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尽冠缨 一 - 风起微澜 - 辟雍 新政二十年的春来得格外的晚,即使在这江南苏陵,也是二月初惊见草芽。苏陵古来以水网密布著称,几乎一街一河,有时候坐船还比转街过巷更快些。 水道岸旁的杨柳在尚且凛冽的春风里瑟瑟发抖,解冻不久的水流被迅速掠过的小舟不断地撞出一个一个涟漪。 从苏陵女校到圣玛利亚医院十来分钟的行程,薛湘灵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半天。 到底还是来不及了,她一踏进医院大门,就被早已等在那里的纺织工会的一位刘姓委员带到了殓房。 “你外祖母受伤太重,抢救无效,已经……”刘委员觑见她惨白得与这殓房里的尸体无异的脸色,吞下了最后几个字,只是摇了摇头。 相比起悲恸,倒是不可置信占据了她大部分情绪。你能相信吗?就在几天前,还殷切送你出门上学的亲人,短短数日后,便毫无声息地躺在了这个冷冰冰的殓房中。 她没有答话,刘委员倒并不见怪,作为死者家属,无论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都是正常的,他悄悄叹了口气,说道:“你外祖母的后事由我们总工会负责,我们会给所有罹难者举办一个追悼会。” 他说着话,瞥见她的手伸到了尸体身上蒙着的白布里,像是要握住死者的手,不由再度叹了口气,说道:“请节哀吧……” 她对刘委员的所有言语恍若未闻似的,只是固执地握着外祖母的手,像是这样就能将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 显而易见地,她失败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使死者复生。刘委员体谅家属的心情,静静地在原地陪了她半个小时,直到她将手从白布下抽了出来,才小心翼翼似的问道:“天色不早了,小姑娘,我先送你回家吧?” 这回,薛湘灵对他的话总算有反应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这让刘委员不由松了口气。 薛湘灵和外祖母家在城北的陈进士巷里,离圣玛利亚医院很是有一段距离,刘委员“奢侈”地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两人回去。 黄包车跑起来的速度没有扁舟快,街道上的风也比不得河道上寒凉,但或许是暮色渐起的缘故,薛湘灵只觉得现下比之前坐船更冷些。她感觉自己吸入的是寒气,呼出的依旧是冷气,空气在呼吸道与肺里过了一遭完全没有熏染上任何的热意。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婆婆怎么会……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是不是罢工集会出的事?” “唉!”刘委员终于重重地叹息了出来,“今日我们苏陵总工会在南江岸组织集会□□,突然来了一大批军警,说要同我们谈判。组织集会的纺织、铁路、机械三位分会委员长就向他们重申我们的条件,哪知道一群军警一拥而上将三位委员长绑住了,被他们用鞭子抽、用刀砍,逼他们下令复工、解散工会。” 讲到这里,刘委员蜡黄的面容充上了血,浑身也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眶里满是泪花,像是心有余悸,又像是悲愤无比,“委员长们咬紧了牙关不从,他们就向在场的工人开枪扫射……工人们的血都把南江给染红了,三位委员长也被活活砍死……后来总工会的孙委员长赶来,主动说跟他们走,他们又捉走了几十个工会委员,才放其他人离开。” “开枪的是谁?”她的鼻子在料峭的春风里变得通红,眼眶也是,“是苏陵的警察,还是驻军?” 刘委员将自己由于回忆起惨剧而激越的情绪稍稍平复,再度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道:“苏陵军警确然是刽子手,但下令的人才是真正可恨。秦系军阀、本埠和外国资本家相互勾结,自工人运动兴起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镇压我们。工潮规模越来越大,他们便也越来越忌惮,现在终于痛下杀手。” “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她难以抑制胸扉中的怨愤,低声怒道,“现在我婆婆死了,工人死了,你们工会的委员长也死了,又有什么用?” “可是不罢工抗议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面对小姑娘的怒火,刘委员苦笑着说道,“资本家根本不把工人当人看,只当我们是牲畜、是机器,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工作,一个月薪水就那么十块几块钱,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家里的老人孩子……要是不抗议,累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薛湘灵哑然,从前在纺织厂里做工的外祖母有多辛苦、多劳累她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她一直为外祖母调理身体,恐怕外祖母早已劳累猝死。直到后来成立工人社团乃至工会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静了半晌,薛湘灵问道:“那接下去你们要怎么办?要起义?” 刘委员苦色不消,眼里充满了无奈,“军队在南江边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杀人,总工会不得不妥协,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下令复工,我们没有办法……” “那死的人是白死了?”她讥诮般地问道。 刘委员没说话,只能摇头,因为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许明天他也会被军警抓走,或许后天他就会被工厂开除,成为流民,朝不保夕。 黄包车到了家门口,薛湘灵抢先一步付了钱,向刘委员道谢,目送他脚步匆匆地走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巷道里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只有朦朦胧胧的灯烛光从纸窗里透出。南江边上的惨案动静太大,以致于全城百姓皆成了惊弓之鸟,生怕下一个被子弹穿胸的就是自家的人。 栓上了并不厚重,甚至隐隐透风的木门,她面对的是满屋的静寂、冷清和昏暗,她没有点上油灯,也没有燃起柴火做饭,径自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梯上了楼,盘腿坐在略显湿冷的被褥上,盘算着要如何刺杀仇人。 然而她思来想去,也难以确定她的仇人究竟是谁。 是开枪的军警?开工厂的资本家?还是统治苏陵的军阀?即使她有鬼神之力,将这一干人等屠杀殆尽,换来的不过是又一番腥风血雨、白色恐怖。若这些人真的被刺杀,必然会引起动乱恐慌,届时新的军阀与资本家上位,借机捕风捉影,大肆搜捕,不免牵连无辜。这绝非外祖母所愿,也不是她之愿见。 可是,就此罢了,她又如何甘心? 一窗之隔,外头江水粼粼,月色凄清,杜鹃啼血,犹如报丧,烟波弥漫,杳无尽头。 隔日,即是南江惨案罹难者的追悼会,上百口棺木纵横在苏陵总工会会场中,白幔、花圈、挽联将工会装扮得仿若义庄。 包括总工会委员长在内的几十位工会委员昨日跟军警走后就再没有消息,料想不日这里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棺木。会场上愁云惨淡比苏陵上方的天色阴沉更甚,浓郁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或许已经化作了家属面上的泪水。 前来追悼的工团成员和各界人士来了又去,死者家属的啼哭却未尝停止。别的棺木前老幼妇孺、兄弟同胞簇拥着相互扶持,只有薛湘灵身畔的棺木,茕茕孑立着她一个人。 素白纤细的手放下了花圈,薛湘灵鞠躬后抬起头来,怔怔地唤了一声:“老师。” 她所就读的苏陵女校校长赵时秋,出身名门,原是沪上名媛,留洋归国后投身妇女解放事业,于苏陵开办女校,立志提高广大女子的文化素养,令她们真正走向社会,以期实现男女平等。 “节哀。”赵时秋对她轻声说道。 站在她身后的,还有另外几位女校老师,和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学,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近乎一模一样的怜悯。 “老师,我……”薛湘灵望着赵时秋温婉的面容,欲言又止。在她们这些学生心目中,赵时秋有如一盏明灯,而她心中的万千迷惘却难以启齿。 “我在学校等你。”赵时秋冲她微微笑了笑,安抚地说道。 后来的出殡、下葬,薛湘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的,只觉身体轻飘飘地,脚仿佛踩在云端上,没有任何的踏实感,像是一场梦境一般。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乍然惊醒后便能听闻外祖母叫唤她的声音。 大抵是事情闹得太大,社会各界抗议的声浪一波一波地向政府军阀涌来,终于令他们松了口,释放南江边上被拘捕的几十位工会委员。但同时,工会也不得不妥协下了全面复工令,而被释放的工会委员重伤的人数达三分之二,几位领头的委员长、副委员长的亲朋甚至只能接走他们的尸身。 南江上飘荡的血腥味未曾散去,苏陵的青石板路上血迹尤且斑斓,而工厂上空浓烟又重新滚滚而起,与早春的阴云连为一体,隐天蔽日。 为何外祖母他们夙兴夜寐、昼夜劳作,只为争取合理的薪酬和工时就必须付出性命的代价?她早该知道,烽烟四起,乱世流离,这世道何尝有公平可言。 豺狼尽冠缨 二 - 风起微澜 - 辟雍 苏陵女校是为苏陵第一所女子学校,其创办时,于沪上、建陵、潭州等地已开女子学院之先河,因而及至苏陵,并未遭到什么挫折。在政府倡议、学校减免学杂费等促动下,苏陵但凡有条件的人家,几乎都会将家中女儿送入女校。 后来一届一届的学生毕业,有女学生入得工厂、商会、洋行工作,学问好一些的被聘做家庭教师,或是其他学校的老师,更有通过全国联考上了大学的,再不济也能到大户人家里做佣工,女学初见成效,被送来的学生便也越来越多,连贫穷人家也都勒紧裤腰带送女儿上学。 同薛湘灵祖孙一条巷陌上的几乎都是省吃俭用的穷人家,他们也送自家女儿上学,希望她们懂得一些学问、习得一些技术,将来能多给家里挣一点薪水,或者能嫁到更好的人家里。但薛湘灵的外祖母却不一样,当年她迫不及待般地将不过四五岁的薛湘灵送进了女校的小学部,像是生怕自己教不好她一样。在中学选课时,向来慈蔼的外祖母不许她像左右街坊的女孩子一样选择农工、家政类的职业课程,而严令她必须选普通文理科。 她一早便意识到,外祖母对她的期望不同寻常地高,并不像是一个出身乡下的孤寡纺织女工对自己后辈的期许。 薛湘灵处理完外祖母的后事,重返学校那一日,连日阴霾的苏陵上空终于不负众望地滴下了雨来。都说春雨贵如油,但这酝酿了几天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不受女学生们的喜爱,只因油纸伞挡不住飘落在棉布衣裙上的雨丝,更无法避免溅落在鞋袜上的泥水。 由于赵时秋的家庭背景与并不缺少的生源,女校的教员室装修得不错,地上铺了一层青色的粗糙瓷砖,薛湘灵踩着沾染了泥水的布鞋走进时,在瓷砖上印下了断断续续的泥污水渍,这难免让她略感不自在。 赵时秋并不在意这些,连眼波的余光都未落到地板上,只关注于眼前的学生,“不知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学校的老师们都希望你能继续学业,不须忧心学费和生活,学校会一应负担。” “老师,”薛湘灵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想参加六月里的全国统考。” 赵时秋微微一愕,薛湘灵年仅十五,就读高中二年,原已跨了两级,如今又提出跳过高中三年级,直接参加统考,不得不叫她诧异。但她并未一口否决,而是问道:“为什么想直接参加统考?” 原本赵时秋是极受学生敬重与信任的,但她的家世背景却不免令薛湘灵讳言,她微微垂眼,启唇道:“我想快些离开苏陵……” 赵时秋见她郁郁的模样,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道:“你有把握便可,我会替你安排新班级。” “多谢老师。”她的感激发自内心,自她五岁入学,赵时秋对学生的关怀可谓十年如一日,这却又衬得她内心不可言说的愤懑与恨意越发卑劣。 数日来,她辗转反侧,终究无法歇下为外祖母报仇的心思,即使此时此刻不能轻举妄动地去实行刺杀,日后她也必定要制造惨案的秦系军阀付出代价。为此,她无须再在苏陵女校浪费时间,她要到京城去,谋求可以影响政治、军事的身份地位。 秦系军阀割据江左一带,赵时秋的家世与之不乏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她的怨恨和计划无法在她面前明言。 薛湘灵升到高中三年级的事,一个上午就传遍了中学部。事实上,在苏陵女校里,薛湘灵是位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入学以来,她跳了两次级,在同级里,成绩却一直无人出其右,这便足以令人侧目,更遑论她出身清寒,容貌仪表却胜过同校高门望族的小姐不知几分。 当她走进新班级时,一道轻蔑哼声不高不低正入耳中,懒得追究出自哪位新同窗之口,她兀自走到新座位上,放下课本。步入课室的老师成功制止了一场冷嘲热讽的出现,但放课后,该来的风言风语总会传入她的耳中。 但也并非所有同学都对她冷言冷语,在学校念了十年书,总有几个热络的同窗,午间,几人惯例地簇拥在一处去往食堂用餐。 她们几个也是去过工会所设灵堂悼念的,暗暗打量着薛湘灵,见她已不似当日那般魂不守舍、恍恍惚惚,神容间悲苦之色不显,仿佛已似寻常。 “怎么突然间就到三年级去了,”李念屏说道,“我们都吓了一跳。” 她的回答与给老师的无异,“只是想早点离开苏陵。” 李念屏家中是贩布的,薄有几间店铺,作为小商贩的长女,自幼随着父亲同形形□□的人打交道,便养出了几分察言观色的眼力劲来。与薛湘灵四五年相处下来,她是何样人,她瞧得比旁人更清楚。 她无疑是美丽的,被剪得刚及下巴的浓密乌发,风吹起时,如云飘雾散,光洁的额被时下女学生最常见的齐刘海遮过,碎发落在眉如远山之上,眼线蜿蜒,分明带着绮丽的风情,偏生其中又裹着水润墨玉般清透的眼眸,这般的矛盾却更能营造出别样的风姿。鼻如琼玉,唇如点朱,皓齿内鲜,延颈秀项。论姿容,恐怕整个苏陵都难以找到女子与之比肩。 纵然再漂亮也好,家庭贫穷的女孩子,通常或多或少都会带着内敛的自卑,然而她偏偏不,她的骄傲显而易见,犹如明珠煌煌,光芒难掩。或许旁人会认为她的骄傲来自于自身的聪慧,诚然,她的才智与她的容貌一样,无人能比,但李念屏却不以为完全如此。李念屏直觉,她的骄傲出于她的不在乎。 苏陵女校绝非桃源净土,学校中的名门闺秀们,也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甚至贫民家庭将女孩子送来读书的原因之一。与哪家小姐结交,再凭着这份交情攀上高枝,高嫁出去,是这些家庭最美妙的梦。 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做梦罢了,眼高于顶的望族小姐们哪里会正眼瞧她们。可是薛湘灵不一样,凭她的姿容才学,以及校长的看重,就能引得闺秀小姐们各怀心思地伸手结交。 正值芳龄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锦衣华服、精致妆容,衣香鬓影的锦绣富贵,还有……陌上的谁家年少足风流。平心而论,换做是李念屏自己,在这些大家闺秀的带领下,往这样的锦绣成堆里走一遭,难保自己不会被迷了眼,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富贵奢靡中,而且她们所追求的,难道不也是这般的生活吗?这也是那些自恃家世的富贵小姐们乐见其成的,让比自己漂亮、才华出众的女孩子变成交际花,而后幸灾乐祸、津津乐道,才足以平复她们的嫉恨心思。 可惜……在她看来是幸好,薛湘灵未曾让她们如愿,漂亮的衣服、美丽的妆容、华丽的豪宅、奢靡的宴会、英俊的男子,都无法令她动容。她从不畏惧在她们的带领下出席宴会、见识权贵,也不为回到服饰简朴、陋室寒舍的境地而失落。 她不在乎那些锦绣富贵,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前程,因而她身上有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或者说是无欲无求的懒散。 然而此刻,在经历唯一的亲人去世的变故后,李念屏察觉到,她的姿态起了变化,她变得坚韧而奋进,像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战士,锋芒隐现。 李念屏并没有挑明这些,她自诩是同窗中与薛湘灵交情最深的人,其实两人却从未真正交心。像这女校里其他所有学生一般,李念屏同样对她即羡又妒。正如李念屏了解薛湘灵,薛湘灵亦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只不过大家都各自扯着布的一端,维持着表面的友好,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 李念屏往同桌用餐的几人面上扫视一圈,她们这群人谁不如此呢?谁都知道,赵时秋校长和这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将薛湘灵视作得意门生,这些大多家世卓越又各负才华、颇有名望的老师才是她们这些学生最该讨好的对象。与薛湘灵交好,便能得老师们爱屋及乌;与她结仇,老师们纵然不偏私,也难免抱有成见,该如何行为,唯独那些蠢货草包们才看不清。 缠缠绵绵的细雨直至暮色四合方休,薛湘灵的第一天高三课程结束,她一如既往地在用餐后返回宿舍,并未如其他有志于全国统考的同学一般留在课室自习。 课业于她从不是问题,她有十足的把握能到平京上大学。即将远行,前途漫漫,她深知,自己无权无势,美貌与才学不过空负,唯一所倚仗的,不过是生来即伴的一身神鬼之能罢了。这是她无法诉诸于人的秘密,也是她目空一切的源泉。 她闭上眼睛,五心朝天,敛神静息。窗外雨滴花叶残,她却已不知锦衾寒,意识陷入到一种玄虚的境地中去。 在她浩渺如宇宙虚空般黑暗的神识世界里,悄静无息地盛开着一朵青莲。青莲的二十四瓣柔柔地舒展绽放,莹莹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它的每一方寸、每一个弧度无不是极致的完美,无缺亦无暇。但每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它的外在形态,每一缕神念中感受到的只有其中蕴含着的无穷宇宙与天地至理。 但直至如今,她仍无法完全明白那些玄妙,唯能理解的只有将一种奇异气息引入奇经八脉,运转周天,存储在丹田中,化为己用的方法。这种奇异的气息同样由青莲焕发而出,她姑且将其称作“灵气”。 从她有意识开始,便能在自己的神识中感触到这青莲,它的无穷奥妙令她在懵懵懂懂间已开始引气入体,修炼自身,造就她引以为傲的神鬼之力。 十五载修炼,她自负在苏陵中已无人能挡,却到底输给了豺狼冠缨、权势滔天,连自己的亲人也护不住。而天下之大,不知多少高人异士,若想洗雪逋负,她还要变得更强大。 豺狼尽冠缨 三 - 风起微澜 - 辟雍 位于梅里联邦东北的马萨州,六月份的气温并不高,是令人舒适的二十度上下。晴朗而蔚蓝的天空与查尔斯河的波光粼粼相得益彰,河畔的宽阔草地青翠欲滴,在阳光普照、水汽蒸腾之中,散发出属于青草与泥土的清新而慵懒的味道。 这所屹立在查尔斯河畔的马萨理工学院将在六月上旬迎来又一年的毕业季,但在此之前,在学院搬迁后的标志性建筑——仿罗马万神殿式的“大穹顶”里,将迎来一堂万众瞩目的讲学。 二十六岁即颠覆经典物理学,以光量子假说发起革命的物理学家,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已经以狭义相对论奠定他在物理学届的地位。这个懒洋洋的午后,他将在“大穹顶”下为马萨理工学院的学生们献上毕业典礼前的一道盛宴。 但意料之中地,这道名为“广义相对论”的大餐是如此令人难以下咽,厨师选材用料的复杂性便令试图浅尝辄止的食客们望而却步。几个小时的讲学下来,大多数听众愈发云里雾里,仅仅出于礼貌而坚守在原位上罢了,与他们形成明显对比的是物理系的师生,如痴如醉的神情犹如在倾听音乐会。 即便如此,讲学结束时,讲演者依旧获得了掌声如雷。 天已暮色,留给听众的提问时间寥寥无几,在座未能产生几个与他面对面交流的幸运儿。 “明天上午,我们有机会出席教授们与这位先生的会谈,”听众散场时,里德向他的同伴问道,“赫丘利,你要不要一起来?” 与身材高壮、顶着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的里德形成鲜明对比地,他的同伴是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年,过分清秀的相貌使这少年在这群西方人里略显稚嫩,即使他一米八的个头并不算矮。若是请一位陌生人来猜测,这两人中哪一位名唤“赫丘利”,不明所以的陌生人十有八九会选择那位高壮的白人。 “我可是听说只有研究生才有机会旁听。”被称为赫丘利的少年问道。里德由于即将升入研究生部,同样得到列席的机会。 “事实上,罗德里格斯教授依旧希望你改变想法,你放弃继续深造将是学院的一大损失,”里德蓝灰色的眼眸里填塞满了真挚,“对你自己来说也是如此。” 赫丘利将手插入西装裤的口袋里,同样真挚地再度解释道:“我有不得不回国的理由。” “噢,噢,我知道,你需要回去完成你的家族使命,”里德不无讽刺地说道,同时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但众所周知地,他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回到那个神秘兮兮的、怪力乱神的国家,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牧师。” 赫勒斯没有在意他的口不择言,在大多数梅里人眼里,中州确实是那么一个奇诡的地方,开化程度甚至比不上越来越倾向西方文化的东瀛。与他们争辩无济于事,因此他冷幽默地说道:“牧师?我想我至少能够成为主教。” 如果他真的那么容易被劝服,就不会回绝包括院长在内的多位教授的挽留,里德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赫丘利合该致力于物理学,年仅十八岁的他在数学和物理上的天分有目共睹,即便在人才济济的马萨理工,他的成绩也一直独占鳌头,甚至能叫教授们另眼相看,让仅为本科生的他参与多项研究,并在论文上署名。 然而,赫丘利复杂的身份也是师生们心知肚明的。 赫丘利全名叫做赫丘利·沈,据他所言,这个与他本人外貌截然相反的名字来自于他那位热衷希腊神话的父亲,但在传闻中,他的父亲却是波顿地区中州人黑帮的头目。 不管传闻如何,十四岁即破格被马萨理工录取的亚裔少年在学校中遭到歧视不可避免,尤其是在梅里联邦排中法案余波未平的形势下,以恶作剧为传统的马萨理工里,打着恶作剧名号针对他的欺凌一度层出不穷。里德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亲眼所见,那些恃强凌弱的人每每自食其果,赫丘利却毫发无损。倘若中州人都像赫丘利那样身怀绝技,里德想他能明白为什么波顿警方会将中州人的黑帮视为心腹大患。 虽然暂时无法继续在物理学领域继续深造,但赫丘利也不想错过物理学家们的学术会谈,他欣然应允了里德的邀请。 但遗憾的是,次日他却无法赴约,终究错过了参与这个向往已久的学术会议的机会。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穿着中式对襟短衫的男人来到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西式建筑中,站在他的宿舍门外,为他带来一个噩耗。 “门主被警察带走了!”还没来得及进门,郑竑就急冲冲地对他说道,焦虑已经从他的心脏蔓延到全身,令他大脑充血,冲动无比。 “郑叔,先进来。”他将郑竑拉进他的单人宿舍里,情绪在一瞬的波动之后很快被按捺了下去,问道:“怎么回事?” 大概是被他的镇定所感染,郑竑喘了两口气后简短叙述了前因后果:“最近波顿地区连续发生多起奸杀案,受害者都是亚裔,波顿警方伪造证据,将这些案件栽赃到门主和几个堂主头上,他们申请了逮捕令,大批军警拿着枪包围了我们的各个堂口,门主没办法,只能跟他们走……”说到最后,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气急败坏无处发泄,只能怒而往沙发上砸了一拳,但沙发太软,他的拳头就像砸在了棉花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集合中州人反抗种族歧视和欺压的组织日渐壮大,逐渐被当地警方视作治安威胁,欲除之而后快,这一系列的凶案正中他们下怀,既可去除心腹大患,又能给市民一个交代,何乐而不为。 中州人盟会最重义气,作为门主的沈鹤,就算有千般本事可以脱身,也不得不顾忌门人。门主和几位堂主被捕,其余门人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幸亏他们还有住宿学校逃过一劫的少主沈修篁。在三清门中,门人对少主的敬畏绝不亚于门主。他尚且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但知悉内情的门人都晓得,少主的本事其实还在门主之上。 “我会救出父亲和堂主。郑叔你回去先稳定局势,这时候千万不能乱。让所有人分散开来,不要聚集在堂口。”沈修篁说道。 他从容的神情与笃定的语气令郑竑安下心来,点头应道:“是,少主,我这就回去。” 郑竑离开后,沈修篁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才站起身,打算出门。 “嘿,赫丘利,你要去哪儿?”里德的宿舍在他的隔壁,沈修篁一打开宿舍门便不碰巧地与他撞了个照面。 “我父亲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他解释道,“今天我恐怕没法旁听会谈了,替我向教授们道歉。” “噢,那可真遗憾,”里德的神情显得比他还懊恼,当与他暗沉如夜的双眼对上时,这个高大的梅里人竟有一瞬间的心悸,“事情很严重吗?你的表情真可怕……” “一点小意外,我能解决,我只是太担心父亲了,”他匆匆与里德告别,“我先走了,希望回来时能看到你的笔记。” “当然。”里德冲他挥了挥手。 马萨理工所在的剑桥市与波顿市区隔河相望,沈修篁乘船渡河时,太阳已从地平线升起,日光穿透云雾普照众生,为查尔斯河洒下粼粼波光,往来络绎的船只划破碧蓝宁静的水面,带起一道道浪花。 据郑竑所说,波顿警方星夜出动,围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沈鹤等人被带走后不久,待堂口局势稍稍安定后,他便动身前往剑桥,距离此刻不过六七个小时,沈鹤等人想必还在拘留所。无论警方多么想给他们定罪,碍于他们完备的身份证明,该走的程序一道也不能少。 穿梭在波顿的街头巷角,沈修篁的速度极快,且没有一个人能察觉他的踪影,潜入拘留所也不是什么问题,高墙电网与荷枪实弹的狱警对他而言如无一物。 不需要一间间找,他的神识散发开来便确定了沈鹤的位置。 他将一张画着繁复符文的黄纸贴在牢房的小门上,驱散所有人的注意力,使这里的异常无人得知。他没有破坏牢门上的锁,而是花了一点心思用灵力将它解开,堂而皇之地步入沈鹤的牢房。 沈鹤并没有遭到恶待,和其他犯人一样,被囚禁在十平米左右的牢房里,床铺、桌椅、马桶都配置齐全。且他的精神还算不错,似乎这遭被诬陷的牢狱之灾并没有减损他半分精神,这让沈修篁不免稍稍放下心来。 从房门有异动开始,到沈修篁走进牢房,沈鹤脸上神色一直平淡,没有半点惊讶,沈修篁的潜入在他的预料之中。 “师父,你没事吧?”虽然已有□□分确定沈鹤并未受到虐待,沈修篁依旧询问了一句。不是在人前称呼的父亲,两人独处之时,他称沈鹤为“师父”。 “我没事,”沈鹤说道,“事实上,他们对我还算客气。” 沈修篁稍稍扬起眉,似乎略有疑惑。 豺狼尽冠缨 四 - 风起微澜 - 辟雍 “这件事,事有蹊跷,”沈鹤往简陋的铺盖上坐下,示意他也坐下,“你上大学之后,不经常回来,不知道这几年盟会的情势已经有所好转。” 沈鹤说起这话,让他略感羞愧,在马萨理工的四年,他一心扑在学习与科研上,连修炼都落下了,更何况盟会的事,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往常沈鹤对他一贯严厉,这几年却反常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抵也是顾念他即将奔赴的使命而放纵于他。 “盟会的生意做得不错,跟不少议员搭上了交情,”沈鹤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自地说道,“按道理,警察不该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 “我会调查清楚,”沈修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询问沈鹤的意见道:“盟会那边……” “一切照常,只要注意让他们先分散开来,暂时不要聚会,”提起盟会的时候沈鹤说得淡然,后半段话神情却严厉了起来,紧紧盯着沈修篁的双眼,用命令般的语气说道,“你决不能为这事耽误回国,毕业之后,立即回去。” 到如今,他的实力已完全可以压制身负重伤的沈鹤,若有心抗拒,沈鹤并不能奈何他,但触及师父严峻而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内心叹息一声,答应道:“我知道了。” 距离毕业没几天了,但他不可能对沈鹤等人不闻不问,放任他们自行解决。 作为一片新开发的大陆和一个移民国家,梅里的建筑并非由历史奠基逐渐衍生而来,而是同时吸纳了多种风格,于是构成城市的建筑便显出一种奇异的杂乱,平顶、圆顶和尖顶,石砖、石膏与混凝土,简练质朴的方盒子与华美的复古建筑交相辉映,更有不少商场与办公大楼将现代的简约风与古典的繁复相融合成为新古典主义风格。 沈修篁穿过波顿警察署总部布满繁琐的精雕细琢的巴洛克式正门,通过循环往上的楼梯,到达其简练明朗的高层。在到达警察总长的办公室之前,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个穿着简单的衬衫与西装裤,与制服严谨的警察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投以哪怕一丝的注意力。 坐在办公桌前的波顿警察总长克劳尔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亚裔年轻人让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但在他的叱骂与呼喝还没出口之前,便被夺去了意识。 半个小时后,总长办公室一切如常,克劳尔似乎只是从一顿走神中拉回了注意力,重新聚集到文件上,除了在打开怀表时恍惚觉得时间过得比平常快一些之外,今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沈修篁比沈鹤预料的回来得更快,且他调查完毕后没有采取行动,而是先告知于他,这也让沈鹤略感诧异。 “我与盟会脱节太久,想要继续查下去,还得请教师父。”沈修篁说道。 沈鹤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奸杀案的证据并非警方伪造,而是门中成员暗中提交给警方的。” 门中有内奸这一点沈鹤也有想到,如果不是这样,警方不可能得知他们聚会的日期,但他没想到的是,连警方手中的证据也是内奸一手炮制的,这表示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内奸策划的阴谋。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警察对沈鹤等人的态度还算客气,今时不同往日,三清门的势力不容小觑,而被害者都是亚裔女性,在警方看来,等于是中州人的内部矛盾,他们没必要插手太多。抓捕的过程逞一逞威风即可,至于后续如何处理,端看他们内部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是想知道谁有嫌疑?”沈鹤口里这么问,事实上心中也在盘算着。 沈修篁等了半晌,却没得到他直截了当的答案,只听他说道:“我带着你移民梅里后,一心想着离中州远一些,因此决定到东北部的马萨州定居,当时是决计想不到有今日的。” 虽有些诧异,沈修篁仍没有打断他,耐心听他讲了下去。 “那时候梅里虽然放宽了排中政策,但中州人依旧备受白人歧视欺辱,即便他们在法案颁布前就已经取得了梅里联邦国籍。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出手救了一些人。后来,他们建议效仿三藩的中州人成立盟会。虽然我无意出风头,但考虑到他们还须自救,便同意了出任门主,并授与门人强筋健骨的功法。” “现在盟会渐成气候,门人的想法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认为我们应当并入乾坤盟,他们的势力最大,且遍布世界各地,与中州也一直有联系。但也有人不同意,说一旦合并后,盟会就不能自主,一切得听乾坤盟的。”他没有说下去,忽然问沈修篁道:“你觉得该如何呢?” “就大局而言,当然是合并更好,”沈修篁如实说道,“但要是这样,师父更容易暴露身份……” 沈鹤不置可否,只说道:“我本有心退隐,那天聚会,为的就是宣布退隐的事。” 沈修篁略是讶然,但随即又觉这是理所当然,无论是否并入乾坤盟,三清门注定越来越引人注目,这对潜逃的沈鹤来说绝非一件好事。 “可惜门中双方分庭抗礼,都想取得我的支持,我一旦表态,另一方便不得不屈服。”沈鹤说道。 “既然如此,他们难道不该争相拉拢您吗?”沈修篁仍未想明白,莫名道,“即使想要除掉您,也不该用这种办法,我们的本事他们是看在眼里的,应当知道监狱根本困不住您。” 沈鹤盯着他犹然带着稚气的面容,笑了笑,说道:“你究竟还是年轻,看不出他们打的算盘。这起构陷,想必是想并入乾坤盟一派干的好事。我和几位堂主一入狱,门中势必大乱,他们趁机引来乾坤盟的人稳定局势,打点关系,找出真凶,使我沉冤昭雪。我们即便不对他们感恩戴德,也得认下这份人情。” 沈修篁不料盟会间的弯弯绕绕这般多,简直有些叹为观止。不仅这四年来,他对盟会不闻不问,便在这之前,沈鹤也并不让他多加插手盟会事务。凡俗事务,怎么比得上修炼重要?况且他自己对盟会也没有多大兴趣,有时间理事,还不如学习数理。 “那师父打算怎么做?”他征询道。 “唉……”沈鹤叹息了一声,本是挺直的腰背终于微微弯曲下来,说道,“事情也未必如我猜测的那般……你先回去吧,想来我不日就能洗清罪名了。” 他前一句说事情未必像他推测那样,后一句却肯定自己能被释放,这番前后矛盾的话沈修篁听在耳中便知晓了师父的矛盾和为难。沈鹤原是倾向于与乾坤盟合并的,这是为大局计,但有意投靠乾坤盟的门人,甚至乾坤盟中人,却使出这般的鬼蜮伎俩企图以恩情要挟他,这令他极为不齿,对乾坤盟也大失所望,因而一时难以决定。 “要不要先发制人?”沈修篁说道,“我在警局时顺便翻阅了有关这几起奸杀案的报告和文件,在得到内贼提交的证据之前,警方曾确定了一个疑凶。” 沈鹤沉肃道:“必须要查清楚,我可以忍受栽赃嫁祸、挟恩以报,却无法容忍他们包庇凶犯,甚至酿造凶案。” 根据案情报告,连环奸杀案的受害者一共有五人,死因都是机械性窒息,三人死于呼吸孔道受堵,两人死于颈项部被扼。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各不相同,但都是比较寂静的街道与荒僻的郊区。死者皆是亚裔女子,年龄均不超过三十,其中三人是□□,一人是餐厅洗碗工,还有一人是赌场的荷官。 警方在现场并未发现什么明显证据,根据附近居民和路人的口供,只能确定凶手以汽车运载尸体并抛尸。而在调查死者的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时,警方发现,三名□□所隶属的提供性服务的旅馆、洗碗工所在的餐厅与荷官工作的赌场都是三清门旗下的生意。 事实上,这并没有加重沈鹤的嫌疑,反而是有悖常理的。作为在三清门中说一不二的门主,要想掩盖这几人受害的事再简单不过了,完全不必抛尸,徒惹人怀疑。而警方拿到的“证据”主要是内贼的口供,以及在沈鹤房间里搜查到的几名死者的遗物,完全站不住脚。 在此之前,根据死者亲友的供述,警方认为凶手与死者认识的可能性较大。三名□□的恩客较多,难以一一排查,但在对洗碗工与荷官的人际关系调查中,他们确定的嫌疑人是一个名叫魏建章的中州男子。 魏建章这个人,与他们这些背井离乡仰人鼻息的中州人不同,家世显赫,是为中州晋冀齐三省督军的长子,四年前进入梅里国防大学就读,如今已经毕业,在这次环美旅行之后即要返回中州。 魏系军阀一向与梅里某个大党交好,是梅里武器装备最大的进口商之一,一方面顾忌于此,另一方面由于死者也都是亚裔,警方并未对他严加盘问,更没有申请搜查令。 看来三清门内贼提供的“证据”正为警方解决了一个难题,沈修篁暗自思忖着,向魏建章在波顿留宿的旅馆而去。 古来白骨无人收 2 - 风起微澜 - 辟雍 京沪线全程四十来个小时,他们早晨从苏陵上车,本该次日夜里便能到平京。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行程过半时,火车在彭城停驻。彼时正是二更天,绝大多数人都在熟睡,只三等车厢还有些热闹,与薛湘灵同行的四人都是不缺钱的主儿,自订了卧铺车厢的床睡去了,独留她在二等车厢的座位上。 这时的火车停站时间长,大站两个小时,小站一个小时,还经常有所延误,是以当火车在彭城久停不去时,满车旅客皆习以为常,然而渐渐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列车仍然迟迟不走,三等车厢里睡得着的乘客没几个,人声鼎沸地吵嚷开了,而一、二等车厢的乘客们几乎都还陷在梦乡里。 薛湘灵本就不需要多少睡眠,在火车停驻彭城第二个小时过去后,她便觉蹊跷,但这个时候,白天里热闹跋扈地走来走去的查票员和茶房都偃旗息鼓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不知该到哪里找人去问,只有呆在自己座位上,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车上不独她一个,这满车的人不说二、三等车厢,那些一等车厢的权贵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必会给出个说法来。 这么一等又等到了鸡鸣外欲曙,夏天天亮得早,人也醒得早,不少订了卧铺床位的乘客不等列车员驱赶就回到自己位置上了。他们前脚刚回来,列车员的说法也就跟着来了。 “前边儿薛城打起来了,铁路被封,我们这趟车就只能到这儿,各位请下车退票吧。” “什么!” 几乎所有乘客都是这个反应,即使没有脱口而出,在脸上也明晃晃地表现出来了。最初的惊愣过后,就开始沸反盈天起来。 “怎么就打起来了!一点信儿都没有!” “怎么没信儿?你看这报纸上还登着呢,魏系和蒋系频繁调军,苏鲁边界已经戒严了!我还想着要快点回去,没成想这就开火了!” 还有不少人不依不饶地冲列车员要说法的,列车员没耐烦地说道:“你们有空在这儿跟我吵吵嚷嚷,还不如早点儿下车退票,换其他线路的车,耽误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薛湘灵他们几个学生,哪怕先前对着狗眼看人低的茶房,也是慢声细语的,这时自然不可能拉下脸和列车员吵嚷,况且他们也觉得趁早退票、换乘才是正经,万一耽误了入学,十年寒窗可就白费了。 这一车的人在彭城车站能退一半的车票钱,薛湘灵几人研究了车站里张贴的线路图,若要换乘,他们得先转陇海线,到得商城,再转京汉线,才能到平京。 然而线路图简单昭然,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了。列车一天也没几趟,各站台本就人满为患,如今再加上这一整车京沪线的人,他们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抢到票。若是一等车厢,自然是时时有位置的,但看那票价,唐妤四人尚且犹豫,何况薛湘灵。即便车站有退一半的车票钱,她依旧连买陇海、京汉线的二等座车票都捉襟见肘。 时下已是八月中,九月初的开学实在耽误不得,薛城的硝烟不知道几时才能燃尽,又不知战火会散布往何处,四人一合计,索性花钱消灾,买一等车厢的票,越快到平京越好。 三个男生瞧着薛湘灵欲言又止,从道义上来说,他们不该抛下一个漂亮的小密斯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车站里。若是薛湘灵愿意自己出一部分钱,他们再补贴一部分钱供她买一等座,也不是不行,偏薛湘灵固执得很,让他们先走,自己再等等看。而他们也没有太多余钱可以请得起薛湘灵坐一等座,即便请得起,她也不会答应,于是他们只能在离开前,劝她先打电话或发电报给赵时秋求助。 和四人告别后,薛湘灵并未急着挤入人潮涌动里抢票,她在车站里打了一转儿,终于捡到一份某位乘客丢弃的当天的报纸,上边果然登载了薛城的战事以及火车停运情况。如今薛城陷入战火,从沪上到平京的列车只能停在彭城,相对地,由平京到沪上的列车也只能到泉城。也就是说,泉城到平京这一段线路还是通车的。而彭城到泉城,从列车线路图上看,列车的行程是五个小时左右,她估摸着以她自己的速度,最多不超过七个小时,必定可到泉城。 七个小时的路程换陇海转京汉两线的票价,以及等待售票的时间、避免三等车厢的骚扰,她觉得自己不需要过多犹豫。彭城到泉城之间的铁路并无岔道,只要她沿着铁路走,必然能到泉城。需要担心的只有薛城一带的铁路,或许会有大批军队驻守。不过只要她屏息敛气,注意隐蔽身形,快点儿跑过去,那些官兵也难以察觉她的踪迹。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自负本事,下了决定后不再耽搁,立马走出车站,又绕回铁路边上,沿着铁路,提气疾行。 她像一阵风一般掠过仿佛一如既往的山坡、田野、树林、河流,不同的只是先前列车所过之处举目一片宁静祥和,夏日炎炎之下,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间劳作,收割、摘菜、播种、除杂草,偶有小孩儿在田垄间嬉闹着。而此时此地,肉眼可见硝烟四起,无处田地不荒芜,甚至在炮弹轰鸣之下化为焦土。人迹却并不见少,流民四窜,一个个面黄肌瘦、满面风尘,扶老携幼奔波流离。 “彭城封城了!城门戒严,几层官兵围着,只许出不许进!” 这个消息一传开,流民们哗然大乱,无不勃然变色,男人的怒嚎与妇女幼儿的哭叫登时沸反盈天起来。他们本怀抱着一丝希望投奔彭城,这彭城城一封,等于将他们与和平隔绝,留在朝不保夕的战地上,炮火连天,流弹无眼,两军一再交战,必定殃及池鱼,这些流民的性命根本没人在乎。 薛湘灵移开了投在流民身上的目光,继续沿铁道而行,然而那一声声的、接连不绝的嚎叫与悲泣仿佛已化作无形的包袱,加诸于她身上,令她再也不复出发时的轻松。军阀割据、乱世沉浮,之前的宁静祥和俱是水月镜花,此时此刻的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才是真相。就在几天前,这些来自彭城附近乡镇的流民还是普通的农民、工人,而彭城、泉城的市民、农夫们或许很快就要变为流民。 即使流民们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但到底此刻他们仍旧活着,而战场上躺着的士兵却是真的死了。层层叠叠的尸块织就为一块地毯,铺盖在炮火烧灼后的焦土上,硝烟、焦尸、血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游离在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 乍见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薛湘灵也不免惊呆了,幸亏她吃得不多,否则必会呕吐出来,她觉得眼眶一阵阵地发热,不知是炮火的余热熏的,还是别的原因,与之相反的,她却心肺僵冷而毛骨悚然,像是一瞬进了冬天。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此刻她也不过旁观,便已难受至此,而走投无路的流民或许已然绝望等死,这战地上残缺的尸体则永远没有了任何感觉。 她本可以视而不见,收起满腹悲凉继续前行,两军对垒,她孑然一身,能做什么呢?可是她偏偏再难以迈开步伐,只得静静靠在一棵被烧焦的枯木旁,沉默良久。 意料之外地,与彭城相比,薛城附近的流民倒好过得多了,起码这个正处于两军争夺中心的城池并未拒绝他们入内,且将他们与薛城居民一般安排到后方。虽然减少了车次,但薛城的铁路的客运也出乎意料地未曾停滞,依旧一批批将欲逃难的人们运载出去。这使得齐军要分出部分军队守卫车站,对布防十分不利,因而固执此事的齐军第一军司令一直被部下所诟病。 齐军第一军司令魏建章,是三省总督军魏放的长子,七月初自梅里国防大学毕业回国后,立即被父亲送上战场。对这个空降而来的太子爷,第一师的众将士并不很服气,即便他有着金光闪闪的留洋学历,在这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多年的军官们眼里,也只当他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瞧他干的什么荒唐事儿啊!接收流民也就罢了,还坚决不肯毁弃铁路、封城戒严,反而要保持客运通畅?要不是看在督军的份上,几个参谋、师长简直想一枪崩了这个二世祖! 前些天这太子司令又心血来潮似的,让他们在城外的赵庄布地雷阵、重兵设伏。这么一搞薛城防线就难免空虚了,要是江州军从其他方向进攻,根本没法儿抵挡。师长们原本死活不肯,但和司令两眼一对,莫名地腿肚子就软了,低头听了令。直到部署完毕,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服软了呢?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是,那天夜里,江州军还真就从赵庄方向偷袭,一脚踩进了地雷阵里,血肉横飞。设伏的第三师师长到底战绩彪炳,再怎么诧异,铁定拿军功的事怎能错过,当即放重机枪、大炮,将偷袭的江州军一个师炸成了炮灰。 古来白骨无人收 3 - 风起微澜 - 辟雍 战场的硝烟将将散去之时,薛湘灵方抵达薛城。因她是沿着铁道走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薛城火车站,但扑面而来的,却并非想象中的人去楼空、破废荒凉,而是与彭城无异的摩肩接踵、人潮涌动。 飞掠疾驰并未让她疲惫,但那种拼命想要逃离什么的心情却令她微微喘息起来,她不无惊愕地望着这吵吵嚷嚷、人声鼎沸的车站。她从报纸上看到,这场交战是由江州军先挑起的,割据苏地的秦系称魏系遣间谍刺杀江州军高级将领,因而重兵压向薛城。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唯秦系独占鳌头,中州三十个省,它占了八个,论兵力、装备、后备,魏系远不及。此番秦系驻军薛城三十里外,为保后方无虞,尚且封城严禁,而守城的齐军,却大开空门,任凭火车来往,这怎能不叫她诧异。 “这位夫人,”她往人群里瞅了瞅,走到一个拉着小孩儿的中年女人身边,问道,“请问这薛城车站还正常运行?” “行的,行的……”那女人心不在焉地答道,左顾右盼着,显然极为焦躁。这也实属正常,车站中谁人不如此?都想着快些逃离这是非之处,若不是惧怕车站里维持秩序的军警,恐怕早已一拥而上,挤进火车里,哪里还愿意排着长龙买票。 薛湘灵也察觉到这一点,这车站中几乎五步一个军警,荷枪实弹在守着,令这些乘客再焦急也不敢造次。欲逃离薛城的人数以万计,铁道却就这么几条,火车来去亦需要时间,还不知要排到几时。城外江州军在虎视眈眈,万一大军压境,齐军不敌,不得不弃城,这满城百姓恐怕死伤无数。 她心中模模糊糊起了念头,却又难以下定决心,遂先转身返回。无论如何,她暂时能肯定的是,若是将薛城并未封城,且车站还能通行之事告知彭城城外的流民,让他们赶往薛城,或许算是救助了他们一把。 赵庄伏击战,齐军几乎未损分毫,却折了江州军一个师的兵力,薛城中的齐军士气大振,无人不欢呼涌动。原本轻视魏建章的师长、参谋们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但他们亦不是没有疑惑,司令怎会得知江州军的突袭计划?难道是魏系背后的……可是这也不对啊,若是如此,魏督军此战岂会束手束脚,这便表明此次与秦系交战并未得到幕后之人辅助。所以,难不成魏建章手中还握着他们不得而知的秘密特务? 但魏建章并未解答他们的满腹疑问,对首战告捷也没有流露出异样的喜色,一切如常地令他们布防,尤其在守卫火车站与安置薛城民众上,更是重之又重。 虽然让江州军损兵折将,但齐军到底还是处于被动的状态,魏建章深知,在这些下属的眼中,分出大量兵力保护安置民众十分不值,是极为不智的行为,魏放的态度同样如此。 临时指挥部里的电话“铃铃铃”地响个不停,倚在太师椅上的魏建章却动也不动地任凭它响着,他刚刚才挂了魏放的电话,以他老子的脾气,肯定气不过地继续轰炸。 电话响了半天,终于歇了声息,但接踵而至的是被副官送进来的一封封电报,正儿八经下军令的只有一封,其他的全是断断续续、骂骂咧咧的话。 魏建章扯着笑,当着副官的面儿,擦了根点烟的火柴,将下军令的那封电报烧成了灰烬,然后让副官将其他电报当废纸处理了。 副官捧着那叠电报,战战兢兢地出去了,办公室里又重新剩下他一个人。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正是晚餐时间,他否决了副官是否要送餐进来的问题,目光在办公桌上平铺着的地图中逡巡着。 室内太过于安静,以致于他手表里秒针划过的细微的“嚓嚓”声似乎也能传入耳中。 “你跟了我两天,是否该考虑露面了?”他将目光由地图上收回来,精准地投向开了半扇的雕花木窗外。 那边没有回应,他也不着急,将脸面偏回到办公桌上,随手拿了一份文件翻阅着。 半晌,那边儿才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帮你刺杀江州军的军官,如果你能保证安置好民众,也不要趁机攻打彭城。” 他微微哂然,仿佛不信,说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对你没有坏处,既能守住薛城,又可得民心。你们的势力敌不过秦系,即使一时攻下了彭城,也根本守不住。”面对他的质疑,对方却没有生气,反是有理有据地劝说道。 “那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他却没有轻信,继续质问道。 “没什么好处,”对方说道,“就是不想看见死人而已。” 他嗤笑一声,说道:“这世道,哪时哪刻没有死人?” “那你为什么要接纳流民,为什么要保护车站?这有什么好处?” 他沉默了一瞬,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才说道:“我桌上摆着江州军几位主要军官的资料,以及江州军布防图,你要枪么?” “都给我吧。”对方并不客气。 他解下腰侧配的枪,勃朗宁M1906,长度仅四寸,六发装弹,弹药威力却很大,全世界总售只有三十多万支。 他走出门前,听闻对方问道:“你不怕我拿了这□□杀你?” “要不你试试?”他谑笑一般地说道,合上了办公室的门。 江州军以薛城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庄为据点,村民尽数被驱逐,江州军人数众多,守备严密,薛湘灵对其一无所知,贸然潜入风险甚大。而齐军则不同,驻守的薛城人来人往,又分出兵力安置民众、保卫车站,倒是有机可乘。她本不欲惊动齐军,暗中潜入指挥所拿到江州军的情报,以便行刺,顺便观察一下江州军总指挥的为人。不料不知何处漏了破绽,竟被他看破行藏,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当即心头便是一震,幸而很快令自己冷静下来与他谈判。 听着他的脚步声,确定他真的走远了,而周围也没有别的人,她才掀开雕花木窗的另一半,翻了进去。 正如他所说,江州军的所有情报被压在精巧的“掌中雷”之下,等着她来取用。她非常确定这临时指挥部周遭的防卫并不十分严密,绝对比不上江州军,因此非常难以置信,这齐军的司令到底哪来的自信,确定自己不会对他出手。 不过他再如何疏忽大意也与她无关,她想要的只是双方退兵。即使她深知,这次退兵只不过能保一时半刻的安宁,只要中州仍被军阀切割得四分五裂,战争总会来临。 她迅速将资料与袖珍□□收入囊中,再由窗台翻了出去,寻了一个僻静的深巷,翻阅起江州军情报来。 出乎意料地,他提供的江州军布防图详细之极,各处兵力分布、编队情况、换防时间……一一详述于纸上,描绘于图上,令她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再想起在薛城里打听到齐军伏击夜袭的江州军,大获全胜的消息,越发觉得这齐军指挥官深不可测。 难道……难道他也像自己一样,拥有鬼神之力?这念头稍稍一起,便令她悚然一惊,如果真是如此,她方才可真是自不量力了…… 她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江州军布防图,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她,要潜入江州军刺杀将领,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并不大。 将资料折叠收起,她不禁咬了咬下嘴唇,考虑起自己是否还要蹚这趟浑水,如果这齐军的指挥官真的这么神乎其神,又懂得怜惜百姓,她还有什么必要插手呢? 夜里十点,魏建章解开军装制服外套,搭在衣帽架上,走到床边准备就寝。八月的酷暑天,他穿在外套里的衬衣竟然丝毫不见汗渍,如果叫副官看见,定会稀奇。 “你有把握让江州军退兵吗?” 一道沙哑的声音幽幽地从窗外传来,外头是寂静漆黑的夜,卧室里灯光幽暗,显得格外渗人。 他不是走了吗?魏建章无语地转身,在床沿坐下,问道:“你为何去而复返?” “我没有把握避开江州军的防卫。” 对方竟出乎意料地大方地承认了自己力有所逮,他略略挑眉,说道:“如此,你大可离去。” “倘若你有把握,我便走了。” “实话同你讲吧,”他身体后倾,靠在床背上,抱着手臂说道,“秦系此番来势汹汹,虽然我挡下了先前的袭击,但倘若他集结军队,直接强攻,我也只能挥兵迎战,到时候什么车站、流民、百姓必定是顾不上了。” “你有这么详细的情报,难道也无法以弱胜强?” “魏督军有令,命固守薛城,决不可主动出击,先前覆灭江州军一个师的兵力,已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了。”魏放不肯拱手割地,但也忌惮秦系威势,不愿过于结怨,那位受命伏击江州军的师长,也被魏放在电话里教训了一顿。这齐军第一军乃魏放的嫡系,他虽有意培养儿子,却也不可能全然放权,因此军中官兵并不会完全听他命令。之前还是他使了手段才让下属听命,但这手段却也不可多用,否则难免露出马脚。 “那你说怎么办?”天下形势,她也只能从报纸上窥见一二,考虑不到这么多,听他这般说,不免郁闷地问道。 “秦系势大,风头一时无两,频频启兵扩张,唯一能阻止他们的办法,只有令其陷入内乱。”魏建章并不停歇地说道:“八省总督军秦安邦由豫州北上平京,欲竞选大总统一职,倘若他身亡,秦系群龙无首,必会大乱。” 古来白骨无人收 4 - 风起微澜 - 辟雍 “你当我是傻子吗?” 魏建章说完,却闻对方哼了一声,如此说道。 “秦系一旦内乱,不仅内部争权倾轧,其他军阀亦趁虚而入,到时候才真是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他轻轻一笑,这人连潜入江州军刺杀长官亦无能为力,更何况行刺秦安邦,他此言不过试探,若对方应允,说不定能引出秦安邦背后之人,若对方不应,倒也无妨。 两厢沉默,唯有灯影摇曳、风过之声,几乎要让人以为窗外已然无人,然他却笃定地继续道:“此举确实后患不少,但若不分裂秦系,其一统天下不过是迟早之事。” 中州人尽皆知,各地方政府更是为军阀所把持,议会已被架空,中央政令推行举步维艰。而一旦秦安邦登上总统之位,秦系并吞九州指日可待。若秦系励精图治、仁民爱物也就罢了,但秦系之治下,颇有封建遗风,视民若草芥,横征暴敛,又与外商勾结,敲骨吸髓。 她难道不是深受其害?外祖母亡于其手,她北上不仅为求学,更是为求出路。薛湘灵长出一口气,说道:“分裂秦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亦非我如今力所能及。解决薛城之困,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彭城西南的下邑已被革命军攻下,你去将驻扎彭城的江州军情报送到他们手上,让他们进攻彭城,自可围魏救赵。” 相比刺杀秦安邦,此举倒容易得多,但薛湘灵却又犹豫了,蹙眉说道:“围魏救赵?难道不是祸水东引?”虽解救了薛城,却又让彭城陷入战乱。 “你助他们攻破丰县、沛县,换取他们佯攻彭城,令薛城外的江州军回撤即可。” “那之后呢?”她又问道,“徽州、豫州、江州皆为秦系所据,下邑位于徽州,丰县、沛县为江州之地,一旦江州军回撤彭城,再联合徽军、豫军,收回这三县轻而易举,到时候便又是死伤无数。” 他直视着窗外,仿佛能透过墙壁与窗户将她收入眼中似的,施施然说道:“小丫头,我早同你说过,这世道哪时哪刻没有死人,更何况是打仗。我也是灭了江州军一个师,才换来薛城片刻安宁。” 她已隐藏了身形,掩饰了嗓音,这时却骤然被他叫破形貌,薛湘灵悚然一惊,抬起手按了按心头的突突直跳,沉了气只说道:“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如果你能使革命军带着三县投靠魏系,与齐州的曹城连为一片,同济城、薛城为犄角之势,定能叫江州军顾忌。”魏建章也没有再继续揭穿她,只道,“再然后,魏系可以这三县为筹码与秦系谈判,可谓‘其次伐交’了。” 他最后所言,有点儿调笑她的引经据典,这难免使她有些不忿,倘若此事一成,好处不都是魏系的,他竟还这样调侃。她说道:“你既然已胸有成竹,为什么不直接派兵前往下邑?” “我在军中权力有限,无法遣兵支援下邑革命军。但若革命军拿下丰县、沛县,向魏系投诚,我便能够向魏督军进言出兵。”他坦诚说道。 说到底,还是魏建章的兵权不足,很多事不能自己做主,都要听魏放的话。薛湘灵心想,虽然魏建章为人尚可,但这魏督军却不是什么好人,总体而言,魏系能比秦系好到哪里去?天下军阀岂非一丘之貉。中央议会倒是颇有建树,然权柄遭窃,终究还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她本来不过是看不得百姓苦难、死伤枕藉,想避免战争罢了,无意搅入军阀拉锯中,既然无能为力,她该袖手而去的。然而转念一想,她原就有意对付秦系,如今有机会挫其锋芒,或许还能避免一部分战乱死伤,这样也不错。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说道:“我这就去下邑,事成后会给你发电报。” “若需资助,尽管开口。” 听起来很有诚意,她便也不同他客气了,说道:“我孑然一身,穷愁潦倒,连火车票也买不起。”虽然火车不经相城,但她这般折腾来折腾去的,向得了好处的魏系要点儿路费想必也是无妨。 “外国的雇佣军,主顾先付一半费用,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他大方地说道,“如此,我给先你五千大洋,待你事成归来,再付五千,如何?” 一万大洋!穷惯了的薛湘灵顿时惊异得面上充血,她家最值钱的房子也才卖了五十块!她本来也不过想要百来块路费!这天降横财简直要将她砸晕。 魏建章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写了支票,说道:“你过来拿吧。”语毕,窗外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又哂笑道:“你遮掩什么?当我真的没见过你?你听说过望远镜么?千米之外也能将人看得清清楚楚。这薛城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要探查一个行踪诡异的人易如反掌。” 她终究年纪尚小,经验不足,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她一贯自负,此时竟受挫,一瞬间便有些不是滋味,同时又警觉起来,暗道往后更要慎之又慎。 一道人影从窗外翻了进来,轻得像是一阵夜风,在她站定之时,其姿容之盛,又仿佛朝阳入窗,满室生辉。 薛湘灵见过很多人,尤其是男人,在见到她的时候,即使再是绅士君子,也难免显出惊艳的神色。但眼前这个人,却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寻常地打量了她一眼,面色如常地将支票推到桌边。虽然作为女性,难免多有爱惜自己的容颜,但她并不对自己出众的美貌引以为傲,反而觉得有些麻烦,若非她身怀异能,早已被人欺辱了去。他对美貌态度淡然最好,不必横生出什么波折来。 拿了支票,她却仍在书桌边踌躇,这令他有些意外,问道:“还有事?” “我想预支一些钱,”她想了想,仍是开口道,“我身上没什么钱了,这支票现在又没法取钱。” 这倒是他疏忽了,她方才已经说过自己连车票也买不起,于是他爽快地从抽屉里取了几百块钱,递给她,问道:“够了吗?” 她点点头,说道:“多谢。” “不必言谢,”他说道,“能将事办成就行。” “不成的话我会还你钱的。”她并非为谋钱财,只求心安理得,要是事不成,心中不安,更没有脸面拿这意外之财。 “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他微微一笑,说了两句奇怪的话,“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这是《易经》的卦辞,大约是对她的祝愿吧,就像“一路顺风”之类的。她朝他点点头,算是告辞,转身翻窗而去。 盛夏的破晓,烈日驱散最后一缕属于夜晚的寒凉,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力,从夜幕之后喷薄而出。在这样热烈的天气里,下邑却依旧寂静无波,宛如一滩死水。前些日子激烈的巷战把县里的百姓吓怕了,一个个躲在自己家里闭门不出,像过冬的老鼠一样,只凭着窖藏的食材度日。 为了安稳民心,解决军队粮草问题,革命军用缴获的银钱同农民买食材,将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又将食材送到县城百姓家里,让他们替军队做饭,送来的食材可留下一成归自己所有。 革命军司令倪季同与参谋长杨明已经很久都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他俩都是议会秘密培养的军政人才。议会不可能对军阀各自为政,随时准备取而代之无动于衷,一直暗地里着手培养各方面的人才,尤其是军事人才,安插到各地,意图虎口夺食。倪季同在中州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进入徽军,杨明留学归来假意投奔徽州秦系,经历一年的筹谋,终于在下邑成功掀起政变。 占领下邑并没有使倪季同振奋起来,他十分明白,如果不是豫州、江州两省军队与冀州、齐州僵持不下,此次革命绝不会如此顺利。因此若想进一步拓展势力,他必须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攻下周边各县,甚至几个大城,才能拥有和秦系、魏系一争之力。 昨夜两人又商议到半夜三更,晨初公鸡一打鸣又起身了,倪季同整了整被睡皱了的衬衫,套上已然满是汗味的军装外套,准备外出巡视军队。昨日,他收到江州军夜袭薛城被齐军挫败,耗损了一个师的消息,估摸着时机已到,连夜与杨明制定计划,决定出兵丰县。 丰县为彭城辖区,即便彭城军队大多已被调往薛城外,但毕竟攻城与在下邑革命不同,两人在下邑筹谋多时,才由内而外将下邑一举拿下,而丰县想必早已有了防备,两人早已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因此,当他们派出的侦察兵回报,丰县军防混乱之时,其惊疑的程度可想而知,甚至怀疑是不是丰县守军在唱空城计。 倪季同命其再探,才知丰县县长、警察长、驻军营长、参谋等近十人一夜之间没了气息,以致于丰县群龙无首,上下一片混乱。剩余的芝麻官、绿豆将人人自危、杯弓蛇影,恨不得将所有兵力都聚拢在自己身边,又在县中大肆搜查凶手,如此兵力分散之下,外防自然空虚了下来。 不管事情多么诡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彭城派来援军,夺下丰县难于登天。机会稍纵即逝,他们决不能错过,倪季同立即举兵攻入丰县。而早已人心惶惶的丰县军警,一见军队攻城,腿软投降者十之八九。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丰县。 古来白骨无人收 5 - 风起微澜 - 辟雍 对薛湘灵而言,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丘八。这丘八在苏陵驻军里当一个小队长,很有几分武力,鸡鸣狗盗的事没少干,又有个特殊癖好,寻常的男人都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他偏爱好女童,平日里入得勾栏瓦肆净找些十来岁的雏妓,渐渐地不满足了,他家附近的女孩儿便遭了殃,他便也越发臭名昭著。 薛湘灵家与他的房子只隔了两条街,她年纪尚幼,容貌却已初见端倪,自然引来了那人不怀好意的视线。当时她只不过七八岁,并不很懂掌控体内的灵力,极度惊恐地在他手里挣扎着,下意识地将灵力打入他体内,而后爆炸开来。 那丘八的死状与被□□炸死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血肉碎骨脑浆涂了满地,也淋了她一身。温热的触感和腥臭的味道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溜烟穿过暗巷跑回家去,趁外祖母还没回来,将全身上下洗涮得干干净净,又把身上的衣服扔到灶台里烧掉。 这丘八骇人的死状让苏陵城的民众很是惊恐了一段时间,但在邻里街坊中,他的死还是大快人心居多,甚至有人说他是被那些受他糟蹋至死的小女孩怨魂索命的。后来终究也渐渐平静下去了,除了说书人嘴里多了几段闹鬼的故事可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有意识开始,薛湘灵便知道,自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但这种认识只是模模糊糊的,并不分明,她知道她看得比别人远,听觉比旁人灵敏,跑得比他人快,脑子也比他们好使,然而直到轻而易举地杀了这个人,冷静地销毁证据,在外祖母面前若无其事,甚至没有为此做过噩梦,也没有过后怕,她才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掌握了和寻常人不一样的力量。 这个丘八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人。她不喜欢死人,也不喜欢杀人,掌握生杀之力没有让她变得肆意,反而更为谨慎起来。一个人是好是坏,该不该死,岂是轻易可以判断的?然而如今礼崩乐坏,沧海横流,善无善终,小丑猖獗,她也并不后悔杀死那个人。既然天下无道,她便只能诉诸己心。 因此,她决定刺杀江州军将领时并未犹豫过,那位领军的孔司令是出了名的暴戾恣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曾为一个久攻不下的县城,东拼西凑来三十门大炮,连续轰炸了一个白天,对县里投降的信号视而不见。当他带着军队踏入废墟时,县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这骇人听闻的战绩,至今让他津津乐道,还为自己的诨号孔大炮而洋洋自得。 倘若能刺杀孔大炮,当是令人额手称庆的,但是这丰县的官兵,是不是同样该死呢? 杀人当然容易得很,一发子弹、一缕灵力就能解决的问题,难的是判断这人该不该杀。 江州边沿的小县城丰县和齐州边防重地薛城不同,还没有被欧陆美洲的风尚影响至深,到处房屋依旧是砖土墙顶着黑瓦。她坐在丰县县长卧室的房梁上,遥遥望着正在床榻上与小妾寻欢作乐的肥胖男人,用了三秒钟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她终究没有下死手,掷出两块石子砸晕交颈缠绵的两人之后,用灵力封住了这县长的心肺和大脑,令他陷入假死的状态,五日之内,只要不受致命伤害,哪怕他被封进棺材,埋进土里,也能让他安然无恙。 这一夜,她对警察长、驻军营长、参谋等人也如法炮制。她深知此事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给对方警惕的机会,否则一旦如孔司令周围那般严防死守,她便再没有动手脚的把握。 倪季同带兵冲进丰县县政府时,日已偏西,日正中天时的炎热却远远未曾退去,与硝烟炮火的味道一齐将他团团裹住,令他汗出如浆。他麾下的每一个将士同样如此,然而这般的炙热未曾让他们冲晕头脑,反而这来历诡异的胜利,使他们疑窦丛生,甚至心头发寒。 控制了丰县局势后,杨明派人将一夜包庇的八人都抬到县政府大院里,叫来军医一一检验。正如丰县战俘所供述的,这八人身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呼吸道也并未堵塞,却已然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不同于贪生怕死的丰县官兵,他们与先前一般,只留了一支警卫队在身边,其余将士都派到丰县各处巡防、安抚民众。战火硝烟里,他们的晚饭也很简单,与其他将士一样的两荤两素。 一整天奔波操劳下来,两人都饿极了,大口扒拉着饭菜,不一会就风卷残云似的将菜汁都扫光了,年少时的餐桌礼仪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 “老杨,你觉得这丰县是怎么回事?”倪季同放下饭碗,眉目间疑云重重,问道。 倪季同与杨明都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长大的,自然不信鬼神,但这八人无声无息的死亡却依旧令他们心惊。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事儿必定是人为,”杨明也放下筷子,说道,“那天夜里,县长的四姨太和他在一张床上,她说只觉得后脑勺一痛,就晕了过去。第二天她被弄醒的时候,府里的人已经发现县长断了气息。据说,在县长的床上还发现了两颗石头,这两人应该就是被这俩石头砸晕的。其他人的身边倒是没什么线索,应该是在睡梦里被杀。” “这人在这节骨眼上杀了丰县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像是在帮我们啊……”听了他推断后,倪季同若有所思地说道。 “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杨明说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一切按照原计划来,只要他继续活动,总会显露出端倪。” 再如何顺利,刚刚易主的县城仍是惊惧的,除了巡夜官兵的脚步声之外,整个丰县安静得鸦雀无声。这一夜恰好是十五,白壁似的银盘高悬于夜空之上,遮蔽了所有星子的碎芒,柔然的光辉仿佛要将惶然不安的丰县安抚。 一如既往地,倪季同和杨明夤夜商议战略,下邑与丰县虽然毗邻,但毕竟分属两省,如何紧密联结两地是他们稳定后方的重点。 议事告一段落,杨明偶然抬头,只见窗外月色清明,不知不觉低吟一句:“月光如水照缁衣……” 倪季同微略一怔,唇边勾起一缕苦笑,将这诗从头念来:“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声音未尽,这除了他与杨明外,本该悄寂无人的县长办公室里,忽然传来一道不属于两人的声音:“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幽幽凉凉的,一如寒夜凄清,宛若鬼魅,不辨男女。 “谁?”瞬间,倪季同所有悲凉感伤尽数褪下,换上了军人的警觉和冷沉。 两人的配枪都被握在了掌间,一触即发,他们也觅到了声音的源头,正是在房梁之上,一团黑影近乎无声无息。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为何他们竟一点也没发觉? “那八个人没有死,我离开前会让他们醒过来,记得看好他们。”那人却似乎对他们的戒备视而不见,径自说道。 随后,气氛沉默了数秒,杨明率先将握枪的手垂下,问道:“是你做的?” 倪季同稍稍侧头,觑了杨明一眼,见他神色沉静,也将对着声音来源的黑洞洞的枪口垂下。 “是,”对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是来和你们谈合作的,为表诚意,送上丰县。” 与杨明对视一眼,倪季同说道:“愿闻其详。” “我助你们攻下丰县、沛县,换取你们佯攻彭城。” 军校毕业、行伍出身的倪季同将当下局势在头脑里过了一番,立即便猜到了她的意图,问道:“你是魏系派来的人?”他们若佯攻彭城,唯一得利的便是被江州军压境的薛城。不等她承认与否,倪季同又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们兵少势微,在魏系与秦系夹缝间生存,一旦引来江州军反扑,便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 “你既然知道局势如此,便也该知道,秦安邦竞选大总统,眼下秦系四处开战不过是在军阀间耀武扬威,向其余军阀施压。实际上秦系与魏系并未完全撕破脸,全线开战。等他们腾出手来,你们同样会全军覆没。” 两人自然深知此言确然,另外,议会一面暗中挑拨军阀之间的矛盾,令其相互倾轧,另一面让他们趁机攻城略地,积攒兵力。此时举兵,确实过于仓促。也不过因秦安邦北上平京,来势汹汹,欲篡大总统之位,议会内部人心惶惶罢了。 “等秦系得闲出兵,总比我们进攻彭城、引来大军反扑来得慢,说不得到时候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兵力抗衡。”倪季同说得平静,实际上却毫无把握,除非两系全面开战,否则他们决无容身之处。 他后半话说得有些荒谬,蹲在梁上的薛湘灵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若她不能给出足够的保障,他们是绝对不会贸然出兵围魏救赵的。 “你们可以带着三县向魏系投诚,”她说道,“秦系必定容不下你们,但魏系却对你们欢迎至极。” 闻言,两人面上无波,内心却各自波涛翻覆,时机未至,仓促举兵,可谓朝不保夕,这对培养他们的议会而言,不过是一个急令的事,对他们,却代表着自己和麾下千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他们必须为此深谋远虑,而非以卵击石。因此,假意投靠魏系之事,他们也曾商讨过,可惜他们势力微小,恐怕魏系不愿因小失大,彻底开罪秦系,而如今魏系主动递来橄榄枝,倒是出乎他们意料。 “你这般藏头露尾,要我们如何相信你。”杨明生性谨慎,仍然质疑道。 “我只问你们同不同意,若是同意,我立即前往沛县,魏系那边不日便会派遣来使。”她似是不耐烦了,也不与他们婆婆妈妈地兜圈子,直接问道。 杨明正欲开口,却被倪季同截了话头:“我们同意向魏系投诚。” “好,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那人丢下这话后,便倏地消失不见。两人定睛一看,那处房梁之上的瓦片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露出空荡荡的缺口,任由月光落下。 古来白骨无人收 6 - 风起微澜 - 辟雍 乘着夜色离开丰县后,薛湘灵直往沛县而去,在沛县郊外荒僻处脱下裹在身上的斗篷,划了火柴将其烧毁。如今正值三伏天,酷热烈暑下穿着斗篷是生怕无人注目,但在夜里将自己裹成一团黑,倒是方便行事。而后她又从地上沾了泥土,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的,像个最平凡不过的流民村姑。自打她出了薛城之后,一直用这样的办法掩饰自己的相貌。她一向爱洁,先前自负本事,不愿将脏泥污土往脸上抹,只用斗笠遮挡一下眉眼,直到被魏建章看破踪迹和形貌,才不得不慎重起来。 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夺下两县的革命军终于引来了秦系的注意,但实际调往沛县镇守的兵力并不多,一来江州军主力聚集于薛城之外,不能轻易分出兵力;二来几个县城间的战乱在秦系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随时可以收复。如此轻敌,正好给了革命军可乘之机。 夜色掩映之下,眼力再好的兵士也看不到一条人影翻过城墙,掠过城中。不经意间,似乎有一道细微的凉风蹭过脸颊,但这若有似无的清凉并没有让昏昏欲睡的士卒们更清醒几分。 虽然革命军风驰电掣般占领了丰县,但得益于电话和电报的便捷,丰县八名官员一夜间暴毙的消息仍是被传到彭城政府,又从彭城传到了沛县。由此,现下的沛县城防或许不够严谨,但长官们身边的警卫安保倒是做足了十分,堪比北上竞选大总统的八省总督秦安邦。 既然消息已散布出去,丰县的事自然可一而不可再,薛湘灵自觉没有愚笨至此,还会去吃力不讨好地对付那些个官员。 沛县军营比起薛城外驻扎的江州军来,简直是云泥之别,更何况此时官员们杯弓蛇影,调遣兵将将自己的宅邸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大有不让一只苍蝇飞进去的势头。是以她轻松无比地窜进了营地内,连向军官营房看一眼的念头也没有,径自向军火库而去。 倒并非她熟悉沛县军营,而是她身具灵力,除了五感比常人敏锐百倍之外,还多了“第六感”――以自己为中心,方圆近千米之内的物质都能被她的神识感知到,距离越远,感知越是模糊。 装备是军队的重中之重,没有装备的军队就像被拔了利爪与獠牙的野兽,再凶猛也拼不过刀枪,所以这军火库墙壁建得极厚,四面不通风,只有前后两个门可供出入。门锁钥匙唯独团长和参谋长才能持有。平日里这军火库设了一个排轮流守卫,但如今兵士又要守城墙,又要在县里巡防,还得护卫长官,军火库的守备自然松懈了下来,只留了一个班十来人轮值。 夏日的破晓来得格外早,经历了一夜的谈判与奔波,不知不觉朝阳已渐渐浮上了地平线,薛湘灵冲军火库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透过浓密的树叶枝桠,隐隐约约可望见厚重如龟壳的方体建筑。趁着日光尚未将暗色全然驱散,她迅速掠出了军营驻地,待来夜再行事。 现在的她几乎无须睡眠,也不会轻易疲惫,只要稍加打坐冥想,理息调气便能恢复精神。但自从薛城而出,她东奔西走、躲躲藏藏,还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醒,铁打的人也会感觉倦怠,只是眼下绝非休息的时候,这小县城里的民众大多相互认识,她一个生面孔在这当口露面,想不引人怀疑都难。于是,她只能躲在荒废的宅子里,与蛇虫鼠蚁为伴。还能苦中作乐的是,这荒宅阴冷潮湿,倒也是一个避暑胜地。 白日长得可怕,她在百无聊赖间终于等来了夜色降临,抖擞了精神,再度潜入军营之中。 从昨夜都今夜,她渐渐观察出了规律,这军火库每次由四个人守卫,每六小时换一次防。在没轮到值守时,这些守卫还要在县城里巡视。相比起巡街,值守军火库倒成了他们放松瞌睡的时机,毕竟按常理来说,即使有敌贼入侵,也会被军火库的铜墙铁壁拒之门外。 凌晨三点多,这一批守卫已值守时间过半,各个靠着墙壁入梦深沉,有些个甚至响亮地打着呼噜。虽然自忖即使入了门也不会吵醒他们,但谨慎起见,她还是先将四个守卫打晕,才用灵力打开沉重的铁锁,大摇大摆地走进军火库。 秦系财大气粗,这一个小县城的军火库里,小至□□、地雷、手榴弹,大至□□、机枪、迫击炮,虽说款式比较老旧,重型武器的数量也不多,但也算应有尽有,叫她惊讶不已。或许是为迎敌革命军,从城里紧急调来的罢。 先前她暗中观察倪季同与杨明二人,其治下的革命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破城后也尽量不扰民、不破坏工农业生产,倒比这几个县张狂散漫、贪生怕死的军阀政府好上百倍。她有心让沛县驻军给革命军留下一点“遗产”,对为数不多的重型武器只做了点手脚,破坏一些非关键性的零件,在外表上看不出异样,到得使用之时才会发现根本喷不出火来;而□□、□□之类数量不少,她的时间却不多,唯有尽数毁坏。她以灵力行事,库中兵器并未被移动过位置,离开前将门锁恢复原状,任谁也发觉不了有人曾潜入过。 沛城驻军散漫,现下又分不出人手,想来不会检修武器,但以防夜长梦多,她一完事便马不停蹄地返回丰县,告知倪季同二人出兵。 这回,沛县驻军的武器破坏得无声无息,完全不像丰县官员“暴毙”那样闹得沸沸扬扬,生性谨慎的杨明建议倪季同先派遣先锋试探后再举兵攻城,他对这个藏头露尾的人并不十分信任。 躲在暗处的薛湘灵朝他翻了个白眼,她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是一回事,有心襄助二人却不被信任,油然而生的不爽又是另一回事。 先锋营带着三门迫击炮,在千米外冲城墙上射击。沛县官兵不料革命军占领丰县没两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进攻沛县,即便只有一个先锋营,守城兵士也应付手忙脚乱。直到城墙守军渐渐难以支撑时,扛着迫击炮、□□的援兵终于来到,让只背了□□的守军如蒙大赦,但还不等他们热泪盈眶,所有官兵惊悚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器装备,竟然一点火星弹沫都喷不出来。 烈日酷暑下,沛城官兵急得焦头烂额、头昏眼花,而在望远镜里察觉对方窘况的革命军则大喜过望,蓄势待发的营队全线出击。在沛城军军心大乱之间,革命军正如先前攻占丰县一般,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不到黄昏时分便彻底占据了沛县。 有了治理丰县的经验,沛县的安置便无须多耗心力,即便如此,倪季同与杨明也忙到大半夜才有机会坐下稍加歇息。 在下邑起事时,他们决计想不到,能在区区数日内连取两县,还顺利打入魏系。两人对视一眼,只见彼此脸上殊无喜色,反而是同一种忧虑沉甸甸地悬于眉间。 “二十多年前,革命军进攻湘州,湘西崇山峻岭、恶水险滩,乃易守难攻之地,又兼当地守军骁勇善战,秦系久攻不下,损伤过半。”杨明揉了揉额头,慢慢地说道,“本来以为是一场持久战,但形势却急转直下。” 倪季同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退守湘西的湘州巡抚、总督相继暴毙,凡革命军所至之处,湘军将领无不猝死,湘军中一时风声鹤唳,最后不得不投降了事。” “不止湘州,蜀州、黔州、蒙州……大至州省,小至城镇,二十年前的革命军但凡久攻不下之地,皆朝夕之间有如神助,攻无不克。”杨明继续道,“还有欧陆、梅洲、瀛洲之外寇扣关,其装备之先进精良,远远不是陷于内战、四分五裂的中州能够抵御的,然而除了几个岛屿之外,他们却没能在大陆侵占方寸之地。若非外商利诱官僚与军阀,官商勾结,他们岂能在中州横行。” “岂止如今,从古至今,朝代更迭,其中蹊跷的战役更是不在少数。”倪季同补充道。 “上古武王伐纣,西周得姜公,殷商有申公,各显神通,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杨明细思极恐,叹息道,“本以为不过是戏本之话。” “既然世间这等奇人异士层出不穷,他们又怎会甘于屈膝凡夫俗子麾下,”倪季同显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沉,说道,“正如殷商倚靠截教,西周后有阐教与女娲娘娘,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是否真的大权在握?还是另有玄机?” 虽然惊骇于这番推断,但杨明依旧沉下气来,说道:“且不说这只是一种臆断,并无真凭实据。即使真相如此,神人博弈,世人为棋,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浑浑噩噩?”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倪季同借古人之言道。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杨明接而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志犹未改。 第11章 京师天下聚 一 - 风起微澜 - 辟雍 革命军顺利攻下沛县后,薛湘灵未再多加逗留,日夜兼程返回薛城。 短短数日,薛城火车站已完全失却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盛况,变为了千疮百孔的荒僻焦土。孔大炮难得耐下性子听参谋的话,搞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夜袭,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上了一个师的兵力,这让他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地雷、手榴弹、机枪、迫击炮、榴弹炮、坦克、装甲车尽数上阵,对着薛城一阵狂轰滥炸,全然不负“大炮”之名。如此这般,薛城火车站自然保不住了。 秦系如此财大气粗,魏系也不是吃素的。魏司令迅速调来了一队轰炸机,对着驻扎在薛城外的江州军一顿狂轰滥炸,逼得他们不得不躲回了彭城。 薛湘灵轻车熟路地潜入薛城临时指挥部,翻窗进入司令办公室时,魏建章也驾轻就熟地划了火柴,一把火烧毁魏放雪片纷纷的电报。对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出身的魏大帅来说,为着一场不至于伤筋动骨的守城战动用他耗费万金购置的空军装备,犹如滴血割肉。那一队轰炸机,其实是魏建章假传魏放命令征调的。 “你回来了。”魏建章望了一眼凭空现身的薛湘灵,波澜不惊地说道。他抬起脚用军靴踩灭了不依不饶地在灰烬上燃烧的火焰,拉开身侧的抽屉,取出支票本,签章之后递给她。 “你觉得下邑革命军如何?”他问道。 薛湘灵沉思一瞬,说道:“革命党只革了皇帝的命,这支革命军打算革地主们的命。”中州地主阶级的统治根深蒂固,即使皇权消亡,也挡不住军阀们迫不及待地成为新的大地主阶级,而权势被瓜分殆尽的议会不得不低头妥协。 在她以为他会继续询问革命军情况时,他却未再多言,只转了话锋说道:“薛城北面的军用专列一个小时后将返回泉城。” 他这是暗示她可藏身其中前往泉城,她点点头领受了他的好意。 “一路顺风,”最后,他告别道,“后会有期。” “祝你旗开得胜。”她亦礼尚往来地说道,未见转身后他的哂然一笑。 一个半小时后,来自薛城的军用专列停驻于泉城车站的专用轨道,或许只有这趟列车本身才能注意到自己身体里多了一个额外之人。 薛湘灵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军用专列,径自前往门可罗雀的一等车厢售票窗口。 她先前虽在薛城内稍加洗漱过,但过于简朴的衣裤还是令她看起来有些寒碜,售票员用严厉而质疑的眼光盯着她,仿佛她拿不出钱似的。而当她拿出足够的钱之后,售票员的眼光变得狐疑起来,似乎在怀疑她的钱是偷来的。 “我是来给我家小姐买车票的。”她假作怯弱地说道。 售票员这才将票撕给她。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就着这身衣物进入头等车厢,过于格格不入徒惹人注目。幸亏前往平京的下一趟列车明日方至泉城站,足够让她装扮一番。 前一日在旅馆预定房间的是衣着简陋、草帽头巾遮脸的丫鬟,而次日袅袅婷婷地退房离开的却是国色天香的时髦丽人,无人料想到拥有这两个截然相反形象的竟是同一人。 荷叶领半臂上衣洁白如雪,水绿色洋裙如碧波荡漾,似乎嫌弃宽檐帽仍不足以抵挡烈日,纤纤素手中还执了一把蕾丝边的洋伞,这身十分时髦的打扮让少女在人潮涌动的车站十足地引人注目。直到她走入头等车厢的候车室,才显得合时宜了一些。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西装革履的先生、旗袍襦裙的小姐太太、长袍马褂的老爷……各人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看书读报,与外边的沸反盈天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她本以为二等车厢已足够奢华,没想到头等车厢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内的座位尽是宽敞柔软的单人皮沙发,有三四个围绕一张小圆桌而设的,也有两排位置相对而坐的。头等车厢同样没有固定座位,贵客可以随意择座,座位总归是绰绰有余的。 冷淡地打发了几个上前搭讪的男人,身边终于清静了。火车停过一站,终于到得津沽,这是一个大站,即便是头等车厢,也上来了十来个人。 原本寥寥无几的空旷车厢瞬时变得密实了一些,薛湘灵原本独占了一张圆桌,此时也不得不与他人共享。一位女士在她身边位置上坐下,这位女士着了一身裁剪精良、花纹精细的短袖旗袍,半披半挽的秀发上簪了一簇珠花,看打扮与车厢里其他小姐太太相去无几,唯独秀挺的鼻梁上悬着的金丝边圆框眼镜让她显现出与其他女子有别的文质彬彬来。她一落座便继续翻阅起手中所持的书,旁若无人。 一开始,薛湘灵对她也并未留意,直到那位女士将手里的书翻完,抬起头来活动一下眼睛,这才多加打量了身边漂亮的密斯两眼。这一看,越看越眼熟,难免再仔细辨认下去,惹得薛湘灵不得不一脸莫名地回视她。 “请问可是薛湘灵小姐?”这位女士犹豫地问道。 薛湘灵稍稍诧异,她自诩过目不忘,但记忆里全然没有这位女士的痕迹,“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肖季寒,与你的老师赵时秋是好友,”她露出亲切的笑意,“她年初上京时,曾给我看过与你的照片。”只是照片里的女孩子身着普通的蓝黑袄裙,与现下的时髦密斯大不一样,才叫她一时不敢相认。 薛湘灵惊诧得眼眸圆睁,不料竟会遇见赵时秋委托照拂于她的好友,还是在她表现出完全不符于自己贫穷背景的时候,她心念急转,说道:“原来是肖先生!真是太巧了!”而后打开手提箱,从中取出赵时秋的信,递给她,“这是赵老师委托我交给您的信。” 她接过信函,眼中的疑问未去,意有所指地说道:“多谢你了,前些日子,时秋致电我,说你将到平京念书,拜托我照拂一二……” 薛湘灵明白自己逃不过解释,她不知道赵时秋对肖季寒透露过多少,比如赵时秋给自己买的车票是几等座,何时出发,同伴都有谁……于是她只能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原来坐的火车到彭城便因战事而停运,同行的人都转乘陇海、京汉线去了,我当时身上的钱不够,又听说薛城火车站仍然运行,便混在难民里徒步前往薛城。” 肖季寒蹙起眉责备道,“这太危险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跟流民一起奔波不知道多危险。你该立刻乘火车返回苏陵,你是时秋最看重的学生,倘若有难她必定会帮助你的。” “我欠老师的太多,怕日后愧对她……”她假作自尊而敏感的模样,“而且我练过一些拳脚功夫,一路上只是走路辛苦了一些,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你这孩子……”肖季寒不赞同地说道,“老师对学生的付出需要什么回报呢?只要你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便别无所求了。” “是我莽撞了,”她痛快地承认了错误,继续说道:“薛城聚集的人流太多,为了尽快送走这些人,火车只开到泉城。我在泉城火车站偶然发现有小偷在偷窃一位小姐的财物,阻止他之后,那位小姐为了报答我,帮我买了头等座的票,见我衣衫褴褛,又送了我这套衣服。” 这话勉强能说得通,且她从小到大为了掩饰自己的能力,撒谎不在少数,早已练就一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大话的脸皮,她随着话里情节变幻的神态也让肖季寒不再怀疑。 “距开学还有几日,到平京后,你便先暂住我家吧。”肖季寒不容辩驳地说道,仿佛害怕她为了省钱再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情来。 薛湘灵只能乖乖应下。 肖季寒于行健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学欧陆,归国后回到母校执教,又在书局兼职翻译。她手上捧着的书,薛湘灵出于礼貌没有仔细查看内容,粗略一眼只瞧出上边爬的字母是英文。 或许是看见她手上也拿了一本书,肖季寒与她闲聊道:“在看什么书?” “《金碧世家》,”薛湘灵答道,“那位小姐听闻我北上念书,便将这本她最近爱不释手的书赠予我。”其实是她在书店随手买的,为了在火车上打发时间。 “张先生的小说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但凡在报纸上连载,便是洛阳纸贵。”肖季寒笑道,“《金碧世家》一共十二本,不知你看到第几本了?” “我只有这第一本。”她遗憾地说道,是真的遗憾,这本小说确实扣人心弦,原本以她阅读的速度,一目千百行不在话下,但这时她倒不愿看得快了。 “我家中有全套,到时你尽管看完。”肖季寒说完这话,递了递自己手里的外文书,面带兴奋地说道:“这是我托朋友从外国带回的书,刚在梅里出版不久,现今国内尚未有译本,我打算做它的第一位译者。” “不知是怎样的著作?”她饶有兴致地问道。 肖季寒沉吟一瞬,说道:“名称可直译为《随风而逝》,但具体译名还有待推敲,讲的是梅里内战时期,一位种植园主女儿跌宕起伏的一生……” 提起文学,她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所幸薛湘灵对此也颇有见地,能够应和一二,给了她从一路讲到火车终点站的动力。 第12章 京师天下聚 二 - 风起微澜 - 辟雍 薛湘灵曾经随赵时秋到沪上游玩过,赵时秋怕她拘束,并未将她带回赵公馆,而安排她住在枕粱公寓自己名下的房产里。彼时她并不知道这所公寓是驰名沪上的一流住宅区,只惊叹于其美轮美奂的建筑、广阔的园林、尽善尽美的服务,以及能在电影屏幕里、歌舞厅或剧院的舞台上见到的芳邻。 枕粱公寓毗邻十里洋场,倘若说沪上是中州东南繁华之最,那么这十里洋场便是沪上时尚之源,据说可与欧美大都市的商业街比肩。灯红酒绿的歌舞厅、异域风情的咖啡馆、满目琳琅的商场、五花八门的饭店……当置身于其中时,仿佛已非身处中州,而是某一个外邦都市。在前朝末年,经由外商之手开发的沪上,纯粹中式的楼房反而不多见了,最多只是一些达官贵人的别苑园林,即便是平民居住的楼房,也掺杂了不少西式元素。 而中州北方的第一大城市平京,当她自火车站而出,便体味到与沪上截然不同的气象。或许是承袭千年的古都的缘故,它像是对西方的文化入侵有着抗体似的,放眼望去,一片黑瓦砖墙、城楼牌坊,零零星星的偶尔夹杂着的几座欧式建筑绝对无法喧宾夺主。要说新奇,自然是沪上更新奇一些,毕竟她的家乡苏陵也保有着传统的古色古香,但位于北地,又作为京城的平京,到底和江南古城苏陵迥乎不同的。 苏陵几乎一街一河,像是浮于水面上的城市,轻飘飘的,即使身处楼房街巷中,也隐隐有随着水波沉浮飘荡之感。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也是轻声慢语的,即便是商贩的吆喝,也拖着绵软的音调。而她到得平京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来源于道路与建筑的厚重气息,坚实得仿佛千军万马亦不可撼动,也能承受得住雷鸣似的嗓门和滑不溜秋的腔调。 肖季寒唤来一辆人力车载两人回家,车夫一边拉车,一边同两人搭话。平京如何,在此已生活多年的肖季寒无须他赘言,初来乍到的薛湘灵倒不免与他说了几句。这位一口一个“您”的车夫一开始聊起平京来便是舌灿莲花,段子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车轮碾过路面的“嘚啵嘚啵”声像在给车夫的“数来宝”伴奏似的,不知不觉人力车已然停在位于须弥海的白府门前。两个守门的保镖瞧见夫人回来了,一个向里知会他人,一个上前迎人。 肖季寒的丈夫白思贻是为中州银行平京分行副行长,亦是议会议员,其父乃前朝户部侍郎,在席卷中州的国民革命潮流中投诚革命党,不仅得以保全身家性命,更被委以筹建中央银行的重任。前些年其父告老,由沪上回归平京的白氏祖宅颐养天年,白思贻亦升任平京分行副行长,但其并未留居于祖宅,而长居于须弥海与夫人成婚时所置的府邸中。 这须弥海的白府原是前朝贤亲王府的三个院落,其中亭台楼榭、花木回廊匠心独运,白思贻夫妇并未大兴土木,而尽量延续了原来的景致布局,令其未损古色。 苏陵的园林可谓天下之最,得尽江南园林风光,以“移步换景,咫尺乾坤”著称,而这兼具了江南园林的雅致与王宫别苑的豪奢的平京园林,一时也让薛湘灵耳目一新。 封建官僚家庭出身的白思贻虽然也曾留学欧陆,但作风上仍不脱官僚阶级之气,府邸不大,婢仆却不少,肖季寒劝说过他几回,他都只是面上敷衍,却不改其行,肖季寒渐渐也就省了口水,只要丈夫不曾延续那等三妻四妾的传统,这在他看来代表门第族望的婢仆成群她也就由得他了。 侍女将薛湘灵带往客房沐浴更衣、洗净风尘,从苏陵北上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仔仔细细地沐浴净身了,即使在泉城留宿旅馆那一夜,也是粗浅冲洗。此时用西方的沐浴乳净身,又抹了一遍精油,感觉整个人简直焕然一新。 换下来的洋装被侍女拿去清洗,原先的粗布衣裤不合时宜,幸而肖季寒在接到赵时秋请托后,便细致地为她准备了衣物与其余生活用品。她换上侍女捧来的交领襦裙,可惜她从前为了方便,发尾只留到了颈中,否则再挽发簪花,倒像是前朝闺秀一般了。 与肖季寒之间诸事已于火车上议毕,是以梳洗后无须再特地见面,肖季寒还记得自己的允诺,命侍女给她送来了《金碧世家》全套,眼下无事可做,倒可以让她打发时间。 肖季寒作为国立行健大学外语系副教授,对平京大学亦有所了解,据她所言,平京大学的宿舍比不上行健大学,住宿条件简陋,八人一间,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盥洗室,也没有暖气,因此平京大学的学生一般都在附近租住民宅。 薛湘灵身怀秘密,即使手里没那么多钱,也会想方设法打工挣钱租房子住,何况如今她可是锦衣夜行呢。开学在即,租房是迫切之事,肖季寒亦知其意向,一回京便命人请了房产中介。权贵之家有托,即便所求甚小,中介亦不敢怠慢,次日便将平京大学近旁有意出租的民宅资料呈了上来。 中介为两人翻开租赁信息其中一则,这是一处位于镇山东街的小四合院,其内正房、厢房、倒座房各两间,东厢房已有租客,西厢房正欲出租,“这家人原是开裁缝铺的,后来男人猝死,住他们家的学徒都散去了,裁缝铺没法开下去,留下的寡母孤女便打算将厢房租出去补贴一些家用。她们向来只租给女学生,也是求个方便。” “不知那位裁缝因何病去世?”肖季寒先问道。 “是打小儿就有的心疾,不会过了病气,那西厢房原先的租客也是毕业了才搬走的。这些小人都打听清楚了,可不会害您嘞。”中介笑眯眯地说道。 没有麻烦肖季寒移步,薛湘灵独自同中介跑了一趟,见房子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对母女都是和气之人,东厢房的租客没见着,据说也是平京大学的学生,性格爽利良善,她便定下了这家的西厢房。在肖季寒的再三挽留之下,她仍然暂住白府,到得开学后再搬入镇山东街。 平京大学设文、法、理、工、医五科,若按部就班地念完中学,再参加统考,薛湘灵本欲选读医科,医者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然而外祖母横尸军阀枪口,硬生生扭转了她的观念,这世上总有再高明的医术与神鬼之力皆无法挽救之人,若想挽救他们,唯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由此,她改考文科,选了法学。志存高远而己身渺小,虽不知前路何方,却至少选了一个方向。 平京大学的学生大多年纪不小,有的甚至已有家室儿女,在这一届的新生中,薛湘灵的年纪毫无悬念地垫底了,同窗们的年纪平均长她五六年,师兄师姐中还有年纪是她两倍的,因而她总能无奈地在大家的眼中看到一种微妙的恍似来自长辈的慈爱。 除了大学须具备的“重于学术”之外,平京大学更以“兼容并包”、“教学相长”为特色。平京大学的课堂以启发性教育为主,课本都已发了下去,其中内容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通过统考的都不是驽钝之辈,绝没有看不懂的道理,到了课堂上不必再由老师赘述一遍,而是由学生就相应章节内容提出问题、各抒己见。老师则负责维持课堂秩序,引导学生思考,以及在关键之处指点一二。 薛湘灵本以为已经品尝到了大学课堂的趣味,不想比起文学院,法学院的课堂还是小巫见大巫。更准确地来说,文学院的老师是整个平京大学最有趣的。 平京大学的“兼容并包”也体现在所聘用的老师身上,不问出身,不问派别,唯才是用。据说教古文的周教授乃前朝皇族遗后,长发高束,峨冠广袖,开口子曰,闭口者也,常念李后主之句,什么“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什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云云。 还有教古代史的宋教授讲课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每一节课不仅教室座位占满,而且能落脚的地方都被见缝插针,甚至还有学生站在窗外听的,但他喜欢借古讽今,动不动便在课堂上痛斥军阀乱政,议会软弱,乱世流离,国将不国。 也有学术、文章做得好,却不会讲课的老师。有位老师一见讲台下坐着女生便脸红,讷讷无言,以至于上他的课时,女生们都自觉地坐到了后排和角落里;还有平常说话无碍,一讲课却口吃的老师,他实在纠正不来,索性在堂上不说话,只往黑板上写板书,久而久之竟练出了一手堪比题壁的粉笔板书,引得学生们纷纷在课后拍照留念;有位讲古诗词的老师课上只讲自己的读诗心得,若无心得便停课,直到有了心得才开课…… 如此千奇百怪的老师,别的学生听来趣味无穷,文学院的学生便只有哭笑不得了。 这些老师的趣闻轶事大多是四合院另一位租客梁晗云说与薛湘灵听的,她是平京大学文学院三年级的学生,芳龄二十二,在文学院是才女一样的人物,在学生自治会担任出版部的部长。 梁晗云很有作为师姐的热忱,薛湘灵几乎是由她手把手带进平京大学的,从介绍衣食住行到社团活动、逸闻典故,无不娓娓道来,虽然一年级的上学期还不能竞选学生自治会的干事,但平常有什么活动梁晗云都会叫上她。时下大学女生人少,见到好苗子,作为师姐总是忍不住帮扶一二。 第13章 京师天下聚 三 - 风起微澜 - 辟雍 秋季是北平最美好的季节,天际高远而明亮,透彻得像一汪湖水,或浓厚或淡薄的云便是湖水里深深浅浅的波影。比起南方,北国的秋是显而易见的,寒凉的气温、染红的枫叶、新上的花朵与水果……都昭示着它的来临。在炎热的夏季里不畏酷暑亢然高鸣的蝉声到了秋天反倒渐渐衰弱下来,伴随着偶然飘落的树叶,有气无力地悲鸣着,仿佛在哀叹去日苦多。 但一年四季都朝气蓬勃的少年男女们显然是体会不到大限将至的苦悲的,即使蝉鸣已成残鸣绝唱,那鸣叫也只会令他们觉得烦躁,恨不得将它们尽数打落下来,早日了结残生也好早日往世超生。 陶丝柳便是被蝉鸣搅得心烦意乱的其中一员,然这虫豸最多只是从犯,并非罪魁祸首,就是它们全部被除掉,也无法稍缓她心中的烦闷。 那个女人竟然嫁出去了!还嫁得这么好! 这大抵是她们全班女生不约而同的心声,但陶丝柳的烦郁特为尤甚,只因她一贯是特别看不起朱丽叶的,且看不起朱丽叶的女生一派又以她为尊。 平京虽不如沪上开放,作为京城,其开放程度却也已然走在中州前列,自从新政府执政以来,不仅前朝便已开设的新式学府茁壮成长,新的各式学堂也如同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头。在平京中,不将儿女送入新式学堂的人家往往会被邻里街坊明嘲暗讽。在家里顶梁柱去世之前,开裁缝铺的陶家也算是小有余财的人家,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陶丝柳得到的是掌上明珠一般的待遇,她所就读的燕州女学是平京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好的女校,父亲去世后,母女两人也没动过转学的念头,每学期二十块的学费,她们省吃俭用,陶丝柳再趁休息日打一些零工,还能供得起。 陶家的小四合院坐落于镇山东街,毗邻驰名中州的平京大学,由于校内住宿条件简陋,平京大学家境稍好的学生都会租住于镇山东街一带,因而这一片儿的日常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陶丝柳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了天高的眼界,一心一意成为邻居与自己家中租客们的同窗。 她将无数心血倾注于书本之中,对朱丽叶这样整日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用腹中并无二两的墨水向纨绔阔少卖弄的交际花自是十分看不起的。据说朱丽叶原本有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叫做朱翠花,她爹是个拉黄包车的,节衣缩食才供她念了燕州女学的高中部,可她却能涂脂抹粉、喷香水、锦衣华服、拎皮包、坐汽车,常年出入宴席舞会,乃至引领女学的时尚潮流,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可不就是来自她那不知凡几的男朋友么!她们这些一心参加统考的女生都将朱丽叶视作高级娼妓,以色侍人能几时?流连欢场,卖笑为生迟早要被人所厌弃。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们还没毕业,不说大学,连预科都还没来得及踏入的时候,朱丽叶的结婚喜帖就送到了她们面前,新郎家世显赫,竟是平京三世家之一何氏的二公子。 这平京三世家――白氏、何氏、戴氏皆是前朝名门望族,因在国民革命中投靠了革命党而被委以重任,继续得以站在权势顶峰,或许实权不如新贵军阀,但论门第族望、底蕴厚重,当属中州之首。若朱丽叶嫁的是地主土豪暴发户之流,或是做纨绔阔少的情人小妾,也就罢了,然而偏偏却是那样的贵族门阀,到底让她们意难平。 朱丽叶邀请了她们全班同学,平日里与她交好的自然欣然应邀,这可是难得的接触上流社会的机会,那些女的可是没有一个不想着钓凯子的。而陶思柳这一拨人,去了平白遭人嘲讽,不去却又心有不甘。朱丽叶的婚礼一个月后在奥赛罗大酒店举行,一天前便拿到请帖的陶丝柳却左思右想也难以决定。 枝桠上的蝉声苟延残喘着,这座小四合院外的汽车鸣笛声却忽地分外响亮,不一会儿,院门被推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陶丝柳第一眼看见她时,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各种各样描述美人的古文,什么“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自诩已是美人之姿,在这个女孩子面前犹然自惭形秽。如今已过去数个月,她的容貌仍然令她每每有惊艳之感。 倘若说朱丽叶叫她厌恶又隐隐嫉妒,那么薛湘灵只会让她自怨自艾,埋怨老天爷没让她长成倾城的容颜,生得绝顶的聪慧,拥有高贵的家世。陶丝柳现年十八岁,而眼前这个容貌绝伦的女孩子只有十五岁,却已是平京大学的学生,陶丝柳只知她是苏陵人氏,但看她的衣着打扮,以及时常有汽车接送她来往于亲戚家,估摸着她的身家亦不简单。 “湘灵!”陶丝柳在屋里朝树下的她招手,带着一点儿小心翼翼的羞涩问道,“我上回托你得闲替我找个家庭教师的工作,不知有着落了么?” 薛湘灵并不知道,也无暇揣测陶丝柳弯弯绕绕的心思,反而对这个清秀雅致如百合,满腹学识才华的少女观感并不坏。恰好肖季寒幼女白菡的国文家教回乡奔丧,原本肖季寒让她暂替,但她对这份工作可有可无,交给陶丝柳亦无不可。于是她说道:“我有位长辈家中幼女暂需一名国文老师,我便向她推荐了你,你看近日何时得空过去一趟。” 陶丝柳大喜,家庭教师对她们这些有意勤工俭学的女学生来说,可是最好的工作了。她喜形于色,连忙感激道:“我明日便得空,不知贵府地址何处?” 薛湘灵同她说了须弥海白府的地址后,她更是眼前一亮,平京人人皆知,须弥海的府邸,其主人绝非寻常富豪那么简单,她心下暗忖,白府……难道是平京三世家之一的白氏?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头便激动得砰砰直跳,对薛湘灵千恩万谢,说要给她月工资二分之一的中介费。 薛湘灵自不会收,笑着推拒后回屋看书去了,独留她在窗边乐不可支,秋蝉残声仿佛也变得悦耳起来。 奥赛罗大酒店是平京第一家完全西式的饭店,由痴迷莎翁的大不列颠人所创立,前朝末年便已矗立于十王府街上,曾宴饮过末代皇帝后妃、王公大臣,直到如今仍深受达官贵人们喜爱。 今日,承办何氏二公子西式婚礼的奥赛罗大酒店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将这一季秋色装点得仿若春光明媚。而新娘一身的纯然洁白,裙摆层叠如花瓣,头纱曼妙如烟雾,俨然是这春日中最纯洁美好的一朵白玫瑰。 “半个月前何氏祖宅就摆了婚宴,但这位新入门的二少奶奶是个时髦人儿,非要再做一场西式的,新婚夫妻,何二少又不差钱,哪有不答应的?听说婚礼后这一对新人还要坐飞机去欧陆度蜜月咧!” 这一番话不免引得少女们浮想联翩,只恨自己没能遇到何二少这样的良人。 “我听闻啊,这位二少奶奶结婚前便是顶顶有名的,她曾是纵情声色的交际花,不知有过几位男朋友。听说,”有个女子神秘一笑,含着隐见的恶意与嫉妒,连数了几位纨绔阔少的名字,“……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有人似不经意地提起道:“密斯陶是新娘子的同窗,对她应当颇为了解吧?” 不料本是嫉恨朱丽叶的陶丝柳却没有大揭其短,而是抿嘴笑道:“她往日如何与我们有什么干系?今天这样的大喜之日,只需祝福他们就好。” 这番话倒令她与背后论人长短的人区别了开来,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来历道:“我瞧着密斯陶是乘白府的汽车来的……” 陶丝柳只坦白道:“我只是白府小姐的家庭教师,恰与夫人小姐同路,便顺道载我一程。” 陶丝柳表现出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倒令她在这场婚礼上交了不少朋友。然而这场宴会上甚至夺去了新娘风采的明星却并非她,而是与她一同进入会场的另一人。 那个少女,没有人见到她时会不生出惊艳之感、忘俗之心,在场没有男人不想着如何上前与她搭讪,没有女人不曾打听过她的身家背景。 “湘灵是我一位故交的学生,因北上平京大学念书,故友托我照顾一二。” 肖季寒如此轻描淡写的介绍反倒引人浮想联翩。白氏是京城三世家之一,肖家也是书香门第,这位密斯薛身世想必亦是不俗。 狂蜂浪蝶薛湘灵见得不少,也有应付的办法,贵族子弟大多自视甚高,若你不冷不热,他们也就拉不下脸面继续示好了。可是平京不同于苏陵,势力错综复杂,若她想跻身上流,这些人不仅不能得罪,还得想办法结交。她从未如现在这一刻这般迷茫于自己的选择,难道要靠这样的觥筹交错、拉帮结派、投其所好才能涉足政治与权力?而不是靠真才实学、考评举荐? 第14章 京师天下聚 四 - 风起微澜 - 辟雍 直到新娘抛完捧花,这场婚礼的最后一位客人才姗姗来迟,但他并没有受到任何责备,所有人不管是出于交情、礼貌,或是畏惧、讨好,都对他的到来展露出喜色,以及对他迟到的理解。 新郎何二少大喜的神色倒似发自内心,他上前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来人的肩膀,笑道:“我还道你这家伙不敢来了呢!” “有何不敢?”来人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我比你年纪小,却在你前头成了亲,”何二少洋洋得意地说道,“你在我面前可抬得起头来?” “为何抬不起头来?”那人笑着点了一根雪茄,又递了一根给何二少,划了火柴将两根烟都燃上,“天下女人何其多,何必早早套牢在一个身上?想来你只见识过中州女子,还不晓得东瀛、美洲、欧罗女人的好处。” “看来你留学多年,收获颇丰啊……”何二少挤眉弄眼地道。 两人旁若无人、荤素不忌地谈笑,那人简直没把这里当成婚礼对待,就像赴约好友的聚会一般肆无忌惮,简直没把新娘看在眼里。 但作为新娘的朱丽叶也是久经欢场的,她面上并未任何尴尬愤懑之色,反而含笑问那人道:“魏大少见多识广,却不知见识过东瀛、美洲、欧罗的女人之后,魏大少觉得哪里的女子最好?” “自然还是中州女子最好。”魏大少哈哈大笑道,不管真心假意,在这名流云集之处,他再是肆意也只能如此答道。 何二少也笑起来,凑到新娘脸颊边亲了一口,欣悦道:“反正在我心中,我家婆娘是最好。” “粗俗!脂粉都被你亲掉了!”朱丽叶嗔他一眼道。 在新婚夫妻的努力下,氛围重新回到婚礼的甜蜜,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位同样令人瞩目的宾客走到魏大少面前,寒暄道:“魏大少运筹帷幄,令家父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原本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在他的这一声寒暄下渐渐稀疏下来,魏系与秦系之间战事无人不知,自然也没有人会认为这位秦三少是真心称赞,仿佛有一波波暗潮在此二人间涌动着。 “秦督军送我声名功勋,又对我如此赞赏有加,真乃晚辈贵人也。”魏大少笑意未改,嘴里说着感激的话,实则无人听不出其中骄狂与得意。 秦三少年纪不大,定力不足,眼见着脸色沉下去,何二少连忙给了魏大少肩膀一下,扬声说道:“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你却迟迟才到,若够朋友,你便自罚三杯!” 魏大少便也不与秦三少纠缠,径自端起酒杯连饮三杯,这一举动,反倒像是不把秦三少放在眼里,叫他如何不咬牙切齿。 早在魏大少入场时,肖季寒便低声向薛湘灵介绍他的身份:“这位是晋冀齐三省督军的长子魏建章,这人骄狂跋扈、喜怒无常,且贪花好色,你能避则避,实在躲不过也不必给他面子,我们总不会叫你吃亏的。”白家是门阀世家,肖家一门书香,因而肖季寒对魏家这样泥腿子出身的军阀总是有些瞧不上的。 薛湘灵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她对魏建章不可谓不熟悉,然而薛城中运筹帷幄、深不可测得令她隐隐生畏之人,与如今这个傲慢骄纵、目中无人的花花公子竟判若两人。但她正是烦闷,欲从这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里抽身,于是对肖季寒所言顺水推舟,退到交际圈的外围,打算寻个僻静的角落静坐。 为了贴合中州人的审美,奥赛德大酒店的花园并非完全严谨规整的传统欧式园林,细微处吸纳了中式园林的精巧布局,透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狡黠。每行之穷尽处,在树林、花丛的掩映下,又是一条小道蜿蜒而去。 薛湘灵沿着小道而去,这小道并无尽头,而是又折回主庭院中,但在其弯折最深处,架着一座漂亮的秋千。秋千架与座椅俱以精致的铁质花纹弯曲扭转而成,秋千索上则缠满了布制的红花绿叶,没有女孩子能抗拒坐上去的欲望。 铁锁带动着座椅微微晃荡起来,又带起了轻微的风,而后是鬓边的发丝,最后心情也随着飘荡起来。她并不追求刺激,荡的幅度并不大,毕竟秋千荡得再高,也不及自己飞檐走壁,只为闲适罢了。 可惜这场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她察觉到有个人从背后渐渐靠近,便跳下了秋千,并不看他,也不言语。 秦三少讪讪地收回了伸出的手,他本是想猛地用力推起秋千,吓她一跳,惊慌失措之下两人便可“打情骂俏”一番,然而她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没给他这个机会。 见小美人仿佛没看到他,正欲漫步离去,他连忙唤道:“薛小姐请留步。” “原来是秦三少,”她做出诧异的模样,似是才发现他在此,无奈地应付道,“不知有何贵干?” “下月十六是我的生日,将在此处举办庆生宴,不知薛小姐可否赏光,做我的舞伴?”秦三少热切地说道。 “不敢当秦三少之请,”她怎么可能应承,但为免麻烦,还是必须委婉推拒,“彼时考试将近,恐怕抽不出时间赴宴。” 秦三少予取予求惯了,无法轻易接受拒绝,还欲再请,不想又是一道声音传来。 “秦三少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竟有女子胆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被别了话头的秦三少一闻此言,登时露出愤懑之色,微微涨红了脸,说道:“魏大少切莫胡言乱语!”转而又对薛湘灵道:“此人素行不良,薛小姐还请与我一道离开吧。” 薛湘灵却并不如他意,说道:“我先走了,两位请便。” 秦三少还想再请,她听而不闻似的,转身沿小径而去。 奥赛罗大酒店的花园细微之处别有洞天,整体上还是沿袭着欧式庭院对称规整的布局,这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的小径亦为对称布局,在花园的四个角落各有一方,连其中的秋千都几乎一模一样。薛湘灵由东北角行至西北角时,竟恍似去而复返一般。 但换了一个角落,静谧的时光却同样无法长久,方才别过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在她身边响起。 “薛小姐,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的语气却与先前的傲慢骄纵截然不同,是她所熟悉的冷静沉敛,而且刚才秦三少靠近时,她远远地便有所知觉,而这人直到来到她身侧,她竟未曾感知到丝毫声息,这令她不得不凝神以对,问道:“不知所为何事?” “想请薛小姐从平京大学图书馆帮我借一些期刊。” 听闻这个出乎意料的请求,薛湘灵一怔,问道:“什么期刊?” “《Nature》、《Science》,以及其他物理学领域的期刊,譬如说《ics》、《rts》之类。” 他说得坦然,倒叫薛湘灵目瞪口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道:“魏系权势滔天,难道还弄不来几本国外的期刊?” “这是不能暴露的个人爱好,”他狡黠地笑了笑,说道,“看在一万大洋的份上,薛小姐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若不想惹麻烦,她该拒绝的,然而眼前这个人乃是她生平未见的奇怪,她隐隐感觉这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又甚至他也同样身怀那般的鬼神之力。与他暗中保持联系,以便观察,也未尝不可。她说道:“外国期刊比较难得,原刊只供馆内阅读,能借阅的只有复制件,而且期刊出版后,至少一两个月才能送抵中州。” “无妨,只要能借到,在下感激不尽。”他说道,“烦请你定下一个时间,我每月固定前往取书。” 她在心中估摸了一下,让他在每月二十六号下午六时之后到她租住之处取书。 借书之事议定,眼见时辰不早,两人默契地各自沿小径的两头分道扬镳,仿佛从未碰过面一般。 另一边的婚宴主会场中,舞会的热情久久未褪,由芳草铺就的茵茸地毯之上五颜六色的裙摆未曾停止过飞扬。少女与绅士一曲舞毕,获得一声舞姿妙曼的赞扬,脸颊上带着舞蹈与羞涩共同酿造的潮红心满意足地暂时退场。 “三哥,你该不会是被拒绝了吧?”秦叶蔓瞧了一眼秦三少垂头丧气的模样,嗤笑道,“我瞧着那位薛小姐便是个自诩清高的。” “带刺的蔷薇才最是迷人,不是吗?”秦三少笑道。 “三哥这一回可是真心?”秦叶蔓素知他的德性,问道。 秦三少说道:“我哪一回不是真心?然而爱情总会在时光里褪色罢了。” “男人总爱为自己的喜新厌旧找借口。”秦叶蔓毫不留情地揭破道。 “五妹,我希望你能与薛小姐成为朋友,”秦三少不以为意,反而向她拜托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秦叶蔓心里衡量了一番,笑吟吟地说道:“好啊,只要三哥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即使日后移情别恋了也不许赖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三少爽快地应道。 第15章 京师天下聚 五 - 风起微澜 - 辟雍 平京大学里学生社团不少,其中又以诗社、文学社、话剧社最受学生欢迎且最具社会影响力。话剧社社长与梁晗云是发小儿,两人相邀,薛湘灵无法拒绝。 话剧社社长卫修齐是个相貌斯文的男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但一旦上了台,却表现得极有张力,爆发力极强,喜怒哀乐入木三分,甚至扮女角儿也毫不怯场。传闻中有不明真相的绅士看了他扮演崔莺莺的《西厢新编》之后,坠入爱河,四处打听主演是哪位小姐。 说起来,卫修齐坚持请她加入话剧社,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相貌出众,彼时他饶有兴味地说道:“你唤作薛湘灵,可见与戏剧是极有缘的,何不加入话剧社?” 薛湘灵扯了扯嘴角,她自然知晓自己的名字是喜爱京戏的外祖母取自名旦程先生的代表作《锁麟囊》,但一是京剧,一是话剧,他难道以为她分不清吗?卫修齐显然是在乱加因果,胡说八道。 “你的名字给了我灵感,我打算将《锁麟囊》改为话剧形式演出,”卫修齐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说越近乎喃喃自语,“但一些经典唱词必须保留,否则将大失韵味……” 她加入话剧社是开学之初的事儿了,从那时起卫修齐便开始策划《锁麟囊》话剧的排演,他用了半个月打磨剧本,又历经两个月的选角与排练,这部话剧终于得以登上舞台。 卫修齐对薛湘灵无法出演女主角表示十分的遗憾,若是寻常的话剧她还能勉力一试,但这《锁麟囊》即使改为话剧,也免不了大段的京戏唱词,并非她可胜任。 最后,由家学渊源的卫修齐出演唱词最多的女主角,而薛湘灵则不得不跑几个龙套丫鬟角色,对此,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平京大学话剧社算是小有名气,且演出门票不要钱,每每演出俱是座无虚席,一票难求。每次演出之前,话剧社的成员们就成了香饽饽,同窗亲友们无不指望着从他们手里拿到一张票。 虽只是个跑龙套的,薛湘灵也分到了几张票。她先是邀请了肖季寒,这位一直非常照顾她的长辈立即满口答应到场,剩下的她打算分给陶丝柳与其他相熟的同窗。 这一日傍晚,她与梁晗云吃过饭,各自正打算回房,不妨听闻“笃笃”的敲门声,不紧不慢地。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偶有同学会到租处寻两人,但此时已然入夜,寻常不会有人上门。临近冬日,夜色来得很快,天幕阴暗暗的,笼在这方四合院中的只有四个女子,不得不叫人提防。 “我去开门。”薛湘灵倒是不怕的,自己前去开门。梁晗云亦知她有两手拳脚功夫,但却也不愿留她一人,并不回房,只稍站远了一些。 “请问是哪位?”她隔着门问道。 “薛小姐,在下是如约前来借书的。”对方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警惕,饱含无奈地说道。 她这才回想起来,先前与这人约定每月二十六号下午六点前来取书,便道:“烦请你在外边等一下。”稍稍打开了门。 梁晗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道这位先生是她的一位朋友,拜托她帮忙在平京大学图书馆借一些书。梁晗云这才放下心来,但当她匆匆一瞥薛湘灵取来的期刊时,又诧异了,这类全英文的科学期刊并非寻常人能看得懂的,不知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来头。然而这毕竟涉及他人隐私,她也不好追根究底。 从她手里接过期刊后,魏建章便信手翻了翻,登时便笑了,促狭地说道:“薛小姐想邀请我看话剧?” 正要关门的薛湘灵一怔,抬眼便见他手里捏着数张话剧社的演出门票,想来是她那日到图书馆借了书后又到话剧社取票,便信手夹在书里了。这么多张票,她不信他是真的误会,便道:“这是要分给同学的票,不慎误夹在书里了。” “锁麟囊?”他瞥一眼票上印的戏剧名称,又笑道,“倒像是适合你演女主角的。” “可惜我只能跑跑龙套,”她说道,“若是魏先生有兴趣,便自取一张吧。” “多谢你的邀约,我会按时进场的。”她本是随口一提,不料他真的留了一张,将其余票还给她。 “扮演女主角的也是个美人,你尽可期待一下。”她拿回票,同样促狭地说道。 临近演出,话剧社里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场地、道具、服装、排练样样离不得人。但就在这样繁忙的节奏里,话剧社的成员们竟听闻一个了不得的大消息――他们的卫社长竟和一位密斯好上了,谈起了恋爱。 乍闻此消息,所有人俱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诚然,话剧社里所有人都很忙,但毫无疑问地,论忙碌的程度,谁都比不过他们的社长,在这当口他竟然还有谈恋爱的闲情逸致?更何况,卫社长的戏痴程度,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的恋爱对象,怕不是杜丽娘吧?所有话剧社的成员都是这般想法。 然而当卫修齐将他的女朋友介绍给大家认识时,他们再一次跌破了眼镜。这位秦叶蔓秦小姐一头蓬松卷曲的棕色头发松松半挽,配上入时的洋装,实在是一位非常时髦的密斯,与他们想象中的“杜丽娘”天壤之别。 “叶蔓就读于北燕大学外文系,曾游学欧罗,在西方戏剧与文学上颇有造诣,”卫修齐毫不避讳地夸耀自己的女朋友道,“她总能给我很多灵感,是我心中的缪斯。” 他对着数十位社员如此宣称,倒是令秦叶蔓不好意思了起来,但新式的女子,即便羞涩,举手投足间仍是落落大方,却又并不自矜,帮起忙来手脚利落,还时常给忙忙碌碌的社员们送来点心茶水,不多久便博得话剧社的一致好评。男成员们纷纷羡慕社长得到如此大方贤惠的美人的芳心,女成员们则无不与她成为朋友。 旁人不知晓秦叶蔓的底细,薛湘灵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们在何二少的婚礼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秦叶蔓乃是秦氏五小姐,实实在在的名门千金。她不知道卫修齐是否知道秦叶蔓的身世,但无论如何,他们恋人之间的事情,不容她一个外人置喙。况且,她对秦叶蔓的印象不坏,秦系固然罪无可赦,但那些事情并非与秦氏每个人都能扯上关系。 秦叶蔓隐晦地提出想与男朋友一起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愿望,两人正是情热,卫修齐自然无不答应。虽然主要角色不能改动,但作为跑龙套的丫鬟还是可以变上一变。薛湘灵原是一人扮演两个丫鬟,卫修齐便将其中之一分给秦叶蔓饰演。 薛湘灵并不热衷于演戏,自己的角色可有可无,对此并无芥蒂,秦叶蔓却是十分抱歉,再三询问过她,知道她不介意后才释怀。如此一来二去,又兼时常一起排演,两人的关系倒更进一步,甚至比与其他社员更好一些。秦叶蔓处心积虑想接近谁,鲜少有人能抗拒。 很快到得演出这一日,一如既往地,作为演出场地的学生大会堂里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话剧社的成员们在场上场下风风火火,忙作一团。 较之传统戏曲,话剧并不需要太浓的妆容,除了男扮女装出演女主角的卫修齐需要层层修饰,柔化男性特征之外,其他演员都基本能辨认出本来的容颜。 “湘灵,我从前上女学的时候也演过戏剧,”秦叶蔓攥紧了薛湘灵的手说道,“可是那时只有自己学校的同学在看,没有这么多人……” 薛湘灵知道她是紧张极了,便说道:“你快瞧社长!” 卫修齐刚完成装扮,头顶假发梳成垂鬟髻,面白敷粉,腮红晕染,脂点绛唇,一身俏丽的对襟襦裙,俨然一个待嫁的娇羞少女。可惜男子身型骨骼高壮,面容棱角刚硬,远远看上去尚能掩人耳目,这一近看嘛,便只剩不伦不类了。 秦叶蔓一眼瞧过去,忍不住噗嗤地笑了起来。卫修齐并非第一次扮女角儿,此前从未有窘迫之感,直到如今被女朋友看在眼里。 “远远一眼,倒也是个大美人。”秦叶蔓调侃他道。 卫修齐不自在地稍稍红了脸,幸亏被厚重的脂粉掩住了,只有他躲闪的视线昭示着他前所未有的窘意。他轻咳了一声,对众人扬声道:“开场!” 管家、奴仆、丫鬟一一上场,昼夜奔忙为即将出嫁的小姐置办嫁妆,为一个“锁麟囊”人仰马翻,其中状况百出时不时引得观众哄堂大笑。千呼万唤之下,薛家的大小姐终于登场,遍体绮罗,锦绣无双,却是一句不好、不喜欢,便叫仆婢们焦头烂额、东奔西跑,寥寥数语,将眼高于顶的任性骄纵表现得淋漓尽致。 舞台上幕布渐渐落下,薛家的沸反盈天渐渐销声匿迹,当巨幕再开时,台上只剩蓬门荜户、简衣粗食的赵家父女形影相吊。这赵家家道中落,赵父半世清贫,其女将要出嫁,却是东拼西凑也难以凑到一星半点儿嫁妆。赵父羞愧不已,反倒叫女儿来开导他,言道,想这催妆之物,俱是敷衍俗人眼目的东西,难道一无所有,女儿就不登花轿了么。 第16章 京师天下聚 六 - 风起微澜 - 辟雍 终于到得两家出嫁那一日,不料适逢大雨倾盆,两顶花轿于春秋亭避雨而相遇,一个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另一个却是篷顶掉漆、破破烂烂,贫富差距泾渭分明。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薛家丫鬟笑话赵家花轿,赵家傧相遭薛家轿夫鄙薄。赵父自诩人穷志不短,却遭势利之人嘲笑,怒气冲冲,却被女儿泣声拉住,劝他无故地闲争吵却也无聊,休与那般小人计较。 侧旁破轿声声哭泣,引得薛家小姐心中恻隐,使人一问,方知与自己同一日出嫁的姑娘家业贫寒,无有妆奁,唯恐老父心中不安,惴惴而哭也。闻此一言,薛小姐满身骄矜顿消,同是新婚度鹊桥,却有人饥寒有人娇,有人欢喜有人忧,自己富贵傍身,她却空无嫁妆,贫富相较,平白使她遭人嘲笑。薛小姐生性善良,只道人情冷暖非天定,怜贫济困是正道,遂将装满金玉珠宝的锁麟囊赠予赵家女。然赵家父女穷且益坚,固辞陌生人之厚赠,将珠宝奉还,只留下空囊以作纪念。 雨过天晴,两队送亲相互作别,花轿错身而过,各奔前程。 舞台上幕布降下又起,场景一换,转眼便是六年之后,登州大水肆虐,洪峰滔滔将薛小姐所嫁夫家的万贯家财冲得一文不名,夫妇母子流离失散。一夕之间,从前的薛小姐,如今的周夫人变做流民,富贵一夕落尘土,蓬头垢面,饥寒交迫,不得不充饥仁义粥,帮佣别家子,为卢家小少爷忙东忙西,遭婢女侍从冷嘲热讽。 霎时七情尽,酸辛泪满襟,她只有怅然空叹:“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卫修齐唱至此处,台上台下无不动容,富贵落难、天壤之别本就令人唏嘘,更何况这“人生数顷刻分明”道尽世事无常,“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一句竟几如佛语。 薛湘灵随着其余演员退回幕后,却忡怔地想,或许这戏停在薛小姐发现曾经自己所赠的锁麟囊那一幕才是最好的,人间悲欢,世事无常,兰因絮果,从无定数。然而善恶有报的大团圆才为观众所喜,兼之能有教化之用,所以这戏还得演下去。 曾是赵家女的卢夫人由锁麟囊认出了这老妈子便是当年赠囊的薛小姐,感激她从前情深义重,以厚礼相待。不久,与薛小姐失散的母亲、丈夫、儿子也寻了回来,两位夫人义结金兰,两家相互扶持,可谓天道轮回,积善得报。 《锁麟囊》乃是程派名戏,京中听过之人十之八九,然这一番改为话剧,青年演员们虽不如老戏骨演技入木三分,唱腔绕梁三日,但也是惟妙惟肖,且装扮自然,令人耳目一新,变故时满座唏嘘,团圆时满堂喝彩。 全体演员谢幕,回到后台,一束束捧花纷至沓来,收得最多的自然是卫修齐与扮演赵守贞的社员。秦叶蔓瞧着花束上所附的题字,打趣道:“这上边写的可都是薛湘灵的名字,合该让湘灵收下才是。” 卫修齐对她含情脉脉地道:“她拿走便是,我只收你一个人的花便足矣。” 可惜他装扮未去,男相女装的模样说这番话只引得包括秦叶蔓在内的所有人哧哧而笑。 秦叶蔓与薛湘灵皆饰演丫鬟的角色,便一起在隔帐里换下戏服,秦叶蔓似是不经意地提起道:“周末你可有什么安排?”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期末考试将至,打算到图书馆看书。”薛湘灵随口答道。 “我这周末在西郊猎场与朋友比赛击鞠,不知你可有兴趣加入?”秦叶蔓兴致勃勃地邀请道,“温书虽是要紧,但也需要劳逸结合嘛。” 若是舞会之类的场合,薛湘灵铁定不去了,但这击鞠她倒是还有几分兴趣。她想了想,说道:“击鞠讲究队员之间的配合,我贸然加入,或许反是不利。” “又不是专业比赛,朋友之间作乐,不讲胜负,只求尽兴罢了。”秦叶蔓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道。 她既如此说,薛湘灵便答应了。 《左传》曰:“故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平京原是天子所在,前朝皇室设猎场于西郊,春季放养禽兽,夏、秋、冬则围猎其中,为之演练兵事。皇朝覆灭后,西郊猎场为富商看中,划为球场、马场、猎场,供富豪贵族们租用。 时下正是秋游时节,平京郊外游人如织,车马相拥,开放作公园的昔日皇家园林更是摩肩接踵、无处落脚,但在这西郊猎场,天光秋色之下,丹枫万叶碧云边,桂枝千缕芳草上,百般景物堪图画,游人却只有寥寥十数。 击鞠既考马术,又讲球技,向来为王公贵族所喜,直至如今也不例外。何况乱世烽烟、军阀交争,名门望族皆不敢轻慢武艺马术、体育锻炼,哪家公子小姐若是体质荏弱,不通于此,断难交到同阶层的朋友。 虽说是朋友之间的玩乐,并非真正的较量,但年少轻狂,难免暗自较劲,各自都牵来了自家豢养的骏马,一声令下,场上顿时草屑尘土飞扬,飒沓流星。 薛湘灵自是没有养马的闲钱,她的马是秦家是秦叶蔓提供的秦系军马,彪悍壮硕、令行禁止,极具素养,可谓神骏。场上都是相熟的球友,各人尽知秦家神骏之威,自然不会让秦家的人同在一队,因此秦三少便被分给了她们的对手,如此秋色平分,方得趣味。 乘骑神骏的秦叶蔓与薛湘灵东驱西驰,流转若风,闪回如电。秦叶蔓深谙球术,亦知薛湘灵与他们尚未磨合,便尽力与其余队友将球传给她。开始时队友们或有异议,但见薛湘灵身形轻巧,动作敏捷,来去如风,逢击必入门,不负众望,便抛却怀疑,配合她进击。 马相来去,击杖如剑,球若流星,场上险象环生并非罕事,坠马、遭袭而受伤的大有人在,这一回只是不巧被新来的薛湘灵撞上。疾风载着马球冲她的脑后冲击而来,重力击打之下,球速快得人眼也难以分辨,留给众人的只剩下倒吸一口冷气的时间。 而她自己仿佛也才反应过来,稍稍偏了偏头,似乎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根本没有再多的时间给她做出其他应对,眼看这个漂亮小姑娘轻则颅骨碎裂,重则命丧当场。千钧一发之际,距离她最近的秦三少忽地自马背上纵身而起,向她飞扑而去,将她一把提起,翻身落地,一系列动作跟演练过似的,行云流水一般,再潇洒不过,马球擦身而过,两人毫发无损。 险情解除,众人大松了一口气后,立即四下起哄起来。 “三少好身手!” “好一个英雄救美!” 秦三少还想抱紧美人好好安抚一番,不曾想她竟似泥鳅般的滑不溜秋,一错神便脱离了自己手中,她的反应跟想象中的惊魂未定、娇羞脉脉反差太大,秦三少在脑海里演练过数遍的对话竟没排上用场,只好讪然问道:“你没事吧?” 薛湘灵说道:“没事,多谢三少相救。” “无事便好……”秦三少忽地又有些后悔,若是刚才救她时稍微错手让她崴一下脚,如今岂不是能将她抱走了?真真是追悔莫及。 “方才谁击的球?”他转身向众人质问道,好不威风,“有过必悛,自己过来给薛小姐道歉!” 大约是惧于他的威势,真的有位少年站了出来,诚惶诚恐地给她道歉。少年赔罪的态度诚恳,又是无心之失,她亦并未受伤,若是过于责备,反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连累薛小姐受惊了,不如我陪你到旁边休息一下?”秦三少体贴入微地说道。 球赛正到白热化之际,一点儿无人受伤的意外阻止不了其他人勃发的兴致,但“惊魂未定”的薛湘灵必然是要下场休息的,她们这方少了一个人,秦叶蔓必定不能也退出陪她,而让对方也减少一人正好公平,于是这个陪她的人自然而然是救她一命的秦三少最为适宜。 若在正常情况下,薛湘灵才不想理会秦三少的“温柔体贴”,即使没有他,那个比子弹慢上无数倍的球要击中她可不容易,只是在秦三少从马背上跃起之后,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才顺势而为。 旁人或许无暇也无法分辨,但她的神识却再清楚不过,当时球距离她只有两三米的距离,而秦三少所在的位置距离她同样是两三米,照常理而言,倘若他直接扑过来或许来得及救她,但他当时是先跃起,凌空抱起她,此时那球才堪堪擦过她的身边,这绝不是常人能有的速度。 由于自己的特殊,她对一切奇异之事十分敏感,此事又关乎她的仇家秦系,于是便起了打探的心思,顺着秦三少的意思与他独处。 第17章 京师天下聚 七 - 风起微澜 - 辟雍 方才的变故,对寻常人而言无疑是一场死里逃生,她估摸着自己该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说道:“刚才若非三少相救,我恐怕要死于非命了。” “救人是人之本性,不必放在心上。”他谦然笑道,俨然一派君子端方。 她十分配合地崇慕道:“我先前只道三少与寻常五陵年少无异,今日方知三少品性出众,身手过人。” 美人睫如鸦羽,眼波闪烁若皓空坠星,秦三少难免被捧得飘飘然,暗忖他的救美之计果然百发百中,谦虚道:“这点粗陋武艺,能在今日救得薛小姐,便是我之大幸了。” 她掀唇笑着,在秋日里明媚得仿若春光来临,“三少过谦了,家里人怕我被欺负,亦请师父教过我一些拳脚功夫,以我这三分眼力看来,三少之身手绝非寻常。” 她之前对他的示好冷冷淡淡,在他展露出身手后却仰慕殷勤,秦三少料想她定是敬慕武功高强的侠客那般的男子,心下一喜,他性格怠懒,仗着根骨不错才练出了这番身手,在家族里也算不得出众,但在常人眼里却已是非凡。其实这也并非什么秘密,否则那少年不会在他的示意之下肆无忌惮地将球向薛湘灵打去,他们纨绔归纨绔,人命债却还是不敢轻易去惹的。 他说道:“家学渊源,我自幼修道习武,至今二十载,方有小成。” “修道习武?”她惊诧道,“难道是像《剑侠传》里的剑侠那般?” 秦三少心想她果真仰慕侠士,便凛然道:“正是如此。我的一位叔祖父根骨上佳、天赋异禀,被仙师看中,带回仙山修炼。得道后荫蔽子孙,将道统传下,我秦氏一族谨遵先祖训诫,修炼不迭,襄助仙师外御贼寇,内统中原,伸大义于天下。” 若她真是不谙世事的小姐,或许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简直差点被心中的不齿迫得拂袖而去。不过他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她假作不悦,再试探道:“我看的小说虽不少,但自幼受新式教育,秦三少何必拿仙神之谈诓我。” 秦三少暗道不好,他一时间忘记她是平京大学的高材生,并非寻常闺阁小姐,不会轻信仙神之说,他可不想被她当做夸夸其谈之徒,遂道:“神鬼之说绝非妄谈,不然何以自古便有所流传?古有《山海经》、《搜神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今有《剑侠传》,虽不尽然,却也可见一斑。” “那也不过是小说典故,”她犹然不信,说道,“平日里何曾见过什么神鬼,倒是一些江湖术士耍得一手骗人的把戏。” “仙师匡扶正道,不慕名利,即便在人间行侠仗义,也不会大肆宣扬,反是愈加隐姓埋名,”他说道,“前朝末年,积贫积弱,而欧陆十国与美利崛起,对我中州虎视眈眈,千百战船扣关入侵,若非仙师挺身而出,大显神通,就凭荒废已久的前朝水军,怎能抵御樯橹于关外。” 但凡读过些书的人,不会不知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历史,亦不免惊奇于前朝海军来得诡异的胜利,忠于赛先生的学者们往往将其归功于天时地利人和,即风暴、暗礁与指挥得当,民间也流传着神龙与仙人的传说,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据说就连当时幸存的外邦海军对此也是一头雾水。欧梅诸国连番受挫之下,未敢再举兵扣关,而转为以经济、文化手段入侵,明面上未侵占中州大陆一土一木,实则掌控经济命脉,横行无忌。 薛湘灵面上半信半疑,问道:“那你说的仙山在何处?你们又是如何修炼的?” “仙山据说在昆仑,但有仙师设下的法阵,凡人莫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至于修炼之法,须有灵根之人方有仙缘修炼,寻常人只能修习武技。”他自身无缘修炼,怕薛湘灵看轻自己,又忙道:“身怀灵根之人万中无一,世上难寻,我家也只出过那位叔祖父一人。” 两人在此谈笑风生,氛围和悦,不知不觉那边的比赛已经结束,秦叶蔓战力十足,对手却失了秦三少,自是不敌,败下阵来。赢得比赛,秦叶蔓看上去春风满面,对薛湘灵道:“我三哥惯会讨人欢喜,总叫人觉得轻浮,但也有好处,你看你这便不怕了吧?” “秦三少幽默风趣,且博古通今。”她不失时机地夸赞道。 秦三少被捧得飘飘然,说道:“薛小姐谬赞了,在下笨嘴拙舌,但博薛小姐一笑。” 虽然中途出了一点儿小“意外”,但这场马球到底和乐融融、各得其所,大家各自骑着骏马,踏着落叶秋光,兴尽而归。 众人各自归去,秦叶蔓与薛湘灵则打算到咖啡馆喝下午茶,秦三少本想黏着两人,无奈被公事召回,他在路政司里挂了个闲职,平日里算是无所事事,如今被急召回去,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鉴于方才的“救命之恩”,薛湘灵不得不表示一下担忧:“三少没事吧?” 秦叶蔓倒是泰然自若,说道:“就算真出了什么差错,他顶多被骂两句,不会有事的。” 两人相携进了咖啡馆,秦叶蔓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给她预留了露台雅座,秀美的花园景致尽收眼底,糕点与咖啡香味纠缠,午后日光慵懒,留声机乐声悠扬,倦怠之意不免阵阵袭来。 “叶蔓,我听三少说,你们的叔祖父是一位仙师?”待两人的话题转了两三个,薛湘灵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仙师的传说并非不可言说的隐秘,秦系亦无所谓外人信与不信,他们不宣扬也不澄清。 秦叶蔓态度平常,垂着眼切下一小片松饼,说道:“不错,我们这些小辈有幸见过叔祖父一面,雄姿英发、道骨仙风,姿仪与青年人无异。” “真是令人神往。”她叹道。 秦叶蔓似被勾起了回忆,也叹息道:“谁能不向往呢?这位叔祖父的妻子是一位女仙,天姿国色,宛如姑射仙子,但凡女子见了她,没有不自惭形秽的。”她觑了薛湘灵一眼,又道:“若是你在场,或许倒还能抬得起头来。” “莫打趣我,”薛湘灵笑道,“凡人再漂亮,怎么比得上仙人风姿。” “这倒是。”秦叶蔓深以为然。 “你们家有这样一位叔祖父在,难道没有多点化几个族人成仙?”薛湘灵又问道。 秦叶蔓苦笑说道:“修炼也需要资质,可惜我们家后辈无人再得灵根。” “这灵根又是何意?”她好奇道。 秦叶蔓却摇了摇头,说道:“据说只有身具灵根之人方可修炼,再具体的我便不得而知了。我家祠堂里有一方测灵盘,可测量灵根。”她停顿一瞬,又说道:“说起来,我二堂兄新得麟儿,所以这回祖父北上平京便顺道将灵盘带来,为我这侄儿测量资质,你想试试吗?” 薛湘灵诧异道:“我也可以试吗?” “有何不可?”秦叶蔓毫不在意地说道,“自仙师赐下此物,不止我家里人,族人的亲朋好友试过的不在少数,可惜从未有人被测出资质,我劝你也不要抱什么希望。” “我还是想试一试……”薛湘灵脱口而出,捏着精致银勺的手指不由得微微用力。 从前与秦叶蔓交好之人只要有机会,几乎没有不试过测灵盘的,但凡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都不免对这超凡脱俗的机会蠢蠢欲动,薛湘灵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倒是无所谓,说道:“自然可以。” 薛湘灵满脑子都往仙师、修炼、灵根上转了,直到坐着秦叶蔓的汽车来到秦府门前,才突然反应过来,她随秦叶蔓登秦家之门,免不了拜会秦家长辈。幸而以她的身份,还见不到秦安邦这等大人物,按照惯例,秦叶蔓只须带她拜见自己母亲即可。 平京秦氏府邸由整座亲王府改建,其精妙绝伦比之须弥海白府有过之而不及,饶是薛湘灵也未免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之感。 仙师赐下,测灵盘向来被秦家供奉于宗祠之中,此番得被带上平京,不仅是为秦家二少麟儿测灵根之用,更是因为秦安邦对大总统之位势在必得,日后秦氏嫡系长居平京,测灵盘亦须随之迁移,但也不过是从鄂州宗祠移至平京家庙罢了。 按照封建规矩,女子进不得祠堂,更遑论领外人进自家宗庙,且薛湘灵也不欲给秦家祖先叩拜焚香。但秦家人带亲朋好友前来测灵根并非没有先例,秦叶蔓只需知会一声,看守祠堂的家仆便可将测灵盘请出宗祠。 家仆将测灵盘连带供桌一同请出,置于薛湘灵面前,说道:“小姐将双手置于其上即可。” 薛湘灵难得地稍有些紧张,双掌贴到测灵盘如满月一般的白璧盘面上,顷刻,测灵盘上黑白红绿金五色光芒大涨,在场诸人无不脸色大变,甚至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自鄂州宗祠一路护送测灵盘的家仆,为首的立即使人通知家主。 第18章 京师天下聚 八 - 风起微澜 - 辟雍 “湘灵,你……”秦叶蔓望着薛湘灵欲言又止,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手带来的人能被测出灵根,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并不十分奇怪,若非资质非凡又怎能生就如此出众的容貌与才智。 薛湘灵做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实则对这样的结果并非毫无预料。她暗暗攥了攥拳,她想借助秦家来弄清楚自己身上的奇异之处,不论秦家是否重视自己,他们势必先会彻查自己的身世。而她的身世,也必然绕不开外祖母之死。她痛恨秦系勾结外商,残民害理,却不能表现出仇视来,说不得还要假意奉承,多么虚伪。 “家主请薛小姐前去。”通传之人很快回来,对薛湘灵说道。 秦叶蔓拉住薛湘灵的手,说道:“我也一起去。”有关仙神之事,没有人能按捺住好奇之心,她也不例外。 秦家宅邸占地极广,且路径曲折,家仆引着两人走了半刻钟才抵达秦安邦会客的外书房。秦叶蔓被拦在了书房门外,她瞪着雕花木门,碍于祖父威严,却也只能不甘不愿地退回院中。 八省督军秦安邦,亦是即将即位的中州大总统,薛湘灵从师长同窗口中听闻他的名姓不下千万次,世人皆谓之老谋深算、狼子野心,此时此刻面见于他,仍旧令她稍稍惊讶,年已花甲的秦安邦容貌气息竟与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无异。他的眼神极为锐利,天然便能使人瑟缩,她虽然并不十分畏惧,为了掩饰,还是稍稍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秦安邦没有等到她先说话,只能自己开口,他的时间宝贵,不必浪费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薛小姐,你的灵根资质我已有所了解,五灵根是最劣等的资质,且你年纪已不小,修炼前途未卜。但若是你愿意,我亦可仙师引荐你。” 他说得残酷而傲慢,但凡夫俗子能得到修炼的机会,必会不顾一切地捉住,谁能拒绝登仙成神的诱惑? “如此,我便不劳秦督军引荐了。”她说道。 她应承或是拒绝皆不奇怪,但拒绝得毫不犹豫倒有些出乎秦安邦意料,他淡淡地问道:“你对本督有怨言?” “今之从政者殆而,”她说道,“督军心中难道没有数吗?” 秦安邦只笑了一下,蔑然之意不言而喻,却并未为难她,只道:“你去吧。” 薛湘灵朝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怎么样?”她一踏出秦安邦的外书房,便被秦叶蔓攥住了手腕,只闻她急切地问道,“会有仙师来引领你去仙山吗?” “没有,”薛湘灵状似遗憾地说道,“我的资质并不好,而且年纪也大了些,没有什么修炼的前途了。” “噢……”秦叶蔓看起来比她还懊恼,她固然羡慕薛湘灵有修炼的资质,但若她真的成为仙师,对于引领她测灵根之人,她不会不念及恩义,自己还怕讨不到好处吗?可惜如今只能化为泡影。 时辰不早,薛湘灵不打算留在秦家用饭,遂与秦叶蔓告别离去。她拒绝秦安邦的引荐,等于断绝了进一步了解修炼之事的捷径,但至少她为自己的异样寻到了一个解释,也找到了继续探寻的方向。 此事唯一的后遗症只有秦三少更为猛烈的追求,三五不时的鲜花礼物,邀请舞会、出游,还有遭遇“意外”,英雄救美,令她不胜其烦,只能借口期末考试将至,闭门读书不出,考完后又马不停蹄地收拾行装坐上火车返回苏陵,只希望冬假结束这位少爷已经移情别恋,转移目标去也。 她在苏陵已无落脚之处,要不是为了祭拜外祖母、探访赵时秋,外加逃避秦三少的纠缠,她或许更愿意留在平京度过冬假。 与鹅毛大雪的平京不同,苏陵阴蒙蒙的天空里只飘了点儿小雪沫,落到头发、衣衫上一时半刻便融化了,但落到地上,却结成了一搓搓厚厚的雪渣。苏陵女中也放假了,学生、老师几乎都回家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显得分外萧瑟。 要不是等她回来,赵时秋大抵也回沪上了。薛湘灵这么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听闻她要回来的消息,赵时秋欣然表示会留在苏陵等她回来见上一面,她本来不想劳烦恩师等候,提出祭拜外祖母后,自行前往沪上即可,但赵时秋体贴,不欲她破费且旅途劳顿,坚持留在苏陵,拒绝的理由说不出口,她便只能愧受了。 南方的冬天湿寒,冻入骨髓,加上学校没有人气,教职工宿舍里冷飕飕的,星星点点的炭火并没有带来多少热量。即使在屋里,赵时秋也不得不裹着厚绒披风,她伸出手来抚了抚学生头上的“糖霜”,怜惜地问道:“怎么不多穿点,冬衣不够了么?” 薛湘灵一如既往地表示自己不冷,衣服够,随即迫不及待地献宝似的从布包里取出一卷题字。回乡与恩师见面,她不能空手而来,遂在平京时便厚颜托梁晗云请她们文学系的教授、书法大家季先生题了一幅字。梁晗云是文学系有名的才女,赵时秋在教育界及妇联中也小有名气,为她题字季先生并不不悦,行云流水题下八个字。 桃李满园,春晖四方。 赵时秋年逾三十,却尚未成婚,早已过了时下女子出嫁的好年华,离开繁华无边的十里洋场,年复一年地守着苏陵这方不大不小的校园里。表面上大家都敬重她开苏陵女子教育先河、奔忙救济妇女儿童,但家人的担忧愁虑,他人明里的刁难、背后的冷语,其中艰难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十年来,她以为自己早已不以己悲,然而看到这幅题字的瞬间,鼻间竟无端酸楚。 薛湘灵眼力极锐,却假作没有察觉她眼中升起的朦胧水汽,说道:“老师,我想对您坦白一件事儿。” “怎么了?”赵时秋及时地收起自己感怀的情绪,请她坐下,问道。 “我是因为起了对付秦系的念头,才提前参加统考,且改考法学系,”她惭愧地说道,“我之前没有跟您坦白,是因为顾虑您的家世,后来每每念及,都觉得是我小人之心,且太天真了。” 赵时秋略是诧异,没想到这孩子心思这样深,不过遭逢巨变,唯一的亲人横尸江岸,有怎样的想法都不奇怪,她反倒安慰地说道:“我理解,只是前路艰辛……”艰难到她发觉自己无法给出任何有用的建议。 “我知道,”薛湘灵无奈地说道,“太难了。”不依靠战争暴力,根本难以撼动军阀统治。而如今的兵权却被军阀牢牢掌控,要募集军队揭竿而起谈何容易。 国仇家恨太过于沉重,两人沉默一瞬,便避而不谈,薛湘灵说起了在平京的学习生活,趣事不少,引得赵时秋频频莞尔。 本是回乡,薛湘灵的老房子已经卖出,反是无处可去,赵时秋不放心她孤身一人留在苏陵,劝她为外祖母扫墓后与自己一起走。但让薛湘灵下定决心跟着赵时秋去往沪上的,却是赵时秋的身体。 频频咳嗽、发热、乏力,赵时秋认为自己只是风寒,在冷冬最常见不过的小病,虽然吃了些药也不见成效,但也不足以让她着急着去看医生。薛湘灵却不以为然,她在夜里趁赵时秋熟睡之际,以灵力为她检查身体时,察觉到她的肺部有明显病变,然而以自己目前的能力却无法进一步探明病况与治疗。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本想留在苏陵陪外祖母,每日到墓前探望,但无论如何,活人的性命终究比死人重要,于是她匆匆祭拜后,马上催着赵时秋收拾行李去往沪上,倒让赵时秋哭笑不得地嗔她小题大做。 赵家家大业大,有专门的家庭医生□□,回到赵公馆后,唤其前来问诊方便得很。赵时秋的漫不经心在家庭医生越来越严峻的神情感染下渐渐沉凝起来,只听他说道:“我目前尚无法确诊,大小姐最好去医院做一个详细检查。” 没有什么比医生似是而非的话更令病人和家属恐慌了,赵夫人当下便火烧了眉毛,急道:“李医生,你先告诉我们可能是什么病吧!” “我怀疑是结核病,”李医生叹气,“但还需到医院检查后方可确诊。在此之前,大小姐最好戴上口罩,与家人分开用餐,用过的餐具须以沸水蒸煮。” 赵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赵时秋也怔住了,谁能将传闻中的痨病与一向身体康健的赵时秋联系在一起?倒是赵时秋先反应过来,叫来一名家仆,吩咐道:“你立刻去枕梁公寓,带薛小姐去医院检查。”她前些时日一直与薛湘灵同吃同住,万一她的学生被她传染了痨病,她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临近日暮,本该是温馨的晚餐时间,但赵家上下谁也没有了用餐的心思,家仆匆匆前往枕梁公寓,赵夫人与赵时秋也立即坐上汽车往医院而去。 薛湘灵预料到赵时秋病情不好,却也不料竟是可怕的痨病,她立马扔下手里捧着的书,直接随家仆去往医院,倒并非担忧自己被传染,她的身体状况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只是为找机会与赵时秋见面。一路上焦躁非常,她不信仙佛也不信基督,一时竟不知向谁祈祷,望祂保佑老师的病只是虚惊一场。 第19章 京师天下聚 九 - 风起微澜 - 辟雍 寒冬湿冷,几乎没有谁的脸色还能保持着红润,但直到此时此刻,在白茫更甚于北方雪地的医院里,薛湘灵才更清楚地看到赵时秋与墙壁、被褥几乎融为一体的惨白脸色。 “幸亏你没被传染。”见着她,赵时秋微微泛起了笑意,发自内心的庆幸为她惨白的神色添上了三分生气。 “老师……”薛湘灵却无法抑制住喉头的哽咽,讷然无言。 曾经肆虐欧陆的“白色瘟疫”,中州民间所传的“十病九痨”,无不让患者及其亲属心里蒙上一层死亡阴影。她走入赵时秋的病房前,与默默垂泪的赵夫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眼里的悲恸唯有心照不宣。 新政二十一年的春节他们注定与普天同庆无缘,大街小巷里的人们身上沾满了鞭炮的硝烟味儿,笑逐颜开,而他们唯有强颜欢笑,一身消毒水的味道不曾褪去。 这是薛湘灵第二次被无力与无助攫取了身心,她的灵力可以杀人破坏,可以为人调息理气,却无法祛除在赵时秋体内大肆感染的结核杆菌。四十年前,德国医学家终于发现结核病的病原体,然而直到如今,还尚未有人能研究出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纵然赵家能让赵时秋得到时下最好的治疗,她或许也只能在方寸之地苟延残喘数年,再也无法回到苏陵了,就像强迫血亲母子骨肉分离,对她而言,其中的痛苦不亚于病症。 苍白、消瘦、忧郁、敏感,结核病曾被十八世纪的欧陆贵族认为是精致而美丽的标志,病症似乎能赋予他们额外的艺术创造力和别具一格的魅力。赵时秋对着薛湘灵笑谈结核病的“时髦”,并表示自己打算进行文学创作,但与她的戏言形成反比的,是她眼中不容错辨的抑郁之色。 在日复一日的探望里,薛湘灵原本仅仅萌芽的念头越发茁壮起来。她要回平京,去秦家找秦安邦,求他为自己引荐仙师。不管他提出什么条件,无论她要如何曲意逢迎,恩师的生命健康,难道还不值得她低声下气的虚伪么? 可惜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年节的硫磺味儿尚未散尽,平京之中却又迎来了冲天的枪火硝烟,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弥漫在还不见绿意的雪色里。 新政二十年的年末,秦安邦终于脱掉了八省督军的帽子,如愿以偿地登上了中州大总统的宝座。割据其余各省的几个督军注定不能安心过个好年,眼看着他们头顶的军帽摇摇欲坠,却再没有第二个大总统的位置给他们坐。森严的警戒线已在各势力交界处拉起,军阀们也开始仿效六国合纵连横。 秦安邦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大总统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便迫不及待地与欧陆、美洲、瀛洲十二国签订了友好交流协议,其中约定将夷州岛划为“对外交流开放口岸”,中州军队完全撤出夷州岛,十二国在夷州岛享有行政自治权。 秦安邦大笔一挥签下的协议,却像是一枚□□掷入中州的民众人潮中,炸出了一片轩然大波,举国上下一片哗然。二月初,胡同巷里的积雪厚重得像炕上的棉被,却被奔走相告的人们踩成了一簇簇破败棉絮。 平京作为国之中枢所在,消息灵通,民众的反应也很快。不几日,数千民众穿街过巷□□示威,最后汇聚在中央政府广场抗议,要求秦系政府废除协议。 平京只有警卫队,没有驻军,议会严正拒绝任何派系的军队入驻平京,而军阀也不欲给议会任何培养军队的机会。如今哪怕秦安邦几欲大权独揽,议会愈发岌岌可危,在其他军阀明里暗里的干预下,平京依旧维持着有警无军的状况。秦安邦就任时日尚浅,势力还无法完全渗透警卫队,于是原本属于议会势力的警卫队对抵御激愤民众冲击秦系政府表现得有些力不从心。随着集会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场面逐渐失控,民众似乎随时要冲破政府大门。 在秦系与魏系的博弈中,虽说魏建章守住了薛城,但秦安邦就任大总统终究已成定局,魏放不得不将作为平京门户的津沽拱手相让,让秦系军队入驻。幸甚至哉,秦系政府还不算孤立无援,还能从津沽紧急调军驰援。 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给这位诨号“孔大炮”的孔大元帅带来任何压力,他故技重施,枪支大炮一齐上阵,黑洞洞的枪炮孔对准了集会的人们,在荷枪实弹的威压下,逐渐有人被吓退,但坚守阵地之人亦不在少数,甚至对政府大门发动了更为猛烈的冲击。最后孔大炮一声令下,在“轰隆”“突突”声里,硝烟窒息,血肉横飞,平京上空冬日所带来的阴霾更厚了一层。 “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新时代的执政府所为!” 远在沪上,薛湘灵能看到的仅仅是几乎以所有篇幅谴责秦系政府所为的报纸,她感觉自己的血脉突突地跳动着,以致于持着报纸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不安和惶恐填满了整副身躯。距离开学不久,大部分学生闻讯返校,参与到集会示威中,成为其中的中坚力量。若非顾虑赵时秋的病情与情绪,想多陪她几天,她也会是其中一员。她不敢想象,有多少认识的老师和同窗血肉涂炭在广场的雪中。 现实的残酷绝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当她返抵平京,一个残酷的消息如惊雷将她击中。这出惨案的罹难者竟达数百人之多,其中就有她亲近的学姐梁晗云。 花圈、挽联、白幔、棺椁,熟悉的景象让她产生奇异的时间倒退之感,乌泱泱的人群将作为追悼会场地的平京大学操场堵得水泄不通,社会各界人士接连不断地发表着愤慨悲恸的悼词,伴着死者亲属好友的哭声一起冲上九云霄。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家人的死亡了,却仍然或许永远也无法坦然以对。她连梁晗云的遗体都未曾见到过,她死亡的消息首先给她带来的只有荒谬之感。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那个真诚而热枕的师姐,曾经带她熟悉校园、参加社团活动、为她求来了季先生的墨宝,一直计划着考取本校的研究生、日后留校任教,冬假之前还那样地鲜活着,即使在北方的凛冬里也有着红扑扑的脸颊与满含活力的笑容,她怎么能相信那样富有活力的生命已然彻底消融在寒冬的冰雪中。 对生命消逝的悲哀无处寄托,轻而易举地便会被对元凶的怨恨覆盖,何况罪魁祸首如此显而易见且罪大恶极。短短几日时间,平京的大街小巷里,哪怕是不知世事的三岁孩童也开始满口哀歌痛陈。 为声援平京烈士,中州各地罢学、罢市、罢工之义举纷纷扬扬、如火如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是骄横跋扈的执政府也不得不顾忌波涛汹涌的民心,更何况其余各省军阀无不抓紧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推波助澜。惨案发生后的第十日,秦安邦不得不公开表示对惨案罹难者的哀悼,并将责任全然推卸到孔大炮身上,表示执政府只授权孔元帅接管平京警卫队维护秩序、疏散民众,屠杀完全是孔元帅个人冒进行为。经过检察厅的调查取证后,军事法庭判决,对孔元帅以及当时所有涉事军警执行死刑,以示惩戒,以慰民心,执政府将全力抚恤死者家属并负担伤者的全部医治费用,与十二国签订的友好交流协约将商议删除、增补条款。 即使有小部分民众愿意忍声吞气,仁人志士们可不答应秦系执政府如此轻飘飘地推卸了罪状,各省军阀更不愿意看到秦系的统治就此稳固。 最先出兵的是据地毗邻平京的魏系与李系,他们打出了“废除总统制,恢复议会制”的旗号,无疑受到了以议会议员为首的大多数民众的拥护。 实际上,以平京为都城绝不利于大半势力位于东南一带的秦系,与平京接壤的冀州、蒙州分属魏系、李系,而秦系仅仅从魏系手里抢来了津沽,深入敌方腹地称王绝非明智之举。秦安邦尚未就任之时,便开始计划迁都江州省会建宁。时下,秦安邦最为懊恼的,恐怕不是与十二国签订协约,也不是授命孔大炮带兵进京维护治安,而是将签约一事置于迁都之前。倘若中央政府已然迁都建宁,无论民众、议会、其余军阀如何兴风作浪,他屁股底下大总统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的。 可惜即使是秦家的“仙师”,也炼制不出后悔仙丹,秦系大失民心,魏系、李系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围攻京城,秦安邦不得不引咎辞职,卸任这个只做了两个多月的大总统之位,灰溜溜地回到荆州,又戴回了八省督军的帽子。 重握中央政权的议会追封惨案罹难者为烈士,兴建烈士墓、纪念碑,以纪念与彰显他们的英勇功绩,然而作为亲朋,大抵没有人会乐见其成,毕竟铸成生命的是血肉,而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花岗岩。 有位周姓文人写挽联道:“死了倒也罢了,活着又怎么做。”外祖母、梁晗云相继横死枪口,赵时秋罹患绝症,薛湘灵受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她分明与别人不一样,掌握着寻常人没有的力量,凭什么沦为凡人碌碌无为?倘若救国救民之路寸步难行,至少能挽救亲朋也好。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去寻求秦家的捷径了,无论是为了外祖母、梁晗云,还是为了她想挽救的赵时秋,她不想也决不能为秦家做任何事。从秦安邦下台便可知,天下之大,秦系也无法只手遮天,求仙问道之事,总有别的路可走。 整个平京沉浸于惨案的悲恸与风云涌动的余波中,以致于直到春风初临,草芽忽现,陶丝柳才敢显露出与之相称的满面春风。薛湘灵摒弃了寻仙问道的捷径,她却自诩踏上了“一步登天”的天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几乎每日都有汽车载她赴约会,时不时收到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时常现身于上流社会的舞会中,男伴是一位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子。 当同学、朋友不无艳羡地探问时,她的回答逐渐从羞涩地表示:“戴先生是我的朋友”,过渡到甜蜜地笑道:“子誉是我的男友”。 10 10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0 1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 11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1 1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 12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2 1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 13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3 1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 14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4 1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 15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5 1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 16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6 1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 17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7 1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 18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8 1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 19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19 1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20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20 2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21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21 2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22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22 2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23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23 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24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24 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25 - 风起微澜 - 辟雍 26 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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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42 4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 43 - 风起微澜 - 辟雍 《风起微澜》43 4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