒泉”,交替淬炼着剑身。 时间在寂静的山谷中无声流逝。赵清真如同石雕般静坐,胎息绵长。欧阳太阿锤音不绝,专注如初。吕玄通则在一旁负手而立,目光深邃,时而望向胎息中的弟子,时而望向那柄正在成形的道剑,仿佛在见证一场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炼神还虚(上关):天花坠道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个月,也许更久。时间在深沉的胎息中失去了意义。 这一日,正值子夜。万籁俱寂,唯有溪水潺潺。盘坐于溪边巨石上的赵清真,黄庭中那颗温养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金丹”,已浑圆无暇,金光内蕴,仿佛孕育着一个小宇宙。 忽然! 他感到黄庭之中猛地一跳!那颗金丹骤然爆发出无量光明!于此同时,他虽闭着双目,却“看”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无数的、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雪花,正从虚无之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这些雪花并非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纯净、圣洁、充满生机的气息!这便是“天花乱坠”的异象!标志着“十月养胎”功成圆满,大药已成,即将“服食”! “时机已至!张口!服丹!” 吕玄通的喝声如同醍醐灌顶! 赵清真福至心灵,猛地张口一吸! “呼——!” 那颗在黄庭中孕育成熟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璀璨的“大药”,混合着漫天坠落的、由纯粹先天元气凝结的“天花”,化作一道温暖而磅礴的金色洪流,被他一口吞入腹中!不,是直接融入四肢百骸、融入神魂深处! 轰! 难以形容的磅礴能量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都在经历着脱胎换骨般的蜕变!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了沉重的肉身束缚,变得无比轻盈、通透、强大!一种前所未有的、洞悉入微的感知力蔓延开来——他能“听”到数里外夜枭振翅的声音,“看”到溪水中游鱼鳞片的纹理,“感”知到脚下大地深处微弱的地脉流动!这便是初步的“神具六通”之兆!元神初成! 就在赵清真服下大药,元神初显的同一刹那! “开锋——!!!” 山谷中响起欧阳太阿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暴喝! 只见他双手紧握那柄暗金色的长剑,剑身之上北斗七星光芒大放,符文流转如龙!他并未使用寻常磨石,而是将剑锋猛地插入身前那潭引聚了地脉灵气的寒泉之中! 嗤——!!! 刺耳的淬火声响起!浓郁的白气蒸腾而起,瞬间弥漫整个山谷!白气之中,隐隐有龙吟凤哕之声!一道无法形容的、仿佛能斩断因果、劈开混沌的凛冽剑光,自白气中冲天而起,直贯霄汉!将子夜的星空都映亮了一瞬! 白气缓缓散去。 欧阳太阿手中,多了一柄神剑。 剑长三尺三寸,剑身暗金,非金非玉,流淌着内敛的星辰光泽与古朴的符文。剑锋薄如蝉翼,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锋锐寒意。剑格处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剑柄缠绕着某种不知名异兽的筋络,温润贴手。 “此剑,融异界庚金,合沙场煞气,引先天道火,淬地脉灵泉,更得你元神初成之时的道韵点化……” 欧阳太阿将剑郑重地捧到刚刚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的赵清真面前,声音带着无比的疲惫,却充满自豪,“……其性至坚至锐,其意破妄斩尘,其神护道降魔!便唤它——‘归尘’吧!望你持此剑,斩断尘缘执念,护持道心清明,终有一日,得归本真!” 赵清真(此刻,他周身气质已然大变,昔日千户的锐利锋芒尽数内敛,唯有一双眼眸深邃如渊,神光内蕴,三寸长的浓密络腮胡更添几分沧桑道韵)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归尘”剑。 剑入手,温润中带着一丝血脉相连的悸动。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反而有种举重若轻的契合感。剑身微颤,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仿佛在回应着主人。 吕玄通缓步上前,看着脱胎换骨的弟子,眼中满是欣慰:“清真,你已服大药,元神初成,根基稳固。归尘剑也已铸成,今日就随为师去往终南山深处,为师的清修之所,去学习斋醮科仪法术符咒。" 吕玄通师徒二人拜别欧阳太阿,赵清真说择日再来道谢铸剑之恩,欧阳太阿说岂敢岂敢,能出神剑那是我的荣幸你的造化。 第三十一章:玄门神通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终南山深处,云遮雾绕,古木参天。一处背倚绝壁、前临幽潭的平缓坡地上,几间简朴的茅屋错落有致,檐角挂着青铜风铃,山风吹过,发出清越空灵的声响。此地灵气氤氲,远离尘嚣,正是吕玄通清修之所,亦是龙门派在此山的一处隐脉道场。 赵清真身着洁净的青色棉布道袍,肃立于茅屋前的石坪上。他面前,一张古朴的柏木长案铺着杏黄色云纹桌围,案上供奉着三清神位(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画像,虽非金身玉像,却笔意高古,神韵盎然。香炉中三柱线香青烟袅袅,散发出清心凝神的降真香气息。左右分置净水盂、法剑(归尘剑暂未出鞘,以木剑暂代)、令牌、笏板、符纸、朱砂、毛笔等物,一应俱全,透着庄严肃穆。 这便是龙门派斋醮科仪最基本的法坛布置——静坛。 吕玄通鹤发童颜,青袍素雅,立于法坛主位,神情肃穆。他并未急于传授高深法术,而是从最基础的斋醮仪轨开始。 “斋者,齐也,齐整身心,洁净内外。醮者,祭也,设坛通神,祈告天地。” 吕玄通的声音平和清越,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滴落,涤荡心神,“我龙门派承袭全真道统,斋醮科仪,首重心诚。心不诚,则神不感;身不洁,则法不灵。行法之前,必先净身、净口、净心。” 他亲自示范:取净水盂中甘露,以杨柳枝蘸取,轻洒于身周,象征洗除尘垢;默诵《净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秽除氛…通命养神…” ;最后闭目凝神,意守丹田,澄心涤虑,直至杂念尽消,身心一片空明澄澈。 赵清真依样画瓢,一丝不苟。他历经血火,心志本就坚毅,又已筑基有成,炼化大药,心神远比常人凝练,很快便进入了那内外澄澈的状态。一股清凉宁静之意自丹田升起,弥漫全身,与法坛香烟相融。 “斋醮之基,在于存思与掐诀。” 吕玄通继续道。他右手拇指指尖依次扣住中指、无名指、小指的特定指节,最后食指弯曲,形成一种复杂而充满道韵的手印——玉清诀。 “存思,乃是以意念观想神灵威仪、仙境妙景,沟通天地。掐诀,则是以手印沟通身内身外之炁,调动天地能量,亦是施法之引信。” 吕玄通一边讲解,一边缓缓变化手诀,口中默诵存思密咒。随着他的动作,赵清真敏锐地感知到,法坛周围的灵气似乎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汇聚于师父指尖,形成微弱的、常人无法察觉的能量漩涡。 赵清真凝神学习,手指略显笨拙地模仿着那些繁复的手印:三清诀(沟通三清)、五雷诀(引动雷霆)、北斗诀(接引星力)、金刚指(破邪护身)……每一个手印都蕴含着特定的意念与能量流转路径。吕玄通要求极高,稍有偏差,便立刻指出,并讲解其中关窍与对应的体内经脉气机变化。 “斋醮非是空谈,符箓乃沟通天地、役使鬼神之凭证,法剑则为护道降魔之利器。” 吕玄通拿起符笔,饱蘸朱砂。那朱砂并非凡品,乃是以辰砂混合雄黄、金粉,又以秘法炼制,蕴含纯阳破煞之力。 “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 吕玄通神色凝重,“符胆为符之核心,符头符脚引动天地神将之力。下笔之时,需心与笔合,神与符通,以自身真炁为引,存思所请神灵或所敕令之威能,灌注笔端,一气呵成!断不可犹豫,更不可错画分毫!” 他屏息凝神,笔走龙蛇!口中低诵《敕笔咒》、《敕墨咒》、《敕纸咒》。只见朱砂笔尖竟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金光!笔锋落在裁剪好的黄表纸上,如行云流水,勾画出繁复玄奥、充满道韵的线条——一道镇宅安神符顷刻而成!符成瞬间,赵清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和而稳固的能量场自符箓上弥漫开来。 赵清真提笔尝试。初始时,手抖笔滞,朱砂或浓或淡,符线歪扭,意念更是难以集中。画出的符箓徒具其形,毫无灵韵。吕玄通并不苛责,只道:“符者,心之画也。心未澄,炁未足,强求无益。每日静坐存思后,习练百遍,熟能生巧,待你元神稳固,真炁充盈,自能引炁入符。” 至于法剑运用,吕玄通的要求更是严苛。他令赵清真暂不用“归尘”,而是持一柄沉重的桃木剑练习。 “剑乃手臂之延伸,心念之具现。持剑者,当人剑合一。驱邪法剑,非是沙场搏杀之术,讲究引炁入剑,以意御剑,步踏罡斗,配合符咒。” 吕玄通脚踏玄奥步法,身形飘忽,如同踩着无形的星斗。手中桃木剑随步法挥动,看似缓慢,却引动周遭气流旋转,剑尖隐隐有风雷之声。 “此为‘步罡踏斗’,乃沟通星宿、借法天地之基步。配合‘天蓬咒’、‘真武咒’或‘五雷咒’,可引天罡正气、北极真武之力或九天雷霆加持剑身,破邪诛魔!” 赵清真跟随练习。步罡踏斗繁复异常,需与呼吸、意念、体内真炁流转完美配合。初时他脚步踉跄,身形滞涩,桃木剑挥舞起来全无章法,更别提引炁入剑。往往一套罡步未踏完,已是满头大汗,气息紊乱。但他心志坚韧,又有深厚根基,每日勤练不辍,渐渐步伐沉稳,剑随身走,隐有风雷之势初成。 驱邪捉妖:初试锋芒 数月苦修,赵清真对龙门斋醮科仪的基础框架、符箓绘制、手诀罡步、法剑运用已初窥门径。这一日,吕玄通并未带他上法坛,而是领他来到后山一处阴气森森的乱葬岗边缘。时近黄昏,残阳如血,荒草萋萋,乌鸦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 “此地荒坟日久,怨气积聚,近日有樵夫言夜闻鬼哭,见磷火飘忽,疑有阴邪作祟。虽非大恶,却扰民生息,亦损此地清灵之气。” 吕玄通指着前方几座塌陷的荒坟,“今日,便由你持法,小试牛刀,驱散此间阴魂怨气,使其重归地脉,安息轮回。” 赵清真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回忆着师父所授。 设坛净地:他寻了一处相对平整、背风向阳之地,迅速以净水洒扫四方,口诵《净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同时脚踏禹步,手掐净坛诀。一股无形的清灵之气随着他的动作扩散开来,将周围弥漫的阴寒怨气稍稍驱散。他取出一块黄布铺于地上,权作简易法坛,供奉三清神位(小型画像),点燃线香。 敕符召将:赵清真凝神静气,存思此地山神土地护持。提笔蘸朱砂,凝神贯注,真炁缓缓注入笔尖,口中默诵《敕符咒》。笔走龙蛇,一道专门用于安魂定魄、敕令游魂的“太乙救苦天尊超拔符”一气呵成!符成瞬间,黄表纸上朱光流转,隐隐有慈悲渡化之意透出。 踏罡布阵:他手持桃木剑,脚踏北斗七星罡步,身形在几座荒坟间穿梭游走。每踏一步,剑尖便在空中虚画一道玄奥轨迹,口诵《北斗神咒》:“北斗九辰,中天大神…”。随着罡步完成,一个无形的、引动北斗星力(虽在白日,亦有星力垂降)的简易“紫庭敕魔阵”已然布下。阵法范围虽小,却自成格局,将几座荒坟散逸的阴气怨念牢牢锁住。 焚符诵经:赵清真立于阵眼,将那道“太乙救苦天尊超拔符”置于香炉前,手掐救苦诀,朗声诵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 经文声清越悠扬,带着真炁加持,如同实质的音波,穿透阴霾,回荡在乱葬岗上空。随着经文诵念,那道符箓无火自燃,化作点点带着金光的灰烬,融入虚空之中。 就在经文念诵过半,符灰散尽之时,异变陡生! “呜……呜哇……” 一阵凄厉、怨毒、如同无数人哭泣哀嚎的尖啸声猛地从其中一座塌陷最深的坟冢中爆发出来!紧接着,数团幽绿色的、跳跃不定的磷火凭空燃起,在渐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瘆人!磷火之中,隐约可见几个扭曲、模糊、半透明的人形轮廓,散发着浓烈的阴寒怨气!它们似乎被经文和阵法激怒,挣扎着想要冲出阵法的束缚,扑向正在诵经的赵清真!阴风骤起,吹得他道袍猎猎作响,寒意刺骨! 是伥鬼!非是自然死亡,而是生前含冤或横死,怨念不散,又被此地阴气滋养,形成的凶戾阴魂! 赵清真心头一紧,诵经声却丝毫未乱,反而更加洪亮沉稳!他左手掐诀不变(救苦诀),右手桃木剑猛地一震!脚踏天罡步位,剑尖直指那几团扑来的磷火鬼影,口中咒语陡变,由慈悲渡化的经文转为威严敕令的《天蓬神咒》: “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七政八灵,太上浩凶!长颅巨兽,手把帝钟!素枭三神,严驾夔龙!威剑神王,斩邪灭踪!” 咒语如同惊雷炸响!随着“威剑神王,斩邪灭踪!”八字出口,赵清真体内真炁疯狂涌入桃木剑!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剑身之上隐隐浮现出天蓬元帅那三头六臂、手持金印帝钟的威严法相虚影! “破!” 赵清真一声厉喝,桃木剑带着堂皇正大的破邪金光,朝着扑来的几团磷火鬼影狠狠一斩! 嗤嗤嗤——! 如同热刀切牛油!金光所过之处,幽绿的磷火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被撕裂、净化!那几个扭曲的鬼影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凄厉的惨叫,形体迅速变淡、消散!浓烈的怨气被金光涤荡一空! 残余的几个鬼影被这雷霆一击彻底震慑,发出恐惧的呜咽,拼命想缩回坟冢深处。 “尘归尘,土归土!尔等执念已消,怨气已散,还不速速归入地脉,等待轮回,更待何时!” 赵清真声如洪钟,左手掐诀指向地面,存思地脉开启,接引亡灵。同时,他再次诵起《救苦经》最后一段,声音中充满慈悲渡化之力。 在经文声和阵法的引导下,那几缕残存的、被净化了怨气的阴魂,化作几道微弱的白光,如同萤火虫般,依依不舍地盘旋几圈,最终缓缓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乱葬岗上,阴风骤停,磷火尽灭。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怨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般的清新与宁静。几只受惊的乌鸦扑棱棱飞走,夕阳的余晖重新洒落在这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 赵清真缓缓收剑,长舒一口气。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初次实战,虽有惊无险,但面对那突如其来的凶戾鬼影,心神震荡在所难免。他看向师父。 吕玄通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符箓引渡,经文净心,法剑诛邪,罡阵锁形,敕令轮回。虽略显生涩,火候拿捏尚有不足,然临危不乱,法度森严,尤以最后引地脉接引亡魂,暗合我龙门慈悲渡化之旨。善。” 他走到那座曾爆发怨气的坟冢前,俯身查看片刻,指着坟头一株颜色暗红、散发着微弱腥气的奇异小草道:“此乃‘怨血草’,常生于横死大怨者坟头,吸怨气而长,亦是引鬼之物。你方才所遇伥鬼,恐与此草有关。驱邪之后,当焚草净地,断其根源。” 赵清真依言,取出一道“三昧真火符”(初级),以真炁引燃,符火呈淡金色,将那株怨血草连同周围沾染阴气的土壤焚烧殆尽,不留后患。 夜幕降临,师徒二人返回茅屋。山风清凉,星斗满天。赵清真盘坐于蒲团之上,回味着日间驱邪的经历。斋醮科仪,非是装神弄鬼的表演,而是沟通天地、调和阴阳、护生度死的无上法门。符箓是心意与能量的载体,法剑是道心与意志的延伸,咒语是沟通神明的密匙,罡步是借法天地的桥梁。 他抚摸着腰间的“归尘”剑柄,感受着剑身内蕴的凛冽道韵。这把融合了他旧日兵器与新生道果的神兵,未来在降妖除魔的路上,必将绽放更璀璨的光芒。龙门道法,玄妙精深,今日,他才算真正踏入了这道驱邪护正、积功累德的玄门正途。 第三十二章:宿蛟归尘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终南山云台峰顶,松涛如海。吕玄通青袍拂过晨露未晞的磐石,望向盘坐调息的赵清真,眸中星芒微动。 “清真,你金丹初成,道基已固。今日传你全真龙门秘术——缩地脉。” 吕玄通袖袍一展,六枚玉符凌空飞出,按六甲方位嵌入岩面,“此法非遁非飞,乃是以神合地,化万里为跬步。” 心法:天地为枢 吕玄通并指点向赵清真眉心,玄奥口诀如清泉灌顶: “顶天立地,形松意充——引清浊二气贯涌泉百会,身作乾坤桥!” 赵清真顿觉足底地气翻涌,头顶星辉垂落,四肢百骸如融虚空。 “外敬内静,心澄貌恭——敬天地如敬道,杂念若尘扫。” 松涛声、山鸟鸣倏然远去,唯剩体内金丹随呼吸明灭。 “神注太空,周身融融——神游太虚返照自身,暖流自天门灌入,过重楼,归丹田!” 金光自赵清真周身毛孔透出,身下磐石竟浮现蛛网般的地脉光纹。 符咒:敕令山河 吕玄通袖中飞出两缕黄土,一取自终南,一裹着塞外风沙。 “发端之地土,归处之壤尘,此为地脉引。” 黄土落地成坛,浮现朱砂写就的“千里一步”。 只见吕玄通左脚踏“道头”,右踩“万里”,雷印剑诀齐出,东方青气如龙吸入肺腑。 咒起:“一步百步,其地自缩!” 声如金玉震响,山巅云雾陡然凝固。 咒续:“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摄!” 七遍咒言过处,玉符迸射青光,一道紫纹“缩地符”在虚空中自燃,灰烬竟凝成首尾相衔的玄龟之形! 真传:跪膝震踵 吕玄通忽拂尘扫向赵清真足跟:“京骨穴乃地脉之眼!” 赵清真依言跪膝震踵,足跟叩地如擂夔鼓。 “咚!咚!” 声波透岩层而下,终南群山地气轰然响应!无数金线自山体浮出,在他脚下交织成光轮。 “见那光轮旋涡否?” 吕玄通指向扭曲的光纹,“此即先贤所言‘地脉虫洞’——以神念为梭,可贯千里!” 警训:道在术先 正当赵清真神念欲探漩涡,吕玄通突然截断地脉连接。 “噤声!” 吕玄通面色凝重,“昔有修士急赴红颜之约,心念芜杂引动地脉逆冲...” 拂尘在空中划出恐怖裂痕,“双腿陷于秦川,头颅坠在滇南——此谓神意涣而不归!” 他按上赵清真怀中归尘剑:“术之极不过缩地千里,道之极可纳须弥入芥子。心若不澄...” 指尖轻弹剑鞘,龙吟声荡尽杂念,“纵有缩地术,亦是画地为牢!” 晨光刺破云海时,赵清真足踏“千里一步”土坛,归尘剑引动地脉青气。一步迈出,身形在光纹中淡如薄雾。百里外终南古道的老松下,赵清真身影由虚化实,惊起满山雀鸟。 风中传来吕玄通的歌诀: “韦渠牟求仙缩地走山川,终是执相; 费长房一步百壶济苍生,方见道真——” 歌声戛然而止,松间唯余玉符微光,照着岩上两行新刻的丹书: 地脉通玄非关土,心光透彻即归途。 吕玄通缓步上前,看着脱胎换骨的弟子,眼中满是欣慰:“清真,你已然学会跬步千里。然道在红尘,真修在人间。‘三年哺乳’之功,非枯坐可成。需入世修行,于万丈红尘中炼心,于降妖除魔间积功累德,以万丈红尘烟火气,温养你那初生元神,使其圆融无碍,方能真正‘出神’具足六通,不惧俗世因果沾染。”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山谷外苍茫的夜色:“你如今形貌气质已大变,再施以我门中简单的易容缩骨之术,收敛神光,便是故人王骧立于眼前,亦难识你本来面目。你龙门道法根基已成,陕西口音官话亦已纯熟。是时候下山了。” 吕玄通从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着云纹与“龙门”篆字的令牌,递给赵清真:“持此令牌,行走关中,遇我龙门弟子或正道同修,可示之。遇妖氛邪祟,当仗剑除之,以卫正道,积累外功。记住,神通只是护道之用,切莫沉迷,更不可依仗神通欺压凡俗,否则必遭天谴,前功尽弃!待你外功圆满,元神稳固,自会有缘法引你回终南。” 赵清真——不,此刻起,他已是行走世间的龙门羽士,道号清真。他将“归尘”剑负于背后,青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对着师父吕玄通深深稽首: “弟子谨遵师命!必持心守正,护道降魔,不负‘清真’之名,不负‘归尘’之剑!” 言罢,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山谷之外,走向那万丈红尘,走向属于龙门清真的云游之路。身后,终南山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守护者。 --- 终南山层峦叠嶂的轮廓在身后渐渐隐入云雾。赵清真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负“归尘”剑,三寸络腮胡随风轻拂,步履沉稳地踏入山外第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村名“栖霞”,本应是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篱笆残破,鸡犬不宁,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恐惧混合的气息。 “哎呀!来了个道长!” 一个在村口槐树下唉声叹气的老农,眼尖地看到了赵清真,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颤巍巍地迎了上来。紧接着,更多的村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绝望。 “道长救命啊!我们村遭了精怪了!” “是头成了精的豹子!凶得很啊!” “比磨盘还大!能像人一样站起来走!那脸……那脸像人!就是长满了毛!眼睛贼亮贼亮的,一看就不是畜生!” “吃人啊!王老汉和他小孙子,晚上去地里看庄稼,就再也没回来……只找到几片带血的碎布!” “还有牲口!村里的牛、羊,被它咬死了好几头!脖子都被咬断了!血都被吸干了!” “官府派了猎户来,弓箭射上去跟挠痒痒似的!刀砍上去直冒火星子!” “前些日子也来过几个和尚道士,念经做法,撒豆成兵,结果晚上就被那豹子精堵在破庙里……听说死了一个,剩下的连滚带爬逃走了,法器都丢了一地!唉……” 村民的描述拼凑出一个凶戾、狡诈、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的豹子精形象。尤其那“直立行走”、“人面豹身”、“吸食.精血”的特征,让赵清真眉头紧锁。这绝非寻常猛兽,而是已开了灵智、踏上了邪道修炼门槛的精怪!此等妖物盘踞村落,若不除之,必成大患,亦有损他下山积功累德之初衷。 “无量天尊。” 赵清真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诸位乡亲莫慌。贫道乃终南山龙门羽士,道号清真。此妖孽为祸一方,贫道既遇,自当尽力除此一害。” 村民见他气度沉凝,言语笃定,又闻是终南山上下来的道长,绝望中总算看到一丝光亮,千恩万谢。赵清真谢绝了村民安排的屋舍,只讨要了一碗清水,几块干粮。他详细询问了豹子精出没的时间规律(多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袭击地点(多在村西靠近山林边缘的牲畜圈和独户人家),以及前几日那些僧道做法失败的具体位置——村西头那座早已废弃、残破不堪的山神庙。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赵清真独自来到村西头。他并未直接进入那破败的山神庙,而是在庙旁一棵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槐树上,寻了一处枝桠虬结、视野开阔又易于隐蔽的位置,盘膝坐定。此地既能俯瞰整个村西边缘,又能将山神庙纳入眼底,是绝佳的伏击点。 他收敛气息,意守丹田,将自身生机与真炁波动降到最低,整个人仿佛与身下的古槐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变得悠长细密,几不可闻。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两点寒星,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死寂的村落和幽暗的山林边缘。腰间归尘剑在鞘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似乎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妖邪之气。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与野性骚气的腥风,毫无征兆地从山林深处卷出! 来了! 赵清真瞳孔微缩。只见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出树林。月光被薄云遮蔽,只能勉强看清轮廓:体型确实远超寻常豹子,肩高近人,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并未像野兽般匍匐潜行,而是如同人一般,直立行走!步伐沉稳而诡异,悄无声息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上。 当它行至一片被月光短暂照亮的空地时,赵清真终于看清了它的面目:一颗硕大的豹子头颅,但口鼻部却向内收缩,形成一种极其别扭、类似人脸的轮廓,布满了黄黑相间的短硬绒毛!一双眼睛不再是野兽的竖瞳,而是圆睁着,闪烁着冰冷、残忍、又带着一丝狡诈的幽绿色光芒!这绝非自然进化的产物,而是邪法异化、吞噬生灵精血后形成的人面豹! 人面豹显然有着极高的警觉性。它并未立刻扑向最近的牲口圈,而是停在废弃的山神庙前,幽绿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鼻翼剧烈翕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残留的气息。最终,它的目光锁定了古槐树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吼——!” 一声低沉、充满了威胁与嗜血欲望的咆哮从它喉咙里滚出!它放弃了袭击牲口圈的计划,四肢着地,猛地一蹬!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挟着腥风,直扑赵清真藏身的古槐树!速度之快,远超凡人想象!利爪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妖孽!受死!” 赵清真早有准备,在豹影扑至树下的瞬间,猛地从树上跃下!人在半空,手中已掐好五雷诀!口中疾诵《五雷神咒》: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急急如律令!” 咒语如雷,真炁奔涌!随着最后“令”字出口,赵清真并指如剑,隔空虚点扑来的人面豹! “轰咔——!” 一道刺目的、仅有拇指粗细却蕴含着至刚至阳破邪之力的***,自他指尖迸发而出!如同撕裂夜空的白色电蛇,精准地劈向人面豹的头颅! 人面豹显然没料到这道士出手如此迅捷狠辣!它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庞大的身躯在疾冲中强行扭转,试图躲避!但雷霆之速岂容闪避?电光擦着它半边身子掠过! “嗤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人面豹坚韧得刀枪不入的皮毛,在纯阳雷霆之力下如同纸糊,左肩胛处被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焦黑血洞!深可见骨!暗红色的妖血喷溅而出! “嗷呜——!” 剧痛让人面豹彻底疯狂!它双眼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妖气轰然爆发!受伤不仅未让它退缩,反而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它不顾伤势,后腿猛蹬地面,碎石飞溅,庞大的身躯再次腾空而起,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带着腥风,直噬赵清真的咽喉!速度比刚才更快!利爪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 “来得好!” 赵清真眼神一凝,不闪不避!心念动处,背后归尘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自动弹出剑鞘! “锵——!” 归尘剑落入手中,暗金色的剑身瞬间被赵清真灌注的纯阳真炁点亮!剑格处北斗七星图案骤然亮起,符文流淌如活物!一股斩断尘缘、破灭邪妄的凛冽道韵冲天而起! 赵清真脚踏天罡步,身形如风中柳絮,轻盈避开人面豹致命扑咬。同时,归尘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金色剑虹,带着撕裂一切的锋锐,闪电般刺向人面豹的肋下要害!这一剑,快、准、狠!融合了战场搏杀的狠辣与玄门剑法的精妙! 人面豹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它强行扭身,布满厚皮的巨大豹爪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拍向刺来的剑锋!竟想以肉身硬撼道剑! “铛——!!!”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震彻夜空!火星四溅! 归尘剑何等锋锐?剑锋与人面豹灌注妖力的利爪悍然碰撞!那足以拍碎岩石的利爪,竟被归尘剑硬生生削断两根爪趾!妖血狂喷! 但人面豹的妖力也非同小可,巨大的反震力让赵清真手臂微麻,剑势稍偏。人面豹痛吼一声,眼中凶光更盛,借着反震之力落地,粗壮的豹尾如同钢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扫向赵清真下盘!同时张口一喷,一股腥臭无比、带着腐蚀性的墨绿色妖雾直扑赵清真面门! “哼!雕虫小技!” 赵清真冷哼一声,左手早已掐好金刚指诀护住周身,口中疾诵《金光神咒》:“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瞬间笼罩他全身,将那剧毒妖雾隔绝在外。 面对横扫而来的豹尾,他身形不退反进,归尘剑顺势下劈!剑光如瀑! “噗嗤!” 一声闷响!那钢鞭般的豹尾竟被归尘剑齐根斩断!断尾带着一蓬妖血飞了出去! “嗷——!” 断尾之痛远胜断爪!人面豹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它知道,眼前这个道士,绝非之前那些徒有其表的庸手!那把剑,更是能真正威胁它性命的克星!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人面豹再不敢恋战,猛地调转方向,四爪刨地,带起一溜烟尘,就想往山林深处逃窜! “孽障!哪里走!” 赵清真岂容它逃脱祸害他人?他足尖一点,身如鬼魅般追上!速度竟比受伤的人面豹更快三分!同时,左手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符箓——镇妖定身符!真炁灌注,符箓瞬间燃烧,化作一道金光闪闪的锁链虚影,如同灵蛇般射向人面豹! “缚!” 金光锁链后发先至,瞬间缠绕上人面豹的后腿!一股强大的禁锢之力传来,让它狂奔的身形猛地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瞬间,赵清真已追至人面豹身后!他并未用归尘剑取其性命,而是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精纯的真炁与一丝破灭邪法的道韵,快如闪电般,一指点向人面豹后颈脊椎连接处、妖力运转的命门妖窍! “破!” 指尖蕴含的破邪真炁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那关键的妖窍之中! “呃……嗷……” 人面豹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僵直,然后轰然瘫倒在地!它眼中的凶戾、狡诈、幽绿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野兽最原始的、茫然与痛苦的浑浊。周身那股令人心悸的妖气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它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动作笨拙迟缓,与寻常受重伤的豹子再无二致。 它的修为,被赵清真这精准的一指,彻底废了!打回原形! “妖孽已除其道行,现形为凡兽!” 赵清真收剑归鞘,朗声对闻声赶来的村民道。 村民们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看到地上瘫倒的、断尾断爪、气息奄奄的普通大豹子(虽然体型依旧巨大,但已无妖气),又惊又喜,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道长神威!”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啊!” “打死它!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几个青壮村民红了眼,举起锄头柴刀就要上前。 赵清真微微叹息,并未阻拦。除恶务尽,此豹虽失修为,但兽性犹存,且身负血债,留之必为后患。村民的怒火,亦是天道循环。几声沉闷的击打和豹子最后的哀鸣后,为祸栖霞村多日的人面豹精,彻底毙命。 婉拒了村民的盛情挽留与酬谢,赵清真只在村中井边洗净了手上沾染的淡淡妖血,补充了些清水干粮。天色微明,他再次踏上行程。目标明确——西宁卫,龙口关,老龙洞。 一路风尘仆仆,施展缩地之术,不消多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贫瘠山峦再次映入眼帘。赵清真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避开了王骧。他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老龙洞另一个入口的荒僻山路。乱石依旧嶙峋,荒谷依然死寂。 站在老龙洞另一个入口的洞窟前,赵清真停下了脚步。洞内吹出的阴风依旧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陈腐气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然而,与两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时相比,这气息中似乎多了些什么。 却多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仿佛来自九幽黄泉、万载玄冰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洞窟深处弥漫出来,连洞口附近的岩石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赵清真眉头微蹙,缓步踏入洞中。归尘剑虽未出鞘,剑柄却在他手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似乎在警告着什么。 他轻车熟路,再次踏入那深邃阴寒的洞口。巨大的穹窿,嶙峋的怪石,隆隆的暗河水声,冰冷的雾气……一切如旧。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在湿滑的洞壁上投下摇曳的鬼影。他沉默地走着,步履轻盈,体内那枚经过“服食大药”后凝结的浑圆金丹缓缓运转,先天一炁流转周身,涤荡着洞中阴寒秽气,使他灵台一片清明。 来到第九个小溶洞,手指再次抚上粗糙冰冷的岩石,感受着那亘古不变的死寂。六百年的时光壁垒,坚硬得令人绝望。他闭上眼,周老师最后扭曲的面容,无底潭下那无法想象的巨大阴影……记忆翻涌。但更清晰的,是现代溶洞中,那场惨烈的搏杀——巨蛇冰冷的竖瞳,腥臭的涎液,他用镰刀锻造的扎枪和一根尖锐如矛的钟乳石,拼尽最后力气,将冰冷的石矛狠狠刺入巨蛇七寸!那濒死的嘶鸣,仿佛就在昨日……等等! 赵清真倏然睁开眼,金丹感应下,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带着滔天怨毒与不甘的阴冷气息,如同沉睡了六百年的毒蛇,正从那堵死的岩壁之后,缓缓苏醒!这股怨念的核心,竟与那现代巨蛇临死前的意念,同出一源! “嘶昂——!!!” 一声低沉、压抑、却蕴含着无尽轮回怨毒与愤怒的咆哮,如同从时空的裂隙中传来,猛地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直接在赵清真的识海中炸响! 赵清真浑身道袍无风自动,金丹光芒内蕴,稳如磐石。他双眸清光湛然,瞬间洞彻虚妄!只见那堵死的岩壁之上,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疯狂扭曲、汇聚!一股庞大无匹、阴冷邪恶的精神力场正在显化! 阴影急速凝聚、拉伸!最终,在赵清真冰冷的注视下,于冰冷的岩壁“表面”,形成了一条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龙形虚影! 这虚影头角狰狞,虽未完全凝实,却能清晰看到断裂扭曲的独角,布满漆黑鳞片的庞大身躯,以及……腹部一个巨大的、贯穿性的、由某种尖锐石质武器造成的恐怖伤口!伤口处翻滚着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黑气!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巨大的、完全由幽绿色火焰构成的龙瞳!此刻,那火焰正熊熊燃烧,死死地“盯”着岩壁前的赵清真,那怨毒、仇恨、愤怒,跨越了时空的阻隔,与六百年前溶洞中巨蛇临死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是它! 第七层溶洞那条被赵铁柱(当时)用钟乳石补刀斩杀的巨蛇!不,它已不再是蛇!那断角、那隐隐的龙威……它竟在溶洞的深处,借着死前的怨气和某种未知的机缘,强行化龙!虽未成功,已成孽蛟之属!而它腹部的伤口,正是当年在现代溶洞中,被赵清真以钟乳石贯穿的致命伤!它的肉身虽在六百年前的现代被赵清真杀死,但其魂魄,竟也随着某种诡谲的时空乱流,穿越到了此界! “是……你……!” 一个宏大、破碎、充满无尽轮回恨意的精神意念,如同万载寒冰摩擦,在赵清真识海中尖啸,“杀……身……之……仇……阻……道……之……恨……融……魂……之……痛……恨……啊!!!” 恐怖的龙威混合着跨越两世的滔天怨念,如同无形的潮汐,狠狠压向赵清真!洞内阴风怒号,雾气凝结如霜!然而,赵清真体内金丹只是微微一转,一股精纯浩瀚的先天一炁透体而出,化作一层清濛濛的光晕护住周身,将那足以碾碎凡人神魂的恶意怨念稳稳隔绝在外。他目光如电,洞悉了这孽蛟怨魂的根源——竟是现代那条被他亲手终结的巨蛇残魂,借助怨气强行化龙! “孽障!” 赵清真声音清冷,不含一丝烟火气,却带着全真龙门道士特有的凛然道威,“尘归尘,土归土。前世恩怨,现代已了。你强融怨气,化生孽蛟,盘踞地底,戕害生灵,扰乱阴阳,今日贫道便以‘归尘’之名,断你妄念!” “死!” 孽蛟的怨念彻底疯狂!那巨大的龙形虚影猛地一摆,一股凝练如实质、饱含两世怨毒与腐蚀之力的漆黑魂刺,无视空间,直刺赵清真眉心识海!这是纯粹的怨念与魂力攻击! 赵清真神色不变,甚至未动分毫。他左手掐全真清净诀护住灵台,右手并指如剑,朝着腰间古朴剑鞘凌空一指! “归尘!镇魂!” “铮——!”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涤荡三界六尘的剑鸣响彻洞窟!归尘剑并未出鞘,但其剑鞘之上,古朴玄奥的符文骤然亮起,青蒙蒙的道光如同初阳破晓,瞬间自鞘口喷薄而出! 道光所至,那狰狞扑来的漆黑魂刺如同投入烈火的残雪,发出“嗤嗤”的哀鸣,寸寸消融!整个洞窟内弥漫的怨气阴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变得一片死寂!唯有归尘剑鞘的清光,温润而威严地笼罩着赵清真。 孽蛟那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龙瞳中,首次露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与恐惧!它从那柄未曾出鞘的神剑上,感受到了一种让它魂体本能颤栗的、至高无上的清净道韵!那是足以将它这跨越两世的怨毒残魂彻底抹除的伟力! “不……可……能……清……净……道……剑……” 孽蛟的精神意念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摄!” 赵清真剑诀再变,指尖一点精纯至极的先天一炁,混合着金丹道韵,隔空注入归尘剑鞘。 嗡! 归尘剑鞘清光大盛!剑鞘口喷薄的道光瞬间凝聚,化作一个缓缓旋转的、由无数细小玄奥符文构成的青色莲台虚影!莲台散发出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吸力,遥遥罩定岩壁上的孽蛟虚影! “吼嗷——!!!” 孽蛟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它庞大的魂影不受控制地被那青色莲台吸引、拉扯!构成魂体的怨毒黑气如同被投入磨盘,丝丝缕缕地被剥离、净化!那幽绿的龙瞳火焰急速暗淡,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它感觉到自己积攒了两世的怨念本源,正在被那莲台的道光强行分解、磨灭! “道……剑……清……真……恨……啊……” 孽蛟的意念虚弱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彻底的绝望。它疯狂挣扎,但面对归尘剑鞘引动的清净道域,如同蚍蜉撼树。那腹部的致命伤口,在道光照耀下,仿佛重新裂开,不断逸散出它融合后最核心的怨毒本源。 赵清真面色平静,金丹稳固地提供着源源不绝的道力。他并非要彻底斩灭此魂(归尘剑意本主净化而非杀戮),而是要将其凶戾怨念剥离镇压。青色莲台缓缓转动,孽蛟的魂影越来越淡,最后几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由最精纯怨念核心构成的、不断扭曲的小小黑影,被牢牢吸附在莲台中央。 “封!” 赵清真口吐真言,剑诀一收。 青色莲台光芒一敛,带着那缕被剥离了绝大部分怨力、只剩下虚弱本源恨意的残魂,瞬间缩回归尘剑鞘之中。剑鞘上的符文光芒流转,一股温润而沉重的道韵弥漫开来,仿佛将某种凶物彻底封镇于鞘内小乾坤。 “阻……道……之……仇……必……报……待……吾……真……龙……之……时……”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依旧带着无尽不甘与诅咒的精神意念,从归尘剑鞘深处隐隐传出,随即彻底沉寂。 赵清真静立原地,归尘剑鞘恢复古朴,只有一丝温润的余韵透过剑鞘传来,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面色如常,金丹运转,消耗的先天一炁迅速补充。然而,他眼中却多了一抹深邃。归尘剑鞘之内,镇压着一缕跨越时空的宿怨残魂;这身道袍,这柄道剑,已将他与这方天地的因果,更深地系在了一起。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堵死的岩壁,再无丝毫留恋,转身,道袍轻拂,步履从容而坚定地向外走去。洞外的阳光洒落,带着人间的暖意。身后,老龙洞彻底陷入了亘古的沉默,唯有那垂直的入口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被彻底净化的空洞与死寂。 第三十三章:救妪除诡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清真背负“归尘”,身着洗得泛白的青布道袍,三寸络腮胡沾染了塞外的风霜。他步履沉稳,掠过龙口关残破的城垣,踏入了西宁卫城南边界,快到临洮府境内了。官道旁,一个依着稀疏胡杨林的小村落映入眼帘,本该是炊烟袅袅的黄昏,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死寂与焦灼。 村口不见人影,连犬吠都稀落得可怜。赵清真心中微动,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缓步走向村外一片枝叶凋零的老榆树林。暮色四合,林间晦暗。忽见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榆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颤巍巍地将头伸进一个粗糙的麻绳套里,脚下垫着的几块石头摇摇欲坠。 “无量天尊!” 赵清真一声清喝,声虽不高,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如晨钟暮鼓穿透林间暮霭。他身形如电,袍袖轻拂,一道无形气劲精准地打在绳索连接处。 “啪嗒!” 麻绳应声而断。那老妇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赵清真快步上前,扶起惊魂未定的老妇人。只见她满头稀疏白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泪痕与绝望,一身粗布麻衣沾满尘土,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老人家,蝼蚁尚且偷生,何故轻贱此身?” 赵清真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向赵清真,认出是位道士,积蓄已久的悲苦如决堤洪水般涌出:“呜呜……道长啊……活不下去了啊……” 她捶打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我那苦命的老伴儿……前日刚咽气……棺材板还没钉严实呢……我那三个孽障儿子……就为争老头子留下的那几亩薄田、两间破屋、还有攒了一辈子的几吊铜钱……打起来了啊!” 她喘息着,声音因悲愤而尖锐:“老大、老二、老三……各自叫来了本家的叔伯兄弟、堂兄表弟……几十口子人啊!在灵堂前就动了手!棍棒锄头……打得头破血流!我那可怜的老头子……棺材……棺材都被他们撞翻了!尸身……尸身都甩出来了啊!就那么……就那么躺在冰冷的地上……呜呜呜……” 老妇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拉不开……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我死了……他们三个孽畜就能均分了……就不用再打了……老头子也能……也能安生了……呜呜……” 赵清真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扶稳老妇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老人家,切莫轻身。此乃人伦惨剧,天道难容。贫道既遇,自当替你解此困厄,还亡者一个清净。” 他抬头望向村中,灵觉延伸,果然感知到村中某处正爆发出激烈的冲突气息,怨气、戾气、贪婪之气混杂升腾,其中更夹杂着一股新死之魂的茫然与悲凉。 “走,带贫道去看看。” 赵清真不容分说,搀扶着老妇人,步履沉稳地向村中那处喧嚣之地走去。 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人声鼎沸,哭喊叫骂,棍棒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一处破败的农家院外,围满了看热闹却不敢上前的村民,个个面带惊惧。院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三伙人泾渭分明,各自手持棍棒、锄头、扁担,正打得不可开交。地上已躺倒数人,头破血流,呻.吟不止。院子中央,一口薄皮棺材被撞得侧翻在地,棺盖掀开,一具穿着寿衣的老年男尸被甩出大半,僵直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寿衣凌乱,沾满尘土,死者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混乱的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 “住手!” 赵清真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蕴含着金丹修士的威压与道家清音。 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打红了眼的众人纷纷扭头,看到一位气度沉凝、背负古剑的道士扶着死者的老伴儿站在门口,脸上惊疑不定。 “哪来的野道士?少管闲事!” 一个满脸横肉、额角流血的壮汉(看样子是老大)挥舞着带血的木棍吼道。 “滚开!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 另一个精瘦、眼神闪烁的男子(老二)也叫道。 “娘!你怎么还没死?正好!让道长评评理!” 老三是个莽汉,指着地上的尸体和翻倒的棺材,“爹的棺材钱是我出的,田该多分我一份!” 此言一出,老大老二立刻炸毛,眼看又要动手。 赵清真眼神冰冷如霜。他松开扶着老妇人的手,向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帮凶。他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左手在袖中悄然掐诀,口中默诵《开阴符咒》,一缕精纯的先天一炁混合着强大的神念,无声无息地沟通了那徘徊在尸身附近、充满怨愤与不甘的亡魂。 下一瞬,赵清真嘴唇微动,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悲凉与愤怒的声音,竟直接从他口中发出,回荡在死寂下来的院落上空,如同九幽寒风,直透每个人的骨髓: “不孝……的……畜生……们……” 这声音!这腔调!分明就是地上那刚刚死去的老汉的声音! 院内所有人,包括那三个儿子,全都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惊恐地看向赵清真的方向,又看看地上老爹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爹……爹?” 老大声音发颤,手中的木棍“哐当”掉在地上。 赵清真(模仿亡魂)的声音继续响起,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悲伤:“尸骨……未寒……棺椁……未钉……你们……就为……蝇头小利……手足……相残……撞翻……我的……棺木……让我……曝尸……于野……天理……何存……人伦……何在……?” “啊——!鬼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老二带来的一个堂弟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想跑。 “站住!” 赵清真(亡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啼哭,带着森然的鬼气,“谁敢……踏出……此院……一步……我今夜……便去寻他……索命……不死……不休……” 那想跑的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三个儿子更是面无人色,看着赵清真那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笼罩着一层阴气的脸庞,听着那绝对属于自己死去父亲的嗓音,恐惧彻底淹没了贪婪。 “爹!爹!儿子错了!儿子错了啊!” 老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赵清真的方向(也像是对着地上的尸体)疯狂磕头,额头瞬间见血。 “爹!饶命!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争了!都听娘的!都听娘的!” 老二也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浑身抖如筛糠。 老三虽然莽撞,此刻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下,语无伦次:“爹……儿子混账……儿子这就把棺材钱……不,所有家产都给娘……我们兄弟给您守孝三年……不,十年!求您安息吧!” 赵清真(亡魂)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与深深的疲惫:“哼……记住……你们……今日……所言……若再……有……不孝……不悌……争产……欺母……我纵在……九幽……之下……也必……引阴差……勾尔等……魂魄……打入……刀山……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三兄弟磕头如捣蒜,连带他们带来的那些帮凶,也全都跪倒在地,磕头不止,满院只剩下“咚咚”的磕头声和恐惧的呜咽。 “滚……去……收敛……我的……尸身……按礼……安葬……好生……奉养……尔母……否则……” 赵清真(亡魂)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余韵,最终归于沉寂。 随着这最后一声威胁消失,笼罩在院中的那股阴森鬼气似乎也瞬间消散。暮色重新变得平常,只是空气中残留的恐惧与血腥味依旧浓重。 赵清真恢复了自己清朗的声音,看向瘫坐在地、目瞪口呆的老妇人,温言道:“老人家,事情已了。令郎们已知错,亡者亦可安息了。” 他又冷冷扫了一眼地上还在磕头的三兄弟及其党羽,“尔等还不速速收敛亡父遗骸,打扫庭院,准备丧仪?难道真想等令尊今夜来寻你们谈心不成?” “是是是!道长!我们这就办!这就办!” 三兄弟如梦初醒,连滚爬起,也顾不得头破血流,慌忙招呼着同样吓破胆的帮凶们,手忙脚乱地去抬棺材,收敛父亲的尸体,动作前所未有的小心恭敬,仿佛捧着一碰即碎的珍宝。 老妇人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转变,看着三个儿子那惊魂未定又带着后怕的孝顺模样,再看看地上老伴终于被小心翼翼抬回棺木、整理好寿衣的尸身,老泪纵横,但这次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悲喜与释然。她挣扎着起身,对着赵清真就要下拜:“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多谢道长……替我那死鬼老头子……主持公道啊……” 赵清真轻轻托住她,一股温和的真炁送入,稳住她虚弱的身体:“老人家不必多礼。扶危济困,平息人伦惨变,乃修道之人本分。望你好生保重,颐养天年。”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三个兀自惶恐不安的儿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孝道乃人伦之本,莫待亲殁方知悔。好自为之。” 言罢,赵清真不再停留,对老妇人微微颔首,转身飘然而去。青色的道袍很快融入渐深的暮色,消失在小路尽头。身后,是那终于恢复了秩序、却弥漫着浓重恐惧与敬畏的农家小院,以及那收敛亡者、准备丧事的慌乱声响。 夜风微凉,吹散了血腥与戾气,也吹动着赵清真额前的发丝。他步履未停,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归尘剑在鞘中,传来一丝温润的凉意,仿佛在提醒他,这万丈红尘,孽缘孽债,因果纠缠,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深沉。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赵清真背负“归尘”,青袍微尘,步履从容,行至临洮府北与西宁卫边界一片荒僻的丘陵地带。此地山势起伏,乱石嶙峋,古木虬枝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一条勉强可辨的土路蜿蜒伸向远方。空气微凉,带着塞外特有的干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臊气。 暮色四合,四野愈发寂静。就在他即将彻底走出树林时,前方山路拐角处,一抹刺目的红色突兀地撞入眼帘。 一顶崭新的、装饰着俗艳红绸与廉价珠翠的红花轿,静静地停在路中央。轿旁并无吹打喧闹的迎亲队伍,只有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暗红色布袄的老妪,拄着一根歪扭的木杖,焦急地左右张望。她看到赵清真走近,浑浊的老眼顿时一亮,颤巍巍地迎了上来,声音嘶哑急切: “这位道长!道长慈悲!行行好,帮帮我家小姐吧!” 赵清真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顶过于崭新、与这荒凉环境格格不入的花轿,以及老妪那过分热切、甚至带着一丝诡异期盼的神情。他体内金丹微转,灵台清明,不动声色地道:“无量天尊。老人家何事惊慌?” 老妪一把抓住赵清真的袍袖(被他不动声色地拂开),指着花轿,语带哭腔:“我家小姐今日出嫁,本是天大的喜事!谁知……谁知送亲的队伍在前头走岔了道,把我们这抬陪嫁的轿子落下了!这荒山野岭,眼看天就要黑透了,老婆子我腿脚不便,小姐一个弱女子在轿中……万一遇上歹人或是豺狼……” 她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道长一看就是有道行的高人!求您发发善心,帮忙抬一抬这轿子,送我家小姐往前赶一赶,追上队伍就好!必有重谢!必有重谢啊!” 赵清真心中冷笑。这借口拙劣,气息浑浊,更兼此地妖氛隐现。他面上却依旧平和,点头道:“原来如此。荒郊夜路,确是不便。贫道便送这位姑娘一程。” 他走到轿前,单手扶住轿杠。那老妪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连忙走到另一侧,也作势扶住。 花轿起行。轿身极轻,仿佛空无一物。赵清真步履沉稳,沿着山路前行。轿内寂静无声,只有轿杠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行不过百步,一阵香风毫无征兆地自轿帘缝隙中飘出,甜腻得发齁。紧接着,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掀开了轿帘一角。 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庞露了出来。柳眉杏眼,肤若凝脂,朱唇微启,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她望着赵清真的侧影,声音酥软入骨,带着无尽的幽怨与诱惑: “道长哥哥……奴家……奴家好生感激……” 赵清真目不斜视,步履未乱,只淡淡应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 那“新娘”见他不为所动,声音愈发哀婉缠绵,带着哭腔:“道长哥哥有所不知……奴家……奴家命苦啊!家中爹爹贪图钱财,竟将奴家许配给一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财主做填房!那老东西……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她啜泣着,身子微微前倾,一股更浓郁的异香扑向赵清真,“今夜本是奴家逃离火坑的机会……谁知又迷了路……幸得遇见道长哥哥这般神仙人物……奴家……奴家宁愿跟着道长哥哥远走高飞,做牛做马,也强过跳入那火坑万倍!” 她说着,竟伸出那只玉手,似乎想去拉赵清真的衣袖。 恰在此时,一片云翳移开,清冷的月光如银纱般洒落,正好照亮了轿中探出的那张脸。 娇媚依旧,但在赵清真金丹修士的眼中,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细密的、油亮的黄毛!那含情脉脉的杏眼中,瞳孔深处两点幽绿的邪光一闪而逝!嘴角勾起时,尖利的犬齿若隐若现! “哦?” 赵清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终于停下脚步,侧首直视那“新娘”,声音平静无波,“姑娘如此厚爱,贫道惶恐。只是,不知姑娘……是何方精怪所化?这荒山野岭设局诱人,所图为何?”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轿中“新娘”脸上那副楚楚可怜、媚态横生的表情瞬间僵住,继而扭曲!如同精美的面具寸寸龟裂!娇媚的五官在月光下迅速变形、拉长!白皙的皮肤被浓密的黄毛覆盖!一双玉手瞬间化为覆盖着黄毛、指甲尖利如钩的兽爪! “嘶——吼!” 一声尖锐刺耳、非人非兽的厉啸从它喉咙里爆发出来!充满了被识破的暴怒与凶戾! 与此同时,那轿旁的“老妪”也发出一声怪叫,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身上衣物撕裂,同样化作一只体型稍小、獠牙毕露的黄鼠狼!两只妖物眼中绿光大盛,周身腾起一股腥臊的妖气,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黄色的闪电,利爪带着腥风,直扑赵清真要害!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孽畜!果然现形了!” 赵清真早有防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扑杀,不闪不避。他左手掐全真清净诀护定灵台,右手并指如剑,在虚空中迅疾划出一道玄奥轨迹,口中清叱: “归尘!破妄!” “铮——!” 背后归尘剑应声出鞘寸许!一道清冷如月、沛然莫御的青色剑光自鞘口喷薄而出,并非斩向妖物,而是如同水银泻地,瞬间扫过扑来的两只黄鼠狼精和那顶花轿! 青光所至,如同沸汤泼雪! 那两只凶神恶煞、妖气腾腾的黄鼠狼精,被青光一照,顿时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扑击的身形在半空中骤然僵直、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它们身上幻化的人形虚影如同被撕碎的画皮,剧烈波动、消散,彻底显露出毛茸茸、尖嘴长尾的黄鼠狼本体!眼中凶戾的绿光被青光压制得黯淡下去,只剩下本能的惊惧与痛苦! 而那顶华丽的花轿,在青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红绸珠翠化作漫天飞舞的枯黄败草和腐烂的树叶,木质轿身则扭曲变形,还原成几根腐朽发黑的烂木头和几块破旧的草席,“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摄!” 赵清真剑诀再变,归尘剑虽未完全出鞘,剑柄处北斗七星图案却骤然亮起,一道由无数细小符文构成的青色光圈自剑格处扩散开来,精准地套向那两只被青光禁锢、妖力大损、正欲挣扎逃窜的黄鼠狼精! 光圈落下,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两只妖物牢牢束缚在地!它们奋力挣扎,却如同陷入粘稠的树脂,只能发出绝望的“吱吱”尖叫,眼中充满了对那柄古剑的无边恐惧。 赵清真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两只现了原形、瑟瑟发抖的妖物,声音带着凛冽的道威:“尔等披毛戴角之辈,不安心山中清修,反倒学人弄鬼,幻化人形,设此‘荒山诡轿’之局,妄图诱骗行人,吸食.精气,增长妖力。可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两只黄鼠狼精被道威所慑,连尖叫都发不出了,只是伏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 “念尔等修为尚浅,未酿成大祸,亦未沾染人命血债,贫道今日不取尔等性命。” 赵清真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尔等在此显形三日,受风吹日晒之苦,以儆效尤!若再敢踏入人间地界,行此鬼蜮伎俩,必叫尔等形神俱灭!听清楚了?” 两只黄鼠狼精闻言,如蒙大赦,小脑袋疯狂点动,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赵清真不再多言,手掐法诀,对着束缚妖物的青光符文一点。符文光芒微敛,禁锢之力稍松,却依旧如同一道无形的牢笼将它们困在方圆丈许之地。 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堆枯草败絮和烂木头,归尘剑发出一声清吟,自动归鞘。青袍身影飘然而去,很快消失在愈发深沉的暮色山道之中。 原地,只留下两只被无形道法禁锢、在荒草乱石间惊恐瑟缩的黄鼠狼,以及一堆迅速腐朽、散发着霉烂气息的“轿子”残骸。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诡异与警示。赵清真步履未停,心中澄明。归尘剑鞘传来温润的反馈,仿佛涤净了方才的妖氛。红尘炼心,妖邪亦是道途磨刀石。 第三十四章:临洮魅影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时间:大明永乐十三年,深秋。 地点:陕西行都司,临洮府,狄道县以西,荒僻险峻的“野狐岭”山区。 第一节:雨困荒途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浸透了塞外的风沙与寒意,沉沉地压在临洮府起伏连绵的丘陵之上,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灰暗。秋雨,已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天三夜。它不是江南的缠绵细雨,而是带着西北特有的剽悍与冷冽,豆大的雨点砸在裸露的黄土地表,激起浑浊的水花,很快汇成道道湍急的泥流,冲刷着沟壑纵横的山野。通往狄道县城的官道,早已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如同巨兽挣扎留下的爪痕,又被新的泥浆迅速填满。道旁稀疏的酸枣树和枯黄的蒿草,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天地肃杀、万物凋零的凄凉。 在这片被雨水统治的荒芜中,三个渺小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泥浆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显得格外艰难。 为首者,是个身材敦实如铁塔的汉子,名叫张魁。他年约四十,满脸虬结的络腮胡被雨水打湿,紧贴在黝黑粗糙的脸颊上,更显彪悍。身上穿着半旧的棉甲,外罩一件磨损严重的油布蓑衣,腰间挎着一柄厚背宽刃的砍山刀,刀鞘被磨得油亮。他是狄道县“威远”车马行的镖头,在这条连接临洮、巩昌的险道上走了十几年,熟知每一处隘口、每一片密林,也深知这秋雨时节野狐岭的凶险。此刻,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雨幕笼罩下的山峦和道路两旁影影绰绰的怪石枯木,左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刀的姿态。 中间一人,是个穿着靛蓝色绸布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人,名叫李德财。他是狄道县“德丰祥”布庄的东家,此番带着伙计王栓子去巩昌府收一笔重要的账款。原本计划五天往返,却不料归途中遭遇这场连绵秋雨,行程被严重耽搁。李德财此刻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昂贵的绸布衣裳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怀中紧紧捂着内襟——那里缝着一个结实的油布包,里面是此行收回的三十多两散碎银子和几张至关重要的兑票。疲惫、湿冷尚能忍耐,真正让他心惊肉跳的是这片荒山野岭中可能潜藏的危险:拦路的强人、饥饿的狼群,以及……那些乡野间流传甚广、关于野狐岭的诡异传说。他时不时回头张望,总觉得雨幕深处有东西在窥视。 跟在最后的小伙子叫王栓子,是布庄的学徒兼伙计,刚满十八岁。他精瘦但结实,背着一个沉重的藤条书箱,里面是账本、东家的换洗衣物和一些干粮。书箱上盖着油布,但雨水还是无孔不入地渗入,让他肩膀酸痛。他年轻,体力尚可,但连续几日的冒雨跋涉和沉重的负担也让他疲惫不堪,此刻低着头,喘着粗气,努力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脸上写满了对温暖床铺和热汤的渴望。 “张……张镖头!” 李德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在风雨中有些变调,“这雨……何时是个头啊?看这天色,离黑透也就个把时辰了,驿站……驿站怕是赶不到了吧?” 张魁停下脚步,抬头望天。铅云低垂,雨幕如织,天色已如傍晚般晦暗。他拧着眉头,雨水顺着胡须不断滴落:“李东家,看这架势,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天黑前赶到二十里外的‘柳树驿’,是绝无可能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雨雾深处隐约可见的一道更幽深的山坳轮廓,“眼下,只有一条路——前面五里左右,野狐岭深处有个废弃的庄子,叫‘积善庄’。地方够大,找间勉强不漏雨的屋子生堆火,熬过这一宿,总比在这野地里淋成冰棍强。” “积善庄?!” 李德财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声音都带着颤音,“张镖头,你……你说的可是那个‘鬼庄’?!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我早就听人说过,那地方……邪性得很!前朝就荒了,洪武爷那会儿又死过不少人,都说里面……里面闹鬼!深更半夜能听见女人哭,还有人看见过……看见过会自己飘的伞!这……这荒山野岭,雨夜进凶宅,不是自投罗网吗?” 作为一个商人,李德财对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尤其是这种流传了几十年的凶地传闻。 “嗨!东家!” 王栓子年轻气盛,虽然也累,但听到“鬼”字反而激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紧走几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您别自己吓自己!这都永乐爷的天下了,哪来的那么多鬼?就算有,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儿,阳气壮!还有张镖头这口刀!” 他拍了拍张魁腰间的刀鞘,发出沉闷的声响,“鬼也怕恶人!再说了,那些故事,指不定就是山里的胡子(土匪)编出来吓唬人,好独霸那块地方当窝点呢!咱今晚要是在这雨地里过夜,不被鬼抓去,也得冻死、饿死,或者让狼叼了去!张镖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魁看着李德财惊恐的脸色和王栓子强作镇定的眼神,沉声道:“栓子话糙,但理儿不歪。李东家,我老张在这条道上跑了十几年,也在积善庄那破败前院的廊檐下凑合过两三回。那地方是邪性,阴气重,但只要咱别好奇往深宅大院里钻,老老实实待在前头能避雨的地方,点起一堆旺火,大伙儿围在一起,捱到天亮,保管没事!这野狐岭的雨夜,可比那破宅子里的‘鬼’要命得多!失足滑下山崖,掉进暗沟,或者遇到饿极了成群结队的野狼,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李德财怀中下意识捂紧的位置,意有所指,“而且,这荒山野岭的,保不齐真有什么‘胡子’惦记着落单的行商……” 最后这句话像冰锥一样刺进李德财心里。他看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王栓子,感受着自己冻得麻木僵硬的双脚,再摸摸怀中那沉甸甸、能要人命的银钱,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奈涌上心头。是啊,就算真有鬼,那也未必立刻就要命,可在这雨地里熬一夜,或者遇到剪径的强人,自己和栓子怕是凶多吉少。张魁经验老道,他的话总归有道理。 “唉……罢!罢!罢!” 李德财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就……就依张镖头所言吧。只是……千万千万小心!莫要乱走,莫要好奇!” 第二节:初入凶宅 三人达成一致,在张魁的带领下,艰难地偏离了官道,拐上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彻底淹没的小径。这条小路蜿蜒向下,通向一个被群山环抱、更显幽深阴郁的山坳。雨水冲刷着陡峭的坡道,泥泞湿滑,行走更为艰难。四周的山林在密集的雨幕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暗影,如同无数蛰伏的、沉默的巨兽,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植物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的阴冷。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座庞大而破败的建筑群的轮廓,终于穿透厚重的雨幕,如同巨兽的森森骸骨,出现在三人眼前。 积善庄。 即便隔着滂沱大雨,也能感受到这座庄园昔日的规模和气派。高大的门楼虽已倾颓大半,残存的飞檐斗拱和粗壮的立柱,依然能窥见当年建造时的考究与财力。朱漆大门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几片残破的木板在狂风中吱呀作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门楣上方,一块巨大的匾额斜斜挂着,上面的金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朽坏的木胎,勉强能辨认出斑驳的“积善”二字。这两个字在凄风苦雨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讽刺和诡异。围墙多处坍塌,豁口处荒草丛生,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院落和房舍。整个庄园被茂密的枯藤和一人多高的蒿草覆盖,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残垣断壁上,在阴雨天的灰暗光线下,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阴冷与死寂的气息。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被怨气填满的巨大坟墓。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三人的心脏。连一直说不怕的王栓子,此刻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往张魁身边靠了靠。 “就是这儿了。” 张魁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面对未知凶险的本能谨慎。他紧了紧腰间的砍山刀刀柄,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都跟紧我,别乱看,别乱摸,别出声!直接去前院西厢那边找能避雨的回廊!” 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院门。腐朽的门板在张魁试探性的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嘎——”声,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烂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腥甜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让李德财和王栓子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踏入前院,景象更加破败。院内积水成洼,浑浊的泥水中漂浮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秽物。残砖碎瓦遍地,踩上去发出碎裂的声响。正对着大门的主厅(或是正堂)最为惨烈,屋顶几乎完全坍塌,只剩下几根焦黑扭曲的巨大房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歪斜地刺向阴沉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不知何年何月经历过的火灾浩劫。两侧的厢房也大多倾颓,墙壁倒塌,门窗不翼而飞,露出黑洞洞的内部。 “这边!” 张魁低喝一声,率先向右前方走去。靠近大门右侧,有一段连接着残存门楼与西厢房的回廊。回廊的顶棚虽然也破了好几个大洞,雨水不断灌入,但大部分木结构还算完整,能提供一定的遮蔽。 三人如同逃离洪水猛兽般,快步冲进回廊。虽然廊内也满是积水,地面湿滑冰冷,廊柱和顶棚不断有雨水滴落,但总算暂时隔绝了外面瓢泼般的雨势和呼啸的寒风。一股刺骨的阴冷立刻包裹了他们,比外面的风雨更甚,仿佛能渗透骨髓。 “快!栓子!赶紧找点能烧的东西!湿的也成!把火生起来!不然都得冻死!” 张魁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特别是回廊通向黑黢黢内院的拱门方向,一边快速吩咐。他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左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火绒。 王栓子应了一声,放下沉重的书箱,顾不上疲惫,立刻行动起来。他借着廊外微弱的天光,在倒塌的厢房废墟里翻找。很快,他拖出几根还算干燥、未被雨水完全浸透的木椽,又从一堆破败的窗棂和门板碎片中扒拉出不少相对干燥的木片和碎屑。 李德财则缩在回廊最里面、相对干燥一点的一个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裂纹的廊柱,疲惫地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他双手依旧死死护着胸口,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惊魂稍定,他才敢睁开眼,打量这暂时的容身之所。 回廊很长,大部分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中。篝火尚未燃起,只有廊外透入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廊柱和顶棚的轮廓。廊柱上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白腐朽的木胎,上面布满了深刻的刀痕、斧凿的印记,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深褐色污渍。空气里,除了木头霉烂和尘土的味道,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气息,在这里似乎更加清晰了。李德财的心又提了起来。 张魁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着火折子。火星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亮起,引燃了火绒。他将火绒凑近王栓子堆好的、下面垫着干燥碎屑的木柴堆,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引燃。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起初微弱,渐渐变得稳定,散发出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和光亮。火光驱散了近处的黑暗,将三张疲惫惊惶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也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第三节:尘封血泪 篝火的温暖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王栓子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水,凑近火堆烘烤,牙齿依旧在打颤。李德财也挪近了些,伸出手烤火,感受着那一点点暖意驱散寒意。 “张……张镖头,” 李德财看着跳跃的火苗,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积善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您……您知道多少?” 张魁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显得有些凝重和阴郁。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一些不太愿意触及的往事。 “这庄子,年头可不短了。” 张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而沉重的故事,“听老辈人讲,还是前元至正年间的事儿了。庄子的主人姓周,名讳已不可考,只知道曾是前元陕西行省的一个达鲁花赤(蒙元官职,地方最高长官),官不小,管着临洮、巩昌这一大片地方。后来,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起兵,徐达大将军率军西征,平定陕西。这周达鲁花赤还算识时务,见元朝气数已尽,便开城投降了。太祖爷念他归顺有功,没有治罪,反而赏赐了些田产,准他在这野狐岭下建庄养老,还赐了个‘积善’的匾额,意思大约是劝他多行善事,弥补前朝之过吧。” “周家得了这份‘恩典’,便大兴土木,建起了这‘积善庄’。据说当年也是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好不气派。周老爷娶了好几房妻妾,子嗣也不少,俨然是狄道县一方豪强。可惜啊,好景不长。” 张魁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周家终究是前朝降臣,根基不稳。加上周老爷为人据说颇为跋扈,又仗着有些家财,与地方上新崛起的豪强、甚至官府中人都有龃龉。传到第二代、第三代,家道就开始中落了。田产被巧取豪夺,铺子也经营不善。更倒霉的是,洪武二十五年左右,这野狐岭一带闹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流寇,积善庄首当其冲,被抢掠烧杀过一回,元气大伤,更加破败了。” 火堆噼啪作响,李德财和王栓子听得入神,寒意似乎被这尘封的往事驱散了一些。 “不过,真正让积善庄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的,还是……永乐爷登基后那几年的事儿。” 张魁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建文余孽案?” 李德财反应很快,脸色一白。作为商人,他对近些年朝廷的大案风声也有所耳闻。 “嗯。” 张魁沉重地点点头,“永乐四年到六年间,朝廷追查建文余党,牵连甚广,风声鹤唳。陕西这边,尤其是靠近边塞的地方,更是查得紧。不知怎么的,积善庄周家就卷了进去。有说是周家后人私下结交了被通缉的建文旧臣;有说是周家藏匿了逃亡的钦犯;还有更邪乎的,说是周家偷偷祭拜建文帝,被人告发了……总之,一夜之间!” 张魁猛地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一夜之间,庄子里的人,上到周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下到管家、仆役、丫鬟、婆子、护院……几十口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没了!” “没了?” 王栓子倒吸一口凉气,“是……是被抓走了?” “抓?” 张魁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摇了摇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贴出的告示,说是‘积善庄阖庄人等,抗拒官府查缉,勾结匪类,负隅顽抗,已被尽数剿灭’。可民间私下里传的……可就不一样了。有人说,那晚庄子里火光冲天,杀声震地,像是大队官兵围剿;也有人说,只听见里面一片凄厉的惨叫,持续了大半夜,然后火光就灭了,死寂一片,根本不像打仗;还有人说,看到有穿着飞鱼服、带着绣春刀的人影在庄子里出没……” “锦衣卫?!” 李德财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张魁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从那以后,积善庄就彻底成了无人敢近的凶地。官府贴了封条,但没多久就被风雨撕烂了。再后来,就不断有怪事传出。有赶夜路的樵夫说,远远听见庄子里传出女人凄惨的哭声,断断续续,哭得人心头发毛;有胆子大的猎户白天进去想捡点破烂,结果莫名其妙在里面转悠了一天都走不出来,吓得屁滚尿流;还有人说,在雨夜,特别是像今晚这样的大雨天,会看到庄子里……有东西在飘……” “飘……飘什么?” 王栓子声音有些发干。 “伞!” 张魁吐出这个字,眼神锐利地盯着跳跃的火光,“一柄撑开的、破旧的……红色的油纸伞!就那么……自己飘在院子里,飘在回廊里……伞下面……没人!” 一股比刚才更甚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回廊,连篝火的温度都仿佛骤然降低!李德财和王栓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张……张镖头,您……您别吓唬我们……” 李德财牙齿咯咯作响。 “不是吓唬。” 张魁神色异常严肃,“我十几年前刚走镖那会儿,跟着师傅押一趟暗镖,也是被大雨困在这里过夜。那晚……我就亲眼看到过一回!” 他回忆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就在这前院,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一顶破破烂烂的红伞,离地三尺,就那么……飘过去!速度不快,但……但绝不是风吹的!当时我师傅一把捂住我的嘴,脸色铁青,低声说‘别出声!别让它发现!’ 我们缩在火堆边,一动不敢动,直到那伞飘进后院不见了……那一晚,我们师徒俩背靠背抱着刀坐了一宿,谁也没敢合眼!” 张魁的描述太过真实,带着亲身经历者的恐惧余韵。李德财和王栓子听得面无人色,只觉得这残破回廊的每一个黑暗角落都仿佛潜藏着那顶诡异的红伞!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此刻也变得格外清晰刺鼻! 就在这时! “呼——呜——!” 一阵极其猛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回廊深处、那通往内院的黑暗拱门方向席卷而来!这股风势之强、之突兀,远超外面的风雨!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浓烈的腐朽气息,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篝火被这阴风猛地一压,橘黄色的火苗瞬间缩小、变蓝,几乎熄灭!火星疯狂四溅!整个回廊的温度骤降,如同瞬间坠入冰窟! 与此同时! “呜……呜呜……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哭泣声,夹杂着如同漏风喉咙发出的嗬嗬声,毫无征兆地在三人耳边响起!那声音幽怨、凄厉到了极点,断断续续,仿佛饱含着无尽的悲伤、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难以形容的饥饿感!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像在头顶的破洞外,时而像在背后的廊柱旁,时而又仿佛从脚下冰冷潮湿的石板缝隙中渗出! “谁?!出来!” 张魁猛地跳起,动作快如闪电,厚背砍山刀“锵啷”一声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他浑身肌肉贲张,如同炸毛的猛虎,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回廊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刀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高度戒备下力量的凝聚! 李德财和王栓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李德财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惊恐声响。王栓子则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到张魁身后,紧紧抓住他的皮甲后摆,牙齿疯狂地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连尖叫都忘了! 那诡异的哭声和嗬嗬声,在张魁的厉喝之后,如同被掐断的线,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 只有回廊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如同万千厉鬼在咆哮,以及篝火挣扎着重新燃起、发出噼啪爆响的声音,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魁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刀刃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终指向黑暗深处。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移动脚步,将吓瘫的李德财和瑟瑟发抖的王栓子护在自己身后和火堆之间。他的耳朵捕捉着回廊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响,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突然! “吱呀——呀——嘎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生锈了几百年的沉重门轴被强行转动的刺耳噪音,从荒宅深处幽幽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感!它穿透风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仿佛有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正在内院深处被缓缓推开……或者,有什么东西,正踏着腐朽的地板,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着前院回廊的方向……靠近!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阴寒、腐朽与死亡的气息,如同粘稠冰冷的墨汁,伴随着那“吱呀”声,从黑暗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回廊!这股气息带着实质般的恶意和压迫感,篝火的光芒被它死死压制,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连滴落的雨水似乎都变得冰冷刺骨! 王栓子再也无法忍受这巨大的恐惧和压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鸣般的惊叫!李德财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张魁握刀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滑腻。他死死盯着那如同通往地狱深渊的黑暗拱门,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知道,这积善庄里沉寂了数十年的“东西”,被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彻底惊醒了!真正的恐怖,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十五章:伞影索命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回廊拱门的另一侧!每一步(如果那能称之为“步”)都如同踏在三人紧绷欲裂的心弦上,敲打着他们濒临崩溃的神经。阴寒的气息浓稠如墨,带着刺鼻的腐朽和铁锈般的腥甜,几乎让人窒息。篝火的光芒被压缩到极限,火苗疯狂摇曳,挣扎着发出幽蓝的光芒,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满污渍的廊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回廊内温度骤降,呵气成霜,李德财和王栓子如同掉进了冰窟窿,连骨髓都在打颤。 “呜……呜呜……嗬嗬……” 那幽怨凄厉的哭声和漏风般的嗬嗬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近在咫尺!声音不再是飘忽不定,而是仿佛就在他们耳边吹气,带着一股冰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湿意!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刻骨的怨毒和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贪婪的饥饿感! “装神弄鬼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张魁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这吼声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试图用阳刚血气驱散这阴邪鬼蜮!他手中的砍山刀猛地向前一劈,刀锋划破凝滞的空气,发出短促的破空声,雪亮的刀光在幽暗的回廊中一闪而逝,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恐惧劈开! 哭声和嗬嗬声,如同被掐断的琴弦,再次戛然而止。 死寂!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死寂!只有外面风雨的咆哮如同背景的丧钟,以及篝火垂死挣扎的噼啪声。那逼近的“吱呀”声也消失了,仿佛那靠近的东西……就停在拱门后的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可怕。黑暗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火光边缘蠕动、翻涌,带着冰冷的恶意。王栓子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李德财双手合十,嘴唇疯狂哆嗦着,用尽毕生所知的各路神佛名号在心里疯狂祈祷,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突然! “哒……哒……哒……” 一种新的、清晰而规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水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在回廊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中响起! 声音的来源,就在拱门入口的阴影边缘! 张魁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他示意李德财和王栓子噤声,自己则屏住呼吸,将丹田一口气提到极致,运足目力,如同捕猎前的猛虎,死死盯向声音来源——那片拱门入口的阴影! 借着篝火最后一点顽强摇曳的、幽蓝色的光芒,他看到了! 在距离拱门入口仅几步之遥的阴影边缘,离地约三尺高的地方,一片朦胧的、暗红色的、不规则的轮廓,正静静地悬浮着! 那……那赫然是一顶撑开的、巨大的油纸伞! 伞面呈现出一种污浊不堪的暗红色泽,仿佛浸透了陈年的血污和雨水,早已失去了油纸应有的光泽,变得如同干涸的血痂。伞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破洞,边缘耷拉着破烂的布条,如同招魂的幡旗,在阴风中微微飘动。支撑伞面的伞骨,依稀可见是深色的湘妃竹,但多处断裂、扭曲,如同被巨力蹂躏过,显得狰狞而诡异。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伞尖的位置——那里没有寻常的伞帽,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异常尖锐细长的金属尖刺!它如同毒蛇的獠牙,又似死神的指尖,笔直地、毫无生气地指向回廊内的三人! “哒……哒……” 那水滴声,正是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洞的伞面,滴落到下方同样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然而,诡异绝伦的是——伞的下方,空无一物!没有持伞的手,没有支撑的脚,没有身体,没有任何可以解释它悬浮的依托!只有那顶破败、污秽、散发着无尽阴寒与死亡气息的暗红色油纸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着,又似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托举着,就那么静静地、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 “鬼……鬼伞!是它!真的是它!” 王栓子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那悬浮的暗红伞影,似乎被这声充满了活人恐惧的尖叫所惊动,又或许是……吸引!它那毫无生气的伞面,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角度。伞尖那点闪烁着幽光的金属尖刺,在昏暗中仿佛瞬间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冰冷的眼睛,瞬间精准地锁定了尖叫的王栓子!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混合着腐朽、死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恶意,如同实质的冰潮,猛地向三人汹涌扑来! “跑!!!” 张魁睚眦欲裂,所有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的本能和护卫的责任!他爆发出有生以来最响亮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怒吼!他知道,面对这种超乎常理的邪物,任何迟疑都是死亡!他左手猛地向后一探,抓住吓瘫在地的李德财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身后回廊通往大门的方向狠狠一甩!同时,右脚如同铁鞭般狠狠踹在同样吓傻、瘫软的王栓子屁股上,将他踹得向前踉跄扑去! “栓子!带东家往大门跑!快!别他妈回头!!” 张魁的吼声带着撕裂般的急迫!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咻——!”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裂帛般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那悬浮的暗红伞影动了!它不是飘移,而是如同强弩射出的箭矢,带着一股浓烈腥臭的阴风,快如闪电般射向刚刚被踹出去、立足未稳的王栓子! 速度之快,在昏暗的回廊中只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残影! “栓子小心啊!” 被甩到后面的李德财惊恐万状地嘶喊,声音却淹没在风雨和自己的恐惧中。 王栓子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全身!他下意识地回头,瞳孔中倒映出的,只有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闪烁着致命幽光的伞尖!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凝固的猪油,又似利刃刺穿败革。 那根尖锐冰冷的金属伞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王栓子单薄的粗布短褐,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后心偏左、靠近脊柱的位置!位置刁钻到了极点,避开了坚硬的肩胛骨,直透胸腔深处! “呃……!” 王栓子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突,眼球上布满血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和极致的冰冷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那不是单纯的肉体疼痛,而是一种生命本源被强行剥离、灵魂被撕扯的恐怖感受!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所有的血气、精气神,如同决堤的洪水,正被那刺入体内的冰冷伞尖疯狂地吸食、抽走!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原本健康的肤色迅速失去血色,变得灰败、蜡黄,如同在烈日下暴晒了数月的干尸!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上,眼眶深陷,嘴唇萎缩,露出森白的牙齿。 “栓子——!我的栓子啊——!” 李德财目睹这如同噩梦般的恐怖一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母兽丧子般的悲鸣!肝胆俱裂! 张魁目眦欲裂,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愤怒与护卫的责任压倒了恐惧!他深知此刻救援已迟,唯有拼死一搏,或能为李东家争取一线生机!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妖孽!老子跟你拼了!” 鼓动全身残存的气力,双手紧握厚背砍山刀,一个箭步猛冲上前,用尽平生所学、在战场上搏杀领悟的最狠辣一招——力劈华山!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呜咽般的破风声和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砍向那柄刺在王栓子身上、正在贪婪吸食的诡异红伞的伞柄与伞骨连接处!那是他根据之前传说判断的、可能是伞最脆弱的部位!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炸裂般的金铁交鸣巨响在回廊中爆开!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 张魁只觉得一股巨大无匹、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从刀身传来!这力量远超他的想象!震得他双臂剧痛欲折,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看似腐朽脆弱的伞柄,其坚硬程度竟远超百炼精钢!他这足以劈开碗口粗木桩的全力一刀,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那暗红伞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彻底激怒!刺入王栓子体内的伞尖猛地一绞!动作狠辣而精准! “噗——!” 王栓子早已干瘪的身体猛地一颤,口中喷出一股粘稠的、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污血!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软软地挂在伞尖上,彻底变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干尸!生命最后的余温被彻底榨干! 吸食了王栓子全部精气的暗红伞妖,伞面似乎变得更加暗沉、污浊,散发出的阴邪之气如同井喷般暴涨!伞身甚至隐隐泛起一层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晕!它猛地一甩,将王栓子的干尸如同丢弃垃圾般甩飞出去,“啪嗒”一声撞在远处的廊柱上,滚落泥水之中。那空洞的伞面无声地“转”向因反震之力而手臂酸麻、气血翻腾的张魁和瘫倒在地、绝望哀嚎的李德财。伞尖滴落着粘稠的黑绿色腥臭液体和残留的血迹,如同毒蛇吐信般再次抬起,锁定了新的猎物! “李东家!走!快走!” 张魁强忍双臂剧痛和虎口崩裂的钻心之痛,嘶声怒吼!他一把拽起瘫软如泥、几乎失去意识的李德财,如同拖拽一个沉重的麻袋,转身就向回廊通往大门的方向亡命狂奔!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如同烙铁般炽热的念头:逃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把李东家带出这个魔窟! 李德财被张魁拖着,连滚带爬,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亲眼目睹栓子惨死的巨大悲痛。他怀中的油布包早已在挣扎中滑落,银锭和兑票散落在泥水里也浑然不觉。 两人刚跌跌撞撞地冲出回廊,踏入泥泞不堪、积水没过脚踝的前院! “呼——!” 那顶索命的暗红伞妖如同食人恶犬,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瞬间就追至他们身后!速度比他们快了数倍不止!它如同鬼魅般滑行,无视地形,伞尖带着死亡的寒芒,撕裂雨幕,直刺落在后面、因伤痛和恐惧而行动迟缓的李德财后心! “趴下!” 张魁战斗经验何其丰富!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力和对同伴的守护本能!他猛地将浑浑噩噩的李德财向前狠狠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一个狼狈却极其有效的侧扑翻滚! “嗤啦——!” 尖锐的伞尖擦着李德财的背脊狠狠划过!锋利的尖端和裹挟的阴邪之力,瞬间撕裂了他那早已湿透的绸布直裰!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恐怖血槽出现在他的背上!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碎的衣衫!剧痛让李德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如同被宰杀的猪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 张魁也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翻滚到一旁,沾了满身泥浆,狼狈不堪。 暗红伞妖一击落空,悬浮在半空中,微微调整方向,似乎在选择下一个目标。那无形的、充满恶意的“视线”在泥水中痛苦翻滚呻.吟的李德财和挣扎着爬起的张魁之间扫视,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残忍和一丝……玩弄猎物的愉悦。 张魁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逃跑了!必须反击!哪怕只能伤它皮毛,哪怕只能拖延一瞬,也要为李东家争取那渺茫的生机!求生的本能和镖师护卫的职责在他胸中燃烧!他猛地从泥水中跃起,不顾双臂的剧痛和麻木,再次怒吼着冲向悬浮的伞妖!砍山刀被他双手反握,如同持着短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刺向那污浊的暗红伞面!目标直指伞面中央! “妖孽!看刀!给老子破!” 暗红伞妖似乎对张魁的顽强感到一丝意外,但它并未闪避,伞面微转,竟似要硬接这一刀!污浊的伞面上,那些破洞仿佛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伞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污浊的暗红色伞面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扭曲的、模糊不清的人脸!这人脸并非实体,而是由浓重的黑气、怨念和无数痛苦挣扎的细小面孔轮廓汇聚而成!五官痛苦地扭曲变形,嘴巴大张,形成一个无声嘶吼的黑洞!一股远超之前的、混合了无数怨毒、憎恨、疯狂与精神污染的恐怖冲击波,如同无形的、万斤重的巨锤,狠狠砸向张魁毫无防备的脑海! “呃啊——!!!” 张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眼前瞬间漆黑一片,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和无数冤魂的凄厉哭嚎!他凝聚的力量瞬间溃散,刺出的砍山刀如同失去了筋骨般软软垂下,“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泥水里!他整个人如同喝醉了酒的莽汉,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脑中搅动,七窍都隐隐有血丝渗出!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闷哼,几乎站立不稳,更别说反击了! 这是纯粹的精神攻击!这邪物不仅能物理攻击吸食.精气,更能直接攻击、污染人的神魂! 趁着张魁精神遭受重创、意识模糊、动作完全迟滞的瞬间,那暗红伞妖如同鬼魅般无声滑至他的身前!伞尖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刺向张魁毫无防备的咽喉!这一击,狠辣、精准、绝无生机! 张魁瞳孔中倒映出那点急速放大的、闪烁着幽光的寒芒,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幕布瞬间将他笼罩!他避无可避,甚至连思考都来不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模糊的意识中敲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劫不复之际!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一声清越悠长、字字铿锵、如同九天惊雷滚过云层、蕴含着沛然莫御之纯阳道韵与凛然正气的道号真言,穿透狂暴的风雨声、穿透阴邪的怨念、穿透积善庄厚重的死亡气息,清晰地、浩荡地响彻在积善庄的上空!每一个字都如同实质的金光符文,震荡着空气,涤荡着污秽!随着真言的念诵,伞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金光神咒》的最后一个“令”字落下! “嗡——!” 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幕,如同凭空出现的屏障,瞬间在张魁身前显现!光幕上金光流转,无数细小的符文若隐若现,散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 “叮——!!!”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玉相击的悠长鸣响! 那足以洞穿铁甲、饱含阴邪死气的伞尖,狠狠刺在突然出现的金色光幕之上!竟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无法寸进!光幕上金光剧烈流转,泛起阵阵强大的涟漪,将那阴狠毒辣、志在必得的一击稳稳挡住!一股灼热的、至刚至阳的反震之力顺着伞尖传递回去! “嘶——吼——!!!” 那暗红伞妖发出一阵如同无数指甲刮过生铁、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利嘶鸣!伞尖处冒起缕缕青烟,仿佛被灼伤!伞面上刚刚浮现的扭曲人脸瞬间变得模糊、痛苦、扭曲,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后猛地隐没下去!整个伞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惧!它猛地向后飘退数尺,伞尖转向,锁定了新的目标! 一个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积善庄残破门楼的最高处!他背负一柄样式古朴、剑鞘上铭刻着玄奥云纹的长剑,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宽大的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雨水竟不能沾湿他分毫!面容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唯有双眸之中,清光湛然,如同划破沉沉黑夜的璀璨星辰,带着洞悉一切邪妄的智慧与凛然不可侵犯的道威,冷冷地俯视着前院中那柄作恶的妖伞! 正是云游四方、途经此地的龙门羽士——赵清真! 第三十六章:道剑诛邪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那一声清越悠扬、字字如雷的道号真言,仿佛九天之上垂落的甘霖,瞬间涤荡了积善庄内几乎凝固的阴寒与死寂。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纯阳道韵,震得空气中弥漫的怨气黑雾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轻响,翻滚着向后退缩。 暗红伞妖刺向张魁咽喉的致命一击,被那凭空显现的金色光幕稳稳挡住。光幕之上,细密的符文流转不息,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伞尖处青烟袅袅,一股灼热的、至刚至阳的反震之力沿着伞骨传递,让整个伞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如同生锈铁片被强行撕裂般的刺耳嘶鸣! “嘶——吼——!!!” 这嘶鸣声不再仅仅是怨毒,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惊惧!伞面上刚刚凝聚的扭曲人脸瞬间溃散,化作无数缕痛苦挣扎的黑气缩回伞骨深处。 伞妖猛地向后飘退数丈,伞尖如同毒蛇昂首,死死锁定门楼之上那道青色身影。伞面污浊的暗红色泽剧烈波动,仿佛沸腾的血池,散发出更加狂暴、更加怨毒的阴邪之气,与那神圣的金光分庭抗礼,将整个前院分割成光与暗、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残破门楼的飞檐之上,赵清真身如青松,负手而立。宽大的青灰色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雨水却仿佛畏惧般在他身周一尺之外自行滑落,不沾分毫。他面容清癯,如同古庙中的石像,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清光湛然,如同划破永夜的两颗寒星,穿透层层雨幕与怨气,精准地落在伞妖那污秽不堪的伞面核心——那里,无数怨念与阴气正如同旋涡般疯狂汇聚、蠕动,是这邪物力量的核心源头,也是无尽怨毒的巢穴! “好重的怨煞之气!非百年不得凝聚,非血海深仇不得如此!” 赵清真心中凛然,眉头微蹙。他目光扫过下方泥水中痛苦**、背上血流如注的李德财,以及抱头跪地、七窍隐有血丝渗出、显然遭受了严重精神冲击、意识模糊的张魁,最后落在远处廊柱下那具蜷缩的、皮包骨的干尸(王栓子)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怒意。 “无量天尊!” 他朗声宣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风雨,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传入张魁和李德财混乱的意识中,“二位善信莫慌,固守心神,莫被怨念所乘!贫道赵清真,今日当除此妖氛!” 这声音如同清泉注入张魁混沌的脑海,那无数冤魂的哭嚎和钢针刺脑般的剧痛竟稍稍缓和了一丝,让他模糊的意识找回了一线清明。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门楼上那道如同定海神针般的青色身影,心中绝望的冰层瞬间裂开一道缝隙,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敬畏!李德财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停止了无意义的哀嚎,蜷缩在泥水里,用尽最后力气看向赵清真。 “妖孽!尔本天地怨气所钟,因缘际会,聚而成形。然不思解脱沉沦,反造杀孽,吸食生人精气,荼毒生灵,天理难容,道法难恕!” 赵清真声音转冷,字字如刀,直指伞妖核心,“今日贫道在此,断不容你再害一人!” “嗬……嗬嗬……死……都死……” 回应赵清真的,并非人言,而是一阵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意念波动,如同千万个充满憎恨与绝望的声音在伞妖内部同时嘶吼!整个伞面剧烈震颤,污血般的暗红光芒暴涨!它似乎被赵清真的话语彻底激怒,更被那纯阳金光所刺痛! “呜——!” 伞妖猛地旋转起来!破败的伞面如同高速旋转的锯轮,带起一股腥臭刺鼻的黑色旋风!风中夹杂着无数细碎尖锐、如同碎玻璃摩擦的刺耳声响,那是怨念高度凝聚形成的音波利刃!同时,伞面上再次强行凝聚出那张扭曲痛苦、大张着无声黑洞般巨口的怨念人脸!这一次,人脸更加清晰,五官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毒和一种要将眼前一切生者拖入无边地狱的疯狂执念! “嗡——!” 一股比之前袭击张魁时强横数倍的精神冲击波,混合着实质化的怨毒音波利刃,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撕裂雨幕,带着摧毁一切生机的恐怖意志,向着门楼上的赵清真狂涌而去!所过之处,地面泥水被无形的力量犁开深沟,残垣断壁上的苔藓瞬间枯死变黑! 面对这足以瞬间摧毁凡人神魂、撕裂血肉的恐怖攻击,赵清真神色不变,眼中清光反而更加凝练。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乾坤借法,符箓通神!” 他右手并指如剑,在虚空中疾速划动!指尖划过之处,留下道道凝而不散、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玄奥轨迹!瞬息之间,一道繁复无比、蕴含天地至理的符箓已然凌空绘就!正是道门秘传、专破邪祟阴煞的“玄光破煞符”! “敕!” 随着一声清叱,赵清真剑指猛地向前一点! “嗡——!” 那道凌空绘制的金色符箓瞬间光芒大放,如同一轮小小的金色骄阳!它并非硬撼那汹涌而来的怨念洪流,而是化作一道凝练无比、锋锐无匹的金色光束,如同神剑出鞘,精准无比地刺向怨念冲击波最核心、力量流转的枢纽节点——那张扭曲人脸大张的黑洞巨口! “噗——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水!金色光束毫无阻碍地刺入那怨念凝聚的黑洞之中!瞬间爆发出刺耳的、仿佛无数厉鬼被灼烧的尖利嘶鸣!那张扭曲人脸剧烈波动、变形,发出无声的惨嚎!强大的精神冲击波和音波利刃如同被刺破的气球,瞬间失去了凝聚的核心力量,威力骤减大半,化作无数散乱的黑气与刺耳的噪音,四散冲击在门楼的残垣断壁之上,打得砖石碎裂、烟尘弥漫,却未能撼动赵清真分毫! 伞妖再次受挫,伞面猛地一收,旋转停止,那扭曲人脸瞬间溃散,发出更加暴怒的嘶吼!它似乎意识到远程的精神攻击难以奏效,决定以本体进行最凶险的物理搏杀!伞尖那点幽冷的金属寒芒骤然亮起,如同毒蛇的致命獠牙! “咻——!” 伞妖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死亡流光,速度快到极致!不再是之前的滑行,而是如同离弦之箭,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是下方失去抵抗力的两人,而是直取门楼上威胁最大的赵清真!伞尖凝聚了它全部的精纯怨力,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似乎被其阴寒死气冻结,留下一道淡淡的黑色轨迹! “来得好!” 赵清真眼中精光一闪,非但不退,反而一步踏出,凌空跃下门楼!人在半空,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背后剑柄! “锵——啷——!” 一声如同龙吟九天般的清越剑鸣响彻云霄! 归尘剑,出鞘! 剑身古朴,非金非玉,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暗金色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尘埃。剑脊之上,天然云纹流动不息,隐隐有星辉闪烁。剑锋薄如蝉翼锋利夺目,透着一股斩断尘缘、破灭虚妄的凛然道意!剑格处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剑柄缠绕着某种不知名异兽的筋络,入手温润,与赵清真心意相通。 赵清真身在空中,道袍翻飞如鹤舞,面对激.射而来的暗红伞影,归尘剑划出一道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的玄奥轨迹!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返璞归真、契合大道的宁静。 “叮——!” 一声清脆悠扬、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 剑尖与伞尖,针尖对麦芒般精准无比地碰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无形气劲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上的积水被瞬间排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短暂的凹陷!周围的断壁残垣发出不堪重负的抖动,簌簌落下碎石尘土! 赵清真身形飘然落地,道袍微扬,稳如磐石。归尘剑稳稳地抵住那蕴含着恐怖穿透力的伞尖,剑身暗金色光芒流转不息,将伞尖上凝聚的阴寒死气牢牢阻隔在外。 伞妖则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山岳,前冲之势戛然而止!伞身剧烈震颤,伞面污血光芒狂闪!它似乎无法理解,这看似不起眼的古朴长剑,竟能如此轻易地挡住它志在必得的一击! “邪物,受诛!” 赵清真手腕一抖,归尘剑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金色光华!剑势由守转攻,如同行云流水,连绵不绝! “云卷千峰!” 剑光如流云漫卷,轻盈灵动,却又暗藏万钧之力,瞬间荡开伞尖,剑锋顺势削向脆弱的伞骨连接处! “风回九壑!” 剑招一变,身随剑走,带起道道凌厉的旋风剑气!旋风并非无形,而是裹挟着点点金色星光,如同无数微小的利刃,切割、侵蚀着伞妖护体的浓郁阴气!伞面上顿时发出“嗤嗤”的声响,留下道道细微的痕迹,污浊的血光仿佛被净化了一丝。 “星落天河!” 赵清真身形拔地而起,归尘剑高举,剑尖指向阴沉的苍穹!刹那间,剑身上流转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引动九天之上被乌云遮蔽的微弱星力!无数点细碎的、清冷的星辉穿透厚重的雨云,汇聚于剑尖!随着他力劈而下,一道凝练如实质、拖着长长星芒尾焰的青灰色巨大剑罡,如同天河倒泻,带着净化污秽、裁决妖邪的无上威严,轰然斩向悬浮的伞妖! “吼——!!!” 伞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致命威胁!它发出震耳欲聋的、混合了恐惧与暴怒的咆哮!整个伞面瞬间膨胀、扭曲!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无数道浓烈到化不开、如同墨汁般的怨气黑烟从伞骨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这些黑烟在空中急速凝聚、扭曲,瞬息之间,竟化作了数十个痛苦挣扎、形态各异的怨魂虚影! 有的浑身布满棍棒殴打的淤青,肢体扭曲;有的脖颈缠绕着破烂的白绫,舌头外吐;有的腹部高高隆起,下身却是一片血污;有的浑身湿透,皮肤肿胀发白,口鼻中不断涌出泥水;有的身体焦黑,如同被烧焦的木炭;更有一个被众多怨魂簇拥在核心的、最为清晰也最为怨毒的虚影——那是一个穿着前朝式样华服、但早已破烂不堪、发髻散乱的年轻女子!她面容扭曲,七窍流血,腹部被剖开一个巨大的血洞,空荡荡一片!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模糊的、蜷缩成一团的婴儿虚影!她的双眼没有眼白,只剩下两团燃烧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漆黑火焰!正是这积善庄周家覆灭时,所有惨死者的怨念集合体!尤其以这位被虐杀、即将临盆的周家小姐(周芷若)和她那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为核心! “还我命来——!” “还我孩儿——!” “恨!恨!恨啊——!” “朱棣狗贼!还我夫君——!” “杀!杀光——!” 无数充满极致痛苦、绝望、憎恨与疯狂的意念嘶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在场每一个生灵的神魂!这些怨魂虚影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攻击更加恐怖!它们裹挟着伞妖的本体,化作一股铺天盖地、足以吞噬一切生机的怨念洪流,悍然撞向那道从天而降的星辰剑罡!这是伞妖倾尽全力的搏命一击!以数十无辜惨死的亡魂为盾为矛,带着对整个世界的诅咒与复仇之火! “轰隆——!!!” 暗金色的星辰剑罡与怨念洪流组成的漆黑巨浪,如同天雷勾动地火,狠狠撞击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只有一种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哀鸣的恐怖轰鸣!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涟漪,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整个积善庄都在剧烈颤抖!残存的墙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块大块的砖石瓦砾如同被无形巨手扫过,轰然倒塌、崩飞!地面被硬生生刮去一层,泥水混合着碎石被卷上高空!那堆燃烧的篝火瞬间被彻底湮灭! 赵清真首当其冲!他闷哼一声,身形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得向后滑退数步,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面留下深深的脚印!握剑的右手虎口崩裂,一缕鲜血顺着剑柄滑落。但他眼神依旧清明如电,归尘剑稳稳横在身前,剑身暗金光芒流转,将绝大部分冲击力化解。他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目光死死锁定那碰撞的核心! 怨念洪流在星辰剑罡的净化之力下剧烈翻滚、沸腾、消融!那些外围的、力量较弱的怨魂虚影如同阳光下的积雪,发出凄厉的惨嚎,瞬间化作缕缕青烟消散!但核心处,那数十个怨念最为深重、尤其是周芷若母子为核心凝聚的怨魂核心,却如同百炼精钢,死死抵住了剑罡的净化!漆黑与暗金,死亡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激烈地对抗、湮灭、消磨! “嗬……嗬嗬……没用的……道士……你……灭不了……我们的恨……” 一个充满怨毒、断断续续的女声意念,从伞妖核心处清晰地传递出来,正是周芷若那饱含血泪的控诉,“朱棣……篡位……贼子……为……为除异己……构陷……我周家……勾结……建文余孽……” 随着她的意念,一幕幕破碎、血腥、令人发指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强行冲入赵清真的识海,也仿佛投影般显现在这阴雨笼罩的破败庄园上空: 血火之夜:永乐某年深秋雨夜(与今夜何其相似!),积善庄大门被暴力撞开!闯入者并非山贼流寇,而是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眼神冰冷如铁的锦衣卫缇骑!他们沉默如鬼魅,行动迅捷如狼!没有宣读圣旨,没有审判,只有冰冷的屠刀! 惨绝人寰:火光冲天!哭喊震地!护院被乱刀分尸,老管家被一刀穿喉!试图保护孩子的奶娘被一脚踹飞,头颅撞在假山上,红的白的溅了一地!年轻的丫鬟被拖入厢房,衣衫撕裂的声响和绝望的哭喊戛然而止……男丁被如同猪羊般驱赶到庭院中央,在冰冷的雨水和飞溅的泥浆中,被乱刀砍杀,头颅滚落,鲜血染红了整个庭院! 核心惨剧(周芷若):画面聚焦于主厅偏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周芷若被两名锦衣卫粗暴地从床上拖下!她惊恐地护着高耸的肚子,苦苦哀求。一名锦衣卫百户模样的头目(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冰冷残酷)走上前,狞笑着,手中并非绣春刀,而是一柄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锋利短匕!他无视周芷若的哭求,在另外两名锦衣卫的强行按捺下,用那柄短匕,如同庖丁解牛般,残忍地、缓慢地剖开了她隆起的腹部!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周芷若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锦衣卫百户伸手探入血淋淋的伤口,竟生生将那个已经成型、即将足月的男婴拽了出来!婴儿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便被他狞笑着狠狠掼在地上!一声闷响,如同摔碎一个西瓜!周芷若眼睁睁看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儿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巨大的悲痛和怨恨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神智!她圆睁着几乎要裂开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锦衣卫百户,口中涌出鲜血和内脏的碎块,带着无尽的诅咒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怨魂在脱离躯壳的瞬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吸扯,汇入庭院中无数新死的怨魂之中……而那柄沾染了周芷若和她孩子心头精血的油纸伞(正是她生前所用之物),被随意丢弃在血泊之中,成为这滔天怨气最核心的依附之物…… 怨聚成妖:画面流转。锦衣卫缇骑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尸山血海、一片死寂的积善庄。磅礴的怨气,尤其是周芷若母子那惊天的怨毒和不甘,混合着数十口惨死者的精血与临死前的极端情绪,在雨水的冲刷下,竟没有消散于天地,反而被那柄浸透了周家小姐心头精血的油纸伞所吸引、吞噬!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在积善庄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这柄普通的油纸伞,终于被那滔天的怨念和精血滋养,化作了这索命的妖物!它以吸食误入此地的活人精血和魂魄为生,不断壮大,同时也在无意识地重演着当年那场屠杀的片段,将痛苦与死亡一遍遍施加于误入者身上! “看到了吗……道士……” 周芷若的怨念嘶吼着,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刻骨的仇恨,“这……就是……真相!朱棣……狗贼……的……鹰犬……假借……清查……余孽……之名……行……灭门……夺产……之实!我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何辜?!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何辜?!我们……恨!恨这天!恨这地!恨这无道的人间!恨所有……活着的人!我们要……报仇!要……杀!杀!杀——!!!” 随着她疯狂的嘶吼,剩余的怨魂力量再次暴涨!漆黑的怨念洪流竟隐隐有反压星辰剑罡之势!那暗红伞妖本体也发出兴奋的嗡鸣,伞面污血光芒大盛,无数怨魂的面孔在其中挣扎嘶吼! 赵清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识海中翻腾着那惨绝人寰的画面,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修道多年,深知这世间冤屈不平事多如牛毛,但如此惨烈、如此灭绝人性的屠戮,仍让他道心震动,涌起强烈的悲悯与对那施暴者的怒意。然而,他更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任由这怨灵迁怒无辜、以杀止杀,只会让这怨气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彻底沉沦魔道,再无解脱之日。 “无量寿福!” 赵清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陡然变得宏大庄严,如同黄钟大吕,响彻云霄,“冤有头,债有主!尔等血海深仇,贫道已知!然天道昭昭,报应不爽!那施暴造孽之徒,自有其果报临头之日!尔等迁怒无辜,吸食生魂,造下新孽,与那屠夫何异?!岂非自绝于轮回,永堕无间地狱?!放下执念,解脱怨怼,方是尔等唯一生路!” 说话间,他左手闪电般掐动法诀!一个玄奥无比的印诀瞬间成型——太乙救苦天尊印!同时,他体内纯阳道炁疯狂运转,口中舌绽春雷,念诵起《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 经文声起,庄严肃穆,带着无尽的慈悲与渡化之力。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金色符文,从他口中飞出,融入手中的法印!法印光芒大放,隐隐浮现出太乙救苦天尊手持杨柳、遍洒甘露的慈悲法相虚影! “得离于暗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经文声越来越宏大,仿佛不是赵清真一人在念诵,而是有无数仙真在虚空中应和!归尘剑似乎也受到了感应,剑身金色光芒内敛,却透出一股更加深邃、更加包容、仿佛能承载万物、化解一切戾气的厚重道韵!剑尖微微下垂,不再是与怨念洪流硬撼,而是如同定海神针,稳稳地镇在怨念的核心上方,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净化之光! “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 随着经文深入和法印加持,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狂暴无比、充满毁灭意志的怨念洪流,在太乙救苦天尊的慈悲法相虚影和救苦妙经的渡化之力笼罩下,冲击的势头竟为之一滞!如同沸腾的油锅中注入了一股清泉!无数怨魂痛苦挣扎的面孔上,那极致的疯狂和怨毒,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一丝茫然、一丝痛苦、一丝……被强行遗忘的、属于生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沉渣泛起,冲击着它们被仇恨彻底蒙蔽的“意识”! 尤其是核心处的周芷若怨魂!她怀中那团模糊的婴儿怨灵,在慈悲的经文声中,竟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啼哭!这啼哭仿佛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周芷若被怨毒彻底冰封的“心”上! “啊……孩……我的孩儿……” 周芷若那燃烧着漆黑火焰的双眼,猛地剧烈波动起来!两行粘稠的、如同血泪般的暗红色液体,竟然从她漆黑的眼眶中缓缓流淌而下!那滔天的怨毒和杀意,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一种源自母性本能的、撕心裂肺的巨大悲痛,压过了那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她死死“盯”着怀中那团因经文力量而暂时显现出清晰轮廓、紧闭双眼、如同沉睡的婴孩虚影,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也悲痛到极致的灵魂哀嚎! 就在周芷若心神剧震、怨念核心出现巨大破绽的瞬间! 赵清真眼中精光暴涨!时机已到! 他左手维持救苦天尊印,右手归尘剑剑诀一变!剑身之上,那内敛的金色光芒骤然化作一道纯净无比的、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浊的玄光!剑尖直指伞妖核心——那柄作为怨气载体与枢纽的破败油纸伞! “尘归尘,土归土!万般执念,终化虚无!前尘孽债,今朝了悟!魂归地府,早登净土!敕令!归尘——!” 随着最后一声蕴含无上道威的敕令,归尘剑化作一道玄光,并非凌厉刺击,而是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轻柔地“点”在了那柄暗红色油纸伞的伞面中心!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仿佛能消融万物的净化之力,如同水银泻地般,瞬间从剑尖注入伞身! “啊——!!!” 伞妖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混合了痛苦、解脱、不甘与最终释然的凄厉尖啸!这尖啸不再是单纯的怨毒,更包含了周芷若以及所有被禁锢亡魂的复杂情感! “咔嚓!咔嚓嚓!” 暗红色的伞面上,以剑尖落点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污秽的伞面如同风化了千年的朽木,开始寸寸碎裂、剥落!那些依附在伞骨上、痛苦挣扎的怨魂虚影,在归尘剑玄光的照耀和《救苦妙经》的持续诵念下,脸上的痛苦和怨毒如同冰雪消融!它们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纯净,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晕。 “娘……娘亲……不痛了……” 周芷若怀中那婴儿的虚影,发出一声稚嫩而满足的呓语,化作一道纯净的白光,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仿佛投入了温暖的怀抱。 “孩儿……我的孩儿……等等娘……” 周芷若看着消散的婴孩,血泪长流,但眼中的漆黑火焰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一切的疲惫与悲伤。她最后“看”了一眼下方泥水中惊魂未定的李德财和挣扎着爬起的张魁,又“看”了一眼持剑而立、宝相庄严的赵清真,那扭曲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解脱般的表情。 “谢……谢道长……点化……” 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意念传递而出,充满了疲惫与释然。 随着这最后的意念,周芷若的怨魂,连同伞骨上最后几十道纯净的魂光,一同化作漫天流萤般的白色光点,在《救苦妙经》的诵念声中,如同受到指引般,缓缓升腾,穿透了积善庄上空厚重的怨气阴云,向着那不可知的轮回之地飘散而去…… “轰隆隆……” 失去了怨魂支撑的伞妖本体,那布满裂纹的暗红伞面彻底崩解,化为无数腥臭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支撑的伞骨也如同失去了所有精气,瞬间变得灰败、腐朽,寸寸断裂,化作一摊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融入地面的污水中! 就在所有亡魂消散、伞妖彻底瓦解的瞬间! “哗——!!!” 积善庄上空,那积累了不知多少年、厚重如同铅块的怨气阴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搅动!一场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滂沱的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轰然落下!但这雨水,却不再是冰冷的秋雨,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如同稀释了无数倍的血水! 血雨冲刷着积善庄的断壁残垣,冲刷着地面的血污、泥泞和伞妖腐朽的残骸。雨水中,仿佛有无数的叹息、哭泣和最终释然的低语在回荡。那些廊柱上、墙壁上陈年的、如同血迹般的深褐色污渍,在这血雨的冲刷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空气中那股浓烈刺鼻的腐朽与血腥味,也在血雨的洗涤下迅速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虽然依旧带着凉意,却再无之前的阴森与死寂。 积善庄内积郁了数十年的滔天怨气与血煞,仿佛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血雨,被彻底冲刷、洗涤、净化! 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半盏茶的功夫,血雨便渐渐停歇。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弯清冷的残月将朦胧的、带着水汽的微光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被血与火、恨与泪浸染了数十载,此刻终于重归平静与死寂的废墟。 李德财瘫在泥水里,背上的伤口在冰冷的血雨刺激下剧痛无比,但更大的震撼来自灵魂深处。他亲眼目睹了那超越认知的斗法,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往事投影,也看到了怨魂解脱升天的神圣一幕。巨大的恐惧、悲痛、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张魁挣扎着单膝跪地,用砍山刀支撑着身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看着眼前被血雨冲刷后、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凉破败但也格外“干净”的庄园,再看向持剑静立、道袍无风自动、宛如神祇的赵清真,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敬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清真缓缓收剑归鞘。归尘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完成了使命。他静静地看着亡魂消散的方向,看着被血雨洗净的庭院,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深邃与悲悯。 “尘归尘,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诸位,一路走好。愿天尊慈悲,引渡往生,早离苦海。” 他对着虚空,轻声祝祷。 夜风吹过,带来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与凉意。积善庄,这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凶宅,仿佛彻底死去,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诉说着曾经的悲剧。然而,在赵清真敏锐的灵觉中,那血雨浸透的废墟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怨念,如同深埋地底的毒刺,悄然蛰伏。它源于周芷若魂飞魄散前,对那锦衣卫百户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最后一丝诅咒,如同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赵清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投向东方——那是帝都的方向。 第三十七章:洮水新贵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大明永乐十三年,秋末。 凛冽的西北风卷过陇右高原,裹挟着砂砾与枯草,抽打在洮州卫城斑驳的黄土城墙上。城头戍楼高耸,残破的“明”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疲惫却不肯倒下的老兵。这里是大明西北边陲的咽喉,陕西行都司下辖的洮州卫。城池不大,却因扼守着通往河州、西宁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显出一种畸形的繁华与深入骨髓的粗粝。 城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夯土铺就的主街“永宁街”两侧,挤满了高低错落的土木房屋。汉地的青砖灰瓦与番人(藏人)的碉楼式石屋、回回商贾的圆顶店铺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奇特的风情画卷。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膻气、烤馕的焦香、西域香料(胡椒、孜然、没药)的浓烈气息,以及马粪、尘土和汗液混合的、属于边关市集特有的味道。驼铃声声,来自西域的商队卸下成捆的毛毯、色彩斑斓的玻璃器皿、镶嵌着宝石的短刀;本地的军户、屯民则摆出皮毛、药材、粗糙的陶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同语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喧嚣中透着勃勃生机,也潜藏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佩刀的番人武士眼神警惕,回回商人精明地打量着货物,军汉们则三五成群,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大声谈笑,目光扫过街上的妇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野性。这里是权力的边缘,也是欲望的温床。 蹄声嘚嘚,打破了街口的喧闹。 一行十余骑缓缓行来。当先一人,身着一袭崭新的正五品武官麒麟补服,绯色袍面在秋日略显惨淡的阳光下依旧醒目。他身材魁梧,肩宽背厚,一张国字脸被边关的风沙刻下深深的纹路,肤色黝黑,下颌蓄着短硬的胡茬。正是新任洮州卫左所正千户——陈大勇,那个从神机营跟随赵铁柱(赵清真)到西宁卫的老部下。 他努力挺直腰板,端坐在一匹神骏的河西骏马上,试图维持千户应有的威严。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双扫视街道时闪烁的、带着审视与满足光芒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志得意满。从一个小小的军户余丁,靠着敢打敢拼的悍勇、几次剿匪时豁出性命的搏杀,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的“运气”,一路挣扎攀爬,终于穿上了这身象征权力与地位的麒麟服!这身衣服沉甸甸的,压在他肩上,却更像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勋章,熨帖着他那颗饱尝艰辛的心。 “陈千户!” “千户大人巡城辛苦!” 街道两旁的商贩、行人,无论汉番,见到这一行人马,尤其是陈大勇身上那显眼的补服,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或躬身,或抱拳,脸上堆起或真诚或谄媚的笑容,高声问候。几个相熟的百户军官带着亲兵在路边行礼,姿态恭敬。几个番人头人模样的汉子,也以手抚胸,微微欠身。 陈大勇微微颔首,右手虚抬,算是回礼。动作略显生硬,显然还在适应这“上位者”的姿态。他心中却如洮水(洮河)奔涌,难以平静。目光扫过那些敬畏的眼神,听着此起彼伏的“千户大人”,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在这马背上仰天长啸。他想起了老家那几亩贫瘠的薄田,想起了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愁苦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初入行伍时在伙房劈柴、在演武场被老兵欺凌的日子。那些屈辱、汗水、血泪,仿佛都在这身麒麟服的光芒下,化作了今日的垫脚石。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儿子出息了!’ 他在心中无声呐喊,眼眶竟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让那麒麟补子更加显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正站在了人生的巅峰,洮州卫左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都将匍匐在他的意志之下。 亲兵队长,一个叫张彪的精悍汉子,凑近低声道:“大人,前面就是卫所衙门了。王佥事(指挥佥事王镇)一早就在衙门里候着了,说给您备了接风宴。” 陈大勇回过神来,收敛了一下过于外露的情绪,沉声道:“嗯,知道了。” 他抬眼望向街道尽头那座比周围建筑高出许多、门庭森严的洮州卫指挥使司衙门,青黑色的砖墙,高耸的旗杆,门口持戈肃立的军士,无不彰显着权力的核心。那里,将是他施展抱负的新起点,也是他必须面对的新战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悄然取代了方才的膨胀感。 --- 洮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后堂花厅。 相较于外间的肃杀,这里布置得颇为奢华。红木桌椅光可鉴人,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墙角摆放着烧得正旺的铜炭盆,驱散了秋末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和名贵熏香(很可能是萨比尔“孝敬”的龙涎香)的混合味道。 主位之上,坐着洮州卫指挥佥事王镇。此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张脸,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着,嘴角挂着看似和善的笑意。他穿着从三品的豹补服,但衣料和做工显然比陈大勇的更为考究,拇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随着他端酒杯的动作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他是洮州卫的地头蛇,根基深厚,更是陈大勇此次得以升迁的关键“贵人”——他是西宁卫指挥佥事王骧的族兄。在洮州卫,指挥使年迈且多病,王镇这个佥事,几乎就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哈哈哈!大勇老弟!快请上座!就等你了!” 王镇见陈大勇在亲兵引导下步入花厅,立刻热情地起身招呼,亲自拉过自己身旁的主宾位椅子,显得格外亲热。 陈大勇连忙抱拳行礼:“末将来迟,劳佥事大人久候,实在惶恐!” 姿态放得很低。他深知自己根基浅薄,在王镇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必须保持足够的谦卑。 “诶!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王镇用力拍了拍陈大勇的肩膀,将他按坐在椅子上,“如今你也是堂堂正千户,左所主官,与我平级论交即可!来来来,满上!今日这接风宴,一是贺老弟高升,二是为老弟洗尘!洮州卫左所这副担子,以后可就压在你肩上了!” 花厅内早已坐满了人。除了卫所里几位有头有脸的千户、副千户,还有几位本地有实力的士绅。众人纷纷起身向陈大勇道贺,一时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气氛越发热络。王镇的脸颊染上红晕,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他凑近陈大勇,带着浓重的酒气,声音压低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大勇老弟,洮州这地方,虽说比不上江南繁华,但自有它的妙处。你初来乍到,有些门道,哥哥我得给你指点指点。” 陈大勇心中一凛,面上恭敬道:“请大人指点迷津,末将洗耳恭听。” 王镇嘿嘿一笑,手指捻着翡翠扳指:“这第一嘛,军务上,该紧的紧,该松的松。手下弟兄们苦哈哈的,总得给条活路。粮饷器械,这里面的文章,慢慢你就懂了。” 他含糊其辞,但意思昭然若揭——吃空饷、倒卖军资是常态。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这第二嘛,人生得意须尽欢!老弟你正当盛年,又手握重权,岂能辜负这大好时光?咱洮州城里,别的没有,这销魂蚀骨的温柔乡嘛…嘿嘿!”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胃口,才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暧昧语气:“城东‘醉仙楼’,新来了一位头牌清倌人,唤作玉娘。啧啧,那才叫一个绝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是那股子清冷劲儿,像雪山上的莲花,等闲人连近身都难!非俗物可比啊!哥哥我上次去,也就听她弹了半支曲子…老弟你少年英雄,仪表堂堂,说不定能入得了美人的眼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大勇,观察着他的反应。 “清倌人?玉娘?” 陈大勇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出身贫寒,半生戎马,接触的多是粗手大脚的村妇或营妓,对“清倌人”这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高级艺妓,既感陌生,又被王镇那“绝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勾起了本能的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一股细微的热流悄然滑过心田。但他立刻警醒,想起自己新官上任,无数双眼睛盯着,绝不能落下把柄。他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努力维持着正色,拱手道:“大人说笑了。末将初来乍到,军务繁杂,千头万绪,正该殚精竭虑,报效朝廷,岂敢沉溺于声色犬马?此事…休要再提。” “哈哈哈!老弟果然是个实在人!” 王镇大笑起来,并未因陈大勇的推拒而着恼,反而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更满意了。他举起酒杯,“好好好!不提,不提!喝酒!今日只论兄弟情谊,不醉不归!” 他心中暗道:雏儿就是雏儿,装得一本正经。这玉娘就是为你准备的饵,鱼儿闻到腥味,还能不上钩?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给坐在下首一个穿着华丽波斯长袍、留着浓密卷曲胡须的商人递了个眼色。 那商人正是胡商萨比尔,畏兀儿人,在洮州经营多年,是“醉仙楼”背后的大金主之一。他心领神会,立刻端着酒杯起身,操着一口流利但带着异域腔调的官话,满脸堆笑地走到陈大勇面前:“尊敬的陈千户大人!小人萨比尔,久仰大人威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大人少年英雄,前途无量!小人敬大人一杯,祝愿大人鹏程万里,在洮州大展宏图!日后大人但有所需,小人定当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 姿态谦卑至极,言语间充满了讨好与暗示。 陈大勇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态度恭敬的胡商,又瞥见王镇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那点刚刚压下去的涟漪又悄然泛起。权力带来的奉承,是如此直接而诱人。他端起酒杯,与萨比尔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股暖流,混着萨比尔的奉承和王镇描绘的“绝色”,在他心底悄然发酵。那身崭新的麒麟服,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重而灼热了。 --- 接风宴一直持续到申时末(下午五点)。陈大勇虽极力自持,但在王镇、萨比尔等人的轮番劝酒和同僚们的起哄下,也喝得面红耳赤,脚步微浮。宴席将散时,王镇再次搂住陈大勇的肩膀,喷着酒气道:“老弟,今日高兴!走,哥哥带你去个真正的好地方醒醒酒!见识见识咱洮州的风月!” “大人…末将不胜酒力,还是…” 陈大勇还想推辞。 “诶!你这就不给哥哥面子了!” 王镇佯装不悦,随即又换上笑脸,“放心!就去坐坐,听听曲儿!那‘醉仙楼’的玉娘,今晚挂牌清唱,机会难得!就当是体察民情嘛!走走走!” 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和几个同样喝得兴起的同僚一起,簇拥着有些身不由己的陈大勇出了衙门,直奔城东。 “醉仙楼”临河而建,三层飞檐,灯火通明,在略显粗犷的洮州城里显得格外醒目。未及门前,便听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带着一股江南水乡般的靡靡之意。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光鲜、满脸堆笑的龟公,一见王镇、萨比尔这行人,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穿着麒麟补服的陈大勇,立刻如同见了财神爷,点头哈腰地将众人迎了进去。 楼内暖香扑鼻,与外间的清冷截然不同。大厅里红毯铺地,纱幔低垂,烛火透过琉璃灯罩散发出柔和而暧昧的光芒。穿着轻薄纱裙、浓妆艳抹的女子穿梭其间,巧笑倩兮。空气中混合着高级脂粉、酒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甜腻香气。陈大勇从未踏足过这等场所,甫一进入,只觉得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扑面而来的香风更是让他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他努力想维持威严,但脸上的窘迫和眼神的游离却暴露了他的局促。 萨比尔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上了三楼最雅致的一间包厢“听雨轩”。包厢内陈设更为奢华,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真假难辨),角落燃着名贵的苏合香。透过临河的雕花木窗,能看到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洮水。 众人落座,萨比尔击掌示意。很快,精致的果盘、香茗和几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送了上来。王镇与萨比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萨比尔老兄,今日的主角可是咱们陈千户!快,请玉娘姑娘出来!让千户大人也品鉴品鉴咱洮州顶级的雅乐!” 王镇高声吩咐道,特意强调了“雅乐”二字,仿佛他们真是来欣赏艺术的。 萨比尔笑着应下,亲自走到包厢门口吩咐龟公。 包厢内的丝竹声暂歇。片刻之后,一阵清越如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如同山涧清泉,穿透楼内的喧嚣,清晰地流淌进来。这琵琶声技法娴熟,意境空灵,与楼下大厅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女子怀抱琵琶,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陈大勇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来人正是玉娘。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杭绸衣裙,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墨梅。乌黑如云的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碧玉簪,再无多余钗饰。肌肤胜雪,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泛着莹润的光泽。黛眉弯弯,琼鼻挺秀,一双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浮华。她的唇色很淡,微微抿着,勾勒出一种难以接近的孤高感。 她抱着琵琶,身姿挺拔而轻盈,如同风中的修竹。行走间,裙裾微动,悄无声息,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她并未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包厢中央预留的锦墩前,微微欠身,算是行礼。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淡漠。 “玉娘见过诸位大人。” 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碎冰相击,不带丝毫烟火气。 王镇、萨比尔等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但陈大勇的反应最为强烈。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宴席上王镇那句“绝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此刻有了无比清晰的具象!他见过边关的风沙,见过战场的血腥,见过粗犷的妇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如此清冷、如此…不染尘埃的女子!这与他想象中的烟花之地女子截然不同!玉娘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像一簇幽冷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渴望与征服欲。 玉娘似乎感受到了那道异常灼热的目光。她微微抬眸,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精准地落在了陈大勇身上。当看到他身上的麒麟补服和那张被酒意熏红却难掩刚毅的黝黑面庞时,她清冷的眼神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惊讶,又像是一丝了然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算计?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她微微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叮咚…” 一曲《春江花月夜》从她指尖流淌而出。琵琶声时而舒缓如月光铺洒江面,时而急促如潮水拍岸。技艺之高,意境之美,让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陈大勇不懂音律,却完全被这乐声,或者说被抚琴的人所吸引。他痴痴地望着玉娘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在弦上翻飞跳跃,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宴席的喧嚣,王镇、萨比尔等人的存在,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抹清冷的月色,和这拨动他心弦的琴音。 萨比尔一直留意着陈大勇的反应,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暗喜。他凑近王镇,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佥事大人,鱼儿…咬钩了。” 王镇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抿了一口酒。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包厢内响起几声略显敷衍的掌声(主要是王镇等人)。玉娘抱着琵琶,起身再次微微欠身,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献丑了。” 萨比尔立刻笑着接口:“玉娘姑娘的琴技,堪称洮州一绝!今日陈千户初临贵地,玉娘姑娘何不敬千户大人一杯,也算结个善缘?” 他边说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侍女端着盛满琥珀色葡萄酒的琉璃杯走到玉娘身边。 玉娘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但很快隐去。她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酒杯。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捧着那流光溢彩的琉璃杯,更显得美不胜收。 她端着酒杯,缓步走到陈大勇面前。一股清幽冷冽,如同雪中寒梅般的淡淡体香,若有若无地飘入陈大勇的鼻端,让他心神又是一荡。玉娘微微抬起眼眸,直视着陈大勇。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疏离,似乎多了一丝探究,甚至…一丝极淡极淡的好奇?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丝:“玉娘…敬千户大人。” 说罢,将杯中酒浅浅饮了一口。 陈大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美人当前,清音在耳,幽香萦绕!他慌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因为紧张,手竟有些微抖,酒液都洒出少许。“姑…姑娘客气!陈某…陈某…”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玉娘那近在咫尺、清丽绝伦的脸庞,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军汉特有的粗豪,引得旁边几个同僚发出低低的哄笑。 玉娘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那一点细微的变化,落在陈大勇眼中,却如同冰河解冻,春花初绽,美得惊心动魄!他只觉得心头那簇幽冷的火焰,瞬间燃烧成了燎原之势!什么军务,什么威仪,什么克制,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萨比尔适时地笑道:“千户大人真是豪爽!玉娘姑娘,你看陈千户如此赏脸,不如再为千户大人独奏一曲?也让大人领略领略你的才情?” 他这是在为王镇的计划添柴加火,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玉娘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静静地看了陈大勇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询问。 陈大勇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推拒?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好!好!有劳…有劳玉娘姑娘!” 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玉娘不再言语,抱着琵琶重新坐下。指尖轻拂,一曲更为婉转缠绵的《汉宫秋月》幽幽响起。这一次,她的琴音似乎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幽怨与情思。包厢里其他人都识趣地压低了交谈声,仿佛将这方空间留给了千户大人与这位清倌人。 陈大勇痴痴地听着,目光须臾不离玉娘的身影。琵琶声如同无数只小手,撩拨着他沉寂多年的心弦。玉娘那清冷中偶尔流露的一丝柔和,如同最烈的酒,让他彻底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王镇描绘的“温柔乡”大门,在这一刻,伴随着这琵琶声和眼前的美人,向他轰然洞开。他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精心编织的、以美色为饵、以欲望为网的陷阱。 --- 离开“醉仙楼”时,已是亥时(晚上九点)。秋末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陈大勇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的燥热。玉娘的身影,她清冷的眼神,她指尖流淌的琴音,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方才在包厢里,他几次想开口与玉娘搭话,却在她那清冷的目光下讷讷不成言,最终只是笨拙地称赞了几句琴艺,换来她微微颔首。这种若即若离,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像羽毛搔在心上,更添百爪挠心之感。 “大勇老弟,如何?哥哥我没骗你吧?这玉娘,可还入得了老弟的眼?” 王镇带着几分醉意和促狭,拍着陈大勇的肩膀问道。萨比尔和其他几个同僚也在一旁暧昧地笑着。 陈大勇脸上有些发烫,借着酒意和夜色掩饰,含糊道:“玉娘姑娘…琴艺确实超凡脱俗,人…人也清雅。” 他努力想表现得淡然,但语气中的回味与那掩饰不住的亮光,早已出卖了他的心思。 “哈哈哈!清雅?老弟你这话可太含蓄了!”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副千户大笑道,“那是天上的仙子落凡尘!就是性子太冷了些,像块捂不热的冰!陈千户少年英雄,说不定能把这冰美人给捂化了?到时候别忘了请兄弟们喝杯喜酒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陈大勇被笑得有些窘迫,心中却因那句“捂化冰美人”而莫名地涌起一股豪情和难以抑制的遐想。他不再接话,只是拱手与王镇等人作别,带着亲兵张彪,翻身上马,朝着千户所的方向行去。 马蹄踏在空旷的青石板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夜风吹拂,酒意稍退,但玉娘的影子却更加清晰。陈大勇骑在马上,思绪翻腾。一会儿是白日里穿着麒麟服接受众人朝贺的意气风发,一会儿是宴席上王镇的暗示和萨比尔的奉承,一会儿又定格在玉娘抚琴时那清冷的侧颜和最后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浅笑… ‘她对我笑了…’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缠绕着他。‘她是不是…对我有些不同?’ 一股从未有过的、夹杂着强烈征服欲和柔情蜜意的复杂情绪,如同洮水春汛,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不够坚固的心防。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身麒麟服和手中的权力,似乎有了更具体、更令人心潮澎湃的用武之地——征服那个如同雪山莲花般清冷孤高的女子!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甚至开始想象,若能得此佳人相伴,红袖添香,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巅峰!什么军务繁杂,什么边关苦寒,仿佛都在这绮丽的幻想中变得微不足道了。 “大人?大人?” 亲兵张彪的声音将陈大勇从遐思中惊醒。原来已经到了千户所门口。 “嗯?何事?” 陈大勇定了定神,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但眼底残留的迷醉和嘴角不自觉的笑意却瞒不过贴身亲兵的眼睛。 “大人,您…您没事吧?脸色有些红,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卑职扶您进去歇息?” 张彪关切地问。 “无妨!” 陈大勇挥挥手,翻身下马,脚步却有些虚浮,“本官…清醒得很!明日点卯,不可迟误!你也…下去歇着吧!” 他摆摆手,独自走进了千户所略显空旷的正堂。 堂内烛火通明,案几上堆放着等待他批阅的文书——左所军户名册、器械清点簿、粮秣库存、边境哨卡轮值表…这些曾经象征着他权力和责任的东西,此刻在陈大勇眼中却显得格外枯燥乏味。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仿佛那麒麟补服也变得有些束缚。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和那绕梁的琵琶声。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名册,刚看了几行,玉娘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就浮现在字里行间。他颓然坐下,将名册丢在一边,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恼人的幻影,却徒劳无功。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感和强烈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权力的滋味固然美妙,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缺了那能让他心尖发颤、魂牵梦萦的…点缀? 夜色渐深。陈大勇躺在宽大的千户卧榻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都清晰入耳。玉娘的影子如同刻入脑海,挥之不去。她那清冷的眼神,那转瞬即逝的浅笑,那幽冷的体香,那婉转的琴音…交织成一幅极具诱惑力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一种混合着强烈情欲、征服欲和虚荣满足感的火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傍晚在醉仙楼强装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美色撩拨得心猿意马的凡夫俗子。‘明日…明日定要找个由头,再去醉仙楼!’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麒麟服带来的荣耀感,在情欲的冲击下,似乎也变得有些黯淡了。 --- 与此同时,在洮州卫城西南角,一间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客栈里。 一盏如豆的青灯下,赵清真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似在入定。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负着那柄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朴长剑——归尘。与喧嚣的“醉仙楼”和浮华的千户所相比,这里简陋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并非在沉睡。强大的灵觉如同无形的潮汐,以他为中心,向着整个洮州卫城悄然扩散开去。在他“心眼”所见的境界中,这座边陲小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驳杂而躁动的气息。卫所衙门方向,一股浓重的、代表着权力倾轧、贪婪和腐朽的灰黑色气息翻腾不休;城东“醉仙楼”的位置,则弥漫着粉红与暗紫交织的靡靡之气,那是情欲、金钱交易和精心伪装的陷阱散发出的欲望迷雾;而城北千户所的方向…一股原本刚猛、带着军人血性的赤红色气运,此刻正被一股外来的、极具诱惑力的粉红色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渗透,那赤红气运如同被投入染缸的素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黯淡,根基动摇! 赵清真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微,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权柄炽盛如炉火,情欲缠绵似柔丝。炉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繁华鼎盛,实则危如累卵。烈火焚身易,柔丝缚心难啊…”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缝隙。清冷的月光和远处隐约的丝竹声一同涌入。他望向千户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在欲望幻影中辗转反侧的新任千户。 “色欲之关,五毒之首。一念起,百障生。沉溺其中,灵台蒙尘,慧剑自折。陈居士,你可知你足下之路,已临深渊?” 赵清真低声自语,手指在窗棂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麒麟服…可护你一时显贵,却护不住你那颗被‘暗香’浮动、渐失清明的心。红尘炼心,此关…你当如何过?” 他微微摇头,关上了窗户。屋内重归寂静,只有青灯如豆,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归尘剑在布囊中,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低鸣。 第三十八章:欲海沉浮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陈大勇对玉娘的迷恋与日俱增。他开始频繁出入“醉仙楼”,不再满足于宴席上的相见。他花费重金(包括萨比尔的“孝敬”和自己的俸禄、甚至开始挪用一些小额军费)只为能与玉娘独处一室,听她抚琴,看她作画,或是仅仅说说话。玉娘似乎也被陈大勇的“真心”(实则是权势与金钱堆砌的热情)打动,卸下部分心防,向他倾诉一些飘零身世(可能半真半假),更激起陈大勇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两人关系升温,但玉娘始终坚守“清倌人”底线(或以此为策略)。这种若即若离,反而更让陈大勇抓心挠肝,欲罢不能。他许诺要为玉娘赎身,给她名分(哪怕只是外室),玉娘则含泪表示相信,但需等待时机。陈大勇沉溺于这种“爱情”幻想中,将玉娘视为淤泥中的白莲,是他枯燥军旅生涯的唯一慰藉和荣耀的象征。 为了满足玉娘(以及维持自己在新圈子里的体面),陈大勇对萨比尔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萨比尔的商队规模扩大,夹带违禁品(如少量私盐、未报备的兵器)的情况开始出现,陈大勇或其亲信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提供庇护。 王镇作为幕后受益者和推手,对陈大勇的“上道”非常满意。他分得好处,并利用陈大勇牵制卫所内其他势力。卫所的腐败之风因陈大勇的加入而更甚。军需采购以次充好,空额虚报更加肆无忌惮。一些正直的下属试图劝谏,反被陈大勇斥责“多管闲事”、“不识时务”。 陈大勇的心思完全不在卫所事务上。点卯迟到早退是常态,操练敷衍了事,军械保养检查流于形式。士兵们士气低落,纪律涣散。原本计划修缮的戍堡、烽燧因经费被挪用而搁置。 某日,边境传来小股游骑(可能是西番部落或残元势力)骚扰附近村寨的消息。按例应由左所派兵清剿、威慑。陈大勇正计划与玉娘去城外“踏青”,接到军报后不耐烦地丢给副千户处理,只草草交代“驱赶即可,勿要深追”。副千户能力平庸,又未得重视,敷衍出兵,结果行动迟缓,未能有效打击敌人,反让边民怨声载道,认为卫所无能。 军中开始流传关于陈千户沉迷女色、不理军务的闲言碎语。陈大勇有所耳闻,非但不警醒,反而觉得是嫉妒,更加变本加厉地展示自己与玉娘的“恩爱”,试图用权势压服议论。 赵清真在城中目睹了陈大勇的种种行径。他看见陈大勇豪掷千金为玉娘购置华服首饰;看见他因宿醉而误了巡城;看见他粗暴对待前来禀报军情的下属。赵清真也暗中观察玉娘和萨比尔、王镇之间的隐秘互动,察觉到玉娘眼中偶尔闪过的算计和身不由己的悲哀,以及萨比尔笑容背后的贪婪。 赵清真曾在陈大勇必经之路的茶馆独坐。当陈大勇前呼后拥、带着给玉娘新买的礼物经过时,赵清真朗声诵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道德经》十二章)。陈大勇隐约听到,脚步微顿,觉得这穷道士言语晦气,皱眉瞥了一眼,未加理会,继续前行。赵清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 边境的情报显示,之前的小股骚扰并非偶然,可能是一次试探。更大的威胁正在酝酿,而洮州卫左所的防务,因主官的懈怠,已现破绽。 --- 初冬,一场规模远超预期的袭击爆发!一支数百人的精锐游骑,利用陈大勇防区内的漏洞,突破防线,直扑卫城外围的几处重要屯堡和商队聚集点。烧杀抢掠,损失惨重! 警讯传来,卫所震动!指挥使震怒,严令各所出兵救援、围剿。陈大勇从玉娘的温柔乡中被紧急军报惊醒,酒意未消,冷汗涔涔。他仓促集结部队,但士兵疏于训练,装备不整,指挥混乱,行动迟缓。 陈大勇率部赶到时,敌军已劫掠完毕,正押解着俘虏和财物准备撤离。陈大勇被眼前的惨状和指挥使的严令刺激,又想在玉娘面前挽回“英雄”形象,不顾副将劝阻,下令仓促进攻。 战斗过程惨烈。左所士兵因缺乏训练和有效指挥,士气低落,在悍勇的游骑面前一触即溃。陈大勇虽个人勇武,斩杀了数名敌人,但无力回天。部队损失不小(伤亡、被俘),未能有效阻止敌人撤退,自己也受了轻伤。此战暴露了左所外强中干的本质,陈大勇“勇将”之名扫地,威信大损。 战后追责。指挥使迫于压力(来自朝廷、地方乡绅、受害商民)必须严惩。王镇为自保,迅速撇清关系,将责任全部推给陈大勇,指责他“沉迷酒色,贻误军机,指挥失当”。平时被陈大勇压制或得罪过的同僚纷纷落井下石。 军中对陈大勇的怨气爆发。阵亡士兵的家属围堵千户所哭诉;受伤的士兵怒目而视;幸存的部下士气低落,对他充满不信任。陈大勇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困境。指挥使下令暂时停了他的职,命其“闭门思过”,等待进一步发落。前途一片灰暗。 遭此重大打击,陈大勇身心俱疲,伤痕累累。他本能地寻求玉娘的慰藉,逃到“醉仙楼”。然而,世态炎凉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玉娘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冰冷的变化。不再温柔体贴,言语间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借口身体不适,推脱与陈大勇相见。即使见了,也心不在焉,甚至流露出对他“失势”、“无能”的失望。 陈大勇痛苦地质问,试图用过去的情分打动她,甚至掏出仅剩的钱财许诺赎身。玉娘却凄然一笑(这笑中或许有真实的悲哀),道出部分残酷现实:她不过是萨比尔精心培养、用来笼络权贵的工具。她对陈大勇的“情意”,不过是逢场作戏,是生意。她直言:“千户大人,您如今自身难保,又何必再拖累奴家?萨比尔老爷…已为奴家另寻了‘前程’。” 这句话如同冰锥,刺穿了陈大勇最后的幻想。 陈大勇怒不可遏,去找萨比尔算账。萨比尔一改往日的谦卑谄媚,在保镖护卫下,面带虚伪的遗憾笑容:“陈大人,生意归生意,情意归情意。玉娘是自由身,她选择更好的出路,无可厚非。至于我们的‘合作’,在商言商,您也得了好处。如今您时运不济,我也很遗憾。但风险,总是要自己承担的。” 言语冰冷,充满算计。陈大勇才惊觉自己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陈大勇失魂落魄地回到冷冷清清的千户所(亲兵都散了)。停职令摆在桌上,伤口隐隐作痛。玉娘的绝情话语,萨比尔的冰冷面孔,王镇的落井下石,阵亡将士家属的哭嚎,同僚的鄙夷目光……在他脑中交织翻腾。 巨大的悔恨、羞耻、愤怒和绝望将他吞噬。他砸碎了屋内的摆设,对着空气咆哮,最终瘫倒在地。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升迁后的堕落轨迹:从雄心勃勃到沉溺酒色,从恪尽职守到贪赃枉法,从受人敬畏到众叛亲离……一切都源于对玉娘病态的迷恋和对权势带来的享乐的放纵。色欲,如同温柔的毒药,腐蚀了他的意志,蒙蔽了他的双眼,最终将他推入深渊。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萌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 陈大勇停职闭门期间,尝尽世态炎凉。昔日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除了一个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军需还偷偷送些饭食,无人问津。他意志消沉,借酒浇愁,伤病也未好好处理,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自杀的念头萦绕不去。 某个寒冷的黄昏,陈大勇醉醺醺地晃荡到洮水河边,望着冰冷的河水,万念俱灰,准备纵身一跃,结束这荒唐而耻辱的一生。 就在陈大勇准备跳下之际,一个平和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居士留步。河水冰冷,洗不去心中块垒;一死了之,解不开尘世纠缠。” 陈大勇愕然回头,看到赵清真立于不远处。青袍素净,神色平静,目光澄澈,仿佛能穿透他满身的污浊和绝望。归尘剑在背后,古朴无华。陈大勇认出是曾在茶馆见过的道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羞惭和恼怒:“臭道士!少管闲事!我陈大勇落到今日田地,生不如死,与你何干!” 赵清真缓步走近,并未因他的恶言而恼怒,声音依旧平和:“贫道云游至此,见居士身陷迷障,心魔丛生,特来结一善缘。死,固然容易,然生前种种,恩怨情仇,业力牵缠,岂是一死便能了之?徒留无尽遗憾与未解之惑于天地间罢了。” 赵清真并未直接说教,而是邀请陈大勇到河边一处避风的岩石旁坐下(陈大勇虽抗拒,但赵清真身上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让他鬼使神差地坐下)。赵清真递给他一个水囊(里面是清水),陈大勇下意识接过,冰冷的清水入喉,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赵清真望着奔流的洮河水,缓缓道:“居士可知,这洮水从雪山而来,奔腾千里,裹挟泥沙,看似浑浊。然其本质,仍是至清至纯之水。泥沙终将沉淀,清水终归大海。” 他看向陈大勇,“人心亦如这水。权、财、色、名,如同泥沙,一时蒙蔽,使人沉沦。然其本性光明,若能澄心静虑,拂去尘埃,自见清明。” 陈大勇听着,回想起自己初到洮州时的雄心壮志,那份军人的质朴豪情,再对比如今的狼狈不堪,悲从中来,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他哽咽着,第一次向外人(而且是陌生人)倾诉了自己的悔恨:如何被玉娘迷惑,如何被王镇、萨比尔引诱,如何荒废军务,如何导致战败,如何众叛亲离…… 赵清真静静听完,没有指责,只有洞悉一切的悲悯。“居士之苦,在于‘执’。执着于色相之美,以为可填补心中空洞;执着于权势之乐,以为可证明自身价值。岂知色如幻泡,权势如浮云?” “那位玉娘姑娘,亦是可怜之人,身陷泥淖,身不由己。她对居士的温言软语、笑靥如花,几分是真?几分是求生之术?几分是背后之人的操控?居士执着于她的容颜情态,如同追逐水月镜花。你所迷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你心中投射出的一个幻影,一个能满足你所有欲望和虚荣的幻影。此幻影,便是‘色欲’之魔障。” “色欲关,非仅指男女之欲。乃是对一切外相美好、能引动贪恋执着之物的沉迷。美色、珍馐、华服、豪宅、赞誉、奉承……凡能令你心驰神荡、迷失本心、忘却职责者,皆是此关考验。居士沉迷玉娘,不过是此关在你身上最猛烈之显现。你执着于她,实则是执着于这‘欲念’本身带来的刺激与满足,以此逃避军务的繁重、官场的倾轧、内心的空虚。” 赵清真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大勇混沌的脑海。他回想起与玉娘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眼神深处偶尔的疏离和算计,她接受礼物时并非全然欣喜的微妙神情,她在自己得势时和失势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再结合萨比尔的操控和王镇的利用,他终于痛苦地承认:自己一直活在精心编织的欲望幻梦里!他所珍视的“爱情”,不过是场交易;他所追逐的“快乐”,是饮鸩止渴!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次,不同于之前的绝望崩溃,其中夹杂了一丝被点醒的清明和想要改变的冲动。他猛地抓住赵清真的袍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道长!我…我明白了!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可我…我如今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军法难容,还能怎么办?求道长救我!” 此刻,他放下了千户的架子,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赵清真扶起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居士此刻能幡然醒悟,便是破关之始。” “如何破?” “其一,正视己过,不诿不惧。去向指挥使大人坦诚罪责,接受应有惩处。无论削职、杖责、罚俸,皆是你应受之果。此乃了却前尘旧债,卸下心中枷锁。其二,澄心见性,断绝外缘。远离那醉仙楼,远离萨比尔、王镇之流。他们如同泥潭,只会让你再次沉沦。其三,重拾根本。你之本分为何?是戍守边关,保境安民!若指挥使念你昔日微功,允你戴罪之身,哪怕从一小卒做起,亦当恪尽职守,以血汗洗刷耻辱,重塑军人魂魄。此三者,便是你通关之路径。” 赵清真目光炯炯:“破色欲关,非是让你绝情绝欲,做枯木顽石。而是勘破虚妄,不为外相所迷,不为欲望所奴。明心见性,知何为真,何为幻;何为当为,何为不当为。心中清明了,自能在这万丈红尘中,持身以正,履险如夷。" 陈大勇听从赵清真的指点,洗去颓废,整理衣冠(虽已无官服),不顾伤病,毅然前往卫所指挥使衙门。他摒弃了最后一丝侥幸,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大堂之上,向指挥使及一众同僚,将自己升迁以来的种种过失:贪恋美色、荒废军务、挪用军费、包庇萨比尔商队、轻敌冒进导致战败…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言辞恳切,涕泪横流,深表忏悔。 此举震惊四座!王镇脸色铁青,极力撇清,反咬陈大勇诬陷。指挥使虽震怒于陈大勇的罪行,但也对其敢于直面过错、不推诿的勇气感到一丝意外。经过查证(陈大勇主动提供了部分证据线索),陈大勇所供基本属实。指挥使最终判决:革去陈大勇千户之职,杖责八十军棍(念其主动认罪,未致死罪,酌情减刑或分次执行),罚没家产赔偿损失,贬为普通军卒,发配到最艰苦的边境戍堡效力。王镇因牵涉贪腐、失察等罪,也被降职罚俸(但根基更深,未彻底倒台)。萨比尔见势不妙,收敛行迹,暂避风头。 陈大勇咬牙承受了军棍,变卖家产赔付。行刑后,他拒绝了老部下的同情和接济,只带着简单的行装,拖着伤躯,在众人复杂(有鄙夷、有同情、也有几分佩服其担当)的目光中,默默走向指定的偏远戍堡——石门堡。 戍堡生活艰苦卓绝:环境恶劣,气候严酷,物资匮乏,守军士气低落。陈大勇作为一名普通戍卒,被老兵呼来喝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修缮工事、挑水劈柴、巡逻放哨)。身体伤痛、地位落差、艰苦环境,都是巨大的考验。 但这一次,陈大勇没有沉沦。他牢记赵清真的话,将此视为洗刷耻辱、重铸自我的道场。他沉默寡言,埋头苦干,一丝不苟地执行每一项命令。巡逻时格外警惕,修缮工事尽心尽力。他不再去想玉娘,偶尔想起,心中只有一片澄澈的悲悯(怜悯她,也怜悯过去的自己)和释然。色欲的幻影彻底消散,剩下的只有对自身职责的专注。他粗糙的双手、黝黑的脸庞、坚毅的眼神,取代了过去的虚浮。 戍堡百户(可能是个耿直的老行伍)起初对这个“罪卒”并无好感,但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陈大勇确实脱胎换骨,踏实肯干,且军事素养远超普通士卒,便逐渐委以一些责任(如带领小队巡逻、指导新兵)。 某日,小股敌人再次袭扰。陈大勇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冷静的判断,在巡逻中提前发现敌踪,并利用地形组织戍卒有效抵抗,击退了敌人,保护了堡内军民和物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勇猛而不失章法,赢得了戍堡同袍的初步认可和百户的赞赏。 此战后,陈大勇在戍堡的地位悄然改变。他不再是被人鄙夷的“罪卒”,而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战友和有能力的老兵。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价值感——不是来自美色和奉承,而是来自履行职责、保护他人的满足。 …… 几个月后的一天,赵清真特意来到石门堡。他看到了在尘土飞扬中挥汗如雨、与戍卒一同搬运石料加固城墙的陈大勇。虽然衣衫破旧,面容沧桑,但眼神坚定,动作沉稳有力,身上再无半点浮华萎靡之气。 陈大勇也看到了赵清真。他放下手中活计,在戍卒们诧异的目光中,快步走到赵清真面前,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军服,抱拳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真诚:“道长!一别数月,大勇…不,陈卒今日能重新立于天地之间,全赖道长当头棒喝,指点迷津!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没齿难忘!” 话语朴实,发自肺腑。 赵清真微笑还礼,眼中带着欣慰:“居士言重了。贫道不过顺水推舟,指了条路。能走出迷途,勘破色相,重拾本心,全赖居士自身之悟性与毅力。‘色欲’之关,你已算初窥门径了。” 两人在戍堡简陋的烽火台下席地而坐。陈大勇向赵清真讲述了自己认罪受罚、戍边磨砺的经历和心境变化。他坦言,初来时万念俱灰,但想到道长所言“重拾根本”,便咬牙坚持。如今,虽苦,但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清明。再想起玉娘,已无当初的痴迷与痛苦,只觉如看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陈大勇感慨道:“道长,我如今才真正明白您的话。色欲迷人眼,权势乱人心。过去我执着于玉娘的容貌风情,如同瞎子摸象,只抓住了虚幻的表象,却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和职责。现在才懂,真正的男儿气概,不在美人在怀,不在锦衣玉食,而在顶天立地,守土安民!这身破衣烂衫,比那千户官袍穿得更心安!” 他拍了拍胸膛,眼神明亮。 赵清真颔首:“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并非否定世间美好,而是要明白其虚幻无常的本质,不执着,不沉迷。能欣赏繁花之美,亦能安于陋室之简;能体会情意之真,亦能不为色相所惑。心中自有定盘星,方得自在。居士此番经历,便是‘看破’、‘放下’、‘自在’的印证。通关文牒之上,‘色欲关’一印,可算初成了。然红尘路远,诸关重重,居士仍需持守本心,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夕阳西下,余晖将戍堡和两人的身影拉长。陈大勇望着苍茫的边关,目光坚定:“道长教诲,陈卒铭记于心。前路漫漫,我只愿以此戴罪之身,守好这道关隘,不负这身军皮,不负…这来之不易的清明心境。道长让我想起一位辞官寻道的故人,赵铁柱,不知道长可遇到过此人?”赵清真捋了捋胡须说:"没见过。我还有要事,就此告辞。" 赵清真说完站起身,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踪影。色欲的迷雾已然散尽,只剩下一个洗尽铅华、重归本真的军人形象。 第三十九章:红烛照影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十三年,腊月十五,巩昌府。 比起边塞洮州卫的肃杀荒凉,作为陇右重镇的巩昌府城,年节将近的气氛已颇为浓厚。尽管天空依旧铅灰,寒风料峭,但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崭新的桃符。售卖年货的摊子沿街排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世俗的、热腾腾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炸油果的甜香、炒货的焦香、还有劣质香烛燃烧后的独特气味。 府衙后街,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悦来客栈”的二楼临街客房内。窗户半开,冷风灌入,吹得桌上一盏油灯火苗摇曳不定。桌旁围坐着三人,气氛却与楼下街市的喧嚣喜庆格格不入,显得凝重而压抑。 主位上是一位穿着深青色锦缎棉袍、面容儒雅却难掩忧色的中年人,正是巩昌府知府,周文渊。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左侧是一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男子。他坐姿笔挺,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正是奉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密令前来查探'恩爱关'一案的锦衣卫总旗,沈炼。他面前的茶杯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右侧则是一位穿着半旧皮袄、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精瘦汉子,正是曾经的洮州卫千户陈大勇的堂弟,巩昌府衙的捕头,陈大年。他脸色发白,嘴唇有些干裂,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惊悸。 “沈总旗,陈捕头,” 周知府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情况……就是如此。自腊月初三,王家坳王员外家的二公子王世杰与其新婚妻子在恩爱关失踪以来,短短十余日,算上昨夜刚报上来的那对私奔的小鸳鸯,已是第五起!皆是年轻男女,或新婚燕尔,或情深意笃,俱是在月圆前后于那恩爱关附近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沈炼面无表情,手指在绣春刀冰凉的刀鞘上缓缓摩挲,声音低沉而冷冽:“‘恩爱关’,具体位置?地形如何?失踪前的详细情形?衙门派去勘察的人,有何发现?” 陈大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哑声道:“回总旗大人,‘恩爱关’在巩昌府城东三十里外的‘栖凤岭’深处。那地方……邪性得很!说是‘关’,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关隘,就是山坳里一条极窄、极深的天然石缝,两边都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石缝里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布满青苔。传说古时候有一对恩爱夫妻,因战乱被迫分离,妻子在此处苦等丈夫归来,最终化作一块‘望夫石’。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恩爱关’的名头,成了些痴男怨女私定终身或盟誓的地方。”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惧色更浓:“至于失踪情形……邪门就邪门在这里!前几起,都是结伴进山的樵夫或猎户远远瞧见的。说那对男女,明明前一瞬还在石缝口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或是携手往里走……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就像……就像被那石缝给吞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们衙门前后派了四拨人,都是胆大心细的好手,带着猎犬进去搜。可那石缝……进去之后,感觉就不对了!” “怎么个不对法?” 沈炼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阴冷!透骨的阴冷!” 陈大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裹紧了皮袄,“外面再大的太阳,里面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而且……静!死寂!连风声都听不到!猎犬进去就夹着尾巴呜呜叫,死活不肯往里走,拖都拖不动。人走在里面,总觉得……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你!石壁上那些湿漉漉的青苔,有时候看着……看着像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更邪门的是,我们明明做了记号,按说那石缝也就百十来步深,可走着走着,记号就找不到了,感觉一直在原地打转,走了大半天都走不到头!最后……最后都是莫名其妙又转回了入口!” 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补充:“而且,每次搜完回来,参与的人都会大病一场!轻则高烧不退、胡言乱语,重则……就像昨天跟我一起回来的老赵,回来就疯疯癫癫的,嘴里不停念叨什么‘红绸子……好多红绸子……蜡烛……新娘子好美……’ 然后……然后就一头撞死在自家门框上了!” 说到最后,陈大年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周知府脸色更加难看,接口道:“本府也翻阅了府志和过往卷宗。发现类似失踪之事,并非今年才有。往前追溯,每隔十几二十年,尤其是年景不好或世道动荡之时,这‘恩爱关’附近总会有年轻男女离奇失踪的传闻,少则一对,多则三五对,最终都不了了之。民间都说……是那望夫石里的女鬼,怨气难消,见不得别人恩爱,专门抓痴情男女去作伴……”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荒谬,但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又让他无法反驳。 沈炼沉默地听着,眼神幽深。他出身锦衣卫,深知这世上离奇诡谲之事未必都是空穴来风。那些“望夫石”、“女鬼索命”的传说或许只是表象,但陈大年描述的“石缝迷阵”、“精神污染”、“周期性爆发”等特征,都指向一个更危险、更需警惕的可能——此地有妖物作祟!而且,绝非寻常山精野怪! “周知府,” 沈炼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此事非同小可,已非寻常衙门捕快所能处置。立刻张榜安民,严令百姓,尤其是年轻男女,不得靠近栖凤岭‘恩爱关’方圆十里!所有失踪案卷宗,连同府志记载,立刻誊抄一份,本官要详阅!另外,调一队精干衙役,由陈捕头带领,明日一早,随本官再探‘恩爱关’!本官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大明江山,如此猖狂掳掠生人!” “沈总旗!使不得啊!” 周知府和陈大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周知府急道:“那地方邪性异常,已有数人因此丧命疯癫!总旗大人乃朝廷栋梁,千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还是……还是从长计议,或请……” “请什么?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吗?” 沈炼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中是锦衣卫特有的狠厉与自信,“圣上命我等纠察不法,靖安之地,妖邪鬼祟,亦在不赦之列!若真是妖物,本官这口御赐的绣春刀,未尝不能斩妖!”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知府和陈大年面面相觑,知道这位锦衣卫总旗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领命而去。 --- 腊月十六,夜。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于铅灰色的天幕,将栖凤岭起伏的山峦勾勒出朦胧而诡异的轮廓。寒风在山林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恩爱关”入口处,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篝火熊熊燃烧,驱散着深夜的严寒,跳跃的火光将周围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枯树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炼盘膝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他脱去了显眼的飞鱼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绣春刀横放膝上,刀鞘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呼吸绵长而平稳,如同蛰伏的猛兽,但全身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耳朵捕捉着山林间最细微的声响。 陈大年带着五名挑选出来的、胆气最壮的衙役,围坐在篝火另一侧。他们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手里紧握着腰刀或铁尺,神情紧张,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不远处那条如同巨妖狰狞裂口般的幽深石缝。石缝入口处,怪石嶙峋,藤蔓缠绕,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不断晃动的阴影。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苔藓腐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脂粉气味的阴风,正从石缝深处缓缓吹出,令人闻之欲呕,心生烦恶。 “头儿……咱……咱真要进去啊?” 一个年轻衙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问陈大年,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老赵他……他昨天还……” “闭嘴!” 陈大年低喝一声,脸色同样苍白,但强自镇定,“有沈总旗在!怕什么!都把招子放亮点!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他自己的手心也早已被冷汗浸透。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清辉更盛,将山林照得一片惨白。寒风似乎更急了,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四溅。 突然! “嘻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女子娇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众人耳边响起!笑声空灵、缥缈,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意,仿佛就在身边,又似远在天边! 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陈大年和衙役们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跳起,仓啷啷拔出兵器,背靠背围成一圈,惊恐地四处张望! 沈炼也猛地睁开双眼,精光爆射!他并未起身,但握刀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发白!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正是那条幽深的石缝入口! 笑声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篝火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装神弄鬼!” 沈炼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煞气。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咿咿呀呀……” 一阵若有若无、如同唱戏般的咿呀声,夹杂着吹吹打打的喜庆唢呐锣鼓点子,极其诡异地从石缝深处飘了出来!声音开始很微弱,如同隔着几重山,但很快就变得清晰、响亮,仿佛一支迎亲的队伍正从石缝深处走来!鼓乐喧天,喜气洋洋,与这死寂阴森的山林环境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反差!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狭窄幽深的石缝入口处,毫无征兆地弥漫起浓重的、如同鲜血般粘稠的红雾!红雾翻滚着,迅速向林间空地蔓延!与此同时,无数条猩红色的、仿佛浸透了鲜血的绸缎,如同拥有生命的长蛇,从石缝两侧的石壁、从地面的泥土、甚至从虚空中凭空钻出,疯狂地舞动、蔓延、交织!瞬间就将石缝入口附近的空间,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猩红罗网! 红绸舞动间,雾气翻滚中,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它们身形模糊,穿着破破烂烂、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前朝或更古老式样的大红喜服!有的抬着破烂腐朽、却挂着红绸的轿子(轿帘无风自动,里面似乎坐着人);有的举着断裂的、却依旧燃着幽幽绿焰的牌匾(写着模糊的“囍”字);有的提着发出惨白光芒、滴落着蜡泪的白灯笼(灯笼上却画着诡异的笑脸);还有的蹦跳着,身形矮小如孩童,却顶着硕大而惨白的、如同纸扎铺里买来的童男童女般的大头,脸上涂抹着夸张而僵硬的红胭脂,嘴角咧到耳根,发出“咯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怪笑! 这些“人”动作僵硬、扭曲,如同提线木偶。它们无视沈炼等人,自顾自地在红雾和红绸中穿梭、舞动,吹吹打打,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喜庆曲子。整个场面诡异、荒诞、充满了极致的喜庆与死亡交织的恐怖气息!仿佛一场来自地狱深处的、为死人举办的婚礼游行! “鬼……鬼啊!” 一个衙役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冲击,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丢下刀,转身就向山下亡命狂奔! “回来!” 陈大年嘶声大喊,但为时已晚! 只见那弥漫的红雾中,几条猩红的绸缎如同毒蛇般猛地射出,速度快如闪电,瞬间缠住了那逃跑衙役的脚踝和腰身!衙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红绸猛地拖拽着,倒飞入那翻滚的红雾和舞动的鬼影之中!只留下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叫,便如同被巨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他掉落的一只鞋和几滴喷洒在枯草上的温热血迹! 剩下的衙役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结阵!背靠背!” 沈炼终于动了!他如同猎豹般弹射而起,绣春刀“锵啷”一声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月光和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他厉声高喝,声如炸雷,试图唤醒吓傻的众人! 他一步踏前,挡在陈大年等人与那蔓延的红雾鬼影之间,绣春刀横于胸前,刀身之上,隐隐有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淡金色光晕流转——那是大明御赐绣春刀自带的一丝王朝气运与煞气,对阴邪之物有一定克制作用! “何方妖孽!胆敢戕害朝廷公差!还不现形!” 沈炼怒目圆睁,浑身杀气腾腾,绣春刀指向那翻滚的红雾和鬼影森森的迎亲队伍! 那红雾中的鬼影似乎被沈炼的厉喝和刀上的淡金光芒所慑,动作微微一滞。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吹打声也停顿了一瞬。 然而,仅仅一瞬! “嗬嗬嗬……” 一阵低沉、沙哑、如同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充满了怨毒与饥渴的诡异笑声,从红雾最深处传来!仿佛在嘲笑沈炼的不自量力! 紧接着,那猩红的雾气猛地暴涨,如同沸腾的血海,瞬间将沈炼和他身后的陈大年等人完全吞没!无数条冰冷的、滑腻的、带着刺鼻脂粉和血腥味的红绸,如同毒蛇般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那些穿着破烂喜服的鬼影,顶着惨白大头的童男童女,提着滴蜡白灯笼的仆役,抬着腐朽花轿的轿夫……所有诡异的“东西”,都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如同潮水般向被红雾笼罩的众人扑来! 视野瞬间被粘稠的血红充斥!刺骨的阴寒仿佛要冻结灵魂!耳中充斥着鬼哭怪嚎!陈大年只觉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要将他拉入那无尽的深渊!他绝望地挥舞着腰刀,砍在红绸上却如同砍中浸水的牛皮,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其他衙役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又迅速湮灭! “给我破!” 红雾中心,沈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绣春刀化作一团狂暴的银色光轮!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声!蕴含的一丝王朝煞气催发到极致,刀光过处,缠绕而来的红绸被纷纷斩断,断口处冒出嗤嗤的青烟!扑到近前的几个纸人般的鬼影被刀光绞碎,化作漫天飞舞的、燃烧着绿焰的碎纸片! 然而,红绸无穷无尽!鬼影前仆后继!更可怕的是,那浓稠的红雾仿佛有生命般,疯狂地侵蚀着他的护体煞气,一股股冰冷刺骨、充满了各种负面情绪(嫉妒、怨恨、贪婪、痴迷……)的精神力量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脑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他意识中炸开:交杯酒的幻影、红盖头下扭曲的笑脸、燃烧的龙凤烛、还有无数痴男怨女在红绸中沉沦挣扎的凄厉哀嚎…… “恩爱……沉沦……苦海……无涯……” 一个充满诱惑又无比怨毒的女声,如同魔音灌耳,在他心神中反复回响。 沈炼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腾,握刀的手臂越来越沉重。他拼尽全力斩杀,刀光依旧凌厉,却如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泥沼,每一刀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和精神!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诡异的红雾和无穷无尽的鬼影耗死! 就在沈炼刀光渐显凝滞、陈大年等人即将被彻底拖入红雾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悠扬、如同玉磬清鸣、却又蕴含着沛然莫御的纯阳道韵与凛然正气的道号,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清晰地响彻在这片被红雾与鬼蜮笼罩的山林上空! 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净化之力!所过之处,那翻腾肆虐的猩红雾气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翻滚的速度明显减缓!那些疯狂舞动的红绸、扑击的鬼影、怪笑的纸人,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迟缓和凝滞!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间空地边缘的一棵古松之巅。背负长剑,道袍在寒风中微微拂动,正是自洮州卫东行而来的龙门羽士——赵清真!他目光如电,穿透层层红雾,精准地落在了那“恩爱关”石缝的入口深处,那里,一股极其浓郁、混杂着无尽痴怨与邪异甜香的妖气,正如同心脏般搏动着! 第四十章:道心魇境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那一声清越的“无量天尊”,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净世清音,瞬间穿透了“恩爱关”前翻腾肆虐的猩红雾瘴与刺耳的鬼哭神嚎!道号中蕴含的沛然纯阳道韵与凛然正气,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由怨念、痴妄与邪异甜香构筑的魇境壁垒之上! “嗡——!” 弥漫翻腾、粘稠如血的猩红雾气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翻滚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稀薄!那些疯狂舞动、如同毒蛇般缠绕撕扯的猩红绸缎,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发出“嗤嗤”的声响,冒起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攻势骤然一挫!扑击撕咬的鬼影、怪笑蹦跳的纸人童男童女、提着滴蜡白灯笼的仆役……所有魇境中具象化的邪物,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僵硬与凝滞,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喧嚣刺耳的喜庆吹打与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也如同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整个混乱、血腥、充满死亡诱惑的猩红世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道号,出现了一刹那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什么人?!” 红雾深处,那个沙哑重叠、充满怨毒与惊怒的女声尖利地响起,如同指甲刮过生铁! 沈炼压力骤减!那如同蚀魂毒瘴般侵蚀他心神、引动他内心妄念的负面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退去大半!眼前破碎迷离的幻象也为之一清!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一丝泥土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几近透支的精神为之一振!绣春刀上流转的淡金王朝煞气仿佛也受到了激发,光芒微微一亮! 他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喘息之机,怒吼一声,刀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嗤啦!”数条缠绕在他和陈大年身上的猩红绸缎应声而断!他反手一刀,将一个扑到陈大年面前、张开血盆大口的纸人童男劈成两半燃烧的碎纸! “快退!” 沈炼厉喝,同时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句'无量天尊'声音的来源——空地边缘,那棵虬枝盘结的古松之巅! 只见一名身着青灰色道袍、背负古朴剑鞘的道人,卓然而立。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袖袍与衣袂,飘然若仙。他面容平静,双眸之中清光湛然,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又似穿透迷雾的星辰,带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与不容亵渎的道威,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这片猩红鬼蜮!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红雾与幻象,直接钉在了“恩爱关”石缝深处,那妖气最浓郁的核心! 赵清真!龙门羽士! “道长……!” 陈大年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地躲到沈炼身后,看清来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仿佛看到了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沈炼眼神锐利如鹰,心中瞬间闪过周知府提到的“积善庄”传闻。眼前这道人,气度非凡,方才一声道号便有如此威能,绝非寻常游方道士!他强压下心中惊疑与劫后余生的悸动,沉声喝道:“道长小心!此地妖邪诡异,红雾惑心,绸缎缠身,更有鬼影无数!” “雕虫小技,惑人耳目,沉沦欲海,徒增孽债!” 赵清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洪钟大吕,震荡着这片被邪气污染的空间。他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那失踪衙役所留)、散落的纸人碎片,再看向沈炼刀上微弱的王朝煞气,以及陈大年等人惊魂未定、心神受创的模样,心中了然。 就在这时! “臭道士!坏我好事!找死!” 红雾深处那重叠的女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显然,赵清真的出现和那一声道号,彻底激怒了操控这魇境的核心妖邪! “呼——!” 停滞的红雾如同被注入狂暴的力量,再次疯狂翻涌起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腥臭!颜色也由暗红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黑血的紫黑色!无数断裂的红绸瞬间再生、膨胀,变得更加粗壮、坚韧,表面甚至浮现出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那些僵滞的鬼影纸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狠狠拉扯,动作变得更加疯狂、扭曲!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与喜庆吹打再次响起,却变得嘶哑、走调,充满了怨毒与诅咒!更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如同陈年脂粉混合着腐烂甜果的异香,随着紫黑雾气猛烈爆发,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这异香钻入鼻腔,直冲脑海!沈炼只觉得眼前猛地一花!篝火的火焰仿佛变成了摇曳的红烛,跳动的火星如同情人含情脉脉的眼波!陈大年更是神情恍惚,仿佛看到自己死去多年的妻子正穿着大红嫁衣,在红雾深处向他招手,笑容凄美……仅存的两名衙役直接丢掉了兵器,眼神迷离,脸上露出痴傻的笑容,摇摇晃晃地向红雾深处走去! “醒来!” 沈炼猛地一咬舌尖,剧痛混合着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他一把抓住几乎要迈步向前的陈大年,反手用刀背狠狠拍在那两名衙役的后颈,将他们打晕在地!饶是如此,他握刀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额角青筋暴跳,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异香魅惑和幻象冲击,消耗着他巨大的心神! “沉沦欲海,迷途忘返。孽债缠身,永堕无间!” 赵清真看着下方众人被异香所惑、沉沦幻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悲悯,随即化为凛然道威!他深知这魇境核心的妖邪,最擅长的便是引动人内心深处的痴情妄念,编织甜蜜陷阱,最终将猎物拖入永恒的沉沦!不能再拖延! “归尘!” 赵清真口中轻叱,声如金玉交鸣! “锵——啷——!!!” 一声清越悠扬、穿金裂石、仿佛龙吟九霄般的剑鸣,骤然响彻山林!这剑鸣带着一种涤荡寰宇、破灭虚妄的无上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鬼哭神嚎与魅惑之音! 只见一道璀璨夺目的暗金色光芒,自赵清真背后的古朴剑鞘中冲天而起!光芒并不刺眼,却厚重、纯粹、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的第一缕光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迷雾、净化一切污秽的磅礴伟力! 归尘剑,出鞘! 剑身长约三尺三寸,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却又尊贵无比的暗金色泽,如同沉淀了万载岁月的黄金,又似吸纳了日月精华的星辰之髓。剑身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了玄奥莫测的云雷纹路,此刻在赵清真道炁的灌注下,这些云雷纹路如同活了过来,缓缓流转,隐隐有细微的金色电光在其间跳跃闪烁!剑锋锋利迫人,透着一股斩断尘缘、破灭万法的凛冽道意!剑柄缠绕着异兽的筋络,入手温润,与赵清真心意相通,浑然一体。 暗金色的剑光照耀之下,那翻腾的紫黑雾气如同蒸发一样,发出“嗤嗤嗤”密集如雨的爆响,大片大片地消融、退散!那些刚刚再生、张牙舞爪的猩红绸缎,被金光一照,如同被点燃的油布,瞬间燃起金色的火焰,哀嚎着化为灰烬!扑到近前的鬼影纸人更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惨叫着化作缕缕黑烟消散!那浓郁的、惑人心神的异香,也被这纯阳至刚的剑光净化,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雨后山林般的清新气息! 整个“恩爱关”前被邪异红雾笼罩的魇境,在归尘剑出鞘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污浊池塘,邪氛为之一清!视野瞬间开阔了许多! “好剑!” 沈炼瞳孔骤缩,忍不住低喝一声!他身为锦衣卫总旗,见多识广,宫中御库也见过不少神兵利器,但从未有一柄剑能散发出如此纯粹、如此磅礴、仿佛能净化天地邪祟的神圣光辉!这绝非人间凡铁!他看着持剑而立、道袍无风自动的道人,心中的敬畏达到了顶点! “吼——!!” 红雾深处传来一声更加暴怒、更加凄厉、仿佛无数灵魂被撕裂的咆哮!那紫黑色的雾气核心剧烈翻滚,如同受伤的巨兽在挣扎!显然,归尘剑的金光对它的伤害极大! “妖孽!还不伏诛!” 赵清真眼神一凝,一步踏出!脚下仿佛有无形阶梯,他竟从古松之巅凌空踏步而下,身姿飘逸如仙鹤翔空!手中归尘剑暗金光芒大盛,剑尖直指“恩爱关”石缝入口那翻腾最剧烈、妖气最浓郁的紫黑雾团核心!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金光速现,斩妖破邪!敕!” 随着赵清真口诵真言,归尘剑上的云雷纹路骤然亮起!无数细小的金色电蛇在剑身游走、汇聚!剑尖处,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暗金光芒如同旭日初升,瞬间迸发! “咻——!” 一道凝练如实质、璀璨夺目、仿佛能撕裂永恒黑夜的暗金色剑气,从归尘剑尖激.射而出!剑气并不如何粗壮,却蕴含着破灭万法、净化万邪的恐怖威能!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残留的紫黑雾气如同遇到克星般疯狂退避消融,地面被犁开一道深深的、焦黑的沟壑,直指石缝深处! 这一剑,快!准!狠!带着赵清真对妖邪惑人、残害生灵的凛然怒意与必杀决心! --- 暗金色的剑气撕裂长空,带着净化万邪的无上威能,狠狠轰入“恩爱关”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幽深石缝入口! “轰——!!!” 一声沉闷如雷、却又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巨响! 石缝入口处,那翻腾凝聚的紫黑色妖雾核心,如同被投入烧红烙铁的冰块,剧烈地沸腾、扭曲、炸裂!无数张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痛苦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啸,瞬间被剑气蕴含的纯阳金光与雷霆之力蒸发、净化!粘稠的雾气被硬生生轰开一个巨大的空洞,露出了后面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狭窄通道。 然而,预想中妖邪本体被重创的凄厉惨叫并未传来。那紫黑雾气被轰散后,并未彻底消失,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更加疯狂地向着石缝深处收缩、汇聚!一股更加强大、更加阴冷、混杂着无尽痴怨与贪婪吸力的邪异气息,从石缝深处如同井喷般汹涌而出! “咯咯咯……好精纯的阳气……好诱人的道体……” 那重叠怨毒的女声再次响起,声音中充满了贪婪与垂涎,仿佛赵清真不是敌人,而是送上门的绝世美味,“进来……进来呀……让奴家……好好‘伺候’道长……共赴那……极乐之境……永不分离……” 声音变得无比娇媚酥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诱惑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撩拨着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随着这充满魅惑的召唤,那被归尘剑气轰开的石缝入口,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阴冷潮湿、布满青苔的天然石壁,入口两侧,竟凭空浮现出两排巨大的、燃烧着幽幽碧绿色火焰的龙凤喜烛!烛火摇曳,将狭窄的通道映照得一片惨绿!烛身流淌下粘稠如血的红色蜡泪,滴落在“地面”上,却诡异地没有凝固,而是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汇聚成一条散发着甜腻腥气的“红毯”,一直向石缝深处延伸! 红毯两侧,影影绰绰出现了更多穿着破烂大红喜服的“人影”。它们不再是之前外面那种僵硬纸人,身形更加凝实,动作却依旧扭曲诡异。有的捧着腐烂的瓜果(散发着异香),有的端着盛满暗红液体的酒杯(如同血液),有的则机械地抛洒着同样猩红的“花瓣”(仔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蠕动的红色蛆虫!)。它们脸上挂着僵硬而夸张的笑容,嘴唇涂着猩红的胭脂,眼窝却是两个空洞,流淌着黑色的黏液,齐刷刷地“望”向赵清真,发出无声的邀请。 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从石缝深处传来,并非作用于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与欲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由无数痴男怨女执念汇聚而成的巨手,要将人的灵魂从躯壳中强行拉扯出来,拖入那充满虚假甜蜜与永恒沉沦的深渊! “道长!莫要进去!” 沈炼强忍着灵魂被撕扯的眩晕感,嘶声大喊。他经历过那红雾的恐怖,深知这石缝深处才是真正的魔窟!陈大年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抓住沈炼的胳膊。 赵清真持剑立于石缝入口,归尘剑暗金光芒流转,形成一道坚韧的光幕,将那无形的神魂吸力与惑人异香隔绝在外。他面色沉静,双眸清光湛然,仿佛万古寒潭,不起丝毫波澜。那足以让凡夫俗子瞬间沉沦的魅惑魔音,落在他耳中,如同清风拂过山岗。 “极乐?沉沦孽海,永堕欲渊,也配称极乐?” 赵清真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勘破虚妄的智慧,“尔等生前为情所困,死后为怨所缚,不思解脱轮回,反堕邪道,以他人精魂情魄为食,编织这虚假情网,诱人沉沦,造无边孽债!此等行径,天理难容,道法难恕!” 他目光如炬,穿透那摇曳的碧绿烛火与猩红地毯,直视石缝深处翻滚的紫黑妖气核心:“今日赵清真至此,便要破了你这惑人魔窟,超度这枉死冤魂,还此地一片清明!” 话音未落,赵清真不再犹豫!他深知此等妖邪盘踞老巢,必有无数诡异手段,被动防守只会被其消耗。唯有直捣黄龙,方能破局! “金光护体,万邪不侵!” 赵清真左手掐诀,一个玄奥的金光护身印瞬间成型!周身腾起一层凝练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实质的甲胄!同时,他一步踏出,身形化作一道青灰色流光,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那被碧绿烛火与猩红地毯妆点得如同鬼域婚房的石缝通道! “道长!” 沈炼和陈大年惊呼出声,眼睁睁看着赵清真消失在石缝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诡异光影之中! 一踏入石缝,仿佛瞬间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山林的寒风、月光、篝火的噼啪声……所有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和感觉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冰冷刺骨的阴寒!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脂粉混合着腐烂的异香,浓郁了十倍不止,如同实质的毒气,疯狂地试图钻入赵清真的口鼻,侵蚀他的心神。 归尘剑的暗金光芒成为这绝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剑光所及之处,两侧石壁上那些湿漉漉的“青苔”发出“嘶嘶”的哀鸣,如同活物般剧烈蠕动、退缩,露出底下布满深刻爪痕和暗褐色污渍(疑似陈年血迹)的狰狞岩壁。脚下那由“蜡泪”汇聚的猩红地毯,在金光照射下剧烈地“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扭曲的红色蛆虫在“血水”中挣扎、尖叫、化为飞灰!那些捧着腐烂瓜果、端着“血酒”、抛洒“花瓣”的喜服鬼影,被金光一照,如同暴露在强酸中,身体迅速消融、冒烟,发出凄厉的惨嚎,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然而,这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归尘剑的金光只能照亮前方数丈之地,再往前,便是翻滚涌动、浓得如同墨汁的紫黑色妖雾!雾气中,无数影影绰绰的鬼影、扭曲痛苦的肢体、充满诱惑的低语和怨毒的诅咒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赵清真的护体金光和精神屏障! “郎君……来呀……” “官人……看看奴家美不美……” “为什么负我……为什么……” “死……一起死……永不分离……” 各种充满极致诱惑与极致怨毒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炸响!伴随着这些声音,无数破碎而逼真的幻象强行涌入他的意识: 红烛高照,凤冠霞帔的新娘(面容模糊,气息却与周芷若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邪异的媚态)含羞带怯,挑起红盖头,露出倾国倾城的笑靥…… 交杯酒盏相碰,酒液殷红如血,散发出致命的醇香…… 芙蓉帐暖,玉体横陈,蚀骨销魂的缠绵低语在耳边呢喃…… 转瞬间,红颜化为枯骨,倾国倾城化作青面獠牙!缠绵低语变成恶毒的诅咒!红烛燃起碧绿的鬼火,将一切甜蜜焚烧殆尽,只余下无尽的痛苦与怨恨!无数痴男怨女的灵魂在虚假的情爱幻境中沉沦、哀嚎,最终被无形的力量抽干精魂,化为这魇境的养料! 这些幻象,比之外面的红雾更加真实、更加凶险!它们直接攻击道心,引动修行者内心深处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欲妄念,便能如野火燎原,瞬间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沉沦深渊! 赵清真道心如磐石,万载寒冰!他双眸之中清光暴涨,如同两盏不灭的明灯!《清静经》的经文在心间如清泉流淌:“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任他千般幻象,万种诱惑,我自岿然不动,灵台一片澄澈空明!护体金光稳如泰山,归尘剑暗金光芒流转不息,将一切侵蚀而来的邪气怨念净化、驱散! 他步履坚定,速度看似不快,却在金光开道下,稳步向着石缝深处、妖气最核心处推进!每一步踏出,脚下猩红“地毯”便焦黑崩解一片,两侧的碧绿烛火便剧烈摇曳、光芒黯淡一分! “臭道士!道心倒是坚定!” 那重叠怨毒的女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气急败坏,“我看你能撑多久!孩儿们!给我撕碎他!” 随着她一声令下,通道深处翻滚的紫黑妖雾骤然沸腾!无数道更加凝实、散发着凶戾气息的黑影从中扑出!它们不再是虚幻的鬼影,而是由高度凝聚的怨气、阴气与吸食的生魂精魄所化的实体邪物! 有的形如剥了皮的巨大人猿,浑身流淌着粘稠的黑血,獠牙外露,挥舞着利爪,带着腥风扑来!有的如同无数腐烂肢体缝合而成的巨大蜈蚣,百足划动,速度奇快,口器中喷吐着腐蚀性的毒烟!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不断扭曲变形、发出尖锐嘶鸣的阴影,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这些邪物无视归尘剑金光的灼烧净化,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悍不畏死地扑向赵清真!利爪撕裂空气,毒烟腐蚀金光,阴影冻结空间!整个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 “妖邪受死!” 赵清真眼神一冷,归尘剑发出一声激昂的嗡鸣!剑势陡然变得凌厉无匹! “云卷千峰!” 暗金色的剑光不再是凝练的剑气,而是化作一片片翻涌奔腾、厚重如山的金色云海!云海之中,无数细密的金色电蛇跳跃!剑光过处,扑来的巨猿邪物如同撞上无形的铜墙铁壁,利爪崩断,黑血飞溅,被蕴含的雷霆之力电得浑身焦黑,惨嚎着倒飞出去! “风回九壑!” 剑招流转,身随剑走!归尘剑带起道道凌厉无匹的金色旋风!旋风并非无形,而是由无数细碎如尘、却锋锐无匹的暗金剑气组成!剑气旋风席卷而过,那缝合蜈蚣般的邪物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坚韧的躯体被无数剑气切割、穿透,瞬间被绞杀成漫天腥臭的碎肉!喷吐的毒烟也被剑气旋风绞散、净化! “星落天河!” 面对那扑来的、能冻结空间的扭曲阴影,赵清真身形拔高,归尘剑高举!剑身云雷纹路璀璨到极致,仿佛引动了九天星辰之力!一道凝练如实质、拖着长长星芒尾焰的暗金色巨大剑罡,如同天河倒泻,带着裁决万邪的无上威严,轰然斩落! “嘶——!” 扭曲阴影发出濒死的尖啸,试图冻结剑罡,却如同螳臂当车!暗金剑罡摧枯拉朽般将其贯穿、撕裂!蕴含的纯阳雷霆与净化金光瞬间将其蒸发殆尽! 赵清真如同金色战神,在狭窄的通道中稳步推进!归尘剑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暗金色的死亡风暴!扑来的实体邪物在璀璨的剑光与霸道的雷霆之力下,如同土鸡瓦狗,纷纷崩解、湮灭!通道内充斥着邪物临死的惨嚎、黑血飞溅的腥臭和金光净化邪气发出的“嗤嗤”声! 然而,邪物仿佛无穷无尽!杀了一批,紫黑妖雾中立刻涌出更多、更凶戾的怪物!赵清真的道炁也在持续消耗!金光护罩在无数攻击下微微荡漾。 就在赵清真被层出不穷的实体邪物暂时拖住脚步之际,石缝深处,那妖气核心所在,景象再次发生剧变! 翻涌的紫黑妖雾向两旁分开,露出一片相对“开阔”的空间。空间的中央,并非想象中的妖邪本体,而是出现了一座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祭坛”! 祭坛由森森白骨垒砌而成,骨头上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文,散发着不祥的黑气。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神像,而是竖立着一根粗大无比、燃烧着熊熊碧绿色火焰的巨型蜡烛!这蜡烛通体惨白,仿佛用人脂浇铸而成,火焰跳跃间,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在其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哀嚎!蜡烛下方,堆积着小山般的红绸,那些红绸并非死物,而是如同活的心脏般缓缓蠕动、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魅惑异香和吸魂之力! 而在祭坛的正前方,赫然悬浮着五对人影! 正是近半月来在“恩爱关”失踪的五对年轻男女!包括王家二公子王世杰和他的新婚妻子,以及昨夜失踪的那对私奔鸳鸯! 他们双目紧闭,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沉浸在极致欢愉中的酡红,嘴角挂着满足而甜蜜的微笑。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悬浮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吊在半空。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搏动着的猩红丝线!这些丝线一端深深刺入他们的眉心、心口、丹田等要害之处,另一端则连接着祭坛顶端那根巨大的碧绿蜡烛和下方蠕动的红绸山!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幻!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精气神(白色的生命元气、粉色的情欲之气、淡金色的魂魄本源),正源源不断地被那些猩红丝线从他们体内抽离出来,如同涓涓细流,汇入那燃烧的碧绿烛焰和蠕动的红绸之中!每被抽走一丝,他们的身体就透明一分,气息就微弱一分!而那碧绿的烛焰就旺盛一分,红绸蠕动的节奏就更有力一分!整个祭坛散发出的邪异气息也随之暴涨! 这祭坛,竟是在以活人的情欲、精魂、乃至生命本源为燃料,维持着这庞大的魇境运转,并滋养着藏匿于更深处的妖邪本体! “新鲜的血食……美妙的精魂……尤其是这痴情怨侣的魂魄……最是滋补……” 那重叠怨毒的女声带着无比的满足与贪婪,从祭坛后方那更加深邃的黑暗中传来,“道士……你的道体精魂……比他们……加起来……都要美味万倍……进来吧……成为我这‘红烛仙境’……最璀璨的灯芯……与我……永世沉沦……共享这无边极乐……” 随着她的诱惑,祭坛上那根碧绿巨烛的火焰猛地蹿高!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凝练百倍的无形吸力,混合着足以让佛陀动心的极致魅惑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猛地向正在与邪物厮杀的赵清真笼罩而去!同时,那五对被抽取.精魂的男女,身体透明化的速度骤然加快!其中一对看起来最虚弱的情侣,身体边缘已经开始如同烟雾般消散!他们脸上那沉醉的笑容,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和悲哀! 赵清真一剑将一头扑来的三首尸犬劈成两半,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混乱的战场,看清了祭坛上那惨绝人寰的一幕!饶是他道心坚定,眼中也不由得燃起熊熊怒火! “孽障!竟敢以生人精魂为烛,情魄为引!天地不容!” 他怒喝一声,归尘剑感应到主人的怒意,暗金光芒暴涨,发出愤怒的嗡鸣!剑身上的云雷纹路如同活过来的金龙,金光与电蛇交织缠绕,蓄势待发! 第四十一章:归尘涤秽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那祭坛之上,五对痴情男女如同被蛛网捕获的飞蛾,精魂情魄正被猩红丝线贪婪吮吸,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幻透明!尤其是那对气息最弱的私奔鸳鸯,身形边缘已如烟似雾,随时可能彻底消散于这永恒的沉沦魇境之中! “孽障!安敢如此!” 赵清真目睹此惨绝人寰之景,胸中怒意如同火山喷发!道心虽坚如磐石,但守护生灵、诛灭邪魔的凛然道义,瞬间化作焚天之怒!归尘剑感应主人心意,剑身嗡鸣如龙啸九天!暗金色的剑光骤然暴涨,煌煌如日,将狭窄通道内残余的紫黑妖雾和扑来的邪物瞬间蒸发、净化!剑身之上流转的云雷纹路如同苏醒的太古雷龙,金色的电蛇狂舞,散发出毁灭性的雷霆威压! “云卷千峰·雷动!” 赵清真不再保留,归尘剑携裹着焚天怒焰与煌煌雷威,悍然斩出!不再是防御性的云海剑势,而是化作一片狂暴奔腾、内蕴万钧雷霆的金色怒涛!剑光所过,挡在身前的几头凶戾尸兽如同被天雷击中,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在刺目的电光中化为齑粉,连一丝黑烟都未能留下!通道被硬生生清空! 他身形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暗金流光,无视残余邪物的零星扑击(在归尘剑的煌煌神威下,这些攻击如同蚍蜉撼树),直扑那白骨祭坛!剑尖直指那根燃烧着碧绿鬼火、以生魂为燃料的巨烛! “住手!” 红烛深处那重叠怨毒的女声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疯狂!她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那根巨烛是她魇境的核心枢纽,更是她力量的本源所在! 就在归尘剑那蕴含着破灭万法、裁决妖邪的暗金剑罡即将触及碧绿烛焰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白骨祭坛周围的空间猛地剧烈扭曲!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一股远比之前任何魅惑之力都要强大、都要诡异、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赵清真! 眼前景象天旋地转!归尘剑的煌煌金光、白骨祭坛的森然、碧绿烛火的妖异、五对情侣的惨状……所有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面般轰然崩解、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却又无比清晰、带着致命诱惑与蚀骨温柔的幻境! 幻境:情劫渊薮 场景:不再是阴森诡异的石缝魇境,而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山谷。谷中桃花盛开,落英缤纷,如同粉色的云霞铺满大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淌,水声淙淙,如同仙乐。溪边一座精巧的竹楼,掩映在花树之间。 人物:竹楼前的石桌旁,坐着一位女子。她身着素雅的天青色道袍,却难掩其绝世姿容。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肤光胜雪。气质空灵出尘,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颤的温柔。正是赵清真尘封记忆深处,那道曾让他道心动摇、刻骨铭心的倩影——云瑶!龙门派同门,亦是当年他初入道学习斋醮科仪时,伺候一日三餐的人! 氛围:微风拂过,带来桃花的甜香与溪水的清凉。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云瑶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正低头专注地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茶香袅袅,混合着桃花的芬芳,沁人心脾。一切都宁静、美好、温暖得不似人间,充满了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意境,直指修行者内心深处对“大道自然”、“逍遥长生”的终极向往。 “清……清真师弟?” 云瑶抬起头,看到伫立在花雨中的赵清真,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星辰落入秋水。那眼神清澈、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眷恋与一丝淡淡的嗔怨,“你……你终于回来了?这一年,你去了哪里?让师姐……好等。” 她的声音如同山谷清泉,空灵悦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直接叩击在赵清真灵魂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一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遗憾与深埋心底的眷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赵清真以《清静经》构筑的心防!归尘剑上煌煌的金光与雷霆威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瞬间黯淡、内敛!他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握剑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云……云瑶师姐?” 赵清真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与恍惚。眼前的景象太过真实!那气息、那声音、那眼神……甚至空气中桃花的甜香、溪水的清凉触感,都真实得令人窒息!根深蒂固的道心修为,在这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情劫”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 “是我呀,傻师弟。” 云瑶嫣然一笑,起身款款走来。天青色的道袍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如同山间流岚。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抚上赵清真的脸颊。那真实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赵清真的全身! “你看这桃花谷,多美。待我们修成大道,便寻一处这样的地方,结庐而居,观云起云落,赏花开花谢,再不理尘世纷扰……” 云瑶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无尽的温柔与诱惑,“那些打打杀杀,那些除魔卫道,太苦,太累,也太危险了……留下来,好不好?陪着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世外桃源,逍遥自在,做一对神仙眷侣……永生永世,再不分开了……” 她的身体轻轻依偎过来,带着温软的气息和醉人的体香。吐气如兰,在赵清真的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最醇美的毒酒,侵蚀着他的意志:“放下那沉重的剑……放下那无谓的责任……放下那冰冷的大道……这里,才有真正的‘道’……是极乐,是永恒……” 随着她的低语,赵清真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慵懒、温暖与甜蜜感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仿佛沉入最舒适的温水中,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都在迅速消融。归尘剑仿佛变得重逾千钧,几乎要脱手坠落。护体的金光更是摇摇欲坠,几近熄灭。 白骨祭坛深处,那重叠的女声发出无声的、充满恶毒与得意的尖笑。这“情劫幻境”才是她压箱底的杀招!她窥探到了赵清真道心深处那唯一的一丝破绽——那未曾真正放下的、带着无尽愧疚与遗憾的尘缘!以这至情至性的幻象为引,编织最甜蜜的陷阱,引动其内心最深沉的渴望与软弱,使其心甘情愿沉沦,成为这红烛魇境最强大、也最美味的“灯芯”! 幻境中,云瑶的容颜愈发娇艳,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那红烛妖邪的贪婪与怨毒。她踮起脚尖,温软的红唇缓缓向赵清真的唇靠近,带着致命的诱惑…… --- 温软的红唇带着致命的诱惑,越来越近。桃花的甜香、云瑶身上清冽又带着暖意的气息、还有那蚀骨销魂的温柔低语,如同最粘稠的蜜糖,要将赵清真的意志彻底淹没、融化。 归尘剑上的暗金光芒几乎完全内敛,如同蒙尘的古物。剑身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哀鸣,仿佛在与主人一同沉沦。赵清真的眼神出现了刹那的迷离,那被《清静经》经文层层包裹、深埋心底的遗憾与对那份逝去温情的眷恋,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道心。 就在那红唇即将印上,沉沦只在刹那之际! 赵清真迷离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的、却如同亘古星辰般永不磨灭的清光,骤然亮起! 那是历经百年苦修、千锤百炼、勘破红尘虚妄后所凝聚的道心慧光!虽被情劫幻象重重遮蔽,却从未真正熄灭! “云瑶师姐……” 赵清真干涩的嘴唇微动,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明,“一年前……我离开师父和你时……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依偎在他怀中的“云瑶”身体猛地一僵!那即将触碰到的红唇停在了毫厘之间!她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慌乱与错愕,随即又被更深、更急切的魅惑取代:“傻师弟……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我们……我们……” 她试图用更缠绵的低语掩盖过去。 然而,赵清真眼中的清光却越来越盛!如同划破迷雾的利剑!他缓缓抬起手,并非去拥抱怀中的温香软玉,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云瑶”那完美无瑕的脸颊。指尖触感依旧温软,但在那道心慧光的洞察之下,那完美皮囊下隐藏的冰冷、怨毒与贪婪的本质,已如掌上观纹般清晰! “你说……” 赵清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斩断一切虚妄的决绝,“‘道心如铁,莫负苍生!’!”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赵清真自己的识海之中!也如同八柄利剑,刺穿了眼前这精心编织的甜蜜幻象! 眼前的“云瑶”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龟裂!天青色的道袍瞬间化为燃烧着碧绿火焰的破烂红绸!清幽的山谷、缤纷的桃花、潺潺的溪流……所有美好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扭曲、崩解!露出了其后那森然的白骨祭坛、燃烧的碧绿巨烛、以及五对正在被抽魂夺魄、濒临消散的痴情男女! 幻境破碎!真实重现! “妖孽!受死!” 赵清真眼中再无半分迷离,唯有焚尽九天的怒火与凛然不可侵犯的道威!那险些被引动沉沦的情劫,此刻化作了斩妖除魔最坚定的意志与力量!道心经历此劫,非但未损,反而如同被烈火淬炼的真金,更加纯粹、更加坚不可摧! “归尘!随我诛邪!” 赵清真一声长啸,声震魇境! “锵——!!!” 归尘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撼寰宇的剑鸣!剑身之上,那内敛的暗金色泽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璀璨夺目的暗金神光冲霄而起,瞬间驱散了石缝深处所有的阴霾与妖气!剑身上的云雷纹路不再是电蛇游走,而是化作了一条条活灵活现、威严神圣的太古雷龙虚影!龙吟阵阵,与剑鸣相和,散发出令诸邪辟易、万魔俯首的煌煌天威! 一股至刚至阳、破灭万法的磅礴剑意,从归尘剑最深处苏醒!这剑意,超越了赵清真自身修为的界限,是归尘剑的本源神威!此刻,在赵清真勘破情劫、道心通明、人剑合一的巅峰状态下,被彻底激发! 赵清真人随剑走,身化金光!不再是流光,而是一轮在魇境中升起的、真正的金色太阳! “归尘·破妄!” 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本源的一剑!归尘剑带着苏醒的太古雷龙之威与破灭万法的本源剑意,化作一道撕裂永恒黑暗的暗金神虹,无视空间距离,以超越思维的速度,悍然斩向白骨祭坛顶端那根碧绿燃烧的巨烛! “不——!!!” 红烛深处那重叠的女声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尖叫!她疯狂催动魇境之力!祭坛下方蠕动的红绸山猛地炸开!无数猩红绸缎如同亿万条毒龙,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浓郁到极致的异香魅毒,铺天盖地涌向赵清真!祭坛周围的空间剧烈扭曲折叠,试图将赵清真放逐到无尽的时空乱流!那五对被抽魂的男女身体猛地一颤,剩余的精魂被强行榨取,化作五道颜色各异的光柱注入碧绿烛焰,令其瞬间膨胀数倍,碧火滔天,散发出焚灭神魂的恐怖高温! 然而,在苏醒的归尘剑本源神威面前,这一切抵抗都如同螳臂当车! 暗金神虹所过之处,亿万毒龙般的红绸如同遇到克星,连靠近都做不到,便在煌煌神光中寸寸断裂、燃烧、化为虚无!扭曲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被剑意轻易抚平、洞穿!那五道注入烛焰的精魂光柱,更是被神虹边缘散逸的净化之力瞬间蒸发、解脱! 没有任何悬念! “嗤——!” 暗金神虹精准无比地斩中了那根碧绿巨烛的烛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 “轰隆隆隆——!!!”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爆炸发生了!并非物理层面的冲击,而是能量与法则层面的湮灭与净化! 碧绿的烛焰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沸腾、炸裂!无数张在其中哀嚎的扭曲人脸在暗金神光中灰飞烟灭!构成巨烛本身的惨白人脂材料,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般迅速消融、蒸发!一股浓郁到化不开、混合着无尽怨毒、痴妄、痛苦与不甘的漆黑怨气,如同喷发的火山,从断裂的烛身中冲天而起,试图做最后的反扑! 但这股怨气甫一接触归尘剑的暗金神光,就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发出“嗤嗤嗤”密集如雨的爆响,被迅速净化、驱散!剑身上缠绕的雷龙虚影发出震天龙吟,喷吐出金色的净化神雷,将逸散的怨气彻底扫灭! 整个白骨祭坛,在归尘剑这蕴含本源神威的一击之下,如同被亿万道金色雷霆同时轰击,发出不堪重负的**!森白的骨头寸寸碎裂、化为齑粉!刻画的邪异符文瞬间黯淡、崩解!下方蠕动的红绸山更是如同被点燃的油库,燃起冲天的金色火焰,在凄厉的哀嚎声中迅速化为灰烬! “啊——!我的仙境!我的力量!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红烛深处那重叠的女声发出最后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嘶吼,如同万鬼同哭,尖锐刺耳,震荡着整个石缝空间!随即,那声音如同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彻底湮灭在归尘剑的煌煌神威之中! 笼罩“恩爱关”石缝数十年的庞大红烛魇境,核心枢纽被一剑斩破!根基崩塌! --- 随着白骨祭坛的彻底崩毁与碧绿巨烛的湮灭,整个石缝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弥漫的紫黑妖雾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淡化,露出原本阴冷潮湿、布满青苔的嶙峋岩壁。那些残留的猩红绸缎、碧绿烛火、扭曲鬼影、纸人仆役……所有魇境衍生的邪物,如同失去了根基的沙堡,在归尘剑残余的暗金神光照耀下,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消散于无形。 那股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甜腻异香也迅速被一种山林特有的、带着泥土与冬日草木的清新气息所取代。刺骨的阴寒消退,虽然依旧潮湿冰冷,却不再有冻结灵魂的邪异之感。 空间的扭曲感彻底消失,石缝恢复了它本来的长度与宽度——一条深邃、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天然裂谷。尽头处,并非想象中的妖邪巢穴,而是一面布满厚厚青苔、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下方,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枯骨和破碎的、早已褪色看不出原样的织物残片,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属于那巨烛妖邪本源的阴冷怨念,却已如无根浮萍,正在快速消散。 唯一残留的异象,是悬浮在半空中、那五对失去了猩红丝线束缚的年轻男女。 他们依旧双目紧闭,悬浮在半空,但身上那令人心悸的透明虚幻感已经停止。然而,他们的状态却极其糟糕。面色不再是诡异的酡红,而是如同金纸般的惨白,气息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如同风中残烛。他们的身体虽然不再消散,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仿佛随时会溃散的灵体状态!眉心、心口等处,还残留着被猩红丝线刺入留下的、散发着微弱黑气的细小孔洞。最严重的是他们的三魂七魄,已被强行抽离了大半,剩余的部分也如同破损的瓷器,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解,魂飞魄散! 尤其是那对私奔的年轻情侣,少女的身体已经淡得几乎要消失,少年的魂魄裂痕密布,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痛苦呻.吟。 赵清真持剑立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祭坛残骸)。归尘剑上的暗金神光与雷龙虚影已经内敛,剑身恢复了深邃内敛的暗金色泽,云雷纹路也归于平静,只是微微嗡鸣着,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净化之力,持续驱散着空间中最后的邪气残留。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方才那引动归尘剑本源神威的全力一击,以及对抗情劫幻境的心神消耗,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 看着空中那五对命悬一线、魂魄将散的男女,赵清真眼中怒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悲悯。他收起归尘剑,反手插入背后剑鞘。剑鸣声止,空间彻底恢复了死寂,只有水滴从岩壁滑落的“滴答”声。 “无量寿福。” 赵清真对着那五对悬浮的男女,以及散落的白骨与残片,郑重地行了一个道礼。他盘膝坐下,就在这潮湿冰冷的石缝地面,五心朝天,闭上双目。 双手缓缓抬起,于胸前结成一个极其玄奥、充满慈悲渡化之意的法印——太乙救苦天尊接引印!指尖流淌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紧接着,他口唇微启,一段庄严肃穆、却又蕴含着无尽悲悯与安魂之力的经文,如同潺潺清泉,从他口中流淌而出,响彻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重归死寂的空间: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暗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正是道门超度亡魂、安神定魄的无上宝典——《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 与之前在积善庄超度怨魂时不同,此刻赵清真的诵经声更加低沉、更加舒缓,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童,又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符文,从他口中飞出。这些符文并非攻击性的道法,而是充满了精纯的生命精气与安魂定魄的渡化之力! 随着经文诵念,赵清真的头顶,隐隐浮现出太乙救苦天尊手持杨柳枝、遍洒甘露的慈悲法相虚影。法相虽虚,却散发出浩瀚无边的慈悲愿力! 无数金色的经文符文,如同受到指引的萤火虫群,轻盈地飘向悬浮在半空中的五对男女,温柔地融入他们半透明的身体之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融入体内的金色符文,首先涌向他们眉心、心口等被猩红丝线刺穿的孔洞。符文如同金色的膏药,覆盖在伤口上,柔和的金光渗透进去,将残留的、侵蚀魂魄的阴邪黑气一丝丝逼出、净化。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 紧接着,更多的金色符文涌入他们残破不堪、布满裂痕的魂魄之中。如同最灵巧的工匠,用金色的丝线温柔地修补着那些裂痕。符文所蕴含的精纯生命精气,则如同甘霖,滋养着他们几近枯竭的魂体本源。 那对濒临消散的私奔情侣变化最为明显。少女几乎透明的身体在金色符文的融入下,迅速变得凝实,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已脱离了魂飞魄散的边缘。少年魂魄上密布的裂痕被金色的“丝线”一一缝合,痛苦的表情逐渐舒缓,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其他三对情侣的状况也迅速好转。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虚弱),微弱的气息变得稳定,半透明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如同沉睡一般悬浮着。 整个石缝空间,被柔和的金色经文光芒与太乙救苦天尊的慈悲虚影所笼罩。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怨念与阴冷被彻底净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祥和、充满生机的温暖气息。水滴滑落的声音也变得清脆悦耳,仿佛在为这新生的希望伴奏。 赵清真端坐其中,宝相庄严,诵经声不绝,如同降临凡尘的救苦仙真。归尘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如同共鸣般的嗡鸣,仿佛也在应和着这渡化众生的慈悲经文。 石缝之外,焦急等待的沈炼和陈大年等人,在赵清真冲入石缝后不久,便看到入口处那令人心悸的紫黑雾气剧烈翻腾,听到里面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与恐怖的尖啸!他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们几乎绝望之际,石缝中猛地爆发出那一道撕裂黑暗、煌煌如日的暗金神光!紧接着,一切异响戛然而止!翻腾的雾气如同被净化般迅速消散! 随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祥和的金色光芒,伴随着低沉悠扬、充满慈悲安魂之力的诵经声,从石缝深处弥漫而出,照亮了入口处的黑暗。 沈炼握着绣春刀的手微微放松,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陈大年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石缝方向连连叩首:“神仙!真是活神仙啊!” 他们知道,那位龙门羽士,成功了。这为祸多年的“恩爱关”魔窟,终于被彻底荡平!而那失踪的十人……似乎也有了生还的希望! 第四十二章:铜匣惊魂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明永乐十四年,仲春二月。凤翔府。 连绵数日的霏霏细雨,将这座关中古城浸润得如同浸饱了水的旧帛。城西“博古斋”的后院小轩内,却蒸腾着一股与窗外春寒格格不入的燥热。掌柜李半城佝偻着精瘦的身子,凑在一盏摇曳的豆油灯下,枯瘦如鹰爪的双手紧握着一方刚从泥水里刨出来的物件——一具尺许见方的青铜匣。 匣体遍布墨绿铜锈,被泥浆糊得面目全非,唯边角处露出些许繁复的缠枝莲纹,线条古拙遒劲,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气息。窗棂外,庭院里那株老梨树被雨水洗得新叶透亮,几簇早开的白花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清冷的湿气丝丝缕缕渗入轩内,却丝毫驱不散李半城心头的灼热和空气中弥漫的、源自铜匣本身的阴冷。 “错不了…错不了…” 李半城口中念念有词,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贪婪与兴奋几乎要溢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用细毛刷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点剥离匣上的陈年污垢。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顺着指骨直透心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这匣子,是他花了大价钱,从城南三十里外那座已被朝廷查抄、荒废破败的“开元寺”废墟里淘弄出来的。月前,官府清理寺产,拆毁大殿,这铜匣被深埋在倾倒的药师佛莲花座下,裹着厚厚的淤泥,若非他李半城在古物堆里打滚几十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差点就当成废铜烂铁送进熔炉。 刷子拂过匣盖中央一个隐秘的凹槽,李半城屏住呼吸。他取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弯曲的钢针,屏气凝神,如同开启一件稀世珍宝的锁钥。只听“咔哒”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入耳的机括弹响,在寂静的轩内显得格外惊心。 李半城的心跳骤然加速,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与赌徒揭盅的狂喜,缓缓掀开了沉重的青铜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扑面,也没有想象中的异香扑鼻。匣内衬着早已朽烂成絮状的深色丝绒,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面物件。 是一面铜镜。 镜体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乌沉沉的,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光线。镜缘一圈浅浅的夔龙纹,历经千年风霜,已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如同沉睡巨兽模糊的鳞爪。镜钮古朴,形似一弯上弦残月,阴刻的线条简洁而冰冷。最引人注目的,是镜背。整面镜背竟是以极其精妙的失蜡法,一体浇铸出一朵盛放的九瓣重台莲!莲瓣层层叠叠,线条饱满流畅,每一道叶脉都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庄严又妖异的华美。而在那莲心正中央,却有一处微小的、不规则的凹陷,颜色暗红近黑,如同凝固的血痂,又似莲心一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与周遭古朴沉静的青铜质地形成刺目的对比。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随着匣盖的开启,如同无形的冰蛇,瞬间缠绕上李半城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指尖鬼使神差般,轻轻抚向镜背那朵九瓣莲纹,尤其是莲心那点诡异的凹陷。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嘶……” 一股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入他的指腹,顺着经络直冲骨髓!李半城惨叫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整条胳膊都瞬间麻痹,指尖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灰白色。 惊魂未定之际,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乌沉沉、本该只映照出模糊人影的镜面,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并非反射油灯的光芒,而是镜体内部,自生出一层幽暗、粘稠、如同深潭腐水般的绿光!这绿光如同活物般在镜内缓缓流转、荡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森气息。绿光水波的中心,光影扭曲变幻,竟渐渐凝聚出一张女子的侧脸! 云鬓高挽,发髻间簪着点翠步摇,虽只露半面,已显露出惊人的清丽轮廓。蛾眉淡扫,鼻梁挺秀,下颌线条优美而脆弱。只是那眉眼之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凄楚与幽怨,仿佛承载了世间无尽的悲苦。最令人心头发紧的,是她眉心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小痣,在幽绿的镜光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妖异! 这张凄美的侧脸在绿光中仅仅浮现了一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荡漾、破碎,化作缕缕绿烟,消散于无形。镜面重归乌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轩内死寂,只有李半城粗重的喘息和豆油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印堂处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不祥的青灰死气。然而,短暂的惊骇之后,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通灵宝镜!果然是通灵宝镜!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猛地攥紧拳头,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只剩下对泼天富贵的渴望。他迅速盘算着:凤翔府首富柳员外,家财万贯,膝下唯有一女,名唤柳月娘,年方二八,性情娴静,尤爱收集古镜珍玩,为此一掷千金在所不惜。这面蕴藏如此诡异灵异的唐宫古镜,简直是上天赐给他李半城敲开柳家金山银山的敲门砖!只要操作得当,何愁不能赚个盆满钵满? 至于指尖的刺痛、镜中的幻影、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被他强行压下,归咎于年代久远器物自带的“阴气”罢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铜镜放回匣中,合上匣盖,仿佛关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幽灵,也关住了自己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窗外,雨丝渐密,打在早春新长出的黄桷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 三日后,雨霁天青。柳府后花园深处,一座精巧雅致的二层绣楼临水而建,名曰“撷芳楼”。楼外梨花似雪,落英缤纷,暗香浮动。楼内,熏炉吐着袅袅甜香,气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柳月娘一身鹅黄春衫,外罩月白比甲,青丝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白玉簪,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楼外如雪梨瓣出神。她生得极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溪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只是此刻,那双眸子里却笼着一层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翳。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侍立一旁,盒中正是李半城献宝般送来的那面九瓣莲纹古镜。 柳员外年约五旬,富态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忧虑。他捻着颌下短须,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小脸,沉声道:“月娘,为父知你爱镜成痴,可此物…此物透着邪性!那李半城送来时,为父便觉心头发悸!那镜背莲心一点血洼似的凹陷,绝非吉兆!不如…” “爹爹,” 柳月娘转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眼波流转,瞥向那锦盒,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求,“女儿见过无数铜镜,从未有如此古拙奇诡之器。您看那九瓣莲纹,何等精妙?定是前朝宫闱秘藏。女儿只是赏玩,绝不妄动,可好?” 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探向锦盒。 柳员外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纯粹的痴迷与祈求,心中一软,长叹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春桃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 乌沉沉的铜镜再次暴露在空气中。撷芳楼内明媚的春光仿佛瞬间黯淡了几分,一股无形的阴冷悄然弥漫开来。柳月娘的目光一触到那镜背妖异的九瓣莲纹,便再也挪不开了。她如同被蛊惑般,伸手将铜镜取出。 入手冰凉刺骨,那股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脉,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一种奇异的、仿佛灵魂深处被熨帖的舒适感涌了上来,驱散了那点不适。她如同着了魔,迫不及待地将铜镜翻转,欲揽镜自照。 就在镜面即将映出她容颜的刹那! “叮——!” 她皓腕上戴着的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无意间磕在了坚硬的镜缘上!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一点温热的、细小的血珠,从她白皙细腻的手腕内侧沁出,如同清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在柳员外和春桃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点血珠竟似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镜背——那九瓣莲纹正中央、那点色如凝血、形似伤疤的凹陷之中! “小姐!” 春桃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柳月娘却恍若未闻。血珠滴入莲心凹陷的瞬间,她只觉一股更强烈的、带着一丝邪异甜美的冰凉感,如同活物般顺着指尖逆流而上,瞬间席卷全身!她非但不觉得痛,反而舒服得轻轻喟叹一声,眼神变得迷离而恍惚。 她缓缓举起铜镜,镜面正对着自己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镜中,映出的依旧是柳月娘。肌肤莹白,眉目如画。然而,诡异之处在于,她唇角旁那粒天生的、米粒大小的淡粉色小痣,在镜中竟变得殷红如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妖艳红梅,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邪异光泽!不仅如此,她的眼神也变了。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水波潋滟,流转间竟带着一种与她年龄身份极不相符的、深宫怨妇般的凄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媚惑! “真美…” 柳月娘对着镜中的自己,痴痴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如梦似幻的微笑。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带着无限眷恋,轻轻拂过冰凉的镜面,仿佛在抚摸镜中那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妖异的自己。镜面触感冰凉滑腻,如同抚摸着一条沉睡的毒蛇。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卷起无数洁白的梨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春雪。而镜中映照的景象,却陡然生变!那漫天飞舞的洁白梨花瓣,在镜中竟诡异地化作了漫天飘洒的绯红花瓣!如同血雨,纷纷扬扬,落满了镜中柳月娘那如云的鬓发,将她衬得如同浴血而生的妖魅! 春桃在一旁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惊恐地发现,自家小姐那迷离的眼神深处,竟飞快地掠过一抹与镜中那张凄婉侧脸如出一辙的怨毒与冰冷!那绝不属于天真烂漫的柳月娘! 柳员外更是脸色剧变,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抢前一步,厉声喝道:“月娘!放下那妖镜!” 柳月娘浑身一颤,如同大梦初醒。镜中诡异的绯红花瓣幻象瞬间消失,只余下她苍白惊惶的脸和窗外真实的雪白梨花。她茫然地看着父亲铁青的脸和春桃惊恐的表情,再看看手中冰凉的古镜,手腕上那点细微的刺痛感传来,方才发生的一切模糊而混乱,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爹爹…我…” 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柳员外劈手夺过铜镜,入手那刺骨的阴寒让他心头更沉。他强压下惊怒,将镜子狠狠塞回锦盒,盖上盒盖,仿佛关住了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春桃!立刻把这东西拿出去!用黑布裹上三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碰!”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恐惧。 当夜,撷芳楼。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日里被夺走铜镜的柳月娘,心头始终萦绕着一股莫名的烦躁与失落,仿佛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呜…呜呜…”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女子低低啜泣般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闺房中响起!声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墙角,又似来自妆台,更仿佛…就响在柳月娘的枕畔! 柳月娘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呜咽声却又消失了,只有窗外风吹梨枝的沙沙声。 是错觉吗?她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 妆台的方向,突然亮起一片幽绿色的光芒!光芒并不强烈,却如同坟茔鬼火,将半个房间都映照得一片惨绿!绿光来源,正是那个被黑布层层包裹、放在妆台上的锦盒! 呜咽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哀怨,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不甘,正是从那锦盒中传出!同时,锦盒开始微微震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柳月娘吓得魂飞魄散,用锦被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如筛糠。 外间值夜的张婆子也被这异响惊醒。她是个胆大的粗使婆子,仗着几分阳气壮,又得了柳员外严令看顾小姐,便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摸到内室门边,透过门缝向内窥视。 这一看,吓得她三魂七魄差点离体! 只见妆台上,那裹着黑布的锦盒不知何时竟已自行打开!那面九瓣莲纹铜镜悬浮在半空,镜面绿光吞吐,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绿光笼罩下,柳月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妆台前的绣墩上! 她背对着门,长发披散,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她面前并未摆放菱花镜,只是对着那悬浮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古镜。她动作僵硬而缓慢,正用十根纤纤玉指,如同握着无形的梳篦,一下,又一下,虚空梳妆!口中还哼着一支不成腔调、幽怨凄婉的曲子,词句破碎模糊,隐约可辨:“…朱砂…乱心…剪了…清净…深宫锁…魂…” 更让张婆子头皮炸裂、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那悬浮的、绿光幽幽的铜镜镜面中,映照出的景象! 镜中,的确映着柳月娘梳妆的背影。然而,在她身后,在那幽绿的光影里,竟多出了一个朦胧的宫装女子虚影!那女子云鬓高耸,身着华丽的宫装,身形窈窕,面容模糊不清,唯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剪!正随着柳月娘虚空梳妆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残忍而优雅的韵律,将镜中柳月娘那一头如瀑的青丝,一缕缕地剪断!无声无息! 镜中,乌黑的发丝无声飘落,如同被收割的生命。 “啊——!鬼啊!剪头发!镜子里有鬼在剪小姐头发!” 张婆子再也无法抑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叫!这尖叫瞬间撕裂了柳府的宁静! 柳员外和家丁护院闻声,提着灯笼棍棒,撞开撷芳楼的房门,蜂拥而入! 灯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室内的幽暗。众人看到的景象却是:柳月娘依旧安睡在锦帐之中,呼吸均匀,仿佛从未起身。那面诡异的铜镜,静静地躺在打开的锦盒里,镜面澄澈,只清晰地映照出窗外那一弯清冷的弦月,以及被惊飞的几只夜鸟。妆台前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宫装女子?哪里有什么银剪断发? 只有张婆子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指着那铜镜,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鬼…镜子里…剪头发…剪头发…” 柳员外看着妆台上那面在灯火下依旧显得乌沉阴冷的古镜,又看看女儿沉睡中略显不安的睡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起了坊间流传甚广的《夷坚志》故事——那面买了古镜后,被镜中持刀妇人逼疯的周氏妻! “妖镜!果然是惑人心魄、夺人性命的妖镜!” 柳员外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恐惧与后怕,“此物绝不能留!绝不能留在月娘身边!绝不能留在柳府!” 翌日,天还未亮透,凤翔府城门刚开。一辆双辕青篷马车便疾驰而出,向着城北三十里外的“紫霄观”绝尘而去。车厢内,柳府管家面色凝重,膝上放着一个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沉重包袱。包袱内,正是那面滴血成祸的九瓣莲纹古镜。柳员外的命令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请紫霄观玄真道长,镇压此镜! --- 紫霄观坐落于凤翔城北岐山余脉之中,松柏掩映,云雾缭绕,颇有几分仙家气象。然而今日,观中气氛却凝重异常。藏经阁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只有七盏按北斗方位摆放的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 住持玄真道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八卦道袍,此刻正肃立于香案之前,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香案中央那方被层层黑布包裹的物件。阁内气温比外面低了不止一筹,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缠绕在梁柱之间,连长明灯的火焰都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两名侍立一旁的道童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 玄真道人深吸一口气,屏退道童。待阁中只剩他一人,他才缓缓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一层层揭开那浸透着不祥气息的黑布。 乌沉沉的九瓣莲纹铜镜,再次暴露于天光之下——尽管这阁内光线黯淡。 就在黑布完全揭开的瞬间! “嗡——!” 铜镜无风自动,竟在香案上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一阵低沉而怨毒的嗡鸣!镜背那九瓣莲纹,尤其是莲心那点血痂般的凹陷,骤然亮起一层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血光!血光流转,如同活物的脉络,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阴寒怨气,如同爆发的火山,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藏经阁内温度骤降,墙壁上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七盏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缩小,变得幽蓝,仿佛随时会熄灭! “好凶的煞气!好重的怨念!” 玄真道人脸色剧变,眼中精光爆射。他不敢怠慢,右手并指如剑,闪电般自袖中抽出一道早已备好的、以鸡冠血混合朱砂写就的“镇煞金光符”,口诵真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敕!” 符箓化作一道赤红流光,带着破邪金光,直拍镜面! 就在符箓即将触及镜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原本平滑如水的乌沉镜面,骤然泛起剧烈的涟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一只惨白的手,毫无征兆地从涟漪中心猛地探了出来! 这只手五指纤长,指甲上涂着鲜艳欲滴的蔻丹,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它速度快如惊鸿,带着刺骨的阴寒与浓烈的怨恨,闪电般抓向玄真道人的右手手腕! 玄真道人虽年迈,反应却快得惊人!他画符的右手猛地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鬼爪的擒拿!但鬼爪指尖带起的阴风扫过手腕,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和麻痹! “妖孽!安敢逞凶!” 玄真道人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滚烫的、蕴含着他苦修数十年纯阳道力的“真阳涎”混合着心头精血,化作一道赤金色的血雾,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喷向那只缩回镜中的鬼手和剧烈波动的镜面! “嗤嗤嗤——!” 如同离火焚阴!血雾触及镜面涟漪和那只缩回一半的惨白鬼手,瞬间爆发出刺耳的灼烧声!浓郁的黑烟升腾而起,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镜中传来一声凄厉到非人的、饱含痛苦与怨毒的尖啸!那只鬼手猛地缩回镜中,镜面涟漪也暂时平复。 然而,玄真道人还未来得及喘息,那乌沉镜面再次异变! 镜中景象扭曲变幻,藏经阁的倒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无比华丽却也无比压抑的宫室!雕梁画栋,轻纱幔帐,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画面聚焦于一张精致的紫檀妆台前。一名身着华美宫装、云鬓微乱的年轻女子(正是镜中浮现过的那张凄婉侧脸的主人!)被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宦官死死按在妆凳上!她拼命挣扎,泪流满面,口中似在凄厉哭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她面前,一名头发花白、面容刻薄的老宫嬷,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剪,脸上带着残忍而快意的狞笑!她不是要剪头发,而是将锋利的剪尖,狠狠地、缓慢地,刺向那宫装女子眉心——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仿佛穿透镜面,直刺玄真道人耳膜!一点滚烫的血珠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正正溅落在宫装女子因挣扎而紧攥在手中的一面铜镜上!那镜子的样式、大小、尤其是镜背那独特的九瓣莲纹——正是此刻摆在玄真道人面前的这面妖镜! 幻象至此,轰然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 玄真道人踉跄后退数步,背心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面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尤其是最后那刺向朱砂痣的致命一剪,蕴含的怨毒与绝望,如同实质的精神冲击,狠狠撼动了他的道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方才虽未被鬼爪抓实,但被阴风扫过之处,赫然留下了五个乌黑发紫、如同墨染的指印!指印边缘,正丝丝缕缕地渗出粘稠的、带着腥臭味的黑血!一股阴寒刺骨的邪气,正顺着伤口,向他的手臂侵蚀! “好一个百年镜妖!好一个血秽成精!” 玄真道人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惊悸。他踉跄走到靠墙的书架旁,颤抖着抽出一卷古朴泛黄的道经——《云笈七签》。他飞快地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一行以朱砂特别圈注、字字如血的警句之上: “百年铜镜,得血成精,怨念为魄,噬魂补形!” 他猛地抬头,望向香案上那面重归死寂、却散发着更加深沉恶意的铜镜,再看向梁上那面用于镇压的八卦宝镜——只见光滑的镜面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而按北斗方位摆放的七盏长明灯,此刻竟已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六盏!仅余下天枢位那一盏,火苗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湮灭!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修道数十年的老道。这面铜镜所化的妖物,其凶戾与邪异,远超他的预料!它已非寻常符箓阵法所能镇压!柳府送来的,不是一个古玩,而是一个被深宫怨血浇灌、被百年孤寂滋养、已然成精化煞、亟待噬魂而出的——镜中凶灵! 藏经阁内,死寂如墓。只有一盏残灯,在无边的阴冷与怨念中,挣扎着摇曳。 第四十三章:血影缠身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铜镜离府,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如同抽走了柳月娘魂魄的最后一根支柱。曾经明媚鲜活的撷芳楼,彻底沦为一座弥漫着不祥的死寂牢笼。 --- 自那面九瓣莲纹铜镜被黑布层层包裹、快马送离柳府的次日清晨起,柳月娘便陷入了令人心悸的诡异状态。 白日里,她如同失了魂的玉人,蜷缩在锦被之中,面色苍白如新雪,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任凭春桃如何带着哭腔呼唤“小姐”,或是柳员外焦急地守在床边,她都毫无反应。只有偶尔,那浓密如蝶翼的长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泄露一丝并非沉睡的迹象。然而,一旦有人试图靠近,或是窗外光影稍有变化,她的身体便会骤然绷紧,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低吟,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发生在午夜。 更漏滴答,子时甫至。白日里死寂的柳月娘会毫无征兆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僵硬而突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然提起的木偶。她双目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向前方的虚空,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烛光或月色,只有一片混沌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她不再使用妆台上那面光洁明亮的菱花镜,而是伸出十根纤纤玉指,以指代梳,在虚空中一遍遍地、缓慢而执着地梳理着那早已凌乱不堪的青丝。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模仿着某种古老的、属于深宫闺闱的梳妆仪轨。朱唇轻启,不成调的、破碎的宫怨小曲从她喉间飘出,声音时而尖细如针,时而低沉如泣,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菱花…碎…朱砂…乱…剪了…便清净了…” “…负心…薄幸…都该…剪了去…” “…九重宫阙…锁不住…这缕…怨魂…” 值夜的婆子或丫鬟,隔着厚重的门帘,只听得里面衣袂窸窣,低吟断续,寒气顺着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出,冻得人手脚冰凉。无人敢掀帘窥探,那无形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靠近撷芳楼的人心。 更骇人的是,柳月娘唇角那粒天生便有的、原本只是浅浅一点淡粉的小痣,正发生着惊悚的变化! 起初,它只是颜色变得异常鲜艳,如同浸饱了鲜血的红珊瑚。接着,它开始微微凸起于光洁的肌肤,形成一个微小的、触目惊心的红点。数日之后,这红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蔓延,边缘勾勒出清晰的、层层叠叠的花瓣轮廓!颜色也从鲜红转为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隐隐透出妖异的微光。最终,在柳月娘第一次于深夜绞发之前,一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九瓣血莲,赫然烙印在她的唇边! 这朵血莲仿佛拥有生命,随着柳月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低吟,花瓣边缘都会极其轻微地翕动,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甜腻脂粉与腐朽气息的淡淡异香。它不再是一颗痣,而像是一只邪恶的眼睛,一枚来自幽冥的烙印,牢牢地钉在了这位无辜少女的唇边,乍一看,怪好看的。 “妖孽!是那镜妖缠上我的月娘了!它要害死我的女儿啊!” 柳员外捶打着胸膛,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绝望。他散尽千金,悬赏遍邀能人异士。凤翔府周遭,但凡有点名气的和尚、道士、神婆、端公,乃至走街串巷的游方术士,如同嗅到血腥的蝇虫,纷纷涌入柳府。 撷芳楼前的小庭院,一时间成了光怪陆离的法坛战场。 有身披百衲破袈裟的癞头和尚,手持一根盘出包浆的油亮桃木棍,棍头缠着褪色的红布条,绕着撷芳楼疾走如风,口中念着含混不清的梵咒,不时将棍子狠狠抽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啪啪”的脆响,震得窗纸簌簌发抖。 有头戴五佛冠、面涂油彩的巫婆,在一堆燃烧的纸钱元宝中疯狂扭动身体,状若疯癫,手中摇着缀满铜铃的羊皮鼓,鼓点急促如雨。她时而尖声厉叫,时而匍匐在地,对着撷芳楼的方向磕头如捣蒜,宣称自己正与附体的“仙家”沟通,讨价还价。 更有甚者,一个自称得了茅山真传的邋遢道士,在院中摆下七盏摇曳的油灯,排成北斗七星状。他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用朱砂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咒。只见他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剑,剑尖挑起一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符纸投入一碗腥臭刺鼻的黑狗血中! “嗤!” 符纸遇血即燃,腾起一股浓烈的青烟和焦糊味。道士须发戟张,厉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孽,还不现形!” 手腕一抖,那碗冒着泡、散发着恶臭的狗血混合物,被他奋力泼向撷芳楼紧闭的雕花木门! 暗红的血污混杂着未燃尽的符灰,溅满了门扉,顺着精美的木雕纹路蜿蜒流下,触目惊心,更添几分污秽与诡异。然而,那紧闭的房门纹丝不动,里面柳月娘那断续飘渺的宫怨低吟,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每一次作法,都引来众多仆役远远围观,每一次失败,都让笼罩柳府的绝望阴云更加浓重一分。那些“高人”们,有的作法后便面色煞白,匆匆收了钱财溜之大吉;有的则信誓旦旦妖孽已被重创,不日即可痊愈,可撷芳楼内的异状却毫无改善。 --- 就在柳员外心力交瘁、几近崩溃之际,紫霄观那位在藏经阁中吃了大亏的玄真道人,遣座下最稳重的弟子清风,送来了一道符。 这道符非同小可。并非画在寻常黄表纸上,而是以整块年份极老的雷击桃木心为底,宽三寸,长七寸,厚约半指。符箓本身并非朱砂绘制,而是玄真道人咬破指尖,混合了自身苦修数十年的纯阳.精血,再调入紫霄观秘藏的辰砂、金粉,以“金光咒”加持,一笔一画,耗尽心力书写而成!符成之时,桃木符牌通体流转着温润的淡金色毫光,上面繁复玄奥的符文隐隐构成一个“镇”字的核心,散发出一种堂皇正大、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 “家师言,” 清风道童面色凝重,双手将符牌奉上,“此乃‘金光镇煞符’,凝聚家师毕生修为与紫霄观三清祖师庇佑之力,乃镇守山门、驱邪缚魅的至宝。速悬于柳小姐闺房门楣正中,切记不可沾水、污秽,不可令女子经期之人靠近三尺之内。此符或可暂时压制那镜妖凶煞,为小姐争取一线生机。家师…家师为制此符,元气大伤,闭关前再三叮嘱,此物只能暂缓,若要根除,非…非大神通者不可为!” 清风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显然知道师父伤势沉重。 柳员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温润如玉的桃木符牌。入手便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连日来被阴寒侵蚀得冰冷僵硬的身体都似乎轻松了一分。他不敢怠慢,亲自搬来梯子,在清风道童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将符牌悬挂在撷芳楼闺房的门楣正中央。 符牌甫一悬定,异象立生! 只见那淡金色的毫光陡然明亮了数分,如同在阴霾中点燃了一盏小小的金灯。柔和而坚韧的金光如同水波般流淌而下,瞬间覆盖了整个门扉,并隐隐向门内渗透。撷芳楼内,柳月娘那令人心头发毛的、断断续续的低吟与哼唱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如松间晨风的气息,驱散了门缝中溢出的阴寒与异香。楼内楼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宁静。 这一静,便是三日。 这三日,对柳府上下而言,是劫后余生般的短暂喘息。撷芳楼内再无任何异响传出,春桃壮着胆子在白天送饭进去,发现柳月娘虽然依旧昏睡,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怨毒与痛苦似乎淡去了许多,呼吸也平稳悠长,唇边那朵妖异的九瓣血莲,光芒黯淡,花瓣似乎也收敛了几分。柳员外守在楼下,日夜焚香祷告,祈求三清庇佑,这来之不易的宁静能持续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那镜妖的怨毒与凶戾,也低估了镜妖嗜血后带来的恐怖质变。 第四日,夜。子时。 天空无月,厚重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凤翔府上空。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悬挂在撷芳楼门楣上的“金光镇煞符”,桃木符牌依旧温润,但其上流转的淡金毫光,却不知何时起,开始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那原本覆盖门扉的金色光晕,也变得稀薄暗淡,范围缩小到仅能勉强护住符牌下方尺许之地。 一股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阴冷气息,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从门缝、窗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这股气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如同腐烂的鲜花混合着陈年的血腥,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值夜的春桃裹紧了被子,蜷缩在楼下耳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不敢点灯,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就在她恐惧到极点时—— “呼——!” 一阵猛烈的、毫无征兆的阴风平地卷起!这风不似自然之风,它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腐朽气息,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风口!撷芳楼的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窗棂纸剧烈抖动。 悬挂在门楣正中的“金光镇煞符”首当其冲!那桃木符牌在狂风中猛烈摇晃,上面流转的淡金毫光瞬间暴涨,试图抵抗。然而,那阴风仿佛拥有实质的恶意,凝聚成一股股灰黑色的气流,如同无数只鬼手,疯狂地撕扯、拍打着符牌! “嗤嗤嗤…!” 符牌上玄真道人精血混合金粉书写的符文,在与灰黑气流的接触处,竟冒起缕缕青烟!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不…不好!” 楼下耳房的春桃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尖叫。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那凝聚了玄真道人毕生心血的“金光镇煞符”,竟在灰黑气流的疯狂冲击下,猛地燃烧起来!不是凡火,而是惨绿色的、冰冷刺骨的阴火!桃木符牌在绿火中迅速焦黑、变形,玄妙的符文寸寸断裂、消融!仅仅几个呼吸,这价值连城的护身至宝,便在凄惨的燃烧中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如同被诅咒的蝴蝶,在阴风中狂乱飞舞、飘散! 镇煞符破灭的瞬间!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尖笑声,猛地从撷芳楼紧闭的窗户内爆发出来!这笑声极其诡异,仿佛是柳月娘的声音,却又重叠着一个更加幽冷、更加怨毒、充满了无尽恨意的女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如同千百个冤魂在同时狂笑,尖锐的音波穿透门窗,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破了…终于破了…” “…区区符箓…也想锁住本宫…” “…剪了这祸根…剪了这狐媚惑主的根…便清净了…” “…朱砂乱心…都该剪了去…天下负心薄幸之人…都该断发绝嗣…嗬嗬嗬…” 那重叠的、充满疯狂与怨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整座柳府。楼下的春桃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柳员外被惊醒,连滚带爬地冲到撷芳楼下,听着那非人的狂笑和恶毒的诅咒,老脸煞白,浑身抖如筛糠,绝望地捶打着楼门:“月娘!我的月娘啊!开门!开门!” 门内,只有更加癫狂的尖笑回应。 ---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凤翔府死寂的街巷时,柳府撷芳楼的惨状,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柳员外几乎一夜白头,形容枯槁。在几个胆大的家丁搀扶下,他颤巍巍地再次撞开了撷芳楼的房门。 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头发烧焦的糊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闺房内,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柳月娘披头散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赤着双足,背对着房门,静静地坐在她那方精致华贵的紫檀木妆台前。妆台上,那面光洁的菱花镜依旧完好,镜面澄澈,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然而,镜前的人,却已面目全非。 地上,散落着大把大把乌黑油亮的青丝。有的被齐根剪断,切口平滑;有的则被生生从发根处扯下,末端还带着一小块带血的皮肉!发丝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混合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斑斑血迹,铺满了梳妆台前的地板,如同铺了一层诡异的地毯。 柳月娘原本如瀑的青丝,此刻已被绞得七零八落,参差不齐,短的紧贴头皮,长的也不过寸许,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她那十根曾经抚琴弄弦、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此刻鲜血淋漓!指甲尽数翻裂折断,指尖皮开肉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茬!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她素白的中衣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也染红了妆台的边缘。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的动作和神态。 她并没有昏厥,也没有哭泣。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背对着众人,对着镜中那个披头散发、形容可怖、唇边一朵怒放妖艳的九瓣血莲的自己,痴痴地笑着。嘴角咧开一个夸张而僵硬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神空洞,却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和满足。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令她无比愉悦的“杰作”。 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攥着一把沾满鲜血和发丝的银剪。那银剪造型精巧,剪柄处镶嵌着细碎的宝石,正是她及笄之年,柳员外花重金请名匠打造,寓意“剪断烦恼丝,开启新人生”的及笄礼器。如今,这象征美好祝愿的礼器,却成了她自残的凶器,浸满了她自己的鲜血与发丝! “嗬…嗬…剪了…都剪了…清净了…” 她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笑声,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那声音,已完全失去了少女的清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扭曲后的、非人的诡异腔调。 “月…月娘…” 柳员外看着女儿的背影,看着她手中那柄滴血的银剪,看着她满地的断发和血肉模糊的双手,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家丁们手忙脚乱地扶住。 春桃踉跄着地扑过去,看着柳月娘血淋淋的双手,哭得撕心裂肺:“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啊!快…快来人!请大夫!拿金疮药来!” 然而,柳月娘对身后的混乱恍若未闻。她依旧痴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唇边那朵仿佛吸饱了鲜血、愈发妖艳欲滴的血莲。她甚至缓缓抬起左手,用那血肉模糊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抚摸着镜面,仿佛在抚摸镜中那个“完美”的自己。血污在光洁的镜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粘稠的指痕。 “美…真美…没了那些烦恼丝…更美了…” 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满足的笑容。 柳府大小姐柳月娘被前朝冤死的宫妃厉鬼附身,于午夜自绞青丝、血染妆台的恐怖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席卷了整个凤翔府。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这座古城。 家有女子的人家,无论贫富贵贱,入夜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家中所有的镜子——无论是闺阁的梳妆镜、厅堂的照壁镜,甚至是小小的靶镜、水银模糊的旧镜——统统用厚厚的红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红布外,还要压上沉重的物件:磨盘、石锁、甚至供奉祖先的铜香炉!仿佛那薄薄一层红布和重物,便能隔绝镜中可能潜藏的妖邪。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谈“镜”色变。货郎担子里那些哄小孩的、巴掌大的小靶镜,成了无人敢碰的禁忌之物。连府衙里的官老爷,也悄悄命人将书房里那面西洋玻璃水银镜用绸缎盖了个严实。一种无形的、对镜子的极端恐惧,深深地植入了每一个凤翔人的心底。 --- 李半城蜷缩在博古斋后院阴暗的库房里,像一只惊弓之鸟。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窝深陷,脸颊的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瘦脱了形,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白天的喧嚣传不到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仿佛从墙壁缝隙渗出的阴冷。 柳月娘自绞青丝的血腥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那面九瓣莲纹镜,是他亲手从开元寺的废墟里挖出,是他贪婪地擦拭,是他无意间(或者说,是那镜子引诱着)让柳月娘的血滴在了莲心!他就是这一切灾祸的源头! 第四十四章:聻字镇妖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凤翔府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泼上了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青灰色的屋瓦之上。恐慌如同瘟疫,沿着湿冷的石板街巷无声蔓延。 柳府,昔日花木扶疏的“撷芳楼”,如今已成死寂的囚笼。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墓穴般的腐朽甜香。柳员外鬓边白发丛生,眼窝深陷,短短数日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守在女儿柳月娘的床边,望着那张苍白如纸、却因唇边一点妖异凸起而显得扭曲的面容,心如刀绞。 柳月娘唇边的变化已到了骇人的地步。最初那点微小的痣,如今已膨胀成一朵清晰的、指甲盖大小的九瓣血莲。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泽,边缘微微透明,仿佛有粘稠的液体在其下缓缓流动。这血莲不再是静态的死物,它如同一个活着的器官,随着柳月娘微弱的呼吸而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阴冷邪气。 --- 开元寺废墟山下,乱葬岗。 这里是无主孤魂、穷苦路倒的最终归宿。歪斜的墓碑如同断折的肋骨,稀疏地插在荒草丛生的土包间。夜枭在枯树上发出瘆人的啼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 一个身影正疯狂地挥舞着铁锹,在几座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无碑坟茔间挖掘。正是博古斋掌柜,李半城。 他早已不复往日的精明市侩。衣衫褴褛,沾满污泥,头发蓬乱如草。双眼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印堂那层灰气已浓得如同墨染。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有些指甲已经劈裂翻起,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拼命地向下挖着。口中神经质地反复念叨: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找到她…挫骨扬灰…” 白天的遭遇如同噩梦,死死缠绕着他。那个突然出现在博古斋门口、枯瘦如柴、形同骷髅的游方术士,带着一身浓烈的尸臭和草药混合的怪味。他死死抓住李半城的手腕,那枯爪般的手指冰冷刺骨,力气大得惊人。 “李掌柜…大祸临头了!” 术士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你…是第一个…滴血莲心之人…镜妖反噬宿主…柳家小姐之后…下一个就是你!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李半城想挣脱,却被那眼神慑住——浑浊的眼珠深处,跳动着两点与柳月娘眼中一模一样的惨绿鬼火! “看…看那血莲!” 术士指向李半城印堂,“那是‘怨引’!是索命的标记!镜妖以它定位…吸食.精魄…柳家小姐的…还有…玄真老道的…都还不够!它需要九魄!九个特定时辰出生的纯阴女子精魄!吸足了…它就能脱镜化形…为祸人间!而你…你是血引…精魄对它…更是大补!” 李半城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术士猛地咳出一大口粘稠的黑血,溅在博古斋的门槛上,散发出恶臭。他死死盯着李半城,眼神如同垂死的毒蛇:“解铃…还须系铃人…镜妖因那宫妃怨念而生…本体…是那面铜镜…铜镜原本被镇在寺里…但根源…是她的尸骨!挫骨扬灰…毁其遗骸…或可…斩断怨念根源…救你自己…也救凤翔…” “她就是前朝…废妃…胡莲儿…开元寺…废妃冢…无碑…东南角…第三座…” 术士吐出最后几个字,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向后倒去,气绝身亡。那双至死圆睁的眼中,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怨毒。 李半城看着地上术士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镜妖的下一个目标是自己!挫骨扬灰…只有找到那宫妃的尸骨挫骨扬灰! 恐惧如同毒藤,彻底扼杀了理智。他不敢报官,不敢声张,只能趁着夜色,带着铁锹,如同丧家之犬般来到这乱葬岗。 “砰!” 铁锹再次撞上硬物。不是石头,是腐朽的木头!李半城精神一振,如同打了鸡血,更加疯狂地刨挖。泥土飞溅,很快,一口薄皮棺材的轮廓显露出来。棺材板早已朽烂不堪,散发着浓烈的霉烂气味。 李半城喘着粗气,用铁锹撬开棺盖。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奇异香料和腐败气息的味道冲了出来。他忍着呕吐的欲望,探头望去。 棺内,没有预想中的枯骨。 只有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宫装。锦缎早已褪色发脆,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华美。衣襟之上,用金线(如今已黯淡发黑)绣着一朵完整的九瓣莲花纹饰!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起那宫装。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宫装的刹那—— “呼——!” 一股极其猛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塌陷的坟坑深处卷起!风中带着刺骨的冰寒和浓烈的、如同千万人同时哀嚎的怨念!李半城脚下的泥土猛地塌陷!他惊呼一声,身体向下坠去! 无数只由漆黑粘稠的怨气凝结而成的枯手,如同疯长的水草,从塌陷的坑底、从棺材的缝隙中猛地伸出!冰冷、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瞬间缠绕上李半城的脚踝、小腿、腰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要将他彻底拉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不!放开我!” 李半城魂飞魄散,拼命挣扎,挥舞着手中的铁锹。铁锹砸在枯手上,如同砸中败革,毫无作用。 无边的恐惧彻底摧毁了李半城的心智!他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极致的恐惧与怨念冲击下,他做出了惊悚绝伦的举动——他猛地丢开铁锹,双手成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抠向自己的双眼! “噗嗤!噗嗤!” 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响起!剧痛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但紧接着是更深的疯狂!李半城竟硬生生将自己的两颗眼珠从眼眶中挖了出来!鲜血混合着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和脸颊!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漏气声,将沾满鲜血和污泥的眼球疯狂地塞进自己那空洞流血的眼窝!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无孔不入的恐惧! 枯手的力量似乎也因这自残的疯狂而微微一滞。李半城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瘫倒在冰冷的坟土和腐烂的棺木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鲜血从空洞的眼窝汩汩涌出,渗入泥土。 当更夫打着灯笼,战战兢兢循着隐约的惨叫和浓烈的血腥味寻到此处时,看到的便是这地狱般的一幕。李半城蜷缩在塌陷的坟坑旁,早已气绝。他的死状,成为压垮凤翔府百姓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镜妖索命,不死不休! --- 李半城暴毙乱葬岗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将凤翔府的恐慌彻底引爆为歇斯底里的混乱。街头巷尾,人人自危,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子的门户,更是风声鹤唳。各种荒诞的辟邪法子层出不穷:有给女儿剃光头的,有在门窗上涂抹黑狗血、挂上女人秽物的,更有甚者,连夜举家逃离凤翔府。 柳府更是如同被阴云笼罩的孤岛。柳月娘在自绞青丝后,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睡”。她不再夜半梳妆,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她唇边那朵九瓣血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恐怖的变化。 血莲的颜色愈发深沉,由暗红转为一种近乎紫黑的色泽。花瓣层层绽放,舒展到极致,每一片花瓣都变得如同薄薄的、半透明的血玉,其中仿佛有粘稠的黑色液体在缓缓流淌。莲心处,一点深邃的幽光隐隐透出,如同通往地狱的孔洞。更令人心悸的是,血莲周围白皙的皮肤下,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不断蔓延,爬过她的脸颊,向太阳穴、向脖颈延伸,如同某种邪恶的烙印正在侵蚀她的躯体。一股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异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撷芳楼,连浓烈的药味都无法掩盖。 城西,棺材铺。 铺面早已打烊,后院小院内弥漫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老张头,一个干瘦黝黑、沉默寡言的老鳏夫,此刻却如同护崽的猛虎,将唯一的女儿莺儿死死护在身后。莺儿不过十四岁,生得瘦小,此刻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瑟瑟发抖。 院中央,停放着一口刚打好、尚未上漆的白茬棺材。棺材用的是上好的柏木,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莺儿,别怕!” 老张头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柄沉重的劈棺斧,斧刃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寒光。“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你被那妖物害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轻飘飘的女儿,将她放入那口冰冷的棺材中。“在里面躲好!捂住耳朵!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别睁眼!”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诀别的意味。 “爹!” 莺儿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听话!” 老张头猛地盖上沉重的棺盖,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透气。他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一个平时用来压木料的巨大石锁,“轰隆”一声压在棺盖之上!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棺材,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劈棺斧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夜风呜咽,吹得院中晾晒的纸钱哗哗作响,如同鬼哭。老张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捕捉着院外最细微的声响。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突然! “呼——!” 一股极其猛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席卷小院!风中带着刺骨的冰寒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脂粉气!悬挂的纸钱瞬间被冻结、粉碎!院门“哐当”一声被巨力撞开! 两道身影,一实一虚,如同鬼魅般飘立院中! 柳月娘悬浮着,青白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死人,唇边那紫黑色的九瓣血莲妖光流转,空洞的惨绿双眼死死锁定那口白茬棺材!她身后的宫装虚影胡莲儿更加凝实,手中的巨大银剪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开合声,每一次开合,都带起一道惨绿色的煞气波纹! “嗬嗬…时辰…到了…” 重叠的怨毒声音响起。 “妖孽!滚开!” 老张头目眦欲裂,血灌瞳仁!积攒的恐惧瞬间化为同归于尽的勇气!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手抡起沉重的劈棺斧,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柳月娘(或者说她身后的虚影)狠狠劈去!斧刃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声! 面对这势大力沉、足以劈开木桩的一斧,柳月娘身体只是极其诡异地微微一晃。 “唰!” 斧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如同劈中一道虚幻的烟雾!巨大的力量无处宣泄,老张头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愚蠢!” 胡莲儿的虚影发出冰冷的嗤笑。她手中巨大的银剪对着老张头,凌空轻轻一划! “嗤啦——!” 没有接触!老张头只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厚实的粗布短褐连同里面的皮肉,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割开,三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恐怖伤口瞬间出现在胸膛之上!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呃啊——!” 剧痛让老张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劈棺斧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棺材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茬棺木。巨大的失血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迅速模糊,只能靠着棺材,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胡莲儿的虚影不再看他,她飘然向前,惨白的手(指尖蔻丹如血)缓缓抬起,伸向压在棺材上的沉重石锁。无形的力量涌动,那数百斤的石锁竟微微震颤起来! 棺盖之下,传来莺儿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老张头绝望地看着那只伸向棺盖的鬼手,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他想扑上去,身体却已不听使唤。 就在那只惨白的手即将触及石锁,莺儿命悬一线的千钧一发之际!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一声清越悠扬、如同九天惊雷滚过云层、蕴含着沛然莫御之纯阳道韵与凛然正气的吟诵声,穿透重重夜幕,清晰地在小院上空炸响!每一个字都如同实质的金色符文,震荡着空气,涤荡着污秽! 随着道号最后一个“根”字落下! “嗡——!” 一道璀璨夺目、坚韧无比的金色光符——一个巨大的“聻”(jiàn)字——凭空显现!字迹古朴苍劲,金光流转,散发出镇压万邪、封禁鬼魅的无上威严!光符快如闪电,撕裂阴风,精准无比地印在胡莲儿那宫装虚影的背心之上! “啊——!!!” 胡莲儿发出一声凄厉到刺穿耳膜的鬼啸!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伤!她整个虚影剧烈地扭曲、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缠绕在柳月娘身上的浓郁绿光瞬间黯淡、溃散!那伸向石锁的无形之力也骤然中断!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院低矮的墙头之上!背负长剑,道袍在骤然狂暴的阴风中猎猎作响,正是云游至此的龙门羽士——赵清真!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场中:重伤濒死、背靠棺材的老张头;棺盖下压抑的哭泣;悬浮于空、唇边血莲妖光闪烁、眼神空洞的柳月娘;以及她身后那被“聻”字真言击中、正怨毒回望、形体扭曲的宫装虚影胡莲儿。 “元宫怨魄,借镜还形。剪发噬魂,妄图聚魄化生。” 赵清真声音沉凝,如同寒潭深水,带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与凛然道威,“百年沉沦,怨气化煞,已成镜妖!犹不自悟么?” 胡莲儿的虚影在“聻”字金光的灼烧下痛苦挣扎,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定赵清真,声音重叠刺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臭道士…坏我好事!本宫…蒙冤受戮…一缕残魂附于妆镜…只想…重聚人形…寻那负心人…索命!” 她猛地指向柳月娘,“此女乃天赐庐舍!九魄归位…本宫便能重塑真身…报仇雪恨!” “重塑真身?” 赵清真眼神陡然转厉,声如雷霆,“以无辜女子精魂为食,以生人精魄为柴,造无边杀孽,炼邪魔之躯!此等行径,与当年害你之人何异?早已自绝于轮回,永堕无间地狱!还敢妄称报仇?!” “住口!” 胡莲儿仿佛被戳中痛处,虚影猛地膨胀,周身绿焰暴涨,怨气冲天!“天道不公!本宫便要自己讨个公道!杀!杀光天下负心人!断子绝孙!”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猛地彻底融入柳月娘体内! “吼——!” 柳月娘(或者说被彻底激怒的镜妖)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唇边血莲紫黑色光芒瞬间大放,如同燃烧的魔眼!她空洞的双眼绿焰暴涨,死死锁定墙头的赵清真!手中那柄巨大的银剪(此刻已完全化为实体)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道士!纳命来!” 话音未落,柳月娘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绿流光!速度之快,带起刺耳的音爆!手中巨大的银剪带着斩断一切情缘、灭绝一切生机的恐怖煞气,撕裂空气,直取赵清真咽喉! 第四十五章:归尘破魇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清真轻松闪过,后退三步。 “镜魇血界!现!” 胡莲儿癫狂的尖啸如同九幽寒冰刮过骨髓。悬浮于空的九瓣莲纹铜镜应声剧震,镜背那点莲心凹陷处血光爆射,瞬间吞噬了整个庭院的月光!本该镇在紫霄观的铜镜,早已被胡莲儿隔空摄走。幽绿光芒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奔腾,所过之处,现实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寸寸剥落、扭曲、溶解! 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铜锈与腐败甜腥气息的暗红,成为赵清真视野中唯一的颜色。脚下坚实温润的青砖地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翻腾蠕动、深不见底的血潭。粘稠的血浆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的内脏般缓缓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起令人作呕的涟漪,散发出冰冷刺骨的阴寒。无数由漆黑、纠结、油腻发丝编织成的枯手,如同腐烂沼泽中滋生的水草,密密麻麻地从血潭深处探出,疯狂抓挠着赵清真的金光护盾,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刮擦声。每一次抓挠,都有一股阴冷污秽的怨毒气息试图穿透金光,侵蚀他的护体道炁。 空中,不再是静谧的夜空,而是漂浮着难以计数的镜面碎片。这些碎片大小不一,边缘锋利如刀,如同被暴力打碎的琉璃穹顶。每一块碎片都并非空白,其内都禁锢着一张扭曲变形、无声哀嚎的人脸! 这些碎片并非静止,它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在粘稠的血色空气中无序地飘荡、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交织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亡魂哀歌。碎片中的人脸无声地张合着嘴,眼神却穿透镜面,死死“盯”着赵清真,饱含无尽的痛苦、怨恨与一丝扭曲的期盼——期盼他也坠入这永恒的沉沦。 空间的中心,那面作为血界核心的九瓣莲纹铜镜,此刻已膨胀至磨盘大小,高悬如一轮不祥的血月!镜面不再是幽绿,而是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幽暗漩涡!漩涡缓缓旋转,散发出恐怖绝伦的吸力!院墙的残砖断瓦、枯萎的草木、乃至赵清真金光护罩边缘逸散的道炁光屑,都如同被无形巨手攫住,扭曲着、哀鸣着被强行拖拽向那黑暗深渊!这吸力不仅作用于实体,更直指神魂!赵清真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撕扯着他的三魂七魄,仿佛要将他的意识从躯壳中硬生生剥离出来,投入那永恒的虚无! “此乃本宫以百年怨念所化‘镜魇血界’!” 胡莲儿那重叠怨毒、带着无尽疯狂与满足的声音,如同从血月核心直接震荡在赵清真的灵魂深处,“入此界者,精魄永锢,化为镜奴!道士!你的道体精纯,神魂坚韧,正是上佳的灯油!做我血镜第一尊护法,与本宫共享这无边怨海,万世沉沦吧!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悬于空中的胡莲儿本体(那残破宫装、眉心血洞狰狞的怨毒女子)猛地抬起手中那柄完整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剪!她不再废话,对着下方身处血海发手与万魂镜片包围中的赵清真,凌空狠狠一剪! “咔嚓——!!!” 没有金属交击的声响,只有一声仿佛直接撕裂灵魂的、令人心悸的魂裂之音! 赵清真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淬满剧毒的冰锥贯穿了头颅!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与冰冷的麻痹感瞬间攫取了他的识海!眼前景象疯狂扭曲、破碎、重组! “归尘!” 他不再有丝毫保留,右手并指如剑,带着决绝的意志,猛地指向背后那古朴剑鞘!一声饱含无上道威的敕令,如同开天之音,响彻整个镜魇血界! “锵——啷——!!!” 回应他的,是一声穿云裂石、仿佛太古巨龙挣脱枷锁、自深渊苏醒的惊天剑鸣!这剑鸣超越了金铁之声,蕴含着裁决诸邪、破灭万法的煌煌天威! 归尘剑,终于出鞘! 剑身并非寒光四射夺人眼目,而是通体流转着一种深邃内敛、却尊贵无比的暗金神芒!这光芒如同沉淀了万古岁月的太阳核心,厚重、纯粹、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的至刚至阳之力!剑脊之上,那些玄奥云雷纹路,此刻不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如同活过来的太古雷龙!道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电蛇在纹路间奔腾游走,发出震耳欲聋的霹雳雷鸣! 暗金剑光照耀之下,整个血界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熔炉的寒冰地狱! 血海沸腾:脚下粘稠蠕动的血潭,如同被亿万度高温灼烧,剧烈地沸腾、翻滚、蒸发!大片大片的血污化为腥臭刺鼻的黑红烟雾,又在剑光中迅速净化、消散!那些疯狂抓挠的漆黑发手,如同投入烈火的油脂,发出凄厉到非人的尖嚎,瞬间燃起金色的净化烈焰,挣扎着化为飞灰! 镜片崩解:空中漂浮的无数怨魂镜片,在暗金神芒的照射下,如同暴露在正午骄阳下的薄冰,“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纷纷炸裂、粉碎!碎片中禁锢的哀魂虚影,在金光照耀下虽然面容扭曲显得痛苦万分,但那扭曲中却透出一种解脱的释然。他们无声的哀嚎在金焰中化作缕缕袅袅上升的青烟,魂体在金光的洗礼下渐渐变得纯净、透明,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重归轮回。 空间震荡:整个镜魇血界在这股无上剑威下剧烈地颤抖、哀鸣!边缘处,构成血界的怨念能量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大片大片地崩解、蒸发,露出了其后张家小院真实的青砖地面与残破的院墙!血界在飞速地收缩、塌陷! “不可能!这是什么剑?!!” 高悬于血月核心的胡莲儿本体,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尖叫!她那由纯粹怨念与镜煞凝聚的身体,在归尘剑的本源神威照射下,如同被泼了浓硫酸般剧烈地“溶解”、冒出滚滚浓烈的黑烟!残破的宫装焦黑卷曲,化为飞灰。眉心那贯穿的血洞更是黑烟滚滚,仿佛成了宣泄痛苦的烟囱,发出“嘶嘶”的灼烧声!她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这柄剑,是她的天敌! “此剑,名归尘。” 赵清真手持神剑,身姿挺拔如撑天玉.柱,声如黄钟大吕,每一个字都带着涤荡妖氛、澄清寰宇的无上道威,震得残存的血海翻腾不息,“归尔孽债,净尔尘缘!胡莲儿!尔百年怨念,荼毒生灵,天理难容!今日,便是尔这镜魇血界,烟消云散之时!” 归尘剑感应主人心意,剑身暗金神芒暴涨,剑尖吞吐的锋芒如同实质,遥遥锁定血月中胡莲儿眉心那狰狞的血洞!剑身上游走的太古雷龙虚影发出震天龙吟,金色电蛇在剑尖汇聚,蓄势待发!整个残破的血界空间,都被这至强一剑的杀机所冻结! --- “本宫百年怨念…岂容你一剑斩断!” 感受到那足以彻底湮灭自己的恐怖剑意,胡莲儿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混合着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嘶吼!她彻底陷入了疯狂!那双燃烧着漆黑火焰的眼眸死死盯着赵清真,充满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镜煞焚天!万魂同寂!” 她猛地将手中那柄象征着其怨念本源的完整银剪,狠狠刺入自己由镜煞凝聚的“心口”!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粘稠如墨、散发着滔天怨毒与毁灭气息的本源镜煞,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从“伤口”中狂涌而出!这股镜煞漆黑如最深的夜,粘稠如万年尸油,蕴含着胡莲儿吞噬的所有精魂怨气、血秽墓煞以及她自身百年来积累的极致恨意! 得到这股本源镜煞的灌注,那轮血月骤然发生了恐怖至极的异变! 光芒吞噬:原本暗红色的血月,瞬间转化为一种吞噬一切光线、连目光都能吸进去的绝对幽暗!它不再是光源,而是一个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不断向内塌缩的黑洞漩涡! 吸力暴涨:漩涡旋转的速度陡然提升了十倍、百倍!一股比之前强大数倍、足以撕裂空间的恐怖吸力轰然爆发!张家小院残存的墙壁如同纸片般被扯碎、吞噬!地面被硬生生刮起一层,泥土砂石混合着草木碎屑,形成一股狂暴的龙卷,哀嚎着被拖入那永恒的黑暗!赵清真的金光护盾剧烈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道袍被吸力扯得笔直向后!更可怕的是神魂层面的撕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探入他的紫府识海,要将他的三魂七魄强行扯碎、拖入那无尽的虚无深渊! 万魂尖啸:血界中残存的、尚未被归尘剑光彻底净化的镜片碎片,如同受到黑洞的召唤,疯狂地射向那幽暗漩涡!碎片中残留的怨魂在飞射过程中发出最后、也是最凄厉绝望的尖啸,汇成一股足以震散凡人魂魄的精神风暴,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向赵清真的识海! 胡莲儿这焚尽本源的垂死一击,竟是将整个镜魇血界连同其中尚未消散的怨魂残念,都化作燃料,催动这吞噬一切的毁灭黑洞!她要拉着赵清真,连同这片空间,一同坠入永恒的寂灭! “冥顽不灵!自取灭亡!” 面对这毁天灭地般的恐怖景象,赵清真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再无半分悲悯,唯有裁决妖邪的凛然杀意!归尘剑感应到主人那冲霄的杀伐意志,发出一声激昂到撕裂天地的龙吟!剑身上暗金神芒与金色电蛇瞬间融合,化作一片沸腾的暗金雷海! “归尘·破妄!” 赵清真脚踏七星禹步,身随剑走!没有繁复花哨的招式变化,只有最纯粹、最本源、凝聚了他毕生道行与归尘剑无上神威的一刺! 归尘剑化作一道洞穿万古虚空、撕裂永恒黑暗的暗金神虹! 神虹所过之处: 空间抚平:扭曲折叠、试图阻挡的空间屏障,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般无声破碎、抚平! 血海蒸发:翻腾咆哮的血浪、抓挠缠绕的发手,在神虹边缘散逸的净化之力下瞬间气化消融! 怨魂解脱:射向黑洞的怨魂碎片洪流,被神虹一分为二!碎片在暗金光芒中哀鸣着净化、消散,其中禁锢的残魂在金焰中获得最后的解脱! 吞噬无效:那吞噬万物的幽暗黑洞漩涡,面对这蕴含鸿蒙破灭之力的神虹,其恐怖的吸力竟如同遇到克星,无法撼动分毫!神虹所过之处,黑洞的边缘如同冰雪般消融退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暗金神虹无视了一切阻碍,带着净化万邪、裁决因果的无上意志,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轮不断塌缩的幽暗血月核心——胡莲儿眉心那贯穿一切怨毒根源的狰狞血洞! “不——!!!” 胡莲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充满了无尽恐惧、不甘与最终明悟的绝望尖嚎! 下一瞬—— “轰隆隆隆——!!!”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湮灭之光,在血月核心由内而外地轰然爆发! 那不是火焰,也不是雷霆,而是纯粹到极致的能量湮灭与法则净化! 构成血月的怨念、煞气、精血、胡莲儿注入的本源镜煞…所有阴邪、污秽、扭曲的能量,在归尘剑本源神威的绝对碾压下,瞬间气化消融!没有爆炸的冲击波,只有一种无声的、却更令人心悸的湮灭!暗金光芒如同净化一切污浊的圣炎,由内而外,将血月由漆黑染成暗金,再由暗金化为炽白! “咔嚓!轰——!” 巨大的血月如同被充气到极限的气球,在炽白光芒中轰然炸裂!无数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碎片,如同逆飞的流星火雨,向着四面八方激.射!每一块碎片都带着凄厉的尖啸(那是胡莲儿最后残念的哀鸣),又在暗金光芒的持续照耀下,迅速化为虚无的尘埃! 随着血月的彻底崩灭,整个镜魇血界如同失去了支柱的沙堡,开始了最后的、不可逆转的崩塌! 翻腾的血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蒸发,露出底下真实的、布满裂痕的青砖地面。 漂浮的怨魂镜片彻底消失无踪,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精神尖啸也归于沉寂。 那吞噬一切的黑洞吸力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 弥漫在空间中的粘稠暗红与刺鼻腥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去,迅速被一股带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所取代。 景象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张家小院被摧残后的真实面貌:院墙坍塌了大半,地面沟壑纵横,草木尽成焦灰。夜风穿庭而过,带来劫后余生的凉意。 柳月娘软软地倒在靠近院墙的瓦砾堆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然而,她眉宇间那纠缠多日的怨毒黑气与死气,已然消散无踪。唇边,那朵妖异盛开的九瓣血莲彻底消失,只余下那粒天生的淡粉色小痣,在惨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柔弱。 半空中,那面引发一切灾祸的九瓣莲纹铜镜本体,静静地悬浮着。镜背那点如血的莲心凹陷处,此刻焦黑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被天雷劈中。原本幽绿流转的镜面,此刻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如同蒙尘的顽铁,再无半分灵异的光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枯寂。它静静地悬浮着,像一块被抽空了灵魂的墓碑,标志着镜妖胡莲儿的彻底消亡。 赵清真持剑立于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归尘剑上的暗金神芒与奔腾的金色电蛇已然内敛,剑身恢复了深邃古朴的暗金色泽,云雷纹路也归于平静,只余下低沉的嗡鸣,如同战斗后的喘息,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净化之力,持续驱散着空间中最后残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阴邪气息。他脸色微微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起伏略显急促。方才那引动归尘剑本源神威的全力一击,以及对抗镜魇血界的精神消耗,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 他目光扫过昏迷的柳月娘,确认其体内镜妖烙印已随胡莲儿一同湮灭,只是魂魄受创过重,形同风中残烛,需以温和道法滋养经年。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面死气沉沉的铜镜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第四十六章:净镜沉渊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赵清真缓缓收剑归鞘,走到柳月娘身旁,俯下身,伸出二指,轻轻搭在她纤细冰凉的手腕上。 一丝精纯柔和的真元渡入柳月娘体内,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她的状况。经脉中残留的阴寒剪煞之气已极为稀薄,在归尘剑的余威作用下正缓慢消散。最严重的是三魂七魄,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过,布满了细微的裂痕,魂光黯淡,摇摇欲坠。这是被镜妖长时间附体,又被强行抽取魂力滋养血莲,再经历镜魇血界崩溃冲击造成的本源之伤。 “魂魄重创,本源受损…需静养经年,辅以安魂固魄的灵药,方有复原之望。” 赵清真收回手指,心中已有论断。 此时,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 “月娘!” 柳员外,还有几个手持棍棒、惊魂未定的家丁,在玄真道人弟子的引领下,终于撞开了虚掩的院门。眼前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倒塌的院墙,遍地焦黑的草木断口(残留着被剪煞侵蚀的痕迹),昏迷的老张头,以及倒在赵道长脚边、气息奄奄、秀发凌乱的柳月娘。 “月娘!我的儿啊!” 柳员外看到女儿惨状,老泪纵横,扑上前去,却又不敢触碰,生怕惊扰了什么。 “小姐!” 丫鬟春桃更是哭出声来。 老张头挣扎着被扶起,急切地看向棺材——莺儿正从棺中探出头,小脸煞白,虽受惊吓,但显然无恙。 玄真道人在两名道童搀扶下走进院子,脸色蜡黄,气息虚弱地靠近。他看着院中残留的、正在快速消散的丝丝缕缕阴邪之气,以及赵清真手中已然归鞘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威压的归尘剑,再看向倒地不起的柳月娘,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后怕,对着赵清真深深稽首:“无量寿福!多谢赵道友力挽狂澜,诛灭此獠!救下满城生灵!贫道…惭愧!” 赵清真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悬浮在半空中那面九瓣莲纹铜镜的本体。 此时的铜镜,早已不复之前的妖异。 镜体乌沉的光泽变得晦暗无光,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镜背那曾血光流转的九瓣莲纹,莲心处的凹陷焦黑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蔓延至整个莲台,使得精美的纹路显得破败不堪。镜面更是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翳,再也映照不出任何景象,仿佛一块毫无生气的废铁。 然而,赵清真凝视着它,眉头却微微蹙起。在常人无法感知的层面,这面看似死寂的铜镜,依旧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阴冷秽气。这秽气并非胡莲儿残魂的怨念,而是铜镜本身作为载体,沾染多人的血(李半城、柳月娘)所沉淀混合而成的至阴秽源!它如同镜子的“底色”,深深烙印在材质之中,如同浸透墨汁的棉絮,难以拔除。 方才归尘剑的煌煌神威,以及镜魇血界的彻底崩灭,如同狂风暴雨,洗去了附着其上的“污垢”(胡莲儿的怨魂和显化的煞气),却无法将这沉淀百年的“底色”彻底净化。它失去了兴风作浪的“灵”,却依旧是一个蕴含着巨大污染力的“秽核”。若放任不管,假以时日,这秽源极可能再次吸引游魂野鬼、或引动地脉阴煞,滋生出新的邪祟,甚至污染接触者的心智。 “道长,这…这妖镜可算毁了?” 柳员外心有余悸地看着悬浮的废镜,小心翼翼地问。 赵清真抬手一招,一股柔和的真元托住铜镜,将其缓缓摄至面前。指尖隔空轻触镜面,一股冰冷滑腻、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顺指尖传来,试图侵蚀他的真元,却被归尘剑鞘自然散发的无形道韵隔绝。 “本体妖魂已诛,”赵清真声音沉凝,“然此镜经百年怨气积存,血秽侵染,已成‘秽源’之器。其内沉淀阴浊秽气,根深蒂固,寻常道法难以尽除。若留于世间,或置于阳气旺盛之地,秽气或可被压制,却终有泄露反噬之虞;若弃于阴邪之处,则必成新祸之根苗。” 玄真道人闻言,强打精神上前细观,又以残余法力探查,片刻后,蜡黄的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喘息道:“赵道友明鉴!此物…咳咳…已成‘阴煞秽胎’!《云笈七签》有载,‘百年铜镜,得血成精’,其精魄虽灭,然血秽阴浊已与镜体熔铸为一,非人力可净…唯有…唯有借天地至阴至寒之力,永世封镇,隔绝其秽气外泄,使其在无尽寒寂中,缓缓消磨殆尽…” 赵清真点头:“玄真道友所言极是。需寻一处极阴寒潭,其潭底必有地脉阴眼,阴寒之力精纯无比,足以压制并缓慢消磨此镜秽源。再辅以‘朱砂镇镜符’覆盖镜面,断绝其与外界气息勾连,沉入阴眼深处,借地脉之力,行永世封镇之法。” “极阴寒潭…” 柳员外喃喃自语,随即眼睛一亮,“城西百里,龙首山阴,有一‘黑龙潭’!传说深不见底,四时冰寒刺骨,盛夏亦浮冰渣,人畜落水瞬间冻毙!更有传言,其下连通幽冥水道!” “黑龙潭…” 赵清真略一沉吟,灵觉微动,隐约感知到西北方向传来一股精纯浩大的地脉阴寒之气,点头道,“此地脉阴寒精纯,当可一用。” 三日后,半夜时分,龙首山阴,黑龙潭。 时值仲春,山外已是草长莺飞,此地却依旧一片萧瑟。嶙峋的黑色山岩如同巨兽獠牙,环抱着中央一泓幽深如墨的潭水。潭面平静无波,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琉璃,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呼吸间带出长长的白气,岸边草木稀疏,皆挂满晶莹的白霜,连岩石表面都凝结着一层薄冰。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题,连鸟兽的踪迹都绝无仅有。 潭边一处相对平坦的峭壁平台上,柳员外、老张头、玄真道人(由两名道童搀扶,裹着厚厚皮裘,依旧冻得嘴唇发紫)以及几名胆大的家丁肃然而立。众人面前设下简陋香案,供奉三牲清酒,香烟袅袅,试图驱散一丝寒意,却很快被凛冽的山风吹散。 赵清真独立于潭边一块探出的黝黑岩石之上,青灰色道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这方阴寒天地融为一体。他手中托着那面九瓣莲纹铜镜。镜面之上,已用鸡冠血混合上等辰砂,笔走龙蛇,书写着一个巨大、繁复、每一笔都蕴含着强大封镇之力的“鏡”字。朱砂殷红如血,在晦暗的镜面上显得格外刺目,隐隐透出金光,将镜体内部翻腾的灰黑色秽气牢牢锁住,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滋滋”声。 “吉时已到。” 赵清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不再多言,左手托镜,右手捏“沉渊诀”,口中朗声诵念《太上明鉴真经》中“净器安煞”篇: “明镜高悬,洞照妖氛。秽源沉滞,污浊自生。今承道力,引归幽冥。寒潭为冢,阴眼为扃。朱砂镇魄,符箓封形。地脉阴锁,永锢邪精。尘归尘,土归土,镜中悲欢,自此永绝!急急如律令!” 咒文声在死寂的寒潭上空回荡,带着一种肃穆庄严的韵律。随着最后一个“令”字落下,赵清真手诀一变,引动附近山泉,一股清冽的泉水凭空汇聚,如灵蛇般缠绕上铜镜,将其彻底淋透! “嗡——!” 被泉水淋透的铜镜猛地一颤!镜面上朱砂书写的“鏡”字光芒大盛,仿佛活了过来,死死压制住内部剧烈翻腾、试图冲破封锁的灰黑秽气!整个镜体散发出一种绝望的、冰冷死寂的气息。 赵清真神色肃穆,手托铜镜,缓缓将其置于脚下青石上一个天然形成的浅凹处。他深吸一口气,手掐的法诀引动着精纯的道炁,混合着引来的山泉之力,形成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推力,将铜镜缓缓推离石凹,移向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潭水! 铜镜触及漆黑如墨的潭水。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潭水并未溅起水花,也未产生涟漪。那面覆盖着朱砂血符的铜镜,仿佛一块投入沼泽的石头,又似被无形的冰冷巨手攥住,毫无阻碍地、笔直地、带着一种决绝的沉坠之势,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水面只荡开一圈极淡、极快的涟漪,随即恢复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股比之前更加凛冽、更加纯粹、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自潭底深处猛地弥漫开来!岸边草木上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结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距离稍近的柳员外等人,即使裹着厚衣,也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仿佛连骨髓都要被冻僵。 赵清真立于潭边,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千尺寒潭,注视着那面承载着百年恩怨与污秽的铜镜,在绝对的黑暗与冰冷中,向着地脉阴眼的最深处,永恒沉沦。 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刺破龙首山上空厚重的铅云,恰好落在黑龙潭那冰冷死寂、再无半点涟漪的水面上。光斑跳跃,却驱不散此地万年积累的阴寒,只映照出岸边众人劫后余生的复杂面孔,以及那道卓立寒风中、仿佛与山岳同存的青色身影。 “无量天尊。” 赵清真对着寒潭,对着这方天地,郑重稽首。 尘埃落定,古镜沉渊。一段因贪婪(李半城)而起的百年怨孽,终在这至阴至寒之地,画上了永恒的句点。唯有柳月娘唇边那点淡粉色的痣,在遥远的凤翔府,于沉睡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寒夜中一颗微渺却坚韧的星。 第四十七章:紫檀屏风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十四年,三月。汉中府。 倒春寒的冷雨,缠绵了整整七日,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死死捂盖,透不出一丝天光。汉水失了往日的清澈,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泥,浊浪翻腾,呜咽着奔涌向前,仿佛一条被激怒的黄龙,随时要挣脱河道的束缚。寒意浸骨,湿气弥漫,汉中府城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织就的灰暗帘幕之中。 然而,在这片阴冷潮湿的天地间,知府后衙的书房,却如同一方被精心隔绝的暖巢。厚实的棉帘隔绝了户外的凄风冷雨,四个角落摆放着上好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无声地散发着融融暖意,将早春的湿寒驱逐得无影无踪。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墨香与书卷特有的味道。烛台上,数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燃烧着,橘黄色的光晕稳定地铺满整个空间,照亮了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也照亮了书案后那张矜持而深沉的脸。 知府杨文远,年逾四十,面皮白净细腻,显然是精心保养的结果。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垂在胸前,随着他轻微的呼吸微微拂动。唯眼角那几道细密而深刻的纹路,如同无声的刻痕,泄露着案牍劳形的疲惫与宦海沉浮中无尽的心机算计。此刻,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专注地凝视着眼前占据了大半个书房空间的庞然大物。 这是一面紫檀木雕花座屏。 屏风主体由整块巨大的紫檀木心雕琢而成,其色沉郁,近乎玄黑,却并非死寂,而是在烛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内敛、温润、仿佛浸透了漫长岁月的油性光泽。屏心之上,高浮雕着“十八学士登瀛洲”的经典图景。人物或坐或立,或抚琴,或弈棋,或观书,或论道。衣袂的线条被雕刻得流畅而飘逸,仿佛有微风正拂过瀛洲仙岛;人物的神态更是宛然如生,眉宇间的清雅、专注、超然,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匠人以鬼斧神工之技捕捉、呈现。琴弦的紧绷、书卷纸张的微妙褶皱、乃至学士们腰间佩玉的丝绦纹理,无不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屏座部分更是繁复到了极致。云龙纹盘绕升腾,龙身矫健,鳞甲森然,龙爪遒劲有力,似乎下一刻就要破木而出,腾云驾雾。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龙睛,竟是以微小的金珠镶嵌而成,在烛火的跳跃下,流转着一种幽深、冰冷、摄人心魄的金色光芒,仿佛活物的凝视。 此物,正是汉中首富、盐商巨贾沈万金,昨日才命人抬入府衙,敬献给知府大人的“微礼”。名目堂皇:“恭贺大人开春祥瑞之喜,愿大人政通人和,步步高升。” 杨文远修长、保养得宜的手,正以一种近乎情人般的轻柔与专注,缓缓抚过屏心冰凉的木质肌理。指尖感受着紫檀那细腻如婴儿肌肤、又带着岁月沉淀的坚实触感。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那些登临瀛洲、逍遥自在的学士身上,实则早已穿透了这虚幻的功名仙梦,落在了书案一角,那份半开着的、来自吏部的行文抄件上—— 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一职出缺。 “沈员外,有心了。”杨文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经过官场千锤百炼的矜持与沉稳,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侍立在一旁的沈万金,闻声立刻将矮胖的身躯弯得更低,几乎要折成两截。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杭绸直裰,此刻却只显得谦卑。胖脸上瞬间堆砌起近乎谄媚的笑容,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如同盛开的菊花:“哎呀呀,大人您这是折煞小人了!这等粗笨物事,不过是个寻常玩物罢了。放在小人那等满是铜臭的俗气地方,只会蒙尘受辱,白白糟蹋了它的灵气。唯有置于大人您这满室书香、清正之气充盈之所,才能映衬出它本真的光华,物尽其用啊!”他顿了顿,绿豆般的小眼闪烁着精光,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切入正题,“大人您治下的汉中府,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等煌煌政绩,岂是寻常知府所能企及?依小人愚见,布政使司这参议之位,简直是老天爷为大人您量身定做的!非大人您莫属啊!” 杨文远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的微澜,旋即又恢复平静。他并未立刻回应沈万金的奉承,而是伸出两根手指,优雅地端起案上那只定窑白瓷茶盏。盏壁薄如蛋壳,釉色温润如玉。揭开盏盖,一股清冽悠远的茶香袅袅升起,沁人心脾。他轻呷一口明前龙井,茶水入口清冽,回甘悠长。然而,这清茶的甘冽,却压不住心头那点因“参议”二字而悄然点燃、越烧越旺的灼热欲望。 参议,从四品。品级看似只比他这正五品的知府高了半级,但这半步之遥,却是天壤之别!那是从地方府县踏入行省中枢的关键一跃!布政使司衙门设在西安,那是西北重镇,距离帝国的心脏——京师,更近了一步!杨文远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着绯红云雁补子官袍,腰缠玉带,立于金銮殿前,从容奏对,天子颔首的景象。那是他寒窗苦读、宦海浮沉二十余载,梦寐以求的巅峰! “祥瑞…”杨文远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桌面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依旧是一片淅淅沥沥、无边无际的冷雨。“沈员外说得是。今春不利,这倒春寒的冷雨缠绵不休,已有涝患之忧。长此以往,民心难免浮动,于地方安定不利。确需一桩实实在在的‘祥瑞’出现,方能彰显圣天子洪福齐天,泽被苍生,也好安定我汉中黎庶之心,凝聚民心。”他的语气平淡,却将“祥瑞”与“民心”、“安定”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更隐隐指向了那悬而未决的参议之位。 沈万金绿豆小眼中精光猛地一闪,如同暗夜中的磷火。他腰弯得更低,声音压得更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神秘感:“大人您明鉴万里!小人…小人这里倒有一个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觑着杨文远的脸色,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城北十里,龙首山余脉之下,不是有一条‘困龙涧’么?涧水湍急,两岸山石嶙峋如犬牙交错,历来是阻隔商旅、妨碍行洪的险地。若是大人您能…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在此开凿一条‘祥瑞渠’!引那困龙涧水入汉江支流,此举一可解下游万顷良田灌溉之忧,二可疏通水道,便利舟楫商旅往来…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一旦渠成,岂非天降祥瑞,最是能彰显大人您经天纬地、勤政爱民的治世之才?此等政绩,煌煌如日月,谁人敢不钦服?” 开渠? 杨文远心中猛地一动!这确是个好名目!功绩显赫,看得见摸得着,极易博得“勤政爱民”的官声美誉。而且,工程一旦启动,便是源源不断的奏报和展示的机会。只是…他并非初出茅庐的热血书生,深知其中利害。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屏风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低微的笃笃声,沉吟道:“开渠?此议…倒也有些见地。只是,沈员外啊,开凿山涧,工程浩大,耗资必巨。且那困龙涧地势险峻,岩石坚硬,绝非易与之辈。工期…恐怕旷日持久…” 他将“耗资巨大”和“工期漫长”这两个关键难点抛了出来,目光如探针般刺向沈万金。 “大人!”沈万金猛地一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胖脸上瞬间堆满了慷慨激昂之色,仿佛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为国为民,为大人您的千秋功业,小人等商贾,岂敢吝惜些许身外之财?!所需银钱物料,大人您只管放心!小人愿联络汉中府所有有头有脸的商贾,共同筹措!包管足额、及时!至于民夫嘛…”他绿豆眼一转,露出一种洞悉世情的精明,“您看这春雨连绵,田中泥泞不堪,根本无法耕作,正是农闲之时。多少乡民守着空空的米缸,饥寒交迫?大人您只需一道仁政爱民的征发令,名为征役,实为赈济!给这些走投无路的乡民寻个卖力气糊口的去处,他们岂不感恩戴德,踊跃效力?此乃一举多得,既解工程人力之需,又解百姓燃眉之急,更能成就大人您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啊!” 感恩戴德?踊跃效力? 杨文远心中无声地冷笑。征发民夫,历来是地方官员油水最为丰厚的所在。力役折银,口粮克扣,工具损耗…其中猫腻,数不胜数。沈万金如此积极主动地跳出来包揽钱粮物料,其中意图,不言而喻。这奸商是想借着“祥瑞渠”的东风,名正言顺地大发国难财、民难财!但…这“祥瑞渠”的名头,这“功在千秋”的光环,对杨文远而言,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一旦成功,这将是他杨文远政绩簿上最浓墨重彩、最无可辩驳的一笔!足以压过所有竞争者,成为他叩开布政使司大门最有力的敲门砖!参议之位,指日可待!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紫檀屏风上那登临瀛洲的学士衣袂。指尖传来木质特有的冰凉触感,但他的心,却如同被那屏风底座上镶嵌的龙睛金珠点燃,滚烫灼热,充满了攫取权力的渴望。 “善。”杨文远终于缓缓颔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威仪,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沈员外拳拳报国之心,体恤民情之意,本府深感欣慰。此事…便依你之言。速速拟一个详尽的章程上来,要快!务必要显出我汉中的气象,要办得轰轰烈烈,让朝廷,让布政使司都看看我汉中府的魄力与能力!” “快”和“气象”,是他强调的关键。 “大人英明!小人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沈万金喜形于色,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在向自己招手,深深一揖到底,圆胖的身体几乎弯成了球。 三日后,盖着鲜红知府大印的征夫告示,如同催命的符咒,贴遍了汉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乡八镇的里长门口、祠堂墙壁。告示措辞堂皇,字字句句透着“皇恩浩荡”与“为民解忧”: “照得汉中府属,仰赖圣天子洪福,连年丰稔。然今岁开春,天时不正,寒雨连绵,田亩泥泞,农事暂歇。本府体念民生维艰,轸恤黎庶困苦,特奏请上宪恩准,于城北龙首山困龙涧,开凿‘祥瑞渠’一道!此渠一成,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引水灌溉,惠泽万顷良田;疏通水道,便利舟楫商旅,实乃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之善政!更可解尔等农闲无食之苦,以工代赈,实为两便。仰府城四乡里长,速速晓谕:凡境内成年丁壮,除身有残疾、重病缠身者外,皆需应征效力!日给糙米一升,铜钱五文,以示朝廷体恤!敢有推诿拖延、怠工逃役者,定按王法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此谕。永乐十四年三月初十。汉中知府杨文远。” 落款处,那方鲜红刺目的知府大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粗糙的黄麻纸上,也印在了所有看到告示的穷苦百姓心头。 冷雨依旧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汉中府衙门口,巨大的石狮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此刻,衙门口的石阶下,早已不是平日的肃穆,而是挤满了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从各处驱赶而来的乡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难以蔽体,在刺骨的冷雨中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饥饿与劳作的痕迹。赤着的双脚,或是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踩在冰冷的、混合着污泥和牲口粪便的积水里,冻得青紫。浑浊的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纠结的头发流下,汇入脖颈,再钻进同样破烂单薄的衣衫里,激起一片片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他们的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间或闪过一丝被绝望点燃的愤怒火星,但立刻就被衙役手中那冰冷坚硬、沾着泥水的铁尺和水火棍无情地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认命般的死寂。 “都听好了!耳朵都给我竖起来!”衙役班头王彪,一个满脸横肉、声如破锣的壮汉,站在府衙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声音在连绵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盖过了雨声和压抑的咳嗽,“知府大人念着你们!体恤你们饥寒交迫,没米下锅!特开天恩,以工代赈,修筑‘祥瑞渠’!这是天大的恩典!是给你们活路!是大人给你们全家老小挣口粮的机会!别给脸不要脸!到了工地上,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卖力干活!谁敢偷奸耍滑,惰怠不勤,或者动那逃跑的心思…”他掂量着手里的水火棍,发出沉闷的声响,狞笑道:“嘿嘿,莫怪王法无情!到时候,皮开肉绽是轻的,小心你们的狗腿,还有你们家里那几间破茅草屋!” 队伍中,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脚下猛地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汉子正是老者的儿子,王栓柱。他同样衣衫单薄,精壮的身板裹在一件四处漏风的破旧夹袄里,嘴唇冻得发紫,裂开了口子。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眼睛里,他却顾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盯着府衙门口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内隐约可见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反光的石狮基座。那石狮龇牙咧嘴,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噬人。 “爹…撑住…”王栓柱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撕裂。 老者王老汉稳住身体,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用只有儿子能听到的声音,充满怨毒地低语:“祥瑞…呵呵…好一个祥瑞!我老汉活了六十岁,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蝗灾、旱灾、兵灾…啥没见过?这‘祥瑞’…我呸!是要人命的催命符啊!栓柱…你娘…还在炕上躺着,咳得只剩一口气…家里…家里一粒米都没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王栓柱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父亲的手臂更加用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合着一种滚烫的液体。他知道,不去,家里的破屋会被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拆了顶梁柱,病重垂危的娘亲会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冰冷的雨地里等死。去了,或许…或许还能挣回那几升发霉的糙米,给娘吊着命,给爹和自己留一**气。至于生死,在这世道,穷人的命,贱如草芥,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衙役粗暴的呼喝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脆响、以及绝望的闷哼声混杂在冰冷的雨声中。长长的、沉默而绝望的人流,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口,在凄冷的春雨里,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城北那片被称为“困龙涧”的死亡之地,缓缓蠕动。雨点无情地敲打着他们佝偻的脊背,溅起浑浊的水花。这声音,也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隐隐敲打在汉中府衙后堂那面崭新的、象征着功名与野望的紫檀屏风上,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微响。 府衙书房内。 烛光依旧温暖明亮。杨文远背对着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正仔细端详着刚刚由幕僚呈上来的“祥瑞渠”初期规划图。图上线条规整,山势水形标注清晰,甚至还粗略画出了渠道走向和闸口位置。沈万金办事效率果然极高,也舍得下本钱请人绘图。 “嗯,尚可。”杨文远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手指在图上一处标记为“困龙涧主峡”的位置点了点,对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幕僚周师爷吩咐道:“只是这工期…还需再压一压。布政使陈大人巡视陕南的行程已定,五月前必过汉中。本府要让他看到这祥瑞渠的雏形!看到水流的走向!看到我汉中府的雷厉风行!告诉沈万金,”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民夫…若是不够,就再征!汉中府治下丁口众多,岂会无人可用?银钱物料若有短缺,让他先垫着!府库…待秋税收上来,或是朝廷拨下专项,自会补上。让他放心大胆去做!本府只要结果!” 说完,他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优雅地转过身,踱步到那面紫檀屏风前。屏风上,“十八学士登瀛洲”的图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杨文远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极其仔细地拂去屏风底座云龙纹上,一粒微不可见的、或许是从窗外飘入的浮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拂去那些此刻正跋涉在泥泞冷雨中、即将坠入地狱深渊的蝼蚁性命。他的目光,越过屏风上那些飘逸的学士,似乎已看到了金光璀璨的渠道,看到了布政使赞许的笑容,看到了自己身着绯红官袍,立于更高庙堂的景象。 城西,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 窗外的雨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房间内异常安静。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入的、被雨水晕染开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房内简单的陈设轮廓。房间中央,一个青灰色的身影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五心朝天,气息悠长深远,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正是龙门羽士,赵清真。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蕴着一股出尘的清气,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此刻,他并非在沉睡,而是进入了道家“炼气化神”的上乘境界——内视紫府,神游太虚。泥丸宫中,一点真灵光明如大日,照耀着体内经络山河,气息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却又圆融无碍,生生不绝。若有修道高人在此,必能惊觉,赵清真头顶三尺虚空之处,氤氲着肉眼难辨的淡淡清辉,隐隐有天花乱坠、金莲涌现的玄妙异象流转,那是神气充盈、与道合真到了极高境界的外显。 忽然,他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并非外界的风雨声侵扰,而是一股极其庞大、极其混杂、带着浓郁血腥、绝望、怨毒、以及冰冷权欲的浊气洪流,如同无形的海啸,猛地冲击着他天人感应的灵觉! 这股浊气的源头,清晰无比地指向两个地方:城北那阴雨笼罩下,正被无数绝望脚步踏向的“困龙涧”;以及…近在咫尺的汉中府衙深处! 尤其是府衙方向,那股浊气最为精纯,也最为冰冷粘稠。它并非简单的怨念,而是交织着一种对权势近乎病态的贪婪、一种视万民如草芥的冷酷、一种用无数白骨铺就登天之路的残忍决绝!这股浊气,如同一条无形的毒龙,正盘踞在府衙上空,贪婪地吸纳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怨念、恐惧和死气,不断壮大自身! 更让赵清真心神微震的是,在这股滔天的浊气洪流之中,他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金煞”之气!此气非金铁之煞,而是人心贪婪、权欲熏心、以民脂民膏铸就虚幻功业所凝聚成的“伪金之煞”!这股煞气,正与府衙深处某件散发着沉郁木气、却又被强行附着上“登天”意念的器物隐隐相连,形成一种诡异而凶险的共生! “金棺养煞,木气为椁…贪恋人爵,忘却天爵…以假换真,以恶易善…大祸之始,已在眼前…” 赵清真并未睁眼,心中却已掠过一道清晰的偈语。他周身流转的清辉微微波动了一下,将那股试图侵染他道心的庞大浊气无声地排开、净化。 他缓缓收功,睁开双眼。眸中清澈深邃,如同倒映着星河的寒潭,洞穿了客栈的墙壁,望向了府衙的方向,也望向了城北那阴云笼罩的山涧。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窗外飘落的雨丝,在寂静的房间内消散。 “红尘万丈,孽海滔滔。这‘荣华棺椁’,终究要盛殓痴魂了…” 第四十八章:金箔贴渠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困龙涧,其名如谶。 两壁山崖,非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倒像是上古巨神暴怒之下,以开天巨斧劈砍而成。岩石狰狞,呈一种不祥的灰黑色,雨水经年累月地冲刷,非但未能磨平其棱角,反而在表面蚀刻出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垂死巨兽干瘪皮肤上的褶皱。涧底,浊浪排空,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枝、乃至不知名动物的残骸,发出永不停歇的、沉闷如雷的咆哮。那浑浊的黄色激流,一次次狠狠撞击在嶙峋的巨石之上,粉身碎骨,炸开惨白的水沫,旋即又被更大的浪头吞噬,带着更深的怨毒,奔涌向前。狭窄的天空,被厚重如铅的雨云死死捂住,吝啬地透下一点昏昧的光,不分晨昏。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腥、岩石的冷、还有一股若有若无、被雨水稀释却无法彻底掩盖的…腐烂气息。 数千民夫,被驱赶进这活地狱。 他们如同被投入巨大血肉磨盘的蝼蚁,密密麻麻地附着在陡峭湿滑的涧壁上。没有号子,只有监工沈三那尖利刺耳、盖过水声的呵斥与皮鞭破空的脆响,以及粗重压抑、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咳嗽。工具简陋得令人心酸:锈迹斑斑的铁钎,磨得溜光的木杠,用山中老藤粗糙编成的箩筐。更多时候,他们只能用皲裂、指甲翻卷的双手去抠,去搬动那些棱角尖锐的岩石。 王栓柱和他爹被分在靠近涧底最危险的一段。涧水就在脚边不足三尺处咆哮,溅起的冰冷水花不断打湿他们本就单薄褴褛的衣衫。老人佝偻着腰,双手紧握一柄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铁钎,对着岩石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下凿击。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枯瘦的手臂剧烈颤抖,带动着整个佝偻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浑浊的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流进干裂的嘴角,又被他剧烈地咳嗽带出。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爹!您歇着!我来!”王栓柱放下肩上沉重的藤筐,里面是半筐刚撬下的碎石。他二十出头的精壮身板,此刻也像被抽掉了筋骨,嘴唇冻得乌紫,脸颊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那是饥饿、疲惫和绝望燃烧的火光。他不由分说地抢过父亲手中的铁钎。 “咳咳…栓柱…省…省点力气…”老人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架破败的风箱,“这…这石头…是阎王爷的骨头…啃不动啊…” 旁边,同样精瘦却透着一股子蛮牛般倔强的汉子李二牛,刚背着一筐沉重的碎石,手脚并用地从上方一处险坡爬下来。他赤着脚,脚底被尖锐的石棱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的血混着泥水,每走一步都在湿滑的岩石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听到老人的话,他重重地将箩筐砸在地上,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声音嘶哑地骂道:“啃骨头?呸!老子看是拿咱们的骨头给那狗官铺路!什么狗屁祥瑞渠!是他娘的催命符!听说杨知府在后衙供着个紫檀木的大屏风,金灿灿的,能买下咱们一个村子!就为了他那顶破官帽,几千条命填进来都不够!” “二牛哥!噤声!”王栓柱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监工沈三正叉着腰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下方,手里的皮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 “怕个鸟!”李二牛梗着脖子,眼珠子里布满血丝,像要滴出血来,“横竖都是个死!家里的地撂荒了,草长得比娃儿都高!昨儿个…昨儿个我婆娘托人捎来话…”这个平日里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娃儿…发烧…快…快不行了…连口米汤都…都喝不上…” 王栓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涧底那咆哮的浊流里。他想起了离家时,娘亲躺在破炕上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帕子上,刺目的猩红。怀里揣着的那几升号称“日给”的糙米,早就在头几天就被他和爹分着吃完了,那米里掺着大半的砂砾和霉变的麸皮,喇得嗓子生疼。至于那五文铜钱?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胃壁,寒冷让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冰碴子,无穷无尽的劳累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而前方,只有看不到头的绝壁和监工手中随时可能落下的鞭子。绝望,比涧底的石头更沉,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从高处新开凿出的、勉强能容人行走的渠岸上传来。不同于监工粗暴的呵斥,那是一种带着谄媚、刻意拔高的谈笑声。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随从,簇拥着两乘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呢小轿,正沿着泥泞不堪的渠岸缓缓移动。轿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一角,露出汉中知府杨文远那张矜持白净、此刻却带着一丝审视的脸。旁边另一乘轿子的帘子也掀开了,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锦衣公子探出头来,正是杨文远的独子杨慕贤。他面皮白皙,眉眼间带着被骄纵惯养的颐指气使,好奇又带着几分嫌恶地打量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 “父亲您瞧,”杨慕贤指着下方如同蚁群般在泥泞和危岩间挣扎蠕动的民夫,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才多久?渠道的架子就搭起来了!沈家办事,果然有点门道!” 他似乎完全忽略了那些民夫佝偻的身影、褴褛的衣衫和麻木绝望的眼神,只看到了被开凿出的岩石轮廓。 杨文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如同检阅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会移动的工具。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些在泥泞中挣扎、不时因力竭或失足而发出微弱惨呼的身影,不过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嗯,进度尚可。”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这气象,还不够‘祥瑞’。”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轿窗,“渠成之日,当有万民称颂,声动云霄,上达天听。场面…须得更堂皇,更夺目些。” 一直小跑着跟在轿旁的沈万金,闻言绿豆小眼精光爆闪,立刻抓住机会,堆起十二分的谄笑,腰弯得几乎要贴到泥地上:“大人高见!明察秋毫!小人…小人正有一愚见,斗胆禀报!”他喘了口气,指着下方灰黑嶙峋、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渠壁岩石,“大人您看,这山石本色灰暗,观之着实不雅,恐有损‘祥瑞’之名,亦难彰大人煌煌功德!若…若以金箔贴之!” 他猛地拔高声音,仿佛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所激动,“使整条渠道金光灿灿,远望如天河倒泄,金龙降世!煌煌天威,盛世气象!大人之功德,必将光照千秋,彪炳史册啊!” “金箔?!”杨慕贤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猛地一拍手,几乎要从轿子里跳出来,“妙!太妙了!父亲!此议绝妙!金碧辉煌,瑞气千条!这才配得上‘祥瑞’二字!也显得我杨家…贵不可言,气象万千!” 他脑中已经浮现出金光闪耀的渠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父亲因此高升,他杨大公子在西安城、乃至京城里受人艳羡追捧的场景。 杨文远抚摸着颌下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三缕长须,沉吟不语。金箔贴渠?这靡费之巨,远超开凿本身!即便是以沈万金的家底,也绝非小数。但…“金光灿灿”、“光照千秋”、“彪炳史册”…这些字眼,如同带着魔力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他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功名”的弦。他仿佛已经看到渠道通水之日,金光闪耀,万民(被他安排的)欢呼,布政使陈大人震惊、赞许的目光,吏部考功司的文书上那浓墨重彩的一笔!参议之位,触手可及!与这锦绣前程相比,些许金银耗费,又算得了什么?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掂量着那虚幻金箔的重量与它所能带来的官位价值。 “嗯…”杨文远终于缓缓颔首,矜持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员外此议…颇具巧思。虽耗资甚巨,然为彰显圣天子仁德,昭示皇恩浩荡,亦为万民瞻仰福祉之盛景,纵有所费,亦在所不惜。” 他一锤定音,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需金箔,着尔速速采办!务必在渠成通水之日,金光耀目,祥瑞之气充盈天地!此事若成,本府…自当在布政使大人面前,为尔等请功!” “谢大人恩典!大人英明!小人肝脑涂地,必不负大人所托!”沈万金喜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渠岸上,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仿佛已经看到金箔生意背后那滚滚而来的、更庞大的利益。 --- “金箔?贴…贴这烂石头?”王栓柱握着冰冷沉重的铁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高岸上那模糊的轿影和沈万金跪地叩拜的身影,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冲上头顶。 “哈哈哈!哈哈哈!”李二牛突然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混着雨水糊了满脸,他指着上方,手指因为激动和愤怒剧烈地颤抖,“栓柱!听见没?我的好兄弟!听见那些贵人们说什么了吗?!金箔!拿金子!给这吃人的催命渠贴脸!给这阎王路镶金边!哈哈哈!咱们的命!咱们的骨头渣子!还不如人家墙上糊窗户的纸值钱啊!知府老爷拿咱们的骨头熬油,榨干了血汗,就为了给他的脸上贴金!给他的官帽子上镶宝石!老天爷啊!你开开眼!你开开眼看看这人间!看看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他仰天嘶吼,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在狭窄的涧谷中反复冲撞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水声和监工的呵斥。 “嚎你娘的丧!”监工沈三的怒吼如同炸雷,伴随着一道撕裂空气的鞭影,狠狠抽在李二牛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粗糙的皮鞭带起一溜血珠,混着雨水溅落在黑色的岩石上。“再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老子这就扒了你的皮点天灯!干活!都给老子卖力干!耽误了知府大人的祥瑞工程,你们这群贱骨头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鞭子落下,李二牛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钉在高岸上那两乘青呢小轿上,尤其是杨慕贤那张写满骄矜与兴奋的脸。那眼神里的刻骨仇恨,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刀子。王栓柱的心猛地一抽,他扑过去想扶住摇摇欲坠的爹,却见老人佝偻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猛地弯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色的血沫从指缝里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岩石和浑浊的泥水里。 “爹——!”王栓柱的嘶喊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像涧底的寒流,瞬间将他淹没。他紧紧抱住父亲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身体,只觉得这困龙涧的天,彻底黑了。 高岸之上,杨文远对下方骤起的骚动和那声凄厉的嘶吼恍若未闻。他正微微俯身,隔着轿窗,专注地听着沈万金关于金箔采购渠道、厚度选择、粘贴工艺以及所需额外民夫工钱的详细禀报,不时矜持地点点头,偶尔补充一两句“务求牢固”、“不可吝惜工本”的指示,神情专注而“勤勉”,仿佛在筹划一项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后衙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上,“十八学士登瀛洲”的浮雕,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衣袂飘举间点缀的金粉,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宏图大展”的心境,流转出更加璀璨夺目的暗芒。 --- 命令如山崩般压下。困龙涧,彻底变成了修罗炼狱。 金箔的铺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薄如蝉翼、价值千金的玩意儿,需在冰冷湿滑、角度陡峭的岩壁上,以熬煮得粘稠的特制鱼胶(为省成本,多用劣胶,粘性堪忧)小心翼翼地粘贴。高处作业,寒风如刀,吹得人摇摇欲坠。脚下是万丈深渊,浊浪咆哮着等待吞噬失足者。监工沈三和他手下爪牙的皮鞭抽得更急更狠,稍有差池,轻则鞭痕加身,重则被一脚踹下悬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浊流吞没。 “稳着点!蠢货!那可是金子!掉了一片,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沈三的咆哮声日夜在涧谷中回荡。民夫们被驱赶着,在几乎无法立足的绝壁上,战战兢兢地托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金箔。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抬手都耗尽力气。恐惧,比饥饿和寒冷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不断有人失足。惨叫声短促而凄厉,如同被掐断喉咙的鸟雀,很快淹没在更大的水声和监工的呵斥中。尸体?根本无人理会。摔在涧底乱石上的,脑浆迸裂;落入水中的,几个沉浮便消失无踪。抬尸队?那太奢侈了。尸体被简单地用绳索套住脚,拖到涧尾一处巨大的、新挖出的深坑旁——那是计划中用来填埋废石料的地方——像丢弃破麻袋一样扔进去。一层薄薄的碎石草草掩盖,便是归宿。坑底,早已不知埋了多少先行者。雨水冲刷着新土,混着暗红的血水,渗入地下。 死亡的阴影,如同涧中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然而,比死亡更恐怖的阴影,正悄然降临。 先是王栓柱的爹。老人自从咳血之后,身体便急速垮了下去。低烧持续不退,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难以忍受的酸痛,连握紧铁钎的力气都没有了。仅仅两天后,老人枯瘦的手臂、胸口,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瘀斑!那瘀斑边缘模糊,如同被无形的恶鬼啃噬过。紧接着便是可怕的高烧,老人蜷缩在临时搭建的、漏风漏雨的草棚里,浑身滚烫,神志模糊,嘴里不停地呓语着“米…娃儿…冷…金光…好刺眼…” 王栓柱心急如焚,想去找监工求点草药,却被沈三一鞭子抽了回来:“滚!老不死的瘟鬼!别他娘的过了病气!再啰嗦连你一块扔坑里!” 几乎就在同时,工棚里、岩壁下,类似的症状如同瘟疫般(它很快就是了)蔓延开来。低烧,乏力,关节剧痛如裂,然后是恐怖的暗红瘀斑,高烧,咳血…染病者往往在极度痛苦中挣扎数日,便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双目圆睁,仿佛凝固着无尽的恐惧和怨恨。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地! “瘟…瘟疫!是瘟神爷发怒了!” “报应啊!是开渠惊动了困龙!龙王爷降罪了!” “是那些填在渠基下的死人…冤魂索命!他们死不瞑目,回来拉垫背的了!” “金箔!是那些金箔!沾了人血的邪物!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流言在绝望中疯长,带着最原始的恐惧。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且比刀斧加身更令人绝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民夫们不顾监工疯狂的鞭打和呵斥,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丢下工具,哭喊着、推搡着,向着通往涧外的唯一隘口涌去!他们要逃离这必死之地! 然而,通往涧外那条狭窄的、泥泞不堪的山路隘口,早已被沈万金派来的、装备着刀枪弓弩的彪悍家丁和如狼似虎的衙役层层封锁!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锋刃在昏昧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奉知府大人严令!擅离工地者,以逃役论处,格杀勿论!”为首的衙役班头,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脸上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却不得不执行命令。 “放我们出去!要死人了!” “狗官!你们不得好死!” “冲出去!横竖都是死!” 绝望的民夫如同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冲击着关卡。箭矢无情地射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惨叫着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泥泞。刀枪挥舞,砍翻了几人。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雨水的腥气,令人作呕。冲击被暂时镇压下去,但更大的绝望和更深的仇恨,如同毒藤,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疯狂滋长。困龙涧,彻底变成了插翅难飞的死地,回荡着压抑的哭泣、痛苦的**和监工更加疯狂的鞭打呵斥。 --- 知府后衙书房。暖炉烧得正旺,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和隐约传来的哭嚎。然而,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寒雨更加冰冷刺骨。 杨文远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屏风上“登瀛洲”的学士们,衣袂飘飘,神态闲适,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眼前的窘境。府衙的医官,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跪伏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大人明鉴!此症…此症来势凶猛…症似…似极前朝医书所载之‘虏疮’(鼠疫)啊!寒战高热,身发瘀斑,咳喘带血,染者…十难存一!且…且具传染之性!一人染病,一棚皆亡!工地…已成死地!大人!必须立刻焚毁染病者衣物尸骸,深埋于生石灰下!将病患严加隔离,阻断往来!否则…否则一旦蔓延出涧,乃至…入城…汉中…恐成鬼域啊大人!” 老医官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砰砰作响。 “够了!”杨文远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桌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定窑白瓷茶盏跳起,叮当作响,茶水泼洒出来,濡湿了那份“祥瑞渠”的工图。他霍然站起,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恐惧与一种更加疯狂的决绝在其中激烈交锋!他几步跨到医官面前,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焚尸?隔离?阻断?”杨文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一派胡言!危言耸听!祥瑞渠功成在即!布政使陈大人已在来汉中途!不日即到!此时停工隔离,前功尽弃!本府如何向陈大人交代?朝廷如何看?本府的参议之位…” 他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强行深吸几口气,试图找回那惯有的矜持与威严,但那白净面皮上的肌肉却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抖成一团的医官和噤若寒蝉侍立一旁的幕僚、书吏,目光死死盯住紫檀屏风上那象征着功名坦途的“登瀛洲”图景。那金粉描绘的祥云、那温润如玉的学士面容,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能失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败!所有阻挡他踏上“登瀛洲”的东西,都必须被无情地碾碎! “此乃…”杨文远猛地转回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威压,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扫过堂下众人,“…乃春寒料峭,湿邪入侵,加之刁.民怠惰,体弱气虚,所引发之‘时气’!并非瘟疫!尔等庸医,休得危言耸听,扰乱民心,坏我祥瑞大业!” 他向前一步,官威凛冽,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 “传本府令:工地一切照常!金箔铺设,日夜不休!敢有怠工者,鞭笞三十!染病者,就地隔离于涧尾废弃石洞,严加看守,不得与外人接触!所需饮水食物,减半供给!死者…” 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至极的光芒,“…为稳固渠基,彰显其赎罪之功,就地深埋于渠基之下!敢有妖言惑众、传播谣言、擅离工地者…” 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浸透血腥的字眼:“…斩!立!决!”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老医官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封锁!掩盖!用铁与血筑起一道高墙,将死亡和真相死死封在困龙涧内!这便是汉中知府杨文远唯一的“对策”。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席卷整个汉中府。通往困龙涧的各条道路,增设了更多的关卡哨卡。衙役和沈府家丁如临大敌,刀枪在握,眼神凶狠。知府衙门的告示,以最快的速度贴满了汉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乡八镇的显眼处。告示措辞严厉,宣称困龙涧一切安好,工程进展顺利,所谓疫病纯属别有用心之徒(奸商、逃役刁.民、邻府嫉妒者)为囤积居奇、扰乱地方、阻挠祥瑞大业而散播的无耻谣言!凡有敢信谣、传谣者,立捕入狱,严惩不贷!凡有敢冲击关卡、擅离工地者,格杀勿论! 铁幕落下,试图将人间地狱的哀嚎,彻底隔绝于世外。杨文远坐回紫檀屏风前的太师椅,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热茶,指尖却依旧冰凉。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涧尾石洞里的呻.吟,不去想渠基下正在腐烂的尸体。他的目光,穿过屏风,仿佛已经看到了布政使大人赞许的笑容,看到了吏部升迁的文书。屏风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铁锈般的腥气,似乎又浓郁了一分,悄然弥漫在温暖的、焚着名贵沉香的空气里。 --- 纸,终究包不住地狱之火。 第一个成功逃离死亡封锁的民夫,是王家村的李癞子。他凭着对山路的熟悉和一股子求生的狠劲,在夜色的掩护下,从一条近乎垂直的兽道爬出了困龙涧。当他浑身是血、高烧呓语、身上布满骇人瘀斑地爬回王家村,敲开自家破败的柴门时,恐怖的瘟疫,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恶魔,瞬间吞噬了这个小小的村落! 死亡如同黑色的潮水,一夜之间便淹没了王家村。家家挂孝,户户哀嚎。侥幸未染病者,拖家带口,哭喊着涌向最近的城镇,寻求官府的庇护和救命的医药。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同样冰冷的铁幕。 汉中府城,四门紧闭! 高大的城墙上,守城兵丁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弓弩上弦,箭簇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寒光,无情地对准了城下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的灾民。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青灰色的城墙砖,也冲刷着城下那一张张因恐惧、绝望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哭喊声、哀求声、怒骂声、咳嗽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冲击着冰冷的城墙。 “放我们进去!救命啊!要死人了!” “杨文远!你这狗官!为了你的屏风!你的官帽!害死了多少人!” “天杀的!拿金子贴渠!不管百姓死活!” “开城门!求求你们开城门!娃儿快不行了!给口药吧!” “狗官!你不得好死!你杨家断子绝孙!” 人群激愤,有人试图用身体撞击厚重的城门,用石头砸向城墙。回应他们的,是城头骤然射下的、带着死亡尖啸的弩箭!噗嗤!噗嗤!利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身影惨叫着扑倒在泥泞中,鲜血迅速洇开,染红了浑浊的雨水。死亡,近在咫尺的死亡,暂时压制了汹涌的人潮,却点燃了更深沉、更可怕的仇恨之火。无数双眼睛,燃烧着血泪,死死盯着城楼上那面代表着知府权威的旗帜。 “大人有令!为防时气入城,四门紧闭!尔等速速散去!各回本乡!自有官府施药救治!再敢聚众冲击城门,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城门官站在垛口后,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脸色煞白,声音却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城里的药铺早就被官府以“预防”之名征调一空,囤积在府库,根本不会发放给这些“时气缠身”的灾民。他也知道,城下那些,很多已经…无乡可回。 知府内宅深处,后花园新辟的“瑞景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轩内温暖如春,数个精致的黄铜炭盆烧得正旺。杨慕贤一身簇新的湖蓝色云锦直裰,外罩银狐裘披风,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金丝珐琅暖手炉,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工匠,为他新得的一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搭建琉璃暖棚。晶莹剔透的琉璃片在寒雨中泛着冷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骄纵的脸。 “这边!这边低一点!对!仔细些!这琉璃片子金贵着呢!弄碎了一片,卖了你们这群泥腿子也赔不起!”杨慕贤呵斥着,又转身对垂手侍立的管家吩咐,“去!把我书房那套‘雨过天青’的钧窑茶具取来!再沏一壶新到的‘雪顶含翠’!本公子今日要在这瑞景轩中,赏雨品茗,静待父亲大人祥瑞渠功成,金光照耀汉中的盛景!” 他语气轻快,仿佛城外的哀嚎、涧中的惨状,不过是遥远戏台上模糊的背景杂音。 管家喏喏应声而去。杨慕贤踱步到轩边,看着檐外连绵的冷雨,脸上竟露出一丝陶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这雨中“清雅”的气息,全然不觉那气息中裹挟的死亡与绝望。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捧来刚沏好的香茗,雨过天青的茶盏里,碧绿的茶芽如同翡翠般缓缓舒展,袅袅热气升腾,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而此刻的书房内,杨文远正独自一人,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前。屏风上“登瀛洲”的学士们依旧飘逸,但他已无心欣赏。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滚烫的密报——布政使陈廷章的仪仗,已进入汉中府境,三日后抵达府城! 密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城外的哭嚎声浪似乎穿透了重重庭院,隐隐传入耳中。瘟疫蔓延的恐怖景象在他脑中翻腾。金箔铺设进展不顺的消息(金箔起翘剥落,工匠摔死无数)更让他心烦意乱。民变…这个最可怕的词,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恐惧,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官袍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当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再次触及屏风上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登瀛图景,当想到参议之位触手可及,想到即将在布政使面前展现的金光祥瑞所带来的滔天权势…一股更加灼热、更加疯狂的欲望之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将恐惧焚烧殆尽! “功成…在此一举!”杨文远猛地站起,眼中射出近乎癫狂的光芒,对着门外厉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来人!传本府急令!着沈万金!祥瑞渠金箔铺设,昼夜不息!征发所有能动弹的民夫!死也要死在渠壁上!渠成之日,即刻放水!本府要在布政使大人驾临之时,让这‘金渠’大放异彩,光照天地!他若敢延误半分…本府要他沈家满门…提头来见!” 他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更盛:“还有!城外那些聚众闹事的刁.民!着守城官严加弹压!若再有敢冲击城门、妖言惑众者…杀!杀一儆百!本府…要的是普天同庆的祥瑞!不是满城哭丧的晦气!” 命令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狂风席卷而出。杨文远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风,仿佛要将它看穿。窗外,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铅灰色的雨幕,瞬间照亮了他那张因极度紧张、欲望与恐惧交织而扭曲变形的脸,也照亮了屏风上那些学士空洞的眼眸——那眼神,此刻竟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屏风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铁锈般的腥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幽幽地弥漫开来。 --- 命令如山,压向早已不堪重负的困龙涧。沈万金像被抽打的陀螺,疯狂地催逼着。金箔如同流水般运来,又在无数生命的代价下,一片片被强行贴在那死亡绝壁上。岩壁高处,工匠们如同挂在蛛丝上的蝼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劣质鱼胶在低温下粘性大减,金箔起翘、剥落,被风卷走,坠入深渊。每一次剥落,都意味着监工更加疯狂的鞭打,意味着又有人被逼上更危险的位置去补贴。 王栓柱麻木地背着沉重的箩筐,筐里是刚撬下的碎石。他爹被拖走了,拖去了涧尾那个被称为“等死洞”的石窟。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李二牛也倒下了,高烧不退,浑身瘀斑,被扔进了同一个洞窟。王栓柱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只剩下机械的劳作和对死亡的麻木等待。他偶尔抬头,能看到高处那些贴金箔的身影,在风中飘摇,像一片片随时会被吹落的金色叶子。 涧中弥漫的腐烂气息越来越浓。死的人太多,埋得太浅。雨水冲刷,甚至能看到渠基边缘裸露出的森森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老鼠变得异常大胆,成群结队地在工棚、在尸体坑边流窜,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绿的光。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头。 汉中府城,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城门外的灾民并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尸体开始在聚集地出现,无人掩埋。哭声日夜不息,如同怨鬼的呜咽,缠绕着这座紧闭的城池。守城兵丁的脸上,也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后衙书房内,杨文远正对着幕僚和匆匆赶来的沈万金,做最后的部署。他强作镇定,但眼下的乌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布政使大人后日便到!金箔铺设,务必在明日日落前完成!放水仪式,不容有失!所有环节,都要给本府演练纯熟!万民称颂的场面…”杨文远的手指重重戳在桌案上,“…沈员外!此事交给你!找些伶俐可靠的人,混在观礼百姓中!该喊什么,怎么喊,都要教好!银子,本府出!” “是是是!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保管让布政使大人听得钧颜大霁!”沈万金点头哈腰,胖脸上油光满面,心中盘算着又能从中捞取多少。 “还有!城外的‘时气’…”杨文远眼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巡逻!绝不能让他们冲撞了布政使大人的仪仗!必要时…可杀!” “遵命!”一旁的衙役班头沉声应道。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书房紧闭的雕花木窗外,那株原本在寒雨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白玉兰树,枝头竟凭空飘落几片洁白如玉的花瓣!那花瓣晶莹剔透,不染尘埃,打着旋儿,轻盈地穿过窗棂的缝隙,飘落在杨文远面前的书案上,落在那份“祥瑞渠”的工图上。 众人皆是一愣。时值三月倒春寒,玉兰根本未到花期!这花瓣…从何而来? 杨文远眉头紧锁,狐疑地捻起一片花瓣。入手冰凉,带着一股极其淡雅、迥异于凡俗的清香。他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冷雨依旧。那株玉兰树,枝干嶙峋,并无半点花苞的迹象。这几片花瓣,如同天外飞仙,突兀而诡异。 “这…” 幕僚面露惊疑。 沈万金也张大了嘴,不明所以。 唯有杨文远,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异象…是吉是凶?他猛地想起那些关于“天花乱坠”的佛道传说,往往预示着大贤降临或…灾劫将起?他烦躁地将花瓣拂落在地,强压下心头悸动,厉声道:“些许异象,不必理会!都按本府吩咐,速去办事!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众人噤声,匆匆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杨文远一人。他烦躁地在紫檀屏风前踱步,目光扫过地上那几片依旧洁白得不似凡物的花瓣,又看看屏风上祥云缭绕的登瀛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城外隐隐的哭嚎。他极目远眺,阴沉的天幕下,汉中城外的龙首山余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困龙涧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灰黑。 无人知晓,在那云雾缭绕的龙首山某处绝巅之上。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在风雨之中。赵清真背负古朴长剑,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片雨不沾身。他面容平静无波,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幕,仿佛洞穿了整个汉中府的悲欢离合,最终落在那座被怨气、死气、贪戾之气笼罩的知府衙门,落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之上。 他方才心念微动,以炼气化神上期之境,引动天地间一缕清灵木气,幻化玉兰飞花,飘入知府书房,既为警兆,亦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探查。花瓣沾染的气息,已印证了他心中所感——那屏风已成秽物,贪魂将噬主。 “金箔饰孽,贪欲为棺。荣华迷眼,不见尸骨作基,怨气冲天。”赵清真低声轻语,声音融入风雨,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天花乱坠,非为祥瑞,实乃…劫起之兆。杨文远…你亲手为自己打造的这具‘荣华棺’,合盖之日…近了。” 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雨雾,悄然而逝。山巅之上,只余下凄风苦雨,和那几片早已消散无踪的虚幻花瓣所代表的无言警示。困龙涧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呻.吟的声响。 第四十九章:血债孽偿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高烧!瘀斑!咳血!死亡! 一家接一家地倒下,一户接一户地绝门!凄厉的哭嚎日夜不息,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归于死寂。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横陈在院落、路边,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着盘旋不去。田地荒芜,炊烟断绝,昔日充满生机的村庄,短短数日便化作一片鬼域! 侥幸未染病或症状较轻的村民,拖儿带女,哭喊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他们认为唯一可能获得庇护的地方——汉中府城! “开城门啊!救命啊!” “知府大人!救救我们!村里死绝了!”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看病!要活命啊!” 汉中府城高大的城墙下,黑压压地跪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灾民。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已出现了可怖的红斑,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濒死的疯狂。哭喊声、哀求声、怒骂声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冲击着厚重的城门。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城头上森冷的刀枪和拉满的弓弩! 杨文远早已下令:四门紧闭!吊桥高悬!任何人不得出入! 城门楼内,守城官脸色铁青,听着城下震天的哭嚎,手心全是冷汗。他对着一个传令兵嘶吼:“再去禀告知府大人!城外灾民越聚越多!其中…其中确有不少身染恶疾!已有…已有冲击城门之举!请大人示下!” 知府后衙,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杨文远站在书房的窗前,背对着门口。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无人欣赏的后花园,假山亭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清。城外的哭嚎声隐隐传来,如同鬼魅的呜咽,不断撩拨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双手死死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在微微颤抖。恐惧,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瘟疫失控了!民变就在眼前!布政使明日就到!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父亲!父亲!”杨慕贤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他锦衣华服依旧,但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惊惶,“外面…外面好多灾民!他们说…说瘟疫…说我们杨家…是罪魁祸首!父亲,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冲进来?” “慌什么!”杨文远猛地转身,厉声呵斥,脸色因暴怒而扭曲,“不过是一群无知愚民,被奸人煽动!有城墙在,有官兵在,他们进不来!” 他努力维持着父亲的威严,但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可是…布政使大人明天就到了…看到这…这…”杨慕贤不敢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周师爷和沈万金也脚步匆匆地赶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神色仓皇。 “大人!城东、城南灾民越聚越多!已有数千之众!其中染病者…恐不在少数!守城官兵…压力极大!灾民群情激愤,恐…恐生大变!”周师爷的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小人…小人刚得到消息,”沈万金喘着粗气,脸上肥肉抖动,“不…不只是城外!城内…城内也开始有传言了!说…说困龙涧死了几千人…说瘟疫就是从工地传出来的…人心惶惶!再…再这样下去…” “够了!”杨文远暴喝一声,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射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案几上,震得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而狠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四门守军!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备齐!凡有冲击城门者,无论老幼妇孺,无论是否染病…杀!杀一儆百!给本府杀到他们怕为止!” “城内!着三班衙役全体出动!昼夜巡防!凡有敢聚众议论、传播谣言、煽动民心者,立捕!投入大牢!凡药铺、米行,胆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立抄家产!店主下狱!” “沈万金!你立刻派人,将城内所有染病嫌疑之人,无论贫富贵贱,一律驱赶出城!不得逗留!” “周师爷!你亲自去驿馆!布政使大人的下榻之处,务必清理干净!撒石灰,熏艾草!方圆百丈之内,不得有半个闲杂人等!更不得有半点‘不祥’之音传入大人耳中!” “祥瑞渠!祥瑞渠!”杨文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癫狂,“沈万金!告诉沈三!金箔铺设,今夜不休!明日辰时之前,本府要看到渠首至中段,金光耀目!明日午时,布政使大人驾临之时,便是开闸放水,祥瑞惊世之刻!若误了时辰…你们叔侄,便提头来献!” 一连串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周师爷和沈万金听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却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声应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执行。 杨慕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杀…杀出去?父亲…这…这会激起民变的…” “民变?”杨文远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儿子,眼中是歇斯底里的红芒,“民变总好过坐以待毙!只要撑过明日!只要祥瑞渠金光一现!只要布政使大人点头!一切…一切都能压下去!死几个贱民算什么?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面紫檀屏风,屏风上登瀛洲的学士们,在摇曳的烛光下,衣袂飘飘,仿佛在云端对他发出无声的召唤。 杨慕贤看着父亲那近乎疯狂扭曲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忽然觉得,那面象征着富贵荣华的紫檀屏风,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一口巨大、华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穿过了紧闭的门窗缝隙,吹得案头的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在杨文远脸上明灭不定,更添几分诡谲。 “谁?!”杨文远猛地警觉,厉声喝道。 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杨文远狐疑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回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上。屏风依旧静静地矗立着。然而,不知是否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杨文远觉得…屏风上那个离他最近、正抚琴的学士,脸上那温文尔雅、超然物外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僵硬?甚至…有些阴冷?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以为是精神过度紧张所致。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想喝一口压压惊。茶杯凑近唇边,一股极其淡薄、却又异常清晰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噗!”杨文远猛地将茶水喷了出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惊恐地看向茶杯,清亮的茶汤并无异色。他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抚琴学士的双手——那双雕刻得栩栩如生、正优雅抚弄琴弦的玉手! 烛光下,那白皙的指尖…似乎…正渗出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那“血珠”顺着无形的琴弦,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滴落在屏风底座那繁复升腾的云龙纹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如同重锤敲击在杨文远心头的“滴答”声!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抚琴学士原本温润如玉、望向虚空的眼眸,此刻…竟缓缓转动,眼珠向下,死死地、怨毒无比地盯住了他!那眼神,杨文远认得!是那些死在工地的民夫!是那些被填埋渠基的尸骸!是李二牛临死前的控诉!是王栓柱扶着咳血父亲时眼中的仇恨!是城外灾民绝望哭嚎中的诅咒!无数双充满血泪和怨毒的眼睛,透过这紫檀屏风,穿透了时空,死死地钉在了他的灵魂上! “啊——!”杨文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手中的茶杯脱手飞出,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如同见了鬼魅,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狼狈地撞翻了身后的太师椅,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指着屏风,语无伦次:“血…血!眼睛!他…他在看我!鬼!有鬼!”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杨慕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跳了起来,慌忙上前搀扶。 杨文远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屏风…屏风…血…有血!他在看我!那些…那些人都…都在看我!” 杨慕贤惊疑不定地看向屏风。烛光依旧,屏风上的学士依旧抚琴微笑,指尖光洁,并无血迹。底座云龙纹也深沉依旧,并无异常。只有父亲那惊恐欲绝的模样,和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气息是真实的。 “父亲…您…您是不是太累了?看…看花眼了?”杨慕贤声音发颤,试图安抚。 杨文远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惊魂未定地再次看向屏风。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抚琴学士依旧温雅含笑,指尖并无血迹,眼神也并未看他。刚才的一切,难道真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却仿佛还萦绕在鼻端。屏风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暗深邃了一些,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死气,从那巨大的紫檀木中隐隐透出,弥漫在整个书房。 杨文远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那面屏风,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迷茫。那曾寄托着他所有荣华梦想的“登瀛洲”,此刻在他眼中,再无半分仙气,只剩下无尽的阴森和诡异。那沉郁的紫檀色泽,那繁复的云龙金纹,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组合在一起,像极了一口巨大、华美、沉重、正缓缓向他压来的… 金棺玉椁! “我的…棺椁…?”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了他混乱的脑海。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伴随着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和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座被恐惧和罪孽笼罩的府衙彻底淹没。闪电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紫檀屏风——那底座上的云龙,在强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龙口大张,仿佛正对着瘫软在地的杨文远,发出无声的咆哮! 第五十章:金棺玉椁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就是这样的,你觉得我会稀罕这几张秘境图吗?”蓝御笑着说道。 来到底层船舱,因为并未作为紧急备战,底舱中除了堆放各色物资外还堆了一部分朱明准备用来贸易的劣质武器。 那名百户稍稍打开木匣瞄了一脸,迎着纪纲探寻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你非要过来是吧,好,我们就等着瞧!”卢梦瑶气鼓鼓挂断了电话,在她想来刘芒那么起劲,一定要混进一中,还不就是惦记自己红润饱满的嘴唇。 “草,只撑了十二分钟,不过也不错啦,我记得你以前最多也没撑过三分钟,哈哈哈。”老白嚣张的大笑,将游戏手柄递给杨昊。 正因如此,众人渡劫恐怕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够彻底完成。 现在的吴腾虽然看起来表情生动了许多,也更像一个正常人,但是本性的直肠子还是完全没有改变的,还是他熟悉的好哥们。 听到了通天妖圣的名字之后,他们的脸上都是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显然是通天妖圣带给他们的恐惧已经是根深蒂固了。 听到帝君也是如此说,凌霄不由得浑身一颤,心中充满了疼痛和悔意。 苏老太监语气沙哑缓慢,就像一只看穿世事的老龟,慢条斯理,淡看风起云涌。 “是那条怪鱼,大家做好准备。”七杀仔细观察了一下整迅速朝我们这边游来的不明生物,大声的喊道。 离开了白银山后山的真嗣就回到神奇宝贝中心,一回到神奇宝贝中心的真嗣就看见大木博士正在那等他,真嗣就上去打了下招呼,连杜舍对战希巴的天王挑战赛也没有再去看。 一声闷响引起了周天的注意,只见一团闪烁着无比鲜红的光亮,迅速的扩大,几个眨眼间,就占据了半边天地,那火红光亮闪烁间,隐约可见一头狰狞恐怖的巨兽。 “是,属下这就带人前往。”安静得恐怖的丛林中,略含几分冷意的声音让丛林多了几分让人不敢凄厉。 君莫笑脸色大变,七宝琉璃塔他怎么会不认识,那可是七宝琉璃宗的象征。 “你想多了,风哥,我们白天工作,晚上可都在修炼,我现在已经三十级了,可以获取魂环了,而且听说三哥也是升到了三十级了。”奥斯卡笑道。 温玉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心中冷哼,看来,还有人贼心不死。 沐毅的精神力在这段时间爱你有着突飞猛进般的进展,可是他的原力实力却还停留在之前的境界,还处于半步天王境左右,不过沐毅对此也不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满,人要知足常乐嘛。 “华月,我不逼你,以你善良的性子,无法待在府里,过两年你就出府,不可耽搁。”温玉蔻继续道。 顿时,黑熊精咆哮着,眼中暴露凶光,身子在那挣扎不已,抽搐起来。 剑侠客握紧手中的月光宝盒,长舒一口气,拿着月光宝盒最起码剑侠客心里有底了,可以回到五百年后,去解决那天命之人帮派和神渊盟之间出现摩擦的事情,希望到时候回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吧。 “自然有,这周遭近千百姓可以为我作证,张府上下,前辈都可以为我作证。”萧蔷说道。 杨宝莲见王昊与古长晴神色如常,却是欧阳武拧眉皱额,顿时引得杨宝莲心中自卑。 她的家,坐落在那个村子里最角落的地方,那个地方以前似乎是做大屋子,可是放到现在,那地方却显得太古仆。 显然,连云城赌对了,在他刚说完话,还没来得及呼吸的那一刻。只感觉一阵风传来,他的身体瞬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转眼间,孙悟空手上便有了一颗棋子,但是,他使劲用真元驱动,却根本就没发现它变模样。 齐天寿的此时的做法并不被玉帝所人头狗,但是齐天寿却是一个善于制造奇迹的人,更是上天所庇佑的人,但是玉帝却不得不为齐天寿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恩?”被血凌一番话语说完,天擎暗自思忖着其中的利与弊,手指在桌面上不停的敲打着,半天不再说话。 “呵呵,你们的出色,本身也是难以否认的事实呀。”青旭笑道。 柔腻的嗓音,委委屈屈,然而若是细听,却也不难听出那语气中夹杂着的风月与酥骨。 秦影闻声而动,手灵巧的抓住了江楚歌的玉指,见她没有拒绝,便更加用力捏紧,没想到江楚歌反客为拉住了他的手决然的向外走。 当时,安冉拒绝陈宇帮助的时候,就是因为怕陈宇看到宁静这样的一面。 第五十一章: 荣贵凋零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布政使陈廷章的雷霆手段,撕碎了汉中府最后一块遮羞布。 祥瑞渠的崩塌,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随其后的,是比洪水更汹涌、更恐怖的真相洪流。瘟疫的蔓延再无法遮掩,府城内外,哭嚎震天,十室九空。强征民夫、草菅人命、克扣工粮、私吞巨款、欺君罔上……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被布政使带来的精干吏员如同抽丝剥茧般,从汉中府这具腐烂的躯体上无情地剥离出来。 知府衙门,昔日威严肃穆之地,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兵丁林立,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杨文远那身象征权柄的青色白鹇补子官袍,被粗暴地剥下,连同那顶乌纱帽,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仅着白色中衣,形容枯槁,面无人色,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布政使亲兵反剪双臂,死死摁跪在堂下。 布政使陈廷章端坐主位,绯红孔雀补子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沉如水,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刮过杨文远瘫软的身体。堂下两侧,汉中府通判、同知、推官等一众官员,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尘埃和浓重的血腥气——那是抄查沈府时,沈万金试图反抗被当场格杀留下的气味,尚未散去。 “……杨文远!”陈廷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堂上梁尘簌簌而下,“尔身为朝廷五品命官,牧守一方,本应上体天心,下恤民情!然尔丧心病狂,为一己私欲,强征民夫数千,置其性命于不顾!瘟疫肆虐,尔不思救治,反行封锁掩盖之举,致使生灵涂炭,死者枕藉!更勾结奸商沈万金,假‘祥瑞渠’之名,行贪墨克扣之实,奢靡无度,竟以金箔贴渠,耗尽民脂民膏!金渠崩塌,尸骸现世,尔欺君罔上,罪证昭昭!尔还有何话说?!” 杨文远浑身剧颤,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溺毙者吞进最后一口浊浪的声音。他的目光涣散,越过陈廷章威严的身影,死死盯着大堂后方那片阴影——那里,仿佛还矗立着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上十八学士的衣袂飘飘,琴弦上似乎有暗红的液体滴落。幻觉与现实交织,恐惧吞噬了他的理智。 “参…参议…” 他突然挣扎起来,对着虚空,脸上挤出一种谄媚到扭曲的笑容,“大人…下官…下官这祥瑞渠…金光…金光耀目啊…布政使大人…您看…您看那金光…” 他奋力抬起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指向空无一物的堂外,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堂上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杨文远的眼神充满了鄙夷、恐惧和一丝荒诞的怜悯。疯了,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知府大人,彻底疯了! “哼!冥顽不灵!” 陈廷章眼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惋惜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厌恶,“来人!剥去杨文远一切冠带!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汉中府一应涉案官吏,即刻收押待审!沈万金家产尽数抄没,其爪牙同党,一体擒拿!府库钱粮,速速清点,全力用于赈灾防疫!胆敢阻挠或中饱私囊者,立斩不赦!” “遵命!” 亲兵轰然应诺,声音震得房梁嗡嗡作响。 杨文远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了下去,那双曾经抚摸着紫檀屏风、签下征夫令的手,此刻无力地耷拉着,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泥。他口中兀自喃喃不休:“金光…我的屏风…参议…布政使夸我了…夸我了…” --- 府衙大牢,最深最暗的死囚牢房。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潮湿霉烂的气息,是这里永恒的主题。仅有的一扇狭小铁窗,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牢房内污秽不堪的景象:散发着恶臭的稻草,爬行的蟑螂老鼠,角落里凝固着不知名污物的便桶。 杨文远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囚衣,早已被他自己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中衣。他头发散乱,沾满草屑泥土,脸上涕泪与污垢混合,形成一道道丑陋的沟壑。那双曾经精光四射、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紧缩,仿佛在追逐着常人看不见的鬼影。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嘶鸣,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冰冷的石墙,在他迷乱的感知中,时而变成那光滑油润的紫檀屏风,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上去,脸上露出病态的痴迷:“好…好木头…登瀛洲…一步登天…” 时而又变成洪水滔天、尸骸翻滚的渠壁,他惊恐地尖叫着向后缩,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金子…金子都给你们!饶命!龙王爷饶命啊!” 他眼前不断闪现着恐怖的幻象: 工地监工沈三狞笑着,手中的皮鞭变成毒蛇,缠绕在他脖子上,越勒越紧,鞭梢滴着鲜血,那血滴落地,化作无数张李二牛、王栓柱爹、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民夫青黑浮肿、布满暗红斑块的脸,他们空洞的眼睛流着血泪,嘴巴无声地开合,发出诅咒的嘶嘶声。 城门外,堆积如山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腐烂的手臂伸出,指甲漆黑尖长,抓挠着紧闭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无数个绝望的声音汇聚成海啸般的哭嚎:“杨文远!还我命来!狗官!开城门!开城门啊!” 最清晰、最让他肝胆俱裂的,永远是那面紫檀屏风!屏心那“十八学士登瀛洲”的浮雕,在他眼中活了过来!抚琴的学士指尖渗出粘稠的黑血,滴落在琴弦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漏。捧书的学士,书页上不再是圣贤文章,而是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名字——所有死在工地和瘟疫中的民夫姓名!那学士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怨毒至极的微笑。而屏座缠绕的云龙,龙睛不再是镶嵌的金珠,而是两颗燃烧着幽绿鬼火的人头——一颗是他自己,一颗是沈万金!那龙口大张,獠牙森森,喷吐着腥臭的疫气,正向他噬咬而来! “啊——!” 杨文远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用头撞击墙壁!“砰!砰!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额头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更添几分狰狞。但这自残的痛苦,似乎反而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不…不能撞…屏风…我的屏风…金贵…” 他停止了撞墙,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流到嘴边的咸腥血液,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他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牙齿咯咯打颤,对着墙角虚无的空气,如同对着最亲密的情人,低声呢喃,絮絮叨叨: “慕贤…我的儿…爹给你挣前程…金光大道…参议…布政使…再上去…就是京官了…六部…内阁…” “沈万金…好奴才…会办事…金箔…贴得好…亮…真亮…皇上看了…龙心大悦…” “灾民?刁.民!冲击城门…杀…杀光了就干净了…祥瑞…我的祥瑞…不能脏…” “瘟疫?假的…假的…是时气…捂一捂…捂到渠成就好了…布政使…布政使大人就要来了…” 他的逻辑彻底崩坏,记忆碎片在疯狂的熔炉中扭曲、融合、爆炸。功名、富贵、儿子、屏风、金渠、灾民、瘟疫、布政使…所有的一切,都搅成一锅腥臭粘稠、沸腾翻滚的毒粥,在他的脑海里永无止境地煎熬。他时而低声下气地哀求,时而声色俱厉地呵斥,时而发出癫狂的大笑。唯有对那虚幻“金光”和“前程”的执着,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在疯狂的底色下,闪烁着最后一点病态的光亮。 牢门外,送馊粥窝头的狱卒老王,端着粗陶碗的手都在抖。他看着里面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呓语和笑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吃饭了…杨…杨大人…” 老王的声音干涩发颤,小心翼翼地将碗从铁栅栏下推了进去。 杨文远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他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像是饿狼看到了猎物。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却不是抓向食物,而是一把攥住了老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裤脚!那枯瘦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深深抠进老王的皮肉里! “屏风!我的紫檀屏风呢?!” 杨文远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还给我!那是我的!登瀛洲!我的登天路!我的参议位!你们把它藏哪儿了?!还给我!还给我啊!” 他拼命摇晃着老王的腿,涕泪横流,口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滴落在地。 老王吓得魂飞魄散,用力一脚踹在杨文远胸口:“滚开!疯子!你那破屏风早他娘被抄了!跟你那宝贝儿子一起,等着下大狱吧!还参议?呸!等着砍头吧你!” 他骂骂咧咧,连滚带爬地后退几步,仿佛里面关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恶鬼。 “儿子…慕贤…” 杨文远被踹倒在地,胸口剧痛,却仿佛毫无所觉。老王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乱的脑海。慕贤…他的独子…那个被他寄予厚望,宠溺骄纵,一心要继承他“金光大道”的儿子…也要下狱了? 一瞬间,疯狂的浪潮似乎退去了一丝,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杨慕贤。 “慕贤…我的儿…” 他挣扎着坐起,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疯狂淹没。他脸上再次浮现那种诡异的、充满向往的笑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一片辉煌的金光:“下狱?不怕…不怕…爹有金光!祥瑞护体!布政使大人…不,皇上!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会赦免我们!慕贤…你看!金光!好大的金光!祥瑞啊!爹没骗你!我们杨家…要发达了!哈哈哈…发达了!” 癫狂的笑声在狭窄的牢房里冲撞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又似地狱恶鬼的狂欢。笑声中,他再次沉浸到那由紫檀屏风和金箔渠壁构筑的、虚幻而致命的“金棺”之中,将自己,连同他最在意的血脉,一同埋葬。 --- 三日,在绝望与等待中煎熬而过。 一道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飞递而来的圣旨,如同最终的审判之剑,轰然劈落在汉中府城: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汉中知府杨文远,身膺重寄,罔顾君恩。贪酷成性,残民以逞!假祥瑞之名,行聚敛之实;强征丁壮,骸骨盈野;匿疫不报,祸延千里;奢靡无度,金箔饰渠;欺君罔上,罪不容诛!着即处斩,枭首示众!抄没家产,妻妾没官,子孙永世不得入仕!盐商沈万金(已伏诛)等一干从犯,罪证确凿,皆斩立决!布政使陈廷章,督抚不力,难辞其咎,着降三级留任,戴罪赈灾,以观后效!钦此!” 圣旨宣读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回荡在布政使行辕。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心上,也敲在汉中百姓积压已久的悲愤之上。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汉中府! 东市口,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行刑之日,天刚蒙蒙亮,偌大的刑场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从四乡八镇涌来的灾民、失去亲人的遗属、侥幸活下来的民夫、城中的普通百姓…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怒涛。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汗味、土腥气和隐隐血腥的压抑气息。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亦为行刑之时。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兵丁,押解着几名死囚,艰难地穿过愤怒的人群,走向刑台中央。为首的,正是杨文远。 他几乎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着前行。几日牢狱,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点人形。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脸颊塌陷,颧骨高高凸起。散乱花白的头发粘在污秽不堪的脸上、脖子上。那身破烂的囚衣,被沿途砸来的污物弄得更加肮脏。他赤着脚,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如同一具会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空洞而诡异的。对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怒骂诅咒,他置若罔闻。脸上甚至挂着一丝奇异的、梦呓般的笑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当被粗暴地拖拽着跪倒在冰冷的刑台上时,他竟没有挣扎,只是微微仰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追寻着什么不存在的“金光”。 紧随其后被拖上刑台的,是沈万金手下几个为虎作伥、恶贯满盈的管事和监工头目,包括那个沈三。他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瘫软如泥,被兵丁死死按住。 监刑官高声宣读着圣旨和判词,声音在人群的怒潮中显得微弱而遥远。当读到“处斩,枭首示众”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叫好声!那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充满血泪的力量,直冲云霄! 刽子手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抱着一柄厚重无鞘的鬼头刀,大步走上刑台。刀身宽厚,刃口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他走到杨文远身后,端起旁边一碗浑浊的烈酒,含了一大口,猛地喷在刀身之上!酒雾弥漫,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刽子手喷酒的一刹那,跪在地上的杨文远,似乎被那冰冷的酒雾刺激了一下。他那空洞的眼神,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瞬,掠过刽子手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掠过台下无数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掠过远处汉中府城熟悉的轮廓…… 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混沌的脑海!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的毒牙,狠狠刺入他残存的意识最深处: “金棺…玉椁…我的…到头了…”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恐惧。下一秒,他脸上那梦呓般的笑容猛地放大,变得无比诡异而灿烂!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真的映照出了万丈金光!他猛地张开干裂的、沾满污垢的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高亢的、充满“狂喜”的呼喊: “金光!祥瑞!参议大人!下官…下官成了!成了啊!哈哈哈——!” “成”字的尾音尚未落下! “噗——!” 沉重的鬼头刀,挟着千钧之力,在刽子手精准的挥动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 寒光一闪! 血光冲天! 一颗花白散乱的头颅,带着那凝固在脸上的、极度扭曲的“狂喜”笑容,高高飞起!污浊的血液如同喷泉,从断颈处激.射而出,溅满了刽子手的胸膛,也染红了刑台冰冷的木板! 那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咚”的一声闷响,重重砸落在刑台边缘,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兀自睁着那双空洞却仿佛“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杀得好——!” “老天开眼啊——!”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狗官死了!” “报应!报应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悲愤、痛苦、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哭嚎声、叫好声、咒骂声、甚至喜极而泣的癫狂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许多人跪倒在地,对着苍天磕头,哭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也有人奋力向前拥挤,试图更靠近些,亲眼看着那狗官身首异处的下场! 兵丁们拼尽全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钢刀和长枪组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森林。 在这混乱而悲怆的海洋边缘,一个形容枯槁、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青年,正被人搀扶着。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杨慕贤。他目睹了父亲头颅飞起、鲜血喷溅的全过程。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家产抄没,母亲在得知噩耗的当夜便悬梁自尽,妻妾被官差带走没入官奴,自身虽因查无直接参与重罪而被免死,但“永世不得入仕”的判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斩断了他杨氏一门赖以生存、也为之疯狂了一生的根基——科举仕途!他赖以骄傲的一切:知府公子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前呼后拥的威风、锦绣前程的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被碾得粉碎! 刑场上父亲那颗滚落尘埃、沾满泥土血污的头颅,那身肮脏破烂的囚服,与记忆中父亲身着官袍、矜持威严地抚摸紫檀屏风的景象;与自己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地指挥金箔贴渠的景象…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巨大落差!这落差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冰冷到极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父亲临死前那声充满“狂喜”的“金光祥瑞”在耳边炸响,当那颗带着诡异笑容的头颅滚落眼前,杨慕贤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盆掺着冰碴的污水从头浇到脚!那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血液!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那是一个昔日受过杨家小恩、于心不忍的老仆),踉踉跄跄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疯了一样挤出沸腾的人群!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刑台一眼,不敢再听那震天的哭嚎,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埋葬了他父亲、也埋葬了他整个世界的修罗场!像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消失在混乱污浊的街巷深处。 --- 城西,天宁寺,黑夜降临。 这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在连年的战乱和官府盘剥下早已破败不堪。山门倾颓,野草蔓生。大殿屋顶多处坍塌,露出狰狞的椽子。残存的佛像金漆剥落,蛛网尘封,慈眉善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悲悯而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蝙蝠粪便的腥臊气。 杨慕贤蜷缩在大殿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在奔逃中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泥。他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外面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但刑场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无比清晰: 父亲飞起的头颅,脸上凝固的“狂喜”笑容… 喷溅的、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台下无数双燃烧着仇恨、快意、悲痛的眼睛… 还有…还有那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哭喊:“还我爹命来!”“狗官!”“金棺材!” “金棺材…” 杨慕贤猛地一哆嗦,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府衙后宅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底座那狰狞的云龙纹…父亲抚摸它时那种痴迷的眼神… “不…不…” 他痛苦地摇着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联想。但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 自己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在刚搭好的琉璃暖棚里,呵斥着冻得发抖的工匠,只为保护那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 自己站在城北渠岸高处,指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工地,得意地对父亲说:“父亲请看!不过月余,雏形已成!沈家办事,果然得力!” 当时,他只觉得豪情万丈,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沈万金谄媚地提出“金箔贴渠”时,自己是如何拍手叫好:“妙!妙啊!父亲!此议大妙!金碧辉煌,方配得上‘祥瑞’之名!也显得我杨家…富贵雍容!” 富贵雍容…这四个字此刻回想起来,如同蘸着毒液的尖针! 每一幕回忆,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每一句自己说过的话,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见识”、沾沾自喜的“富贵气”、对父亲“伟业”的崇拜…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富贵雍容…金碧辉煌…祥瑞…” 杨慕贤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原来…原来那就是金棺上的描金彩绘…是…是裹尸布上的花纹…” 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轰然倒下,变成了一口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棺材!父亲躺在里面,脸上带着刑场上那种诡异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正穿着那身锦绣华服,亲手将一铲铲的金箔,贴在那棺材的内壁上!金箔闪耀,映照着自己同样扭曲而狂热的脸! “啊——!” 杨慕贤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疯了一样,用头狠狠撞向旁边倾颓的佛像底座!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破败的大殿中回荡,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爹!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啊!” 他涕泪横流,混合着鲜血,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不再撞头,而是伏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砖,指甲劈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负罪感如同山崩海啸,彻底冲垮了他麻木的外壳。 “为了金光…为了前程…为了那虚妄的富贵…害死了多少人…王家村…李二牛…还有…还有城外那些…那些…都是我们…都是我们杨家用金子…用金子堆起来的棺材啊!爹!你看见了吗?!那棺材…它…它要把我们也吞进去了!吞进去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被无形的棺椁挤压、窒息。 就在他精神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个清越平和、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抚慰神魂力量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钟,毫无征兆地在大殿中响起: “荣华非福,实为棺椁。金银珠玉,不过殉葬之物。身陷其中,犹不自知,岂不可悲?”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盖过了杨慕贤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直直灌入他混乱沸腾的识海!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止住哭嚎,惊骇欲绝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残破的门槛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位道人。 青灰色的道袍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崖畔古松,背负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眸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处的尘埃与光亮。周身气息圆融宁静,与这破败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如同这天地间一缕最纯净的风。正是龙门羽士,赵清真。 “你…你是谁?” 杨慕贤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极度的惊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赵清真缓步走入殿中,步履无声,仿佛踏在虚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杨慕贤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眼中并无丝毫鄙夷或怜悯,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与一丝对迷途者的悲悯。 “贫道赵清真。” 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云游至此,见施主心陷贪嗔痴之迷障,身困自造之囹圄,悲苦沉沦,故有一言相赠。” 杨慕贤怔怔地望着他,死灰般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似乎跳动了一下。 “世人皆道荣华好,不见荣华是枷锁。” 赵清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清鸣,蕴含着洗涤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杨慕贤的心坎上,“你父视那紫檀屏风为登天之云梯,参议之位为毕生之极巅。他沉迷于那人爵权柄的幻梦之中,以民脂民膏为砖石,以百姓骸骨为基座,妄图堆砌一条通天金路。殊不知,那金光灿灿的‘祥瑞渠’,那象征权位的紫檀屏风,皆是引他入彀、最终埋葬他的‘金棺玉椁’!” “金棺…玉椁…”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这四个字蕴含的冰冷真相彻底冻僵!父亲临死前那声“金光祥瑞”的狂笑、刑场上滚落的头颅、记忆中父亲抚摸屏风时痴迷的眼神、以及自己脑海中那口吞噬一切的巨大金棺幻象…瞬间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原来…那真的不是幻觉!是父亲用生命和整个杨家验证的谶语! “贪恋人爵之荣贵,忘却天爵之根本。” 赵清真目光如电,仿佛洞穿了杨慕贤过往二十年的骄奢岁月,“以真换假,以善易恶。纵得片刻煊赫,终如沙上筑塔,水中捞月,镜花水月,一场虚空!你杨家今日之祸,非天降横灾,实乃自种孽因,自食恶果!你父沉沦欲海,迷失本心,终被自身无穷贪念所化的‘金棺’吞噬,魂灵永锢其中,不得超脱!而你…” 赵清真目光灼灼,直视杨慕贤充满恐惧和悔恨的双眼,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可愿步其后尘,永堕此棺,与你父一同,在那由贪婪构筑的幽冥棺椁中,受那无边怨念啃噬,万劫不复?!” “不!我不要!道长救我!救我啊!” 杨慕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喊!他猛地向前膝行几步,布满血污的双手死死抓住赵清真道袍的下摆,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我不想死!不想像我爹那样…不想在那金棺材里…永不超生!道长!求您大发慈悲!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 赵清真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曾经锦衣玉食、如今却卑微如尘土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求生欲,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救你者,非贫道,乃汝本心。” 赵清真声音恢复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拨开迷雾的晨光,“放下虚妄荣辱之念,勘破浮华富贵之迷。此身虽陷泥淖,此心若能向善,犹未晚也。” 他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杨慕贤扶起。赵清真注视着杨慕贤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天爵之荣,在道德仁义;真贵之身,在问心无愧。前路虽艰,荆棘遍布。是甘为冢中枯骨,伴金棺朽烂,永世沉沦?还是斩断孽缘,觅一条救赎之路,以残生赎罪,积微善而求心安?” 赵清真的话语,如同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雷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洗涤神魂、启迪灵智的力量,狠狠撞入杨慕贤混乱绝望的心海!父亲扭曲的死状、那口幻象中的巨大金棺、自己往日的骄奢淫逸、城外堆积的尸山、灾民绝望的哭嚎…与道人那清澈洞明的眼神、那“金棺玉椁”的冰冷偈语、“天爵真贵”的微言大义激烈地碰撞、交织! “金棺…玉椁…荣华富贵…原是葬身之所…天爵…道德仁义…问心无愧…” 杨慕贤喃喃自语,如同梦呓。眼中的恐惧、绝望、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悲恸与…一种近乎顿悟的清明! 他不再需要赵清真搀扶。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枯槁狼狈,虽然额头还在流血,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无尽悔恨与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光芒的火焰! 他望着赵清真,没有再哀求,而是缓缓地、深深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一个属于读书人、却抛弃了所有浮华虚礼、发自灵魂深处的揖。 “弟子…杨慕贤…”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心,“谢…道长点化迷津!” 赵清真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般的青年,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青灰色的道袍在破殿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赵清真一步踏出,身影已至殿门。再一步,便融入殿外初升的、穿过云层缝隙洒下的第一缕晨曦之中。那青灰色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晨光里迅速变淡,如同水墨溶于清水,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一缕清和的气息,萦绕在破败的佛殿之中,久久不散。 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只剩下杨慕贤一人。他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久久未动。晨曦透过残破的屋顶和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直起身,环顾着这埋葬了他家族富贵梦魇的废墟,目光扫过倾颓的佛像、厚厚的灰尘、自己留下的血迹… 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空寂,以及在这空寂之上,熊熊燃烧的赎罪之念!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在那堆发霉的稻草里摸索着。片刻,他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小片在奔逃中,不知何时从怀中遗落、又被他下意识捡回藏在稻草里的东西。 一片剥落的金箔。 边缘已经卷曲,失去了昔日耀眼的光泽,沾着泥污和他的血迹,在晨曦中显得黯淡而肮脏。 杨慕贤看着这片小小的金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是那“祥瑞金渠”最后的残骸,是埋葬了无数性命、也葬送了杨家的“金棺”碎片,是他过往骄奢生活的最后印记,也是此刻提醒他罪孽深重的证物! 他紧紧攥着这片金箔,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他走到大殿门口,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殿内的阴冷,也似乎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摊开手掌,那片沾血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依旧刺目的金光。 杨慕贤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然后,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片金箔狠狠掷了出去! 金箔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短暂的金色弧线,落入殿外荒草丛生的废墟之中,瞬间被茂密的杂草吞没,消失不见。 杨慕贤不再看那片草丛一眼。他转过身,背对着曾经代表着他全部世界的汉中府城方向,目光投向了西边——那里,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秦岭山脉,层峦叠嶂,莽莽苍苍,通向未知的远方。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的粗布衣服,尽管它依旧肮脏不堪。他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用破布简单捆扎的、瘪瘪的行囊,里面只有几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天宁寺大殿,眼神中再无留恋。 然后,他迈开脚步,踏着荒草和瓦砾,向着西边那莽莽群山,一步一步,坚定而艰难地走去。脚步踏在沾满露水的荒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拉长了他踽踽独行的影子,投射在身后那片埋葬了荣华与罪恶的土地上。 尘归尘,土归土。荣华棺椁,终化尘土。 唯有勘破虚妄,斩断孽缘,方能在尘埃中,觅得一条向死而生的救赎之路。前路虽艰,但每一步,都踏在问心无愧的坚实大地之上。 第五十二章:贪瘴起秦川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十四年,四月初。 暮春的日头悬在八百里秦川之上,本该泼洒下暖融融的金辉,催开渭水两岸的桃李芳菲。可这风,却透着一股子邪性。自北面刮来,掠过嵯峨的北山,卷起黄土塬上的干燥尘沙,裹挟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又干又冷,刀子似的刮过路人裸露的脖颈,钻进衣领缝隙,激起一片寒噤。这风里,嗅不到一丝渭水润泽的湿暖,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头发毛的燥意。 西安府城,这座扼守西北、龙盘虎踞的雄城,依旧在晨光中喧嚣着它固有的脉搏。厚重的青灰色城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门洞开,车马辚辚,驼铃叮当,汇成一股嘈杂却充满生机的洪流。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秦腔韵味,在街巷间碰撞回荡。胡饼炉子腾起带着麦香的白烟,铁匠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骡马喷着响鼻,拉着满载货物的车驾碾过青石板路。一切都似乎与往日无异。 然而,在这浮于表面的喧嚣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与躁动,如同地底深处悄然涌动的暗流,正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座城市的肌理。茶肆酒馆里,人声依旧鼎沸,但细听之下,那高谈阔论少了些往日的豪迈,多了几分谨慎。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在烟雾缭绕中飞快地交换着,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惶惑与不安。空气里弥漫的,除了劣质烟草和酒菜的气味,还有一种紧绷的、如同弓弦将断未断时的压抑感。 城南,“聚仙楼”二楼临窗的雅座。 几个常在此聚首谈生意的商贾,今日的气氛也透着几分异样。跑关东皮货的刘掌柜,是个黑红脸膛的壮实汉子,此刻却眉头紧锁,端起面前粗瓷大碗里的浑浊米酒,狠狠灌了一口,仿佛要压住心头的寒意。他抹了把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如同蚊蚋,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悸: “哥几个,听说了么?北城根儿,老槐树底下那家‘永通’当铺,出大事了!邪性得很!” 同桌的布商孙老板,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闻言嗤笑一声,带着惯有的精明与不信邪:“永通当?老王头看门那个?他能出啥大事?莫不是又灌多了黄汤,自个儿摔沟里了?老刘,你可别听风就是雨。” 孙老板是本地坐商,讲究个和气生财,最烦这些怪力乱神扰乱人心。 “摔沟里?”刘掌柜急了,脖子一梗,黑红的脸膛涨得更深,“老王头是贪杯不假!可这回…这回是真撞邪了!前儿夜里,轮到他值更。天快亮那会儿,隔壁早起磨豆腐的赵二愣子,听着当铺里头传出鬼哭狼嚎的动静!那叫一个瘆人!他壮着胆子扒门缝一看,好家伙!老王头披头散发,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都爆出来了!在当铺大堂里连滚带爬,双手拼命在空中挥舞撕扯,嘴里就反反复复嚎着几个字:‘金蛇!金蛇!满屋子的金蛇在扭!眼珠子是红的!要吃人啦!’” 刘掌柜的描述绘声绘色,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声音更低:“赵二愣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了巡街的差役和街坊撞开门。老王头当时就瘫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裤子都尿湿了!抬回去到现在,水米不进,见人就躲,缩在炕角发抖,嘴里还是念念叨叨‘金蛇…红眼…’郎中瞧了,说是惊吓过度,痰迷心窍,开了安神的方子,灌下去也不见好!我看呐,这是真把魂儿吓丢了!” 孙老板捻胡子的手顿住了,脸上的不屑淡了些,眉头也拧了起来:“金蛇?红眼?这…听着是有点邪乎。可当铺里哪来的蛇?还是金的?莫不是老王头眼花,把耗子尾巴上沾的灯油反光,看岔了?” “耗子?嘿!”刘掌柜一拍桌子,声音又拔高了些,随即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下去,“耗子能把个大活人吓疯喽?再说,昨个儿更邪乎的事又来了!西大街,‘瑞丰祥’绸缎庄!知道吧?东家钱老抠,那可是出了名的仔细人!刚进了一批上好的苏杭新绸,蜀锦杭纺都有,就等着开春卖个好价钱!满满登登堆了**房!结果呢?昨儿一早,库房管事去开门,门锁得好好的,可一推门…我的老天爷!” 刘掌柜深吸一口气,仿佛那景象还在眼前:“库房里头,哪还有什么绸缎?全成了碎布条子!寸把宽,长短不齐,撒了一地!花花绿绿,跟遭了蝗灾的庄稼地似的!可你猜怎么着?那口子,啧啧,比城里‘巧手张’用最快的剪刀绞出来的还齐整!地上别说脚印了,连个耗子爪印都没有!倒是…倒是有几道印子,弯弯曲曲的,像是…像是烧红的铁条子在地上拖过,石板都给烙焦了!一股子又腥又糊的怪味儿,熏得人脑仁疼!钱老抠当场就‘嗷’一嗓子,背过气去了!醒过来就捶胸顿足,哭喊着说是‘火蛇索命’!家当全毁啦!” “火蛇…金蛇…”孙老板彻底收起了轻视,脸色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两桩事隔得这么近,都跟‘蛇’沾边,还都透着邪乎劲儿…莫不是…真冲撞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还是这城里…不太平了?” “冲撞?”一个刚扛完麻包上楼的脚夫,浑身汗津津的,抹了把额头的油汗,凑过来插话,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本地口音,“孙老板,要俺这粗人说,根子啊,怕是出在那‘城东北’!”他粗壮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朝着城东北那片巍峨殿宇群落的方向用力一划拉。 雅座里几人,连同邻桌几个竖着耳朵听的茶客,脸色瞬间都变了。城东北,那是秦王府所在!太祖高皇帝钦封的藩邸,坐镇西北,威仪赫赫,平日里连议论都是忌讳! 脚夫却不管不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混杂着敬畏与不满的直白:“龙王爷(指秦王朱尚炳)没了有几年了吧?小龙王爷(朱志堩)才多大?九岁的娃娃,毛都没长齐,能顶起啥门户?前些日子,京里那位爷(指永乐帝朱棣)一道圣旨下来,好家伙!王府的护卫亲兵,呼啦啦被抽走了一大半!听说是调去北京,预备着跟北边的鞑子开仗呢!” 他啐了一口唾沫,带着愤懑:“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留下的护卫,人心惶惶,不知道哪天也被调走,或者干脆被裁撤;调走的那些,背井离乡去打仗,心里能没怨气?那秦王府里头,如今就跟个漏了风的破庙似的!往日里镇得住场子的龙气散了,那些压箱底的、年头久了沾着血带着煞的老物件儿,保不齐就镇不住了!成了精,跑出来祸害人!老王头看见的金蛇,瑞丰祥遭的火蛇,依俺看,十有八九就是从王府那‘破庙’里溜达出来的!这西安城的天…怕是要变喽!” 脚夫这番“大逆不道”却直指核心的言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雅座内外瞬间一片死寂。众人脸色煞白,眼神躲闪,谁也不敢接这话茬,可心底的惊涛骇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自永乐十年(1412年)第二任秦王朱尚炳薨逝,由其年仅九岁的嫡子朱志堩袭封,这秦藩的声势便如江河日下。天子借幼主临藩、权力真空之机,不断削夺王府护卫,剪除羽翼,此番更是直接抽调精锐北上,对秦藩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王府内部暗流汹涌,权力倾轧,人心离散,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这接二连三的邪门事儿,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而这“妖”,竟先从这失了“龙气”镇守的王府冒了出来? 压抑的沉默中,唯有一人神色如常。邻桌靠窗的角落,坐着一位独饮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衿直裰,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身形颀长,坐姿端正,自有一股松柏般的挺拔气度。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垂落胸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开阖间偶尔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温润光华,与他略显落魄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正是云游至此的龙门羽士,赵清真。 从刘掌柜讲述永通当铺的“金蛇”开始,赵清真的指尖便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榆木桌面上缓缓划过一道弧线。指尖并未真正触及桌面,却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脉络。此刻,他放下手中粗糙的粗陶酒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议论纷纷的众人,而是投向窗外。视线越过聚仙楼飞翘的檐角,越过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和袅袅炊烟,投向城东北那片在暮春阳光下依旧巍峨壮丽、朱墙金瓦的殿宇群落——秦王府。 暮色虽未至,但在他眼中,那一片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富贵的建筑上空,却隐隐笼罩着一层寻常人看不见的灰暗气息。昔日的煌煌王气、龙蟠虎踞之象,如今黯淡稀薄,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光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衰颓、不安的躁动,仿佛一头曾经威震山林的巨兽受了重伤,蛰伏于巢穴,伤口却在不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更有一股阴冷的、混杂着浓烈贪婪、怨愤以及某种金属锈蚀般腥气的“炁”机,如同污浊的瘴雾,正从那王府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西安城的风中,侵染着这座古城的气运。 “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 赵清真心中默念纯阳吕祖警世之句,一丝凝重浮上他古井无波的眉梢。世财动人心,乱象由此生。这西安城的“邪”,只怕非是山野精怪那般简单。其根,深植于这权力更迭、人心贪婪、龙气衰微的漩涡之中。那所谓的“金蛇”、“火蛇”,不过是表象,是那深藏王府、以贪欲怨念为食的孽物,按捺不住开始伸出触角了。这风中的铁锈腥气,便是那孽物贪婪喘息的味道。 --- 与此同时,秦王府承运殿东暖阁偏殿。 厚重的朱漆雕花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天光与声响。殿内只点着几盏青铜仙鹤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新任王府左长史冯守拙那张焦虑而阴沉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更显憔悴。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紧锁,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纹,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 他面前,躬身站着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王府仓大使周禄。周禄一身簇新的湖蓝色杭绸直裰,裹着他那面团团的身躯,本该显得富态和气,此刻却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油光光的额角滚落,浸湿了衣领,连那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都塌软下来,狼狈不堪。他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更添几分死寂。 “冯…冯长史…”周禄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真不是下官无能!更…更不敢欺瞒长史大人!那批银子…那批刚从庆阳府盐税里解来、入库登记造册、准备这两日就补发给被抽调北上护卫弟兄们的安家银…足…足有五千两雪花官银啊!昨晚…昨晚下官亲自带人送入地库,锁好了三重铁门,封条都贴得严严实实!守夜的四个库丁,都是府里老人,最是稳妥可靠!可今早…今早库丁开门…就…就…” 周禄的声音哽住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就…就剩下一堆灰了!满库房的地上…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粉末!跟…跟烧尽的香灰似的!可那味道…又腥…又焦…呛得人直咳嗽!库房里冷得…冷得跟数九寒天的冰窖一样!守夜的四个库丁…三个到现在还躺在炕上,高烧不退,满嘴胡话,喊着‘金火’、‘蛇眼’…剩下一个…直接吓傻了!两眼发直,问他啥都只知道哆嗦!大人…那地库的铁门锁得好好的,封条也没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啊!这…这绝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下官…下官斗胆…怕是…怕是府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了!” “灰?!”冯守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随即又猛地压下去,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哑的喘息。他猛地从铺着锦垫的楠木太师椅上站起,带得椅子腿与金砖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宽大的绯红官袍袖口下,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五千两!整整五千两官银!一夜之间,化成了灰?! 这个念头如同万斤巨锤,狠狠砸在冯守拙的心口!幼主新立,天子削藩,秦王府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如履薄冰。这笔银子,是安抚那些被强行抽调北上、心怀怨愤的亲兵家眷的最后一点依仗,更是王府维系最后一点体面、向朝廷证明自己“体恤下情”的关键!如今,银子没了,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鬼神莫测的方式消失的! 此事若传扬出去…冯守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被京中那些虎视眈眈、等着抓秦王府把柄的御史言官知晓,扣上一顶“失德招祸”、“侵吞军饷”的滔天罪名,不仅他冯守拙项上人头不保,整个秦王府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天子正愁找不到由头进一步收拾藩王,这简直是送上门去的利刃!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但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城府,让他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咆哮。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只是那声音里的寒意,比地库的冰窖更甚: “周禄!你好大的狗胆!”冯守拙猛地一拍身旁的楠木茶几,震得几上定窑白瓷茶盏叮当乱跳,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名贵的苏绣桌布。“五千两官银,一夜化灰?这等鬼话,三岁小儿都不信!定是你监守自盗,勾结外人,用了什么极高明的障眼法!说!银子藏哪儿了?同伙是谁?!” “长史大人!下官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周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也顾不得疼痛,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下官对天发誓!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灰…那灰现在还在库房地中央堆着呢!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去查验!库丁就在外面候着,大人也可传唤问话!下官…下官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大人手里,怎敢欺瞒?实在是…实在是邪门啊大人!” 他涕泪横流,胖脸上的惊恐不似作伪。 看着周禄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听着他赌咒发誓,冯守拙心中最后一丝“人为盗窃”的侥幸也彻底破灭。一股更深的、源自未知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遍全身。他想起了连日来府中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斥为无稽之谈的诡异传闻: 值夜的内侍哆哆嗦嗦地禀报,说夜深人静时,常听到承运殿地砖下传来细微的、如同无数细小金石在摩擦滚动的怪响,时断时续,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个负责洒扫偏院的粗使丫头,前日失魂落魄地跑来,说在通往冷宫方向一口废弃的枯井边打水时,恍惚看见井水里泛着一层诡异的、流动的金光,吓得她连水桶都扔了。 就连小世子朱志堩身边最稳重的老嬷嬷,也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向他提过,说小王爷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时常从梦中惊醒,哭闹不止,小手指着帐子顶,含糊不清地说上面有“亮闪闪的虫子爬”,怎么哄都哄不好… 桩桩件件,如同破碎的噩梦片段,此刻被这五千两官银化灰的惊天噩耗串联起来,形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难道…难道这王府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了?而且…这东西胃口极大,连官银都“吃”?! 这个念头让冯守拙浑身汗毛倒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用金线绣着福寿纹的锦囊。锦囊里,是几块触手生温、价值不菲的羊脂美玉——那是他利用职权,克扣王府日常用度、暗中倒卖库藏古玩字画所得的好处。往日里摩挲这些温润的玉石,是他最大的慰藉和野心的象征。可这几日…他总觉得这些玉摸上去不再温润,反而透着一股子阴冷的邪气!有时深夜独处,恍惚间仿佛能听到锦囊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金砂相互摩擦的窸窣声…难道…难道那东西,也盯上了自己的…? “堆金积玉…买不得生死…财多累多,利多害多…” 不知为何,一句尘封在记忆深处、年轻时读过的道家箴言,如同鬼使神差般,突兀地、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那声音冰冷而缥缈,仿佛来自九幽。 冯守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面对天子震怒更甚。他看着地上磕头不止的周禄,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在自己官袍上投下的、如同鬼爪般扭动的阴影,只觉得这偌大的王府偏殿,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囚笼。 “住口!”冯守拙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狠厉,强行打断周禄的哭诉,更像是给自己壮胆,“休得妖言惑众!王府重地,乃太祖龙兴之所,自有龙气庇佑,煌煌正气,岂容邪祟作乱!定是…定是有人里应外合,用了极高明的盗术!此事…本官自有主张!” 他强撑着官威,声音却泄露出内心的色厉内荏:“听着!库房现场,给本官原封不动地看好!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那几个库丁…严加看管,不许他们胡说八道!更不许任何人靠近探视!若走漏半点风声…” 冯守拙眼中凶光一闪,右手抬起,做了一个极其隐晦却无比清晰的抹脖子手势,声音如同寒冰:“…你知道后果!滚下去!” 周禄如蒙大赦,又像被抽走了骨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肥胖的身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沉重的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内外。偏殿内,只剩下冯守拙一人,和那几盏跳动着不安火苗的烛台。烛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身后那面绘着四爪行龙、象征藩王威严的巨大屏风上,那龙影晃动,竟显出几分狰狞。 冯守拙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五千两官银化灰的诡异景象、周禄惊恐的哭诉、府中那些挥之不去的怪诞传闻、还有自己腰间锦囊里那几块似乎变得阴冷的玉佩…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在他心底疯狂地蔓延、晕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看似富丽堂皇、权柄煊赫的秦王府,其根基深处,正滋长着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恐怖之物。而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那些“世财”,很可能就是引它现身的…香饵。 殿外,暮春的风带着铁锈般的干冷腥气,穿过王府重重殿宇的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叹息。 第五十三章:贪饵生妖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幕,沉沉地覆盖在西安府城之上。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被更深沉的死寂取代,唯有更夫手中单调的梆子声,和远处零星的犬吠,如同钝刀般切割着这粘稠的黑暗,更添几分凄惶。白日的暖意荡然无存,晚风裹挟着暮春不该有的阴寒,从渭河方向吹来,带着水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冷冽气息,钻入骨髓。 城西,“瑞丰祥”绸缎庄的后院,此刻如同被遗忘的坟场。白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消失无踪,连虫鸣都绝迹。库房那两扇厚重的松木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府衙临时封门的铁链和铜锁,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气息——那是上等苏杭丝绸被强行撕裂、霉烂后散发出的甜腻腐味,与一种类似金属被高温灼烧后的焦糊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胸中烦闷。 赵清真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紧闭的门前。他并未触碰那冰冷的铁锁,只是静立片刻,目光扫过门板上几道细微的、仿佛被锐物划过的焦痕。随即,他身形微动,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竟凭空拔起丈余,掠过院墙,又如羽毛般轻轻落在库房内冰冷的地面上,落地无声。 库房内,一片狼藉。几盏未被取走的残破气死风灯挂在梁上,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勉强勾勒出这人间地狱的景象。 目之所及,尽是寸许宽的碎绸条!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华贵的绫罗绸缎,此刻像被无形的巨兽用最锋利的牙齿反复咀嚼过,然后带着无尽的恶意狠狠吐出,铺满了整个库房的地面,厚厚一层,踩上去绵软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断裂的丝线纠缠扭曲,如同无数绝望的触手。这些碎条切口极其诡异,并非寻常撕裂的毛糙,反而光滑齐整得如同最精密的利刃瞬间切割而成,甚至能反射出油灯微弱的光晕。 空气中,那股甜腻焦腥的气味更加浓烈。目光仔细搜寻,在满地狼藉的碎绸之间,能看到几道清晰异常的焦黑痕迹!它们扭曲着延伸在青砖地面上,宽约两指,边缘碳化,中心凹陷,仿佛被烧红的巨大烙铁狠狠拖过,将接触到的碎绸也一同熔蚀、碳化,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这些焦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指向库房深处某个角落。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但这死寂之下,赵清真的神念却捕捉到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的“嘶嘶”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沙砾在冰冷的金属表面高速摩擦,带着一种贪婪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 赵清真并未立刻动作。他如同一尊青灰色的石像,静立在这片象征繁华被彻底粉碎的废墟中央。双目微阖,呼吸变得悠长而微不可闻,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仿佛与这阴冷污浊的环境融为一体。唯有他背负的那柄长剑——归尘剑,在青灰色古朴剑鞘的包裹下,似乎感应到此地浓烈的污秽,剑柄末端镶嵌的一颗暗沉无光的墨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沉寂。 神念——这超越凡俗五感的灵识之力,如同无形的潮汐,以赵清真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库房的每一寸空间、每一缕气息。寻常视野中的景象在他“心眼”中迅速褪色、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纯粹“炁”机构成的、光怪陆离却又直指本源的画卷! 整个库房,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墨缸!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色秽气,如同活物般翻滚蒸腾!这些秽气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凝聚成无数道细若游丝、却异常凝练的“炁”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在满地破碎的绸缎纤维间疯狂地蜿蜒游走、钻探、啃噬!每一次“啃噬”,都从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欲望的精美织物中,强行剥离出一丝丝微弱却精纯的“华彩之气”——那是丝绸本身蕴含的灵性与匠人心血,更是其作为昂贵商品所承载的、无数人对“富贵”的渴求意念! 这些被剥离的“华彩之气”,瞬间就被那些暗红色的“炁蛇”贪婪地吞噬、融合,使得它们自身的气息变得更加灼热、暴戾,破坏欲更盛!整个库房,仿佛变成了一个由无数饥饿贪婪的“炁蛇”构成的巨大胃袋,正在疯狂地消化着这场由“世财”构成的盛宴!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腻焦腥味,正是这种“消化”过程产生的污秽排泄! 而在这些混乱、暴戾的暗红色“炁蛇”的源头——库房最深处、靠近一面承重石柱的角落,景象更加触目惊心!那里堆积的碎绸仿佛被某种力量特意聚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坟丘”。在赵清真神念的视野中,这“坟丘”的核心,赫然悬浮着几缕极其凝练、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气流! 这几缕金煞之气,如同蛛网的核心,又如同剧毒的种子!它们散发出一种纯粹、古老、锋锐无匹的金属质感,却又缠绕着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的贪婪与毁灭意志!那些狂暴的暗红色“炁蛇”,正是从这几缕金煞之气中蔓延、分化而出!它们如同金煞之气的触手、爪牙,疯狂地执行着“吞噬”与“破坏”的指令! 更让赵清真心神微凛的是,其中一缕最为粗壮的金煞之气,其末端竟极其微弱地延伸、挣扎着,如同受到无形磁石的牵引,遥遥指向城东北——秦王府的方向!那正是贪欲与金煞的罪恶源头! “金煞为骨,贪念为魂…聚而成形,噬财而壮…吕祖诚不我欺!”赵清真心中了然,这绝非寻常精怪所为,而是王府深处那孽物外溢的妖力与城中弥漫的贪欲结合,诞生的次级邪祟!其本体之凶戾,已然可见一斑。 就在他神念锁定那几缕核心金煞之气,准备进一步探查其与王府本体的具体联系时—— 异变陡生! 那堆由碎绸构成的“坟丘”猛地炸开!一道暗金色的影子,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超越凡人目力的恐怖速度,直扑赵清真面门! 那暗影速度之快,几乎在赵清真神念察觉异动的瞬间,腥风已扑至面门! 在神念的清晰映照下,那东西的形态纤毫毕现:长约尺许,通体闪烁着一种不祥的、仿佛沉淀了千年血污的暗金光泽。它的身躯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如沙砾、却又棱角分明的暗金色颗粒扭曲盘结、强行聚合而成!这些颗粒高速震颤、摩擦,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仿佛随时会崩散,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充满恶念的意志强行束缚在一起。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在类似头部的位置,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烧熔的烙铁,死死“锁定”了赵清真的眉心!那红光中蕴含的,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贪婪!是对一切蕴含“财货”气息之物的毁灭欲!更是对生灵精元本能的渴求! 正是金虺(huǐ)的残蜕!一缕脱离了本体、依靠本能吞噬财货精粹、维系自身存在的贪婪妖物! 腥风扑面,带着强烈的金属腥气和一种能侵蚀神魂的恶念!寻常人若被这猩红目光锁定,瞬间便会心神失守,脑海中幻象丛生,仿佛看到金山银海扑面而来,又化作噬人的毒蛇,最终被无尽的贪婪与恐惧吞噬神智,呆立当场成为猎物。 然而,赵清真岂是凡人?他炼气化神之境,神念凝练如金刚磐石,万邪不侵!面对这足以让低阶修士饮恨的突袭,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无需掐诀,无需念咒。心念动处,道法自成! 就在那暗金残蜕的利口(那道缝隙猛然扩张,露出内部高速旋转、如同绞肉机般的暗金利齿)即将触及赵清真眉心皮肤的刹那—— 赵清真并拢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仿佛只是随意地在身前虚空一划! 指尖划过之处,空气并未撕裂,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难辨、却蕴含着至精至纯先天真炁的涟漪!一个由纯粹清光构成的、繁复玄奥的符文——龙门秘传“净光辟邪符”,瞬间在虚空中凝聚成形! “敕!” 一声清喝,声如金玉交击,并不洪亮,却带着涤荡乾坤、镇压邪祟的无上威严,在死寂的库房中轰然炸响! 那虚悬于空的清光符文,骤然爆发出柔和却磅礴无匹的净化之力!清辉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库房内浓稠的黑暗与污秽!光芒所及,空气中翻腾的暗红色秽气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积雪,发出“嗤嗤”的哀鸣,迅速消融、淡化! 首当其冲的暗金残蜕,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嘶——嘎!!!” 一声尖锐到扭曲、仿佛无数细小金属被强行撕裂、熔化的恐怖嘶鸣从它体内爆发!那两点猩红的贪婪之眼,瞬间被清光刺得暗淡下去,流露出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它由无数暗金颗粒构成的身躯,在煌煌清光的照射下,剧烈地扭曲、膨胀、又收缩!颗粒与颗粒之间高速摩擦,爆发出刺眼的火花,大股大股粘稠腥臭、如同污血般的黑烟从它“身体”的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 这“净光辟邪符”蕴含的,并非单纯的毁灭之力,而是龙门正宗“破邪显正”的净化道意!其核心在于瓦解、净化一切邪秽的根基——构成其存在的“恶念”与“秽气”!对于这由纯粹贪婪意念与金煞秽气聚合而成的残蜕而言,无异于致命的毒药! 残蜕疯狂地挣扎,试图挣脱清光的笼罩,暗金色的躯体表面甚至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怨毒扭曲的人脸虚影,发出无声的尖啸咒骂!这是它吞噬的财货中残留的、属于原主人的贪婪执念,此刻在净化之力下被强行剥离、显化!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清光符文如同烙印,牢牢锁定着它。磅礴的净化之力无孔不入,从它构成的每一个暗金颗粒的缝隙中渗透进去,瓦解着维系其存在的核心恶念。 仅仅支撑了半息! “噗!” 一声沉闷的爆响! 那尺许长的暗金残蜕,再也无法维持形体,猛地炸裂开来!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失去光泽、变得如同铁锈渣滓般的暗金色粉末,混合着腥臭的黑烟,如同下了一场污秽的雨,簌簌飘落尘埃。两点猩红的光芒彻底熄灭,只留下两缕极其微弱的、充满不甘的怨念,在清光中挣扎了一下,也如同青烟般消散无踪。 库房内,重归死寂。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暴戾贪婪之气,随着残蜕的湮灭,明显稀薄了许多。清光符文的余辉缓缓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腥味。 赵清真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一丝精纯真炁悄然敛入体内。他目光落在地上那摊迅速失去所有邪异气息、变得如同普通矿渣的暗金色粉末上,眉头并未舒展,反而锁得更紧。 “不过一缕残蜕,竟已凶戾至此…”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以贪念为薪,以金气为躯…聚散由心,噬财而壮…此‘金虺’本体之凶威,恐已近‘化形’边缘。” 这残蜕的出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王府深处那孽物,已非简单的精怪,而是王府权力倾轧、人心贪婪汇聚成的“贪瘴”与地脉中某种强大的金煞之气媾和所生的妖物!它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贪婪的漩涡,不仅吞噬着王府内的财货与人心,其外溢的妖力,更在污染着整个西安城,诱发出人心深处潜藏的恶念,滋生着类似的次级邪祟!瑞丰祥的惨状,北城根老王头的疯癫,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若任其发展下去,待其彻底化形,整个西安城都将被这“贪欲之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世财惑心,贪念聚形…终成大患。”赵清真眼中寒光一闪,目光再次投向城东北那片在神念感知中、如同巨大污秽源头的殿宇群落。必须尽快找到进入王府、直捣黄龙的契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融入西安城沉沉的夜色之中。库房内,只余满地象征繁华破碎的残绸,和一摊渐渐被尘埃覆盖的暗金色粉末,无声地诉说着贪婪带来的毁灭。 --- 秦王府,承运殿地库。 厚重的铁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和声音。门内,空间远比王府账册上记载的官库要空旷许多。角落里堆着十几个新制的包铁木箱,散发出生漆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箱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长明灯幽暗的火焰在墙壁的青铜灯盏里跳跃,将兽首衔环的门饰映照得狰狞扭曲,投下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地库中央,一片灰白色的粉末,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粉末铺开丈许方圆,厚厚一层,质地细腻,如同上等的石灰。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腥焦气味,却无情地提醒着人们——这,正是五千两官银所化的灰烬!灰烬的边缘,几道清晰的焦黑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深深地烙在青砖地面上。痕迹宽约两指,边缘碳化翻卷,中心凹陷,与瑞丰祥库房内的焦痕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深刻、更加狰狞!仿佛有烧红的巨大烙铁,在贪婪地舔舐、吞噬了白银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在地上拖拽而过。 王府护卫副统领张彪,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瘫坐在地。这个平日里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在西安城也算一号人物的汉子,此刻脸色灰败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混合着脸上的油污,显得狼狈不堪。他右手死死地捂着左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左臂上,厚厚的牛皮护臂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尺许长的口子!边缘焦黑卷曲,如同被强酸腐蚀过。护臂之下,暴露出的伤口触目惊心: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同样呈现出焦黑色。但这并非最恐怖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伤口周围,原本古铜色的健康皮肤,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种不祥的暗金色!这暗金色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如同活物般,由无数极其细微的金色丝线构成,在皮肉之下疯狂地蠕动、蔓延! 每一次蠕动,都带来一阵钻心蚀骨、仿佛千万根烧红金针同时扎刺骨髓的剧痛!张彪咬紧牙关,腮帮子高高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感觉自己的左臂正在失去知觉,变得沉重、冰冷,同时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从骨髓深处透出!更可怕的是,一股阴冷、贪婪的意念,正顺着这暗金色的“丝线”,如同野马奔腾,不断侵蚀着他的神智! 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无数画面: 克扣手下兄弟饷银时,那沉甸甸的银锭在手中掂量的满足感… 将王府淘汰的旧军械偷偷卖给城外黑市商人时,对方谄媚递上的金叶子… 借着巡查之名,向城中商户收取“平安钱”时,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甚至还有昨夜,他仗着武艺高强,强行打开地库第二道铁门时,那道快如鬼魅、带着灼热腥风扑来的暗金光影!那两点猩红的、充满无尽贪婪的目光! 这些画面,此刻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千倍!那些黄白之物扭曲、变形,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光辉,又瞬间化作噬人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手臂,啃噬着他的灵魂!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有更多、更多金银的疯狂念头,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 “呃…啊…!”张彪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右手指甲深深抠进石壁的缝隙,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那源自灵魂的侵蚀。 “副统领…您…您这伤…”旁边一个心腹护卫王五,看着张彪手臂上那诡异蠕动、不断蔓延的暗金色,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比张彪好不了多少,“城里的郎中…怕…怕是治不了啊!小的偷偷去请了回春堂的刘圣手,他…他只看了一眼,就连连摆手,说这…这像是中了‘金线蛊’!邪乎得很!还…还说北城根永通当铺的老王头,就是被‘金蛇’吓疯的,症状…症状跟您这有点像…” “闭嘴!”张彪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恶狠狠地瞪着王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疼得他眼前发黑。他何尝不知道这伤邪门?寻常的金疮药敷上去,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效用也无!那暗金色还在向上蔓延,已经快接近肩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精元,正随着这暗金色的蔓延,被一点点地抽走、吞噬!这绝不是普通的刀剑之伤,甚至不是寻常的毒蛊! 他想起了昨夜那惊魂一幕: 奉命带人守卫地库外廊,子夜时分,死寂的地库深处突然传来异响!那声音…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金珠、银豆在坚硬的石板上疯狂地滚动、跳跃、摩擦!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间或夹杂着几声如同金属被强行拗断的“嘎吱”脆响!守在外面的库丁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张彪自恃武艺高强,又立功心切(想着若能抓住贼人,在冯长史面前可是大功一件),不顾手下劝阻,喝令打开第一道铁门。进入外廊后,那滚动摩擦之声更加清晰,仿佛就在第二道铁门之后!他立功心切,强行命令库丁打开第二道沉重铁门的巨锁。 当铁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时,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金属腥气和焦糊味的恶风猛地从门缝中倒灌而出!几乎同时,一道暗金色的光影,快得超出了他眼睛捕捉的极限,带着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他完全是凭着多年刀头舔血的本能,猛地挥起左臂格挡! 嗤啦——! 一声皮革撕裂的脆响!左臂剧痛!随即是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灼热交织的诡异感觉!他甚至没看清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只记得两点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贪婪!他亡魂大冒,拼尽全身力气向后猛退,同时用肩膀狠狠撞上刚开启的铁门! “轰隆!” 铁门重重关闭!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更加尖锐的金属摩擦嘶鸣!而他左臂的牛皮护臂,已然被撕裂,露出了下面那迅速变得暗金、蠕动的恐怖伤口! “金蛇…火蛇…老王头…瑞丰祥…” 张彪喘着粗气,脑海中将这些天城中的诡异传闻串联起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遍布全身。难道…真是王府里镇压的什么前朝邪物,因为王爷薨逝、幼主孱弱、护卫又被抽走大半,镇不住了,跑出来作祟?他想起了幼主.袭封时,天子“恩赏”的那批前朝宫廷旧物,其中一些金器造型怪异,透着一股子邪性,当时就被收入了内库深处… “副统领!您…您看!”王五突然惊恐地指着张彪的左肩。 张彪低头一看,心猛地沉到了谷底!那暗金色的“丝线”,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已经蔓延过了肩膀!正向着他的脖颈和胸膛方向侵蚀!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更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左臂的知觉正在飞速消失,仿佛正在变成一块冰冷沉重的金属!那阴冷的贪婪意念更加清晰,不断诱惑着他,放弃抵抗,投入那暗金色的怀抱,那里有无尽的金山银海… “财多累多…利多害多…” 一句不知何时、从哪个说书先生或落魄道士口中听来的话,如同鬼魅的诅咒,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张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难道…真是报应?这些年昧下的钱财,最终要连本带利,用命来偿?那金虺…就是冲着自己这些不义之财来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个凶悍的武夫。他看着自己那条正在“金化”的手臂,感受着生命的飞速流逝,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迟来的悔意。 “王…王五…”张彪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垂死的挣扎,“去…去给老子找!找懂行的!道士!和尚!跳大神的也行!只要能治老子这伤!要真有本事的!银子…老子自己还有私房钱!全给他!快去!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冯长史严禁声张的命令。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王五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地库,仿佛逃离地狱。 地库内,重归死寂。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张彪蜷缩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放大,如同垂死的困兽。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条暗金蠕动、不断蚕食生命的左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空气中,那腥焦的气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 翌日清晨,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西安城。空气依旧带着昨夜残留的阴寒,吸入肺腑,冰得人一激灵。 秦王府西侧高大的朱墙下,行人稀疏。墙内是戒备森严的藩邸禁地,墙外是寻常百姓的市井生活,一道红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墙根下,一株虬枝盘结、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古槐树,沉默地矗立着。树皮皲裂如龙鳞,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洒下斑驳的晨光。 赵清真一袭青灰道袍,背负着那柄青灰色古朴剑鞘的归尘剑,步履从容地行至古槐之下。他并未望向戒备森严的王府正门,而是在槐树那需数人合抱的粗壮树干旁,寻了一处略微平坦的树根,盘膝坐了下来。双目微阖,气息瞬间变得悠长、绵密,仿佛与这古槐、与这大地融为了一体。晨风吹动他三缕长须和道袍下摆,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的宁静。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炼气化神之境那浩瀚如海的神念,已然如同无形的潮汐,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高耸的朱墙,探入了那戒备森严、暗流汹涌的王府重地! 神念如眼,照彻幽冥。 王府内的“炁”象,混乱污浊得令赵清真这位见惯世情、道心坚定的羽士也为之凛然! 昔日的王气龙威,那象征着太祖血脉、坐镇西北的磅礴紫气,早已黯淡稀薄,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仅剩一丝微弱的余晖笼罩在王府核心的承运殿上方。取而代之的,是几股强大却充满戾气、彼此纠缠撕咬的“炁”流: 一股源自承运殿偏殿方向,阴柔诡谲,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毒蛇!其气息中充满了精密的算计、对权柄的病态执着、以及一种深藏不露的、对财富的贪婪占有欲。丝丝缕缕灰黑色的“贪煞”之气从其身上散发,如同粘稠的蛛丝——当是那位掌控王府庶务的左长史冯守拙! 一股源自王府西侧的护卫营房区域,刚猛暴戾,如同受伤后狂怒咆哮的困兽!但这股刚猛之气内部,却被一股浓烈的暗金色“秽气”深深侵蚀,纠缠着无尽的恐惧、怨毒,以及对自身过往不义之财的贪婪执念!这股暗金秽气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元,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的“饵料”——正是那位身中金虺妖毒、濒临绝境的副统领张彪! 最核心、也最庞大污浊的一股,则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的黑暗心脏,深深盘踞在王府深处某座殿宇(赵清真神念锁定,正是承运殿后花园方位)的地底!那气息冰冷、古老、带着金属的锋锐与毁灭一切的暴虐贪婪!浓郁粘稠的暗金色秽气如同沸腾的沥青,翻滚蒸腾!无数细小的、充满贪婪恶念的“触须”正从这核心蔓延而出,如同无形的、遍布王府的蛛网,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府中每一个身怀“重财”、心存贪念之人,尤其是冯守拙和张彪!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汲取着贪欲、恐惧、不义之财的“秽气”以及…生命精元!滋养着自身!这,便是“金虺”本体的藏匿之地!其妖力之盛,已然接近化形的边缘! 此外,在这片污浊的“炁”海中心,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稚嫩、带着一丝真龙血脉气息的“炁”,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点微弱的烛火,在王府核心(世子寝宫)位置飘摇不定。这缕微弱的“王气”正被那庞大的金煞贪婪之炁重重包裹、侵蚀,如同被蛛网缠绕的幼蝶,岌岌可危——正是年幼的秦王朱志堩! 赵清真心中凛然。这金虺已成气候!它非是天生地养的精怪,而是王府权力倾轧、人心贪婪汇聚成的“贪瘴”与地脉中某种强大金煞之气媾和所生的妖物!它以人心贪念为食粮,以金银财货为躯壳,更以这王府衰颓的“王气”为温床!难怪能一夜噬银五千两,化绸为齑粉!若不斩断其根源——人心贪念与王府内的金煞源头,纵使暂时驱散,也必死灰复燃,甚至因反扑而更加凶戾! “老祖云: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府中人,贪欲蒙心,自招祸患,更殃及无辜稚子。”赵清真暗叹。这金虺,实则是王府内部积弊与人心贪婪所化的“业障”显形!那幼小的秦王,何其无辜,却要承受这贪欲孽生之果! 就在他神念扫过护卫营房区域时,张彪身上那股混合着强烈痛苦、濒死恐惧、怨毒不甘与最后一点求生欲念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烽火,猛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倒是…一个契机。”赵清真心中一动,瞬间有了计较。此人身缠金虺妖毒,贪念深重,濒临绝境,正是打入王府、接近核心的绝佳“引子”!王府如今风声鹤唳,冯守拙等人必然极力遮掩丑事,寻常手段难以进入。唯有借这濒死之人求生的本能,才能名正言顺地踏入这龙潭虎穴,直面妖源! 赵清真收回神念,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温润神光一闪而逝,复归古井无波。他并未离去,反而在古槐下调整气息,如同老僧入定。他在等,等那被恐惧和求生欲驱使的张副统领的心腹,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飞蛾,自己寻上门来。 日头渐高,驱散了薄雾,给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淡金。王府西角门那厚重的包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穿着王府护卫号衣、神色鬼祟慌张的汉子,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溜了出来,正是张彪的心腹王五。 王五显然得了死命令,脸色苍白,眼神惶恐。他不敢走远,就在王府西墙根附近转悠,目光在那些摆摊算卦、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身上逡巡。他凑到几个摊子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询问着: “大师…可会治…治邪伤?” “道长…有没有法子对付…金线蛊?或者…被金铁邪物所伤?” “仙姑…您看看这症状…”他用手比划着,描述着张彪手臂上那恐怖的金化现象。 那些江湖术士,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故弄玄虚地掐指乱算,要么拿出些气味刺鼻的“神符”、“圣水”,拍着胸脯保证“包治百病”。王五看着这些人的嘴脸,心中愈发绝望。副统领的伤如此诡异,岂是这些招摇撞骗之徒能治的?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冷汗涔涔。 赵清真坐在古槐下,将王五的举动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时机已至。 他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起身。青灰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他并未走向王五,而是以一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蕴含玄妙韵律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踱向王五所在的方位,恰好挡在了王五焦躁徘徊的路上。 王五正心乱如麻,差点一头撞上赵清真。他猛地抬头,正要发作,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没有丝毫咄咄逼人,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看透一切虚妄与伪装。王五满腔的焦躁、恐惧、绝望,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竟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敬畏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这位…道长…”王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干涩。 赵清真目光平静地扫过王五身上王府护卫的号衣,以及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惶。他并未询问,只是用那清越平和、却仿佛能安抚神魂的声音,淡淡开口,直接点破了王五心中最大的恐惧: “可是左臂金化,贪噬入髓?妖毒缠身,命在旦夕?” 王五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瞳孔猛地收缩!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这道人…这道人怎么知道?!他从未见过此人!更未曾提过半句副统领的伤势! 这道人…是真有神通!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噗通!” 王五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尘埃中,对着赵清真咚咚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急切:“仙师!活神仙!您…您说得太对了!求仙师救命!救救我家副统领吧!他…他快不行了!求仙师慈悲,随小的入府救人!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 他语无伦次,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赵清真看着跪地哀求的王五,又望向王府那高大的朱墙,目光深邃。 “带路吧。” 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青灰色的道袍拂过清晨微凉的尘埃,随着那惶恐又满怀希望的护卫,向着那暗藏妖氛的秦王府西角门,飘然而去。古槐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因贪欲而起、需以道法终结的孽缘。 第五十四章:王府迷瘴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王府护卫营房深处,一间专供副统领使用的独立房舍内,门窗紧闭,却依旧无法隔绝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劣质金疮药的刺鼻辛味,混合着一种诡异的、如同烧熔金属混合着腐烂血肉的腥甜焦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 张彪赤着筋肉虬结的上身,瘫坐在一张硬木胡床上。他那张原本凶悍横肉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汗水如同小溪,不断从他额头、脖颈、胸膛滚落,浸湿了身下的薄褥,更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丝丝白气。但这汗水,却带不走他体内一丝一毫的灼热与剧痛。 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他的左臂。 那条曾经能开三石强弓、挥舞数十斤重刀的粗壮左臂,此刻已完全变成了暗沉的金色!不是涂抹的金粉,而是从皮肉到筋骨,由内而外透出的、如同劣质黄铜浇铸般的金属色泽!皮肤紧绷得发亮,失去了所有的弹性和血色,下面仿佛有无数极其细小的金砂在疯狂地蠕动、啃噬!每一次蠕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直冲脑髓的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金针,同时在他的骨头缝里、在每一丝肌肉纤维中穿刺、搅动! “呃…嗬嗬…” 张彪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胡床边缘坚硬的硬木,指甲深深抠了进去,木屑混合着指尖渗出的鲜血簌簌落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试图对抗那非人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破碎的风箱,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擂动濒临崩溃的战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贪婪的妖毒,正顺着他的臂膀,一寸寸地向上侵蚀!肩头那处被撕裂的伤口早已被暗金色覆盖,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褶皱。妖毒蔓延过的地方,血肉仿佛在凝固、结晶,失去知觉的同时,却又带来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与恐惧。 更可怕的是,他的神智正在被侵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这些年他昧下的钱财:克扣手下兄弟那点可怜的饷银时,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倒卖王府淘汰的军械给黑市商人时,对方谄媚递上的沉甸甸银锭;借着王府名头敲诈勒索城中商户时,对方颤抖着奉上的“孝敬”…那些黄白之物,此刻在他的意识里扭曲、放大,散发出致命的、令人眩晕的金光!它们仿佛在呼唤他,诱惑他放弃抵抗,投身于那无边的金色海洋中去!但每一次诱惑之后,便是更深的恐惧——他仿佛看到自己整个人都被这暗金色吞噬,变成一尊冰冷僵硬、没有生命的金像,永远沉沦在那无尽的贪婪地狱之中! “不…不能…老子…老子不能变成金子…” 张彪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嘶吼,试图用残存的意志对抗那侵蚀心神的妖念。他猛地抬起沉重的、如同金属假肢般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床沿!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坚硬的硬木床沿竟被砸得木屑纷飞,凹下去一大块!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并非痛感,而是一种麻木的、钝器撞击般的震动!这感觉反而更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惧——他的手臂,正在失去“人”的感觉,向着纯粹的“物”转化! “副统领!您…您息怒啊!” 守在门口的心腹护卫赵三儿,听到动静慌忙推门探头,看到张彪那狰狞如鬼的模样和手臂上骇人的暗金色,吓得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您再忍忍!王五已经出去找高人了!一定能找到的!” “高人…高人…”张彪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城里的神棍…骗子…老子见得多了…都他妈是废物…废物!”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想起自己幼时家贫,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受尽白眼。好不容易凭着几分蛮勇和机灵,在王府护卫中混出头,却不知何时起,被这花花世界的金银晃花了眼。克扣军饷时想着“兄弟们少拿点饿不死,老子多攒点将来置办田产”;倒卖军械时想着“反正也是淘汰的破烂,不卖白不卖”;敲诈商户时想着“他们赚那么多,孝敬点给老子怎么了?”…一点点,一滴滴,贪念如同食人恶鬼,啃噬着他本就不甚坚固的道德堤防。 “财多累多,利多害多…”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幽幽响起。张彪浑身一颤,这声音…是上个月被他克扣了半年饷银、最终冻饿病死在营房里的老卒李拐子!他死前那双浑浊的、充满怨恨的眼睛,此刻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 “报应…真是报应啊!”张彪猛地闭上眼睛,巨大的悔恨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难道那金虺…真是冲着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不义之财来的?是那些被自己盘剥克扣的苦主们的怨气,化作了这噬骨的金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赵三儿压低的、带着惊喜的呼唤:“副统领!副统领!有信儿了!王五回来了!” 张彪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看到了漂来的浮木。 ---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一个青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步履从容,仿佛踏着无形的阶梯,瞬间驱散了房内压抑污浊的空气。 正是赵清真。 他一踏入这充满金煞妖气与绝望的房间,目光便如同实质般落在张彪那条已经完全“金化”、散发着不祥暗芒的左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神念扫过,那手臂内里侵蚀的妖力之深、与宿主贪念纠缠之紧密,比他之前感应到的更为凶险。若非他及时以神念标记,又恰逢此人求生欲爆发引来他的注意,恐怕再过半日,此人便彻底化为金粉,魂灵亦被妖虺吞噬。 “道长!活神仙!救命!求您救救我!”张彪看到赵清真,如同看到了唯一的生路,挣扎着想从胡床上滚下来磕头,却被那沉重如金属的左臂和撕心裂肺的剧痛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赵清真抬手,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无形力量隔空传来,轻轻托住了张彪下坠的身体,将他稳稳地按回胡床之上。“勿动。”声音平和清越,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瞬间抚平了张彪因剧痛和恐惧而沸腾的心绪。 赵清真缓步上前,在距离胡床三步处站定。他并未立刻查看伤口,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直视张彪那双充满血丝、惶恐不安的眼睛。 “金煞入骨,妖念缠魂。”赵清真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洪钟大吕,敲打在张彪的心坎上,“此非寻常刀兵之伤,亦非天降灾殃。乃汝心贪不义之财,积怨成秽,引动地脉金煞,孽合妖物,反噬己身!汝身居王府护卫副统领之职,本应忠义为先,护佑一方。然,汝视军规如无物,克扣兄弟饷银,使忠勇之士饥寒交迫;汝借王府威权,倒卖军资,中饱私囊,损王府之根基;汝行敲诈勒索之事,鱼肉乡里,败坏王府清誉!种种恶行,汝心中可曾有愧?可曾夜半惊心?”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彪的灵魂上!他克扣饷银时那些兄弟敢怒不敢言的脸,倒卖军械时黑市商人谄媚的笑,敲诈商户时对方颤抖的手…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闪过!巨大的羞愧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这些年昧下的钱财,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手臂上那些蠕动的金砂,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血肉,更啃噬着他的良知! “我…我…” 张彪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赵清真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此臂之厄,”赵清真声音转冷,带着一种天道昭昭的凛然,“正是汝心中无尽贪念所化妖毒之显形!它噬汝血肉,蚀汝神魂,引汝堕入无边金狱!纵使贫道今日以神通拔除妖毒,若汝心中贪根不断,恶念不消,他日妖毒必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终将汝彻底吞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不要!道长!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张彪被“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几个字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压倒了羞愧,他再次挣扎起来,涕泪横流,对着赵清真咚咚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血污,“小的该死!小的猪油蒙了心!小的贪!小的不是人!求道长开恩!求道长给条活路!小的愿散尽这些年所有昧下的家财!愿受任何责罚!只求道长救我!救我这条狗命啊!” 他哭嚎着,右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抖落开来,里面是几锭官银和几张皱巴巴的银票——这是他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私房钱”,也是他贪婪的罪证之一。 赵清真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求生欲,以及那被彻底点醒、汹涌澎湃的悔恨,眼神中的冷厉稍稍化开一丝。此人恶行累累,贪念深重,但此刻濒死之际,良知未泯,尚有向善求生之念,这便是渡化的契机。 “救汝性命,非不可为。”赵清真声音恢复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然需内外兼治,斩草除根。一则,需斩断汝身妖毒,拔除邪秽;二则,需寻其源头,斩灭王府妖源,断绝后患。此二者,皆需入王府一行。” 他目光如炬,直视张彪,“汝为王府护卫副统领,可敢引贫道入府?并助贫道取信于王府主事之人?此乃汝唯一生路,亦是汝赎罪之始。” “敢!小的敢!一万个敢!”张彪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应承,头磕得更响,“冯长史!冯守拙冯长史!他…他正为库银化灰、还有小王爷受惊的事焦头烂额!小的这条烂命是道长您给的,只要能活命,您让小的干什么都行!小的拼了命也一定帮您见到冯长史!” 他此刻为了活命,什么王府禁令、冯守拙的威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善。”赵清真不再多言。他上前一步,右手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指尖并无光华闪耀,却有一股至精至纯、蕴含生灭道韵的先天真炁瞬间凝聚!那真炁精纯凝练到了极致,隐隐引动周围光线微微扭曲,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 “凝神,勿动!”赵清真低喝一声,并指如电,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点向张彪左臂肩胛下方、靠近心脉的要穴——肩贞穴! “定!” 真言出口,声如金玉震鸣! 指尖那一点精纯真炁,如同破晓的晨星,瞬间没入张彪肩头!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筋骨深处的震鸣自张彪体内传出!他整条暗金色的左臂猛地一颤!只见以赵清真指尖落点为中心,一道由无数细密玄奥的清光符文构成的符印瞬间显形、扩散!那符印形如一道环环相扣的锁链,又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清光流转,蕴含着镇压一切邪祟、截断气机流转的无上道韵! 龙门秘传——截脉镇邪印! 清光符印成型的刹那,那疯狂向上蔓延、试图侵入心脉的暗金色泽,如同奔腾的洪水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瞬间被硬生生阻挡在肩头以下!手臂上那无数细小金砂疯狂蠕动啃噬带来的蚀骨剧痛,也如同被冻结般骤然减轻了大半!一股清凉、温润、充满生机的气息从肩头符印处涌入,迅速流转全身,勉强压制住了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贪婪意念的侵蚀。 “嗬…”张彪长长地、近乎呻.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仿佛从滚烫的油锅中被捞了出来,虽然手臂依旧沉重麻木,但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剧痛和心神的疯狂撕扯感,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条依旧暗金、却不再恶化的手臂,感受着肩头那清凉却蕴含莫大威能、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符印,对赵清真神乎其技的手段惊为天人,敬畏到了骨子里! “此印乃‘截脉镇邪’,可暂封汝体内妖毒七日。”赵清真收回手指,负手而立,青灰道袍无风自动,气息渊深如海,“七日之内,妖毒被锁于左臂,不得蔓延。然,此印亦如悬顶之剑,其力源于贫道道炁与你自身一点未泯生机。若七日内不能寻得妖源,将其彻底斩灭…” 他目光如电,直视张彪惊惧的双眼,“则符印崩解,妖毒反噬,如火山喷发,汝顷刻之间,血肉精元尽化金粉,神魂亦被妖虺吞噬,万劫不复!” 张彪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感受着肩头那清凉中蕴含的致命倒计时,浑身冷汗再次涔涔而下,再无半分侥幸。 “明白!小的明白!”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小的这条命,还有这满城的安宁,都系在道长身上了!小的这就去!拼了命也要见到冯长史!” 他挣扎着起身,也顾不上左臂的沉重和依旧残留的麻木剧痛,更顾不上仪容狼狈,对着赵清真深深一揖,便踉踉跄跄、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赵三儿的搀扶下,冲出营房,朝着承运殿偏殿的方向,亡命般奔去。 赵清真看着张彪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目光深邃。他指尖在背后“归尘剑”青灰色的剑鞘上轻轻拂过,剑鞘深处传来一丝微弱却清越的共鸣。王府深处的妖巢,那暗金色的贪婪漩涡,似乎也感应到了威胁,微微躁动了一下。 风起于青萍之末。点化迷途,已埋下种子。斩妖破瘴,方是正途。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五十五章:金池孽源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承运殿后花园的假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太湖石嶙峋的孔窍,被摇曳的灯笼火光映照着,如同无数只空洞窥伺的眼。冯守拙肥胖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摸索着。他脸上强装的镇定,早已被额角滚落的冷汗和微微抽搐的嘴角出卖。每一次机括转动的轻微“咔哒”声,都像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轧轧轧…” 沉闷的摩擦声响起,假山底部一块厚重异常、与周围山石几乎浑然一体的石板,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在三人脸上!那气味复杂到令人作呕:浓烈的、仿佛金属被强酸腐蚀后散发的腥甜焦糊味,混合着地下深处积年的土腥霉味,更深层里,还裹挟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如同无数腐烂钱币堆叠发酵后产生的贪婪秽气!这气味粘稠、冰冷,带着强烈的侵蚀性,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张彪首当其冲,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他左臂上那道被“截脉镇邪印”暂时封锁的暗金色伤口,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骤然爆发出灼痛!皮肤下那些原本被清光压制的暗金色细线,如同苏醒的毒虫,疯狂地扭动起来,丝丝缕缕的阴冷贪婪意念顺着胳膊直冲脑海,眼前甚至闪过自己私藏的那几锭官银扭曲放大的幻影!肩头那枚散发着柔和清光的符印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发出低沉的嗡鸣,死死压制着这突如其来的妖力反噬。 “呃…” 张彪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右手死死抓住剑柄,指节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被那股源自本能的、想要扑向洞口的诡异冲动所控制。 冯守拙更是不堪,他离洞口最近,那秽气扑面而来时,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出来。他腰间那个锦囊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里面的玉佩、金叶子似乎都在尖啸着要破囊而出!他死死捂住锦囊,脸色由白转青,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洞口不是通往地窖,而是直通阿鼻地狱的入口。 唯有赵清真,青灰色的道袍在腥风中纹丝不动。他面沉如水,双眸深邃如古井,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向前一步,将冯、张二人隐隐护在身后。他深吸一口气,那常人闻之欲呕的秽气涌入鼻腔,却在他体内精纯无比、已然凝聚金丹的先天真炁运转下,被瞬间分解、涤荡,化作一丝微不足道的浊气排出。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早已无声无息地顺着洞口蔓延而下。 神念所及,下方景象清晰地呈现在他“心眼”之中: 洞口之下,并非简单的窖藏空间。一条陡峭、湿滑、开凿粗糙的石阶,螺旋向下,深入幽暗。石阶两侧的石壁,覆盖着一层粘腻滑溜的暗绿色苔藓,苔藓缝隙间,竟有点点极其微弱、如同劣质金粉般的暗金色光点闪烁不定,散发出微弱却纯粹的贪婪恶意。越往下,那股混合着金煞与贪欲的污浊妖气便越是浓烈粘稠,几乎凝成实质的暗金色雾气,翻滚涌动,将神念都染上了一层阴冷的污秽感。无数细碎、尖锐、充满无尽饥渴与毁灭欲望的“嘶嘶”声,如同亿万只毒虫在黑暗中摩擦口器,汇聚成一片令人神魂震荡的邪恶噪音,充斥在神念感知的每一个角落! “好一处污秽孽池!”赵清真心中凛然。此地金煞之浓烈,贪欲之深重,远超他之前预估。这绝非一朝一夕形成,乃是秦王府百年积弊、数代人贪婪汇聚,勾连地脉中埋藏的某处金矿或前朝遗留的金器宝煞,经年累月孽合而生!那核心的妖物,已然不是简单的精怪,而是近乎“地祇邪灵”般的存在!他反手轻轻拂过背后那柄青灰色剑鞘包裹的古朴长剑——归尘剑。剑鞘内,沉寂的剑身似乎感应到了下方滔天的邪秽,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却锋锐无匹的共鸣震颤。 “妖巢凶险,秽气蚀魂。你二人紧守心神,紧随贫道,不可妄动,不可生贪念!”赵清真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晨钟暮鼓,瞬间将几乎被秽气压垮心神的冯、张二人惊醒。 冯守拙和张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死死跟在赵清真身后,几乎是贴着他的道袍,一步一顿地踏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灯笼昏黄的光线,在浓稠的暗金秽气中艰难地撕开一小片可怜的视野,只能照亮脚下湿滑的几级石阶,更深处,是吞噬一切的浓黑。石阶异常陡峭,湿滑的苔藓和冰冷的石壁触手生寒。每下行一步,那刺鼻的腥甜焦臭便浓烈一分,无形的压力也沉重一分,仿佛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们,觊觎着他们身上任何一点带着“财气”的东西。 ---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行进了多久,脚下陡然一空,石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深的震撼与恐惧攫住!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显然由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穹顶高耸,怪石嶙峋,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脊骨。然而,石室中央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冯守拙瞬间魂飞魄散,让悍勇的张彪也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想象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熠熠生辉。 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与毁灭! 石室中央,赫然是一个直径近两丈、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坑洞边缘,如同被巨兽疯狂撕咬啃噬过,岩石崩裂,犬牙交错。散落在坑洞周围的,是无数被暴力撕裂、挤压变形的紫檀木箱碎片!箱体上精美的描金漆画早已黯淡剥落,碎裂的木茬如同惨白的骨刺。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从箱中散落出来的“财富”残骸: 成堆的、本该银光闪闪的官锭,此刻却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翳,表面坑洼不平,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失去了所有金属的光泽与重量感,轻飘飘如同风化的石块。 原本浑圆饱满、光泽温润的珍珠,干瘪萎缩,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散落一地,如同被吸干了精髓的死鱼眼珠。 精美的玉器、瓷器,碎裂成齑粉,混在泥土与金属残渣中,昔日的光华荡然无存。 色彩斑斓的苏杭锦缎、蜀绣华服,被撕扯成无数寸许宽的布条,如同被无数利齿咀嚼过,凌乱地铺满地面,浸染着暗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混合着霉烂与焦糊的怪味。 整个坑洞边缘,就像一片被贪婪风暴彻底摧毁的豪华坟场!所有象征着财富、地位、奢华的物件,都在这里被粗暴地榨干、蹂躏、抛弃,只留下一地象征死亡与腐朽的残骸! 而这一切毁灭的中心,就是那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坑洞之中,并非漆黑虚空。而是翻滚涌动着一种粘稠、沉重、如同熔融沥青般的暗金色“液体”!这“液体”散发着刺眼欲盲的暗金光泽,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什么液体,而是由亿万颗极其微小、如同活物般的暗金色砂砾汇聚而成!这些砂砾每一颗都仿佛拥有独立的意志,在疯狂地相互摩擦、碰撞、挤压,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沙”声,如同亿万只饥饿的食金蚁在啃噬着无形的巨物!一股股浓郁到极致的腥甜焦臭,正是从这翻滚的“金液”中蒸腾而出,带着强烈的腐蚀性与精神污染! 坑洞的中心,粘稠的暗金砂流如同沸腾的岩浆,不断向上剧烈地翻涌、凸起!一个庞大、扭曲、尚未完全凝实的暗影,正在这“金液”的核心沉浮!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拉长如巨蟒,时而膨胀如肿瘤,无数暗金砂砾在它“体表”疯狂流动、组合,隐约勾勒出覆盖着狰狞鳞片的轮廓,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贪婪与纯粹毁灭的暴虐气息!仅仅是注视它,冯守拙和张彪就感到自己的心神仿佛要被那股无底洞般的饥渴吸走,全身的精气神都在不受控制地流失!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坑洞周围的石壁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密密麻麻、如同附骨之疽般攀爬、蠕动着数十上百条大小不一的暗金色“虺影”!小的如孩童手臂,大的竟有成人腰身粗细!它们形态扭曲诡异,有的似蛇,却生着蜈蚣般的百足;有的如壁虎,尾部却延伸出蝎子般的毒钩;有的甚至像盘踞的蜘蛛,腹部却裂开一张布满旋转利齿的口器!唯一的共同点,是通体由那种不断流动、摩擦的暗金砂砾构成,头部位置裂开一道缝隙,里面两点猩红如凝固血块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闯入者,散发出纯粹的、毁灭性的贪婪! 这些虺影正疯狂地用口器、用利爪、甚至用身体直接摩擦啃噬着散落在地的金银残骸、碎裂玉器!每一次啃噬,都有一缕微弱的宝光被强行抽离,融入它们暗金的躯体,使其砂砾更显凝实,猩红的“眼”光更加凶戾!整个石室,俨然成了一个巨大而邪恶的育婴场和屠宰场,以王府百年积累的不义之财为血食,滋养着这满壁的妖物和坑洞中那即将成型的恐怖母体! “我的…我的金子!我的珊瑚树!我的羊脂玉观音!我的…全完了!全完了啊!” 冯守拙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吸干精华、如同垃圾般丢弃的珍宝残骸,瞬间认出了几件自己费尽心机、冒着杀头风险才弄到手的稀世珍宝!巨大的心痛、无法挽回的损失、以及毕生心血化为泡影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瞬间压倒了恐惧。他失魂落魄,指着那片狼藉,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尖嚎!肥胖的身体因激动和心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这声充满了痛苦、愤怒与极致贪恋的尖嚎,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瓢冰水! --- “嘶——!!!” 一声尖锐、高亢、仿佛亿万片薄如蝉翼的金箔被同时撕裂、又夹杂着无数冤魂厉鬼尖啸的恐怖嘶鸣,猛地从坑洞中心爆发!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实质般的冲击波,震得整个石室簌簌发抖,穹顶碎石簌簌落下!冯守拙和张彪被这蕴含着精神冲击的嘶鸣震得耳膜欲裂,头脑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 坑洞中心,那翻滚的暗金“岩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粘稠的砂流冲天而起,又在半空中凝聚!那个原本沉浮不定的庞大暗影,骤然变得无比清晰!一个覆盖着层层叠叠、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暗金鳞片的巨大虺首,猛地冲破“液面”,昂然探出!这虺首大如磨盘,狰狞可怖!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孔,整个头颅正面,只有一张巨大无比、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头颅的深渊巨口!口器边缘是无数交错蠕动的、如同锯齿般的暗金骨板,而口腔深处,并非咽喉,而是无数高速旋转、闪烁着森冷寒光的暗金利齿组成的、如同绞肉机般的恐怖漩涡!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吸摄之力,如同无形的黑洞,以那张巨口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股吸力,不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拉扯,更蕴含着针对灵魂深处“贪欲”的致命诱惑!它直接作用于心神! “还给我!我的宝贝!” 冯守拙首当其冲!他腰间那个紧捂着的锦囊,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扯动,“嗤啦”一声,锦囊撕裂!里面几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几颗龙眼大的东珠、一叠厚厚的银票,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嗖嗖离体飞出,化作数道流光,直射向那深渊巨口!同时,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贪婪冲动,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理智堤坝!他双眼瞬间被暗金色的贪婪光芒充斥,脸上浮现出痴迷狂热的笑容,口中嗬嗬作响,竟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朝着那吞噬一切的坑洞扑去!仿佛那里不是死亡深渊,而是他梦寐以求的黄金国度! “我的手!我的银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张彪也发出凄厉的惨叫!他左臂上那被镇邪印封锁的暗金色泽,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光!皮肤下那些原本被压制的金砂疯狂膨胀、扭动,剧烈冲击着清光符印!一股更强烈的、源自他血肉骨髓的吞噬感传来——他感觉自己左臂上那些由贪念和不义之财滋养的金砂,正疯狂地想要脱离他的身体,回归那母体的怀抱!更可怕的是,他脑海中那些私藏的银锭、克扣的军饷,此刻都化作了扭曲的金色幻影,发出致命的召唤!剧烈的撕裂痛楚和灵魂被撕扯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心神摇摇欲坠,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右手中的腰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肩头的清光符印如同风中残烛,光芒急剧黯淡,明灭不定,眼看就要崩碎!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金虺本体尚未真正攻击,仅仅凭借这源自“贪欲本源”的吸摄之力,就几乎让两个凡人瞬间沦为献祭的羔羊! “咄!心魔外显,贪念自招!清静无为,神府自安!定!” 千钧一发之际,赵清真舌绽春雷!一声蕴含无上道韵的清叱,如同九天惊雷,又似醍醐灌顶,瞬间炸响在冯守拙和张彪濒临崩溃的识海最深处!这声音并非单纯响亮,更蕴含着炼气化神期修士精纯无比的神念之力与涤荡心魔的“清静”道意! 与此同时,赵清真左手道诀已成,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快如闪电般凌空对着冯、张二人眉心虚点! “清心正源,明神见性!敕!” 两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温润月白色毫光的清心符印,瞬间跨越空间,精准无比地没入冯守拙和张彪的印堂之中! “嗡!” 冯守拙狂奔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他眼中那狂热的暗金色贪婪光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随即被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淹没!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又看看近在咫尺、翻滚着致命金液的坑洞边缘,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裤裆处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张彪则感觉一股清凉浩瀚、如同天河倒灌般的伟力从眉心涌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将那股侵蚀神魂的阴冷贪婪意念强行镇压、驱散!左臂上躁动欲裂的金砂如同被浇上了冰水,瞬间平息了大半,虽然暗金色泽仍在,但那股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吞噬的恐怖吸力消失了!肩头那枚即将熄灭的清光符印,得了这股强大外援,光芒陡然一盛,重新稳固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冷汗浸透了后背,看向赵清真的眼神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感激。 赵清真一招定住二人心神,化解其自毁危机,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然而,这短暂的阻隔,却彻底激怒了坑洞中那贪婪的母体! “吼——!!!”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暴虐、更加愤怒、仿佛大地深处熔岩咆哮的恐怖嘶吼,从金虺那深渊巨口中爆发!整个石室剧烈摇晃,如同爆发了地震!坑洞中粘稠的暗金砂流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那巨大的虺首猛地高高昂起,布满狰狞鳞片的颈部完全伸出“液面”,紧接着是覆盖着厚重板甲般的暗金躯干!它庞大的身躯在沸腾的金砂中迅速凝聚、成型,一股足以焚金融铁的灼热妖力伴随着滔天的怨毒与贪婪,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开来! 更可怕的是,石壁上那上百条大小虺影,如同接到了至高无上的命令,同时停止了啃噬!上百双猩红如血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石室中唯一站立的活物——赵清真!冰冷、残忍、贪婪的意念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向他的神魂! “嘶嘶嘶——!!!” 令人头皮炸裂的嘶鸣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所有的金虺,无论大小形态,都在同一刻动了!它们化作一道道快如鬼魅的暗金色流光,撕裂浓稠的秽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灼热腥臭的恶风,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如同密集的死亡之雨,铺天盖地般向赵清真噬咬而来!利爪、毒钩、旋转的口器、喷射的腐蚀性金砂…种种攻击,瞬间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而在这一切攻势的核心,那庞大的金虺本体,深渊巨口猛地张开到极限!巨口深处,那无数高速旋转的暗金利齿漩涡骤然加速到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尖啸!一股粘稠如熔融金汁、却又蕴含着无数细碎锋利金砂、散发着毁灭性高温与强腐蚀性、更带着直指神魂贪欲吸摄之力的暗金色吐息,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撕裂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赵清真轰然喷吐而来! 吐息所过之处,空气被灼烧得扭曲变形,发出“滋滋”的悲鸣,地面散落的木屑、布条瞬间焦黑碳化,连坚硬的岩石都被腐蚀出深深的凹痕!这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毁灭吐息,更融合了金虺吞噬无数财宝与贪念后形成的“噬金破法”秽能!等闲法器、护身罡气,触之即溃,沾之即化! 冯守拙和张彪瘫在地上,被这毁天灭地的景象彻底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那位神秘的道长,下一刻就要在这金色的死亡风暴中化为飞灰! --- 面对这足以让金丹修士都为之色变的恐怖攻势,赵清真立于风暴中心,身形却稳如山岳。他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一丝勘破虚妄的悲悯与洞悉本源的冷冽。这孽畜,终究只是人心贪念与地脉金煞媾和的畸形产物,看似凶威滔天,实则根基虚浮,全凭本能驱动。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贪嗔汇聚,孽障成形。今日,便让尔等见识,何谓‘万炁归尘’!” 清朗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万虺嘶鸣与吐息轰响,回荡在污浊的石室中。赵清真右手并指如剑,并未指向漫天扑来的虺影,而是反手,轻描淡写地拂过背后那柄青灰色、古朴无华的剑鞘。 “锵——!”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龙吟九天般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响彻地穴!这剑鸣并非单纯的金属颤音,更蕴含着一种涤荡乾坤、返璞归真的无上道韵!声音所及,那漫天扑来的暗金虺影,动作竟为之一滞!猩红的“眼”中,首次流露出本能的惊惧!连那汹涌而来的暗金吐息洪流,似乎都微微波动了一下! 青灰色的剑鞘口,一道凝练到极致、内敛深沉、却让整个空间光线都为之一暗的暗金色流光,如同沉睡的太古神龙苏醒,骤然迸射而出! 归尘剑,出鞘! 剑身长三尺三寸,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暗金色泽。没有寻常宝剑的刺目寒光,反而像一截吸纳了所有光芒的古老神木,古朴、厚重、沉凝。剑身之上,烙印着玄奥繁复、如同大道纹理般的雷纹,此刻这些雷纹正随着剑身嗡鸣,流淌着温润却沛然莫御的暗金毫光!剑柄缠绕着异兽筋络,与赵清真的手掌完美契合。 此剑一出,一股堂皇正大、浩渺苍茫、却又带着万物终结、返本归源的无上剑意,如同无形的海啸般轰然席卷整个地下空间!这剑意与金虺那暴虐贪婪的妖氛形成了最极致的对立!它不炽热,不冰冷,却带着一种让一切躁动、污秽、不谐归于平静、化为尘埃的终极力量!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贪瘴秽聚,金煞孽生!今奉道祖敕命,扫荡妖氛!” 赵清真朗声长吟,每一个字都如同大道箴言,引动天地气机共鸣!他手握归尘剑,并未立刻挥斩,而是将剑身竖立于身前。体内那颗已过大药、凝聚金丹的丹田气海,此刻如同宇宙初开的奇点,轰然运转!磅礴精纯、已然炼气化神的先天真炁,如同浩荡长江大河,毫无保留地注入归尘剑中! “嗡——!” 归尘剑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嗡鸣!剑身上流淌的暗金毫光陡然暴涨!那些玄奥的雷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细小的、由纯粹道则凝聚的暗金游龙,环绕着剑身急速游走、咆哮!一股更加宏大、更加纯粹的“归尘”剑意,如同无形的净化领域,以赵清真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 --- “疾!” 赵清真手腕轻抖,归尘剑并未直刺,而是划出一道玄奥莫测、蕴含着天地至理“圆融无碍、复归混沌”意境的弧线!剑光并非外放,而是化作一片清濛濛、却又内蕴无尽暗金流彩的光幕,如同仙人手中拂拭乾坤的拂尘,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出! 龙门秘传——净光涤尘剑域! 这剑光清濛柔和,看似毫无杀伤力,仿佛初春消融冰雪的阳光。然而,当它触及那漫天扑来的暗金虺影时,异变陡生! “嗤嗤嗤…噗噗噗…!”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积雪之上!冲在最前面的数十条小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在那清濛光幕中剧烈扭曲、溶解!构成它们躯体的暗金砂砾,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蕴含其中的暴虐妖念与污秽金煞,被剑光中蕴含的“归尘”道意强行剥离、净化!无数细微到极致的、充满怨毒与贪婪的意念碎片,在无声的尖啸中化为虚无!而那些失去邪异支撑的暗金砂砾本身,则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黯淡,如同燃尽的香灰,簌簌飘落! 这净化,并非毁灭其“金”之本质,而是斩断其“贪欲孽根”,复归其“尘”之本源! 后面的虺影发出惊恐欲绝的嘶鸣,源自本能的恐惧让它们疯狂地想要后退、逃离这净化之光。然而,坑洞中心那金虺母体发出的暴怒嘶吼和更加强大的贪婪意志,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地束缚着它们,逼迫它们继续如同飞蛾扑火般涌上! “冥顽不灵!”赵清真眼神一冷,剑势不变。清濛光幕所过之处,暗金虺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纷纷消融瓦解!净化之力所及,石壁上攀附的虺影也未能幸免,如同被点燃的纸片,在无声的扭曲中化为灰烬飘散。整个石室中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妖气秽气,如同被投入净化熔炉的污油,在煌煌剑域之下,发出“滋滋”的蒸发声响,迅速变得稀薄、透明! 仅仅数息之间,那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上百虺影大军,竟被赵清真一剑横扫,净化一空!只剩下漫天飘落的、失去所有邪异能量的黯淡金粉,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石室为之一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大减。 然而,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到来! 第五十六章:法财荡秽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嗷吼——!!!” 眼见自己孕育的子嗣被瞬间净化一空,金虺母体发出了震耳欲聋、充满极致痛苦与暴怒的咆哮!它庞大的身躯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体表覆盖的暗金鳞片如同波浪般起伏,摩擦出刺耳的金铁交鸣!那深渊巨口中酝酿的、融合了物理毁灭、秽能腐蚀与神魂吸摄的暗金吐息洪流,已然蓄势到了顶点! “轰——!!!” 粘稠如熔融金汁、内蕴亿万高速旋转的锋利金砂、散发着焚金融铁高温与强腐蚀性毒雾、更带着扭曲灵魂贪婪本能的暗金色毁灭洪流,终于从金虺那裂开的深渊巨口中,如同决堤的天河,轰然喷吐而出!洪流所过之处,空气被彻底撕裂,发出震耳欲聋的音爆!地面被犁开一道深深的、冒着青烟的焦黑沟壑!那股针对神魂的吸摄之力更是暴涨,仿佛要将赵清真的魂魄连同他手中的归尘剑一同扯入那无尽的绞磨深渊! 这是金虺吞噬王府百年积累的不义之财与人心贪欲后,所能发出的最强一击!威势之恐怖,足以瞬间汽化精钢,腐蚀法宝,污染金丹! 冯守拙和张彪被这灭世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闭住眼睛,蜷缩在地,等待着毁灭的降临。 面对这毁天灭地、污秽滔天的吐息洪流,赵清真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他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勘破虚妄的了然与对孽物根源的悲悯。他深知,此妖非天地生养,实乃人心贪念为柴、世财金煞为炉,孽合而生。其力虽凶,其根在“欲”,在“贪”! “至圣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祖云: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吕祖曰: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 赵清真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九天凤鸣,字字句句,皆引动冥冥大道!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金虺那由贪欲构成的核心之上! “尔等痴迷世财,聚敛无度,心生妄念,引煞入体,孽生此胎!贪图人爵之虚妄,忘却天爵之根本!以真换假,以善易恶!今日,贫道便以‘法财’之剑,斩尔‘世财’之瘴!断尔贪嗔之根!” 话音未落,赵清真体内那颗凝聚了无上道果的金丹,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三色光华!精、气、神三花于顶门虚空隐现,周身道韵流转,仿佛与天地大道合一!他双手握住归尘剑柄,剑身之上流淌的暗金毫光内敛到了极致,所有的雷纹道则尽数融入剑脊,整柄剑仿佛化作了天地间一道最深沉、最本源的“归尘”法则! 龙门秘传——斩孽破障剑诀!融汇法财真意! “斩!” 一剑挥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光焰对撞。 归尘剑的剑尖,带着那内敛到极致、仿佛能消融万物的暗金流光,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毁天灭地的暗金吐息洪流的最前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令金虺母体惊骇欲绝的景象发生了! 那看似无坚不摧、污秽万法的暗金吐息洪流,在接触到归尘剑剑尖那抹深沉暗金流光的刹那,竟如同遇到了最终的归宿与克星!蕴含其中的狂暴物理能量、腐蚀性秽能、扭曲神魂的吸摄之力,乃至构成其本源的、被污染扭曲的金煞与滔天贪念,都在那“归尘”道则的笼罩下,开始了无声无息的崩解、净化、返本归源! 没有剧烈的能量冲突,只有本质的湮灭与升华! 归尘剑尖的清濛暗金光华所及,粘稠的吐息如同被投入净化熔炉的污雪,迅速变得稀薄、透明!无数被污染的金煞被剥离出来,化为纯净的金色光点消散于空中;那些充满怨毒贪婪的意念碎片,在无声的哀嚎中被彻底净化湮灭;那些高速旋转、足以撕裂钢铁的金砂,失去了妖力驱动,纷纷变得黯淡无光,如同普通的沙砾般坠落尘埃! 赵清真这一剑,并非以力破力,而是以自身凝聚的“法财”道果——那超越世俗财富、追求道德性命根本的大道真意,引动归尘剑“返本归源”的无上法则,对金虺这由“世财贪欲”孽生的邪物,进行最本源的否定与净化!是“真”对“假”、“善”对“恶”、“道”对“欲”的终极审判! 剑势去如流星,破开层层净化消散的吐息,势如破竹!金虺母体那庞大的身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致命危机与源自本源的恐惧!它发出绝望的嘶吼,疯狂扭动身躯,体表厚重的暗金鳞片层层叠叠亮起,试图阻挡。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归尘剑那凝聚了赵清真全部道行与“法财”真意的剑尖,如同穿越虚空的流光,无视了那些徒有其表的坚固防御,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金虺那裂开的深渊巨口之中,没入了那由无数高速旋转利齿组成的恐怖漩涡核心! “嗷嗷嗷——!!!” 一声凄厉、痛苦、绝望到无法形容的惨嘶,瞬间达到了顶点,又戛然而止!仿佛万座金山同时崩塌,万件金器同时碎裂!金虺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剑光在它体内轰然爆发!无数由归尘剑道则演化的清光符文,如同最细密的锁链,瞬间蔓延至它由污秽金煞与滔天贪念构成的每一个角落!它体表狰狞的暗金鳞片如同风化的岩石,寸寸龟裂、剥落!粘稠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沸腾、鼓胀,仿佛有无数纯净的金光要从内部将它撕裂! 无数被它吞噬、尚未完全消化的金银财宝虚影——珍珠、玛瑙、金锭、玉佛、锦缎…如同走马灯般在它濒临崩溃的躯体上疯狂闪现、扭曲、哀鸣!这些虚影,正是它力量的源泉,也是它罪孽的见证!此刻,在归尘剑的无上净化道则下,它们纷纷挣脱束缚,化为一道道纯净的金色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回归其本来的物质状态。 坑洞周围残存的几只漏网之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悲鸣,身体无声地崩解,化为飞灰。整个石室中残余的妖气秽气,在煌煌剑光与大道真言的涤荡下,如同火烧棉絮,彻底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淡淡金石气息的清净。 仅仅数息,那庞大狰狞、不可一世的金虺母体,连同它孕育的所有邪秽,彻底化为一大片失去所有光泽、如同普通金属矿砂般的黯淡金粉,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铺满了深坑的底部。坑洞中翻腾的暗金“岩浆”也迅速凝固、冷却,变成了一大滩毫无生机的、灰黑色的金属残渣与砂砾混合物。 石室内,死寂一片。唯有赵清真仗剑而立的身影,青灰道袍在激荡的气流中微微拂动,纤尘不染。归尘剑上的暗金流光缓缓内敛,重新恢复了古朴沉凝的模样,唯有剑格处的北斗七星,似乎流转着一丝满足的微光。他缓缓收剑,青灰色的剑鞘如同张开怀抱,将这道斩妖除魔的利器轻轻纳回。剑身入鞘的轻响,如同为这场贪欲孽物的终结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冯守拙和张彪瘫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两滩烂泥,浑身被冷汗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浸透。他们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巨坑和满地的灰败金砂,眼神空洞,充满了无尽的后怕,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幻灭般的茫然。 --- 尘埃,缓缓落定。 炼气化神,返璞归真。万籁归尘,道法自然。 “妖…妖源…灭了?” 冯守拙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虚脱感。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石壁,望着那一片死寂的坑洞和满地的灰白尘埃,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毕生积蓄,化为乌有,那种幻灭感,比死亡更甚。 “根源已断,妖形已灭。” 赵清真目光扫过满室狼藉的财富残骸,最终落在失魂落魄的冯守拙和依旧单膝跪地、喘息不止的张彪身上,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然,贪念不除,孽根犹在。今日灭一有形之金虺,他日人心贪欲炽盛,金煞汇聚,未必不会再生无形之‘贪虺’,噬心腐骨,犹胜今日有形之祸!” “贪虺…噬心腐骨…” 冯守拙喃喃重复着,浑身一颤。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又看向坑洞中那些曾属于自己的、如今却化作冰冷废铁和尘埃的“财富”,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不甘与幻灭。 堆金积玉,终成泡影;富贵荣华,转头成空! 若非自己贪恋权位,利用职权,疯狂聚敛这不义之财,又怎会引来这金虺孽胎?若非贪念蒙心,对王府异状视而不见,又怎会酿成如此大祸?五千两官银化灰,护卫重伤,王府险些倾覆,自己更是差点魂飞魄散,成为那妖物的一部分! 这满室的残骸,哪里是什么财富?分明是埋葬自己的坟墓!是噬魂夺命的毒饵!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冯守拙老泪纵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对着赵清真深深一揖到底,姿态卑微而虔诚:“道长…教训的是!字字珠玑,如雷贯耳!下官…不,冯守拙…知错了!贪念蒙心,利令智昏,几酿成滔天大祸,累及王府,祸延百姓!这些…这些不义之财…” 他指着满室狼藉,声音带着痛彻心扉的觉悟,“皆由贪念孽生而来,是祸乱的根源!留之无益,徒惹灾殃!恳请道长慈悲,指点迷津!该如何处置这些孽障之物?冯守拙…愿倾尽所有,弥补罪愆!” 张彪此刻也挣扎着抬起头。他左臂的暗金色泽虽因妖源断绝而不再蠕动剧痛,但依旧沉重僵硬,如同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他看着坑洞中那厚厚一层由金虺所化的灰白尘埃,想起昨夜那快如鬼魅、噬金断铁的金光,再想想自己这些年克扣军饷、倒卖军械的勾当,一股强烈的后怕与羞愧涌上心头。若非贪图那些银钱,自己怎会被妖毒侵蚀,险些化为金粉? “道长!” 张彪嘶哑着嗓子,也挣扎着跪直身体,对着赵清真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的这条烂命是道长救的!从今往后,绝不敢再起半分贪念!这些…这些害人的东西,” 他指着那些残骸,“全凭道长发落!小的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只求一个赎罪的机会!” 赵清真看着二人眼中那劫后余生、真心悔悟的神色,以及那份急于摆脱“不义之财”枷锁的迫切,微微颔首。人心向善,道心可渡。这金虺之劫,于他们而言,是灾难,亦是点醒迷途的机缘。 “善。” 赵清真声音清朗平和,如同春风化雨,驱散了石室中最后的阴霾,“世财孽生,法财可渡。吕祖有云: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然长春祖师亦曾受帝王供养,取世财而广行善举,大兴教门,惠泽苍生。此中真意,在于‘用’字。” 他目光扫过那些黯淡的财宝残骸,声音带着指引: “王府护卫,奉旨北上,为国戍边。然其家眷安顿、抚恤,朝廷或有疏漏不足。城外流民,嗷嗷待哺,饥寒交迫。府学倾颓,士子无依,圣贤之道蒙尘。此皆积德累功之处,亦是稳固王府根基、消弭民怨之良方。” “将此间残存金玉,熔铸为银钱;破碎珠玉,择其可用者,变卖为资。取之王府(冯守拙私库,亦是王府贪腐所得),用之黎庶。厚恤北上将士家眷,使其无后顾之忧;广设粥棚,赈济城外饥民,活人无数;修缮府学,购置书卷,供养寒门士子,兴一方文教。” 赵清真看着冯守拙和张彪渐渐亮起的眼神,一字一句,如同大道纶音: “以不义之世财,行有义之法举。化贪戾为祥和,转孽障为功德。此乃消弭金虺余孽,稳固王府气运,泽被苍生,亦为汝等自身消灾解厄、积攒法财、赎清前愆之无上正道也!汝等,可愿行此功德?” 冯守拙和张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指路的明灯! 散尽这些不祥之财?用于抚恤将士家眷、赈济灾民、兴办文教? 这…这不正是斩断那寡廉鲜耻的贪根、洗刷自身罪孽、求得内心安宁、甚至为这风雨飘摇的王府积攒人望的绝佳途径吗?比起守着这些招灾引祸的废铜烂铁担惊受怕,甚至随时可能被朝廷清算,这简直是柳暗花明! “愿意!下官愿意!全凭道长安排!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冯守拙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深深一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的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彪也斩钉截铁地吼道,眼中充满了重获新生的希望。 赵清真不再多言,走到张彪面前。妖源已灭,其体内残留的妖毒已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一点精纯无比、蕴含生灭造化之力的先天真炁,点在张彪肩头那清光闪烁的“截脉镇邪印”上。 “散!” 真言出口,符印清光大放!无数细密的清光符文如同活了过来,瞬间从肩头蔓延至张彪整条暗金色的左臂!符文所过之处,那暗沉如同金属的色泽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露出下面苍白、有些萎缩但属于正常人类的皮肉纹理!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蚀骨剧痛,如同被阳光驱散的寒冰,彻底消失无踪!只余下一道从肩头延伸至手腕的、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以及手臂肌肉因长期被妖力侵蚀而带来的虚弱无力感。 缠绕其神魂的最后一丝贪婪恶念与妖毒残余,也被这精纯的净化之力彻底涤荡干净。 “妖毒已清,好生将养。” 赵清真收回手指,声音平和,“心存善念,持正守一,勤加锻炼,假以时日,此臂气血可复,疤痕亦会淡化。若再起贪心,孽根复萌,则此疤如烙,警醒终生。” 张彪感受着左臂久违的轻松和真实的血肉触感,虽然虚弱无力,但那属于自己身体的感觉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虽然僵硬酸痛,却再无那恐怖的“金化”异状!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对赵清真的无尽感激涌上心头,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岩石上,声音哽咽:“谢…谢道长再造之恩!小的张彪,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定当洗心革面,行善积德!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 三日后,西安府城。 暮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古老的城垣和熙攘的街道上,前几日那股莫名的阴冷与压抑,仿佛随着一场春雨被悄然洗去。街市依旧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驼铃叮当,但仔细听去,人群中多了一些不同的议论,带着惊讶、欣喜和一丝难以置信。 “听说了吗?秦王府真散财了!不是做样子,是真金白银地发!” “咋没听说!俺家隔壁老王头的二小子,前些日子不是被抽去京城参军了嘛?家里就剩个病恹恹的老娘和吃奶的娃儿!昨个儿晌午,王府直接来了俩差爷,客客气气送去了两个大元宝!足有二十两雪花银!老王婆子当时就哭跪下了,说救命钱啊!” “城隍庙口那新搭的粥棚瞧见没?好家伙,那粥熬得,筷子插进去都不倒!稠得能当米饭吃!领粥的队伍排出去二里地!管事的说了,米粮都是王府出的!一直放到夏收!” “还有府学!东城根那破得快塌了的府学,今儿一早就有工匠进去了!拉了好几车新木头、青砖瓦片!说是王府出钱,要好好修葺!以后娃娃们读书,再不用怕房顶掉瓦片了!” “怪了怪了…前些日子还风言风语,说王府闹妖精,又是金蛇吃银子,又是火蛇烧绸缎的,弄得人心惶惶。这转眼…咋就变成万家生佛了?” “嘘…小声点!我有个远房表侄在王府马厩当差,他偷偷跟我讲,是王府请来了一位活神仙!那本事,通天彻地!不光除了那祸害人的妖精,还点化了王府里那些…咳,反正就是让大人们都幡然醒悟了!这才有了散财济民的善举!” “管他神仙不神仙呢!有这实惠落在咱老百姓头上,那就是真神仙!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娃儿有地方念书,比啥都强!秦王爷…哦不,是小王爷,积大德了!” 聚仙楼二楼临窗的雅座,赵清真独自一人,面前一杯清茶。粗陶杯里,寻常的陕青茶水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他听着楼下传来的、充满希望与朴实效验的议论,目光平静地扫过熙攘的街道。那些因王府护卫被抽调而弥漫的怨气,因“金蛇火蛇”流言而滋生的惶恐,因权贵盘剥而压抑的愤怒…此刻,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正悄然消融在一种久违的、生机勃勃的市井烟火气中。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茶味微涩,舌尖却回旋着一丝清冽的甘甜,如同这劫后余生的古城,苦涩之下,终见生机。 “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 赵清真望向城东北,秦王府那片在春日晴空下依旧巍峨的殿宇群落。阳光洒在朱墙金瓦上,少了几分往日的阴沉压抑,倒多了几分洗尽铅华的庄重。他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澄澈笑意,“以不义之世财,种有义之法财。长春祖师当年祷雨济民、扶危救困、大兴教门,其道…一也。尘归尘,金归金,法财渡世,方是正道。” 杯中的茶水,清澈见底,映照着窗外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 青灰色的身影飘然起身,留下几枚茶钱在桌面。他步履从容地走下楼阁,汇入西安城喧闹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人潮。背负的青灰色剑鞘古朴依旧,内敛所有锋芒。身影向着北城门的方向,渐行渐远,终南山苍茫的轮廓在远处天际线上若隐若现。 身后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由贪婪引发、又以法财涤荡的妖劫古城,尘埃落定,喧嚣依旧。人心深处,那名为“贪婪”的种子是否就此绝灭?王府的权力倾轧是否真能平息?无人能断。唯余杯中清茶映照的天光,澄澈如镜,映照着这红尘万丈,也映照着那条向道而行的孤独身影。 第五十七章 山岚泣血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元朝大德五年,春末。河东山西道,平阳路(明朝平阳府)。 山,是吕梁山向南伸出的嶙峋臂膀,层层叠叠,披着深浅不一的绿。向阳的坡上,荆条已抽出嫩黄的新条,夹杂着几株早开的山杏,粉白的花瓣被山风揉碎,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半山腰一处孤零零的土屋院落里。 土屋低矮,黄泥墙被风雨剥蚀得坑洼不平,茅草顶倒是新苫过,在暮春微醺的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烟囱里逸出淡青色的炊烟,刚升起,就被山坳里回旋的风扯得歪歪扭扭,散入清冽的空气里,带出一丝柴草燃烧的暖意和粗粝麦饭的微香。 屋里灶膛的火光跳跃,映着两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男人石锁,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壮的手臂上筋肉虬结,汗珠沿着古铜色的脊沟滑下。铁锅里滚着稠厚的粟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女人春娘,背对着门,在案板前揉着一团杂面。她身形单薄,腰肢却依稀可见往日的窈窕,只是常年的操劳与山风的吹打,给那曾经或许秀丽的眉眼刻上了深深的疲惫,唯独那低头的侧影,脖颈一段柔韧的弧度,在昏暗中仍透出一股倔强的、未被完全磨灭的韵致。 “娘!娘!”脆生生的童音打破灶间的沉闷。门槛处光影晃动,一个五岁大的男孩抱着个几乎和他一般高的秃头大扫帚,踉踉跄跄地撞了进来。扫帚头是用荆条扎的,硬邦邦,磨得油亮,柄是粗糙的酸枣木。男孩叫虎子,脸蛋红扑扑沾着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满盛着孩童不知愁的天真。 春娘没回头,手上揉面的力道不减,声音里带着劳作后的沙哑:“虎子乖,莫闹,爹娘做饭哩。抱着那破扫帚作甚?快放下,仔细扎了手。” “有蝴蝶!白蝴蝶!飞得可高啦!”虎子兴奋地嚷嚷,小脚丫踩着夯实的泥地啪啪作响,抱着那笨重的扫帚在狭窄的灶房里笨拙地转圈,扫帚头拖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扬起细细的尘土,“我要去抓它!给娘看!” 石锁从灶膛前抬起头,火光映红了他憨厚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虎子,别闹你娘。蝴蝶有啥好抓的?一会儿爹吃完饭,带你去后坡寻野鸡蛋!” “不嘛!不嘛!现在就去!”虎子撅起嘴,抱着扫帚不撒手,小身子扭得像麻花,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门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 一只素白的小蝶,翅膀边缘晕染着极淡的鹅黄,轻盈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正乘着从谷底升腾的暖气流,飘飘忽忽,掠过低矮的土墙,朝着屋后陡峭的山坡上飞去。它飞得那样自在,那样高远,仿佛山崖下深不可测的阴影,对它毫无威胁。 虎子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点舞动的白色攫住。“蝴蝶!飞上山啦!”他尖叫一声,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抱着那根与他极不相称的大扫帚,像只莽撞的小兽,埋头就冲出了灶房低矮的门洞。 “虎子!”春娘猛地回身,沾满面粉的手伸出去,只抓到一缕带着孩子汗味的风。那小小的背影已抱着扫帚,跌跌撞撞地沿着屋后那条被山羊踩出的、贴着陡坡的羊肠小径,奋力向上追去。 “这小崽子!”石锁啐了一口,丢下柴火,一个箭步追出门去,黝黑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急迫的惊惶,“回来!山陡!看摔着!” 春娘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胡乱在粗布围裙上抹了抹手,跟着追了出去。夕阳的金辉正浓烈地涂抹在对面更高的山梁上,将他们这半山腰的小院和屋后那道狰狞的峭壁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过于明亮的橘红里。 风从崖底打着旋儿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烂的土腥气。虎子小小的身影在陡峭的坡道上艰难地移动。那秃头扫帚实在太重,成了他攀登的累赘,但他死死抱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伙伴。他仰着小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越飞越高的白蝶,嘴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又吃力的喘息。蝴蝶优雅地绕过一丛丛低矮的酸枣刺,飞向坡顶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平坦草地。 “虎子!停下!”石锁的吼声带着山岩崩裂般的惊怒,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嶙峋的石块和带刺的灌木丛中奋力攀爬,试图缩短与儿子之间那短短十几步却险峻无比的距离。 春娘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脚下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眼睁睁看着儿子小小的脚在松动的碎石上打滑,看着他抱着那该死的扫帚,笨拙却执拗地向上蹭。那只白蝶,轻盈地落在了坡顶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翅膀微微翕动,像在挑衅,又像在等待。 “蝴蝶!抓住啦!”虎子终于爬到了坡顶边缘,小脸因激动和用力涨得通红。他欢呼着,丢开那一直碍事的扫帚,张开小手,朝着岩石上的白蝶扑去。脚下是松软的草皮,边缘是……虚空! “虎子——!”石锁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绝望。他离坡顶只差几步,指尖几乎要触到儿子扬起的衣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虎子小小的身体带着前扑的冲力,脚下猛地一滑,踩塌了边缘松动的土块。他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就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落叶,朝着坡顶外那刀劈斧削般的绝壁直坠下去! 那根秃头扫帚,被他遗弃在坡顶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荆条扎成的扫帚头,还残留着孩子手心滚烫的汗渍。 “我的儿——!”春娘凄厉的哭嚎撕破了山间的宁静,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黄昏的心脏。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冰冷的山石上,十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石锁疯了一般扑到崖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目眦欲裂地向下望。陡峭的岩壁几乎垂直向下,被浓重的阴影覆盖,深不见底。只在半山腰更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灌木丛,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大口。哪里还有虎子小小的身影?只有几块被带落的碎石,骨碌碌滚落,撞击在岩壁上,发出空洞而遥远的回响,每一声都砸在石锁的心上。 “虎子…虎子啊!”石锁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巨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着,像一株被雷电劈中的老树。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崖边那根孤零零的扫帚,那承载了儿子最后欢笑的物件。一股狂暴的、无处发泄的痛楚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蛮牛,冲过去,抬起穿着破烂草鞋的大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跺向那扫帚! “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 粗糙的酸枣木柄,在石锁含恨的猛力下,应声而断! 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白森森的木头纤维暴露出来,像被强行撕裂的骨肉。扫帚头被巨大的力量踹得飞起,翻滚着,也落向了那片吞噬了虎子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崖下。 石锁看着那断裂的扫帚柄,又看看深不见底的崖下,巨大的悲恸终于彻底击垮了这个山一样的汉子。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山石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春娘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深陷进他紧绷的肌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留下道道泥痕,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语句的抽噎。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相拥痛哭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崖壁上,如同两个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绝望剪影。 山风呜咽着掠过陡峭的崖壁,卷起零星的草屑和尘土,盘旋上升,带来崖底深处那簇茂密灌木丛特有的、潮湿阴冷的腐殖质气息。这气息弥漫在坡顶,混合着石锁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春娘泪水中的咸涩,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头顶的天空,那轮残阳正迅速沉入西边更高的山脊之后,泼洒出最后一片凄厉如血的晚霞,将整个山谷涂抹得如同炼狱的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石锁的呜咽声渐渐低哑下去,只剩下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着泥土,一片狼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方才的狂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他扶着春娘颤抖的肩膀,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又似被抽去了筋骨。 “锁…锁子哥…虎子…我的虎子…”春娘瘫软在他怀里,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崖下,反复呢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石锁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死寂中迸出一丝骇人的决绝。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像要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他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春娘从冰冷的岩石上拽起来。 “走…”他的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像钝刀刮过骨头,“…下去…找…生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厉。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万倍。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上,每一步都踏在剜心剔骨的绝望里。石锁紧紧攥着春娘冰凉的手腕,他粗糙的手掌传递着仅存的、微弱的力量,也传递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春娘几乎是被他拖着往下挪移,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泪水无声地流淌,混着汗水,在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她目光涣散,偶尔投向下方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灌木丛,眼神里是溺水者般的恐惧和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祈盼。 天光迅速黯淡下去。墨蓝色的夜幕从东方的山峦后悄然弥漫开来,吞噬着残存的霞光。山谷里的寒气骤然加重,丝丝缕缕,如同冰冷的蛇,贴着地皮蜿蜒,钻进他们单薄的衣裤。远处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当两人终于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片位于崖壁半腰的茂密灌木丛边缘时,天色已近乎全黑。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微弱的惨白,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遭雷击,彻底僵立在刺骨的寒风中。 这片灌木丛异常茂密纠结,以低矮坚韧的酸枣树为主,其间夹杂着带刺的野蔷薇和一人多高的荆条。浓密的枝叶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墨团,散发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新鲜血液大量泼洒后特有的、铁锈与甜腻混合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片荆棘丛的中央,一片低矮的酸枣刺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泥土上,赫然是一滩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发黑的血迹!那血迹面积不小,呈放射状溅开,触目惊心。血泊边缘,散落着几片撕扯下来的、染血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早上穿的那件灰蓝色小褂的颜色! 而在那滩刺目的血泊不远处,静静地躺着那根被石锁一脚踹断的秃头扫帚。断裂的酸枣木柄茬口狰狞,扫帚头上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点,几根荆条也折断了,扭曲地支棱着。它就那么歪斜地躺在血泊旁,像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句点,宣告着一切。 没有虎子小小的身体。只有这滩血,这几片碎布,和这根沾了血的扫帚。 “啊——!”春娘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极度压抑后崩溃的尖啸。她猛地挣脱石锁的手,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滩血迹,双手疯狂地在冰冷的泥土和带刺的灌木丛中扒拉着,仿佛要把她的儿子从这地狱般的荆棘和血污里挖出来。尖利的荆刺瞬间划破了她的手掌和手臂,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 “虎子…虎子啊…娘在这儿…娘来了…你应一声…应娘一声啊…” 石锁没有动。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石像,直挺挺地杵在黑暗中。山风卷起他蓬乱的头发,露出下面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血泊,盯着那几片碎布,最后,目光凝固在那根沾着儿子鲜血的、断裂的扫帚上。那目光,不再是悲伤,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冰冷,从他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夜枭的叫声再次划破寂静,近在咫尺,带着毛骨悚然的嘲弄。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没了这半山腰,只有春娘绝望的哀嚎在冰冷的夜风中飘荡,断断续续,如同孤魂野鬼的呜咽。 --- 山村的夜,死寂得令人窒息。 没有灯火,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里时隐时现,洒下惨淡的微光。石锁家那低矮的土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蹲伏在半山腰的黑暗里。灶膛的余烬早已冰冷,屋子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的气息。 春娘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身上胡乱搭着一条破旧的薄被。她不再哭嚎,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那双曾经明亮温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石锁坐在炕沿,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沉重得如同巨石滚落的呼吸声。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染血的粗布碎片,那是他刚从崖下那片荆棘丛里,不顾春娘的撕扯,死死抢回来的。 时间在浓稠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是凌迟。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沙…沙…沙…”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一把破旧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扫着院子里的硬土地。声音拖沓,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滞涩感。 石锁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春娘也听到了。她颤抖的身体僵住,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的抽气,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沙…沙…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由远及近,仿佛正从院门口,一点点地、执着地扫向他们的屋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人的心尖上。 是虎子回来了?是儿子拖着那根断掉的扫帚回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春娘的心。她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光芒,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下炕去开门。 “别动!”石锁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一把按住春娘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屋门。 不是虎子! 那声音…太滞涩了,太沉重了!带着一种非人的、毫无生气的冰冷。虎子那么小,那么活泼,他跑起来像一阵风,就算抱着扫帚,也绝不会发出这样拖沓、如同裹着尸布在挪移的声响! 石锁的心沉到了冰窖最底层。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那根沾着虎子鲜血、被他亲手踹断的扫帚。难道…难道是…? “沙…沙…沙…” 声音停在了门外,近在咫尺。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木板的刺耳声音! “吱…嘎…吱…嘎…” 一下,又一下。缓慢,执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意。 春娘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石锁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巨大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泥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粗糙的手掌摸到了门后倚着的一根手臂粗细、用来顶门的硬木杠子。他屏住呼吸,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握着杠子的那只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刮擦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屋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屋顶和墙壁上。 石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不敢眨眼。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整扇破旧的木门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簌簌落下灰尘。 “砰!砰!砰!” 撞击声陡然变得狂暴!一下重过一下,如同沉重的木桩在撞击城门!薄薄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扭曲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不是人!绝不是人! 石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暴的惊怒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向后退开一步,双臂肌肉坟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硬木杠子狠狠朝剧烈震动的门板中心捅去! “咔嚓——!” 一声脆响!木屑纷飞! 硬木杠子尖锐的顶端穿透了门板,捅了出去!门外那狂暴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石锁喘着粗气,死死抵住杠子,汗水顺着额角小溪般淌下。他侧耳倾听。 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春娘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小心翼翼,透过门板上被捅穿的破洞向外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惨淡的星光下,只有几株野草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地面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持续不断的扫地和撞击,只是一场恐怖的幻觉。 然而,就在门板外下方,那被捅穿的破洞边缘,借着微弱的星光,石锁看到了一小撮东西——几根断裂的、带着泥土和暗红色污迹的荆条!正是那秃头扫帚上扎着的荆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石锁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真的是那东西!那根沾了虎子血的断扫帚! “锁子哥…外面…外面是啥?”春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石锁猛地收回目光,脸色在黑暗中一片惨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彻骨的寒意,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没事了…是风…刮倒了柴火垛…” 他不能说实话,春娘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抽出杠子,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被捅出一个洞、摇摇欲坠的木门,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堵住门外的无边黑暗和那无法言说的恐怖。 后半夜,在死一般的寂静和石锁高度紧绷的戒备中煎熬过去。春娘在极度的疲惫和惊吓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偶尔发出惊恐的呓语。石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睛熬得通红,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门上的破洞,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硬木杠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门外,再没有任何异响。但那无声的、沉重的黑暗,比任何声响都更让人窒息。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座孤零零的土屋,也死死缠绕住石锁的心。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线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破麻纸,艰难地渗进来,驱散了屋内最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石锁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轻轻推开死死抵住的门板。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院子里空寂无人。晨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地面是干的,昨夜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就在门槛外一步之遥的地上,清晰地印着一道道拖沓的痕迹!那痕迹很怪,像是用一把极其破旧、秃了头的扫帚,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地扫过留下的印子。痕迹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他们的屋门外,在门槛前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根被折断的、带着泥土的荆条碎片! 石锁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目光顺着痕迹看向院门。那扇用树枝胡乱扎成的篱笆院门,虚掩着。在门框一角,挂着一小片灰蓝色的、被荆棘刮破的粗布碎片——正是虎子衣服上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石锁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他猛地冲出门外,对着空旷的山谷,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谁?!是谁?!滚出来——!” 嘶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最终消散在冰冷的晨风里。回应他的,只有几声早起的山雀怯生生的鸣叫。 石锁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巨大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看着院门上那片刺目的破布,看着地上那诡异的扫痕,又想起崖下那片染血的荆棘丛和断裂的扫帚……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混乱的意识。 难道…难道虎子的魂儿…附在那该死的扫帚上了?它…它自己“走”回来了?它想做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 大德五年那个血色黄昏后的第七日,清晨。 石锁家的土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死寂得可怕。灶房冰冷,锅底结了灰。春娘蜷缩在土炕最里角,身上裹着那条薄被,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破麻纸的窗棂。几缕惨淡的天光透进来,照着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深陷的眼窝,形销骨立。自从那夜门外诡异的扫地和撞击声后,她就像被彻底抽走了魂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是睁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偶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 石锁坐在炕沿,背脊弯得更厉害了,像一张不堪重负、随时会崩断的弓。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染血的粗布碎片,指腹感受着那已经发硬的血痂,眼神浑浊而空洞。恐惧、悲伤、绝望,还有那夜门外无法解释的诡异,像几块沉重的磨盘,日夜碾压着他粗粝的神经。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上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咳咳…”春娘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体在薄被下蜷缩得更紧。那咳嗽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虚弱。 石锁猛地回过神,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他放下布片,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走向灶台旁那个粗陶水瓮。瓮里的水只剩浅浅一个底儿。他拿起挂在瓮沿的破瓢,舀了半瓢浑浊的水,又走到炕边。 “春娘…喝口水…”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春娘毫无反应,依旧呆呆地望着窗户。 石锁蹲下身,将水瓢凑近她的唇边。冰凉的陶壁触到春娘干裂的嘴唇,她才似乎有了一点知觉。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从窗棂移到水瓢上,又缓缓上移,落在石锁那张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烬。看得石锁心头一颤,握着水瓢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砰!” 一声巨响! 不是敲门,是院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粗劣的木栓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了进来! 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粗野放肆的吆喝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如同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土屋外死寂的堤坝! “哈哈哈!就是这儿!给老子围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姓石的!滚出来!你爷爷们来了!” “听说这家的娘们儿,是这十里八乡山沟沟里藏着的凤凰?哈哈哈,让大爷们开开眼!” 粗鄙不堪的吼叫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落里。土屋薄薄的墙壁根本无法阻隔这狂暴的声浪。 石锁脸色骤变!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炕边弹起!手中的破瓢“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那浑浊的眼底,瞬间被惊骇、暴怒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凶悍杀意所取代!他一把抄起昨夜就放在门后、已经沾了泥灰的硬木杠子,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挡在春娘和那扇摇摇欲坠的屋门之间。 春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惊动了。她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极致的恐惧!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向土炕最角落,双手死死抓住身上那条破薄被,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砰!砰!砰!” 狂暴的砸门声再次响起,比七天前那诡异的撞击更加凶猛,更加肆无忌惮!整扇破旧的木门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般疯狂震颤,门轴发出凄厉的呻.吟,门板上的裂缝在巨大的力量下迅速蔓延! “开门!姓石的!再不开门,老子就把你这破屋点了!”一个极其嚣张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匪气。 石锁的眼睛瞬间赤红!他认得这个声音!是黑风寨二当家的“独眼狼”王彪!这伙盘踞在鹰愁涧的悍匪,凶名赫赫,手段残忍,是平阳路官府都头疼的毒瘤!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 “春娘!躲好!”石锁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声。 “轰——!” 不堪重负的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被几把雪亮的鬼头刀从外面生生劈开、踹烂!木屑横飞!刺眼的晨光混合着浓重的汗臭、血腥和一股山野暴徒特有的凶戾之气,猛地灌了进来! 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瞬间挤满了狭小的门口!他们穿着混杂的兽皮和破烂布衣,露出的胳膊和胸膛上布满狰狞的疤痕和刺青。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瞎了一只眼,戴着一个粗糙的皮眼罩,正是“独眼狼”王彪!他仅剩的那只独眼,闪烁着残忍而淫.邪的光芒,如同饿狼般扫视着屋内,最后贪婪地定格在蜷缩在炕角的春娘身上。 “嘿嘿嘿…果然是个俏娘们儿!难怪咱们大当家念念不忘!”王彪舔了舔厚实的嘴唇,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怪笑。 “狗杂种!”石锁目眦欲裂!积压了七日的丧子之痛、恐惧绝望,还有此刻妻子受辱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根本不顾双方人数的悬殊差距,抡起手中的硬木杠子,带着全身的力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堵在门口的王彪,当头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砸,石破天惊!凝聚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最后的力量和尊严! 王彪显然没料到这个山野汉子竟敢率先动手,而且如此凶悍!他仓促间举起手中的鬼头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硬木杠子重重砸在厚背鬼头刀的刀脊上!巨大的力量震得王彪手臂发麻,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但他身后的山匪却蜂拥而上! “找死!” “剁了他!” 数把雪亮的刀光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朝着石锁周身要害劈砍过来! 石锁怒吼连连,手中沉重的杠子舞动得呼呼生风,凭借着悍不畏死的凶悍和一股蛮力,竟暂时逼退了最先冲进来的几个悍匪!狭窄的灶房内顿时一片混乱!锅碗瓢盆被撞得稀里哗啦粉碎,柴火散落一地。刀光闪烁,木屑纷飞,粗重的喘息和凶暴的吼叫混杂在一起。 “锁子哥——!”春娘看着丈夫在刀光中浴血奋战,发出凄厉的尖叫,恐惧到了极点。 石锁的肩膀被一把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疯狂!他状若疯虎,硬顶着劈砍,一杠子狠狠捅在一个山匪的肚子上,那山匪惨叫着捂着肚子滚倒在地。 “妈的!点子扎手!一起上!放倒他!”王彪捂着被震麻的手腕,独眼中凶光更盛,厉声吼道。 更多的山匪涌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彻底限制了石锁的腾挪。一根套索猛地从侧面甩出,精准地套住了石锁的脖子!同时,几把刀从不同角度狠狠劈向他持棍的手臂和大腿! “呃啊——!”石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脖子被勒紧,瞬间窒息!握杠的手臂被刀背重重砸中,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沉重的杠子脱手飞出!大腿上也挨了重重一刀,鲜血狂涌!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跪倒在地!脖子被套索死死勒住,仅存的独臂徒劳地撕扯着绳索,脸憋得紫红,眼珠暴突,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锁子哥——!”春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扑过来。 “捆结实了!”王彪狞笑着,一脚狠狠踹在石锁的胸口。石锁的身体猛地一弓,喷出一口鲜血,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几个山匪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用浸过油的粗麻绳将他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王彪这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独眼淫.邪地上下打量着缩在炕角、抖成一团的春娘,啧啧道:“哭啥?小美人儿,哭花了脸多可惜?跟爷们儿回寨子享福去!保管比跟着这死鬼强百倍!嘿嘿,我们大当家可是想你想得紧呐!”说着,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着春娘抓去! “别碰她!畜生!我跟你们拼了!”被捆倒在地的石锁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扭动身体,想要撞过去,却被身后的山匪死死踩住。 春娘看着那只抓来的、沾着丈夫鲜血的脏手,看着地上浑身浴血、被死死踩住的丈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母兽保护幼崽般的本能,是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炕角弹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豹,伸出枯瘦的双手,十指弯曲如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抓向王彪那张狞笑的脸! “啊——!”王彪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春娘那尖利的、沾着泥污的指甲,在他仅存的右眼下方,狠狠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 “臭娘们!找死!”剧痛彻底激怒了王彪。他反手就是一个极其凶狠的耳光,狠狠扇在春娘脸上! “啪!”一声脆响! 春娘瘦弱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扇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她闷哼一声,软软地滑倒在地,额头撞破,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襟,当场昏死过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王彪捂着血流如注的脸,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对着昏死的春娘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捆起来!堵上嘴!带走!大当家还等着入洞房呢!这死鬼…”他指了指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仍在徒劳扭动嘶吼的石锁,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扔山里喂狼!手脚干净点!” 两个山匪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昏死的春娘用绳子捆了手脚,又用一团破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另两个山匪则狞笑着,像拖死狗一样将还在挣扎嘶吼的石锁往外拖。 “唔…唔…”石锁的脖子被套索勒着,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充满无尽怨恨的呜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昏死过去的妻子,又猛地转向王彪,那眼神,如同地狱最深处的厉鬼,要将眼前这些人的模样刻入灵魂! 王彪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寒,随即恼羞成怒地狠狠踹了石锁一脚:“看什么看!死到临头还瞪眼!拖走!” 石锁被粗暴地拖出了破败的屋门,拖过冰冷的院子。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院门上那片灰蓝色的破布,扫过地上那几根断裂的荆条碎片……虎子…爹娘…都护不住你们了… 他被拖向屋后那片陡峭的山崖。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两个山匪将他拖到崖边,那里怪石嶙峋,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下去吧!死鬼!”一个山匪狞笑着,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石锁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嘶吼。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两个山匪,还有后面不远处捂着半边血脸、一脸狰狞的王彪。那眼神,凝固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冻结。 刀光一闪! 没有惨叫。只有利刃割断喉管的、恐怖的“嗤啦”声。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上。 石锁那巨大的、布满伤痕和血污的身体,被猛地一脚踹下了悬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翻滚着,坠入那吞噬了他爱子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山匪探头看了看,啐了一口:“晦气!走!” 他们转身,拖着昏迷的春娘,汇合了院中其他人。匪徒们翻身上马,嚣张的呼哨声和狂笑声再次撕裂了山间的宁静。马蹄声隆隆,卷起一路烟尘,朝着鹰愁涧黑风寨的方向绝尘而去。 那座孤零零的土屋,院门破碎,屋门洞开,如同一个被剖开的伤口,在惨淡的晨光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暴行和惨剧。院门上,那片灰蓝色的粗布碎片,被风吹落地面,又被一只匆忙踏过的、沾满泥泞和血迹的匪徒靴子踩住,一阵山风吹过,将它从靴底扯出半截,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面残破的、染血的招魂幡。 第五十八章 百年怨帚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时间的长河裹挟着泥沙与血泪,奔涌向前,冲垮了元帝的金帐,淹没了红巾的烽烟。当历史的车轮沉重地碾过大明洪武的峥嵘岁月,最终停驻在永乐十四年的四月时,春风再次吹绿了吕梁山脉南麓的万千沟壑。 山还是那些山,层峦叠嶂,沉默如亘古。只是当年那座半山腰上飘着炊烟、住着石锁一家三口的孤零零土屋,早已在百年的风雨侵蚀和战乱动荡中化为乌有。原地只剩下几堵低矮的、爬满苔藓和藤蔓的土墙基,以及散落其间的、早已被泥土半掩的碎瓦烂陶。野草和灌木恣意生长,覆盖了昔日的院落,唯有几株倔强的酸枣树,依旧年年开花,岁岁挂果,在四月微凉的风中伸展着带刺的枝桠。 然而,就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就在当年石锁一脚踹断扫帚、虎子坠崖而亡、夫妻惨遭掳杀的血腥之地,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顽固地沉淀下来,渗透进每一寸泥土,每一块山石。尤其是在更深人静的子夜时分,或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午后,山风吹过这片废墟,总会带起一种异样的呜咽,仿佛地底深处有无数冤魂在哭泣、在低诉。附近的樵夫猎户,都隐约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口耳相传着一个模糊的、关于百年前山匪屠戮一户人家的悲惨故事,以及更早之前,一个孩子坠崖而亡的传说。久而久之,这无名山坡便被称作“断魂坡”,罕有人至。只有盘旋的乌鸦,偶尔落在那些孤零零的酸枣树上,发出几声刺耳的聒噪。 百年的时光,足以让王朝更迭,让沧海桑田,却似乎无法彻底消磨掉那凝聚在断魂坡上的冲天怨念和刻骨悲伤。甚至,在某种无法言说的诡异法则下,这怨念与悲伤,竟找到了一个冰冷而执拗的载体,一丝一缕地汇聚、沉淀、扭曲、滋生…… --- 永乐十四年,四月初七。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断魂坡上。没有星月,只有呜咽的山风掠过废墟间的乱石和荒草,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草木腐败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让人头皮发麻的淡淡腥甜——那是被时光深埋、却仿佛永远无法散尽的陈旧血气。 坡顶,当年虎子追逐蝴蝶失足坠崖的地方,荒草萋萋。就在那丛被夜风吹得簌簌发抖的、格外茂密的酸枣刺根部,泥土微微拱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手”破土而出! 那不是人手。它由无数根断裂的、颜色暗沉发黑的荆条扭曲缠绕而成,粗糙、僵硬,如同某种怪物的枯爪。荆条表面覆盖着一层黏腻的、仿佛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污垢,散发出刺鼻的腥气。这只“手”五指张开,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似乎在积蓄着力量。 “噗…噗…” 泥土被更大力度地拱开。一个“头颅”缓缓探了出来。那同样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一个用无数断裂、扭曲、沾满污垢泥血的荆条和草茎强行捆扎、糅合而成的怪异“帚头”!它比寻常的扫帚头大了数倍,形状狰狞而扭曲,仿佛一个被强行缝合的破碎魂灵。帚头中心,镶嵌着两块小小的、不规则的石头。那石头在绝对的黑暗中,竟幽幽地泛着两点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暗红色光芒,如同野兽充血的眼瞳,冰冷地窥视着这片浸透血泪的黑暗。 这怪物…不,这由百年怨念与那根断裂染血的扫帚强行融合、扭曲滋生的“东西”,终于彻底挣脱了泥土的束缚。它整个“身体”——一根断裂处依旧留着参差白茬的酸枣木柄,连接着那个巨大而狰狞的荆条帚头——完全暴露在阴冷的夜风中。 它静静地“站”在坡顶的荒草丛中,那两点暗红的“眼”缓缓转动,似乎在“看”。它“看”向山下。那里,在断魂坡的脚下方,依着地势,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沉睡中的村落。几星微弱的灯火,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如同萤火。 夜风呜咽着掠过帚头。那些粗糙、扭曲的荆条和草茎,相互摩擦,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这声音不再是百年前虎子抱着它奔跑时的欢快摩擦,而是一种充满了怨毒、饥渴和冰冷执念的呻.吟。 一个模糊而破碎的意念,如同冰冷的电流,在它那由怨念强行构筑的、混沌扭曲的“意识”深处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最终凝聚成一股滔天的恨意: “…爹…娘…你们…在哪…” “…为什么…不抓住我…” “…好冷…好黑…” “…爹…娘…精气…给我…” 那两点暗红的“眼”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两颗即将熄灭却又被怨毒重新点燃的炭火! “呼——!” 一股阴冷至极的旋风毫无预兆地在坡顶平地卷起!吹得荒草倒伏,碎石滚动! 那扫帚精动了! 它不是走,也不是跳。它断裂的酸枣木柄猛地向下一顿,深深插入泥土,随即整个“身体”如同离弦的箭,又像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黑色鬼影,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飘忽而迅捷的方式,朝着山下那沉睡的村落,无声无息地滑了下去!所过之处,荒草被一股无形的阴寒力量压伏,留下一条散发着淡淡腥甜气息的、笔直的冰冷轨迹。 --- 永乐十四年,四月初九。夜。 李家洼村,村西头。 李老憨家的土屋,在夜色中沉默着。屋里传出男人粗重的鼾声和女人压抑的咳嗽,偶尔夹杂着隔壁屋里小儿梦呓的嘟囔。 一只粗糙的、由沾满污垢的荆条扭曲而成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李老憨家低矮的土墙。那两点暗红的“眼”,在墙头荒草的缝隙间幽幽亮起,冰冷地窥视着院内。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一条老黄狗蜷缩在柴房门口,似乎察觉到什么,耳朵猛地竖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恐惧的“呜呜”声,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它想叫,想示警,但一股来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阴森寒意,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了它的喉咙。它只能将头深深埋进前爪,发出绝望的呜咽。 扫帚精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飘过了土墙,无声地落在院子里。它“站”在院中,那两点红芒转向了主屋紧闭的房门。门内,李老憨和他婆娘的气息清晰可闻。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怨毒与饥渴的意念波动散发开来。 它“走”向房门。依旧是那种诡异的滑行,荆条帚头摩擦着夯实的泥地,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在距离房门一步之遥的地方,它停了下来。酸枣木柄微微倾斜,那巨大的、狰狞的帚头缓缓抬起,正对着门板。 没有狂暴的撞击。没有凶戾的嘶吼。 只有一片死寂的阴冷。 那帚头中心,两点暗红的光芒骤然变得深邃、粘稠,仿佛两个旋转的、通往深渊的血色旋涡!一股无形的、带着极度阴寒和腐朽气息的“吸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触手,猛地从帚头上扩散开来,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屋内。 土炕上,睡在丈夫身边的李老憨婆娘王婶,身体猛地一僵!睡梦中,她感觉自己仿佛瞬间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骨髓深处的阴寒瞬间攫住了她!她无法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拼命挤压!她想尖叫,想挣扎,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眼皮也重逾千斤,根本睁不开!一种巨大的、濒死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她! “呃…呃…”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窒息般的呻.吟。 睡在她旁边的李老憨鼾声依旧,毫无所觉。但睡在隔壁屋里他们那个七岁的小儿子狗娃,却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小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门外。 扫帚精那两点红芒贪婪地闪烁着。一股肉眼无法看见、却蕴含着生命本源的、淡白色的温暖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中被强行抽扯出来,汇入它那狰狞的帚头。帚头上那些暗红色的污垢,仿佛得到了滋养,颜色似乎变得更深沉、更黏腻了一些。那断裂的酸枣木柄,也微微震颤着,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满足叹息般的“嗡…嗡…”声。 “沙…沙…” 轻微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扫帚精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去,飘离了李家的院门,如同完成了某种邪恶仪式的幽灵,再次融入墙外的黑暗之中。 院内的阴寒骤然减轻。 柴房门口的老黄狗,终于从那股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极其压抑的呜咽,夹着尾巴钻进了柴草堆深处,瑟瑟发抖。 屋内炕上,王婶那濒死的窒息感瞬间消失了。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疼痛和后怕。 “他爹…他爹…”她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着推搡旁边依旧鼾声如雷的李老憨,声音嘶哑而惊恐,“醒醒…醒醒…我刚才…我刚才差点…差点过去了…” 李老憨被推醒,睡眼惺忪,不耐烦地嘟囔:“大半夜的…嚎啥…做噩梦了吧?”他翻了个身,鼾声又起。 王婶僵在冰冷的炕上,听着丈夫的鼾声,感受着自己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和虚脱无力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攥着被角,牙齿格格作响,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再也不敢合眼。 天亮了。消息如同瘟疫,在小小的李家洼村迅速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老憨家的!昨晚上差点没挺过来!” “真的假的?白天看着还好好的啊?” “千真万确!王婶亲口说的!说睡到半夜,突然就喘不上气,心口像被冰坨子压住了!差点就过去了!” “嘶…这都第几个了?村东头张木匠家的婆娘,前天晚上不也是这样?到现在还下不来炕!” “还有前街赵铁匠!昨天早上被人发现躺在院子里,脸都青了!抬回去灌了姜汤才缓过来,问他咋回事,就直说冷,说心口疼!可邪乎了!” “是啊是啊!我家那口子昨晚上也惊醒了,说心慌得厉害,浑身发冷!不过没王婶那么邪乎…” “怪了!怎么遭殃的都是当爹当娘的?孩子们倒是一个个睡得安稳,屁事没有!” “该不是…该不是撞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吧?” “嘘…小声点!别乱说!这青天白日的…” “可…可这也太邪门了!专门冲着大人来?还专吸.精气?” 恐慌如同无形的藤蔓,在村民的窃窃私语和惊惶的眼神中悄然滋生、蔓延。田间地头,人们不再像往常那样大声说笑,而是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些背阴的角落和废弃的院落。家家户户的院门关得更早更严实了。夜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一阵压抑的狗吠和婴儿的啼哭。 一种无形的、名为“父母煞”的恐怖阴影,沉甸甸地笼罩在李家洼村的上空。 --- 四月初十,夜。更深露重。 村北,张寡妇家。张寡妇早年守寡,独自拉扯着一个十岁的儿子石头,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宁。今夜,石头睡在里屋的小炕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外间屋,张寡妇坐在油灯下,就着微弱的光亮缝补着儿子白天刮破的裤子。灯花偶尔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和专注的神情。她不时抬头,侧耳听听里屋儿子的动静,脸上露出疲惫却满足的温柔。 夜很静。只有墙角的蛐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突然! 张寡妇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顿!一股毫无征兆的、刺骨的阴寒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瞬间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那寒意不是来自皮肤,而是从骨头缝里、从五脏六腑深处猛地钻出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嘶…”她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放下针线,站起身,想走到门边看看。然而,脚步刚迈开,那股阴寒骤然加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剧烈的绞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有摔倒! “呃…”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疯狂地抽走!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油灯的光晕变得扭曲、晃动,耳边蛐蛐的鸣叫也变得遥远而飘渺…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儿子石头迷迷糊糊的呓语:“娘…冷…” 儿子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张寡妇濒临涣散的意识!不!不能倒下!石头还小!他不能没有娘! 一股源自母亲本能的、超越生死的力量猛地从她干涸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困兽濒死般的、沙哑而凄厉的嘶吼: “滚——!” 这声嘶吼,耗尽了张寡妇最后的气力,却蕴含着一种绝望的、守护至亲的决绝意志!如同在死寂的深潭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门外。 紧贴着门板,那两点暗红的“眼”正贪婪地汲取着门内涌出的生命精气。张寡妇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充满守护意志的嘶吼,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在扫帚精那由纯粹怨念构筑的混沌意识上! “嗡——!” 一声只有它自己能“听”到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剧烈震颤!那两点贪婪的红芒如同被强光刺到,猛地一阵剧烈闪烁,几乎要熄灭!帚头上强行凝聚的、无形的吸力漩涡骤然一滞,出现了短暂的溃散! 一股源自本能的、对那种“守护”意志的强烈排斥和厌恶,混合着被“打断”的暴怒,瞬间淹没了它! “沙沙沙——!”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而狂乱的摩擦声!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缓慢拖沓,而是充满了暴戾和烦躁!仿佛无数根冰冷的荆条在疯狂地刮擦着地面! 扫帚精那巨大的帚头猛地扬起,似乎想要再次凝聚力量,强行突破这声嘶吼带来的冲击! 然而,屋内,张寡妇在发出那声嘶吼后,身体彻底虚脱,软软地瘫倒在地,陷入了昏迷。那股被强行抽取的生命精气骤然中断。 同时,里屋被惊醒的石头揉着眼睛,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孩子的哭喊声,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扫帚精那狂躁的摩擦声戛然而止。那两点闪烁不定的红芒,如同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转向里屋的方向。孩子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它混乱怨毒的意念深处,勾起了某个被刻意遗忘的、同样充满童稚却最终被黑暗吞噬的回响。 “…虎子…冷…” 一个模糊的、破碎的意念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暴戾的怨气如同被泼了冷水,瞬间一滞。那两点红芒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茫然的波动。 “沙…” 一声轻微的、带着一丝迟疑的摩擦声。扫帚精没有再次尝试攻击。它那狰狞的帚头缓缓转向院外,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声地、飘忽地滑过院子,越过低矮的土墙,再次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院内恢复了死寂。 只有里屋石头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第二天清晨,张寡妇被儿子石头的哭声唤醒。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虚脱无力,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当闻讯赶来的邻居七手八脚将她扶上炕,听她断断续续、惊恐万分地讲述昨夜那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经历时,“父母煞”的恐怖传说彻底被坐实了!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李家洼村彻底爆发! “听说了吗?张寡妇!昨晚差点被吸干了!” “是她!是她拼死喊了一声,才把那东西吓跑了!” “我的老天爷!那东西怕当娘的喊?” “怕啥喊啊!是张寡妇那会儿心里头只想着她儿子石头!那股护犊子的劲儿!把那脏东西冲着了!” “对对对!那东西…好像…好像不害孩子?” “可不!遭殃的全是大人!当爹当娘的!” “专吸父母精气!这…这到底是什么邪祟啊?!” “还能是啥!肯定跟百年前断魂坡那家子有关!怨气不散啊!” “天杀的!这可怎么办?!” “去请先生!去平阳府请法师!再这样下去,全村的大人都得被它吸干!” 绝望的呼喊在村中回荡。祠堂里,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族老紧急聚首,面对哭天抢地的村民,老脸煞白,抖抖索索地商议着。最终,一致决定:砸锅卖铁,也要立刻派人赶往百里外的平阳府城,重金延请真正有道行的法师前来驱邪! 而此刻,断魂坡顶,荒草丛中。那根断裂的扫帚静静“伫立”在晨曦微光里。帚头上暗红的污垢似乎更加粘稠厚重,两点红芒在阳光下显得黯淡,却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它“面”朝山下恐慌的村落,一股冰冷、混乱、却执拗无比的怨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在荒草间弥漫: “…爹…娘…” “…为什么…不抓住我…” “…精气…给我…” 百年怨念,凝而不散,化而为精。一场针对父母精气的无声猎杀,在永乐十四年的春天,于这吕梁山麓的小山村,拉开了更加血腥的序幕。而千里之外,命运的丝线,正牵引着一位背负长剑的道人,朝着这片被阴云笼罩的土地,一步步走来。 第五十九章 阳罡破邪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十四年,四月十一。 正午的日头悬在吕梁山南麓的上空,本该是驱散阴霾、蒸腾生机的时刻,可李家洼村却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里。田间地头,少见人影。偶有几个扛着锄头、提着水桶的村民匆匆走过,也都佝偻着背,面色蜡黄,眼神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惶。他们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不时有人停下,手按着心口,发出压抑的咳嗽或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汗酸混合的颓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又如坠冰渊般萦绕不去的阴冷。 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树下,几个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发白长衫的族老,如同几尊被烈日晒蔫了的泥塑,无精打采地坐在磨盘旁的石墩上。为首的老族长李承宗,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愁云密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通往村外的黄土路尽头,手里盘着两颗光滑的枣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派去平阳府城请法师的人,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两夜,音讯全无。每一刻的等待,都像钝刀子割肉,煎熬着整个村庄。 “承宗公…这…这都两天了,沟蛋他们…该不会路上…”旁边一个干瘦的族老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开口,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他弯下腰,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李承宗重重叹了口气,枣核在掌心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急…急有什么用?尽人事,听天命吧。城里的大师,岂是那么好请的?怕是…怕是得倾家荡产…”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远处几户人家紧闭的院门,又落回自己枯槁的手上,那上面布满了老人斑,仿佛也沾染了这村子里的死气。“昨夜…村东头的王老五家…又出事了。他婆娘,天没亮就…就没了气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几个族老闻言,身体都是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老槐树下,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几只绿头苍蝇,不知疲倦地绕着磨盘嗡嗡飞舞,贪婪地嗅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和某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等待中,黄土路的尽头,尘埃扬起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 “回来了!是沟蛋!沟蛋回来了!”一个眼尖的族老猛地站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远方。 如同死水投入巨石,整个村口瞬间骚动起来!原本瘫坐在墙根下、眼神空洞的村民也挣扎着站起身,伸长脖子望去。连老槐树上聒噪的乌鸦也扑棱着翅膀飞起,盘旋着发出刺耳的鸣叫。 来人正是被派去请法师的李沟蛋。他原本壮实的身体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希冀!他跑得气喘如牛,离着老槐树还有十几丈远,就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着滚烫的黄土,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沟蛋!法师呢?法师请来了吗?!”李承宗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抢上前几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眼死死盯着李沟蛋身后空荡荡的黄土路。 几个年轻后生也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李沟蛋搀扶起来。 李沟蛋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才勉强抬起头,脸上涕泪和汗水混着尘土,一片狼藉。他抬起哆嗦的手,指向来路的方向,声音嘶哑:“来…来了!真…真神仙!在…在后面!” 所有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地再次投向黄土路的尽头。 尘埃尚未落定。在那片被正午阳光炙烤得微微扭曲的空气里,一个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道袍,宽袍大袖,在干燥的春风中微微拂动。身量颀长挺拔,步伐沉稳,每一步踏在黄土路上,都显得异常坚实,仿佛与脚下这片焦渴的土地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结。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藤条书箧,书箧上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酒葫芦,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斜挎着的一柄长剑。剑鞘古朴,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呈现一种温润内敛的青灰色泽,在阳光下并不刺眼,却自有一股沉凝厚重的气息散发开来,隐隐将周遭燥热的空气都压得沉静了几分。 来人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分明。肤色是常年风餐露宿的小麦色,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那并非寻常道人的清静无为,而是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扫视着村口聚集的、形容枯槁、满眼惊惶的村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正是全真龙门派羽士,赵清真。 “道…道长!您可算来了!救救我们村子吧!”李承宗推开搀扶的人,踉跄着扑到近前,老泪纵横,噗通一声就要跪下去。 赵清真袍袖轻轻一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凭空而生,稳稳托住了老族长下跪的身形。 “老丈不必如此。”赵清真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在这片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土地上流淌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贫道赵清真,云游至此。村中之事,路上这位李居士已略述一二。妖氛甚重,怨气冲天,确非寻常。且容贫道细察。” 他的目光并未在悲泣的老族长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越过人群,投向村子的深处。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常人无法感知的气息,在他敏锐的灵觉中却如同黑夜中的灯火——那是一种极其阴冷、极其腐朽、又带着浓烈血腥和滔天怨毒的混合气息,如同无数冤魂的哀嚎凝成的实质,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村落,尤其以村子西北方向那座无名山坡(断魂坡)最为浓烈!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从地脉深处渗出,缠绕在每一座房舍,每一棵草木,甚至每一个村民的身上!尤其是那些中气不足、面色蜡黄的成年人,其头顶、双肩的“三昧火”竟微弱如风中残烛,丝丝缕缕的淡白精气正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流向那怨气的源头! 这绝非寻常精怪作祟!赵清真心中凛然。这股怨气之精纯、之执拗、之针对性(专噬父母精气),实属罕见。其根脚,恐怕深埋着一段惨烈至极、百年不化的血泪冤情。他背上那柄归尘剑鞘内,剑身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绪的波动,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剑格上镶嵌的七颗细微宝石(北斗七星)也隐隐有微光流转。 赵清真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李家洼村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恐慌并未立刻消散,但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开始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复燃。 族老们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簇拥着赵清真,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连日来的恐怖遭遇。张寡妇被搀扶着来了,她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晚濒死的挣扎和那声绝望的嘶吼。王老五的婆娘昨夜刚刚咽气,简陋的灵堂就设在屋中,阴冷的死气和浓郁的草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窒息。赵清真面色沉静,仔细听着每一个细节,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当事人残留的、被阴寒怨气侵蚀的气场痕迹。 他尤其留意到,所有受害者,皆是村中为人父母者。孩童虽受惊扰,却无一真正受害,甚至那晚张寡妇濒死之际,其子石头的哭喊声似乎还对那邪祟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干扰。 “专噬父母精气…”赵清真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推演着什么。 “仙长,您看…这…这到底是什么妖魔作祟?可有法子治它?”李承宗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和忐忑。 赵清真并未直接回答。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座被村民称为“断魂坡”的无名山峦。此刻,在正午的阳光下,那山坡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肉眼难辨的、灰蒙蒙的阴翳,如同巨大的伤口上结着的痂壳。怨气在那里汇聚、沉淀,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怨气凝形,百年不散,化而为精。”赵清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穿透力,“此物根脚,当在彼处。”他抬手指向断魂坡的方向。“其性阴寒,怨毒深重,执念纠缠,专噬生人父母精气以壮己身。寻常符箓恐难伤其根本。” 此言一出,周围村民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百年怨鬼!专吸父母精气!这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百倍! “那…那可如何是好?”李承宗的声音都变了调。 “此物虽凶戾,却似受其执念所困,行为有其定规。”赵清真目光扫过张寡妇和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村民,“昨夜张居士以守护至亲之念厉声呵斥,竟能短暂惊退此獠,使其吸食中断。可见其怨念核心,或与亲子之情、守护之失紧密相关。此乃其戾气之源,或亦为破局之隙。”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剑:“当务之急,是探明其巢穴,观其形,察其气,方能定计斩除。今夜子时,阴气最盛,亦是此物最活跃之时。贫道当亲往断魂坡一探。” “使不得啊仙长!”一个族老失声叫道,“那断魂坡…邪门得很!白日里都阴森森的,晚上更是…更是百鬼哭嚎!上去的人,没一个能全须全尾下来的!老辈人说,百年前那里就…就死过一家子,怨气重得化不开啊!” “是啊仙长!太凶险了!” “您一个人去,万一…” 村民纷纷劝阻,脸上写满了恐惧。 赵清真神色平静,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淡若云烟的弧度,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超然:“斩妖除魔,济世度厄,乃吾辈本分。凶险之地,贫道去得多了。诸位不必担忧。”他拍了拍背上那青灰色的剑鞘,一股沉稳如山、凛冽如冰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四周弥漫的恐慌情绪,“烦请老丈为贫道寻一清净所在,备些朱砂黄纸即可。入夜之后,无论听到何种声响,村民紧闭门户,切莫外出窥探,以免为阴气所侵,徒增变数。”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李承宗看着赵清真那双深不见底、却又清澈坚定的眼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他用力点点头,老泪再次涌出:“好!好!全凭仙长做主!我们…我们这就去准备!” ---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火球,挣扎着沉入西边锯齿状的山峦之后,将最后一片惨烈的橘红涂抹在断魂坡嶙峋的怪石和荒芜的废墟上。那红光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给这片本就阴森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近乎妖异的血色。风从山谷深处呜咽着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败的腥气,掠过废墟间丛生的荆棘和酸枣刺,发出如同无数冤魂低泣般的尖啸。 李家洼村早早陷入了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都不敢透出。偶尔传来几声婴儿受惊的啼哭,也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住,只剩下压抑的呜咽。恐慌如同无形的浓雾,比夜色更早地笼罩了整个村落。 村西头,李承宗家腾出的一间僻静厢房里,一灯如豆。昏黄的油灯下,赵清真盘膝坐在一方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绵密,仿佛与周遭的寂静融为一体。他面前摊开一张裁剪好的黄裱纸,旁边是一方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朱砂墨,还有一支笔锋锐利的紫毫符笔。 他并未立刻动笔。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澄澈的境地,识海中,白日里在村中所见所感的一切——村民枯槁的形容、残留的阴寒气机、断魂坡那浓稠如墨的怨气指向、张寡妇提及的那声嘶吼…所有线索如同星子般浮现,在无形的推演中碰撞、组合,试图勾勒出那怨念精魄的根源与形态。 “专噬父母精气…惧守护之念…根在断魂坡…百年血案…”一个个关键节点在识海中串联。渐渐地,一个模糊而执拗的意念轮廓浮现出来,充满了被抛弃的冰冷、坠落的恐惧、寻而不得的怨毒…最终,凝聚在一件寻常却又浸透血泪的器物之上——一把扫帚! 赵清真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即逝。他毫不犹豫地探手执起紫毫符笔,笔锋饱蘸殷红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笔落! 笔锋触及黄纸的刹那,一股沛然莫御的纯阳真炁自他指尖透出,注入笔杆,融入朱砂!笔走龙蛇,快如惊电!一道道繁复玄奥的符文在黄裱纸上急速蔓延开来,每一笔都蕴含着至阳至刚的雷霆真意,笔锋过处,朱砂符文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毫光,仿佛有细小的电蛇在符箓线条间游走流窜,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符箓中央,一个形似古篆“雷”字的符文骤然亮起,其威凛肃杀之气,几乎要透纸而出! 最后一笔落下,符成! “嗡——!” 整张符箓无风自动,悬空微微震颤,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嗡鸣!一股灼热、阳刚、涤荡邪祟的凛冽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厢房,将窗外渗透进来的阴寒怨气逼退三尺!油灯的火苗被这股气息一激,猛地向上蹿起,发出明亮的光芒。 赵清真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额角隐有汗迹。绘制此等蕴含雷霆真意的“阳罡破邪符”,极其耗费心神真元。他小心翼翼地将符箓折好,纳入怀中贴身存放。那灼热的气息透过衣料传来,如同揣着一块小小的烙铁,却又带来一种安心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闭目调息。厢房内重归寂静,只有油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李家洼村彻底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呜咽的山风,如同百鬼夜行前的序曲。 子时将至。 赵清真霍然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划破夜幕的寒星。他无需看更漏,身体对天地气机的感应已精准地告诉他时辰。 他长身而起,动作轻捷无声,左手掐了一个玄奥的法诀护持己身,右手则稳稳按在了背后那青灰色剑鞘之上。剑鞘入手微凉,触感温润如玉,却又带着金属般的沉凝。剑格处镶嵌的七颗细微宝石(北斗七星),在黑暗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流转不定。 推开门,一股远比屋内更加阴冷刺骨、混杂着浓烈怨毒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赵清真神色不变,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走村中的道路,而是沿着村落的边缘,身形在阴影和断壁残垣间急速穿梭。脚步踏在松软的泥土或冰冷的石头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这片夜色。夜视之能早已开启,周围的一切在黑暗中呈现出清晰的灰白轮廓。他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怨气丝线,正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波动,如同蛛网般从断魂坡的方向延伸出来,贪婪地探向村中那些气息微弱的人家。 越接近断魂坡,阴寒之气越重。脚下的草木仿佛都失去了生机,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腐朽的土腥气。四周死寂一片,连风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绝对的寂静。 前方,断魂坡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坡顶那片区域,怨气浓稠得如同实质,翻滚涌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恶意! 赵清真在一处巨大的风化岩后停下身形,屏息凝神。体内精纯的真炁缓缓流转,如同温润的暖流,抵御着无孔不入的阴寒侵蚀。他收敛了自身全部气息,整个人如同岩石般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坡顶那怨气最为凝聚的核心之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子时正刻! “呜——!” 一声凄厉得非人非兽、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痛苦与怨毒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坡顶爆发出来!那声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人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整个断魂坡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剧烈震荡! 紧接着,一股浓烈得如有实质的阴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腐臭,猛地从坡顶席卷而下! 来了! 赵清真瞳孔骤然收缩!按在剑柄上的手指瞬间绷紧! 借着极其黯淡的星光(大部分星光被浓重的怨气遮蔽),他看到—— 坡顶那丛茂密的、在怨气滋养下显得格外狰狞的酸枣刺根部,泥土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涌!一只完全由断裂、扭曲、沾满暗红污垢的荆条缠绕而成的巨大“怪手”,猛地破土而出!五指箕张,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发出嗞嘎的锐响! 随即,一个硕大、狰狞、完全由污秽荆条和草茎强行捆扎糅合而成的“帚头”探了出来!帚头中央,两点暗红色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粘稠、冰冷,充满了贪婪、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窥视!两点红芒死死锁定山下李家洼村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它渴望已久的盛宴! “沙…沙…沙…” 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响起。那扫帚精整个“身体”——断裂的酸枣木柄连着巨大狰狞的帚头——如同被无形的线提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站”了起来!它断裂的木柄猛地一顿地面,整个“身体”便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又似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鬼影,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阴寒怨毒之气,朝着山下灯火俱灭、死寂一片的李家洼村,无声无息地、却又迅捷无比地滑了下来! 它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草木瞬间枯萎焦黑!那两点暗红的“眼”在黑暗中拉出两道妖异的残影! 好快的速度!好凶戾的怨气! 赵清真眼中寒光大盛!此物戾气之深、行动之诡,远超预期!他不能再等!必须在其入村肆虐之前,将其截住! 心念电转间,赵清真身形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巨岩后暴射而出!他并未直接冲向那疾掠而来的扫帚精,而是脚踏罡步,身形在崎岖的山坡上急速变幻方位,每一步落下,脚下都隐隐有微弱的金光一闪即逝,正是道门玄奥的“禹步”,暗合星斗,勾连地气!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邪祟现行,雷符引路!敕!” 一声清越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断魂坡死寂的夜幕! 喝声未落,赵清真右手并指如剑,快如闪电般在虚空中凌空一划!一道由精纯真炁凝聚而成的淡金色光痕瞬间显现!与此同时,他左手早已从怀中掏出那张刚刚绘制不久、蕴含雷霆真意的“阳罡破邪符”,手腕一抖,符箓化作一道炽烈的红光,精准无比地打在那道虚空光痕之上! “轰——咔!” 符箓与光痕接触的刹那,如同点燃了无形的火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凭空炸开!一道刺目欲盲、矫若虬龙的炽白色电蛇,撕裂浓重的黑暗和翻滚的怨气,带着至阳至刚、涤荡乾坤的毁灭气息,如同九天神罚,朝着那正急速滑向村落的扫帚精当头劈落! 雷光闪耀,将整个断魂坡照得亮如白昼!那狰狞的帚头、扭曲的荆条怪手、断裂的酸枣木柄,在刺目的电光下纤毫毕现!更清晰地映照出那两点暗红“眼”中瞬间爆发的、混合了惊愕、狂怒和一丝本能恐惧的扭曲光芒! 赵清真这蓄势已久的一击,时机、方位、威力,都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要打它一个措手不及,逼其现形,阻其入村! 炽白的雷霆撕裂夜幕,带着净化万邪的赫赫天威,精准无比地劈向那贴地疾掠的扫帚精!速度之快,避无可避!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无数冤魂同时尖嚎的怪啸,猛地从扫帚精那狰狞的帚头中爆发出来!那啸声充满了痛苦、狂怒和一种被强行打断“进食”的暴戾!面对这当头劈落的至阳天雷,它那两点暗红的“眼”中凶光大炽! 千钧一发之际,那完全由污秽荆条扭曲而成的巨大“怪手”,猛地向上扬起!五指张开,并非硬抗,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速度和角度,迎向那道毁灭性的电蛇!就在“怪手”即将与雷霆接触的瞬间,其上缠绕的、沾满暗红污垢的无数荆条骤然疯狂扭动、膨胀!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和滔天怨毒的黑色怨气,如同溃堤的洪流,猛地从“怪手”掌心喷涌而出! 这怨气精纯无比,凝练如实质,赫然形成了一面急速旋转的、由无数扭曲痛苦面孔虚影构成的怨气漩涡盾牌! “嗤——!!!” 刺目欲盲的炽白电蛇狠狠轰击在旋转的黑色怨气盾牌之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冰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腐蚀声!至阳的雷霆之力与至阴的怨毒之气疯狂地相互湮灭、撕扯! 白炽的电光如同狂暴的怒龙,死死咬住那面由无数痛苦面孔组成的怨气盾牌,金色的电弧在盾牌表面疯狂跳跃、炸裂!每一次炸裂,都有一张扭曲的虚影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随即被净化成缕缕青烟消散!怨气盾牌剧烈震颤,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稀薄! 然而,那怨气之精纯、之磅礴,远超赵清真的预估!尤其盾牌核心处,仿佛沉淀着百年血泪的浓缩精华,竟硬生生抵住了雷霆的冲击!虽然被轰得摇摇欲坠,颜色暗淡,却并未被彻底击穿! 借着这怨气盾牌争取到的刹那喘息,扫帚精那断裂的酸枣木柄猛地向侧后方一顿!地面被戳出一个深坑!它整个“身体”借助这股反冲之力,如同被强力弹弓射出,以一种极其诡异别扭的姿态,险之又险地横向飘移出数丈之远! 轰! 残余的雷霆力量击穿了稀薄的怨气盾牌,狠狠劈落在扫帚精刚才所处的地面上!顿时土石焦黑崩裂,留下一个冒着青烟、碗口大小的深坑!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怨气的腥臭,弥漫开来。 扫帚精飘落在数丈外的一处乱石堆旁。那面怨气盾牌彻底消散,由荆条组成的“怪手”上,几条主要的荆条明显变得焦黑、萎缩,甚至出现了断裂的痕迹,散发出烧灼后的刺鼻气味。它“身体”周围的阴寒怨气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显然刚才硬抗天雷一击,消耗巨大,也受了不轻的创伤。 它那两点暗红的“眼”,第一次完全聚焦在了赵清真身上!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贪婪和怨毒,而是充满了被激怒后的狂暴杀意,以及一丝源自本能的、对眼前这道人身上那至阳至刚气息的忌惮!冰冷的、饱含怨念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尖针,狠狠刺向赵清真:“…阻我…者…死!” 赵清真一击未能竟全功,心中微凛。此獠怨气之深厚凝练,反应之迅捷诡异,确实棘手!但他面色沉静如水,眼神锐利更胜之前。方才那一记阳罡破邪雷符,虽未能将其重创,却也逼出了对方的手段,更将其成功拦截在村外! “孽障!百年怨气,不思化解,反噬生人,天理难容!”赵清真声如金铁交鸣,在夜风中回荡,带着凛然正气,“今日贫道赵清真,便以龙门道法,度你往生,净此秽土!” 话音未落,他身形再动!这一次,不再仅仅是闪避和符法!他左手掐诀速度更快,右手则闪电般反手搭在了背后那暗金色的缠绕异兽筋络的归尘剑柄之上! “锵——!” 一声清越悠长、宛若九天龙吟的剑鸣,骤然响彻断魂坡! 归尘剑,出鞘! 第六十章 怨念蚀心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锵——!” 归尘出鞘的龙吟,清越悠长,仿佛九天之上垂落的一道冰冷星河,瞬间撕裂了断魂坡浓稠如墨的黑暗与怨毒!那声音带着一种涤荡寰宇的凛冽肃杀,又蕴含着某种玄奥难言的沉重韵律,竟将扫帚精那饱含怨念的尖啸生生压了下去! 剑光乍现! 暗金色的剑身并非寻常金属的寒光,而是一种内敛深沉、仿佛沉淀了岁月与星辉的温润光泽。剑体之上,玄奥的雷云纹路如同活物般流转不息,在出鞘的瞬间骤然亮起,隐隐有细微的金色电芒在纹路间跳跃流窜!剑格处镶嵌的七颗细微宝石(北斗七星),如同感应到主人的杀意与天地间奔涌的雷霆气机,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星芒!七点寒星,明灭不定,瞬间勾勒出北斗七星的玄奥轨迹!剑柄上缠绕的异兽筋络,此刻仿佛也活了过来,微微搏动,传递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凶悍力量! 剑光所及之处,那浓稠如实质、翻滚不休的阴寒怨气发出“嗤嗤”的剧烈灼烧声,迅速消融退散!一股纯阳、刚猛、涤荡万邪的磅礴剑意,如同无形的风暴,以赵清真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瞬间将断魂坡顶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撕开了一道口子! “嗷——!” 扫帚精那两点暗红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那柄暗金长剑的轮廓,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足以威胁它根本存在的恐怖力量!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混合着被彻底激怒的狂暴怨毒,化作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刺耳的尖啸!它那被阳罡破邪雷符灼伤的荆条“怪手”猛地一挥,断裂的酸枣木柄深深插入脚下饱浸怨气的泥土! “轰!”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磅礴、更加污秽粘稠的漆黑怨气,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猛地从它“身体”下方炸开!这怨气不再是无形无质,而是凝聚成无数根粗如儿臂、扭曲蠕动的黑色触手!触手表面浮现着一张张痛苦到极致、无声嘶嚎的模糊面孔虚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臭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恶意!这些怨气触手如同狂舞的毒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铺天盖地般朝着赵清真猛卷而来!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厚厚的白霜,草木瞬间化为飞灰!更有一股强大的、源自地脉深处百年积怨的阴寒力场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泥沼,试图将赵清真牢牢困锁在原地! 这已非简单的物理攻击,而是融合了怨念侵蚀、阴煞冻结、精神冲击的复合邪法!其凶险程度,远超寻常精怪!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修士魂飞魄散的恐怖攻势,赵清真眼中非但无惧,反而燃起两簇炽热的战意!全真龙门,性命双修,内炼金丹,外伏魔障!他修道速成,历劫无数,心志早已坚如磐石! “哼!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赵清真一声冷叱,如同惊雷炸响!他足下禹步再踏,身形不退反进!那看似沉重的步伐踏在阴煞力场之中,每一步落下,脚下竟有微弱的金光符文一闪即逝,正是全真秘传“踏罡步斗”之法,以自身纯阳真炁勾连地脉,强行在怨气泥沼中开辟通道!速度虽受阻滞,却依旧迅捷如风! 与此同时,他左手掐诀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五指翻飞间,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真炁丝线在指尖流转缠绕,瞬间结成一面玄奥的“金光护身印”,虚按于胸前!一层凝实厚重、流转着道家云箓符文的金色光罩瞬间将他周身护住! “噗噗噗噗!” 数十根怨气触手狠狠抽打在金光护罩之上!顿时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巨响!金光剧烈震荡,波纹狂闪!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虚影疯狂啃噬撕咬着光罩,发出刺耳的尖啸!阴寒的怨毒之气如同剧毒,疯狂侵蚀着金光!护罩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淡下去! 然而,就在金光护罩摇摇欲坠之际,赵清真的右手动了! 归尘剑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 剑锋并非直刺,而是以一种玄奥莫测、却又流畅自然的轨迹,在身前划出一道道暗金色的圆弧!剑势圆转如意,刚柔并济,暗合道家太极阴阳之理!剑锋过处,空气被无声切开,留下淡淡的、灼热的金色轨迹! “叮!叮!叮!嗤啦!” 剑锋与怨气触手碰撞,发出的声音竟截然不同!有清脆如金玉交击,那是剑锋斩断凝练怨气核心的声响;有沉闷如中败革,那是剑上蕴含的纯阳真炁与阴寒怨气剧烈湮灭的爆鸣;更有刺耳的撕裂声,那是薄如蝉翼的剑锋,将粗大的怨气触手如同朽木般轻易剖开的锐响! 赵清真的剑法,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冗余花哨!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地斩在怨气触手力量流转的节点,或是怨念最为薄弱的“面孔”衔接之处!归尘剑上流转的雷云纹光芒大盛,跳跃的细微电芒顺着剑锋蔓延,每一次斩击,都伴随着“嗤嗤”的净化之声!那些被斩断的怨气触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迅速崩溃、消散,化为缕缕带着腥臭的青烟! 他身形在狂舞的怨气触手间穿梭、腾挪、转折,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片沉稳的扁舟!宽大的道袍被凌厉的劲风吹得猎猎作响,却丝毫不影响他剑势的精准与身法的灵动!全真龙门派“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圆融无碍”的剑道精髓,在他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扫帚精那两点暗红的“眼”中,凶戾之气更盛!它显然没料到这道人的剑法如此精妙,那柄暗金长剑对怨气的克制如此霸道!它那巨大的荆条帚头猛地一震,断裂木柄再次顿地! “沙沙沙——!” 刺耳密集的摩擦声响起!地面龟裂!无数根由泥土、碎石混合着更加浓郁怨气凝结而成的、如同石笋般的尖锐地刺,毫无征兆地从赵清真脚下及四周猛地破土而出!如同瞬间绽放的死亡荆棘丛林!每一根地刺顶端都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带着阴毒的穿刺之力,狠狠刺向他的脚底、腰腹、背心! 这一下偷袭,阴险毒辣,配合着漫天狂舞的怨气触手,几乎封死了赵清真所有闪避的空间!上下夹攻,绝杀之局! 生死关头,赵清真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寒潭!他口中一声清啸,如同鹤唳九霄! “玄龟负图,真武护身!起!” 随着法诀喝出,他左手结印猛地向下一按!护在胸前的“金光护身印”骤然下沉,融入脚下踏罡步斗的轨迹!同时,他体内精纯的先天真炁毫无保留地狂涌而出! “嗡——!” 一声沉闷的震鸣!以赵清真双脚为中心,一个由无数流动的金色符文构成的、形似巨大龟甲的虚影骤然浮现!虚影凝实厚重,散发出一种坚不可摧、万法不侵的磅礴气息!正是全真龙门秘传的防御法咒——“玄龟负图印”! “轰轰轰!噗噗噗!” 数十根尖锐的地刺狠狠撞在金色龟甲虚影之上!如同撞上了万载玄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九幽鬼哭般的碎裂声!石屑纷飞,怨气溃散!龟甲虚影剧烈震荡,金光狂闪,表面符文明灭不定,硬生生扛住了这波致命的地刺攒射!而上方袭来的怨气触手,也被龟甲虚影散发的厚重金光暂时阻隔! 然而,这“玄龟负图印”虽强,但硬抗如此狂暴的上下夹击,对赵清真真炁的消耗堪称恐怖!他脸色微微一白,额角青筋隐现,护身金光明显黯淡了几分! 扫帚精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它那两点红芒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狡黠!巨大的帚头猛地一旋,更多的怨气疯狂注入,那漫天狂舞的触手和地下不断冒出的地刺,攻势更加狂暴密集!它要耗!耗干这道人的真元!将他彻底磨死在这怨气泥沼之中! 赵清真身陷怨气狂潮与地刺丛林,护体金光在狂暴的冲击下明灭不定,每一次震荡都牵动着体内真炁的剧烈消耗。扫帚精那两点暗红的“眼”死死锁定着他,充满了残忍的戏谑和即将得逞的狂喜,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被动防御绝非上策!久守必失!必须破局! 赵清真眼中寒光如电,瞬间做出决断!他左手掐诀稳住剧烈震荡的“玄龟负图印”,右手归尘剑却陡然变招! 剑势不再圆转防御,而是瞬间由柔转刚,由静化动!剑尖轻颤,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清鸣!一股凝练到极致的、锋锐无匹的剑意瞬间锁定扫帚精那巨大狰狞的帚头核心——那两点暗红光芒的所在! “破!” 一声断喝,如同惊蛰春雷!赵清真身形不退反进,硬顶着上方数道怨气触手的猛烈抽击和脚下地刺的不断穿刺,脚下禹步猛地一错,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又似一道撕裂黑暗的暗金流光,朝着扫帚精的本体悍然突进!归尘剑化作一道笔直、凝练、无坚不摧的暗金细线,带着洞穿一切的决绝,直刺那两点红芒! 这一剑,快!准!狠!凝聚了他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精气神,更蕴含着全真剑道中“一剑破万法”的凌厉真意!剑锋所过之处,空气被撕裂出尖锐的厉啸,前方阻路的怨气触手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被轻易洞穿、净化! “嗷——!” 扫帚精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啸!它显然没料到赵清真在如此重压之下,竟能爆发出如此凌厉绝伦的反击!那两点红芒感受到致命的威胁,疯狂闪烁!那巨大的荆条“怪手”不顾一切地回防,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五指箕张,狠狠抓向那道致命的暗金剑光!手爪上缠绕的怨气瞬间凝成实质,漆黑如墨,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剑尖与爪影,瞬间碰撞! “叮——!” 一声刺耳到极点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预想中摧枯拉朽的穿透并未发生!那荆条“怪手”的核心,竟是由数根最为粗壮、浸透百年怨毒精粹的暗红荆条构成,其坚韧程度远超想象!归尘剑锋锐无匹的剑尖,竟被硬生生阻住!剑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龙吟!剑格上的北斗七星宝石光芒狂闪!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混合着阴寒刺骨的怨毒气息,顺着剑身狂涌而来,狠狠冲击着赵清真的手臂和经脉!他闷哼一声,虎口剧震,手臂酸麻,身形被这股反震之力冲得向后踉跄半步! 好强的防御!好浓重的怨气核心! 赵清真心中凛然,却无半分气馁。这一剑虽未竟全功,却成功逼退了抓来的巨爪,更让他窥见了对方核心的虚实! 机会! 就在巨爪被剑势逼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电光火石之间,赵清真眼中精光爆射!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左手掐诀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五指如穿花蝴蝶般瞬间变幻了数个玄奥印诀!口中真言如珠落玉盘: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正是道门八大神咒之首——金光神咒! 随着真言诵出,赵清真体内原本因硬撼而有些紊乱的真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梳理、点燃!一股远比之前“金光护身印”更加纯粹、更加浩瀚磅礴的金色光焰,猛地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喷薄而出! “轰!” 仿佛一轮微型的金色太阳在他体内炸开!炽烈、神圣、涤荡万邪的璀璨金光,瞬间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金光凝练如同实质的火焰铠甲,熊熊燃烧!其光芒之盛,瞬间将断魂坡顶照得亮如白昼!那些疯狂撕咬“玄龟负图印”的怨气触手和地刺,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发出凄厉的“嗤嗤”声,在金光灼烧下迅速消融、气化!连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阴寒怨气场域,也被这骤然爆发的金光强行撑开、净化出一片数丈方圆的“净土”! 金光神咒,万邪辟易! 借着这金光爆发带来的短暂压制和视野清明,赵清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扫帚精周身翻滚的怨气,死死锁定了它那巨大帚头核心处,那两点疯狂闪烁、试图躲避金光灼烧的暗红光芒! 就是现在! 他右手归尘剑并未收回,而是借着金光护体的刹那,剑势再变!剑尖由刺化挑,划出一道羚羊挂角般的玄奥弧线,目标不再是硬撼,而是直指那两点红芒之间、帚头深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怨气完全覆盖的——裂痕! 那是之前阳罡破邪雷符轰击怨气盾牌时,残留的一丝雷霆真意侵入其核心,造成的细微损伤!在金光神咒的照耀下,这丝裂痕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虽微弱,却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赵清真眼中! “孽障!受诛!” 赵清真舌绽春雷!归尘剑化作一道暗金色的闪电,带着洞穿幽冥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向那道细微裂痕!剑锋之上,雷云纹路光芒大放,跳跃的电弧瞬间凝聚于剑尖一点!剑格处的北斗七星,光华流转,隐隐与九天之上的星宿呼应! 这一剑,凝聚了金光神咒的破邪之力,归尘剑的锋锐与雷霆真意,更蕴含着赵清真精纯的剑道精华!时机、角度、力量,妙到毫巅! “嗷——!” 扫帚精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暴怒的尖嚎!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那两点红芒疯狂闪烁,试图调动所有怨气去填补那道裂痕!荆条“怪手”更是拼命回援! 但,晚了!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穿透声! 暗金色的剑尖,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朽木,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帚头核心那道细微的裂痕之中! “嗤——!!!” 难以想象的剧烈反应瞬间爆发! 归尘剑尖凝聚的雷霆真意,与扫帚精核心处那沉淀了百年的、至阴至邪的怨毒本源,如同水火相遇,发生了最剧烈的湮灭反应!刺目的白光与粘稠的黑气在剑尖处疯狂对冲、炸裂!无数道细小的、扭曲的怨魂虚影从裂痕中尖啸着逃逸出来,又在金光和雷光中化为青烟! “嗷嗷嗷——!!!” 扫帚精整个“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鱼,疯狂地、剧烈地扭曲、震颤起来!那巨大的帚头猛地向后仰起,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哀嚎!构成帚头的无数污秽荆条和草茎如同失去了支撑,开始大片的枯萎、断裂、崩解!那两点暗红的“眼”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光芒迅速暗淡下去!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腐朽和绝望气息的黑血,从剑尖刺入的裂痕处汩汩涌出,顺着暗金色的剑身流淌而下,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被剑体上流转的雷云纹和金光死死隔绝、净化! 这一剑,正中要害! 赵清真眼神冰冷,手腕发力,就要彻底催动剑炁,将这怨念核心彻底绞碎! 然而,就在这胜负将分的关键时刻—— 异变陡生! 那原本因核心受创而剧烈挣扎、光芒暗淡的扫帚精,其两点红芒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一闪!一股截然不同、却更加古老、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惊醒,猛地从那裂痕深处爆发出来! “…爹…娘…” “…为什么…不抓住我…” “…好冷…好黑…好疼…” 一个稚嫩、无助、充满了无尽委屈和恐惧的童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赵清真的识海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勾起了人心底最柔软、最不忍触碰的角落!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混合着极致坠落恐惧和无边黑暗绝望的意念洪流,顺着归尘剑,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向赵清真的心神!这股意念的核心,不再是纯粹的怨毒,而是凝聚了一个五岁孩童从山崖坠落时,那瞬间的惊恐、无助、以及对父母怀抱最后的、绝望的呼唤! 饶是赵清真心志坚如磐石,道心稳固,在这猝不及防的、直指本心的灵魂冲击下,心神也骤然剧震!那冰冷的绝望和稚嫩的哭泣,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道心之上!手中催动的剑炁为之一滞!护体的金光神咒也因这瞬间的心神失守而光芒微黯! “就是现在!死——!” 一个充满了暴戾、怨毒和狡诈的意念尖啸,紧随着那童音在赵清真的识海中炸响! 那原本因核心受创而萎靡的扫帚精,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疯狂!它那断裂的酸枣木柄猛地爆发出最后的怨气,狠狠向下一撑!整个“身体”借助这股反冲之力,竟硬生生将刺入核心的归尘剑逼退了寸许!同时,那巨大的荆条“怪手”放弃了所有防御,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五指如同五根淬毒的黑色长矛,撕裂残余的金光,朝着赵清真因心神震动而露出破绽的胸膛,狠狠掏来!爪风凌厉,腥臭扑鼻!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生死,只在一线! 第六十一章 尘归星海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死——!” 暴戾怨毒的意念尖啸在赵清真识海中炸开!荆条“怪手”撕裂残余金光,五根淬毒长矛般的指爪,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掏心窝!腥风扑面,死亡阴影瞬间笼罩! 赵清真心神被那猝不及防的童音冲击得剧震,金光微黯,剑炁一滞!致命的破绽已然露出! 然而,就在那漆黑指爪即将触及胸膛道袍的刹那—— 赵清真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一点璀璨如星、坚如磐石的光芒骤然亮起!那是历经无数生死磨砺、早已融入骨髓的战斗本能!更是全真龙门“心死神活”、于至险处守中定静的性命修为! “哼!”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鼻音,如同金铁交击!他强行压下了识海中翻腾的悲悯与震动,将那股直刺本心的孩童恐惧与绝望暂时封存于道心一角!护体金光神咒虽黯未灭,纯阳真炁于体内百脉瞬间完成了一次狂暴的逆冲!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混合着被强行压下的翻腾气血,猛地喷出!这口精血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精准无比地喷在了近在咫尺的归尘剑身之上! “嗡——!” 暗金色的归尘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剑身上流转的玄奥雷云纹路瞬间被染上一层刺目的血金之色,跳跃的电弧粗大了数倍,发出噼啪炸响!剑格处镶嵌的北斗七星宝石,仿佛被这饱含修士精元与决死意志的心血点燃,七点星芒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旋转,瞬间连成一片璀璨的星图!一股古老、苍茫、引动周天星斗的无上威严,混合着雷霆的毁灭与纯阳的刚烈,轰然爆发! 喷血的同时,赵清真的身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如同风中弱柳般向后猛地一折!道袍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惊险的弧度!那掏心而来的漆黑指爪,带着刺骨的阴风,堪堪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划过!锋利的爪尖甚至在道袍上留下了五道焦黑的划痕,隐隐有阴毒怨气试图侵蚀,却被道袍本身蕴含的清光与残留金光死死挡住! “嗤啦!” 指爪落空!撕裂空气的厉啸声刺耳欲聋!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身形后折的瞬间,赵清真的左手动了!快如闪电!五指在胸前瞬间捏成一个极其玄奥、仿佛能引动九天罡风的法印——正是全真龙门秘传的“引风印”! “疾!” 法印成,真言出! “呼——!” 一股狂暴刚猛的烈风,毫无征兆地凭空而生!并非寻常山风,而是蕴含着赵清真纯阳真炁、至刚至阳的“乾天罡风”!这罡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在赵清真的前胸! 借着这股强大的推力,赵清真那如同弯弓般后折的身形,不仅没有被扫帚精后续的怨气狂潮吞噬,反而如同离弦之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猛地向后倒射而出!瞬间脱离了荆条“怪手”的攻击范围,拉开了十数丈的距离! 这一退,看似狼狈,实则妙到毫巅!不仅避开了致命一击,更瞬间脱离了怨气力场最核心的绞杀范围,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嗷——!” 扫帚精发出了不甘到极致的怒吼!它那致命一击落空,核心又被归尘剑蕴含心血精元的雷霆之力灼伤,此刻那两点红芒已暗淡如风中残烛,巨大的帚头剧烈颤抖,构成身体的荆条大片大片地枯萎、剥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量,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刚才那伪装童音、引动绝望意念的搏命一击,显然也耗尽了它最后的心力! 赵清真身形在十数丈外稳住,单膝点地,一手拄着归尘剑,一手捂住胸口。道袍上五道焦黑的爪痕触目惊心,嘴角残留着殷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也明显粗重了许多。方才的喷血退避,看似化解了危机,实则对他自身也是极大的损耗。金光神咒的光芒黯淡了大半,勉强维持着护体。 一人一“精”,隔着弥漫着硝烟、怨气与焦糊味的狼藉战场,遥遥对峙。断魂坡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山风呜咽,卷起破碎的荆条和焦黑的草屑。 赵清真的目光,冰冷如万载玄冰,穿透翻滚的稀薄怨气,死死锁定在那巨大帚头核心处。他的灵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描着那两点暗淡红芒深处。 刚才那直刺灵魂的童音…那瞬间爆发的、纯粹的坠落恐惧与黑暗绝望…绝非伪装!那是深埋在百年凶戾怨毒外壳之下,最原始、最脆弱、也最核心的执念残魂! “原来如此…”赵清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山坡上回荡,“百年怨气为甲,戾气为刃,吞噬生人父母精气为薪…包裹着的,却是一缕坠崖孩童的惊惧残魂与寻亲不得的执念…好一个‘父母煞’!好一个怨毒精魄!”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扫帚精那扭曲狰狞的表象,直指其最本源、最悲哀的核心。 “嗷…呜…”那扫帚精似乎听懂了赵清真的话语,巨大的帚头猛地一颤,发出一声似哭似嚎、充满了混乱与痛苦的呜咽。那两点暗淡的红芒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在抗拒,又仿佛在哀鸣。构成它身体的荆条加速了枯萎崩解,大片的污垢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更加腐朽的本质。它“站”在那里,不再攻击,也不再试图逃遁,周身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以及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迷茫与悲伤。 强弩之末! 赵清真缓缓站起身,拄着归尘剑。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的烦闷和翻腾的气血。眼神中的冰冷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悲悯,以及一种勘破因果后的决断。 降服此獠,非为杀戮,而为度化。斩其怨毒之根,解其沉沦之魂! 他松开捂着胸口的手,站直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气息未复,但腰背挺直如松,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重新散发开来。他反手将归尘剑插回背后暗金色的剑鞘,剑身入鞘,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格北斗七星的光芒也随之收敛,但那股沉凝厚重的剑意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归鞘的潜龙,蓄势待发。 赵清真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气息奄奄、茫然悲鸣的扫帚精。他知道,此刻是度化的最佳时机!怨气甲胄被破,戾气锋芒已折,唯有那缕孩童的恐惧执念暴露于外,脆弱而迷茫。 他不再犹豫。左手掐诀,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沓裁剪好的黄裱纸,一支紫毫符笔,一方朱砂墨砚。动作迅捷而沉稳,就地盘膝坐下,将符纸铺展在身前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之上。 笔锋饱蘸殷红朱砂。 这一次,落笔不再快如惊电,而是凝重、沉稳、一丝不苟。笔走龙蛇间,勾勒出的不再是蕴含雷霆杀伐的破邪符文,而是充满了宁静、安魂、引渡之意的“往生安魂符”与“解冤释结符”。每一笔都灌注了他精纯的真炁与宏大的愿力,朱砂符文在笔下流淌,散发出柔和而圣洁的金色光晕,隐隐有低沉的梵唱道音在符箓线条间回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低沉而庄严的《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诵念声,从赵清真口中缓缓流淌而出,伴随着笔锋的勾勒,每一个字音都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化作金色的符文虚影,融入笔下的朱砂符箓之中。经文声在寂静的山坡上回荡,如同清泉洗涤着污浊,又如暮鼓晨钟,敲击着那迷茫的残魂。 随着经文的诵念与符箓的绘制,赵清真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而宏大的气息。那并非凌厉的杀伐,而是如同大地般包容,如同星空般浩瀚的慈悲与度化之力。这股气息与归尘剑鞘散发的沉凝剑意隐隐呼应,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场域,将整个断魂坡顶笼罩其中。 山坡上肆虐的阴风,似乎在这诵经声与慈悲场域中渐渐平息。弥漫的怨毒戾气,如同遇到了克星,丝丝缕缕地被净化、消散。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与腥甜,也淡去了许多。 那气息奄奄的扫帚精,在这股宏大慈悲的诵经声与安魂符箓散发的柔和光晕笼罩下,那巨大的、狰狞的帚头停止了颤抖。构成其身体的腐朽荆条不再剥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暂时维系。那两点暗淡的红芒,疯狂闪烁的频率也慢了下来,光芒不再那么刺眼怨毒,反而透出一种迷茫、脆弱,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赵清真的诵经声越发庄严宏大,如同黄钟大吕,震彻幽冥!他笔下的最后一张符箓——“开通冥路玉符”也已完成!符箓之上,一个形似门户、由无数金色光点构成的玄奥符文熠熠生辉! 他放下符笔,双手各捏起一张“往生安魂符”与“解冤释结符”,口中真言再变,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敕令幽冥的无上威严: “三魂七魄,归吾符中!宿世冤愆,今朝释清!敕!” “咄!” 随着最后一声真言敕令,赵清真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两张符箓化作两道柔和却穿透力极强的金光,如同拥有灵性般,无视空间距离,瞬间印在了扫帚精那巨大帚头的核心——那两点暗淡的红芒之上! “嗡——!” 符箓触及红芒的刹那,爆发出远比绘制时更加璀璨的金光!无数细密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巨大的帚头!构成扫帚精身体的腐朽荆条、断裂木柄,在这神圣金光的照耀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雪,迅速消融、分解,化为缕缕青烟飘散! “嗷…呜…” 一声悠长、痛苦却又仿佛带着解脱意味的悲鸣,从金光核心处传出。那两点红芒在金光的包裹下,剧烈地挣扎、扭曲,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抵抗与蜕变。附着其上的百年凶戾怨气、吞噬精血的污秽,被金色符文强行剥离、净化!丝丝缕缕粘稠的黑气被灼烧成虚无,发出滋滋的声响。 金光越来越盛,净化之力越来越强! 终于! “噗”的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巨大的、狰狞的荆条帚头和那断裂的酸枣木柄,彻底化为飞灰,消散在夜风之中。 金光缓缓收敛。 在赵清真面前数尺之地的虚空中,只剩下一点微弱到近乎透明的幽蓝光芒。那光芒极其纯净,却又极其脆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光芒的核心,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蜷缩成一团的孩童虚影。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怀中似乎还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虚幻的扫帚轮廓。正是虎子残存于世的那一缕惊魂! 此刻,这缕惊魂被柔和的金光包裹着,如同一个透明的茧。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百年前坠崖瞬间的极致恐惧与黑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光茧中散发出来,冲击着赵清真的灵觉。同时,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意念,在无声地呼唤:“…爹…娘…好冷…好黑…” 赵清真看着眼前这脆弱的光茧,眼中最后一丝冷厉也彻底化为了深沉的悲悯。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光茧前。此刻的虎子惊魂,已无半分凶戾,只剩下最原始的痛苦与无助。 “痴儿…”赵清真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百年沉沦,苦海挣扎,皆因执念未消,惊惧未平。今日,贫道便为你重溯根源,了断尘缘,引渡往生。” 他不再言语。双手于胸前缓缓合拢,十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瞬间变幻出数十个繁复玄奥、引动天地气机的法印!指诀翻飞间,一股精纯浩瀚的先天真炁自他丹田升起,流经十二重楼,与天地间无形的清灵之气交融汇聚! “天地无极,玄光回溯!宿世因缘,镜中显现!敕!” 随着最后一道法印结成,赵清真并指向着虚空中的幽蓝光茧凌空一点! “嗡!” 一道清澈如水、却又仿佛蕴含着时光之力的玄奥光束,自他指尖射出,精准地没入光茧之中! 光茧猛地一震! 下一刻,一幕幕清晰无比、却又充满了无尽悲伤的画面,如同水波般在断魂坡顶的虚空中荡漾开来!不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真实的景象回溯! 画面中: 春日午后,阳光和煦。半山腰低矮的土屋小院,炊烟袅袅。五岁的虎子,脸蛋红扑扑,抱着那根秃头大扫帚,在院子里笨拙地追逐着一只素白的蝴蝶,发出咯咯的笑声。厨房门口,春娘系着粗布围裙,回头温柔地呵斥:“虎子乖,莫闹…”灶膛前,石锁添着柴火,火光映着憨厚满足的笑容… 蝴蝶飞高,掠向屋后陡坡。虎子抱着扫帚,兴奋地追了出去,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爬上羊肠小道…石锁焦急的呼喊,春娘惊恐的哭嚎…夕阳如血,将陡峭的崖壁染得一片凄厉…虎子扑向落在崖边岩石上的蝴蝶,脚下土块崩塌…那张瞬间被巨大惊恐占据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深不见底的崖下直坠下去!只有那根被遗弃的秃头扫帚,静静地躺在崖边的草丛里… 紧接着,画面切换: 破碎的院门,凶神恶煞的山匪涌入…石锁挥舞杠子浴血奋战…春娘绝望的哭喊…石锁被套索勒住脖子,被乱刀砍倒…王彪狞笑着抓向春娘…春娘如母豹般反击,指甲抓破王彪的脸…凶狠的耳光将她扇飞撞墙…昏迷的春娘被捆起堵嘴拖走…石锁被拖到崖边,喉管被割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瞪着仇人,最终被一脚踹下悬崖…画面最后,定格在门槛外那片被匪徒靴子踩住、又被山风吹起半截的灰蓝色粗布碎片上… 所有的画面,都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伤和绝望。尤其是虎子坠崖前那瞬间的惊恐眼神,以及石锁惨死、春娘被掳时的无尽恨意与不甘,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在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灵魂之上! “啊——!!!” 一声凄厉到超越了人类声音极限、凝聚了百年惊惧、痛苦、怨恨与绝望的尖啸,猛地从那幽蓝光茧中爆发出来!虎子那模糊的孩童虚影在光茧中疯狂地扭动、挣扎!百年前那瞬间的坠落恐惧,父母惨死的滔天怨念,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引爆!光茧剧烈震荡,幽蓝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彻底崩溃,将这缕残魂也一同炸成虚无! 赵清真首当其冲!这源自灵魂本源的、混合了极致负面情绪的冲击,比之前任何攻击都要猛烈百倍!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身体剧烈摇晃,护体的金光剧烈闪烁,几乎熄灭!识海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痛无比!他强行稳住心神,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烈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 “痴儿!醒来!”赵清真舌绽春雷,声如洪钟大吕,蕴含着镇魂定魄的无上道力,狠狠轰向那即将崩溃的光茧!“此乃宿世之劫,尘缘之苦!沉溺其中,永堕无间!唯有放下,方得解脱!汝父母之魂,亦在幽冥苦盼!汝忍心令其永世不得安宁乎?!” 这蕴含着道门真言与当头棒喝之力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入虎子那混乱狂暴的灵魂风暴之中! 那疯狂扭动、即将崩溃的幽蓝光茧,猛地一滞! 光茧中,虎子那模糊的孩童虚影停止了挣扎,仿佛被这声怒吼震懵了。那双因痛苦和怨毒而扭曲的“眼睛”,似乎第一次有了片刻的茫然。 “…爹…娘…”一个微弱、颤抖、充满了无尽委屈和思念的意念,如同游丝般从光茧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在…在哪…” 赵清真强忍着识海的剧痛和灵魂的震荡,眼神锐利如电,捕捉到了这丝转瞬即逝的清明!时机稍纵即逝! 他毫不犹豫,左手闪电般抓起那张绘制好的“开通冥路玉符”,右手则再次按在了背后归尘剑的剑柄之上!这一次,并非拔剑,而是将一股精纯平和的真炁,源源不断地注入剑格处那七颗流转不息的北斗星辰宝石之中! “归尘引路,北斗为灯!幽冥洞开,接引英灵!敕!” 随着真言喝出,归尘剑格之上,北斗七星的图案骤然亮起!七道璀璨、清冷、仿佛来自九天银河的星辉光柱,自剑格处冲天而起!这光柱并非攻击,而是如同七根巨大的、沟通阴阳的坐标,直刺幽暗的天穹! 与此同时,赵清真左手将那张散发着柔和空间波动的“开通冥路玉符”猛地拍向面前虚空! “嗡——!” 玉符爆开!化作一个旋转的、由无数金色光点构成的巨大门户虚影!门户深邃无比,隐隐传来黄泉呜咽、忘川流淌之声!一股介于生死之间的玄奥气息弥漫开来! “魂兮归来!无远遥只!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赵清真脚踏罡步,手掐招魂引魄法诀,口中吟诵起古老苍凉的《招魂》古韵!他的声音不再仅仅是道力,更融入了宏大的愿力与深沉的悲悯,穿透了阴阳的界限,直抵幽冥深处! 归尘剑引动的北斗星辉,如同七条璀璨的光带,一部分注入那旋转的冥路门户,将其稳定、扩大;另一部分则如同温柔的触手,轻柔地缠绕住虎子那幽蓝的光茧,将其缓缓托起,引向那洞开的门户! 就在虎子的惊魂光茧即将被引入冥路门户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洞开的冥路门户深处,原本是深邃的黑暗与忘川水声,此刻却猛地涌出两团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无尽思念、痛苦与牵挂的灰白色光点!那光点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被门户中逸散的阴风吹散,却依旧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朝着门户外的方向涌来! 光点之中,隐隐浮现出两个极其淡薄、几乎难以辨认的虚影轮廓——一个高大佝偻,充满了悲愤与不甘;一个身形单薄,充满了绝望与哀伤。正是石锁与春娘,那对惨死百年的夫妻残魂!他们被赵清真以归尘剑引动北斗星力、配合《招魂》古韵强行从幽冥深处唤回了一丝感应! “…虎…子…”一个嘶哑、模糊、却充满了无尽思念的意念波动,艰难地从那灰白光点中传出。 即将进入冥路门户的幽蓝光茧,在这一声跨越了百年光阴、来自父母残魂的呼唤下,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包裹着虎子惊魂的金色符箓光茧瞬间消散!那点纯净却脆弱的幽蓝光芒骤然亮起,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孩童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一个穿着灰蓝色小褂、约莫五岁模样的男孩虚影!脸上还带着坠崖瞬间凝固的惊恐,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茫然地望向冥路门户深处那两团微弱的灰白光点,小嘴微张,似乎在努力辨认。 “…爹…?娘…?”虎子的魂魄发出了清晰而颤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委屈,“…是你们吗?…虎子好怕…好冷…” “虎…子…我的…儿…”春娘残魂的意念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悲痛,“娘…对不起你…没…没抓住…” “爹…没用…”石锁残魂的意念沉重如山,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跨越百年的呼唤与回应,在这阴阳交界的断魂坡顶响起!三缕残魂,因执念与血仇而分离,又因道人开冥路、引星辉而短暂重聚!巨大的悲伤、迟来的相认、无尽的悔恨与终于寻获的慰藉…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虎子的魂魄看着父母那淡薄却无比熟悉的虚影,听着那迟到了百年的呼唤,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的惊恐和委屈如同冰雪般迅速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一种终于找到依靠的释然。他“哇”的一声,如同真正的孩童般痛哭起来,透明的泪水化作点点光屑飘散。 “爹!娘!虎子在这里!虎子好想你们!”他伸出小小的、虚幻的手臂,朝着冥路门户深处那两团光点竭力伸去。 石锁和春娘的残魂也剧烈地波动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破冥路门户的束缚,靠近他们的孩子。然而,那门户的规则之力牢牢束缚着他们,他们只能停留在门户边缘,灰白的光点剧烈闪烁,传达着无尽的思念与痛苦。 赵清真看着眼前这悲恸而感人的一幕,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维持着归尘剑的北斗星辉和冥路门户的稳定,消耗巨大,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这才是真正的“解冤释结”!唯有让这沉沦百年的至亲残魂相见,化解那刻骨的遗憾与执念,方能真正引渡往生! “尘缘已了,执念当消!”赵清真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与引导的力量,在悲泣的灵魂间回荡,“阴阳有序,不可久滞!今日贫道以北斗星力为引,送尔等一家,同赴轮回,再续天伦!” 随着他的话语,归尘剑格上的北斗七星光芒大放!七道星辉光带变得更加凝实、柔和,如同温暖的桥梁,一端缠绕住虎子的魂魄,另一端则延伸至冥路门户边缘,轻轻托住石锁和春娘那两团微弱的灰白光点。 三缕残魂,在璀璨星辉的包裹与引导下,缓缓靠近。虎子小小的魂魄扑向父母的光点,虽然无法真正触及,但那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意念,却在这一刻完成了最深的交融。百年的惊惧、怨毒、悔恨、痛苦…在这一刻,如同被温暖的星辉洗涤、融化,化为最纯粹的思念与释然。 “…爹…娘…我们…一起走…”虎子的意念变得平和而依恋。 “…好…一起走…再不分开…”春娘的意念充满了疲惫与安宁。 “…走…下辈子…爹护着你们…”石锁的意念带着最后的承诺与解脱。 星辉温柔地包裹着三缕残魂,将他们缓缓送入那旋转的、深邃的冥路门户之中。门户内,不再是冰冷的黑暗,而是流淌着柔和的光芒,仿佛通往安宁的彼岸。 在虎子的魂魄彻底没入门户的瞬间,他转过头,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向坡顶荒草丛中某个位置——正是当年他遗落那根秃头扫帚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由纯净星光构成的扫帚虚影,从他怀中飞出,缓缓飘落,融入了那片土地。 随即,三缕残魂彻底消失在冥路门户深处。 “嗡…” 门户虚影缓缓旋转,最终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空气中。归尘剑引动的北斗星辉也随之收敛,剑格宝石恢复温润。断魂坡顶,重归寂静。 赵清真缓缓收回按在剑柄上的手,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胸中翻腾的气血终于平复,但巨大的心神消耗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他抬头望向天穹,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露出深邃的夜空。北斗七星高悬天幕,清冷的光辉静静地洒落,仿佛在见证着这场跨越百年的救赎。 山风依旧呜咽,却再无半分怨毒与阴冷,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凉与宁静。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臭彻底消失,只余下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芬芳。断魂坡顶,那沉积百年的、浓稠如墨的怨气,此刻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被雷霆和罡风洗礼过的、略显狼藉却格外干净的天地。 结束了。 赵清真走到虎子魂魄最后望向的那片荒草丛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焦黑的土地。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残留着星光的余温。在那片被归尘剑雷光劈出的焦坑旁,几株嫩绿的草芽,竟顽强地顶开了焦土,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静静地看着那几株新芽,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百年怨煞,一朝化解。尘归尘,土归土。执念消,星辉引,往生路,再续缘。 夜风吹拂着他染血的衣襟,猎猎作响。背后的归尘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剑格处的北斗七星流转着温润的微光,仿佛也在为这圆满的结局而低语。 天边,启明星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芒预示着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第六十二章 虎伥·上篇 - 青海没有羊眼汤 - 肖雨平 永乐十四年,四月廿三。 太原城像个巨大的蒸笼,从去年秋末至今,滴雨未落。汾河宽阔的河道萎缩成几道浑浊的细流,勉强维持着城池的命脉。两岸龟裂的河床裸露着,像大地干涸的伤口。往年此时早已葱茏的田野,如今一片枯黄死寂,风卷起漫天黄尘,扑打在城墙斑驳的砖石上,也扑打在每一个太原人焦灼而绝望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燥热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般的腥甜气味——那是饥饿与恐惧发酵的味道。 烈日当空,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晋王府西侧那片被高墙圈禁的荒芜之地——晋恭王朱棡的坟园。墙内墙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外是晋王府的朱甍碧瓦,戒备森严;墙内则是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几座巨大的石人石马歪斜在没膝的枯草中,更深处,一座规制宏大的坟茔沉默地矗立,正是初代晋王朱棡的长眠之所。然而此刻,真正引人注目的并非这座王陵,而是紧挨着坟茔东侧,那几间临时搭建、低矮破败的土屋。 这便是废晋王朱济熺和他五个儿子的囚牢。 土屋没有窗,只在墙上凿了几个拳头大的孔洞透气。门是一整块厚重的榆木板,从外面用粗大的铁链锁死。热浪从门缝、气孔里汹涌地灌进去,屋内如同炼狱的烘炉,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墙角散乱地铺着些霉烂的草席,便是床铺。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靠坐在最里侧的土墙边,他便是朱济熺。曾经贵为亲王,如今却穿着破烂的粗布囚衣,须发纠结,眼窝深陷,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眸中,残留着一点被绝望反复淬炼后近乎麻木的锐利。他身边蜷缩着四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最小的那个约莫八九岁,正发着低烧,无意识地呻.吟着。 屋子中央,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正用一块破瓦片,小心翼翼地刮着墙角渗出的、混合着泥腥味的湿土。他叫朱美圭,朱济熺的长子。长时间的饥饿和不见天日的囚禁,让他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动作虚弱无力。他将刮下来的一点湿泥小心地捧在手里,走到墙边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碗旁,碗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水。他试图将湿泥混入水中,用手指搅动,希望能沉淀出一点能入口的泥水。 “圭儿…”朱济熺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没用的…省点力气…” 朱美圭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父亲,又看了看角落里**的幼弟,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固执地继续搅动着那碗浑浊的泥浆。 “父王,总得…试试。”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股拗劲。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闷响!厚重的榆木门下方,一个巴掌大的活板被从外面拉开。一个粗陶碗被粗暴地塞了进来,碗里是半碗发馊发黑、几乎辨不出原貌的糊状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开饭了!猪猡们!”门外传来护卫粗野的呼喝,伴随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活板随即被重重关上。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那碗散发着恶臭的食物,像是对他们最后尊严的践踏。几个年幼的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眼中充满了恐惧。 朱美圭放下手中的破碗,盯着地上那碗“食物”,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他猛地扑过去,端起那碗馊食,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紧闭的木门! “哐啷!”粗陶碗碎裂,黑绿色的糊状物溅得到处都是。 “滚!拿回去喂狗!”朱美圭嘶声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虚弱而颤抖变形。 门外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和污言秽语。 “不识抬举的贱种!” “饿死你们这群丧家犬!” “等死吧!看你们能硬气到几时!” 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屋内死一样的沉默和弥漫的恶臭。 朱济熺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脏污的脸颊,渗入干裂的嘴角,带来一丝咸涩的痛楚。朱美圭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地耸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砸碗的爆发耗尽了这少年最后的气力,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却空无一物,只能痛苦地干呕。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没有摔倒。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从那几个狭小的气孔里钻了进来。这股风来得极其诡异,外面明明是酷热难当的午后,这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屋内的燥热,却带来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阴森。 风里,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如同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缠绕上人的耳膜,直往骨头缝里钻。 “呜…呜…冤…啊…” “…还我命来…朱棡…子孙…不肖…” 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像女人压抑的哭泣,时而像老人垂死的呻.吟,时而又变成一种非人非兽、充满了怨毒的尖啸!这声音并非单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响在人的脑海里,勾起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 “啊——!”角落里的幼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和怪声吓得尖叫起来,拼命往哥哥怀里钻。 另外三个少年也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父王…父王!又来了!鬼!鬼又来了!”一个少年带着哭腔喊道。 朱济熺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发出怪声的气孔,枯瘦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闹鬼”,每一次都伴随着更深的折磨和屈辱。 朱美圭强忍着眩晕和恐惧,转过身,背靠着墙壁,将幼弟护在身后。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气孔的方向。他经历过更深的绝望——几个月前,他几乎被活活饿死。那时,他恍惚中不止一次“看”到一些东西。此刻,那细微的呜咽声,似乎唤醒了他濒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带着腥气的恶意…比门外那些护卫的狞笑更加真实,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鬼…”朱美圭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寒意,“是…别的东西…在哭…在恨…” 他的话让屋内的寒意更重了几分。朱济熺看着长子那异常明亮又异常空洞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沉。他想起了美圭那次濒死后的胡话,想起了王府里那些关于“饿鬼附体”的恶毒流言。 阴风呜咽着,在狭小的囚室里盘旋。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却并未消失,仿佛潜伏到了更深的阴影里,等待着下一次的发作。 --- 日头偏西,酷热稍减,但空气中的燥意和尘土气息依旧浓重。太原城西,靠近汾河残水的一处破败龙王庙前,人头攒动。龙王庙早已荒废多年,泥塑的龙王像残破不堪,彩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然而此刻,庙前空地上却搭起了一个简陋的高台。 新任晋王朱济熿一身素色锦袍,端坐在高台中央的楠木太师椅上,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身后站着几位王府属官和本地几位有头有脸的乡绅耆老。高台下方,黑压压跪满了从城中各处汇聚而来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而绝望。他们是被强征来“观礼”的。 台前空地上,几个穿着破烂法衣、脸上涂着油彩的“法师”正手舞足蹈,绕着中央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跳着怪异的舞蹈。他们挥舞着桃木剑,摇着破铃铛,口中念念有词,时而高声呼喝,时而伏地叩拜。篝火旁,几个同样穿着古怪的人,正费力地将几只瘦骨嶙峋、不断哀鸣的猪羊拖向火堆——这便是今日的“祭品”。 “敕令!”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最华丽法衣的老法师猛地跳到台前,对着台下百姓和远处的汾河嘶声高喊,“四方龙王,河伯水神!速降甘霖,解我焦渴!今奉晋王千岁之命,献上三牲血食,涤荡妖氛!祈天悯人,速降甘霖!” 他话音未落,那几个助手便将挣扎的猪羊狠狠推向篝火!凄厉的惨嚎声瞬间刺破空气!皮毛烧焦的恶臭混合着血腥气猛地弥漫开来! 台下跪着的百姓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啜泣。有人不忍地别过头去,有人则麻木地看着,眼中只有对雨水的渴望。 朱济熿微微皱眉,随即又恢复了肃穆。他站起身来,走到台前,对着焚化牺牲的烟火和远处的汾河,深深一揖,朗声道:“孤王朱济熿,代天牧民。今太原大旱,赤地千里,黎民倒悬,皆因邪祟作梗,天心震怒!孤已严惩不肖,正本清源!今虔诚祷祝,献祭牺牲,恳请上苍开恩,龙神垂怜,速降甘霖,以解倒悬!”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将“邪祟作梗”、“严惩不肖”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他的话音刚落,高台侧后方,一个穿着王府低级管事服饰的干瘦中年人便扯着嗓子对台下百姓喊道:“都听见了吗?千岁爷说了!这大旱,都是因为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招来了灾祸!千岁爷仁德,已经替咱们除了祸根!现在诚心求雨,老天爷马上就会下雨了!还不快给千岁爷磕头谢恩!” 百姓们面面相觑,在王府护卫凶狠目光的逼视下,终于稀稀拉拉地磕下头去,参差不齐地喊着:“谢王爷恩典…求老天爷下雨…” 朱济熿满意地看着台下匍匐的人群,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挥了挥手,示意祭典继续。更多的“法师”加入了狂乱的舞蹈,铃铛声、呼喝声、火焰的噼啪声和尚未散尽的焦臭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荒诞而压抑的求雨图。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卷着黄沙,猛地扑向高台!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乱飞,险些燎着了法师的法衣。那股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和腥气,与酷热的环境格格不入。 朱济熿被风沙迷了眼,狼狈地后退一步。他身边一个心腹护卫眼疾手快,急忙上前遮挡。 台下的百姓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邪风吹得东倒西歪,惊呼连连。混乱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风…邪性…怕不是…坟园那边的东西…” 声音虽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恐惧的涟漪。许多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晋王府西侧那片被高墙围起的区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慌。关于坟园“闹鬼”,关于废晋王父子“引动祖灵震怒”的流言,早已在饥饿和绝望的催化下,传遍了太原城的大街小巷。 朱济熿拂去脸上的沙尘,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冷地扫视着骚动的人群,目光如刀。那干瘦的王府管事立刻跳出来,厉声喝道:“胡吣什么!哪来的邪风!分明是龙王爷显灵,驾风而来!再敢妖言惑众,扰乱祈雨大典,抓起来送官!”护卫们立刻按着刀柄,凶神恶煞地逼视人群。 骚动被强行压了下去,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和疑虑,却比刚才更加浓重了。那阵带着腥气的阴冷怪风,像一道不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 祈雨大典草草收场,除了留下满地的灰烬、焦臭和一城更加沉重的绝望,没有带来一丝云彩。朱济熿阴沉着脸回到戒备森严的王府承运殿。殿内雕梁画栋,冰盆里散发着丝丝凉气,与外面炼狱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废物!一群废物!”朱济熿猛地将手中的玉骨扇摔在地上,昂贵的扇骨应声而碎。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华贵的锦袍下摆扫过冰冷光滑的金砖。“跳了半天大神,风倒是招来了,可那是他娘的什么风?邪风!妖风!还嫌流言不够多吗?啊?”他指着殿外西侧坟园的方向,几乎是咆哮着,“那边!那边才是祸根!那对父子一天不死,太原就一天不得安宁!” 殿内侍立的几个心腹属官噤若寒蝉。总管太监王德顺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低声道:“千岁息怒。那朱济熺父子已是笼中困兽,苟延残喘罢了。坟园的动静,不过是护卫们按您的吩咐…稍加‘引导’,让那些愚民以为是祖宗震怒,罪在废王…这**岁的名位,是大有裨益的。” “益处?”朱济熿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阴鸷地盯着王德顺,“本王要的是他们死!悄无声息地死!死得干干净净!不是要他们半死不活地吊着,天天弄些鬼哭狼嚎的把戏出来!现在倒好,求雨不成,邪风倒起!百姓都疑心是坟园里的‘东西’作祟!这‘东西’是谁?还不是指着本王,说本王刻薄寡恩,逼死了兄长侄子,惹得天怒人怨!” 他越说越怒,抓起案几上一个青玉镇纸就要砸,终究还是忍住了,重重地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千岁爷明鉴,”王府护卫统领,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张铁山抱拳道,“坟园那边,属下亲自盯着。朱济熺油尽灯枯,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至于朱美圭那小子…上次饿得只剩半条命,不知怎么又缓过来了,骨头硬得很。不过属下已吩咐下去,饮食再减半,夜里‘动静’再大些,保管熬不过这个月!只是…”张铁山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最近夜里,兄弟们守在外面,有时…有时也觉得那风声哭嚎,似乎…似乎有点太真了,不像是咱们的人弄出来的…” “嗯?”朱济熿眉头一拧,“什么意思?” 王德顺忙道:“千岁爷,张统领的意思是,或许是那废王父子****,加之坟园本就阴气聚集,时日一久,真引来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也未可知。这倒也是好事,坐实了他们‘招灾引祸’的名头!等他们都咽了气,一把火烧个干净,再请高僧道士做几场法事,超度了便是。眼下,倒也不必太过忧心那些愚民的闲话。” 朱济熿脸色稍霁,但眼中的阴霾并未散去。他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灼热干燥的风立刻涌了进来。他望着西边坟园高墙的方向,那里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怨气?”朱济熿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寒意,“本王要的就是他们的怨气!越重越好!死得越惨越好!让全太原的人都看看,违逆本王,是个什么下场!至于什么鬼祟…哼!”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热浪和视线,“张铁山!” “属下在!” “从今日起,坟园守卫再加一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里面的人,更不许出来!饮食…”他眼中寒光一闪,“不必再送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对外,就说废王朱济熺自知罪孽深重,触怒祖灵,引动天罚,绝食以谢天下!懂了吗?” 张铁山心中一凛,低头应道:“属下明白!定办得干净利落!” 王德顺也躬身道:“千岁爷英明。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再无后患。” 朱济熿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蟠龙金椅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扶手。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半是志得意满的狠戾,另一半却隐在深沉的阴影里,仿佛盘踞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沉重幕布,将晋恭王坟园彻底笼罩。白天的酷热并未散去,反而在封闭的土屋内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然而,此刻囚禁着朱济熺父子的土屋里,却弥漫着一种比酷热更令人绝望的阴冷。 没有食物,没有水。门外的活板自黄昏起就再未打开过。 朱济熺躺在霉烂的草席上,气息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长时间的折磨和彻底的断粮断水,已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榨干。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望着低矮黑暗的屋顶,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一步离开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四个年幼的儿子围在他身边,最小的那个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另外三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瑟瑟发抖,黑暗中,只有一双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声的泪水。 朱美圭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他努力睁大眼睛,对抗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炭块。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张铁山白天隔着门缝那几句充满恶意的“宣告”,如同淬毒的冰锥,早已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父王不行了。弟弟们…也撑不了多久。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他的头顶。然而,在这灭顶的绝望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却始终未曾熄灭——那是恨!对朱济熿刻骨铭心的恨!对这不公世道滔天的恨!这股恨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如同濒死孤狼的眼睛。 “呜…呜…呜…”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近!仿佛就在门外,就在耳边!阴冷的风从气孔里倒灌进来,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像是腐烂的泥土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啊!又来了!鬼!鬼来了!”一个弟弟终于崩溃,失声尖叫起来,紧紧抱住旁边的人。 另外两个孩子也吓得魂飞魄散,蜷缩成一团,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朱美圭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他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榆木门,不是看门板,而是仿佛要穿透它,看到门外黑暗中潜藏的东西。 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充满了怨毒、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 “嗷——!饿啊——!” “…血肉…朱家…血脉…还债…”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意念干扰!朱美圭清晰地“听”到了!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恶意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死死地锁定了他!那视线里,充满了对他身上流淌的朱家血脉的贪婪和憎恨! 濒死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几个月前,当他饿得意识模糊、濒临死亡时,似乎也曾感受到过这种冰冷粘稠的注视!就是这东西!它一直存在!潜伏在黑暗里,窥伺着他们的痛苦,吮吸着他们的绝望!它不是护卫假扮的鬼魂!它是…它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某种因这坟园的怨气、因他们父子的苦难而滋生、壮大的…怪物! “滚开!”朱美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悍,“滚!” 他的嘶吼似乎激怒了门外的东西。呜咽尖啸声变得更加狂暴!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猛地砸在榆木门上!不是石头,更像是某种沉重的、湿漉漉的东西在拼命撞击!整个门板都在剧烈震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门缝里,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腐血味道的阴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爹!爹!救我!”孩子们的哭喊声彻底被恐惧淹没。 朱济熺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动了,他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朱美圭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扑到门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顶住那不断被撞击、震动的门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传来的巨大力量,冰冷而粘腻,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门缝外,借着极其黯淡的星光,他似乎瞥见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粘稠如沥青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两点猩红如血的光芒! 那光芒充满了贪婪、怨毒和无尽的饥饿!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力量透过门板传来,朱美圭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身体被震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撞击声和尖啸声骤然停止。 门外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浓烈的腥气和冰冷的恶意,依旧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赶不走挥不去。 朱美圭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他抬头,看着黑暗的屋顶,又看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父亲和惊恐万状的弟弟们。无边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身体的力量在刚才的对抗中彻底耗尽,意识开始模糊。 这一次…真的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钻入他濒临涣散的意识: “…血…朱家的血…香…” “…死吧…都死吧…和我一样…饿死…” 这意念充满了诱惑和诅咒,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怂恿着他放弃抵抗,沉入永恒的黑暗,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朱美圭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那冰冷的诱惑如同温暖的巢穴,吸引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也许…死了…就解脱了…就和门外那东西一样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沦的最后一刹那,一股更加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不甘和仇恨,如同最后的火星,猛地在他心口.爆开! 不!不能死!就算死,也要化作厉鬼!也要拖着朱济熿!拖着门外这个怪物!一起下地狱! 这股滔天的恨意,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瞬间冲散了那冰冷的诱惑!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获得了最后一丝清明! “呃啊——!”朱美圭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带着血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头撞向身后的土墙! “咚!” 一声闷响。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仿佛听到了门外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意外和恼怒的…嘶鸣? --- 同一片夜空下,远离太原城喧嚣与绝望的汾水上游,龙门山苍莽的轮廓在星月微光下沉默矗立。 山深处,一处背靠峭壁、前临深涧的天然石台上,一座小小的石屋依山而建,简朴得近乎简陋。这便是龙门羽士赵清真的临时清修之所。 石屋内并无奢华陈设,一榻、一几、一蒲团而已。墙壁上挂着一幅古旧的《黄庭经》拓片,笔力遒劲,道韵盎然。此刻,赵清真并未入定。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气息绵长深远,仿佛与周遭的山石、夜风融为一体。扫帚精一战,赵清真损失了本命精元,他潜心修炼了几天。 他面前摊开一张裁剪整齐的黄裱纸。左手边是一方色泽暗红、细腻如膏的朱砂墨,右手边则是一支笔锋锐利、隐泛紫光的符笔。笔尖悬于纸上三寸,凝而不落。 赵清真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澄澈的境地。识海之中,白日里下山化缘时所见所闻,如同流水般掠过心头:龟裂的田地、枯萎的禾苗、河道中浑浊的细流、沿途村落里百姓麻木绝望的眼神、太原城方向隐隐传来的喧嚣与那股挥之不去的燥戾之气…尤其是当他行至靠近太原府地界时,灵觉之中捕捉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阴冷粘稠的怨念气息。 那气息并非寻常的灾厄之气,也非单纯的兵凶战危之象。它夹杂着一种极其深沉的、被刻意压抑的滔天恨意,一种源自血脉被玷污的怨毒,以及…一种非人的、如同饥饿深渊般的冰冷恶意。这气息盘踞于太原城西某个方位,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不断散发着污秽与不祥。 “人怨如沸,戾气冲霄…更有异类滋生…”赵清真心中默念。他修道多年,深知天地灾变,往往由人心怨戾而起,而人心怨戾达到极致,又极易吸引、滋生或唤醒一些污秽之物,互为表里,祸乱更甚。 蓦地,他心中警兆微生!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在灵觉中荡开!那源头,正是太原城西怨念盘踞之处!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绝望、不甘与滔天恨意的精神波动,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血色火炬,穿透遥远的空间,隐隐冲击着他的道心!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异常鲜明! 赵清真霍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闪,如同划破夜空的寒星。他毫不犹豫地探手执起紫毫符笔,笔锋饱蘸殷红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笔落! 笔锋触及黄纸的刹那,一股沛然莫御的纯阳真炁自他指尖透出,注入笔杆,融入朱砂!笔走龙蛇,快如惊电!一道道繁复玄奥的符文在黄裱纸上急速蔓延开来,每一笔都蕴含着至阳至刚的雷霆真意,笔锋过处,朱砂符文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毫光,仿佛有细小的电蛇在符箓线条间游走流窜!符箓中央,一个形似古篆“镇”字的符文骤然亮起,其威凛肃杀之气,透纸而出! 最后一笔落下,符成! “嗡——!” 整张符箓无风自动,悬空微微震颤,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嗡鸣!一股灼热、阳刚、涤荡邪祟的凛冽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石屋。 赵清真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额角隐有汗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阳罡镇邪符”折好,纳入怀中贴身存放。那灼热的气息透过衣料传来,带来一丝安定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石屋门口。推开简陋的木门,山间清冷的夜风带着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向西南方向,太原城笼罩在一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之中。星月之光似乎也被那冲霄的怨戾之气所遮蔽,显得黯淡不明。 “太原…西…怨煞冲天,人祸引动妖氛…”赵清真低声自语,清癯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凝重,“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催生之孽。贫道既有所感,不可坐视。” 他返回屋内,目光落在墙角倚靠的那柄长剑之上。 “归尘…”他低唤一声,如同呼唤老友。随即,将长剑稳稳地斜挎于背后。剑鞘入手,一股沉凝厚重、凛冽肃杀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与他自身渊渟岳峙的气度浑然一体。 不再迟疑。赵清真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山林夜色之中。脚步踏在崎岖的山石小径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青灰色的剑鞘在星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芒,如同指引前路的星辰。 方向,直指怨气冲霄的太原城。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