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永初八年,春。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三月未至,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2.第 2 章 绯衣內侍领的路和方以唯来时并不相同。 她们来时走的是桃花林间的小径,此刻身边却真正是百花齐放,入目之处还有芍药、海棠、瑞香,朵朵争艳。 方以唯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她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女子的家世,却一直在猜测女子的身份。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方以唯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3.第 3 章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开宴,方以唯还没从女帝带来的冲击感中缓回神。 异瞳给女帝招来了不少无妄之灾,她大抵不愿再以异瞳示人,这才用了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过去。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方以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荒唐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方以唯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方以唯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方以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方以唯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方以唯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方以唯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哑然。 “为国立心、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志。无论是科举是召试,还是别的考验,臣女都愿勉力一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伏身叩首。 “如此……” 女帝叹了口气,听着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备笔墨。” 偏殿内的宫人只有两名,还是方才在宴席上随侍的宫娥和內侍。 一听女帝吩咐,绯衣內侍立刻将方以唯引到了桌案前。 案上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竟像是早就有所准备。 方以唯还未来得及细想,女帝身边的宫娥已拿着字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将字条在案上展开。 只有两个遒劲凌厉的大字——“边患”。 “这便是考题,朕只给你半个时辰。” 竟只有半个时辰…… 方以唯一愣,却没多说什么,提笔应道,“是。” 说话间,鎏金香炉被放在了案前,一炷香已经燃起。 方以唯不敢再拖延,视线在“边患”二字上扫了扫,眉心微蹙。 大颜如今有两大边患,北燕和大晋。让她无从下笔的,是后者。 当年晋军势如破竹攻至盛京城下,先帝驾崩,这才逼得奕王和满朝文武向大晋求和,以割让河间三镇,立贺缈为新帝,从此向晋称臣,尊晋帝为父的代价。 但凡如今在位的换做任何一位皇子,方以唯都会毫不犹豫落笔,力劝君上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寻找良机收复失地。 然而,出这道考题的,偏偏是贺缈。 女帝当年被晋帝收养,帝后二人视她如己出。因此她虽名义上是北齐公主,身上流着北齐皇室的血,但对北齐大抵是没有感情的,甚至还有抵触,否则也不会在即位后将国号改齐为颜。 直到如今,大颜诸多朝臣也都将她当做大晋扶植的傀儡皇帝而已。 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燃了一半时,方以唯已迅速答完了北燕之患。 而后面该如何继续,她却依然没有思路。如果女帝和大晋是一条心,她再提收复失地一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可……她要做的,究竟是宠臣还是纯臣? 第一炷香燃尽。 方以唯再来不及细想,最终如同下赌注一般,咬牙落笔。而这一落笔,她便也拿定了主意,随后便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个时辰还未用到,她的答卷便被內侍呈给了珠帘后的女帝。 不知不觉,殿外已是天色昏暗,从半敞窗口照进的光也暗了下去,殿内的氛围也不由凝重。 方以唯立在帘外,面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虚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她的耳边仿佛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女帝翻阅答卷的簌簌声,和她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突然,帘后传来女帝的一声冷笑。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方以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立刻跪了下去,“陛下……” 女帝站起身,一手挥开隔在中间的珠帘,大步走了出来,面上难掩怒意。 “朕与晋帝亲如父女,大颜也已向大晋称臣,遵守盟约,两国修好。而你这文章后半段,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拨晋颜邦交,到底有何居心?!” 还不待方以唯再做解释,女帝便黑着脸拂袖而去,“来人,把她给朕逐出宫去!” 方以唯身子一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彻底搞砸了。 - - 从百花宴结束回府,方以唯便病了。没人知道她因何而病,也没人在意她的病情。 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都只记住了第二天永初帝的那道圣旨。 “方氏嫡女方以唯,天惠聪颖,文才出众,甚得朕心。特封翰林院侍书,入鸾台伴驾。钦此。” 4.第 4 章 含章殿殿外。 玉歌提着膳盒出现在拐角处,还没走近就已看见薛显在门口抱臂打着瞌睡。 玉歌伸手推了推他,“醒醒……你怎么出来了?”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贺缈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困意涌了上来,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贺缈手边,小声提醒,“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贺缈回头一看,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她赶紧拈了块酥点,用衣袖半遮着嘴,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贺缈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贺缈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方以唯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贺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贺缈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方以唯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贺缈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贺缈,“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贺缈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贺缈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贺缈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贺缈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贺缈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贺缈,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贺缈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贺缈摆了摆手,“方以唯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方以唯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贺缈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贺缈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贺缈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贺缈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 = 一进东殿,贺缈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贺缈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方以唯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贺缈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贺缈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贺缈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贺缈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贺缈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贺缈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谢逐。” 5.第 5 章 夜色深沉。 玉歌轻步走到殿内的鎏金灯树前,熄了几只蜡烛,寝宫内瞬间暗了下来。 贺缈梳洗完毕,只穿了件素锦寝衣仰面躺在床上,长发自枕上散至腰际。 她方才已摘下了寻常用来掩盖自己异瞳的“明眸”,露出了原本的瞳色,一只宛如淡色琥珀,一只就好像蓝玉髓。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贺缈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谢逐,也并非是晋人。” 贺缈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他是玉沧人,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谢逐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谢逐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谢逐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怀疑谢逐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贺缈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贺缈闭眼,一边摆了摆手,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方以唯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贺缈面前。 贺缈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方以唯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贺缈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方以唯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贺缈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方以唯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方以唯,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方以唯,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方以唯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方以唯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谢逐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谢逐手里的伞。 谢逐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谢逐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谢逐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公子,这些侍婢您可要留在身边?” “不必了。” 谢逐的嗓音仿佛也沾着些湿意,清冽温凉。 “那……” “何处缺人手?” 姜奉想了想,“花园和厨房,倒是有些忙不过来 ,只是……” 只是尽是些粗活,让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去做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谢逐没有再多看那些侍婢一眼,转身离开,“那便打发她们去吧。” 6.第 6 章 谢宅后院。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贺缈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贺缈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贺缈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贺缈,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 不过是搬些盆栽,比生火当真是简单多了。 十来岁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帝陛下面露不屑…… “哐——” 一牡丹花盆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贺缈手里捧着一株十样锦,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婢女一时脱力,摔了手里的盆栽。 眼见着那花瓣在触地的刹那四散开来,贺缈两眼一黑腿一软,蹲下身把自己手里的盆栽往旁边一放,就手指打着颤去拾那些花瓣,“我的……” 她的玉楼春雪啊,她下了老大的决心才愿意赐给谢逐的玉楼春雪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婢女也知道自己摔碎了御赐之物,惊惶地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手重复这一句。 还未走远的姜奉闻声折回来,一眼看见地上那盆七零八落的玉楼春雪,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再转眼看见蹲在一旁的贺缈,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又是你?!!” 贺缈还没从损失了一盆玉楼春雪的悲伤中缓过神,当头就又被扣了一口黑锅,“不是,这……” 她转头看了眼那摔碎花盆的婢女。 那婢女慌忙避开她的视线,怯怯地往后缩了缩,一言不发,但细微之处还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贺缈顿了顿,认命地站起身,“好吧,是我。” = = = 已是雨过天青,庭院内尽是清芬之气。 都说春雨贵如油,满院的花花草草被这盛京城第一场春雨浸润后,倒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明岩在后花园里的蔷薇架边找到了谢逐,他是打小就跟在谢逐身边的人,从玉沧到京城,再一路跟到这大颜盛京。 见谢逐盯着那屏篱上攀缠的花枝看,他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公子,这位颜国女帝似乎很是器重您,不仅赐您这么好的府邸,还赐了这么许多名贵的花草……不过也是,颜国女帝和晋帝亲如父女,您是晋帝的人,她自然……” “住口。” 谢逐蹙眉,沉声打断了他,“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明岩也自知失言,悻悻地低下头,“是。” “君臣之道,往往不在这些俗物。” 谢逐垂眼,心知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人还未到,永初帝便大行封赏,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可若真看重他,又怎会称病不予召见?更何况赐他的府邸偏偏又是这从前的奕王府…… 明岩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乱糟糟的脚步声里隐隐还夹杂着姜奉的叱责。 谢逐也微微侧头,听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明岩眯着眼上前几步,刚要仔细张望,就见一穿着碧色衣衫婢女装扮的人突然出现在花园西侧观景的假山上,纵身跳了下来…… “公子快看!!” 明岩吓得叫了一声,那假山足足有两丈多,摔下来必是不得了。 却不料那婢女是有点功夫的,他话音还未落,那边人家已经轻轻巧巧落了地,眨眼间就将后面拿着棍子追赶的家丁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贺缈细致地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转头就见那些家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简直焦头烂额。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一群下人撵着跑,为的还是她自己赏赐下来的一盆牡丹……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要知道在来之前,贺缈还想着要好好伪装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自己反正不能被摁在长凳上打板子,于是便满花园的溜着一群人跑。 ……算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贺缈叹了口气,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刚要继续跑起来,一转身才看见不远处蔷薇架边上站着两人。 穿着像小厮的那个直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瞪她,“什么人?” 贺缈没在意,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抬手便朝他虚晃了一掌。 明岩不会武功,被这招一糊弄,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公子救命!” 公子? 贺缈动作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警觉身后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是旋身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谢逐没有闪躲,脑子里甚至还未作出判断,手下已经有了动作。他顺势扣住了贺缈的手腕,反手一折,嗓音低沉,“别动。” 此话一出,贺缈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愣愣地转头看他。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长身而立,单手擒着她的手腕,袖口的银线在阳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他也垂首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眼间竟然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眸底少了股森冷之色,周身也多了些温润儒雅的气度,更像是柔和了棱角的暖玉。 谢逐并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的桎梏,贺缈原本是完全可以挣开的,但她却被这略有些熟悉的场景一时间砸的晕头转向。 尽管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人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却还是看愣了好一会。直到那一干谢府家丁追上来瞧见谢逐,慌慌张张地唤公子,她才堪堪回过神。 挣开了谢逐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见谢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地转了转手腕,眉心隐隐蹙起,然而这一异样却是转瞬即逝。 贺缈眼底掠过一丝不解,但还是低下了头,“公子……” 谢逐又盯着她看了几眼,才收回手,看向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姜奉,“发生了何事?” 7.第 7 章 姜奉赶紧招了招手,先是让两个家丁制住了贺缈,才回话道,“公子,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先是差点烧了厨房,后来又摔了陛下御赐的一盆牡丹。按照规矩,应当打她十个板子,让她长长记性,谁知道她竟还冲撞到您跟前了……” 当着谢逐的面,贺缈也不太敢再动手,只好任由那两个家丁一边一个挟住了自己的胳膊。 烧厨房?砸花盆? 谢逐半挑了眉。 “老奴这就带她下去。” 姜奉给那两个家丁递了个眼神。 听这话的意思是,还要打她板子? 贺缈不敢再装哑巴了,赶紧抬起脸装可怜,“公子,公子……我知道错了,就饶了我这次吧……” 她倒不是真怕挨板子,毕竟这些人也打不过她,只是……她刚刚已经跑累了,可不想再绕着花园团团转了。 “罢了。” 谢逐摆手。 姜奉愣了愣,“可公子……她损坏的可是陛下御赐之物,若不对她略施惩戒,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吧。” 谢逐神色淡淡,“我听闻,陛下极为体恤宫人,平素在宫中也甚少动用刑罚,想来也不愿让人为了一盆牡丹挨板子。” 贺缈瞟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状元郎在来盛京前,倒是没少做准备,连她在宫里的事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姜奉讪讪地应声,“是。那老奴给她安排个别的差事?” “嗯。” 谢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离开前又瞥了贺缈一眼,看得贺缈不免有些莫名,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谢逐是走了,留下姜奉却是为难地直摸胡子。 他这做管家的要想做得长久,就必然得做到主子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位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刚进府时的姿态,似乎是不近女色。可现在却又特地替一个犯了事的婢女求情。 而瞧他方才离开时的样子,好像还对这丫头颇感兴趣。 姜奉皱着眉看向一旁踢着地上石子的贺缈,觉着她在这群婢女中也不过就是姿色平平,若说哪里出挑些,也就是会些拳脚功夫…… 难不成公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贺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摸了摸脸,生怕是自己的易容出了什么岔子,试探地问,“姜总管,那我现在该去……哪儿当差?” 姜奉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你厨房也烧了,御赐牡丹也摔了,还能做什么?”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样吧,”姜奉想了想,“公子身边还缺个护卫,我看你似乎会些功夫,不如就由你顶上去,你看如何?” “我?护卫?” 贺缈先是瞪大了眼,她堂堂九五之尊…… 不过话说回来,做谢逐的贴身护卫总比在后院洗衣做饭要好些。 “我倒是不介意,可公子他不是不愿我们在跟前伺候吗?” 她可不想被谢逐当众赶出来。 姜奉却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贺缈的肩,“这你不必担心。” = = = 一刻钟后。 “怎么是你?” “我们公子不需要婢女!有我就可以了!” “我,我虽然不会功夫……但有危险我可以给公子挡箭!” 谢逐在书房里正整理从大晋带来的典籍,就听得外面明岩和什么人大声吵嚷了起来。 “明岩。” 他微蹙眉头,朝外唤了一声。 “吱呀——”门被从外推开,明岩气冲冲走了进来,“公子,姜总管把那个毛手毛脚的臭丫头支到您这里来了!” 毛手毛脚的。 臭丫头。 门外,某位女帝维持了半日的笑容僵硬在唇边,瞪着明岩的眼神隐隐多了些危险。 好小子,可以的。 自打她贺缈六岁以后,敢这么埋汰她的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毛手毛脚的臭丫头…… 一听这形容,谢逐倒是很快就想起了那在花园里对明岩出手的婢女。 他放下手里的图志转过身,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笑眯眯地从明岩身后探了出来。 “公子,姜总管看我会点拳脚功夫,让我来您身边当差。” 明岩还记着她方才给自己一掌的仇,完全没个好脸色,“公子向来不喜婢女贴身伺候,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贺缈笑容不变,“公子不要将我当婢女就是了,婢女的事我也做不来。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因为会些花拳绣腿,前不久才被挑中进了云韶府。宫中的规矩我学不会,但论起大颜各地的民风民俗,这府里恐怕就没人比得过我了。姜总管说公子刚来盛京,想必还要到处看看,我恰好还能给公子您做个向导。” 说着,她瞥了明岩一眼,挑衅似的挑眉,“你可以吗?” 谢逐眸色一动。 明岩噎了噎,气得抬起手指着贺缈,“你……哎你要做什么!” 贺缈自打六岁起,也再没被人用手指过鼻子。袖一挥,便将他那指头拧弯在了手里,正欲用力,身后却传来谢逐清清泠泠的嗓音,“不许欺负明岩。” “……哦。” 贺缈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听见没!不许欺负我!” 明岩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忙不迭凑到谢逐身边,回以贺缈一个同样嘚瑟的白眼。 不过他也没有嘚瑟多久…… 谢逐缓步走到贺缈跟前,低下头,“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府。”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这就是答应她留下的意思了? 贺缈面上一喜,“我叫青阮。” “青阮……” 谢逐将这二字低声念了出来,尾音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轻柔撩人,听得贺缈心神微荡。 偏偏他毫不自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还隐约牵起了唇角,若有若无地浅笑起来,宛如煦煦春风,曛得她晕忽忽红了脸。 = = = “陛下?青阮?青阮!” 玉歌半趴在桌上,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贺缈眼前,摇了又摇。 然而叫了半天,自家主子的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盯着那跟前的烛台。 玉歌忍不住拍了拍桌子,“谢公子!” 贺缈惊得瞬间回过神,噌一下站起身,“公,公子!” “……陛下,您可终于回神了。” 玉歌神情复杂,“大半天不见您怎么像是连魂都没了?奴婢听其他人说,您被姜奉那老头送到谢公子身边去了?” “嗯,他让我给谢逐做护卫。” 贺缈又蔫了回去,托着腮对烛火发起呆。 “那,那您见到谢公子了?他是个美男子吗?” 玉歌忍不住提醒,“陛下,您可要把持住,不能第一天就被人勾了魂啊!” 贺缈收回视线,剜了玉歌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只是见他与一个人有些相像。” “谁啊?” 一提到那人,贺缈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更何况也只是容貌有几分相似,那人的眼神不会像谢逐这样,也不会像谢逐一样笑意温柔,至少…… 在她面前不会。 “你别管了,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贺缈岔开了话题。 “这才是您称病第二日,能有什么事,更何况有方侍书在宫里坐镇呢。” 玉歌翻出宫中的传信,只拣了朝中几件重要的事说给贺缈听,又将贺缈的批复一一写下,准备明日再传回宫里。 等处理完这些时辰已经不早了,贺缈从桌边站起身,扭了扭脖子,“行了我去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玉歌收拾着桌上的笔墨,“您早起去哪儿啊?” “出去溜一溜谢逐。” = = = 前一天的绵绵春雨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盛京城又恢复了春光明媚、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王街上,达官贵人们来来往往的轿辇也多了起来。 虽然这谢逐还未入朝,也并未得女帝召见,但以他的背景,以女帝对大晋的依附,想必他定是未来朝堂上的一大权臣。光是从女帝给他的封赏,便足以窥见重视之程度。所 以不少王公勋贵都给谢宅递了帖子,想要上门巴结的更是许多。 不过谢逐一个帖子都没有回应,其他想要上门拜访的更是被他通通挡在了门外。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人万万没想到,就在谢宅正门都快被他们踏破门槛的时候,谢逐却带着仆从已经从后门离开了宅子。 谢逐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镶碧白玉带,依旧未束冠,只用一根缎带将长发束成了一束,看着就像盛京城哪个王侯世家的贵公子。 因要跟谢逐出门的缘故,贺缈也换下了那身碧色的婢女服饰,穿了一身杏子黄的蝶袖纱裙,头上梳了民间女孩最常见的双髻,也在两侧的小鬟上系了粉色缎带,看着和谢逐倒是很相称。 明岩原本也想跟着谢逐出门,奈何昨日他们才搬进府,还有些行李需要看着打点,最熟悉这些的只有他这个贴身小厮。 再加上谢逐这次出门只是闲逛,有一个熟悉盛京的人便已足够,所以谢逐还是把明岩留在了府内,只带了贺缈一人出门。 “公子,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醉蓬莱。” 从后门绕出来没几步,他们二人就站在了醉蓬莱的牌匾下。 8.第 8 章 “二位楼上请。” 刚进门,一簪着高髻的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他们引至二楼。 二楼分两个区域,一边是半环楼的单间阁子,而另一边却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每一扇都能打开,临窗摆着数十张玉案,邻座间皆垂着珠帘隔开,案前铺着细绒褥垫。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折窗处坐了不少人,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贺缈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不必去单间,我们坐那里就好。” 谢逐看了她一眼,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贺缈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谢逐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贺缈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谢逐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9.第 9 章 比起王街的华贵,熙熙攘攘的东市就显得更接地气些。 因路程并不远,贺缈是一路领着谢逐慢悠悠步行到了那写着“东市”二字的牌楼下。 牌楼后,街道两侧一边全是商铺,一边都是摊子,行人挤挤挨挨,说话也都高门大嗓的,显得生意格外红火。 东侧的摊贩有不少卖小吃的,隔着老远已经飘了香味过来,已经勾起了贺缈的馋虫。 她平常悄悄溜出宫的次数虽然也不少,但近来因烦恼方以唯的事,也有阵子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谢逐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谢逐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谢逐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贺缈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谢逐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谢逐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谢逐倒是比贺缈先开口,“雅间。” 见贺缈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谢逐和贺缈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贺缈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谢逐,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谢逐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贺缈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谢逐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贺缈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谢逐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贺缈赶紧闭上了嘴。 谢逐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贺缈自然明白谢逐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谢逐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谢逐:“…………” 一出戏演到最后,谢逐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贺缈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贺缈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谢逐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贺缈刚要继续追问,却见谢逐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贺缈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谢逐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谢逐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谢逐收回手,转头看向贺缈。 贺缈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贺缈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谢逐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贺缈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贺缈捂脸。 谢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贺缈抬眼望天。 谢逐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贺缈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谢逐,“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谢逐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贺缈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贺缈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鸾台秘史》——女帝与鸾台四个男人间的爱恨情仇,目前仍在更新中。 《爱在鸾台》——以周青岸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霸道女帝爱上我》——以裴喻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与帝同寝》——以褚廷之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女帝和她的甜心小将军》——以景毓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他每丢一本,贺缈的脸色就黑一分。 直到最后那本以景毓和周青岸之间爱恨纠葛为主线的《鸾台异闻录》也被丢进包裹里,贺缈才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把包裹一把拎了起来,“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老板哦了一声,手里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这新出的,不要吗?讲女帝和方家大小姐的。” 这次谢逐和贺缈倒是意见统一,异口同声表示了拒绝,“不必了。” 贺缈生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老板能把《女帝国师二三事》这种又给翻出来,赶紧抱着包裹往外走,“公子,咱们回府吧。这么多书够您看的了……” 见她提着包裹溜得快,谢逐摇了摇头,将一锭银子放在书局老板面前,视线却又从那女帝的人偶上扫了一眼。 “最后一个女帝,我要了。” 10.第 10 章 贺缈一边说着今日见闻,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将收获的“情报”一一记下——有容人之量,不能吃辣,不喜欢看戏,也爱看话本。 “所以您这一整天就陪他喝了茶逛了街吃了东西看了戏?!”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贺缈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止,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什,什么话本?” 贺缈掰着手指头数,“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后来想想,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谢逐身份在那儿,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方以唯才入宫几天,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贺缈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玉歌,“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贺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贺缈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贺缈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贺缈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贺缈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贺缈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贺缈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贺缈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贺缈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 谢逐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谢逐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 = =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贺缈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贺缈一人是在谢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贺缈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贺缈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谢逐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贺缈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贺缈便没再继续追问。 谢逐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贺缈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谢逐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贺缈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逐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贺缈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谢逐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贺缈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谢逐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贺缈还想喋喋不休打扰谢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贺缈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贺缈和谢逐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贺缈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谢逐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晋颜两国还未能打通互市的关节,所以有些大晋的书,贺缈就算身为女帝,想拿到手也比较麻烦。 谢逐看书是一目十行,不过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将《鸾台秘史》最新章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书铺还推荐了笔者的其他几部作品。 他合上话本,一抬眼,就见原本在收拾书架的贺缈,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翘着腿咬着手指,手里正拿着他的书。 “青阮?” 谢逐叫了她一声。 贺缈有些懵地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只是见这书……” “我听说,朝中原先有位国师,后来离京游历去了,” 谢逐将话本往旁边一搁,“他的事,你可了解?” 贺缈攥着书的手一紧,全身都僵了。 11.第 11 章 见贺缈眼神有些闪躲,谢逐不解,“怎么了?” 贺缈别开脸,干笑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谢逐沉吟片刻,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缈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闻言,谢逐眸光微动。 贺缈撂下手里的话本,起身走到案边一弯腰,托着下巴看他,“公子,你觉得这传言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你在大晋,肯定也对刺晋案有所了解吧……那晋人都是如何传当年的刺晋案?” 谢逐对上她的视线,一双俊目淡淡地看了过来,墨玉般透不出一丝光亮,“永初六年女帝及笄,晋帝晋后携太子赴颜,为女帝主持及笄礼。谁料成礼当日有一伙刺客混入宫中,趁晋后为女帝加笄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女帝舍命相护才未酿成大祸。只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晋后那时怀有身孕,受此惊吓动了胎气。晋帝盛怒,连夜严刑盘问,刺客抵死不肯招供。仅有的线索指向了主理整个礼宴的奕王。” 贺缈站直身,“公子果然什么都清楚。” “此案足以动摇晋颜两国同盟,若不是女帝与大晋的关系,又怎会只以问罪奕王便草草结案。” 那一年谢逐恰恰状元及第,入翰林为官,对此事自然不止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若说国师也是因为被牵连才离京游历,倒也有几分可信。” 贺缈抿唇,叹了口气,“那时整个盛京人心惶惶,就生怕女帝与晋帝因此案心生嫌隙,晋颜两国再起兵戈……”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晋帝并未追究,如今还让公子你来辅佐陛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谢逐笑了笑,没有说话,又重新挑了个话本翻开。 见状,贺缈便也默默退回了书架边上,继续一手翻书一手整理书架。 “公子。” 屋外突然传来姜奉的声音。 谢逐立刻合上手里的话本,扬了声,“进来。” 姜奉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贺缈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箱子上,手里还翻着书,一点侍婢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见姜奉不满地瞪着贺缈,谢逐出声问道,“何事?” 姜奉躬了躬身,将一张烫金名帖递了过来,“公子,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帖。” 长公主府的名帖?! 贺缈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谢逐也愣了愣,抬手接过名帖,低头翻开,里面的字迹工整端方,写着宁嘉长公主的名号,帖子似乎被檀香熏过,此刻拿在手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公子,两日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按照我们大颜风俗,在这一天,城里无论高门还是低户,都会举家外出踏青。今年宁嘉长公主以游春之名于洛水边设下曲水宴,能拿到这帖子的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室公卿,就是豪商巨贾。” 姜奉脸上的喜悦怎么都掩不住,“没想到,咱们府上竟也能收到这千金难求的名帖……” 他这位新主子,还未到盛京就被陛下亲赐王府做府邸。到盛京第一天,京中王公勋贵的拜帖便纷至沓来。第三天,就收到了宁嘉长公主的曲水宴名帖。这还只是在陛下没有召见他也未入朝的情况下。 而日后,等谢逐有了一官半职,这谢宅的煊赫怕是不会输给从前的奕王府。 一想到这,姜奉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然而贺缈却有些坐不住,面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长公主府为何要给谢逐送名帖?贺琳琅对大晋明明…… 谢逐翻看着手里的帖子,眸色由浅转浓,陷入沉思。 “公子?” 见他半晌没有应声,姜奉这才收敛了喜意,低声试探,“公子,曲水宴名帖在您来盛京之前其实早就送到各个府上了。今日咱们府上,应是长公主特意差人送来的。若是连长公主府的邀约都推脱……” “自然不能。” 谢逐合上名帖,起身从桌案后绕了出来,将帖子递还给姜奉,“回帖给长公主府,两日后我会去赴宴。” 姜奉喜上眉梢,应了一声后就退出了书房。 谢逐一转眼,便见一旁贺缈虽手里拿着书,眉间却拧着结,眼神定定地盯在一处,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谢逐走了过去垂眼看她,“你在看什么?” “啊,我在……”贺缈回过神,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倒了。 谢逐牵起嘴角,“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长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贺缈啊了一声,只能干笑着装傻,“怎么会?长公主邀您赴宴想必也是合着陛下的心思,一定是好事。只是……” 想了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戏班从前去过长公主府,长公主的脾气不似陛下那么随和,公子你去赴宴还是得多加小心,万一惹恼了长公主,恐怕连陛下都救不了你。” 这并不夸张,谢逐心里很清楚。 当年的北齐皇室,也就是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只有宁嘉长公主贺琳琅和女帝是独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自永初帝即位后,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还留在盛京城的就只有宁嘉长公主,由此也能看出女帝对她的特殊。 只是女帝同贺琳琅姐妹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复杂。 先帝当初死于女帝箭下,独孤皇后闻此噩耗后也自缢于宫中。父皇母后皆因女帝而亡,贺琳琅始终有所介怀,为了不看见女帝,她甚至尚未出嫁便自请离宫。 许是念及自己也就只剩这一位至亲,女帝对贺琳琅倒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要是贺琳琅提出的要求,她总会满足。贺琳琅不愿住在宫中,她便立刻命人新修了一座公主府。 所以,宁嘉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绝对不能得罪。 这也是谢逐不得不去赴宴的原因。 旁人只知道长公主邀约风光无限,却再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姜奉是如此,就连明岩,要是见了这帖子一定也是欢天喜地。 谢逐低头瞅着她,眸色欣然漾深。 没想到,这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丫头倒不忘挂念他的安危…… “公子?” 贺缈探出手在谢逐眼前挥了挥。 谢逐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好,我会小心行事。” = = = 长公主府。 夜阑人静,阁楼的菱纹窗框上覆着薄薄一层绛纱。月色凉如水,透过那半挂在银钩上的轻纱,柔和地洒进屋内。 贺琳琅松松盘绾着长发,半靠着榻上的销金枕,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发呆。 “噌——” 随着一声异响,灯树上的几根蜡烛突然燃起,一人黑纱遮面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身形宛如鬼魅。 贺琳琅一惊,猛地坐起身,刚要叫人,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是我。” 来人掀开黑纱,一双异瞳在昏暗的烛光里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极是媚人。 贺琳琅面上的惊色渐渐平复,眼底不自觉又结了冰。 甩开贺缈的手,她冷声呵斥,“堂堂皇帝,竟又打扮成盗贼模样行这种勾当,成何体统?!” 贺缈悻悻地收回手,被骂得后退了几步,“长姐……” “借口称病不理朝政,实则微服出宫,潜进臣子府中做侍婢,简直荒谬!” 想起自己巴巴地进宫探望,贺琳琅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笑话,嗓音里越发掺了冰碴子。 贺缈不敢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长姐,这长公主府我不宜久待。听说,长姐的曲水宴你给谢逐送了名帖……” 贺琳琅神色微变。 然而下一瞬,她面上就又结回了冰,眼里蕴着霜雪,隐隐还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我如今连一介布衣都请不得了?你赐他府邸家丁赐他奇珍异宝,难道不是想重用他?” 顿了顿,她冷笑,“如今京中盛传,说他谢逐未来会权倾大颜。既然如此,我自然也要巴结拉拢他,趁这曲水宴的时机,难道有什么不妥?” “旁人这么做自然没有不妥……” 贺缈咬了咬下唇,想要解释却又被贺琳琅打断。 “若陛下觉得不妥,那我明日就派人去谢宅收回名帖。他是您的新宠,想来我是沾不得碰不得的。” 贺琳琅靠回枕上,不欲再与她多说一句,闭着眼摆了摆手,“陛下请回吧。” 贺缈欲言又止,也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好拉下面纱,转身走到窗边。 顿了顿,她还是开了口,“我不是那个意思……名帖既已送出去,就不必要回来了。只是……” 贺缈微微侧了头,轻声说,“朕希望这不是一场鸿门宴。” 说罢,她便从窗口纵身一跃,屋内的灯树也瞬间熄了烛火。 黑暗中,贺琳琅闭着眼,眼皮颤了颤。 “鸿门宴又如何?” “大不了你就像处置皇叔一样,也治我一个谋逆罪。” 她喃喃道。 12.第 12 章 谢宅。 谢逐一目十行,读书读得极快,仅用了两日不到的时间,就将那日在书坊里买的话本通通都翻过了一遍。 第二日才是上巳节,今日天色尚早,他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在府中也是无事可做,就又带着贺缈出了谢宅。 谢宅后门口,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 “公子今日想去哪里?” 贺缈抬手挡了挡日光,眯眼看向谢逐。虽还是初春时节,但因正是午后,日头高照,阳光还是略微有些刺眼。 “去人多的地方。” 谢逐一撩衣摆上了车。 贺缈也紧跟着跳上车,想了想,对马夫说道,“去浮翠山。” 马夫甩鞭,吆喝了一声,驾着车缓缓出了巷子,穿过人群朝城外驶去。 浮翠山在盛京西郊,山不算高但风景不错,半山腰上有个广福寺,平日里去上香的人就多。而这又是春日里,浮翠山上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所以百姓们除了去洛水边踏青,去的最多的地方就属浮翠山了。 而贺缈之所以挑中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浮翠山里浓荫蔽日,大太阳也不会觉着晒。 “吁——” 马夫向后勒了勒缰绳,马蹄踏了几步,在山脚下慢悠悠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朝车内唤道,“公子,浮翠山到了。” 贺缈率先撩开车前罗帷跳了下来,谢逐双指捻着罗帷一角,朝四周看了看,“这就是浮翠山?看着和书里似乎不大一样。” 贺缈愣了愣,“什么书?” 谢逐提步跨下车,“鸾台秘史。” “咳——” 一听到这四个字,贺缈呛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想起书里有一段她在广福寺旁梨花树下初遇裴喻的情节。 贺缈又一次动了想要把写书人抓起来教训一顿的心思。 “公子你怎么……都和你说那书不能当真了!很多情节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知道了。” “……” “那广福寺旁没有梨花树?” “…………有。” 两人沿着布满苍苔的石梯拾级而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烧香拜佛的百姓,一抬眼还能看见广福寺的金顶在半山腰那片翠色中若隐若现。 “广福寺求姻缘真的灵验吗?” 身后传来女子低低的问话。 贺缈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扶着提裙上山,面容隐在那帽檐垂下的一围浅纱之后。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来广福寺的观音殿求姻缘。 “小姐你就放心吧,奴婢打听过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这广福寺求姻缘。要是不灵,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人。” 她身边的婢女出声劝慰。 察觉出贺缈的走神,谢逐也不由侧头看了眼身后的主仆二人。 “奴婢还听说了,就连当今圣上,出宫微服私访时也悄悄来过这广福寺。” 尽管婢女压低了声音,贺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当今圣上四个字,心里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有啊,据说皇上几年前就是在广福寺求姻缘时,遇上了鸾台的裴喻裴大人。小姐你看,要是不灵验的话皇上怎么会来……” “啊?陛下来过?”女子有些失望,“陛下苦恋国师多年,这要是广福寺能求得姻缘,陛下又怎会等到今日都求而无果?” 闻言,贺缈眸光骤缩。 谢逐也微微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 “啊,小姐你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 那婢女像是恍然醒悟了似的,也有些懊恼,“连皇上对国师的这份痴心都没能得到成全……”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试试吧。” 女子叹了口气,脚下终于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携着婢女越过了贺缈和谢逐。 看着那主仆二人走远的背影,谢逐半眯了眼,眸如深潭,“这也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贺缈脚下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小步,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石梯上斑驳的树影被风吹乱,看得她一阵恍惚。 她强颜欢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是”。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谢逐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异,不由一愣,“原来所有传闻里这一桩竟是真的?” 贺缈咳了一声,“公子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寻常人,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这些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传着传着就不免失了真,我觉得听听就算了,做不得数。” “不过,”她扯了扯嘴角,“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应该比其他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捏的手势。 谢逐会意,了然地点头。 见他低着眼似乎在想什么,贺缈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开口试探,“公子……你似乎对陛下的这些逸闻轶事格外感兴趣……” 她身边的臣子,除了景毓对这些话本和逸闻最感兴趣,其余几人皆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周青岸在宫中每每听人提及这些书,俊脸就能吊一整天。而褚廷之和裴喻更是对写书人恨得咬牙切齿。 可景毓是因为有个做女帝第一男宠的“远大志向”,谢逐怎么看也和他不是一类人,到底为什么偏偏一提起她的这些风流韵事他就来劲,满脸都是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倒真像是那些身负家族使命要进宫争宠,力求坐上皇夫之位的世家公子了…… 谢逐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不止是这些……一切有关陛下的事,我都会多问一句。” “???” 贺缈眼皮颤了颤,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为,为什么?因为……你是臣她是君?” 谢逐唇角的笑意淡了淡,“不是。” 贺缈下意识放缓了步子,就这么在谢逐身后落了好几步,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 她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可只闪过一瞬,她便又觉得是太过自作多情,立刻打消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这样停停走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半山腰,已经能看见广福寺依山而建的众多殿宇。 谢逐在寺门外停下,见他似乎没有进寺的意思,贺缈不解,“公子不进去上柱香?” “不了,”谢逐摇头,转而朝寺侧的山径走去。 “原来公子不信这个,”贺缈跟上去,小心避让开了那些几步一叩首的祈福人,“早知公子不信,我就不该领你来浮翠山了。” 谢逐淡淡嗯了声,“并非我不信,只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垂下眼眸色渐浓,“以前随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什么?!” 贺缈难以置信瞪圆了眼。他分明一看便是那种温润如玉、和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又怎么可能与戾气罪孽这种词有一丝一毫联系? 谢逐也觉得可笑,他自问从无杀生之念,可十三岁那年他大病了一场,之后母亲带他去寺里祈福还愿,一踏进寺门,他眼前浮现的便是血光滔天。那里的主持说他杀戮太多,与佛门慈悲相冲,若往后不能皈依佛门潜心悔过,便不宜再踏入佛寺半步。 见贺缈震惊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谢逐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或许,是前世因果。” 正说着,却见前路被一群蜂拥围着的人拦住了去路,被围在中间的,似乎是个卜卦算命的相士。 贺缈微微皱眉,走上前听了几句,便觉着这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利的江湖骗子,不由冷声插话道,“大颜明令禁止寺观外任何人看相算卦,一旦违令,算卦人与问卦人同罪,广福寺就在跟前,何不入寺求签,非要在这信一个江湖骗子?” 围观的见她和谢逐穿着气度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敢再在此处瞧热闹,悻悻地散了开去。 谢逐这才看见坐在路边石凳上,衣衫不整的算命相士。 被贺缈搅了场子他也没恼,反而朝他们笑了起来,“这位贵人,我随缘算卦,虽不合规矩但也不收银钱,就算你招来官府的人,也不会被定罪。” 说着,那相士又仔细看了贺缈几眼,笑容一僵,悠悠起身整理了衣襟,“罢了,原是冲撞不得的人。” 他转身要离开,却在视线扫过谢逐面上时微微顿住,“这位公子……不好进广福寺吧?” 谢逐没有作声,只淡淡地看他。 相士打量着他,又瞥了眼贺缈,忍不住劝道,“过往的因缘纠葛还是趁早放下的好,何必还执意去找那个人?就算找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话,谢逐终于微微变了脸色,眉心不自觉拧成一团,“她到底是谁?” “公子你在说什么?” 贺缈听得云里雾里。 谢逐欲言又止,上前几步走到那相士身边,低声道,“还请大师解惑。为何我这几年总会反复梦到同一个人,梦醒后却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却只记得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到底是什么人?” 相士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说她叫什么?” 谢逐拧眉重复,“……软软?” “哎?” 正在后面踢踏着石子的贺缈连头都没抬,几乎是下意识应了一声,脱口而出。 谢逐猝然回身看她。 贺缈也才反应过来,心中已是掀起巨浪。她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却转瞬即逝,“我还以为……公子在叫我呢。” 青……阮,阮阮? 是了,他第一次听这名字时也想到了,可……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谢逐眉头一松,正要转头继续追问,却见那相士已摇摇摆摆朝山下走去,走到贺缈身边时笑了两声,“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贺缈被他笑得心里发慌,赶紧站回了谢逐身边,却不料谢逐竟也侧头定定地盯着她瞧,像是想从她眼里瞧出什么来。 有那么一瞬,贺缈都以为是自己的明眸出了纰漏,让他看出了什么异样…… “公子方才在说什么?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贺缈岔开话题,已经很久没人再用这小名唤过她了,谢逐怎会好端端的突然叫起?是巧合还是有其他用意? 谢逐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不知为什么,贺缈总觉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两人又循着方才来时的山路往山下走。 “青阮……” “嗯?” “你,幼时可曾患过眼疾?” “……不曾。” 13.第 13 章 三月三这日,洛水两岸春暖花开,柳烟脉脉。 盛京城扶老携幼,成群结队,或步行或驱马,纷纷朝洛水边而去。 这上巳节原先也叫“女儿节”,女儿们都会在此日换上新衣,临水踏歌。遇上心仪之人,还可随手采撷一朵桃花赠予对方,若对方也有意,便会回赠随身携带的玉佩,也算成就一段良缘。 谢逐府上的这些婢女原都是从小进宫的,寻常并不能随意出宫。就算是女帝三月三领群臣游春,也轮不上她们随驾出行。 所以这一出宫进了谢宅,她们一个个也都有些按捺不住,前两日便心思飞到府外,飞到洛水边的桃花林去了。 姜奉想着这日谢逐不在府中,也用不上这么许多人在府里耗着,于是就在谢逐跟前提了一句,允她们三月三这日可以出府。 “陛下,咱们今日出去吗?还是……回宫?” 玉歌一边伺候贺缈穿衣一边问。 虽说贺缈是谢逐跟前的人,今日理应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可谢逐还是允了她的假,让她和其他婢女一起,不必随他同去。 贺缈心事重重垂着眼,“回宫吧,这几日凤阁不知道堆了多少折子,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眼。” 玉歌应了一声。 她倒不甚在意这三月三的春景,身为贺缈的贴身宫婢,她出宫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宫女多上许多。 “对了,锦衣卫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贺缈偏头问。 玉歌点头,“已经派了一拨人暗中保护谢公子了,您还是担心长公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贺缈深吸了口气。 谢宅门口。 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马夫牵着马,明岩单腿屈着坐在车外,低头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见谢逐从府内走出来,姜奉连忙迎了上去。 谢逐今日是应长公主所邀前去赴宴,所以用玉冠束了发,穿着一身鸦青色山水纹常服,腰间配着一枚雕着流云的白玉环佩,下面坠着流苏络子,随着迈开的步子微微荡开,面上一派朗月清风。 姜奉有些不放心地将他引到马车前,“公子,您真的不再多带些下人吗?” 明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 谢逐一撩袍襟上了马车,侧眼淡淡地开口,“不必,人多了招摇。” 姜奉仔细一想也是,谢逐如今毕竟无官无职,还是一介布衣,若带了一群仆从前呼后拥的,不免惹人非议,让这京中勋贵都以为谢逐是个浮夸张扬的。 “那,公子一路好走。” 谢逐颔首,放下了车前罗帷。 明岩往车前一坐,兴致勃勃地朝姜奉扬了扬手,“姜总管,我们走了。” “等等!” 姜奉笑着刚要应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唤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见一人提着裙摆疾步从自己旁边窜了出去。 “怎么又是你?!” 一见是贺缈,明岩瞪大了眼,没好气地拦在了车前。 “公子,”贺缈压根不理他,直接朝车内扬了扬声,“是我,青阮。” 车内,谢逐抬了抬眼,撩开罗帷,“青阮?” 贺缈刚要上前便见明岩还拦在自己跟前,挥起手作势就要给他一掌,吓得他立刻闪身到了一侧。 她这才满意地凑到了马车跟前,对上车内谢逐的视线,“公子,您还是带上我一同去曲水宴吧。” 谢逐垂眼瞧她,“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踏青?” 还不是怕你被人暗算了…… 贺缈眯着眼笑,“踏青年年都一样,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可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见识。我想了想,还是跟着公子比较划算。” 明岩冷嗤了一声。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只知趋炎附势的丫头。 闻言,谢逐的唇畔却是隐约勾起,“上来吧。” = = = 从京中去往洛水两岸,一路上都能听得柳笛清鸣,热闹得很。 大道上不仅有携家带口步行出游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富室宝眷的碧油香车,更有驾着马在香车间轻驰疾趋的少年儿郎。 贺缈掀开车窗上的轻纱朝外看了几眼,“晋人礼教森严,不似我们颜人,在三月三这日男女是能一起围成圈阵在水边踏歌的。公子在大晋应是看不到此等景象吧……” 话音刚落,就听得车外又是一阵清脆悠扬的柳笛声。 谢逐也侧头朝那半掀开的轻纱外看去,入目之处便是岸边那片灼灼桃花林,“此处桃花倒是开得好。” “这里的桃花有大用处,是给女郎们赠予心仪之人的……”贺缈说着,朝谢逐腰间的环佩瞅了一眼,不由翘起唇角,“公子今日也戴了玉佩,是等着待会下车被姑娘们折的桃花淹溺吗?” 谢逐愣了愣,将那环佩拿起,“原来还有这等习俗。” 难怪明岩今早一个劲地非要他戴上玉佩出门…… 他无奈地扯了扯那玉佩下坠着的流苏,抬手便要将它从腰间解下。 “哎哎哎!” 贺缈赶紧拦住了他,“戴得好好的,公子摘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不想招惹桃花。” 谢逐蹙了蹙眉。 见他一脸纠结对那些还未出现的桃花唯恐避之不及,贺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公子光摘这玉佩恐怕不够……” 谢逐定眼瞧她,耳畔又回响起昨日那相士不着调的笑声和贺缈轻飘飘的回答。 ——“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贺缈这张易容后的脸虽然不能与她原本的容貌相比,但还算是白净俏丽,再加上没了异瞳的媚意天成,此刻瞪圆着眼,倒显出了从前没有的娇憨可爱。 说来也奇怪,尽管谢逐记不清梦中女孩的样貌,但无论是异瞳,还是仅剩的那些模糊印象,面前这个青阮都完全对不上。可偏偏,她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公子恐怕还得学那些貌美的妇人,头上啊,戴个垂纱的帷帽。” 贺缈探身凑近了些,翻着手,在谢逐眼前做了个往上掀开帷纱的姿势。 谢逐眸色一黯,抬手捉住了贺缈作乱的手,“口无遮拦。” 恰逢马车颠簸,车身朝一侧歪了歪,贺缈正愣着没坐稳,就这么一头撞进了谢逐怀里,再加上谢逐还没松开她的手腕,她倒像是被一把拉过去的…… “!”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 腕上传来微凉的温度,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乌沉木香,耳边贴着胸膛还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她只觉得自己瞬间被谢逐那温柔却强势的气息给包围了。 这样的亲密是贺缈这几年来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的。 一时间,她全身僵硬,连双眼都一眨不眨地瞪着谢逐衣上的山水纹路。 “公子,到……” 明岩掀起罗帷,一见车内情景,登时目瞪口呆,没说完的后半句卡在了喉口。 贺缈终于回过神,耳根瞬间红透。她猛地推开谢逐,坐回原位紧靠着车壁,眼观鼻鼻观心。 谢逐也有点发怔,手悬在那虚虚地攥了攥,才收了回来,转眼看向已经彻底石化的明岩,“?” 明岩反应过来,硬生生将到嘴边的哀嚎咽了回去,“公子,前面是花林,马车难行,得下车走过去。” “知道了。” 谢逐起身。 趁他下车,贺缈赶紧别过头捏了捏自己红到发烫的耳根,整理好情绪后,才在明岩嗖嗖嗖飞来的眼刀中跳下了车。 谢逐拂了拂衣摆,轻咳了一声,“走吧。” 长公主的曲水宴设在洛水上游的淬红亭,去淬红亭必得要经过这岸边的桃花林。 三人沿着林间石子路朝上游走去,一路见着的尽是踏青游春的人群。 不少人都在花树下铺了条长毡,席地而坐,一边赏花饮酒一边畅聊玩乐。花林间的空地上还围了不少男男女女,圈阵踏歌。 谢逐在花林间缓步而行,青衫玉冠,与那芳菲桃色格外映衬。他又是这般的风度样貌,引得周围女子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贺缈在车内的调笑成了真,他们三人才没走多远,便已有好几位胆子大些的姑娘,拈着一枝枝桃花到了谢逐跟前。 婉拒了第六位赠花人后,谢逐面上的温和淡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回头睨了一眼正笑得促狭的贺缈,嗓音沉沉,“……还在笑?” 贺缈悻悻地敛了笑,上前一步走到了谢逐身边,朝他腰间的白玉环佩看了几眼,摊开手,“公子。” 谢逐会意,将那环佩从腰带上解下,递给贺缈。 “公子!” 明岩在后面看得直跺脚,却被谢逐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贺缈接过那白玉环佩,收拢进了袖里。随后便转身走到桃树边,踮着脚折了一枝桃花。 还没等谢逐询问,她已疾步走了回来,微微凑近了些,手一探,将那花枝别在了他腰间,“好了!” “……” 谢逐垂眼,只见那桃花花枝恰好插在方才系着玉佩的地方,青衫上印着那么一星半点花色,更显得气度卓然。 贺缈低着头越看越满意,眉开眼笑,“这样她们就会误以为你心有所属,应当不会再来贸然赠花了。” 14.第 14 章 将腰间玉佩换成桃花枝后,虽还是有不少女子目光黏在谢逐身上,脉脉传情,但却是再无女子凑到他跟前来赠花了,谢逐这才得了清静。 倒是贺缈,走在谢逐身边,那些朝谢逐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贺缈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依然安之若素地向谢逐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淬红亭在洛水上游,京中门第显赫的人家游春都尽量往上游靠。所以越往上游走,见着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花树下铺垫的长毡也没了,林坡上倒多了不少幕帷。 “那些幕帷围着的,是什么?” 见林坡上隔段距离便会有幕帷围作一圈,幕帷外还守着一些短打穿着看起来像是护院的人,谢逐侧头问。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所以用幕帷隔开,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伸手拦住,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贺缈眸光闪了闪,“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方以唯,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贺缈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贺缈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地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但凡贺缈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就是在欺负有些姿色的女子,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方以唯?!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他俩今日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谢逐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贺缈看方以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谢逐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方以唯。 方以唯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方以唯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方以唯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方以唯,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方以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方以唯。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方以唯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贺缈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公子……” 谢逐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方以唯,“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方以唯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方以唯,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方以唯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以唯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方以唯,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方以唯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方以唯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方以唯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方以唯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方以唯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15.第 15 章 方以唯和宁翊在淬红亭外这一出大戏,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落在了跟来的谢逐一行人眼里。 方才在后面看见宁翊从腰间箭筒里取箭时,贺缈着实惊了一跳,差点就将袖里的环佩当做暗器掷了出去,还是谢逐看出了她的意图,抬手摁住她的肩,让她的动作稍稍顿了顿。 而出手只晚了那么一刻,那支箭便已擦过了方以唯的耳畔,贺缈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将环佩又收回了袖里。 她微微侧了头,谢逐的手干净白皙,指节修长如玉,此刻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分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还是让她那半边身子有顷刻的僵硬。 谢逐半眯着眼直视前方,许是察觉了贺缈的视线,他缓缓收回手,嗓音端凝低沉,“宣平侯世子倒是不似传闻。” 明岩在后面诧异地叫了起来,“这还不似传闻?!” 传闻皆称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宁嘉长公主设宴的淬红亭外开弓放箭,整个盛京城除了这个混世魔王,他不信还有其他人能做得出来…… 贺缈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谢逐一眼。 惊讶地却不是他如何看待宁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这样的评判。 “走吧。” 谢逐提步从树后走了出来,“再看戏怕是要误时辰。” 三人走至淬红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长公主府的护卫大抵也是早就听过了谢逐的名号,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怎么不说说方姑娘?” 查验完名帖往里走时,贺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就说了一句宁翊不似传闻,却只字不提方以唯? 谢逐回想了一下刚刚方以唯的言行举止,思忖片刻,点头说道 ,“不矜不伐 ,不骄不躁。未必能扭转乾坤统领大局,却一定是可用之才。” 贺缈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会,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淬红亭已近在眼前,便没再说下去。 淬红亭边是一条从山林深处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绕石间,最后在山脚处汇入洛水。 溪边每隔几步布置一方席垫,两岸稍稍错开,席垫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佳肴美酒。长公主的席案设在最上首的淬红亭中,四周饰以轻纱,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长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陈设只能隐约分辨出轮廓。 有婢女迎了上来,将谢逐引到了下首的一处席案,巧的是溪对岸坐着的便是方以唯。 谢逐一抬眼,恰好对上方以唯打量的视线,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温润,仪态端方,唇角总是勾着一抹隐约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浅淡笑意。 方以唯看得一愣,也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添了几分揣测。 有这等气度,却偏偏同她一样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从宫外传回的消息,方以唯基本已确定了谢逐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贺缈,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溪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淬红亭行礼,“参见长公主。” 贺缈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内看去。贺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宫装,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后落座,嗓音清冷,“免礼,诸位请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她却还是一腔让人听了就浑身打冷颤的嗓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让贺琳琅这朵高岭之花冰消雪融。 贺缈暗自腹诽。 “谢逐何在?” 贺琳琅丝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干净利落地切入主题。 此话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暂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贵们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则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谢逐进京已有好几日,在座不少人都给谢府递了名帖却通通没有回音,没想到今日曲水宴长公主竟请动了他。这样的神秘倒是让他们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长公主都看重的谢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在一群人的瞩目中,谢逐从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长挺拔,立在溪边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转身朝淬红亭里的贺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风霁月,恰似这三月春光,“草民谢逐,见过公主。” 席上突然安静下来。 贺琳琅循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人在最下首,淡淡开口,“谢先生怎么……” 蓦地,她的话顿住。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看清了谢逐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识的相貌。 贺琳琅面色骤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紧。 这张脸……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晋人居心不良…… 难怪,难怪贺缈特意夜闯公主府,警告她不许对这位谢逐下手,甚至今日还动用了锦衣卫,以防自己伤他分毫。 她往谢逐身后扫了一眼,在对上贺缈毫不遮掩的目光时又是一凝。 尽管是易过容的样貌,但只凭这一对视,贺琳琅就确认了那就是贺缈。 ……为了防止她动手,竟然还亲自跟来了。 贺琳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席上的氛围更加诡异。 贺缈自然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却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像方以唯一样摸不着头脑。 但她身边却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方以唯侧耳仔细听了听。 “你觉不觉着……这位谢先生的长相和什么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 “长相肖似国师。” 国师?方以唯怔了怔。 有关女帝和国师的风言风语,她以前也有所耳闻。但她只在大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并未看清过他的长相。怎么这个谢逐竟长得有些像国师吗? 隔着轻纱,谢逐完全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清贺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似的。 “谢先生……” 再开口时,贺琳琅的声音添了几分凌厉,“是哪个糊涂东西引的路?谢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怎能坐在那里?还不将谢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宫跟前来?”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贺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坐席边缘,皱了皱眉。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见,”谢逐眼帘微垂,“承蒙长公主不弃,才有幸来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乱了尊卑。” 亭内,贺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先生如此说,本宫便不强求了。” 说罢便也不再与谢逐多说些什么,转头又与另一位郡主闲聊起来,对谢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谢逐顿了顿,便自己落了座,仿佛刚刚那段插曲压根没有发生过。 终于等所有人都到齐,同该寒暄的人寒暄完,贺琳琅才朝身边侍婢摆了摆手,曲水宴正式开宴。 与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顺流飘下。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身着宫装的婢女从淬红亭中轻步走了出来,将盛酒的双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缓缓,托着觞朝下游飘来。 贺缈只好戏文,对诗词向来不敢兴趣。若不是担心贺琳琅做出什么傻事,她也不会陪同谢逐到这曲水宴上来。 她盯着那越飘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分地跳了跳。 片刻后,羽觞稳稳地停在了谢逐的席案前。 贺琳琅笑了,笑声冷淡而疏离,“听闻谢先生在晋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宫今日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大晋状元究竟是何等才华。” 有人已看出长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诗,对谢先生来说怕是太过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诗可好?” 还未等谢逐回答,贺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谢先生,请吧。” 撇开用意不说,贺缈从未怀疑过晋帝的眼光。 既然谢逐是义父钦点的状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步成诗对他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作诗,她倒是更担心贺琳琅在那羽觞里下毒…… 趁谢逐起身作诗,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贺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觞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七步成诗果然没有难倒谢逐。 可越如此,贺琳琅便越觉得谢逐危险。 谢逐作完一首以烟为韵的七言,转身便欲回席。 贺琳琅的视线却突然被他腰间别着的桃花枝吸引了过去,“……这洛水两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缘,先生入乡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赠?不妨告诉本宫。今日时机正好,本宫或许能为先生求陛下赐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边,全然不顾曲水宴的流程,就这么迫不及待开始为谢逐拉红线…… 贺缈苦笑。 看来贺琳琅是真将谢逐当成了蓝颜祸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 16.第 16 章 遭此一问,谢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上一刻还在朝他发难,下一刻却突然关心起了他的婚配之事,这位宁嘉长公主当真比他预料的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桃花枝,稍稍一顿,回答道,“草民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这花枝不过是饰物,并无其他含义。” “谢先生紧张什么,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心上人,” 贺琳琅的轻笑声从亭内遥遥传来,却含着几分威势,“先生怎的如此警觉,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谢逐眸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被突然起身的贺缈打断了。 “回长公主的话,公子腰间的花枝是奴婢所折。” 此话一出,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贺缈低垂着眼,嘴角勾了勾,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贺缈刻意停顿了一会,才启唇继续说道,“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大胆奴婢,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谢逐心头一沉,“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方以唯竟是立刻站起了身,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方以唯不由看了谢逐一眼,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谢逐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贺缈。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谢逐偏头朝贺缈乜了一眼。 贺缈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贺缈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谢逐,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谢逐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 见刚刚唯一站出来替他解围的方以唯走近,谢逐稍作迟疑,便提步走了过去,“方大人。” 方以唯愣了愣,下意识朝贺缈看了一眼,才应声,“谢先生。” “方大人刚刚在宴上出言相助,草民感激不尽,”说罢,他侧头朝贺缈,沉声道,“还不谢过方大人?” 贺缈噎了噎。 “!” 方以唯一抬眼见贺缈当真要朝她行礼,吓了一跳,“不敢不敢,陛下……陛下她往日在宫里最心疼这些宫婢,若知道长公主惩处了她们,怕是会不大高兴。我只是担心陛下与长公主因一个婢女心生嫌隙。” 方以唯不擅撒谎,看着贺缈就觉得心虚,又生怕被谢逐看出什么破绽。陛下正“深入虎穴”试探这位谢先生的底细,可万万不能让她拖了后腿。 想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陛下龙体未愈,我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便先告辞了。” 谢逐微微颔首。 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仍然不太信她的说辞。女帝固然爱惜婢女,但必然不会越过同长公主的姐妹情分,又何来心生嫌隙一说? 不过计较这些也并无用处,他只需承她这个人情就是了。 与方以唯分开后又行了数里,已隐隐能看见他们方才来时的马车,路上的人也少了。 谢逐放缓了步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出声,话是对贺缈说的,“方才在席上,你为何贸然出来回长公主的话?” 他双眼直视前方,虽还沉着脸,嗓音却已然恢复了温和,同往常并无两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没想到长公主多心了,”贺缈顿了顿,“是不是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上一回是被醉蓬莱的人赶出门,这一回差点被长公主惩处,还是一样的莽撞。可见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谢逐转过头,眸色幽不见底,眉头微微拧着,一副想要呵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一定要受罚才能长记性。” 一旁的明岩登时笑开了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丫头不懂规矩早就该罚了!” 贺缈缓缓侧头,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明岩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 谢逐拧着眉思考了一会,看向贺缈,“罚你回去抄全本《道德经》。” “啊?” 贺缈和明岩皆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明岩小声嘟囔,“这抄书算哪门子惩罚啊……” 贺缈也是一言难尽地皱着脸。 她小时候喜好武艺不爱读书,每每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领了一堆罚抄的东西,现在一听谢逐提起,就想了那时抄不完还让薛显玉歌一起帮忙,手都隐隐泛起酸。 她纠结地扯了扯谢逐的衣袖,“要不,公子你罚点别的吧……我,我不识字!” 谢逐淡淡地别开眼,“说谎,再加一遍《中庸》。” “……” 贺缈痛心疾首。 = = = 烛火通明,窗棂上蒙着软纱,映着绰绰人影。 隐隐能看出是两人靠窗而坐,脑袋抵着脑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陛下,奴婢困了……” 玉歌欲哭无泪地放下笔,甩了甩已经泛酸的手。 贺缈被她说得也涌上一阵困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那抄了多少?” 玉歌把自己抄的几张纸递给她,“才三分之一。” 贺缈接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字迹还行。” 薛显和玉歌是从小帮她抄书的,当年为了不让太傅看出破绽,三人用了很长时间磨合笔迹,才练得如出一辙。这种笔迹后来就被当作了贺缈的抄书专用,寻常不会使用。 算算时间,贺缈已经有四五年不曾抄过书了,因此主仆二人的笔法都有些生疏。 “陛下,奴婢真没想到还有再帮您抄书的这一天。罚您什么不好,罚您抄书……” 见贺缈又提笔继续写,玉歌苦着脸,“陛下你还写得这么认真。真想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 贺缈笔尖顿了顿,“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玉歌的好奇心更加被勾了起来,刚要继续问,却被贺缈抬头瞪了一眼。 “别废话了,快点继续抄,”她不由分说将另一支笔塞回玉歌手里,“今晚你至少得抄完《中庸》才能睡觉。” 玉歌忍不住低声哀嚎,“咱们能不抄吗?拖到回宫那一日不行吗……” “笃笃笃——”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眸色一凛,看向玉歌。玉歌也是惊了惊,扬声问,“谁啊?” “云歌姐姐,我是红袖。”门外女子脆声回应。 红袖?贺缈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玉歌挑眉。 虽说这些婢女都是她赐给谢逐的,但她也没闲到每一个人都记得名号。且因为她刚来就被拨到了谢逐跟前,清漪园主事单给她分了一间屋子,原本是给她一人住的,但贺缈执意要带上玉歌,于是便两人住在一起。而剩下的婢女都被分在两间屋子里睡通铺,所以和贺缈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几日她和奴婢在一处做事。”玉歌小声解释。 贺缈点了点头,“去开门,看看她要做什么。” 玉歌起身前去开门,穿着碧色衣裙的红袖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言笑晏晏,“云歌姐姐,我今天出府带了些点心,看你们睡得晚,所以来送给你们做夜宵。” “夜宵啊……” 玉歌有些诧异,回头见贺缈已目光灼灼朝这里看了过来,便还是侧身让红袖进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太客气了。” 红袖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窗边坐着的贺缈时,眼底亮了亮,“青阮姐姐在做什么呢?” “她在抄书呢。” 玉歌从红袖手里接过食盒。 见红袖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贺缈随手把玉歌那支笔移到了案几下。 “不过是闲来无事,抄些书打发时间。” “闲暇时抄书,姐姐不愧是公子跟前伺候的人,”红袖眸光闪了闪,“大家今日都在议论,说青阮姐姐跟随公子去了长公主的曲水宴,可见公子十分看重姐姐。” 她叹了口气,“按说我们这群人都是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可如今却只有姐姐一人入了公子的眼,不仅近身伺候,连曲水宴这种场合公子都必带姐姐同去。姐姐这好福气,真是令人羡慕……” 17.第 17 章 贺缈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虽说她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情,可听在耳里却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些别扭。 趁着红袖背过身与贺缈说话,玉歌已经打开食盒,悄悄验过了里面的如意糕,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端了过来。 红袖赶紧指了指那盘如意糕,“这是我从五味斋带回来的,姐姐抄书到现在,怕是也饿了吧?” 贺缈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贺缈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红袖面上一喜,“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贺缈了然地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贺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不屑地撇嘴,“这样不安分的人,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贺缈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谢逐前,我说过讨谢逐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贺缈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贺缈,是贺缈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贺缈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谢逐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谢逐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贺缈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谢逐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谢逐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谢逐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谢逐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谢逐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谢逐,“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谢逐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谢逐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谢逐,“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谢逐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贺缈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谢逐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贺缈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谢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要脸的。” 谢逐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笑话似的,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却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是么?你还觉得委屈了。” 贺缈撇了撇嘴,笔下却没停,“不敢不敢,您罚我抄书是为了我好。” 写完最后一个“争”字,她舒了口气,将那张纸拿起递给谢逐,“公子到底是来看我病得如何,还是来看我抄得如何的?” “既然现在抄完了,就随我出府。”谢逐接过那页纸,随手又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叠。 18.第 18 章 “出府?” 贺缈愣了愣,“公子今日还要出去?” 谢逐颔首,“听说如意坊的剑舞乃盛京一绝,你随我同去。” 贺缈朝他身后抬眉张望了几眼,试探地小声问,“那个……我不是让红袖去……” 说着,她就对上了谢逐那凉飕飕的眼神,于是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好好好,如意坊是个好地方。”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 谢逐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转身丢下一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 贺缈瞪着谢逐离开的背影满脸问号。 她这鬓发散乱的,还没说他占便宜呢,他倒嫌弃起她了…… 谢逐走出门外,明岩不满地跟着他往清漪园外走,“公子,您为何偏要带上她?” “少废话。” 两人刚出院门,就瞧见一婢女迎面急匆匆走了过来,正是衬着休息时间溜回来的玉歌。 玉歌远远地已经看见了这主仆二人,她认得明岩,立刻猜出他身边的就是谢逐。玉歌缩了缩肩,垂着头走近行礼,刚抬眼却是瞧清了谢逐的相貌,一声公子瞬间堵在了喉口。 直到谢逐走远,玉歌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清漪园 。 “砰——” 玉歌撞开门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贺缈正对着铜镜手忙脚乱梳妆,回头一见是她,立刻将手里的木梳一丢,“哎你回来的正好,快帮我……” “陛……” 玉歌顿了顿,转身阖上门,迫不及待地问,“刚刚,刚刚从这里出去的,是谢,谢……” “是谢逐。” 贺缈颔首。 玉歌接过木梳,试探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贺缈,“奴婢怎么瞧着,这位谢公子长相有些像……” “乍一眼是有些像,”贺缈唇角抿了抿,垂着眼小声嘀咕,“可其实仔细看看,也……没有那么像吧?” 玉歌强颜欢笑地给贺缈簪发,“是,是。”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家主子的反常,总算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哪里来的神通了,敢情还真是靠那张脸。 这倒是更让她怀疑谢逐来盛京的动机了……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贺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牵了牵嘴角,“别胡思乱想了,谢逐还没那个本事‘祸乱朝纲’。” 玉歌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 早前国师在盛京的时候,陛下可没少因为他做些稀里糊涂的荒唐事,如今走了个国师,又来了个长相肖似他的谢逐,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陛下,您这病得时日也够长了,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吧。” 贺缈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往宫中递个信,让薛显过来传口谕。” 她附在玉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玉歌诧异地抬了抬眼,“这些宫婢是您赐给谢宅的,还,还能要回云韶府的吗?” 皇帝亲自下旨把赐给臣子的下人召回,还真是前所未见。 贺缈挑眉,“他不懂珍惜暴殄天物,难道还不许我要回去?” “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留着红袖她们,往后有用处吗?” 玉歌不解。 “不中用了,”贺缈摇了摇头,“我都已经给了红袖机会,结果呢?与其让她们在这干耗着,还不如回宫。” “哦……” 玉歌心里暗叹了一声。到底是不愿意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这干耗着,还是担心她们在这待久了真勾引上谢逐啊……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口是心非了。 = = = 因为贺缈称病已经有几天没上朝,凤阁那些老臣接连上了好几道问安的折子,名义上是问安,实际上却是不大相信,字里行间都在劝谏她不要胡闹。 宫里唯一知情的薛显和方以唯如今见到这些折子就头疼,每日还要绞尽脑汁阻拦那些想要面圣的朝臣,就连鸾台那几人也不甚省心,简直让他们焦头烂额。 所以一听到贺缈要回宫的消息,两人皆是松了口气,薛显一点都没耽搁就出了宫,还没等谢逐从如意坊回来,他人就已经坐在了谢宅的正厅。 “薛公公请喝茶。” 姜奉挥退了上茶的婢女,亲自将茶递到了薛显手边。薛显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內侍,算起来已经伺候了女帝八年,一点也怠慢不得。 因不知薛显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姜奉不免还有些忐忑,“公子今日外出,还未回府。老奴已经命人去寻了……不知公公来有何要事?” 薛显端起茶碗,捻起茶盖拂开漂在面上的毛尖儿叶。见姜奉似乎有些紧张,他呷了口茶,笑着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觉得之前赐给谢宅的婢女似乎不太合谢先生心意……” 薛显话还没说完,姜奉心里已是一沉,背后冷汗都开始往外沁。 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必是圣上知道这些婢女在谢宅一直做粗活,现在派人来责问了。 “薛公公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赐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日府中还有很多事没有打理,人手不够,便只能劳烦她们帮忙了。” “姜总管不必担心,陛下虽在病中,但却一直把谢宅的事挂在心上。这不,”薛显放下手里的茶盏,指了指厅外的三十来个仆役,“知晓谢宅杂事多,陛下特地令我又带了些人过来。” 姜奉有些受宠若惊,朝厅外那些个个身强力壮的仆役看了一眼,“这当真是……皇恩浩荡。” “除此以外,陛下还说了,既然谢先生不喜婢女贴身伺候,她们在这儿待着也是碍眼,不如回云韶府继续编排舞乐。” 做了那么多铺垫,薛显终于道出了来意。 “啊?” 姜奉微微有些傻眼。这皇帝赐下的宫人,竟然还能要回去? “怎么?姜总管是对陛下的口谕有什么异议吗?” 尽管也知道贺缈这操作有些荒唐,但身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宫人,薛显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见心虚。 姜奉被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敢不敢,陛下思虑周全。” 说着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你立刻去叫人,让所有侍婢收拾收拾便到厅前来,随薛公公一同回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分散在厨房花园各处打杂的婢女们就纷纷被召到了正厅前。 薛显走到厅外眯着眼瞧了瞧,和混在人群里的玉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薛公公,这里还差一位,叫青阮。” 姜奉数了数人数,向薛显解释,“青阮今日随公子出去了……” 正说着,姜奉派去如意坊寻人的小厮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谢逐一行人。 “公子您回来了!”姜奉立刻迎了上去。 瞧见厅外的情形,谢逐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问,“什么事?” “这是陛下身边的薛公公……”姜奉将薛显引到了谢逐跟前,细细地说了他的来意。 看清谢逐的长相,薛显也是微微一愣,直到被他身后的贺缈飞了一个眼刀,才堪堪回过神,“谢先生,时候不早了,奴才还得回去向陛下交差。” 谢逐起初还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荒唐,可仔细想想女帝的传闻,却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 不过这些千娇百媚的宫婢留在他府里也的确没什么用处,只是…… 他侧过头,那双深幽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的贺缈,“这些婢女本就是陛下所赐,陛下让她们回宫,自然只需要一句话。” 顿了顿,谢逐展眉看向薛显,“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从这些婢女中留下一人,不知陛下能否割爱。” “哦?什么人?谢先生不妨直说。” 薛显好奇地问。 一直杵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的贺缈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抬起脸,果不其然,对上了谢逐沉沉的视线。 “青阮。” 谢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启唇,“这几日她一直跟在草民身边,还算尽心尽力。” 贺缈心里一咯噔。 薛显亦是傻了眼。 来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谢逐会留人的情况,更没想过谢逐要留的人会是自家陛下。要是普通宫婢也就算了,陛下定会大大方方直接将人赏给他了,可现在…… 他犹豫了一会,又看了好几眼后面同样发怔的贺缈,迟疑着说,“这……要问过青阮姑娘自己的意思……” “!” 对于薛显将问题绕回自己这里的行为,贺缈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咬碎了牙。 19.第 19 章 听了薛显的话,谢逐眸底掠过一丝疑影。 就算他无法做决定,也应当先问过圣意,又怎会将是去是留完全交由青阮,区区一个小宫婢决定? 尽管心中存疑,谢逐还是转身定定地看向了贺缈,“薛公公问你的意思,你是愿意回宫,还是……留在这里?” 贺缈唇角的笑意隐隐有些绷不住,她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落到这种境地,不由剜了薛显一眼。薛显噎了噎,轻咳一声别开脸。 一时间,厅内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贺缈一人身上,只等她的回复。 咬了咬牙,她低眉垂眼,快步走到了薛显身边,压根不敢抬头看谢逐,“奴婢……还是回云韶府吧。” 谢逐微微蹙眉,但他控制力向来极好,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有唇角紧抿昭示着那份意料不到的微微错愕,“你想好了?” 虽和贺缈相处不过几日,但谢逐心里却清楚,依照她自由散漫的个性,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巍峨囚笼,她定是不愿意在宫墙内蹉跎光阴,也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他才会贸然开这个口。 毕竟她这个“百事通”的确替他了解大颜省了不少功夫,更何况…… 谢逐又想起了那相士的胡言乱语。 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一直在找的人,究竟和她有没有联系。 面对他的又一次确认,贺缈眉心跳了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子多保重。” 明岩虽巴不得贺缈早日离开,但她若是不顾谢逐的挽留执意要走,那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离开而是背叛,“不用你假惺惺!” 他忍不住冷声讽刺。 “够了。” 谢逐沉声打断了明岩,视线从贺缈身上缓缓移开,“你既已经决定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见氛围越发诡异,薛显不敢再耽搁,理了理袖口挡在贺缈跟前,“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她们回宫复命了。” 他点了点头,“谢先生,告辞。” “公公慢走。” 谢逐颔首,转身离开了正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明岩抬脚想要跟上去,顿了顿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贺缈一眼,“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白费了公子对你……” 薛显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拂尘一挥,指向明岩,“放肆!” 明岩噎住,只能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还是不满地缩了缩脖子,扭头追着谢逐去了。 薛显原本还想将人捉回来好好治罪,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悻悻收回脚步,在姜奉战战兢兢的眼神里,转向厅外清了清嗓,“回宫。” = = = 临水殿。 宁翊跟在一宫娥身后,说说笑笑朝殿门口走了过来。 瞧见这一幕,临水殿外候着的內侍薛禄微微有些诧异,他是薛显的徒弟,薛显今日去谢宅传口谕,出宫前特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薛禄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宁翊,“世子爷,陛下吩咐了,病中任何人都不见。” 说着,他板着脸低声斥责引宁翊前来的宫娥,“糊涂东西,这大太阳的害世子爷白跑一趟!” 那宫娥顿时笑不出了,有些惊惶地看了眼宁翊,“薛公公,是世子……” “你下去吧。”宁翊随意地朝她挥了挥手,随即转向薛禄,“是我让她带路的。陛下前几日命我去搜寻一件宝物,如今我找到了,自然要来交差。” 薛禄迟疑地看了眼他手里精致的木盒,“可陛下说……” “哎,”宁翊抬手往薛禄肩上一搭,“你在陛下跟前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一点也没跟你师父学会变通?陛下不想见到的是凤阁那些老头,若是见到他们想必还会加重病情。本世子就不一样了,带来的这东西可是能让陛下病情好转的。” 薛禄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的,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殿门跟前,眼瞅着宁翊就要一脚跨进殿门,他才猛地回过神,伸手拦住了宁翊,“世子!” 宁翊不耐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本世子也不为难你。这样,你现在进去通报一声不就行了?” “这……” 薛禄仍然在犹豫,薛显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他,无事不得入殿叨扰。可宣平侯世子的心性宫里无人不知,他根本也拦不住…… 想了想,他终于退让了一步,朝宁翊行礼,“世子在此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宁翊满意地敲了敲手里的木盒,“这就对了,快去快去。” 薛禄哎了一声,转身疾步朝殿内走去,“陛下,宣平侯世子求见……” 他谨记薛显的嘱咐,在屏风前止了步,透过那烟波水云的画屏,隐隐可以从敞着的殿门外瞧见水景。 屏风后,方以唯正在水榭边凭栏而坐,惊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站起身,刻意压低嗓音,咳了一声,“不是说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见。” 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前薛显就出宫接陛下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未回来? “陛下,奴才说过了,可世子爷说……” 薛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宁翊的声音忽然靠近,“陛下,您上次托臣找的东西臣已经找到了!” 薛禄和方以唯皆是一惊。 方以唯赶紧走进殿内,将自己隐在了角落里的阴影中。怕被宁翊识破,她屏住呼吸,连话也不敢说了。 薛禄则是赶紧挡在了宁翊身前,“世子!世子你怎么能突然闯进来?陛下说了让你回去……” 事实上女帝病的这几日,朝野上下有不少传言,宁翊听过最荒谬的就是方以唯在女帝身边侍疾,连呈上去的奏折都经了她的手。 宁翊今日进宫也是存了心,想要看看女帝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到底是真病还是借着病的名义又溜出宫了。 他一把掀开挡路的薛禄,径直冲到了屏风后,“陛下……” 方以唯慌忙背过身。 她原以为陛下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什么都不曾准备,却不曾想宁翊这混世魔王竟在这时闯了进来。 宁翊不过瞧了那角落里的背影一眼,便立刻皱了眉,“你不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薛禄本还要上前阻拦,一听这话,也顺着宁翊的视线看了过去,见衣着确实不似女帝,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刺,刺客吗?!” 方以唯手腕一紧,蓦地被人拉得转过了身,她有些受惊地一抬眼,便撞进了宁翊微挑的桃花眸里。 宁翊其实并不意外看见她,但却还是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方以唯?” 薛禄也有些傻眼了,“方,方侍书?怎么会是你?!” 方以唯面上已恢复了淡然,唇畔扬起笑,想要挣开宁翊的手,却发现两人力道悬殊,根本挣脱不得,“……皇宫内苑,世子如此行径也是过分僭越了吧?”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挑他的错处? 宁翊气笑了,“怎比得上方侍书你,在这移花接木冒充圣上?这要传出去,凤阁那些老头会放过你?” 方以唯垂下眼,“世子在说些什么,微臣实在听不懂。” 宁翊刚要说话,却被临水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断,方以唯赶紧偏头低喝了一声,“薛禄!” 薛禄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转身从屏风后绕了出去。 “哎,各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等求见陛下,还不进去通报?” “陛下今日什么人都不见……” 方以唯清晰地听见了以礼部尚书杨谨和为首好几位凤阁辅臣的声音,她微微蹙眉,转脸便见宁翊幸灾乐祸地朝她笑,就差没把“你完蛋了”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听说宣平侯世子也来了,此刻是不是在殿内?” “陛下愿意见他为何不见我们?” 他们原本就对女帝的“病”有所怀疑,倒没想过她会溜出宫,只以为她是借此懒怠朝政,贪图享乐。所以方才在凤阁听闻宁翊求见女帝的消息,他们立刻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翊刚要张口,却突然被踮起脚的方以唯一手捂住了嘴,“唔……” 方以唯冷静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世子,您可想清楚了。您处置我不过像碾死蚂蚁一样轻易,我死不足惜,但若是将陛下牵连其中……” 她冷冷地撤下手,低声道,“世子往后怕是再也得不到圣恩庇佑了。” “你……”宁翊噎了噎,狠狠瞪着她,最终却还是启唇朝殿外扬了扬声,“陛下,您面色不太好,是否要叫太医来看看?” 殿外几人也听见了宁翊的话,可奈何宁翊此人替女帝打过太多次掩护,在凤阁这些辅臣眼里可信度几乎为零。 于是他们只稍稍停顿了一会,便又继续嚷了起来,“陛下,臣等有要事求见。”“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不会走的!” 薛禄一人压根拦不住他们,正急得满头是汗,却听得殿内传来一略有些虚浮且低哑的女生,“薛禄,让各位大人进来吧。” 20.第 20 章 听殿内的人如此说,薛禄一愣。难道是陛下回来了? 他虽是一头雾水,但却还是乖乖侧身让出了路。 杨谨和哼了一声,理了理衣摆大步流星地进了殿内。 几人绕过屏风,便见殿内紧闭着门窗,光线昏暗。靠墙的软榻上,女帝半卧着,一身素色衣裙,外披着一件绣着金丝团窠花纹的披风。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她并未簪发,任由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上系着薄薄一层轻纱。 女帝素来不喜旁人瞧见她的异瞳,从前没有明眸遮掩时,便常以轻纱覆眼,所以凤阁这些朝臣也并不觉得稀奇。而因软榻靠着墙边,他们也并不能将女帝面容看得太真切。 离榻几步开外,宁翊捧着手里的精巧木盒站在那,连个正眼也没给杨谨和,“杨大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啊这么急着见陛下?” “参见陛下。” 见女帝的确是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杨谨和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垂首行礼,“近日晋颜边境的私市中又出现了不少大晋的丝绸、药材,晋颜并未通商,百姓私下贸易违反了禁令,方侍郎已上了折子,却迟迟未得陛下批复。此事虽小,却易酿成大祸,不可轻视……” “咳咳,原来是此事。” 女帝轻咳了几声,嗓音低哑。 宁翊不满地转身看向杨谨和,“诸位大人,陛下如今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天大的事怕是也得先放一放吧?” 闻言,女帝配合似的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得抬了抬手,“不……可,朝政要紧,咳咳……” 见状,杨谨和几人面面相觑,却不好继续往下说,只能纷纷改口劝女帝好生养病,再宣太医来看看。 宁翊斜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也不必劳烦太医来跑一趟了,只要诸位大人别总拿什么政事前来叨扰,陛下还能好得快些。” “你……” 杨谨和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女帝的低斥声给打断了,“住口。” 女帝的话是对宁翊说的,“不得放肆。” 杨谨和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说了声让陛下注意身子,便同其他人一起躬身告退了。薛禄终于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地朝软榻上的女帝看了一眼,赶紧转身送杨谨和他们出去了。 宁翊往屏风外探了探身,直到确认那些凤阁老臣都退出了临水殿,才瞬间变了脸,一个箭步走到了软榻前,没好气地垂眼瞪人,“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女帝”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彻底仰躺在了榻上,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轻纱,面容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是方以唯。 方以唯额上沁着些汗,鬓边散落的发丝都被微微沾湿了,她盯着头顶的梁柱,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翊不屑一顾,“瞧你这个胆子……” 方以唯懒得和他争辩。 他一个宣平侯世子,和皇帝还是表亲,自然没人敢轻易动他。而她现在,几乎是这些凤阁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假扮女帝“助纣为虐”,还不得摘了她的脑袋? 方以唯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眉头却拧成了一团,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嗓音比方才还要嘶哑,“水……” 还敢使唤他?! 宁翊瞪了瞪眼,然而见她实在咳得厉害,还是哼了一声,转身给她倒了盏凉茶,“你刚刚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才片刻功夫,声音就成这样了?” 方以唯猛地灌了几口凉茶,稍微润了润喉,才皱着眉开了口,“是从民间大夫那讨来的药粉,一剂就能药倒嗓子。” “……你可真够狠的。” 宁翊撇了撇嘴,别开眼,“什么药如此厉害,你这嗓子还能好的了吗。” 方以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在关心我?” 宁翊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惊得炸了毛,“我不过就随口一句,怎么就关心你了?!你,你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 殿内冷不丁多出第三人的声音。 宁翊和方以唯齐刷刷扭头,朝窗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进了殿,身后跟着薛显和玉歌,三人皆是表情诡异地盯着他俩,似乎是难以相信这两人竟还能如此和谐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陛下您回来了!” 方以唯惊喜地站起身,随手将茶盏往宁翊手里一塞,几步冲到了贺缈跟前。 宁翊瞪着手里的茶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贺缈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方以唯的胳膊,“回了趟寝殿,耽搁了。刚刚来的时候看见杨谨和他们从这出去,没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应当没有,”方以唯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宁翊,“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宁翊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若不是我,那些老头能这么快离开吗?” “这么说,连朕都要感谢你?” 贺缈挑了眉看他,“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来找朕的茬?” “臣,臣哪儿敢啊……”宁翊丝毫不惧,只腆着脸笑,“再说臣不来,就凭方以唯,她能应付得了今天这场面吗?” 贺缈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别在这儿跟朕嬉皮笑脸,要不是你闯到这临水殿来,杨谨和会跟来吗?” 宁翊噎了噎,只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木盒举了起来,“陛下,臣今日可是来给您送……” “东西放下,人滚吧。” 贺缈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玉歌挥手。玉歌憋了笑,缓步上前接过木盒,侧身对宁翊道,“世子爷,请吧。” 将宁翊打发走后,贺缈才走到殿内的书案后坐下,虽这几日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方以唯还是将这几日朝中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个遍。贺缈一边拿起薛显从鸾台搬来的奏折翻阅,一边听方以唯简短的总结,偶尔还会问她有何看法。 “这几日最要紧的一事,便是杨大人今日来提及的,晋颜边关的私市一事。私下贩卖大晋货物的行商,官府惩治了不少,却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贺缈看向手边宁翊送来的精致木盒,伸手打开盒盖,将里面几本书拿了出来,“什么时候朕想看大晋的话本,不用偷偷摸摸找宁翊就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大晋通商?” 贺缈笑了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二人直到殿外暗了天色才处理了一小半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缈见天色不早,便搁下笔休息了。 趁着她休息的空当,方以唯终于有机会问贺缈的微服私访都有何收获,她着实好奇得很。 “陛下这几日在谢宅可还好?” 贺缈正将笔搁回笔架,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又想起今日离开谢宅时的情景,动作微微顿了顿。 “挺好的。” 方以唯嗯了一声,“想来也是,谢逐连长公主殿下的曲水宴都带上了陛下,定是对陛下十分信任。” 信任…… 贺缈若有所思,抿了抿唇,“信任倒也不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方以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谢逐是个可以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贺缈唔了声,抬眼看向她,“曲水宴上见了一面,你对他有何印象?” “谢逐此人,气度非凡温和有礼,”方以唯迟疑了一会,“看着像是君子,不过却也心思深沉,难以猜测……” 贺缈沉默了片刻,“那日去了趟广福寺,谢逐遇上一相士。朕似乎听到,他来大颜是为了寻人。” “寻,寻什么人?” 方以唯一愣。 贺缈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恍惚。 “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眸底恢复了清明,“派去玉沧的人可有传信回来?” “传过一次,微臣看过后交由薛公公收在鸾台了。谢逐生在商贾之家,谢家经营茶叶生意,在玉沧是有名的富户大家。谢逐是家中长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快要及笄了,另一个还小只有七岁。” 方以唯回忆起出信上有关谢逐的底细,重新复述了一遍,“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谢家的宅院和商户都已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什么异动,都会传信回京。” 想起广福寺一行,贺缈问道,“可有提到谢逐幼时发生过什么意外?” “不曾……”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贺缈蹙眉,从书案后走到她身边,不解地喃喃,“谢逐这样的人,竟不能踏足寺院,你觉得正常吗?” 方以唯有些诧异,“谢逐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人。” “所以,要查……” 贺缈垂眼,“朕要知道,谢逐当年发生过什么,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他入颜的目的何在。” 21.第 21 章 正值春寒料峭之时,又是那间熟悉的宅院。 还是那株墙根边的冷杉,玄衣少年双手抱臂,蹲在屋檐上眯眼盯着院中那个正在练箭的女孩。 女孩眼上覆着轻纱,已经换下了臃肿繁复的冬装,一身利落的衣裙,袖口紧束,手里拿着特制的弓箭,瞄准了前方的靶子。 只听得“嗖”一声。 短箭离弦,正中红心。 女孩得意地将弓箭一丢,扑向了身边的婢女怀里,“豆蔻姐姐!你答应我的,只要射中红心就带我出去!” 婢女似乎没想到她真能中靶,诧异地眨了眨眼,“呃,你只试了一次,万一是凑巧呢。” “豆蔻姐姐!” 女孩瞪圆了眼,不依不饶地扯她的袖子,“你说话不算话!” 婢女为难地往屋檐上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和颜悦色地和小姑娘谈判,“这样吧,你试三次,只要成功两次,姐姐就带你出去,如何?” 女孩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好!那我刚刚已经中靶一次,只要再中一次,你不能再耍赖了哦。” 婢女笑着点头,待女孩兴冲冲转身拉弓之际,却是猛地朝少年藏身的屋檐处看了过来,“咳咳——” 接收到她使的眼色,少年挑了挑眉,微微坐直身,在女孩拉弓放箭那一刻,翻手飞了一片叶出去…… 飞叶准确无误地击中箭尖,却没用太大力道,只使箭尖偏移了毫厘,刚刚好钉在了靶心之外。 “!” 女孩难以置信地放下弓,“怎么会?!” 说罢便又从腰间箭筒抽出一支,半眯着眼瞄准靶,咬牙松手。 少年好笑地牵了牵唇角,手下又是一片叶飞了出去。 于是毫无意外的,箭尖又是离靶心差那么一点点。 “你看看……”婢女松了口气,“软软乖,咱们继续练,等练到百发百中了……” “不可能!” 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小脸皱成了一团,“肯定是姐姐你动手脚了!” 婢女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视线不由自主朝屋檐上瞟了一眼。 愤怒中的女孩很是敏感,没有错过婢女心虚的眼神。她忿忿地跺脚叫了起来,“豆蔻姐姐!你果然耍赖动手脚了!” 少年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饶有兴致地托着腮躲在枝叶后看底下跳脚的小姑娘。 “吱呀——”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一群身穿银甲的侍卫冲了进来,领头的中年人,面容冷酷,周身都透着肃杀之气。 少年眸色一滞。 婢女似乎认得他们,连忙小跑过来,将女孩护在了自己怀里,看向来人,“什么风把慕容大人吹来了?” 为首那人冷淡地挥了挥手,“皇上有旨,请……她进宫。” 他抬起手,指向婢女怀里的女孩。 少年眉眼瞬间变得凌厉,掌下已亮出一片冷光。 正蓄势待发之时,婢女却朝着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抱起女孩跟着那些侍卫走出了院子。 少年动作一顿,将暗器往袖口一收,随即悄无声息地飞身跟了上去。 - - 窗外雨声淅沥,细密地斜打在房顶阶前,溅起一层溟濛白雾。沾着些湿意的清寒,伴着沥沥风声渗进了床前垂下的帷帐…… 谢逐醒来时,双膝已经僵了,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从脚底涌起,缓慢却折磨地蔓延全身。 “……” 他蹙了蹙眉,手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额上沁出些冷汗。 老毛病又犯了,自他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每到下雨天,全身的筋脉便像断裂一般疼得厉害。 明岩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公子,你醒了!” 听着似乎有什么急事。 谢逐定了定神,伸手撩开帷帐,“……什么事?” “宫中来人传旨,皇上宣公子你进宫。” 谢逐抬眼,眸底掠过一丝异样。 = = = 宫里宫外消息传得快,女帝召谢逐进宫的旨意刚到谢府,朝野上下,乃至民间茶肆,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听说昨日女帝还病得不轻,就连凤阁去了人,也都劝她暂且放下政事再静养几天。没想到今日,女帝便下旨传召谢逐。 这便意味着,她病情刚一好转,便等不及地要见这位晋帝引荐的栋梁之才,之前那些刻意称病冷落谢逐的流言皆不攻自破。 得知女帝在鸾台召见谢逐后,众人的心思各异。 以杨谨和为首的顾命大臣都暗地里松了口气,女帝要真动了重用谢逐的心思,应当会在含章殿或是御书房召见,可偏偏是鸾台。想来谢逐在她眼里,可做近臣而非权臣,和方以唯、周青岸之辈也并无太大差别。 而看热闹的盛京百姓自然不会想到这些,令他们兴奋的无非是鸾台又要再添一位颜官。且听说这位谢公子生得极为俊朗,在长公主曲水宴上第一次露面便令京中勋贵惊为天人,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能压过如今风头最盛的周青岸。尤其是《鸾台秘史》那些话本的忠实读者,哪怕还没有读到女帝和谢逐的什么秘闻,私底下却已经默默在谢逐身上压了一股。 鸾台东殿。 谢逐一身玄青锦袍,腰间缀着白玉琅环,他拢袖立在殿外等候传召,低头看着从屋檐坠落的雨水在阶下溅起水花。 “谢先生,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正在里面,你可能还要在这稍等片刻……” 薛显掩上殿门,走到谢逐跟前垂了眼说道。 “好。” 谢逐颔首,不动声色地缓步走到殿侧。 薛禄眼尖心细,没有忽视他脚下的那一丁点滞缓,不由走远了些凑到薛显身边,小声提醒,“师父,这谢先生腿脚是不是不便啊?” 闻言,薛显也仔细往谢逐那里打量了一眼,迟疑了一瞬,却还是皱眉转回了头,“陛下让他候着,难不成我还要给他搬张凳子坐着等?” 薛显待人向来客气且无微不至,薛禄觉得他今天这样似乎有些反常,朝殿内瞟了一眼,薛禄不死心地开口,“可师父……这谢先生与那位长得有些相似,若让他不好过,陛下怕是……” “闭嘴。” 薛显沉下脸低斥了一声。 不提谢逐这相貌像谁也就算了,一提起这茬,他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别说搬张凳子了,他恨不得迁怒谢逐,让他站到阶下淋雨去。 殿内。 贺缈看向案前立着的陆珏,见他如以往一般,身穿蟒袍头戴描金帽,眼下却隐隐透着乌青,她不免有些诧异,“出了什么事?” 她一大早原本召见了谢逐,没想到谢逐人还未进宫,半路却是杀出了个陆珏,称有要事禀报,一定要立刻觐见,让她不得不把谢逐晾在了殿外。 陆珏抬眼看她,启唇道,“陛下昨夜命臣去查谢逐幼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臣连夜查出了一件,因此赶来回禀。” 这么快…… 贺缈第一次对陆珏的办事效率有了新的认知,“你说。” 陆珏将收集好的情报呈给站在一旁的玉歌,“谢逐在十三岁时随父母外出经商,途中遭遇劫匪,可能是双方交手时受了重伤。回玉沧时,谢逐只剩下一口气。谢家对外称他生了重病。此后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都会有折骨断筋之痛……” “等等……”贺缈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打断了他,“折骨断筋之痛?” 陆珏不明所以地停下,“是。” 贺缈突然想起了,第一天在谢宅撞见谢逐时,他抓着自己的手压根没用上什么气力,且被甩开后还转了转手腕。 正想着,殿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却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薛显!” 贺缈突然扬声唤道。 守在殿外的薛显打了个激灵,赶紧推开殿门疾步走了进来,“陛下?” 贺缈朝殿外看了一眼,“谢逐是不是来了?” “是……谢先生正在殿外候着,要传他进来吗?” 贺缈皱眉,想了想,“带他去暖阁等。” 此话一出,殿内的氛围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薛显的笑容一僵,陆珏讶异地抬起头,而玉歌则是恨恨地咬牙,硬是把自己手心都抠出了印子。 贺缈浑然不觉,还抬手点了点旁边的坐凳,补充道,“让他坐着等。” 见薛显还杵在那一动不动,她歪了歪头,“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是。” 薛显面色复杂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出了殿外。 薛禄迎了上来,“师父?陛下说什么了?” 薛显甩起拂尘挥开他,走到立在一旁的谢逐跟前,强行压下心头的忿然,开口说,“谢先生,陛下请您去暖阁候着。” 解决完殿外等着的谢逐后,贺缈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陆珏身上,“你刚刚说……断筋折骨?继续。” 陆珏低眉敛目,忍不住苦笑。 这……连夜搜集的情报,还有继续说的必要吗? 22.第 22 章 永初六年后,盛京皇城里的锦衣卫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当年及笄礼上的意外发生时,陆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而在那之后,他的所有上级皆受此事牵连,斩首示众的,革职流放的。短短一夜的工夫,锦衣卫乱成了一锅粥,而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女帝将陆珏一个千户提拔到了指挥使的位置。陆珏临危受命,却也没有辜负女帝所托,不过月余,便肃清了乱党站稳了脚跟。 只是…… 身为女帝亲自提拔的指挥使,陆珏这些年也察觉到了她对锦衣卫的疏远和疑心。他自认忠心耿耿,受不得这种冷落,便越发地想要干出一番功绩。然而女帝对锦衣卫似乎是失去了信任,真正交给他们做的事已经少了很多,所以但凡交到陆珏手上的事,陆珏必然都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恨不能一日就交出半月的任务,将锦衣卫上上下下折磨的苦不堪言。 所以昨日,听闻女帝要调查谢逐幼年之事,陆珏又将整个锦衣卫拘在衙里,不眠不休、一字不落地翻查玉沧传来的所有信件,这才查出了谢逐受伤的蛛丝马迹。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谢逐有所怀疑,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贺缈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朕给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谢逐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谢逐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贺缈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谢逐不是国师。” 贺缈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谢逐过来?” 贺缈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谢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贺缈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谢逐。在他眼里,谢逐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谢逐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谢逐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谢逐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谢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贺缈。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贺缈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谢逐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谢逐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谢逐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谢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贺缈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谢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贺缈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谢逐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谢逐,参见陛下。” “咳——” 贺缈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贺缈,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贺缈朝谢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谢逐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贺缈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贺缈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贺缈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谢逐没有再推辞。 谢逐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贺缈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谢逐?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贺缈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谢逐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谢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谢逐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23.第 23 章 ……青阮?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谢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谢逐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贺缈半挑了眉看他,“谢先生是建元九年,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谢逐颔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贺缈哦了一声,还是明知故问,“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谢逐看来,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必然存了试探之意,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贺缈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谢逐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谢逐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谢逐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贺缈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谢逐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谢逐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谢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方以唯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谢逐了吧?” 见方以唯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谢逐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 “…………” 景毓噎了噎,危机感瞬间满格。 他又在殿内急得转了起来,边转悠还边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让这姓谢的给比下去!” 说罢便转身朝殿外走。 方以唯愣了愣,“你去哪儿,交给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要去御花园会会那个谢逐。” 生怕他闯过去给贺缈添麻烦,方以唯只好同周青岸说了一声,随即追出了殿外。 “我们要不要……” 裴喻还没问出口,周青岸便板着脸摇头,“与我们何干?” “……也是。” 晚景亭中。 贺缈手里捻着棋子,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端坐的谢逐,却见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扑在了棋局上。 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贺缈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谢逐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谢逐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谢逐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贺缈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贺缈当晚回到清漪园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谢逐是臣。有本事今天谢逐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谢逐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贺缈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逐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贺缈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贺缈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谢逐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贺缈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谢逐出宫,又让薛显将方以唯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谢逐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谢逐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贺缈不理他,只看向方以唯,“出了什么事?” 方以唯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谢逐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贺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贺缈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24.第 24 章 薛禄引着谢逐一路往宫外走,走出御花园时,隐隐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谢逐步子微顿,循着乐声看了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薛禄也停下步子,侧耳仔细听了听,“哦,那是云韶府正在排练新的乐舞。” “又是云韶府……” 谢逐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前朝的时候云韶府教习俗乐,只用于祭祀朝会。可如今皇上喜好乐舞杂剧,云韶府里就多了不少从宫外选进来的艺人,长期在宫内演出。” 以为谢逐对这些宫里的事不甚了解,薛禄便细细地解释给他听,“皇上时常会去云韶府转转,云韶府的戏啊,不仅有从民间传进来的本子,还有些是鸾台新编要往宫外传的。不是奴才夸耀,大晋宫里宫外恐怕都没有能超出云韶府的戏乐。前段时间宫中百花宴,云韶府排的那出乐舞可新奇了,可惜先生没能看见……” 谢逐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瞧奴才说的,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看重先生。” 谢逐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奴才印象里,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谢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谢逐完全是一头雾水,压根摸不清贺缈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谢逐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不解地问,“先生?怎么了?” 谢逐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谢逐,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贺缈,但贺缈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方以唯。 方以唯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贺缈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谢逐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贺缈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贺缈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贺缈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谢逐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谢逐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贺缈在谢逐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谢逐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贺缈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谢逐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谢逐,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谢逐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谢逐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谢逐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谢逐望着贺缈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谢逐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谢逐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 贺琳琅唤住了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以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说道,“本宫又不会吃人,谢先生与陛下赏花下棋共处了大半日,怎么见了本宫就连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 谢逐微微蹙眉。 贺琳琅转身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先生今日是头一次见陛下吧,如何?我们大颜的女帝陛下可是果真如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谢逐垂下眼,依旧不答。 可即便是他避而不答,贺琳琅却仍是不肯放过他,眯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这几年,陛下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不过就算是她十三四岁,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之时,这盛京城里有幸得见圣颜的少年儿郎们,便已有不少为她倾倒。” 十三四岁的女帝…… 不知为何,谢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身着蝶袖粉裙的异瞳少女。 有些像梦中人,又有些像今日初见的女帝,可就在他想要细看时,那画面却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贺琳琅话锋一转,“我这位幺妹专情得很,从头至尾只认定了一个人,盛京这么多名门公子,她连个正眼都不瞧……” 闻言,谢逐眸色一深,终于没再继续沉默,“陛下……已有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他便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这话,本不是他该问的。 见他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反应,贺琳琅笑容不变,语调却又冷了几分,“是啊,她从小就对我们大颜的国师星曜情有独钟,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国师已经离京游历快三年了,她还是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从世家公子里选皇夫。恐怕,还在等那位杳无音信的国师呢。” 还未等谢逐来得及作何反应,贺琳琅便又绕到了他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陛下如今正值婚龄,谢先生受晋帝所托前来辅佐陛下,择选皇夫一事,恐怕也要请先生多多上心。” 谢逐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嗓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殿下言重了,草民初来乍到……” “谢先生虽是初来乍到,但你的规劝,陛下定能听进去。” 贺琳琅顿了顿,略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长了一张肖似国师的脸呢?” 谢逐一怔。 “有了这张脸,陛下或许会像从前对国师一般,对先生也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谢先生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你沾了国师的光,仅此而已。” 说罢,她便刻薄地剜了谢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谢逐紧抿着唇站在原地,眉间似是覆着一层严霜,半晌没有动作,好像还在消化贺琳琅那句长相肖似…… “谢先生?谢先生。” 在另一条小道寻玉佩的薛禄终于出现,喘着气疾步走了过来,“奴才在那条道上没有寻到您的玉佩。” 谢逐堪堪回过神,俯身从脚边拾起自己的白玉琅环,朝薛禄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在这里。” 薛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谢逐的异样浑然不觉,“那就好那就好。那谢先生,咱们走吧?” 25.第 25 章 谢逐入宫后的第二日,一道封官圣旨便传到了谢宅。 仿佛是百花宴之后的风波重演,谢逐被授职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的旨意一出,在盛京城乃至整个大颜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哪怕是看在晋帝的份上,谢逐都一定会得到重用。但这一起头便是入阁的吏部侍郎,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其实吏部侍郎一职并不稀奇,真正让他们心惊的,是“入凤阁辅政”。因着谢逐奉旨进宫,是在鸾台面圣,盛京城中就有不少人猜测,这位恐怕会是未来鸾台的颜官之首。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女帝竟让谢逐入内阁辅政! 这与入鸾台的意义便是大不一样了。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凤阁权力更盛,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剩下几位,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谢逐。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谢逐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谢逐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谢逐,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谢逐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谢逐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谢逐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谢逐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谢逐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谢逐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谢逐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谢逐?”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谢逐。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逐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谢逐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谢逐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谢逐,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谢逐,“如何,你敢是不敢?” 谢逐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方以唯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 方以唯有时觉着自己其实也是被女帝连累了。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谢逐,存了让谢逐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不给杨谨和脸面,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谢逐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方以唯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谢逐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方以唯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方以唯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方以唯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方以唯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方以唯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26.第 26 章 “什么叫你我这等纨绔?是你,可不是我。走开,” 楚霄被宁翊这语气酸得直龇牙,一把扯开他,变了笑脸对上方以唯,“方小姐定是不会不赏我脸的,对吧。” 方以唯与楚霄只在百花宴上见过一面,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这般示好,但也不便拂了他的意,只好笑了笑,没再执意避开。 宁翊气急败坏,拎着楚霄后领把他拽到一旁,“你脑子坏了吗这么谄媚?!难不成是看上她了?!!” “我……” “就她这么个臭名声,我宣平侯府都不要,你们靖国公府看得上?” 宁翊双眼冒火,抬着手直朝方以唯那里指。 方以唯:“…………” 这是当她耳聋吗? 楚霄抱歉地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转身就捂住了宁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方以唯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我讨好她我有错吗!” 宁翊扒开他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白痴。” 还是个被美色所惑没出息的白痴。都说了做皇夫要忍辱负重,他竟然还在打女帝的主意! 楚霄也不在意,仍旧乐呵乐呵的凑过去巴结方以唯,将这一早上谢逐的战绩一一告知她。宁翊在一旁被膈应地直翻白眼,时不时还要口出恶言打几句岔。 “算起来,今日已经有三十一人上去挑战谢逐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商经兵法,这谢大人嘴上说着略知一二,但乍一问个生僻的问题却完全难不倒他。就连炼丹问药这种歪门邪道,他都能答上来。” 楚霄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到底读过多少书,又怎么能将这些书都记住的?难道真和我们这些纨绔的脑子长得不一样吗???” 听楚霄这么夸谢逐,方以唯莫名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毕竟这是女帝亲自卧底探查、最后决定重用的人,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实力,这一擂若是赢了,那便证明女帝没有看错人,同时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女帝面上有光,那她方以唯就也沾光。 “那当然,谢大人在大晋是三元及第,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看来今日,应是无人能阻止谢大人入凤阁了。” 她扬着唇笑了起来。 这笑落在宁翊眼里就彻底变了味,显得格外刺眼,连带着让他看二楼的谢逐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 “本世子的弓呢?!” 楚霄和方以唯正看得津津有味,便被宁翊这怒气冲冲的一嗓子给吓着了。 “你好好的要弓做甚?” 见宁翊身后的仆从当真奉了弓箭上来,楚霄挑着眉瞪他。 宁翊一把拿起弓箭,趾高气昂地斜了方以唯一眼,冷哼了一声,“和谢逐比试。” 说罢,他脚一点地,直接飞身上了二楼,又是一个潇洒的旋身从谢逐身侧的窗口翻了进去。 “那,那是……宣平侯世子?!” 围观的人一眼认出了他,“他来凑什么热闹?” “那就是总仗着家世在盛京肆意妄为的宣平侯世子宁翊?他能比试什么?” “本世子要与你比试箭法!” 宁翊举起手里的长弓,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谢逐,想从气势上便压他一头。 明岩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家公子要做的是文官,为何还要比武?” 宁翊掂着手里的弓,十分的霸道不讲理,“陛下说了,无论什么人无论比试什么都可以,本世子今日心情不爽,就是想要比箭,难道谢大人想抗旨不成?” “自然不敢。” 谢逐站起身,抬手制止了还想辩驳的明岩,面色如常,“世子准备如何比?” 为了防止有人寻衅滋事也为了护谢逐周全,贺渺特意让陆珏派了一队锦衣卫守在醉蓬莱外。 宁翊一说要比箭,他们便沿着街道排成了两列,将围观的人都拦在身后,清出了整条王街,还在街那头摆好了箭靶。 瞧见这阵仗,楚霄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鼓掌叫好,“方小姐还不知道吧,宁翊的箭术可好了……” “我知道。” 方以唯低声道。曲水宴那天宁翊泄愤射过来的一箭,她到现在也没忘。 “你知道?” 楚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追问,却听得前面一阵骚动,原来是谢逐和宁翊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眯起眼打量谢逐,“这谢大人看着文弱得很,似乎不会武,怕是要输给宁翊了。” 说着,他倒是疑惑地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可……宁翊来的时候还说支持谢逐啊,怎么现在亲自上去砸场子?” 方以唯笑了一声,“到底是谁砸谁的场子还不一定呢。” “什么?” 楚霄怀疑自己听错了,茫然地侧头看她,方以唯却只是笑没再继续说什么。 宁翊远远地看着那已经摆放好的箭靶,又朝人群后的方以唯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利用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不只是个纨绔,而是个……有武力值的纨绔。 得让方以唯为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羞愧。 “谢大人,普通的射箭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以旁的东西做靶?” 宁翊挑衅地瞥了谢逐一眼,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转身从一旁摘了两片巴掌大小的叶子,交给身后跟着的明岩,“让你这下人去街那头,将这两片叶子从高处抛下,谁能射中便算赢,如何?” 谢逐微微颔首,示意明岩照宁翊说的去做。明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朝长街那头跑去。 “以叶作靶?” 两旁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树叶在空中随风而动,又不知下一刻会落在哪儿,要如何射中?” “看宣平侯世子倒是信心满满……他竟有这本事?” “既是他提出的法子,他自然是有几分胜算。就是不知谢大人要如何破此局了……” 正当他们还在猜测结果是谁输谁赢,宁翊却是二话不说朝远处的明岩比了个手势,明岩会意,从街头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松手将一片叶抛下。 宁翊眸色一凛,立刻搭弓,一支箭干净利落地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片飘在半空中的树叶被箭稳准狠地射中,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登时一片叫好声。 “谢大人,到你了。” 宁翊得意地放下弓,转头瞧见方以唯有些意外的神色,顿时身心舒畅。 这一舒畅,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女帝早就属意谢逐为首辅,设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若这谢逐“横扫千军”,最后却偏偏折在他宁翊手里,他还不得被女帝削死? 宁翊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见好就收…… 所以在谢逐伸手要拿走弓时,他并没有撒手,反倒和颜悦色友好地小声提醒起谢逐,“谢大人,我也不想为难你。若是你输了,陛下必然也不会放过我。这样吧,你只要此刻说一句箭术不精,我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便也不比了……” “世子好意,谢某心领了。只是陛下的旨意,不可当作儿戏。” 谢逐眉心微蹙,看神色似乎也有些苦恼,但却仍是坚持接过弓,不甚熟练地拉了几下弓弦,一看便是门外汉的姿势。 “……”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宁翊两眼一黑,仿佛已经预见自己被宫中那位“碎尸万段”的场面。 谢逐低垂着眼,在箭筒中挑挑拣拣,半晌才抽出一支拉了满弦。远瞧见他摆好了架势,明岩手一挥,将剩下那片叶也抛了下去…… 恰逢一阵微风拂过,那片叶又被卷起,忽上忽下,牵着所有人的视线,让他们不自觉屏气凝神。 “嗖——” 还未等风停,谢逐便猛地松开手,羽箭骤然射了出去,众人齐刷刷扭头望了过去,只见那箭似乎和叶子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交集,只能看清那片叶不知是被箭风所镇还是如何,竟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落下,而羽箭则是当一声落了地,看起来只差那么一丁点便要射中了…… “啊……”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中传来惋惜的叹声,“就差一点啊!” 也有人欢呼雀跃,振臂高呼起来,“他输了!按照先前说的,他不能入凤阁了!” 楚霄也变了脸色,喃喃道,“这下宁翊捅了大篓子了……” 方以唯也愣了愣。据陆珏收集的情报,谢逐虽身患顽疾,但却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不仅文才出众,武艺更是精湛,怎么会…… “且慢。” 宁翊突然出声,语调不复方才的轻浮,多了几分郑重。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逐一眼,转身命人将刚刚那片树叶拾来。 谢逐放下弓,轻轻转了转手腕,笑容和风霁月,仿佛刚才那生疏紧张的局促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怕不是被耍了吧? 宁翊开始怀疑人生。 直到那片叶子被拿了回来,瞧见中间那明显是被羽箭穿透的一个窟窿,以及周边完全没有断开的树叶边缘,宁翊终于确认了一点。 他真的被谢逐耍了。 27.第 27 章 鸾台东殿。 殿内传出贺缈放肆的笑声,丝毫没有掩饰笑声里的幸灾乐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翊当真如此说?” 方以唯也忍不住翘起嘴角,音调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世子以为谢大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结果看见那片被羽箭穿透的叶子,陛下您是没瞧见,他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满大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既庆幸没坏女帝大事,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戏台上玩变脸的。 方以唯低着头,越想越觉着好笑,被贺缈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 贺缈挑了挑眉,明显对她这话存疑。 见状,方以唯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是和您说说谢大人吧,谢大人今日在醉蓬莱以一敌百,简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当真是不负盛名!” 没想到说起谢逐的神通,贺缈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方以唯困惑的目光里,她从御座上负手走了下来,“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金丹有几种炼法、需要什么器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 方以唯不解。 “你今日所见,但凡是问出那些极为偏门的问题的,十有八九是谢逐雇来的托。” 贺缈一手搭上方以唯的肩膀,朝她眨了眨眼,“都是收了谢逐的金子,从那些寻常人压根不会了解的旁门左道奇门异术里,专门挑拣出最罕见的问题,就等着今日在醉蓬莱当面问谢逐。” 方以唯震惊地瞪圆了眼,“什么?那些人……竟是他自己雇来的?” 她原以为问出这些问题刁难谢逐的,必然是杨谨和那一派的人。 贺缈嘴角上扬,心情愉悦得很,啧啧称赞,“他这么做,是一石二鸟。其一,朝中不愿他入阁的人不在少数,谢逐知道他们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来使绊,与其等他们去寻最偏门的疑难问题来砸场子,倒不如他准备做在前头,重金雇人做托,要问就问那些最难、最冷僻的。” “啊,”方以唯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想要为难他的便会掂量,谢逐就连这样怪僻稀奇的问题都能答上,更何况是他们所准备的?如此便可压下不少暗箭!” 想通这一层,她眼里骤然增了不少光彩,对想出这一妙计的谢逐不得不服,“除此之外,他还能借机声名大噪。想必明日盛京城便会四处传扬他应答的这些问题,称赞他无所不知、见闻广博……” 贺缈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是一石二鸟?” 方以唯刚要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能被金子收买的人必然靠不住,万一他们嘴上没个把门说出去,谢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逐又怎会以自己的名义雇他们做这些事,”贺缈侧眼看向方以唯,“你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尚书大人。” “那些被收买的人,也是如此以为的。” 平白无故有一人给他们金子,让他们明日去醉蓬莱问些闻所未闻的问题。除了是与谢逐为敌的人,又还能有谁呢?偏偏那人还露了尚书府的腰牌。 方以唯忍不住感慨,“谢大人这一招真是……微臣当场竟是丝毫察觉不出。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贺缈嗤了声,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奏章,“自然是陆珏回禀的。” 玉歌在一旁看得悄悄翻白眼。 陆大人不死心,搜集这些还不是为了参那谢逐一本。陛下倒好,反而对这一诡计啧啧称赞,气得陆大人差点没呕血。 作为谢逐的忠实黑粉,玉歌忍不住插话,“陛下,这醉蓬莱的擂台是您替谢大人设下的,谢大人暗中行此举无异于欺君,您就没有半点芥蒂吗?” 贺缈偏头看玉歌,面上笑意依旧,丝毫没有因她的话受半分影响,反倒转向方以唯说道,“义父曾与朕说,世间有三种能臣,习孔孟之道的治世之臣,擅权谋诡计的乱世之臣,而第三种最为稀有,既习孔孟之道,又习权术阴谋,可为救世之臣。你觉得,谢逐是哪一种?” 方以唯若有所思. = = = 永初八年,夏初。 吏部尚书夏焱再请致仕,女帝首肯。吏部侍郎谢逐升任吏部尚书。与此同时,监察御史王绪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杨谨和结党营私受赃枉法,牵连出一大堆同谋,杨谨和与其同党,包括凤阁两位顾命大臣在内的十数人皆被革职,下镇抚司诏狱,交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珏拘讯定罪。 此番动荡,凤阁大臣仅剩下三位。两位是旧臣,因和杨谨和有旧怨被打压已久,寻常低调行事,所以此案并未被牵连。最后那位,便是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谢逐。 夏焱致仕,杨谨和被革职,谢逐名正言顺成了凤阁第一人、大颜首辅,朝中再无一人有异议。 含章殿。 身着练雀官服的方以唯垂首跪在阶下,面色难看。 薛禄在她身侧弓着腰,为难地直打转,“方侍书,你也应当知道,陛下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此刻好不容易睡下,当真不能见您……” 方以唯一言不发地抿唇,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薛禄唉了一声,转身往殿内瞧了瞧。 这场面他有些应付不来,要不还是去殿内请师父出来劝吧?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一回头,看情来者何人时,眸色登时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救星。 谢逐在內侍的引领下走近,一身玄色缂丝朝服,衬出颀长挺立的身形。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白羽仙鹤,腰间系佩金饰鱼袋,行走间从容不迫。 远远的瞧见他,薛禄连忙扬起笑迎了上去,“首辅大人,恭喜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谢逐必得圣心。这不,才两月有余,谢逐便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了大颜首辅,这般飞黄腾达的速度着实令人瞠目。 谢逐神色温润,唇角微微翘着,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公公有礼了。” 他看向不远处跪着的方以唯,声音低沉,“方侍书这是怎么了?” 薛禄面露难色,侧过脸小声道,“还不是为了方淮方大人。方大人被归为杨谨和同党,一起下了诏狱。方侍书是来为父求情的,陛下在午睡,她便跪了半个时辰了。这大热天的,方侍书若有个什么好歹,奴才要怎么和陛下交代……要不大人您劝劝吧?” 谢逐沉吟片刻,提步走至方以唯身前,眼帘微垂。 方以唯抬眼,神色复杂地启唇,“首辅大人。” 若真计较,杨谨和一案皆因谢逐而起。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牵连了她父亲下诏狱。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手段,古往今来入诏狱的重臣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方侍书不必过于担忧,虽然从前诏狱刑法残酷,但陆大人为官刚正,接任指挥使以来数次平反冤狱。只要方大人未曾做过,必不会强加罪名。方侍书一片孝心本无可厚非,但若是乱了分寸,怕是适得其反。” 谢逐顿了顿,“与其在此求陛下网开一面,倒不如……戴罪立功?” 他语调温和,稍稍缓解了方以唯心中的躁郁,让她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斟酌此事。 将谢逐最后那句话反复思量,她眸光闪了闪,直着的腰稍稍卸了力,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薛禄连忙凑上前,躬身扶她起来。 方以唯起身后感激地朝谢逐笑了笑,“多谢大人。” 说罢便转身离开,薛禄被他们的话绕的云里雾里,连忙在后面唤道,“方侍书,您不求见陛下了?” 方以唯已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倒是谢逐替她回了一声,“她暂时不会来了。” 薛禄懵懵地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你也要见陛下?可陛下还在午睡……” “无妨。” 谢逐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我就在殿外候着。” 含章殿偏殿的厢厅里,窗前已经放下了银钩上的紫棠轻纱,外头略有些刺目的日光透过轻纱漏进来,却似月光一般柔和。 虽还未入暑,但女帝贪凉,厅内已经备了冰块,薛显就站在边上摇着风轮,凉风习习。 铺着凉席的贵妃榻上,贺缈侧卧在椅上,长发披散,顺着她的肘弯如流瀑垂下,几乎将她上半身裹在其中。玉歌跪在榻边,手里执着团扇,轻轻给她打着扇。 贺缈睡得并不安稳,缀着花钿的眉心微微蹙起,细微之处甚至可以瞧见她的肩头在轻轻抖动,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 - “观星阁?”女孩仰着头,启唇念出了牌匾上的三个字。 身旁披着大氅的青年笑道,“今日带软软来,是为了见国师。这是我们北齐国师观星卜算之处。” 女孩顿住步子,歪着头看向一旁的青年,眼神疏离,嘴角却扬起玩味的笑,“是……我们大颜,奕王莫要再口误了。” 青年一愣,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听得女孩笑着补充道,“还有,软软此名也并非人人叫得,皇叔下次还是换个称呼吧。” “……是,陛下。” 两人走进观星阁,一身着道袍的男子正坐在屏风后抚琴。直到一曲奏罢才堪堪停手,走了出来,“微臣东郭彦,参加陛下。” “你就是东郭彦?” 女孩垂着眼仔细地打量他,并未开口让他免礼,“便是你,算出朕的弑父命格。” 男子并不慌,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是臣,算出陛下帝星之命,在风雨飘摇之际一心拥立陛下为新帝。” 女孩沉默了半晌,“平身。” 男子起身拍了拍手,“星曜,给女帝陛下上茶。” 一听到星曜二字,女孩眸光骤缩,面上的冷淡瞬间荡然无存。“星曜?”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端着茶盘走近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冷,身形极为瘦削,一身黑衣更是衬得他面色苍白. 28.【三更合一】 少年的眉眼与记忆中并不能完全对上, 但却有几分相似,女孩一时间迷惑了起来,“星曜,你叫星曜……” 少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应声, 只是将手中茶盘搁下,随即退了出去。 “他……” 女孩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半晌才回头看向男子,“他是谁?” 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是微臣的徒儿星曜,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星曜。” 女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你是说……” “三年前星曜曾奉命保护陛下, 最后舍生忘死救了您一命, 难道您已全然不记得了?” 男子挑眉。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自然是臣和奕王殿下的命。”男子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青年,“当年先帝想对陛下痛下杀手, 但臣与奕王殿下却不愿助纣为虐。因此暗中命人保护您,最后便选中了臣这徒儿。从陛下离开大晋时,星曜便已潜藏在您周围, 所以才会在危急关头护着您逃出北齐皇宫。” “……” 女孩张了张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是臣等能力有限, 没能及时接应星曜和陛下, ”男子惋惜地叹气, “臣赶到时, 陛下已不知所踪,而星曜他也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托奕王殿下照料,才寻得神医救回他一命。不过星曜的命虽然保住,但身子却虚弱再也不能习武。且自那之后,他记忆有损,如今怕是不再记得陛下了……” 女孩咬着下唇,面上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突然笑了起来,“星曜,星曜还活着……他还活着就好……” - - “陛下?陛下!” 玉歌轻声唤醒了沉溺梦境的贺缈。 贺缈缓缓睁开眼,眼底迷迷滂滂,颊边泪痕未干,沾的鬓角一片濡湿。 玉歌放下团扇,有些担忧地凑近看她,“陛下……您可是又梦见国师了?奴婢听见您方才唤了他好几次。” 贺缈半坐起身,有些懊恼地揉着太阳穴,眉心紧蹙,“是。” 她又梦见了当年与星曜重逢的那一日,又想起了那些幼年时的旧事…… 十年前,在如今的晋帝还是肃王的时候,她流落大晋被肃王夫妇收养,意外被她的生父贺归得知。当时北齐北燕对大晋两面夹击,大战一触即发,却不料贺归愿意退兵和谈,可提出的要求便是让大晋归还他的幺女。 贺缈当初年幼,相信了贺归的说辞,以为北齐那架势当真是迎接失而复得的公主回国。却不料,她以为的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亲生父母想要活活烧死她的狰狞嘴脸…… 星曜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从天而降,在重重搜查追杀下,将她救出生天。 危急关头,甚至还为她挡了一剑。 最后大晋暗卫赶到,强行将她打晕救走,而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的星曜,却被留在了那里…… 贺缈原以为,他死了。 却没想到三年后在观星阁,星曜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眼前。 “陛下,”玉歌小声道,“首辅大人求见。” “谢逐?” 贺缈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顿,有气无力地叹声,“……宣。” 玉歌支吾了一声,“陛下,您就这样见首辅大人?” 贺缈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模样。突然想起在清漪园那日,谢逐嫌弃的口吻——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她轻咳了一声,“梳妆。” 薛显从风轮跟前离开,走到窗前将遮光的紫棠纱尽数拉开,重新挂回银钩上。 趁着替贺缈绾发的空当,玉歌不经意说道,“陛下,方侍书午后也来过……在外面跪了大半个时辰。” “定是为方淮求情来的,”贺缈疲惫地闭了闭眼,“可杨谨和这一案牵连甚广,朕总不能因为她,便对方淮一人开恩。” “方侍书大概也是担心方大人在诏狱受苦。” “陆珏并非急功近利不辨是非之人,他心里有数。” “是呢,”玉歌想起方才薛禄进来回禀的话,“首辅大人也是这么劝方侍书的,方侍书如今已经回去了。” 贺缈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若是真到朕面前哭哭啼啼,朕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说话间,玉歌已经替她绾好了发。贺缈随手理了理褶皱的衣摆,吩咐薛显,“让他进来吧。” 谢逐跟着薛显走进殿内时,便见女帝长发松绾,一手搭着靠枕,支着额倚在贵妃榻上。 她穿着一身软红薄衫,下摆被掖在素白罗裙的裙腰里,裙腰束在腋下。偏偏那上衣是极轻薄的浅色纱罗,隐约衬出她莹白酥凝的双胛。 ……倒是正应了那句“酥凝背胛玉揽肩,轻薄红绡覆白莲”。 鬼使神差的,他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时,谢逐微不可察地变了脸色,随即垂下眼帘,不再往那令人浮想联翩的景致多看一眼。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贺缈眉眼微抬,朝薛显身后的谢逐看了过去。 她还未完全从梦中回过神,见来人身着玄衣,低垂着眼神色清冷,竟是第一眼将他认成了星曜。 星曜便是一直如此。 从他失了记忆后,每每见到自己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若不是继任国师后,她是君他是臣,他怕是压根不愿和她多说一句。 贺缈始终不明白,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从前那个宠她护她的少年变得如此憎恶她…… 是就连失去记忆,都不曾抹去的憎恶。 然而哪怕如此,贺缈却从未死心,仍旧一味地对他好,一味的“自以为是”地弥补他。 只因星曜是那个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唯一没有放弃她的人。 贺缈猛然从榻上站起身,一时间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周到。 她疾步走到谢逐跟前,抬手拉住了他的阔袖,声音微微打着颤,“你,回来了……” 谢逐心头一沉,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只见她眼角微红,神色怔忡,那双幽黑的眸底似乎映着他的面容,却又不完全是他,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陛下!”见贺缈如此失态,玉歌连忙出声提醒,“首辅大人在外等了许久,想必口渴了,奴婢这就去沏茶。” 她刻意强调了“首辅大人”四个字,生怕贺缈下一刻便对着谢逐唤国师的名字。 “首辅……谢逐?” 贺缈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攥着谢逐衣袖的手松了松。 谢逐的视线从她面上移开,落在她缓缓松开的手指上,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涌上莫名的烦躁。往日的好脾气温和性情竟有那么一瞬被抛诸脑后,让他声音都变得格外生硬冷沉,“臣谢逐,参见陛下。” 贺缈终于反应过来,看清面前的人是谢逐,她怅然若失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笑,“……原来是谢卿。” 她退回贵妃榻坐下,清了清嗓,看向薛显,“赐坐。” “谢陛下。” 谢逐一撩衣摆坐下,对薛显的冷脸只当没看见。 将方才心中涌起的不快压下,他面上的阴郁转瞬即逝,声音又缓和下来,“杨谨和一案牵连了不少礼部官员,如今礼部已无人主事。臣今日来,是想请示陛下,礼部尚书一职陛下属意于谁?” 贺缈拾起玉歌丢下的团扇,草草扇了扇,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正事。 “你觉得何人可用?” 谢逐想了想,道出几个礼部未涉案官员的名字。 贺缈微微摇头,“朕想用……周青岸。” = = = 东市迎仙居。 方以唯临窗而坐,看着楼下人来客往熙熙攘攘,闷闷不乐地饮着盏中残酒。 “小姐!”茯苓心焦地伸手拦她,“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方以唯挥开她的手,苦笑,“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吗?这点酒,醉不了。” 茯苓还是将桌上那酒盅夺走,护在了怀里,“小姐,你不是已经往诏狱里传了信吗,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我虽给爹传了信,让他供出杨谨和的罪行戴罪立功,”方以唯叹气,“可依他的性情,却不一定听得进。” “老爷一定能想通的……” “但愿吧。” 方以唯喃喃,看了一眼茯苓怀里的酒盅,刚动了心思要抢,却被旁边隔间骤然传来的碎响吓了一跳。 迎仙居靠窗的阁子只用木板隔开,并不隔音。隔壁的动静稍大一些,方以唯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客官……” “滚!” 那声冷飕飕的滚听着竟有些耳熟? 方以唯一愣,起身往隔壁走去,只见小二苦着脸从里面退了出来,卷帘半掩,她一眼看清了里面自斟自饮的周青岸。 “周大人?” 她提步便要进去打招呼。 “哎,姑娘……”小二好心拦住了她,“里面那位心情似是不大好,您还是别进去招惹了。” 方以唯低头看了看他盘里托着的酒盏碎片。 若放在寻常,她定是不管这等闲事。可今日饮了几盏酒,稍稍有些上头…… “无妨。” 她朝小二摆了摆手,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周青岸显然喝得比方以唯多,面前的桌上倒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人也半眯着眼,两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像是已经醉了。 察觉有人走近,他抬起头,一见是方以唯,眉头登时拧成一团,“是你?” 方以唯在他对面落座,“周大人怎么也在这借酒浇愁?” 周青岸将手里的酒盏重重搁下,没好气地叱道,“滚出去。” 竟是丝毫不给她面子。 只不过,方以唯今日也神志不清,被他如此恶言相向压根没生气,反倒挑着眉笑,“周大人一人饮酒岂不寂寞?” 说着,也不顾周青岸面上的嫌弃之色,她自行斟了一盏,还微微倾身碰了碰周青岸手里的酒杯,“不如与我共饮。” 周青岸瞪她。 还记得刚来鸾台的时候,他只是稍稍刺她一句,她就会抿唇强忍着,虽不顶撞不回击,但坐回角落眼睛红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兔子。没想到这几个月下来,竟变得这般没脸没皮…… 见方以唯不顾旁边侍女阻拦,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比他还凶,周青岸默默咽回了第二声滚,眼帘一耷,冷嗤了一声,“你为你父亲求情去了?” 方以唯摇头,“陛下在午睡,并未叫我。我在含章殿外跪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被谢首辅点醒了……” “谢首辅?” 周青岸面上闪过一丝嘲讽,咬着牙一字一句,“首辅大人。” 他止不住地冷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以唯敏锐地察觉出他的异样,“你对谢逐不满?” “怎么,难道要我同你一样,敬他重他,将他的事迹当神话一样到处传扬?” 周青岸瞥了她一眼。 “……那是皇命难违。” 方以唯撇了撇嘴。 同她入鸾台时一样,为了在民间宣扬他们的正面形象,女帝命鸾台与云韶府一同将谢逐设擂那日的事迹编排出新话本。这差事周青岸死活不愿接,褚廷之和裴喻听周青岸的,也不情不愿。于是最后就落在了方以唯身上,害得她明明知道事情真相,还要违心地塑造谢逐神通广大的形象。 “他谢逐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是晋帝钦点的状元。但我也是连中解元会元,最后殿试被钦点了探花,与他相比又差了多少?” 周青岸低头盯着酒盏上的纹路,喃喃出声,不知是在同方以唯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陛下有她的筹划,入鸾台伴驾我忍了,成天同云韶府那些戏子打交道我忍了,被民间戏称为颜官我也忍了……可凭什么?凭什么他谢逐一来,便是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不过两个月便一跃成为大颜首辅?!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越来越激动,又抬手将桌上横七竖八的白瓷酒壶尽数挥下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啊——” 茯苓惊得后退了好几步。 小二又被惊动了,却不敢进来,只隔着门帘小声问,“客,客官?” 方以唯回过神,朝门外扬声道,“进来收拾。” 她再转头看向周青岸,却见他借着醉意将心中苦闷一吐为快后,竟是直接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 = = = 含章殿。 谢逐今日来,除了请示礼部尚书的继任人选,还有便是要同贺缈商议开设女子科举一事。 开设女子科举是贺缈一直挂在心上的事,从前迟迟不推行是因为条件不成熟。 但从任用方以唯时,贺缈便已经开始为女子科举做准备。如今杨谨和垮台,凤阁落在谢逐这位新首辅手里,女子科举一事再无人阻拦。 然而在昭告天下推行女子科举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大颜女子是否愿意参加科举,是单独为女子开设科举还是允许她们参加现在的科举,若单开女子科举,出什么范围内的考题,又命何人为女科主事,这些都还要从长计议。 见贺缈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谢逐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这几日太过劳累,还是要多加休息。” 贺缈嗯了一声,“开设女科一事便交给你了,你做事朕信得过,不必事事回禀。” 想到什么,她补充道,“方以唯近日为了她父亲的案子着急心焦,你便让她协理此事,也好转移些注意力……而且,她身为女子,会更了解女儿家的心思,定能帮上忙。” “是,”谢逐应声,“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 见他起身要走,贺缈忍不住唤了一声。 谢逐顿住。 “你……”她小声开口,“你能再陪朕出去走走吗?” 闻言,玉歌面色一僵欲言又止,薛显更是直皱眉。 谢逐定定地看着她,双眸深幽沉寂,辨不出一丝喜怒。 尽管旁人看不出,但贺缈曾在谢逐身边待了几日,对他还算是了解。因此只是被他这么一盯,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 他生气了。 可他为何生气? 谢逐沉默了许久,就在贺缈以为他不会答应,准备改口让他退下时,他突然开口了,“好。” 在御花园顶着日头散步时,贺缈终于意识到她提出了什么愚蠢的要求,后悔地恨不得给自己两记爆栗。 谢逐不是星曜,谢逐不是星曜,谢逐不是星曜。 ……她真是昏了头了。 “陛下真是昏了头了。” 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的玉歌忍不住压低声音吐槽。 薛显斜了她一眼,“你也忍不了了?” “陛下午时梦见了国师,心中难过,这会便拉着谢首辅逛御花园……不明摆着还是拿首辅大人当作国师的替代品吗?” 玉歌眉心紧皱,“这要是国师回来,知道陛下有了新欢,两人不是又要生出许多误会?” 薛显不赞同地哼了一声,“只有你觉得国师还会回来。” “你懂什么,”玉歌反驳,“国师对陛下是有情的,只不过隐藏得深而已。他肯定会回来。” 薛显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说话间,一行人恰好走到了云韶府跟前。 因为懊悔沉默了一路的贺缈总算看到了曙光,没有多想,便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朕突然想起今日还要去云韶府看她们排戏……” 言下之意便是,谢卿你可以走了。 “早就听闻陛下的云韶府奇人辈出,堪称一绝,今日总算有幸得见。” 谢逐露出了这一路走来的第一个笑容。 “…………” 贺缈微微有些傻眼。 等等?她没有邀请他啊?可他笑得这么好看……她能拒绝吗? 云韶府最近正在排谢逐的戏,戏本便是由方以唯和景毓主笔的。 出演谢逐的是个女扮男装的伶人,原本听说女帝来观戏倒是习以为常,然而一瞧见女帝身边的谢逐,表情登时变了,紧张地念错了好几句台词。 “她们平日里可不是这种水准,”贺缈不得不为自己的云韶府挽尊,“看来是你吓着她们了。” “……” 谢逐挑眉。 云韶府的教坊使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她们疏于练习,奴才回头定会罚她们。” “陛下说的没错,想必是我来得突然,她们紧张而已。” 谢逐淡淡道。 贺缈也摆了摆手,随手拈了块糕点,“起来吧,不怪她们,” “谢陛下……” 教坊使这才站起身,暗自舒了口气。 台上有几个乐姬登场,谢逐看了一眼,便侧头看向贺缈,“这几个乐姬微臣瞧着竟有些眼熟。” “首辅大人眼力真好,这几人是陛下当初赐到您府上的……” 教坊使赶紧开口附和。 贺缈心头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就听得谢逐端凝低沉的嗓音,温和如三月春风。 “我府中当时有个叫青阮的,如今在何处?” “咳——” 贺缈差点呛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拼命给一旁的玉歌使眼色,直到谢逐转头看她,才赶紧收回视线。 教坊使对女帝的“插科打诨”毫无觉察,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地摇头,“首辅大人是否记错了?云韶府里从来没有一个叫青阮的。” “咳咳咳——” 贺缈拍着桌咳嗽起来,试图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压过教坊使的回答。 玉歌也大呼小叫地扑了上去,“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谢逐的注意力不得不从“云韶府是否有青阮这个人”转移到了“女帝会不会被一口糕点呛死”。 “陛下,可要唤御医?” “不,不必了。” 贺缈咳嗽的声音弱了下去。 然而,云韶府的这位教坊使怕是不想再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待了,仍然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青阮这个名字,“当初给首辅大人赐宫婢,名单都是奴才亲自定的,的确没有什么青阮。” 贺缈暗自咬牙,一个眼刀飞向了教坊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能是你记错了,又或是……那丫头在宫外用了别的名字。” 教坊使终于察觉出了什么,赶紧改口应道,“是是是,许是奴才记错了。” 谢逐微微蹙眉。 - - 转眼入了仲夏。 贺缈最受不得炎炎夏日,每日在鸾台听见外头蝉声嘈杂,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因此天气刚热,她就心急火燎地收拾东西,搬去了畅心园避暑。 朝中因杨谨和而起的风波已经初见安定。 陆珏统领的锦衣卫做事是大刀阔斧干净利落,杨谨和等人是夏初下的诏狱,而刚入仲夏,此案便已在陆珏的雷霆手段下接近尾声。 因贺缈行的是仁政,此案并未株连太多人。为首的杨谨和本被定了死罪,也被宽以流放之刑。其余的人依照涉案深浅,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方淮虽是杨谨和亲信,最后却因以实证揭发杨谨和贪墨戴罪立功,只是被革了职,再不能入朝为官。 此番动荡后,鸾台几位颜官皆升了官职,却仍在鸾台伴驾,以周、方二人为首。周青岸升任礼部尚书,方以唯升任礼部侍郎。一时间,鸾台竟是有与凤阁分庭抗礼的架势。 “陛下,女试定在了明年八月,与科举同时进行。” 谢逐与方以唯站在殿中,朝坐在桌案后的贺缈禀报。开设女子科举这件大事已被提上日程,谢逐是首辅,而方以唯奉贺缈之命为女科主事,所以此事从头到尾主要由他们负责。 贺缈翻了翻奏折,“女学呢?” 若想女子科举有好的反响,在大颜境内开设女子学堂便是必行之举。 方以唯上前一步,回答地有些犹豫,“陛下,女学的进展……并不顺利。按照如今各地女学报名的人数,明年参加女试的人数,最多不会超过千人,而再经由乡试会试筛选,最后能参加殿试,怕是寥寥无几……” 闻言,贺缈微微皱了皱眉,“怎会如此?” 方以唯抿唇,跪地伏身,“微臣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罚你有什么用,你先起来。” 贺缈放下手里的奏章,垂眼看向她。 谢逐神色温润,徐徐道,“此事不怨方大人,若想成功推行女试,除了陛下的一纸诏书,还需民间支持。可女学女试所触及的,皆是以往礼法的沉疴旧疾,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若不能探访民情,臣等怕是也一筹莫展。” 他顿了顿,“所幸离开科还有一年的时间,若能在这一年里寻出应对之策,鼓励女子入学堂,应当还能扭转局面。” 贺缈一愣,“你的意思是……” “臣愿微服出行,探询民意。” 谢逐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贺缈。 “陛下,”方以唯从谢逐的请愿中回过神,也连忙开口,“此事还是交由微臣吧。首辅大人毕竟不是女子,办起事来怕是不如微臣方便。” 谢逐侧眼看向方以唯,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被贺缈打断。 “别争了。” 贺缈心中已有了主意,视线在他俩身上扫过,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 “都去。” - - 贺缈所说的都去,不止是方以唯和谢逐,还包括了第三人。 春泽馆。 “你说什么?!” 贺琳琅难以置信地瞪着坐在那慢条斯理饮茶的贺缈,“你再说一遍!” 贺缈放下茶盏,抿了抿唇,“过几日,朕想微服出京。” 贺琳琅全然不顾君臣尊卑,手指一抬愤怒地指向贺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几个月前才称病出宫跑到一臣子府上做丫鬟,现在又要搞什么微服私访?!” 贺缈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所以一进来就屏退了所有人,不然让其他宫人瞧见,她这女帝的威严怕是也不复存在了。 “长姐……” 面对暴躁的贺琳琅,贺缈也只能软磨硬泡,“明年这个时候,便是女科第一次试行。推行女子科举有多难你不会不知道,若此次没有回应,再想继续便是难上加难。” 贺琳琅面无表情,“陛下别来蒙我。今日在安和殿,谢逐和方以唯都抢这个差事,哪里轮到你亲自去?” 贺缈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姐……只是,除了女科,我还有旁的事要做。” “什么?” “这一年来京中私市屡禁不止,还出现了不少大晋禁品。我想在晋颜边境通关市,所以要亲自去了解当地民生。” 贺琳琅将信将疑,“果真是为了政事,并非为了玩乐?” 贺缈认真地点头,“是。我若是微服私访,还要劳烦长姐监国,坐镇京中、代理朝政。” 贺琳琅一怔,似是有些诧异,“监国……我?” 监国这等重任,她竟是放心交给自己?倘若……万一自己生了反心,趁她不在京中夺权自立,她岂不是拱手将江山让了出来? 明白贺琳琅的顾虑,贺缈笑了笑,“除了长姐,朕还能放心交给谁。” = = = 预备微服私访的小分队最初只有三个人。可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加入,最后的阵容竟是愈发扩大。 毕竟女帝出宫是件危险系数不低的大事,贺琳琅虽没再阻拦,但却要求贺缈一定要带上锦衣卫,让陆珏护卫左右,以防有什么乱臣贼子动了心思,对她不利。 而宁翊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知道她要带着方以唯和谢逐出京,当天人就冲到了畅心园,哭天抢地搬出幼时(压根不存在)的情分,死活要跟着她一起去。 贺缈无法,想着宁翊这人脑子灵活、做事不按章法,也算有用处,便允了他。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不少人来贺缈跟前“纠缠”。 譬如励志做大颜第一面首的景毓,和宁翊从小就要好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还有平日里甚少言语的裴喻。就连周青岸,也对微服出巡一事提过两句。 只是贺缈出宫不想动这么大阵仗,若真把他们都带去了,岂不等于把凤阁鸾台都背在身上走了。 更何况……偏偏还都是些“颜官”。让贺琳琅知道了,还要以为她此次就是带着“男宠”到民间逍遥快活去了。 鸾台西殿。 方以唯因为过几日便要离京出行,手头还要不少政事要与褚廷之他们交接,所以一整天都在鸾台忙前忙后,看得其他几个留守盛京的人拈酸吃醋、磨牙凿齿,就连一向同她交好的景毓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陛下连宁翊都带着去,凭什么不带我……” 景毓愤愤不平,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手下的纸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 另一边,裴喻虽不像他这么碎碎念,但也板着脸,心不在焉地盯着笔架发呆。 方以唯也能感受到殿内诡异的氛围,只好默不作声的低头做事,连大气也不敢出,恨不能完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大人,” 方以唯将一叠折子搬到了周青岸跟前,“女科还有些琐碎的小事没有定夺,我离京后还要劳烦大人了。” 周青岸抬头瞧了她一眼,却立刻移开了视线,目光竟隐约有些闪躲,“知道了。” 他敲了敲自己手边腾出的空地,示意方以唯放下。 褚廷之也走了过来,抢在方以唯前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冷嘲热讽,“女科一事原本就是你与谢首辅主理,现在倒好,你们二人跟着陛下离京,这烂摊子竟交给我们收拾……” 周青岸蹙眉。 “方大人这几月颇受谢首辅赏识,也一直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恐怕早就是身在鸾台,心在凤阁。既然如此,何不奏请陛下,干脆离了鸾台入凤阁?” 褚廷之已然将凤阁视作对立面,于是便十分看不得方以唯听谢逐的吩咐做事。 方以唯捧着厚厚一叠折子,微微有些愣怔,刚要反驳,却听得周青岸已经抢在她前面开口,“这话若让陆珏听见,已经够治你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了。” “……” 周青岸起身,垂着眼接过方以唯手里的那一叠折子,又沉默了一会,才不自在地憋出一句,“早去早回。” 褚廷之:??? 正在自怨自艾的裴喻和景毓:??? 他们是瞎了还是聋了,周青岸对方以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态度了? 方以唯也吓了一跳。 自从那一日在迎仙居被她撞见醉酒发牢骚之后,周青岸突然就转了性子,对她的态度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难道是怕她向陛下告状吗? 周青岸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似乎不太符合人设,赶紧沉下脸往回找补,“礼部缺人手。” “……是。” - - 除了陆珏和宁翊,此次离京还需有下人伺候。 方以唯和宁翊虽然平常被下人伺候惯了,但这次却被贺缈勒令,一个侍婢都不许带,只要多一人,便将他们都留在盛京。所以最后轻车便行,只带了玉歌和明岩随行。 由于贺缈一再缩减人手,真到了出发那日,一行人从畅心园西门启程竟是显得格外冷清,丝毫不像皇帝微服私访的队伍。 “陛下,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好。” 贺琳琅来送行时还是一万个不放心,而视线一落在贺缈身后的谢逐,她眼神又冷了下来。 ……若让这种居心叵测的敌国奸细继续待在陛下身边,必是后患无穷。 因为人少的缘故,陆珏只备了一辆马车。 贺缈与方以唯自然是坐马车,玉歌和明岩坐在马车外。原本谢逐和宁翊都是骑马的。可谢逐毕竟是受过重伤的人,此次出巡又是长途跋涉,贺缈顾及这一点,便特意命他也同坐马车。 所以最后骑马的只有陆珏和宁翊,和锦衣卫精挑细选的几名千户。他们皆乔装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护院,驾马护在马车两侧。 待贺缈他们上车后,贺琳琅转身看向正要上马的陆珏,启唇,嗓音里仿佛含了冰霜,“陆珏。” 陆珏动作一顿,面上有顷刻的僵硬,但最终还是松开缰绳,转身跟着贺琳琅走到一旁。 “不知长公主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贺琳琅看向马车,“务必保护好陛下。” “是,这是卑职的本分。” “还有,”贺琳琅斜眼乜他,“本宫之前提过的那件事,你断然拒了,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陆珏似是早已料到她的用意,再开口时仍是口吻坚决,“卑职忠于陛下,只听陛下之命。” 贺琳琅冷哼了一声,唇角紧抿,“好一个忠于陛下。既如此,本宫只希望陆指挥使这一路都能寸步不离地护在陛下身侧,只要保陛下平安即可,莫要……” 她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多管闲事。” 陆珏心头一凛,蓦地抬眼看向贺琳琅。 莫非…… 见他警觉,贺琳琅却又突然笑了,“说笑罢了,瞧你紧张的。本宫还有件小事要托付给陆指挥使,此事,你定能做到。” 29.第 29 章 为了悄无声息地走, 不惊动旁人,贺缈特意挑了卯时动身。 天光还没亮,盛京城仍陷在夜色中尚未醒来,街边的店铺也紧闭着大门,只有一些小商贩早起正准备在街边支摊, 贺缈的马车就趁着这个点缓缓驶出了城门。 车轮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城郊的寂寥静谧。 夏日夜短昼长,马车还未出城多久,城郊已是天色熹微。贺缈侧头,透过车帘的帏缝朝外看了几眼,有些按捺不住心中雀跃。 算起来她已经憋了好几年了, 这几年就算她能出宫, 却也没离开过盛京。按照她的心性, 绝对是没法忍受的, 也难怪贺琳琅合理怀疑她是借机出宫逍遥…… “陛下,这次微服出宫, 咱们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啊?” 宁翊兴致勃勃地问。 他原本也在车外骑马,可刚一出城,便叫着累了乏了外头风大, 也挤进了马车。他一贯死皮赖脸,贺缈赶也赶不走, 就只能随他去了。 此刻被宁翊一提醒, 贺缈才记起还有这一茬, 想了想, 她说道,“朕……我和以唯便以姐妹相称。” “陛下……” 方以唯有些惶恐,刚开口却被宁翊打断。 “她?她如何能与陛下您做姐妹?” 宁翊嗤笑,“任明眼人一瞧,都会觉得她是您的丫鬟。” 方以唯微笑,“世子殿下也不差,瞧着十分像首辅大人身边端茶倒水的。” 为了隐藏身份,宁翊和方以唯今日都换了一身寻常人家的便服,衣服料子都是民间百姓用的次等绢帛,没什么繁复的纹路,也没缀什么珠宝,的确看上去比往常朴素低调了很多。 而贺缈和谢逐虽也换了常服,但衣料轻软、薄而不透,一看织染手艺就知道非同凡品。 贺缈穿了件天水碧荷叶袖薄衫,衬白色皱纱裙,裙两侧缀着长长的流苏,飘逸雅致。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巧合,谢逐今日竟也是一身浅青皱纱袍衫,衬着竹纹暗花,一看便是显达之人。 与这两位相比,方以唯和宁翊的确是显得……稍稍寒碜了一些。 所以他俩这次倒也不算是毫无理由的互相伤害。 贺缈有些惭愧地垂头,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是不是穿得太扎眼了。 被方以唯怼了回来,宁翊难得的没有生气。 他这人慕强,自打上回在醉蓬莱输给了谢逐,他便对这位文武双全的新首辅十分佩服。因此不但没生气,反而还挑衅地朝方以唯哼了一声,“给谢大人端茶倒水,本世子乐意得很!” “是吗?那我也乐意给陛下做丫鬟。”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始终一言不发的谢逐终于淡淡开口,“陛下是回外祖家探亲的富家千金,陆指挥使是护院,世子与方侍郎是兄妹。” 他三言两语便理清了人物关系,贺缈满意地点头,“就照谢卿说的吧。” 方以唯总觉得好像漏了什么,“那首辅大人的身份呢?” 谢逐看向贺缈,“至于臣……是府上的管家。” “管家?!” 宁翊和方以唯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谢大人,你见过哪家府上有你这样的管家?!” “谢大人,管家不是您这样的。” 在这件事上,两人统一了战线。 贺缈也为难地打量了谢逐几眼,认同了宁翊他们的说法,“的确不像。” 谢逐的相貌太过出众,又天生带着些贵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屈居人下的…… 宁翊瞧了瞧谢逐和贺缈的穿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陛下!你和谢大人扮成回门的新婚夫妇如何?” “什么?!” 贺缈惊愕地瞪大了眼。 就连淡定如谢逐,眸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宁翊为自己想到这个精妙的点子激动不已,“陛下您看,您今日和谢大人穿得多相配啊!而且咱们最终目的地是玉沧,成婚三日后回门,有些女子嫁得远,本就要带着夫婿长途跋涉才能回到娘家……这不比什么千金小姐探远亲更有说服力吗?” 要说想象力要说编故事,谢逐可比不过他了吧。 宁翊求表扬地看向故事的两位主人公,见他们除了诧异没有旁的反应,便只好转向方以唯,瞬间冰释前嫌,“方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方以唯掩唇轻咳了几声。 不得不说,如果女帝和首辅都不介意的话,这似乎还真是最能说得通的关系…… “这……” 贺缈惊得回不过神,“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 宁翊这么积极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临出发前,瑾太妃特意把他叫到了宫里,嘱咐他将女帝终身大事放在心上。若出巡路上女帝遇到什么心仪的儿郎,一定不要客气,直接打晕了带回宫。 宁翊觉得,与其等贺缈看上什么人,倒不如他主动撮合。 谢首辅文武双全,多好的皇夫人选啊!甩鸾台那些颜官几条街! 只是……如此就有些对不起他的发小楚霄了。 见说服不了贺缈,宁翊扭头看向谢逐,“首辅大人,您觉得呢?” 车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谢逐淡淡唔了一声,眼神不经意朝贺缈那扫了一遭。 他唇角始终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温和如三月里的春光。偏偏眸色深幽,哪怕轻轻一瞥,也看得贺缈心跳漏了一拍,双颊似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我……” 谢逐薄唇微启。 “主子。” 马车外,突然不识时务地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男声,打断了谢逐的话,也让贺缈从晕乎乎中清醒了过来。 她探手掀开车帘,看向骑在马上的陆珏,“何事?” 陆珏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低声道,“臣觉得世子的提议不可行。” 宁翊:“???” “您若是与谢大人扮成夫妇,之后每次落脚,岂有不住在一间屋子的道理。此事有损您的清誉,臣觉得不妥。” 说得不无道理。 贺缈被陆珏点醒,松手放下车帘,斩钉截铁驳回了宁翊的提议,“此事不妥,别胡闹了。” 功亏一篑的宁翊:“…………” 不是?这该死的锦衣卫耳力怎么这么好?此事与他有关系吗? 马车外,陆珏打了个喷嚏,牵着缰绳的手一紧。 长公主说了,让他务必看好谢逐,让谢逐始终与陛下保持距离,杜绝一切谢逐能勾引陛下的机会,严禁他们在这趟出巡中发展出什么“不容于世”的情愫。 以陆珏锦衣卫指挥使的直觉,他觉得谢逐绝不简单,所以让陛下远离危险也是他分内的事。 义不容辞!!! 马车内。 贺缈转眼看向宁翊和方以唯,半挑了眉,“我改主意了。你们不是想体验端茶递水吗?我成全你们,一个做小厮,一个做婢女。”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宁翊:“……” 不出声也中枪的方以唯:“……” “至于谢卿,”贺缈敛了笑容,“便是我的兄长。” 见谢逐似乎想说什么,她为打消他的顾虑,摆了摆手,“出门在外,不必以我为尊。若遇上山贼刺客,为首的才最危险。” 言下之意便是,你是大哥以你为首,一旦有危险,你得顶在最前面。 谢逐好笑地扬了扬唇,“是。” = = = 盛京城外的官道上,十数人骑马护着一辆釉顶马车渐行渐近,车轮从满地碎石子上碾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官道两边的密林里传来阵阵蝉鸣,扰得人心烦意乱。 看了眼前方的地势,陆珏一拉缰绳,马蹄抬了抬,放缓了速度。 “头儿?” 锦衣卫指挥同知彦三骑马赶到他身边,不解地问。 陆珏皱眉,“都给我打起精神。前面那处密林,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不会吧……这才半日的功夫,就能遇上刺客了?” 彦三将信将疑地往那儿看了看。 陆珏阴恻恻地横了他一眼,他这才噤声,赶紧传达命令去了。 ——只要保陛下平安即可,莫要…… ——多管闲事。 陆珏又想起了临行前贺琳琅的那番话,几不可察地皱眉。 但愿是他想多了…… 马车内。 贺缈昨日看着玉歌她们收拾东西睡得晚,今早卯时便又从畅心园启程,本就没睡够。再加上马车颠簸,更是困倦地睁不开眼。昏昏欲睡中,她渐渐歪了身子…… 方以唯正扭头掀着车帘看风景,却不料肩头突然一沉。 她惊诧地偏头,竟见是贺缈枕在她的肩头,闭着的双眼还在轻微动颤动,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这可是女帝啊! 方以唯半边身子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就会惊扰了女帝,或是让她磕着碰着。 她转了转眼,只见宁翊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就连原本闭眼小憩的谢逐也朝这里看了过来。 就在方以唯生无可恋之时,马车却是忽然颠簸了一下,贺缈一个重心不稳便要从她肩头栽下…… 方以唯一惊,刚要伸手去扶,却见旁边横出一只手已经抢在她前面扶住了女帝左肩。 方以唯顺着那方竹纹阔袖抬眼,只见谢逐正低头看着女帝,神色沉静淡然。下一刻,他扶着女帝的手动了动,半梦半醒的女帝便借着那股力道离开了她半麻的肩头,转而往他左肩靠了过去。 30.第 30 章 谢逐的臂膀自然不似方以唯那般纤弱, 似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姿势,贺缈轻轻哼了一声,不自觉搂住了谢逐的胳膊,倒是比方才睡得更安稳了。 见状,谢逐扶着她的右手才缓缓撤了下来。 女帝靠在自己肩头没什么问题, 但谢逐毕竟是男子……这怕是不太好吧? 方以唯一边揉着自己的右肩,一边忍不住启唇,“谢……” 谢逐一抬眼,扬手将那修长白皙的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方以唯噤声。 方以唯默默将制止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侧头看了宁翊一眼, 却见他也是满脸惊奇地看着谢逐。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宁翊也转眼看了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 又不约而同别开了脸,各看各的风景, 总之再不往女帝那多看一眼。 谢逐又垂下眼,视线落在贺缈面上,目光格外专注。 女帝平日里总在人前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 此刻睡着,方才显出几分青阮的模样。 青阮…… 谢逐无奈地牵了牵嘴角。 他向来自视甚高, 没想到刚来盛京便被女帝耍得团团转, 却还毫不自知。 若不是那时在云韶府多问了一句, 教坊使一再说没有青阮这个人, 他也不会起疑,不会命人去寻“青阮”的下落…… 若不是后来他去太傅府上登门拜访,太傅兴之所至同他讲起女帝小时候的顽劣,还拿出女帝当初被罚抄的经义……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在谢府同他插科打诨、在醉蓬莱与人吵架的伶俐丫头,竟然就是堂堂大颜女帝。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青阮那身武艺怎么看也不是从戏班里学的花拳绣腿,而她虽见多识广,可眼界谈吐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民间伶人便可匹及的。更何况那手隐露锋芒割金断玉的好字…… 青阮就是女帝,女帝就是青阮。 青阮离开谢府之时,便是女帝“病情”好转之日。 谢逐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幽邃的眸底映着贺缈那张白皙安静的侧脸,与梦中伏在他怀里安睡的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抬起手,将她散落至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微凉的指尖从她眼角抚过。 何时才能见到这双异瞳…… 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哐当——” 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陆珏冷厉的声音,“保护主子。” 刀剑出鞘的声音贺缈最是警觉,她蓦地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外发生了很什么,便发现自己怀里正搂着什么人的胳膊,脑袋还枕在人的肩上。 贺缈赶紧直起身松开手,瞧见被自己“祸害”的是谢逐,脸上更烧得慌了,“我……” “不过是普通的山匪而已。” 宁翊打断了她,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他正掀着车帘,只见数十名山匪打扮的人突然现身于密林,从高处俯冲而下,杀了过来。 谢逐也朝帘外看了过去。 方以唯不解地皱了皱眉,“这离盛京不过百里,怎会有山匪这般胆大包天?” 方以唯嘀咕的小声,但却清清楚楚落在了贺缈耳里,让她瞬间清醒。 “哧——” 突然,马车前的罗帷被剑尖划出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玉歌的叫声。 “玉歌!” 贺缈眸色一沉,果断掀开车帘纵身跃了出去。谢逐抿唇,立刻也跟在她身后跳下了马车。 “陛……小姐!” 见状,方以唯也作势要下车,却被宁翊一把拉住,“你下去做什么?!” “小姐危险!” “知道危险你还去?你又不会武功,下车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宁翊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难得沉下了脸,“若真的只是山匪,陆珏又不是吃素的。若不是山匪……” 方以唯一愣,“你也觉得不是山匪?” 两人同时朝车外看去,只见车外那些所谓的“山匪”步伐身形都十分敏捷,而当贺缈和谢逐皆下车后,“山匪”的刀剑却几乎都朝谢逐袭去,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贺缈一手扯着玉歌一手拎着明岩,躲开了陆珏的大开杀戒,“没事吧?” 玉歌脸上溅了些山匪的血,还有些懵,“没,没事。” “公子!” 明岩瞪大了眼,朝谢逐那里叫了起来。 贺缈转头,这才发现谢逐也跟着她下了车,此刻正被十来个山匪群起而攻之,他手中无兵器,赤手空拳自然落了下风。 “主子,”陆珏提着剑拦在了贺缈身前,剑尖染血,衣摆也沾了些暗红,周身都透着森冷的杀意,“您有无受伤?” 贺缈皱眉,视线一直盯着被围攻的谢逐,“没有,你快去助谢逐脱身。” “……” 以工作效率高闻名的陆指挥使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女帝陛下。 莫要……多管闲事。 长公主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陆珏?”见他仍站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贺缈连忙又重复了一遍,“不必管我,快去!” 眼见着一山匪的刀尖已经刺向谢逐后心,而他却无暇顾及,明岩又惊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见陆珏仍在迟疑,贺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骤然冷了下来。她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陆珏,一扬手,袖中嗖嗖射出两支暗箭,一支正中谢逐身后那山匪的眉,另一支从谢逐身侧掠过。 谢逐旋身,空手握住了那支袖箭,察觉那箭上紧密缠绕的透明丝线时,他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刻,剩下的山匪便蜂拥围了上来,让他不得不从箭簇上移开眼,侧身避开了刀锋。 只是谢逐手里虽已有了贺缈的袖箭充当兵器,却并未用它伤人,出手仍非杀招,且招招避开要害,甚至不见一滴血,只是暂时让山匪失去战斗力而已。可那些山匪自然不像他那般心慈手软留有余地,稍稍缓过来便又不要命地扑了上来,好在陆珏虽不出手帮忙,他带出来的几个千户却在解决完马车附近的山匪后,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谢逐周围。 见谢逐暂时没了危险,贺缈便在一旁冷眼瞧着。 这些山匪虽身手不错,但比起陆珏精心挑选的人还是差了一些。不过片刻,场上便只剩下一个活口。 谢逐已经退到了一侧,将人完全交给了锦衣卫,自己竟是执着那支袖箭不知为何看得出神。 一人长剑挥出,压上那匪徒略有滞塞的刀刃,彦三则从身后抬脚踹向匪徒的腿弯,让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长剑一下横在了他颈项间,只差一寸便可要他的性命。 陆珏面色变得格外凝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彦三。” “头儿,我心里有数。” 彦三扭头看了陆珏一眼,依旧将刀架在匪徒脖子上,只知道留活口逼问幕后主使是一件再常规不过的事,完全忽略了陆珏的脸色。 彦三将剑又往前逼近了些,扬声道,“说!你受……” 何人主使四个字还未出口,一支暗箭竟是横空射来,稳准狠地扎进了匪徒心口。 “!” 彦三难以置信地转身。 只见女帝低着眼,缓缓垂下手,素来和善的面容竟透着几分凉薄。 “主子……” 陆珏也没想到贺缈会出手,有些诧异地看她。 贺缈抿着唇,也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陆珏便意识到她什么都明白了,登时哑然。 “不过就是普通山匪,尽快收拾利落了,不要耽误赶路。” 贺缈淡淡丢下一句,抬脚朝谢逐那里走了过去。 = = = 半途突然冲下来的山匪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重新启程后,谁都识趣地没再提这茬,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以唯和宁翊继续看着沿途景致,谢逐又闭上眼休息。只有贺缈心事重重地睁着眼,不敢再睡,生怕自己睡着睡着又滚进了谢逐怀里。 她悄悄偏头,眉眼间的冰霜已经褪去,眸光反倒有些闪躲,状似漫不经心地瞟了谢逐一眼。 见他闭着眼,神色温润如常,她才收回了视线。 马车行了一天,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上庸城,陆珏寻了个客栈落脚。这一路车马劳顿,所有人都乏了,因此很快就分好了房间,各回各的屋歇下。 玉歌和明岩自然是同他们主子一间屋,而方以唯和宁翊虽然被挂上了婢女小厮的名号,但轮到住下时,贺缈还是让陆珏分了他们一人一间。 回到房间后,贺缈只稍稍梳洗了一番,就扭头吩咐正在替她收拾行李的玉歌,“去叫陆珏来。” 玉歌很快就将陆珏唤了来,见贺缈神色严肃,似是有什么大事要谈,便机灵地掩上门出去了,说是要去给她准备夜宵。 陆珏低眉敛目,心里清楚贺缈要问什么,却还是开口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贺缈在桌边坐下,似笑非笑仰头看他,“今日那些山匪是什么人?” 陆珏眉眼微沉,“臣不知。” “当真不知?” 贺缈冷了脸,将手里的木梳重重往桌上一搁,“陆珏,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吗?” 自然是欺骗。 陆珏低头,撩开衣摆跪下,“臣只是有所猜测,至于幕后主使是谁,臣完全不知情。” 贺缈面色缓了缓,“你以为是谁?” “臣以为……” 陆珏顿了顿,“是长公主。” 31.第 31 章 想着再不和盘托出, 这几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换来的信任恐怕都要付诸流水,陆珏便再没了隐瞒的心思。 “陛下决定微服南巡后的第二日,长公主便将臣叫到了春泽馆,让臣趁南巡之时伺机除掉谢逐。” 果然如此…… 贺缈皱眉。 “臣只听陛下之命,自然不能答应。可今日临行前, 长公主又把臣叫到了一边,与臣说了些奇怪的话,让臣……不要多管闲事。” 陆珏的声音越来越低。 贺缈心中气已消了大半,但听到这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所以你今日就见死不救?” “臣自然是万事以陛下为先,即便没有长公主, 今日那等情况, 臣也不会离开陛下半步。” 陆珏的口吻突然坚定起来。 “你……” 贺缈噎了噎, 半晌才挥挥手让他起来, “下次莫要如此了,谢逐不能出事。” 打发走陆珏后, 玉歌也捧着一碗碧粳粥回来了。 “马车颠簸了一日,奴婢想着您大概也吃不下什么别的,就借厨房做了碗粥。” 贺缈一手支着太阳穴, 有些头疼地叹气,“没胃口, 一个个都不省心。”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贺琳琅死心?这要是南巡一路贺琳琅都派这种演技拙劣的刺客来杀谢逐, 她一次能圆过去……她圆过去个屁啊! 这些山匪既不打劫也不叫嚣, 上来就是为了杀人, 哪里会有这样的匪徒?而她不问缘由就灭了最后一个活口,一看便是包庇幕后指使。 谢逐心里肯定也清楚,就连方以唯和宁翊,怕是也看出了什么,否则后来上车也不会对此事只字不提。 贺缈的头更疼了。 瞥了一眼玉歌做好的碧粳粥,她突然起身,端着碗就往门外走。 “小姐你去哪儿?” 玉歌忙不迭跟了上来。 “别跟过来。” “……是。” - - 明岩拿了根签字去挑灯芯,屋内的烛光略微亮了亮。 谢逐就坐在桌边,在烛台边仔细观察着手里的袖箭。这是今日贺缈为了助他脱身射过来的,他后来便藏在衣袖里带了一路。 “公子?您都对着这支箭看了半天了,这箭有什么问题吗?” 明岩好奇地问。 谢逐垂着头,烛光在他的侧脸上覆了淡淡一层金辉,让他下颚的棱角都变得稍稍柔和。 他单手执着那支袖箭,修长白皙的食指在那箭簇后缠绕的透明丝线轻轻抚过,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隐隐透着些浓烈的情绪,与他平日里的淡然大相径庭。 “这箭……” 谢逐启唇,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有人敲门。 明岩赶紧转身去开门。 “陛……表小姐?!” 开门见是贺缈,明岩吓得差点要跪下。 他没进过宫,这次南巡是他头一回接触女帝,都说伴君如伴虎,虽然女帝年轻貌美,可毕竟身份摆在那,明岩乍一见着还是腿软。 表小姐? 谢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哪里来的表小姐。 贺缈还记着当初做青阮时被欺压的仇,轻飘飘地瞥了明岩一眼,吐出两个字,“出。去。” “是是是。” 明岩忙不迭地窜了出去,给她腾出路,顺道阖上了门。 谢逐唇角牵了牵。若明岩知道他当初大呼小叫的对象正是大颜女帝,不知会作何感想。 欺软怕硬…… 贺缈踢了门一脚,再转身对上谢逐时,帝王的气势又没了,只有些心虚地讪笑,“谢卿。” 谢逐敛了面上的笑,起身道,“陛下。” “哎,出门在外不要暴露了……” 贺缈连连摆手,几步走过去,将手里的粥碗在桌上放下。 不知是谁先叫的谢卿。 谢逐也不拆穿她,看了眼桌上的碧粳粥,“这是?” 贺缈解释道,“玉歌做的夜宵,你趁热喝吧。今日车马劳顿十分辛苦,你还受了惊吓……” 惊吓? 谢逐半挑了眉。 “那些山匪太过猖狂,多亏有谢卿你护驾。回去后,我定严查此事,派人清剿那些山匪。” 贺缈振振有词地睁着眼说瞎话。 “许是臣穿得太过招摇,让那些山匪误以为臣才是众人之首。又怎么会放过臣,反而对一个姑娘家穷追不舍?” 谢逐笑了笑,“能如此护驾,臣也算有些价值。” 这倒好。 她没圆上的事谢逐自己给圆上了。 贺缈尴尬地回以微笑,眼神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瞧见桌上的袖箭,登时拐了个弯,“这……这不是我的箭吗?” 谢逐点头,将那袖箭拿起,“是陛下救臣的那支。” “你竟将它带了过来!” 顺着谢逐的视线,她也垂眼看向自己的那支袖箭,不解地问,“这箭……有什么不对吗?” 谢逐淡淡唔了声,“臣只是瞧这袖箭做得十分精巧,不似凡品,若白白丢了反倒可惜。” 他指了指那箭上缠绕的丝线,“这种丝线,似乎很少见。” 贺缈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谢卿好眼力。这是勾云丝,松时柔韧紧时锋利。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隐蔽性极高。缠在箭上,射出时难以被人发现行迹。勾云丝极为珍贵,其实有许多用处,像我这样缠在箭上真是暴殄天物了。” 她张了张唇,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这是我幼年时……师父特意命人为我制的袖箭,我那时不懂事,无意中瞧这勾云丝好看,就偏要师父帮我缠在箭上。” 谢逐眼神幽暗,攥着短箭的手又收得紧了些,喉头轻微颤动。 “也就是说……这袖箭世间罕见,唯陛下所有。” 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听得贺缈有些莫名,“应当是吧。” 谢逐抬眼看她,不知是因烛光映衬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那双眸子全然不似平常的清冷,好像闪着炽热的光,要将她灼化穿透一般。 “谢卿……” 贺缈定了定神,试探地去拿他手里的袖箭,“这支箭,可以还给我吗?” 她不好意思地扬了扬唇,“这袖箭我只剩下六支,平常防身轻易不用。就算是用了,最后还是会取回袖箭,擦拭干净。所以……我就收回去了。” 将那袖箭从谢逐手里轻轻抽了出来,也不等他出声,贺缈往后挪了一步,“时候不早了,明日要早些出门,谢卿喝了粥就尽快休息吧。” 说罢,她便转身出了门。 “吱呀——” 门被合上的动静从身后传来,谢逐才虚攥了掌心,眉眼低垂。 那只袖箭,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 - 上庸城自古富庶,民风开放,繁荣不输盛京,也是此次开设女学贺缈最重视的城池之一。 然而她接连在上庸设了两所女子学堂,愿意入女学的人却寥寥无几,最后呈到她跟前的名单只有薄薄的两张纸,少得出乎她的意料。 所以贺缈第一个暗访的地方,便定在了上庸城。 城门口。 墙上张贴着开设女科和女学的皇榜,来往的商贩百姓熙熙攘攘,却无一人往那皇榜上多看一眼。年迈的妇人依旧挑拣着新鲜的菜和小贩讨价还价,河道边船夫的孩童仍趁着父亲不注意乐呵呵地趴在船边玩水,桥下也有不少妇人,一边洗涮一边谈笑,高门大嗓言论粗鄙。 贺缈站在拱桥上,远远地看着城门口那张无人问津的皇榜。 它的色泽仍是明艳的,末尾盖上的皇印还是鲜红的,然而却像是刻意被人忽视似的,像一颗被丢入湖泊的碎砾,就连涟漪都只泛了一小圈,随后便沉寂静默,不曾对城中这些人的生活产生丝毫影响。 “小姐……” 见贺缈神色郁郁,方以唯有些担忧地开口唤她。 贺缈回过神,叹了口气,转身往桥下走,“有些事或许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 “万事不能一蹴而就,需得徐徐图之,”谢逐走在她身边,低声道,“你早上还不曾用膳,这里摊贩倒多,有不少你喜欢的吃食。” 陆珏不赞同地蹙了蹙眉,朝谢逐瞥了一眼。 这又吵又闹不太干净的地摊吃食,陛下怎么能在此处用膳?也太不讲究了些…… 贺缈在周围扫了扫,才发现的确都是她平常爱吃却吃不到的路边摊,心情不由大好,“那就先寻个地坐下吃些东西,吃饱了再说。” 顿了顿,她突然发现身后少了一人,小声喃喃,“宁翊呢?” “喂喂喂——” 已经在馄饨摊边坐下的宁翊咧着嘴朝他们挥手。 因今日出门是办正事,玉歌和明岩便被留在了客栈。贺缈只带了谢逐、方以唯和宁翊,而陆珏坚持要寸步不离地护她周全,所以也跟了出来。 这五人虽都换了并不显眼的便服,贺缈和方以唯还带了面纱,可剩下三个大男人容貌也是一等一出挑,坐在路边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视线。 若不是有陆珏这个冷面罗刹在,那些人的眼神恐怕还再放肆些。 贺缈垂了眼,掀开面纱舀了勺热腾腾的汤,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开口,“易容,回去通通给我易容。” “再来一碗!” 宁翊从汤碗里抬起脸,叫了一声。 这一桌就属宁翊和贺缈吃得最香。 陆珏虽也吃了不少,但面上并无那种仿佛吃了什么美味的享受表情。剩下两人,谢逐吃得慢,而方以唯则是没怎么动。 天气热,这边上又是蒸煮的摊子,方以唯没闻到什么馄饨的香味,鼻子跟前倒是挥之不去那河里隐隐漫上来的鱼腥味和行人身上的汗味,让她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宁翊朝方以唯斜了一眼,见她连脸色都白了,不由出言嘲讽,“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老板娘正端了碗馄饨过来,宁翊侧头问道,“可有凉的绿豆汤?” “有的有的。” 宁翊将绿豆汤搁在方以唯面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就着喝吧。” 说罢又埋头给自己的馄饨汤碗加了一勺辣。 方以唯愣了半晌,才端起碗轻声道谢。 32.第 32 章 贺缈压根没怎么注意这两人的对话, 目光一直在那馄饨摊边打下手帮忙的姑娘身上转悠。 大概是老板娘的女儿,十来岁的模样,小小年纪看着却很是伶俐,每一桌结账时她只稍看一眼桌上的碗碟,便能立刻得出个数儿, 比老板娘算得还要快些。 见贺缈打量她,她也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姐姐还吃吗?” 贺缈收回视线,淡淡地唔了声,“姐姐吃完了。” “那我就把碗筷都收拾啦。” 小姑娘利落地拿着抹布擦起了桌子,将碗筷叠成一堆, 却是不小心掉了支筷子, 从桌上滚了下来, 在贺缈衣摆上划了一道浅浅的汤渍。 “啊对不起对不起!” 还未等贺缈开口, 小姑娘便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想要给她擦干净。 老板娘闻声赶了过来, 也连忙给贺缈道歉,转头对着女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这么大的人, 做事还毛手毛脚的,和你死去的爹一个德行!也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再这样帮倒忙, 就把你卖给人家府上做丫头, 还能换一笔银子!” 小姑娘红着眼睛将碗筷捧走了, 贺缈瞧着有些愧疚, 见老板娘还一个劲儿的朝她赔罪,连忙摆了摆手,“没关系……” 谢逐却是抓住了老板娘话里的重点,抬眼看向她,淡淡地启唇,“我听说上庸如今开设了女子学堂,但凡女子报名入学,皆可得一笔银子。与其将你这女儿送去做丫鬟,何不送进学堂?” 老板娘笑了一声,似是对女学嗤之以鼻,“她上学堂能有什么用?就她这蠢笨模样,也做不了什么大官,既做不了官去那学堂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替我打打下手,过几年再找个人家嫁出去……哪能容她在那学堂里耗着!” 顿了顿,她拉长了声音,“至于那女学入学的银子,哪有那么好领?” 贺缈皱眉,“什么?” “我们这儿一开始还有好几家兴冲冲地去报名了,可最后呢,两手空空地回来,压根就不让我们这些人领……原来那些夫子也贯是嫌贫爱富的。” “还有这种事?” 方以唯也放下了汤碗。 宁翊插话,“那朝廷的银子都去哪儿了?莫不是都被学堂那些人饱其私囊了吧?” 贺缈的脸色难看起来。 谢逐看了她一眼,侧身朝那老板娘的女儿招了招手。 小姑娘揉着眼走了过来。 谢逐垂眼瞧她,“你叫什么?” “莲姐儿。” 小姑娘说话还带了些鼻音。 谢逐微微俯了身,“你可想去学堂读书?” 莲姐儿愣了愣,连忙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又转回来摇头,“不想。听隔壁二虎说学堂教得都是些之乎者也听也听不懂用也用不上的话,我不喜欢。” 贺缈心念一动,“若学堂教你算术,教你商经呢?” “商……经是什么?” 莲姐儿有些懵。 宁翊敲了敲碗,眯着眼笑,“就是教你如何挣许多许多银子,开许多许多店铺,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的!” 老板娘从他们身后经过,听到这倒是稍稍动了些心思,“女子行商是要被说闲话的,女学里又怎么会教这些?” 宁翊支着脑袋瞥了一眼贺缈,挑眉,“自然是要教的。” 莲姐儿想了想,点头,“那我想学。” - - 谢逐向老板娘“借”来了莲姐儿,准备带着她去学堂报名,看看女子学堂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方以唯看着前面牵着莲姐儿手的贺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其实她与贺缈的心情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只要在街上瞧见正是适龄的女孩,脚下便走不动道,恨不得冲过去就问人家爹娘,为什么不送去女子学堂…… “收收你那直勾勾的眼神。” 宁翊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个拐卖孩童的婆子。” 方以唯觉得自己和宁翊搭话就是个错误。 学堂在城东,离这还有些距离,从河道边离开后几人就上了马车,由陆珏驾马往城东学堂去。 贺缈牵着莲姐儿坐在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如今身边没了娘亲,小姑娘反倒少了些顾忌,话都多了起来,又变回了方才算账那个机灵的模样。 “娘亲说我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贺缈低头,“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读书识字只是为了明理,对做生意也有好处,也并不一定都要特别有学问、都要做大官。” “特别有学问做大官的,姐姐是在说方以唯吗?” 莲姐儿突然仰头问。 “咳——” 突然被点名的方以唯轻咳了一声。 贺缈忍不住惊喜地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方以唯?” 莲姐儿点头,“很厉害的女官嘛。之前有戏班子来演过戏,虽然娘亲和我都去不成,但听看的人回来讲过。娘亲后来还常常提起她……” “你娘说她什么?” 这次开口问话的是方以唯本人。 “娘亲说,方以唯这样的女子就算放在男子里也是少见的,哪里人人都能像她一样。” 莲姐儿仔细回想了一下。 方以唯扬了扬唇。 “不过娘亲也说了,由方以唯可见女子读书没好处,读到最后只会像她一样嫁不出去,还要被人退婚。” “……” 方以唯唇角的笑容彻底僵住。 贺缈同谢逐面面相觑,车内登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翊终于反应过来,笑得惊天动地,差点没在车厢里打滚,“小妹妹,你娘哈哈哈哈真是目光长远想得周到!” 方以唯暗自咬牙,看向宁翊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 莲姐儿被他俩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往贺缈那里缩了缩。 贺缈尴尬地打圆场,“莲姐儿,方以唯可不是嫁不出去。你想,她做了大官,又得女帝赏识。以后喜欢什么人,女帝可以给她赐婚啊!她自己喜欢的人,肯定比原来爹娘挑选的要好很多。所以啊,要想自由,就必须要足够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把你喜欢的据为己有。读书才是出路啊!” “哦……那最强大的应当是女帝了吧,”莲姐儿似懂非懂,“难怪女帝有那么多男宠。” 贺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翊再次拍着车壁笑了起来,方才还板着脸的方以唯也默默抬手掩住了嘴,一瞧便是在偷笑。 就连谢逐也轻笑了一声,被贺缈一瞪,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你才几岁?知道男宠是什么意思吗?” 贺缈怒了。 莲姐儿怯怯的,“我都是听那些来吃东西的人说的,说女帝宫里有好多长得好看的人,女帝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让他们进宫的吗?” 贺缈一时间甚至不知怎么回答她,好在马车十分合时宜的停了下来,陆珏在外头替她解了围,“小姐,学堂到了。” “好好好。”贺缈忙不迭催促莲姐儿下车,生怕她还要继续瞪着单纯的大眼睛问自己问题。 然而他们这一群人若是全进学堂也太过显眼,所以最后领莲姐儿进去报名的差事就落到了宁翊和方以唯头上。 “我们?” 宁翊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方以唯,“我们俩像什么样子?” 贺缈也指了指自己和谢逐,“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比较好吗?” 宁翊噎了噎。 贺缈抬头看了看时辰,低声吩咐,“给你们一个时辰,进去把里面的名堂给我摸清楚。还有,稍微乔装一下。” 宁翊琢磨了一下乔装两个字,趁方以唯还没反应过来时,扯下她的面纱,抬手往她白皙的面庞上抹了些灰。 方以唯最爱干净,一把挥开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不是说学堂嫌贫爱富吗?你这样进学堂,夫子还不把你供起来,懂不懂什么叫伪装?” 方以唯冷笑,也在马车车轮上抹了些灰,糊上了宁翊的脸。 “幼稚。” 贺缈叹气,蹲下身拍了拍莲姐儿的头,“你跟着他们进去,姐姐在外面等你。” 方以唯和宁翊在彼此的互帮互助下,终于变得“蓬头垢面”,看上去十分的“贫”。 目送两人领着莲姐儿进了学堂,谢逐侧头看向贺缈,“我们去何处?” 贺缈朝四周看了看,“在这附近转转。” 她记得当初选址时特意看过,上庸城这学堂后街有不少店铺,以书摊居多,也有茶肆,可以去那里坐着等。 三人朝后街走去。谢逐和贺缈在前面商议着女学之事,而陆珏则落了一步跟在后面。 尽管他轻功好,走起路来没声音,可谢逐还是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因那警惕的目光,似是要将他后背盯出个洞来。 学堂后街果然有不少书摊,可此刻正是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街上便冷冷清清地没什么人,书铺也都收了摊。 三人寻了个茶肆,在二楼雅间落座,窗口正对着学堂后墙,还能瞧见学堂后院的花花草草。 “目前女学的蒙馆重在识字,经馆同男子官学一样,重在举业。可也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想走科举这条路,若她们偏偏想经商、行医又或是做些其他事呢?这世间,也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贺缈思忖着说道,“你以为呢?” 谢逐颔首,“请师父教习商经倒是简单,只是即便她们学了商经,从女学出来后也并不一定能找到经商的机会。” 贺缈嗯了声,“倒是可以先从一些绣坊银楼下手,尝试招些女掌柜。” 她漫不经心地侧眼,却在瞧见学堂后墙上冒出来的脑袋时蓦地一顿,“那是什么?”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神色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那是……女学弟子在翻墙。” “…………” 贺缈的脸绿了。 好嘛,没人去读书也就算了,竟然连在里面读书的还要翻墙逃学?! 贺缈冷笑,指了指窗外,“陆珏。” “是。” 陆指挥使起身,飞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33.第 33 章 “哎哎哎, 你再往上托点!” “你抓稳了没?” “抓稳了!我先上去,再拉你!” 两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笨拙地翻着墙。蹲在墙头的个子娇小些,头顶扎着两个髻,髻上打着结的绣带已经有些松了,额前垂着的刘海也微微被汗湿, 一瞧就是个古灵精怪的。 而墙下正在被拉的那个高挑些,编着麻花辫,看着也是个冰雪聪明的。 “哎哟——” 两人手拉着手从墙头栽下来,一个叠着一个躺在了地上。 “快起来!你压着我了!” 双髻拍了拍身上的麻花辫,痛苦地往后仰了仰头,却是一眼瞧见了张冷厉阴森的脸, 惊得张了张嘴, “啊……” 还没完整说出一句话, 她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 陆珏面无表情将两个小姑娘丢在了贺缈面前。 “嗷!”两人脑袋撞在一起, 皱着脸哀嚎了一声。 “谁啊?!” 双髻愤怒地捂着头,抬脸叫了起来。 贺缈坐在窗边, 居高临下冷冷地看她。 因带着面纱,两个小姑娘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瞧她的气势, 再加上翻墙逃学又有些心虚,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你, 你谁啊?!” “这个时候学堂还没放学吧, ”贺缈屈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阴恻恻地开口,“你们逃学?” 在谢逐眼里,这仿佛就是一个小魔头板着脸教训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鬼灵精。 他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嘴角,端着茶低头抿了一口。 “关你,关你什么事……啊!” 双髻底气不足地嘟囔了一声,话音刚落,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好好说话。”护主的陆指挥使沉沉地斥了一声。 双髻声音颤了颤,“你,你们不会是绑匪吧!” “傻,绑匪还管你逃学?”麻花辫看起来比双髻要冷静一点,看向贺缈小声问,“你是新来的夫子吗?” 贺缈板着脸沉默。 麻花辫声音又低了些,“你不会是新来的……掌教吧?” 掌教便是学堂的总教习。 谢逐慢条斯理地合上茶盖。 想来这两个丫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身后站着的,是冷酷无情精通诏狱百种刑法的锦衣卫指挥使。将她们当场抓包的,既不是夫子,也不是掌教,而是……当今皇上。 这大概是史上最可怕的逃学了。 被怀疑是学堂掌教,贺缈既没有承认却也不否认,转而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 “我,我叫二丫!” 双髻扯了扯麻花辫,朝她眨了眨眼,麻花辫也反应过来,“我叫翠花。” ……什么鬼名字。瞎编也不编个像样点的,鬼心思都写在脸上。 慧眼如炬的陆指挥使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刚要上前,却见贺缈朝他摆手,这才退了回去。 “为什么逃学?” 贺缈又敲了敲桌,沉声问。 坐在地上的两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瞅着瞎话张口就要来,谢逐冷不丁清了清嗓,启唇道,“想好了再说,说谎话的代价更大。” 两个小姑娘这才注意到一旁坐着的谢逐,也堪堪看清他温润俊朗的容貌,再加上他此刻静静看过来,眉目沉静嘴角含笑,竟宛如超脱世俗的仙人一般…… 两人都不由有些傻眼,半晌回过神,也不知是被美色迷惑还是懵了,竟变得老实起来。 “我,我们要去雀楼雅集。” 雅集? 贺缈愣了愣,雅集大多是文人雅士高谈阔论、议论诗文的集会,她们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是逃学去参加雅集?可这二人神态又不似在说假话……想必这雀楼雅集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雅集。 “你们如此小的年纪,就能参加雅集了?” 谢逐故作诧异地半挑了眉,“那么,你们的诗文定十分了得。” 小姑娘大抵已经有些晕乎乎了,开始不打自招,“不是的,雀楼雅集讨论的并非诗文,而是……戏文话本。” “是嘛?!” 贺缈登时两眼放光,噌地站起身。 陆珏轻咳了一声。谢逐抿了抿唇,压下嘴角不自觉扩大的弧度。 贺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装作没事人似的坐了回去,“如今,竟还有这种戏文话本的雅集?我怎么不知道?” 梳着双髻的“二丫”咧着嘴笑,“掌教有所不知,因为讨论的戏文话本特殊,所以雀楼每次雅集都比较私密,可不是人人都晓得的。” 特殊……私密…… 贺缈脑子里登时掠过一些不太健康的想法,嘴角抽了抽,“你们看的,不会是什么□□吧?” □□二字把两小姑娘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一些……” 说着她们还有些难以启齿,“传奇文学。” 见她们支支吾吾,贺缈更怀疑了,“我不信!那雀楼雅集在哪儿?你们立刻带我去!” = = = ——鸾台秘史。 当在雅集现场亲眼瞧见横幅上的四个大字时,贺缈两眼一黑,觉得自己仿佛在被公开处刑。 “哦,原来是这个。” 贺缈毫无灵魂地敷衍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了,走了走了。” 被逼迫着领路的两个小姑娘也震惊了,“掌教您也看过《鸾台秘史》吗?!” 贺缈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不正经的书!” 说完便遭到了好几个路人的白眼。 谢逐无声地笑了笑。 贺缈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拂袖要走,却被谢逐隔着衣袖捉住了手,“既来了,何不看看再走?” “我……” “你虽没看过,但我却读过。” 谢逐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就当陪我进去看看?” 贺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被谢逐拉着往里走。 牢记使命的陆指挥使立刻发现了谢逐的逾矩举动,可手边还拎着两个小姑娘,一时他竟腾不出手去管谢逐的爪子。 雅集现场聚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女子,也不乏像二丫这般大的小姑娘。只是却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壁垒分明地围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贺缈这种沉迷话本的人,都有些看不懂这雅集的操作了。她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拿起手边的两个人偶瞧了瞧。这人偶她在书摊上见过,是仿照书里她与褚廷之的造型做的。 不过,摆在这里是做什么? 谢逐从她手中接过人偶,也仔细打量了一番。 贺缈转头朝旁边的两个小姑娘看。 “这是在做什么?” 翠花小声解释,“掌教,书里围绕女帝有好几条线,有和周青岸的,有和裴喻的……看书的时候大家都有喜好偏向,更喜欢哪条线便是哪个主角的拥众,总觉得自己支持的那个才是女帝真爱。所以虽然都是书迷,但平常也会有矛盾。” 二丫赞同地点头,“为了和平为了和谐,雅集现场只能划分区域,防止大家聊着聊着就打起来。” 这么玩意??? 贺缈嘴角微微抽搐。 “所以这一块,都是支持褚廷之的拥众?” 谢逐看了眼四周稀稀拉拉的空座椅。 “褚廷之的拥众一直不多,因为书里书外和女帝的互动屈指可数!不像我们周青岸周大人!” 翠花颇有些自得,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出现了一张周青岸的画像,“我们周大人从鸾台秘史第一部起,就是拥众最多的!” “如今,已经不是咯。” 二丫不阴不阳地挑了挑眉。 翠花翻了个并不漂亮的白眼,指责二丫,“……倒戈的墙头草。” 贺缈歪了歪头,看向楼内座无虚席最嘈杂的那一块地,忍不住问,“那是谁的地盘?” 二丫不知从哪里也掏出一张画像,脸上的骄傲自豪比翠花还夸张,“当然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才是现在拥众最多的主角!一出场就把周大人比下去了!” “……” 贺缈捂脸。 谢逐唇边的笑意渐浓,竟还微微俯身仔细打量着小姑娘手里的画像,“这是谢首辅?” 二丫拼命点头,眼里绽出璨然的光,“是啊是啊,是不是风仪秀整、端严若神,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虽怒……” “咳。” 谢逐直起身,自己也有些听不下去了。 站在后头十分不满的陆指挥使冷笑,“说得你好像见过似的。” 二丫虽惧怕陆珏,但在首辅大人的事上绝不让步,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书,梗着脖子叫嚣,“书里说了,首辅大人’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风流之盛,独绝当时’!” “你以为,写这破书的人见过谢逐?” “……” 陆指挥使毫不留情地又踩了一脚小姑娘的少女心。 翠花在一旁晃着脑袋补刀,“就是,说不定首辅大人其实长得獐头鼠目,面容可憎……” “你在说什么?!!” 还没等二丫跳脚,倒是另外一个女子愤怒地冲了过来,“你竟敢在这诋毁首辅大人的容貌?!你……” 瞧见翠花手里的周青岸画像,她登时瞪圆了眼,“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周青岸的人。怎么,还没认清你们家主子已经失了圣宠是明日黄花的现实吗?又在这飞短流长造谣我们首辅大人?” “你!”翠花气得头顶冒烟,“你才是明日黄花!” “我说错了吗?你家主子在鸾台待了这么久,才得了个尚书。首辅大人来盛京才短短几个月,谁更受宠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吧?”女子刻薄地讽刺,“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就别来雀楼丢人现眼了,你丢的可不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脸,还有周尚书的脸呢!” 不远处就是周青岸的地盘。 听见这些话,围聚在那里的姑娘们也不乐意了,齐刷刷拥了过来。 贺缈吓得赶紧站起身,谢逐不动神色地侧了侧身,护着她退到一旁。忠心护主的陆指挥使晚了一步,只好把两个小姑娘拎到了旁边,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难道你就不丢首辅大人的脸吗?在这里不分场合地大放厥词。” “这雀楼雅集一月只一次,都已经圈了地,各做各的诗,各聊各的主,竟然还能有人出来败兴!”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先挑起事端的明明是你们,谁让你们造首辅大人的谣。” 谢逐的拥众也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是我么先挑起来的吗?这几个月你们明里暗里也没少说周大人坏话吧?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原原本本送还给你们!” “周青岸性子古怪,本就许多人不喜,怎么一听到风言风语就说是我们说的?” “喂!这块地姓褚,褚廷之的褚。你们两家吵架能不能去自己地盘吵?欺负我们人少砸场子吗?” - - 从雀楼一触即发的大战中“逃生”后,贺缈整个人神思都恍惚了。 “你们来雀楼,就是为了……聚众斗殴?” 她看向身边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满脸都写着怀疑人生。 不读书不上进也就算了,竟然还为了几个男人差点打起来。凤阁鸾台还没正式开战,她们小小年纪竟已搞起了“谢周”的党派之争。大颜朝的女子,如今都这么会玩了? 二丫和翠花的情绪很显然还没从方才“谢周两党”的战争里缓回来,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理谁。 “才不是!是她先挑起来的。” 二丫没好气地往身后一指。 翠花也生闷气,“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谁知道你们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说谁是疯狗呢!” “都别吵了。” 听着马车内又要吵起来,已经烦躁得不行的陆指挥使在外驾着马,冷冷地呵斥了一声,“谢逐也好,周青岸也好,和你们有关系吗?要你们操什么闲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 二丫:“古有张忌焚诗饮灰,只为有和杜复一样的肝肠。” 翠花:“还有葛庆好易词,全身上下刻了三十来首白易的词。” 二丫:“司马卿尊崇名相蔺项如,因此更名项如。” 翠花:“郑谯曾言,甘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二丫和翠花瞬间统一战线。 “…………” 这都是哪里来的奇葩典故??? 武举出身可文才也不差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陆珏陆大人,被两个小姑娘怼的哑口无言。 贺缈下意识上挑了唇角,眼神地同谢逐往来了一遭,还是强行板回了冷脸,倾身过去,给了一人一个爆栗,“不好好上学成天读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把学堂当成什么地方了?” 谢逐插了句话,“既然是榜样,你们可曾学到半点榜样的好?” “当然啦,我们将来是要考女科做女官的!” 二丫拍了拍胸口。 “没想到你们还有报国之志。” 谢逐笑了起来。 翠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我们想着,要是去考女科做上女官,就能在盛京见着周大人和首辅了。” 贺缈:“……” 二丫不怕死地补充说明,“而且我们打赌了,一定要亲眼证实女帝到底更喜欢哪个!” 贺缈:“…………” 她面前是大颜未来的花朵,不能摧残。 大颜未来的花朵考功名竟然是为了…… 大颜没有希望了。 大颜要亡了。 马车从雀楼回到了学堂门口,陆珏扯了扯缰绳停下马,掀开车帘叫两个小姑娘下车。 谁料两人竟还赖在车里聊得热火朝天,不肯下来。 “掌教,你是不是从盛京来的啊?” “你见过首辅和周大人吗?” “他们到底哪个更讨女帝欢心啊?” “要是让你选,你选哪个?” 贺缈终于见识到了小姑娘的聒噪,一个脑袋两个大,耳边嗡嗡的。 听到最后一句,才随口回答道,“小女孩才做选择,我当然是全都要。” “……” “……” 陆珏抬手将三观崩塌的两个小姑娘拎下了车。 贺缈耳边终于清静,往车壁上一靠,长舒了口气。一转眼却见谢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全都要?” “……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还真是贪心。” “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 - 陆指挥使奉女帝之命把两个逃学的小姑娘从后院翻墙回了学堂。贺缈答应了饶她们一次,若下次再犯,就将她们领到夫子跟前去。 学堂看管不严,压根就没发现有女弟子翻墙从后门出去,仍是一派安宁,后院还能听见朗朗书声。 陆珏松开她们的后衣领,冷嗤了一声,“走吧。” 两人哦了一声,猫着腰正要离开,却又被陆珏叫住,“等等。” 二丫一惊,颤颤巍巍地回头,“怎么了?” 陆指挥使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别开眼,“我问你,朝中那些文臣都有拥众,武将可有?” “武将?”二丫愣了愣。 “譬如,锦衣卫指挥使。” 陆珏面不改色,“听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珏也生得容仪伟丽,又文武双全,书里……” 二丫有些懵,“书里有这号人吗?” “……” 陆珏危险地眯眼。 “书里没有,但宫里有啊。” 所幸还剩个有见识的,翠花拍了二丫一掌,“不过谁敢写锦衣卫啊,锦衣卫冷血无情性情暴戾,今天写了明天他就潜进家里要你命怎么办?” 冷血无情、性情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珏:“……” 锦衣卫揍孩子犯法吗? - - 贺缈本以为自己从雀楼绕了一圈回来,方以唯和宁翊必定已经完成任务等在门口了。 却不料她在马车内候了快一炷香,还是看不见人从里面出来。 “不过就是个进去报个名罢了,”贺缈在车里等得有些急了,从陆珏手中夺过折扇,自己扇了扇,“这两人的办事效率太低,比你差多了。” 陆珏受宠若惊。 这还是女帝第一次当面夸奖他,他面上不显,却下意识朝谢逐那里斜了一眼。 迟迟没有听见谢逐出声,贺缈也转头看了过去,却见他手里正执着一册话本,唇角牵着抹笑,带了些淡淡地兴味。 “你在看什么?” 贺缈上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警惕地问。 谢逐勾唇抬眼,将书册立起来给她瞧,“最新的第五部,她们方才落下的。” 看见封面上“鸾台秘史”四个大字,贺缈的脸噌地红了,赶紧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一瞬间有扔出车外的冲动,却突然想起自己也还没看,动作又是一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丢到自己身后。 “谢……兄长怎么能看这种书?” 看也没关系,倒是别当着她的面看啊。 若她没猜错,第五部大概已经将谢逐添了进去,她贺缈再怎么厚脸皮,也见不得他当面欣赏这种编排他俩的话本。 谢逐颇觉惋惜地收回手,“正巧看见女帝与首辅于鸾台初见……” “咳!” 贺缈咳了起来。 见女帝尴尬,陆珏立刻跳了出来板着脸指责谢逐,“那书信口开河一派胡言,将鸾台众臣编排了个遍,有辱陛下声誉,也引得不少歪风邪气。首辅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往后还是少看些这等书吧。” 你若没看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逐意味不明地转眼看他,贺缈也噎了噎,僵硬地扭过脖子看陆珏。 陆珏还以为女帝这是信任且鼓励的眼神,腰板又直了一点,沉声道,“陛下,这著书之人怕是心怀不轨,是否要臣……”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 贺缈赶紧打断了他,“这人虽胡言乱语……编排朝臣,但罪不至死,且由他去吧。” 陆珏正当还要说些什么,马车外却突然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他一顿,伸手掀开车帘,“他们回来了。” 34.第 34 章 贺缈朝外面一看, 果真是方以唯宁翊带着莲姐儿回来了。 三人上了车,皆是一脸春风得意。尤其莲姐儿,再看方以唯时竟满眼都是佩服,一口一个方姐姐叫得很甜。 “办妥了?” 贺缈问道。 宁翊得意地理了理衣襟,“妥了!已经替莲姐儿报上了名, 朝廷给的补助银子也拿到了,莲姐儿。” 他唤了一声,莲姐儿立刻拿出一锭银子,喜笑颜开,“回去给娘亲,娘亲肯定高兴!” 贺缈拍了拍她的脑袋, “让你娘亲用这银子给你备好去学堂的东西, 知道吗?学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算科, 不过在那之前, 你还是得先学识字。” “嗯嗯。” 莲姐儿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虽然我不能像方姐姐一样有大学问做大官,但也要读书识字……” 突然想起什么,她仰起头看贺缈, “对了姐姐,你也和方姐姐一样是女官吗?” “什么?” 贺缈诧异, 皱了皱眉, 转头不解地看向方以唯。 方以唯点了点头, “此事还是等回去再与您细说吧。” 将莲姐儿送回了家, 馄饨摊的老板娘见了银子差点笑得合不拢嘴嘴,一个劲儿的感谢贺缈。 贺缈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一再嘱咐她为莲姐儿准备上学所需的物件。见老板娘连连答应,她才稍稍放下心。 一行人回到客栈,方以唯和宁翊先是回自己屋子换了身衣裳,又将脸上的灰清理干净,才去向贺缈汇报今日学堂一行。。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贺缈和谢逐已经在屋里等了他们好一会。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也坐下,贺缈皱眉问道,“学堂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宁翊抢在方以唯前头开口,“和我们想得没什么出入。我们带着莲姐儿去报名,那接待的主簿狗眼看人低,压根不愿意搭理我们。陛下,你一定要好好惩治……” 贺缈迅速打断宁翊的抱怨,果断转向方以唯,“你来说。” 方以唯比宁翊还是要稍稍沉稳些,“我们说想要送莲姐儿入学堂后,主簿就搬出了一堆册子,一直拘着我们问这问那,写了不少东西,光是调查家中底细就耗了大半个时辰。再后来终于将莲姐儿的名登记上了,主簿却推脱着不肯给银子,说断没有今日报了名就领走银子的道理……” 贺缈拧眉,“所以呢?” “主簿说先让莲姐儿上着学,等她写的字据交由上头核查后,才能领银子。至于何时才能领到,”方以唯摇了摇头,“主簿推说不知。” 宁翊忿忿地补充,“我就问了,皇榜上明明说了,只要领家中女孩来学堂报名,便可得一锭银子,没说还要等几日。结果那主簿便说我们是刁民,要让人将我们赶出去。” “反了,真是反了……” 贺缈抿紧了唇。 谢逐却面色如常,只是眸光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后来,你们又是如何拿到银子的?” “也不看看他这次得罪的是谁,”宁翊哼了一声,指了指一旁的方以唯,“我直接告诉他,他面前的人是女科主事,必会将他的恶行一五一十告知陛下,那人吓得直接就跪下了!” 贺缈一愣,“你们暴露身份了?” 见她面色有些难看,方以唯也略微有些迟疑,“臣已责令主簿,三天内将拖欠女学弟子的银两全部分发,若贪墨一分,必按律例处治,绝不轻饶。” 她其实也不知这样是否妥当,只是宁翊已经将她的身份捅了出去,她便也只能借坡下驴,给了学堂主簿一个警醒。 “陛下,微臣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方以唯问。 “哪里有什么不妥?”宁翊挑眉,“学堂里竟都染了这等风气,养了一群贪官污吏。依我看,这次都不应该放过他,应该严惩,才能震慑其他各地学堂。” 闻言,贺缈摇头,“似乎并无不妥。只是……” 沉吟片刻,她还是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待方以唯同宁翊离开后,贺缈还是忍不住看向谢逐,“你觉得此事就这么了结了?” 谢逐抿唇,双指在袖口轻轻摩挲了几下,“上庸城是离盛京最近的富庶城池,无论推行什么法令,一直都是最为陛下关注的试点。几个学堂的掌教主簿,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这笔补给女弟子的款项上动心思?” “难怪我总觉着,好像忘记了什么。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内情?”贺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疑问从何而来,“或许,我还需亲自去一趟学堂?” “陛下,”谢逐不赞同地阻拦,“方侍郎的身份既已暴露,此地便不可久留。” 贺缈迟疑,“可……” 谢逐沉声道,“若陛下还有疑问,大可去下一处探个究竟。臣相信,此事并非只有上庸一例。可若有人暗中窥伺陛下踪迹,方侍郎此举便已让陛下到了明处。暗箭伤人,不得不防。” 他面上绷得紧,往日的温和减了不少,眉眼认真,反而含了些威势,让贺缈不自觉竟有种被压迫的错觉,点头也点得胡乱随性漫不经心。 = = = 因谢逐一番话,贺缈一行人第二日一早,又是趁着天还未亮便收拾细软离开了上庸城。 半道经过泰江边上的江都,宁翊起了兴致,说水路比旱路风景好。贺缈想到南下走水路的确会凉快些,便索性令陆珏雇了条船,改从江道上走。 船上有七八间舱房,最宽敞亮堂的一间自然给了贺缈,谢逐选了挨着贺缈的右侧一间。宁翊原本想选左侧那间,却不料陆珏半途杀了出来,以自己要护驾的名义占了,害得他堂堂侯府世子只能夹裹着行李,去和最角落里的方以唯为邻。 夏日天气虽热,却是阳光正好。碧波蓝天相接,教人看得心旷神怡,也减了几分暑热带来的躁意。 贺缈之前出行很少走水路,难得乘船一次,便不顾日光正晒执意站在船头。 看着那澄澈如镜的水面被劈开一道道柔软的水纹,耳畔轻轻拂过微暖的江风,贺缈只觉得身心舒畅,嘴角不自觉上扬。 谢逐从舱房中走出来时,便见贺缈站在船头。他在原地顿了顿,最后还是缓步朝她走了过去。 玉歌瞧见了他,刚要开口提醒贺缈,却见谢逐朝她摇了摇头,便下意识噤了声,侧身退了几步。 谢逐走到贺缈身侧,并不打扰她,只顺着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水面上有条不紊的波纹。 船头江风稍稍大了些,将贺缈垂在腰际的长发扬起,有一缕自谢逐手边似有若无地擦过…… 谢逐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就连投在眼下那片淡淡的阴影也随之颤动,微不可察,却显出几分柔和。 他侧头,视线从船下挪到贺缈的面上,神色专注深沉。 “玉歌,你看这水纹……” 丝毫没有察觉身边已经换了人,贺缈怔怔地低着眼,“一层一层,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看着好令人安心。” 就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就好像一直是这样的韵律。可这也仅仅只是暂时的表象,一旦吹过一阵风,这水纹就会完全乱了套。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呢? 她完全看出了神,眸底浮起一丝迷惘怅然。 谢逐知道,此刻她不带任何防备,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像往日里,在所有人面前都要将自己的小心思掩藏好,端出一副震慑人的模样,仿佛像只浑身竖着刺儿虚张声势的小兽,生怕被人勘破软弱。 其实她敏感又多疑。 似乎想起什么,谢逐眸里掠过一丝异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那一缕被风扬起的发丝,立刻陷进了他的指缝间,柔软地在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上纠缠…… 玉歌站在他们身后,并未注意到谢逐的小动作,只是却能瞧见他望贺缈时复杂深沉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咯噔。 迟迟没有听到玉歌的回应,贺缈终于从那水波荡漾的治愈景致中醒过神,“你……” 一偏头见玉歌变成了谢逐,她愣了半晌,才张了张唇,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谢逐。” 好险,她差点又脱口而出叫了星曜。 贺缈还记着上次认错人时的尴尬场面,深觉对不起谢逐。 要说谢逐与星曜容貌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却也到不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怎么她竟总是花了眼要认错呢? 不过尽管她没有叫出口,谢逐的脸色还是骤然冷了下去,唇角虽还含了几分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 只是还未等贺缈察觉出什么,身后却传来宁翊的声音,她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去。 “原来你们在这儿!” 贺缈转过头,便见宁翊和方以唯都从舱房里走了出来。 见方以唯脸色有些苍白,贺缈朝她走了过去,身后的发尾轻摆,纠缠在谢逐手中的那一缕发丝在他指尖打了个转,也轻飘飘离去。 “……” 谢逐垂眼,面上的冷意又尽数化去,恢复了平日里温润似水的神色。 35.第 35 章 贺缈走到方以唯近前问了几句, 知道她是有些晕船,便命玉歌去舱房中取些专治晕船的药丸来。 宁翊在一旁冷嘲热讽,“果然是没吃过苦的金枝玉叶,弱不禁风……” 方以唯此刻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胃里翻江倒海的, 别说反驳宁翊了,就连多看他一眼的气力都没有。 见她状况实在不好,贺缈赶紧将人扶回舱房躺下。 玉歌也取了药来,贺缈扶了方以唯将药丸和水服下,又留了玉歌在舱房里照顾她。 “以唯晕船,你别去招惹她。” 贺缈揪着宁翊的后衣领, 将他从方以唯的舱房外拽走。 宁翊不满地嘀咕, “我怎么招惹她了?” “拿话怼她也不行。” 贺缈瞪了他一眼。 “……是。” 宁翊趴在船边栏杆上, 闷闷不乐地四处张望, 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乐子。 他不安分地从船家那里讨来了渔网,往水里一丢…… 贺缈替方以唯关上了舱房们, 转身就对上了脸色也不太好的谢逐,微微一愣,“你也晕船?” 谢逐动了动唇, 心念一动,却是将没有二字咽了回去, “只是胸口有些憋闷。” “啊……”贺缈连忙去拿荷包中的药丸, 递给谢逐, “你这恐怕也是晕船的前兆, 还是先吃一颗,看看能不能好转。” “好。” 两人正在船边说着话,一旁的宁翊却突然叫了起来,“鱼鱼鱼!我捞到鱼了!” 他奋力拽着手里的渔网,咬着牙往上提,往右看了一眼谢逐和贺缈,觉着这两人他是绝计使唤不动的,只好又转向左边,恰好看见陆珏走了过来。 “哎哎哎,陆,陆那个……老陆!!快来帮我!” 老陆…… 贺缈嗤笑了一声。 谢逐半眯着眼启唇,“看来鱼还不少,去瞧瞧?” 贺缈嗯了声。 陆珏在宁翊张口叫老陆的时候就黑了脸,可想着他毕竟是宣平侯世子,还是只能阴着脸走了过去。 宁翊拽着渔网开始瞎指挥,“来来来,你去前面拉,我在后面……” 他话音未落,陆珏便已不耐地将他挥开,单手将他拽不动的渔网提了起来。 看清那渔网里的东西时,贺缈忍不住嘲笑了起来,“哟,还真是好大一条鱼!” 宁翊揉了揉眼,探了探脑袋一看,只见那渔网里兜了一筐乌压压的水草,登时失望地哀嚎起来,“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我拼死拼活捞它起来做什么?” 陆珏看宁翊总觉得不太顺眼。 他其实也是公卿之子,只不过没有宣平侯府显赫。同为盛京勋贵,他陆珏是通过武举做了锦衣卫千户,一点也没靠家世。而宁翊呢?靠着家世成了盛京纨绔之首。 嫌弃地瞥了宁翊一眼,陆珏直接送了手里的渔网,渔网蓦地坠了下去,后面的宁翊一时不妨,也被扯得往前直栽,“哎哎哎……” “哗啦——” 那渔网一下砸进水里,朝船上溅起不少水花,趴在船边的宁翊首当其冲,直接一个巨大的水花浇在了脑袋上。 贺缈和谢逐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看见陆珏松手的动作时,谢逐便已有所预料,及时抬手拉过贺缈,迅速远离了船边,只是那水花比预想的要大,还是往他们那里溅了一星半点…… “啊。”贺缈短促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抬手揉起了左眼。 谢逐眸色一凝,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垂眼看她,嗓音紧了紧,“怎么了?” 贺缈眼睛都揉红了还是不肯抬头,低声道,“……眼里进了水。” 她也太倒霉了,就那么一丁点水,溅身上溅脸上溅哪儿不好,偏偏溅进她的眼里。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她这眼里……还带了明眸。 宁翊和陆珏也知道闯了祸,也顾不上那沉进水里的渔网了,齐刷刷往这边赶过来,却被贺缈一声冷叱定在了原地。 “别过来!” 她猛地背过身,嗓音陡然变得尖锐。 就连宁翊都吓了一跳,他与贺缈自小一块长大,却还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过,“陛……小姐?” 贺缈低头捂着左眼,察觉到眼里的明眸已经被她移得挪了位,必须要马上取出来。 她一把挣开谢逐的手,转身朝自己那间舱房疾步匆匆。 谢逐蹙眉,隐约猜到了缘由,一时间将礼数周到都抛在了脑后,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贺缈抬手就要关上房门,谢逐却赶在她阖门前一个箭步进了舱房。 贺缈始料未及,连忙遮着眼,连连后退了几步,却仍故作镇定,“我并无大碍,谢卿就退下吧。” 说罢,她便探手去推谢逐身后的门,却不料腕上却是一紧。 谢逐握住她的皓腕逼得更近,却放缓了声音,“陛下,臣听闻明眸沾水须得尽快取出,否则严重会失明。臣帮你取出明眸可好?” 他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些温柔宠溺,令贺缈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任由他拉下了捂着眼的手…… “小姐!” 陆珏在外拍了拍门,“小姐您可有事?” 贺缈突然清醒过来,可双手皆被谢逐制住,只能慌忙别开眼,厉声道,“出去!” 谢逐眸色幽黯,却没有松开手,声音里甚至带了些诱哄,“陛下,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 “走开!” 谢逐太想知道那双异瞳的秘密,压抑了太久掩藏得太深,此刻那答案就在眼前,他便也有些失控,不依不饶地扣着贺缈的手。 贺缈太过慌乱,一个劲摇头,“玉歌,叫玉歌来!” “不要闹了。” 谢逐几乎是脱口而出,贺缈却是浑身一震,倏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只微微颤着双肩,声音飘忽而脆弱,“……不要看我的眼睛。” 这句话太过耳熟,甚至连口吻和语调都相似地可怕,倏忽间就揭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 谢逐一怔,眼底的晦暗渐渐散去,恢复了清明,攥着贺缈的手也松了松。 舱房外,陆珏听见里面的动静,拍门声愈发重了,却也不敢硬闯进来,只低声吼道,“谢逐!你疯了吗?!” “吱呀——” 舱房的门突然打开,谢逐紧抿着唇从内走了出来。 陆珏剜了他一眼,刚要进舱房,却被他抬手拦下,“你……” 谢逐垂眼,侧身离开,“叫玉歌来吧。” - - 月黑风高,密林中的枯枝横斜,在地上投下斑驳交错、阴森可怖的枝影。玄衣少年屈膝坐在树边,颊边带着血痕,一手脱力地垂在身侧。 他转头,仔细地打量身边以黑布蒙眼的女孩,见她未曾受伤,才微微松了口气。 蒙着眼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蹙眉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嗓音不似从前少年听到的那般软糯,反而冷硬得像是换了个人。 少年靠着树,眯着眼端详了女孩良久,只觉得她眼前遮着的那块黑布极其碍眼。于是明知女孩不想用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却还是凉凉地启唇,“你难道眼盲么?” 女孩咬牙,抬手便是一掌,少年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别动。” 女孩仍挣扎着,不小心牵动了少年臂上的伤势,少年拢起眉头,口吻有些生硬,“不要闹了。” “……”女孩蓦地顿住,却通过少年的声音坚定了自己所想,“你受伤了。” 少年没有回答,转而低头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条,有些艰难地给自己左臂包扎起来。 那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到女孩耳里,让她纠结了许久,最终咬着牙关,抬手解下眼前的黑布,一手夺过少年手里的布条替他包扎。 与此同时,她近乎恳求地启唇,“不要看我的眼睛。” - - “少爷。” 谢逐负手站在船头,被身后的唤声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回过身,只见是宁翊走了过来。宁翊走到他身侧,也好奇地低头,望了望那只能映出船影的水面,却除了水波什么也瞧不见,“少爷在瞧什么?” “梦。”谢逐低垂了眼。 宁翊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谢逐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侧头看他,“此处无人,世子还是莫要这么唤我了。” 宁翊大方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他往身后看了看,凑到谢逐跟前问,“方才陛下到底怎么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谢逐避而不答,“世子可曾见过陛下的异瞳?” 听见异瞳二字,宁翊蓦地瞪大了眼,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嘘嘘——可别在陛下跟前提异瞳两个字!” 谢逐又问了一遍,“世子见过?” “没有!怎么可能!” 宁翊摇头,“陛下的那双眼睛,就像她的逆鳞一样,触之必怒。除了她身边的玉歌姑娘和薛公公,应当再没什么人敢看了吧。哦,长公主以前或许也见过。”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却突然想起什么,惊诧地看向谢逐,“方,方才,我把水溅到陛下眼里了,是不是损坏了那个,那个番邦货郎进献的明眸?” 谢逐定定地看他。 宁翊倒吸了一口凉气。 36.第 36 章 夜色渐暗, 舱阁内已点起了灯,随着水波荡漾轻微晃动。 床榻在临水一侧的窗边,贺缈倚着半开的窗扉,眼上又系起了白色轻纱,将那双异瞳掩在其下。 “吱呀——” 玉歌端着饭菜从外头走了进来。 贺缈蓦地转头, 见来的是玉歌才放下了戒备,又转眼看向舱外,一言不发。 “小姐,奴婢去看过方姑娘了,”玉歌将饭菜在桌上放下,“方姑娘服了药后, 已经好了许多。” 见贺缈还是闷闷地不说话, 玉歌走了过去, 劝慰道, “小姐,您已经整整两日没出过舱房了……” “我才不出去, ”贺缈声音微微有些低哑,“万一出去碰上……” 她顿了顿,有些懊恼地揉起了眉心。 玉歌心里清楚, 她的陛下此刻怕出舱房,便是不想遇见谢逐。 自两日前, 陛下的明眸沾了水, 差点在这位谢大人跟前脱落后, 她就一直躲着谢大人走。 玉歌抿了抿唇, 小声道,“陛下放心,您现在出去碰不着首辅大人的,他与您一样也在舱房内待了两日,没出来过。” 贺缈面无表情地斜了玉歌一眼,沉声道,“谁说我怕遇上他?” “奴婢知错。” 玉歌悻悻地低头。 贺缈沉默了半晌,才又启唇,“他怎么了?” 玉歌一脸早就料到的表情,见贺缈瞪她,轻咳一声说,“没想到首辅大人也晕船呢,症状比方大人还严重一些……” 贺缈一愣,“你可给他服过药了?” “……已经用了。” 贺缈低低地嗯了声。 窗外突然传来水波轻响,她偏头看向外头,江上突然起了风,在船头灯笼的映照下,隐约能瞧见雨珠打在湖面上溅起的点点水花,“下雨了。” “哟,”玉歌赶紧凑了过去,将半开的窗户掩上,“这雨一下,天定是要凉一阵了。” 贺缈走神,压根没听见玉歌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这雨天……他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玉歌没反应过来,愣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他”说的是谁,不由担忧地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将话说出了口,“陛下,您似乎对首辅大人太过上心了。他……不是国师。” 她始终坚信女帝是将谢逐当成了国师的替身。 若要放在之前,贺缈听到这话必然不悦,可今日,她却颇有些认真地抬眼,眼里闪着莫名的光,“玉歌,他真的不是吗?” “自然不是。” “可……”贺缈起身下榻,鞋也没穿就往前走了好几步,眼前又浮现出谢逐想要摘她明眸时的场面,“他那日对我说的话,口吻,就连眼神,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会……” 许是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荒唐,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玉歌连忙将她的鞋从榻下拿了过来,“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贺缈怔怔地穿上鞋。 话是人人都能说的,但眼神口吻又要怎样才能巧合? 那时她刚被哄着回了北齐皇宫,因为异瞳带来的弑父灾星之命,一群作法的巫师举着火把围着她转圈,甚至想要将她活活烧死。而她的父皇母后坐在御座上冷眼旁观,对她的恐惧视若无睹。她被抛弃,被背叛,从小颠沛流离,受尽冷眼憎厌,皆是因为这一双天生异瞳…… 她甚至想过,哪怕她一出生便是个瞎子,或许也比异瞳要好上许多。 从北齐皇宫拼死逃出来后,她再不愿再以异瞳示人,始终用一根黑色布条系着眼,哪怕看不见也不愿摘下。可星曜不知为何,总是对她以黑布遮眼的事耿耿于怀,从未放弃让她摘下。 她始终记得,当她揭开黑布露出自己那双异瞳时星曜的眼神。 带着阔别已久又重逢的欣喜,虽有惋惜,却独独没有惊惧之色。温和而柔软,仿若冷玉上淌过的暖流,让她坚硬的外壳尽数碎裂。 ——不要看我的眼睛。 贺缈又忆起那日在谢逐面前脱口而出的恳求,一时又心烦意乱起来。她甚少在人前表现得那般脆弱,偏偏还被最不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真是丢人,太丢人了。 “笃笃笃——” 舱房外突然有人敲门。 玉歌朝门口走去,扬声道,“什么人?” “玉歌姐姐,公子的药丸用完了,让我再过来拿一些。” 听见明岩的声音,贺缈耳朵动了动。 玉歌走了出去,掩上舱阁门,“你家公子晕船的症状还是没有好转么?” 明岩苦着脸,“原本好些了,可如今下起了雨……公子他脸色都白了。听闻玉歌姐姐颇通医术,不知可有其他缓解的法子?” 玉歌朝门内瞥了一眼,从囊中倒出些药丸交给明岩,“你先拿着,我再想想办法。” 将药丸给了明岩后,玉歌回到舱阁,试探地问,“陛下,看样子首辅大人光吃药丸怕是不行了,奴婢是否要为他煎一服药?” 贺缈已经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夹菜,“……去吧。” - - 一场雨落下,解了不少暑热,船舱间拂过的江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谢逐半拥着薄毯靠在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墨黑的长发自肩侧垂落,落在素白的寝衣之上。他低着眼,一边探手抚着毯下的膝盖,一边听着窗外雨滴坠在水面上的轻响。 明岩在一旁打着瞌睡,头往下一歪,突然清醒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抬眼见谢逐又坐起了身,连忙走了过来,“公子,这天还没亮你怎么就醒了?” 谢逐每逢雨天就少眠,半夜从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坐了快两个时辰,满眼都是梦中最后一刻刺来的长剑,和他心口晕染开的血色。 “明岩,我没记错的话,你自打出生便在谢府?” 他微微拧着眉,嗓音低哑。 明岩一愣,“公子怎么想起问这个?” 谢逐垂着眼启唇道,“你娘亲是我的乳母,自幼照顾我,所以你是在府中出生的。十年前的事,你可还有印象?” “十年前?” 明岩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公子说的是……” “我当年重伤性命垂危,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逐看向他,眸色深深。 明岩眨了眨眼,“我那时不过五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夫人难道没有与公子说过吗?” 他支吾了一声,“我只隐约记得,老爷夫人外出行商,中途路遇劫匪,公子被匪徒所掳,这才受了重伤。” 果然还是这个答案。 谢逐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母亲好几次,母亲亦是如此回答,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存了个疑影。 “公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明岩小声问。 谢逐眼睫低垂,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方才做了个梦。梦中,我是为了救一个人才被重伤,并非是被劫匪所掳。” 明岩松了口气,笑道,“公子,不过是个梦而已,梦都虚无缥缈的,哪里能作数?” 两人说话的功夫,船外天色已渐渐亮了,淅淅沥沥了一夜的雨也停了。 舱房外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门外传来敲门声。 谢逐朝明岩看了一眼,“看看是谁。” 明岩推开门,见门外是托着药碗的玉歌,面上一喜,“玉歌姐姐,这是?” “这是你主子的药。” 贺缈面无表情地从玉歌身后走了出来,径直掠过被吓愣的明岩,走进舱房。 见进来的人是贺缈,视线在她重新换上明眸的双眼上扫过,谢逐顿了顿,面上却没有丝毫诧异之色,“陛下。” 他掀开膝上的薄毯,想要下榻行礼。 贺缈走到跟前,抬手制止了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不必了。听说你难受得厉害,我过来看看。” 她转头朝玉歌点了点头,“我叫玉歌替你重新配了服药,你趁热喝了吧。” 玉歌将药碗端了过来,在榻边的小案上轻轻放下。 明岩殷勤地搬了张凳子过来,在贺缈身后放下,“陛下,您坐。” 贺缈朝他瞥了一眼,又看向那张圆凳,气有些不顺,“我不坐,拿开。” 她这么站着挺好的,还能居高临下找回点气势。 “……” 明岩莫名被怼,僵在那儿不知要作何反应,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家公子。 谢逐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明岩只以为他要与女帝商量什么大事,便赶紧撒开手里的凳子,扭头就跑,出去时还顺带拽上了玉歌。玉歌本还想待在屋内看着,以免贺缈再被蛊惑得忘了东南西北,可明岩不识眼色地劝她出去,贺缈又不曾开口,她便也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谢逐微微仰头,看向榻边板着脸,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女帝,唇角勾了勾,“陛下当真不坐?” “不坐,”贺缈斩钉截铁,“你快些将药喝了。” 她心眼小,谢逐让她丢了脸,她必然是要还回去的。这药里她让玉歌多放了不少黄连,所以才特意端过来,就是想亲眼看着谢逐有苦难言,以此扳回一局。 37.第 37 章 谢逐眸色动了动, 伸手端起药碗,刚舀了一勺送到嘴边,手腕却抖了抖,那瓷勺又“当”一声落回了药碗里。 贺缈惋惜地抿了抿唇。 谢逐微微蹙眉,重新拿起碗里的瓷勺, 却像是竭尽全力才能稳住手腕似的,缓慢地往唇边凑。 贺缈瞪得眼睛都干涩了,终于看不下去,侧身一屁股在他榻边坐下,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药碗。 “……我来吧。” 生怕谢逐看出什么,她掩饰地垂眼轻咳了一声, “今日船会在临川码头靠岸, 我们要上岸走一走, 你不能躲懒。” 谢逐定眼瞧她, “陛下不是不愿见到臣么?在舱阁中已经躲臣躲了两日。” “谢卿又在说笑。”贺缈捻着勺的手微微一顿,干笑起来。 笑着笑着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抬眼瞪他,“你自己不是也在舱房里躺了两日?” 谢逐也不反驳,望进她漆黑如墨的眸底, “那日,是臣唐突了, 还望陛下恕罪。” 被他这么一提醒, 贺缈就又想起了自己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忍不住别开脸咬了咬牙。 恕罪恕罪……她又不能轻易动他, 罪自然是要恕的,但报复也一定是要报复的。 贺缈转回头,脸色瞬间阴云转晴,声音都柔了下来,“你当时也是为了我好,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来来来,快把药喝了吧。” 她端着一脸笑舀了勺药,倾身凑过来,离得近了,身上那股那清甜的香气便扑了过来,丝丝缕缕在谢逐鼻尖萦绕,撩拨着他的心神,让他略微有些怔忪。 贺缈已经将汤勺递到了他唇边,张了张唇,“啊——” 谢逐牵起唇角,喉头轻微地颤了颤,张唇将那勺“苦不堪言”的汤药含了进去。 贺缈眉心一跳,抬了抬手腕,那药勺便稍稍倾斜…… 苦药入口,谢逐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丝毫没有贺缈预料中的反应,就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仍旧望着她,唇角微牵,竟仿佛喝了什么甜汤似的。 见他咽下后脸色还未变,贺缈期待的眼神有些动摇了,怀疑地问道,“……如何?可还能下咽?” 谢逐微微一笑,“虽涩却甜。” “甜……甜?!” 贺缈噎了噎,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碗里的浓黑汤药,哪里来的甜?她分明让玉歌多添了黄连,怎么可能会甜?难道这丫头偷偷在药里放了蜜不成? 她蓦地往后撤了身子,丢了汤勺,将信将疑地凑到碗边,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唔!” 一股极涩无比的苦味顺着舌尖一下缠了上来,贺缈猛地扭身,皱着脸想要将那冲到喉间的苦味吐出来,可她方才不过只抿了一小口,早已顺着喉咙管吞了下去,苦味入喉,再怎么吐也摆脱不了。 “咳咳咳——” 贺缈放下手里的药碗,捂着嘴咳嗽了起来,“苦!!” 谢逐眸里掠过一丝促狭,下一刻却直起身,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蜜饯,递到贺缈唇边,“陛下。” 贺缈被苦得欲哭无泪,想也没想便低下头,张唇将那蜜饯含进嘴里,唇瓣一不小心就碰着了那微凉的指尖。 谢逐缓缓收回手,垂在榻边的双指轻捻,指尖还残存着一丝温软的触感。 贺缈却压根没有心思在意,只拼命汲取着那蜜饯上的甜味,强行压下在舌根打转的苦涩,酝酿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 谢逐轻笑,“臣已经告诉陛下,此药很涩。” “你!” 贺缈忿忿地转向谢逐,指向他的手指都开始哆嗦,恨不得将这看上去病恹恹其实心眼贼怀的人提起来扔到江里去,“那到底哪里甜了?!” 谢逐翘着唇从一旁端起药碗,又特地看了贺缈一眼,随即连汤勺都没用,便扬起手腕,仰头将那碗苦到令她落泪的汤药喝了下去。 贺缈皱着眉,舌根仿佛又泛起那股苦味,谢逐却面不改色地将药一饮而尽,随即放下一滴不剩的空碗,递到她眼前,鬼使神差地开口,“陛下所赐,自然是甜的。” “???”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惊疑地撞进谢逐那双幽黯的眸子里,却没过一瞬便败下阵来,脸颊上红晕瞬间蔓至耳根。 她一下站起身,夺过谢逐手上的空药碗,压根不敢再抬眼看他,“既吃了药,就好好休息。” 来时还威风凛凛的女帝突然变回了惊弓之鸟,向后一步还撞上了圆凳,差点就被绊倒。 “小心。” 谢逐眉心一跳,话音未落,女帝已经踉踉跄跄绕开了圆凳,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谢逐心底似乎涌上些不可名状的情愫,就好像苦药与蜜饯相和的甜涩,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其实他并未骗贺缈,从十年前捡回一条命后,他几乎尝遍了各种味道的药汤。今日所尝的苦药,在他以往所服中的确称不上“极苦”的,只是有些涩罢了。 谢逐垂眼,从袖中又取出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玉歌一直在舱阁外心神不定地候着,见贺缈红着脸夺门而出,便颇有些怒其不争地跺了跺脚,随即丢下明岩小跑着追了上去。 两人进了舱房,玉歌从贺缈手中接过那干干净净的药碗,打量了几眼她红透的耳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首辅大人都喝完了?” 贺缈呼了口气,抬手给自己红晕未消的脸颊扇了扇风,“喝完了。” “奴婢加了不少黄连,首辅大人一定被苦得很狼狈吧?” 出于对国师的支持,玉歌特意没有手软,那加进去的黄连她自己看着都怵。 贺缈嗤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说甜。” “甜?!”玉歌的反应同方才的贺缈如出一辙,惊疑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奴婢明明照您的吩咐放了不少黄连!” 贺缈眼神略有飘忽,“鬼知道……可能他味觉有问题。” ——陛下所赐,自然是甜的。 耳畔仿佛又传来谢逐低哑的嗓音。 贺缈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忽然郑重其事地看向玉歌,“你有没有觉得,谢逐似乎……有些心怀不轨?” “对大颜?” “不是……” “对,对您吗?”玉歌心里一咯噔。 贺缈点头。 玉歌迟疑了片刻,眸光有些闪躲,“奴婢觉得,首辅大人虽同国师容貌相似,性情却是截然相反。国师性子冷,对谁都很是冷淡,就连在陛下跟前也甚少露出笑脸。可首辅大人不一样,他好像从来不会发火,对谁都温温和和的,眼里总含着笑。陛下是不是……会错意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 贺缈紧蹙的眉心松了松。 是了,之前星曜在盛京时对她一直是冷眼以待不理不睬,如今偏偏来了个容貌肖似的谢逐,总是笑脸相迎,看人的眼神温柔专注,她难免会不习惯。可谢逐似乎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她若是因此就断定他对自己心思不纯,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玉歌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在心里第10086次召唤起了国师。 国师大人,如果您再不回盛京,陛下的心怕是也快回不来了…… - - 遵照贺缈的吩咐,晌午时船便行到了临川。码头附近停了不少船只,还有披着蓑衣的渔夫在撑船,岸边满是沿街叫卖的摊贩,再加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拥挤却热闹。 船快靠岸时,陆珏挨个舱房将人叫了出来。 因上次贺缈的嘱咐,他特意给自己易了容,还命人去宁翊和谢逐的舱阁,也替他们稍稍遮掩了相貌。方以唯虽覆了面纱,可也能瞧出脸色好了许多,又有了和宁翊互怼的气力。 “哟,大少爷能下地了?” 见谢逐一身青衣风度翩翩地走出舱阁,宁翊登时将逗弄方以唯的矛头转向了谢逐,调侃地朝他笑,“少爷因晕船在舱房内躺了两日,始终不见好转。可听闻今日一早,小姐亲自送了一碗汤药过去。这不,才过了一个上午,少爷就如此神采奕奕了?” 谢逐淡淡嗯了声,“可见此药确是良药。” “良药是良药,可……” 宁翊眼尖地瞧见戴着面纱的贺缈走了过来,愈发挤眉弄眼,“你的良药究竟是药汤,还是……人呢?” 他刚一说完,便见对面走来的贺缈危险地眯起了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宁翊十分警觉,一瞧见她手下的动作,便倏然侧过身,一枚“暗器”嗖地从他眼前飞了过去,打在船梁上才落下,原来是颗核桃。 “小姐竟然对我下此狠手?” 宁翊痛心疾首。 贺缈冷笑了一声,“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说罢,她便从宁翊身边径直走过,在谢逐身侧停下,因不远处站着船夫,她改变了称呼,“兄长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待会下船应当没问题吧?” 她朝谢逐笑了笑,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也无忸怩之态,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时辰前落荒而逃的女帝大概只是个幻觉。 谢逐顿了顿,点头,“无妨。” 38.第 38 章 船在临川码头靠了岸, 比起上庸,临川只是泰江边的一个小城,贺缈也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在这稍作停留,所以一行人仍将行李留在船上,玉歌和明岩也没有下船。几人轻装简行上了岸, 因之前在上庸城太过招摇,这次他们的穿着都与普通富户无异,没有那么引人注意。 临川城不大,街上却热闹,人群中龙鱼混杂的,贺缈与方以唯走在前头, 谢逐和宁翊紧随其后, 而陆珏虽落在最后, 却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贺缈等人没走多久, 便见到了临川张贴的皇榜。出乎她的意料,比起上庸的无人问津, 临川的皇榜跟前竟围聚了不少人,贺缈还听了好几句百姓对女科的议论。 “你看你看,这皇榜上说了, 只要女子去学堂登记入学,便能领到十两银子!” “哎呀十两银子?那可够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过一年的了, 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昨日我看隔壁卖炊饼的老刘, 就领着他闺女去学堂了, 回来的时候喜滋滋的, 拿着从学堂领的银子到处炫耀呢。哎,你家不也是姑娘吗,也能送去学堂啊。” “哟,那我这就回家,别晚了就赶不上了!” 听到这番言论,贺缈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小声朝身边的方以唯说道,“虽是为了银两,但终究还是有效的。” 方以唯也扬起唇角点头,“是啊,这十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并不是小数目,且上学堂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学堂按皇榜所说给银子,他们自然会愿意。虽然以银两诱之果然治标不治本,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让女子先入学,入了学才有后话。” 贺缈嗯了一声。 听见她们二人的交谈,谢逐却抿了抿唇,心中似乎还有别的主意,正想着,却见身旁的宁翊却突然往一旁走,他转头看了过去,“去哪儿?” 宁翊竖起耳朵,循着声音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了。” 贺缈回过身,也看见宁翊脱离了队伍,不由好奇地顿住步子问道,“他去做什么?” 谢逐回答道,“大概是去看热闹了。” “热闹?”贺缈挑眉,“走,我们也去瞧瞧。” 事实证明,想看热闹跟着宁翊准是没错。他循着锣鼓声,竟是在胡同巷子里看见了一大户人家敲锣打鼓娶亲的场面。 贺缈最喜欢看这种喜事,这些年她虽然不操心自己的事,但对旁人的婚事倒是十分热心肠,在皇宫里困着却没少给盛京适婚的贵女公卿赐婚。虽然也见识过几次王公大臣娶亲的场面,声势和排场远远超过民间,但规矩礼仪一出又一出,反而不如民间热闹。 宁翊一回头便恰好看见贺缈也仰着脖子朝那边张望,连忙往后退一步,将自己极佳的“观景”位置让给了她,一边还不忘打趣,“小姐,你怎么也同我有一样的爱好?” 还没等贺缈反驳,方以唯便斜了他一眼,“小姐哪里就和你一样了。小姐看娶亲是喜欢成人之美,你瞧见娶亲就走不动道,难道不是为了拆人家一桩婚?” “我?拆婚?” “难道你不是来看新娘容貌如何的么?又不是没有前科。” 方以唯神色淡淡。当年宣平侯世子强抢民女一事在整个盛京闹得沸沸扬扬,可不就是那姑娘在出嫁之时不幸被宁翊瞧见了脸。 “我那是……” 宁翊张口想要解释,却在瞧见方以唯面上那一丝鄙夷之色时将话咽了回去,气不顺地别开眼,“哎算了懒得理你。” “小姐,”他扭头和贺缈说话,又换成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我最期待的其实还是你成亲的时候,那场面,一定轰动整个大颜!非常有看头!” “闭嘴。” 贺缈飞了他一个白眼,“你何时也同他们一样,学会对我的事说三道四了?” 宁翊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他也不想,只不过是记着太妃临行前的托付,不敢怠慢…… 他们正说着,那头喜轿便已在锣鼓喧天里落了地,新娘不过晚了几步下轿,贺缈便听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新娘子怎么回事吗?” “你不知道啊,这门婚事就是胡府用来冲喜的,胡府那位大公子体弱多病躺了不少年,前段日子已经不好了,你没看接亲的都是二公子吗!” “那这新娘子……是不愿嫁?” “嫁不嫁的能由她吗?说到底只是个佃户的女儿,她家收了胡府三十两银子的彩礼钱,相当于把她卖给胡府了……” 贺缈眉心蹙了蹙,惋惜地叹了口气。 原本还以为是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婚事,却不料只是一场愿者上钩的买卖。 她没了观礼的兴致,朝身后的方以唯他们看了一眼。 一行人正要离开,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宁翊回头瞧了一眼,见街那头竟是莫名来了一群衙役,气势汹汹将花轿围了起来。 “官府的人怎么来了?”他小声嘀咕,下一刻却像是想起什么,幸灾乐祸地嗤笑起来,“这官府不会是来抢亲的吧?” 方以唯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果然是,恶霸眼里出恶霸。” 眼见着事态突然发生转折,贺缈硬生生收回了要离开的步子,也朝那些官差看了过去。 “哎,各位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 跟在喜轿边的婆子最先反应过来,赔着笑脸迎了上去,“这大喜的日子,可要进去讨杯酒喝?” 为首的那人不吃这一套,一把推开她,看了看手里的名册,“这喜轿里坐着的可是许碧烟?” 婆子愣了愣,“是,是。” 那官差也不多与她废话,一挥手朝身后的人说道,“拿下!” “哎哎哎?” 衙役们一下朝喜轿围拢得更近,轿夫也不敢阻拦,只有那婆子一人张着双臂还拦在轿子跟前,“这光天化日的,官府要强抢民女不成?” 见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官差一把扯开她,“许碧烟在女子学堂报了名,却连着七日都未曾到过学堂。掌教上报给了衙门,我们不过是奉命拿人。” 婆子被扯到一旁跌坐在地,愣了愣,就开始呼天抢地,“这大喜日子你们竟要把新娘子押回学堂?学堂还强迫女弟子念书不让嫁人了?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她扭头看向还愣在一旁不敢妄动的胡府家丁,“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吉时就要过了!” 新娘已经被为首的官差从喜轿中拉了出来,在婆子的叫喊声里,胡府家丁也犹豫着拦了上去,一时间,两拨人拉拉扯扯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四周的老百姓倒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这学堂的人闹婚还真是闻所未闻。” “我听说……咱们知县老爷同胡老爷似乎是不睦,说不定是公报私仇故意的?” “这话你也敢说?!” “依我说还是这许家的错,这既然报了学堂的名、领了银子,就该老老实实送闺女去读书,怎么又改了主意让她嫁人?” “许老儿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想送他女儿去学堂念书?多半就是为了那十两银子去的!拿完学堂的十两,又贪上胡府的三十两……” “哟,这许老儿还一个女儿卖两次呢!” 不少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人鄙夷许家为钱财不择手段的作为,却也有人觉着学堂在大婚之日拿人太过荒谬。连着听了几人发表“不敢再送闺女去学堂,怕以后不能嫁人”的言论后,贺缈的脸彻底黑了,“陆珏。” 陆珏会意,立刻领了几个锦衣卫,飞身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三下五除二便将纠缠不清的两拨人分开,又掏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对上了已经在旁要拔刀的官差。 那官差虽是个没见识不认字的粗人,但瞧见那金令做工不凡,却也是震了一震,拔刀的动作下意识顿住,声音也随着气焰低了下去,“这,这是什么?” “锦,锦衣卫!”他身后有个小衙役大惊失色,脱口叫了出来。 “什么?”“是,是锦衣卫?!”“怎么就连锦衣卫都来了?” 领头的官差还有周围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惊呼一声连着后退了好几步。锦衣卫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事迹就和女帝同宫中颜官的流言蜚语一样,在民间流传甚广。 场面刚因锦衣卫的出现得到了控制,但却立刻又引发了一众人的恐慌,人群以陆珏为中心往外不断散开,贺缈也被逼着往后直退了好几步…… 方以唯自顾不暇,想要护驾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贺缈稍稍一踉跄,后背就撞上了什么,回头一看,却是谢逐不动声色地垂眼看她,护着她撤到了一旁。 贺缈仿佛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往自己这边张望,隐隐有丝诡异不祥的预感。于是也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勉强压下怒气,低声道,“走。” 方以唯愣了愣,“那陆……” “他知道怎么做。” 39.第 39 章 从胡府门前离开, 贺缈转头就去了临川官府,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差点没将临川知县吓个半死。他起初听到了些风声,知道女帝前几日似乎是离京微服私访了,但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小小的临川竟然也能获此殊荣, 被女帝挑中。 既知道了贺缈的身份,知县便也猜出了她身边的定是谢逐和方以唯,赶紧忙前忙后亲自给他们上茶,觉得这破破拉拉的小公堂仿佛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再加上女帝面色看上去十分不好,这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知县更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喘,直往外冒冷汗。 说起替学堂捉拿许碧烟是否乃他公报私仇泄愤一事, 知县心口一紧, 忙不迭拿出一叠册子,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连连喊冤。 “陛,陛下, 微臣着实冤枉。微臣,微臣与那胡青的确有些过节,但今日的事却非针对许碧烟一人啊!!” 方以唯将那册子接了过来, 转身递给贺缈。 贺缈皱着眉扫了一眼,“什么?” “这是那些领了银子, 却未曾去学堂读书的女子名单……” 话音刚落, 对贺缈心思还算了解的陆珏便已将许家人和学堂管事的通通押到了官府。 贺缈不便在太多人跟前露面, 便同谢逐和方以唯挪到了公堂后头坐着, 听知县审这桩案子。 学堂管事是个年过六旬的夫子,说起话来慢慢悠悠,总是被无赖的许老儿打断,许碧烟穿着一身嫁衣还抽抽噎噎的。而在女帝首辅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的监督下审案,知县拿起惊堂木的手都颤颤巍巍,压根无法控住场面。贺缈实在是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命他将位置让给了陆珏。 陆珏一上去,堂下的氛围立刻就变了。 许老儿虽不知道锦衣卫是多大的官,但却一瞧陆珏的面相就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于是老实了不少,不敢再胡搅蛮缠。夫子的话终于能一口气说完,贺缈这才明白事情缘由。 原来临川城女学形势一片大好通通都是假象。 临川城小民贫,百姓总喜欢贪些小利。见报名女学可得银子,便不肯放过这一“挣银子”的机会。可临川的女子通常在家里也要帮忙做活,即便得了学堂的银子,家里也不舍得放她们离开,因此便有一拨人打着去女学念书的名义从学堂诓来银子,银子诓到手后又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上学…… 此举在临川不止许碧烟一例,甚至已经成了那些小门小户秘而不宣“牟取暴利”的法门。 学堂不止一次上门劝说,却总是被拒之门外,就算进了门每每也被那些刁民搅和地有理说不清。 实在不得已,才求助于衙门,希望知县能派衙役按照名单上的挨家挨户那人。因此今日所有诓骗学堂补助银子的都被衙役上门拿了人,的确不止许碧烟一人。 贺缈越听到后头越觉着心寒。 是她低估这些人了,原以为他们只是没见识,所以她才诱之以利。却不料他们竟如此无赖,如此胆大包天,敢诓骗学堂这笔银子…… “竟然还真有人这么做?!” 宁翊半挑着眉朝方以唯嘀咕了一声,方以唯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 谢逐没有忽略宁翊的话,朝他俩瞧了一眼,“什么意思?” 见贺缈也看了过来,宁翊喏喏地开口,“在上庸的时候,那学堂的主簿倒是提了一句,说让报名者登记这登记那,迟迟不发银子,就是为了防止刁民拿了银子跑路……” 贺缈眉心一跳,“你……” “我,我以为这只是他们的推托之词。” 知道贺缈要斥责他莽撞不问清缘由,宁翊赶紧退远了几步,迅速将身前的方以唯拉下水,“方大人不是也没想到吗?” 方以唯不似宁翊一般厚脸皮,自责地站起身,低声道,“陛下,是微臣办事不周!” 斥责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口,贺缈顿了半晌,还是摆了摆手,“罢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由的想起上庸城遇到的莲姐儿,也不知她得了那几两银子,是否也同临川这些人一般,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学堂…… 一番苦心却被如此糟蹋,贺缈想想还是生气,重重地拍了拍桌案,震得手边茶碗的盖儿都滑了下去,“严办!所有拿了银子却不去学堂的,通通严办!” “陛下。” 谢逐启唇唤了一声,语调沉稳,听着倒没有像贺缈那般沉不住气,“陛下若重罚了这些人,往后的女学女科怕是更难推行了。” “他们欺君!难道就这样饶了不成?!” 贺缈指着外头的许老儿不自觉扬起了声。 谢逐低了低眼,“罚也是要罚的,只是罚解不了根本,当务之急还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将女子送入学堂,即便没有银财诱使。” 贺缈紧抿着唇角,不悦地别开脸,小声嘀咕,“这道理难道朕自己不明白?有本事你们倒是想法子,光说这些有什么用……要你们有什么用!” 闻言,方以唯丧得脑袋都快低到胸口去了。 谢逐仍是面色不变,“陛下莫急,此次南巡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法子么?” “你……” 贺缈一噎,扭头瞪了他一眼,却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心里的气顿时没出息地消了大半。 忿忿地移开视线,她撇了撇嘴,撑着桌案站起身,“走了。” - - 因听了谢逐的劝诫,贺缈最终还是没追究那些诓骗学堂银子的“刁民”,甚至也没有严惩那无赖的许老儿,只是让官府一家一家上门讨人,务必要让报了名的女子都入学。若还是冥顽不灵,便让他们将银子归还学堂,或是去牢里待几日。 再回到临川码头时已是天色渐暗,贺缈早没了下船时的好兴致,本说好要在临川岸边赏江景,此刻也心情欠佳,二话不说就回了船上,都没赏那江景一眼。 陆珏是落在最后上的船,临上船前,他突然朝身后瞧了一眼,却只看见岸边人来人往渔火通明,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老陆?你还站在这看什么呢?” 宁翊转头,见陆珏还皱着眉盯着码头对面看,不由凑了过来,“可是有什么美人入了你的眼?” 陆珏回过神,略带鄙夷地斜了宁翊一眼,任由他痴痴地到处张望,也懒得同他说什么,而是侧头唤了一声,“彦三。” 已经在船上的彦三应了一声,翻身跳上了岸,“头儿?什么事?” 陆珏将他招呼到了近前,“你在这待着,开船前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说罢,他才转身上了船。 宁翊挑着眉看陆珏离开,转头就搭上了彦三的肩膀,“喂,你们锦衣卫一直都这么疑神疑鬼的?” “我们头儿是尽忠职守。” 彦三原本也觉得陆珏太过谨慎,可经过离京劫匪那一茬,他再不敢这么觉得了。于是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警惕地望向码头上每个走近船边的人,奈何宁翊却一直在他旁边插科打诨,干扰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好在船停在码头没耽搁多久,没过一会,船夫收拾妥当后便将船撑离了码头。 玉歌端着碗筷从舱房走了出来,正对上门口的谢逐,微微一惊,“大人。” 谢逐低头看向那基本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又朝半掩的舱门内看了一眼,伸出手淡淡道,“给我吧。” 身为国师的忠实拥众,玉歌自然不愿意给谢逐创造这种亲近女帝的机会。 迟疑了片刻,她刚想找个说辞推脱,一抬头却被谢逐那轻飘飘一个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明明这位首辅大人平常面上总带着笑,但有时候一个眼神,便成一股压人的气魄,让她心里总是怵怵的。或许,这也是她不愿让陛下与他多加接触的原因之一,比起单纯直接的国师,谢逐显然更危险,让人完全摸不清底…… 谢逐没再说话,直接从玉歌手中接过了盘子,侧身进了舱阁。 “我说了不吃……” 听见碗筷又搁在桌上的动静,贺缈不耐地转过头,看见是谢逐后愣了愣,“怎么又是你?” “又?” 谢逐低着眼看她,眼帘微微下阖,似乎因为这个字有些受伤。 贺缈抬眼撞见他这神情便又开始犯心软病,默默将自己身边的凳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点了点下巴,“坐吧。” “陛下这一整日滴米未进,多少还是该用一些。” 谢逐在桌边坐下,将盘中的碗筷递了过去。 贺缈瞥了一眼,并不想接,“我没胃口,还是算了。” “陛下可是在为女学一事忧心?” 谢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却固执地没有放下,嗓音清冷柔和,“若微臣提出解决的法子,陛下可愿用晚膳了?” “!” 贺缈蓦地看向他,“你有解决的法子?” 谢逐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碗筷朝她递了递。 显然是她不吃,他便不答的意思。 明白谢逐的意图后,贺缈不由瞪圆了眼,直起腰一字一句道,“谢逐,朕在问你话。” 谢逐倒显得很有耐性,淡淡地看着她,唇角微抿,就是不作声。 “……” 贺缈咬了咬牙,认命地从他手里夺过了碗筷,加了一筷子菜,就着吃了几口饭。随后便赌气似的,重重放下了碗,“可以说了吧!” 谢逐的视线落在她嘴边,微微一滞,突然勾起唇角,朝她倾身覆了过来。 见他深情凝视着自己,又缓缓抬起手,似是要抚上她的脸颊,贺缈浑身一震,瞬间开启全身防御模式,猛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40.第 40 章 谢逐动作一僵, 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悬着的手收了回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贺缈背过身,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吃得太急,嘴角沾了一粒米。 她尴尬地转了回来, 赶紧岔开话题,“谢卿,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谢逐沉默了半晌,薄唇微启,“如今之所以无法成功推行女学,无非是因百姓并未实实在在见到女学女科长远的好处。对那些贫苦小户来说, 一锭银子, 和女儿成为达官显宦的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并不足以让他们冒风险。” 贺缈沉思, “你的意思是?” “同女学开设商经一样,还需再特意为女子扩些门路, ”谢逐修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除此以外,还是该诱之以利。并非银两此等小利, 而是于她们自己,于母家, 甚至是于夫家有益的大利。既所谓的, 光宗耀祖。” 贺缈一怔, “如何光宗耀祖?难不成个个都封官不成?” “除了封官, ”谢逐笑了笑,“其实还有诰命。” 诰命? 贺缈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是啊,并非只有为官才能光宗耀祖。若从女科开科取士之时,便开例赐那些落榜却勇气可嘉的女子一个不高不低的诰命,倒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 且以往的诰命夫人,皆与夫婿官职有关,从夫品级。往后赐给那些参加女科的未婚女子,也正是她想要让所有人明白的,有些事情有些声誉,并非只靠嫁个好夫家才能挣得,如今亦可靠自己。 而有了诰命在身,同时又解决了“女学弟子出嫁”这一难题。 一个有诰命在身的女子,莫说不愁嫁,便是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贺缈仿佛终于在迷雾中瞧见了一丝光亮,登时舒心地笑了起来,“这主意好!我这就吩咐以唯去办!” 见她高兴,谢逐也展眉牵了牵嘴角。 “方以唯!” 想着女学一事越早办越好,贺缈立刻站起身,重重拍了桌子一掌。 “砰——”舱阁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震得朝一侧偏了过去。 谢逐扣在桌上的手一紧,立刻反应过来扶住了贺缈的胳膊。贺缈只是一时被自己这一掌的“威力”给吓着了,才被船身震荡的稍稍晃了晃,可因多年习武,她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反手搭着谢逐的手稳住了身子。 她与谢逐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陆珏已经风风火火撞开门,从舱阁外闯了进来,手中的刀已然出鞘,“小姐!” 贺缈下意识挣开谢逐的搀扶,朝陆珏走了过去,“发生什么了?” “江面上突然出现两艘形迹可疑的船只,似乎是失控朝我们的船撞了过来,船夫只避开了一边。” 陆珏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如此巧的两只船同时失控撞过来,很有可能便是刺客有了动作,而让刺客有机可乘其实是他的失职。 正说着,船身又剧烈地晃动起来,舱阁外隐约还能听到渗进来的水声…… 彦三出现在门口,扶着舱门朝里面喊道,“头儿!我们船的侧翼被撞了个大窟窿!船舱开始进水了!” “什么?!”陆珏微微变了脸色,“怎么可能!” 贺缈也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 怎么可能仅仅撞了一下便将这艘还算新的船撞得漏了水?偏偏还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中心,难以靠岸…… 除非一切都是有人设计好的,包括在船上动了手脚。 “估计是我们在临川暴露了行踪。” 谢逐也皱了皱眉,他看向陆珏,“船上可有人受伤?” 陆珏虽不喜谢逐,但此刻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尚未。” 舱阁的窗户骤然被江风吹开,不知是席卷的江水还是雨水,从窗外一下灌了进来。 谢逐望了一眼窗外浓墨般阴沉厚重的天色,看向贺缈,“既然选择了此时出手,对方必然有后招。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要尽快弃船。” 陆珏欲言又止。 贺缈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陆珏攥了攥手中的刀鞘,“船上备用的木筏不知何时被人卸了去,若我们此时弃船,便没有船只能将所有人安全送到岸。” 见贺缈要动怒,他自责地低下头,“是臣失职!” 彦三连忙插话,“陛下!是我的错!头儿吩咐我盯紧了船,不许任何人靠近,是我被……是我大意才让这些小人在船上动了……” “够了。” 眼见着窗外灌进来的水已然在舱阁内积成一滩,没过了脚后跟,贺缈冷声打断了他们主仆二人的互相包庇,“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谁说我们没船了?” 陆珏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贺缈指向窗外并行的那只原本也撞过来却被他么避过的小船。 陆珏会意,“是。” 阁间的水越积越多,船身也越来越不稳,几人都踩着水出了舱房。另一边方以唯和宁翊也被两个锦衣卫护着走了出来,两人皆有些狼狈,宁翊似乎还受了伤。 “没事吧?” 贺缈看了一眼他用手捂着的胳膊肘。 宁翊苦着脸嘶了一声,“刚刚被撞的时候没站稳,撞到桌子角擦伤了……” “不过是擦破了些皮,小姐别听他危言耸听。” 方以唯毫不留情地拆台。 正说着,陆珏已经将手下的人分为了两拨,将彦三带头的一拨人留下,负责保护贺缈等人。而自己则带着另一拨人飞身离开,从一侧悄无声息地上了那只还在缓缓朝他们逼近的船。 江上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水面上仿佛溅起了一层薄雾,被江风骤然一吹,便以不可抵挡之势朝船上飘了过来。 “吱呀。” 船身本就在晃,立着的桅杆更是被风吹得摇晃得更加剧烈,甚至发出了一声并不太吉利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刀剑相击的锵锵之声,从陆珏刚刚登上的那条船上遥遥传来,在静如死水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与此同时,方才“失控”撞向他们的船上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从船中闪身而出,手中银钩远远一抛,重重地扣在了船身一侧…… “有刺客!保护陛下!” 彦三只惊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吼了起来,锦衣卫立刻围在了贺缈身侧,迅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见那些刺客从江上顺着锁链扑了过来,贺缈眉眼一沉,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袖中的短箭蓄势待发。正要摁下袖箭的开关,腕上却是一紧。 贺缈诧异地转头,只见谢逐扣着她的手腕,摇了摇头,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贺缈微微抿唇,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她的袖箭的确所剩无多,且用一支少一支,即便是她箭术精准,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眼见着那些刺客已经要顺着锁链登船,彦三领了几人冲了过去,扬起刀开始砍被银钩锁住的那块船身,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刺客们的动作极快,转眼间已经登上了船,和锦衣卫正面对上。 这是方以唯第二次见到刺杀的场面。 第一次是在出京后被劫匪拦了车,可那时她一直在马车里待着,其实并没有瞧见什么极有冲击力的场面。可这次,她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在未离京之前,她甚至连杀生都不曾见过。 尽管已被这场景刺激地想要作呕,但方以唯也极力忍着,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娇弱的累赘。 正想着,一刺客却是突破包围圈,迎面朝她冲来。彦三转身瞧见,立刻反手将手中的刀掷了过来。方以唯蓦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旁突然探过来一只手掌,遮在她眼前…… “哧——” 刀尖入肉的声音几乎就在一米开外,方以唯却只怔怔地瞧着眼前那只手掌掌心清晰可见的纹路,直到有什么人重重倒在脚下她才回过神,诧异地侧过头。 宁翊不耐地撇嘴,“自己没手啊?不想看不会捂住眼睛吗?” 说着就收回了右手,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扶住自己受伤的胳膊。 见彦三他们与刺客僵持不下,而雨又越下越大。贺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舱房,只见船身渗进的水也越来越多,已经摇摇晃晃的船渐渐往下沉,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贺缈皱眉,几步走到方以唯面前,从那刺客的身体上拔出了彦三的刀。 谢逐一看便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拦住了她,“陛下不可。” 见状,方以唯也赶紧开口劝道,“陛下,您万万不可涉险啊!” “再不速战速决,船一沉,是要所有人共沉泰江么?”贺缈沉声,“让开。”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贺缈从小习武,且教她武艺的师傅是大晋皇后身边的侍女。然而就是那看上去身量纤纤的侍女,据说却是大晋杀手排行榜中的头名。若贺缈出手,局势定会有所扭转,可如今她是女帝,是一国之君,容不得出丝毫差错,只有前赴后继的人要以命护她,而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谢逐默了半晌,嗓音虽略有滞涩,却不容拒绝,“臣去。” 明岩急了,“公子!” 贺缈愣了愣。 41.第 41 章 就在贺缈愣怔的时候, 谢逐已经抬手将她手中的刀接了过来,随即转身,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脚下一动,甚至在他们还未看清之时, 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几个刺客身后…… 谢逐今日是一身白衣,却偏偏提着刀在雨中大开了杀戒。不过片刻,那雪白的衣角衣襟,便被四溅的血水沾上,迅速晕染开来。 贺缈的目光在他身上凝滞了好一会,不知为何, 总觉得心里不大舒坦。 她还记得, 当时被“山匪”围攻时, 谢逐连她掷过去的袖箭都不肯用。就好像, 谢逐这个人和他身上那衣裳一样,原本就该是纯白的, 不应当沾染丝毫腌臜之物。可今日…… 谢逐的刀法比她想得要精湛,却也比她想得要冷酷,甚至他挥刀时, 眼神里映着血色,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 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 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贺缈突然想起了谢逐曾与她说过的话。这话她原来不信, 可现在却越发觉得并不是谢逐胡诌出来敷衍她的。 “陛下……” 宁翊突然出声唤她, “你和谢大人学得到底是哪一派功夫啊?” “什么?” 贺缈看向他。 宁翊试探地问,“我怎么看着觉得你们是师出同门?” 贺缈一顿,又往谢逐那里看去,还真从他的一招一式中瞧出那么一丝熟悉感。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的师傅从不收徒,若不是义母,她也不会有机会跟着习武。难道在她离开大晋后,师傅又收了谢逐为徒吗? 虽如此想,贺缈却没表现在面上,仍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宁翊的猜测,“不可能。” “是么?我看着觉得都挺邪乎的……” 宁翊小声嘀咕。 “轰隆——” 不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谢逐面不改色地转身,一刀从刺客喉口划过。那温热的血一下溅到了他的面上,有些许温度,让他体内似乎有什么在挣脱束缚。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一旦将它放出来,定会招致难以控制的后果…… 眼前开始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像是那些丢失的却破碎的记忆,他拼命想循着其中一个寻找更多,却因此晃了神。再加上冰凉的雨水渗进他的衣衫,断筋折骨的痛楚又一次顺着双膝蔓延开来。 敏锐地察觉出了谢逐的不对劲,贺缈眼皮跳了跳,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 方以唯突然惊喜地唤了她一声,“陆大人他们过来了。” 贺缈连忙回头去看。陆珏果然已经控制了刺客的另一只船,正缓缓朝他们这边过来。 然而,她才刚刚松了一口气,两船快要靠近之时,方才刺客藏匿的那只船,却还留了一人在船上。见行刺即将失败,竟是举起火把点燃了整个船。火船朝贺缈和陆珏的船只避无可避地撞了过来,不仅将两只船重新冲散,那船上之人还将火把扔上了他们的船,火势顺着船上的帆布蔓延了开来…… “咔嚓——” 头顶的桅杆响起不甚清晰的断裂声响,贺缈耳尖地听见了这一声,面色微变,一手扯过玉歌,一手拉着方以唯,迅速朝远离谢逐他们的方向退到船身一侧,“小心!” 宁翊也赶紧拎着明岩的后衣领,踉跄往后退,还未站稳,那桅杆中央传来一声更加清晰的脆响,骤然断成两截,上半截直直砸在船中央,本就被江水浸泡了许久的船板愣是被这一砸,又砸出了一个窟窿,整只船缓缓裂开两半…… 解决完最后一个刺客,彦三一回头,便见自己要保护的女帝竟然站在断船的另一端,且被火势重重包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陛下!” 闻声,谢逐才缓缓回过神,眼前的血雾一点点散去。 而当他转身时,却刚刚好看见贺缈带着方以唯和玉歌纵身跳入了江中…… “陛下!” 陆珏也看见了这一幕,却被火船拦在那里,根本买办法赶过来接应。 一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场面混乱不堪,不知哪些人下了水,也不知跳入水中的人都在哪里,更不知如何避开那些四分五裂却仍在燃烧的船身残骸…… - - 贺缈眼前一片漆黑。 “莫要多言,立刻离开。” 她听见一道冷厉沙哑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边的人。 那扶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似乎下一刻就要离她而去。 贺缈心中突然升起无尽的恐惧,一种又要被人抛下的绝望。 身边的人慢慢站起身,脚步声听上去还是有些滞缓,但却仍然一步一步,每一声都离她越来越远。 突然,一道冰冷的刀光从贺缈眼前的黑暗中一闪而过,让她瞬间警惕,下意识摁上了袖中的短箭。却不料下一瞬,一个更大的力道却径直将她往旁边拉扯了过去,那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让她登时松下了所有戒备,摁在机关上的手也慢慢挪开,转而死死抓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少年惊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为什么?!” “星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星曜…… 在一起朝夕相处了数十日,这却是贺缈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 贺缈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开,不远处亭台楼阁的轮廓逐渐清晰,一身着宽大玄袍的男人在亭中长身玉立,神色冷冷,漠然而疏离地颔首唤了一声,仿佛只是在叫一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 一听见他那陌生凉薄的口吻,贺缈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团,一抽一抽的疼,疼得她就连强颜欢笑也笑得一塌糊涂。可她还是丝毫没有迟疑地走了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同他说话。 “星曜,你今日可有好些?” 他望了过来,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陛下问的是什么?微臣身子康健,无恙。” 贺缈咬了咬下唇,“那记忆呢……你今日有没有想起什么?” 他冷淡地别开眼,“不曾。” “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虽然已是自己预料中的答案,贺缈却仍被这日复一日的失望几乎要击溃。她微微转过身,看向亭外的绿柳花红,前言不搭后语地碎碎念起来,也不顾身后的人有没有认真在听。 “你莫要急,你的失忆之症同常人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容易治好……师傅前些年也同你一样,突然没有征兆地就将从前那些事全都忘记了,让大晋那些太医瞧了也找不出什么缘由……” 她自顾自说着,“我估摸着,许是太医常年在宫中,见过的病症有限,或许在这种疑难杂症上,还比不上民间那些大夫。我已经派人去寻了,希望能早日治好你的……” 肘弯突然被人大力一扯,贺缈的话戛然而止,惊得短促的叫了一声,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抵在了亭边的红柱之上。 那张总是不辨喜怒、淡然如神祗的脸,此刻却破了冰霜,覆满盛怒,眼底却仍带着几分隐忍,“陛下,微臣没病。” 贺缈从未见他这副模样,张了张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你不记得……” “记得或者不记得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他打断了她,冰冷的嗓音里带了些歇斯底里,“既然忘了,或许就是不愿意想起,到底为什么还要再找回来?!” 贺缈重重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却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微微闪躲开来,骤然松开了紧扣着她的手,往后撤了身子,“不要再多此一举。” 似乎又是在安抚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稍稍缓和,面上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过去的事,忘记就忘记了。重要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我,是现在的星曜,陛下。” 贺缈怔怔地靠着柱子,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而去,一步步走远,自己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 - 夜色深浓。 泰江岸边,谢逐将浑身湿透的贺缈扶着靠在了树干上,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唤道,“陛下。” 见她紧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谢逐微微皱眉,探手到她肩后,又将人放平。迟疑了一会,还是一手扶住她的下颚,俯身覆上了她苍白的唇。 唇上传来濡湿而柔软的触感,谢逐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却转瞬即逝。他微微抬起身,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尽数撇开后,才又重新低下头,含住了那双唇瓣,心无旁骛地为她渡气…… 贺缈眉心动了动,头一偏,吐出了些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咳——” “陛下。” 谢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见她仍然闭着眼,像是还没有清醒,又张了张唇,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谢逐凑近了去听,才隐约听见了“星曜”的名字,眸色一沉。 星曜,星曜,直到现在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国师星曜。 一时间,谢逐竟无法控制地起了恶毒的念头。听说那星曜离京后,便再无音信,与其说不知去向,还不如说是生死未卜。 他重新看向贺缈,只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口口声声叫着的“星曜”两字却是越来越清晰。 谢逐扶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收紧,突然鬼使神差地偏过头,有些泄愤似的咬上了她快要恢复血色的下唇。 42.第 42 章 贺缈吃痛, 终于睁开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谢逐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迅速撤开身,却在看清她双眼时愣住。 许是在江水中折腾了一遭,贺缈眼中的明眸消失地无踪无迹,一双澄澈清透的异瞳就这样毫无遮掩的,暴露在月光下, 暴露在他眼前。 没有太大的意外,也没有更多的惊喜,正是他梦中的那双异瞳。 左眼如淡色琥珀,右眼如蓝玉髓,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流光溢彩,宛若宝石一般摄人心魄…… “……谢逐?” 一睁眼便见谢逐那张俊脸近在咫尺, 贺缈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愣愣地同他对视了好一会, 才迟缓地坐起身, 转头看向四周,“这是, 哪儿?” 谢逐回过神,不动声色地低垂了眼,勉强将视线从她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睛上移开, 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除了横在他们面前的江水,和挡在身后的密林, 便再也瞧不见旁的东西。 贺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的明眸已经不知所踪, 只觉得眼前看物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她撑着树干踉踉跄跄站起身, 有些懵了, “其他人呢?” “陛下忘了?昨晚遇袭,所有船都着了火,都沉了。” 谢逐启唇,“其他人大概都被火势冲散了。” “那我们……” 贺缈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谢逐默不作声,并不想告诉她,自己一见她落水便是怎样的心急如焚失了方寸,是如何奋不顾身在火势混乱的江面上找到她,又是如何将她带到这里…… 他缓缓站起来,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密林,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先寻个地方,稍作安顿再找其他人。” 贺缈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何不立刻去找出路?” 谢逐抿唇,神色莫测地打量了她几眼。循着他的目光,贺缈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轻薄的衣衫黏在身上,勾勒出有致的轮廓,能隐隐能瞧见些玉色。 “啊。” 贺缈惊叫了一声,瞬间涨红了脸,一把护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见谢逐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贺缈恼羞成怒,急得跺起了脚,“你……你把头转过去!” 谢逐嘴角勾了勾,“是。” 于是便真的转过了身,径直朝林中走去。 “去哪儿?” 贺缈连忙跟了上去,却又故意落了几步,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取火。” - - 大抵是带着贺缈这个帝星,他们运气还不错,没走多远便在林中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沿途还不忘撕下衣摆系在树干上当做留下的标记。 两人似乎都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状况,生火拾柴都显得格外老道娴熟,很快就生起了一丛火堆。谢逐坐在火边添着柴,贺缈则就抱着膝坐得离火堆更近些,想尽快烘干身上的衣衫。 “想不到你也会这些……” 身上的湿意被渐渐驱散,贺缈终于恢复冷静,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谢逐看了她一眼,“微臣曾救过一个倒霉的人,带着她到处躲避仇家追杀,没少在山林中待过。” 贺缈一愣,“是么?在哪里?大晋,还是大颜?” “在梦里。” “…………” 贺缈嘴角抽了抽。 见火燃得够旺了,谢逐没再继续往火堆中添柴,只将手探了过去,在上窜的火苗上空翻转取暖,“陛下呢?为什么会这些?” 贺缈耸肩,“和你梦里那个倒霉的人差不多,也是到处躲避追兵,在山林里藏过几日。” 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什么,打趣似的笑了起来,“我怕不是入了你的梦?” 谢逐凝视她半晌,见她面色无异,才又垂下了眼,嗓音沉沉,“也说不准。” 贺缈哑然,一时间也不知谢逐到底在说什么,话中又有什么其他意思。想起之前在船上谢逐杀红了眼的模样,她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必定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见她避而不答,谢逐朝山洞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晚,此刻若是出去很可能遇上猛兽。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寻人?” 贺缈本想连夜找出路找人,快些找到其他人也好尽早离开,可如今隐隐听得外面呼啸而过的林风,竟像是掺杂了些虎啸狼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悻悻地坐回火堆边,“也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山洞里静的只能听见细柴燃烧,偶尔还有火花破裂的哔剥声。人影被火光映在洞壁之上,宛如绘成的壁画一般,两人本就离得十分远,照在壁上便越发显得天各一方,只有那不安分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跃动,影子被拉的越发长…… 贺缈盯着火光发了会呆,直到察觉到一旁的谢逐有了动作,才警觉地抬起眼看了过去。 谢逐正低着头,将自己左臂的衣袖缓缓卷起,只见他胳膊肘似乎是被什么给擦伤了,伤势看上去竟是不轻。且或许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那血迹都干涸在伤处,越发显得可怖。 “你的手……怎么了?” 贺缈诧异地问,终于起身走了过去,在谢逐身边坐下。 谢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便又要放下衣袖遮掩,“不过是皮肉之伤,无妨。” “别动。” 贺缈皱了皱眉,推开他的手,垂头仔细地查看起他的伤势,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几道伤痕,“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大概是上岸时在江底的积石擦伤所致。” “可仅仅如此怎会……”怎会擦得如此严重? 贺缈顿了顿,突然想到自己当时昏迷的不省人事,谢逐恐怕是因为拖着自己,手臂才会受伤。想到这一点,她微微抿唇,不由有些内疚,话锋一转,“你这伤得敷药包扎,哪里还能捂着由它去?” 谢逐眉心动了动。 贺缈转头朝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山洞一处角落里的绿色上,微微一顿。 “等着。” 她松开谢逐的手臂,起身快步朝角落里走了过去,伸手将那株草拔了出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匆匆跑了回来。一边将那草扯成短短几截,放入口中嚼碎了,均匀地敷在谢逐的伤处。 谢逐嘶了一声,忍不住蹙眉。 闻声,贺缈抬头觑了他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心里嘀咕了一句逞强。 将嚼碎的草药敷好后,她垂手从自己衣摆处撕下一块,小心翼翼捧着谢逐的左臂,细致地给他包扎起来。 洞壁上,两人的身影终于拉近了距离,几乎完全交叠在了一起。 贺缈帮谢逐包扎,一边包扎着,一边却又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为人追杀时,也是在密林,也是夜晚,也是左臂,她也像这样帮星曜包扎过。 手下的动作略微一滞,她总算知道此刻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可……怎么又想起星曜了? 贺缈连忙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人的音容相貌通通甩了出去,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继续替谢逐包扎。 “好了。” 最后系了个结,她往后撤了撤身子,试探地看向谢逐,“如何?” 谢逐低头看了看那歪歪扭扭十分难看的包扎,笑了笑,“陛下心灵手巧,微臣觉得好多了。” 心灵手巧…… 贺缈噎了噎。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用这种词夸过她,这么从谢逐嘴里说出来,完全就是嘲讽的意味。她瞪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谢卿也是巧言令色,彼此彼此。” 谢逐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边低头笑,一边往下放卷起的衣袖。 贺缈正要起身,却突然瞥见谢逐那包扎的伤口之外,小臂上也有一道长却浅的疤痕,心里一咯噔,又坐了回去,“你这疤痕……”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道疤,“怎么了?” 贺缈倒是有很多想问的,可张了张唇却又语塞,只拧着眉摇头,“没什么。” 她凑近,手指在那道疤上点了点,心中的诡异感更盛,“你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疤?” 见她眼神不对劲,谢逐也突然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意识到了什么,神色莫测地开口,“约莫是在十三岁。” 十三岁…… 据陆珏打听到的消息,谢逐便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遇袭受了重伤。难道这疤,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贺缈将信将疑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燃着的火堆,眼底映着闪闪熠熠的火光,神色迷滂。 天底下的刀伤也差不了多少,即便是刀口长度划向相似,也没什么太过稀奇的。或许是她下意识的,总想把谢逐和星曜扯上什么关系,才变得疑神疑鬼。 谢逐伸手抚上那道他自己也不确定何时留下的疤,也陷入了沉思。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那些梦也只是个梦,可年岁越长,便越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而自从入颜见了贺缈,确信她就是自己的梦中人后,所有的梦境就变得更加清晰,梦里的场景也愈发具象。再加上贺缈见了这疤痕的反应…… 可如果梦中那些事是真的,那么他如今的身份,如今谢家大公子的身份,甚至就连“谢逐”这个名字,恐怕都是假的。 谢逐垂下眼,薄唇紧抿。 这次南巡必然会经过玉沧,到时他一定有机会回谢府一趟。趁着此次机会,他必要向母亲问清楚…… 一旁传来平稳轻微的呼吸声,谢逐回过神,偏头朝身旁看。只见贺缈双手环膝,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脑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着脸,朝他的方向歪着。 火光映照下,她长长的眼睫垂着,不□□稳的打着颤,在面上投下淡淡的一圈扇形的阴影,显出往日没有的乖巧柔和。 谢逐低叹了一声,探了手过去,将她鬓边散下的几绺还未干透的湿发撩到了耳后,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了抚。 43.第 4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 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 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 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 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 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 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 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 裙裾收束, 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 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44.第 44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 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 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 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 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 才抬头, 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女子一怔, 随即笑出了声, “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 她补充道, “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 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 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 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 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 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方以唯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45.第 45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三月未至,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 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 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 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 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 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 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 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 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 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 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 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 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 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 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所以您这一整天就陪他喝了茶逛了街吃了东西看了戏?!”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贺缈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止,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46.第 46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二楼分两个区域, 一边是半环楼的单间阁子, 而另一边却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 每一扇都能打开,临窗摆着数十张玉案, 邻座间皆垂着珠帘隔开,案前铺着细绒褥垫。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折窗处坐了不少人, 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贺缈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不必去单间, 我们坐那里就好。” 谢逐看了她一眼, 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 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 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 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 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 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 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47.第 47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倒是贺缈, 走在谢逐身边, 那些朝谢逐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目光灼灼, 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贺缈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 依然安之若素地向谢逐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淬红亭在洛水上游, 京中门第显赫的人家游春都尽量往上游靠。所以越往上游走,见着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花树下铺垫的长毡也没了, 林坡上倒多了不少幕帷。 “那些幕帷围着的,是什么?” 见林坡上隔段距离便会有幕帷围作一圈,幕帷外还守着一些短打穿着看起来像是护院的人, 谢逐侧头问。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所以用幕帷隔开, 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 她突然顿了顿,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伸手拦住, 不由皱了皱眉, “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 贺缈眸光闪了闪,“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方以唯,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贺缈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贺缈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地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但凡贺缈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就是在欺负有些姿色的女子,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方以唯?!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他俩今日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谢逐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贺缈看方以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谢逐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方以唯。 方以唯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方以唯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方以唯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方以唯,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方以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方以唯。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方以唯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贺缈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公子……” 谢逐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方以唯,“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方以唯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方以唯,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方以唯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以唯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方以唯,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方以唯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方以唯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方以唯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方以唯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方以唯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48.第 48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一坐下, 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 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 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 “公子,托您的福, 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 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 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 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大抵是后面两种人, 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 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 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 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 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 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 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他此刻最想了解的, 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贺缈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谢逐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贺缈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谢逐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贺缈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49.第 49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凤阁权力更盛, 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 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 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 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 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 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 剩下几位,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 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 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 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 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谢逐。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 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谢逐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谢逐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谢逐,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谢逐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谢逐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谢逐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谢逐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谢逐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谢逐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谢逐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谢逐?”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谢逐。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逐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谢逐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谢逐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谢逐,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谢逐,“如何,你敢是不敢?” 谢逐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方以唯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 方以唯有时觉着自己其实也是被女帝连累了。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谢逐,存了让谢逐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不给杨谨和脸面,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谢逐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方以唯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谢逐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方以唯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方以唯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方以唯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方以唯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方以唯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见贺缈眼神有些闪躲,谢逐不解,“怎么了?” 贺缈别开脸,干笑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50.第 50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这与入鸾台的意义便是大不一样了。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 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 凤阁权力更盛, 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 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 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 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 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 剩下几位,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 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 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 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 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谢逐。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 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谢逐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谢逐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谢逐,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谢逐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谢逐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谢逐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谢逐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谢逐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谢逐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谢逐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谢逐?”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谢逐。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逐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谢逐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谢逐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谢逐,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谢逐,“如何,你敢是不敢?” 谢逐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方以唯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 方以唯有时觉着自己其实也是被女帝连累了。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谢逐,存了让谢逐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不给杨谨和脸面,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谢逐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方以唯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谢逐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方以唯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方以唯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方以唯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方以唯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方以唯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51.第 51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参见陛下。” 见女帝的确是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 杨谨和的面色缓和了不少, 垂首行礼, “近日晋颜边境的私市中又出现了不少大晋的丝绸、药材,晋颜并未通商, 百姓私下贸易违反了禁令,方侍郎已上了折子,却迟迟未得陛下批复。此事虽小,却易酿成大祸, 不可轻视……” “咳咳,原来是此事。” 女帝轻咳了几声, 嗓音低哑。 宁翊不满地转身看向杨谨和,“诸位大人,陛下如今尚在病中,需要静养,这天大的事怕是也得先放一放吧?” 闻言,女帝配合似的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有些虚弱得抬了抬手, “不……可,朝政要紧,咳咳……” 见状, 杨谨和几人面面相觑, 却不好继续往下说, 只能纷纷改口劝女帝好生养病,再宣太医来看看。 宁翊斜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也不必劳烦太医来跑一趟了,只要诸位大人别总拿什么政事前来叨扰,陛下还能好得快些。” “你……” 杨谨和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女帝的低斥声给打断了,“住口。” 女帝的话是对宁翊说的,“不得放肆。” 杨谨和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说了声让陛下注意身子,便同其他人一起躬身告退了。薛禄终于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地朝软榻上的女帝看了一眼,赶紧转身送杨谨和他们出去了。 宁翊往屏风外探了探身,直到确认那些凤阁老臣都退出了临水殿,才瞬间变了脸,一个箭步走到了软榻前,没好气地垂眼瞪人,“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女帝”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彻底仰躺在了榻上,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轻纱,面容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是方以唯。 方以唯额上沁着些汗,鬓边散落的发丝都被微微沾湿了,她盯着头顶的梁柱,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翊不屑一顾,“瞧你这个胆子……” 方以唯懒得和他争辩。 他一个宣平侯世子,和皇帝还是表亲,自然没人敢轻易动他。而她现在,几乎是这些凤阁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假扮女帝“助纣为虐”,还不得摘了她的脑袋? 方以唯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眉头却拧成了一团,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嗓音比方才还要嘶哑,“水……” 还敢使唤他?! 宁翊瞪了瞪眼,然而见她实在咳得厉害,还是哼了一声,转身给她倒了盏凉茶,“你刚刚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才片刻功夫,声音就成这样了?” 方以唯猛地灌了几口凉茶,稍微润了润喉,才皱着眉开了口,“是从民间大夫那讨来的药粉,一剂就能药倒嗓子。” “……你可真够狠的。” 宁翊撇了撇嘴,别开眼,“什么药如此厉害,你这嗓子还能好的了吗。” 方以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在关心我?” 宁翊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惊得炸了毛,“我不过就随口一句,怎么就关心你了?!你,你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 殿内冷不丁多出第三人的声音。 宁翊和方以唯齐刷刷扭头,朝窗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进了殿,身后跟着薛显和玉歌,三人皆是表情诡异地盯着他俩,似乎是难以相信这两人竟还能如此和谐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陛下您回来了!” 方以唯惊喜地站起身,随手将茶盏往宁翊手里一塞,几步冲到了贺缈跟前。 宁翊瞪着手里的茶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贺缈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方以唯的胳膊,“回了趟寝殿,耽搁了。刚刚来的时候看见杨谨和他们从这出去,没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应当没有,”方以唯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宁翊,“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宁翊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若不是我,那些老头能这么快离开吗?” “这么说,连朕都要感谢你?” 贺缈挑了眉看他,“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来找朕的茬?” “臣,臣哪儿敢啊……”宁翊丝毫不惧,只腆着脸笑,“再说臣不来,就凭方以唯,她能应付得了今天这场面吗?” 贺缈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别在这儿跟朕嬉皮笑脸,要不是你闯到这临水殿来,杨谨和会跟来吗?” 宁翊噎了噎,只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木盒举了起来,“陛下,臣今日可是来给您送……” “东西放下,人滚吧。” 贺缈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玉歌挥手。玉歌憋了笑,缓步上前接过木盒,侧身对宁翊道,“世子爷,请吧。” 将宁翊打发走后,贺缈才走到殿内的书案后坐下,虽这几日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方以唯还是将这几日朝中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个遍。贺缈一边拿起薛显从鸾台搬来的奏折翻阅,一边听方以唯简短的总结,偶尔还会问她有何看法。 “这几日最要紧的一事,便是杨大人今日来提及的,晋颜边关的私市一事。私下贩卖大晋货物的行商,官府惩治了不少,却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贺缈看向手边宁翊送来的精致木盒,伸手打开盒盖,将里面几本书拿了出来,“什么时候朕想看大晋的话本,不用偷偷摸摸找宁翊就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大晋通商?” 贺缈笑了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二人直到殿外暗了天色才处理了一小半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缈见天色不早,便搁下笔休息了。 趁着她休息的空当,方以唯终于有机会问贺缈的微服私访都有何收获,她着实好奇得很。 “陛下这几日在谢宅可还好?” 贺缈正将笔搁回笔架,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又想起今日离开谢宅时的情景,动作微微顿了顿。 “挺好的。” 方以唯嗯了一声,“想来也是,谢逐连长公主殿下的曲水宴都带上了陛下,定是对陛下十分信任。” 信任…… 贺缈若有所思,抿了抿唇,“信任倒也不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方以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谢逐是个可以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贺缈唔了声,抬眼看向她,“曲水宴上见了一面,你对他有何印象?” “谢逐此人,气度非凡温和有礼,”方以唯迟疑了一会,“看着像是君子,不过却也心思深沉,难以猜测……” 贺缈沉默了片刻,“那日去了趟广福寺,谢逐遇上一相士。朕似乎听到,他来大颜是为了寻人。” “寻,寻什么人?” 方以唯一愣。 贺缈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恍惚。 “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眸底恢复了清明,“派去玉沧的人可有传信回来?” “传过一次,微臣看过后交由薛公公收在鸾台了。谢逐生在商贾之家,谢家经营茶叶生意,在玉沧是有名的富户大家。谢逐是家中长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快要及笄了,另一个还小只有七岁。” 方以唯回忆起出信上有关谢逐的底细,重新复述了一遍,“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谢家的宅院和商户都已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什么异动,都会传信回京。” 想起广福寺一行,贺缈问道,“可有提到谢逐幼时发生过什么意外?” “不曾……”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贺缈蹙眉,从书案后走到她身边,不解地喃喃,“谢逐这样的人,竟不能踏足寺院,你觉得正常吗?” 方以唯有些诧异,“谢逐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人。” “所以,要查……” 贺缈垂眼,“朕要知道,谢逐当年发生过什么,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他入颜的目的何在。” 贺缈愣了愣,“公子今日还要出去?” 谢逐颔首,“听说如意坊的剑舞乃盛京一绝,你随我同去。” 贺缈朝他身后抬眉张望了几眼,试探地小声问,“那个……我不是让红袖去……” 说着,她就对上了谢逐那凉飕飕的眼神,于是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好好好,如意坊是个好地方。”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 谢逐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转身丢下一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 贺缈瞪着谢逐离开的背影满脸问号。 她这鬓发散乱的,还没说他占便宜呢,他倒嫌弃起她了…… 谢逐走出门外,明岩不满地跟着他往清漪园外走,“公子,您为何偏要带上她?” “少废话。” 两人刚出院门,就瞧见一婢女迎面急匆匆走了过来,正是衬着休息时间溜回来的玉歌。 玉歌远远地已经看见了这主仆二人,她认得明岩,立刻猜出他身边的就是谢逐。玉歌缩了缩肩,垂着头走近行礼,刚抬眼却是瞧清了谢逐的相貌,一声公子瞬间堵在了喉口。 52.第 52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所以用幕帷隔开, 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 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 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伸手拦住,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 贺缈眸光闪了闪, “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方以唯, 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贺缈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贺缈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地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 但凡贺缈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 就是在欺负有些姿色的女子, 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 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 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方以唯?!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他俩今日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谢逐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贺缈看方以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谢逐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方以唯。 方以唯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方以唯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方以唯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方以唯,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方以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方以唯。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方以唯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贺缈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公子……” 谢逐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方以唯,“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方以唯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方以唯,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方以唯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以唯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方以唯,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方以唯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方以唯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眼见着方以唯转身离开,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洋洋自得,宁翊越看越咽不下这口气,偏偏却被人拦在外面,拿她什么法子都没有…… 方以唯步伐轻快地朝里走,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鬓发被那股凌厉之风刮得一下散开。 下一瞬,一支箭牢牢地扎在了她面前的树干上。 她蓦地转头,只见宁翊远远地举着长弓,正对准了她,弦上已无箭。 “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他放下弓箭,咬牙切齿地扬声道。 方以唯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扭头就走。 “疯子。”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谢逐有所怀疑,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贺缈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朕给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么了?” 53.第 5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 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 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 “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 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 “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 她补充道, “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 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 “如果我没记错, 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 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方以唯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趁着红袖背过身与贺缈说话,玉歌已经打开食盒,悄悄验过了里面的如意糕,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端了过来。 红袖赶紧指了指那盘如意糕,“这是我从五味斋带回来的,姐姐抄书到现在,怕是也饿了吧?” 54.第 54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别开脸,干笑了几声, “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 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 所以好奇。”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 不解地翻了翻, 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 “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谢逐沉吟片刻, 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 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缈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 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闻言, 谢逐眸光微动。 贺缈撂下手里的话本,起身走到案边一弯腰, 托着下巴看他, “公子, 你觉得这传言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你在大晋,肯定也对刺晋案有所了解吧……那晋人都是如何传当年的刺晋案?” 谢逐对上她的视线,一双俊目淡淡地看了过来,墨玉般透不出一丝光亮,“永初六年女帝及笄,晋帝晋后携太子赴颜,为女帝主持及笄礼。谁料成礼当日有一伙刺客混入宫中,趁晋后为女帝加笄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女帝舍命相护才未酿成大祸。只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晋后那时怀有身孕,受此惊吓动了胎气。晋帝盛怒,连夜严刑盘问,刺客抵死不肯招供。仅有的线索指向了主理整个礼宴的奕王。” 贺缈站直身,“公子果然什么都清楚。” “此案足以动摇晋颜两国同盟,若不是女帝与大晋的关系,又怎会只以问罪奕王便草草结案。” 那一年谢逐恰恰状元及第,入翰林为官,对此事自然不止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若说国师也是因为被牵连才离京游历,倒也有几分可信。” 贺缈抿唇,叹了口气,“那时整个盛京人心惶惶,就生怕女帝与晋帝因此案心生嫌隙,晋颜两国再起兵戈……”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晋帝并未追究,如今还让公子你来辅佐陛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谢逐笑了笑,没有说话,又重新挑了个话本翻开。 见状,贺缈便也默默退回了书架边上,继续一手翻书一手整理书架。 “公子。” 屋外突然传来姜奉的声音。 谢逐立刻合上手里的话本,扬了声,“进来。” 姜奉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贺缈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箱子上,手里还翻着书,一点侍婢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见姜奉不满地瞪着贺缈,谢逐出声问道,“何事?” 姜奉躬了躬身,将一张烫金名帖递了过来,“公子,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帖。” 长公主府的名帖?! 贺缈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谢逐也愣了愣,抬手接过名帖,低头翻开,里面的字迹工整端方,写着宁嘉长公主的名号,帖子似乎被檀香熏过,此刻拿在手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公子,两日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按照我们大颜风俗,在这一天,城里无论高门还是低户,都会举家外出踏青。今年宁嘉长公主以游春之名于洛水边设下曲水宴,能拿到这帖子的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室公卿,就是豪商巨贾。” 姜奉脸上的喜悦怎么都掩不住,“没想到,咱们府上竟也能收到这千金难求的名帖……” 他这位新主子,还未到盛京就被陛下亲赐王府做府邸。到盛京第一天,京中王公勋贵的拜帖便纷至沓来。第三天,就收到了宁嘉长公主的曲水宴名帖。这还只是在陛下没有召见他也未入朝的情况下。 而日后,等谢逐有了一官半职,这谢宅的煊赫怕是不会输给从前的奕王府。 一想到这,姜奉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然而贺缈却有些坐不住,面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长公主府为何要给谢逐送名帖?贺琳琅对大晋明明…… 谢逐翻看着手里的帖子,眸色由浅转浓,陷入沉思。 “公子?” 见他半晌没有应声,姜奉这才收敛了喜意,低声试探,“公子,曲水宴名帖在您来盛京之前其实早就送到各个府上了。今日咱们府上,应是长公主特意差人送来的。若是连长公主府的邀约都推脱……” “自然不能。” 谢逐合上名帖,起身从桌案后绕了出来,将帖子递还给姜奉,“回帖给长公主府,两日后我会去赴宴。” 姜奉喜上眉梢,应了一声后就退出了书房。 谢逐一转眼,便见一旁贺缈虽手里拿着书,眉间却拧着结,眼神定定地盯在一处,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谢逐走了过去垂眼看她,“你在看什么?” “啊,我在……”贺缈回过神,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倒了。 谢逐牵起嘴角,“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长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贺缈啊了一声,只能干笑着装傻,“怎么会?长公主邀您赴宴想必也是合着陛下的心思,一定是好事。只是……” 想了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戏班从前去过长公主府,长公主的脾气不似陛下那么随和,公子你去赴宴还是得多加小心,万一惹恼了长公主,恐怕连陛下都救不了你。” 这并不夸张,谢逐心里很清楚。 当年的北齐皇室,也就是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只有宁嘉长公主贺琳琅和女帝是独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自永初帝即位后,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还留在盛京城的就只有宁嘉长公主,由此也能看出女帝对她的特殊。 只是女帝同贺琳琅姐妹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复杂。 先帝当初死于女帝箭下,独孤皇后闻此噩耗后也自缢于宫中。父皇母后皆因女帝而亡,贺琳琅始终有所介怀,为了不看见女帝,她甚至尚未出嫁便自请离宫。 许是念及自己也就只剩这一位至亲,女帝对贺琳琅倒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要是贺琳琅提出的要求,她总会满足。贺琳琅不愿住在宫中,她便立刻命人新修了一座公主府。 所以,宁嘉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绝对不能得罪。 这也是谢逐不得不去赴宴的原因。 旁人只知道长公主邀约风光无限,却再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姜奉是如此,就连明岩,要是见了这帖子一定也是欢天喜地。 谢逐低头瞅着她,眸色欣然漾深。 没想到,这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丫头倒不忘挂念他的安危…… “公子?” 贺缈探出手在谢逐眼前挥了挥。 谢逐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好,我会小心行事。” = = = 长公主府。 夜阑人静,阁楼的菱纹窗框上覆着薄薄一层绛纱。月色凉如水,透过那半挂在银钩上的轻纱,柔和地洒进屋内。 贺琳琅松松盘绾着长发,半靠着榻上的销金枕,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发呆。 “噌——” 随着一声异响,灯树上的几根蜡烛突然燃起,一人黑纱遮面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身形宛如鬼魅。 贺琳琅一惊,猛地坐起身,刚要叫人,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是我。” 来人掀开黑纱,一双异瞳在昏暗的烛光里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极是媚人。 贺琳琅面上的惊色渐渐平复,眼底不自觉又结了冰。 甩开贺缈的手,她冷声呵斥,“堂堂皇帝,竟又打扮成盗贼模样行这种勾当,成何体统?!” 贺缈悻悻地收回手,被骂得后退了几步,“长姐……” “借口称病不理朝政,实则微服出宫,潜进臣子府中做侍婢,简直荒谬!” 想起自己巴巴地进宫探望,贺琳琅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笑话,嗓音里越发掺了冰碴子。 贺缈不敢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长姐,这长公主府我不宜久待。听说,长姐的曲水宴你给谢逐送了名帖……” 贺琳琅神色微变。 然而下一瞬,她面上就又结回了冰,眼里蕴着霜雪,隐隐还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我如今连一介布衣都请不得了?你赐他府邸家丁赐他奇珍异宝,难道不是想重用他?” 55.第 55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玉歌走至床前, 一边放下帘, 一边低声道, “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谢逐入颜呢?他一个晋人, 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谢逐,也并非是晋人。” 贺缈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 “他是玉沧人, 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谢逐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 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 谢逐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谢逐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 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 怀疑谢逐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贺缈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 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 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 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贺缈闭眼, 一边摆了摆手, 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方以唯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贺缈面前。 贺缈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方以唯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贺缈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方以唯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贺缈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方以唯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方以唯,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方以唯,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方以唯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方以唯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谢逐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谢逐手里的伞。 谢逐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谢逐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谢逐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56.第 56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牌楼后, 街道两侧一边全是商铺,一边都是摊子, 行人挤挤挨挨, 说话也都高门大嗓的, 显得生意格外红火。 东侧的摊贩有不少卖小吃的,隔着老远已经飘了香味过来, 已经勾起了贺缈的馋虫。 她平常悄悄溜出宫的次数虽然也不少,但近来因烦恼方以唯的事,也有阵子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谢逐是玉沧人, 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 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 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 他原本是不吃的, 奈何贺缈盛情难却, 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 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 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 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 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谢逐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 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 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谢逐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贺缈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谢逐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谢逐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谢逐倒是比贺缈先开口,“雅间。” 见贺缈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谢逐和贺缈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贺缈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谢逐,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谢逐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贺缈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谢逐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贺缈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谢逐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贺缈赶紧闭上了嘴。 谢逐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贺缈自然明白谢逐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谢逐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谢逐:“…………” 一出戏演到最后,谢逐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贺缈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贺缈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谢逐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贺缈刚要继续追问,却见谢逐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贺缈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谢逐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谢逐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谢逐收回手,转头看向贺缈。 贺缈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贺缈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谢逐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贺缈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贺缈捂脸。 谢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贺缈抬眼望天。 谢逐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贺缈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谢逐,“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谢逐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贺缈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贺缈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57.第 57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我……” “就她这么个臭名声, 我宣平侯府都不要,你们靖国公府看得上?” 宁翊双眼冒火,抬着手直朝方以唯那里指。 方以唯:“…………” 这是当她耳聋吗? 楚霄抱歉地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 转身就捂住了宁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方以唯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我讨好她我有错吗!” 宁翊扒开他的手, 狠狠剜了他一眼, “白痴。” 还是个被美色所惑没出息的白痴。都说了做皇夫要忍辱负重,他竟然还在打女帝的主意! 楚霄也不在意, 仍旧乐呵乐呵的凑过去巴结方以唯,将这一早上谢逐的战绩一一告知她。宁翊在一旁被膈应地直翻白眼, 时不时还要口出恶言打几句岔。 “算起来,今日已经有三十一人上去挑战谢逐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商经兵法,这谢大人嘴上说着略知一二,但乍一问个生僻的问题却完全难不倒他。就连炼丹问药这种歪门邪道, 他都能答上来。” 楚霄感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他到底读过多少书, 又怎么能将这些书都记住的?难道真和我们这些纨绔的脑子长得不一样吗???” 听楚霄这么夸谢逐, 方以唯莫名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毕竟这是女帝亲自卧底探查、最后决定重用的人,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实力,这一擂若是赢了,那便证明女帝没有看错人,同时也堵住了悠悠众口。 女帝面上有光,那她方以唯就也沾光。 “那当然,谢大人在大晋是三元及第,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看来今日,应是无人能阻止谢大人入凤阁了。” 她扬着唇笑了起来。 这笑落在宁翊眼里就彻底变了味,显得格外刺眼,连带着让他看二楼的谢逐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 “本世子的弓呢?!” 楚霄和方以唯正看得津津有味,便被宁翊这怒气冲冲的一嗓子给吓着了。 “你好好的要弓做甚?” 见宁翊身后的仆从当真奉了弓箭上来,楚霄挑着眉瞪他。 宁翊一把拿起弓箭,趾高气昂地斜了方以唯一眼,冷哼了一声,“和谢逐比试。” 说罢,他脚一点地,直接飞身上了二楼,又是一个潇洒的旋身从谢逐身侧的窗口翻了进去。 “那,那是……宣平侯世子?!” 围观的人一眼认出了他,“他来凑什么热闹?” “那就是总仗着家世在盛京肆意妄为的宣平侯世子宁翊?他能比试什么?” “本世子要与你比试箭法!” 宁翊举起手里的长弓,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谢逐,想从气势上便压他一头。 明岩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家公子要做的是文官,为何还要比武?” 宁翊掂着手里的弓,十分的霸道不讲理,“陛下说了,无论什么人无论比试什么都可以,本世子今日心情不爽,就是想要比箭,难道谢大人想抗旨不成?” “自然不敢。” 谢逐站起身,抬手制止了还想辩驳的明岩,面色如常,“世子准备如何比?” 为了防止有人寻衅滋事也为了护谢逐周全,贺渺特意让陆珏派了一队锦衣卫守在醉蓬莱外。 宁翊一说要比箭,他们便沿着街道排成了两列,将围观的人都拦在身后,清出了整条王街,还在街那头摆好了箭靶。 瞧见这阵仗,楚霄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鼓掌叫好,“方小姐还不知道吧,宁翊的箭术可好了……” “我知道。” 方以唯低声道。曲水宴那天宁翊泄愤射过来的一箭,她到现在也没忘。 “你知道?” 楚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追问,却听得前面一阵骚动,原来是谢逐和宁翊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眯起眼打量谢逐,“这谢大人看着文弱得很,似乎不会武,怕是要输给宁翊了。” 说着,他倒是疑惑地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可……宁翊来的时候还说支持谢逐啊,怎么现在亲自上去砸场子?” 方以唯笑了一声,“到底是谁砸谁的场子还不一定呢。” “什么?” 楚霄怀疑自己听错了,茫然地侧头看她,方以唯却只是笑没再继续说什么。 宁翊远远地看着那已经摆放好的箭靶,又朝人群后的方以唯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利用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不只是个纨绔,而是个……有武力值的纨绔。 得让方以唯为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羞愧。 “谢大人,普通的射箭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以旁的东西做靶?” 宁翊挑衅地瞥了谢逐一眼,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转身从一旁摘了两片巴掌大小的叶子,交给身后跟着的明岩,“让你这下人去街那头,将这两片叶子从高处抛下,谁能射中便算赢,如何?” 谢逐微微颔首,示意明岩照宁翊说的去做。明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朝长街那头跑去。 “以叶作靶?” 两旁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这树叶在空中随风而动,又不知下一刻会落在哪儿,要如何射中?” “看宣平侯世子倒是信心满满……他竟有这本事?” “既是他提出的法子,他自然是有几分胜算。就是不知谢大人要如何破此局了……” 正当他们还在猜测结果是谁输谁赢,宁翊却是二话不说朝远处的明岩比了个手势,明岩会意,从街头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松手将一片叶抛下。 宁翊眸色一凛,立刻搭弓,一支箭干净利落地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片飘在半空中的树叶被箭稳准狠地射中,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登时一片叫好声。 “谢大人,到你了。” 宁翊得意地放下弓,转头瞧见方以唯有些意外的神色,顿时身心舒畅。 这一舒畅,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女帝早就属意谢逐为首辅,设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若这谢逐“横扫千军”,最后却偏偏折在他宁翊手里,他还不得被女帝削死? 宁翊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见好就收…… 所以在谢逐伸手要拿走弓时,他并没有撒手,反倒和颜悦色友好地小声提醒起谢逐,“谢大人,我也不想为难你。若是你输了,陛下必然也不会放过我。这样吧,你只要此刻说一句箭术不精,我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便也不比了……” “世子好意,谢某心领了。只是陛下的旨意,不可当作儿戏。” 谢逐眉心微蹙,看神色似乎也有些苦恼,但却仍是坚持接过弓,不甚熟练地拉了几下弓弦,一看便是门外汉的姿势。 “……”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宁翊两眼一黑,仿佛已经预见自己被宫中那位“碎尸万段”的场面。 谢逐低垂着眼,在箭筒中挑挑拣拣,半晌才抽出一支拉了满弦。远瞧见他摆好了架势,明岩手一挥,将剩下那片叶也抛了下去…… 恰逢一阵微风拂过,那片叶又被卷起,忽上忽下,牵着所有人的视线,让他们不自觉屏气凝神。 “嗖——” 还未等风停,谢逐便猛地松开手,羽箭骤然射了出去,众人齐刷刷扭头望了过去,只见那箭似乎和叶子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交集,只能看清那片叶不知是被箭风所镇还是如何,竟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落下,而羽箭则是当一声落了地,看起来只差那么一丁点便要射中了…… “啊……”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中传来惋惜的叹声,“就差一点啊!” 也有人欢呼雀跃,振臂高呼起来,“他输了!按照先前说的,他不能入凤阁了!” 楚霄也变了脸色,喃喃道,“这下宁翊捅了大篓子了……” 方以唯也愣了愣。据陆珏收集的情报,谢逐虽身患顽疾,但却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不仅文才出众,武艺更是精湛,怎么会…… “且慢。” 宁翊突然出声,语调不复方才的轻浮,多了几分郑重。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逐一眼,转身命人将刚刚那片树叶拾来。 谢逐放下弓,轻轻转了转手腕,笑容和风霁月,仿佛刚才那生疏紧张的局促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怕不是被耍了吧? 宁翊开始怀疑人生。 直到那片叶子被拿了回来,瞧见中间那明显是被羽箭穿透的一个窟窿,以及周边完全没有断开的树叶边缘,宁翊终于确认了一点。 58.第 58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以为谢逐对这些宫里的事不甚了解,薛禄便细细地解释给他听, “皇上时常会去云韶府转转, 云韶府的戏啊,不仅有从民间传进来的本子, 还有些是鸾台新编要往宫外传的。不是奴才夸耀, 大晋宫里宫外恐怕都没有能超出云韶府的戏乐。前段时间宫中百花宴,云韶府排的那出乐舞可新奇了,可惜先生没能看见……” 谢逐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赶紧改口,“瞧奴才说的, 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 陛下很是看重先生。” 谢逐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奴才印象里, 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转而岔开了话, “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谢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 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 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 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 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 谢逐完全是一头雾水,压根摸不清贺缈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谢逐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不解地问,“先生?怎么了?” 谢逐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谢逐,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贺缈,但贺缈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方以唯。 方以唯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贺缈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谢逐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贺缈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贺缈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贺缈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谢逐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谢逐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贺缈在谢逐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谢逐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贺缈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谢逐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谢逐,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谢逐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谢逐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谢逐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谢逐望着贺缈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谢逐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谢逐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 贺琳琅唤住了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以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说道,“本宫又不会吃人,谢先生与陛下赏花下棋共处了大半日,怎么见了本宫就连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 谢逐微微蹙眉。 贺琳琅转身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先生今日是头一次见陛下吧,如何?我们大颜的女帝陛下可是果真如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谢逐垂下眼,依旧不答。 可即便是他避而不答,贺琳琅却仍是不肯放过他,眯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这几年,陛下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不过就算是她十三四岁,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之时,这盛京城里有幸得见圣颜的少年儿郎们,便已有不少为她倾倒。” 十三四岁的女帝…… 不知为何,谢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身着蝶袖粉裙的异瞳少女。 有些像梦中人,又有些像今日初见的女帝,可就在他想要细看时,那画面却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贺琳琅话锋一转,“我这位幺妹专情得很,从头至尾只认定了一个人,盛京这么多名门公子,她连个正眼都不瞧……” 闻言,谢逐眸色一深,终于没再继续沉默,“陛下……已有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他便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这话,本不是他该问的。 见他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反应,贺琳琅笑容不变,语调却又冷了几分,“是啊,她从小就对我们大颜的国师星曜情有独钟,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国师已经离京游历快三年了,她还是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从世家公子里选皇夫。恐怕,还在等那位杳无音信的国师呢。” 还未等谢逐来得及作何反应,贺琳琅便又绕到了他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陛下如今正值婚龄,谢先生受晋帝所托前来辅佐陛下,择选皇夫一事,恐怕也要请先生多多上心。” 谢逐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嗓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殿下言重了,草民初来乍到……” “谢先生虽是初来乍到,但你的规劝,陛下定能听进去。” 贺琳琅顿了顿,略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长了一张肖似国师的脸呢?” 谢逐一怔。 “有了这张脸,陛下或许会像从前对国师一般,对先生也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谢先生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你沾了国师的光,仅此而已。” 说罢,她便刻薄地剜了谢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谢逐紧抿着唇站在原地,眉间似是覆着一层严霜,半晌没有动作,好像还在消化贺琳琅那句长相肖似…… “谢先生?谢先生。” 在另一条小道寻玉佩的薛禄终于出现,喘着气疾步走了过来,“奴才在那条道上没有寻到您的玉佩。” 谢逐堪堪回过神,俯身从脚边拾起自己的白玉琅环,朝薛禄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在这里。” 薛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谢逐的异样浑然不觉,“那就好那就好。那谢先生,咱们走吧?” 59.第 59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谢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 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 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谢逐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 贺缈半挑了眉看他,“谢先生是建元九年,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谢逐颔首, “此后三年, 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贺缈哦了一声, 还是明知故问, “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谢逐看来, 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 必然存了试探之意,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 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 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 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 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 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贺缈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谢逐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谢逐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谢逐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贺缈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谢逐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谢逐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谢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方以唯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谢逐了吧?” 见方以唯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谢逐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 “…………” 景毓噎了噎,危机感瞬间满格。 他又在殿内急得转了起来,边转悠还边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让这姓谢的给比下去!” 说罢便转身朝殿外走。 方以唯愣了愣,“你去哪儿,交给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要去御花园会会那个谢逐。” 生怕他闯过去给贺缈添麻烦,方以唯只好同周青岸说了一声,随即追出了殿外。 “我们要不要……” 裴喻还没问出口,周青岸便板着脸摇头,“与我们何干?” “……也是。” 晚景亭中。 贺缈手里捻着棋子,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端坐的谢逐,却见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扑在了棋局上。 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贺缈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谢逐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谢逐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谢逐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贺缈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贺缈当晚回到清漪园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谢逐是臣。有本事今天谢逐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谢逐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贺缈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逐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贺缈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贺缈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谢逐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贺缈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谢逐出宫,又让薛显将方以唯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谢逐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谢逐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贺缈不理他,只看向方以唯,“出了什么事?” 方以唯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谢逐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贺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贺缈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所以用幕帷隔开,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60.第 60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 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 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 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 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 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 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 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 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 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荒唐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方以唯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方以唯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方以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方以唯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方以唯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方以唯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哑然。 “为国立心、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志。无论是科举是召试,还是别的考验,臣女都愿勉力一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61.第 61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听了薛显的话, 谢逐眸底掠过一丝疑影。 就算他无法做决定, 也应当先问过圣意,又怎会将是去是留完全交由青阮,区区一个小宫婢决定? 尽管心中存疑,谢逐还是转身定定地看向了贺缈, “薛公公问你的意思, 你是愿意回宫, 还是……留在这里?” 贺缈唇角的笑意隐隐有些绷不住,她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落到这种境地,不由剜了薛显一眼。薛显噎了噎, 轻咳一声别开脸。 一时间,厅内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贺缈一人身上,只等她的回复。 咬了咬牙, 她低眉垂眼, 快步走到了薛显身边,压根不敢抬头看谢逐,“奴婢……还是回云韶府吧。” 谢逐微微蹙眉,但他控制力向来极好, 不过一瞬, 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 只有唇角紧抿昭示着那份意料不到的微微错愕, “你想好了?” 虽和贺缈相处不过几日,但谢逐心里却清楚,依照她自由散漫的个性,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巍峨囚笼,她定是不愿意在宫墙内蹉跎光阴,也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他才会贸然开这个口。 毕竟她这个“百事通”的确替他了解大颜省了不少功夫,更何况…… 谢逐又想起了那相士的胡言乱语。 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一直在找的人,究竟和她有没有联系。 面对他的又一次确认,贺缈眉心跳了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子多保重。” 明岩虽巴不得贺缈早日离开,但她若是不顾谢逐的挽留执意要走,那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离开而是背叛,“不用你假惺惺!” 他忍不住冷声讽刺。 “够了。” 谢逐沉声打断了明岩,视线从贺缈身上缓缓移开,“你既已经决定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见氛围越发诡异,薛显不敢再耽搁,理了理袖口挡在贺缈跟前,“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她们回宫复命了。” 他点了点头,“谢先生,告辞。” “公公慢走。” 谢逐颔首,转身离开了正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明岩抬脚想要跟上去,顿了顿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贺缈一眼,“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白费了公子对你……” 薛显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拂尘一挥,指向明岩,“放肆!” 明岩噎住,只能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还是不满地缩了缩脖子,扭头追着谢逐去了。 薛显原本还想将人捉回来好好治罪,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好悻悻收回脚步,在姜奉战战兢兢的眼神里,转向厅外清了清嗓,“回宫。” = = = 临水殿。 宁翊跟在一宫娥身后,说说笑笑朝殿门口走了过来。 瞧见这一幕,临水殿外候着的內侍薛禄微微有些诧异,他是薛显的徒弟,薛显今日去谢宅传口谕,出宫前特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薛禄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宁翊,“世子爷,陛下吩咐了,病中任何人都不见。” 说着,他板着脸低声斥责引宁翊前来的宫娥,“糊涂东西,这大太阳的害世子爷白跑一趟!” 那宫娥顿时笑不出了,有些惊惶地看了眼宁翊,“薛公公,是世子……” “你下去吧。”宁翊随意地朝她挥了挥手,随即转向薛禄,“是我让她带路的。陛下前几日命我去搜寻一件宝物,如今我找到了,自然要来交差。” 薛禄迟疑地看了眼他手里精致的木盒,“可陛下说……” “哎,”宁翊抬手往薛禄肩上一搭,“你在陛下跟前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一点也没跟你师父学会变通?陛下不想见到的是凤阁那些老头,若是见到他们想必还会加重病情。本世子就不一样了,带来的这东西可是能让陛下病情好转的。” 薛禄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的,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殿门跟前,眼瞅着宁翊就要一脚跨进殿门,他才猛地回过神,伸手拦住了宁翊,“世子!” 宁翊不耐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本世子也不为难你。这样,你现在进去通报一声不就行了?” “这……” 薛禄仍然在犹豫,薛显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他,无事不得入殿叨扰。可宣平侯世子的心性宫里无人不知,他根本也拦不住…… 想了想,他终于退让了一步,朝宁翊行礼,“世子在此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宁翊满意地敲了敲手里的木盒,“这就对了,快去快去。” 薛禄哎了一声,转身疾步朝殿内走去,“陛下,宣平侯世子求见……” 他谨记薛显的嘱咐,在屏风前止了步,透过那烟波水云的画屏,隐隐可以从敞着的殿门外瞧见水景。 屏风后,方以唯正在水榭边凭栏而坐,惊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站起身,刻意压低嗓音,咳了一声,“不是说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见。” 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前薛显就出宫接陛下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未回来? “陛下,奴才说过了,可世子爷说……” 薛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宁翊的声音忽然靠近,“陛下,您上次托臣找的东西臣已经找到了!” 薛禄和方以唯皆是一惊。 方以唯赶紧走进殿内,将自己隐在了角落里的阴影中。怕被宁翊识破,她屏住呼吸,连话也不敢说了。 薛禄则是赶紧挡在了宁翊身前,“世子!世子你怎么能突然闯进来?陛下说了让你回去……” 事实上女帝病的这几日,朝野上下有不少传言,宁翊听过最荒谬的就是方以唯在女帝身边侍疾,连呈上去的奏折都经了她的手。 宁翊今日进宫也是存了心,想要看看女帝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到底是真病还是借着病的名义又溜出宫了。 他一把掀开挡路的薛禄,径直冲到了屏风后,“陛下……” 方以唯慌忙背过身。 她原以为陛下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什么都不曾准备,却不曾想宁翊这混世魔王竟在这时闯了进来。 宁翊不过瞧了那角落里的背影一眼,便立刻皱了眉,“你不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薛禄本还要上前阻拦,一听这话,也顺着宁翊的视线看了过去,见衣着确实不似女帝,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刺,刺客吗?!” 方以唯手腕一紧,蓦地被人拉得转过了身,她有些受惊地一抬眼,便撞进了宁翊微挑的桃花眸里。 宁翊其实并不意外看见她,但却还是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方以唯?” 薛禄也有些傻眼了,“方,方侍书?怎么会是你?!” 方以唯面上已恢复了淡然,唇畔扬起笑,想要挣开宁翊的手,却发现两人力道悬殊,根本挣脱不得,“……皇宫内苑,世子如此行径也是过分僭越了吧?”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挑他的错处? 宁翊气笑了,“怎比得上方侍书你,在这移花接木冒充圣上?这要传出去,凤阁那些老头会放过你?” 方以唯垂下眼,“世子在说些什么,微臣实在听不懂。” 宁翊刚要说话,却被临水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断,方以唯赶紧偏头低喝了一声,“薛禄!” 薛禄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转身从屏风后绕了出去。 “哎,各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等求见陛下,还不进去通报?” “陛下今日什么人都不见……” 方以唯清晰地听见了以礼部尚书杨谨和为首好几位凤阁辅臣的声音,她微微蹙眉,转脸便见宁翊幸灾乐祸地朝她笑,就差没把“你完蛋了”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听说宣平侯世子也来了,此刻是不是在殿内?” “陛下愿意见他为何不见我们?” 他们原本就对女帝的“病”有所怀疑,倒没想过她会溜出宫,只以为她是借此懒怠朝政,贪图享乐。所以方才在凤阁听闻宁翊求见女帝的消息,他们立刻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翊刚要张口,却突然被踮起脚的方以唯一手捂住了嘴,“唔……” 方以唯冷静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世子,您可想清楚了。您处置我不过像碾死蚂蚁一样轻易,我死不足惜,但若是将陛下牵连其中……” 她冷冷地撤下手,低声道,“世子往后怕是再也得不到圣恩庇佑了。” 62.第 62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青阮?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谢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 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谢逐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 贺缈半挑了眉看他, “谢先生是建元九年, 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谢逐颔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贺缈哦了一声,还是明知故问,“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谢逐看来,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必然存了试探之意, 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 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 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 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 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 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 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贺缈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谢逐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谢逐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谢逐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贺缈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谢逐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谢逐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谢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方以唯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谢逐了吧?” 见方以唯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谢逐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 “…………” 景毓噎了噎,危机感瞬间满格。 他又在殿内急得转了起来,边转悠还边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让这姓谢的给比下去!” 说罢便转身朝殿外走。 方以唯愣了愣,“你去哪儿,交给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要去御花园会会那个谢逐。” 生怕他闯过去给贺缈添麻烦,方以唯只好同周青岸说了一声,随即追出了殿外。 “我们要不要……” 裴喻还没问出口,周青岸便板着脸摇头,“与我们何干?” “……也是。” 晚景亭中。 贺缈手里捻着棋子,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端坐的谢逐,却见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扑在了棋局上。 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贺缈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谢逐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谢逐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谢逐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贺缈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贺缈当晚回到清漪园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谢逐是臣。有本事今天谢逐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谢逐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贺缈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逐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贺缈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贺缈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谢逐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贺缈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谢逐出宫,又让薛显将方以唯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谢逐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谢逐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贺缈不理他,只看向方以唯,“出了什么事?” 方以唯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谢逐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贺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贺缈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姜奉想着这日谢逐不在府中,也用不上这么许多人在府里耗着,于是就在谢逐跟前提了一句,允她们三月三这日可以出府。 “陛下,咱们今日出去吗?还是……回宫?” 玉歌一边伺候贺缈穿衣一边问。 虽说贺缈是谢逐跟前的人,今日理应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可谢逐还是允了她的假,让她和其他婢女一起,不必随他同去。 贺缈心事重重垂着眼,“回宫吧,这几日凤阁不知道堆了多少折子,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眼。” 玉歌应了一声。 她倒不甚在意这三月三的春景,身为贺缈的贴身宫婢,她出宫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宫女多上许多。 “对了,锦衣卫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贺缈偏头问。 玉歌点头,“已经派了一拨人暗中保护谢公子了,您还是担心长公主……” 63.第 6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 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 贺缈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 ”红袖面上一喜, “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 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 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贺缈了然地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 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 贺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 不屑地撇嘴, “这样不安分的人, 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贺缈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谢逐前,我说过讨谢逐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贺缈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贺缈,是贺缈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贺缈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谢逐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谢逐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贺缈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谢逐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谢逐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谢逐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谢逐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谢逐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谢逐,“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谢逐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谢逐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谢逐,“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谢逐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贺缈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谢逐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贺缈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谢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要脸的。” 64.第 64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皱了皱眉,“不止,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什, 什么话本?” 贺缈掰着手指头数,“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 我后来想想,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 谢逐身份在那儿, 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 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 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方以唯才入宫几天, 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贺缈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歪头看玉歌, “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 “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 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贺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 “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贺缈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贺缈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贺缈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贺缈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贺缈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贺缈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贺缈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贺缈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 谢逐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谢逐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 = =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贺缈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贺缈一人是在谢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贺缈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贺缈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谢逐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贺缈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贺缈便没再继续追问。 谢逐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贺缈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谢逐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贺缈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逐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贺缈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谢逐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贺缈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谢逐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贺缈还想喋喋不休打扰谢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贺缈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贺缈和谢逐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贺缈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谢逐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65.第 65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 “也好, 陛下正……” “陛下三思, 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 “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 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贺缈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困意涌了上来,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 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 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 ”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贺缈手边, 小声提醒, “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贺缈回头一看, 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 她赶紧拈了块酥点, 用衣袖半遮着嘴, 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 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 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贺缈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贺缈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方以唯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贺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贺缈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方以唯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贺缈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贺缈,“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贺缈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贺缈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贺缈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贺缈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贺缈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贺缈,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贺缈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贺缈摆了摆手,“方以唯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方以唯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贺缈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贺缈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贺缈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贺缈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 = 一进东殿,贺缈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贺缈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方以唯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贺缈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贺缈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贺缈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贺缈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贺缈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贺缈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谢逐。”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66.第 66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倒是贺缈, 走在谢逐身边, 那些朝谢逐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 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贺缈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依然安之若素地向谢逐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淬红亭在洛水上游, 京中门第显赫的人家游春都尽量往上游靠。所以越往上游走,见着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花树下铺垫的长毡也没了, 林坡上倒多了不少幕帷。 “那些幕帷围着的,是什么?” 见林坡上隔段距离便会有幕帷围作一圈,幕帷外还守着一些短打穿着看起来像是护院的人, 谢逐侧头问。 贺缈指向幕帷里露出的宴帐帐顶, “那是些豪贵搭设的宴帐, 为了私密也为了安全, 所以用幕帷隔开, 还让护院守着。你知道的, 大户人家出门就是事情多……” 正说着,她突然顿了顿, 目光定在了不远处一身着素裙的女子身上。 谢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被一手执弓箭头上还簪着花的风流纨绔伸手拦住, 不由皱了皱眉, “那是什么人?” 看清那里的状况后, 贺缈眸光闪了闪,“好像是……方大小姐。” 不仅是方以唯,还有拦在她身前完全一副无赖混蛋样的某位侯府世子。 又是宁翊…… 贺缈眼角抽了抽。 说起来真的很损宣平侯府颜面,贺缈她十岁回的盛京,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因为宣平侯夫人的关系,她这八年也没少和宁翊见面。从第一次见面这厮就贼胆包天无知无畏地调戏她、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后来的每一次,但凡贺缈看见他,他不是在捉弄宫娥,就是在欺负有些姿色的女子,从来没有其他情境。 没想到今日也不例外。 “哎,那是不是宣平侯世子?” 他们身后,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这又是看上哪家千金了?” “最近整个盛京都在议论的大红人,你竟然不识得?那位可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皇上近臣翰林侍书,你我见了还得唤一声方大人。” “那就是方以唯?!方家和宣平侯府的婚事不是吹了吗,他俩今日怎么还拉拉扯扯的?” 谢逐眉心微拧,停下了步子。 贺缈看方以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而宁翊那品性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找茬,不由有些担心。要不是此刻她的身份是婢女,她大概人已经过去“救美”了。可现在谢逐只站在这似乎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她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哟,这不是方侍书方大人吗?” 宁翊掂着手上的长弓,冷笑着拦住了方以唯。 方以唯早就知道今日出门会不太平,她和宁翊的婚事虽是两家“协商”作罢,但说到底她还是开罪了宣平侯府,再加上京中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牵连了侯府颜面扫地。所以方才她一看见宁翊在和其他富家公子骑射玩乐,便特意绕了路想要避开,没想到这厮阴魂不散,竟还能在这堵她。 她垂了眼,“见过世子。” “怎么,方大人忧国忧民公事繁忙,竟然还有兴致来这洛水边赏花?” 宁翊一见她就想起了这几日自己明里暗里被人嘲笑,几乎成了盛京的笑柄,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人看了就气得牙痒。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方以唯自从入鸾台以来也没少听。光是每日从宫中回去,就能从她父亲那听一箩筐,更不用说宫中还有一个怎么瞧她都不顺眼的周青岸。 方以唯最初还是脸皮薄,一被人讥讽就红脸,既委屈又生气,可这几日被接二连三攻击,她已经被锻炼出了强心脏。 宁翊这种级别的嘴炮对她来说也只是不痛不痒。 她抬眼,正正对上宁翊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多谢世子关怀,若不是要去赴宴,我还真没功夫在这碍您的眼。” 赴宴? 宁翊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赴什么宴?你不会是说曲水宴吧?方以唯,你也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他嘲讽地斜眼睨她,拿着弓往身后指了指,“知道去那淬红亭的都是什么人吗?多少达官显贵都得找关系才能求得一张名帖,你区区一个九品侍书做什么梦呢?!” 方以唯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驳,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哎,哎你去哪儿?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宁翊扛着弓就跟了上去。 他那些一直看热闹却不敢靠近的狐朋狗友们站在几米开外,见他扭头就走,不由扬声唤,“宁翊!宁翊你去哪儿?” 却不料宁翊就像没听见似的,压根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只一个劲的偏着头瞪方以唯。 被遗忘在原地的纨绔们面面相觑。 “他干嘛去?” “谁知道……找那个方以唯麻烦吧。” “找麻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直接找人教训教训她不就得了?” “……大概是不好得罪陛下和方府?” 桃花树后,贺缈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公子……” 谢逐点头,“跟上去看看。” “喂,你不会还想再来一回毛遂自荐吧?百花宴你擅闯到御前,陛下不怪罪还给你封了官,你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也能在长公主那里讨得便宜了?” 宁翊一路走一路扯着嘴角嘲讽方以唯,“看在咱俩好歹有过婚约的份上,小爷我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出乎意料,方以唯竟是转头朝他莞尔一笑,“那可是要多谢世子提醒了。” 宁翊被她笑得一愣,接着便别开眼冷哼了一声,“也不知你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方以唯,你可知如今这盛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你竟敢在这风口浪尖还来巴结长公主?” 他弹着手里的弓弦,半眯起眼讽刺,“从知书达理的女夫子,到狐媚惑主的颜官,你这名声还真是臭得一落千丈。” “世子也知道说流言蜚语,我又何必在意。” 方以唯嘴角噙着的笑丝毫不变,“更何况名声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旁人给的,与我何干。但有一点,要不是这颜官的坏名声,我与世子爷的婚事也不会作罢,世子本就厌弃我貌若无盐,如今不是应当高兴吗?” 她还有脸提?! 宁翊炸了,“婚事作罢本世子当然喜不自胜,只是你害得我被全盛京耻笑,这笔账要怎么算?!” 两人拌嘴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洛水上游,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在淬红亭设下曲水宴,为防有外人闯入。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守在了外围查看名帖。 宁翊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不嫌事大,“瞧瞧,我就说长公主不似陛下,别说攀附了,你连闯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机会都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以唯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烫金名帖。 侍卫接过名帖,翻看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递还给了方以唯,侧身让开了路,“方大人,请。” 方以唯好整以暇地收好名帖,刚要朝里走,却又特意顿住,不解地转头看宁翊,“世子?还不拿名帖出来给他们看吗?” 宁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不过一个九品侍书,长公主怎么会邀你赴宴?!你怎么会有名帖?!!” “难不成世子没有?”方以唯故作诧异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世子与长公主是表亲,曲水宴必然不会缺席……看来是我唐突了。” “你……” 宁翊暴跳如雷,抬脚就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方以唯赶紧一个后退,退到了侍卫身后。 那侍卫倒是忠于职守,抬手就拦住了宁翊,沉声道,“还望世子不要为难卑职,自打前一回您在长公主府对御史千金无礼,以至于毁了公主寿宴,长公主就不许您再踏足长公主府。今日更是下令不许您靠近淬红亭……” 方以唯轻咳一声,掩住了自己的笑,煞有介事地挥手,“世子还是留步吧,毕竟,长公主可没有陛下的好脾气。” “方以唯!” 竟还是拿他方才的话堵他,宁翊面上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想要往里闯的念头。 67.第 67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红袖赶紧指了指那盘如意糕,“这是我从五味斋带回来的,姐姐抄书到现在, 怕是也饿了吧?” 贺缈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 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贺缈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 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 “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 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 ”红袖面上一喜, “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贺缈了然地笑,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 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 贺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面无表情, 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 不屑地撇嘴,“这样不安分的人,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贺缈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谢逐前,我说过讨谢逐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贺缈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贺缈,是贺缈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贺缈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谢逐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谢逐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贺缈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谢逐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谢逐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谢逐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谢逐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谢逐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谢逐,“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谢逐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谢逐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谢逐,“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谢逐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贺缈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谢逐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贺缈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谢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68.第 68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女帝素来不喜旁人瞧见她的异瞳, 从前没有明眸遮掩时, 便常以轻纱覆眼,所以凤阁这些朝臣也并不觉得稀奇。而因软榻靠着墙边,他们也并不能将女帝面容看得太真切。 离榻几步开外,宁翊捧着手里的精巧木盒站在那,连个正眼也没给杨谨和,“杨大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啊这么急着见陛下?” “参见陛下。” 见女帝的确是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杨谨和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垂首行礼,“近日晋颜边境的私市中又出现了不少大晋的丝绸、药材, 晋颜并未通商,百姓私下贸易违反了禁令,方侍郎已上了折子,却迟迟未得陛下批复。此事虽小,却易酿成大祸,不可轻视……” “咳咳, 原来是此事。” 女帝轻咳了几声, 嗓音低哑。 宁翊不满地转身看向杨谨和,“诸位大人, 陛下如今尚在病中, 需要静养, 这天大的事怕是也得先放一放吧?” 闻言,女帝配合似的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得抬了抬手,“不……可,朝政要紧,咳咳……” 见状,杨谨和几人面面相觑,却不好继续往下说,只能纷纷改口劝女帝好生养病,再宣太医来看看。 宁翊斜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也不必劳烦太医来跑一趟了,只要诸位大人别总拿什么政事前来叨扰,陛下还能好得快些。” “你……” 杨谨和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女帝的低斥声给打断了,“住口。” 女帝的话是对宁翊说的,“不得放肆。” 杨谨和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说了声让陛下注意身子,便同其他人一起躬身告退了。薛禄终于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地朝软榻上的女帝看了一眼,赶紧转身送杨谨和他们出去了。 宁翊往屏风外探了探身,直到确认那些凤阁老臣都退出了临水殿,才瞬间变了脸,一个箭步走到了软榻前,没好气地垂眼瞪人,“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女帝”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彻底仰躺在了榻上,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轻纱,面容也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是方以唯。 方以唯额上沁着些汗,鬓边散落的发丝都被微微沾湿了,她盯着头顶的梁柱,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翊不屑一顾,“瞧你这个胆子……” 方以唯懒得和他争辩。 他一个宣平侯世子,和皇帝还是表亲,自然没人敢轻易动他。而她现在,几乎是这些凤阁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假扮女帝“助纣为虐”,还不得摘了她的脑袋? 方以唯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眉头却拧成了一团,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嗓音比方才还要嘶哑,“水……” 还敢使唤他?! 宁翊瞪了瞪眼,然而见她实在咳得厉害,还是哼了一声,转身给她倒了盏凉茶,“你刚刚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才片刻功夫,声音就成这样了?” 方以唯猛地灌了几口凉茶,稍微润了润喉,才皱着眉开了口,“是从民间大夫那讨来的药粉,一剂就能药倒嗓子。” “……你可真够狠的。” 宁翊撇了撇嘴,别开眼,“什么药如此厉害,你这嗓子还能好的了吗。” 方以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在关心我?” 宁翊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惊得炸了毛,“我不过就随口一句,怎么就关心你了?!你,你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谁自作多情?” 殿内冷不丁多出第三人的声音。 宁翊和方以唯齐刷刷扭头,朝窗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进了殿,身后跟着薛显和玉歌,三人皆是表情诡异地盯着他俩,似乎是难以相信这两人竟还能如此和谐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 “陛下您回来了!” 方以唯惊喜地站起身,随手将茶盏往宁翊手里一塞,几步冲到了贺缈跟前。 宁翊瞪着手里的茶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贺缈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方以唯的胳膊,“回了趟寝殿,耽搁了。刚刚来的时候看见杨谨和他们从这出去,没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应当没有,”方以唯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宁翊,“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宁翊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若不是我,那些老头能这么快离开吗?” “这么说,连朕都要感谢你?” 贺缈挑了眉看他,“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来找朕的茬?” “臣,臣哪儿敢啊……”宁翊丝毫不惧,只腆着脸笑,“再说臣不来,就凭方以唯,她能应付得了今天这场面吗?” 贺缈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别在这儿跟朕嬉皮笑脸,要不是你闯到这临水殿来,杨谨和会跟来吗?” 宁翊噎了噎,只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木盒举了起来,“陛下,臣今日可是来给您送……” “东西放下,人滚吧。” 贺缈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玉歌挥手。玉歌憋了笑,缓步上前接过木盒,侧身对宁翊道,“世子爷,请吧。” 将宁翊打发走后,贺缈才走到殿内的书案后坐下,虽这几日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方以唯还是将这几日朝中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个遍。贺缈一边拿起薛显从鸾台搬来的奏折翻阅,一边听方以唯简短的总结,偶尔还会问她有何看法。 “这几日最要紧的一事,便是杨大人今日来提及的,晋颜边关的私市一事。私下贩卖大晋货物的行商,官府惩治了不少,却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贺缈看向手边宁翊送来的精致木盒,伸手打开盒盖,将里面几本书拿了出来,“什么时候朕想看大晋的话本,不用偷偷摸摸找宁翊就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与大晋通商?” 贺缈笑了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二人直到殿外暗了天色才处理了一小半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缈见天色不早,便搁下笔休息了。 趁着她休息的空当,方以唯终于有机会问贺缈的微服私访都有何收获,她着实好奇得很。 “陛下这几日在谢宅可还好?” 贺缈正将笔搁回笔架,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又想起今日离开谢宅时的情景,动作微微顿了顿。 “挺好的。” 方以唯嗯了一声,“想来也是,谢逐连长公主殿下的曲水宴都带上了陛下,定是对陛下十分信任。” 信任…… 贺缈若有所思,抿了抿唇,“信任倒也不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方以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谢逐是个可以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贺缈唔了声,抬眼看向她,“曲水宴上见了一面,你对他有何印象?” “谢逐此人,气度非凡温和有礼,”方以唯迟疑了一会,“看着像是君子,不过却也心思深沉,难以猜测……” 贺缈沉默了片刻,“那日去了趟广福寺,谢逐遇上一相士。朕似乎听到,他来大颜是为了寻人。” “寻,寻什么人?” 方以唯一愣。 贺缈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恍惚。 “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眸底恢复了清明,“派去玉沧的人可有传信回来?” “传过一次,微臣看过后交由薛公公收在鸾台了。谢逐生在商贾之家,谢家经营茶叶生意,在玉沧是有名的富户大家。谢逐是家中长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快要及笄了,另一个还小只有七岁。” 方以唯回忆起出信上有关谢逐的底细,重新复述了一遍,“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谢家的宅院和商户都已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什么异动,都会传信回京。” 想起广福寺一行,贺缈问道,“可有提到谢逐幼时发生过什么意外?” “不曾……”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贺缈蹙眉,从书案后走到她身边,不解地喃喃,“谢逐这样的人,竟不能踏足寺院,你觉得正常吗?” 方以唯有些诧异,“谢逐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人。” “所以,要查……” 贺缈垂眼,“朕要知道,谢逐当年发生过什么,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他入颜的目的何在。” 二楼分两个区域,一边是半环楼的单间阁子,而另一边却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每一扇都能打开,临窗摆着数十张玉案,邻座间皆垂着珠帘隔开,案前铺着细绒褥垫。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折窗处坐了不少人,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贺缈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不必去单间,我们坐那里就好。” 谢逐看了她一眼,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69.第 69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谢逐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 “瞧奴才说的, 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看重先生。” 谢逐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 “奴才印象里, 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转而岔开了话, “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谢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 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谢逐完全是一头雾水, 压根摸不清贺缈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谢逐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 不解地问, “先生?怎么了?” 谢逐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 “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谢逐,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贺缈,但贺缈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方以唯。 方以唯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贺缈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谢逐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贺缈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贺缈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贺缈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谢逐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谢逐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贺缈在谢逐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谢逐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贺缈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谢逐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谢逐,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谢逐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谢逐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谢逐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谢逐望着贺缈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谢逐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谢逐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 贺琳琅唤住了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以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说道,“本宫又不会吃人,谢先生与陛下赏花下棋共处了大半日,怎么见了本宫就连一刻都不愿多待了?” “……” 谢逐微微蹙眉。 贺琳琅转身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先生今日是头一次见陛下吧,如何?我们大颜的女帝陛下可是果真如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谢逐垂下眼,依旧不答。 可即便是他避而不答,贺琳琅却仍是不肯放过他,眯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这几年,陛下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不过就算是她十三四岁,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之时,这盛京城里有幸得见圣颜的少年儿郎们,便已有不少为她倾倒。” 十三四岁的女帝…… 不知为何,谢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身着蝶袖粉裙的异瞳少女。 有些像梦中人,又有些像今日初见的女帝,可就在他想要细看时,那画面却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贺琳琅话锋一转,“我这位幺妹专情得很,从头至尾只认定了一个人,盛京这么多名门公子,她连个正眼都不瞧……” 闻言,谢逐眸色一深,终于没再继续沉默,“陛下……已有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他便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这话,本不是他该问的。 见他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反应,贺琳琅笑容不变,语调却又冷了几分,“是啊,她从小就对我们大颜的国师星曜情有独钟,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国师已经离京游历快三年了,她还是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从世家公子里选皇夫。恐怕,还在等那位杳无音信的国师呢。” 还未等谢逐来得及作何反应,贺琳琅便又绕到了他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陛下如今正值婚龄,谢先生受晋帝所托前来辅佐陛下,择选皇夫一事,恐怕也要请先生多多上心。” 谢逐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嗓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殿下言重了,草民初来乍到……” “谢先生虽是初来乍到,但你的规劝,陛下定能听进去。” 贺琳琅顿了顿,略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长了一张肖似国师的脸呢?” 谢逐一怔。 “有了这张脸,陛下或许会像从前对国师一般,对先生也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谢先生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你沾了国师的光,仅此而已。” 说罢,她便刻薄地剜了谢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谢逐紧抿着唇站在原地,眉间似是覆着一层严霜,半晌没有动作,好像还在消化贺琳琅那句长相肖似…… “谢先生?谢先生。” 在另一条小道寻玉佩的薛禄终于出现,喘着气疾步走了过来,“奴才在那条道上没有寻到您的玉佩。” 谢逐堪堪回过神,俯身从脚边拾起自己的白玉琅环,朝薛禄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在这里。” 薛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谢逐的异样浑然不觉,“那就好那就好。那谢先生,咱们走吧?” 宁翊气急败坏,拎着楚霄后领把他拽到一旁,“你脑子坏了吗这么谄媚?!难不成是看上她了?!!” “我……” “就她这么个臭名声,我宣平侯府都不要,你们靖国公府看得上?” 70.第 70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贺琳琅的轻笑声从亭内遥遥传来,却含着几分威势, “先生怎的如此警觉, 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谢逐眸色微沉,刚要开口, 却被突然起身的贺缈打断了。 “回长公主的话,公子腰间的花枝是奴婢所折。” 此话一出,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贺缈低垂着眼, 嘴角勾了勾,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 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 贺缈刻意停顿了一会, 才启唇继续说道,“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 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 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 “大胆奴婢,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 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 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谢逐心头一沉, “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方以唯竟是立刻站起了身,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方以唯不由看了谢逐一眼,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谢逐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贺缈。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谢逐偏头朝贺缈乜了一眼。 贺缈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贺缈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谢逐,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谢逐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 见刚刚唯一站出来替他解围的方以唯走近,谢逐稍作迟疑,便提步走了过去,“方大人。” 方以唯愣了愣,下意识朝贺缈看了一眼,才应声,“谢先生。” “方大人刚刚在宴上出言相助,草民感激不尽,”说罢,他侧头朝贺缈,沉声道,“还不谢过方大人?” 贺缈噎了噎。 “!” 方以唯一抬眼见贺缈当真要朝她行礼,吓了一跳,“不敢不敢,陛下……陛下她往日在宫里最心疼这些宫婢,若知道长公主惩处了她们,怕是会不大高兴。我只是担心陛下与长公主因一个婢女心生嫌隙。” 方以唯不擅撒谎,看着贺缈就觉得心虚,又生怕被谢逐看出什么破绽。陛下正“深入虎穴”试探这位谢先生的底细,可万万不能让她拖了后腿。 想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陛下龙体未愈,我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便先告辞了。” 谢逐微微颔首。 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仍然不太信她的说辞。女帝固然爱惜婢女,但必然不会越过同长公主的姐妹情分,又何来心生嫌隙一说? 不过计较这些也并无用处,他只需承她这个人情就是了。 与方以唯分开后又行了数里,已隐隐能看见他们方才来时的马车,路上的人也少了。 谢逐放缓了步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出声,话是对贺缈说的,“方才在席上,你为何贸然出来回长公主的话?” 他双眼直视前方,虽还沉着脸,嗓音却已然恢复了温和,同往常并无两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没想到长公主多心了,”贺缈顿了顿,“是不是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上一回是被醉蓬莱的人赶出门,这一回差点被长公主惩处,还是一样的莽撞。可见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谢逐转过头,眸色幽不见底,眉头微微拧着,一副想要呵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一定要受罚才能长记性。” 一旁的明岩登时笑开了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丫头不懂规矩早就该罚了!” 贺缈缓缓侧头,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明岩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 谢逐拧着眉思考了一会,看向贺缈,“罚你回去抄全本《道德经》。” “啊?” 贺缈和明岩皆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明岩小声嘟囔,“这抄书算哪门子惩罚啊……” 贺缈也是一言难尽地皱着脸。 她小时候喜好武艺不爱读书,每每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领了一堆罚抄的东西,现在一听谢逐提起,就想了那时抄不完还让薛显玉歌一起帮忙,手都隐隐泛起酸。 她纠结地扯了扯谢逐的衣袖,“要不,公子你罚点别的吧……我,我不识字!” 谢逐淡淡地别开眼,“说谎,再加一遍《中庸》。” “……” 贺缈痛心疾首。 = = = 烛火通明,窗棂上蒙着软纱,映着绰绰人影。 隐隐能看出是两人靠窗而坐,脑袋抵着脑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陛下,奴婢困了……” 玉歌欲哭无泪地放下笔,甩了甩已经泛酸的手。 贺缈被她说得也涌上一阵困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那抄了多少?” 玉歌把自己抄的几张纸递给她,“才三分之一。” 贺缈接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字迹还行。” 薛显和玉歌是从小帮她抄书的,当年为了不让太傅看出破绽,三人用了很长时间磨合笔迹,才练得如出一辙。这种笔迹后来就被当作了贺缈的抄书专用,寻常不会使用。 算算时间,贺缈已经有四五年不曾抄过书了,因此主仆二人的笔法都有些生疏。 “陛下,奴婢真没想到还有再帮您抄书的这一天。罚您什么不好,罚您抄书……” 见贺缈又提笔继续写,玉歌苦着脸,“陛下你还写得这么认真。真想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 贺缈笔尖顿了顿,“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玉歌的好奇心更加被勾了起来,刚要继续问,却被贺缈抬头瞪了一眼。 “别废话了,快点继续抄,”她不由分说将另一支笔塞回玉歌手里,“今晚你至少得抄完《中庸》才能睡觉。” 玉歌忍不住低声哀嚎,“咱们能不抄吗?拖到回宫那一日不行吗……” “笃笃笃——”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眸色一凛,看向玉歌。玉歌也是惊了惊,扬声问,“谁啊?” “云歌姐姐,我是红袖。”门外女子脆声回应。 红袖?贺缈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玉歌挑眉。 虽说这些婢女都是她赐给谢逐的,但她也没闲到每一个人都记得名号。且因为她刚来就被拨到了谢逐跟前,清漪园主事单给她分了一间屋子,原本是给她一人住的,但贺缈执意要带上玉歌,于是便两人住在一起。而剩下的婢女都被分在两间屋子里睡通铺,所以和贺缈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几日她和奴婢在一处做事。”玉歌小声解释。 贺缈点了点头,“去开门,看看她要做什么。” 玉歌起身前去开门,穿着碧色衣裙的红袖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言笑晏晏,“云歌姐姐,我今天出府带了些点心,看你们睡得晚,所以来送给你们做夜宵。” “夜宵啊……” 玉歌有些诧异,回头见贺缈已目光灼灼朝这里看了过来,便还是侧身让红袖进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太客气了。” 71.第 71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略微抬了眼。 五味斋的点心以精巧味美著称, 在整个盛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一份如意糕至少是普通宫娥两个月的月俸, 而谢宅下人的月俸还远不及宫中。红袖竟将这一整盘如意糕送来给她做夜宵…… “的确有些饿了,” 贺缈将案上的纸笔朝一旁移了移, 拈起一块如意糕,扬唇笑了笑, “只是你我平素来往的少,今日却吃你这么好的点心, 心里有些不安, 也不知该回赠你点什么。” “姐姐说哪里的话, ”红袖面上一喜, “姐姐是公子跟前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只求能沾些姐姐的好福气, 哪日也能为公子做事就好了。” 贺缈了然地笑,“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公子身边也应该再添些人。” 得到这个回应,红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一关上, 贺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又恢复了方才抄书抄得半死不活那样。 玉歌看了眼紧闭的门, 不屑地撇嘴, “这样不安分的人, 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 “不安分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贺缈漫不经心地提起笔,又拈起一块如意糕,一边吃一边继续抄《道德经》,“将她们赐给谢逐前,我说过讨谢逐欢心者重重有赏,看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玉歌不解,“陛下您真要将她引到公子跟前去?” “吃人嘴短,我自然会帮她一把,”贺缈捏了捏手里的如意糕,“再说,我在这谢府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红袖这种人,自有她的用处。” 玉歌双眼登时亮了,“陛下的意思是,会尽快回宫了?” 她从小就跟着贺缈,是贺缈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天天待在厨房做粗活,真的快受不了了,巴不得越早回宫越好。 “嗯。” 贺缈点了点头。 在谢宅这几日,她也算是了解了谢逐的为人。至于是否有二心,一时半会也不能试探出来。 至少目前看来,谢逐此人,她虽不能完全信,但却可以大胆用。 “你明早去和红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她暂且替我一日。” 贺缈垂着头低声吩咐,笔下没有丝毫停顿。 “是。” = = = 第二日一早,红袖听了玉歌的传话后,当然是喜不自胜。 这个青阮估计进云韶府没多久,估计在那群容貌出众的舞女乐女中也不起眼,她甚至直到听说青阮做了贴身侍婢,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因为之前毫无交集也不了解,红袖原以为走她的门路还会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那青阮竟是如此眼皮浅,不过一盘如意糕就打发了。竟还是立竿见影的成效。若是她早些出手,凭她的样貌,指不定跟着公子去曲水宴的就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青阮。 这么想着,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就赶去了谢逐所在的清和院。 红袖赶到时,谢逐正在屋内用早膳,从门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晨曦映照的侧脸,覆着一层淡且柔和的金辉。 他眼帘微垂,一手舀着碗里的清粥,衔着汤勺的指节修长白皙,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如玉。 察觉到门外的动静,谢逐连眼也没抬,便勾着唇角开口,“书抄完了?” 红袖回过神,连忙福身行了个礼,“奴婢红袖,见过公子。” “?” 谢逐愣了愣,侧头看她。 明岩也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才转回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怎么是你过来?那个臭丫……那个青阮呢?” 红袖连忙解释,“青阮今日生了病,所以让奴婢来替她一日。” “生病?”明岩嗤了一声,“她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生病?” 谢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他不说话,红袖咬了咬唇,抬起脸,“公子,青阮做的事奴婢做也是一样的。” 谢逐依旧没有作声,明岩这会倒学会察言观色了,见他沉着脸,便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外的院子,对红袖吩咐道,“哦,那你去外面院子把地扫扫干净,昨日姜总管送了些盆栽来,地上落了花还没打扫。” 红袖急了,扭头看谢逐,“公子……” 明岩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说青阮做的事你也能做吗,她平常就做这些。” 红袖噎了噎,见谢逐垂着眼又拿起汤勺,似乎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咬咬牙,福身退出了屋子。 罢了,这一日还长着,她就不信公子会一直让她在院子里扫落花。 看了眼红袖离开的背影,明岩还忍不住小声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 “哗啦——” 凳脚在地上擦出声响,谢逐放下碗筷,迤迤然起身,“去清漪园看看。” 明岩愣了愣,赶紧冲过去拦住了谢逐,“公子你去那干什么?总不能是去看那个丫头的吧?” 谢逐启唇,“去看看她是不是装病。” “!” 明岩立刻侧身让开了路,“公子英明。” 清漪园 。 婢女们起得早,各有各的差事都已离开了园子,园内静悄悄的。 贺缈一个人在屋内,耷拉着眼地半倚在榻上的迎枕上,身侧的炕桌上堆了一叠叠昨晚抄写的书卷。 她屈着一条腿,执笔的手正搭在膝盖上,姿势不甚雅观地抄着最后一页《道德经》。未簪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在手肘边轻轻抖开。 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游走,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从炕桌一角的瓷碗里拈了些瓜子。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抄着抄着轻声念了出来,不知想起什么,她顿住笔,盯着纸上的字微微有些出神。 “笃笃笃——”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回过神,却是一愣。 还未到中午,玉歌应该不会回来。难道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她凑到谢逐跟前的小丫头? 她清了清嗓,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说罢便将笔往手边的笔架上一搁,转头朝来人看…… 入目先是一双麂皮皂靴,然后是白底绣着青竹的衣摆,贺缈僵了僵,猛地抬起眼,便见谢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薄唇不自觉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公,公子?!!” 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72.第 72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 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 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 “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 她补充道, “不过, 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 “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 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 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 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 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 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 话中多了几分试探, “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方以唯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73.第 7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绯衣內侍领的路和方以唯来时并不相同。 她们来时走的是桃花林间的小径,此刻身边却真正是百花齐放, 入目之处还有芍药、海棠、瑞香,朵朵争艳。 方以唯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 她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女子的家世, 却一直在猜测女子的身份。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 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 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 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 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方以唯, 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 才抬头, 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 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 “不过, 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 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方以唯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方以唯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方以唯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方以唯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方以唯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方以唯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贺缈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方以唯。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方以唯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贺缈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贺缈却侥幸逃脱,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贺缈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贺缈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贺缈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方以唯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方以唯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方以唯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方以唯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方以唯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方以唯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方以唯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方以唯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方以唯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方以唯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方以唯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方以唯,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方以唯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方以唯?” 虞音正想看方以唯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方以唯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方以唯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方以唯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方以唯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74.第 74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玉歌伸手推了推他,“醒醒……你怎么出来了?”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 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 “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 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 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 “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 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贺缈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 困意涌了上来, 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 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 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 ”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贺缈手边, 小声提醒, “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贺缈回头一看,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她赶紧拈了块酥点,用衣袖半遮着嘴,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贺缈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贺缈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方以唯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贺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贺缈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方以唯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贺缈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贺缈,“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贺缈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贺缈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贺缈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贺缈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贺缈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贺缈,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贺缈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贺缈摆了摆手,“方以唯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方以唯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贺缈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贺缈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贺缈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贺缈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 = 一进东殿,贺缈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贺缈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方以唯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贺缈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贺缈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贺缈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贺缈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贺缈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贺缈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谢逐。” 75.第 75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谢逐是玉沧人, 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 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 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 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 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 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谢逐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 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 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 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 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谢逐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 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贺缈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谢逐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谢逐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谢逐倒是比贺缈先开口,“雅间。” 见贺缈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谢逐和贺缈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贺缈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谢逐,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谢逐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贺缈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谢逐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贺缈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谢逐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贺缈赶紧闭上了嘴。 谢逐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贺缈自然明白谢逐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谢逐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谢逐:“…………” 一出戏演到最后,谢逐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贺缈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贺缈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谢逐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贺缈刚要继续追问,却见谢逐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贺缈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谢逐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谢逐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谢逐收回手,转头看向贺缈。 贺缈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贺缈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谢逐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贺缈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贺缈捂脸。 谢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贺缈抬眼望天。 谢逐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贺缈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谢逐,“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谢逐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贺缈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贺缈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鸾台秘史》——女帝与鸾台四个男人间的爱恨情仇,目前仍在更新中。 《爱在鸾台》——以周青岸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霸道女帝爱上我》——以裴喻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与帝同寝》——以褚廷之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女帝和她的甜心小将军》——以景毓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他每丢一本,贺缈的脸色就黑一分。 直到最后那本以景毓和周青岸之间爱恨纠葛为主线的《鸾台异闻录》也被丢进包裹里,贺缈才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把包裹一把拎了起来,“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老板哦了一声,手里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这新出的,不要吗?讲女帝和方家大小姐的。” 这次谢逐和贺缈倒是意见统一,异口同声表示了拒绝,“不必了。” 贺缈生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老板能把《女帝国师二三事》这种又给翻出来,赶紧抱着包裹往外走,“公子,咱们回府吧。这么多书够您看的了……” 见她提着包裹溜得快,谢逐摇了摇头,将一锭银子放在书局老板面前,视线却又从那女帝的人偶上扫了一眼。 76.第 76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仿佛是百花宴之后的风波重演, 谢逐被授职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的旨意一出,在盛京城乃至整个大颜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哪怕是看在晋帝的份上, 谢逐都一定会得到重用。但这一起头便是入阁的吏部侍郎, 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其实吏部侍郎一职并不稀奇,真正让他们心惊的, 是“入凤阁辅政”。因着谢逐奉旨进宫,是在鸾台面圣, 盛京城中就有不少人猜测,这位恐怕会是未来鸾台的颜官之首。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女帝竟让谢逐入内阁辅政! 这与入鸾台的意义便是大不一样了。 女帝初登大宝时尚且少不更事,朝中诸事便由奕王和凤阁几位辅臣执掌大政, 而自从奕王被治罪后, 凤阁权力更盛, 凤阁几位辅臣也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虽然女帝前几年已经亲政, 可如今凡是重要的政务, 她还是会遵从凤阁那些辅臣的意见,平日里也因凤阁的存在,不敢太过放肆。 凤阁如今有六位辅臣, 以吏部尚书夏焱为首辅, 剩下几位, 包括礼部尚书杨谨和在内,皆是次辅。 可夏焱年事已高,这一年身子时常抱恙,已经两次上书请致仕,很少再过问政务,只是女帝一直未曾允准。 因此,夏焱虽占着首辅的虚名,但凤阁的事大多都在由杨谨和主理。 眼瞅着夏焱一退,杨谨和便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的人选,却不料这个当口杀出一个谢逐。 以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年纪轻轻又得女帝青睐,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升为吏部尚书,谢逐就这么一跃成了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谢逐成了凤阁首辅…… 王街。 “这一大早的就叫我出来,可是又发现什么快活的好去处?” 宁翊挑着眉摇了摇折扇。 楚霄哎了一声,“当然是去醉蓬莱啊!” 宁翊顿住步子,皱眉,“怎么又去醉蓬莱?那儿的酒虽然好喝,但连个唱小曲的都没有,我不去!” “我的个世子爷,” 楚霄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你昨日干什么去了?连醉蓬莱今天有好戏看都不知道?!” 宁翊嫌弃地瞪他,“一惊一乍的……昨儿本世子出城了,回来的晚。一觉睡醒就被你叫出来了。” “难怪难怪,”楚霄啧啧出声,“那个谢逐,被封官啦。吏部侍郎,入凤阁辅政。” “什么?” 宁翊反应了几秒,才抬手扶住了惊掉的下巴,“入,入凤阁?!凤阁那群老头能答应???” “那哪儿能,杨谨和领着凤阁几个老头,在朝堂上就嚷嚷着万万不可此事不妥了!” 楚霄眉飞色舞地说着,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似的,“可没想到吧,多少日没个动静的夏首辅昨儿竟然上朝了,还为谢逐说了些好话,当众驳了杨谨和的面子,把凤阁其他人给压了回去。不过为了平息众议,陛下还是又下了道圣旨,让谢逐在醉蓬莱设擂,但凡有不服者,皆可在今日挑战他。无论比试什么,只要败了一场,她便收回让谢逐入阁的成命。”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 “无论何人无论比试什么,”楚霄又重复了一遍,“只要输了一场,谢逐这吏部侍郎就做不得了,更别说做首辅啦。” 宁翊奇怪地斜了他一眼,“谢逐做不做首辅与你何干?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 楚霄噎了噎,“我有吗?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大本事,恐怕要让咱们女帝陛下失望了。” “我看你就是在嫉妒,”宁翊撇嘴,“嫉妒人家在宫里和陛下相谈甚欢……我不是劝过你了吗,趁早歇了做皇夫的心思。” 说完也不等楚霄反驳,他就径直往前走,“我倒是希望首辅之位落在谢逐手里,看杨谨和那老狐狸以后脸往哪儿搁。” 另一边,醉蓬莱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学宫士子。 谢逐就在二楼设案而坐,身侧是正对着王街的观景折窗,明岩遵照他的吩咐,探身将两扇窗完全推开,引得楼下一阵惊呼。 “快看快看,那就是谢逐?”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丰神俊朗,难怪得了女帝青眼………” “若只有皮囊,封个颜官也就罢了。想要入凤阁,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站出来挑战谢逐。醉蓬莱内不乏一些有所准备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然而也互相推诿着,没有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谢逐也不急,只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面上寻不见丝毫急躁之色,仿佛设下擂台的压根不是他。 明岩倒是有些紧张,在一旁望着楼下乌压压的人,忍不住小声埋怨,“这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下了旨让公子你入凤阁,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设这劳什子擂台?还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比试,输一场都不行,这不是存心刁难公子你吗?” 谢逐捻着茶盖拂了拂飘上来的叶尖儿,神色淡淡。 “此举是效仿名相甘稗。百年前,甘稗少年拜相,为平非议设擂七日,七日里对战国内所有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无一败绩。” 他微微抬眼,“我这设擂只不过一日,如何能叫刁难?” 明岩仍是不满地嘟囔,“可甘稗是拜相,公子你不过一吏部侍郎,为何也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他突然顿住。 昨日他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公子如今虽只是吏部侍郎,但过不了多久便很可能接任吏部尚书,甚至是大颜首辅。 首辅位同宰相,女帝效仿名相甘稗,替公子在这醉蓬莱设擂,莫不是已经在昭告天下,她有意以公子为相? 想到这,明岩登时一扫面上的怨气,喜上眉梢,朝隔间外推搡的众人看了看,“这茶都喝了半盏,还是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说不定今日公子能不战而胜呢!” “不战而胜?谢大人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门外有人耳尖地听到了明岩这句不战而胜,立刻被激怒了,不服气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冷嘲热讽道,“哦,我都忘了,现在还不能叫谢大人呢。若是今日被人击败,吏部侍郎哪里还轮得到你做。” 楼下有人好像认出了挑战的青年人,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我好像见过他,是尚书大人的门生。” “哪个尚书大人?” “自然是礼部尚书杨大人!想想也知道,这最不愿意谢逐入凤阁的可不就是杨大人嘛?有这大好机会,就算不能搞垮谢逐,给他个下马威也不错。” 二楼,青年挑衅地看向谢逐,“如何,你敢是不敢?” 谢逐侧眼看向他,牵了牵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有何不敢。” = = = 方以唯赶到醉蓬莱时已是晌午。 她原本打算一大早便来占个好位置看热闹,却不料临出门被方淮撞见。方淮自从她成了鸾台颜官后,每次见她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知道她也要去醉蓬莱,又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 方以唯有时觉着自己其实也是被女帝连累了。杨谨和是礼部尚书,她爹是礼部侍郎,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次女帝重用谢逐,存了让谢逐取代夏焱的心思,这分明是不给杨谨和脸面,想动凤阁之根本。 杨谨和咽不下这口气,不敢顶撞女帝,便差人去找谢逐麻烦。而她的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对女帝怎样,就冲她撒气。 ……方以唯觉得自己着实无辜。 做了一个时辰的出气筒,她灰头土脸地站在醉蓬莱外,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压根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仰头往楼上看。虽能看见谢逐坐在窗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前面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判断局势。 阳光有些刺眼,方以唯抬手遮着脸退到了街边的荫凉处,侧身问已经站在那儿的路人,“请问……” “方小姐?!” 某楚姓路人惊诧地瞪眼,随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拽了拽身边的宁姓路人,“哎哎哎,宁翊你快看这是谁!” 方以唯愣住,放下手一看,才认出这是百花宴上见过的靖国公次子楚霄,而他身后…… 宁翊眯着眼推开楚霄,走上前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人。” “巧了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霄左看看方以唯右看看宁翊,颇有些兴奋地拍手笑道,“方小姐今日也来看热闹?” 方以唯嗯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要告辞,却被楚霄殷勤地打断,“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同在这瞧吧。” “这……” 方以唯顿了顿。 宁翊阴阳怪气地朝楚霄冷笑,“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做什么?方大人难道能瞧上你我这等纨绔,怕是和咱们多待一刻都嫌膈应!”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77.第 77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方以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 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 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 等朝廷办女学, 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 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 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 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 想来应是未曾动怒, 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 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 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 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荒唐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方以唯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方以唯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方以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方以唯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方以唯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78.第 78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 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 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 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 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 “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 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 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 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 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贺缈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贺缈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贺缈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贺缈,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 不过是搬些盆栽,比生火当真是简单多了。 十来岁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帝陛下面露不屑…… “哐——” 一牡丹花盆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贺缈手里捧着一株十样锦,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婢女一时脱力,摔了手里的盆栽。 眼见着那花瓣在触地的刹那四散开来,贺缈两眼一黑腿一软,蹲下身把自己手里的盆栽往旁边一放,就手指打着颤去拾那些花瓣,“我的……” 她的玉楼春雪啊,她下了老大的决心才愿意赐给谢逐的玉楼春雪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婢女也知道自己摔碎了御赐之物,惊惶地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手重复这一句。 还未走远的姜奉闻声折回来,一眼看见地上那盆七零八落的玉楼春雪,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再转眼看见蹲在一旁的贺缈,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又是你?!!” 贺缈还没从损失了一盆玉楼春雪的悲伤中缓过神,当头就又被扣了一口黑锅,“不是,这……” 她转头看了眼那摔碎花盆的婢女。 那婢女慌忙避开她的视线,怯怯地往后缩了缩,一言不发,但细微之处还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贺缈顿了顿,认命地站起身,“好吧,是我。” = = = 已是雨过天青,庭院内尽是清芬之气。 都说春雨贵如油,满院的花花草草被这盛京城第一场春雨浸润后,倒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明岩在后花园里的蔷薇架边找到了谢逐,他是打小就跟在谢逐身边的人,从玉沧到京城,再一路跟到这大颜盛京。 见谢逐盯着那屏篱上攀缠的花枝看,他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公子,这位颜国女帝似乎很是器重您,不仅赐您这么好的府邸,还赐了这么许多名贵的花草……不过也是,颜国女帝和晋帝亲如父女,您是晋帝的人,她自然……” “住口。” 谢逐蹙眉,沉声打断了他,“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明岩也自知失言,悻悻地低下头,“是。” “君臣之道,往往不在这些俗物。” 谢逐垂眼,心知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人还未到,永初帝便大行封赏,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可若真看重他,又怎会称病不予召见?更何况赐他的府邸偏偏又是这从前的奕王府…… 明岩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乱糟糟的脚步声里隐隐还夹杂着姜奉的叱责。 谢逐也微微侧头,听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明岩眯着眼上前几步,刚要仔细张望,就见一穿着碧色衣衫婢女装扮的人突然出现在花园西侧观景的假山上,纵身跳了下来…… “公子快看!!” 明岩吓得叫了一声,那假山足足有两丈多,摔下来必是不得了。 却不料那婢女是有点功夫的,他话音还未落,那边人家已经轻轻巧巧落了地,眨眼间就将后面拿着棍子追赶的家丁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贺缈细致地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转头就见那些家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简直焦头烂额。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一群下人撵着跑,为的还是她自己赏赐下来的一盆牡丹……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要知道在来之前,贺缈还想着要好好伪装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自己反正不能被摁在长凳上打板子,于是便满花园的溜着一群人跑。 ……算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贺缈叹了口气,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刚要继续跑起来,一转身才看见不远处蔷薇架边上站着两人。 穿着像小厮的那个直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瞪她,“什么人?” 贺缈没在意,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抬手便朝他虚晃了一掌。 明岩不会武功,被这招一糊弄,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公子救命!” 公子? 贺缈动作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警觉身后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是旋身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谢逐没有闪躲,脑子里甚至还未作出判断,手下已经有了动作。他顺势扣住了贺缈的手腕,反手一折,嗓音低沉,“别动。” 此话一出,贺缈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愣愣地转头看他。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长身而立,单手擒着她的手腕,袖口的银线在阳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他也垂首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眼间竟然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眸底少了股森冷之色,周身也多了些温润儒雅的气度,更像是柔和了棱角的暖玉。 谢逐并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的桎梏,贺缈原本是完全可以挣开的,但她却被这略有些熟悉的场景一时间砸的晕头转向。 尽管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人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却还是看愣了好一会。直到那一干谢府家丁追上来瞧见谢逐,慌慌张张地唤公子,她才堪堪回过神。 79.第 79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开宴, 方以唯还没从女帝带来的冲击感中缓回神。 异瞳给女帝招来了不少无妄之灾,她大抵不愿再以异瞳示人,这才用了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过去。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 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 方以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 是从贺缈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 等朝廷办女学, 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 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 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 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 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 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 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 这场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荒唐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方以唯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方以唯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方以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方以唯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方以唯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方以唯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80.第 80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 宴请的并非朝臣, 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 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 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 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 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 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 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 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 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 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 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 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 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81.第 81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姜奉想着这日谢逐不在府中,也用不上这么许多人在府里耗着, 于是就在谢逐跟前提了一句,允她们三月三这日可以出府。 “陛下, 咱们今日出去吗?还是……回宫?” 玉歌一边伺候贺缈穿衣一边问。 虽说贺缈是谢逐跟前的人, 今日理应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可谢逐还是允了她的假,让她和其他婢女一起,不必随他同去。 贺缈心事重重垂着眼,“回宫吧,这几日凤阁不知道堆了多少折子, 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眼。” 玉歌应了一声。 她倒不甚在意这三月三的春景, 身为贺缈的贴身宫婢, 她出宫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宫女多上许多。 “对了,锦衣卫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吧?” 贺缈偏头问。 玉歌点头, “已经派了一拨人暗中保护谢公子了, 您还是担心长公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贺缈深吸了口气。 谢宅门口。 姜奉已命人备好了马车, 马夫牵着马, 明岩单腿屈着坐在车外, 低头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见谢逐从府内走出来, 姜奉连忙迎了上去。 谢逐今日是应长公主所邀前去赴宴, 所以用玉冠束了发, 穿着一身鸦青色山水纹常服, 腰间配着一枚雕着流云的白玉环佩, 下面坠着流苏络子,随着迈开的步子微微荡开,面上一派朗月清风。 姜奉有些不放心地将他引到马车前,“公子,您真的不再多带些下人吗?” 明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 谢逐一撩袍襟上了马车,侧眼淡淡地开口,“不必,人多了招摇。” 姜奉仔细一想也是,谢逐如今毕竟无官无职,还是一介布衣,若带了一群仆从前呼后拥的,不免惹人非议,让这京中勋贵都以为谢逐是个浮夸张扬的。 “那,公子一路好走。” 谢逐颔首,放下了车前罗帷。 明岩往车前一坐,兴致勃勃地朝姜奉扬了扬手,“姜总管,我们走了。” “等等!” 姜奉笑着刚要应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唤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见一人提着裙摆疾步从自己旁边窜了出去。 “怎么又是你?!” 一见是贺缈,明岩瞪大了眼,没好气地拦在了车前。 “公子,”贺缈压根不理他,直接朝车内扬了扬声,“是我,青阮。” 车内,谢逐抬了抬眼,撩开罗帷,“青阮?” 贺缈刚要上前便见明岩还拦在自己跟前,挥起手作势就要给他一掌,吓得他立刻闪身到了一侧。 她这才满意地凑到了马车跟前,对上车内谢逐的视线,“公子,您还是带上我一同去曲水宴吧。” 谢逐垂眼瞧她,“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踏青?” 还不是怕你被人暗算了…… 贺缈眯着眼笑,“踏青年年都一样,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可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见识。我想了想,还是跟着公子比较划算。” 明岩冷嗤了一声。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只知趋炎附势的丫头。 闻言,谢逐的唇畔却是隐约勾起,“上来吧。” = = = 从京中去往洛水两岸,一路上都能听得柳笛清鸣,热闹得很。 大道上不仅有携家带口步行出游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富室宝眷的碧油香车,更有驾着马在香车间轻驰疾趋的少年儿郎。 贺缈掀开车窗上的轻纱朝外看了几眼,“晋人礼教森严,不似我们颜人,在三月三这日男女是能一起围成圈阵在水边踏歌的。公子在大晋应是看不到此等景象吧……” 话音刚落,就听得车外又是一阵清脆悠扬的柳笛声。 谢逐也侧头朝那半掀开的轻纱外看去,入目之处便是岸边那片灼灼桃花林,“此处桃花倒是开得好。” “这里的桃花有大用处,是给女郎们赠予心仪之人的……”贺缈说着,朝谢逐腰间的环佩瞅了一眼,不由翘起唇角,“公子今日也戴了玉佩,是等着待会下车被姑娘们折的桃花淹溺吗?” 谢逐愣了愣,将那环佩拿起,“原来还有这等习俗。” 难怪明岩今早一个劲地非要他戴上玉佩出门…… 他无奈地扯了扯那玉佩下坠着的流苏,抬手便要将它从腰间解下。 “哎哎哎!” 贺缈赶紧拦住了他,“戴得好好的,公子摘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不想招惹桃花。” 谢逐蹙了蹙眉。 见他一脸纠结对那些还未出现的桃花唯恐避之不及,贺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公子光摘这玉佩恐怕不够……” 谢逐定眼瞧她,耳畔又回响起昨日那相士不着调的笑声和贺缈轻飘飘的回答。 ——“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我小时也被母亲唤作阮阮。” 贺缈这张易容后的脸虽然不能与她原本的容貌相比,但还算是白净俏丽,再加上没了异瞳的媚意天成,此刻瞪圆着眼,倒显出了从前没有的娇憨可爱。 说来也奇怪,尽管谢逐记不清梦中女孩的样貌,但无论是异瞳,还是仅剩的那些模糊印象,面前这个青阮都完全对不上。可偏偏,她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公子恐怕还得学那些貌美的妇人,头上啊,戴个垂纱的帷帽。” 贺缈探身凑近了些,翻着手,在谢逐眼前做了个往上掀开帷纱的姿势。 谢逐眸色一黯,抬手捉住了贺缈作乱的手,“口无遮拦。” 恰逢马车颠簸,车身朝一侧歪了歪,贺缈正愣着没坐稳,就这么一头撞进了谢逐怀里,再加上谢逐还没松开她的手腕,她倒像是被一把拉过去的…… “!” 贺缈蓦地瞪大了眼。 腕上传来微凉的温度,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乌沉木香,耳边贴着胸膛还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她只觉得自己瞬间被谢逐那温柔却强势的气息给包围了。 这样的亲密是贺缈这几年来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的。 一时间,她全身僵硬,连双眼都一眨不眨地瞪着谢逐衣上的山水纹路。 “公子,到……” 明岩掀起罗帷,一见车内情景,登时目瞪口呆,没说完的后半句卡在了喉口。 贺缈终于回过神,耳根瞬间红透。她猛地推开谢逐,坐回原位紧靠着车壁,眼观鼻鼻观心。 谢逐也有点发怔,手悬在那虚虚地攥了攥,才收了回来,转眼看向已经彻底石化的明岩,“?” 明岩反应过来,硬生生将到嘴边的哀嚎咽了回去,“公子,前面是花林,马车难行,得下车走过去。” “知道了。” 谢逐起身。 趁他下车,贺缈赶紧别过头捏了捏自己红到发烫的耳根,整理好情绪后,才在明岩嗖嗖嗖飞来的眼刀中跳下了车。 谢逐拂了拂衣摆,轻咳了一声,“走吧。” 长公主的曲水宴设在洛水上游的淬红亭,去淬红亭必得要经过这岸边的桃花林。 三人沿着林间石子路朝上游走去,一路见着的尽是踏青游春的人群。 不少人都在花树下铺了条长毡,席地而坐,一边赏花饮酒一边畅聊玩乐。花林间的空地上还围了不少男男女女,圈阵踏歌。 谢逐在花林间缓步而行,青衫玉冠,与那芳菲桃色格外映衬。他又是这般的风度样貌,引得周围女子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贺缈在车内的调笑成了真,他们三人才没走多远,便已有好几位胆子大些的姑娘,拈着一枝枝桃花到了谢逐跟前。 婉拒了第六位赠花人后,谢逐面上的温和淡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回头睨了一眼正笑得促狭的贺缈,嗓音沉沉,“……还在笑?” 82.第 82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谢逐有所怀疑, 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 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贺缈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 “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 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 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 朕给你一日假, 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 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 “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 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 “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 “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谢逐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谢逐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贺缈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谢逐不是国师。” 贺缈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谢逐过来?” 贺缈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谢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贺缈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谢逐。在他眼里,谢逐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谢逐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谢逐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谢逐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谢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贺缈。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贺缈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谢逐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谢逐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谢逐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谢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贺缈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谢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贺缈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谢逐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谢逐,参见陛下。” “咳——” 贺缈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贺缈,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贺缈朝谢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谢逐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贺缈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贺缈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贺缈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谢逐没有再推辞。 谢逐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贺缈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谢逐?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贺缈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谢逐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谢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谢逐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83.第 8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 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 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 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 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 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 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 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 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 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 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 裙裾收束, 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 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 她实在算不上盛装, 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 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 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倒是贺缈,走在谢逐身边,那些朝谢逐眉目传情的女子转眼就瞪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戳成了筛子。不过贺缈从小到大也没少受人瞩目,依然安之若素地向谢逐细说三月三的民俗。 84.第 84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去人多的地方。” 谢逐一撩衣摆上了车。 贺缈也紧跟着跳上车, 想了想, 对马夫说道, “去浮翠山。” 马夫甩鞭,吆喝了一声, 驾着车缓缓出了巷子,穿过人群朝城外驶去。 浮翠山在盛京西郊, 山不算高但风景不错, 半山腰上有个广福寺,平日里去上香的人就多。而这又是春日里,浮翠山上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所以百姓们除了去洛水边踏青,去的最多的地方就属浮翠山了。 而贺缈之所以挑中这里, 更重要的原因是浮翠山里浓荫蔽日,大太阳也不会觉着晒。 “吁——” 马夫向后勒了勒缰绳,马蹄踏了几步,在山脚下慢悠悠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朝车内唤道, “公子, 浮翠山到了。” 贺缈率先撩开车前罗帷跳了下来,谢逐双指捻着罗帷一角, 朝四周看了看, “这就是浮翠山?看着和书里似乎不大一样。” 贺缈愣了愣, “什么书?” 谢逐提步跨下车,“鸾台秘史。” “咳——” 一听到这四个字,贺缈呛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想起书里有一段她在广福寺旁梨花树下初遇裴喻的情节。 贺缈又一次动了想要把写书人抓起来教训一顿的心思。 “公子你怎么……都和你说那书不能当真了!很多情节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知道了。” “……” “那广福寺旁没有梨花树?” “…………有。” 两人沿着布满苍苔的石梯拾级而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烧香拜佛的百姓,一抬眼还能看见广福寺的金顶在半山腰那片翠色中若隐若现。 “广福寺求姻缘真的灵验吗?” 身后传来女子低低的问话。 贺缈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扶着提裙上山,面容隐在那帽檐垂下的一围浅纱之后。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来广福寺的观音殿求姻缘。 “小姐你就放心吧,奴婢打听过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这广福寺求姻缘。要是不灵,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人。” 她身边的婢女出声劝慰。 察觉出贺缈的走神,谢逐也不由侧头看了眼身后的主仆二人。 “奴婢还听说了,就连当今圣上,出宫微服私访时也悄悄来过这广福寺。” 尽管婢女压低了声音,贺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当今圣上四个字,心里一咯噔,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有啊,据说皇上几年前就是在广福寺求姻缘时,遇上了鸾台的裴喻裴大人。小姐你看,要是不灵验的话皇上怎么会来……” “啊?陛下来过?”女子有些失望,“陛下苦恋国师多年,这要是广福寺能求得姻缘,陛下又怎会等到今日都求而无果?” 闻言,贺缈眸光骤缩。 谢逐也微微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 “啊,小姐你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 那婢女像是恍然醒悟了似的,也有些懊恼,“连皇上对国师的这份痴心都没能得到成全……”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试试吧。” 女子叹了口气,脚下终于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携着婢女越过了贺缈和谢逐。 看着那主仆二人走远的背影,谢逐半眯了眼,眸如深潭,“这也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贺缈脚下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小步,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石梯上斑驳的树影被风吹乱,看得她一阵恍惚。 她强颜欢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是”。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谢逐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异,不由一愣,“原来所有传闻里这一桩竟是真的?” 贺缈咳了一声,“公子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寻常人,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这些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传着传着就不免失了真,我觉得听听就算了,做不得数。” “不过,”她扯了扯嘴角,“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应该比其他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捏的手势。 谢逐会意,了然地点头。 见他低着眼似乎在想什么,贺缈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开口试探,“公子……你似乎对陛下的这些逸闻轶事格外感兴趣……” 她身边的臣子,除了景毓对这些话本和逸闻最感兴趣,其余几人皆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周青岸在宫中每每听人提及这些书,俊脸就能吊一整天。而褚廷之和裴喻更是对写书人恨得咬牙切齿。 可景毓是因为有个做女帝第一男宠的“远大志向”,谢逐怎么看也和他不是一类人,到底为什么偏偏一提起她的这些风流韵事他就来劲,满脸都是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倒真像是那些身负家族使命要进宫争宠,力求坐上皇夫之位的世家公子了…… 谢逐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不止是这些……一切有关陛下的事,我都会多问一句。” “???” 贺缈眼皮颤了颤,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为,为什么?因为……你是臣她是君?” 谢逐唇角的笑意淡了淡,“不是。” 贺缈下意识放缓了步子,就这么在谢逐身后落了好几步,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 她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可只闪过一瞬,她便又觉得是太过自作多情,立刻打消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这样停停走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半山腰,已经能看见广福寺依山而建的众多殿宇。 谢逐在寺门外停下,见他似乎没有进寺的意思,贺缈不解,“公子不进去上柱香?” “不了,”谢逐摇头,转而朝寺侧的山径走去。 “原来公子不信这个,”贺缈跟上去,小心避让开了那些几步一叩首的祈福人,“早知公子不信,我就不该领你来浮翠山了。” 谢逐淡淡嗯了声,“并非我不信,只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垂下眼眸色渐浓,“以前随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僧人说我身负戾气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什么?!” 贺缈难以置信瞪圆了眼。他分明一看便是那种温润如玉、和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又怎么可能与戾气罪孽这种词有一丝一毫联系? 谢逐也觉得可笑,他自问从无杀生之念,可十三岁那年他大病了一场,之后母亲带他去寺里祈福还愿,一踏进寺门,他眼前浮现的便是血光滔天。那里的主持说他杀戮太多,与佛门慈悲相冲,若往后不能皈依佛门潜心悔过,便不宜再踏入佛寺半步。 见贺缈震惊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谢逐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或许,是前世因果。” 正说着,却见前路被一群蜂拥围着的人拦住了去路,被围在中间的,似乎是个卜卦算命的相士。 贺缈微微皱眉,走上前听了几句,便觉着这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利的江湖骗子,不由冷声插话道,“大颜明令禁止寺观外任何人看相算卦,一旦违令,算卦人与问卦人同罪,广福寺就在跟前,何不入寺求签,非要在这信一个江湖骗子?” 围观的见她和谢逐穿着气度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敢再在此处瞧热闹,悻悻地散了开去。 谢逐这才看见坐在路边石凳上,衣衫不整的算命相士。 被贺缈搅了场子他也没恼,反而朝他们笑了起来,“这位贵人,我随缘算卦,虽不合规矩但也不收银钱,就算你招来官府的人,也不会被定罪。” 说着,那相士又仔细看了贺缈几眼,笑容一僵,悠悠起身整理了衣襟,“罢了,原是冲撞不得的人。” 他转身要离开,却在视线扫过谢逐面上时微微顿住,“这位公子……不好进广福寺吧?” 谢逐没有作声,只淡淡地看他。 相士打量着他,又瞥了眼贺缈,忍不住劝道,“过往的因缘纠葛还是趁早放下的好,何必还执意去找那个人?就算找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话,谢逐终于微微变了脸色,眉心不自觉拧成一团,“她到底是谁?” 85.第 85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 梳着单髻, 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 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 就被贺缈瞪了一眼, 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 她化名为青歌, 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 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 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 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 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 “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 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 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贺缈当然不答应,“这才刚开始你就打退堂鼓?” 倒不是她多此一举偏要自己试探,只是自从前两年及笄礼上出了意外后,她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并不愿事事都经锦衣卫一手。 让他们暗中护卫也就罢了,至于其他动脑筋的,她宁愿事必躬亲。 “那您……当真要进那烟熏火燎的厨房吗?” “…………” 这边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厨房里却已经忙开了。 主事的倒是毫不客气,利落地给婢女们都分派好任务,走出来一见还有俩漏网之鱼,便扬声呵斥,“你们俩在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帮忙生火!” 贺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又指了指自己,“生,生火?我??” 一盏茶的功夫后,厨房里漫出滚滚浓烟。 贺缈最先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手拉着玉歌,一手随便救了个婢女。 她皱着眉在眼前挥了挥手,挥开那纠缠的烟雾,热不住咳了一声,“咳——”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生火顶多顶多要别人多教一会,谁能想到竟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给烧了…… 玉歌和那婢女也赶紧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往后退。 这时,厨房里慢半拍的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被那浓烟呛得直咳嗽,面上尽是恐慌。 主事的那位已经被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临危不乱,不忘指挥手下救厨房。 稍一喘过气,就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她们三人跟前,“谁?!谁干的?!!” 贺缈眨了眨眼,垂首应声,“是我。” 她轻功好反应快,虽是肇事者,却一丁点灰都没沾上,脸上依旧白白净净的,对比其他人的狼狈,更让主事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就想拎贺缈的后衣领,却被她刚刚好一个侧身地躲了开来。 “其他人给我待在这!你给我过来!” 那人收了手,怒气冲冲拔腿就走,贺缈给了玉歌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宅的侍婢毕竟都是女帝从宫中挑选出来的,犯了错寻常仆役也不敢轻易处置,只能将人带到姜奉面前。 姜奉打量了几眼贺缈,念在她原是“宫婢”没做过什么粗活,便也没再罚什么,只让她改去花园帮忙。 不过是搬些盆栽,比生火当真是简单多了。 十来岁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帝陛下面露不屑…… “哐——” 一牡丹花盆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贺缈手里捧着一株十样锦,压根腾不出手来救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婢女一时脱力,摔了手里的盆栽。 眼见着那花瓣在触地的刹那四散开来,贺缈两眼一黑腿一软,蹲下身把自己手里的盆栽往旁边一放,就手指打着颤去拾那些花瓣,“我的……” 她的玉楼春雪啊,她下了老大的决心才愿意赐给谢逐的玉楼春雪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婢女也知道自己摔碎了御赐之物,惊惶地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手重复这一句。 还未走远的姜奉闻声折回来,一眼看见地上那盆七零八落的玉楼春雪,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再转眼看见蹲在一旁的贺缈,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又是你?!!” 贺缈还没从损失了一盆玉楼春雪的悲伤中缓过神,当头就又被扣了一口黑锅,“不是,这……” 她转头看了眼那摔碎花盆的婢女。 那婢女慌忙避开她的视线,怯怯地往后缩了缩,一言不发,但细微之处还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贺缈顿了顿,认命地站起身,“好吧,是我。” = = = 已是雨过天青,庭院内尽是清芬之气。 都说春雨贵如油,满院的花花草草被这盛京城第一场春雨浸润后,倒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明岩在后花园里的蔷薇架边找到了谢逐,他是打小就跟在谢逐身边的人,从玉沧到京城,再一路跟到这大颜盛京。 见谢逐盯着那屏篱上攀缠的花枝看,他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公子,这位颜国女帝似乎很是器重您,不仅赐您这么好的府邸,还赐了这么许多名贵的花草……不过也是,颜国女帝和晋帝亲如父女,您是晋帝的人,她自然……” “住口。” 谢逐蹙眉,沉声打断了他,“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明岩也自知失言,悻悻地低下头,“是。” “君臣之道,往往不在这些俗物。” 谢逐垂眼,心知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人还未到,永初帝便大行封赏,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可若真看重他,又怎会称病不予召见?更何况赐他的府邸偏偏又是这从前的奕王府…… 明岩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乱糟糟的脚步声里隐隐还夹杂着姜奉的叱责。 谢逐也微微侧头,听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明岩眯着眼上前几步,刚要仔细张望,就见一穿着碧色衣衫婢女装扮的人突然出现在花园西侧观景的假山上,纵身跳了下来…… “公子快看!!” 明岩吓得叫了一声,那假山足足有两丈多,摔下来必是不得了。 却不料那婢女是有点功夫的,他话音还未落,那边人家已经轻轻巧巧落了地,眨眼间就将后面拿着棍子追赶的家丁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贺缈细致地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转头就见那些家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简直焦头烂额。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一群下人撵着跑,为的还是她自己赏赐下来的一盆牡丹……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要知道在来之前,贺缈还想着要好好伪装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自己反正不能被摁在长凳上打板子,于是便满花园的溜着一群人跑。 ……算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贺缈叹了口气,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刚要继续跑起来,一转身才看见不远处蔷薇架边上站着两人。 穿着像小厮的那个直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瞪她,“什么人?” 贺缈没在意,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抬手便朝他虚晃了一掌。 明岩不会武功,被这招一糊弄,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公子救命!” 公子? 贺缈动作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便警觉身后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是旋身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谢逐没有闪躲,脑子里甚至还未作出判断,手下已经有了动作。他顺势扣住了贺缈的手腕,反手一折,嗓音低沉,“别动。” 此话一出,贺缈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愣愣地转头看他。 眼前的人一身白衣长身而立,单手擒着她的手腕,袖口的银线在阳光映衬下格外刺眼。他也垂首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眼间竟然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眸底少了股森冷之色,周身也多了些温润儒雅的气度,更像是柔和了棱角的暖玉。 谢逐并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的桎梏,贺缈原本是完全可以挣开的,但她却被这略有些熟悉的场景一时间砸的晕头转向。 尽管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人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却还是看愣了好一会。直到那一干谢府家丁追上来瞧见谢逐,慌慌张张地唤公子,她才堪堪回过神。 挣开了谢逐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见谢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地转了转手腕,眉心隐隐蹙起,然而这一异样却是转瞬即逝。 贺缈眼底掠过一丝不解,但还是低下了头,“公子……” 86.第 86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 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谢逐沉吟片刻, 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 贺缈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闻言,谢逐眸光微动。 贺缈撂下手里的话本, 起身走到案边一弯腰,托着下巴看他, “公子,你觉得这传言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 “你在大晋, 肯定也对刺晋案有所了解吧……那晋人都是如何传当年的刺晋案?” 谢逐对上她的视线, 一双俊目淡淡地看了过来, 墨玉般透不出一丝光亮,“永初六年女帝及笄,晋帝晋后携太子赴颜,为女帝主持及笄礼。谁料成礼当日有一伙刺客混入宫中,趁晋后为女帝加笄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女帝舍命相护才未酿成大祸。只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晋后那时怀有身孕,受此惊吓动了胎气。晋帝盛怒,连夜严刑盘问,刺客抵死不肯招供。仅有的线索指向了主理整个礼宴的奕王。” 贺缈站直身,“公子果然什么都清楚。” “此案足以动摇晋颜两国同盟,若不是女帝与大晋的关系,又怎会只以问罪奕王便草草结案。” 那一年谢逐恰恰状元及第,入翰林为官,对此事自然不止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若说国师也是因为被牵连才离京游历,倒也有几分可信。” 贺缈抿唇,叹了口气,“那时整个盛京人心惶惶,就生怕女帝与晋帝因此案心生嫌隙,晋颜两国再起兵戈……”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晋帝并未追究,如今还让公子你来辅佐陛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谢逐笑了笑,没有说话,又重新挑了个话本翻开。 见状,贺缈便也默默退回了书架边上,继续一手翻书一手整理书架。 “公子。” 屋外突然传来姜奉的声音。 谢逐立刻合上手里的话本,扬了声,“进来。” 姜奉推门而入,一进来便见贺缈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箱子上,手里还翻着书,一点侍婢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见姜奉不满地瞪着贺缈,谢逐出声问道,“何事?” 姜奉躬了躬身,将一张烫金名帖递了过来,“公子,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帖。” 长公主府的名帖?! 贺缈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谢逐也愣了愣,抬手接过名帖,低头翻开,里面的字迹工整端方,写着宁嘉长公主的名号,帖子似乎被檀香熏过,此刻拿在手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公子,两日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按照我们大颜风俗,在这一天,城里无论高门还是低户,都会举家外出踏青。今年宁嘉长公主以游春之名于洛水边设下曲水宴,能拿到这帖子的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室公卿,就是豪商巨贾。” 姜奉脸上的喜悦怎么都掩不住,“没想到,咱们府上竟也能收到这千金难求的名帖……” 他这位新主子,还未到盛京就被陛下亲赐王府做府邸。到盛京第一天,京中王公勋贵的拜帖便纷至沓来。第三天,就收到了宁嘉长公主的曲水宴名帖。这还只是在陛下没有召见他也未入朝的情况下。 而日后,等谢逐有了一官半职,这谢宅的煊赫怕是不会输给从前的奕王府。 一想到这,姜奉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然而贺缈却有些坐不住,面上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长公主府为何要给谢逐送名帖?贺琳琅对大晋明明…… 谢逐翻看着手里的帖子,眸色由浅转浓,陷入沉思。 “公子?” 见他半晌没有应声,姜奉这才收敛了喜意,低声试探,“公子,曲水宴名帖在您来盛京之前其实早就送到各个府上了。今日咱们府上,应是长公主特意差人送来的。若是连长公主府的邀约都推脱……” “自然不能。” 谢逐合上名帖,起身从桌案后绕了出来,将帖子递还给姜奉,“回帖给长公主府,两日后我会去赴宴。” 姜奉喜上眉梢,应了一声后就退出了书房。 谢逐一转眼,便见一旁贺缈虽手里拿着书,眉间却拧着结,眼神定定地盯在一处,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谢逐走了过去垂眼看她,“你在看什么?” “啊,我在……”贺缈回过神,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倒了。 谢逐牵起嘴角,“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长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贺缈啊了一声,只能干笑着装傻,“怎么会?长公主邀您赴宴想必也是合着陛下的心思,一定是好事。只是……” 想了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戏班从前去过长公主府,长公主的脾气不似陛下那么随和,公子你去赴宴还是得多加小心,万一惹恼了长公主,恐怕连陛下都救不了你。” 这并不夸张,谢逐心里很清楚。 当年的北齐皇室,也就是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只有宁嘉长公主贺琳琅和女帝是独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自永初帝即位后,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还留在盛京城的就只有宁嘉长公主,由此也能看出女帝对她的特殊。 只是女帝同贺琳琅姐妹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复杂。 先帝当初死于女帝箭下,独孤皇后闻此噩耗后也自缢于宫中。父皇母后皆因女帝而亡,贺琳琅始终有所介怀,为了不看见女帝,她甚至尚未出嫁便自请离宫。 许是念及自己也就只剩这一位至亲,女帝对贺琳琅倒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要是贺琳琅提出的要求,她总会满足。贺琳琅不愿住在宫中,她便立刻命人新修了一座公主府。 所以,宁嘉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绝对不能得罪。 这也是谢逐不得不去赴宴的原因。 旁人只知道长公主邀约风光无限,却再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姜奉是如此,就连明岩,要是见了这帖子一定也是欢天喜地。 谢逐低头瞅着她,眸色欣然漾深。 没想到,这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丫头倒不忘挂念他的安危…… “公子?” 贺缈探出手在谢逐眼前挥了挥。 谢逐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好,我会小心行事。” = = = 长公主府。 夜阑人静,阁楼的菱纹窗框上覆着薄薄一层绛纱。月色凉如水,透过那半挂在银钩上的轻纱,柔和地洒进屋内。 贺琳琅松松盘绾着长发,半靠着榻上的销金枕,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发呆。 “噌——” 随着一声异响,灯树上的几根蜡烛突然燃起,一人黑纱遮面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身形宛如鬼魅。 贺琳琅一惊,猛地坐起身,刚要叫人,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是我。” 来人掀开黑纱,一双异瞳在昏暗的烛光里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极是媚人。 贺琳琅面上的惊色渐渐平复,眼底不自觉又结了冰。 甩开贺缈的手,她冷声呵斥,“堂堂皇帝,竟又打扮成盗贼模样行这种勾当,成何体统?!” 贺缈悻悻地收回手,被骂得后退了几步,“长姐……” “借口称病不理朝政,实则微服出宫,潜进臣子府中做侍婢,简直荒谬!” 想起自己巴巴地进宫探望,贺琳琅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笑话,嗓音里越发掺了冰碴子。 87.第 87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 前后都坐满了客人, 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 “公子, 托您的福,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 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 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 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 大抵是后面两种人, 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 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 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 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 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88.第 88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明岩在后面诧异地叫了起来, “这还不似传闻?!” 传闻皆称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宁嘉长公主设宴的淬红亭外开弓放箭,整个盛京城除了这个混世魔王, 他不信还有其他人能做得出来…… 贺缈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谢逐一眼。 惊讶地却不是他如何看待宁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这样的评判。 “走吧。” 谢逐提步从树后走了出来,“再看戏怕是要误时辰。” 三人走至淬红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长公主府的护卫大抵也是早就听过了谢逐的名号, 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怎么不说说方姑娘?” 查验完名帖往里走时, 贺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就说了一句宁翊不似传闻,却只字不提方以唯? 谢逐回想了一下刚刚方以唯的言行举止,思忖片刻, 点头说道 , “不矜不伐 , 不骄不躁。未必能扭转乾坤统领大局,却一定是可用之才。” 贺缈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会,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淬红亭已近在眼前,便没再说下去。 淬红亭边是一条从山林深处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绕石间,最后在山脚处汇入洛水。 溪边每隔几步布置一方席垫, 两岸稍稍错开, 席垫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佳肴美酒。长公主的席案设在最上首的淬红亭中, 四周饰以轻纱,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长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陈设只能隐约分辨出轮廓。 有婢女迎了上来,将谢逐引到了下首的一处席案,巧的是溪对岸坐着的便是方以唯。 谢逐一抬眼,恰好对上方以唯打量的视线,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温润,仪态端方,唇角总是勾着一抹隐约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浅淡笑意。 方以唯看得一愣,也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添了几分揣测。 有这等气度,却偏偏同她一样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从宫外传回的消息,方以唯基本已确定了谢逐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贺缈,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长公主到——” 随着这一声,溪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淬红亭行礼,“参见长公主。” 贺缈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内看去。贺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宫装,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后落座,嗓音清冷,“免礼,诸位请坐。”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她却还是一腔让人听了就浑身打冷颤的嗓音…… 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让贺琳琅这朵高岭之花冰消雪融。 贺缈暗自腹诽。 “谢逐何在?” 贺琳琅丝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干净利落地切入主题。 此话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暂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贵们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则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谢逐进京已有好几日,在座不少人都给谢府递了名帖却通通没有回音,没想到今日曲水宴长公主竟请动了他。这样的神秘倒是让他们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长公主都看重的谢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在一群人的瞩目中,谢逐从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长挺拔,立在溪边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转身朝淬红亭里的贺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风霁月,恰似这三月春光,“草民谢逐,见过公主。” 席上突然安静下来。 贺琳琅循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人在最下首,淡淡开口,“谢先生怎么……” 蓦地,她的话顿住。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看清了谢逐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识的相貌。 贺琳琅面色骤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紧。 这张脸……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晋人居心不良…… 难怪,难怪贺缈特意夜闯公主府,警告她不许对这位谢逐下手,甚至今日还动用了锦衣卫,以防自己伤他分毫。 她往谢逐身后扫了一眼,在对上贺缈毫不遮掩的目光时又是一凝。 尽管是易过容的样貌,但只凭这一对视,贺琳琅就确认了那就是贺缈。 ……为了防止她动手,竟然还亲自跟来了。 贺琳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席上的氛围更加诡异。 贺缈自然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却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像方以唯一样摸不着头脑。 但她身边却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方以唯侧耳仔细听了听。 “你觉不觉着……这位谢先生的长相和什么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 “长相肖似国师。” 国师?方以唯怔了怔。 有关女帝和国师的风言风语,她以前也有所耳闻。但她只在大的场合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并未看清过他的长相。怎么这个谢逐竟长得有些像国师吗? 隔着轻纱,谢逐完全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清贺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似的。 “谢先生……” 再开口时,贺琳琅的声音添了几分凌厉,“是哪个糊涂东西引的路?谢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怎能坐在那里?还不将谢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宫跟前来?”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贺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坐席边缘,皱了皱眉。 “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见,”谢逐眼帘微垂,“承蒙长公主不弃,才有幸来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乱了尊卑。” 亭内,贺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先生如此说,本宫便不强求了。” 说罢便也不再与谢逐多说些什么,转头又与另一位郡主闲聊起来,对谢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谢逐顿了顿,便自己落了座,仿佛刚刚那段插曲压根没有发生过。 终于等所有人都到齐,同该寒暄的人寒暄完,贺琳琅才朝身边侍婢摆了摆手,曲水宴正式开宴。 与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顺流飘下。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身着宫装的婢女从淬红亭中轻步走了出来,将盛酒的双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缓缓,托着觞朝下游飘来。 贺缈只好戏文,对诗词向来不敢兴趣。若不是担心贺琳琅做出什么傻事,她也不会陪同谢逐到这曲水宴上来。 她盯着那越飘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分地跳了跳。 片刻后,羽觞稳稳地停在了谢逐的席案前。 贺琳琅笑了,笑声冷淡而疏离,“听闻谢先生在晋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宫今日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大晋状元究竟是何等才华。” 有人已看出长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诗,对谢先生来说怕是太过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诗可好?” 还未等谢逐回答,贺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谢先生,请吧。” 撇开用意不说,贺缈从未怀疑过晋帝的眼光。 既然谢逐是义父钦点的状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步成诗对他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作诗,她倒是更担心贺琳琅在那羽觞里下毒…… 趁谢逐起身作诗,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时,贺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觞中的酒换成了清水。 七步成诗果然没有难倒谢逐。 可越如此,贺琳琅便越觉得谢逐危险。 谢逐作完一首以烟为韵的七言,转身便欲回席。 贺琳琅的视线却突然被他腰间别着的桃花枝吸引了过去,“……这洛水两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缘,先生入乡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赠?不妨告诉本宫。今日时机正好,本宫或许能为先生求陛下赐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边,全然不顾曲水宴的流程,就这么迫不及待开始为谢逐拉红线…… 贺缈苦笑。 看来贺琳琅是真将谢逐当成了蓝颜祸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 方以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方以唯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89.第 89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 三月未至, 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 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 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 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 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 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 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 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 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 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 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 90.第 90 章 贺缈惊愕地转眼,望向塘边稳稳立住的谢逐, 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四轮车落水的声响也让谢逐霎时回神, 水花溅起,洇湿了他的衣摆, 一丝似有若无的凉意在膝下蔓延开来。 他低着眼, 察觉出贺缈惊愕的视线在自己膝下凝住, 眸光微缩, 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公子!” 不远处的明岩却是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从僵在原地的贺缈身边冲了过去,径直扑向谢逐, “公子你的腿……你可以站起来了?!” 被明岩这么大呼小叫的一唤, 贺缈脑子里断的那根线终于重新搭上, 如梦初醒般回了魂,在谢逐深幽的目光下疾步走了过去,明岩识眼色地给她腾出了位置。 “你的腿疾……恢复了!” 贺缈喜出望外。 仔细看了她几眼,见她面色无异,谢逐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在她的搀扶下走了一步, “……可以走了。” 贺缈连忙转头吩咐玉歌, “让太医再来看看。” 说罢又转头看了看那沉进池塘里的四轮车,唇角动了动,随即朝谢逐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们那群庸医治了那么久, 竟还没有我这一招管用??” 谢逐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若不是许太医每日费尽心思想法子,难道被你这么一吓就能吓好了?” “那也是我的恐吓给了他突破自己医术的动力。” 能把自己的粗暴行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只有贺缈了。 谢逐神色松了松,没有再搭理她,只是低头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脚下,步伐有些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谢逐腿疾恢复的消息瞬间传遍了谢府,被阴霾罩了这么些时日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下人们终于面上露出了喜色。这其中最高兴的自然还是太医院的太医们。 被贺缈第一时间传唤的许太医起初还被着急忙慌的玉歌吓了一跳,听到她带来的好消息时,甚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真切地瞧见谢逐站在自己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绞尽脑汁翻遍医术找了这么久的法子,终于,终于还是起作用了啊?只是……这首辅大人究竟是如何恢复的? 许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替谢逐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他的双腿,从屋内出来时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面色并不轻快,守在屋外的贺缈心头又是一紧,连忙迎了上去,“如何?” 许太医回神,“啊,谢大人已,已无大碍了。” “果真?”贺缈将信将疑,若是当真无碍,这许老头怎么会是这幅脸色?“可是还有什么后遗症,你但说无妨。” 许太医犹豫了片刻,本想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却又想着女帝待首辅的情分,觉得并不是他能多嘴的,便还是转了话锋,“此前微臣每日替谢大人施针,想必症结已经解得差不多,今日大人的腿疾既能康复,应当是通了哪里的关窍……”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贺缈稍霁的脸色,“微臣再开些方子调理几日,病情反复的可能性并不大。” 以防万一,许太医还是没将话说绝。 毕竟女帝的脾性他也见识了,寻常的事通通都有回旋余地,若是在首辅这里出了差错,那怕是真会一怒之下要了他的脑袋。 “那就好……” 贺缈眉心微展。既然许太医都这么说了,那定然是没错了。她终于将自己脑子里生出的那一丁点疑虑硬生生掐断。 她怎么,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谢逐的腿疾复发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呢? ……简直是昏了头。 - - 谢首辅腿疾好转的喜讯第二日便传得满盛京皆知,至少对盛京城百姓来说,这无疑是继晋颜联姻后的又一大喜讯。 毕竟谢逐原先任首辅掌理凤阁时,朝野上下都很是太平。可偏偏他一卧病在床,大颜内外便是动荡不安。如今他好转了,女帝便可将全部心力放在整肃朝纲上,更何况谢逐本就是个能文能武的,有他在,何愁江北那些邪祟能动摇这太平盛世? 可,朝中却不是人人都翘首以盼谢逐康复的。 尤其是…… “那谢逐怎么就能突然好了?” 尽管昨日便已听闻了这消息,景毓却还是气不顺。将手里的笔重重一摔,他惋惜地皱眉,小声嚷着,“前几日不是还说太医院都是废物,拿他的腿疾没辙吗?怎么突然就没事了?” 最初有首辅请辞的风声传来他还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走了国师又走了谢逐,就该轮到他出风头了。没想到这厮竟然又不走了,还让女帝成天往谢府跑。原还想着女帝在乎他也没事,只要他腿残了,必不能坐上皇夫的位置,自己还是有希望的,结果如今腿疾又大好了! “方……” 景毓偏头看向一旁的方以唯,本想同她探讨探讨,却见方以唯盯着手里的案卷出神,不知心思飘到哪儿去了,更没听见他说话。 见状,景毓闭上了嘴。 这几日方大小姐看上去也很是消沉,他还是少招惹为妙。 他转头又朝旁边打量了几眼,只见其余几人皆是闷头做事,竟是没有一人抬眼搭理他。 这谢逐都要回来了,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乎吗?怕是这殿里有人比他还要膈应吧? 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景毓站起了身。 “喂,裴大人。” 裴喻早就听到了景毓的自言自语,只装作没听见不愿搭腔,没想到这人竟是盯上了他,愣是走到他案边撑着他的肩说话,好像两人关系有多亲近似的。 “裴大人,谢逐腿疾复发的这段日子,陛下是怎么待他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今他既然大好了,是不是喜事也快到了?” 裴喻眉心微微一皱,笔下流畅的行文稍顿,却没有停下来,低声道,“这是陛下的私事,与我何干?” 景毓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之前大选,你裴喻可是长公主殿下心仪的皇夫人选,如今难道就不同那谢逐争上一争?” “…………” 大选……那不过就是场笑话。 想起那日殿中的情形,裴喻捏紧了笔杆,像丢球一般将话题抛向了周青岸,“周大人还是陛下亲自留的牌,此话你应当去问他。” 周青岸黑着脸从一堆奏章里抬起头,顶着两个略显暴躁的黑眼圈,冷冰冰地看向周青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莫挨老子”四个大字。 景毓却不是个识眼色的,周青岸越是嫌弃他,他便越是要上赶着膈应他,“周大人~” 看着周青岸那操劳的模样,景毓幸灾乐祸地讥笑,“这才多少时日,你竟沧桑成这样了?不过放心,如今谢逐腿疾好转,就不用再累着你了……” 周青岸眸色一滞。 景毓恶劣地扬着笑继续插刀,“周大人莫不是忙忘了,你如今只是暂代首辅掌理凤阁,如今谢逐既已痊愈,自然是该怎样还怎,你还想一直霸着凤阁相印不成?” 此话一出,殿内其他几人面色各异,也不装聋作哑了,就连方以唯也被拉回注意力,不由蹙眉转头看了过来。 见周青岸变了脸色,景毓也达到了目的,见好就收,大摇大摆地坐了回去,心情舒畅了不少。 周青岸攥着手忍了忍,没再同他计较,只是再提笔想要处理政事时却突然失了方才的劲头。想了想,他还是将笔一搁,骤然起身离了座位。 凳脚在地上拉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殿内几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却只瞧见了周青岸拂袖出殿的背影,皆是心事重重得低了头却仍是默不作声,唯有罪魁祸首景毓还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 褚廷之和裴喻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刚要跟出去,不料一旁的方以唯竟是抢在了他俩前头,已经率先站起了身。 “我出去看看。” “看他作甚,”景毓撇嘴,“周大人心里不痛快,让他出去透透气。” 方以唯拧眉,“方才的话是你应当说的么?你简简单单一句话,挑拨的可不止是周大人同首辅之间的关系,还关乎凤阁鸾台,居心何在?” “我……” 不等景毓还嘴,方以唯已经扭头出了殿门。 周青岸并未走远,只是朝着皇城外方向负手而立,望着城外最高的那座酒楼已经挂起灯笼,不知在想什么。 “不必把景毓的话放在心上。” 想起他曾在酒后吐露的心声,方以唯忍不住开口劝慰,“这些日子首辅伤病,陛下挂念得紧,又恰逢多事之秋。若不是你兼顾凤阁鸾台掌理政事,朝中还不知乱成何等模样,这些陛下都看在眼里的……” 周青岸斜睨了她一眼,“所以呢?陛下可会因此让我入阁为相?” 方以唯哑然,“入不入阁的……如今凤阁也不过是个虚名,你便是在鸾台,所掌也是副相之权。据我所知,周大人从前也不把这些虚名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倒是……” “在意,我在意得很。” 周青岸一挥袖背过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只要一朝在鸾台,我便洗不脱这颜官的出身。” “颜官这称谓是百姓们的调侃之辞,也没什么。” “于你而言是调侃,于我却不是!”周青岸微微偏头,声音不自觉扬起,“你们皆出自簪缨世家,即便有个颜官的名号也不妨事。我的出身本就同你们不一样,自然不能再被颜官坏了名声。” “可英雄不问出处,你平日里可从不把家世出身挂在嘴边,之前对景毓这种世家子弟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怎么如今突然在意起门第名声,难道是被什么人嫌弃了……” 方以唯说着,却是突然想到什么,蓦地顿住。 若说门第名声在何种时刻变得尤为重要,那除了门当户对的姻缘还有什么?! “周大人……莫不是想求娶哪家高门贵女?” 方以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 周青岸蓦地转过身,面上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却转瞬即逝,一下别开了眼。 方以唯有些诧异地瞪大眼,“你如今也已位同副相,这到底是哪家府上,眼界竟如此之高,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周青岸只是沉默。 “你去求过亲了?” 处于对同僚的关怀,方以唯多问了一句。 “当然不曾。” 周青岸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还未到时候。” 91.第 91 章 深秋的午后仍是令人身上犯懒,昏昏欲睡。 谢逐腿还未恢复时, 用完膳都会去后花园绕两圈, 再回房午睡。按理说如今双腿“痊愈”,更应该去院中多走动, 奈何谢逐低着眼漫不经心地朝屋外扫了一眼, 却全然没了往日的兴致。 吩咐下人将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撤下后, 明岩忍不住在一旁小声提醒, “公子,太医可说了,多走动走动会让您恢复得更快……” 谢逐轻飘飘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明岩最清楚不过。 公子的腿其实早就恢复了, 只是一直瞒着陛下和太医们, 这医嘱听不听自然全看他心情。可…… “做戏得做全套啊公子, 这府中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万一被陛下发现您之前……” 明岩小声嘀咕,见谢逐瞬间沉下脸才赶紧闭上了嘴。 ……竟然还凶巴巴地瞪他。 那日在莲花池边要不是他明岩脑子灵光,冲上去替主子解围,他都不知道这位主子准备如何向陛下解释。 可显然,他家公子并不领这份情, 更没有弥补破绽的心思。最后当真没去花园走动, 只在窗边立了片刻,便回榻上午睡去了,心情不佳。 明岩得出了这个结论, 只是没琢磨出为什么。 直到谢逐又是让他倒茶, 又是让他开窗, 睡下又坐起反复了好几次后,明岩才终于恍然大悟。 前段日子公子午睡时,可都是由女帝陛下在一旁亲自“照看”的…… “公子,”明岩关上刚刚被吩咐打开的窗户,转头问道,“陛下不在,您这是孤枕难眠吗?” 谢逐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明岩仍沉浸在戳穿谢逐的洋洋自得中,自言自语,“也难怪,之前为了照顾您,陛下就差没把寝宫搬到咱们府上了。如今您腿疾痊愈,陛下来得少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谢逐冷冷地抬眼,神色莫测,“你很想看见她?” 对上他的视线,明岩浑身一凛,终于捞回了自己的求生欲,“公公公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替您着想啊!!” 陛下不来我担心您失宠啊! 后面一句明岩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谢逐又盯了他一会,直到明岩被盯地直冒冷汗,才终于移开视线放过了他,“……麻烦。” “什,什么?” “她不来,这府中就少了许多麻烦,清静。” 谢逐抿了口茶,将茶盏递回明岩手上,瞥了他一眼,“若像之前那样,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眼神不肯挪开半分,稍有点差池就紧张地搂着人不放手,就连看书都要赖在我怀里念给我听……太黏人了,我不喜。” 明岩听得一愣。 天哪,没想到平常尊贵矜持的女帝陛下私下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等等! 女帝陛下如何黏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问这些吗???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种事情?!!! 被秀得昏了头的明岩默默咽了一口血,面上愈发笑得虚伪,“嗯,公子不喜正好,左右陛下也好几日没来黏着您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溜了。 谢逐:“…………” - - 身在皇宫的贺缈还不知自己女帝的威严已经被谢逐败坏了个干净,此刻陆珏又带来了一桩令她心烦的要事。 “陛下,这是宣平侯世子与靖江王的来往密信。泰江行刺,也的确是世子与逆贼勾结……” 贺缈紧蹙着眉,只在那密信上扫了几眼,便转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陆珏做事最是谨慎,既然他都说了宁翊与贺仪勾结,那定是做不了假。 贺缈心中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小声叹了一句,“果然是他……” 声音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惋惜。 说起来,宁翊也算是她的半个玩伴。 她刚回盛京时,宁翊因宣平侯夫人的缘故做了她的伴读。当时她的伴读虽不止宁翊一个,但她却只与宁翊臭味相投,两人常常偷溜出宫,也正因为宁翊总是带着她胡闹,太傅才常常罚他,最后连伴读也不让他做了。 宣平侯夫人是宁翊的继母,满京城都知她最是温良和善,在声名狼藉的宁翊衬托下更显贤德。 贺缈一直知道宁翊并不像传言中那般荒唐,也知道那些谣言从何而来,更清楚他与宣平侯夫妇不睦。事实上,她很早之前便试探过宁翊,但凡宁翊有一点表示,如今也已是深得她信任的近臣,带兵平叛也轮不到毛遂自荐的楚霄。偏偏他一再装傻,像是当真胸无大志一般…… 可转头,他却在为贺仪卖命。 或许她和宁翊也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可宁翊既站在了贺仪那头,便是要置她于死地。 好歹这些年她也将宁翊看做自己人,没想到…… “还真是没心没肺。” 贺缈攥着手中的密信,自言自语。 “陛下。” 见她又走了神,陆珏开口唤了一声。 - - 方府的马车从王街疾驰而过。 方以唯坐在车中微微闭着眼,隔着车帘听见几家店铺熟悉的揽客声,长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软垫的边缘。 “停车!” 她突然睁眼启唇,车夫连忙扯住缰绳在路边停下,“大,大人?怎么了?” 他不解地转过身,半晌却不见人掀开车帘,似乎并无意下车。 方以唯问,“到哪儿了?” “再往前一些就是……宣平侯府了,”车夫回答,“大人?” 车内沉默了片刻,“今日绕道走吧。” “……是。” 车夫不明所以地扯了扯绳,调转了方向想要绕开侯府,从另一条小道走。 虽然大人和宣平侯府的恩怨他也清楚,可寻常从宫中回府都要打这经过,平日也不见大人多问一句…… 察觉马车已经掉了头,方以唯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在做什么? 方才从鸾台出宫时,她和陆珏擦肩而过,陆珏竟是神色莫测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就急匆匆进了偏殿。她明明已经猜到了陆珏是为何事而来,没想到眼见着车从宣平侯府经过,她心里竟还是起了波澜…… 方以唯攥了攥手。 宁翊虽于她有救命之恩,但也断不能越过陛下越过整个大颜。她但凡生了一丝一毫旁的心思,与宁翊这种逆党又有何区别?又有何颜面面对陛下? 想必陆珏过不了多久便会领着锦衣卫来这宣平侯府,她还是绕道而行,离得……越远越好。 她想这些想出了神,就连马车忽然停下都毫无察觉。直到车帘蓦地被人掀开,一不速之客倏然窜了进来。 方以唯一惊,下意识往旁躲了躲,看清来人后更是立刻变了脸色,“你……” “方大人竟从本世子家门口绕道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几日不见,你我就生疏成这样了?” 宁翊难得一改花蝴蝶似的打扮,口吻却还是一贯的轻浮。他抬手敲了几下朝外面吩咐,“走吧。” 车帘外,被吓了一跳的车夫堪堪回过神。犹豫着回头看了好几眼,也不敢管主子的私事,最后还是选择装瞎,驾着车继续往前走。 宁翊双手环胸,半倚着车壁,好整以暇地看向方以唯。 方以唯懊恼地蹙了蹙眉,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世子这是做什么?” 宁翊心情不错,挑着眉笑,“本世子出门恰好瞧见你的马车掉头绕路,所以就进来找你算算账。” 见方以唯神色有异,他嘴角的笑容才淡了淡,“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丧成这幅样子?被吓着了?” 方以唯勉强压下面上的异色,“世子还请尽快下车吧,若让旁人瞧见,我便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那就别说清了,”宁翊似笑非笑地抬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对了,欠我的方大人可想好如何还了?” 方以唯扯了扯嘴角,眸光闪了闪,“世子想要如何?” “我想……” 宁翊眯着眼,俯身朝她凑近,方以唯连忙想往后退,却发现已是退无可退,整个人都快贴在车壁上了,“世子自重!” 宁翊仔细地盯着方以唯瞧了几眼,神色突然变得郑重,声音也压低了些,“其实我是来……告别的。” 方以唯微微一颤,“你要去哪儿?”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宁翊早就知道今日有大祸? 宁翊只是笑,刚要说话却不知听见了什么,眸色骤凝,瞬间变了脸。 “竟然来得这么快?”他神色复杂地朝车外看了一眼,“这就有些麻烦了。” 宁翊一手揣进怀里,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临走前送你件东西。” 方以唯一怔,随即便被攥住手,掌心蓦地被塞进了什么,还没等她看清那尖锐的触感究竟是何物,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拉扯到了身前…… “哧——”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以唯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抬眼,只见宁翊攥着她的手,将一支金簪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你……” 方以唯惊愕地出声,握着那支金簪的手微微颤抖。 下一刻,马车四周突然悄然无声地落下数十名锦衣卫,为首的正是刚从宫中请了旨前来捉拿宁翊的指挥使陆珏。 全盛京闻名的铁面阎罗从天而降,车夫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连忙勒紧缰绳停下车,“大,大人……” 陆珏扬声道,“宣平侯世子勾结逆党,罪证确凿。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 听到车外的动静,宁翊面色未变,只握紧了方以唯略微打颤的手,一把将那没入胸口的金簪拔了出来。他白着脸,迅速捂着伤处往后一退,径直从车内撞了出来,重重跌在地上。 车帘落下,重新挡在两人之间。 方以唯坐在车内,盯着那金簪上的鲜血顺着簪身流下,只觉指尖一阵黏湿,转眼便沾了刺眼的血色。她一时有些恍惚,甚至自己都要信以为真,是她出手伤了宁翊…… 宁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处,作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朝车内怒斥了一声,“落井下石……方以唯,你给我等着!” “上。” 他身后,陆珏眸色一凛,冷冷启唇。 92.第 92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听这话的意思是, 还要打她板子? 贺缈不敢再装哑巴了,赶紧抬起脸装可怜, “公子, 公子……我知道错了, 就饶了我这次吧……” 她倒不是真怕挨板子, 毕竟这些人也打不过她,只是……她刚刚已经跑累了,可不想再绕着花园团团转了。 “罢了。” 谢逐摆手。 姜奉愣了愣, “可公子……她损坏的可是陛下御赐之物, 若不对她略施惩戒, 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吧。” 谢逐神色淡淡,“我听闻,陛下极为体恤宫人,平素在宫中也甚少动用刑罚,想来也不愿让人为了一盆牡丹挨板子。” 贺缈瞟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状元郎在来盛京前,倒是没少做准备, 连她在宫里的事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姜奉讪讪地应声, “是。那老奴给她安排个别的差事?” “嗯。” 谢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离开前又瞥了贺缈一眼, 看得贺缈不免有些莫名, 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谢逐是走了, 留下姜奉却是为难地直摸胡子。 他这做管家的要想做得长久,就必然得做到主子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位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刚进府时的姿态,似乎是不近女色。可现在却又特地替一个犯了事的婢女求情。 而瞧他方才离开时的样子,好像还对这丫头颇感兴趣。 姜奉皱着眉看向一旁踢着地上石子的贺缈,觉着她在这群婢女中也不过就是姿色平平,若说哪里出挑些,也就是会些拳脚功夫…… 难不成公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贺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摸了摸脸,生怕是自己的易容出了什么岔子,试探地问,“姜总管,那我现在该去……哪儿当差?” 姜奉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你厨房也烧了,御赐牡丹也摔了,还能做什么?” 贺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样吧,”姜奉想了想,“公子身边还缺个护卫,我看你似乎会些功夫,不如就由你顶上去,你看如何?” “我?护卫?” 贺缈先是瞪大了眼,她堂堂九五之尊…… 不过话说回来,做谢逐的贴身护卫总比在后院洗衣做饭要好些。 “我倒是不介意,可公子他不是不愿我们在跟前伺候吗?” 她可不想被谢逐当众赶出来。 姜奉却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贺缈的肩,“这你不必担心。” = = = 一刻钟后。 “怎么是你?” “我们公子不需要婢女!有我就可以了!” “我,我虽然不会功夫……但有危险我可以给公子挡箭!” 谢逐在书房里正整理从大晋带来的典籍,就听得外面明岩和什么人大声吵嚷了起来。 “明岩。” 他微蹙眉头,朝外唤了一声。 “吱呀——”门被从外推开,明岩气冲冲走了进来,“公子,姜总管把那个毛手毛脚的臭丫头支到您这里来了!” 毛手毛脚的。 臭丫头。 门外,某位女帝维持了半日的笑容僵硬在唇边,瞪着明岩的眼神隐隐多了些危险。 好小子,可以的。 自打她贺缈六岁以后,敢这么埋汰她的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毛手毛脚的臭丫头…… 一听这形容,谢逐倒是很快就想起了那在花园里对明岩出手的婢女。 他放下手里的图志转过身,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笑眯眯地从明岩身后探了出来。 “公子,姜总管看我会点拳脚功夫,让我来您身边当差。” 明岩还记着她方才给自己一掌的仇,完全没个好脸色,“公子向来不喜婢女贴身伺候,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贺缈笑容不变,“公子不要将我当婢女就是了,婢女的事我也做不来。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因为会些花拳绣腿,前不久才被挑中进了云韶府。宫中的规矩我学不会,但论起大颜各地的民风民俗,这府里恐怕就没人比得过我了。姜总管说公子刚来盛京,想必还要到处看看,我恰好还能给公子您做个向导。” 说着,她瞥了明岩一眼,挑衅似的挑眉,“你可以吗?” 谢逐眸色一动。 明岩噎了噎,气得抬起手指着贺缈,“你……哎你要做什么!” 贺缈自打六岁起,也再没被人用手指过鼻子。袖一挥,便将他那指头拧弯在了手里,正欲用力,身后却传来谢逐清清泠泠的嗓音,“不许欺负明岩。” “……哦。” 贺缈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听见没!不许欺负我!” 明岩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忙不迭凑到谢逐身边,回以贺缈一个同样嘚瑟的白眼。 不过他也没有嘚瑟多久…… 谢逐缓步走到贺缈跟前,低下头,“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府。”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这就是答应她留下的意思了? 贺缈面上一喜,“我叫青阮。” “青阮……” 谢逐将这二字低声念了出来,尾音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轻柔撩人,听得贺缈心神微荡。 偏偏他毫不自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还隐约牵起了唇角,若有若无地浅笑起来,宛如煦煦春风,曛得她晕忽忽红了脸。 = = = “陛下?青阮?青阮!” 玉歌半趴在桌上,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贺缈眼前,摇了又摇。 然而叫了半天,自家主子的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盯着那跟前的烛台。 玉歌忍不住拍了拍桌子,“谢公子!” 贺缈惊得瞬间回过神,噌一下站起身,“公,公子!” “……陛下,您可终于回神了。” 玉歌神情复杂,“大半天不见您怎么像是连魂都没了?奴婢听其他人说,您被姜奉那老头送到谢公子身边去了?” “嗯,他让我给谢逐做护卫。” 贺缈又蔫了回去,托着腮对烛火发起呆。 “那,那您见到谢公子了?他是个美男子吗?” 玉歌忍不住提醒,“陛下,您可要把持住,不能第一天就被人勾了魂啊!” 贺缈收回视线,剜了玉歌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只是见他与一个人有些相像。” “谁啊?” 一提到那人,贺缈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更何况也只是容貌有几分相似,那人的眼神不会像谢逐这样,也不会像谢逐一样笑意温柔,至少…… 在她面前不会。 “你别管了,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贺缈岔开了话题。 “这才是您称病第二日,能有什么事,更何况有方侍书在宫里坐镇呢。” 玉歌翻出宫中的传信,只拣了朝中几件重要的事说给贺缈听,又将贺缈的批复一一写下,准备明日再传回宫里。 等处理完这些时辰已经不早了,贺缈从桌边站起身,扭了扭脖子,“行了我去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玉歌收拾着桌上的笔墨,“您早起去哪儿啊?” “出去溜一溜谢逐。” = = = 前一天的绵绵春雨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盛京城又恢复了春光明媚、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王街上,达官贵人们来来往往的轿辇也多了起来。 虽然这谢逐还未入朝,也并未得女帝召见,但以他的背景,以女帝对大晋的依附,想必他定是未来朝堂上的一大权臣。光是从女帝给他的封赏,便足以窥见重视之程度。所 以不少王公勋贵都给谢宅递了帖子,想要上门巴结的更是许多。 不过谢逐一个帖子都没有回应,其他想要上门拜访的更是被他通通挡在了门外。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人万万没想到,就在谢宅正门都快被他们踏破门槛的时候,谢逐却带着仆从已经从后门离开了宅子。 谢逐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镶碧白玉带,依旧未束冠,只用一根缎带将长发束成了一束,看着就像盛京城哪个王侯世家的贵公子。 因要跟谢逐出门的缘故,贺缈也换下了那身碧色的婢女服饰,穿了一身杏子黄的蝶袖纱裙,头上梳了民间女孩最常见的双髻,也在两侧的小鬟上系了粉色缎带,看着和谢逐倒是很相称。 明岩原本也想跟着谢逐出门,奈何昨日他们才搬进府,还有些行李需要看着打点,最熟悉这些的只有他这个贴身小厮。 再加上谢逐这次出门只是闲逛,有一个熟悉盛京的人便已足够,所以谢逐还是把明岩留在了府内,只带了贺缈一人出门。 “公子,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醉蓬莱。” 从后门绕出来没几步,他们二人就站在了醉蓬莱的牌匾下。 方以唯低着头,越想越觉着好笑,被贺缈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 贺缈挑了挑眉,明显对她这话存疑。 见状,方以唯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是和您说说谢大人吧,谢大人今日在醉蓬莱以一敌百,简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当真是不负盛名!” 没想到说起谢逐的神通,贺缈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方以唯困惑的目光里,她从御座上负手走了下来,“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金丹有几种炼法、需要什么器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 方以唯不解。 “你今日所见,但凡是问出那些极为偏门的问题的,十有八九是谢逐雇来的托。” 贺缈一手搭上方以唯的肩膀,朝她眨了眨眼,“都是收了谢逐的金子,从那些寻常人压根不会了解的旁门左道奇门异术里,专门挑拣出最罕见的问题,就等着今日在醉蓬莱当面问谢逐。” 方以唯震惊地瞪圆了眼,“什么?那些人……竟是他自己雇来的?” 她原以为问出这些问题刁难谢逐的,必然是杨谨和那一派的人。 贺缈嘴角上扬,心情愉悦得很,啧啧称赞,“他这么做,是一石二鸟。其一,朝中不愿他入阁的人不在少数,谢逐知道他们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来使绊,与其等他们去寻最偏门的疑难问题来砸场子,倒不如他准备做在前头,重金雇人做托,要问就问那些最难、最冷僻的。” “啊,”方以唯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想要为难他的便会掂量,谢逐就连这样怪僻稀奇的问题都能答上,更何况是他们所准备的?如此便可压下不少暗箭!” 93.第 93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谢逐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 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 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 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 笑了他几句,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突然有一幢金漆招牌的店面吸引了谢逐的视线。 匾上写着“锦春堂”三个字, 大门处贴着花花绿绿的召子,写着戏名和名角姓名,无疑是勾栏。 在大晋,勾栏与青楼并没有太大区别, 无论是何背景,到底是不入流的风月场所,还是要稍稍避一避。哪里会有盛京这般景象, 一个戏子唱戏的勾栏, 竟如此气派地立在王城底下的集市里。看那出入的人里, 也不乏携带妻眷的达官贵人。 谢逐笑了笑。 看来女帝痴迷戏本的传言果真不假, 若不然,这京中观戏的风气也不会如此盛行。 贺缈一见到那召子便走不动道了,扯着谢逐的衣袖两眼发光,“啊,今天演的是《天命》,沉妤姑娘演的《天命》!公子你运气真好,这出戏一月才演一次。” “天命?” 谢逐这才看清那召子上写的戏名,有些诧异。 门口招呼人的伙计倒是很有眼力,见他们二人驻足停留,二话不说便立刻迎了过去,将人引进了大堂。 “二位是要个雅间呢还是……” 这次谢逐倒是比贺缈先开口,“雅间。” 见贺缈转头看他,他淡淡地启唇,“省得看戏看一半又和人打起来。” “…………” 锦春堂楼上的雅间便比不得醉蓬莱了,只用木板将半环场的一围高足椅两两隔开,中间摆了些瓜果点心。 谢逐和贺缈来得有些迟,楼上雅间只剩下最旁边侧对着戏台的位置。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声锣响。 贺缈翘着二郎腿先是给自己抓了一手瓜子,又热情地招呼谢逐,仿佛她才是请客的那一个。 谢逐从前很少看戏,在这锣鼓喧天里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什么戏,竟然叫天命?” 贺缈没有听清,捧着瓜子朝他凑了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 谢逐也不由扬声,“这讲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贺缈兴致勃勃,一边磕瓜子一边给谢逐剧透,“讲的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被一个疯和尚预言,说有弑父之命!她亲生父亲害怕呀,就命人把尚在襁褓中的她带走悄悄做法,想化解灾祸。没想到……” 她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就听得旁边的木板被人哐哐直砸。 “还让不让人看了?!你看过别人又没看过!!” 贺缈赶紧闭上了嘴。 谢逐琢磨了一下她方才所说的情节,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琢磨到最后竟是有些心惊,“这戏本……宫里难道没有人管?” 这弑父之命,杀女避祸的情节,分明就是在影射女帝,就差没直接把名字取成《女帝复仇计》了。如此涉及宫廷秘闻的戏本,竟还是这锦春堂的名戏? 贺缈自然明白谢逐的意思,磕着瓜子给他解释,“宫里那位,不甚在意这些。再说这出戏里,她可是正派角色……” 正说话时,她低头一看,恰好看见那出演主角的沉妤姑娘出场,立刻呸呸呸把瓜子壳全吐了,鼓掌叫了几声,才转回来继续指给谢逐看,“您看,演她的主角还这么好看呢。” 谢逐:“…………” 一出戏演到最后,谢逐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团。 贺缈原本还嗑瓜子看得开心,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怵,给沉妤姑娘叫好撑场子的声音也弱了。 顺着人群从锦春堂挤出来时,贺缈才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喜欢这戏吗?” 谢逐似乎还沉浸在最后父女相残的一幕里,被她这么一唤才回过神,眸底的浓色散开了少许,“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梦而已。 贺缈刚要继续追问,却见谢逐的视线落在了那锦春堂对面的书局招牌上,心里一咯噔,还未来得及阻拦,这位体察平民百态的谢公子就已经抬脚朝那儿走了过去。 贺缈挠了挠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穿着一身细缎锦袍,见有客人来了也不甚在意,连个眼都没抬,“客官要书还是要其他的?” 谢逐愣了愣,“除了书还有什么?”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一旁努了努嘴,“喏。” 桌案上堆着几本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样书,样书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最前面那个女子金冠束发,一身做工精致的紫色衣裙,用金线在腰间绣以龙纹,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琥珀色和淡蓝色的异瞳。 谢逐的视线在触及那双异瞳时,眸光微缩,忍不住伸手探向那人偶。 “哎,那是本店最后一个限量珍藏版女帝,只可远观不可触摸。” 老板半靠着书柜,懒懒地提醒。 “这是……” 谢逐收回手,转头看向贺缈。 贺缈只好上前解释,“这是当今圣上的人偶。” 顺便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人偶,“剩下的都是鸾台侍读,这个穿官服皱着眉的是翰林编修周青岸,后面两个叫裴喻和褚廷之,穿得像个花蝴蝶的这个是镇国将军幺孙景毓。” 顿了顿,她看见最旁边竟然还有一穿着练雀官服的女子人偶,“哎,方姑娘的人偶也有了吗?” 其实不必贺缈对这几人的身份多加介绍,在来盛京之前,谢逐已经对这几个名字很熟悉了。 “为何只有女帝和鸾台这几人?” 贺缈抿了抿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太想就这件事继续解释。 ……书局就是个是非之地,不能久待。 然而书局老板这时候倒开始多嘴了,竟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丢在了面前的案上,“一看你就没看过《鸾台秘史》,这几个人偶都是书的衍生品。”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贺缈捂脸。 谢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本《鸾台秘史》翻了翻,“这编排女帝和朝臣的话本,不算□□?” 老板嗤了一声,“皇上开明,连对面那出《天命》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管这些话本?你知道这些话本有多畅销吗?你以为宫中没人看?说不定连陛下自己都看过。” 贺缈抬眼望天。 谢逐点了点头,“还有多少和鸾台有关的本子?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 老板应声,转身就要去拿书。 “等等?!” 贺缈一个闪身冲到柜台前,随手揪住了老板的后衣领,震惊地看向谢逐,“公子,你,你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知己知彼,”谢逐半挑了眉,“还不松开?” 贺缈哭笑不得,“公子,那话本的内容……” “你看过?” “…………” 贺缈噎住,只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该死的书局老板将一本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丢进了包裹里。 《鸾台秘史》——女帝与鸾台四个男人间的爱恨情仇,目前仍在更新中。 《爱在鸾台》——以周青岸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霸道女帝爱上我》——以裴喻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与帝同寝》——以褚廷之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女帝和她的甜心小将军》——以景毓和女帝为主线的爱情故事。 他每丢一本,贺缈的脸色就黑一分。 直到最后那本以景毓和周青岸之间爱恨纠葛为主线的《鸾台异闻录》也被丢进包裹里,贺缈才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把包裹一把拎了起来,“够了够了!不用再拿了!” 老板哦了一声,手里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这新出的,不要吗?讲女帝和方家大小姐的。” 这次谢逐和贺缈倒是意见统一,异口同声表示了拒绝,“不必了。” 贺缈生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老板能把《女帝国师二三事》这种又给翻出来,赶紧抱着包裹往外走,“公子,咱们回府吧。这么多书够您看的了……” 见她提着包裹溜得快,谢逐摇了摇头,将一锭银子放在书局老板面前,视线却又从那女帝的人偶上扫了一眼。 “最后一个女帝,我要了。”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该死,忘了封底还有这种推荐。 她头疼地摸了摸耳后根,“这要从哪里开始说?” 谢逐沉吟片刻,屈着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不如就从他为何离京开始说起。” “国师不愿固守一隅坐井观天,所以离京游历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缈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民间倒还有种说法,说是当年刺晋案国师被归为奕王同党,所以奕王被以谋逆罪问斩后,国师就也被流放了……” 94.第 94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贺缈一边说着今日见闻, 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 将收获的“情报”一一记下——有容人之量,不能吃辣,不喜欢看戏,也爱看话本。 “所以您这一整天就陪他喝了茶逛了街吃了东西看了戏?!”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贺缈放下笔, 只觉得口干舌燥,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皱了皱眉, “不止, 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什, 什么话本?” 贺缈掰着手指头数, “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后来想想,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 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 谢逐身份在那儿,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 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 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方以唯才入宫几天, 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贺缈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玉歌,“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贺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贺缈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贺缈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贺缈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贺缈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贺缈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贺缈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贺缈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贺缈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 谢逐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谢逐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 = =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贺缈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贺缈一人是在谢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贺缈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贺缈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谢逐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贺缈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贺缈便没再继续追问。 谢逐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贺缈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谢逐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贺缈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逐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贺缈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谢逐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贺缈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谢逐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贺缈还想喋喋不休打扰谢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贺缈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贺缈和谢逐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贺缈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谢逐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晋颜两国还未能打通互市的关节,所以有些大晋的书,贺缈就算身为女帝,想拿到手也比较麻烦。 谢逐看书是一目十行,不过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将《鸾台秘史》最新章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书铺还推荐了笔者的其他几部作品。 他合上话本,一抬眼,就见原本在收拾书架的贺缈,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翘着腿咬着手指,手里正拿着他的书。 “青阮?” 谢逐叫了她一声。 贺缈有些懵地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只是见这书……” “我听说,朝中原先有位国师,后来离京游历去了,” 谢逐将话本往旁边一搁,“他的事,你可了解?” 贺缈攥着书的手一紧,全身都僵了。 谢逐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95.第 95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玉歌难以置信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贺缈放下笔,只觉得口干舌燥, 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皱了皱眉,“不止, 还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 玉歌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什, 什么话本?” 贺缈掰着手指头数, “鸾台秘史、爱在鸾台、与帝同寝……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后来想想, 觉得他早点熟悉这些话本也好, 反正过段时间他也得成主角。” 想想也知道, 谢逐身份在那儿, 年纪刚好,又长成这幅模样, 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能成为戏文里的当红“男宠”。 玉歌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民间这些文人啊,动笔的速度也忒太快了。方以唯才入宫几天, 和我都已经有感情线了……” 贺缈眯着眼感慨。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歪头看玉歌,“改天你也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玉歌内牛满面简直快给她跪下了, “陛下!这难道是重点吗?谢公子还没入朝就看这些书, 您难道不怕他对您的人品产生什么误解吗?” 贺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 “那我还能怎么办?他要想看这些话本,随便找个铺子都能买到,我难道还能拦得住?” 自她亲政以来,盛京城有两个行当赚的盆丰钵满。一个勾栏自是不必多说了,而另一个便是书铺。 也怪贺缈自己不够收敛,小时候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话本小说,看着看着就把心思动到了一些以朝中臣子为原型的“邪书”上。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癖好就被传到了宫外,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的百姓都知道了。于是这股风气就愈发难以压制,从最初只能偷偷摸摸交易,变成能堂而皇之摆在书铺里宣传。 前几年贺缈尚未及笄的时候,倒是很少有人拿她开刀。偶尔几个以她为主角的传奇小说也都是在讲身世讲她幼年曲折悲催的经历,《天命》这出戏就是根据一个同名话本改编而来。 可等这及笄礼一过,她贺缈突然就成了所有民间通俗文学的宠儿,女帝的终身大事也成了颜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八卦的风花雪月。 从当初卖断货千金难求的《女帝国师二三事》开始,到后来风靡大颜衍生出各款角色人偶的《鸾台秘史》,如今这盛京里的每一家书铺,几乎都腾出了一个书柜,专门陈列与女帝相关的文学作品。 贺缈站起身,有些惆怅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那黑黢黢的树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朕真的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文坛啊……” 玉歌听得嘴角直抽搐,忍不住出声打断,“陛下,那您今天没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当然没有。” 贺缈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这么多年的话本是白看的吗?” 已经到编故事都不需要过脑子的地步了。 玉歌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宫里现在有个坏消息和好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贺缈打了个响指,“好消息。” “宁嘉长公主听闻您病了,特意入宫探望。” “……真的?” 贺缈惊诧地转过身,难得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还愿意关心她,“那坏消息呢?” “今日长公主进宫,薛显没拦住,被她瞧见方侍书了。” “!” 贺缈瞪眼。 = = = 冬风凛冽,雪色茫茫,在树桠屋檐上都覆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少年却身着薄衫,翘着腿仰躺在墙头,整个人都隐在墙根那株冷杉的枝叶后,不易被人察觉。 他微微偏头,朝院墙内看去,只见一女孩垂着脑袋坐在阶上。 女孩披着一身石榴娇红氅袍,内里衬着白色袄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髻,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半掩在那一围毛领下,显得格外粉嫩干净。 她低着头,手里不断捣鼓着精巧的九连环。 “软软?你怎么坐在雪地里?” 院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女孩赶紧站起身,手里的九连环落在了雪地里,环环相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抬起脸,一双异瞳清澈透亮,泛着澄莹的琥珀色与蓝色,在阳光照射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少年惊了惊,不自觉摇落了枝桠上的雪团。 “什么人?” 女孩猛地转过头,一挥衣袖,对准少年的方向射出袖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 “!” 谢逐从梦中惊醒。 半晌,他才回过神,扶着额半坐起身,那墨黑的长发打肩侧垂落,衬在素白寝衣之上。 直到眼底的波澜渐平,他才撩开帐幔,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走至桌前。 桌上,女帝人偶半靠着那敞开的锦盒,衣饰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夜色中分外夺目。而那双异瞳不知是用何宝石做的,竟也显得晶莹粹灿,和梦里一样,蕴着粼粼水光。 谢逐伸手拿起人偶,怔怔地盯了一会,指尖缓缓从那双眼眸上拂过。 = = = 因想着回去要怎么和长公主解释出宫的事,贺缈一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直到天快亮才累得晕了过去。 玉歌在厨房干活,早早地就收拾收拾起床出门了。而整个清漪园 ,只有贺缈一人是在谢逐跟前伺候的,自然也没人会来叫她。 因此等她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身为女帝,贺缈对于起晚这件事很是有心理阴影。上一次她因为睡过头早朝迟到,就被御史们上折子教育了大半个月…… 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易容的脸收拾了一下,贺缈也顾不上吃东西,打听到谢逐今日在书房,就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书房门外,她遇到了正搬着书往里走的明岩,赶紧冲过去帮忙拿了上面几本,“公子今日不出门吗?” 她的速度太快,明岩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就拉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都带公子出去吃了些什么东西!害公子伤了胃今早吃不下东西,现在还提不起精神!” “啊?” 贺缈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这么……娇弱的吗?” 明岩瞪她,“你懂什么?!公子是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现在才要格外当心。”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书房,贺缈便没再继续追问。 谢逐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拿着一卷话本。可能是因为精神欠佳的缘故,他今日甚至没有束发,只系了一条羽纹额带,长发垂散,抖到了腰际。 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大好,比身上那件绣着墨梅的白衫还要再黯一些,不过唇角却翘着,眸底似乎也强忍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 贺缈一眼看见了他手里话本的名字—— 《鸾台秘史》。 “…………” 察觉到他们进来,谢逐眉眼不抬,“将那些移到书架上就好。” “是。”明岩应道。 贺缈也跟在明岩后面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逐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看了她一眼,“起晚了?” “睡,睡过头了,”贺缈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不是耽误公子你出门了?” 谢逐垂眼笑了笑,将话本往后翻了一页,“无妨,今日正好在府中看看这些话本,很有意思。” 一提起话本贺缈就眼皮直跳,想了又想,她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些传奇小说误导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过的最清楚,皇上和鸾台那些大人都清清白白得很,绝对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纠纷……” 谢逐又侧眼看她,见她一副担心他真被话本诓了的紧张样,觉得很是有趣,“知道了。” 明岩收拾着书架,见贺缈还想喋喋不休打扰谢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手里的书都交到了她手里,又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边的箱子,“起晚了还不干活。这些都交给你了,我还要有别的事。” 贺缈捧着那厚厚一沓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着明岩那小子没心没肺的背影,她忍不住摇头,又在心里记仇的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 小子,如果有一天你被锦衣卫就地处决了也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书房里只剩下贺缈和谢逐两人。 一个整理着书架,一个翻着话本,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只剩下书页之间的摩擦声。 贺缈拎起裙摆蹲下身,翻了翻那一箱子谢逐从大晋带来的书,惊奇地发现有很多是她早就听说但却没能买到的。 晋颜两国还未能打通互市的关节,所以有些大晋的书,贺缈就算身为女帝,想拿到手也比较麻烦。 谢逐看书是一目十行,不过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将《鸾台秘史》最新章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书铺还推荐了笔者的其他几部作品。 他合上话本,一抬眼,就见原本在收拾书架的贺缈,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翘着腿咬着手指,手里正拿着他的书。 “青阮?” 谢逐叫了她一声。 贺缈有些懵地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只是见这书……” “我听说,朝中原先有位国师,后来离京游历去了,” 谢逐将话本往旁边一搁,“他的事,你可了解?” 贺缈攥着书的手一紧,全身都僵了。 贺缈别开脸,干笑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起他?国师两年前就离京了,还会不会回来都是个谜。前尘往事,就没必要说了吧……” “只是恰好看见,所以好奇。” 谢逐眸底的兴味又添了几分,随手将旁边搁着的话本往贺缈那里轻轻一丢。贺缈扬手接住,不解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页赫然附着《女帝国师二三事》的简介。 96.第 96 章 “你怎么也不明白?”贺缈抬手将谢逐手中的字条又拿了回来,“我相不相信, 压根不重要。无论我信不信, 处置奕王都是我当年唯一的选择。” 她苦笑了几声, 卷起那薄薄的信纸探向书案上的烛台,小声说, “就像现在,这遗信看与不看,也没有什么差别。” 火舌顺着纸尖窜了上去,贺缈双指一松,将点燃的字条丢在地上, 喃喃道,“难道时隔这么久, 我还能为他翻案?” 谢逐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眸底掠过一丝异样。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 “这遗信所说,也并非一定都是真的。奕王还曾与你说……星曜是他派去护卫你的人。” 似乎是不愿提起这一茬,他眉眼微沉,说完便侧过了身,只留给贺缈一个稍显阴郁的侧脸。 贺缈一愣, 从方才的怔忪回过神。 她曾与谢逐解释过,当年将星曜送到她跟前诱使她错认的便是奕王和东郭彦。她倒是差点忘了这一茬, 奕王如今的信誉在她这里已经大不如前了…… 贺缈盯着地上烧剩下的一小堆灰烬, 却不如方才那般心烦意乱了。 抬眼瞧见谢逐心情欠佳的冷脸, 贺缈才意识到他这又是因为星曜在发脾气,登时也顾不得什么遗信,整件事连带着当年的刺晋案都被她撇到了一旁,忙不迭地将话题岔开了。 “阿芮是不是气坏了?你替我解释一下吧,好不好?” 谢逐偏过头,淡淡地斜了她一眼,“不。好。” 说罢便扭头出了殿,只留下贺缈一个人在后头原地跺脚敢怒不敢言。 从殿内出来后,明岩捧着大氅迎了上来,替谢逐披上,“公子,回凤阁吗?” 谢逐抿唇,“你去帮我办件事。” - - 大晋。 夜色深沉,英国公府内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从园中路过巡夜下人手里,才提着并不亮堂的灯笼,还没等那点灯火驱散院内的阴森之气,便又转瞬消失在了行廊尽头。 大晋如今也是众人皆知,英国公慕容拓有个怪僻。他不喜见光,尤其是在夜晚。所以英国公府在太阳落山后几乎无处点灯,就连慕容拓在书房处理公事,也只就着格外昏暗的烛火。 烛火微动,慕容拓抬眼。 下一刻,一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翩然落地,“主子。” 慕容拓低低地嗯了一声,“如何?” “这是大颜皇帝的飞鸽传信,原本要立刻递进宫中给陛下,但被属下半道截了。” 慕容拓抬手接过,展信看了一眼,便凑到烛台边焚了,“做得好。” 他提笔,重新写了一封,交给蒙面人,“照旧,让瑛七仿照颜帝的字迹抄一遍,送进宫里。” “是。” - - 几日后,贺缈终于等到了大晋的回信。 她万万没有想到,棠昭竟然对他们两人的姐弟情谊视若无睹,态度竟然比从前的晋帝还要强硬,不仅坚持称贺琳琅的病故没有蹊跷是她多心猜疑,还不肯送贺琳琅的尸身回大颜,要将她葬在慕容氏祖坟。 大颜上至宰辅下至对早就因贺琳琅的死,只是一直由谢逐带头压着,才没有闹得沸沸扬扬,然而盛京城却已像填满了炸药的木桶,棠昭此举就像最后那点火星,轻轻一丢,便使朝野内外炸了锅,民怨沸腾,情势再难控制。 贺缈再不能在宫里继续避世,朝臣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齐刷刷跪在大殿上逼她上朝,皇城外也是□□不断要求抗晋,所以贺缈根本没有时间再为棠昭的不留情面而伤心。 “陛下,大晋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您难道还要退让么?” 就连贺缈那位形同废人的堂舅独孤珏也终于忍不住出面了。 当年贺缈即位,因对先帝贺归和独孤皇后心存怨恨,也迁怒独孤家,而朝堂上见风使舵,眼见着新帝对独孤家不留情面,便人人都踩一脚,牵连出独孤家不少丑事。而贺缈执意拿独孤家立威,以至于独孤氏与皇室落了差不多的下场,就连她这位在战场上废了双腿的表舅也是被奕王力保,才没有被驱逐出京,常年幽居在京郊。没想到因为这事,竟也让人推着四轮车进了宫。 在朝中一片伐晋的声音里,只有一人对此事没有表态。然而此刻的沉默,便与反对无异,更何况这人还曾是个晋臣。 眼见着女帝还在犹豫不决,形势愈演愈烈,颜臣们突然醒过神来。 为何伐晋一事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们都差点忘了,如今的首辅,未来的皇夫,曾经可是个晋臣!还很有可能是晋国派来的探子!有这样一个敌国奸细在女帝那儿吹枕边风,大颜如何能摆脱大晋的掣肘?!所以一切都得先将谢逐这个首辅拉下马再说! 猝不及防的,抗晋的矛头转向了谢逐,称他身在大颜心却在晋国,如今晋颜之间不复从前,不将他关押起来已是陛下开恩,怎还能允他继续坐这首辅之位? 可今非昔比,谢逐在朝中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人虽也支持抗晋,却并不愿看见谢逐被拉下马。 于是每日朝堂上的争论又多了一项——参谢逐。 “首辅大人这一年可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颜的事。” “从前没有,往后就说不定了。我大颜首辅,如何能让晋人做得?!” 事关大晋,贺缈虽左右为难,但却仍能存留一分理智。可这火烧到谢逐身上,她却是怎么都忍不了了。 贺缈猛地站起身,怒道,“谢卿虽在大晋做过一年朝臣,但却生于玉沧,如何就成了晋人?莫不是在尔等眼里,玉沧就不是我大颜疆域了?” 她看了一眼阶下默不作声的谢逐,和他身后那些剑拔弩张的颜臣,攥紧了手,“退朝。” 见她拂袖而去,谢逐也在满朝文武的怒目而视里堂而皇之跟了上去,仿佛刚刚被群臣参奏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什么无关要紧的人。 “他……他简直狂妄!” 褚廷之凑到周青岸身边,冷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能护他到何时。如今晋颜交恶,已是大势已去,为顾大局,他这凤阁首辅却定是坐不稳了。” 方以唯侧过身,面色沉沉,“不提忠君爱国,单看首辅对陛下一往情深,就不可能做出危害大颜之事。你们这么做,与落井下石又有何异?” 见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青岸皱眉瞥了褚廷之一眼,随即抬脚追着方以唯出了殿。 不知是刻意无视,还是没有察觉到后面跟着人,方以唯一路往前走头也不抬,直到身后突然窜出一人拦在了她跟前。 方以唯没刹住车一头撞了上去。 周青岸也没料到她竟是这么魂不守舍的,胸口被她脑袋这么一撞,也是发了一会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扶住她胳膊低头问,“……没事吧,想什么呢?” “没什么。” 方以唯扶着额摇了摇头,抬眼瞧见周青岸挨得这么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周青岸眸底掠过一丝阴影,却转瞬即逝。他及时松开手,沉声道,“方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 方以唯面露疑色,下一刻才恍然大悟似的,“你放心,我不会去陛下那里多嘴。” “……我想说的是,” 见方以唯误解了他的意思,周青岸眉头又蹙成了川字,“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想起落井下石四个字,终于明白周青岸在解释什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周青岸一顿,盯了她半晌才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呼了一声,“捷报!捷报!” 还在殿前没走远的大臣们闻讯立刻一窝蜂拥了上去,将人团团围住,“什么捷报?”“是小楚将军还是定远将军?” “是楚将军和定远将军一起!成功渡江攻破了堰城!!” 报信人激动地挥了挥手里的战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兴奋地叫嚷了起来。 “大喜啊!这是大喜啊!!”“内乱既平,便不惧外患了!”“靖江王呢?那些反贼呢?可都捉住了?” 方以唯正往这边走,远远地听了这话,步伐一顿,却在周青岸偏头看过来时,掩下了面上所有的异样,笑了笑,“果真是大喜。” - - 前方传来的战报终于令贺缈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两日以来久违的笑容。 前段时间她其实已经收到了楚霄那里的消息。泰江以北的叛乱已被平定,楚霄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在她跟前立下的军令状。 原本是近日便能班师回朝的,却不料这家伙自请去助定远将军一臂之力,结果他一去,这负隅顽抗了许久的堰城竟是真被攻了下来。 虽说还是让贺仪和几个心腹逃了出去,但总归只剩了些散兵游勇难成气候。虞遂廷和楚霄已经兵分两路,一个押着叛军回京处置,一个则留在堰城继续追查贺仪的踪迹。 “我果然没有看错。” 贺缈展颜,抬眼望向谢逐,却见他正幽幽地望着自己,嘴角的笑容一僵。 谢逐说,“看来陛下最近是该思量思量,楚将军凯旋之日索要的恩赐能否给得起了。” 贺缈想了想,“最近战事频繁国库是有点吃紧……万一楚霄的要求太贵重,我可能还真给不起……” 她试探地瞥了谢逐一眼,“你觉得呢?” 谢逐沉默了一会,缓缓启唇,“若我记得没错,楚将军还未娶妻。” “啊……” 贺缈恍然大悟,“你是说,给他赐门婚事?这主意不错。若是他要什么我给不了的,我便成全他的姻缘补偿他好了。” “……” 谢逐垂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97.第 97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鸾台东殿。 殿内传出贺缈放肆的笑声, 丝毫没有掩饰笑声里的幸灾乐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翊当真如此说?” 方以唯也忍不住翘起嘴角,音调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 “世子以为谢大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结果看见那片被羽箭穿透的叶子,陛下您是没瞧见,他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满大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既庆幸没坏女帝大事,又觉得自己丢了脸, 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戏台上玩变脸的。 方以唯低着头, 越想越觉着好笑,被贺缈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 “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 “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 所以臣……高兴。” 贺缈挑了挑眉, 明显对她这话存疑。 见状, 方以唯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臣还是和您说说谢大人吧,谢大人今日在醉蓬莱以一敌百,简直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当真是不负盛名!” 没想到说起谢逐的神通,贺缈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在方以唯困惑的目光里,她从御座上负手走了下来,“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金丹有几种炼法、需要什么器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 方以唯不解。 “你今日所见,但凡是问出那些极为偏门的问题的,十有八九是谢逐雇来的托。” 贺缈一手搭上方以唯的肩膀,朝她眨了眨眼,“都是收了谢逐的金子,从那些寻常人压根不会了解的旁门左道奇门异术里,专门挑拣出最罕见的问题,就等着今日在醉蓬莱当面问谢逐。” 方以唯震惊地瞪圆了眼,“什么?那些人……竟是他自己雇来的?” 她原以为问出这些问题刁难谢逐的,必然是杨谨和那一派的人。 贺缈嘴角上扬,心情愉悦得很,啧啧称赞,“他这么做,是一石二鸟。其一,朝中不愿他入阁的人不在少数,谢逐知道他们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来使绊,与其等他们去寻最偏门的疑难问题来砸场子,倒不如他准备做在前头,重金雇人做托,要问就问那些最难、最冷僻的。” “啊,”方以唯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想要为难他的便会掂量,谢逐就连这样怪僻稀奇的问题都能答上,更何况是他们所准备的?如此便可压下不少暗箭!” 想通这一层,她眼里骤然增了不少光彩,对想出这一妙计的谢逐不得不服,“除此之外,他还能借机声名大噪。想必明日盛京城便会四处传扬他应答的这些问题,称赞他无所不知、见闻广博……” 贺缈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是一石二鸟?” 方以唯刚要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能被金子收买的人必然靠不住,万一他们嘴上没个把门说出去,谢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逐又怎会以自己的名义雇他们做这些事,”贺缈侧眼看向方以唯,“你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尚书大人。” “那些被收买的人,也是如此以为的。” 平白无故有一人给他们金子,让他们明日去醉蓬莱问些闻所未闻的问题。除了是与谢逐为敌的人,又还能有谁呢?偏偏那人还露了尚书府的腰牌。 方以唯忍不住感慨,“谢大人这一招真是……微臣当场竟是丝毫察觉不出。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贺缈嗤了声,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奏章,“自然是陆珏回禀的。” 玉歌在一旁看得悄悄翻白眼。 陆大人不死心,搜集这些还不是为了参那谢逐一本。陛下倒好,反而对这一诡计啧啧称赞,气得陆大人差点没呕血。 作为谢逐的忠实黑粉,玉歌忍不住插话,“陛下,这醉蓬莱的擂台是您替谢大人设下的,谢大人暗中行此举无异于欺君,您就没有半点芥蒂吗?” 贺缈偏头看玉歌,面上笑意依旧,丝毫没有因她的话受半分影响,反倒转向方以唯说道,“义父曾与朕说,世间有三种能臣,习孔孟之道的治世之臣,擅权谋诡计的乱世之臣,而第三种最为稀有,既习孔孟之道,又习权术阴谋,可为救世之臣。你觉得,谢逐是哪一种?” 方以唯若有所思. = = = 永初八年,夏初。 吏部尚书夏焱再请致仕,女帝首肯。吏部侍郎谢逐升任吏部尚书。与此同时,监察御史王绪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杨谨和结党营私受赃枉法,牵连出一大堆同谋,杨谨和与其同党,包括凤阁两位顾命大臣在内的十数人皆被革职,下镇抚司诏狱,交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珏拘讯定罪。 此番动荡,凤阁大臣仅剩下三位。两位是旧臣,因和杨谨和有旧怨被打压已久,寻常低调行事,所以此案并未被牵连。最后那位,便是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谢逐。 夏焱致仕,杨谨和被革职,谢逐名正言顺成了凤阁第一人、大颜首辅,朝中再无一人有异议。 含章殿。 身着练雀官服的方以唯垂首跪在阶下,面色难看。 薛禄在她身侧弓着腰,为难地直打转,“方侍书,你也应当知道,陛下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此刻好不容易睡下,当真不能见您……” 方以唯一言不发地抿唇,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薛禄唉了一声,转身往殿内瞧了瞧。 这场面他有些应付不来,要不还是去殿内请师父出来劝吧?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一回头,看情来者何人时,眸色登时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救星。 谢逐在內侍的引领下走近,一身玄色缂丝朝服,衬出颀长挺立的身形。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白羽仙鹤,腰间系佩金饰鱼袋,行走间从容不迫。 远远的瞧见他,薛禄连忙扬起笑迎了上去,“首辅大人,恭喜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谢逐必得圣心。这不,才两月有余,谢逐便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了大颜首辅,这般飞黄腾达的速度着实令人瞠目。 谢逐神色温润,唇角微微翘着,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公公有礼了。” 他看向不远处跪着的方以唯,声音低沉,“方侍书这是怎么了?” 薛禄面露难色,侧过脸小声道,“还不是为了方淮方大人。方大人被归为杨谨和同党,一起下了诏狱。方侍书是来为父求情的,陛下在午睡,她便跪了半个时辰了。这大热天的,方侍书若有个什么好歹,奴才要怎么和陛下交代……要不大人您劝劝吧?” 谢逐沉吟片刻,提步走至方以唯身前,眼帘微垂。 方以唯抬眼,神色复杂地启唇,“首辅大人。” 若真计较,杨谨和一案皆因谢逐而起。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牵连了她父亲下诏狱。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手段,古往今来入诏狱的重臣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方侍书不必过于担忧,虽然从前诏狱刑法残酷,但陆大人为官刚正,接任指挥使以来数次平反冤狱。只要方大人未曾做过,必不会强加罪名。方侍书一片孝心本无可厚非,但若是乱了分寸,怕是适得其反。” 谢逐顿了顿,“与其在此求陛下网开一面,倒不如……戴罪立功?” 他语调温和,稍稍缓解了方以唯心中的躁郁,让她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斟酌此事。 将谢逐最后那句话反复思量,她眸光闪了闪,直着的腰稍稍卸了力,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薛禄连忙凑上前,躬身扶她起来。 方以唯起身后感激地朝谢逐笑了笑,“多谢大人。” 说罢便转身离开,薛禄被他们的话绕的云里雾里,连忙在后面唤道,“方侍书,您不求见陛下了?” 方以唯已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倒是谢逐替她回了一声,“她暂时不会来了。” 薛禄懵懵地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你也要见陛下?可陛下还在午睡……” “无妨。” 谢逐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我就在殿外候着。” 含章殿偏殿的厢厅里,窗前已经放下了银钩上的紫棠轻纱,外头略有些刺目的日光透过轻纱漏进来,却似月光一般柔和。 虽还未入暑,但女帝贪凉,厅内已经备了冰块,薛显就站在边上摇着风轮,凉风习习。 铺着凉席的贵妃榻上,贺缈侧卧在椅上,长发披散,顺着她的肘弯如流瀑垂下,几乎将她上半身裹在其中。玉歌跪在榻边,手里执着团扇,轻轻给她打着扇。 贺缈睡得并不安稳,缀着花钿的眉心微微蹙起,细微之处甚至可以瞧见她的肩头在轻轻抖动,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 - “观星阁?”女孩仰着头,启唇念出了牌匾上的三个字。 身旁披着大氅的青年笑道,“今日带软软来,是为了见国师。这是我们北齐国师观星卜算之处。” 女孩顿住步子,歪着头看向一旁的青年,眼神疏离,嘴角却扬起玩味的笑,“是……我们大颜,奕王莫要再口误了。” 青年一愣,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听得女孩笑着补充道,“还有,软软此名也并非人人叫得,皇叔下次还是换个称呼吧。” “……是,陛下。” 两人走进观星阁,一身着道袍的男子正坐在屏风后抚琴。直到一曲奏罢才堪堪停手,走了出来,“微臣东郭彦,参加陛下。” “你就是东郭彦?” 98.第 98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此话一出, 淬红亭内顿时传出些异动, 却是没人再作声了。 贺缈低垂着眼, 嘴角勾了勾, 她知道贺琳琅认出了自己, 所以此刻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她的脸铁定是绿了。 为了让她这位长姐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 贺缈刻意停顿了一会, 才启唇继续说道, “不过奴婢折花也只是为了应景,相合这春色,的确没有旁的意思。” “啪。” 亭内静默片刻, 才传出酒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响声, 紧接着便是贺琳琅的疾言斥责, “大胆奴婢, 谢先生不知大颜风俗, 难道你也不知?必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明知故犯, 这样欺主罔上的丫头怎能留得?来人——” 谢逐心头一沉,“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 万万不可!” 他话刚出口,却见对岸的方以唯竟是立刻站起了身, 甚至还抢在他前头为他的婢女求情。 两人异口同声, 方以唯不由看了谢逐一眼, 却也顾不上思及更多, 转身朝淬红亭行礼,“殿下,微臣听闻谢先生身边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赐,殿下若处置了她,日后皇上问及,怕是先生也不好交代……” 谢逐薄唇紧抿,向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峻,“方大人所言极是。且此事多有误会,青阮心思单纯,行此举只是为了替草民解忧,还望殿下恕罪。” 青阮? 贺琳琅怔了怔。 耳畔风吹林动,她竟仿佛隐约听到了那固执倔强的童声。 ——我叫软软,不叫贺缈。 ——你在民间那么叫也就罢了。缈,是母后给你起的名字,寓意深远,你不可不用。 ——缈无踪迹,果然是个“好名字”,应了我从小流落在外的乞儿命。 见淬红亭又没了动静,谢逐偏头朝贺缈乜了一眼。 贺缈这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朝淬红亭拜了拜,“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才不信贺琳琅会真的处置她,不过就是心气不顺,要吓他们出气而已。 听见贺缈的声音,贺琳琅回过神,那股子气已经消了大半,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既然谢先生都这么说了,方侍书也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之后的曲水宴,贺琳琅似乎是兴致欠佳,不仅没再为难谢逐,甚至说起话都少了几分精神。连带着那盛着酒顺流而下的羽觞杯也再没有飘到谢逐案前来。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陆陆续续朝山脚下走。 见刚刚唯一站出来替他解围的方以唯走近,谢逐稍作迟疑,便提步走了过去,“方大人。” 方以唯愣了愣,下意识朝贺缈看了一眼,才应声,“谢先生。” “方大人刚刚在宴上出言相助,草民感激不尽,”说罢,他侧头朝贺缈,沉声道,“还不谢过方大人?” 贺缈噎了噎。 “!” 方以唯一抬眼见贺缈当真要朝她行礼,吓了一跳,“不敢不敢,陛下……陛下她往日在宫里最心疼这些宫婢,若知道长公主惩处了她们,怕是会不大高兴。我只是担心陛下与长公主因一个婢女心生嫌隙。” 方以唯不擅撒谎,看着贺缈就觉得心虚,又生怕被谢逐看出什么破绽。陛下正“深入虎穴”试探这位谢先生的底细,可万万不能让她拖了后腿。 想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闪躲,“陛下龙体未愈,我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便先告辞了。” 谢逐微微颔首。 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仍然不太信她的说辞。女帝固然爱惜婢女,但必然不会越过同长公主的姐妹情分,又何来心生嫌隙一说? 不过计较这些也并无用处,他只需承她这个人情就是了。 与方以唯分开后又行了数里,已隐隐能看见他们方才来时的马车,路上的人也少了。 谢逐放缓了步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出声,话是对贺缈说的,“方才在席上,你为何贸然出来回长公主的话?” 他双眼直视前方,虽还沉着脸,嗓音却已然恢复了温和,同往常并无两样。 “我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没想到长公主多心了,”贺缈顿了顿,“是不是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上一回是被醉蓬莱的人赶出门,这一回差点被长公主惩处,还是一样的莽撞。可见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谢逐转过头,眸色幽不见底,眉头微微拧着,一副想要呵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一定要受罚才能长记性。” 一旁的明岩登时笑开了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丫头不懂规矩早就该罚了!” 贺缈缓缓侧头,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明岩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 谢逐拧着眉思考了一会,看向贺缈,“罚你回去抄全本《道德经》。” “啊?” 贺缈和明岩皆是不满地叫了一声。 明岩小声嘟囔,“这抄书算哪门子惩罚啊……” 贺缈也是一言难尽地皱着脸。 她小时候喜好武艺不爱读书,每每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领了一堆罚抄的东西,现在一听谢逐提起,就想了那时抄不完还让薛显玉歌一起帮忙,手都隐隐泛起酸。 她纠结地扯了扯谢逐的衣袖,“要不,公子你罚点别的吧……我,我不识字!” 谢逐淡淡地别开眼,“说谎,再加一遍《中庸》。” “……” 贺缈痛心疾首。 = = = 烛火通明,窗棂上蒙着软纱,映着绰绰人影。 隐隐能看出是两人靠窗而坐,脑袋抵着脑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陛下,奴婢困了……” 玉歌欲哭无泪地放下笔,甩了甩已经泛酸的手。 贺缈被她说得也涌上一阵困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那抄了多少?” 玉歌把自己抄的几张纸递给她,“才三分之一。” 贺缈接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字迹还行。” 薛显和玉歌是从小帮她抄书的,当年为了不让太傅看出破绽,三人用了很长时间磨合笔迹,才练得如出一辙。这种笔迹后来就被当作了贺缈的抄书专用,寻常不会使用。 算算时间,贺缈已经有四五年不曾抄过书了,因此主仆二人的笔法都有些生疏。 “陛下,奴婢真没想到还有再帮您抄书的这一天。罚您什么不好,罚您抄书……” 见贺缈又提笔继续写,玉歌苦着脸,“陛下你还写得这么认真。真想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 贺缈笔尖顿了顿,“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玉歌的好奇心更加被勾了起来,刚要继续问,却被贺缈抬头瞪了一眼。 “别废话了,快点继续抄,”她不由分说将另一支笔塞回玉歌手里,“今晚你至少得抄完《中庸》才能睡觉。” 玉歌忍不住低声哀嚎,“咱们能不抄吗?拖到回宫那一日不行吗……” “笃笃笃——”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贺缈眸色一凛,看向玉歌。玉歌也是惊了惊,扬声问,“谁啊?” “云歌姐姐,我是红袖。”门外女子脆声回应。 红袖?贺缈皱了皱眉,不解地朝玉歌挑眉。 虽说这些婢女都是她赐给谢逐的,但她也没闲到每一个人都记得名号。且因为她刚来就被拨到了谢逐跟前,清漪园主事单给她分了一间屋子,原本是给她一人住的,但贺缈执意要带上玉歌,于是便两人住在一起。而剩下的婢女都被分在两间屋子里睡通铺,所以和贺缈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几日她和奴婢在一处做事。”玉歌小声解释。 贺缈点了点头,“去开门,看看她要做什么。” 玉歌起身前去开门,穿着碧色衣裙的红袖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言笑晏晏,“云歌姐姐,我今天出府带了些点心,看你们睡得晚,所以来送给你们做夜宵。” “夜宵啊……” 玉歌有些诧异,回头见贺缈已目光灼灼朝这里看了过来,便还是侧身让红袖进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太客气了。” 红袖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窗边坐着的贺缈时,眼底亮了亮,“青阮姐姐在做什么呢?” “她在抄书呢。” 玉歌从红袖手里接过食盒。 见红袖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贺缈随手把玉歌那支笔移到了案几下。 “不过是闲来无事,抄些书打发时间。” “闲暇时抄书,姐姐不愧是公子跟前伺候的人,”红袖眸光闪了闪,“大家今日都在议论,说青阮姐姐跟随公子去了长公主的曲水宴,可见公子十分看重姐姐。” 她叹了口气,“按说我们这群人都是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可如今却只有姐姐一人入了公子的眼,不仅近身伺候,连曲水宴这种场合公子都必带姐姐同去。姐姐这好福气,真是令人羡慕……”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贺缈咬牙切齿,在纸条上刷刷刷记下了谢逐第一样喜恶——不近女色。 玉歌苦着脸,扯了扯贺缈的衣袖,“所以奴婢早就劝您了,随便从锦衣卫里挑几人来打探底细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过来……要不咱们现在回宫吧?” 99.第 99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 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 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 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 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 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 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方以唯低眉敛袖, 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 外罩晕间锦半臂, 一袭天水绿罗裙, 裙裾收束, 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 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方以唯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方以唯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方以唯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 ,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方以唯,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方以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方以唯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方以唯,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牌楼后,街道两侧一边全是商铺,一边都是摊子,行人挤挤挨挨,说话也都高门大嗓的,显得生意格外红火。 东侧的摊贩有不少卖小吃的,隔着老远已经飘了香味过来,已经勾起了贺缈的馋虫。 她平常悄悄溜出宫的次数虽然也不少,但近来因烦恼方以唯的事,也有阵子没吃到这些东西了。 谢逐是玉沧人,后来又进京做了官。无论是玉沧还是京城,风俗人情偏南方。而盛京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都城,所以他见这北方市集也觉着新鲜。只是那些小吃看着偏辣,他原本是不吃的,奈何贺缈盛情难却,一转眼的功夫就捧了好几样回来,献宝似的。 被她周身的烟火气感染,他也就勉强尝了几样,辣得额上都微微沁了些汗。贺缈这才知道他是不能吃辣,笑了他几句,便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剩下的全解决了。 100.第 100 章 订阅比例不足,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 感谢支持正版~ 此时正是醉蓬莱人多的时候, 折窗处坐了不少人, 看气度装扮大多是士子。 贺缈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张玉案, “不必去单间, 我们坐那里就好。” 谢逐看了她一眼,随即朝侍女点头。 两人在案前软垫上落座, 前后都坐满了客人,隔着珠帘能将他们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贺缈一坐下,便将那煨在小炭铛上的温茶斟出了一盏,还没来得及自己喝上一口, 却一下对上了谢逐的视线。 沦为婢女的女帝陛下这才反应过来, 赶紧双手将茶盏奉到了他跟前,“公子,托您的福, 我今日总算也能进到这醉蓬莱里面看看了。” 谢逐接过茶盏,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何坐这里?” 其实贺缈从前偷溜出宫,也偶尔会微服来这醉蓬莱。醉蓬莱的客人, 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当朝臣子,下朝后时而会三三两两来此处聚饮,不过他们向来会选择主楼后的庭院雅室。而会选择在这主楼的, 大抵是后面两种人, 一是那些无官无职袭爵的纨绔子弟, 二是学宫士子。 凭贺缈来过几次的经验,主楼的雅室大多都被宁翊那种纨绔给占了,真正有些才学的士子们往往都临案议政,若遇上邻案政见不同,还能隔着珠帘论战一番。 “我觉得这里热闹些,公子肯定喜欢。” 贺缈托着腮朝谢逐眨了眨眼。 不论谢逐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他此刻最想了解的,一定是大颜的朝堂局势。 那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 听了几句邻案士子的交谈,谢逐微微凝了眸,唇畔含着似有还无的笑,“不错。” 贺缈被他笑得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开视线,手忙脚乱给自己斟了盏茶,闷头喝了起来。 士子们最近议论的其实无非两人,一是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方以唯,另一个,便是刚被女帝赐府邸的谢逐。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前面才冒出一个方以唯,紧接着又来了个谢逐。” “谢逐也就罢了,听说他在大晋是三元及第,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还是更不服那方以唯,凭什么就被破例封了官入了翰林……盛京第一才女,听着厉害,恐怕也就是诗词歌赋比其他贵女要出色那么一些罢了。” 谢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眼不抬,低声开口,“方以唯,可是那个前几日入翰林被封为侍书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她,”贺缈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别听他们瞎说,这位方姑娘的才名可不是盛京百姓虚传的,说到底其实还是踩着学宫一步登天的。谁让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把学宫一干士子说得哑口无言呢?”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地飘飘然起来,不由就让其他人听了一耳朵。 “哼,不过是巧舌如簧。” 有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 贺缈撇了撇嘴,趁那人回头后才朝他的方向挥了一掌,小声嘀咕,“说不过别人就说巧舌如簧……” 谢逐瞅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很是好笑,“你认识这位方姑娘?” 贺缈一顿,“……怎么会,我出身寒微,怎么会认识方大小姐。”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方大小姐的事迹被传得盛京皆知,之前在戏班子里,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听故事,每提到她就一定会说学宫那场论战。后来进了宫,云韶府里的宫人私下里也会议论她的婚事,我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喜欢她?” 谢逐随便饮了口茶,茶水此刻有些凉了,入口却很甘冽。 “那当然。方小姐有勇有谋才识过人,是我们这些人的楷模……和陛下一样!” 贺缈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忍不住还顺带夸了自己,“实话跟您说吧,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命云韶府排戏了,排的就是方姑娘的故事。从她十三岁论战学宫士子开始,到现在不畏世俗礼法,执意面圣自荐,放弃世子妃的大好前程。真的是舍身为国啊!” “……” “鸾台连本子都写好了,足足十场呢!” 贺缈激动地把两只手伸到了谢逐眼皮子底下,翻来覆去。 谢逐眉心跳了跳,“皇帝亲自命人以臣子为主角写戏本,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贺缈满意地收回手,“陛下说了,还要将这些戏本也传到民间去。” 谢逐沉吟片刻,却是展眉开口,也不知是在同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宣扬方以唯之事感染所有颜朝女子,以便日后推行女子科举,倒也是个好法子。” “……” 察觉到贺缈直愣愣的视线,他抬眼,“?” 贺缈垂眼笑,“没什么……就是被您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又侧耳听起前后两案士子们的议论。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名贤集》有云,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这谢逐和方以唯,一个不是忠臣,一个不是烈女,陛下却偏偏要重用他们……往后这朝堂风气还不知要歪成何种模样。” 谢逐拧眉。 之前的议论还算得上是各抒己见,但现在这番言辞却已是满含怨怼却毫无意义的发牢骚了。 “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贺缈却是拍案而起,提着裙摆直接从玉案上跨了过去,一时间他想拉都没拉住。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王,烈女不嫁二夫郎。” 她一手挥开搁在两案之间的珠帘,震得那珠子纷纷撞在一起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本以为学宫士子在此论政,论的是如何治国、如何强兵、如何裕民,没想到论政是假,簧口利舌搬弄是非才是真。” “你,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我等闲谈,与你何干!” 那士子在这种场合被贺缈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 贺缈半眯着眼笑了笑,“闲谈?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哪家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呢。” “你……” “你既读过《名贤集》,怎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叫‘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背后议论是非短长,辱人清誉,也不怕天打雷劈。” 贺缈压根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醉蓬莱就应该把你这种人赶出去。” = = = 被几个侍女友好地“请出”醉蓬莱后,谢逐叹了口气,支着手揉了揉太阳穴。 贺缈蔫头搭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眼偷偷瞟他。 谢逐停下步子,回头定定地看她,欲言又止,“你……” 贺缈立住不敢动,见他面上没什么恼意,才呵呵地谄笑起来,“对不起啊公子,我给您添麻烦了。” 谢逐闭了闭眼,忍不住抬手一折扇不轻不重敲在了她脑袋上,“你气性还不小。” 贺缈有些脸红,“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公子您~” 谢逐对此报以怀疑,睨了她一眼,“是听不得他们说我不忠君,还是听不得他们说方侍书不烈女?” “……都有都有。” “世间嘈杂,本就什么话都有。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如你愿衬你意?若每听到一句不合意的,你便像今天这样冲上去和人理论争吵,得浪费多少口舌?” 谢逐的话让贺缈隐隐有些恍惚。 这些话太傅和摄政王从前也没少给她说过,只是她一直就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暴戾,但凡是有人说了她不赞同的话,她定是要嘴上一顿削把人给拧巴回来。 从前太傅和摄政王的念叨,大多都让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从醉蓬莱里赶出来。 前两次她自己微服私访来的时候,也是听着几个士子在议论她宫里的颜官。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必当真,可她一时不忿还是冲了上去,好好和那些人理论了一番。 结果,就被醉蓬莱拉进了黑名单。 幸好今日换了个易容。 贺缈自认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然而此刻,谢逐嗓音清冽好听,又带着几分柔和,让贺缈听着听着竟就下意识点起了头。 见她听了进去,谢逐唇角弯了弯,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替我出头。”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转身,“走吧,去东市看看。” “哎!” 贺缈脱口应了一声,刚要跟上去,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杵在原地僵了僵。 好像不太对劲啊。 她来谢逐身边明明是为了打探他的底细,怎么这才第二日,她就有点偏离初衷了,把自己给绕进一个套里去了呢? 贺缈纠结地绞了绞衣袖。 现在她是真有点怀疑大晋那两位送谢逐过来的用意了。到底是送他来做大臣辅佐她,还是做夫子规劝她,又或是……做某个人的替身? “他是魔鬼吗?” 易容后的贺缈穿着一身普通婢女的碧色衣裙,梳着单髻,衣衫上几乎没什么点饰,发髻上也仅仅只扎了根绣带,连簪钗都没有。 “陛下……” 同样易了容的玉歌刚一出声,就被贺缈瞪了一眼,这才连忙改口,“青阮。” 为了打探这位谢公子的底细,她跟着陛下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了谢府当婢女,她化名为青歌,陛下化名青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一入府,她们主仆二人甚至连正脸都还没看清,就被轰进了厨房。 “我给他送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美人,这原来放在宫里可都是我赏心悦目的宝贝疙瘩!” 一想到自己的云韶府白白少了近二十个美人,贺缈的心都在滴血。她如此忍痛割爱,没想到谢逐这厮竟毫不领情,连个正眼都不瞧,就二话不说把她的宝贝疙瘩们全都送去做粗活! 他怎么舍得那些弹琴抚筝、吹笛跳舞的纤纤玉手去生火洗碗搬花盆??? 101. 第 101 章 订阅比例不足, 前方正文6小时后解锁,感谢支持正版~  陆珏原以为,女帝对谢逐有所怀疑, 就等于对大晋对晋帝有所保留, 所以这是件极为要紧的差事。 来的时候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然而却被女帝一句关心则乱的“去暖阁坐着等”当头泼了盆冷水…… 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 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 贺缈虽不理解, 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开口唤住了他, “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 “朕见你眼下乌青, 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 朕给你一日假, 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 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 “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 “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谢逐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谢逐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贺缈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谢逐不是国师。” 贺缈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谢逐过来?” 贺缈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谢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贺缈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谢逐。在他眼里,谢逐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谢逐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谢逐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谢逐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谢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贺缈。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贺缈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谢逐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谢逐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谢逐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谢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贺缈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谢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贺缈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谢逐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谢逐,参见陛下。” “咳——” 贺缈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贺缈,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贺缈朝谢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谢逐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贺缈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贺缈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贺缈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谢逐没有再推辞。 谢逐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贺缈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谢逐?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贺缈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谢逐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谢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谢逐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方以唯低着头,越想越觉着好笑,被贺缈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难得见你如此欢喜,”贺缈饶有兴致地打趣,“朕原本以为,你对宁翊是深恶痛绝。可今日瞧着,你似乎……” “臣,”方以唯顿了顿,下意识敛了面上笑意,“世子三番两次戏弄臣,今日谢大人替臣出了口恶气,所以臣……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