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女厨子的穿越 入了冬,日头落得早,不过申正时刻,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衬得远处山峦愈发苍茫。花小麦背着小半篓野蘑菇从一片矮林子里钻出,径直进了村,拐到西边第五间农舍前,在院子里稍稍停了一下,接着蹑手蹑脚蹭到东屋门口,悄声无息地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毫不意外,听到了一阵异样之声。 “泰和……”女人的声音甜而腻,从嗓子眼里哼出来,意犹未尽地在空气中转了好几个弯,方才隔着薄薄的门板荡漾而出,“哎呦,你慢点……” 女人的吟哦饱含热情而富有张力,一声拔得比一声高,妩柔娇媚,直冲云霄,奔至最高点时陡然变得尖厉,简直让花小麦怀疑,自己的耳膜会因此破掉。然而须臾间,那花腔一般的吟唱却又落了下来,变得千回百转,有一声没一声的,慵懒妖娆。 花小麦向来识大体、有见地,深谙听窗根儿会生耳疮的道理,当即便冲着灰扑扑的天空翻了个教科书般精准的白眼,退后两步,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叹了一口气。 这是她穿越到火刀村的第十天。 当花小麦还不是花小麦的时候,她也曾对自己的未来拥有无数期待。 从赫赫有名的某全国连锁厨师学校毕业,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被分配到一间五星级大酒楼实习,旁人抢破了头的机会,她却唾手可得。酒楼中那比教室还要大的后厨,各种只在课件里存在的高科技现代化厨具,闪着夺目光彩的灶台和水槽,还有不沾一丝灰尘、洁白无瑕的厨师袍……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几乎是忍不住地嘴角上翘,整个人好似堕入了云雾。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光明之路。升任总经理,当上ceo,嫁给高富帅,一切尽在掌握,可是…… 她怎么能想到,五星级大酒楼的厨房,居然也会瓦斯泄漏? 封闭了一整晚的厨房里充斥着浓重的瓦斯味,肥白胖大的二厨掩着鼻子一脚踏进去,一边指挥“花小麦”四处检查,一边好死不死地伸手去摁电灯开关。然后,“砰”地一声巨响,“花小麦”被卷入一片热浪之中,眼前白光一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父母早亡,因家乡闹饥荒,万般无奈下来到火刀村投靠二姐的小孤女。 花二娘寒夜里将昏倒在院子外的花小麦捡回家,彼时,花小麦已经饿了四五天,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嘴唇皴裂,脸色白中带青,眼看着是不成了。花二娘也没请大夫,只狠狠给她灌了两三碗姜汤下去,又熬了小米粥一点点往嘴里喂,那边厢却也着手替她准备后事,不想三日之后,花小麦竟缓了过来,便就此安顿在了姐姐姐夫身边。 花小麦后来想,幸好那天事发之时,自己因为想要挣表现而到得格外早,酒楼里除了她和二厨之外,再无第三个人,酒楼虽受重创,却没有更大的人员伤亡,这也是她唯一能觉得欣慰的事。眼下她总算是凭空捞了条命回来,但是,身处这不知何年何月的时代,以后又该怎么办? 坐在门前发了一会儿呆,屋子里的动静断断续续,始终不曾停下来,花小麦就有点没了耐心,索性站起身,晃晃悠悠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往村里闲逛。刚走没两步,迎面便遇上了住在隔壁的潘太公。 “麦子、麦子,你站一下!”见到花小麦,那潘太公顿时笑逐颜开,冲她招了招手,脚高步低颤颤巍巍地扭了过来,花小麦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潘太公往花小麦背后的篓子瞟了一眼,乐颠颠道:“你这是进林子采蘑菇去啦?” “嗯。”花小麦就点点头,“太公你要不要,我给你一些好了,反正漫山遍野都是,我随时能去采……” “不用,不用!”潘太公忙将手摆得好似风车,“你和你姐姐姐夫,平日惯来很照顾我们老两口,做了甚么吃的都不曾忘了我们,我哪好再要你的东西?” 花小麦仍旧从篓子里抓了一捧蘑菇,给他兜在衣襟里,一面问道:“太公叫我有事?” 潘太公面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少顷猛地一拍额头,笑道:“人老啦,记性都叫我家那大黄吃得干干净净!前两日你二姐做了白糖糕,不是给我送来一些?如今那碟子还在我家,你且等着,我去取来给你。” 说罢便转身入了屋,很快拿着一个粗瓷碟子复又走出来,递到花小麦手里。 “家里还剩下些糯米粉,我二姐说,过两日还要做那白糖糕,到时候,我再给你和太婆送来。”花小麦顺手将碟子丢进篓子,笑着道。 孰料那潘太公闻言,脸上竟露出极恐惧的神色,朝后退了一大步,使劲摇头:“不要了,不要了,你家好容易舂了点糯米粉,自己留着慢慢吃才好,不可再给我们老两口送,万万不可啊!” 花小麦喉间一声笑差点冲口而出,忙死死闭住嘴,忍了老半天,方正色道:“潘太公,你不要这样客气,我二姐和姐夫常说,他们刚搬来你隔壁时,全靠你和太婆两个照应,如今他们日子宽松了点,回报二老也是应分的。” “总之你记得我的话,不管你二姐做了什么吃食,都不必再给我们送了!”潘太公朝后再退一步,瞪大了眼睛,语气斩钉截铁,绝不容质疑。 “可是……”花小麦还想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马蹄声,她赶紧回过头去,就见一匹通体油亮漆黑,只额前覆着一丛白毛的高头大马,以极快的速度踢踢踏踏冲了来,瞬间已逼到近前,眼看是收不住势,要撞将上来。 花小麦这一下吃惊不小,本能地朝旁边闪了闪,慌乱中抬眸,却发现潘太公仍站在原地,连忙伸长了胳膊将他扯了过来。 人年岁大了,反应就会变慢,腿脚也不灵便,潘太公被这突发的一幕唬得两腿发软,跌跌撞撞歪到花小麦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马上的人低喝一声,紧拉缰绳,大黑马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在花小麦和潘太公身侧咫尺停下,那人迅速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 花小麦粗略地检查了潘太公手脚,见他应是没受伤,便松了一口气,扶住他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却因人小力弱,反倒被拽了个趔趄。忽闻身边脚步声愈来愈近,胸臆中那火腾腾的怒气便冲上头顶,偏过头去张嘴就骂:“你是撞了邪了还是怎地,眼睛被鬼迷了?不会骑马还要学人摆阔,有钱没处使了吗?” 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到那人身上,登时便怔了一怔。 那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人,宽肩窄腰身量极高,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蟹壳青的单袍,袖子还挽到肘弯。那衣裳也不知是小了还是怎么,紧紧绷在他的手臂和脊背上,甚至通身上下每一块筋肉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长了张刀刻一般的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然而眉眼却是细长的,无端令整张脸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大步走来,花小麦立刻觉得身畔卷过一阵冷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听见花小麦的斥骂声,男人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径直在潘太公面前蹲下,沉声道:“太公,实在对不住,可有伤到哪里?” 潘太公彼时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天啊地啊满嘴嚷疼,冷不丁听见那人的声音便抬起头来:“你是哪个杀千刀的?若是把老头子我撞出个好歹来,你赔得起吗?” 男人嘴角几不可查地一抽,语气却依然平淡:“太公,是我,孟郁槐。” “啊,是郁槐啊……”潘太公觑着那双昏花老眼紧盯他瞧了半晌,脸色就有所和缓,“你几时回来的,怎么赶得这样急?吓得我呀,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啦!” “今日刚回来,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孟郁槐皱着眉头道。 “哦,是不是你娘又……”潘太公露出了然的神色,“那你赶紧回家去瞧瞧,我没伤着,就是给唬了一跳,让麦子扶我一把就行。”说着便朝旁边指了指。 花小麦见那男人跟潘太公是认识的,站在一旁就觉得有点尴尬,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赶紧点点头:“太公没受伤就好,我送他回去。” 孟郁槐又看了她一眼,匆匆点了个头,对潘太公说了两句抱歉的话,翻身上马。这一回却是不敢疾驰了,只一溜小跑朝着村子南边而去。 潘太公在地上喘了一会儿,定了定心神,便撑着花小麦的手站了起来。 “太公,那个人是谁?”花小麦替他拍打身上的土,顺嘴问了一句。 “你说郁槐?”潘太公往孟郁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兀自有些惊魂未定,“他可是火刀村里的头一名的好儿郎!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已经是咱芙泽县连顺镖局里,最年轻有为的镖头啦!难得的是为人也好,平日里最是沉稳,就是他那个娘,隔三差五总要闹一回,搅得他不得安生。你刚来火刀村不久,他又时常出去走镖,想必你还不认识……” 花小麦“哦”了一声,还想说话,背后忽然窜起一股凉意。紧接着,左后方就传来一声穿云裂石的爆喝。 “花小麦,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第2话 白面馒头 花小麦脑门上一滴冷汗落下,战战兢兢转过身,就见花二娘单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家院子门前,柳眉倒竖像是要吃人一样,手里擎着金光闪闪一样神物——正是那锋不可当的擀面杖是也。 其实花二娘长得很好看,杏核眼柳叶眉樱桃口,身段儿更是婀娜有致,随便凹个造型往哪儿一站,活脱脱就是火刀村里最千娇百媚的一枝花。只可惜,她那性子实在太过凶煞彪悍,喉咙又敞亮,嚎上一嗓子,整个村子都要抖三抖,竟有龙吟虎啸的气势。时间一长,威名远播,颇有几分人人谈之色变的味道。 此刻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银红袄子,领口理得不太齐整,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颈子,头发也有些蓬乱,更添两分凶恶之气,简直要吃人一般。花小麦就狠狠打了个哆嗦,小声叫她:“二姐……” “姐个屁!”花二娘身手了得,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耳朵,狠命一扭,劈头盖脸骂道,“你要作死便死远些,来了我家,就得守我的规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日落之前必须回家,你都给我忘到脚后跟儿去了?我今天不收拾你,你便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花小麦心想:我倒是想早点回去来着,但你们在屋里战况激烈,我贸贸然去打扰,恐怕不大好吧? 这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花二娘扯得她耳根子生疼,耳朵都像要掉下来了,只能毫无意义地不断发出“哎呀,哎哟”的惨叫声。 “二娘,莫动手,莫动手哇!”潘太公忙赶过来阻拦,一叠声道,“怪不得麦子,是我刚才跌了一跤,她好心想送我回家,这才耽误了工夫,你……” “潘太公。”花二娘回嗔作喜,笑吟吟地扭头道,“你瞧她这面无二两肉的薄命相,手脚又粗蠢,倘或把您磕着碰着了,那可了不得。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让泰和来扶你啊。” 说罢,扭着花小麦的耳朵一径回了家,潘太公果然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甜腻腻的呼唤:“泰和,潘太公跌了跤,也不知是不是伤了腿脚呢,你赶紧去瞧瞧呀!” 潘太公一阵恶寒,只觉得从头到脚起了密密实实一层鸡皮疙瘩,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花二娘将花小麦带回家里,也没真把她怎样,将人往堂屋里一丢,便提了那小半篓蘑菇,径直去厨下张罗晚饭。 这间小院,是两年前花二娘两口子从火刀村东头搬来时新盖的,拢共只有三间屋,厨房修在院子里,花二娘和她的夫君景泰和住在东侧的大屋,西侧的小屋原本是堆放些杂物,花小麦来了之后,便腾出来给她睡。院子不算大,所用之物也十分平常,甚至有点寒酸,却收拾得很干净利落,人住在这里,还算身心舒泰。 花小麦讪讪地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想起潘太公说到那白糖糕时如临大敌的表情,心中跟着就有点发愁,思前想后,终于站起身来蹭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小声道:“二姐,我来帮……” 那个“你”字还没出口,花二娘便瞬间转身,急赤白脸高声道:“你这笨蛋,我可不要你帮!打碎了盘子碗碟,你赔得起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趁早给老娘滚远些!” 花小麦叹了一口气,蔫头耷脑地退了出来。 花二娘不让她上灶做饭,这对于一个厨师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来说,不仅是侮辱,更是一种折磨。若是花二娘手艺好,做出来的饭菜喷香可口,那也就罢了,她勉强还能忍得,坏就坏在,这位“火刀村一霸”那化神奇为腐朽的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她活了一辈子……不,两辈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那一身厨艺,如今却毫无用武之地,那么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不多时,景泰和从潘太公家里回来了,饭菜也已经摆上了桌,花二娘恩赐给花小麦一枚白眼,俏生生娇滴滴地唤自家夫君上桌。 桌上摆着一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菜,黑乎乎黏答答,样貌十分可疑,花小麦仔细辨认了一下,觉得那似乎是自己从山里采回来的蘑菇。三碗山芋粥清汤寡水,此外还有一簸箕夹了老咸菜的麦饼,至于那四个蒸得有点走样的白面馒头,则放在了景泰和面前。 “小妹,潘太公说今日多亏了你,让我跟你道声多谢。”景泰和唇边带着一抹宽厚憨直的笑在桌边坐下,偏过头来对花小麦道,“你二姐不是故意要冲你发脾气,她只是看天色晚了,你又没回来,心里担忧你出事。” “我知道。”花小麦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二姐总是为了我好的。” “你少做美梦了!”花二娘从厨房走进堂屋,没好气地坐在花小麦身边,“我会担心她?哼,天地良心,我巴不得她走失了才好!家中少一个人吃饭,我多省下些口粮,日子过得更舒坦!别说我没警告你啊花小麦,那白面馒头是专给你姐夫吃的,你也就配吃点这麦饼子了,你若敢把手伸过去,我打死你!” 说着,便夹了一筷子“黑乎乎”送进景泰和碗中,甜甜笑道,“夫君,怎么不吃菜啊,这是特意给你做的呢!” 花小麦暗暗摇头:你别这样,他还想多活两年。 花二娘真是好本事,甜丝丝的山芋,都能被她做出一股子苦涩酸气来,花小麦喝了一口粥便无论如何再咽不下去,又不敢吃桌上那盘不知道会不会有毒的菜,只好拿了一个麦饼,虽是粗粝了些,好在里头的老咸菜盐非常重,凑合凑合,勉强能将饼子吞下去。 她吃完了一个觉得不够饱,伸手想拿第二个,花二娘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吃吃吃,就知道吃!我瞧你瘦巴巴,怎么竟然能吃那么多?喂,你该不会是得了饿痨了吧?” 景泰和就在旁边劝:“你差不多得了,一个饼子值甚么,小妹在老家日子过得苦……” “被她吃完了,你吃什么?”花二娘抵死不依,摁住花小麦的手不许她动桌上东西。 花小麦抬头望天: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的,宁愿毒死自己的夫君,也绝不伤害妹妹分毫,真谢谢你。 景泰和摇头无奈地和她分辩起来,花小麦懒得多听,索性下桌回了西屋。 饭后,花二娘照旧以怕花小麦打烂东西为由,不让她进厨房帮忙收拾,反倒催着她去洗澡。 “成天往林子里钻,也不知会不会惹虼蚤回来,你赶紧去给我好生洗洗去!”她不由分说将花小麦拱进薄木板搭的简易沐房里,顺手带上了门。 花小麦今天第三度叹气,见浴桶中热气蒸腾,也便慢吞吞走过去。 花二娘已经将她的换洗衣裳拿了进来,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架子上,最上面那层似乎还摆着一个白白的物事。 花小麦走过去一瞧,嘴角便轻轻翘了起来。 那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形状……唔,十分飘逸。 ----------- 小新人一枚,求围观,求包养~ 第三话 塌了半边墙 庄户人家歇得早,吃过饭收拾停当之后,聚在堂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大抵都是花二娘戳着花小麦的额头大呼小叫地斥骂,景泰和在旁边忙着劝说。等花二娘终于再喷不出一星儿唾沫了,三人也便散伙,各自回房中睡下。 是夜,花小麦将脑袋深深埋在被窝里,仍然无可避免地听见了从东屋飘过来的蚀骨之声。 花二娘年方十九,身强力壮而热情澎湃,无法按捺对于景泰和的满腔爱意,无时无刻不在索求。穿越到火刀村的这十天里,不管白天黑夜,花小麦始终被这种恼人的声响所扰,躲又躲不开,想过去提醒花二娘注意点影响吧,又怕落得个手断脚断的下场,唯有强自隐忍。 搞什么名堂,她这具身体的年纪虽然只得十五岁,灵魂却已是个成年女子,每天生活在这种不健康的环境下,长此以往,会不会心灵扭曲,以致做出调戏良家小妇男,伏击中年帅大叔的滔天恶事啊? “泰和哎,你轻点嘛……”花二娘甜腻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穿过层层叠叠的阻隔,扑进花小麦耳朵里。花小麦紧紧拧了一下眉头,干脆用手指塞住耳朵眼,咬着嘴唇暗自琢磨心事。 眼下她基本处于一种混吃等死的状态,每日里,花二娘除了打发她进林子里找些山货,或者让她去河边摸几只小鱼小虾之外,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再这么下去,她只怕是要闷出病来。 花二娘和景泰和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如今又添了她这张嘴,日子就更是过得紧巴巴。虽然这种情况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她也很无辜,但花小麦心中总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好歹她也算是新时代的大好青年,可不是一无是处的废柴,老这么靠人养着,算怎么回事? 花小麦在黑暗中咬了咬嘴唇,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却是没个主意,只得合眼沉沉睡去。 火刀村里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为了节省口粮,是没有“早饭”这一说的,全家人清晨起床,忙碌一阵之后,张罗一顿饭食,然后傍晚再吃一顿,就算将这一天打发了过去。 花小麦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又无事可做,只能站在院子里,看着花二娘像一只勤劳的小母鸡一样四处奔忙,景泰和则在房后收拾柴禾。上午的饭菜照旧惨绝人寰,花小麦不敢细品,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囫囵吞下,正预备到林子里转转,看可会找到些新鲜食材,堂屋门口的光忽然一暗,一个人走了进来。 “呀,这不是大圣吗?”花二娘正在擦桌子,抬头瞟他一眼,立刻直起腰来笑着招呼,“你怎么来了?” 那人将手里一口漏了底儿的大铁锅往她面前一送,笑呵呵道:“花娘子,泰和兄弟在家吗?我这铁锅漏了,想找他给补补哪!” 说着话,他便朝花小麦脸上看了一眼:“这是谁?” 景泰和从前在铁匠铺当过学徒,后来攒下钱,便自己也开了一间。村里住的拢共不过就那几十户人家,谁也不会见天儿地找他打造新用具,他便索性也替街坊邻居们补个锅,磨个刀什么的,好歹能赚几枚小钱。 “泰和在房后呢,你等着啊,我去给你叫。”花二娘殷勤答道,见他只管盯着花小麦看个不休,脸色就有点发沉,“那是我小妹,刚来咱火刀村十来天。” “哦。”大圣了然点点头,“是来走亲戚,瞧瞧自己的姐姐姐夫吧?这样好,亲戚嘛,就是该多多走动走动才亲香。” 花二娘脸色愈加不好看:“……不是,往后她都跟着我一块儿过了。” “哈?”大圣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花娘子,你是在说笑吧?哪有小姨子跟姐姐姐夫一块儿过的道理?你嫁了泰和兄弟,就是他家的人了,难不成,还让他帮你养着娘家人?那我泰和兄弟也太吃亏了!” “你说什么?!”花二娘杏眼一瞪,将手里的抹布啪一声丢在桌面上,浑身上下的凶煞之气立即升到半空中,逐渐凝聚成三个大字:母大虫! 大圣吃了一吓,忙朝后一退,连连摆手:“花娘子冷静,冷静,我是在跟你逗闷子呢!咱火刀村谁不知道你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我泰和兄弟娶了你,小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了,让你妹子跟着一块儿住,那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花二娘脸色稍霁,换了副软声口道:“我也是没办法……爹娘去得早,家乡闹饥荒,我总不能看着亲妹子讨饭或是饿死吧?你别看我妹子年纪小,她很能帮得忙的,家里什么活儿都抓得起来,不知替我省了多少事,若她此刻要走,莫说我,就是泰和,那也不依哩!” “是,是,你说的都对。”大圣使劲擦擦额头渗出的冷汗,这当口,景泰和从房后转了进来,他便连忙将手里的铁锅送了过去。 “怎么砸破这么大一块?”景泰和说话的声音语气就像他的人一样温和憨厚,将那铁锅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瞧了瞧,就笑道,“这在家我可弄不了,得拿到铺子上去熬了铁汁补上去。可这两天,我那铁匠铺的灶眼有些堵……” 大圣就道:“不妨事,我左右也是闲着,索性同你一块儿过去,替你瞧瞧那灶眼。你今日可一定得帮我把这锅补好,家里等着使呢!” 景泰和琢磨了一下,也就答应下来,花二娘忙把花小麦推到他二人面前,高声道:“带着小妹一块儿去吧,她手脚灵巧,人又勤快,能帮上你的忙!” 景泰和很明白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花二娘这才将花小麦拉到一旁,压低喉咙道:“你跟你姐夫去铁匠铺转转。他们补锅,你在旁边看着就行,倘或需要你递递拿拿的话,你就给搭把手,拣那轻省的活儿做,不过装个样子而已。千万千万,别往那火炉子跟前靠,知道吗?” 一面说着,又飞快地装了一篮麦饼,塞到她怀里:“若是你姐夫和孙大哥在那儿忙活得久了,就让他们吃些东西,你也多少垫吧点,晚上回来我给你们做好的。” 花小麦正震惊于那个叫“大圣”的男人居然姓孙,忽然听见花二娘这样说,鼻子里就有点做酸做痒,也顾不得提醒她,其实她做的饭菜万万当不得那个“好”字,轻轻应了一声,抱紧篮子跟在景泰和身后出了门。 铁匠铺在火刀村的南边,是景泰和没成亲之前开的,离他娘老子家不过咫尺之遥。从前他每天都在铺子上盘桓,后来和花二娘分出来单过了,因为路有些远,便不常去,反正村子的人若有了活计,自然会到家中来唤他。 三人赶到铁匠铺门前,孙大圣抬眼一瞧,口中便“嗬”了一声:“哎呀我说泰和兄弟,你这房子怎么都成这样了?” 眼前的铁匠铺颇有几分风雨飘摇的味道,建造时原本就用的是旧砖瓦,经过几年的霜雪侵袭,早就斑驳不堪,尤其是东边那爿墙,已经掉落不少砖块,露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风一吹,就有点摇摇欲坠之势。 景泰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一红,挠着后脑勺道:“原是打算过年前好好修整一下的,最近手头有点紧,就……”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孙大圣了然地拍拍他肩,“谁都有个手头不宽裕的时候嘛!走走,咱赶紧进屋瞧瞧你那灶眼去!” 说罢,就拽着景泰和一径入了屋,大大咧咧往地上一趴,将灶眼里的灰尽皆扒拉出来,眯着眼睛朝里觑探。花小麦站在稍远的地方,紧紧将装着麦饼的篮子抱在怀里,心惊胆战地瞟了那堵危墙一眼,心中总觉不牢靠。 这房子,实在像是随时都能整个儿倒塌的样子啊! 少顷,孙大圣先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面拍掉手上的脏污,一面对景泰和道:“我瞧着你这灶眼,好似是被那铁炭渣子给封住了,那东西……”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听东面那堵墙传来一阵吱吱咯咯的怪声。 花小麦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往景泰和那边跑:“姐夫,那墙好像要……” 榻啦! “哗啦”一声巨响,那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半边墙,在花小麦的尖叫声中轰然倒下,砖块四处飞散,掀起漫天尘土。 第四话 这才叫麦饼好吗 花小麦以一种极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被那漫天的灰尘呛得直咳嗽,忙不迭抬起眼来寻找景泰和。 方才的场面既突然又混乱,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倒的,这会子倒不觉得身上疼,只是一时之间欲哭无泪。 这墙……居然真的塌了啊,幸亏她站得远,否则,若是被崩裂的砖块击中了头,她是不是就又得去见阎王爷了?天知道她还会不会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再穿越一回! 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想过两天安生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碎裂的砖头落得到处都是,其中大半都压在了大铁炉上,将里面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炭灰都震了出来,在眼前形成一个个细小的黑点,落了她满头满脸。靠东墙放置的木架被压得散了架,上面各种坛子罐子都砸在地上,满地都是碎屑。 “小妹,你没事吧?”景泰和的声音慌慌地从铁炉附近传来,“有没有伤到哪里?灰太大,我瞧不见你,赶紧炉子这边来!” 花小麦赶忙答应一声,稳了稳心神,正要爬起来,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漫天飞舞的灰尘和屋外透进来的阳光混合在一处,在他身边缓缓凝固,形成一圈奇异的碎光,使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朦胧。 靠,自带柔光吗?花小麦惊异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不及抬头看清楚,那人却已经快步来到了她近前,也不知从哪里扯了一块破布,将那些浮浮沉沉的小黑点都抡开,扬声道:“泰和,你在这里吗?” “郁槐哥!”景泰和这一声呼唤饱含惊喜,但紧接着却又沮丧起来,“郁槐哥,我这铁匠铺榻啦!” “莫急,不过是半爿墙罢了。”那人很淡定地应道,“我在家中听见这边的动静,便过来瞧瞧,你们可有受伤?” 眼前的尘土渐渐散去,花小麦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昨日骑马惊扰了她和潘太公的孟郁槐。 “还好,还好。”景泰和连忙答道,“孙大哥被砖砸伤了脚,此刻动弹不得,请你帮我看看我家小妹的情形。” 孟郁槐当真低下头来看向花小麦。 那女孩儿以一种极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身量瘦小,肩膀胳膊都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一般。她浑身上下沾满了黑色的灰,脸上也是,遮住大半面孔,也瞧不出是美是丑,只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是如夜空中的碎星一般明亮闪烁。 “……你的手压在铁炭渣上了。”孟郁槐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走过来,只望着花小麦的脸道。 花小麦“啊”了一声,这才从地上爬起,摊开手掌一瞧,果然见掌心沾了不少黑色的渣子,有些已经埋进肉里,渗出一点点血丝,直到这时方觉有点疼。 景泰和也听见了孟郁槐的话,当即就是一惊,也顾不得孙大圣了,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来,抓过花小麦的两手看了看,立刻发起急来:“真糟糕,怎么弄成这样?你二姐知道了,一定会跟我没完!我……要不我回家去取些伤药来?” 他口中的这个“家”,指的却不是他和花二娘的小院,而是左近他爹妈住的老宅。 “还是我回家去取,你在这儿照应着大圣,顺便将周遭粗略收拾一下。这堵墙得尽快垒起来才是,以免耽误你做生意,左右我无事,过会子便来帮你,一下午便能修好的。”孟郁槐看他一眼,又对花小麦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后院把手上的煤渣子洗干净。” 景泰和满嘴里道谢不迭,那人却已经大踏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果真取了一瓶子伤药来,却并不帮忙,只搁在地上让花小麦自己搽。 孙大圣的腿上只是有一块擦伤,并不严重,乡下男人打得粗,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上了药之后,便立刻撸袖子和孟郁槐、景泰和一起修葺墙壁。孟郁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板车砖块,三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果真一个下午,便将那墙重又立了起来。花小麦手上敷了药膏,却也没闲着,在旁边帮着端茶递水,时不时让三人歇一歇。 花二娘在家中听说自家铁匠铺的墙倒了,唬得差点没厥过去,生怕花小麦和她的亲亲夫君受伤,后来听村里人告诉她并无大碍,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心中感念孟郁槐和孙大圣的仗义,打算邀他们来家中吃顿晚饭。 那边厢,景泰和与她也存的是同样心思,待得那墙修好,便生拉活拽将两人扯到家里,花小麦跟在他们身后进屋,先去洗了把脸,然后哧溜一声钻进厨房。 晚饭的主食依旧是麦饼,因为要宴客,花二娘在食材上头便格外肯下功夫,称了半斤肥肉回来,打算剁碎了之后和葱花、香干、虾皮一起掺进饼里做馅。 但凡为厨的人,生平最怕有人糟蹋食材,尤其是遇上花二娘这种厨艺为零的货色,心中那股火儿更是怎么也压不住。这个年代,所有的蔬菜、瓜果、肉类,都是纯天然毫无污染的,这么好的东西,原该好好品味才是,怎能被如此唐突?! 好端端的肉,被花二娘切得七零八落,一块块总有手指肚大小,她居然还有胆子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和面的盆子里水和麦粉的比例调配不当,面团又软又稀,她竟就当没看见似的,抓起一把来随便捏巴捏巴,就要往锅里搁。 花小麦心惊肉跳地看着花二娘的动作,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淡定,闭上眼一咬牙就过去了”,然而却终究还是忍不住,扑上去一把摁住花二娘的手:“你给我停下!” 花二娘一怔,顺手抡起擀面杖,作势就要往她头上招呼:“放屁,老娘还轮不到你来教!” 说着,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柳眉一蹙,抓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手是怎么弄的?” “没事,不疼了。”花小麦缩回手,不自在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容,“二姐,麦饼不是这样做的……” “哼,你懂什么?”花二娘见她手上的伤应是并无大碍,便恢复了那趾高气扬的气势,眼梢一挑,“老娘上灶做饭那会儿,你还在撒尿和泥呢!吃了两天饱饭,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老娘一直就是这样做麦饼的,你姐夫吃了这许久,也没见把他吃出毛病来!再??滦挪恍盼易崮悖浚 ?p>  “哎呀!”花小麦急得抓耳挠腮,再望一眼那些被花二娘折腾得面目全非的食材,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得劲。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干脆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擀面杖,腰一扭,竟将她撞到一边,飞快地霸住灶台中央的位置。 “你想揍我,可以,若一会儿我做出来的饼见不得人,你只管揭我的皮,但今天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再胡来!” 她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豁出命去的意味,花二娘就有点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杏眼一眯,冷笑道:“你自己想死,难道我还拦着你吗?我就看看你今天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若是糟蹋了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行。”花小麦痛痛快快应了一声便不再搭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肥肉剁得肉酱一般细,又把香干切成碎丁,葱花切末,全搁进一个大盆里,再撒上一把虾皮,搅拌均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如穿花一般,又好看,又实用。 花二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忙碌,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掉出来。 她这妹妹……什么时候有了这一身好本事? 调好馅料,花小麦又三两下做好了麦饼皮,将馅塞进去,擀成盘子大小,抬头看了一眼灶台,忽然发起呆来。 这烧柴禾的灶,她好像不会用…… 许是看穿了她的窘迫,花二娘自告奋勇蹲下身去生火,嘴里唠叨着:“烙饼的时候,柴禾得搁在灶洞两边,这样才不至于把饼子烧焦。若是要炒菜,那火就得旺,柴禾放中间,知道不?” 花小麦将她的话牢牢记住了,见铁锅已热,便往里头刷了一层薄薄的油,将饼子搁进去。 趁着这个功夫,她又取了三个蛋,在碗中打散。 “你这会子打什么蛋?那馅料不是都已经填进饼里了吗?我就知道你只会糟践东西!”花二娘满面愕然,伸手就要来夺她手中的小碗。 花小麦朝旁边一躲,但笑不语,等锅里的麦饼两面都烙得微黄时,便在饼沿上戳了一个小洞,将蛋液灌进去,与麦饼一起烙熟,装盘上桌。 盘中热气腾腾的麦饼被煎得焦香金黄,麦粉特有的香气与浓郁的肉香混合在一处,隐约还有一点虾皮的鲜味,蛋液在烹制的过程中溢出来一些,于饼边上形成一圈黄色的脆皮,倒像是特意做的花边一般。根本用不着品尝,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这麦饼一定非常美味。 花二娘一向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奇女子,此时见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她愣愣地盯着花小麦看了许久,嘴唇微动,喃喃道吐出一句话。 “你……你真是我家小妹吗?” 第五话 牛刀小试 花小麦闻言,心就狠命往下一沉。 果然,这世间哪里有冒牌货还能不被戳穿的道理?她并没有继承这具身体原有的记忆,十来天前被花二娘刚拣进家门之时,还可用一路饥寒交迫乃至受了惊吓来掩盖,而如今,无论她做点什么,都很有可能被人捉住把柄啊! “我……”她一阵发慌,抬起头来飞快地溜了花二娘一眼,正待说话,那妇人却使劲一拍灶台,破口大骂起来。 “我就知道那花大山不是个好东西,臭不要脸的,竟敢这样折磨自己妹子,活该他以后不得好死,落了黄泉也要被下油锅一百遍!”她的声音又高又响,蓦地一把攥住花小麦的胳膊,“你住在花大山家,他和他那个混账媳妇,是不是成天让你干活儿来着?从前我在家那阵儿,你连个萝卜皮都削不好,若不是他百般使唤你,你怎可能学来这一身厨房里的好功夫?都是给逼出来的!”话音未落,眼眶就红了。 花家一共兄妹三个,花二娘口中的花大山,便是家中长子。父母早亡,花小麦在老家闹饥荒之前,一直跟随在兄嫂身边过生活。 花小麦来到花二娘家之时,身上是带着旧伤的,一望而知应是棍棒所致。她虽不知当初的“自己”是因为什么缘故,千里迢迢跑来火刀村投奔二姐,却也曾在心中猜逢,十有八九,那花大山两口子对自家小妹并不疼爱,三不五时便要打骂,至于洗衣做饭,喂猪放牛,那便更只当是家常便饭了。 见花二娘气得这样,她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多说多错,索性紧紧闭了嘴一声不吭。花二娘便愈加觉得自家妹子受了苦,平日里那样彪悍凌厉的女人,此时竟落下泪来,又怕堂屋中的景泰和他们听见,只揽了花小麦入怀,在她耳边低声哽咽道:“若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是拼出性命去,也要带了你一起走哇……” 花小麦情知她心疼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然而心中却简直是按捺不住地仍旧有些发酸,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她的背,刚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听得景泰和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二娘,厨房的矮柜子里还有一坛上好老酒,你拿出来,今晚我和郁槐哥、孙大哥可得好好喝两盅!” 借此机会,花小麦就从花二娘怀里挣脱出来,笑着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道:“二姐你快去吧,姐夫叫你呢,厨房里的事就都交给我,保管让你们都满意。” “可是……”花二娘略有点拿不定主意,“你行吗,万一烫着哪儿可怎么好?” “哎呀你就放心吧!”花小麦从柜子里将酒坛子找出来,往她手上一塞,歪头笑道,“如果你要实在是信不过我,过会子就在旁边盯着,我倘若做错了什么地方,你就立时提醒我,这不就完了?” 花二娘将信将疑,却没再多言,果真抱着酒坛去了堂屋。花小麦翻了翻菜筐,找出一块豆腐一把粉条,还有大约一斤半肥瘦的猪肉,又从摊子捞了些梅干菜,将就着家里现成的食材做了油煎豆腐和白菜粉条汤,待得花二娘再进来时,灶上只剩下一道还在用文火慢烹的梅菜烧肉。 家常菜拥有最天然的朴实之味,不需要精致的摆盘,刀工是否整齐利落也可忽略不计,一滋一味寻常而又未经雕琢。抿上一口老酒,再夹一筷子或浓郁或清淡的菜肴,便是最醇厚的生活本真,让人心中无端便踏实暖和起来。 火刀村人的口味较重,因桌上有一道白菜汤,花小麦就用酱油醋兑了一小碗蘸碟,再撒上一层磨得细细的茱萸粉。 来这里不过十来天,她已经发现,这个时代,家家户户所用的各种调味料已经非常齐全,有些人家祖上传下来的各种酱料制法还非常地道,做出来的酱又香又浓,回味悠长。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没有辣椒——说得更确切一点,辣椒这东西因为稀少昂贵,现如今的老百姓还吃不起。寻常人家做菜,有时会用到茱萸,虽然也有辛辣之味,却终究少了一份鲜美。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至少目前,还不是单靠她花小麦一个人,就能解决得了的。 饭菜皆已准备妥当,花二娘一脸震惊地一样样端进堂屋,花小麦洗了洗手,也从厨房里出来,却见几人都坐在桌边没有动筷子,似乎在等着她。 “你们……吃啊。”花小麦深知此时女人地位低下,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一起吧。”孟郁槐坐在上首,简简单单丢出这句话。 “动筷子,动筷子啊。”花二娘见花小麦也在桌边坐下了,便笑呵呵地招呼道,“乡里街坊的,那样讲究做什么?今天的饭菜,可都是我家小妹做的呢!”一边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斜了孙大圣一眼。 “哦?”孟郁槐似是也有点惊异,偏过头来朝花小麦的方向望过去,却没有直接看她的脸,只瞟了瞟她面前的碗筷,随后便拿起一个麦饼咬了一口,眉毛倏然一挑,眸子里光芒大盛,咀嚼的速度变得非常慢,似乎要将口中那麦饼品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是你做的?”他有点不可思议地望向面前那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是啊,怎么?”花小麦对于厨艺向来自信,歪了歪头道。 孟郁槐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勾了勾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很好吃。” 然后他就看见花小麦眉眼一弯,唇角一翘,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里霎时流光溢彩。 花小麦也是此时方知,自己做出来的菜被食用的人夸赞,会让人从心底里产生一种膨胀的满足。这种感觉,无论是以优秀的成绩从厨师学校毕业,还是进入了五星级酒楼实习,都无法比拟。 “真有那么好吃?”孙大圣留心观察孟郁槐的表情,伸手也抓了一个麦饼,啊呜啃了一大口,立时赞不绝口,“哎哟,还真不是盖的,葱香肉味虾鲜,样样俱全哪!哎我说小妹子,你这麦饼里的鸡蛋不是直接拌到馅儿里的吧,怎么这样嫩滑?咱们火刀村还从没有过这种吃法哪!” 说着又咬了一大口,拍拍景泰和的肩:“兄弟,往后你可算是有口福喽,花家小妹厨艺如此了得,你再不用跟从前似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坐在他对面的花二娘就咳嗽了一声,警告地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嘴皮子一掀,冷声冷气道:“孙大哥,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觉得泰和从前吃我做的饭,受了委屈了?”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孙大圣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摆手,“谁个不知你花娘子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我……我不过是觉得……” 花二娘哼了一声,施施然瞪他一眼,那边厢,景泰和捏起酒杯与孟郁槐碰了一下,脸上带着一抹不自在地笑容道:“郁槐哥,今日多亏了你和孙大哥帮忙,那砖头钱,等过两日我手头宽松点,再还给你成吗?” 一车砖块不过一二两银子,但在火刀村,这却相当于一户人家两三月的嚼用,别说景泰和现在压根儿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是有,要一气儿拿出来,也难免会肉疼。 孟郁槐似乎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淡淡道:“几块砖罢了,不值得什么,等过些时候你方便了再给我不迟。不过……” 他看向景泰和的脸:“你最近日子过得紧张?” “?悖?裁皇裁础!本疤┖娃限蔚卮晔郑?熬褪钦舛问奔洌??称躺?饫淝辶诵??液投?锪礁鲇置挥刑锏兀??浴p>  “唔。”孟郁槐点点头,“我若记得不错,你每个月还得往你爹娘那儿交一二百文,如今又多了一个人吃饭,生活拮据些,那也是有的,让我想想。” 他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看了看花小麦,试探着对景泰和道:“我们那连顺镖局最近走了厨子,兄弟们一日三餐没个着落,东家也正在发愁。你这小姨子厨艺如此了得,若愿意前去一试,或许能赚些钱钞也未可知,那时你和花娘子的日子也能宽松许多。” 花二娘先前听他话里话外,似有埋怨花小麦是个拖油瓶的意思,心中已十分不满,只因他在火刀村还有两分声望,便强自忍下,算是给他个面子。眼下见他竟然想让花小麦去给镖局做厨娘,一下子便炸了起来,生怕景泰和也动了心思,忙一拍桌子高声道:“不行!” 第六话 接管厨房 她这一声呼喝既尖厉又响亮,还包含着薄薄的怒气,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偏过头去看她。 花小麦甫一听见孟郁槐说那连顺镖局正在招厨子,心里就一阵激动。她这两天正在为自己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发愁,眼前忽然掉下来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自然想牢牢抓住。在镖局里给人做饭,照应一日三餐,光是想想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一个轻省的活计,但她既然去念了厨师学校,便一早打定主意是要吃这碗饭的,学校里的老师也都夸她有天赋,就算是忙点累点,又有什么紧要? 最重要的是,她也的确很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多挣些钱,让花二娘和景泰和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二姐……”花小麦早就猜到花二娘必然会出言反对,这时候就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其实我愿意的……” “你知道个屁,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花二娘转过头来喷了她一脸的口水,转而皱起眉头对孟郁槐道,“孟家大哥,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你的情我们心领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见识浅,从来没去过镖局,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何情形,但想来,那里必然成天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出出入入。我妹子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还没寻婆家呢,你觉着,让她日日在那样的环境里呆着,合适吗?” 孙大圣胆小,从花二娘的语气里听出些许不善的意味来,肩膀就是使劲一抖,往旁边缩了缩,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孟郁槐倒仍旧是非常镇定,那张冰块脸上毫无表情,抬起头来看了花二娘一眼,淡淡道:“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泰和兄弟的负担重了些,替他出个主意,或许能让他轻松一些……” “哼,是啊,你们都是和我家泰和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如兄弟,感情好的没话说,自然事事都向着他!”花二娘冷笑一声,“我今儿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一个个儿的,不就是觉得我小妹是个外姓人,跑来跟着姐姐姐夫讨生活,是占了泰和的便宜,于理不合吗?当真可笑!且不说我家小妹来了这十多天,泰和一直温和良善,无论人前背后,连个‘不’字都不曾说出来,即便他真有意见,那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便一把拽过景泰和,气势汹汹道:“泰和,你倒是说说,小妹来咱家住着,你可有意见?” 景泰和憨厚地一笑:“我能有什么意见?” “真没有?”花二娘眼睛一瞪。 “绝、绝对没有!”景泰和吃了一吓,忙攥紧拳头表示心念坚定绝不动摇,生怕自己媳妇不信,还使劲点了点头。 花小麦坐在桌边,听得满脑袋都是冷汗,心道:就你这母大虫的性子,他要敢说有意见,还不被你活剥了皮?一面伸出手去小心扯了扯花二娘的袖子,软声道:“二姐,你别逼姐夫……” “我什么时候逼他了,我难道不是在轻言细语好好说?”花二娘凶巴巴拂开她的手,又看向景泰和,“我逼你了吗?” 景泰和下死劲猛摇头,一旁的孟郁槐眉头皱得更紧,搁下手中筷子沉声道:“泰和兄弟和花娘子想必自有打算,我也无谓赘言,今日只算是我多事了,叨扰多时,这便告辞吧。” 言罢,竟真个站起身来,冲景泰和笑笑,转身就往门外走。 孙大圣看看他的背影,又瞧瞧景泰和的脸色,最终将目光落在花二娘面上,舔舔嘴唇,也跟着站起来,讪讪地挤出一串干笑:“那什么,我也先回去了,泰和兄弟,我那铁锅还没有补好,明天再来找你啊!”话音未落,贼兮兮地从箩筐里又摸了一个麦饼,一溜烟地也跑了出去。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站着说话不腰疼!”花二娘意犹未尽,朝着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夹了一大筷子梅菜烧肉塞进景泰和碗里,甜甜道,“夫君来,别理他们,小麦做的菜这样好吃,可不能浪费,多吃点啊!” 花小麦心里明白花二娘是为了自己好,但眼看着到手的机会又打了水漂,也不免觉得有点可惜,却又无法可想,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晚家里的麦饼剩下不少,花小麦得空便给隔壁的潘太公送去一些,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花二娘坐在院子里,愣愣地盯着墙角的一簸箕红枣发呆。 大冬天的,她连外衣也没穿,只套了件袄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冷。花小麦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蹙眉道:“二姐,院子里太冷了,你还是赶紧进屋去,要不,我给你拿件衣裳?” “哪里就那么弱了?”花二娘毫不在乎地轻声一笑,将花小麦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若有所思道,“在咱们老家,冬天可是要下大雪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你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出去到处乱逛,每回都灌一脖子雪回来,娘看见了,总要抽我一顿饱的。我那时候可真是恨死你了,心想,明明是你自己淘气,凭什么算在我头上?如今回头想想,我既然是当姐姐的,原本就有责任要照顾好你,挨打纯属我活该。” 花小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将她的手揣在怀里捂了捂,没有出声。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花二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火刀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像咱们这种从外地来的人,在他们眼里永远矮一个头,生怕咱们从他们身上讨到一点便宜,占了一点好处,其实说白了,谁稀罕?他们还以为自己家财万贯吗?呵,村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最爱的就是说是非,你要不跟她们厉害一点,她们真能蹬鼻子上脸!我也不想瞒着你,往后你在这家里住着,外头人的闲话怕是不会少,无论你听到什么,千万别往心里去,回来告诉我,我自然会收拾他们,记住没有?” 花小麦默默点了点头,伸手挠挠自己的太阳穴:“可是二姐,我是真的挺喜欢做饭的,今天那个姓孟的大哥说的事儿,其实,我有一点动心……” “你脑子有毛病啊?”花二娘毫不客气地在她脑袋上凿了个爆栗,“做饭有什么好,累死累活不说,还沾一身油烟味儿,日子长了,洗都洗不掉!往后等你嫁了人,全家的饭菜都得你照应,趁现在还当着姑娘家,能偷懒的,当然应该尽量偷懒了!你记住,有我花二荞一口吃的,就怎么也不会短了你!” “你不明白。” 花小麦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亲手做出一道好菜,心中产生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是根本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我当然不明白!”花二娘瞪她一眼,“我说你是不是被花大山那个狗……” 她本来想说“狗东西”来着,话到了嘴边,才发现好像把自己也骂了进去,连忙改口道,“我说你是不是被花大山给使唤出毛病来了?哪有像你这样上赶着找罪受的人哪!” “哎呀二姐!”花小麦干脆抱住她的胳膊,拖长了声音耍赖,“今天那孟家大哥说的事,你不答应,那也就算了,可至少,往后你把家里做饭的活儿都交给我,行不行?我是真的很愿意做饭,心里很喜欢,你和姐夫每天那么忙,别的事我也帮不上,最起码,这一天两顿饭,我肯定能给你们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你们吃得好,还不用多花钱,好不好?” “你怎么……”花二娘开始有点不耐烦,啧了一声。 花小麦连忙打断她的话:“你别急呀!你也说了,村里人舌头长,最爱传闲话,你在人前对我呼呼喝喝,凶神恶煞的,就是不愿在他们那儿落下把柄。我这个当小姨子的,若整天赖在家里不干正事,还不知他们会怎样编排我!我把每天的饭菜做得又好吃,又实惠,得空的时候,再给隔壁潘太公送去一点……你知道的,潘太公最喜欢跟人掰扯那些家长里短,有他给我这么一宣传,外头的人就算想点什么,也不知从何下嘴呀!” “怕他们做什么?”花二娘嘟囔了一句,面色却已有所松动。 花小麦趁热打铁,扭住她的胳膊晃了两晃,装可怜撇了撇嘴:“二姐,求求你了,你就让我试试吧……” “哎哟好了好了!”花二娘被她磋磨得衣裳皱成一团,老实不客气地推她一把,“你实在想做,就试两天好了,若是觉得累,趁早告诉我,知道吗?你这小胳膊小细腿儿的,一不留神,非弄折了不可!” 呼!目的达到,花小麦这才算是吐出一口长气,忙不迭地点头,乐乐呵呵答应下来。 自这天之后,景家小院厨房中的一应事体,就都落在了花小麦的身上。 景泰和是个凡事随遇而安的人,对于饮食方面,原本毫不在意,花二娘做的吃食再恐怖,他也能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咽进肚子里。没成想,花小麦接管了厨房不过两三天,倒把他的嘴给养刁了,每日里变着法儿地点菜,看见桌上合心意的菜色,更是喜笑颜开,连饭量也明显大了。花二娘虽不愿自家小妹太过辛苦,但眼瞧着夫君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心中也不由得高兴,也便随花小麦去了。 连着几日,景泰和都在铁匠铺里替村里一户人家打造农具,预备开春儿之后使用。这天早晨临出门之前,他便跟花小麦商量,说想吃馄饨。 花小麦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儿,大肉馄饨虽然好吃油水足,但以家里的现状,决计是吃不起的,可若是一点肉星儿都没有呢,又未免太过寡淡了些。思前想后,决定去山里挖些荠菜,剁碎了和肥肉一起做成馅,能增加些鲜香,还能省点肉钱。 冬天里,大多数野菜都觅不到踪影,唯有那荠菜,仍然茂盛疯长着,花小麦根本用不着进林子,在田坎边就挖了一大把,抬头看看天色还早,便打算往山里再走走,看可会找到什么美味的野菌子。 昨晚刚刚落了一场雨,林间的泥地有些湿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溜冰。花小麦尽量踩着干枯的落叶,一点点朝前挪动,蓦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起头,只见孟郁槐拎着两只野兔,正大踏步地朝她走过来。 第七话 触手可及 山间有风,将树梢脆弱枯黄的叶子卷起,在半空中旋了两旋,忽忽悠悠落到地上。 孟郁槐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单袍,照旧将袖口卷到肘弯,衣摆被风吹得上下翻飞,拍打在他身上,发出扑啦啦的声响。 冬日里这侵入骨髓的寒冷,似乎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简直全身上下都在冒着蒸腾的热气,有一滴汗,顺着他的鼻尖快速滑落,途经棱角分明的下巴,“啪”地跌进衣领中,在他泛着淡淡古铜色的肌肤上划出一道水光。 花小麦迅速垂下眼皮,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朝旁边挪了一步,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在经历了几天之前那场不欢而散之后,再见到孟郁槐,她无可避免地感觉有些尴尬。虽然严格说起来,她其实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大个头的家伙,除了第一次见面时臭骂了他两句之外,两人之间也可说再无任何交流,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对于自己这个所谓的“外姓人”,孟郁槐并不欢迎。 想必他多半是将自己当成米虫一只,百般替景泰和打抱不平吧? 花小麦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从她身边经过的孟郁槐脚下就顿了一顿,仿佛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林间静谧,呼吸声清晰可闻。花小麦连忙飞快闪到一边,朝前疾走两步。 孟郁槐在她身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脚步却是停下了,没有继续往山下走。 花小麦铁了心地不搭理他,眼睛胡乱四处张望,蓦地在一棵山毛榉下看见一丛橙黄色的“小伞”,颜色鲜艳夺目,表面光滑微亮。 那是……橙盖鹅膏!她心中登时就是一喜,恨不得立刻飞扑过去。 从前在厨师学校念书时,老师曾详细介绍过各种野生菌类,眼前的橙盖鹅膏正是其中一种,味道极美,用来做汤,即使什么都不加,也自有一股清甜之味,而倘若拿它烧肉,则更是令人垂涎欲滴,那股浓烈的鲜香能在口中盘桓两三日,犹自不绝。 说起来,这种橙黄色的野蘑菇其实并不十分少见,却因为颜色太过艳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当成了毒菌,没人敢轻易食用。据说橙盖鹅膏在秋天里发长得最茂盛,没想到这样寒冷的冬日,竟也能给她偶然遇上一窝,这也称得上是幸运了吧? 花小麦一见到珍贵食材便走不动道儿,当下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孟郁槐?立马欢天喜地奔了过去,待得跑到近前,却猛地刹住了脚。 这片矮林子的地势总体而言十分平坦,可偏偏那棵山毛榉,是长在一片颇有些陡峭的斜坡之上。若是天气晴好之时,泥土干燥,倒没什么可忌惮的,坏就坏在昨夜那一场雨上头啊!这山间小路如此泥泞,斜坡上树木又那样茂密,万一一个不小心踩空滚下去,即便能保得手脚齐全,脑袋撞在大树上,那也不是好玩的! 要命还是要蘑菇?花小麦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抓耳挠腮,使劲跺了跺脚。孟郁槐皱着眉头看她发疯,嘴角不自觉地朝上弯了一弯。 不……不管了! 对好食材的渴望终于战胜恐惧,花小麦捏了捏拳头给自己壮胆,蹲下身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挪动,花了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才终于一把抱住了山毛榉那粗壮的树干。 这棵山毛榉是长在林子边缘的,有一部分已经伸到了斜坡上,而那一丛矮墩墩胖乎乎的橙盖鹅膏,则长在靠近斜坡的外侧,需要将自己整个上半身探出去,再抻长胳膊,才能勉强够得到。 花小麦自打穿越以来,一直很喜欢自己新拥有的这具躯壳,因为瘦的皮包骨,免去了她从前减肥的一应麻烦。可现在,她却不由得在心里埋怨,为什么这身体不能再长高一点?现在这样,实在太费劲了! 脚下是湿哒哒的泥土,她竭力将自己双脚固定在树根处,右手紧紧搂住树干,将左胳膊伸了出去。 快了,还差一点,就一点点……她几乎已经触到了那蘑菇盖上特有的粘腻触感,而正在这时,脚下却忽然一滑,全身霎时失去重心,朝旁边一歪,眼看着就要滚下去。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要不要这么倒霉啊!她在心里呐喊着,死命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的尖叫声,只紧紧用右手抠住树干,指甲在坚硬的树皮上刮过,发出让人脊背发凉的咯吱声。 疼,疼疼疼,手指甲要裂开了!花小麦简直欲哭无泪,无论怎么努力,依然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屁股从碎石子上磨过——裤子不会……不会破掉吧? 身后掠过一阵劲风,须臾间卷到她身边,脖子上忽然一紧,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将她拦腰揽住拖了上来,也不知怎么滚了两滚,她发现自己忽然坐正了身体。 唔……确切地说,是坐在一个男人怀里。 孟郁槐初初见她想去采那从颜色怪异的蘑菇时,就预备出声制止来着,却不知怎么并没有开口,后来见她果然如自己预想中那样稳不住身形,眼看要滚下山坡,忙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带进自己怀中,拉回安全地带。 因为事发紧急,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可现在…… 花小麦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孟郁槐坐在地上,两条长腿朝前平伸,而自己……则正好坐在他腿上。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下意识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而他的手,则紧紧箍在她腰间。两人靠得太近,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他胸膛的肌肤,呼吸间全是强烈的男人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汗味,一阵接一阵地飘过来。 真是一个好姿势啊!花小麦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原本想立刻挣脱,可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抽抽了,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她好像还从没见过肌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呢……一块块儿像石头似的,配上古铜肤色,仿佛全身上下永远都充满了力量。瞧着倒是不错,但不知摸起来又怎样?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鬼使神差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心口那块特别发达的肌肉上戳了一戳,立时感觉到那人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干什么?!”孟郁槐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震惊之情,耳根子烧得发烫,后脖子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半天,才低喝出声。 “我……”花小麦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道歉,然而一个转念,唇角蓦地浮出一丝笑容来,低头看了看他兀自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意味深长道,“那你在干什么?” “我是为了救你!”孟郁槐怒不可遏,狠狠瞪起眼睛。 花小麦歪了歪头,一脸无辜:“可我现在安全了,你怎么还不松开?” 话音未落,孟郁槐就一把将她推开,呼地站了起来,像头熊似的在她旁边来来回回踱步,指着她的脸语无伦次:“你小小年纪,我还以为你是个……也对,你原本是花娘子的妹妹,跟她自然一个性子!”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说我姐姐的坏话?”花小麦眯了眯眼睛。 孟郁槐深深看了她一眼,做了个深呼吸,竟迅速安定下来,捡起丢在一旁的野兔,转身就往山下去。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想要那丛橙色的蘑菇?” 不等花小麦答话,他已经再度走到山毛榉旁边,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一窝橙盖鹅膏采下,径直丢进花小麦的篓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很快消失不见。 从矮林子里出来时,花小麦已经开始觉得后悔了。 好吧,她的确是突发奇想,想要逗逗孟郁槐来着。这人平日看上去极其道貌岸然,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又跑到景家小院说了那番话,引得花二娘不快,捉弄他一下,也不为过吧? 可是……她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点。这个年代的人成亲都早,孟郁槐那个年纪,应当是早已娶妻生子了的,自己“勾搭”有妇之夫,会不会被游街示众浸猪笼啊? 而且,那举动虽然算不了什么,传出去却终究不好听,万一那孟郁槐是个大嘴巴,逮住一个人就唠叨一遍,她这张脸还要不要,花二娘的名声又怎么办? 她忐忑不安地背着篓子回到院子里,意外地见东屋门开着,花二娘和景泰和似乎并没有在“忙”,于是稳了稳心神,打算将自己采回来的橙盖鹅膏拿去给花二娘瞧瞧。 可……不等她踏进院子,那花二娘突然从堂屋里出来了,一看见她就单手叉腰指住她的脸,大叫一声:“喂,小三儿!” 第八话 麻辣酒香兔 花二娘是个美人儿,这一点毋庸置疑,被一个美人儿指着鼻子叫“小三儿”,会使人在一瞬之间胸臆中膨胀起一种玄妙的自豪感,可……现在好像不是该高兴的时候吧? “二姐,你……你叫我什么?”花小麦脑后滴下三滴冷汗,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背后的篓子。 她和孟郁槐不过刚刚分开而已,难道这么快,那家伙就跑到景家小院里,痛陈她的恶行了? 花二娘翻了个硕大而清晰的白眼,每走一步,柳腰都要摆上两摆,娉娉婷婷晃到花小麦跟前,玉手一扬,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你在家里行三,不叫小三儿叫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没见日头都落下去了吗?那矮林子里一到下晌,湿寒气便重得很,倘或浸到骨头里,过个几十年有你好受的!” 呼,还好还好……花小麦一颗心落到实处,暗自拍了拍胸口。果然亏心事做不得啊,这种提心吊胆,随时害怕被抓包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二姐,你以后还是叫我名字吧,我都这么大了,还小三长小三短,人家会笑话我的。”她朝屋内张望了一眼,将背上的篓子取下,“姐夫还没回来么?早晨出门的时候,他跟我说想吃馄饨,我就去挖了点荠菜,还采了一窝特别好的野菌子,晚上我给你们……” “别慌,你来看看。”花二娘捞住花小麦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扯进厨房里,随手往地上一指,“喏,兔子肉你会不会做,要不咱晚上吃这个怎么样?” 地上的竹筐里用草绳拴着一只灰皮野兔,肥乎乎圆滚滚,油光水滑。 “你姐夫挺爱吃兔子肉的,就是平常我俩都没时间进林子去捉,今儿得了这么一只,你要是会做的,晚上就给收拾出来,也好让他打个牙祭。”花二娘蹲下摸了摸兔子的头,叹口气道,“等哪天有了空,我也拉上他去山里转转,再捉个一两只,把毛皮扒下来给他做个围脖,暖和,若是还有剩,就给你缝一副手套。你张罗着家里的饭食,那双手成天在冷水里泡着,不好好保暖可不行。” 花小麦心里一阵热乎,与此同时,却也有点犯嘀咕。 刚才在那片矮林子里,她恍惚记得孟郁槐手上提了两只野兔来着,家里这只,该不会是…… “二姐,这野兔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抬头飞快地瞟向花二娘。 “孟家大哥送来的啊!”花二娘不假思索道,“他说今天进了林子一趟,捉回这么两只兔子,他和他娘也吃不了,顺道儿给咱们就送来一只,怎么了?” “没,没什么。”花小麦赶紧摇头,带了点踌躇接着问,“那……那他就没说点什么?” 糟了,孟郁槐真的来过,这下要倒大霉了! 没成想,花二娘却完全会错了意,一挥手,满不在乎地敞着喉咙嚷嚷:“他能说什么,你还指望他给我赔不是怎地?我估摸着啊,他自个儿心里也明白,那天在咱家说的话不是个味儿,这不就送点东西来,表示表示歉意吗?他送来了,咱们就踏踏实实收下,想那么多干嘛?” 说着,她还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鬓,面上浮现自得之色:“嘁,我看他平日里正经八百言辞冷淡,见了姑娘家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全火刀村的女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似的。其实他心里究竟怎么想,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言语间,大有全村各年龄层男同胞都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之意。 花小麦没工夫笑话她,尽量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道:“他家里就只有他和她娘两个人吗?哦,对了,他是镖头,想必家眷都在县里吧?” “甚么家眷,孤家寡人一个呢!”花二娘就撇撇嘴,“前二年我刚嫁来那会儿,倒是听说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可刚定下没多久,那姑娘就死啦!这不就一直耽误到今天了?他爹去得早,他娘那脾气,又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臭硬,就为了他这亲事,成天火烧火燎的,见人就唠叨个没完,也亏得他,还能那样从容淡定,一点儿不着急!” 没成亲?花小麦彻底放心了,嘴角一下子翘了起来。 且不论她在林子里的行为合不合适,至少,那勾搭别人丈夫的罪名可以彻底从脑袋上扒下来了,扬眉吐气天地宽哪! 了了这桩心事,她整个人瞬间便觉松快许多,将花二娘拱出厨房,捉起那只可怜巴巴地野兔,手脚麻利地剥洗干净,预备做一道“麻辣酒香兔”。 家里现成有花二娘旧年做下的豆豉酱,花小麦揭开盖子闻了闻,不死心地又伸手蘸了一点送入口中,毫不意外地发现,这酱果然又咸又苦,还隐约有一种可疑的酸味。她也懒得再去猜测这几年景泰和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端上一只小碗,便去隔壁的潘太公家重新要了点豆豉酱,同时在心中琢磨,既然注定了今后都要留在这里,那么等明年开了春儿,自己也该拣那常用的各种酱料,重新做它几缸子。毕竟,在力所能及的基础上满足口腹之欲,永远都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野兔斩成小块儿,放入滚水中焯去血水后转小火,搁进黄酒、八角、姜片和少许盐,煮上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可捞出来沥干水。 新鲜的茱萸剁成泥,与豆豉酱混合搅拌在一起。灶下生大火,锅里热油熬糖色,先丢下一小把花椒爆出香味,再将兔肉倒进去一块儿翻炒,待得肉质表面染上薄薄一层金红,就可以把茱萸豆豉酱、蒜片一并加入锅中。这时候,往兔肉上再浇小半碗黄酒,锅沿“轰”地腾起一团火焰,嗤拉作响,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 “小妹这是在做什么,竟这样香?”刚从铁匠铺回来的景泰和一进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 潘太公靠在自家的院子门框上,伸长脖子朝这边不住张望,口中喃喃自语:“这手艺不得了,不得了……泰和这回可算是熬出头来咧……” 唯有那花二娘,坐在院子里气愤愤地揪扯地上野草:“哼,老娘做的菜,也不比这差多少吧?” 为了配合麻辣酒香兔这一道大菜,花小麦特意蒸了粟米饭,一粒粒黄澄澄的,在烛火当中格外好看;兔肉装盘之后,又撒了一把油炸花生米和一小簇葱花,油汪汪,红亮亮,让人原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霎时好似又空了两分。 饭菜上桌,景泰和迫不及待拾起筷子,眼睛里放射出万千光彩,夹起一块儿兔肉塞进嘴里,细品了品,也不说话,伸手就夹第二块。 “哎呀,当心烫着你!”花二娘心里酸得直冒泡,忍不住出声问,“好吃吗?” “皮脆肉嫩,那股子酒味都渗进肉里了,又辣又香啊!”景泰和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这么一句,“好辣,真是好辣!”一面说,一面再度将筷子伸向盘子。 “真有那么香?”花儿娘半信半疑也夹了一小块,咀嚼半晌,冲着半空翻了翻眼睛,小声嘀咕,“也就……也就一般吧……”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花小麦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动作麻利地盛出一小碗兔肉:“二姐,今天这道菜多亏了潘太公家的豆豉酱,我想给他和太婆也送去一些尝尝。” “你吃了饭再去,忙活了这半天,你就不累?”花二娘敲了敲碗沿。 “我趁热送去吧,潘太公他们恐怕也正吃饭呢。兔肉热第二遍,口感就老了,不好吃的。”花小麦端着碗走到门边,回过头冲花二娘和景泰和一笑,“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回来。” 第九话 机会要抓住 潘太公家,饭菜果然已经摆上了桌。 清水煮萝卜,炝炒白菜里隐约裹着两块大肥肉片,两碗杂米饭,只看上一眼,便觉寡淡无味。 这个年代的寻常百姓,大抵生活都是十分节约的,莫说囊中羞涩,即便是不愁吃穿,也轻易不会卯着劲儿大手大脚地花使钱钞,只求填饱肚子就好。 瞧见花小麦手中的碗,潘太公眼睛登时就直了,霍地站起身来,笑呵呵道:“你看这孩子,又给我们送吃的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往后都不用给我们俩送,你们一家三口人自个儿吃吧!” “是方才用您给的豆豉酱做的兔肉,送来给您和太婆尝尝。”花小麦将碗放在桌上,抿嘴一笑,“这兔肉我烧得还算嫩,您和太婆应该都能咬得动。”一边说,一边瞅了那清水煮萝卜一眼。 潘太公就有点赧然,将盛着萝卜的碗挪了挪,讪讪道:“人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我这萝卜煮得都没魂儿了,比不得你的好手艺,隔着院墙都能闻见香。” 花小麦倒是不以为意:“太公你要是不嫌弃,赶明儿我若再多做了什么菜,也都给你们送一点。也不会是什么精贵东西,您和太婆尝个味道吧。” 她又凑得近了点,神秘兮兮道:“您放心,我家的灶台现在归我管,我二姐再也插不上手啦!” 潘太公爽朗舒心地笑了起来。那潘太婆眼睛不大好使,摸索着走过来,拉住花小麦的手正想跟她唠两句,就听得院子外头传来一声呼喊:“潘叔在家吗?” 有人来访,花小麦便不好多呆,匆匆跟二老告了别,一径跑了出去。潘太公跟在她身后紧走了两步,扬声道:“这孩子急什么?干脆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吃得了!” 花小麦回头一笑:“不用了,二姐和姐夫也在等着我回去吃饭呢!”言毕,与正走进潘家院子的一个中年男人错身而过,一溜烟跑回景家小院。 ……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转眼便是冬至。 花二娘和景泰和虽然分出来单过了,但逢年过节,还是得回公婆家走一趟。花小麦作为自家姐姐的“拖油瓶”,自然是不好跟去的,这日一大早,夫妇两个提上备好的糕点等物便出了门,临走之前,花二娘还没忘了吩咐花小麦一句,让她看好家,不要到处乱走。 冬天里可吃的菜蔬很少,眼看着又要过年了,花小麦便打算着预备一些节下的吃食。早两日她便管花二娘要了两个钱,趁着这天有空,就去称了几两二年的陈芥子做成芥子酱,又买了些菜肉,用酱腌在缸里,过上一个多月,等除夕那天,正好可以捞出来吃。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碌着,井水凉得透骨,身上却出了薄薄一层汗,冷热交杂,委实好不难受,鼻子里也有点吸溜吸溜不爽利。她生怕自己真弄出病来,连忙回屋添了一件厚衣裳,出来的时候,却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冲她笑。 那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穿了件灰蓝色的大袄子,领口和袖口都缝了一圈狐狸毛——这在火刀村来说,就算是家境还不错的象征了。 花小麦来到火刀村的时间并不长,只觉这人瞧着眼生,便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略有些迟疑地道:“你……你找谁?” “你是花家小妹吧?”男人十分自来熟,干脆一脚踏进门里,乐呵呵道,“可能你不记得了,咱们见过面的,我姓乔。” 花小麦皱着眉头又将他打量了一番,心中顿时起了两分警觉。 在从前她的那个时代,每当临近过年,往往就是盗窃行骗案高发的时候,小偷盗贼拆白党,纷纷集体出动,以便挣些过年钱。虽说这火刀村民风淳朴,但却也不能保证没有这种人存在吧? “对不住,我没见过你。”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便冷了下来,低头将一棵大白菜塞进缸里,明摆着有逐客的意思。 那人嘿嘿一笑,不但不走,反而又走进来两步:“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废话,谁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花小麦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却不答腔。 “咱们真见过面,前些日子,你是不是给隔壁的潘太公送过一碗又香又辣的兔子肉?你走的那会儿,我刚进门!”男人丝毫不气馁,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解释。 他这么一说,花小麦立时有了印象,重新抬起头来:“你是那天来找潘太公的那个人?” “可不是吗,想起来了吧?”男人一拍大腿,“潘太公他儿子跟我是发小,去府城做买卖之前,特意让我多照应他爹娘,是以,我家跟潘家二老平日里就走动得很勤。喏,你要是不信的,我这就把他老人家叫过来!” 他说完便真个敞着嗓子叫了起来:“潘叔,你快来给我做个证啊,花家小妹这是怀疑我哪!” 很快,潘太公果然踮着脚从隔壁院子走了过来,一看见那男人就笑了起来:“呵,你这小子,还真是把这事搁心里了啊?麦子你别害怕,他叫乔雄,就是咱们村儿的人,不过住在东边,你没啥机会见到他,觉得眼生,那也很正常。” “哦。”花小麦这才放下心来,抬头露出点笑意,“那……乔大叔,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有事,当然有事!”乔雄迫不及待地道,“那天你不是给潘太公送了一碗兔子肉吗?正巧我去了,他便非拉着我喝两盅不可。我一尝你做的那兔子肉,嘿哟,真是绝了!咱们火刀村的人也常吃兔子,清炖红烧或是用柴禾烤,方法多得很,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没有尝过那么香的滋味!你小小年纪,便有这么一手好本事,不容易吧?你平常还会做什么菜?” “只要是常见的菜,都能做。”花小麦在做厨一事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谦虚,同时心中又跟着一动。 这人巴巴儿地跑了来,该不会是…… “这可太好了!”那人双掌一拍,“是这么回事,我在村东开了一间铺子,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就打算在十二月初三那天,给伙计们安排一顿团年饭,另外再请几个朋友,忙了一年,大伙儿也应该凑在一处好好儿乐呵乐呵。我媳妇不大会做菜,往年这顿团年饭,都是从县里的酒楼叫的菜,价钱贵不说,还不一定好吃,我又不好总麻烦街坊邻居帮忙。你厨艺如此了得,可愿意到时候来帮我操持一下?” “……你是说,想要让我去给你当厨子,把这顿团年饭做了?”花小麦心中一阵激动。 但凡是人,总想要尽力发挥自己的特长,她自然不可能满足于只一天给家里做两顿饭。况且,这乔雄请她去当厨子,肯定是要给工钱的吧?若能成事,这还是她穿越之后第一回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呢! “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乔雄的声音极响亮,“不瞒你说,那天吃了你做的兔子肉,我这心里就始终牵挂着,怎么也放不下!你肯来帮忙,我绝对不会亏待你,到时候,我付你四吊钱,至于菜钱杂费什么的,那都不要你操心,怎么样?” 花小麦差点一蹦三丈高。 四吊钱,也就是四两银子,几乎相当于景泰和与花二娘小半年的吃穿用度。只不过做一顿饭而已,便能挣到那么多钱,这是可是个好机会,非得抓住不可! 她一时没有说话,乔雄便有点着急起来,推了潘太公一把。 “呵呵,麦子啊,你别担心。”潘太公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笑着道,“你这乔大叔,在村子东边开着一间纸扎铺子,不差钱,该给你的工钱,绝不会短了你的。若到时候他敢拖着欠着,太公管保替你去讨回来!” “纸扎铺子?”花小麦有点好奇,看了乔雄一眼,“是糊灯笼,扎棚子的那种店铺吗?” 乔雄的脸色就有点尴尬:“灯笼、纸棚子我们……倒是都做,但那都是有特定用处的,旁的地方派不上用场……?悖?腋?忝魉盗税桑?夷嵌?涫稻褪歉錾ピ崞套樱 ?p> 第十话 菜单 寻常人对于丧葬铺或多或少总是有点忌讳,这也是乔雄一开始不愿将自己做什么买卖痛痛快快说出来的原因——花小麦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胆子小,对于鬼神之事更是敬而远之,万一她要因此拒绝,他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嗯……”花小麦的确是有点犹豫,却不是为了乔雄以为的那个原因。 花二娘表面上对她凶神恶煞,一方面是为了做给景泰和看,另一方面,也是想堵住村里人的嘴,这一点,花小麦自然十分明白,事实上,她这个姐姐,对她当真称得上很是心疼。前段日子孟郁槐提议让她去连顺镖局做厨娘,花二娘便没给好脸儿地一口拒绝了,分明就是不想让她出去干活儿吃苦,今天这乔雄找上门来,若是给花二娘知道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应承。 “那个,花家小妹,你听我说啊!”见她久久不答言,乔雄就有点着急了,搓着手道,“那丧葬铺子,虽说是跟死人打交道,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吉利,但其实,这可是个积阴德的营生啊!你想想,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多不容易?等他们故去了,我们‘乔记’帮着将身后事办得妥妥当当,这对于悲伤的家人们来说是个慰藉,他们去了阴曹地府,也能过两天舒心日子不是?就算是不相干的外人瞧着也好看哪!你……” “乔大叔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花小麦回过神来,抬头冲乔雄抿了抿嘴角,“我只是担心我二姐会不答应。她一向不许我去外头乱晃,眼看要过年了,家里许多事也需要我给搭把手,要是她知道了,这事儿肯定就不成了。” “二娘那脾气,也着实有点难对付,对她这妹子,更是凶得很,啧啧……”潘太公在旁边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乔雄也曾听过花二娘在火刀村的威名,光是想想她那凶神恶煞的泼辣样子,心中就打了个突,面上也现出几许为难之色:“那可怎么好?花家小妹啊,虽然你年纪小,但你那一手厨艺,我却是真心佩服。这可是我们乔记纸扎铺子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顿饭,你如果不能来,我这心里头……你跟你二姐好好说说,我不让你白做,我给钱呀!” 花小麦在心中思忖了片刻,仰脸冲他一笑:“乔大叔你别着急,你看得起我的手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可以替你把这顿团年饭尽力做好,但还请你和潘太公帮我一个小忙,在这之前,先不要将这事告诉我二姐,当然,最好别让村里其他人知道。我想着,等我把那四吊钱赚到手,再交给她,到时候木已成舟,她就算生气,也无法可想了,行吗?” 潘太公和乔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点头:“行,听你的。” “好,那这个活儿我就接下了。”花小麦舒了一口气,抬头对乔雄笑道,“十二月初三,距现在还有七八天的时间。这两日,我先把菜单定下,将需要的一应食材也都写下来,乔大叔你看过没问题之后,便可先打发人去采办。到了正日子那天,我一大早就想个法儿从家里跑出来,帮你把席面张罗好之后再赶回家,我二姐未必能发现得了的。” 乔雄喜得抓耳挠腮,连连道:“那咱们可说好了,可不能改啦!这桌席面,你就照着十五两银子来安排,需要采买什么你尽管开口,多花钱不要紧,最重要是好吃,体面!” 花小麦心中也是一阵喜悦轻松,抬起头来,冲他笑了一笑。 花二娘和景泰和当天下午从村子南边的公婆家回来,脸色颇有些不好看,说起话来更像是吃了炮仗似的,在屋子里摔摔打打。花小麦心中牵挂着那菜单的事,又不好将自己闷在西屋之中,只能陪在花二娘身边,拣些有趣的笑话来逗她。当然,毫不意外地,花二娘根本不吃她这套,反而跳起脚地扯住她耳朵凶了一顿。 “别在这唧唧歪歪的,该干嘛干嘛去!大冷天的谁让你在院子里腌菜腌肉,你要是着了凉,老娘还得使钱给你请大夫!我前两天给你做的厚棉袄棉裤呢,你不穿还等着它给你下小崽儿啊?赶紧麻溜地给我换上!” 对于她这种特殊的表达关怀方式,花小麦感激之余,又觉啼笑皆非。无论如何,只要花二娘一回到家中,便有本事让各个角落中都充斥着她的大嗓门,她那窈窕的身影在小院四处穿梭,一刻也停不下来。直到吃过晚饭,三人各自回房,花小麦才有空静下心来,坐在桌前琢磨乔记纸扎铺子的菜单。 东屋那奇异的声响照旧若有似无地飘荡过来。花小麦点了一支烧得只剩个尾巴的蜡烛,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杆秃笔,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发呆,忽然想到一件事,偏过头去朝东屋的方向看了看。 花二娘和景泰和成亲总有两三年了,又如此热衷夫妻之事,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孩子?按理来说,这个年代的女人成亲之后最大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花二娘嫁给景泰和这么久了,一直无所出,却还能将自家丈夫吃得死死的,不得不说,这也是一项本事啊。 蜡烛的烛芯烧得哔波作响,在桌上落了一滴烛泪。花小麦赶忙伸手用指甲将桌上的痕迹刮掉,重新把心思放回到菜单上面。 火刀村的物价很低,十五两银子办一桌席面,可说绰绰有余,要想置办些珍贵的食材,也不是甚么难事。但事情关键在于,堆砌各种珍稀之物,不仅毫无趣味,还有浪费炫耀之嫌,将平凡的菜肉果蔬做出不凡之味,才能更大程度地体现厨师的功力。 没有墨汁,她只能用笔在桌上瞎划拉了两下,隔日,又缠着花二娘带她去菜市那边转了转,将各种食材的价格一一记在心里,暗暗观察火刀村的人喜欢买什么样的菜,口味如何。三天之后,她终于在心中拟出一张菜单来,趁着花二娘不注意,偷偷从家里溜出,直奔村子东边的乔记纸扎铺子。 门口摆放着两个童男童女,与平日里常见的一样,脸蛋红扑扑,打扮得也很喜庆,只是不知为何,那嘴角的笑容,总会让人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铺子里悬挂着大大小小的白灯笼,将店外的光线遮挡掉大半,更显得室内一片灰暗,冷意森森。 花小麦心肝儿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好吧,她虽然自认为是无神论者,又胆大包天,但在这种环境之下,仍然难免觉得心中添了几分惧意。束手束脚地迈过门槛,一个不留神,脚下被一只箱笼绊住了,朝前扑倒,砰地撞在柜台上。 听说花小麦来了,乔雄喜不滋滋地就从内堂快步赶出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迎面正好将花小麦跌在柜台上的窘相尽收眼底。花小麦赶紧站稳身体,使劲揉揉撞痛的手肘,朝乔雄身边一瞟,登时叫苦不迭。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孟郁槐?这家伙属耗子的吗,简直无孔不入!镖头不去走镖,老在村里晃荡什么,这么丢脸的情景,怎么就偏偏给他看见了! “花家小妹!”乔雄却不知她心中恼恨,行至她面前笑嘻嘻道,“总算把你给盼来啦,怎么样,我那菜单,你琢磨得如何?” 花小麦尽量不去看孟郁槐,强自镇定地点头:“唔,我想好了,但我不大会写字,所以,还请你找个伙计帮我记录下来。” 天地良心,她可没撒谎,繁体字她本来就不大会写! “还找什么伙计,我来就行!”乔雄更是高兴,领着她就往后院走,一边指指点点道,“你看,厨房就在这里,外头有一大片空地,到时候,我就打算将酒席摆在这里,你在厨房做好了菜,立刻就能端出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还能闻见厨房里的香味,多好?” 他说着又指了指孟郁槐:“这位你还没见过吧?要说年轻有为见多识广,他认第二,咱村没人敢认第一!初三那天他也是座上宾,知道你今天要来,我就把他也请了来,帮着瞧瞧那菜单。” 花小麦直到这时才向一脸淡然的孟郁槐瞟了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看这里挺好的,乔大叔,不如你赶紧拿纸笔出来,咱们把那菜单定好,我就得赶紧回去,免得我二姐起疑心。”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门口传来一阵拐杖的笃笃之声,随之响起一把苍老的嗓音:“胡闹,胡闹!你不让老赵来做这顿团年饭也就罢了,随便找个小丫头回来敷衍,是要气死我吗?!” 第十一话 做厨不是耍猴 听闻这一声斥骂,乔雄的脸上瞬间露出愁容,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回过头去叫了一声“爹”。 花小麦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下觉得疑惑,也跟着转过身,就见一个年逾六旬的垂垂老者蹒跚踏入后院,二话不说,竖起手中的花椒木拐杖指着乔雄便骂:“我把你这混账东西!眼瞧着将满四十的人了,办事竟还这样不分轻重,越活越不成器,我看你便是周身的皮又痒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贴着墙角也溜了进来,只垂首站在一边不说话,时不时抬起头来向乔雄偷瞄上一两眼。 “爹,你看你这话说的……”乔雄连忙迎上去陪了个笑脸,扶住那老者的胳膊道,“这还有外人在呢,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我呸!”老者对着乔雄的脸啐了一口,“你倒是只想着自己的面子了,我且问你,老赵在咱家做了十几年厨子,始终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有替他的面子考虑过半分?”一面说,一面朝墙角中那瘦小的男人指了一指。 花小麦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穿梭,心中也就明白,这多半是乔家老太爷领着心腹厨子,前来替他讨个公道来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这样斥骂自己的儿子,这乔老太爷,还真是半点不给乔雄留脸。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将那被称作“老赵”的瘦小男人打量一番。 那老赵年纪应是比乔雄还要大上一些,一身短打扮,远远看着倒还精干,但若仔细观察,就可轻易瞧出,他身上那件玄青色厚衣裳上布满了油污。尤其是两个袖口,许是在成天在灶台忙碌的缘故,给磨得油亮亮的,又隐隐泛着黑,让人瞧上一眼,便要忍不住地皱眉头。 更糟的是,他的手指甲已经很久没剪了,指甲缝中藏了许多脏污,又黑又长——花小麦知道这个年代的人对于卫生习惯没那么讲究,但无论如何,用这样一双手来做吃食,恐怕……不大合适吧? “爹,你听我说。”乔雄那边,还在跟乔老太爷柔声商量,“老赵在咱们纸扎铺子上做了十几年厨子,从未耽误过一顿饭,提起他来,谁个不竖大拇指?我只不过是觉得,咱们铺子上的伙计,一年到头吃的都是老赵做的饭,就算再好吃,也难免有些絮烦,所以,就想给大伙儿换个口味。过年嘛,吃点好的……” “吃好的?”乔老太爷横眉立目,那架势简直是要把自家儿子撕来吃了,“若要吃好的,便如往年那般,从县城的酒楼端菜来就是,做什么找个小丫头来?你瞧瞧她,你瞧瞧她,身量未足面黄肌瘦,别说颠勺端锅了,我看她连锅铲都拿不稳!你把她弄来,就是臊老赵的皮!” 花小麦闻言,眉梢就是一挑。 乔老太爷是乔雄的亲爹,就算把乔雄骂个狗血喷头,那也是他们自家的事,与人无尤,好端端的,干嘛把战火往她头上烧?这是赤果果的人身攻击!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乔老太爷立刻瞪起眼来,凶巴巴道:“怎么,我说你两句还不行了?老头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教训你是为你好,你就应当恭恭敬敬听着!” “老丈说的是,我是小辈,您肯点拨我两句,我高兴还来不及。”花小麦抿起嘴角冲他一笑,避过锋芒,转过头对乔雄道,“乔大叔,我能不能进厨房里看看?” “你去厨房干什么?”不等乔雄答话,角落中的老赵先就叫了起来。 “是啊,你去厨房干嘛?”乔雄额头上全是汗,也顾不得擦一把,将花小麦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爹年纪大了,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亲口尝过你做的菜,信得过你,这会子,咱们还是赶紧把那菜单商量出来才是正理。” 花小麦平心静气地笑道:“老人家说我两句有什么打紧?有乔大叔你这句话,我就很满足了,不过,我还是想要进厨房去瞧瞧。毕竟过两天是要在这里做菜的,我想先熟悉一下环境。” “那……那行吧。”乔雄思忖了片刻才答应下来,领着她走进厨房中,乔老太爷与老赵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来。孟郁槐似乎站在原地考虑了一下,走在最后,却没有进门,只是靠在门框上,抱了胳膊漫不经心地望着室内。 方才进门之时,花小麦大略看过这纸扎铺子的格局,拢共有一百多平米的样子,请了三五个伙计,此外还有连个专管纸扎活计的师父。人不算多,厨房却委实不小,各样用具器皿都十分齐备,墙根处堆满各色菜蔬,屋中牵了两根线,挂着各式腌肉腊肠。很显然,这乔雄对自家伙计的饮食算是非常上心,丝毫也不小气。 花小麦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将刀具取下来瞧了瞧,手指轻抚刀锋,又将那抹布和砧板拿起来闻了两下,最后从灶台上拿起一个舂粉的石臼,小指在里面沾了一点残余粉末,送进口中尝了一尝,两条青黛黛的眉便是一蹙。 “你究竟想做什么?”老赵被她这番动作弄得心中老大不自在,原本进门之后一直保持沉默,这会儿却是憋不住了,急急问道。 “花家小妹,你是不是……想要做道菜给我父亲尝尝?”乔雄也迟疑地开口,“这敢情儿好哇,吃过你做的菜,他肯定也会赞不绝口的!” “我不做。”花小麦回身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你……”乔雄愈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又深怕自己老爹脾气暴躁发起火来,慌得直抓头。 “于我而言,做厨是件很严肃的事,可不是耍猴,我不可能因为有人想要尝新鲜,又或是信不过我,便立即表演给他看。”花小麦淡淡地道,“况且,这厨房之中许多细微处,与我的要求也大相径庭。” “你好大的口气,你倒说说,有哪里入不得你的法眼?!”老赵彻底怒了,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花小麦微微一笑,又细看了那几把菜刀,面向众人不慌不忙地朗声道:“为厨之人,对厨房的洁净尤其需要特别注意,若是用具或食材不洁,不仅可能会让食者闹肚子,还会大大影响菜品的口感。切葱之刀不可切笋,捣椒之臼不可捣粉,闻菜有抹布气,说明那抹布不干净,若是那菜里有砧板气的话嘛,不用说,自然是那砧板许久没洗了。想必最近纸扎铺子的饭食当中,无论什么菜,都有一股不新鲜的葱蒜味道吧?” 这时恰巧有一个伙计进来提水泡茶,听了花小麦这一番话,一个没忍住,便扬声插嘴道:“可不是吗?都跟赵师傅提了好几次意见了,他还不乐意,我们……” 话还没说完,被乔老太爷一瞪,缩着脖子赶紧出去了。 花小麦直直望向老赵:“赵师傅,咱们为厨的人都知道一句话,良厨应先多磨刀,多换布,多刮板,多洗手,然后治菜。头上的汗,灶上的虫,锅上的灰,一旦入了菜,就算是绝顶美味,也让人毫无食欲了,对不对?” 老赵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低头看了自己那双手一眼。乔雄面露欣喜之色,孟郁槐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唯独乔老太爷,仍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 “你知道点皮毛又怎样?那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做厨的一把好手了!” 花小麦也不答言,四下看看,见水盆里养着两条鱼,便走过去瞧了一瞧,转身对老赵一笑:“赵师傅,这两条鱼,你打算怎么做?” 老赵刚才被她温和却有力地数落了一顿,心虚有些乱,顺口就道:“鳜鱼是要今晚炒鱼片的,至于那条鲤鱼,打算明早做鱼松,给老太爷佐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老太爷最喜欢的便是我做的鱼松了!” “赵师傅果然是个好大厨,这两种鱼肉质滋味各有不同,这样安排再合适不过了!”花小麦一脸真诚地看着他道,似有意无意地望了乔老太爷一眼,“小炒肉用后臀,做肉圆用前夹心,莼菜用头,芹韭用根,鸡用雌才嫩,鸭用雄才肥……食材原料多种多样,只有选对了烹调方式,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幸亏她因为对烹调兴趣浓厚,从前在厨师学校上课时,便常缠着老师发问,自己也找了不少书来读,肚子里算是有料的,否则这会儿,还真只有抓瞎的份! 她这先一弹,后一赞,老赵心中虽仍不舒服,但那股恼怒却消殆大半,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倒是那乔老太爷,满脸不耐烦地用拐杖顿地:“你说这些,唠里唠叨有什么意思?我是外行,听不懂你们这些内行话!” “老丈承认我是内行,那这事就好办了!”花小麦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我既知道为厨知道该注意些什么,又清楚每一样食材该如何烹调,我做的菜,乔大叔也曾亲口尝过。我想,这已经足够能证明我并不是一个一无所知,跑来捣乱的小丫头了吧?” 她顿了一顿,又笑嘻嘻接着道:“乔老丈,我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可能大多数都听不明白,这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很厉害,这就行了。” 第十二话 有心还是无意 这话一出,乔老太爷当场便愕然了,脸色涨得通红,嘴唇蠕动半晌,似是怒火攻心,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门外看热闹的伙计一个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就连孟郁槐,唇角也罕见的有一丝抽搐。 乔雄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赶上来,就手把花小麦往后一拉,讪笑着对乔老太爷道:“呵呵,呵呵呵,哪有自个儿说自个儿厉害的?花家小妹年纪小,不懂事,她这是孩子话,爹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啊。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这小姑娘的手艺,我实是亲口尝过的,那‘厉害’二字,可真不是虚言哪!” “哼!”乔老太爷孩子气地扭开头去。 “乔老丈,这位花家小妹做的菜,我也曾吃过,确实不错。” 正在这时,靠在门框上久未说话的孟郁槐突然开口了:“虽只是家常饭菜,却滋味十足,无论清淡或浓郁,皆能调配得恰到好处。山珍海错本身便鲜美无匹,即使用清水烹煮,也能令食者齿颊留香,而花家小妹能将普通菜肉做出不凡之味,方显出真功夫。我知您是个念旧的人,但您若信得过我,不妨让她一试。” 花小麦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那日在矮林子中偶遇,花小麦对他做了一些“动手动脚”的举动,眼见得他是怒了,当即拂袖而去,今日在纸扎铺子碰上,更是连眼皮子都没抬,从头至尾当她不存在一般。花小麦以为他仍在生气,却不想关键时刻,他竟跳了出来! 孟郁槐年纪虽轻,却是“连顺镖局最年轻有为的镖头”,平日里又对邻里街坊诸多照顾,人缘很好,他说的话,在乔老太爷那里,是颇有些分量的。老头子仿佛十分不耐地瞟了花小麦一眼,又低头思忖片刻,终是不情不愿地用拐杖凿了凿地面。 “我也不是那起不明事理的老糊涂,既然连郁槐都帮你说话,我就姑且让你试试。”他盯着花小麦疾言厉色道,“丑话说在前头,这顿团年饭,你若能做得好倒还罢了,倘若有半点差池,可别想领走一个子儿的工钱!” 他这一松口,老赵登时就急了,再顾不得许多,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道:“老太爷,这……” 做一顿团年饭,至多不过忙碌一天,却能挣到四吊钱,那是整整四两银子啊!以前乔雄从镇上酒楼叫一桌席面来,他也就认了,自知手艺无法跟人家的大厨相比,可如今,一个小丫头居然也压了他一头! 乔老太爷满口答应帮他说话,他便以为,那四吊钱十有八九是落入自己口袋了,然而没料到,现下连这老头子竟也倒戈相向,眼看到手的钱打了水漂,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行了行了,你也别说了。”乔老太爷惋惜地看了老赵一眼,指着花小麦道,“这丫头不过是来做一桌席面,做好领了钱就走,又不会抢走你的饭碗,你慌什么?放心,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乔记纸扎铺子的厨房,就永远都归你管。这话我既说了出来,便能做得准,在场的人都是见证,谁要跟你过不去,都得先问问我这根拐杖答不答应!” 老赵心中明白木已成舟,再多费口舌也是无用了,只得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跟乔老太爷道了谢,自去准备午饭不提。乔老太爷目光锐利地望向花小麦,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又狠狠瞪了乔雄一眼,也一步三晃地离开,回了自家宅子。 乔雄大松一口气,抹掉头上冷汗,寻了间僻静屋子,将花小麦和孟郁槐都让进去,直花了大半个时辰,将菜单的细枝末节反复推敲商议,仔仔细细将所需食材、原料和各种调味品尽皆记在纸上,又再三叮嘱花小麦,十二月初三那日一定得早些来,今日之事,方才算是告一段落。 花小麦心里牵挂着家中的花二娘,怕自己出来久了惹她怀疑,从纸扎铺子出来,便急急忙忙朝村西头赶。走了不上两步,抬眼见孟郁槐就在前头,心下一思量,便紧跑两步赶上他,笑嘻嘻道:“孟家大哥,今日谢谢你帮我说话。” 孟郁槐正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听见她的声音,倒有些猝不及防,迅速回过身,脸色有几分不自然,淡淡地道:“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你既千里迢迢赶来火刀村投奔花娘子,想必是遇上了困难,我和泰和兄弟自小情同手足,他家之事,我理当施以援手。只是……” 他低下头看向花小麦的脸,眉头又轻皱起来:“你不是火刀村本地人,又是姑娘家,平日里便更应谨言慎行才对。你姐姐姐夫生活不易,你来投奔,就应该要多替他们着想,切忌做出不当之举,令他们蒙羞。” 花小麦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心中颇不以为然。 这人年纪并不大,却整日老气横秋,仿佛苦大仇深似的,好生没趣。不就是摸了你一下吗?你一个男人,还怕别人摸?她花小麦好歹是个姑娘家,真要论起来,她才是吃亏的那个吧? 她知道这火刀村民风保守,男女之间有大妨,可那又如何?她虽穿越而来,不得已要在此生活下去,便愿意尊重当地人的生活习惯,但那却不代表,她也会将那些陈腐规则奉若神明! 花小麦心中并不曾把孟郁槐的话当一回事,表面上,却偏要做出委屈可怜的情状来,扁了扁嘴,垂首低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几时不谨言慎行了?我自知跑来投奔姐姐姐夫,是名不正言不顺,已经处处小心。那天……那天在矮林子里……我又不是故意的!”说着睫毛微闪,似是要落下泪来。 孟郁槐不惯与女子打交道,又一向沉默寡言,见她似要哭,不免就有点着了慌,忙摆了摆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你、你别哭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罢了,泰和是我兄弟,我……唉,总之,那天的事只是个误会,我并不曾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真的?”花小麦一下子抬起头来,眸中闪闪烁烁皆是神采,“你真的认为,那天只是个误会,没怪我?” 孟郁槐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赶紧点头:“是,不怪你,那确实只是误会。” ……才怪! 那日这丫头唇角的挑衅笑容,他直到今日还犹记脑中,怎么可能将她的动作看做是一时不小心?她根本就是故意的!花家这两姐妹,一个野蛮泼辣,一个表面装乖却古里古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花小麦回嗔作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两颊微红,双手交握在心口,貌似诚心诚意,用极尽夸张的语气道:“孟大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怨不得这火刀村里的年轻姑娘,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今日方是真的信了!” 这人整日循规蹈矩,逗起来还挺好玩的…… “不要浑说!”孟郁槐大窘,使劲挥挥手,朝后退了一步,“你……你赶紧回家去,替乔大叔做团年饭一事,不是瞒着你二姐的吗?若是回去晚了,仔细她起疑心!” 花小麦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恰在此时,像是应和她那句“年轻姑娘都对孟郁槐赞不绝口”的说辞,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略带惊喜之意,蓦地自左近响起。 “郁槐哥,你还在村里?我以为你又出门走镖了呢!” 第十三话 新相识 路边田埂上,站着四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穿着打扮皆是乡间常见,肘弯里都挎着竹篮,脸蛋给冻得红喷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孟郁槐,你推我我搡你笑个不住。 说话的是当中穿一身秋香色袄子的,身段高挑却极纤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刮跑一般,脸色也不如其他几个姑娘那样红润好看,倒像是一株冬日寒风中娇怯怯的腊梅。 “关家妹子。”孟郁槐脸色一切如常,淡淡冲那姑娘点了点头,“我娘这两日身子不大好,趁着得闲,我便在家多留两天。” 那姑娘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有些犹豫地走过来两步:“是呢,我也瞧着大娘最近仿佛瘦了些,平日里她就一个人在家,你有空的时候,是该多陪陪她才对。但不知你能在家留到几时?早两天我爹还说,这些年得你家帮衬不少,我们也没甚可报答,就想着赶在除夕前,请你和大娘来家吃顿饭,聊表谢意,你……”话音刚落,目光之中便多了两分期待。 “不用那样客气,咱们既是邻居,互相帮忙本就是应当。”孟郁槐仍旧显得很镇定,仿佛对于当下的谈话委实兴趣缺缺,“况且,我既在镖局做事,便少不得依着那边的时间来做安排,在家中再呆个几日就得回县城,有一趟镖要走,去平山府,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二三十天,怕是赶不及在家中过年了。” “……也是,可不能误了正事。”那姑娘却也不失望,照旧笑着道,“那我就跟我爹说,等你回来了再把这顿饭给补上不迟。” 花小麦看看她,又转过头瞧瞧孟郁槐,暗自在心中犯嘀咕。 是相好么?可瞧这两人客客气气说话的样子,怎么又似乎不大像? 正想着,那姑娘已经将注意力转投到她身上,往她脸上张望两眼,含笑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景大嫂的妹子?”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也带着一股柔弱的意味,却并不惹人讨厌。花小麦当下便有些惊讶:“你认得我?但是……咱们好像没见过吧?” “的确没见过,不过你瞧着眼生,眉眼之间又与景大嫂有几分相似,我便大着胆子猜一猜罢了。”那姑娘唇边笑意愈深,“我叫关蓉,与郁槐哥是多年的邻居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花小麦。”花小麦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 田坎上那三个姑娘闻言,便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她便是景大哥那个小姨子吗?听说是老家闹饥荒,跑来投奔的,往后就在咱们村扎下根,再也不走了。” “这……不会吧?”另一个道,“景大哥那间铁匠铺生意一向不好,他们又没地没田,哪有余钱多喂一张嘴?再说,也没有小姨子靠姐夫养活的道理呀!” 第三个连忙拉她一把,斜了花小麦一眼,压低声量道:“你们傻了吗?就景大嫂那脾气性子,她若做主要把自家妹子留下来,哪里还有景大哥说话的份?没钱?没钱又怎样,挣命呗!你们只看着吧,保不齐过二年,还得给攒出一份嫁妆来呢!” 这就是火刀村大多数人的普遍想法。在他们眼中,花小麦跑来投奔姐姐姐夫是错误的,荒谬的,会给景泰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花小麦就是一只吸血鬼,非把无辜的景泰和榨干不可! 花小麦心理强大,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议论就觉得心灵受到创伤,而且,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三个姑娘说的也是实情,至少现在,她还靠着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养活。不过她相信,这种情况,绝对不会持续太久。 她不在乎,也不打算辩驳,关蓉的脸色却有点泛红,扭头柔声对那三个姑娘道:“你们不要这样说,人活一世,谁还能一帆风顺,永远都不遇上困难?难道咱们就没有个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吗?” 言毕,她又回身给了花小麦一个抱歉的笑容:“她们就是嘴巴快了些,其实没有坏心,你别放在心上。咱们年纪相差不大,既然来了,往后就都是自己人,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啊,对了!” 她慌慌地将篮子从肘弯卸下,递到花小麦面前,笑道:“今天村里来了个卖冬笋的,我们几个恰好经过,瞧着觉得还不错,价格也便宜,就买了许多,不如你拿回去一些?也不值甚么钱,晚饭给桌上添道菜倒还使得。” 她态度这样温柔和善,长得清秀,声音也好听,花小麦就不由得对她生出些许好感来,朝她篮子里张了张,见那冬笋个个儿长得大而饱满,犹带新鲜的水意,便也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再便宜也是你花钱买的,我怎好夺人所爱?我见你买的笋挺多,拿回去若是做菜吃不完,可以隔水蒸上一日一夜,再用木板压榨出汁,往里加几钱炒盐,便是笋油,夏天拿来拌菜滋味极鲜;剩下的笋晒干之后还能做笋脯,一点也不会浪费的!” “笋油……笋脯?”关蓉费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平常就拿冬笋炒个肉或是煮熟热拌,这两样东西,我还真是……” 花小麦了然一笑:“没关系,你若不会做,得了空来找我便是,我教你。” “真的?”关蓉立刻高兴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那可说好了,过两日我便去你家找你!你看着比我还要小些,竟能懂得这么多做吃食的法子,往后我可得跟你好好学学,少不得要常和你走动,到时候你可别嫌烦啊!” 花小麦又和她寒暄了两句,田坎边等着她的那几个姑娘渐有不耐之意,孟郁槐也轻轻咳嗽了一声,见花小麦回头看他,便微微冲着村西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管得还真够多的!花小麦在心里腹诽一句,倒也没再多留,笑着与关蓉告了别,转身往西边而去。 接下来几日,除了照常张罗一日两餐饭,花小麦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钻研厨艺上头。 村里人对她是怎样的看法,前几天从那三个姑娘的只字片语中,也能窥知一二,如今对她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一定要把乔记纸扎铺子这顿团年饭,给做得一丝不苟,决不能有半点疏漏,尽快将真金白银赚到手里。火刀村不过就那么大一点地方,这顿团年饭做得好不好,不出半日,就会传得人尽皆知,她得尽力借着这个机会打响名头,今后,自然会有钟意她厨艺的人,源源不绝找上门来。 一顿饭就能赚四吊钱,若每个月都有个一两回,不出半年,她就算是个挣钱小能手了吧?到那时,她倒要看看,谁还能把她当做是个白吃饭的米虫! 因抱着这样的期待,她便格外肯下功夫,将菜单上那些菜色翻来覆去地琢磨。调料的配搭、刀工的使用、火候的掌握……一遍遍在心中默记,往往夜里躺在床上,还要回想许久,生怕出任何差错。 转眼便是腊月初三,往常非要花二娘叫上两三遍才迷迷糊糊起床的花小麦,破天荒地天还未放亮,便已经穿戴整齐。 坐在床边,望着窗外蒙蒙的天色,她竟然觉得有些紧张,手心也冒了汗。 花小麦,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你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五星级酒楼都去得,还有什么事你办不到? 她在心中默默地给自己打气,蹑手蹑脚从西屋出来,竖起耳朵仔细探听,东屋那边一片安静,毫无声息。 花小麦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悄悄打开院门,一溜烟,钻了出去。 ******** 求收藏,求推荐,谢谢~o(?□?)o 第十四话 大快朵颐 天色还早,乔记纸扎铺子尚未开门,门板只落下一扇,从里面透出一豆暖黄的烛光。 铺子里正在打扫,殷勤伶俐的小伙计见过花小麦一面,已是认得了,赶忙迎上来,笑嘻嘻将她引到后院。 每日打烊前,伙计们会将门外摆放的物件都收到后院放置,堆得满坑满谷,冷不丁一头撞进去,满眼都是红红绿绿的纸人和白惨惨的灯笼,还真是令人心中觉得有点?的慌。 寒冬的早晨冷气弥漫,花小麦站在后院里狠狠打了个哆嗦,目光尽量盯着自己的脚面,不敢再多看那些正冲着自己微笑的纸扎童男童女一眼,脚下疾奔,快步冲进厨房中。 整个铺子都是黑洞洞的,唯有厨房里灯火通明。 乔雄对每年的这顿团年饭很是看重,按照花小麦的要求,一样一样食材皆是经过精心挑选。角落中的大筐里塞满了新鲜的香蕈、木耳、山药和各色野菌,浸在井水中的竹篮子里搁着豆腐、面筋和鲜笋,尚未经过宰杀的活鸡活鸭罩在大竹笼下,叽叽嘎嘎叫个不休,吵得人头疼之余,也更显热闹。老赵没有露面,倒是两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笑嘻嘻迎上前来。 “是花家小妹吧?东家说了,今日便由我们两个在这儿给你打下手,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开口就是。” 花小麦对于乔雄所做的准备工作十分满意,四下看了看,便冲那两个妇人点点头:“今天少不得要忙上一整日,我先谢过两位嫂子。前几天我来和乔老板商量菜单时,曾吩咐下做一罐酒曲鱼,今日应是能吃得了,两位可不可以取来给我看看?” 两个妇人连称“不必那样客气”,一面就将一个瓦罐端了来,放在花小麦面前。 大鱼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用二两盐,四两神曲末、一百粒上好青花椒、一把葱、两斤酒拌匀,然后密封起来,存放上六七日,便可取而食之。鱼肉经过酒曲和花椒的腌渍,入口凉脆而麻香,用来开胃,实在再合适不过。 花小麦揭掉瓦罐上的箬叶和红布,用筷子取出一片鱼肉来对着灯火细瞧,见肉质微黄透光,心中便是一阵欣喜,随之呼出一口长气来。她偏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回身对两个妇人笑着道:“咱们开始干活儿吧。” 纸扎铺子今日只开半天的们,前面照常坐着生意,厨房之中却水汽蒸腾,煎炒烹炸之声不绝于耳。伙计们手上做着活计,鼻子里一阵阵闻见从后院传来的香气,有两个年轻活计按捺不住,便一趟一趟地跑去打探,扒在门框上偷望上一眼,然后回到前面,绘声绘色地将那厨房之中的情景说给同伴们听。 乔雄的酒席设在中午,除了自家伙计之外,还请了几个相熟的朋友,不过巳末时分,客人便已陆陆续续上了门。 后院里摆了一张大圆桌,碗箸齐全,每个座位旁还放了一只粗陶小碗,碗底有三四朵小小的干梅花。四样凉菜已经上了桌,分别是酒曲鱼、素拌芝麻菜、醉青虾和芥辣肚丝,此外还有一个四味卤盘,当中塞上一朵萝卜雕的花,红艳艳的,衬得整张桌子既清爽,又漂亮。 这个年代的乡下,又是冬天,花小麦不可能如同从前在五星级酒楼实习时那般,专拣着珍贵食材入菜,能买到的每一样原料,都必须发挥最大的效用。毕竟,对火刀村的百姓们来说,判断一桌席面的好坏,只用两个词便可以概括:好吃,实惠。因此,她今日所准备的菜肴,或许称不上精贵,却委实是一点一点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 乔雄早早地便来了后院,每一位客人抵达,他都会不厌其烦地亲手往那粗陶小碗里加上一勺蜜汁,然后兑入滚水,笑呵呵不无自得地解释道:“我今日请的大厨说了,这碗汤水叫做暗香汤,是用雪枝上的梅花加盐腌制而成。你们看这颜色,红嫩嫩的,多可爱?我方才尝过了,那叫一个香啊,比那一两银子一小包的上好茶叶还好吃!” 伙计们关了铺门,也凑到后院里,与宾客们混在一处坐下,端起那小碗一喝,果真纷纷赞不绝口。孟郁槐也来了,将那小碗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目光微亮,不自觉地往厨房大门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此时的花小麦,正忙得脚不沾地。 “刘嫂子,张嫂子。”她一边不停手地在案上操作,一边回头招呼那两个妇人,“时辰差不多,做好的菜可以端出去了,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要……” “要先上味浓的菜,后上清淡的菜,无汤的先上,有汤的留到最后嘛,都记住啦,你就放心吧!”两个妇人笑呵呵答应一声,端起一盘红煨羊肉、一盘酱炒三果走了出去。 还嫌我??铝耍炕ㄐ÷竺虼轿12Γ?匆怖床患霸俣嗨凳裁础k??械淖14饬Γ?挤旁诹嗣媲罢獾啦莨??禾花雀之上。 莫说是在花小麦从前生活的年代,就算是如今,禾花雀这样低廉的东西,轻易也上不得大台面,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都忽略了,其实禾花雀,是一种非常肥美鲜嫩的食材。 寻一个瓦罐,罐底填一片厚厚的肥猪肉,禾花雀剥洗干净,用姜汁、黄酒、糖和豆酱油腌制之后,肚子里塞上肉糜,与蒸好的鲜草菇汁一起搁在肥肉上,表面再盖一块肥猪肉,蒸熟便可以上桌,吃起来十分鲜嫩,且丝毫不腻口。 说起来似乎并不难,但禾花雀个头小,肉质嫩,一个不小心便会过了火候,吃上去又柴又硬,非常影响口感。同时,草菇汁要熬得鲜香恰到好处,也极考验厨子的功力。是以,花小麦丝毫不敢怠慢,务求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破绽。 将近午时,所有的菜都上了桌,团年饭终于开始了。 金黄透亮的虾油豆腐、清淡幽香的宝鸭穿莲、浓郁红亮的草菇??禾花雀……最后上桌的,是一道黄精枸杞鸡汤,颜色缤纷,摆盘精致,刀工细腻,香气扑鼻。 乔雄端起酒杯站起身,满脸带笑地道:“这一年来,多亏了伙计们踏踏实实地帮忙干活儿,诸位朋友也都鼎力相助,到了年尾,咱们也该凑在一块儿好好乐呵乐呵。略备了一桌薄酒,我也不会说话,大伙儿千万别客气,一起干了这杯,就起筷吧。” 众人也都跟着纷纷站起身来,一阵杯壁轻碰之声,接着便陆陆续续扶起手边的筷子。然后…… 然后,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团年饭,原本应当热闹喧嚣,互相寒暄,说笑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院子里却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筷子和碗碟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再没有任何动静。 花小麦一直没有离开厨房。一个人张罗一桌酒席,即便是有两个厨妇落力相帮,她却仍然累得有点受不了。在灶台前站了两三个时辰,免不了腰酸腿软,只得找了个凳子坐下歇息,同时心中惴惴不安。 他们……怎么连一句称赞都没有?她的厨艺,真有那么差吗?大糟糕,若是花二娘知道,她无端端消失了半日,做出来的饭菜却没人懂得欣赏,保不齐还落下骂名,非活剥了她的皮不可! “刘嫂子,那个……”虽是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这会子,她却也有些坐不住了,将正要走出门去的一个妇人叫住,咬了咬嘴唇,又不知该怎么说,竟有点期期艾艾之色。 那妇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笑了笑便抬腿走了出去。花小麦趴在脏兮兮的灶台上,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起得太早还是累得太厉害,眼睛一眯,居然睡了过去。 这顿团年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告结束,宾客们接二连三地告辞,伙计们下午放假,也都相约着回了家。花小麦趴在灶台上睡得人事不知,还是那张嫂子进来收拾碗碟,才就手将她推醒。 “……散了?”花小麦初时还有点惺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跳起身,瞪大了眼道,“乔大叔有没有说什么?” 张嫂子唇边带着一抹笑容,将她往外一推:“花家小妹,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花小麦满心疑惑地从厨房走出来,三两步,便来到了那尚未来得及撤下碗碟的酒桌前,目光落在桌上,当即就是一愣。 盘子尽皆空了,汤水被喝得一干二净,连菜碗中的汁也被蘸来吃得一丝不剩,最好笑的是,连卤盘中的萝卜也有人咬了一口。碗碟之中干净得像是被狂风扫过,桌上徒留一大推拆下来的骨头。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花小麦唇边漾起一丝笑意。 这便是,对厨师最好的褒奖了罢? ***** 求收藏,求推荐~:-d 第十五话 终于松了口 “这帮人,怎地一个个儿跟饿狼似的,家里媳妇不给饱饭吃嘛?” 张嫂子捏了条帕子出来收拾桌子,口中哭笑不得地嘀咕了一句,又侧过身子来看了看花小麦,揣着手笑容满面道:“花家小妹,没成想你这厨艺还真是了得,瞧你这副小身子板,怎么就能有这么一手绝活儿?我们在厨房里给你帮手,虽没亲口尝着味道,单是闻那股子香气,今天也算是赚了!哎,看着自己做出来的饭菜被吃得一干二净,你心里肯定特高兴吧?” “嗯!”花小麦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使劲点点头。 “嘿,我也是在厨房做了许多年活计的人了,你这份心思,我懂!”张嫂子语重心长道,又冲着纸扎铺子里扬了扬下巴,“快去吧,我们东家在那儿等着你呢。” 花小麦谢过她,依言从后门走进铺子里,果见乔雄和孟郁槐站在门口说话。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乔雄脸上意气风发的笑,简直藏也藏不住。 “乔大叔。”花小麦远远叫了他一声,乔雄立刻回过头,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子。 “花家小妹,来来来,你快来!”他热情洋溢地招了招手,“今儿这顿饭,吃得可真是痛快啊!我这团年饭的席面摆了这许多年,还是头一回,饭菜吃得一丁点都不剩!听说方才你在厨房里睡着了,兴许是没听见,我那些个伙计们,还有请来的客人们,对今日的菜色是赞不绝口哇,尤其是那道虾油豆腐,还有那草菇??禾花雀——我自觉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今日却直想将舌头也一块儿吞进去!郁槐,你说说,头先儿大伙儿是不是都满嘴里夸赞来着?” 他一边连说带比划的,一边拿手肘撞了孟郁槐一下。 “确实不错。”孟郁槐微露笑容,点了一下头。 “乔大叔,你们能喜欢我做的菜,那就很好了。”花小麦抿了抿嘴唇,眼角一弯,“说实话,菜刚上桌的时候,我就在厨房里留神你们的反应,却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心中还真是七上八下的呢!” “咳,好容易遇上这等美味,谁还有功夫说话,不都狠命往嘴里塞,生怕被人抢了吗?”乔雄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四吊钱,格外又数了一两百文,送进花小麦手里,“来,这是之前答应你的工钱。我知道你挣了这四吊钱,是打算都交到花娘子手上的,但你一个小姑娘,身边不能不多留两个钱,倘或看上甚么喜欢的物件,也不至于囊中羞涩是不是?这二百文,算是叔额外给你的,你就自个儿收着,啊?” 花小麦连忙朝后退了一小步,摆了摆手:“不用了乔大叔,您一出手就给我开了四吊的工钱,这已经算是很高的价码,我怎好再多要?再说,我平常也花不了什么钱的…… 乔雄出手很大方,这一点,从他肯花十五两银子来置办酒席便可见一斑。谁会嫌钱多?乔雄额外给的这一二百文虽然算不得甚么,但蚊子腿也是肉,在火刀村,也是很能买上许多东西的,只不过…… 再怎么说,这也是她做下的第一笔买卖,得厚道些才行,省得给旁人留下一个贪财的印象。 “这丫头,跟我还客气甚么?”乔雄不由分说就把那钱往她手里一塞,“多亏你想得周到,今日的菜,给老爷子那边也送去了一份,他吃了之后虽没说什么,但看那神色表情,也是相当满意的。往后咱们也就算是熟人了,再遇上置办酒席之类的事,少不得再请你来掌勺,想必到那时,老爷子也不会再拦着。要不……这钱就算是我提前跟你落个定,只盼你到时不要推拒才好,拿着吧,拿着吧!” 花小麦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抬头飞快地瞄了孟郁槐一眼。就见那人一脸淡然,沉声道:“给你便拿着吧。” 她这才把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收好,再度跟乔雄道了谢。 “客气话就别说了,真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乔雄和颜悦色地道,“赶紧回家去吧,耽误了你这大半天,花娘子那边,只怕不好交代呢。” 可不是吗?花小麦心头苦笑,和他二人告了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看了孟郁槐一眼,然后快步朝村西头跑去。 离景家小院离得愈近,花小麦心中便愈加惴惴不安。 此时已是下午,为了给乔雄的纸扎铺子做这顿团年饭,她招呼也没没打一个就偷跑出来,也不知上午那顿,花二娘和景泰和吃了些什么。这两人的嘴如今可挑剔得很,自家二姐那糊里糊涂一锅炖的厨艺,怕是连她自己都满足不了了吧? 站在家门口,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因着知道今日要在灶台上忙碌,只怕不会轻松,她特意穿了一件旧袄子,此刻袖口和前襟都沾上些许油污,黑黑黄黄的,瞧着着实有些狼狈。她踮起脚尖,心惊胆战地朝东屋的方向翘首张望,见那边没甚动静,便蹑手蹑脚往里一点点蹭,预备趁花二娘没发现,先回房将衣服换过再说。 事实证明,这种偷偷摸摸的小行径,永远都是无法得逞的。花小麦像只耗子似的溜到西屋门前,眼看着那扇落了漆的木门就在面前,伸手一推便能闪身进去,成功脱险,偏生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怒吼。 “花小三,你找死!” 花小麦头皮都快裂了,后背猛然一抖,哆哆嗦嗦转过身,愁眉苦脸看向正对自己横眉立目的花二娘:“二……二姐……” “你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花二娘大手一挥,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蹬蹬蹬走上前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照着屁股狠狠给了她一下,“你说,这大半天跑去什么地方了,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分寸都不懂?你这些年真是白活了,白活了!”话音未落,又是两记老拳招呼过去。 花小麦疼得龇牙咧嘴,从牙缝中倒抽一口冷气。幸亏这是冬天啊,身上穿得厚,还能抵挡两分,如若不然,她这可怜的屁股,明天非肿起来不可! “二姐,你听我说啊!”她挣扎了两下,没能从花二娘的钳制中挣脱,只得费力地从怀中掏出那四吊钱,扯着喉咙道,“你看,你看呀,我没四处瞎玩,是做正事去了!” “哪里来的这许多钱……你偷东西?”花二娘当场就是一惊,眼睛都瞪圆了,“好你个花小三……” “我说二姐,你能不能靠点谱?”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这钱,是村东乔记纸扎铺子的乔大叔给的,我今天帮他做了一顿饭。” 这时候也无谓再隐瞒,她少不得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次。花二娘一听更是了不得,戳着她的脑门子大发飙:“谁让你去挣这个钱,啊?你跟我商量了吗,啊?我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养不起你吗?我当姐姐的,让自家未出阁的妹子出去给我挣钱,那我跟花大山那臭不要脸的还有什么区别?”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将花小麦拉到近前,逼近她的脸,气势汹汹道:“是不是村里人说你什么,让你给听见了?你趁早告诉我,老娘去跟他们拼过!”气焰虽然高涨,嗓子里却有些发颤。 “不是的二姐,你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不行吗?”花小麦忙抬手安慰地在她肩上抚了抚,“我知道你心疼我,姐夫待我也很好,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现出一点不耐烦来,整日都是笑嘻嘻的,可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家里的确是日子过得紧张,不是吗?这四吊钱虽说不多,却也够花使上一阵的,我一方面,的确是想给你们减轻点负担,但更重要的是,我是真的很喜欢做菜。” “屁话,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在那灶台前一站便是大半天,能受得了?还说什么喜欢!”花二娘啐了她一口,却是不似方才那般凶神恶煞了。 花小麦微微笑了一下:“你是没瞧见今天乔大叔有多高兴。整整一桌席面,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他们坐在桌上,连说话都顾不上,一门心思只知埋头苦吃。这种场面,会让我产生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既能挣钱,我心里又高兴,何乐而不为?我承认没事先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怕你不答应啊。” “你真这么喜欢做菜?”花二娘有些迟疑了。 有门儿!花小麦心中一动,忙使劲点了点头:“真的,比珍珠还真!” “那……”花二娘低下头思忖许久,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家里困顿,泰和成天在铁匠铺忙着,一个月到头也挣不了两个钱……往后若再遇上这种事,你愿意的话,我便不拦着你就是,但你事先得告诉我一声,再这样偷偷摸摸让我着急,我会打死你的!” “嗯!”花小麦心里一松,忙一口答应下来。 这晚在饭桌上,花二娘像献宝似的将那四吊钱来来去去在景泰和面前晃。家里多了收入,景泰和自然也是高兴的,回头对花小麦道:“小妹真是能干,只是也别太累着自己,光是这四吊钱,就够咱们用上许久的了。” 花二娘拉了他一把,甜蜜蜜地道:“我的意思,小妹如今也大了,这四吊钱,咱们留下三吊,余下那一吊,便让她自己保管,姑娘家手上有些钱,腰杆也硬气一些。我……” 她话还没说完,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泰和,泰和啊,快来接我一把!” 第十六话 一场混战 花二娘原是在笑着的,一听到这个声音,嘴角当即垮了下来,手指倏然握住桌子的一个角,须臾间,那双秀美的杏目之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景泰和神色也是一僵,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扭头勉强对花二娘笑了一下:“我……去看看啊……”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空气里震颤,人已经快步走出堂屋。 花小麦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花二娘的神色,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好像瞬间转入备战状态一般? 脚步声很杂乱,仿佛有人低低地在说些什么,很快,堂屋的门口光线便是一暗,景泰和扶着一个垂垂老妪缓缓迈步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嘴角尽皆朝下耷拉着,样貌与景泰和有几分挂相。 花小麦反应极快,立刻就意识到,这十有八九是花二娘的婆家人找上门来了,忙站起身,溜到花二娘身后。 景泰和是独子,家中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年逾六旬的祖母同住。花二娘嫁到火刀村三年,在婆家拢共住了不到一年时光,便和景泰和搬出来单过,在村西头起了一幢小院。花小麦穿越来的这段时间,花二娘甚少提起婆家的情形,更从不主动前去探望,只有冬至节那日与景泰和相携回去了一趟,归来之后,还摔摔打打火冒三丈——由此可见,花二娘跟景泰和的父母乃至奶奶,关系多半十分紧张。 啧啧啧,今日这三人突然到访,花二娘又是那样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情况恐怕不太妙哇! 景泰和将自家祖母和爹娘让进屋里,搓着手,笑容颇有些局促:“奶奶,爹、娘,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你们事先也没打声招呼,要早知道,我还能让……让二娘多做些菜,现下家里也没什么吃的……” “我到自己儿子家走动走动,还得事先打招呼?”景老爹一进门便冷头冷脸地站在那儿,这会子也不过拿眼睛瞥了瞥景泰和,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是越活派头越大呀,再过二年,我上你这儿来,是不是还得预先递拜帖了?” 景老娘则二话不说,先走到桌边扫视一遍,见桌上有一盆山芋焖肉,就嗤地笑出声来:“我说泰和呀,这还叫没什么菜?你如今可是阔了,吃得这样好,可怜你奶奶,每天在家清汤寡水就是一顿,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大夫说,就是饭菜里油水不足,老人家身子受不了了!” 话音未落,那景太婆果然单手摁住胃部,皱着眉呻唤了一声:“难受,浑身都难受,饿……” “奶奶病了?”景泰和忙低头看了看身侧的老妪,“冬至那日我和二娘回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那个爹、娘,奶奶,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坐下来一块儿吃点,小妹,赶紧去再拿三副碗筷出来!” 屋子里气氛古怪,花小麦正巴不得快些离了这里,听见景泰和吩咐,立即迅速闪身入了厨房。景家三老也真个在桌边坐下了,整个过程中,花二娘始终保持着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耷拉着眼皮,连腰也不曾抬一抬。 待得花小麦将碗筷从厨房里端出,那景老娘才像刚发现她的存在一般,看小蚂蚁似的瞟了她一眼:“这就是二娘的妹子,躲饥荒,从老家跑来投奔的?有十四了吗?看着面相就不大好,瘦巴巴的,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来者不善!花小麦只觉得她那目光刀子似的向自己射过来,差一点就要抬起双手摆出格挡的姿势,唇角一挑,淡淡笑道:“多谢大娘关心,我挺好的,看着瘦,其实壮实得很。” 花二娘刚夹了一块山芋准备送入口中,听见景老娘的这番话,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山芋“啪嗒”一声掉进碗里。 “怎么了?”景老娘惯会察言观色,当即发现了花二娘的异样,眉梢轻动,哂笑道,“我看你妹子气色不大好,关心关心她而已,这可是一番好意啊。” 花二娘没搭理她,将那块山芋重新夹起来,一口咬进嘴巴里。 见她不接招,景老娘便又将话头转到景泰和身上:“泰和啊,不是当娘的我絮叨,你也忒没分寸了些。你要真有那闲钱,也该先尽着孝敬长辈才是,怎么反倒养活起外人来了?这丫头成天跟着你们吃香喝辣,你奶奶、娘老子在家吃糠咽菜,这话要传了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些日子,我在外头行走,一遇上熟人,总会被问起这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景老爹也在旁接口道。 花小麦飞速回头望了望花二娘,见满面怒气地死死捏着筷子,指节都有些发白了,不免心下着急。 忍住,你可千万忍住,别落了人家的套儿了! “爹,娘,你们别这么说。”景泰和很尴尬,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妹她实是遇上了困难,万般无奈之下,才来了咱火刀村。你们别看她年纪小,她很能干的,你们尝尝……” “能干?”景老娘一声怪叫,“你娶了媳妇,家里的事就该她来做,好端端地让一个外人动什么手?怎么,姐姐嫁进咱家了还不算,还想把妹子也一块儿带进来?咱们庄户人家,可没有纳妾娶小的规矩呀!” “咚!”花二娘坐在桌边听了半日,终是忍耐不住,将筷子狠狠砸在桌上,一咬牙,恶狠狠指着景老娘怒声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别蹬鼻子上脸!泰和何时短了你们的花费?每个月二百文准时送到,你们还想怎么样?” “二百文?”景老娘瞪起眼,一改方才阴阳怪气的作风,嗓音霎时高了八度,“这是把娘老子当叫花子打发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才从东边乔记纸扎铺子那里挣了四吊钱!我满心以为你们是孝顺的,在家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你们把钱给我们三个老的送过来一点,跑过来一瞧,好家伙,你们自己倒大鱼大肉地吃上了!” 还真猜着了,果然是为了那四吊钱! 花小麦不清楚花二娘和婆家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她只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会子若闹将起来,对花二娘是绝没有好处的,忙伸出手来,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 然而花二娘是个急性子,这会子那股邪火已经被激了出来,就手把花小麦往旁边一推,咬牙切齿道:“是我家的钱,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当初我和泰和刚搬出来那阵儿,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们可有管过我们一分一毫?如今也不知听谁嚼了舌根子,就打起我那四吊钱的主意来,我呸!老娘就是把这些钱全都扔到河里,也不会给你们一个子儿!” 景老娘照着地上啐了一口:“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管你?人家娶媳妇,三年抱俩,你嫁来我家三年了,蛋都没生出来一个不说,还拐了我儿子!你这一辈子不会抱窝的丧门星,连我家养的老母鸡都不如!” 景老爹也跳了脚咆哮:“你的钱?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儿子的东西都是我的!” 花小麦正因景老娘的话而震惊,听景老爹这样说,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嗯,你儿子的媳妇也是你媳妇对吧?还真有脸说! 花二娘目眦欲裂,甚么也顾不得了,咣啷一声将桌上的碗碟都扫落地面,立时就要扑上来。景老娘知道她的厉害,不敢硬碰硬,却又不甘示弱,见桌上还剩下一个筷子笼,就劈手夺了来,将里面的筷子一把抓出,一面朝旁边躲,一面一根一根投飞镖似的往花二娘身上丢。 场面极其混乱,那筷子扔在花二娘身上,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却令得她五脏六腑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探长胳膊就要去抓景老娘。景老爹不好跟儿媳妇动手,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一边嚷嚷:“我看你是要翻天了,你动她一下试试,你试试!” 景泰和挡在花二娘和景老娘中间,手忙脚乱地不让她们正面攻击对方,那表情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至于景太婆,则兀自坐在桌边,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山芋炖肉,抽空叫上两声:“哎呦我可不行啦,难受死我啦……” 天哪,这都什么跟什么,如果不是事关花二娘,花小麦真想蹲下来捧着肚子大笑一场! “二姐!”她追在花二娘身后,好容易将那猛虎下山一般的女人捉住,死死扯着她的袖子不放手,“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有话慢慢说。” 花二娘被她拽得停了下来,景老娘躲到景老爹身后,跑了半天累得不行,呼哧呼哧直喘气,乱成一锅粥的堂屋,倒一下子消停了。 花小麦来不及细想方才景老娘话中的含义,略一思忖,扭头仿佛很疑惑地道:“大伯,大娘,你们刚才不是说,我是外人吗?” “你本来就是外人!”景老爹气哼哼地高声道。 “可是,那四吊钱是我挣的呢……”花小麦继续扮无辜,皱着眉头嘀咕,“既然我是外人,那我挣的钱,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第十七话 震惊 景老爹和景老娘俱是一个愣怔,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待得回过神,复又跳起脚来,仍是那句车轱辘话:“你住在我儿子家,花他的钱,就等于花我们的钱……” 花小麦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跟他们缠搅,事实上,同他们也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便只宽善地冲那两老一笑,走到花二娘身旁,低声试探着道:“二姐,那四吊钱……” 花二娘眼泡微肿,眼睛在她脸上只一溜,冷声冷气道:“钱是你挣回来的,你若想做主,我说不出一个不字。但你可得考虑清楚了,那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边说,一边就将下午花小麦交给她的那四吊钱,掏出来,摔进花小麦手里。 “二姐你放心,我是有数的。”花小麦拉了一下她的手,取出一吊钱,将剩下的又塞回她手中,不紧不慢回身行至景老爹和景老娘面前。 “大伯,大娘,这事也怨我。”她一派和气地微微笑着道,“来了火刀村这么久,我原就该早些上门去探望二位和奶奶才是,只因胆子小,心里怯得慌,又不知你们何时得空,就给耽搁了,还请你们别跟我这不晓事的计较。奶奶不是身子不大好吗?这一吊钱虽不多,却也可买些滋养的吃食给奶奶补身,大伯大娘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要收下才好,就算是我给两位和奶奶陪个罪。” 想要钱?可以,但咱们首先得把这钱给定个性。她花小麦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头回见面,让他们小小地占点便宜也不是不行,这一吊钱,就只当是她给景家三位长辈的见面礼,这几人若是识相的,也该见好就收。否则下次,若还想故技重施,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景老娘直觉花小麦的话有些不对劲,本想再逞逞威风,却又被那金光闪闪的一吊钱晃了眼,怎么都张不开嘴,手伸出来,又缩回去,如此三番,终究把心一横,一把将钱夺了过去,口中小声叨咕:“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 景泰和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了花小麦一眼,赔着笑小心翼翼道:“爹、娘,奶奶,我早说小妹是个特别懂事的姑娘,可是没骗你们吧?咱都是一家人,如此吵吵闹闹的,叫外人听见了,不是白给他们笑话?这……这好好的一桌饭菜也吃不得了,要不,我让小妹和二娘再去做两个菜,咱们……” “吃什么吃?”目的达到,景老爹和景老娘都恨不得脚下生风立刻离了这里,当下便大手一挥,“谁敢吃你家的饭菜?我还怕有人心中愤恨,给我落毒呢!” 话音未落,已将景太婆扶了起来,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不过眨眼,便出了院子,往村子南边而去。 景泰和讪讪地跟出去送了一程,花二娘坐在一片狼藉中发了一会儿呆,甩手咚咚咚地回了东屋,砰一声将门给关上了。花小麦待要去劝她两句,却被从外面回来的景泰和给叫住了。 “没吓着你吧小妹?”他嘴角虽是笑着,那张脸,却怎么看都带了一股苦涩的意味,“自家人拌个两句嘴,原是很正常的事,这没什么,你别害怕。你二姐如今在气头上,你去找她,反而引火烧身,她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啊?” 说着,便寻了笤帚来,将地上打碎的碗碟归置到一处。 他那模样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怜,花小麦暗暗叹了口气,轻声道:“姐夫,晚饭你们都没怎么吃,要不我再去做一点……” “不用了,我刚才就吃了不少,估计你二姐这会儿也吃不下什么。”景泰和抬头冲她笑笑,“你要是肚子还饿,就去给自个儿做个面条吧。” “那我来吧。”花小麦咬了咬嘴唇,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笤帚。 “……也行。”景泰和没再拒绝,依言点了点头,“那……一会儿你早点歇,我去看看你二姐。” 言毕又是一笑,去到东屋门前,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进了屋。 这天晚上,景家小院没有再如往日那般,一入了夜,便响起迷醉的吟哦之声,东屋里悄声无息,反倒令人觉得有些不惯。花小麦洗了脸脚,出来泼水的时候,就看见景泰和坐在院子门口。 寒风猎猎,他却好像半点也感觉不到冷,坐在那儿抬头望天,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一样,背影说不出地萧瑟。 花小麦很想走上前去问个究竟,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返身回屋,轻轻关上了门。 景泰和说得没错,花二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隔天一大早便又恢复了元气,站在院子里精神头十足地敞着喉咙叫花小麦起床,还扬言说她若再不快点,就要扯掉她的耳朵用盐渍一渍下酒。花小麦往常会被她那大嗓门吓得心肝颤上三颤,今日却觉无比亲切,一个翻爬起了身,笑呵呵地开门走了出来。 她好像,逐渐开始适应,并且喜欢上在花二娘身边的生活了。 隔壁的潘太公刚入冬便腌了不少香肠,挂在院子里经过一两个月的晾晒,早就干得透透的,收下来存放在干燥的箩筐里,就能吃到明年开春儿。老年人腿脚不利落,不敢爬高踩低,便唤了花小麦过去帮忙。 潘太婆眼睛不好,白日里也是不常出门的,成天窝在房中。花小麦踩着凳子在院子里收香肠,潘太公在旁边看着,时不时伸手帮着扶一扶,冬日里薄薄的太阳光洒在身上有些许暖意,老头子眯了眯眼,贼兮兮地往院墙的方向一瞟,就仰头小声道:“麦子,昨儿个你家闹腾甚么呢?我在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打算过去劝劝,又觉得不好……是你姐夫爹妈又上门来闹了吧?” 花小麦抿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咳,要我说啊,你二姐那两个公婆,还真是不好对付!”潘太公就打了个唉声,“哪有像他们那样折腾小辈儿的?眼看着二娘和泰和日子才好过点,就迫不及待地上门来讨钱,也太不讲情了!那泰和算是不错了,即便是日子过得最窘困时,也照旧每个月往他们那边送钱,这就不错了,他们还想怎么着?”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麦子我问你,你姐和她婆家那点糟心事,你知道多少?” “二姐没跟我说,我也不好问。”花小麦摇了一下头,心道你是顺风耳吗?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将隔壁发生什么事听得一清二楚,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老头子没什么忌讳,任何话都敢说,立即便冲她招了招手,将喉咙压得更低:“你是不知道,你二姐在他们家,可是吃了苦的!泰和是独子,他娘老子满心里只想着开枝散叶,成天催着你二姐生孩子。可也不知怎的,都成亲一年了,那肚子始终没个动静,他娘老子可不就着急了?专找了个大夫来给二娘瞧,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大夫说,你二姐身子先天就有些毛病,这辈子只怕都不能生!” 花小麦倏然睁大了眼。昨日景老娘说出那番话,她已隐隐有了些猜测,但此刻亲耳从潘太公口中听到,仍然觉得十分震惊。 “我二姐……身子一向挺好的,也壮实,怎么会呢?”她紧紧锁了眉,轻声道。 “我也是这么说啊!”潘太公一拍大腿,“咱火刀村能有什么好大夫,保不齐就是个庸医!但你二姐的公婆可不这么想,人家将生孩子当成天大的事,一听说二娘不能生,立刻就让泰和休了她,要把她赶出家门!幸亏泰和是个重情的,无论他娘老子怎么逼,始终就是不依,仍然对二娘百般疼爱的,为了跟他爹娘对抗,最终还领着二娘搬了出来。你二姐能有泰和这么个丈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花小麦默然点了点头。 怪不得花二娘一见到景老爹和景老娘,就是那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这事换了谁,也不可能再笑脸相迎!她无暇顾及那二人是否太过绝情,她只是想不通:花二娘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怎么也不像是……不能生的呀! 这个年代医疗水平低下,这事未必就能做得准吧? 正想着,墙头上忽然就传来了花二娘的声音:“花小麦!” 花小麦和潘太公同时打了个寒噤,连忙抬起头,就见花二娘趴在墙头上,似笑非笑地正朝这边张望。 潘太公忙扯出一脸笑容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哟,二娘啊,我们就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花二娘很不走心地冲他笑了一下,转而望向花小麦:“关家妹子找你。” 第十八话 做笋脯 关蓉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缀着小碎花,颜色有些泛旧,像是已下水洗过好多次,却不见半个补丁,显然平日里很是爱惜。只是这颜色衬得她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有点病病殃殃的。 她仍是挎着竹篮,略显局促地站在景家小院门口,见花小麦从隔壁出来了,便笑着迎上来,将竹篮往前递了一递:“小麦妹妹,你瞧,我今儿得来麻烦你一下了!” 花小麦低头朝竹篮里一觑,瞧见大半篮已经剥了壳蒸熟晒得半干的冬笋,心下便有了数,也微笑道:“是为了那做笋油和笋脯的事吧?” 关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皮,走近一些,轻轻拉了她一把:“可不是吗?那日我买回去的冬笋,爹和娘见了都说好,用荤油炒着连吃了两顿。正巧我娘知道那笋油的做法,便把剩下的都连壳蒸熟晒干挤出油汁来。只是这榨干了油的冬笋,扔了未免可惜,我猛然想起你提过的笋脯,跟我娘一说,她就让我过来问问该怎么做。” 花小麦伸手将她筐里的冬笋拿起来瞧了瞧。 经过蒸制、晾晒的笋,不如新鲜时那样莹白有光泽,略略发灰,节距倒是很紧密的,用手指甲掐一下,笋肉也很细嫩,用来做笋脯极合适。 “最近天气不好,也就是今日方出了点太阳,我爹娘都担心,这笋若再这么搁下去,只怕要生霉,那就糟蹋了。”关蓉轻轻地道。 “做笋脯,也不难,只是需要花费些时间。”花小麦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就抬头冲她一笑,“另外,最好能找一处空地,用砖石垒个土灶,再寻些干透了的松柏枝……” “这些我家现成就有的!”关蓉眼睛一亮,“头个月家里做香肠,后院里垒的土灶还没拆,松柏枝也有的是。小麦妹妹,你要是不忙的话,可不可以这就跟我回去把这笋脯给做了,我爹我娘都有点着急呢!” 花小麦没有立刻回答,偏过头去看了倚在大门口的花二娘一眼。 “关家妹子想要你帮忙,你就跟着去一趟,早点回来就行。”花二娘微微抬了抬下巴。 自家这妹子来到火刀村一个来月了,除了给乔记纸扎铺子做过一顿团年饭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成天在家里忙活,十四五岁的姑娘,哪能连个朋友都没有?关蓉的爹娘都是老实人,在村里人缘很不错,花小麦跟她多走动走动,或许能借此逐渐跟村里人搞好关系,也省得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闲着没事总爱嚼她家的舌根子。 花小麦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出门的,瞧着花二娘仿佛心情不错,就想拐弯抹角问问那“不能生”的事,但转念一思忖,又觉得不妥。 自己是没出嫁的女孩儿家,这种问题本来就不该她来问,而且,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与其干着急,倒不如尽快想办法多挣些钱,找个靠谱的大夫给花二娘好好瞧瞧,说不定,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好。”她冲花二娘点了点头,转身跟着关蓉去了村子南边的关家。 做笋脯的工序并不庞杂,只是离不得人,由始至终必须守在旁边看管护理。因关蓉家的冬笋是已经晒干榨好了的,倒省却了不少功夫,花小麦只需要控制火候,将笋烘烤得恰到好处,便可大功告成。 剥了壳的冬笋对半切,用竹条串好架在明火上烘烤一个昼夜,柴禾中添加一些松柏枝,可使烘烤出来的笋脯更香。若是口味重的,还可以在冬笋表面刷上一层清酱,这样制好的笋脯会稍稍有些发黑,入口却更加鲜香。直到冬笋尾端肥厚的部分烤得如铁一般硬,这笋脯,就算是做好了,用来烧肉或是煮汤,都是不错的选择。 “喏,就是这样。” 花小麦半蹲在关家后院的土灶边,小心翼翼不断转动着架在火上的竹条,一面就转头对关蓉道:“必须一直这样转动,否则,火势太猛,会把笋给烤焦;但你也得注意,火头需一直旺着,若火不够大,烘出来的笋颜色就会发黄,也不好吃。我已经刷过一层清酱了,你们不必再往上头加东西,只要烤好了就成。” “也就是说,我们得在这儿守上一天一夜?”关蓉将一个小木凳子挪到花小麦屁股底下,弯着腰蹙眉道。 花小麦眯起眼睛一笑:“是啊,多花点时间就能吃上美味的食物,其实,挺合算的吧?你别忧心,我知道你爹你娘白天都忙,我替你在这儿守着,等到了晚上你们再自个儿守一宿就行。明天过了中午,笋脯应该就做好了。” 关蓉伸手将她耳边的一抹乱发抿了抿:“只是给你添麻烦了……” “关家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花小麦摆了摆手,“我是自己对做吃食很有兴趣,你能找我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反正我二姐常说,我在家闲着也是白淘气,我帮你做点事,也免得她成日替我操心。” “那你也别那么客气,我比你大个两岁,你叫我蓉姐就行。”关蓉说着,进屋倒了一杯茶来,放在她手边。 这天,花小麦在关家忙活到天色昏暗方才离开,走的时候,竹条上的笋脯已经烤得微微有些发硬。她放不下心,又跟关蓉的爹娘多说了两句,反复嘱咐他们千万要一直守在火边,这才忙忙叨叨地回了家。 却不想隔天黄昏,关蓉竟又来了。 “小麦妹妹!”她一进门便喜气洋洋地拉住了花小麦,乐颠颠道,“那笋脯做好了,味道真的很好!我和我爹我娘昨晚看守了一夜,半刻也没离过人,今日午后,刚从火上取下来,我爹就迫不及待地用刀切了一小块儿,尝了尝。你猜怎么,压根儿不用下锅烹煮,随口一嚼,就是满嘴的鲜甜呢!” 其时,花小麦正在帮着花二娘收枣子,闻言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笑着道:“那就好啊,昨日我看那冬笋还挺多的,你们用篓子收起来慢慢吃,过年的时候,还能给桌上添一样菜!” “嗯!”关蓉使劲点了点头,又道,“我爹说,这笋脯他早年间吃过一回,只是咱们本地并没有这种做法,后来就再也没机会尝到,满口里直叫好呢!如今我们学会了你这法子,我爹就琢磨着,不如再去买些笋回来,多做些笋脯,给亲戚邻居也都送一些,让大家尝尝鲜!” “……是吗?”花小麦心中一动,蓦地抬起头来,“蓉姐,你说这笋脯,本地没得卖?” “是啊,市场上从没见过。”关蓉不知她是何意,笃定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花小麦脑子里飞快地旋转,“如果咱们做它几大筐笋脯,拿到县城的饭馆儿酒楼和市场上去卖,会有人买吗?” 第十九话 花二娘的心思 “你是说……”关蓉惊讶地张了张嘴,“小麦妹妹,你想做这笋脯的买卖?” “也不算是正经做买卖吧。”花小麦笑了一下,“我就是瞧见你买的这筐冬笋挺好的,想来,现在应当正是冬笋出产的季节,便打算趁着临近过年,大伙儿手中都比较宽松的时候挣点钱。方才你说本地附近并不流行笋脯这种吃法,我想着,这东西又没怪味,反而很鲜甜,一般的人,应当都不会讨厌,卖到饭馆儿酒楼里,可给菜色添几个花样,即便是老百姓买回家,也能尝尝鲜。” “可是,万一没人买怎么办?” 关蓉自小身子就弱,父母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吃穿用度之事一概不要她操心,对于做买卖,委实没有丝毫概念。听花小麦说这笋脯或许能挣钱,她本能地便觉有点心动,只是终究从未做过这种事,脑子里一片懵懂。 花小麦快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丝不乱地道:“的确,不论是谁,做买卖总不想赔本的,蓉姐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头一回,咱们先少做一些,拿到县城里去试试,若是无人问津,咱们两家分了就是,反正这笋脯只要存放得好,直到明天夏天都还吃得;但倘若县城里的酒楼和百姓对这东西很欢迎,下一次,咱们就多做一点,赚得的钱,咱俩对半分。”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呢!”关蓉听见前半段还连连点头,后来听说花小麦要和她均分利润,忙使劲摆了摆手,“这制笋脯的法子,在认识你之前,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过。你会厨艺,到时候,难免事事都由你来张罗,我至多能给你打打下手,怎好……” “蓉姐,你就别多说啦!”花小麦笑着晃了晃她的胳膊,“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火刀村附近,都没有笋脯这种吃法呢?县城里的情况你比我熟,要做这买卖,缺了你可不行,咱们就只当是给自己挣两个零花钱,若还像城里正经开铺子的人那样事事计较,就真要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你不是说,我既然来了火刀村,往后就是自己人了吗?你跟自己人还客气什么?” 关蓉半晌没有说话。 她从小就是被药罐子给喂大的,家里并不富裕,甚至称得上穷困,这些年为了给她买药治病,不知花了多少钱。假如这笋脯的生意真能赚到钱,或多或少,总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啊! “那好,这买卖,我跟你一块儿做,只是我手脚笨,到时,你可别嫌我给你帮倒忙才好。”她思量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还有,前些天我遇上那个卖冬笋的不是火刀村人,他住在左近的山上,时不时拿些山货来村里卖,我也弄不清楚他多久来一回。这两天我注意一点,要是遇上他了,就让他多带些冬笋来……” “不用。”花小麦心中早有计较,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咱们不买他的笋,咱们自己挖。” …… 花小麦不愿瞒着花二娘行事,当天晚上,等景泰和从铁匠铺回来,她就在饭桌上,将想和关蓉一起卖笋脯挣钱的事说了一遍。 她心下猜度花二娘十有八九是要反对的,预先在心中准备了一大套说辞,不管是撒娇耍赖也好,软磨硬泡也罢,反正最终非得让自家二姐同意不可。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花二娘竟破天荒地没有任何意见,反而举双手赞成。 媳妇都同意了,景泰和就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他甚至表示,可以在自家房后砌一口灶眼供花小麦使用,让她不必再跑到关蓉家去干活儿,方便之余,也省得来回奔波劳累。 花小麦无暇顾及是什么原因令得花二娘如此爽快,连夜便将事情的细节在脑袋里一一琢磨好,来来回回过了三遍方才安心入睡,翌日清晨,她也不用花二娘招呼,手脚麻利地迅速起了床,背上一个半人高的大竹筐,揣着两个麦饼就出了门。 火刀村南边出去,不过三里路之外的地方,就有一大片竹林,花小麦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曾去看过,竹子生得十分茂密,埋在泥土中的嫩笋更是长势喜人。只因冬笋这东西卖不起价,村里甚少有人愿意专门花功夫去挖,家里若是想吃,倒宁愿花两个钱买上一点,是以,满林子的冬笋竟是无人问津,随便挖上一锄头,就能翻出不少来。 关蓉从小就有气喘病,行不得远路,更干不了体力活,连家里做饭油烟重一点,都得躲得远远的,便没有和花小麦一块儿去。花小麦孤身一人来到竹林中,也不含糊,把竹筐往地上一放,立刻便忙碌起来。 她此番可算是下了狠劲儿了,心中被赚钱的喜悦所充斥,丝毫不觉得累,专拣那个儿大饱满的笋往筐里丢,一挖就是一整天,满手都是泥,带去的麦饼也顾不得吃。等到日头西斜,竹筐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村里。到家之后将潘太公家的秤借来一称,居然有五十六斤之多。 花二娘愕然了,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那又瘦又小,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妹子,是怎样将这么一大筐冬笋给背回来的。晚上花小麦去了沐房洗澡,她死说活说非挤了进来,抱着胳膊不容置疑地道:“快点,脱衣服,让我看看。” “二姐你干嘛?”花小麦一惊,条件反射地抱住胸口朝后退了三大步。 “让你脱你就赶紧脱,废什么话?”花二娘就翻了个白眼,“小时候尿布都是我给你换的,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动作快点!” 花小麦拗不过她,只得扭扭捏捏地脱了衣裳,花二娘赶上来扳住她的肩膀一瞧,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肩膀,被竹筐上的麻绳勒出两条血痕,深深陷了进去,边缘却坟起两指高,又红又肿,触目惊心。 花二娘心疼得险些落下泪来,忙取来干净帕子沾了热水轻手轻脚地给她擦拭,一面小声道:“姐今天让你一个人去挖笋,不肯陪着你,你不会在心里怨姐吧?” “说什么呢,犯糊涂了?”花小麦倒是觉得无所谓,回头安抚地冲她一笑。 要想挣钱,自然得尽量降低成本,不付出点辛苦怎么行?这点小伤,就只算做是历练了。 “你哪里明白我的心思?”花二娘幽幽地瞥她一眼,声量突然提高,“我就是想让这火刀村里的老老少少看看,我妹子,可不仅仅只是个家里家外的好帮手,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儿都能干,是可以独自扛起一头家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们怎么看我,我是不在乎的。”花小麦摇了摇头,“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理他们干嘛?” “不是!”花二娘有点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是已经满了十五岁的,别的姑娘在你这年纪,个个儿都订了亲,有那着急的,说不定已然嫁了出去。你既然来投奔我,我怎么也得给你寻一门合心意的亲事,对方有钱没钱那得另说,最要紧的是婆家心善,不至于欺负你。我得让他们知道,我家小妹可是千里挑一,无论谁娶了去,都只有赚,绝不会赔!” *********** 求收藏求推荐,谢谢大家~~o(n_n)o 第二十话 买主 嫁人?这是花小麦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不是不想嫁,而是压根儿没这个概念。 诚然,在这个年代,如她一般年纪的姑娘,大都将婚姻大事提上了议事日程。被媒子踏破门槛的有之,因为不被垂青而成天躲在家里淌眼抹泪干着急的,更是不计其数。及笄之后定下亲事,对火刀村的姑娘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于花小麦而言,显然有点不太现实。 盲婚哑嫁,莫名其妙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接受不了。可是,怎么才能让花二娘放弃这种念头? “你发什么呆?”花二娘性子急,嘴上又没个把门的,见她眼睛直勾勾的半晌不说话,就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趁着水热赶紧洗,洗完了我给你上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尽快长些肉才好。瞧你这皮包骨的寒酸样子,赶明儿不管是谁娶了你,夜里躺在床上一模,都嫌硌手!” 节操呢?花小麦扫她一眼,简直哭笑不得。 自己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怎能就这样大喇喇地将夫妻之事摆在嘴边? “二姐你先出去吧,我很快就好。”花小麦抬头对花二娘笑了一下,趁她不注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村外挖回来的五十六斤冬笋,洗净蒸熟剥了壳之后,就只剩下四十多斤。花小麦管花二娘讨了两个钱,去村里最好的油酱铺买了几样酱料,又去杂货铺挑了一小坛蜜,开工那天,关蓉也从家里赶来打下手,一进门就连声道歉,说是自个儿身子不中用,挖笋那天也没帮上忙,又问花小麦,这四十多斤冬笋制成成品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至多也就三十来斤吧。”花小麦一面应着,一面大大咧咧往地上一趴,往熊熊燃烧的土灶中填了几根细松柏枝,“的确是少了些,不过也没关系,这第一回,咱们就只当是试试水,若是县城里的人喜欢,下次咱们多做一些就是。” 关蓉点了点头,蹲下身来看她操作,又好奇地指了指搁在地上的蜜罐:“那天我家做笋脯时,并没有加蜜糖,怎地今日却要用上它了?” 花小麦抬头冲她笑笑:“这蜜糖,主要是为了让卖相更好看,薄薄刷上一层,笋脯就会更加莹亮有光泽,还能令口感回甘,若是自家吃,就不用讲究那么多了。” 关蓉“哦”了一声,麻利地挽起袖子:“那小麦妹妹,你看看我能干点什么,就只管吩咐吧。” 两人热火朝天地忙活了一整天,花小麦控制火候和酱料调味,关蓉则在旁边帮着给烤得半干的笋脯刷上蜜糖。傍晚景泰和从铁匠铺回来,听说这笋脯得看护上整整一天一宿的时间,就自告奋勇与花二娘一起担下了夜里的工作,以便让两个姑娘——尤其是关蓉,能回家歇一歇。 事实上,花小麦一整晚也几乎没怎么睡觉,生怕火候出了问题,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起床去房后瞧瞧,翻转一下架在火上的竹条,或是往灶里添减几根柴。 寂静的寒夜里,混合着烟熏味的松柏香飘散到半空中,柴禾在土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见昏昏欲睡的花二娘挽着景泰和的胳膊,依偎在他肩头,心中在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很安宁。 好吧,她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居然这样,也能觉得幸福。 …… 经过一个昼夜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 做好的笋脯表面微脆,泛着一层淡淡的酱料黑褐色,被清早的亮光一照,晶莹油亮,熠熠生光。冬笋在烘烤之前已然是蒸熟了的,花二娘按捺不住,切了一片送进口中,立刻连声叫好,死说活说地非要留下来两斤,说是过年时用来炖火腿汤,一定美味无匹。 花小麦一宿没怎么睡,精神头倒还不错,也不想再多做耽搁了,取来一个竹篓,将笋脯一层层码进去,用干净的粗黄纸隔开,约上关蓉,预备当天便拿到县里去卖。 芙泽县离火刀村并不远,若是脚程快,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这天的天气不太好,一早便有些灰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下起雨来,花二娘放心不下,拉着花小麦,反复嘱咐她笋脯卖不掉不紧要,千万早些回来才好。花小麦笑着应了,将三十多斤笋脯都背在自己身上,牵着关蓉就出了村。 这是花小麦穿越之后,第一次来到县城这样繁华的所在。街道上店铺鳞次栉比,卖各样小玩意的摊贩大声叫卖,不过是上午,已经人挤着人,实在好不热闹。花小麦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东瞧瞧西望望,倒耽误了不少时间,关蓉在她身边直叹气,只能生拽着她的胳膊朝前走,在一处人潮频密的市集停了下来。 “喏,芙泽县的酒楼饭馆,大多数都集中在天胜街那边。”关蓉帮着花小麦卸下背上的竹篓,指了指不远处道,“既有两三文钱就能吃一碗面的小食肆,也不缺一顿饭就花掉一两银子的大酒楼,要我说,与其四处奔走,倒不如直接去那里碰碰运气,反而还便当些。” “行。”花小麦痛快地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将篓子里的笋脯拿出来一些,放进关蓉随身携带的竹篮里,“蓉姐,你身子不好,走了这么远的路,应该已经很累了。我看这里人挺多,要不,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吧,我留点笋脯给你,倘或有过路人看上了,你只管卖给他们就是。记得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价钱,可别卖得太贱了。” “我……我在这儿摆摊啊?”关蓉有点为难,手指不自在地搅扭垂在肩上的发丝,“可是我不会叫卖……” “没事儿,卖多少算多少。”花小麦原本就没对零售抱有太大期待,笑了笑道,“若是等得久了不见我回来,你就出城,去咱们来路上看见的那家茶档坐着歇息。我回来找不见你,自然会到那里去跟你碰头的。” “那……那行吧。”关蓉仍然有些期期艾艾,可花小麦已经将更难办的事揽下了,她也不好再推脱,只得答应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那你可小心点啊!” “哎!”花小麦回头冲她一笑,理了理肩头的麻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进天胜街。 关蓉说得不错,这条并不宽阔的小街,的确聚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馆。尚未到饭点,大多数食肆都还没开始做生意,门只开了半扇,伙计们在里头清扫,掌柜的站在柜台后,将算盘子拨得噼里啪啦直响,给原本热闹的街道,又添了几分喧杂。 花小麦一边左右四顾,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应该从什么规格的饭馆开始“下手”,走了不上两步,忽听得身后似乎有人叫她。 “小妹子,穿黄衣裳的小妹子!” 她回过头,就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赶了上来,手里还抓着两三块笋脯,“小妹子,你东西掉了!” 花小麦回头一看,果见身后背着的竹篓底部破了个窟窿,忙笑着道:“啊呀,真的呢,这篓子坏了我都没注意,谢谢啊大姐。” “没事,我替你看过了,就掉了这几个,赶紧拿着吧。”女人将笋脯往她手里一塞,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小妹子,这是啥玩意啊?” “笋脯,自家做的。”花小麦将手里的笋脯复又递了回去,“大姐,多谢你帮忙,你拿回去尝尝吧,炖肉做汤都不错的。” “是吗?”女人倒也不客气,将笋脯递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唔,闻着倒还挺香,是用松柏枝熏烤的吧?嗯,还有一股子蜜香味,只不知吃起来如何?” “你尝尝,熟的,能吃。”花小麦歪了歪头,抿嘴一笑。 女人果然拿起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咀嚼,随即高声叫起来:“哎哟,真的挺好的嘿!蜜糖在笋上凝了薄薄一层,咬上一口脆生生的,酱料抹得恰到好处,与冬笋的味道十分贴合,还有那股子松柏香……啧啧啧,这是好东西呀!”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花小麦的脸:“小妹子,你跑到这天胜街来,是打算把这笋脯卖给开饭馆的吧?” “嗯。”花小麦听她满口称赞,心里乐开了花,眯起眼睛点头,“就是想来碰碰运气,也不知能不能……” “?悖?悄悴蝗缏舾?已剑 迸?艘慌拇笸龋?拔沂歉?思易龀?拥模?蠖?斓男孪什松伲??3钅兀∥铱茨阏舛?9惨膊还?铮?舾?宋遥?酉吕春眉柑斓牟松?陀凶怕淅玻 ?p>  生意主动找上门,这也算是好兆头吧?花小麦一阵高兴,同时却又有点犹豫:“但是……” “我知道,你是想卖给饭馆儿,说不定以后他们就成了你的回头客了,对不?”女人了然地道,“你放心,我男人就是在饭馆儿里干活儿的,你这笋脯我拿回去,若是大家都喜欢吃,回头我让他给你牵个线就是了!只是你这笋脯量有点多,我得先问问东家的意思,你要是愿意的,这就跟我走一趟?” 卖给谁不是卖,先把钱赚到手才是硬道理啊!花小麦琢磨片刻,也便点了头。女人当即领着她出了天胜街,七弯八绕地拐进一条胡同,在一扇黑漆漆的大木门前停下来。 “看,我就是在这儿当厨子的。”女人脸上颇有两分骄傲,扬了扬下巴。 花小麦抬起头,望向门上的匾额,倏然睁大了眼。 “大姐,你是连顺镖局的厨子?” 第二十一话 你怎么这么倔 “可不是?”女人愈加得意,笑得整张脸上的肉全都挤到了颧骨上,“其实我也刚来半个月,我那些街坊邻居,听说我如今在连顺镖局做厨,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有那么夸张吗?花小麦暗地里撇了撇嘴。 古往今来的书本戏文中,哪个镖局的名字不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的?什么“振威”、“龙腾”、“虎啸”……一听之下就让人觉得特有气势,可眼前这间呢?叫什么不好,偏生叫“连顺”,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味道,一点都不大气上档次! “别愣着,快跟我一块儿进去,看看东家在不在。”女人拉住花小麦就往门里迈,嘴里喋喋不休道,“你也别大姐大姐的叫我了,我的名字是左金香,你就跟这儿的人一样,叫我一声左嫂子就行。” 花小麦被左金香扯着,不由自主进了连顺镖局的大门。 院子很宽敞,栽种了些高大的树木,左手边停着几辆拉货的大车,几个打扮精干的男人在院子里活动手脚,时不时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聊个几句。见左金香回来了,纷纷敞着大嗓门跟她打招呼。 “哟,左嫂子回来啦,今儿中午给我们吃什么好东西?”说着,又看看她身边的花小麦,“这姑娘是谁?嘿,左嫂子莫不是觉得我们连顺镖局阳气太重,特意带个女人回来帮着调和调和?” “扯你娘的臊!”左金香冲那几个男人啐了一口,“这小妹子是给咱镖局送好菜来的,把你们的嘴给我放干净点!东家在不在,我找他有事哪!” 一面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对花小麦道:“镖局就是这点不好,出出入入都是男人,三教九流都得结交,一个个儿学得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他们也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其实人是不错的,没坏心。” 花小麦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计较,就有一个男人越众而出,扔下一句“东家好像在屋里说事儿,我去给你叫”,一溜烟地跑进厅中。 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从那前厅之中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留一把尺来长的胡子,头发和胡须皆是花白,瞧着总有五十来岁,却行动带风神采奕奕,仿佛比年轻人还要精力旺盛。 “左嫂子,你找我有事?”他站在厅前的石阶上,神色和蔼笑容可掬,看上去更像个做普通生意的商人。 “那便是连顺镖局的东家,柯震武。”左金香在花小麦耳边轻声道,示意她在原地等着,走上前去与那男人低语了两句。 “笋脯?”柯震武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髯,似有回味之意,“这东西咱们芙泽县倒是少见哪!还记得——大概是五六年前吧,我走镖去了一趟锦乐府,在当地的酒楼吃饭,点了一样鸡茸金丝笋。在咱们本地,这道菜往往是用鲜笋烹制而成,而那间酒楼用的却正是笋脯,味道当真不错呀!”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冲厅中高声叫道:“郁槐,你可还有印象?那时候,你还是我的趟子手哪!” 孟郁槐?花小麦闻言,眉间微微一挑。他不是说要去那什么平山府走镖吗,怎么还在芙泽县? 不等她抬头去看,耳边已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略带讶异的低唤:“花小麦?你在这里干什么?” 孟郁槐从厅中一出来,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葱黄色的身影。 她身后背着的竹篓又高又大,将那瘦骨嶙峋毫无美感的身段衬得更加弱小。许是走了远路,她额头上微微冒了汗,头发也有点蓬乱,脸色看着倒比平日里红润些。她站在牛高马大的男人堆里,身板挺得笔直,然而却仍像是一只束手就擒的小鸡崽儿,毫无还手之力。 花小麦抬起眼皮轻轻瞟他一眼:“孟家大哥,我卖笋脯。” “咦,郁槐你认识她?”柯震武哈哈笑了起来,“怎么,难不成是你的相好?这可巧了啊!” 孟郁槐脸色便是一冷,沉声道:“柯叔,这话胡说不得!她是我同村兄弟的亲戚,见过两回罢了。” “哈哈哈,你这孩子,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做甚?”柯震武笑得胡子都跟着抖,冲花小麦招了招手道,“来,姑娘你过来,听左嫂子说你这笋脯好得很,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斤?若是价钱合适的,我连顺镖局就全要了!” 花小麦依言走过去,在心中快速盘算了一番,抬头对他笑了笑:“这笋脯是我自家做的,原本打算以三十五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县城里的饭馆儿,今天左婶子帮了我的忙,我就算便宜一些,三十文一斤好了。” 柯震武眼珠子都瞪圆了,似乎不可置信:“我说姑娘,你这价钱也太贵了!你别打量着我一个开镖局的不知道市价,这新鲜的冬笋,在市面上不过卖七八文钱一斤,就算你做成笋脯,有少许抛费,花了些人工,加了点调料,也不能卖三十文一斤哪!姑娘,你这笋脯我是真有心要买,这样吧,每斤二十文,我全包了,行不行?” 二十文?那就是没得聊了呗!花小麦咬了一下嘴唇,摇摇头,竟是掉头就走。 天色不早了,她可不想一直在这儿浪费时间,还得再去饭馆儿里问问呢! “哎,这姑娘,怎么……”柯震武有点愕然,孟郁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站在原地略经思忖,终是大踏步赶上来,轻拉了花小麦一把,却又很快把手收了回去。 “你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道,“做买卖,原本就是要讨价还价的,你一文钱都不少,怎么能卖得出去?” 他身量极高,站得又太近,花小麦抬头看他的时候就有点费力。她沉默片刻,垂下眼皮道:“……这里三十来斤笋脯,用了五十多斤鲜笋制成,是我一个人从村外竹林子背回来的。我姐和我姐夫为了帮我,一宿都没有合眼,还有关家姐姐,她身子那样弱,也跟着忙了整整一天。这些都还罢了,最关键的是,我并没有漫天要价,我的笋脯,值这个钱。” 孟郁槐一怔:“即便是这样,这第一回打交道,你也该适当的便宜一点,若镖局里的人喜欢,往后自然还会找你买,这不就是回头客吗?” “不。”花小麦小声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啧!”孟郁槐将眉头锁得愈紧,“你怎么这么倔!现成的生意摆在眼前,你偏是不做,这芙泽县你又不熟,这会子出去瞎撞,岂不白耽误工夫!” 花小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孟家大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说过了,我的笋脯值这个钱。其实没关系的,我原本就打算着把它卖给酒楼食肆,今天天色不好,眼看着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再去四处转转……谢谢你。” 说罢,又抽身欲走。 “你……”孟郁槐突然觉得有点头疼,心中略一思忖,咬了咬牙,“等等,你站一下!” ************** 新人榜上要被挤下去了(说不定已经被挤下去了)……急求收藏和推荐票,走过路过的少年们,求支持!! 第二十二话 关蓉不见了 花小麦不知他是何意,脚下果然停了,回过头去。 “柯叔。”孟郁槐冲着站在厅前的柯震武略一抱拳,“您知我向来不会偏帮,今日也是有一句说一句。您平素喜啖美食,常说只要是滋味畅美之物,使再多银钱也是甘愿。这位小麦姑娘年纪不大却厨艺了得,做的菜无论色香味,俱无可挑剔。笋脯这东西,别说咱们芙泽县根本没得卖,即便是有,恐怕也无法与她亲手所制的相比。三十文一斤,价格的确不低,但错过了未免可惜,所以……” 什么情况,孟郁槐居然又帮她说话了?花小麦转了转眼珠,讶异地望向身前的男人。 上一回在乔记纸扎铺子,他只是个客人而已,帮忙在乔老太爷面前说两句公道话,倒也还算正常,但这次,他可是连顺镖局的镖头,得靠着柯震武发工钱啊!他帮着她这样一个“外人”,赚自个儿东家的钱,算不算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呀?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柯震武仿佛很无奈地摇摇头,“你是难得替人说话的,既然开了口,我怎么也得给你个面子。那位姑娘——” 他逗小孩儿似的露出点笑意来:“你那笋脯,当真一文钱都不少?” 花小麦迟疑地看了看孟郁槐,仍旧点头:“嗯。” “好吧,三十文就三十文,谁让老夫偏就嘴馋呢?”柯震武长叹一口气,“大忠,你去取个秤来,看看这笋脯一共有多少斤,可不许缺斤少两啊!” 一个男人答应一声去了,花小麦心中一喜,使劲抿了抿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真……真卖出去了? 她只觉兴奋得手心都开始冒汗,转头再度望向孟郁槐,声音低得好似蚊蝇:“谢谢,算我欠你个人情……” “不必。”孟郁槐并不看她,平视前方道,“我说过,泰和是我兄弟,我只是看在他的份上,多句嘴而已。” 管你是看在谁的份上呢,反正钱挣到手就行!花小麦偷偷吐了吐舌头,见那个叫大忠的男人把秤拿了出来,忙就凑了上去。 竹篓里的笋脯一共三十一斤,柯震武倒还慷慨,懒得计那些零头,直接就给了一吊钱。花小麦小心翼翼将铜钱收进钱袋,转身正欲离开,不成想那柯震武却又在背后叫住了她。 “姑娘,你先不忙走。”他慢悠悠走下台阶,来来回回抚摸自己那一把长髯,笑呵呵地道,“今天我连顺镖局买了你所有的笋脯,也算是让你这买卖博了个开门红,对不对?老夫有个要求,你可否答应?” 花小麦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无甚可怕,便歪头笑了一下:“您说。” “你看,这说话就要到晌午了,左嫂子也该张罗着做饭了。”柯震武咂了咂嘴,回味似的道,“方才提起锦乐府那用笋脯做的鸡茸金丝笋,我倒有些怀念起来,郁槐说你厨艺十分了得,但不知这道菜你会不会做?” “会的。”花小麦心下几分了然,笑着点了点头,“柯老爷是不是想让我把这道菜做出来给您尝尝?” “别叫我老爷,我就是个武夫,你跟着郁槐叫我一声柯叔就行。”柯震武连连摆手,“我正是这个意思,我这班伙计一年到头都在东奔西走,今儿正好聚得比较齐,饭桌上给他们添样好菜吧,你可愿意?” “没问题。”对于做菜,花小麦总是拥有无限热情的,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应了,回头找到左金香,跟着她进了厨房,问明各样物品放在何处之后,立刻就卷起袖子忙碌起来。 笋脯切得细如发丝,用笊篱盛着入热油锅炸成金黄色,以沸水冲去油腻,再加入鸡汤中煨煮半柱香的时间; 鸡脯肉与肥膘肉一起剁成茸,拌入打散的鸡蛋,用盐、花椒末和湿木薯粉稍加调味,与煨煮好的笋脯搅拌均匀; 热铁锅,入油,将拌好的笋脯丝鸡茸糊倒入,旺火烹炒,装盘,最后再撒上切得细碎的火腿丁,一道鸡茸金丝笋便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丝毫不乱,左金香在旁看得直咂舌,而做好的菜肴上了桌,色泽灿如朝阳,鸡肉香和笋鲜味交相衬托,热气腾腾的,柯震武打眼一瞧,眸子都直了,毫无形象地大吞了一口唾沫。 左金香很快将别的菜也做好端了出来,众人就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了,扶起筷子狼吞虎咽,“好吃好吃”的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就是这个味儿,唉,就是这个味儿啊!”柯震武又是一筷子笋丝下了肚,捧着碗连连感叹,“姑娘,你这年纪,是打哪儿学来这样一手本事?要我说,比我在锦乐府吃到了那个还要鲜香地道!了不得,了不得啊!老夫今天算是饱了口福啦,来来来,你也别站着了,要是不嫌弃,干脆跟我们一块儿吃得了!” “我就不必了,我还……”花小麦忙摇了摇头,话还没说完,坐在圆桌对面的孟郁槐忽然轻咳一声。 “你还是早点回村里去。”他一脸严肃地皱着眉,“这天色愈发阴沉,只怕是立刻就要下雨了。” 真爱管!花小麦在心里嘀咕一句,撇撇嘴:“我本来就是要走了的!”回头和柯震武与左金香道了别,背着空篓子跑出连顺镖局。 “这姑娘,厨艺真真儿是好的没话说,就是性子拧了点。”柯震武望着花小麦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是,但凡有本事的人,多少都带点小脾气,很正常。” 孟郁槐没有接话,只抬头又看了看天。 一个时辰之后,果然下起雨来。是冬日里少见的瓢泼大雨,明明刚刚下午,天色却已墨黑得如同傍晚,细细密密的雨丝连绵不绝地往下落,不消半刻,已在连顺镖局的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水渍。 孟郁槐和几个兄弟将院子里的大车蒙上一层油布,接着便坐在廊下喝茶说话,正谈笑间,忽见大门处一个葱黄色的身影跑了进来,跌跌撞撞地直冲到厅前,正是花小麦。 孟郁槐习惯性地蹙眉,立刻站起身:“……你怎么又回来了?” 算算时间,她难道不是应该已经快回到火刀村了吗? 花小麦的头发全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湿了大半,一脸惊慌地望向他:“孟家大哥,我找不到关蓉姐了!” “关家妹子?她跟你一起来的县城?”孟郁槐却没料到她是因为这个,快步走到她面前,“你先别急,慢慢说。” “我是和蓉姐一块儿来县城卖笋脯的。”花小麦心里乱成一团麻,喘了口气,语无伦次道,“我们在天胜街前头的市集分开,我留了一些笋脯给她,让她在那里边卖边等着我,若是累了,就去城外的茶寮坐着歇息,我自会去寻她。可是……可是刚才我从这里离开,立刻去了市集,没瞧见她的人影,我再去城外茶档,仍然寻不到她!下这么大的雨,她身子弱,万一淋湿了,肯定会生病的!” 孟郁槐沉吟片刻:“你确定,两处地方她都不在?” “我确定!”花小麦使劲点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我就是怕路上跟她错过,来来回回跑了两遍呢,怎么办呀!” “你不要慌,这样吧,我随你再出去找找。”孟郁槐尽量放缓声调,以一种安抚的口吻道,又回了回头,“大忠,你替我取两套蓑衣出来。” 第二十三话 跑断了腿 大雨滂沱,将芙泽县城的大街小巷每一块石板路都冲刷了一遍,热闹的市集倏然一空,摆摊的商人们忙忙地推着车往家疾奔,双脚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雨势太大,不少店铺也将门板阖上了,以免雨水渗进屋子里。 听说与孟郁槐同村的一个姑娘不见了,柯震武很上心,立即便打发了几个伙计帮着出来一块儿找,花小麦手忙脚乱地套上蓑衣,跟着孟郁槐再次跑出连顺镖局的大门。 天色黑得吓人,墨荼荼的,几乎一个行人也看不见。花小麦看着空荡荡的街,心中像擂鼓一样跳个不停。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让他们几个去了南边和东边,你和我先去北边看看。”孟郁槐回过头吩咐了一句,再顾不得多说什么,径自抬脚大踏步朝前走去。花小麦赶紧跟上,一溜小跑追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拉下。 芙泽县城说大不大,但光靠着一双脚,想要寻遍每一处角落,还是颇需要花些力气。孟郁槐一路疾行,领着花小麦在北边的各个街道巷弄兜了个圈,花了一个多时辰,问了不少还开着门的店铺,却始终没有一丁点关蓉的消息。两人失望之余更是片刻不敢耽搁,掉头又去了城西。 花小麦已经有点走不动了,只能勉力强撑着,身上那件过大的蓑衣不见得严丝合缝,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直往里灌,浑身都跟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冷得实在有点受不了。见孟郁槐脚下仍是一点也不见放慢,她便咬了咬牙跑上去,在他身后小声道:“孟家大哥,咱们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吧,你跟蓉姐认识的时间比较长,你知不知道她在县城是否有什么亲戚,或者平常喜欢去哪?” “我不大清楚。”孟郁槐茫然地摇了摇头,顺手拉住一个挑着担正快步跑过的老头,“老伯,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姑娘,身量挺高,瘦瘦弱弱的,相貌……” “没有没有,你赶紧撒手!”老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撇开他的手,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孟郁槐心中也是发急,回身看了花小麦一眼,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她撑着膝盖弯腰呼哧呼哧喘气,鞋子完全是淹在水里的,裤脚也湿透了,紧紧黏在小腿上。 他赶紧收回目光,这才想起之前她已经在市集和城外茶寮之间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就觉得有点心软。 “你过来。”他走过去将花小麦拉到一处窄窄的房檐下站好,“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附近看看,我没回来之前不许离开,听明白了吗?” 花小麦略一愣怔,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点头:“好。” 她之前那样着急,孟郁槐心中思忖着她必然不肯一个人留在原地,却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倒觉得有些意外,忍不住又瞟她一眼,转身冲入雨幕之中。 天就像漏了一样,狂风夹着雨水噼里啪啦直往墙上和地上砸。花小麦老老实实站在屋檐下,不时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真觉得想哭。 关蓉那身体弱得很,长得又挺好看,万一遇上歹人,又或是被拐子捉了去,那可真就麻烦大了! 早知道,今天就真不该让关蓉跟自己一块儿来县城,就算需要人指路,家里不现成的还有个花二娘吗?像自家二姐那泼辣凶悍的性子,走到哪儿都是不会吃亏的!这下可好,回去了该怎么跟关蓉的爹娘交代? 她越想越觉得恐怖,心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膝盖也软得站不住了,贴着墙根蹲在了地上。 孟郁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花小麦在房檐下缩成小小的一团,被斗笠遮掉大半的脸颜色煞白,肩膀还在不住地瑟瑟发着抖。他心中一惊,心道姑娘家的身体跟自己可比不得,忙几步跨过去,低头道:“你怎么样?” 花小麦霍地站起身来,往他身后一瞧,脸立刻皱成一团:“孟家大哥,还是没有蓉姐的消息吗?” “没有。”孟郁槐摇了摇头,略经考虑道,“再这么找下去也未必就能有音信,我看不如这样。我先带你回镖局,你要是信得过我,今天就暂且在那里住一晚,我会让左嫂子替你安顿,然后我沿路回火刀村找一找。” 花小麦脑子有点转不动,直愣愣地望着他。 孟郁槐以为她是有顾虑,又耐着性子解释:“雨太大了,走路回去既耽误时间,也不安全,我骑马往回赶,实在不方便带着你。你不用担心,左嫂子晚间也是在镖局歇的,有她陪着你,不会出纰漏。顺便我也正好回村里跟你姐姐姐夫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好,那就这样办吧。”花小麦总算回过神来,立刻答道。 孟郁槐今天第二度觉得讶异,蹙眉道:“你……是不是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我让你留在镖局,你没意见?” 花小麦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想过,我若是一直跟着你,给你添麻烦之余,还会把你的脚程拖慢,反而耽误事儿,你一个人只怕还便当些。没关系的,有左嫂子在,我不害怕。” 孟郁槐深深看了她一眼:“既这样,那你就先跟我回去吧。” …… 两人回到天胜街的连顺镖局,孟郁槐让左金香先带着花小麦去换了一身衣裳,又叮嘱她帮忙煮一碗姜汤,然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花小麦喝了左金香熬得浓浓的姜汤,又跟着她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回到房中怎么也坐不住,站在窗前眼睛都不敢眨地朝外张望。 “小麦姑娘,你过来歇一会儿。”见她这样心神不宁,便走过来搂了搂她的肩膀,“孟镖头是个做事很有交代的人,他既然答应了你帮忙,就必然不会敷衍了事。再说,那个走失了的姑娘,不也是你们的同村吗?即便是看在这个的份上,他也会尽力的,你安心等着就是。” 花小麦回头勉强冲她笑了一下:“我知道孟家大哥不会敷衍我,我是担心我那个姐姐……” “?悖?簧犊傻p牡模?勖擒皆笙靥?阶拍兀 弊蠼鹣惆哺y嘏牧伺乃?谋常?拔业萌フ怕拮抛鐾矸沽耍?阋?蔷醯美В?退?换岫??愕囊律盐腋?懔榔鹄戳耍??敲魈煲辉缁垢刹涣耍?憔痛┪业囊律眩?赝啡妹巷谕犯?宜突乩淳托小:呛牵?业囊律蜒丈?幌柿粒?┰谀闵砩弦泊罅说悖?惚鹣悠?托小!彼蛋眨??实匦a肆缴碜吡顺鋈ァ?p>  花小麦对着她的背影道了谢,实在也是累了,倚在床头,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过来,镖局里已是灯火通明,前院的厨房飘来一阵阵饭菜香。花小麦揉揉眼站起来,正打算去前院给左金香帮帮忙,房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小麦姑娘,是我。” 是孟郁槐的声音。 花小麦一个激灵,赶紧冲过去打开房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孟郁槐一身都是雨水,脸上也有点疲惫之色,微微笑了一下:“我跟你姐姐姐夫说了,下大雨,你回不去,今天就暂时留在连顺镖局,你姐姐让我给你带了一身衣裳。” 花小麦现在哪有功夫跟他说这些?迫不及待问道:“找到关蓉姐了吗?” “……她回家了。” “什么?!” 孟郁槐深吸一口气,望着面前那张不可置信的脸:“她在雨下下来之前,就已经回火刀村了。” 第二十四话 不许说话 花小麦完全呆了,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点郁闷,半晌,方才不解地看向孟郁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说好了在市集或者茶档那里碰头,她怎会一个人先回了村里?” “嗯,我去了她家一趟,据她说,是在市集等你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很不舒服,碰巧遇见了同村的李三哥两口子,便坐他们家的牛车一块儿回去了。”孟郁槐用十分清淡的口吻道。 他觉得,他大概能理解花小麦现在的心情。 他们冒着大雨,在芙泽县奔波了一整个下午,身上被雨水浇得透湿不说,一颗心还始终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担心关蓉会因淋雨而生病,更害怕她会遇上危险。结果,忙活了半日,人家早就已经在他们开始寻找之前回了家——无论换做是谁,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之间,也很难接受吧? “哦……”花小麦楞乎乎地点了点头,“那她身体没事吧?” “应该没有大碍。”孟郁槐的表情仍旧非常淡定。 花小麦微微笑了一下:“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她平安回了家,我也能放心了。” 她得承认,事实上现在她心里很不舒服。 好吧,天气恶劣,她在连顺镖局耽搁的时间又的确太长了些,关蓉等得心急,也实是情理之中,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头一遭来到县城,连方向还搞不清楚呢,关蓉就丝毫不忧心她一个姑娘家会碰到意外? 孟郁槐仔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你也别多想,总之没出纰漏就好。我回来的时候,左嫂子已经把饭菜做好了,你去前院吃一点,今晚就安心在镖局住着,明天一早我送你回火刀村。” “呃,不用麻烦你了吧,我自己……”花小麦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却被他一抬手给打断了。 “行了,不必多说,就这么办。”话音未落,将手中的蓝布包袱往她手里一塞,立时转身离开,脚步飞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站在门口长叹一口气,把包袱拿进房中往床头一丢,抬脚去了前院。 连顺镖局建在芙泽县的一个小巷弄中,闹中取静,夜里反倒似乎比火刀村还要来得幽静。花小麦睡了个好觉,隔日一早起来,将左金香借给她穿的那身衣服拿到水井边洗了,吃过早饭之后,跟随孟郁槐踏上了回火刀村的路途。 昨天的那场大雨,直到后半夜方才停歇,今日一早太阳便冒了出来,金灿灿地洒在官道上,路边大树上犹带着水珠的叶子,也跟着忽闪忽闪,亮晶晶的。昨日淋了不少雨,所幸没有生病的迹象,这会子被阳光一照,花小麦就觉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心情也一同好了起来。 今天回去,花二娘肯定要大发飙,保不齐真要用那擀面杖胖揍她一顿!不过,管他的呢,这一趟虽有波折,却到底是赚了一吊钱回来,就算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花二娘大概……也不会真忍心下重手吧? 孟郁槐照旧走得很快,花小麦被他甩在几十步之外,抬头看看他的背影,不由得撇撇嘴。 这人还真是没趣儿,是他主动说要送她回去的,既如此,两人一块儿走聊聊天不行吗?非要跑那么快,当她是包袱迫不及待地想甩掉呀? 她促狭之心顿起,扶着背上竹篓紧跑一阵,来到孟郁槐身边,跟他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扭过头去甜甜一笑:“孟家大哥,这两天真是谢谢你,我也知道自己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孟郁槐连头都没回,冷声冷气地答。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花小麦一点也不觉得受挫,依然笑嘻嘻地道,“记得有一天,我们从乔大叔的纸扎铺子出来,正巧遇上了蓉姐,那时我听你跟她说,马上就要出门走镖,不能在家过年。可是,眼看着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你怎么还在镖局里没有离开?” “我……”孟郁槐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顿了一下才道,“我过两天就走。” “嘿嘿,你撒谎了吧?” “什么?” “我说你撒谎了呀!”花小麦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天蓉姐说她爹娘想请你和你娘去家里吃饭,你就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说是马上要去走镖,免得他们为了你破费,对不对?” 她留心看着孟郁槐的表情,又接着道:“另外,我怀疑,你之所以躲在镖局,还有其他的原因。” 孟郁槐干脆停下脚步不走了,转过身皱着眉看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花小麦一挑眉:“也没什么,我只是听村里人说,你娘为了你娶媳妇的事,着急得了不得,整天找人张罗给你说亲。你觉得烦,干脆就把你娘一块儿骗了,在镖局里躲着不回家过年!唔……又或者,你其实心里早就有了属意的姑娘,但你娘不同意,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方法来跟她对抗,是不?”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这跟你没关系,别瞎猜。”孟郁槐瞟她一眼,有点无奈地道。 “闲聊嘛,你就说我猜得对不对就行!”花小麦笑出声来。 孟某人忽然觉得有点头疼,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姑娘现在的模样,跟昨天简直大相径庭,无论是卖笋脯时死咬着原价不松口的倔强,还是大雨中寻找关蓉时的张皇无措,与此刻的她,都好像不是同一个人。那一脸坏笑,倒是与前些日子在村外矮林子里偶遇时如出一辙。 果然花家姐妹都是不走寻常路的奇人哪! 他摇摇头,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个苦笑,见花小麦满脸期待,分明是还想再问,便清了清喉咙,疾言厉色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话,快些赶路!” 言毕,脚下陡然加快速度,须臾已奔出去老远。 “没意思。”花小麦在他身后嘟囔了一句,理了理竹篓的带子,悻悻跟了上去。 孟郁槐将花小麦送到火刀村西边的村口,没有进村,转身便又返回了芙泽县城。花小麦在村子外磨蹭了一会儿,又怕花二娘担心,只得不情不愿地慢慢挪回景家小院,一进院门,就看见自家二姐像尊女天神似的叉腰站在院子里,右手提溜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 不好!花小麦心都凉了,扭头就想跑,却被花二娘两个大步赶上来,捏住了脖领子。 “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打瘸你的腿!” 花二娘嘴上嚷嚷得凶神恶煞,神色却万分紧张,将花小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恶狠狠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找死是不是?我跟你说了早点回来早点回来,你把我说的话都丢到脚后跟儿去了?居然跑去镖局住了一宿,那全是男人的地方,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呆的吗?” 花小麦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分辩,却被她一抬手打断了:“你闭嘴,听我说。我告诉你,那笋脯的买卖,是不能再做了!” ********* 下午有点事,更晚了…… 第二十五话 推荐 在回来的路上,花小麦曾暗自细细地盘算过,虽然觉得不舍,但内心深处却也明白,这卖笋脯的生意,怕是只能扼杀在摇篮中了。正因为如此,在听见花二娘的话之后,她并没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花二娘却是会错了意,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不甘心,又不敢当面反抗,于是索性拉着她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将她冰凉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语重心长道:“小妹,不是姐不讲理,你想多赚些钱贴补家里,这一点姐心中清楚得很,但许多事,不是那样简单的。” “我知道,姐你不用多说了。”花小麦对她笑了一下,就要站起身来。 “你知道个屁,还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了?”花二娘力大无穷,一伸胳膊差点将她拽个趔趄,“这可不是小事!” “好好好,你说你说。”花小麦无奈地扁了扁嘴,可怜兮兮道,“我就是想去喝点水,一路上那孟家大哥走得风一样快,我又不好管他要水喝,都快渴死了!” “你事儿怎么这样多?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倒水!”花二娘满脸不耐烦,进屋斟了一碗温热的水,往花小麦手里一塞,复又坐下了。 “咱们就说那关蓉吧,她这次撇下你独自先回了家,姐也怪不了她,毕竟,咱全村人都知道她自小就病病殃殃,三不五时就要闹个头疼脑热,她身上不舒坦,总不能强逼着她还在市集等着你。可下一回你打算怎么办?你还敢让她再陪你一块儿去县城吗?” “当然不行了!”花小麦使劲摇头。 吃一堑还不知道长一智?那滂沱大雨中东奔西跑,又累又饿的滋味,她可不想再经历一回! “可不就是?”花二娘一拍大腿,“在家做笋脯的时候,关蓉就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若是连去卖笋脯她都不出力,今后赚的钱,你是分给她还是不分?若是不分吧,当初你俩是商量好的,赚的钱各得一半,不给她,显得有点不厚道;可要真次次都分她一半……说句实话,我心里头觉得亏得慌!左思右想,还是把这盘生意尽早丢开的好,虽说少挣了个挣钱的门路,但总算能清净些啊!” 她平常习惯于以武力解决问题,花小麦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家二姐还有如此心思缜密的一面,当下便抿唇笑道:“二姐,你说的都在理,我听你的,往后不再张罗这笋脯的生意就是了。这也不要紧,我厨艺那么好,还怕赚不着钱吗?” 说着,就将那一吊钱取了出来,数出一半递给花二娘:“连顺镖局的柯叔很大方,将咱们那三十多斤笋脯都买下了,这五百文你收好,剩下的,我过会儿给蓉姐送去。” 见她这样听话,花二娘心中的忧虑一忽儿消掉大半,喜不滋滋地把钱摊在手心里数了两遍,伸手一刮花小麦的鼻子:“行,这钱咱们留着过年吃几天好的,看能不能把你这瘦猴儿给养胖点,回头宰了卖个好价钱!”语毕,笑呵呵小腰一扭,转身进了屋。 花小麦回房小歇一阵,养足了精神头,又将那腌着猪肉和白菘的大缸打开来瞧了瞧,往里添了些盐,眼看着过了午时,便揣上余下的五百文钱,去了火刀村南边的关家。 关蓉的爹娘都出门去了,只她一人在家,花小麦走门口,趴在门框上朝里一张,就见院子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拉着关蓉的手正哀哀直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关蓉凑在那妇人耳边,神情很是温婉地低声说着什么,看她的表情,多半不过是一些安抚之语。 “蓉丫头你评评理,哪有他这么当儿子的?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好容易回来了一趟,居然连家门都不进!他爹走得早,我累死累活地把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是一点都不记着我的好哇!”那妇人一头哭,一头含含糊糊地道。 花小麦原是打算抬脚进去的,听那妇人言语间似在诉苦,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贸贸然地打扰,正拿不定主意,关蓉不经意间一抬头,正好瞧见了她,扬声就叫了起来:“呀,小麦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屋?” 那妇人也跟着掀起眼皮,目光颇有些凌厉地往花小麦身上扫了扫。 花小麦连忙扯出一个笑容,跟关蓉打了招呼,又道:“我见你们在说话,所以……” “不妨事,不妨事。”那妇人立刻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裳,顺手将面上的眼泪鼻涕一抹,“我们不过是聊些闲篇儿罢了,你们有事,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又回身冲关蓉点了点头,从花小麦身边闪了出去。 关蓉三两步赶上来,一把就将花小麦的手给攥住了,满面歉疚地道:“小麦妹妹,昨儿我连个交代都没给,就自顾自回了家,害你在县城里四处寻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我还以为你生了我的气,往后都不会理我了呢!” “怎么会?”花小麦微微笑了笑,伸手将那五百文钱掏出来递给她,“你身子觉得不舒服,想早点回家,那不是很正常吗?只要你没事就好,别的都好说,喏,昨儿那笋脯一共卖了一吊钱,我留下一半,这五百文是你的。” “我哪还有脸收这个钱?”关蓉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仿佛非常犹豫,但最终还是把钱接下了,“小麦妹妹,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真不是故意丢下你的!昨日你离开市集之后,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气提不上来,生怕又犯了气喘病,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碰巧就遇见了咱们村儿的李三哥和他媳妇。他们见我脸色不好,二话不说,当场就拉着我上了他们家的牛车,我是真拗不过他们!回家之后,我原打算让我爹再跑一趟县城,在茶档迎一迎你,可偏生又下了大雨,我实在是……” “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了吗,真没生气。”花小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不是的,我听郁槐哥告诉我,昨天你跟他在外头找了我整整一个下午,我生怕你因为淋雨着凉,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关蓉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死死攥着花小麦不松,“你放心,下一回咱们去县城卖笋脯,我肯定不会再这样了,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唉,别提了。”花小麦扁了扁嘴,蔫头耷脑地道,“今天早上我回到家,我姐把我骂了个臭头,说我不懂事,不分轻重,万一若是害得你遇上危险,心里怎么能过意的去?不管我怎么求她,也咬定了不松口,无论如何,不许我再做那笋脯的买卖了。” “啊?”关蓉的手蓦地一松,“那……那这事儿……” 花小麦将脑袋垂得更低:“就因为这个,刚才在家我还哭了一场,可我二姐就是不答应,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关蓉好像也觉得有点失望,沉默了一阵,勉强笑了笑,抬手拍拍花小麦的肩:“没事的,这买卖不做就不做了吧,你这么有本事,再想别的赚钱法子就是。对了,我还有个好事儿要告诉你呢!” “嗯?”花小麦抬起头来。 “昨儿我不是跟李三哥他们一块儿回来的吗?他们家最近正盖新房,眼看着就要盖好了,想赶在除夕之前上大梁。咱们火刀村的规矩,上梁那天,不但要酬神,还要摆宴席请街坊邻居吃饭,他们两口子如今正为了这宴客的事情而发愁,我就跟他们推荐了你。你等着,不出两日,他们肯定会去你家找你的!” 第二十六话 上大梁 “真的?”花小麦眼睛一亮,随之就觉得心中添了两分愧疚。 她好像,有点小人之心了……说白了,关蓉不就是因为身子不舒服,将她单独撂在了县城吗?年轻姑娘,淋点雨,累一场,又有什么紧要?自己居然就心存芥蒂,不想再和关蓉搭伙做生意,甚至干脆放弃了那笋脯的买卖。她这样小肚鸡肠,人家关蓉却还在四处给她张罗挣钱的门路——花小麦,你好意思吗? 关蓉哪知道她心里在一瞬之间转了那么多来回?笑嘻嘻地牵着她的手,娓娓道:“我骗你干嘛?上梁那天,我爹我娘也是要去帮忙的!告诉你呀,咱们火刀村能买得起牛车的不过三五家,李三哥就是其中一个,我虽不敢说他有多么富裕,但绝对是不愁吃穿,家境殷实,你若真肯去帮忙做酒席,肯定能挣不少钱!我已经跟人家拍着心口打了包票,说你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你可千万不要拒绝我呀!”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拒绝?就算是为了不让你丢面子,我也得把这顿饭给做好啊。”花小麦抿唇微微笑着道,“不过,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李三哥家怎么选在这时候上梁,不觉得时间紧了点吗?” 关蓉摊了摊手,好看地一眨眼:“没办法呀,李三哥找邻村的道士算过,说是他家这新建的房子,必须赶在除夕之前上大梁,否则便会家宅不宁。村里人都信这个,谁敢不当真?你呀,有空在这里发问,倒不如好生回去准备准备。赚了这一笔,手头更宽裕,过年时,家里还能多买些好菜呢!” 花小麦闻言,果然也就不再多问,陪着关蓉闲聊了两句,又道了谢,转头回了村西。 这上大梁的事情安排得急,李三哥有些等不得,当天晚上便让他媳妇跑了一趟景家小院,将事情给定了下来。 与上一回给乔记纸扎铺子掌勺相比,这次的事,无疑要简单轻省许多。胖乎乎的李三嫂长了一张笑脸,整个商量的过程中,没有丝毫意见相左之处,无论花小麦说什么,皆是一叠声地“好好好”、“行行行”。上梁仪式定在两天之后,用不着花小麦事先费脑子拟定菜单,蔬菜瓜果和鸡鸭鱼肉也由李家自己采买置办,她只需要当天早些过去,将菜色预备得妥妥帖帖,确保物尽其用不浪费,这就行了。 能如此轻松,花小麦觉得很高兴,但与此同时,却又有点担心——李三嫂并没有明确告诉她,做这桌席面,会给她多少工钱。 当着她的面,李三嫂自是满口答应说,绝对不会亏待她,但什么叫“不亏待”?与其夸下海口,倒不如痛快点给个实数,省得将来扯皮不是吗? 人家不主动提,花小麦也不好追着问,唯有在心中暗自祈祷这姓李的一家是个慷慨的。可恨那花二娘,回房之前偏生要阴恻恻地丢下一句话:“小妹,我怎么听说,那李三哥,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呀!” 啥意思?花小麦心中一沉,正待追问,那娇俏俏的小娘子,却已柳腰款摆回房关门,与景泰和行那“快活之事”去了,徒留花小麦一人在院子里无语望天,哭笑不得。 二姐她……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没错,一定是的,握拳! …… 转眼便是上梁的大日子,花小麦照例起了个大早,急匆匆跑到李家,迎面便是一院子的喜庆。 用来做大梁的杉木是经过了精心挑选的,看上去总有六七十年的树龄,枝干匀称粗直,贴着红纸挂着福袋,斜倚在院墙之上,新崭崭的红漆木桌上摆着用来酬神的全猪和七色祭品。炮仗已是放过两串了,院子里的空地上到处都是炸开的红色碎屑,倒好似除夕提前到来了一般。 花小麦顾不得细看,在前来帮忙的邻居指引下找到后院厨房,刚要一脚踏进去,面前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黑塔似的挡住了门。 “咦?请让一下,我要……”花小麦下意识地抬头,随即便给唬了一跳。 面前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相貌嘛……反正不好看,而且那一横肉,还会让人心中没来由地颤上两颤。 男人本就长得够凶了,手中偏偏还握着一把菜刀,直像个丧门神。花小麦当场就给吓住了,挠了挠脑门,愣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陪了个笑脸,结结巴巴道:“大、大叔,麻烦你往旁边挪一挪好吗?” “哼!”男人很是不屑地用鼻孔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翻了翻眼皮,随手往厨房里一指,粗声粗气道,“你就是来做二等席面的那个小丫头?喏,你的菜在那边,别昏头昏脑跑来拿我的,老子的菜刀可没长眼!” “什么二等席面?”花小麦脑子更懵了。 “废话!”男人愈加不耐烦,将那把菜刀在手中舞得风快,没好气地道,“上等席面归我做,你这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至多不过是有点微末道行罢了,自然只能负责那二等席!有钱赚就不错了,你还想跟我抢不成?” 说罢,也不管花小麦是什么反应,抽身就走,跑到灶旁将满满一筐菜牢牢地护在自己身边。 花小麦一头雾水,想出去问问李三嫂,寻了半天又不见她人,好容易抓住一个帮工,才算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今日李家上大梁宴客,开的是两桌席。其中一桌安顿的是里正、村老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另外一桌,坐的则是前来帮忙的邻居和建房的匠人。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妥,但问题就在于,李家给这两桌席,安排的是不同的菜单。 里正和村老们坐在堂屋里,饭菜由县里“春风楼”的魏大厨,也就是方才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操持;至于邻居和匠人们,则坐在前院,不用说,他们这一桌的菜色,自然是归花小麦来张罗。 “若不是那魏大厨拿架子,死活不肯做两桌席,李三哥又何必请两个厨子?”末了,那帮工丢下一句话,一溜烟地跑了,花小麦一个人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果然被花二娘给说中了啊,这李三哥一家,还真是抠门!上梁这样吉利的日子都要对宾客区别对待,她的工钱,又能多到哪儿去? 她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反复说服自己既然接下了这个活儿,就得负责到底,大不了往后再不打交道了就是,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厨房,将属于自己的那筐菜翻来看了看。 魏大厨占了一眼新灶,菜筐里全是肥鱼肥鸭,她这边呢?嗯,该有的东西也倒都有,只是那些菜蔬禽肉,看着都跟霜打了似的,蔫蔫巴巴瘦骨伶仃,用来做二等席都勉强。花小麦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简单地琢磨了一下,从筐里拣出一只鸡、两个猪脚,再不许自己多想,飞快地忙碌起来。 猪脚拆成小块,抹上一层清酱,与整鸡一起丢入瓦罐中煨汤,花小麦取下房梁上挂着的一只火腿,切下两片来正预备剁成细丝,身后被好几个学徒簇拥着的魏大厨忽然一阵风似的旋了过来。 “喂,小丫头,这火腿你不许动!”他斜着眼睛往砧板上一瞟,嘴皮一掀,“哟哟,刀工还不错嘛!” *********** 含泪求收藏,求推荐票,(>_<) 第二十七话 一品锅 “哟哟”是什么意思?这位鼎鼎有名的春风楼魏大厨,无论语气动作还是神态,和他那黑面神一样的造型,完全不搭嘎啊! 花小麦没搭理他,依旧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砧板上,将薄如纸片的火腿切得头发丝般细,搁进煮着整鸡和猪脚的瓦罐里,又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奄奄一息、眼看就要翻肚的大鳙鱼,去鳞取腮剖洗干净,把其中的一半片成鱼片,与鱼头一起,也放入瓦罐之中。 整个过程快似流星,魏大厨半张着嘴,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待得花小麦又从菜筐里拿出一块豆腐,浸入盐水中,他终于忍不住了,伸出一根粗胖的手指在她的肩胛上戳了一戳:“喙,小丫头,我在跟你说话!” 花小麦素来不喜做菜时有人在旁围观,已经忍了他好一会儿了,见他不但不肯离开,还指指戳戳上了手,心中更是发烦,侧过身去直直望向他的脸,薄带不耐之色:“你到底要干嘛?” “我说那挂在房梁上的火腿你不能用,听不懂啊!”魏大厨总算找到了存在感,趾高气扬一拧脖子,硕大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 花小麦简直厌恶到了极点。 她今日一早来到李家,眼见着他们对前来道贺的宾客区别对待,自己又不受重用,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好吧好吧,这样的局面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她也唯有将这桌所谓的“二等席”打理得漂漂亮亮,给自己和那桌被怠慢了的宾客争一口气,可这魏大厨,偏生还要跑来瞎搅和! “你也说这火腿是挂在房梁上的,并不是你菜筐里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用?”她直直望着面前那粗黑胖大的男人,下巴微微扬起,“魏大厨,上梁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大事,这宴客的酒席若做得不好,可是要被街坊邻居说闲话的!您有三五学徒在旁边帮您打下手,我却只得一个人,拖延不起!咱们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分内功夫不好吗,您何必故意找茬?” 不等魏大厨答话,一个学徒就跳将出来,指着花小麦的鼻子吆五喝六道:“嘿,怎么说话呢,我师父,那可是芙泽县一等一的大厨,全赖他,春风楼才能生意红火宾客满堂!连县太爷都要给他两分面子,你个毛丫头,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看你是活……” “素质,注意素质!”魏大厨很有派头地一扬手,打断了那学徒的话,眼睛微眯,大模大样盯着花小麦的脸,“小丫头,那火腿的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看你刀工不错,有心提携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啊!二等席面,哪值得你费这么大功夫?我打发个伙计替你随便做做也就罢了!你过来帮我切切墩儿看看火,轻轻松松工钱到手,总强过你一个人张罗整桌席面,累得精疲力尽哪,我可是好心!” “谢谢你的好心和抬举,不过不必了。”花小麦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把用盐水浸透的豆腐捞出来切成方块。 魏大厨吃了个软钉子,不由得火冒三丈,又觉得这么悻悻走开实在太丢份,装模作样往瓦罐里溜了一眼,搭讪着道:“好好好,我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如今的年轻人,心气儿都高得很哪!不过,你那是啥玩意?” “一品锅。”花小麦连头都没抬,从菜筐中选了一把稍微鲜嫩点的小青菜,拔掉老叶,自顾自将菜心摘洗干净。 …… 有了上一回给乔记纸扎铺子做团年饭的经验,今天的花小麦无疑手脚要麻利许多,那瓦罐里的汤需要用小火煨制一个半时辰,趁着这个空档,她便将凉菜收拾了出来,又把做热菜的各种食材、调料准备好,只等将要开席时再下锅烹煮。 前院的喧嚣之声逐渐热闹起来,听上去,似乎是匠人们已经把大梁抬上了房顶,大人们纷纷大声起哄,小孩子们则忙着打闹玩乐,声音大得直冲云霄。 一脸笑模样的李三嫂得空来了一趟厨房,把花小麦和魏大厨及几个学徒都拉到了前院,说是马上就要“抛梁”了,让他们也一块儿参与,跟着沾沾喜气。花小麦走进院子里,果然见那屋顶上的匠人手中搂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作势要把里面的东西往下扔,底下的人挨挨擦擦挤成一团,都伸长了手,仰着头一脸期待。 “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囤囤白米年年满喽!” 匠人敞着洪亮的喉咙,一边吆喝着,一边不断洒下包着馒头、铜钱、瓜子的大福包。人们一窝蜂地拥上前,争抢得不亦乐乎,笑骂和欢闹之声响亮得几乎要将刚建好的房顶掀开。 花小麦心中虽有不快,却也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所感染,接到了一个装着铜钱的福包,走到一旁正要打开看看,却被一只手拉了一把,赶忙抬头,却是乔雄。 “小麦,今日李家的席面也是你来做?怪道我方才就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子浓香味……哎哟,那我可又有口福啦!”乔雄喜气洋洋地一径将花小麦拉进堂屋之中,笑呵呵地道。 “是啊乔大叔,您也来吃席?”花小麦展颜冲他一笑,又四处打量一番,带着点俏皮,遗憾地吐吐舌头,“您坐在这桌?那您的席面,不归我做。” “啥意思,还分两样席啊?”乔雄一惊一乍地嚷开了。 花小麦连忙将手指竖到唇边:“嘘,乔大叔您小声点!李三哥他们还请了春风楼的魏大厨来掌勺,您要是坐在堂屋里,待会儿吃的就是他做的菜了。” “咋这样,不就是一顿饭吗,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乔雄很是不满,又压低了声音,笑着道,“哎,小麦,咱打个商量行吗?我闻着厨房里好似在炖汤,那是你做的吧?过会儿你给我留一口,让我也尝尝滋味,怎么样?光是闻见那个味儿,我口水都要出来了!” “行啊!”花小麦被他给逗笑了,“不过乔大叔,你若是想要喝汤,可能就得委屈你来厨房一趟,我不方便大大咧咧地端出来。” “没问题没问题!”乔雄连个磕巴都不打地答应下来,花小麦又和他寒暄了两句,便转身自回了厨房。 正午时分,开席了,宾客、匠人和前来帮忙的四邻纷纷入了座。 后厨房之中满屋烟雾缭绕,煎炒烹炸的嗤拉声此起彼伏,两口灶眼,两个厨子,都在进行着最后的忙碌。 不得不承认,那魏大厨能坐稳春风楼后厨的头把交椅,还是很需要点本事的。摆盘精致,菜肴色彩鲜明,堂屋里的那一桌头等席,被他妆点得花红柳绿,莫说吃,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会令人心生佩服。 至于花小麦做的“二等席”,则是以那一品锅为主菜。 经过了一个半时辰的炖煮,汤汁变成了浓稠的浅褐色,火腿丝和鱼肉是早就被煮化了的,鱼头也只剩下一个架子,猪脚和整鸡被炖得软烂,将要起锅时又加入了白嫩的豆腐和爽脆的青菜,所有的甘香浓厚溶为一锅,碧青奶白,爽滑酥嫩。 更妙的是,瓦罐退热慢,离火端上桌之后,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将那鲜浓的味道全都翻卷起来,腾到空气中,将所有其他菜肴的香味都压了下去,从桌边经过的人,都不约而同会吸吸鼻子,多看上一眼。 花小麦被厨房里的热气蒸的浑身是汗,动作飞快地把余下的菜一一做好,又拿剩下的另一半鱼炒了个生鱼卷,交给帮工们端出去,自己则坐在灶旁呼哧呼哧喘气。 今天,她是真的尽力了,李家提供的蔬菜肉类就是那个德性,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全都发挥了出来,会得到多少工钱已经不那么重要,只希望,那一桌被怠慢了的客人,能吃得开心吧。 魏大厨早就大模大样坐到了厨房门口,让一个学徒沏了茶来,一边优哉游哉地养神,一边时不时斜眼往花小麦的方向瞟上一瞟。 酒过三巡,耳酣脸热,前院的杯盏碰撞、敬酒猜枚之声逐渐大了起来。花小麦正闲得无聊,捡了个萝卜用刀雕花玩,那李三嫂忽然急慌慌地跑了进来。 “小麦妹子!”她一把抓住花小麦的胳膊,“那锅汤……就是你用瓦罐装的,里头有鸡有猪蹄子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还有吗?” “一品锅啊。”花小麦霍然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脑门,“已经全端出去了,一点都不剩,怎么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李三嫂一拍大腿叫起苦来,“前院儿的客人们,为了争那汤,抢起来啦!” 话音未落,就见那魏大厨脸上一冷,目光阴鸷如一把利剑,倏地射了过来。 ********* 祥林嫂似的继续求收求推o(?□?)o 第二十八话 遇险 李三嫂可没看见魏大厨的表情,自顾自拉着花小麦喋喋不休。 “咳,说来说去,这事儿都是那个开纸扎铺子的乔雄闹出来的!给他安排了位置,他就老老实实坐在席上吃他的喝他的,这不就完了吗?他倒好,偏要跑到前院儿里那桌跟人拼酒,还腆着脸非得尝一口人家席上的汤——就是你做的那个一品锅!” “乔大叔?”花小麦诧异地抬了抬眉毛。 乔雄爱吃,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却不料他竟然贪嘴到这种程度。自己不是答应要给他留一碗汤了吗?他怎么还去抢人家的? 一想到他嬉皮笑脸从别人嘴里夺食吃,花小麦就有点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那然后呢?” “然后?”李三嫂的神情啼笑皆非之中,似乎又带了点玄妙的自得,眉飞色舞地高声道,“然后可不就乱了套了吗?那乔雄一碗汤喝下去,立时满院子地大声吆喝,说什么这一品锅的滋味,生生赛过了凤髓龙肝,能喝上一口,即便给他当神仙他也不换!这话一出,堂屋里那桌席上的人哪里还坐得住?全都跑到了院子里,你一勺我一碗,将那一钵汤喝得渣都不剩,就这样,还有人没尝着呢!所以我就说,今儿你这个一品锅,要是能多做一点就好了。” “是我考虑不周。”花小麦暗自欢喜,微笑着心甘情愿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我原想着那一瓦罐汤,怎么都够一桌人吃了,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早知道,我该每样菜都多做一点,若哪样不够了,也能随时添上。” “好了,我不过是心里乐,跑来跟你唠叨唠叨,你怎么还怨上自己了?”李三嫂抓住花小麦的手,笑呵呵地道,“上梁宴客,图的就是个热闹,抢着吃也不过是半真半假,邻里街坊显得亲香,旁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喜庆啊。而且,你那一品锅的名字真真好意头,你三哥和我都喜欢的了不得呐!前头就快散席了,你歇一歇,过会子来找我,我给你算工钱呀!” 花小麦点头笑着答应了,直到这时,李三嫂才想起那春风楼的魏大厨来,转过去招呼了一声:“魏师傅,今儿谢谢您啊!”转身便快步去了前院。 魏大厨坐在厨房门前的椅子上,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茶杯盖,竟捏得喀拉喀拉响。花小麦偷偷瞄他一眼,只觉他那神情恐怖得活像个黑面雷神,暗地里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里。 未末时分,宴席结束了,乔雄特意跑来了厨房一趟,喝了花小麦偷偷给他留下的汤,又再度将这一品锅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咂摸了许久滋味,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小麦和魏大厨都要去找李三嫂结工钱,一前一后出了厨房,慢慢走到前院。 刚才还热闹喧嚣的院子,此刻变得空空荡荡。满地都是红纸屑,空酒坛子垒得山高,桌上的杯盘碗碟一片狼藉。 两桌席面都被宾客们吃得精光,不剩下什么菜了,只不过,由于花小麦操持的“二等席”就设在前院之内,来来往往忙碌的帮工们一眼都能看见,免不了,就要凑过去瞧瞧,口中再议论个两声。 盛装一品锅的瓦罐虽早已空了,却依旧放在最中央,里面空空如也,歪歪斜斜地倒在桌面上。两个帮工走过去收拾碗碟,将那瓦罐顺手就扶了起来,窃笑着道:“吃得还真够干净的,一个个儿怎么都跟没见过荤腥儿似的?” 另一个用手肘杵他一下,捂着嘴唧唧咕咕笑个不休,小声道:“你懂什么?刚才我听他们说了,这就叫一锅汤压过了两桌席!” “哐”一声巨响,花小麦和那两个帮工同时回头,正看见魏大厨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层层叠叠胡乱摆放的碗盘哗啦哗啦抖动。 他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更是有如牛铃一般大,死死盯着花小麦的脸,那架势,仿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不好,魏胖子要吃人了!花小麦一个激灵,哪敢再多呆?脚下生风,活鱼似的哧溜钻进堂屋,直奔李三嫂而去。 …… “来,小麦妹子,你快过来。”李三嫂坐在堂屋桌前,笑盈盈地招手将花小麦唤到近前,“这工钱,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只是今天撒了好些铜钱出去,家里只有点碎银子了,你不会嫌弃吧?”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会!花小麦在心中道,穿越来火刀村这么久,她还从没有见过真正拿白银交易的买卖呢! “喏,拿着。”李三嫂一边说,一边就将一块小小的碎银子放进花小麦手心,“我刚才称过,这里大概有一两二钱,小麦妹子你今天这顿饭做得很好,我和你三哥都特别满意,所以这银子,我就不铰了,都给你。” 意思是原本只想给一两是吧? 方才在厨房忙碌时,花小麦就早已是想开了的,现下也不再跟她计较,痛痛快快地接过钱,道了谢,转身就要离开,却不想那李三嫂却又叫住了她,格外再掏了二百文钱出来。 “你跟关家妹子好,这钱,你替我带给她行吗?” 这里头怎么还有关蓉的事? 花小麦想了一下,就对李三嫂笑道:“三嫂,我这人丢三落四的,又马虎,万一在路上把钱给弄掉了,那可就麻烦了。” “那有什么关系?”李三嫂大大咧咧地半开玩笑道,“倘若你真不当心弄掉了,就从你那块银子上铰下二钱来给她不就完了吗?反正当初我就跟她说好了的,等这宴席做完,给你一吊钱,给她两百文,是我和你三哥瞧你那一品锅做得受欢迎,才特意多给你一点的!” 花小麦的笑容终于在唇边凝固了。 这么说,关蓉是通过将她介绍给李家做厨来赚钱?严格说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关蓉为什么不告诉她? “怎么,你不知道?”许是察觉她神色有异,李三嫂也皱了皱眉,“那天我们和她在县城偶遇,顺道就将她捎回村里,路上我跟她说起好厨子难找的事,她就跟我推荐了你。当时我就跟她商量好的,若你是个靠谱的,将席面做得妥妥当当,我就给她两百文……她没跟你说?” “哦……”花小麦低头冥思苦想一番,蓦地笑了出来,“我想起来了,蓉姐的确好像跟我提过一句,瞧我这记性!” “我就说嘛,于情于理,这事儿她也不能瞒着你呀!”李三嫂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那这钱……” 花小麦摇了摇头:“三嫂你还是另外打发个人帮你跑一趟吧,我真怕给弄丢了。” “行,那就这么着,你也赶紧回家去吧,把钱给你二姐看看,让她也跟着高兴高兴。”李三嫂倒也没勉强,笑着和花小麦说了两句闲话,将她送出了门。 怎么会这样呢? 直到往家走的路上,花小麦心里仍然在不停的琢磨。 关蓉为什么不把那两百文的事情告诉她?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何必要藏着掖着呢? 这件事,和那天关蓉在县城不告而别,给花小麦的感觉是一样的。关蓉的所作所为,使人挑不出任何错儿来,更无法以任何理由去对她加以指责,但……为什么就偏偏让人心里那么不舒坦? 难道,这一回还是自己小肚鸡肠? 花小麦越想越觉得生气,飞起一脚将路上一块碎石子踹出去老远。正觉得不解气,还想踢第二块时,路边的草丛中,忽然伸出来两只手,捂住她的嘴,死死捏着她的胳膊,一下子将她拽进了深草中。 *********** 精神奇差,可能有不少错别字,大家见谅~?(?3?)? 第二十九话 该死的魏胖子 冬日里的草叶又老又利,割在手背和脸颊上火辣辣地疼,花小麦给扯得站立不稳,脑袋一栽往前倒了下去,眼睛里只看到三四双脚,人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烂布,双手也给缚住了,紧接着又不知从何处伸来一条面口袋,将她兜头套了进去,刷刷两下系了绳,整个人被凌空提起,随之便剧烈颠簸起来,显是有人扛了她就跑。 面口袋四处都软绵绵,找不到着力点,身子只能跟着东摇西晃,五脏六腑都好似被颠得移了位。花小麦叫不出,只能死死揪住一块布,并极力伸展四肢,使自己的身体可以稳定一点,晃动得不那么剧烈,同时,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事出突然,莫名其妙就被掳了,要说一点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但好在她心中还算镇定。扛着她的那人跑得极快,略粗重的喘气声在耳边清晰可闻,旁边还另跟着几个杂乱沉重的脚步,再想到方才仓促间看见的那几双脚,花小麦立刻便认定,掳了她的,绝对是男人无疑。 这可真是奇了,这火刀村里的人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都是知根知底的,她又没什么钱,相貌也不过就是那样,这伙人掳了她能有什么好处? 莫非是山贼? 花小麦在心里做了无数种猜测,然后再一一否决,最终,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今日在李三哥家,魏大厨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表情。 不……不至于吧?只是在宴席上抢了他一点风头而已,难道这样他就要杀人泄愤?太兴师动众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中反而放松了一点点,微眯了下眼睛。 她倒要看看那猪头魏胖子今天能把她怎么样! 扛着花小麦的那人跑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停下了,外面传来开锁声,那人朝前走了两步,然后花小麦就觉得自己噗地被丢到一堆干草上。 那堆干草铺得颇厚,因此摔这一下倒不怎样疼,只是那人并没有过来将布口袋解开,而是转身又出去了,重新将门落了锁。 花小麦口中塞着的破布又脏又臭,喉咙更是干得要冒出火来,知道自己此刻再折腾也是白搭,索性安安静静卧在地上,也好省省力气。 照那人奔跑的时间和距离还算,她现在应是仍然在火刀村里,光凭这一点,她就用不着太过担心。况且,不管掳劫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必然会很快现身,她踏踏实实等着便是。 如她所料,又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屋门上的锁再次被打开了,透过洗得半旧、有些稀疏的面口袋,她模模糊糊看见四五个影子走了进来。 “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别吓坏了人家小姑娘!”魏大厨那假惺惺的大嗓门倏然响起,“来来,快松开,快松开!” 头顶上一阵布帛响动,眼前陡然一亮,花小麦立刻抬起头。 这间屋子好像是早已废弃了的,摆放的家什都非常残旧,且落了厚厚一层灰。魏大厨站在屋子当间儿,身后有四个年轻男人关了门牢牢守在门口,花小麦仔细一瞧,发现他们正是在李家做厨时,在旁边给魏大厨打下手的那几个学徒。 看来,刚才动手掳她的,应当正是这四个人。 果然是这该死的魏胖子! 一切都跟她所猜测的毫无二致,花小麦出不得声,一张脸却已是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愣着干啥,我叫你们松开!”魏大厨一脸正义凛然,伸腿踹了离他最近的学徒一脚,又忙着补充,“嘴里的布也给扯了!” 然后,他笑得一脸良善,慢吞吞走到花小麦跟前,低下头万分关切道:“小麦姑娘,没吓着你吧?你瞧瞧,这叫什么事?都是我这几个伙计不长进,我叫他们好好儿地把你请过来,谁想到他们竟然这样?你莫怕,我是没有坏心的。” 嗯,你的心没坏,只是长歪了而已! 花小麦冷冷瞥他一眼,清了一下自己火烧火燎的喉咙:“我要喝水。” “有点眼力见儿行不行,快拿水来!”魏大厨大手一挥,旁边小学徒立刻端来一碗凉井水。花小麦也顾不得冰冷,咕咚咕咚两口喝了,抬眼继续盯着他。 魏大厨给她盯得有些发毛,干笑两声,搓了搓手道:“这个这个……小麦姑娘啊,我请你来,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咱俩今天同在李家张罗酒席,也算是有缘了,我从旁观察,你在做厨这方面,真个很有天赋啊,不说千百年不遇,却也是难得了。我这人向来最是爱才,瞧见那有天分的苗子,便立时起了那想拉拔的心,呵呵。” 他等着花小麦发问,花小麦偏生就是不接他的茬,只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死死瞅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明亮无害,可那魏大厨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有鬼的缘故,怎么瞧,都觉得她目光中隐含深意,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凶狠,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突,笑容有点发僵。 “我的意思,也很简单。”他坚持着道,“我看你天分甚高,只是在基本功方面稍有欠缺。你现在年纪还这样轻,若少加锤炼,来日必成大器啊!我实在不忍一个人才白白湮没,有心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放屁!花小麦真想一口唾沫喷过去。 基本功“稍有欠缺”?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练习切墩、颠勺、抽糊、宰剔三小时,无论风雨从不间断,本姑娘的基本功你拍马也赶不上! 再说,你魏大厨家收徒,都是用面口袋掳来的?你身后那四个货看着体重可不轻啊,你老一个个儿地扛,费老劲了吧? 她仍是不开腔,那几个学徒就有点着急,其中有一个胖墩墩的,朝前迈了一步,皱着眉头道:“哎,你倒是说话啊,高兴傻啦?你可要搞清楚,整个芙泽县想跟随我师父学艺的人,从春风楼门口,能一直排到城楼下!若不是那天分最高的,我师父还看不上呢!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师父还从没收过女徒弟,你要是跟了他,往后我们这几个师兄,也自然会照应你,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你不好好接住,往后有你后悔的!” 花小麦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而对魏大厨抿唇一笑:“魏师傅,不瞒你说,我做厨全凭的是兴趣,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我是个女孩儿,家里人也绝不会答应我去做学徒。所以,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这样啊……”魏大厨对于她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但有一件事,你务必得答应我才好。你既然不肯做我的徒弟,往后,你可就不能再给村里人掌勺置办酒席了。” “为什么?”花小麦敛去笑意,下巴一扬。 “没有为什么,这是规矩。”魏大厨脸上的假笑也是一寒,阴恻恻地道。 ********** 停了一天电,耽误更新了o(?□?)o 第三十话 不蒸馒头争口气 “哦,规矩……”花小麦轻抬眼皮,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似笑非笑地扫了魏大厨和他身后那四个货一眼,“那么,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最好识相一点,得罪了我师父,有你好受的!”又一个学徒跳了出来,撸袖子张牙舞爪,看样子,是很打算在他师父面前好好露露脸。 “滚回去!”魏大厨回头呵斥一声,面色愈加难看了。 说实话,以这样的方式寻一个姑娘的晦气,他脸上也觉有点挂不住,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事关今后的利益,他就决不能坐视不理。 魏大厨的的确确在芙泽县很有些声名,附近的十里八乡,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遇上婚丧嫁娶、红事白事,都会特意将他请去后厨打理,几年下来,收入颇丰——与此相比,春风楼每月那几个工钱,根本不值一提。 花小麦今天凭着一道一品锅,在宴席上抢足了他的风头,他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却还能勉强压抑住。然而,当他憋了一肚子邪火去领工钱的时候,却又恰巧看见今日来吃席的一个村老,正在跟李三嫂打听今日席面是由谁掌勺。 那位村老问的,自然是露天摆在前院中的那一桌“二等席”。 李三嫂不知魏大厨就在门外,得意洋洋地堆起满脸笑道:“不就是景泰和他媳妇的妹子吗?听说刚来咱们村一两个月呢!初时听说她来投奔,我心里还直犯嘀咕,觉得泰和兄弟这一回可是要吃亏了,却不想,她竟有这么一手好本事!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索性让她把两桌席面一并做了才对,不用给多少工钱,做出来的菜,不管色香味,却都十分上得了台面哪!” 说着,她就将声音放低了点,叽叽咕咕道:“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请她来掌勺,又实惠,又长脸!” 正是这“又实惠,又长脸”六个字,让魏大厨心中产生了沉重的危机感。他几乎可以预见,李三嫂的话,很快就会传得满村皆知,指不定哪一天,还会流到邻村去。用不了多久,他那赚了多年的油水,或许就将全落入花小麦的腰包,岂能无动于衷?! 魏大厨也没打算真把花小麦怎样,只不过是仗着自己名头响亮,又有点后台,有恃无恐地将她掳了来,想吓唬她一下。 他满心以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突然被人掳劫,肯定会立刻给唬得魂魄离体,他再从旁忽悠两句,不怕她不服软。可他怎么能想到,这花小麦由头到尾,始终一脸淡定,倒显得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小麦姑娘。”魏大厨想了一下,脸上稍显笑意,放缓语调道,“说起来,你还没定亲吧?呵呵,虽说这火刀村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但你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成天抛头露面在别人家的后厨出出入入,总是不大好,万一再遇上那起色胆包天的宵小之辈,你哭都来不及!帮人做席面,确实能挣些钱钞,但与姑娘家的名节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啊!” 这算是赤果果的威胁吗?这魏胖子,还真是无耻得可以! 花小麦牙都要咬碎,在心里将魏大厨家祖宗八代问候了一个遍,眯眼冷笑道:“多谢您关怀,不过这些事我自己心里有杆秤,就不劳您操心了。”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你再考虑一下。”魏大厨终于失去了耐性,丢下这句话,转身带着自己的四个跟班走了出去,咣啷一声,门上再度落了锁。 花小麦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心中叹息一声,抬起眼来打量四周。 这房子也不知是在村里的甚么地方,既然是已被废弃了的,多半有些偏僻,外面一定少人经过,否则,魏胖子也不会这样大喇喇地扯了堵她嘴的布——这地方,只怕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得见。 她知道自己今天在李三哥家的宴席上是挣了不少脸面的,乔雄那么一闹腾,即便是从前不认识她的人,在尝了那一品锅之后,或多或少都会对她留下些印象,保不齐将来要宴客的时候,真会想起她来也未可知。也正是因为这样,魏大厨才会将她掳了来,盘算着将她唬住了,往后她就不敢再“抢”他的生意。 其实刚才,她完全可以在魏大厨面前虚以委蛇,假装先答应下来,阳奉阴违嘛,谁不会?往后该接的活儿照样接,倘若被那胖子发现了,再想办法应对不迟——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又没招谁没惹谁,各人凭本事罢了,那魏大厨凭什么就能这样威胁于她?她料定他不敢把自己怎么样,现下将她困在这里,也不过是想拖得她心中焦躁了,逼她就范,她就偏生不让他得逞!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这么久了还没回家,花二娘一定会很着急吧?说不定,已经拉上景泰和出来找她了…… 想到自家二姐,她心里就有点难过起来,人也有些发呆,托了腮,愣愣地望向窗外。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天色暗下来了,不过片刻功夫,窗子外面便是一片墨黑。 这偏僻的地方听不见家家户户的说话声,也闻不到饭菜香,白日里阳光的温暖渐渐散去,花小麦打了个喷嚏,即使坐在厚厚的枯草上,仍然无可避免地感觉越来越冷。 可千万不能生病才行……她在心里暗暗地道,魏大厨他们虽然没有再回来,但事情没完,他肯定不会离开,若自己今晚真要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被魏大厨看见她病病怏怏的模样,那可就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花小麦一边想着,眼皮子就有点打架,脑袋靠在膝盖上,正要迷迷瞪瞪睡过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小麦,花小麦……”听上去有男有女,花二娘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她一个激灵,立刻跳了起来,冲到窗边大声喊:“二姐,我在这里!” 窗外,明晃晃的几个火把急速向她靠近。似乎有人取了斧头一类的东西,咣咣两下把门锁砸开了,花二娘抢在最前头冲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景泰和、李三嫂、两三个年轻的帮工,还有……孟郁槐? 他不是在县城吗?怎么也跑来了? “小妹!”花二娘甫一冲进屋里,立刻就将花小麦抱了个满怀,声音已是哽住了,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叠声道,“你吓死我了,可吓坏了我了!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不等花小麦回答,花二娘又一把死攥住了她的胳膊:“你说,是不是那个魏大厨把你关在这儿?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花小麦一时没明白她所谓的“欺负”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花二娘便会错了意,捏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瞧瞧这一道道的血痕,那狗东西不得好死!老娘今天不宰了他就不姓花!” 说着立刻就要冲出去。 “二姐我没事,这些伤是被草给划的。”花小麦赶紧使劲拉住了她,转过头去看向景泰和,“姐夫,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咳,还能怎么样,到处找呗!”景泰和苦笑着摇摇头,“下午我已经去了县城一趟,到了春风楼一问,才知道那魏大厨根本没回去。我心里着急,又没了办法,只得跑去连顺镖局找郁槐哥帮忙,这也是刚刚才回到村里哪。” “那你们知道,魏胖子现在在哪儿吗?”花小麦轻轻拍着花二娘的背,又问道。 “魏胖子?你是说魏大厨?”景泰和挠了挠后脑勺,“我们只顾着找你了,这还真不是太清楚,不过听说,有个跟着他的学徒就是咱们村里的人,家里在村子东边开着一间酒坊。” 花小麦没工夫去打听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被魏大厨给掳了,一听到那胖子的下落,眼睛里立刻喷出火来,将花二娘往景泰和怀里一塞,拔脚挤开众人就往外跑。 众人皆是一惊,连一直没开腔的孟郁槐也叫了一声:“花小麦!”迅速跟了上来。 花小麦心里憋着一股气,听见孟郁槐的脚步声就在耳边,知道他脚程快,还以为他是要阻止自己,更是没了命地朝前冲。但不多时她就发现,那人似乎只是紧紧跟在身后,并没有要将她捉回去的意思,心中稍稍放下来一点,脚下却仍是丝毫不停。 酒坊、酒坊……她对火刀村里的路本不大熟,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孟郁槐又不出声提醒她,花了老大功夫,鼻子里才闻到一股酒香味。 她顺着那股味道跑到一个小院边,定睛朝里一望—— 那魏胖子果然在这里,正并着他那几个学徒,在院子里喝小酒! 花小麦气得心肝脾肺肾俱裂,左右张望一番,看见靠门的墙根那里摆着慢慢几大筐红褐色的酒渣,眼睛一眯,动作飞快地拎起一筐,三两步扑到魏大厨面前,拼尽全力哗啦一声,将酒渣兜头全倒在了他身上! ******* 又晚了。。。丧心病狂地求收求推荐票~ 第三十一话 丁香唇上 魏大厨原本正夹了一筷子盐水鸭肝往嘴里送,一筐充溢着浓重酸馊气的酒渣冷不丁从天而降,不仅落了他满头满脸,还有不少混进了他半张的嘴里。他“啊”地大叫一声跳起来,快速抖动满身肥肉,又忙不迭地“呸呸”冲地上连啐几口唾沫,想要将嘴里的酒渣吐出来。 事出突然,他那几个在酒桌边相陪的伙计都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站起身,其中两个赶忙过去替魏大厨拍打,另外两个则一脸惊惶地朝花小麦看过来。 院子里黑灯瞎火,只在角落中点了一盏蜡烛,将花小麦本就瘦削的身影衬得更加小。她站在桌前,双手叉腰,黑暗中,那双眼睛里仿似燃了两簇愤怒的火苗,眨眼时上下眼皮相碰,都会让人觉得火星四溅,耳朵里甚至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熊熊燃烧之声。 也不知怎的,那两个学徒被她这样的目光一扫,竟是觉得怯了,憋了满嘴的粗言混话居然骂不出。那边厢,魏大厨好容易将自己一身的酒渣拾掇干净,偏过头看见花小麦,怒火顿时从脚底冲到头顶。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今日要不给这小毛丫头点颜色瞧瞧,这张肥脸就没处搁了! 他这时候也没工夫去想,花小麦是怎么从那间废弃的旧屋中脱身的,又羞又怒,导致他整张脸都紫涨成了猪肝色,扑将过来,提起砂钵大的拳头就要砸下来,咬牙切齿地高声怒骂:“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我今日不教训你,就把那魏字倒过来写!” 他那拳头带着呼呼风声,脸色狰狞,霎时间就要逼到花小麦面前。花小麦既然敢用那酒渣泼他,就料定今天必然逃不过一场腥风血雨,心中虽不惧他,却也有点怕疼,正要往旁边跳开,斜刺里却倏然伸过来一条手臂,不偏不倚捏住了魏大厨的手腕,看似没用半分力气地轻轻朝后一扭,那魏胖子立时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拧成一个离奇的弧度,满脸痛苦,口中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疼疼疼,胳膊断了断了断了……” 孟郁槐冷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腕,魏胖子登时如一个鼓鼓囊囊的米袋子,噗地摔在地上,刚刚获得自由,嘴里就不干不净地嚷嚷起来:“杀千刀的直娘贼,腌?畜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也是你能动得的?老子……哎哟!”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惨叫,原来是花小麦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棍子,照着他腰眼没头没脑狠狠敲了下去。 花小麦虽是人小,力气却足够,这一下打得是又快又狠,那魏胖子立刻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身滚得都是泥土,哭天喊地嚎了起来。孟郁槐倒不提防她会突然再出手,眉间轻轻一皱,却也没有出言阻止。 “老子?你是谁的老子?”花小麦手中的棍子雨点般落在魏大厨身上,一边打,一边不停口地骂,“打量着我好欺负?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你掳了我,就该想到迟早有这一遭!很痛是吧,知道痛就对了!你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敢欺负本姑娘,我把你的……” 她本来想说“把你的老二割下来喂狗”,话都到了嘴边了,忽然一个激灵,才想起这样的话在这个年代,无论如何不能从一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慌忙改口道:“我把你的耳朵割下来糟了下酒!” 旁边那四个学徒眼见着自家师父被花小麦打得鬼哭狼嚎,吓得魂都裂了,想呼救又不知能叫谁。其中一个终于看清花小麦身边的男人是孟郁槐,愣了一下,连忙扑上来求饶:“郁槐哥,你快让她住手,再这么打下去,我师父可就……” 孟郁槐已然瞧出,他就是这小酒坊家的儿子,眼睛里射出一抹寒光,沉声道:“联合着外人来欺负本村的姑娘,牛阿力,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郁槐哥,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那人淌眼抹泪地道,“师父有吩咐,我……也是没办法,这姓花的姑娘虽受了点惊吓,却到底没伤着哪儿,可我师父……郁槐哥,你就帮忙说句话吧!” 他们在这酒坊中闹腾得声音颇响亮,村里家家户户正吃了晚饭没事干,纷纷跑了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花二娘和景泰和等人也匆匆赶了来,见此情景都惊住了,不敢过来,只站在人堆里垫了脚张望。 花小麦手中的棍子还在一下接一下地往魏大厨身上招呼,魏大厨躺在地上,逐渐叫也叫不出,只拖长了声音低吟。孟郁槐见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万一将那魏大厨打出好歹来,倒霉的还是花小麦,于是大步跨过去摁了她手,低声喝道:“好了!” “呼……呼……”花小麦也是累得够呛,喘了两口粗气,将手中棍子往旁边一丢,指着魏胖子咬牙切齿道,“今天只是请你尝尝滋味,让你知道本姑娘不是好惹的,再敢来,砸在你身上的可就不是棍子了!” 那魏大厨也是个不怕死的,身上明明疼得受不住,口中仍是不停,缩在地上朝后退了退,气若游丝道:“你敢打我?我跟县太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你今儿得罪了我,赶明儿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花小麦目眦欲裂,又要冲过去踢他,那孟郁槐却猛地伸长手臂将她一拦,冷冷看向地上的魏胖子,一字一句道:“我等着你。” 魏大厨还想说什么,却被那四个学徒搂腰的搂腰,抬脚的抬脚,半拖半抱地弄进了屋里,只能像只大肥虫子一般拼命扭动,嘴里支支吾吾,说的什么,却是没人听得清了。 花二娘和景泰和等人这才赶了上来,拉住花小麦的手连声询问。孟郁槐回头看向围观众人,略一抱拳:“大晚上的搅扰了诸位,实在对不住,还请各自回去歇息吧。” 没戏可看,众人也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然经此一战,花小麦那不输她二姐的狠辣性子却瞬间传得满村皆知。人们茶余饭后说起,口中无不啧啧有声地感叹,即便再有人眼红花小麦做厨赚钱之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事情既然解决,孟郁槐打算立刻回县城,不料花二娘和景泰和却是不依,非要请他回家吃晚饭,说是感激他仗义相助,护住了自家妹子。孟郁槐考虑片刻,也便应了。 景泰和本就不胜酒力,今日经历了这样的事,心中又颇为激荡,不过几杯酒下肚就迷糊起来,几人连忙将他抬回屋里歇息,花二娘就留在了榻边照顾,花小麦用风姜煮了碗醒酒汤送进东屋,出来的时候,就见孟郁槐站在院子里。 她也不是傻子,知道今晚在小酒坊那里,这人虽一直站在身边,却始终不曾出言阻止她殴打魏大厨,摆明了是在替她撑腰,委实有几分感激。此刻见他侧身站在那里,夜色仿佛给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添了些柔和,心下不免跳了一跳,咬咬嘴唇,小声道:“孟家大哥,今天多谢你,我知道自己莽撞了……” “无妨。”孟郁槐似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位大厨也是自找的,只你一个姑娘家,平日里行事还是小心些才好。” “我听他说,他跟县太爷关系好得很,你又替我出头,不知道会不会……”花小麦这时才觉得后怕。 自己穿越到火刀村,这条命算是捡来的,用不着惧怕那该死的魏胖子,但若带累了孟郁槐…… 孟郁槐勾了勾唇角,不屑道:“他一个厨子,跟县太爷能有什么交情?空口说白话罢了……你别误会,我并非有看轻为厨之人的意思,只是他实在……” “我明白。”花小麦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恰在这时,东屋里悉悉索索传出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花二娘半推半就的娇声:“哎呦泰和,你别闹,孟家大哥在外头,小妹也还没睡,你不要……哎呀……”接下来的动静,就有些入不得耳了。 花小麦的脸倏然变得火烫,再抬头看向孟郁槐,就见他似乎也有点不自在,拔脚想走,却又有些犹豫。 她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脑子里一糊涂,竟直直走了过去,站在他跟前不过半臂之遥的地方,踮起脚尖,在他腮边轻轻碰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孟家大哥,谢谢你。” 第三十二话 混过去再说 孟郁槐不曾提防她会突然有此一举,见她靠过来,双脚也仍是立在原地没有动,倏忽间,就觉脸旁掠过一道轻软的风,鼻子里嗅到一股清淡的味道,不似花果甜香,倒有点像冬日里被太阳晒过的青草,干燥而清冽,还不及后退,两瓣柔润的唇便在他面上轻触了一下。 她那唇带着些微的凉意,只一碰就立即离开,稍纵即逝,似有若无,简直让他疑心此刻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紧接着,那压得极低的“谢谢你”三个字,又软软荡进耳里,略有些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的耳朵,颈项后立时不由他控制地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鸡皮疙瘩。 孟郁槐饶是素来行事老练,此时依旧心中猛跳两下,朝后急退三大步,陡然望向花小麦,目光中满是惊异与不可置信。 他活了二十三岁,因要各处走镖,算是见了许多世面,独独与女子间的来往可说少之又少。两年前,他也曾订过一门亲,只那个邻村的姑娘,还未等到过门之日,便急病落了黄泉,他虽不信他娘口中的“晦气”二字,但心底深处多多少少也有些扰乱,逐渐将那娶亲的事丢得淡了,唯想着一切顺其自然便罢,与村中女孩儿们愈加行得远了,即便是就住在隔壁的关蓉,平日里也难得说上两句话。 在他的认知里,没出嫁的姑娘家都是害羞胆怯、恪守礼数的,有那特别内向的,和男人多说上两句话都要脸红,怎么可能想到,花小麦居然胆大到如斯地步,竟……亲了他? “你……”他眉间轻皱了一下,暗自吐纳,抚平心中那不同寻常的跳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花小麦其实在嘴唇碰到孟郁槐脸颊的那一刹那,脑子里便清醒过来,当即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恨不得赏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瞧瞧,她说什么来着?早就知道生活在景家小院这种“不健康”的环境之内,她迟早是要受影响的,如今怎样?她果然被花二娘和景泰和给带坏了! 亲一下脸,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这个年代的人并不这么想啊!身为女子,非但不与男人保持距离,还上赶着往前凑、献香吻,这就是主动要求被浸猪笼沉塘的节奏! ……好吧,或许也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这孟郁槐整天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此刻心里不知会把她想成怎么样轻佻水性的女人呢! 不行,不管怎么样,得先把眼前的事混过去再说啊! “孟家大哥……”想到这里,花小麦便咬了一下嘴唇,垂了头小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今天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心中着实感激,一时之间,脑子里就乱了,我不是故意要……你别往心里去行吗?” 她这话说得诚惶诚恐,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孟郁槐一时沉默,颇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角,良久方道:“我已说了今日之事不过举手之劳,你又……何必如此。”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花小麦仿佛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声音里全是懊悔,“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那魏大厨不由分说掳了我,将我关在破屋子里,还连番恐吓我,我纵是胆子再壮,也受不住这样吓唬呀!我的脑子直到现在还是懵懵的,刚才还是听你们说起,我才知道自己居然打了那魏大厨一顿,后怕的了不得,若我当时是清醒的,就算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我也是心念全乱了才会一时……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计较?” 一边说,一边还鼻子里不住抽抽搭搭,给这番话又添了几分情真意切的味道。 孟郁槐不惯与姑娘家打交道,哪知她心中的弯弯绕?只心道她受了惊吓,行为有悖常理也属正常,忙摆了摆手道:“你不要慌,我并未曾放在心上。” “真的?”花小麦霍然抬起头,眼中晶晶亮亮全是神采,彷如夏夜里的碎星,“你不怪我?孟家大哥,你真好!” 这人看着不像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他这么说,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自是怪不得你。”孟郁槐脸上一热,舌头都有点不听话了,“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嗯!”花小麦放下心里一块大石,赶忙破涕为笑,使劲点了点头。 “那个……”孟郁槐又看了一眼紧闭房门的东屋,极力不去听里面传出来的高高低低旖旎之声,“天晚了,你今日受了惊,无事便早些歇息吧。我也还得赶回县里,若是太迟,恐会误了宵禁之时,那就有些麻烦。泰和兄弟和花娘子那边……烦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 言毕,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咳嗽,匆匆走出院子,解开拴在树桩上的马,纵身一跃而上,拍马疾行,不过须臾,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花小麦只觉自己面上也有点发烫,长吁一口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又不无怨恨地狠狠瞪了东屋房门一眼,也慢吞吞回了屋。 ……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花二娘早早便将花小麦从床上提溜了起来,也顾不得做饭,先检查了她手背和脸颊的伤,硬摁着给涂了药,又抓住她的手将昨日之事细细问了一遍。 花小麦没打算瞒她,少不得将前因后果详说了一回,末了,抬头道:“对了二姐,倒要问你,昨天你们怎么知道我被人给掳了?” 花二娘性子急,压根儿没听她说完就已经破口大骂起来,将魏大厨一家连带着养的狗都给诅咒了三百个来回,此刻听她问起,仍旧有点压不住火儿,敞着喉咙高声道:“说来也是巧了,你前脚从李三哥家离开,没多会儿,他们家请的帮工也收拾妥当,领了工钱准备回家,偏生跟你走的是一条道儿,将你被人拖进深草之中,装进面口袋里的场面看了个分明。那帮工也是咱们村儿的人,与那个叫牛阿力的打过照面,认得他是魏胖子的徒弟,心中就觉得不好,忙返回去告诉了李三嫂,李三嫂不就忙忙慌慌地跑来通知我了?” 歇了一口气,她又道:“昨天可真是叫我和你姐夫好找哇,我们几人,就只差将火刀村翻个个儿了!我从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给人做席面原就不大合适,这可不惹祸上门了?” 花小麦心里一惊,心想这一回,她多半是不许自己再给村里人做厨了,忙不迭地道:“二姐,你听我说呀,我……” 孰料那花二娘话锋竟是一转,气壮山河一挥手:“哼,但那又如何?我花二娘可不是吃素的!那魏胖子不想你抢他的生意,咱们就偏要抢,他敢再来寻咱们的晦气,不用你再出手,老娘自有一千种办法,让他永世不得安生!” ********** 求收求票好么,求搭理好么~~~~(?3?) 第三十二话 在哪儿过年 花小麦素知花二娘泼辣,却也没想到,自己昨日那一场遭遇竟将她所有的好胜心都激了出来,愕然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掩了嘴,含含糊糊道:“二姐,我还以为你往后再也不准我去替人掌勺了呢!” “笑笑笑,你喝了笑尿了?”花二娘横她一眼,“你也别打量着我就是那么胡搅蛮缠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这次的事,无论如何怪不到你头上去,那姓魏的臭不要脸,害你遭了那么大罪,我心里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小妹我告诉你,你二姐我素来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咱凭本事赚钱,就算说破大天去,也占着理儿!往后你那替人张罗席面的买卖,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我倒要看看,他魏胖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二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花小麦心中一暖,抱住花二娘的胳膊,将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 花二娘微微一怔,低头轻斥了一声“滚蛋”,却又立刻伸手将她给搂住了,叹息一声道:“咱俩命不好,摊上那么个废物似的大哥,如今你既然投奔了我来,若连我都不给你撑腰,你要我这姐姐还有什么用?再说,你帮人掌勺做席,能挣不少钱呢,现摆在眼前的铜子儿都不知道拣,那我不成傻子了吗?” “嗯嗯,你最精了。”花小麦声音里含着笑意道,把脑袋在她怀里又埋得深了些。 花二娘平日里是凶悍惯了的,对于姐妹俩之间这样亲密的行为,似乎还有些不适应,略有点僵硬地摸了摸花小麦的头发, 上午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暖的,两个人都有点不想说话,也不愿意挪动地方,就在门前的石阶上静静坐着,过了许久,花二娘方又接着道:“对了,昨儿个孟家大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点也不知道!”话刚出了口,脸上就浮起两朵红云。 花小麦瞟她一眼,心道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不分场合时间地跟景泰和在房里胡作非为,后面的事,或许压根儿不会发生好吗? 一想到昨晚的情景,她脸上也觉有些发烫,抿了抿嘴角,忙偏过脸去掩饰着道:“姐夫不是喝醉了吗?你在屋里……照顾他,孟家大哥少坐了一会儿,怕误了宵禁的时辰,便跟我打了招呼,自回了县城。他让我告诉你和姐夫一声来着,我这不是还没顾得上吗?” “哦,昨天也是多亏了他了。”花二娘点了点头,很不走心地应了一句,却又疑惑地往花小麦脸上一扫,“好端端的你脸红什么?” “啊?”花小麦吓了一跳,慌忙使劲摆手,“我哪脸红了,是太阳晒的!不信你去水缸照照,你的脸比我还红!” 花二娘也有点尴尬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讪讪抬头望天:“咳咳……今天这太阳,确实挺大的啊……” 姐妹俩各自心中都有鬼,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花二娘便岔开话头道:“呃……还有个事没告诉你呢。这两天,我和你姐夫商量着,等开了春儿,就将房后那一小块地翻一翻,种上些许蔬菜,自家吃着新鲜可口,倘若有富余的,还能拿出去换两个小钱。” “二姐你要种菜?”花小麦忙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同时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花二娘轻轻点了一下头:“从前你没来,我和你姐夫的日子都是得过且过,饿不死便罢,如今你这样卯着劲儿地赚钱,我俩纵是帮不上忙,却也不能拖了你的后腿吧?从前咱娘总说,过日子,就是要从这些细处上节省,别看一两个铜板不值钱,日子一长,也能攒下不少哩!” “那可太好了!”花小麦抬起头来笑弯了眼角,“像什么扁豆、小白菜、萝卜、茄子……咱们都能自己种上一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想都觉得高兴!二姐,等你们翻地准备播种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也一起帮忙!” “一说到吃你就来精神,你上辈子该不会真是饿死鬼投胎的罢?”花二娘半真半假地笑骂,“正好,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咱们手头有钱,也该给家里再置办些菜肉,左右今日咱俩都没什么事,要不,你跟我出去逛逛?” 花小麦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一蹦三丈高,回屋将自己快速拾掇了一下,姐儿俩挎了篮子走到门边,迎面却碰上了匆匆赶回来的景泰和。 最近这段日子,铁匠铺的生意还算不错,村里不少人家都想赶在过年之前,将各样农具好好修整收拾妥当,以便开了春儿立刻就能使用,不必临时抱佛脚,因此,景泰和几乎每天都是时近黄昏才从铁匠铺赶回。今日还未到午时便跑了回来,花小麦便觉有点奇怪,咧嘴冲他笑了一下,招呼道:“姐夫,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景泰和回头还了她一个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憨厚:“啊,过两天就是除夕,铁匠铺里的活儿也都忙得差不多了,今日我就索性关了铺,等到了初五再开不迟。你俩……这是要出门?” “还不是为了你吗?”花二娘毫不避讳地抛了个媚眼过去,声音甜得像是要滴下蜜来,“我和小妹打算再去多买些菜肉,留着过年吃。小妹来了,今年这顿年夜饭,你可是有口福了呢!” “挺好,挺好。”景泰和搓了搓手,飞快地看了花小麦一眼,目光之中似乎有几分迟疑,犹豫片刻,伸手拉了一下自家媳妇的袖子,“二娘,你……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儿想跟你商量。” 花二娘不解其意,低头含羞带怯地嘀咕:“哎哟,大白天的,你这又是干什么呀,也不怕人笑话……小妹,你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啊,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柳腰款摆,娇滴滴地随着景泰和回了东屋。 花小麦也知他夫妻俩向来如蜜里调油,也是见惯不怪了,捂嘴偷笑,往门槛上一坐,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景家小院门前有一棵四季常青的佛手,即便冬日里,树叶仍旧苍翠碧绿。此时此刻,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一团团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影子也跟着细细摇晃,随风送来的树叶清香,闻在鼻子里说不出地舒服惬意。 她心情不错,正微眯了眼享受这难得的恬淡光景,东屋里的花二娘,忽然爆出一声尖厉的叫嚷。 “怎么能这样,咱们不都说好了吗?早两年只得咱们夫妻二人,我做的菜不好吃,想让你除夕夜吃顿丰盛的,也便勉为其难跟了你回去。可如今,我家小妹都来了,咱们怎么就不能留自己家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嘘,嘘,二娘你别着急,听我说啊。”景泰和那无奈的声音也飘了出来,“我知道我答应了你,若由得我选,我也更愿意只与你一同围炉守岁。可爹都发了话了……奶奶的身体又不好,我……” “那我小妹怎么办!”花二娘不依不饶大吼一声,嗓子里已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一般。 ******** 求收啊求收,求票啊求票,我觉得我好讨嫌~~~~(>_<)~~~~ 第三十三话 醉翁之意 花二娘虽性子强横,却到底是个女人,心肠软,感情丰富,且尤其爱哭。不过三两句话,眼泪珠子就断了线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喉咙里还不住抽噎。 东屋里,往日里那甜腻得要溢出来的丝丝情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室萧瑟冷风。 景泰和惯来心疼媳妇,见她这样,立时慌了,忙不迭捏起袖子给她擦脸,好言好语道:“二娘,你看你,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不要哭好不好?回来的路上我也想过,大过年的把小妹一个人扔在家里肯定不合适,要不然,就让她随我们也一同回爹娘那边……” 他这纯属是好心办坏事,给火上再添一碗热油,花二娘当场便跳了起来,将平日那在他面前甜蜜可人的模样尽皆丢个清光,不等他说完,便是冷笑一声。 “哼,是啊,最好再让我家小妹‘顺便’将那边的年夜饭给做了,对不对?我呸!小妹帮咱俩做饭,那是她的一番心意,凭什么还得听你爹娘使唤,由得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嫁了你,吃些亏是没办法的事,未见得连我妹子也要跟着受这份闲气!” “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呀!”景泰和急得抓耳挠腮,“我几时说过要让小妹去爹娘那边做年夜饭了,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知分寸?那你说还能如何?除夕之夜家家团圆,总不能让小妹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吧?” 花二娘狠狠剜他一眼:“论到底,都是你说话不算数,应承了的事情又反悔!” “我的错,都是我错。”景泰和见四下无人,便上前搂了她肩膀,软声哄道,“暂且忍忍吧,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奶奶年岁越来越大,这除夕,过一年可少一年了……” “少来这套!”花二娘扭着身子从他怀中躲开,咬死就是不松口,“反正我妹不能去你家,你那样有本事,就另外想个辙好了!你……”车轱辘话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左右不过那两句,既不能丢下花小麦一人过除夕,也不肯让她一块儿跟去婆家被人挑剔。 花小麦站在院子里,扭头四下看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两个,好像由始至终都没打算来问问她的意见啊…… 其实单独留在景家小院过年,对于她而言,也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有一手好厨艺,绝对不可能饿着自己,一个人反而更加逍遥自在。 只不过,事情似乎由不得她做主。 自从穿越之后,花小麦就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不许轻易伤春悲秋,那样太矫情,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过好今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可现在,花二娘与景泰和为了她应该在何处过年而争吵不休,她却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以前在家时,每逢过年,就是最热闹的时候。老爸厨艺了得,压根儿用不着她这正经厨师学校的学生动手,早早地就将年夜饭准备得色美味香,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全家人围坐在桌边,谈笑风生频频举杯,间或拎出一人来调侃个两句…… 这样的情形,只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麦子,麦子!” 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呼唤,花小麦应声回头,就见潘太公颤颤巍巍趴在墙头上,正冲她使劲挥手。 “让你姐姐姐夫两个别吵了,大过年的,何必闹得不高兴?”潘太公笑呵呵地道,“你要是不嫌弃,除夕那晚就来我家,跟我和你太婆一块儿过,怎么样?” …… 到得最后,事情就以这样一种简单到不可思议的方式解决了。除夕那天,花二娘会跟着景泰和一块儿回南边的老宅过节,至于花小麦,则与潘太公和潘太婆老两口一块儿守岁,正好,也可以帮他们将年夜饭准备得更加丰盛一些。 花二娘和景泰和搬来火刀村西边之后,一向多得潘太公两老照顾,对于花小麦跟着他们过年一事,倒也没再有任何异议,只是反复跟景泰和强调,除夕当晚过了子时,就立刻回自家院子,绝不在老宅那边歇。景泰和被她缠出一脑门子的汗,哪还敢不答应,只能满口说好,趁着回屋喝水的工夫,偷偷冲着潘太公家的方向拜了两拜。 花小麦思忖着,既然花二娘他们要回老宅,空着手总是不好,于是跟花二娘商量着,将自己一两个月前用陈芥子腌的猪肉捞两条出来,再选三四颗白菘,带去给景老爹他们尝尝。 “我就不过去给大伯大娘和奶奶他们拜年了,二姐你帮我带个好就行。这两样东西虽不是什么贵价货,味道却还不错,饭桌上油腻腻的东西吃多了,夹两筷子这个,正好爽口。只是我听你说,本地并没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大伯他们能不能吃得惯。”她笑着对花二娘道。 “你倒会做人!”花二娘余怒未消,气哼哼地道,“给他们吃,都是白糟蹋东西!” 话虽如此说,却也并没有强烈反对。姐俩站在院子里说些闲篇,忽就听得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关蓉就一脚踏了进来。 她似乎是一路从村子南边跑过来的,站在门边扶了墙喘了好一会儿,方皱眉大声道:“小麦妹妹,我刚刚才听说,昨天你被那魏大厨给……” 话没说完,又是一通急喘。 花二娘有点不乐意了,嘴里啧了一声,道:“我说关家妹子,你怎么说话呢,别大喘气行不行?你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声音还那么响,给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妹子被人怎么样了呢!” 关蓉身子弱,胆子也小,被她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唬,肩膀登时就是一下瑟缩。 “二姐!”花小麦连忙推了她一把,将她搡回堂屋里,回身笑着对关蓉道,“蓉姐你别怕,我二姐就是嗓门大,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了。” 她其实并不太想要和关蓉见面,因为还没考虑好,究竟该不该问那两百文钱的事。 不问吧,总觉得心里有一根刺,虽不见得扎人,梗在那儿总是不舒服;若是问呢……这事儿说到底也就是明摆着的,多问一句又有什么意义? 那关蓉却是仿佛懊恼得了不得,连连跺脚,又赶上来拉住花小麦的手,一脸的悔之不及:“都怨我,都怨我,若早知道是这样,我断断不会将你推荐给李三哥的!今儿听说了这事,我爹把我好一通骂,说我差点就害了你,我……” “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那魏大厨臭不要脸。”花小麦淡淡笑道,心中暗想:可是你真舍得放着那两百文不赚吗? 她觉得自己或许是对关蓉产生了些许偏见,但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算纠正自己。 “就是的,保佑他今后落了黄泉下油锅!”关蓉跟着骂了一句,又朝花小麦脸上飞快一瞥,试探着道,“小麦妹妹,我听人说,昨晚你打了那魏大厨一顿,当时郁槐哥就在你身边,还跟那魏大厨说,若是要报仇,就只管去找他?” 第三十四话 除夕夜 花小麦先是一怔,接着便心下了然。 原来这关蓉今日跑来,明里是对她关切慰问,实则更为挂心的,却是那孟郁槐的消息,搞了半天,自己竟然只是一个幌子啊! 她一时没有做声,关蓉便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笑着道:“我原也不知郁槐哥昨日回来了,是听见我娘说,隔壁的关家大娘一早就满嘴埋怨他不着家,这才心中觉得诧异。郁槐哥不是说要出门走镖吗?怎么……” 这个问题,已经是她第二次问起了,花小麦瞟她一眼,心道你上我这儿来打探有什么意思?孟郁槐出门还是在家,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拖住他的腿,不让他回家见老娘!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哦……”关蓉似是有些失望,抿了抿唇,迟疑着又道,“小麦妹妹,我听说那姓魏的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虽只是个厨子,人脉却颇广,就连咱芙泽县的县太爷都要让他三分。郁槐哥让姓魏的要报仇就只管去找他,不就等于将麻烦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呵呵,你来火刀村不过一两个月,我竟不知你与郁槐哥关系竟已那样好了,能让他这样为你出头……”说完,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这话可就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了,而且,怎么听都让人觉得酸溜溜的,花小麦心中愈加发烦,又发作不得,只淡淡道:“蓉姐你误会了,昨儿是我姐姐姐夫寻不到我,一时没了抓拿,这才去向孟家大哥求助。想必你也知道,孟家大哥和我姐夫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他帮我,自然也是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换句话说,对我这样一个根本和他不熟的姑娘,他都能如此相助,倘若你……或者村里的其他女孩儿遇上麻烦,他一定会更加义不容辞,你说呢?” 还特意似笑非笑地冲关蓉挑了挑眉,勾了一下嘴角。 关蓉被她最后那句话弄得心里很是舒坦,脸上也飞起红晕来,半真半假地往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含笑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花小麦却是没耐性再和她闲扯,偏过头去看了看潘太公的院子:“蓉姐,我应承了潘太公,要帮他打理年夜饭的一应事体,这会子得先去忙了。等改日得了空,我再去你家找你说话?” “哎,我耽误你的正事了吧?”关蓉懊悔地一拍手,“那你忙,你忙,我这就回家去了,我娘也等着我回去给她打下手呢!” 说着,又亲亲热热地拉了拉花小麦的手,这才喜滋滋地去了。 …… 两日之后便是除夕,这天午时刚过,花二娘就不情不愿随着景泰和回了村子南边的老宅,花小麦将家里收拾了一下,锁了院门,也去到隔壁的潘太公家。 老两口买了不少食材,将厨房里堆得满满当当,花小麦去了也不含糊,立刻洗过手,将筐里的各样菜肉翻出来看了看,先捡了一条羊腿肉,煮去浮沫后斩成小块,并着切成细丝的羊肚和香蕈丁、笋丁和山药丁一同煨煮,又从水盆里捞了一条黄鱼,用香葱整条焖烧,也算是取个“年年有余”的吉利意思。 狭小的潘家厨房里,只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是水汽蒸腾,各种食物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潘太公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时不时地伸头吸一口香气,然后连声劝花小麦歇息一会儿,不要太累着自己;潘太婆眼睛不好,却仍是摸索着挪了进来,死说活说,非要在旁边帮忙。 花小麦回头看了二老一眼,有些哭笑不得地将他们扶到堂屋里,摁在椅子上踏踏实实坐下了,笑嘻嘻然而却又是不容置疑地道:“我说太公太婆,您二老既然让我过来一块儿守岁,那今天这厨房就是我的,您俩谁也不能跟我抢,只要踏踏实实等着吃就行,若是实在闲得无聊,不如我去炸一盘四喜丸子端出来,您二老先吃?反正从现在起,你们都不能再进厨房,想要什么只管唤我,知道吗?” 潘太公和潘太婆两个哪肯让她再费神照顾自己,忙连连摆手说不用了,花小麦陪着他们说了两句话,又飞快地跑回厨房,看了看灶上的火,烧了个香蕈栗子鸡,接着又用煮熟捣碎的红豆泥、荤油和蒸得半熟的糯米面团做了个红豆年糕。 潘家二老年岁大了,牙口不好,因此,今天这顿年夜饭,花小麦做的大多是比较软烂的食物,而这红豆年糕,不仅应景,且比普通年糕少了一份韧劲,多了几丝软糯,对于潘太公和潘太婆来说,该是再合适不过。 忙活了一整个下午,酉时将至,所有的菜肴也都准备齐全。花小麦先回隔壁景家小院洗去一身油烟味,换了花二娘特意给她做的新衣,再回到潘太公家时,就见二老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潘太婆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坛蜜酒,敲开封在坛口的泥头,一股子甜甜的酒香立刻扑面而来。 院子门口挂了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天色渐暗,潘太公将灯笼点燃了,映得满地皆是红影;堂屋里的火盆子也点燃了,木炭烧得哔剥作响,暖烘烘的,与门外的大红灯笼遥相辉映,立刻让这有点冷清的小院喜庆起来。 见花小麦站在门外笑呵呵四处打量,潘太婆便冲她招了招手。 “来来,麦子丫头,快过来,今儿真是把你给辛苦坏了吧!” 她就是乡间最常见的那种老太太,对年轻后辈们总是有无限的疼爱,一下子将花小麦拽进怀里,叨叨咕咕道:“这可怜儿孩子,今儿就跟着我和你太公一块儿过年啦。来来,你尝尝那蜜酒,那还是我家老大去年过年拿回来的呢,说是可贵了,平日里我们俩老的,根本舍不得喝!” “菜都没吃一口,喝什么酒,要醉的!”潘太公将热气腾腾的瓦罐端上桌,白了潘太婆一眼,没好气地道,“麦子累了这大半天,怎么咱也得先尝尝她的手艺再说!赶紧上桌,都不是外人,就别客气了。” 花小麦扶着二老在桌边坐了,自己也坐下来,将那红豆年糕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块,笑嘻嘻道:“太公太婆,别的菜都还犹可,最要紧的,这个你们可得趁热先尝尝。吃了这红豆年糕,明年一年,你们的日子都一定会甜甜蜜蜜,又红又火!” 潘太公果然咬了一小口,笑得合不拢嘴道:“果然好东西!这糕一进嘴,碰到舌尖仿佛立刻就化了,甜却不腻,满嘴都是个香!麦子,我只知你做菜有一套,却不想,连这糕饼你也能张罗得如此齐整,这若是开个点心铺子,必定是要赚的!” 花小麦也不谦虚,一扬下巴乐颠颠道:“太公,这糕饼我做得也不过就是这样,要说我除了做菜之外最擅长的,却得属那各样蜜饯。什么青脆梅、糖杨梅、盐李子、酥杏仁……那才真叫当得起一个好字呢!” ********* 花小麦同学的年夜饭提前吃上了,某禾也提前祝大家新年好,来年心想事成~ 第三十五话 橙饼与酥黄独 “那蜜饯果子你也会做?”潘太公更是意外,仿佛非常欢喜似的,双掌一个对拍,下巴上白花花的胡须也跟着颤。 花小麦下意识地要答,话都到了嘴边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紧紧抿住唇。 穿越之前,她生活在一个很温馨的家庭里,全家人都是正经吃货,老祖母尤其嗜甜,年逾八旬,仍对各式各样的蜜饯糕饼念念不忘,几日不吃,就浑身上下都好似不得劲。于是,花小麦便特意学了各种点心的制法,得空便做上一两点,也好哄得老祖母高兴。 今年除夕,吃不到她做的蜜饯果子,老太太一定会闹脾气吧? 她心里稍稍伤感了那么一小下,很快就缓了过来,抬头冲潘太公一笑:“太公莫不是也喜欢吃这些个?那我明天……” “不是,不是!”不等她说完,潘太公便连连摆手,笑容满面道,“我那大儿子上个月写了信来,说是正月里要领着两个孙孙回来探望我和你太婆,左右也不过就是初四初五那两天吧。我心里想着,小孩子总好吃个零嘴果子什么的,本已买了一包放在那儿,却到底忧心外面的吃食不干净,孩子吃了要闹肚子。既然你会做,能不能帮太公预备上一些?” “行啊,那有什么问题?”花小麦痛快地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又道,“不过太公,现下是冬天,没几样新鲜水果,可用的也不过橙、枣、梨,依您说,做什么最好?” “都行,都行啊,你的手艺我还能信不过?”潘太公仿佛生怕花小麦推脱,干脆站起身拉着她下了桌,三两步冲进厨房里,指着角落中的大菜筐高声道:“喏,家里的东西都在那里了,你看什么合用,便只管拿去,倘或还缺,就使钱去买。村里陈记干货铺的东家跟我是老相识,年节里别的铺子不开,我去凿他家的门,他却肯定要做我生意的!” 花小麦见他是真有点发急了,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忙诚恳地使劲点了点头:“太公你放心吧,我应承了要帮你做,就肯定不反悔的。这做好的蜜饯最好放上两天,滋味更足,明儿一早我就动手,这总行了?” 说着,她便到筐边弯腰蹲下,翻了半晌,从里面拣出来一包橙,半簸箕的芋头,回身冲潘太公咧了咧嘴:“这两样,正好做一道橙饼,一道酥黄独。太公,烦你明天去那陈记干货铺买些榛子、榧子、杏仁、松子,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潘太公巴不得一声儿地连连答应了,好似完成一件大事一般长舒一口气。两人复又回到堂屋入了座。 “这老头子,哪有饭吃到一半就强拉人下桌的道理?”潘太婆嘀咕了一句,摸索着夹了一只红汪汪亮油油的烧鸡翅,放进花小麦碗里。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远远看去,整个火刀村就像是被笼罩在了一片红绸子里,融暖而柔和。从土路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炮仗声不绝于耳,半大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扒了两口饭,便相约跑了出来,想趁着开始守岁之前,再好好地玩一玩。 花小麦和潘太公、潘太婆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将菜碗收拾停当,仍旧围坐在堂屋里的火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年人不习惯晚睡,亥时刚过,二老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等好容易熬过子时,两人都困倦得仿佛丢了魂儿,走路都摇摇晃晃起来。花小麦想笑又觉得不好,拎起一挂炮仗在院子里放了,又将二老送回房,检查了厨房的灶眼和堂屋的火盆,确定应是无纰漏了,才静悄悄地回了隔壁。 景家小院里仍然一片漆黑。 花二娘摆明了是不想在婆家过夜的,如若不然,她也用不着三番五次地跟景泰和确认强调。此刻早过了子时,即便从村子南边慢慢吞吞走过来,也应该已经到了家,花二娘和景泰和为什么还没回来? 花小麦并不曾将这当成一回事,只想着,十有八九是景老爹和景老娘舍不得儿子,强将人留在了那边过夜,也并不出奇,于是自顾自锁紧院门回了西屋睡觉。 …… 潘太公记挂着做蜜饯点心的事,初一一大早,花小麦还没起床,他便已然去将那松榧杏榛四样干果买了回来,趴在墙头一声声叫唤花小麦的名字。 这就是当老人的一片心吧?花小麦被搅扰了好梦,却也并不恼火,笑嘻嘻接了他递来的纸包,就立刻忙碌起来。 所谓橙饼,是以又鲜又大的橙子连皮切成片,再去核捣烂,加水与少许面粉一同熬煮,一边快速搅拌,一边加入砂糖,待得熟了,再快速倒进大瓷碗里,在屋外冷空气中放置一天一宿,凝结成块,便可以切片食之; 至于那酥黄独,则是将松榧杏榛四样干果炒熟,研磨成粉,与面粉充分搅拌成面糊,再将那蒸熟了芋头切成片,在面糊里打个滚,淋淋漓漓地下锅油炸。干果的清香加芋头的糯香,再配合油炸的酥香,一口咬下去,就让人登时张不开嘴,生怕将那带着油滋滋香气的碎屑喷出来哪怕一点。 “这酥黄独是要现做现吃才最好,我今天做了,不过是给您尝尝味道,看您可喜欢。”花小麦将锅里的炸得金黄的小饼盛出,抬眼对墙头上的潘太公道。 她忙了一整个上午,潘太公就一直牢牢扒在墙头,眼巴巴地望着厨房的方向,花小麦怕他摔着,几次让他会屋去歇息,并再三保证一做好立刻端过去给他看,他也只是不依,简直让人疑心,他其实完全是自己馋嘴。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从花小麦递来的盘子里拈了一小块酥黄独,送进口中,面上的表情骤然急剧变化,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只说好吃就行了。”花小麦忍不住笑出声来,索性将手里的盘子整个儿塞进他手里,“这个您和太婆吃吧,等您两个孙孙来那天,我再现给他们做。” 潘太公欢天喜地地端着盘子下了墙头,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口。花小麦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抬头望了望日头,直到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已经是中午了,花二娘和景泰和仍旧没有回来。 ******** 拜年拜年~ 第三十六话 坏事的甲鱼汤 正午时分,太阳周围镶着一圈薄云,就像带了一个毛茸茸的围脖,摇摇晃晃升到中天,火刀村南边的景家老宅,却仍然关门闭户,闻不见一丝声响。 堂屋里还摆着昨日晚间吃剩的年夜饭,过了一夜,菜肴中的汤汁有些凝固了,在盘子边缘滴出一排浑浊的小圆点,愈发显得桌上狼藉一片。 “哎哟,我的肚子喂,可疼死人了……” 左手边的大屋内,景老爹和景老娘都斜倚在榻上,各占了一头,抱着肚皮不住呻唤;西侧的厢房里,花二娘和景泰和同样满面痛苦地伏在床边,脸色白惨惨得吓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往下落。 至于那景老太,却是早窝在自己房里,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昨晚景泰和领着花二娘回到老宅守岁,年夜饭吃到一半,几人便先后都感觉到肚子疼。 乡下人养得粗,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不当一回事,这么一点小毛病,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饭桌上吃得太多积了食。几人甚至还照常放了炮仗,围在火盆边,捂着肚子强颜欢笑守岁,一直撑到了子时以后。 因身体不适,景泰和便与花二娘商量着在老宅住一宿,明儿一早再回自己家。花二娘当然不愿意,可架不住肚子里实在肠儿搅痛得慌,也只得勉强应了,与景泰和在西边的厢房歇下,只盼着明天一早起来便神清气爽,立刻回家去。 岂料隔日天光,肚子里那疼痛不单没消失,反而愈加厉害了。 “老这么着不是办法,我还是得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景泰和挣扎着撑起身体,替花二娘抹了抹腮上的冷汗,刚坐起来一点,肚子里就又是一阵大肆翻搅,五脏六腑都好像挪了位似的,噗通一声又栽回被褥里,苦笑着低声道,“这肠子肚子,怎么就跟缠在一块儿打架似的?” 花二娘忙搀了他一把,着急上火地扯着喉咙道:“请什么大夫,这大节里,哪个大夫轻易也是不会随你出诊的,你老老实实躺着罢,好歹省省力气……” 话音刚落,就听得大屋那边传来景老娘声嘶力竭的吼叫:“小娼妇,贱蹄子,还装什么好人?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你往那菜里落了毒,你这黑心东西,是想要我们一家几口的命啊!老娘今次要是活下来,非上衙门告你,让青天大老爷打杀了你不可!” “你放屁!”花二娘战斗力陡然升高,也顾不得疼痛了,拼尽全力高声嚷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是娼妇,你儿子是什么?哼,别骂我不成,最后惹得自己一身骚!我连你那厨房都没踏进去一步,看我好欺负,屎盆子就往我头上扣是怎么着?做你的白日梦!趁早歇了吧你!” 两人隔着空气对骂,一时之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景老爹和景泰和两个被吵得心里烦乱,不约而同地摁住了自家媳妇,低斥一句:“消停点吧!” 花二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拽住景泰和的手,半是埋怨半是委屈地道:“我就说不回来不回来,你偏是不依,如今怎样?好好一个除夕,弄成这样……咱俩这时候还没回去,不知小妹会急成什么样!” …… 花小麦在景家小院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等了又等,眼看着午时已过,花二娘两口子仍然不见回来,终于按捺不住,回房换了一件簇新的蓝底红花棉袄,又将头发重新梳了梳,锁上院门,一溜小跑着去了村子南边。 这还是她头一遭往景家老宅去,只知道那里离铁匠铺不远,具体是哪个院子,心里却没个准儿,左右无法,只得跑到关蓉家问了一声。那关蓉倒很是热情,二话不说,领着她便来到了老宅门外。 院子里听不见人声,唯有散养的几只鸡因为饥肠辘辘,挤在一团十分哀怨地叽叽咕咕乱叫。关蓉亲亲热热拉着花小麦的手,朝里张了张,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这都甚么时辰了,怎么还门窗紧闭?大伯和大娘还没起身吗?” 花小麦人已经来到了这里,就懒得再胡乱猜测,抬手“砰砰砰”在门上拍了几下,高声叫道:“景大伯、景大娘,我是花小麦,二姐姐夫,你们在吗?” 厢房里的花二娘听到动静,一把攥住了景泰和的手:“小妹来了,你看,她果然在家等得着急了不是?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开门啊!” 景泰和强忍腹中疼痛,挣扎着扑到院子里,取了门闩,将花小麦和关蓉放了进去。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又涔涔地出了满头满脸地冷汗,往后大退几步,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见他这样,花小麦倒给唬了一大跳,伸手就想拉他起来,一面急急问道:“姐夫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大伯大娘和我二姐呢?” “咳,他们也好不到哪去,这会子都在屋里歇着哪。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东西,这肚子疼得……唉!” 景泰和少不得将几人同时腹痛的事说了一遍。 花小麦听得眉头直拧。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全家人都吃的是一样的食物,若单单只有一个人不舒服,或许还有可能是食物过敏,但几个人同时腹痛,还闹得这样厉害,那就必然是菜色出了问题。 她费力地将景泰和拉起来,扶到堂屋里坐好,捎带着就回头打量了一下满桌的剩菜,目光扫来扫去,最终落在了中央的一盆甲鱼汤上,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心中便有了数。 在厨师学校读书时,老师们会讲解一些与食品安全有关的问题,包括哪些食物相克,不能一起吃,哪些食材容易变质或是引起中毒,烹饪使用时需要特别小心等等。这甲鱼,就是其中很精贵,却又很不好伺候的一样食材。 她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忙着去看花二娘了,径直走到左手边的大屋里,冲着榻上叫苦连天的景老爹和景老娘行了礼,笑着道:“大娘,桌上那碗甲鱼汤……” 景老娘摆明了看她不顺眼,饶是疼成这样,仍然忘不了冷嘲热讽,哼一声道:“怎么,你想喝?” 大妈你不要闹好不好,你的思维为什么跳跃得如此不规则? 花小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仍是笑着:“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那只甲鱼,您买了几天了?” “什么买了几天?”景老娘满面不耐烦,“你和你家二姐怕是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吧?我好心好意让她除夕夜过来开开荤,她倒好,居然敢在饭菜里给我下毒!” “大娘,我二姐不会……” “你等着,等我好了的,我非弄死她不可!” “大娘,咱们先说说那甲鱼……” “你们姓花的没一个好东西!” 花小麦无语望天,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咬了咬牙,忍住想要给她一拳的冲动:“大娘,那甲鱼可能就是你们闹肚子疼的原因,您赶紧告诉我,究竟买了几天了,杀的时候还是活的吗?” 景老娘一听这话,立时有点呆,也顾不上乱骂了,怔怔地道:“那不是我买的,是咱村的齐寡妇送我的。” “她送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剖洗干净斩好了块儿,直接就可以下锅?”花小麦心中愈加了然。 “你……你咋知道?”景老娘倏然睁大了眼,景老爹也翻身坐了起来。 “大伯大娘,你们别急,若我估计不错,这甲鱼送到你家来之前,已经死了两三天,怕你们瞧出来,才特意在家先就处理干净了。殊不知,这死了几天的甲鱼吃进肚子是要中毒的!”花小麦一丝不乱地道,“你们不用害怕,这样的事我以前见过,有法子解毒——不过,想解这种不新鲜甲鱼的毒,还需要一样东西。” 她忽然阴恻恻地一笑,朝屋外努了努嘴:“咱们得先拣点鸡屎回来。” 第三十七话 解毒 景老娘见花小麦一来,就轻而易举点出了他们一家人的病因,又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先就有几分信了,咬牙切齿恨恨道:“我就说嘛,那齐寡妇怎会如此好心?!早两年我便与她有隙,她突然送了这甲鱼来,又剖洗得干干净净,我还以为她是借此示好,却没想到,她心肠竟这样坏,拿死了好几天的甲鱼来害我!我……” 说到这里,忽然回过神来,猛然抬头望向花小麦:“你说要……要拣鸡屎?那玩意拿来干什么用?” “解毒呀!”花小麦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那雄鸡屎上,有一点白色的部分,便叫做鸡屎白,那可是解毒泄热的一味良药!在我们老家有一种土法,若有人偶然吃错了东西,闹肚子疼或呕吐,就用那鸡屎白来治,百试百灵!大伯大娘你们别怕,我知道这东西该如何使用,绝错不了的,你们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拣些回来,啊?” 说完,转过身捂嘴偷笑,抬脚就往外跑。 “那个……小麦丫头你站下!”景老爹和景老娘听说要用鸡屎解毒,心里就是一阵膈应,忙将花小麦叫住了,迫不及待地要问清楚,“你……你说那鸡屎白能解毒,怎么解?” 花小麦愈加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情状,眉间轻轻一蹙,仿佛很困惑似的:“当然是内服了!将那鸡屎白搁进锅里,先用文火慢慢焙干,再加入些许白酒,服下去很快就能起效的!” 景老爹和景老娘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干哕,使劲吞了一大口唾沫,才将那股子恶心劲儿给压了下去。 虽则他们也听说,鸡屎白的确是一味中药,但那样腌?的东西,如何能入得口?!还要用自家的锅子焙干…… “呕!”又是一声。 花小麦才懒得管他两个是什么反应,已飞快地跑了出去,先跑进院子,跟仍等在那里的关蓉道了谢,送她出门,又绕到西厢屋子去探花二娘。 从景泰和的口中,花二娘已然听说自家小妹要用那鸡屎白给他们治病,这会子也觉得有些恶心,冲花小麦使劲招手,心急火燎地将她唤到床边,贴住她耳朵小声道:“喂,你该不会是真要用那……那玩意给我们解毒吧?让我吃那个,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二姐你放心呀,那鸡屎白真是能治病的,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哪敢诓你?”花小麦故意大声道,接着觑了门口的景泰和一眼,倏然压低声音道,“你当我傻的吗?我自然有别的办法,吓唬吓唬他们而已,谁让他们刚才说是你给饭菜里下了毒,还骂咱姓花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虽不是真正的花小麦,但借了这具身子,就得对原主负责。做了好事,未必一定要留名,但那坏事,却绝对不能迷迷糊糊地就往自己身上揽。 花二娘这才放心了一点,拍拍花小麦的肩,又一脸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翻身滚入棉被中。 花小麦替她掖好被角,又让景泰和也再休息一阵,自己跑去厨房里找了一双长筷子和一个簸箕,捂着鼻子从鸡圈附近随便捡了几坨鸡屎,然后,就那么捧在手里,一脸慌张地又跑进大屋中。 “大伯大娘,我四处都找过了,这鸡屎白十分有限,只怕是不够哇!”她愁眉苦脸地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暂且替您二老和老太太解了毒,我姐姐姐夫到底年轻力壮,能忍得,我再另外想个别的法子吧。” 语毕,将簸箕往桌上一丢,一溜烟地又跑回西侧厢房。 再……另想个别的法子?景老娘没花多少工夫,便从她这句话里咂摸出些许滋味来,也顾不得肚皮疼了,从床上跳下来,跌跌撞撞追着花小麦也来到厢房中,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急吼吼道:“小麦丫头,你方才说,这死甲鱼肉的毒,还有别的法子可解?” 花小麦回身眨巴了亮瞎眼睛,仿佛不解其意:“您是什么意思?您放心呀,那鸡屎白用来解毒见效是最快的,别的法子全比不上它!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 景老娘像捞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她拽得更紧了,一叠声道,“却不知那是什么法子?” “有现成的好法子,为什么偏要用那慢的?”花小麦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无可奈何地道,“用紫苏叶煎成浓汁,再加入十滴姜汁一起饮下,起码要喝上两天,才能将那死甲鱼的毒完全清除,所以我就说,这种法子慢得很哪!” “就……这么简单?”景老娘大松一口气,“不紧要,不紧要,我和你大伯、老太太也都一起就用那见效慢的罢!” “唉!”花小麦一声叹息,“我不是正经大夫,只是略通皮毛,您是病人,就您说了算吧。只是,您家里可有那紫苏叶?” 景老娘低头思索片刻,怔怔地摇头:“没……没有,这……” 景泰和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开腔,这时便突然道:“小妹,你说那紫苏用来做菜尤其香,咱家就常备着一些,要不,你受累回去拿一趟?” 花小麦吭哧了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咱家……自然是有的,只是……”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爽利,有什么你就一气儿说出来呀!我们这肚子疼得都要厥过去了,你咋还不紧不慢的?”景老娘心焦得很,此时此刻又不好跟花小麦急眼,只得使劲跺了跺脚。 “大娘,不是我小气,我真是有点怕了……”花小麦为难地抬头看她一眼,“我之所以想用那鸡屎白给你们解毒,除了它见效快以外,也因为它是你们自家的东西,不至于让你们起疑心。那紫苏叶,我姐姐姐夫家的确是有,你们全家一起用,也尽够了,只是……我恍惚记得,方才你说是我姐姐给饭菜里下了毒,害得你们这样,又说,我们姓花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怕你用了紫苏叶之后,万一有个好歹,会怨我……”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景老娘暗暗咬了咬牙,只是腹痛难忍,即便再不情愿,这时候也得暂且低头,于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软声道:“小麦丫头啊,你这孩子真是个心重的,我生气时说的话,如何能当得真?那时候,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现下明白了,你……你二姐是个好的,并不曾往饭菜里下毒,是我冤了她,你们姓花的……更不是那起奸猾的坏人。你就赶紧跑一趟,快把那紫苏叶子拿回来吧!”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总不能指望景老娘真放下婆婆的身段,给花二娘赔不是,肯认错就好。花小麦偏过头,趁人不注意冲花二娘眨了眨眼,拔脚便往景家小院奔去。 景家老宅一众人,大年三十便吃了死甲鱼肉而中毒,前后折腾了三四天,方才算是缓过来。景老娘不是好欺负的,自跑去跟齐寡妇算账拼命不提,花小麦大年初四将花二娘与景泰和接回自家院子,眼见着潘太公的大儿子即将领着孙子们回来,忙又张罗起来,在自家厨房折腾了大半日,将新做好的橙饼和酥黄独送了过去。 潘太公的儿子当天傍晚便回来了,接下来几日,隔壁始终非常热闹,花小麦虽未曾亲见,耳朵里听见那欢声笑语,也替潘太公潘太婆二老觉得高兴。 到得初八那日上头,一大早,就有人敲响了景家小院的门。花二娘慌慌地跑去开了,却见潘太公和他那身材敦实的儿子,正笑呵呵站在外面。 ********* 约了同学出去,更新晚了,抱歉o(?□?)o 第三十八话 鸡肉松 潘太公的儿子大名潘平安,年纪总有四十余,论起辈分来,花二娘与景泰和见了他,是要叫一声叔的。他常年在省城做买卖,并不常回火刀村,与景泰和也甚少往来,这会子突然跟着潘太公一齐到访,花二娘便有点愕然,忙互相见了礼,将人让进院子里,又急急将景泰和唤了出来。 这日阳光好得很,几人便在院子里坐了,手中捧上茶,潘平安便笑呵呵地对景泰和与花二娘道:“我不常在家,听我爹娘提起,平日里全赖二位照顾,我就想着,怎么也该亲自过来道一声谢。原本早两日就该来的,只是听闻两位除夕那日吃坏了肚子,尚在休养中,便不好过来打扰。” 这潘平安在省城做的虽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生意,但许是因为在商场浸淫许久的缘故,眉眼间很有几丝精明气,见人三分笑,只那笑容中到底有多少真心,却是说不一定。景泰和跟他不熟,少不得搭讪着笑道:“叔,你这话太客气,该是我和我媳妇感激太公太婆才对。自打我们搬到这边来住,没少受他二老的恩惠,我……” 潘平安连连摆手,潘太公也在旁笑着道“不必再提”,这当口,院门外忽地探进来两颗小脑袋,试试探探地张了张,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那是……”花二娘朝门外瞟了一眼,潘平安顺着她的目光回了头,随即便笑了起来。 “呵呵,那是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小东西。”他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溺爱之情,侧过身去冲院子外招了招手,柔声道,“躲躲藏藏成何体统?既然过来了,怎么不跟景大哥和景大嫂问好?” 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那两个孩子正你推我,我推你,磨蹭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手牵着手一同进来了,垂着头小脸儿红红地对花二娘夫妻俩行了礼。 “这两个小名唤作大虎二虎,都是他们的娘平日里太惯着,在家淘的没边,见了人,却这样上不得台面,见笑,见笑了!”潘平安半真半假地在那两个孩子额头戳了戳,转而对景泰和与花二娘笑着摇摇头,仿佛很不好意思。 花二娘性子凶,然与外人相处还是很懂礼数的,忙将两个孩子拉到自己面前,摸了摸头脸,抿唇道:“长得可真是伶俐呢!小孩子嘛,还不都这样?我像他们这么大时,见了人也都是要躲的!” 一面就牵着两个小男孩儿的手,轻言软语道:“可想吃什么?嫂子家素来没备什么点心,果子倒是有两样,拿出来给你们尝尝,好不好?”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是大虎胆子壮些,舔舔嘴唇,细声细气道:“嫂子……爷爷说,家里的橙饼,和那裹了榛榧粉的点心是你家做的,如今可还有吗?” 花二娘微微一怔,拍手惋惜道:“你们喜欢那个啊?那是我家小妹特意替你y爷爷做的,现下却是没有了。” 两个孩子嘴角一耷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花小麦因不识得潘平安,先前便没有出来,只待在西屋里,外面的动静有一声没一声传进耳里。闻听那两个孩子还想吃自己做的蜜饯和糕饼,心里也觉得很高兴,索性便走了出来,与潘太公和潘平安互相见过了,就将大虎二虎拉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那橙饼和酥黄独都是我做的呢,你俩很喜欢?” 二虎赶忙点点头:“喜欢的!橙饼凉丝丝,甜蜜蜜,那个酥什么的,更是咬一口满满喷喷香,‘宝华斋’买回来的点心,也没有这样好吃!” 他怯怯地拉住花小麦的手:“姐姐,你可不可以再做一次给我和哥哥吃?”说着,望了潘平安一眼,见他但笑不语,便垂下眼小声道,“谢谢姐姐了。” “唔……原本是没问题,只是现下家里既没有橙子,榧子和榛子也用完了呀!”花小麦笑眯了眼,转了转眼珠,“不过嘛,姐姐还会做好多别的吃食,再另做一样给你们尝尝,好不好?” 两个孩子原本已经失望透顶,忽听到这一句,不啻于如闻天籁,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边一个抱住花小麦的胳膊,使劲点头,嘴里一叠声地说“好”。 花小麦却不急着进厨房,领着两个孩子先来到花二娘身边,和她耳语了两句。‘ “你打量着我就是那么小气的?”花二娘抬头斜睨她一眼,“去吧去吧,大过年的,给小孩子弄两样吃食,又算得上什么大事?” 花小麦笑着吐了吐舌头,这才牵起大虎二虎,跑进厨房里。 昨日家里做凉拌鸡丝,还剩下半只已经用黄酒、葱段和各种香料煮得软塌塌的鸡。花小麦一点一点地将熟鸡肉撕成细丝,又用刀剁碎了,放入热油锅中,又倒了些豆酱油、盐和糖小火慢炒,原本淡白色的鸡肉,逐渐变得金黄蓬松,将要起锅时,撒上几颗香蕈、冬笋丁,再淋几滴芝麻油,便可盛出装盘。 炒好的鸡肉松,在白色瓷盘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金灿灿,远远望过去,竟比那冬日里的阳光还要好看。大虎二虎这时候也顾不得礼节不礼节的了,同时伸手从盘子里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当心烫!”花小麦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问道,“好吃吗?” “呜呜……”两个孩子哪还有功夫说话,只能连连点头,嘴里的还没吞下去,又抓了一把,趁着咀嚼的间隙,方含含混混道,“太好吃,太好吃了,好香!” 大虎抬头看着花小麦:“姐姐,若是不加那香蕈和冬笋,肯定会更好吃的!” 小孩子总是不爱吃蔬菜,花小麦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可不行,我跟你说啊,这鸡肉松,就是要这样才最香,一样东西都不能少!” “那好吧……”大虎也不纠缠,痛痛快快点了一下头,又塞了一大口进嘴。 花小麦忙推他道:“去给你爷爷和爹爹也尝尝呀,怎么能吃独食?” 两个孩子果真抱着盘子跑了出去,腻到正与景泰和、花二娘闲聊的潘太公怀里,乖巧地道:“爷爷,爹爹,姐姐做的这个鸡肉松很香的,请你们也一起吃。” 潘平安从二虎手中接过来一点,送入口中细细品了,抬头看看站在一边的花小麦,笑道:“一点子鸡肉便能做出如此滋味,我今日算开了眼界了!前几日那橙饼和酥黄独也是你做的?果然人不可貌相,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本事竟如此了得!如我两个儿子所言,就是省城一等一的点心铺子,也没这么好的东西卖!” 言毕,他就看了景泰和与花二娘一眼,正色道:“花家小妹,想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省城做买卖的……咳,也没做出个名堂出来,勉强能混得温饱罢了,好在总认识了些人,累积不少人脉。倘若我说,想要将你做的蜜饯和各种点心拿到省城去卖,你可愿意?” ******** 咳咳,求收求票,碎碎念~ 第三十九话 一条财路 也是直到这时,潘平安才算是将自己今日的真正来意说出了口。 他是什么人?他可是正经的生意人!但凡做买卖的,看见那有利可图的营生,都彷如蚂蚁寻见了蜜糖一般,哪有不上赶着往前凑的道理? 寻常老百姓虽不见得通晓美食之道,但什么东西好吃,总还能分辨得出来。潘平安领着妻儿住在省城,由于不缺吃穿,得闲便会给家中孩子买一两点糕饼蜜饯类似之物,有兴致时,他也会跟着尝两口。此番回到火刀村潘家,刚进门坐定,潘太公便献宝似的将花小麦做的橙饼、酥黄独端了出来,全家人品过滋味之后,都是交口称赞,再得知这东西就出自于隔壁花二娘的妹子之手,潘平安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商机。 他不敢说花小麦做的蜜饯点心是天下独一份,但比平日里他在省城买给孩子们吃的那些好,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外打拼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赚到一票大的,如今摆在面前的,或许正是他苦等多年的好机会,他若不牢牢抓住,只怕老天爷也不会答应的! “蜜饯糕点这些个东西,在省城,向来是最受欢迎的,只要做得好,便不愁买家。”他笑呵呵地对站在一旁的花小麦,以及花二娘和景泰和道,“你们是没瞧见,城里的点心铺子,那是开了一间又一间,孩子们自不必多说,还有那大姑娘小媳妇,只要手里有俩闲钱,都爱往里头钻!这香喷喷的玩意儿,吃进嘴里甜,心中也舒坦呀!”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谁家不希望多挣两个钱呢?花家小妹做的蜜饯糕饼,模样好看,滋味又足,这样好的手艺,只做给家里人吃,未免太可惜!” 花二娘与景泰和都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脑子里有点晕乎乎,一时没有答言。花小麦站在自家二姐身后,脑子里却在飞速地盘算。 真要说起来,对于做蜜饯糕点一事,她的兴趣并不大,从前也不过因为家里的老人好这口,才潜心学了一学,相较而言,她还是更喜欢站在熊熊的灶火旁,将一样样看起来也许并不起眼的食材,烹调得鲜香四溢,引人垂涎。 不过…… “平安叔,做买卖这档子事您是行家,我却可谓一窍不通,依您看,我做的蜜饯果子和点心,真有人会买?”她笑了一下,试探着对潘平安道。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赚得真金白银,却是另外一回事。不管将来她想要做点什么,总也需要本钱吧? 潘平安从花小麦的问话中听出两丝希望,一拍大腿,言之凿凿道:“花家小妹,我可从来不是那起说瞎话的人呐!我们做买卖的,讲究无利不起早,若不是真觉得有利可图,我何必巴巴儿地跟你费这个口水?你做出来的吃食,要卖相有卖相,要口感有口感,利利落落往那桌子上一摆,谁人看见了不翘大拇指,还愁寻不到买主吗?” “可是,您方才也说了,省城里的点心铺子可不少,我做的蜜饯和糕饼,好不好吃另说,至少是没有丝毫名气的,您打算如何……”花小麦仍旧有点不放心,欲言又止道。 “你放心,这两天我净琢磨这个了,心中早有计较。”潘平安显得十分胸有成竹,“那些个点心铺子,咱们暂且争不过,干脆就避其锋芒,另寻他路而行。省城里的大酒楼大饭馆,都专门请了点心师傅,但那些中小型的食肆,东家却未必有那个闲钱,多数还是选择从外面买现成的蜜饯点心,提供给来吃饭的客人。我预备就从他们这样的饭馆儿下手,将你做的吃食推荐给他们,等逐渐累积了名头,咱们再一步步往上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说着,他就稍稍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道:“我也不瞒你,在省城厮混了这许久,我与许多做饮食买卖的老板,也还都有些交情,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贸贸然地跟你提这个啊!” 这时,一旁久未出声的花二娘忽然开了口:“我看这事,只怕是……不大妥当吧?我……” 花小麦早有两分心动,冷不丁听她似是有反对意见,登时就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伸手轻轻拽了两下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小声叫道:“二姐……” “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个屁!”花二娘回头横她一眼,又叹一口气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怎能瞒得过我去?如今我逐渐也看出来了,在做吃食这方面,你的的确确是有些本事,心也大,说白了,你还不是为了我和你姐夫日子能好过些?只是……我的厨艺如何,想来你也有数,做蜜饯糕饼这样的精细活儿,我和你姐夫压根儿半点帮不上忙,靠你小小一个人全力操持,我心里……” “能帮得上,能帮得上的!”花小麦连忙使劲点头,“咱们做蜜饯,少不得要用到各色果子,这洗洗刷刷的活儿,你不就可以替我做吗?我喜欢做吃的,不会嫌累!” 花二娘却仍是有些迟疑,侧过身子看了看景泰和:“夫君,你说呢?” 景泰和照旧一脸温和,看看她,又望望一脸期待的花小麦,宽厚笑道:“既然小妹愿意的,让她试试也无妨。咱俩平素也多留些心,若是瞧着小妹实在太累,张罗不过来,咱们再和平安叔商量……” 一边说,一边就略带歉意地冲潘平安微笑了一下。 “是是是,这些事,将来都是能商量的!”见这一家三口俱是有意了,潘平安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是愈发一本正经,“花家小妹,我索性便将这银钱如何计算,一并说与你听吧。” “冬天里新鲜果子少,我想这头一回,你就只管做那橙饼和酥黄独两样就行。橙饼每斤我给你八文钱,至于那酥黄独,我晓得是很要费些食材原料的,我便每斤给你十五文,接下来是亏是赚,都不要你操心了!等到了春夏,各色果子多起来了,咱们再一一给别的蜜饯点心定价,你看如何?” 花小麦心中暗笑。 话说得倒是漂亮,可打量着谁还不知他那点小心思?他将自己这头的价钱定死了,拿去省城里,就算漫天要价,自己也管不着,这算盘打得还真是精! 她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花二娘一眼,但见自家二姐十分隐晦地点了一下头,便立刻明白,潘平安给出的价钱还称得上厚道。潘平安现下算是指了一条财路给她,就算人家想要多赚一些,也并不太过分吧? 潘太公听见潘平安说,如果这生意做成,往后每个月都会回火刀村一趟,心里立刻一阵活络,人也激动起来,眼巴巴瞧着花小麦,小声苦苦道:“麦子,你应了吧,你就应了吧……” 花小麦含笑看他一眼,终是冲潘平安点点头:“叔,你想得这样周到,我还有甚么不放心?那这买卖,我便壮起胆子跟你一块儿做了便是。只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第四十话 送蜜饯 “条件?”潘平安哪知她唱得是哪一出,心里直皱眉,暗道一个毛丫头事儿还挺多,一张脸却是愈发和颜悦色,“你只管说便是,只要我能办到,必定不推脱,都是街坊邻居嘛,呵呵,呵呵呵……” 花小麦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漫天要好处,不由得暗暗好笑,抿了抿嘴角,不紧不慢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既应承了要和平安叔您做这门生意,那便只管将蜜饯、糕饼按时做好了交给您,至于您打算怎么卖,卖多少价钱,我一概不会过问,只希望今后您每月回村时,能多告诉我一些省城里的消息。譬如说,我做的吃食哪一样特别受欢迎,哪一样却是无人问津,省城里现下最流行的咸甜点心又是什么,诸如此类,仅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潘平安似是还有些不信,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她的脸。 “不然您以为还能有多复杂?”花小麦有些掌不住,几乎笑出来,“但凡做买卖,总盼着能多挣些钱钞,我心里琢磨着,若能更好地了解省城百姓们的口味,于己而言总是有益无损,是以……” 潘平安大松一口气,点头如捣蒜地连连答应道:“使得,使得,我一定帮你留心!省城许多饭馆儿的东家与我都有交情,我若打听,他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又感叹道:“花家小妹你年纪不大,考虑得却是十分周到哇,可见我这一步,真真儿是走对了!” 花小麦不动声色将他的赞扬尽数收下,仍微笑着道:“但不知那橙饼和酥黄独我各需要做多少,几时交给您?”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这才是正事啊!”潘平安抬掌一拍额头,顺势将方才因为紧张而渗出的那一点子冷汗抹了去,蹙眉稍加考虑,正色道,“省城与我相熟的饭馆,拢共有三五家,我想这头一回,那两样东西你就各做二十斤吧,咱们先试试行情再说。两日之后我便要回省城去,不知在那之前,你可否将吃食做好?” “那么赶,小妹你行吗?”花二娘略略有些担忧,抬头看了身后的花小麦一眼,“这还在年节里呢,天儿又冷,要不……” “应该没问题的。”花小麦在心中思忖了一下,对花二娘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过了初五,村里的杂货铺也都开了,东西好买。今天是太晚了些,明天一早,我便立刻开始动手做。” 说着,她拉了拉花二娘的胳膊,又仰头看看景泰和,软声道:“二姐,姐夫,你们可要帮我呀!” 花二娘立时气壮山河地答应了,若非顾忌自己是女人,甚至还想拍两下胸脯以表决心,景泰和也憨厚地笑了两声代替回答。 潘平安喜不自胜,又是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成了!嘿嘿,花家小妹,你手艺那样好,一定很快便能闯出名头的!你信得过我,我自也不会薄待于你,有钱大家一块儿赚嘛,只是打今儿起你做的蜜饯糕饼,自家吃或送人都使得,唯独却是不能再卖给其他人啦,省得……省得将来咱们扯皮嘛!” “那是自然。”花小麦情知他必然会有此担心,立即颔首道,“我虽是个女孩儿家,这道理却还是懂得的。平安叔你若是信不过我,咱们可以立下字据,你与我摁了手印,大家心中都踏实。” 潘平安下意识地就要吐出那个“好”字,眼梢里忽地溜到潘太公,见自家老爹好似十分不高兴,忙讪笑着道:“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我若信不过你,压根儿就不会与你做这生意了!” 潘太公斜眼望天,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还是立一个的好。”花小麦坚持道,转头对潘太公一笑,“太公,您或许觉得邻里街坊,立字据显得生分,但在商言商,那字据无论对我还是对平安叔,都是一个保障,如平安叔所言,若将来因此扯皮,那才真正是伤了和气呢!” 见她这样说,潘太公便也不好再多言,重重叹了一口气。潘平安巴不得一声儿地当场取了纸笔来,三两下写好,与花小麦各摁了手印。 直到这时,他心中放才算是安定了,笑呵呵地道:“做成这件事,我这会子只觉神清气爽呐!花家小妹,那么两日之后,我就只等着你的橙饼和酥黄独啦?!” …… 翌日,花小麦起了个大早,洗漱干净便拉着花二娘和景泰和出门,借了潘太公家的平板车,到村里买回三十来斤新鲜的橙,又去陈记干货铺挑了松、榛、榧、杏四样干果数包,再格外给家中添了些许面粉,一口气推回家,立刻就忙碌起来。 虽是已经入了春,天气却仿似比隆冬时节还要冷上两分,井水更像是比融化的雪水还要寒凉。做吃食,注定了双手要在冷水中穿梭,花小麦饶是身上穿得厚,却仍旧是止不住地上下牙有些磕碰,花二娘在旁看不过,不由分说将那洗橙切橙的工夫抢了去,至于景泰和,则帮着给灶下看火添减柴禾。 花小麦虽然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但有了这夫妻俩的帮忙,怎么都觉要松快不少,三人齐心协力忙活了两日,终是在潘平安离开火刀村的那天清早,将二十斤橙饼和二十斤酥黄独做了出来。 省城离火刀村只有一天多的路程,蜜饯和点心运到那里,只要尽快卖掉,就不至于会坏掉。花小麦将做好的蜜饯和糕饼用粗黄纸裹成一斤一包,整整齐齐地码在大筐里送到潘家院子,潘平安立时便取了五百文钱出来,交到花小麦手上,直言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得太赶,多出来的铜子儿,便算是给她的辛苦钱。 五百文钱,与花小麦给人做席面的报酬相比,自然不值一提,却每月都有,胜在够稳定。并且,潘平安说得也没错,这第一回,只当是试试水,若她做的吃食受欢迎,往后赚的钱自然会越来越多。 花小麦笑嘻嘻与潘平安告了别,转手就将钱交到了花二娘手上。景泰和立在院子门边,清了清喉咙,道:“二娘,咱们忙了两日,终于能闲下来。我瞧今日天气不错,不若你和小妹去一趟县城,扯两块布给她做衣裳……” 花小麦略微一怔,随即便笑着道:“不用,过年时做的衣裳我还没怎么穿呢!” “怎么不用?”花二娘立刻抢上前来,“过年时做的都是厚衣裳,你看谁家姑娘到了春天,没有几件鲜亮的春衫?你姐夫说得没错,咱们虽不是富裕的,却也不差这两个,就算你不想要新衣,我和你姐夫,却还得做两身像样的穿出去见人呢!赶紧回屋收拾收拾,咱们这就走!” 话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拍手道:“对了,咱们做的橙饼和酥黄独,除开交给潘平安的那二十斤之外,不是还剩下一些吗?既然要去县城,索性走一趟连顺镖局,给孟家大哥也送两包尝尝!” 第四十一话 尴尬 “啊?”花小麦没想到她竟会忽然提起这个,脖子下意识便朝后一缩,“呵呵,二姐,我看……没这个必要吧?” 那晚在景家小院,她鬼迷心窍亲了孟郁槐一下,过后心里后悔了好长时日,总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事被人拿住了把柄的小贼,心中忐忑得了不得。也是从那时起,两人就再没有碰过面,那人似乎过年也并未曾回到火刀村。 虽不知孟郁槐对那事是何看法,但料想,他那样一个素日正经八百的人,绝对不会只将其当做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般简单。这种情形底下,她躲都来不及呢,若还贸贸然主动跑去,岂不自找没趣? “啧,怎么没必要?”花二娘恶形恶状地横她一眼,“好歹人家之前也曾帮过咱们的大忙,过年过节的表示下谢意,那不是应该的吗?之前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你姐夫又喝醉了,我为了照顾他,人家临走时我连送都没送一下,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不过是两包蜜饯点心,又值得甚么了?我竟不知,你几时学得抠门到这地步?” 花小麦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 她居然还好意思提那天晚上的事?说什么照顾喝醉了的景泰和,哼哼,分明是躲在房中做那依依哦哦之事,声音大得都传到院子里来了!她若不曾将花小麦与孟郁槐单独丢下,后面的事根本不会发生,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失了礼数,想要找补,不觉得晚了点吗? 她只管在心中将花二娘骂了个臭头,面上却是一点痕迹也不敢露出来,哼哼唧唧地道:“我哪里是抠门?我不过是觉得,孟家大哥一个男人家,未必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咱们送去了,不也是……” “吃不吃是他的事,咱们的心意,却不能不表达。就算他真个不喜欢,分给镖局里的兄弟们,也是一样的啊!我又不是让你自己去送——那肯定不合适,不是还有我跟你一起吗?”花二娘逐渐开始不耐烦了,叉着腰站在台阶上,点住花小麦的脸,“我警告你啊,趁着这会儿天色还早,你赶紧收拾妥当了跟我出门。我瞧你是许久没挨打,皮痒痒了吧?再唧唧歪歪的,小心我揍你!” 说罢,也不管花小麦是什么反应了,自顾自走回东屋洗脸换衣。 花小麦情知今日是躲不过,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冲景泰和笑了一下,也慢吞吞回了房。 姐妹俩没有耽误时间,各自迅速拾掇好,立刻便出了门。到得县城,花二娘先将花小麦领到了一间唤作“瑞锦”的绸缎庄,在那里足足盘桓了半个时辰,挑了两块桃红、松花色的布料给花小麦做新衣,花二娘又替自己与景泰和各选了一块,鼓鼓囊囊塞了两个包袱,付过帐后,心满意足地走出来,又朝着天胜街附近的连顺镖局而去。 花小麦一步三回头地被花二娘拖着前行,恨不能走得比乌龟还慢。然而这芙泽县,拢共也只有那么大点地方,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姐妹俩便已站在了连顺镖局那黑漆漆的大门前。 “也不知孟家大哥在不在,若是赶巧他出门走镖了,咱就只能找个人帮着转交了。”花二娘嘀咕了一句。 老天保佑他可千万要不在啊!花小麦在心中呐喊,不情不愿地跟着花二娘迈进大门,迎面就看见左金香站在大院子里,指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后生骂得嘴皮子翻滚。 来都来了,总不能不打招呼,花小麦暗地里撇撇嘴,扬起喉咙叫了声“左嫂子”。 左金香骂得起劲,忽听得有人叫她,回头看见花小麦,那张方才还阴得下雨的脸,立时比花儿还灿烂。 “呀,这不是小麦姑娘吗?”她脚下生风似的腾腾走过来,拽住花小麦亲亲热热道,“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敢是又做了笋脯,特地送过来给咱们的?” 一边说,一边朝花小麦背后瞅了一眼:“可我瞧着你也没背篓子啊?” “不是的左嫂子。”花小麦摇摇头,指着花二娘道,“这是我二姐,我们今天进城逛逛,顺便给……孟家大哥送点东西,他在吗?” 说到“孟家大哥”四个字,声音细得好似蚊子哼哼。 然后,她又拉了拉花二娘:“二姐,这位便是我跟你说的左嫂子,上一回下大雨,我便是在她的房里留宿了一晚,多得她照应。” 左金香笑眯眯地跟花二娘打了招呼,道:“孟镖头在呢,你等着,我找人给你叫去。”紧接着侧身便是一声大吼,“大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没见着找孟镖头吗,还不赶紧把人叫出来!一个个儿的,不出镖就成天犯懒,我一个女人,都替你们臊得慌!” 她那爽辣辣的性子,当场博得了花二娘的好感,在等待孟郁槐出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两人从普通的寒暄,迅速发展成为亲切交谈,说到高兴处,手都拉到了一块儿,两个同样作风彪悍的女人,片刻就找到了彼此间的共同点,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花小麦反倒被晾在了一旁,站也不好,坐也不是。 不多时,孟郁槐便从厅里走了出来,看见花小麦和花二娘,也是微微一怔,脚下顿了顿,方稳步走过来,喉咙里咳嗽一声:“花娘子,小麦姑娘,你们……找我有事?”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色的单袍,早春的上午有些风,将衣裳下摆吹得翻卷,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只那眉头,却是轻轻皱着的,似乎对于花家两姐妹的到来觉得意外之余,还有些不自在。 花小麦又何尝不觉得尴尬?忙伸手杵了花二娘一下,快速地小声道:“二姐,孟家大哥来了。” 花二娘正和左金香已经将话题延伸到家长里短,正就如何管教自家男人的问题展开深层次的交流,忽地被她一下子杵在腰眼上,烦不胜烦地扭头向孟郁槐点了点头,又凶巴巴地敞着喉咙道:“那两包东西不是收在你身上吗?拿出来给孟家大哥不就好了,这么点小事叫我做什么?!” 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 如果不是考虑到花二娘手段凌厉,自己万万不是她的对手,花小麦真想豁出命去跟她拼了。但现实是,她只能乖乖从包袱里取出那两包蜜饯糕饼,送到孟郁槐面前,牙齿叩了叩嘴唇,强撑着道:“孟家大哥,这里是一包橙饼和一包酥黄独,送来给你吃的。” 孟郁槐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只朝她手上张了张:“……这是你做的?” “对啊。”花小麦顺口就答,随后脑子里便是一个激灵,忙使劲摆摆手,“你别误会,不是专门给你做的,我家隔壁潘太公的儿子平安叔回来了,见我做的蜜饯和点心还不错,就想拿到省城去卖。这两包是多出来的,我二姐就说,应该送来请你尝尝,多谢你之前帮我。” 孟郁槐的嘴角抽了抽,终是伸手将两个纸包接了过去,沉默片刻,忽道:“你已经谢过我,大可不必再如此。” 第四十二话 假货 孟郁槐的本意,自然是指花小麦已经和他道过谢,景泰和与花二娘又专门请他到家里吃了饭,礼数已然足够,用不着再特为送吃食过来,然听在花小麦这个心里有鬼的人耳中,却是另有一番深意,害得她登时耳根子又烫了起来。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意思?话说,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像孟郁槐这样一贯作风正派的人,应当……不至于还夹枪带棒地敲打她吧? 哎呀不管了! “这蜜饯和点心是我二姐一定要拿来送给你的,总之你收下就好,若是不爱吃,分给镖局里其他的大哥也使得……对了,正好请柯叔也尝尝,他不是对各种好吃的特别感兴趣吗?” 慌慌张张丢下这句话,花小麦立刻扭头小跑回到花二娘身边。 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孟郁槐就有点愕然,紧接着便极有分寸地微笑了一下,扬声道:“那便多谢了。”并遥遥对着花二娘点了点头。 花二娘拉着左金香聊了许久,直说得唾沫都干了,才想起应该早些赶回火刀村,于是便与孟郁槐告了别,拉着花小麦就往外走。恰在此时,连顺镖局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串爽朗的笑声,很快,一个胖乎乎、富商模样的中年男人便笑容满面地大步走了进来。 “老柯,老柯!”男人手里拿着两三个纸包,进了门,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只管敞着喉咙叫柯震武,“我买的东西今儿终于送到啦!满满当当一大车,哎呦,可叫我好等哦!我给你拿过来一些,你赶紧来瞧瞧哇!”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将纸包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柯震武从镖局前厅之中应声而出,也是哈哈大笑着道:“好家伙,总算是到了,这下我可终于轻松了,省得你成天在我耳朵边上唠叨!” “你甭在那唧唧歪歪跟我说废话,看看,这可是正经的鲟鱼肚!方才在家时,我已经拆开来验过,嚯,个个儿又肥又大,瞧上一眼就让人心里喜欢!”那男人跟柯震武仿佛十分交好,说起话来也不大讲究,透着一股熟稔亲密之感。 花小麦原本已经要跟着花二娘走出连顺镖局的大门了,听见说那男人带来的居然是鱼肚,脚下就不自觉地顿了一顿。 她虽在厨师学校念了两年的书,但学校里轻易是不会拿这种贵价食材来给学生们练习的,后来在五星级酒楼实习,鱼肚、鲍鱼之类的东西,更是只有大厨才能碰得,是以,她竟从来没见过上好的鱼肚是什么模样。此刻冷不丁听见了,好奇之心顿起,忍不住就往回走了两步,伸长脖子,朝石桌上张望。 “怎么样,很不错吧?”胖胖的中年男人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随手拿起一块个大饱满、颜色微微发黄的鱼肚,递到柯震武面前显摆,“人家岭秀府出产的鱼肚就是没的说!看这个头,再瞧瞧这厚度,啧啧,这要是在我的酒楼里做成菜肴售卖,肯定客似云来呀!怨不得人家贵,卖到这个价钱是有道理的!来,你再瞅瞅我这些香料。” 说着,又将另外两个纸包也打开了,花小麦眼神儿不错,一下子便看出,里面装的都是桂皮、草果、八角和莳萝子之类的食用香料,做各色菜品时都是少不了的。 怪不得这胖男人看着像是个富商,原来是开酒楼的吗?花小麦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再将目光放回石桌上时,心里却突地咯噔一下。 鱼肚她见得少,无从分辨好坏,但桂皮和莳萝子这些东西,却是她平常做菜时离不得的,可以算作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委实再熟悉不过。那两个纸包中的各种香料,看上去个头非常大,也十分完整,粗粗看上一眼,会让人产生“的确是好东西”的错觉,但若再细细观察,立刻就会发现不妥。 就拿那桂皮来说吧。真正的上好桂皮,颜色呈现灰棕色,表面有些不规则的细皱纹和突起物,稍稍有些粗糙,内侧却是红棕色,十分平滑;然而石桌上纸包中的那些,颜色虽看上去差不多,表面却十分光滑平整。的确,这样的桂皮看起来或许卖相不错,但再怎么说,它也是树皮啊,怎么可能没有丝毫纹理? 还有那八角,那东西既然叫做“八角”,顾名思义,正品的果实必然由八个角组成,且比较宽肥,顶端如同鸟啄状;再看那个胖男人带来的那一堆,许多居然只有六七个角,且相对瘦长——这玩意,应该正是俗称的“假八角”哇,可是有毒的! 这些香料,实在很有问题! 那中年男人还在不停口地跟柯震武夸耀:“虽然等得久了些,但我永远相信一句话,好东西,不怕迟!人家岭秀府那间店,掌柜的还特别认真负责,专门安排了两个伙计一同将货送过来呐!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们不收银票,只要现银,所以,接下来还得拜托你们连顺镖局的人替我走一趟,事情交给你们,我放心!” 柯震武抚着长髯连连点头道:“唔,你信得过我们,那我肯定义不容辞呀!到时候,我让郁槐帮你走着一趟,一定不会出纰漏的!” 花二娘在旁等了许久,有些不耐烦了,听到这里,便给了花小麦一巴掌,没好气道:“干嘛?看见食材就走不动道儿了?那样的货色咱们买不起,还是赶紧跟我回家去是正经!” 言毕,抓着花小麦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扯。 花小麦被动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路,越想越不对劲。 她看不出鱼肚的真假,也知道,与鱼肚相比,这些香料无疑价格要低廉许多,但如果连香料都是假的,谁又能保证,那鱼肚就一定是真的?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可是买了满满一大车呀! 虽说事情和她无关,可是…… 不行!身为一个厨子,她就是无法对这种卖假食材害人的事视而不见! “二姐,你等我一下!”她来不及解释,只匆匆对花二娘嘱咐了一句,当即转身,一溜小跑着又回到了连顺镖局。 第四十三话 上当 等花小麦再回到连顺镖局时,柯震武和方才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左金香追在那个名叫大忠的镖局伙计身后大声喝骂,大忠却也不还嘴,只管笑嘻嘻地在前头跑着躲闪。 这种情形,在连顺镖局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回,早就没人会当真,大伙儿也不上前拦着,纷纷抄着手在旁边大声起哄笑闹。 孟郁槐立在廊下,唇边带了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也正瞧着这一幕,冷不丁,就见花小麦急慌慌地从外头又冲了进来。 上一次下大雨她寻不到关蓉,也是像这样,没头苍蝇似的撞进镖局里求助,今天……莫非是又把自家二姐给弄丢了? 思及此处,孟郁槐唇边的笑意就加深了两分,没着急上前询问,只不自觉地站得端正了些。 花小麦茫然地左右四顾一番,没瞧见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恰巧左金香从她面前一阵风似的掠过,她忙伸出手去,不料却抓了个空,那左金香须臾间已经窜出老远去。 “左嫂子!”她哭笑不得地大喊一声。 “小麦姑娘啊,你怎么又回来啦?”左金香对大忠正追打得起劲,暂且无暇顾及花小麦,百忙之中回了回头,笑着道,“你等一下嗷,等嫂子把这货收拾了,就来跟你说话!” 说着又咬了咬牙,恶狠狠道:“这王八犊子,一天不教训,就要骑到老娘头上拉屎!” “我……哎呀!”花小麦忍不住使劲跺了跺脚。 这左嫂子,怎么跟花二娘一个德行?她现在要办的可是正事啊,若耽搁得久了,保不齐那胖男人就要财物两空! 她又将四周打量一圈,终于注意到站在廊下有意无意往她这边张望的孟郁槐,心中稍作犹豫,一咬牙,快步走了过去,仰着头站在台阶下,蹙眉低声道:“孟家大哥,方才那个带了鱼肚和各种香料过来给柯叔看的人呢?他已经离开了?” 孟郁槐没想到她专程跑回来,问的却是这个,多多少少有点意外,顿了一下,方道:“赵老爷?他跟柯叔去了后院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原来他姓赵?”花小麦心想,自己轻易进不得连顺镖局后院,少不了需要孟郁槐的帮忙,自然也该将事情前因后果跟他说个明白,于是匆匆点头道,“方才我和二姐离开之前,正遇见他进来,因他纸包中装的都是食材,我便多瞧了两眼,他……”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左右,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觉得,他带来的那几样香料,只怕有些不妥。” 孟郁槐素知花小麦对于饮食之事颇有见解,此刻听她这样说,自不肯等闲视之,立刻从廊下走来,蹬蹬蹬下了几级台阶,在花小麦面前站定,正色道:“哦?这话怎么说?” 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半步,尽量有条有理地道:“鲟鱼肚那东西是贵价货,我从前并未曾见过,不好妄下判断,但我却能肯定,那桂皮、草果和莳萝子等各种香料,绝对都是假货,尤其是那假八角,若搁进菜肴中,对人有害无益!那些东西单卖或许不值甚么钱,但满满当当一大车,却也不便宜,而且……” “香料都是假的,鱼肚又怎能让人信得过?”孟郁槐立即就明白过来,脸上也添了几丝忧色,“那些食材,是赵老爷特意从岭秀府进来的,花了大价钱,若真有什么问题……” “就是这么说呀!”花小麦此时已将两人之间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连连点着头道,“唉,我就不明白了,那位赵老爷,既然是做饮食生意的,自家还开着大酒楼,怎会连真假都不懂分辩?” 孟郁槐看她一眼:“那位赵老爷,正是春风楼的老板。听柯叔说,他虽然钟爱美食,却基本只能算作是个门外汉,平日里采买食材等杂事,都是交给酒楼掌柜的和师傅们张罗。许是因为自小家中便不缺钱银的缘故,他向来有些大手大脚,前番曾去过一趟岭秀府,买上这许多食材,多数也是因一时兴起。” 原来……赵老爷就是那魏胖子的东家吗?之前孟郁槐在魏胖子面前替她出头,曾明言让魏胖子想报仇就只管去找他——虽说那赵老爷和柯震武两人看上去很像是相交许久的老友,但这事万一处理得不好,岂不有可能会对他们两家的关系造成影响? 花小麦有一点点后怕,心道幸好那魏胖子是个不中用的,否则,自己可就真的给孟郁槐带来麻烦了。然而此时的情形又不容许她多想,重新将心思放回眼前事上头:“既这样,难道春风楼里的其他人也没看出不妥?……是了,今天我和二姐进城的时候,发现虽然早已过了初五,许多店铺却仍然还未开门营业,想必那春风楼的大厨和掌柜的们,也都还在家中歇息吧?” 这么说来,岭秀府的那间店铺,十有八九是专门选了现在这个时间将食材送来,目的就是欺负那赵老爷不懂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收银票只要现银,免得春风楼发现食材有问题,立即将那银票作废无法兑现! “这不是坑人嘛!”花小麦忍不住叨咕了一句,又抬头看向孟郁槐,急切地道,“孟家大哥,方才我听见那赵老爷说,要请你们连顺镖局帮着押运货款,能不能麻烦你跟他说一声,告诉他那些食材可能有问题,让他不要急着付钱,先寻个可靠人帮忙看看?” 孟郁槐看了看她的脸,沉吟道:“桂皮、草果等物的不妥,是你看出来的,你又是内行,这事还是由你来说更为合适。那位赵老爷现下还在后院,不若你随我一块去,将事情清清楚楚告知于他,也免得我有疏漏,如何?” “也行,可是我二姐……”花小麦忍不住回头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花二娘还在外面等着呢,自己耽误了这么久,那脾气暴躁的二姐,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无妨,我找人告诉花娘子一声,让她进镖局慢慢等着,你放心便是。”孟郁槐心中早有计较,立即叫住左金香,让她出门给花二娘传递消息。 花小麦心中稳定了些,跟着他一径入了镖局后院,将整件事原原本本跟赵老爷和柯震武又说了一遍。 “这……不能吧?”那赵老爷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紧接着,额头上便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我还是那句话,鱼肚我不认得,但那些香料,却一定是假货,千真万确。”花小麦笃定地道,“所以,这货款,您可千万不要随便就放出去,到头来,也都是您自己的损失呀!”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赵老爷在园子里兜了好几个来回,手掌敲得巴巴响,又扭头心存侥幸地看向花小麦,“我进了一大车的食材,或许只是刚巧有些劣等货掺杂其中?这位姑娘,你对香料如此熟悉,可愿跟我回家中,帮我好生瞧瞧?” 第四十四话 分辨 大抵人都是这样,明明早就清楚真相究竟为何,心中却依然存着一丝希望,觉得情况或许没那么糟糕——眼下,大名鼎鼎的春风楼东家赵老爷,正是处于这种情绪当中。 说穿了,还是因为不甘心吧? 花小麦咬咬嘴唇,偏过头去看了看站在一旁,面色同样十分凝重的柯震武,略略有些犹豫:“赵老爷,方才我已经说过,香料我确实认得不少,您若需要我帮忙,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那鱼肚,您最好还是找个内行人好生分辨一番,免得……” “哼,不必那样麻烦!”赵老爷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眯了眯眼阴阴地道,“倘那黑店真个卖假香料给我,光凭这一点,我就能告得他裤子都没得穿!这位姑娘,你不过三言两语,我便知你一定是个懂行的,今天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很诚恳,柯震武也在旁边帮口,花小麦也就无谓推脱,干干脆脆点头道:“好吧,我随你去看看就是。” “太好了!”赵老爷双拳一对,气壮山河道,“岭秀府那黑店的伙计,如今还在客栈里住着,我这就着人将他们领过来,当面对质!老柯,劳烦你过会子就带着这位姑娘直接往我家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快步冲了出去,双脚将青石板路面踏得嗵嗵直响。 柯震武叹了一口气,冲花小麦笑了一下:“小麦丫头,那老赵是我的朋友,还请你多尽些心。” “柯叔你放心,这吃进人肚子里的东西可马虎不得,我一定会仔细的。”花小麦唇角微微翘了翘,又回身对孟郁槐道,“孟家大哥,我二姐,就麻烦你替我照应一下……” “不不不,郁槐也跟我们一块儿去。”柯震武赶紧摆了摆手,“老赵是个爆炭一样的性子,如今又打发人将岭秀府那店铺的伙计也叫了来,待会儿万一一句话不对盘,有甚么推推搡搡,就老赵那又笨又重的身子板儿,只有吃亏的份!赵家那些家仆也都是不中用的,郁槐身手好,跟着去,至少还能将老赵护住——当然,若是能寻着机会拉拉偏架,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哈哈!” 花小麦也跟着笑了,就见那柯震武又转头对她和颜悦色道:“至于你二姐,就让她在我这镖局里安心歇一阵,有左嫂子陪着她,出不了岔子的。若是在赵家耽搁得太晚,我便让人送你们回火刀村,你放心就是。” 他安排得这样妥当,花小麦也就再无甚可说,笑着应了,三人立刻出了门。 从连顺镖局的大门出来,穿过天胜街,再拐上两拐,便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幽深巷弄,赵老爷的大宅,正是建在此处。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年代的商人都喜好富丽堂皇的装饰,眼前这三进的院落,当真极尽美轮美奂之能事,假山、活泉、水榭……样样不缺,薄薄的阳光投射在屋顶的飞檐,闪烁出一点朦朦胧胧的金光。 花小麦来不及细看,与柯震武和孟郁槐一起,随着前来迎接的家丁一径来到厨房外,在后门边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架拉货的马车,上面挤挤擦擦堆放着数十个半人高的布口袋,靠得近一点,就能闻见各种香料混杂在一处的味道,和一股淡淡的腥气。赵老爷满面通红地站在车头,身边还有两个作外乡人打扮的年轻后生,想来,多半就是岭秀府那间“黑店”打发来送货的伙计。 “我说赵老爷,你这明摆着是欺负人哪!”其中一个黑红脸膛的年轻人扯着喉咙道,“货昨儿刚运到时,你可是满口称好,怎么过了一夜,就诬赖我们卖假货?我们‘百味阁’在岭秀府名气大得很,你别仗着自己是地头蛇,就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你少废话!”赵老爷半点不愿认输,也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就是因为你们名气大,我才信了你们,却没想到你们专做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坑人勾当!你也别跟我跳脚,是真是假,验过便知!” 花小麦也不管他们在吵些什么,寻了个石桌坐下,沉声对赵府的家丁吩咐道:“先把东西都从车上搬下来吧,所有装香料的袋子都打开,各舀出一点来给我看。” 见她一副胸有成竹之态,那家丁也就不敢怠慢,赶紧点头应了,又格外多叫了两个人来,依花小麦所言,每个袋子里各拣了一些香料,放在她面前。 平日里做菜,需要长时间地跟各种香料打交道,眼前这些形态各异,气味大相径庭的小东西,于花小麦而言,实在再熟悉不过。然而,既然要分辨真假,就必然得辨其形状、闻其香气,有些假香料,与真品的差别只是分毫,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看错,是以,她必须收敛心神,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上面,时间一长,眼前就觉花花地一片,鼻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熏得脑袋也有些发晕。 整个过程中,赵老爷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神头,与那岭秀府来的伙计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却好在始终只是在打嘴仗,彼此似乎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孟郁槐站在柯震武身边看了一会儿,不经意间一回头,见花小麦微微蹙眉,正用手指轻轻按压太阳穴,想了想,边走过来低声道:“要不你稍稍休息一下。” “没关系,马上就好。”花小麦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声,随即将最后一捧香料从自己面前拨开,这才站起身,对停止了争吵,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赵老爷点点头,“有真货,但照我估计,至多也不过十分之一,而且,绝不是他们口中的上等物,而是实实在在的劣等品,剩下的,全是假货。” 赵老爷登时张口结舌,还未及开口说话,方才与他大吵的那个年轻后生便撸袖子冲了过来,看那架势像是要将花小麦生吞活剥一般,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懂个甚么?可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再满嘴胡说的,看我不……” “莫动手。”不等他说完,孟郁槐已经伸手捏住了他的腕子,轻轻巧巧一推,那后生便朝后退了三个大步。 有他在,花小麦自然有恃无恐,不慌不忙地从桌上一堆香料中选了一颗有七个角的“八角”,往那伙计的方向一递,勾唇笑道:“假的八角,放入口中咀嚼,会有舌尖发麻之感,更要命的是,它还会害得人中毒,严重者很可能会丧命……要不,你尝尝?” ********** 重感冒外加瘸了一条腿,好想写个“惨”字t^t,求收藏,求推荐~~ 第四十五话 发现番椒 此言一出,那年轻后生立时惊得身子朝后一仰,嘴巴张成个圆形,半天连个“啊”字也发不出。 “哦——”花小麦仿佛忽然反应过来,状似懊悔地用手掌拍拍额头,冲那后生抱歉一笑,“瞧我这脑子!随时都有可能会害了性命的东西,怎好轻易就让你尝?哎呀,都是我的不对!” 她噗地将假八角丢过一旁,顺手又拈起一片桂皮,再度递到那年轻后生面前,天真可爱地笑嘻嘻道:“喏,要不你尝尝这个好了!我敢保证,这个吃下去呀,是绝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最多也就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又或者……明明长了一张嘴,从今往后,却只能当个闷葫芦!” 那后生先前听见花小麦说不要他吃假八角了,悬得老高的心正一点一点往下落,冷不丁又见一块桂皮递到自己眼前,心中陡然一酸,差点哭出来。他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只得紧紧咬住牙关,倒退两步,拼命冲花小麦摆了摆手。 花小麦脸色一变,劈手将指间的桂皮朝他甩过去,啪一声跌落在他脚边:“自家卖的香料,你竟然都不敢吃,可见你们平日里做的都是甚么营生,这样坑人赚黑心钱,好不要脸!” 穿越之前,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卖假食材,或是以次充好的种种事件,但却没料到,在这个看似民风淳朴的年代,居然也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简直由不得她不生气啊,饮食行业的名声,就是被这一群王八蛋给败坏的! 赵老爷已是给气得只剩下喘粗气的份了,这时,干货铺的另外一个伙计也走了过来,赔着笑脸低声下气道:“赵老爷,还有这位姑娘,那个……我俩也就是在店里干活儿的伙计,挣两个养家糊口的钱,东家卖的是什么货色,我们真是不清楚,这……” “哼,是吗?”花小麦斜乜他一眼,冷笑着道,“方才趾高气扬说你们店里皆为上等货的是你们,这会子见势头不对,立马撇清干系的还是你们,你俩说的话,究竟哪一句能做得准?好,就算你俩只是店里听吩咐的,东家将这么大一笔生意交给你们来办,也说明你俩平日里,就是很得力的帮手吧?想要把自己摘清楚?行!还不赶快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那两人情知今日是躲不过,精神气儿全无,软泥一般蔫头耷脑,不则一声。 “小兔崽子,快说呀!老子的钱都敢坑,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赵老爷气得胡须直颤,顾不得礼数仪态,一句粗话喷了出来。缓了一口气,他又看向花小麦,和颜悦色道,“姑娘,今日真是多得你相助,若不是你,我就吃了大亏!这两个东西,我明天就扭到官衙去,待此间事了,我一定备厚礼,亲自登门相谢!” “您太客气了。”花小麦也是松了一口气,微微笑着道,“我不过是刚巧对饮食之事颇有兴趣,略懂些皮毛,相信今天即使换了另一个内行人亲见此事,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谢就不必了,只是我二姐现下还在连顺镖局里等着,天色渐晚,若再无其他事,我就想先告辞了。” 赵老爷连连答应,一面又呼唤旁边的家丁:“还不快好好儿地将这位姑娘送出去!” 那两个干货铺的伙计已经被制住,想来应是再不至于发生肢体冲突,柯震武稍作沉吟,也便回身对孟郁槐道:“郁槐啊,你陪着小麦丫头一起回镖局,顺便安排两个人,将她和那位花娘子一并送回火刀村。” 孟郁槐稍稍一愣,似乎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看了柯震武一眼,眉毛轻轻拧起,却最终仍是依言走到花小麦身后,咳嗽了一声:“走吧。” 呃……那种后背像是被针扎一样的感觉又来了……花小麦偷偷一吐舌头,匆匆点了个头,脚下生风一般往外跑去。 从赵家大宅的后门朝前院走,会经过一个花圃。初春,大部分的花都未到绽放之时,只那嫩芽却已抽了出来,鹅黄葱绿的,远远瞧着,也有两份可爱。 花小麦怕尴尬,只管低头猛走,将孟郁槐甩在后面。然而不管她冲得多快,那人的脚步声却始终不紧不慢跟在身后五步之遥的地方。 “小麦姑娘。”过了片刻,孟郁槐忽然叫了她一声。 花小麦回过头:“嗯?有事?” “我是想问你……”孟郁槐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些假的香料,毒性真的那样厉害?” “怎么可能!”花小麦啼笑皆非地摇摇头,“那假桂皮,我根本弄不清楚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如何得知它有毒没毒?至于那假八角,倒的确有些毒性,不过,它同时也是一味药材,轻易毒不死人的。那两个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我总得唬他们一唬吧?”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孟郁槐也跟着微微一笑,两人又朝前走了几步,花小麦眼梢里冷不丁带到路边花圃中一抹绿色,口中当即“诶”了一声,蹲下身来。 那是一株种在花盆里的之物,茎上有非常微细的软绒毛,叶片椭圆顶端略尖,若是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辛辣之味,只是因为十分微弱,并不易被察觉。 这……这不就是辣椒吗?! 厨师学校有一个女老师,闲时很喜欢操弄园艺,只不过,别人养花种草,她却偏爱种菜,花小麦在她的菜地里看见过辣椒,因此,此时一见,立刻就想了起来。 老天爷……自打穿越之后,花小麦便一直在为做菜时没有辣椒而苦恼,却不料,今天居然就在这里发现了!赵老爷将这株辣椒种在花圃之内,也就是说,只是将它作观赏之用? 好吧,虽然成熟的辣椒红艳艳的,的确很漂亮,可花小麦胸口仍觉被四个字堵住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暴殄天物啊! “怎么了?”见她忽然蹲了下去,孟郁槐先还以为她肚子疼,忙几步跟了上来,待得见她只盯着一株绿色的“草”不放,便微笑着道,“那是番椒。” “你认识?”花小麦蓦地回头看他。 “原来也并不识得,是早些时候随柯叔来赵家做客时,听赵老爷说的。”孟郁槐点了点头,“这东西来自番邦,是赵老爷的远房亲戚送了两盆给他。赵老爷说,这东西等到六七月份便会结出红果,非常好看……你为何一直盯着它,是否有何不妥?” “不是的!”花小麦很激动,霍地站起身来,爆豆子似的道,“这……番椒,从前我也见过一回,那果子有一股很辛辣的味道,我就觉得,说不定可以做菜的!” “你很喜欢?”孟郁槐朝她脸上望了一眼。 花小麦使劲点头,随即却又叹了一口气:“喜欢是喜欢,可我也知道,这东西不只是贵,压根儿有钱都买不到,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拥有的,我也只能看看罢了……走吧。” 说完,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那株辣椒一眼,转身离开。 …… 岭秀府干货铺的两个伙计隔日便被赵老爷送去县衙,经查证,不仅那些香料皆是假货,连所谓的“鲟鱼肚”,也是最最低等的劣品。赵老爷虽上当受骗,好在却没有经济损失,唉声叹气了许久,只得将此事丢开不提。 约莫小半个月之后,从芙泽县城赵家大宅来了人,说是赵老爷在家设宴,请花小麦一家前去吃酒,算是聊表谢意,为表诚心,那人还带来了许多绸缎茶叶之物,算是谢礼。 花小麦不太愿意和这种大富之家过多地打交道,便推说自己是个姑娘家,多有不便,拱了景泰和前去赴宴,她自己则与花二娘一起,从家中翻出来几口大缸。 年前她就盘算好,入春之后,要在家多做几种酱料,一来可令得自家饭桌上的菜滋味更足,二来,也可让潘平安去省城里的饭馆儿问问,是否有人愿意买,说不定能给家中再添一门进项。姐妹俩趁着天气好,舀了井水将几口大缸全都洗刷干净,商量着过两日就去村外矮林子采些嫩桃叶,先将那“仙酱”做下再说。 景泰和是下午临近申时方才回来的,想是喝了不少酒,身上酒气浓重,一张脸通红,脚步也有点打晃。花二娘扶着他进了屋,就手倒了杯茶给他,他便嘿嘿笑着,对正在厨房里摘菜的花小麦高声嚷道:“小妹,郁槐哥在外头呢,说是找你有事!” “找我?”花小麦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孟郁槐找她能有什么事?干嘛还不进屋? 她皱了一下眉头,擦干净手,麻利地解下围裙跑出去,果见孟郁槐站在院子外,双手背在身后,偏过头去望着远方,神色稍显局促。 “孟家大哥,你找我有事?”花小麦几步跑到他面前,疑惑地抬头道。 “唔,有事。”孟郁槐回过头来,颔首道,“柯叔说,过几日要在镖局办春酒,想请你到时候去掌勺,不知你有没有空,先让我来问一问。另外……” 他将手从背后伸出,递到花小麦面前:“这个是给你的。” 第四十六话 脉脉不得语 孟郁槐的手掌有一层薄茧,想来多半是因为常年抓握兵器所致,手心里静静躺着数枚晒干了的红辣椒,个个儿都有小指般大小,阳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夺目,还油亮亮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辛香之味。 “……给、给我?”花小麦既惊且喜,许是太过意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手贴在衣裳下摆蹭了又蹭,却迟迟不见伸手去接,“孟家大哥,这……”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一天?只不过是十来枚辣椒而已,竟都能令得她满心欢喜,雀跃得想要跳起来!那日在赵老爷的大宅里,她虽对那一盆番椒心向往之,却更加明白,在这个年代,这种东西几乎不可能落入自己一个小老百姓手里,可现在…… 孟郁槐将她的表情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沉声道:“今日赵老爷设宴,柯叔叫了我一起去。他家里的两三盆番椒,旧年六七月份结了不少果,留下来一些晒干了做种,预备送给朋友,我便管他讨了几个。” 他说得很平淡,然花小麦这下子却真是觉得有点感动了。几个辣椒,在她从前生活的年代自然不值钱,但在此地,却是极珍贵少见之物。对于孟郁槐这个人,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可从他平日里的言行来猜逢,也知他十有八九不是那种会轻易求人的性格,如今他居然开口向那赵老爷讨要辣椒,于他而言,一定非常不易。 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将那几个辣椒接了过来,咬了咬嘴唇:“孟家大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莫要误会。” 或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感动表现得太明显了,孟郁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将脑袋扭向田埂的方向不去看她,清了清喉咙道:“我并不曾费甚么口舌,是赵老爷见你今日没去赴宴,满嘴直呼惋惜,于是张罗着要再备礼物,让泰和兄弟给你带回来。我也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句,对他说,绫罗绸缎之类的贵价物,对庄户人家来说并不实用,倒不如给你些番椒,你自己也能试着种种,他立即就答应了。” “无论如何,我也还是应该好好儿谢谢你才对。”花小麦一脸诚恳地看着他,笑眯了眼,喜滋滋地道,“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就把这番椒籽取出来种下,若真的能结出果子来,到时我请你尝尝?” “你还真打算吃这东西?”孟郁槐仍旧有点不可置信,挑了一下眉,“罢了,随你的便,不过离开赵老爷家之前,我曾问过他们家的花匠,听他告诉我,这番椒虽然少见,却并不难种,只要让它多晒太阳,成苗之后多浇水,应是都能成活。幼苗时施粪水和豆饼,开花之前,却要多施些草木灰……” 他竟连番椒该怎样种植也打听过了,花小麦感激之余又觉有点好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孟家大哥,你可真细心!”语气里颇有两分促狭之意。 孟郁槐登时住了嘴,眉头又皱了起来:“你……” “我是夸你呀,而且心里,真的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花小麦忙摆手正色道,“只是你现在这样说一遍,我也未必能全记得住,烦你有空的时候将这番椒该怎么种写在一张纸上,由我姐夫说给我听,那就一定不会出岔子了!” “……也好。”孟郁槐委实有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道,“那镖局办春酒的事……” “没问题!”花小麦飞快地应下了,“柯叔那边若是将时间定下了,就尽快通知我,请多少人,想怎么办,给我一个章程就行,若是需要我定菜单,也只管言语一声。我不敢说自己能将这春酒办得风风光光,至少,会尽力不出岔子。” “那行。”孟郁槐长舒一口气,“那我这便先走了,许久没回家,也该回去看看我娘。”言毕,转身便要离开。 花小麦居然觉得有点失望,心中涌起一种感觉,仿佛不想让他这么快就走似的,低头快速沉吟了片刻,就将那几枚番椒紧紧捏在手心,朝前赶了两步,扬声道:“那个……孟家大哥,今儿的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谢你。我瞧着我姐夫喝了许多酒,倒像是没吃什么东西,家里还有些现成的菜蔬,你要是不嫌弃,便进屋和我姐夫一块儿吃点。这会子不早不晚的,你回了家,恐怕也没甚么吃食……” 孟郁槐蓦地回过头去,见她站在院子门口,唇角微翘,使整张脸都多了两分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朝他看过来,目光中隐隐似有一点期盼。 他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忙暗暗攥了下拳头,深呼吸一次,缓缓摇头:“还是……还是不必了,我喝了一肚子的酒,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我瞧着,泰和兄弟今日喝得好似有些多,你们好生照应他……啊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返身又往回走了两步:“过几日我要去盛州走镖,听泰和兄弟说,你和花娘子的老家就在那附近,有一个哥哥住在当地,可有物品或是甚么话需要我代为转达?” 花小麦心道,她这冒牌货,连盛州在哪个地界儿都不知道呢,那个所谓的“哥哥”更是从未有见过面,自己怎可能有话要带给他?再说,从花二娘话里话外可得知,那花大山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货色,好端端的,她才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嗯……”她低头想了一下,犹豫道,“我倒没有东西需要带回去,这事,还是等我跟我二姐商量之后再说吧。” “使得。”孟郁槐点了一下头。 此番算是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两人面对着面默默站了一会儿,彼此都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气氛实在太过离奇诡异。孟郁槐万般不自在地微笑了一下,转身要往村子南边去,这当口,却见那关蓉鸟儿一般飞跑了过来。 “小麦妹妹,我有事要烦你呢!”她径直扑到两人面前,十分亲密熟稔地拉住了花小麦的手,又转头看了看孟郁槐,语气中添了两丝责备,“郁槐哥,你终于肯回村里了吗?你知不知道大娘有多牵挂你?既然回来了,你怎么还不赶紧回家看她呀?!” 第四十七话 有好事 关蓉来得十分突然,简直像是冷不丁从斜刺里杀出的一般,花小麦便有些愕然,低头看了看她挎在自己臂弯的手,呆呆道:“呃……蓉姐,你找我有事啊?” 什么情况,她不是有气喘病的吗,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这就要回去的。”孟郁槐原本脸上还带着一分笑容,此刻却是尽皆收敛了去,眉头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对花小麦颔首道,“那春酒的事,就这样说定了。”话毕,转身便大踏步而去。 关蓉怔怔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许久,目光中颇有两分失落之意。直到花小麦扯了扯她的胳膊,再叫了一声“蓉姐”,她才突地回过神来,抿唇勉强一笑:“哦,是有点事要麻烦你。” 花小麦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也并不点破,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了,顺手倒了杯热茶给她,笑着道:“有事你开口就是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关蓉往院子外再度张望一眼,这才收回心思,捧着茶碗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年前我家里不是做了一坛笋油吗?昨儿个我娘打开,发现颜色有些浑浊,隐约好似还有一股怪味似的——这东西虽不值钱,到底是家里人花了心思做的,若糟蹋了未免可惜,我娘知道你厨艺好,就打发我过来问问,看你何时有工夫,随我回去瞧瞧。” 这多半是坛口没塞紧,走漏了脏东西或脏水的缘故,要解决也不难,只是得花些时间。 花小麦思忖了一下道:“这事我应该能帮得上忙,只不过,今明两天,我可能都拨不出空来。我姐夫今日去县城吃酒,回来有些醉了,我怕我姐一个人照顾不动他,得留在家中搭把手;至于明天一大早,我想进林子里一趟,趁着如今嫩桃叶发得正好,采些回来做酱。不知大娘是否着急?我明日从林子里回来了再去替她瞧瞧可好?” 孰料那关蓉一听这话,眼睛竟是一亮:“你要进林子去摘桃叶?就是村子西口出去的那片矮林子吗?我能不能明天跟你一块儿去?” “你?”花小麦张了张嘴,“可是,你的身子不是不好吗?万一再给累坏了……” “不妨事!”关蓉忙摆了摆手,“大夫说,那山林子里空气好,我时不时去走走,对气喘病也是有益的。况且,反正咱们是去摘桃叶,又不着急赶路,只要走得慢些,是没问题的。我跟着你一块儿去,咱们还能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岂不有趣?小麦妹妹,上回我把你一个人撇在县城,自己回了村,过后心里一直都不好受,这次,你就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帮帮你吧!” 说着,还扯住花小麦的胳膊轻轻摇了两摇。 说实话,之前那两件事情之后,花小麦对于关蓉其人,一直有所保留,但既然同住在一个村里,面子上总还得要过得去。此时见她说得又这样恳切,花小麦便也不好拒绝,只得微笑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好吧好吧,那明日巳时初,我在我家门口等着你,咱们一块儿进林子。” 关蓉兴高采烈地连连点头答应了,牙齿咬了咬下嘴唇,似乎还有话要说,踌躇片刻,却又生忍住了,只微笑道:“那咱们可说定了,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 花小麦将孟郁槐送来的辣椒小心翼翼用一个小罐子装好,预备等天气暖和点,就种在房后那一小块菜地中,因怕被花二娘磕了碰了,便索性搁在了自己房里,一想到很快就可以用那红艳艳的小玩意做菜,心里就美滋滋地直乐呵。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牛毛细针一般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淋淋漓漓了一整夜,直到翌日清早,方才渐渐收住。 花二娘知道自家妹子今日要进林子,一大早便熬了一锅惨不忍睹的杂面粥,硬逼着她喝了两碗,然后帮她将篓子背好,替她理了理衣衫,抽冷子一回头,见关蓉已在院子外等着了,眉头便是一皱,扯着花小麦的脖领子冲门外努努嘴:“她也跟你一块儿去?” 花小麦看了关蓉一眼,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花二娘撇撇嘴:“我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只是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平日你跟她一起玩儿倒是无所谓,领了她进山,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她家里人非得讹上咱们不可!不是我小人之心,这人哪,还是谨慎点好!” “我有什么办法?”花小麦也有些无奈,“她非得要跟着去,话又说得情真意切的,难道我还死活不答应吗?小心一点也就罢了。还有,摘完桃叶,我得顺便去看看她家的笋油,可能会回来得迟些,晚饭你做啊。” 花二娘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又扯着她神秘兮兮地道:“昨天我遇上村里耿二妞她婶儿……对,就是那个耿婶子,跟我提了件好事,你姐夫闹了半宿,我也没顾得上告诉你。” 唔?笑得这么奸诈? 花小麦警惕之心顿起,瞪视着她:“什么事?” 谁知那花二娘竟卖起关子来,挥挥手:“哎呀总之是好事就对了,晚上你回来了,我再慢慢跟你说。快去吧快去吧,人家等着你呢,仔细路滑啊!” “知道了!”花小麦疑惑地瞟她一眼,一溜小跑,拉着关蓉出了村。 火刀村外西边的矮林子里,有许多野生的桃树,初春时节,正是新发桃叶最嫩的时候,用手指轻轻一拧就能掐出水来,用来做仙酱,着实再合适不过。 山道有些泥泞,又得顾着关蓉,这一路,花小麦都不敢走得太快,所幸桃树多得很,两人专拣那最鲜嫩的桃叶采摘,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采了小半篓。 林子里空气果然清新湿润,关蓉和花小麦一路走一路闲聊,不但没觉得身上不舒服,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响亮了几分,兴致勃勃地将村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笑话讲给花小麦听,谁家娶了亲,谁家嫁了女,七弯八绕,将话题又扯到了孟郁槐身上。 “小麦妹妹,昨天我听见你和郁槐哥在说甚么春酒,是怎么回事啊?” 她将一捧桃叶塞进花小麦身后的篓子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憋了一晚上,原来你就是想问这个吗? 花小麦觉得有点可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哦,就是他们连顺镖局要办春酒,柯叔想让我去掌勺,就先让孟家大哥来跟我打声招呼,看我到时候有没有空。” “柯叔?”关蓉看她一眼,不知何故,表情居然显得有些落寞,“原来郁槐哥回来是为了这件事,怨不得他只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又匆匆回县城去了。” 花小麦不想跟她过多地谈论孟郁槐,只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并没有搭腔。关蓉顿了顿,再度张开嘴想说话,耳边却听得一阵树叶断裂的悉悉索索声,抬起头,就见林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 傲娇的少年们啊,我不就是想求个推荐票吗?唉…… 明天会有双更,之后每一百五十推荐票加更,泪奔而去t^t 第四十八章 文化人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着一件天青色穿枝花夹袍,满头黑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远看委实整齐利落,还透着一股文秀之态,只走近了花小麦却发现,他身上那件夹袍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袖口和领子都稀松软榻,人也太过于瘦了些,显得颇有点落魄。 初春雨后,天气还是很冷的,男子手中却摇了一把折扇,翩翩然从林子里钻出,冷不丁看见花小麦和关蓉,便怔了一怔,紧接着便恭恭敬敬做了一揖,朗声道:“不知两位姑娘在此,打扰了。” 关蓉冲他展颜一笑:“文大哥,你也来林子里逛逛?” 咦?花小麦忙转过头去,用手肘碰了碰她,小声道:“蓉姐,认识的?” “他是咱们村的人啊,你没见过他吗?”关蓉抿了抿嘴唇,也压低了嗓音,伏在花小麦耳边道,“他叫文华仁,村里的人都叫他文秀才。听我爹说,他十四岁上头就考过了童试,那时,村里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今后肯定是咱们火刀村最有出息的。谁想,自那之后,他连考两次秋试,竟都是落第收场,他爹娘又早早不在了,如今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日子过得……唉,总之不好。” 原来是个文化人么?花小麦回头又看了那男子一眼,向他礼貌性地点头微笑一下,顺手从枝头又摘下几片桃叶,对关蓉道:“幸好今天有你来帮我,才这么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篓子桃叶。雨后林子里会长出好多野菌子,用来包包子可好吃了,咱们采上一些,等下去你家看过那笋油,说不定我还能来得及回去做晚饭,也省得我二姐下厨。” 关蓉笑着点头答应了,将一捧桃叶搁进篓子里,还使劲压了压。 孰料那文华仁,见此情景居然立刻跳了过来,往搁在地上的篓子里只一瞧,立刻捶胸顿足。 “你们哪你们,怎么将这新鲜的嫩桃叶,全都摘下来了?唉,唉!”他使劲跺着脚,将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春天万物生长,这历尽严寒自枝头探出的新叶,就该让它自由生长方才最为风雅,你们这样,岂不糟蹋了东西?无知,无知!” 花小麦挑挑眉,忍不住斜睨他一眼。 唔,好吧,她是个粗人,不懂风雅,只知道饱口腹之欲最为重要,哪比得上这位“文化人”?瞧他瘦的都脱形了,这些年,大概一直是喝着西北风过活的吧? 她也不搭腔,只管将篓子里的桃叶尽皆塞塞好,又拣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以免叶子被风吹走,然后又走到树下,将一丛肥美的野菌子拔起,也丢进篓子里。 “文大哥,小麦妹妹摘桃叶是为了做酱,她的厨艺可好了。”关蓉仍旧笑着,算是解释,也为了打圆场。 “哦,这位姑娘会做菜?”文华仁立刻来了兴致,三两步跑到花小麦身边,“刚才听你说那野菌包子,滋味想必很不错?” “还行吧。”花小麦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句,抬脚立刻走到另一棵树下。 或许是觉得受到冷落有点尴尬,文华仁摸了摸鼻子,抬头望望四周,忽然展开扇子发出一声感叹:“啊,空山新雨后……” “哼。”花小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自挂东南枝!” 文华仁微微一愣,然后便有些急了,大踏步走过来:“错了错了,你那句是……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一脚踩在了一块湿泥上,一下子滑出去老远,哧溜哧溜,竟沿着山路一径向下,转眼连个人影都不见了,林中徒留他变了调的惊呼声。 “啊?” 花小麦和关蓉简直目瞪口呆,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呆愣片刻,忽然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说……他不会有事吧?”关蓉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我怎么知道?”花小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咱们一会儿下山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摔一下,可真不是玩的!” …… 两人在林中盘桓了一个多时辰,摘了一篓子桃叶之余,又采了许多野菌香蕈,也就下得山来。 花小麦没急着回景家小院,先随关蓉去了她家,掀开装笋油的坛子一看,果见里面的汁液颜色浑浊,还有一股淡淡的哈喇味。 看来她猜得没错,这坛子笋油里,的确是混入了脏水和灰尘。于是她先将坛底黑黑黄黄的油脚舀出,又将油倒进锅里加热使残余的水分蒸发,末了,切了拇指尖大小的一块生姜丢进坛里。 “这笋油别放在太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越阴凉越好。”跟关蓉的娘交代了一句,她便背起篓子,一路小跑着回了村西。 幸好,这会子景泰和还没有从铁匠铺回来,今晚看来不用吃花二娘的魔鬼料理了。花小麦长舒一口气,立刻揉面洗野菌,又从梁上取下两条用盐腌过的鸡腿,与菌子一起剁碎了做馅儿,手脚麻利地包好包子,搁进蒸笼里。至于剩下的香蕈,她则预备用来烘干了磨成粉,家中不计做什么汤时加上一点,那叫一个鲜。 在等待包子蒸熟的过程中,她将采回来的桃叶也洗净上锅蒸了。 这仙酱乃是将嫩桃叶蒸熟之后,先盖上闷七日,再拿到避光处阴七日,加上少许盐,等桃叶完全化成了水,便可拿出来烹调菜肴,无论拌菜还是做面,滋味皆十分了得。 这晚的饭桌上,因有了那肥圆饱满热气腾腾的野菌鸡肉包,景泰和甩开腮帮子吃得十分惬意,满嘴流油而不自知。花小麦心中牵挂着今早出门前,花二娘神秘兮兮跟她说的那件“好事”,便有些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碗粥便搁了箸,眼巴巴地瞅着自家二姐。 然而那花二娘,居然完全拿她当空气,只管满面柔情地不住往景泰和碗里夹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恹恹地下了桌,端起盆子去沐房洗了澡,晃晃悠悠回到自己房中关了门。 夜渐深,往常这时候,花二娘和景泰和多半已经歇下了。桌上灯如豆,花小麦无甚睡意,想到过几日便要去给连顺镖局做春酒,索性翻爬起身,倚在床头将脑子里自己会做的那些菜色,翻来覆去默记了一遍。 “吱呀”一声门响,花二娘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笑盈盈往床上一瞥,声音甜得如蜜:“小妹,还没睡呀?” ******* 稍晚二更~ 第四十九话 好事还是麻烦事 嗯?这个表情? 花小麦心中疑窦顿生。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她也算将花二娘的性子给摸熟了。她这个二姐,虽然疼她护她,但像眼下这种千娇百媚的神情,只有在面对景泰和时才会出现,绝对不可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一毫。 无事献殷勤……唔,大大有问题啊! “二姐,你也还没歇着?”花小麦不动声色,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铺,“过来坐呀。” 花二娘也便袅袅婷婷进了屋,挨挨擦擦地挤着花小麦坐下了,顺便就将她的手揣进怀里,软声道,“还不睡觉,一个人坐这儿发什么呆?” “何曾发呆?我是想着过两日要去给连顺镖局办春酒,就在脑子里过过菜单。”花小麦微微抿了一下嘴唇。 花二娘一只手便抬了起来,在她头发上抚了抚:“我家小妹啊就是能干,瞧瞧,你才来了没多久,就帮着家里挣了那许多钱,果然有门手艺,走到哪里都不心慌!就今天晚上你做的那野菌包子,你姐夫一个人,足足吃了六个!我看他这段日子人都胖了些……” 说着,便又拉着花小麦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嗯,我瞧着,你好似也长了点肉,小脸圆润不少,不像刚来那阵儿似的,尖嘴猴腮,我看着都替你觉得寒碜!” “是吗?”花小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面颊,伸手就要取镜子。 她也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这具身体实在太瘦了些,简直毫无美感,若真能长胖点,好像也不错? “哎呀大晚上的照什么镜子,我还能骗你不成?”花二娘三两句话就原形毕露,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小妹,我有事要跟你说,就是今天早上跟你提的那件好事。” 连夫君都不陪,那事也不做了,巴巴儿地跑来,果然是为了这个吗? 花小麦忽然无来由地觉得有点紧张,咬了咬下唇,平淡地点点头:“哦,好啊,你说,我听着。” “呵,就是那个耿婶子,昨天我在田埂上遇见她,拉住我将你好一通夸。” 花二娘好似十分不惯这样正儿八经地谈话,低头笑了一下,摆弄自己的手指头:“她说,像你这样又能干又吃得苦的姑娘,即便是在火刀村,现下也是难找了,又跟我提起她一个远房表姐的儿子。那小子今年十八岁,就住在隔壁村子,祖祖辈辈都靠种地为生,家里有十几二十亩田呢。” 花小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前些日子花二娘在她面前说起,要给她“找一户好人家”的时候,花小麦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只盼着村里没人能瞧得上自己才好。却不想,这才过了多久,竟真的有人寻上门来! 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是个大麻烦! 她早就已经想得很清楚,既然穿越来到了这个时代,要她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她当然一万个愿意,但若想让她与这火刀村里的其他姑娘一样,莫名其妙就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抱歉,那简直难如登天。 绝对不可能。 见她迟迟不开口,花二娘便有点着急,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花小麦掀起眼皮瞟她。 “啪!”花二娘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在花小麦背上。 “你又不是个蠢的,我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能不懂?少跟我打马虎眼!”她呼地跳下床,掐着腰气势汹汹道,“我告诉过你,咱不图人家境有多殷实,过得去就罢了,最要紧是得对你好,不欺负你。那小子从前来咱村串门子的时候我见过,人极敦厚老实,年纪跟你也合适,家里又不愁吃穿,哪点入不得你的法眼了?” 花小麦的心狠狠往下沉了沉。看花二娘这情形,竟是千情万愿的,可是…… “二姐,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点啊?我现在帮人做厨掌勺,能挣不少钱,潘太公家的平安叔,每个月还要买我做的蜜饯果子……我、我暂时还不想嫁人。” “早?早个屁啊!”花二娘下死劲剜她一眼,“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火刀村,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没定亲?又不是让你立刻就嫁过去,亲事定下之后,不还得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准备啊?你喜欢做菜,喜欢张罗厨房里的事,就只管忙你的去,其他全不要你操心,两不耽误呀!” “那关蓉姐,不也没定亲吗?” “哈,她倒是想定,可她那病病殃殃的身子,也得有人敢娶才是啊!再说,你和她认识这么久,她那点小心思,你还瞧不出来呀!” 花二娘咆哮了一通,又叹一口气,拖过花小麦的手,切切道:“小三儿,你是我亲妹,你担心什么,姐心里有数——你是不是怕那小子长得不好?人家周周正正的,一点不难看,再说,男人要那么好相貌有什么用?” 少来了,花小麦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若景泰和不是长了一张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脸,你即便嫁了他,只怕也不会如现在这样,整天逮着空儿便跟他腻在一块儿不撒手吧? “二姐,你现在这样子……”好像个老鸨啊! 后面那半句话,她终究是不敢往外吐,只觉得还是趁早把话说清楚比较好,于是深吸一口气,真诚地望向花二娘的眼睛:“二姐,我现在真还不想嫁人,要不这事就算了吧,你也别替我操这个心了。” “屁话!”花二娘彻底怒了,瞪起眼睛来像是要吃人,“爹娘都不在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替你操持,还有谁会管你?难道你还指望花大山那个不要脸、不靠谱的替你张罗?那你就是进了火坑,永远也别想出来!你不嫁人,还想赖着我和你姐夫一辈子不成?” 花小麦知道自家二姐是好心,也明白她说的不过是气话,然而此刻,那股子倔脾气偏生又冲了上来,嗓门也大了:“总之我现在就是不想嫁,我真心的,二姐你别逼我好不好?” 景泰和被姐俩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嚷惊得翻身从床上坐起,忽然觉得很忧伤。 小妹,你二姐也是为你好,你不要跟她吵哇…… 二娘啊,小妹若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何必两姐妹弄得乌眼鸡似的? 当然,这些话,他只肯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这会子走去西屋,惹火烧身。 花二娘很想揍人,拳头都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道:“反正明天耿婶子要亲自来家里说这个事,你……” “我没空。”花小麦不等她说完,便将脖子拧去一边。 “哼,你可以试试,敢出门,我打断你的腿!”花二娘冷笑一声,摔门走了出去。 *********** 说话算话,打完收工~ 第五十话 救星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那几只小鸡崽便闹腾起来,想是饿了,咭咭格格叫得十分欢实。 这几只鸡,还是收到潘平安给的那五百文钱之后,花二娘一狠心买下的,一向也是她在照顾。说起来,她灶上功夫虽是一塌糊涂,做起家务来,却着实是个中好手,几只小鸡崽来到家中之后,她便利利索索地在墙角处搭了个窝,喂食添水收拾粪便,一概不要旁人操心,院子里照旧空气清新,丝毫异味都无。 花小麦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从东屋传来半点动静,情知花二娘多半是因为跟自己怄气,连自家养的鸡也索性放任不理了。 那几只小鸡崽叫得惨兮兮,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披衣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去厨房抓了两把磨碎的麦糠,想了想,又添上一些豆渣,都装在一个小破盆子里,学着花二娘的模样,先将几只小鸡放出来,然后口中发出“咕咕咕”的动静,将鸡食一点点往地上撒。 小鸡崽们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一下子蜂拥而上,你抢我夺地吃了个开怀,花小麦想着似乎应当再给它们弄点水喝,刚要转身,却听得东屋一声门响,花二娘拢着一头散乱的青丝,虎着脸走了出来。 花小麦立刻就觉得头疼。无论是嘴上功夫还是武力值,她都不是花二娘的对手,在这种大前提下,她基本可以算作拿自家二姐毫无办法。花二娘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现在,她是应该软声相劝呢,还是暂且避其锋芒? 不等她将个中关节想清楚,花二娘已经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劈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小盆,恶声恶气道:“你要把我的鸡撑死啊!”然后小腰一扭,一屁股将她撞出去老远。 唔,看来还是先躲一躲比较好。花小麦觉得自己实在很有眼力见儿,蹑手蹑脚闪进厨房里,生火烧水,顺手将昨天剩下的包子拣了几个,再挑了两样小咸菜,预备给景泰和带到铁匠铺去吃。 忙忙碌碌一早晨,花二娘一句话也不曾跟花小麦说,眼看着日头摇摇晃晃即将要升到头顶,传说中的耿婶子,终于来了。 彼时,花小麦正取了井水坐在院子里淘洗一簸箕大青豆,花二娘不知在堂屋里捣鼓些什么。容长脸面的耿婶子一进门,立刻满面堆笑走了过来,自来熟地弯腰往花小麦背上一拍,啧啧道:“哎哟哟,瞧瞧这闺女,又忙活上啦?真真儿是勤快姑娘,我说,你这青豆,是拿来做什么的啊?” “做豆豉。”花小麦抬头敷衍地笑了一下,面色万万称不上好。 “呀,你还会做豆豉?快快,跟婶子说说,是怎么做的呀!”那耿婶子愈加不得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花小麦身边,亲亲热热搭住她的肩。 “也不难,就是把青豆煮熟了,和面粉、杏仁、紫苏、大茴香……”华小麦不情不愿地解说,恰在这时,花二娘从堂屋里走了出来,瞥她一眼,对着耿婶子露出一脸笑模样:“婶子来了?” 耿婶子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站起身来与花二娘点头招呼过,又低头似笑非笑地冲花小麦努了努嘴:“一上午没个消停,直到这会子方得了空,不耽误你的事吧?昨儿我跟你提的那个,你……” 花二娘很发愁啊。 对于这门亲事,她自然是觉得不错的,无奈自家小妹摆明了一副死活不愿意的态度,现在可怎么办才好?她就算强硬做主将此事应承下,将来,总不能拿小鞭子把花小麦往花轿上赶,又或是强将她往那婚床上按吧? “这个事……”她偏过头去看了花小麦一眼,勉强笑道,“我还没跟我妹子商量呢,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哎哟哟,你可是她亲姐姐,忙前忙后的张罗这个,也是为了她好,难不成她还能不领你的情,不听你的话?那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吗?我那外甥你也是见过的,家境人品都没得挑,往后啊……”耿婶子舌灿莲花,嘟嘟囔囔不停口地说,又瞟了瞟花小麦,淡笑道,“只有享福的份!” 花小麦坐在院子里,浑身就跟针扎似的,哪哪儿都不得劲,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她清楚,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做,不仅会让花二娘失了脸面,还很可能寒了她的心。 于是,她干脆端起簸箕来,冲耿婶子笑了一下,扭身进了厨房。 院子里,耿婶子的声音高高低低地传进来。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家小妹眉眼像你,相貌自是水灵利落让人喜欢,难得的是,还这样能干,有一手好厨艺——你出去问问,村里哪个人说起她来,不是满嘴夸赞?我也不瞒你,我那远房表姐,性子最是温和,我那外甥也是个老实人,这门亲事若是能成,你家小妹绝不会受委屈的!” 花二娘素来习惯高声叫嚷,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反而不自在,垂了头,为难地道:“我爹娘走得早,按说这事我做主,好似也没什么。可我家小妹是个倔脾气,我若不与她好生说通了,她一发起火来,我都摁不住。耿婶子,这事也急不得,不若我再探探她的意思,然后……” 耿婶子这时候终于听出些门道来,眉头立时就是一皱:“怎么,我听你这意思,是你妹子不愿意?” 花二娘吭吭哧哧,抬起手来摆了摆,却又说不出话。 她憋得满头汗,厨房里的花小麦也是满心焦急,恨不得出去三两句把话说个清楚。就在这时,忽然天降救星,左金香和连顺镖局那个大忠从门外转了进来。 “花娘子!” 左金香一进门,便十分热络地走上前来搀住花二娘的手,笑眯眯道:“我们镖局东家说,过两日要请小麦姑娘去办春酒,我自知厨艺比不得她,到时候就给她打下手。这次镖局的春酒场面可大得很,东家让我和小麦姑娘好好商量一下,我想着,若是找人通知她去县城,一来一回又得费好些功夫,索性便自个儿来了。小麦姑娘在家吗——呀,你家有客啊?” 这真是好事做多了老天怜悯啊!花小麦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了,再顾不得许多,扔下手里的青豆三两步跑出去,欢欢喜喜叫了一声:“左嫂子!” 第五十一话 十两 左金香正与花二娘寒暄,耳边忽听得一声脆脆的呼唤,抬起头,就见那瘦伶伶穿一身松花色衣衫的姑娘,活像只鸟儿一般从厨房里奔出,满面喜悦地冲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的胳膊,还轻轻晃了两晃。 这是什么情况?她和这位花小麦姑娘拢共只见过几回,虽然挺喜欢她的性子,却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如此热情,她承受不来啊! 再看那长得娇艳欲滴的花二娘,竟然也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就更弄不明白了。 这姐俩,怎么好似都拿她当个救星似的? 不等她把这一层想明白,花小麦已经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进了堂屋,并回头对紧跟在后面的大忠笑道:“忠哥,你也来了啊?” 三人在堂屋里落了座,花小麦跑得颠颠的去厨房斟茶,正捧到左金香面前,就听得那院子里,花二娘对耿婶子道:“婶子你看,家里来客了呢……咱们这是大事,也不是一句两句便能定下的,要不改日,我去您家,咱们再慢慢商量?” 耿婶子看上去却是有点不乐意,口中嘟囔了一句什么,扯住花二娘又絮叨了两句,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了。 左金香是何等样人物?在没有去连顺镖局做厨娘之前,她闲来无事,便常替街坊四邻的姑娘小伙儿做媒说亲,丰富了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之余,还小有名气,此刻一见花二娘和耿婶子那要说不说??螫螫的情态,几乎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瞥了一眼正将耿婶子送出门去的花二娘,她压低声音对花小麦道:“小麦丫头,你二姐这是张罗着要给你说亲呐?我瞧你这副神色,是不愿意,没瞧上那家的小子?” 花小麦也没甚可扭捏的,落落大方道:“那人我压根儿没见过,哪里能说瞧得上瞧不上?我只是现在还不想嫁,可我二姐……” “我懂,我懂!”左金香一脸了然之色地拍了拍她的手,“像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婚姻大事虽不由自己做主,心中却也有一把尺,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君。你嘛,我估计……” 她似笑非笑地眼风扫过花小麦的脸,将剩余的话吞了回去:“总之,你若真个不喜欢,嫂子我必定帮你,你安心,只消我跟你二姐说上三两句话,保管她立刻回心转意!” 算了吧,花二娘那脾气你是不晓得,怒将起来要吃人的! 花小麦深觉此事难办,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左嫂子,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啊呀对对对,看我这脑子,净跟你扯闲篇!”左金香如梦初醒,使劲用掌心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指着坐在一旁的大忠道,“连顺镖局这次办春酒,请的都是些平常往来频密的商户老板,所以,东家非常看重的,毕竟,今后还要他们照顾生意嘛!今天我来,主要也是为了跟你一同商量下那菜单的事,因咱们又不识字,便让了大忠陪我,也好将菜色都一一记录下来。” 大忠闻言,便颔首冲花小麦笑了一下:“对了小麦姑娘,临出门之前,孟镖头还让我问你一句。他后日便要启程押镖去盛州了,你和花娘子可有东西要他带去,或是有话需要转达?若有的,只管交给我便是。” 咦?花小麦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她还以为那天孟郁槐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却不想,他还真上心了? “哦。”她想了想,便笑着摇头道,“我和我二姐商量过了,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去,忠哥你替我谢谢孟家大哥一声。” 大忠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花小麦便转头又对左金香道:“柯叔此番春酒请的客人如此重要,菜色也该尽量投其所好才是。左嫂子,你在镖局为厨,想必也见过不少与柯叔常有往来的贵客,你可知他们在饮食方面,有没有什么偏好或是忌讳?” 不等左金香作答,那大忠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抢着道:“这事柯叔吩咐下了!诸位宾客的喜好都记录在了这上头,我念给你听。” “柯叔想得真是周到。”花小麦心中一喜一松。 喜的是有柯震武这么一个心思细密,又会替人着想的东家,这次去连顺镖局办春酒,不管能挣多少钱,至少心里舒坦;松的是,有了宾客们的喜好忌讳在手,这件事,也就成了大半了。 她笑嘻嘻对大忠道:“忠哥,你能不能将那张纸留给我?你这会子念了,我也未必记得住,回头等我姐夫回来,我让他慢慢说给我听,自己也好再细细斟酌一番。” “行啊,那有什么问题?”大忠一想也的确是这个理儿,二话不说,立刻就将那纸片递了过来。 …… 花小麦和左金香坐在堂屋里,足足商量了一个多时辰,直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是将那菜单初步定了下来,预备先拿去镖局给柯震武看过,若有问题,再做修改。 左金香捧着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两口,咂着嘴道:“小麦丫头,这回你可真得多花些心思才是,连顺镖局今年的春酒宴,可足足要办四桌席呢,到时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便只管开口,我做菜比不得你,洗洗切切却还不在话下的。另外,东家到时还会再请两个杂工来打下手——到了那天,咱免不了得好好累上一场,但挣得多,也值得呀!” 她稍稍凑近了一点,神秘地小声道:“先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东家说,只要这春酒办得好,到时,给你这个数!”她摊开两只手掌在花小麦面前翻了翻,喜上眉梢道,“连我也能得着两吊钱哩!” 十……十两?! 花小麦眼睛都瞪圆了:“这……太多了吧?柯叔也不怕我把事情给他办砸了?” 哎妈好多钱,心里好惶恐啊! “行了吧!”左金香翻了翻眼睛,笑不哧哧地道,“你有多少本事,我们东家心里清楚得很。你替你们村里纸扎铺子做团年饭,一桌就挣了四吊钱;你给人做上大梁的席面,生生压了那春风楼的魏大厨一头!这些事,孟镖头全都告诉我们东家了,如今咱连顺镖局,哪个不知道你有一身好厨艺?” 孟郁槐?那家伙不是向来话少得紧吗?她怎么从来不知道他如此“长舌”? 不过,这样的“长舌”,还真是多多益善哪! “好了好了,我也该早些回去,那春酒宴定在二月初二春社那日,还有五六天,尽够咱们准备了。”左金香有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若再有什么事,我就让大忠跑来跟你说,倘或你有要改动之处,也要尽快来告诉我呀!” 说罢,与大忠抬腿就往外走。 花二娘知道他们在商量正经事,一直没有进屋来打扰,此刻听说左金香和大忠要走了,忙赶来挽留。见苦留不住,便与花小麦一起将人送出院子外。 左金香回头冲花小麦一眨眼,拉着花二娘走到一旁,小声叽叽咕咕起来,不过两三句,便含笑告辞离开。 花二娘有如醍醐灌顶,站在原地,神色很是变幻莫测。少顷,她回过头去瞅了瞅花小麦的背影,点点头,露出一个“唔,有道理”的表情。 ********* 感谢几位小伙伴的打赏和pk票,某禾记性不好,本来想着收到当天就感谢一下的,转过背就给忘了~ 今天双节,祝大家过情人节的甜甜蜜蜜,过元宵节的阖家幸福啊!o(n_n)o 第五十二话 春酒宴 这晚的饭桌上,有一碗大骨汤煨制的冻豆腐,里面加了些切成薄片的莴笋和野菌,临起锅之前,又撒了一点香蕈粉下去。 蜂窝状的冻豆腐充分吸收了汤汁,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浓浓的鲜汤混合着豆腐的清香,顺着舌头直往喉咙里滚,表皮却还微微有些弹牙。景泰和爱煞了这口感,一块接一块地拈起来往嘴里填,花二娘见状,便轻轻地“啧”了一声。 她现下是再不用于景泰和面前,做出那副恶形恶状的坏姐姐模样了,一来因为景泰和对花小麦还算不错,虽为了避嫌,并不十分亲热,然照应起来却颇用心;二来,则是由于自家妹子也委实是个能挣钱的,令景家小院原本困顿的生活质量提升不少,她自然不必担忧景泰和会觉得,平白无故养了个闲人。 “呵呵……”听见花二娘口中的动静,景泰和便抬头看她一眼,讪讪笑道,“小妹这手艺,真是没的说,我一不留神,就吃得多了些。你们也吃,你们也吃呀!” 花二娘翘起嘴唇对他甜甜一笑,顺手就夹了一块冻豆腐搁进花小麦碗里,没好气道:“尽着扒饭做什么,你真是饿死鬼投胎呀,多吃些菜!” 其时花小麦脑子里正琢磨给连顺镖局的春酒掌勺一事,饭粒子进了嘴,压根儿没尝出滋味来便吞了下去。此刻被花二娘这么一叫,她方才回过神来,略略有些尴尬地舔舔嘴唇:“二姐……” “烦死了!”花二娘狠狠斜睨她一眼,嘀嘀咕咕道,“做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啊你?我是让你嫁人,又不是要你的命!牛不吃水强按头,你若不肯,我还能硬逼着你上花轿不成?行了行了,你也别自个儿发愁了,今日左嫂子跟我说了些话,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道理,这事……我会再细想想,反正急也急不来。” “真的?”花小麦一下子活泛起来,景泰和闷声不响坐在一旁,也悄悄松了口气。 那位左嫂子,真乃神人也! “吃饭!”花二娘阴着脸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 花小麦高高兴兴将冻豆腐塞进口中,抬头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对了二姐,连顺镖局的春酒定在二月初二春社那天,因县城路途有些远,左嫂子便跟我说,让我提前一天过去,恐怕得在镖局住上一宿呢。” “知道了知道了。”花二娘不耐烦地答,“总之你去了,就好好儿跟在左嫂子左右,别四处乱晃,没事少跟那些男人搭话。事情做完便赶紧回来,趁着这两日,我想将咱们房后那块地翻一翻,预备种菜了。孟家大哥带给你那几枚番椒,你放在何处,可要我替你一并种下去?” 花小麦喜滋滋地摆手:“不用,番椒喜阳,等天气暖和些再种下不迟。” “随便你。”花二娘翻了个白眼,“那我把空儿给你留出来。” “嗯!”花小麦使劲点点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 左金香将初步定下的菜单给柯震武带了回去,不两日,大忠便又来了一趟,除了菜单上稍有改动之外,还格外给了花小麦一张写满食材的单子,据他说,这都是柯震武为了此次春酒,特意置办的。 夜深时,花小麦凑在灯前,将那张纸上的食材看了一遍,禁不住暗暗咋舌。 乖乖,怨不得那柯震武肯花十两银子请她做菜啊,敢情此番,他可真是下了大本钱了!那食材单子上,海参、燕窝之类都只算是平常,难得的是,居然还有一篓子雪蛤!那玩意在如今这个时代,只怕揣着银子都难买吧?果然开镖局的就是人脉广啊! 花小麦心知柯震武将春酒宴看得紧要,连夜便将菜单重新安排,隔日送去了芙泽县。如此往复两三次,菜色方算是最终确定,二月初一那日,花小麦便收拾齐整,在花二娘唠唠叨叨的嘱咐声中,前往连顺镖局。 孟郁槐已经离开县城走镖去了盛州,带了一个趟子手、四个伙计并两辆大车,院子里顿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花小麦依旧同左金香一起住在后院的厢房中,柯震武安排得妥当,虽未露面,却预先着人待她一来,便引了她去吃晚饭,又在房中留下不少姑娘家喜欢的瓜子、果脯等物,嘱她不必拘谨,无论有甚么需要,只管和左金香开口。 在连顺镖局这幽静的环境中,花小麦自是一夜好眠,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左金香便将她叫了起来,两人一同赶去厨房中,挽袖子开始忙碌。 因着准备功夫做得周全,又有之前两次替人做席的经验,花小麦这一回可算作是成竹在胸一丝不乱,立即便安排人手,自己负责调味、控制火候的精细工夫,将切墩儿的活计交给左金香,至于那两个杂工,则专管洗菜摘菜。 东方微亮的墨蓝色天空下还有两颗残星,灯火通明的连顺镖局的厨房中,洗洗剁剁之声不绝于耳。 花小麦将今日宴请的宾客喜好记了个滚瓜烂熟。 春风楼的赵老爷喜啖肉,就有那掺了海参和虾仁的四季丸子;茶叶铺的肖老板爱素,用黄耳、笋尖、草菇和竹笙烹制而成的鼎湖上素自然必不可少;钱庄的胡老板喜饮酒又爱吃鱼,便专备了一道蜜酒蒸鲥鱼来招呼他。野鸡红炒肉丝香辣爽口,芙蓉燕菜清鲜无匹,豆腐做成的“凤凰脑子”软嫩柔滑……一时之间,这宽大的厨房内竟像是有百种滋味汇在一处,香气穿过窗棂,透过门缝,飘散到镖局内每个角落。 天渐渐亮了,一个杂工蹲在门口摘好一筐韭菜,端进来搁在灶台上,顺手揭开一个盖了盖儿的水盆,忍不住“啊”叫了一声,忙掩住了嘴。 花小麦彼时正忙着片腊鸭皮,听见动静,也不过回头看了一眼,并没在意。那杂工手足无措,忙慌慌找到左金香,在她耳边低语一番,左金香脸色随即也是一变,跟着他也去瞧了瞧,一张脸阴得吓人,端起水盆走到花小麦身后。 “小麦丫头,你赶紧瞧瞧。”她凑近了小声道,“这……只怕是不能用啊!” 花小麦回了头,打眼便见她手中是满满一盆泡发了的银耳,一小朵一小朵的,浮在水面上乱漂。 “怎么这样碎?”花小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银耳以朵大肉质肥厚为佳,然而她眼前的这些,却既薄又细碎,眼见着是次等品。这银耳,可是要用来炖雪蛤的,这种货色,万万配不起那么好的食材! 左金香四处看看,讳莫如深地道:“这银耳,是东家的小舅子帮着采办的,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上等好货,东家也便信了他,谁知……这可怎么办才好?!” “莫慌。”花小麦略经思索,飞快地道,“那雪蛤还没有下锅吧?” “没有,那样精贵的东西,自然得你来侍弄,我可不敢。”左金香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那银耳决不能端上桌,要惹笑话的,我看哪,如今也只能随便配些上好枣子、雪梨、杏仁什么的一块儿炖了好交差!” “不。”花小麦须臾间已有计策,安抚地拉了拉左金香的手,“嫂子,咱们做鸡茸雪蛤。” ********** 感谢jansam同学的平安符,今天总算记得了~ 貌似差不多一百五十推荐票了,明天争取加更~~ 第五十三话 到手 事情来得突然,不由人细细斟酌,左金香忙引着那两个杂工去宰鸡。只是踏出厨房之前,仍是按捺不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上回这丫头,就曾在镖局里用笋脯做了一道鸡茸金丝笋吧?这次怎么又是鸡茸雪蛤?……倒跟鸡茸较上劲了!” 花小麦将她的话她听了个一清二楚,撑不住笑了出来。 为厨者,需擅于察言观色,自己做出来的菜是否受到欢迎,会不会有哪里出了差错,从食客们进餐时面上的表情,便可寻到蛛丝马迹。之前在连顺镖局做那一道鸡茸金丝笋时,她曾留心观察过柯震武的反应,见他对那笋脯虽赞不绝口,筷子却多数往鸡茸上招呼,便猜测他多半是个爱吃鸡肉的,只盼今日这道鸡茸雪蛤,能对了他的胃口。 说穿了,宴席虽要照顾宾客口味,最终,却还得主人家满意才行啊! 雪蛤这味食材,贵就贵在它腹中的那一粒胶。在花小麦穿越之前生活的时代,但凡上点档次的酒楼食肆,往往单取那一粒胶出来烹饪,其余之物皆弃之不用,花小麦自然也依此而行。 泡发了的“雪蛤胶”约有两指宽长,用姜汁和黄酒捞过切成碎丁,再以鸡架和猪骨熬成的上汤滚煮,这便是清汤雪蛤。但既然要加入鸡茸,就必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步骤。 滑嫩的鸡胸肉垫在肥猪肉上,用刀背斩成茸放入碗中,再加入蛋白,用筷子搅打。鸡肉中的筋丝会自动缠在筷子上,经过一遍遍的搅打,只等鸡肉中的筋丝全部被剔除,方算是最幼嫩的鸡茸。这个时候,将煮滚的上汤和雪蛤胶从火上端离,把鸡肉茸缓缓地倾进去,撒少许火腿丁和芫荽,就可以摆盘上桌了。 做好了这道重中之重的大菜,眼见着即将午时,花小麦又手脚麻利地炸好了几盘春饼,负责搬菜的杂工陆续赶了来,将大盘小碗一样样捧了出去。 柯震武与众位宾客,已在前院入了座。 这日的宴席之上,菜色缤纷耀人眼目自是不必多言,既有那珍贵的燕菜、雪蛤等物撑足了场面,也不缺那爽口爽心的卤盘小菜,令人胃口大开。荞菜炒腊鸭皮油汪汪,加了虾肉和冬笋丝的春饼金灿灿,野鸡肉红彤彤……更妙的是,这日的茶汤,却是用那柏叶焙干磨成粉冲成的柏叶汤,饮酒之后抿上一口那碧青的汤水,醉意好似一刹间完全消散,脑中一片清明,说不出地爽利。 各人都轻易在桌上觅到了自己所钟爱的菜肴,抬箸举杯欢笑频频,实在好不热闹。 花小麦累了整一个上午,双腿仿佛灌了铅,沉重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实在也没力气到处走动了,就与左金香坐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喝茶。所幸这左嫂子是个极开朗活泛的性子,扯着花小麦叽叽呱呱说个不休,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间倒也不难打发。 春酒宴直到未时末刻方散,可谓宾主尽欢,柯震武送走了宾客们,便打发人来请花小麦和左金香去前院说话。 “快快,小麦丫头,领钱了!”左金香一下子跳了起来,在花小麦腰眼上捅了一下,拽着她的胳膊立刻慌慌忙忙冲到前院。 杂工们正在收拾那四张大桌,宾客们已走得差不多,廊下只余春风楼的赵老爷,同柯震武坐在一起喝茶。 见花小麦来了,柯震武立刻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来来,小麦丫头你过来!今儿这一天,可把你给累坏了吧?这顿饭做得好哇!我最爱那道鸡茸雪蛤,鲜香满口,回味悠长,大家也满嘴里只是夸赞哪!之前郁槐同我说你厨艺十分了得,我今日,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花小麦的心稳稳当当落到实处,嘴角微翘正要做答,那赵老爷却已抢过话头道:“可不是?小小年纪,比我那春风楼里姓魏的那个可强多了!那东西,三不五时跟我提要求,做菜的手艺一天不如一天……姑娘,我听老柯说,他之前还跟你有过争执,欺负你了?喙,要我说啊,干脆你往后就来我的春风楼里掌勺,让那姓魏的死一边儿去!” “赵老爷,您别跟我开玩笑了。”花小麦抿唇笑道,“谦虚的话我就不说了,您那春风楼是怎样的排场,我心中也大概有个数,即便我真有那么大的胆子,跑去您的酒楼做厨,只怕我家里人,也不会答应。我二姐最是不喜我在外面乱跑,就连这替人做席面的事,也是我求了她许久,她才允了的。去酒楼掌勺,我连想都不敢想。” 那赵老爷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点了点头:“也对,姑娘家,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是我考虑得不周全,罢了。” 趁着两人说话的工夫,柯震武已命人取来两锭五两的银子呈到花小麦面前,又给了左金香一块二两的碎银,和颜悦色道:“来,拿着吧,小麦丫头,今天辛苦你了,天色渐晚,若你愿意,今日可在我镖局再歇一晚,明天一早再回火刀村不迟;你若不肯的,过会子我便让大忠送你,否则你一个姑娘家,路上恐生事端。” 花小麦将那两锭银子接过来,紧紧攥住了,手心里都冒出一层细汗。 十两,十两银子啊!这钱足够景家小院三口人过上整整一年吃穿不愁的生活,眼下,真的到手了! 她强自压抑住激动的心绪,对柯震武微笑道:“那便多谢你了柯叔,我今日还是想回去,也免得我二姐担心。” “行。”柯震武痛快地点头道,随即吩咐人去把大忠叫来,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说小麦丫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难道就打算一直替人做席面?这可太被动了,村里一共就那么几十百来户人家,倘若没有那婚丧嫁娶之事,你很可能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接不到一单买卖,这收入太不稳定啊!” 这事花小麦又何尝不曾考虑?只不过,不管她想做点什么,都是需要本钱的。 刚来火刀村的时候,只要一日两餐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满足了,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不过嘛,现下有了这十两银子,倒的确是应该好好琢磨琢磨才对。 如柯震武所言,光靠着给人做席面来挣钱,这的确是太被动了。 她没有答话,只抬起头来,冲着柯震武和赵老爷,真心实意地咧嘴笑了一下。 …… 这日回到火刀村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花小麦累得浑身酸软,鬼魂似的飘进院子里,迎面撞上了花二娘。 “死丫头,这么晚才回来,差点没急死我!”花二娘扑上来一把便攥住了她的手,骂骂咧咧道,“关蓉今日来找过你,还有……” “二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花小麦困得都睁不开眼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要去睡了,实在是撑不住了。” “你……”花二娘微微一怔,“那你晚饭也不吃了?” 花小麦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就算是回答,脚底下打着晃走上台阶,推开西屋门的时候目光一错,好像看见房后那块空地上,有一个人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碌。 她也没精力细看,踢上门一脑袋扎到床上,立刻便睡了过去。 ********* 潜了,争取二更,求收求票~ 第五十四话 找上门来了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花二娘体恤自家妹子辛苦,清早也便没有叫她起身,花小麦直在被窝里赖到日上三竿,腹中饥肠辘辘,方懒洋洋掀开被褥钻了出来。 昨天忙了大半日,回家之后晚饭也没吃,饿…… 花小麦手脚麻利地将被褥整理好,自知头发蓬乱见不得人,立即就要去沐房清理一番,打开门出来,却见花二娘正在院角落中给小鸡崽们添水。 许是听见身后的动静,她立刻回过头来,将手中的水盆随便一丢,三两步跨到花小麦跟前,当场便是劈头盖脸一通唠叨。 “啧啧啧,你瞧瞧你这模样,浑身一股油烟臭味,比那讨口子还不如!”花二娘一脸嫌弃地扯着花小麦的衣领,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一回来就睡得跟死猪似的,衣裳都没脱吧?可惜了老娘一针一线给你缝出来的好衣裳!一个姑娘家,偏生要去给人做厨找罪受,累成这德性……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花小麦刚刚睡醒,这会子脑子里还跟一团浆糊似的,被花二娘骂上两句,更觉头疼。为了制止自家二姐继续碎碎念,她果断奔回西屋,将那两锭银子捧了出来,笑得一脸谄媚:“二姐二姐,你看,这是昨天连顺镖局的柯叔给的呢,足足十两,分毫不差!” “还……还真有十两啊?”花二娘果然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盯着她手中明晃晃的两个银锭,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手掌在裤子边上蹭了又蹭,分明双眼里全是渴望,却迟迟不敢去接,“那连顺镖局的东家,可真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这钱……” “这钱给了咱们,当然就是咱们自己的了!”花小麦笑眯眯,将那两个银锭往她手里一塞,“咱凭本事挣回来的钱,干嘛不敢要?喏,你收好。” 她正要转身去沐房,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忙停住了脚。 “对了二姐,这十两银子,咱们家现下还不急着花使吧?” 花二娘兀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似是还没回过味来,听她这样问,如梦初醒般抬头:“啊……你姐夫的铁匠铺挣得虽不多,却每月都有进账,还有之前你给人做席面和卖那蜜饯糕点,也挣了不少钱,且用不到它呢……怎么,这钱你有用处?那你干脆揣自个儿身上得了,我……” 说着就要把那两锭银子又塞回来。 花小麦赶紧朝旁边一躲,啼笑皆非地嘟哝了一句“我可不管账”,又笑着道:“我是有点想法,但还没思虑周全,等琢磨透彻了,再来管你要钱不迟。” “……那也行。”花二娘诚惶诚恐地将银锭收回,手指在上面摩挲半晌,这才推了花小麦一把,“水我都给你烧好了,你赶紧去把自己收拾干净,我给你渥俩糖鸡蛋——饿坏了吧?” 花小麦吐吐舌头应了一声,欢快地一溜烟提了热水跑进沐房。 …… 浸在热水里舒舒服服将浑身上下连同头发都洗了个干净,顺手将换下来的衣裳也给搓了,花小麦正要从沐房出去,却听得院子里传来花二娘的说话声。 “哎呀火生,你怎么又来了?” 那语调既讶异,同时还有些无可奈何,似乎此刻出现在景家小院里的人,让她十分苦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火生?谁啊? 花小麦疑惑地皱了一下眉,一把拉开沐房的门,抬眼便见院子门口站了个人。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中等身材,看着敦敦实实的,长得也是一脸憨厚,倒还周正,只是瞧着有些面生,好像并不是火刀村的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那后生立刻偏过头来,一见到花小麦,脸腾地就红了,忙躲开目光,不自在地笑着对花二娘道:“听我姨说,泰和大哥每天都得上铁匠铺子忙活,只怕没工夫顾应家里的事。嫂子你不是正在翻地吗?我反正闲着没事,就给你搭把手。我有力气,这点事不算什么。” 说完笑了一下,扛起手边的锄头就往房后去。 花二娘这当口却是没心思跟他寒暄,慌慌地扑上来,扯着花小麦使劲往西屋里推,一把将她搡进去,口中语无伦次道:“这头发还湿着呢,回头着凉生病了又得我伺候你,赶紧……” 话还没说完,已经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花小麦一头雾水,拣了块帕子慢慢地擦头发,听见院子里那两人仿佛又说了两句,声音逐渐去了房后,没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花二娘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什么情况?”花小麦绷着脸看她,将手里的帕子往床上一丢,大踏步走过来捉住她的胳膊,“花二荞,你太不像话了!趁着姐夫不在家,你就瞎折腾是吧?你看我不告你的状!” “啪!”花二娘一巴掌狠狠拍在她背上:“放你的臭屁,老娘行得直坐得正,你敢胡乱编派,我撕了你的嘴!” 说着,她便往床上一坐,忧愁地叹了口气:“刚才你瞧见的那人,就是耿婶子那个外甥,叫做陈火生的。唉,昨儿一大早就来了,死说活说,非要帮我翻地干活儿,我拦不住啊!那耿婶子,我倒小瞧她了,她可真干得出来!” “陈火生?命里缺火吗,哈哈哈……”花小麦捡了她话里的前半截就开跑,正笑个不住,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愣了,“不是……二姐,你的意思是,他就是耿婶子说,要让我跟他……” “对,就是他。”花二娘有点心虚地瞟了自家小妹一眼。 开什么玩笑?!是谁说这个年代的人性情淳朴思想保守来着?这都直接找上门来了啊! 花小麦惊得朝后连退三个大步,想也不想一叠声道:“二姐你别闹了,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这事我决计是不肯的!那人莫名其妙跑到咱家来,万一传了出去,事情便彻底坐实,我就惨啦!我不管,你捅出来的篓子,你得收拾利落了才好,这不是坑人嘛!” “我知道你不愿意。”花二娘破天荒地没有发怒,垂着头将衣角搓揉得皱巴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可……人家好心好意来帮忙,我总不能大扫帚将人赶出去吧?” “那有什么不行?你那暴力凶悍的性子,整个火刀村还有人不清楚吗?”花小麦急得抓耳挠腮,握着花二娘胳膊的手又紧了两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不过二姐,你跟我,是一条心的对吧?” ********* 昨天太困了,没加更。。。今天补上。 另外,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五十五话 同病相怜 “我自然是跟你一条心,可是……”花二娘嘴唇嗫嚅,陡然间目光一闪,盯牢了面前的花小麦,用一种掺杂了疑惑与惊异的口吻道,“你想做甚么?……我虽性子强硬些,但这坏人,却也不该次次都由我来当呀!” 是是是,反正你就只会对着你亲妹子凶神恶煞,一到关键时刻便往后缩! 花小麦半含怨怼地在花二娘胳膊上拧了一下,撇撇嘴:“谁让你当坏人了?我只不过是想确定一下你的想法,你该不会还心心念念……想让我嫁给耿婶子的外甥吧?” 花二娘便皱了眉:“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若不肯的,我自是不会再强逼于你。你是我亲妹子,我当然盼着你好,这不情不愿的,能成什么好事?” 她这两句话,总算是令得花小麦放下心中大石,长舒一口气:“二姐你听我说,我是这么想的。姐夫从早到晚都在铁匠铺里忙碌,家里就只有咱们两个女的,那耿婶子的外甥似眼下这般,成天在咱们院子里出出入入,短时间内或许还好,时间一长,难保不会有人说出难听的来……昨晚我回来的时候,恍惚看见有个人在房后忙碌,那就是他吧?姐夫也该是见过他才对,难道就没有什么说法?” 哼,那耿婶子,真是出得一条好妙计!将他外甥打发到景家小院来成日进出,被村里人瞧见了传出闲话来,那就是活生生的舆论支持!这个年代的女人,果然也都是不容小觑的,真真好奸猾! 花二娘打了个唉声,愁眉苦脸道:“你姐夫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的,说句难听话,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昨日见了那陈火生,他也不过是暗地里跟我叨咕了两句,笑了两声,也就罢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这不行。”花小麦思索着摇头道,“我觉得,这事还是得男人家出面处理才好。二姐你留在家里,莫在那陈火生面前露出形迹,我这便去铁匠铺把姐夫叫回来,温言软语也好,疾言厉色也罢,反正,非得让那陈火生离了咱家不可,今后也别再来了!” “好,好好好。”花二娘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愁绪万千地添上一句,“那你和你姐夫两个,可一定要快些回来。我瞧着那陈火生,倒委实是个勤快肯干的,昨儿一天,便已将咱们房后那块地翻了大半。若是等他把活儿都干完了,咱们这才让他走,就愈加显得咱们不厚道了……” “知道了。”花小麦没好气地应了一句,往门口跑了两步,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二姐,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左嫂子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令得你一下子就转了心思?” 花二娘垂头搓衣角,从未有过地吭吭哧哧道:“……她拢共也就说了两三句话,最要紧的,便是那最后一句。她说,我一门心思给你谋亲事固然是好的,但她看咱家目下的情形,只怕暂时还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我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还要人提醒啊!”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拔脚冲了出去。 …… 这日风大得很,吹得人面皮发紧,春寒料峭,寒风似乎能透过衣裳,直钻进骨头里。 花小麦甫一扑出门外,立时便被一股寒冷的气息给裹住了,周身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紧了紧衣领,缩头缩脑地往村子南边跑。经过一片旱田时,眼梢里带到不远处的田坎上,似乎站了一个人影。 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再加上又未到春种时分的缘故,这日在田里劳作的人并不多,也正因为如此,那个人影就显得格外醒目,身段纤细高挑,身上穿着水红色的厚袄子,手里捏一块手帕,似正在迎风拭泪。 是……关蓉吗? 花小麦蓦地想起自己昨日从县城回来时,花二娘好像提了一句,说是关蓉曾来找过她,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招呼,正要迈开步子,却猛然停住了脚。 看关蓉那模样,似乎是在哭啊?现在去找她,肯定会让她觉得很尴尬吧? 再说,花小麦自己这会儿都满头包,实在也是没精力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花小麦站在原地斟酌了片刻,终于还是觉得自己那件事更紧要些,狠了狠心,掉头跑开,脚下生风似的一径冲到村南铁匠铺,抬脚就要跳进去。 屋里传来一阵男人的说笑声。 “……所以我看哪,这一回那孟大娘,可真是铁了心了。听说昨天已经将那姑娘的母亲请到家里喝了茶,两人聊得那叫一个火热!只等郁槐哥从盛州回来,恐怕就立刻要定下了!”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那孟大娘……就真不管郁槐哥愿不愿意了?” 此番说话的,却换做了景泰和,嗓音一如他的性格,虽温吞了些,却透着良善。 ”嗨哟,她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另外那人好像拍了一下大腿,再度发声道,“咱们和郁槐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比他还小上一些,都纷纷成家立室,他却仍孤家寡人一个,他娘能不眼红着急吗?我瞧着,孟大娘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好话说了个尽,这一回,是要硬起心肠来动真格的了!” 原来这日,是那曾找景泰和补锅的孙大圣来到了铁匠铺。 他俩连同孟郁槐原本就是发小,感情非同一般,闲来无事,那孙大圣便喜欢跑到铁匠铺逗闷子打发时间。他又有些嘴碎,听说了这一桩有关于孟郁槐的大新闻,当场便等不及地跑来跟景泰和絮叨。 花小麦站在门外,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内微微有些吃惊。 莫非那孟郁槐,也正处于被家里人强迫定亲的境地?同病相怜,真是凄惨啊! 不过……若真是这样,那方才关蓉在田坎上的那副情状,也就有法儿解释了吧? 花小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脚踏入铁匠铺中,笑着同孙大圣打了招呼,便将景泰和拖过一边,把陈火生又跑到景家小院干活的事说了一遍。 “我本想帮着二姐一块儿翻地,那陈火生一来,我连房后都不敢随意去。”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景泰和道,“二姐跟我也是同样想法,现在正愁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姐夫,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 二更~ 第五十六话 赶走 景泰和眉间微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也不知在思虑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花小麦心焦火燎,又不好催他,只能暗地里一下下拧大腿。 哥哥呀,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你老婆都发话了你还不麻溜地跟着回家是要闹哪样? 又过了片刻,景泰和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还当昨日那陈火生不过是被他姨母逼着,不得已才来了一趟,却不料他今日竟又上门,这可……” 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字斟句酌,半晌方道,“的确是不大合适啊!” 花小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温吞水似的慢性子,还真是要了命了! “可不是吗?”她急急地接口,“姐夫你每日价在铁匠铺里忙碌,家中只得我和二姐两个女人,他一个男人家老在咱家出入,这像什么话?所以,你还是赶快……” 景泰和显得很谨慎,不等她说完,偏过头来,唇角微带一丝笑意,轻声细语道:“小妹,你二姐如今果真不再打这门亲事的主意了?是她让你来唤我回去的,对吗?” 花小麦抓心挠肝,若不是瞧在他是花二娘的亲亲夫君,平素又对自己不错的份上,真想一记老拳招呼在他下巴上。 “是啊,就是二姐打发我来的!”她一个没忍住,终是使劲跺了跺脚,“姐夫,咱们快点回去行吗?那陈火生如今正在咱家房后翻地呢,倘再迟些,等他把活儿都干完了才赶他走,就更不好了,会落人口实的!” “跟你二姐一样,都是个急火火的性子。”景泰和似乎很无奈地含笑瞟了花小麦一眼,“莫急,我马上随你回去就是了。” 花小麦如蒙大赦,忙跟着他又跑回铁匠铺里。恨不得鞍前马后地替他清除周遭一切障碍物,然后……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笑呵呵同孙大圣告了别,又慢条斯理锁了铺门,这才不慌不忙踏上村间小路。 在经过之前那道田坎时,花小麦特意张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关蓉的身影。想必她那病弱弱的身子骨也是禁不住久哭,早已回家歇息。 不知怎的,花小麦竟感觉像是逃过一劫似的。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回到村西,尚未踏入景家小院,花小麦和景泰和就听见花二娘那仿佛有些尴尬的说话声。 “那个……火生啊,你歇一阵,如今还未到播种的时候,那块地我并不等着用。你看你来了这半日,连口水都没喝,叫我怎生过意得去?” “没事儿,我不累。”房后传来陈火生那有些闷闷的应答。夹杂着两声憨厚的笑。 花小麦吐吐舌头,兔子似的飞快闪进院子,冲回西屋把门一关,趴在窗户上朝外觑探。 就见得花二娘两口子凑在一处咭咭哝哝了几句,景泰和便摇摇头,走到西屋窗下。低声吩咐了一句“小妹你莫出来”,之后扬声道:“火生兄弟,你先别忙了。我家前段时日得了些茶叶还不错,很是甘香,你也来一块儿尝尝。” 房后的陈火生这才撂下锄头走了出来。略有些局促地将手掌在裤子上蹭了一下,露出个笑容来:“泰和大哥……今日回来得倒早。” 景泰和让花二娘将春风楼赵老爷送来的茶叶沏了一壶,又将陈火生让到院子里坐了,笑呵呵地道:“我也并不懂茶,听人说,这是正经的阳羡紫笋,如今即便是陈茶,外头卖得也不便宜。拢共得了这么一小匣子,我也只喝过一回,滋味倒是甘甜清香,颜色更碧绿透亮,好看得紧。听说你家里也有亲戚是种茶的,想必比我识货。” 陈火生果然捧起茶碗来抿了一小口,赧然笑道:“我三叔的确是个种茶的,只是,他种的那些,不过是寻常货色,万万比不上这阳羡紫笋。听我三叔说,种这个茶,对土壤、气候、雨水要求都高的很,咱们芙泽县这地界,还真是轻易种不出来。” 两人就阳羡紫笋的种植方法进行了一番亲切而友好的交流,一说就是足足半盏茶的工夫。花小麦在西屋里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敲窗户提醒景泰和说正事。花二娘立在一旁,虽不曾开腔搭话,看那神色,却也是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地伸手拽了拽景泰和的袖子。 慢性子景泰和这才算是回过神来,搭讪着也喝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含笑道:“火生兄弟,这两日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你自家还有十几二十亩地,眼下正该是忙着准备耕种的时候,你却在我这儿照应那一小块菜地,我这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啊。” 陈火生似乎有点紧张,舔了舔嘴唇垂头道:“不碍事的,我家人口多,少我一个也不耽误干活儿。我姨说,景大嫂有心在家种些蔬菜瓜果,可泰和大哥你日日都得在铁匠铺里忙碌,腾不出空来翻地……我有的是力气,就来搭把手,再有一天,这地就翻完了。” “可你家又不在火刀村,整天这么一来一回的,多累得慌啊!”花二娘性子急,忙不迭地就抢了一句,被景泰和回头盯了一眼,忙骨朵着嘴闪到一边。 “没事儿,若是晚了,我就在我姨家歇。”陈火生却是没察觉任何不妥,甚至还抬起头来对花二娘笑了一下。 花小麦躲在西屋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得直叹气。 对于火刀村乃至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来说,这陈火生,应该算是个很不错的成亲对象吧?相貌周正,勤勉踏实,性情嘛……虽是害羞了些,却胜在够老实。最要紧的是,他家不愁吃穿,自家闺女嫁过去,至少不用每天数着铜板过活。 可是……在花小麦看来,随随便便就嫁给一个陌生人,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说起来,等孟郁槐从盛州回来,说不定就会发现,自己即将跟一个陌生的姑娘成亲了呢…… 花小麦的思绪在一瞬之间飘得有些远。忙摇了摇头令自己收心,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继续朝外张望。 “对对对,咱们两家虽不熟,你却能热心相帮。这份情。我和你嫂子都记着呢。只是啊,火生兄弟……”景泰和拿捏着说话的分寸,依旧和颜悦色地道。“白日里我不在家,这院子中就只剩下我媳妇和她妹子两个女人,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出入,让人瞧见了,只怕不大好——我当然懂得你是好意,但街坊四邻爱唠叨,你也不是不清楚,万一……”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陈火生总算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咂摸出些许滋味,下意识地低头盯着自己脚面,好半天,方才吭吭哧哧地道:“泰和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这是没关系的吧?我姨说,她跟景大嫂都已经商量妥当了,那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干脆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了。只是却抬头往西屋的方向瞟了一眼。 “唔?这话怎么说的?”景泰和似是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花二娘一眼,“如果我没记错,耿婶子只不过是跟你嫂子将事情提了提,你嫂子压根儿没点头哇!这既没下定也没过礼,连庚帖都没换过,怎么就……妥当了?” “可是,我姨说……”陈火生这时终于有些着慌了,倏然站起身来,“我姨说,这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我娘还盘算着,要找个时间过来跟景大嫂见个面呢!” 你姨说,你姨说,你姨还说我长得跟花二娘一样漂亮呢,问题是,你敢信吗? 花小麦差点一巴掌拍在窗棂上。 门外那二位,我说你俩到底行不行啊,要是搞不定的,本姑娘可就亲自上阵了啊! 她在心里暗下决心,若再这么纠缠下去,索性就冲出去,三两句将那陈火生骂走了事。幸好就在这时,花二娘终于跳了出来,皱眉叉腰,急赤白脸地嚷嚷:“哎,这耿婶子,怎么能满嘴跑瞎话呢?我跟她的确是偶然在村里遇上,她就顺嘴跟我提了提这事,后来又跑到我家来一趟,但从前到后,压根儿就没说几句,我也决计是没答应她任何事的!火生兄弟,昨儿你来那阵儿,我就想把事情跟你好好说说,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这会子趁着你泰和大哥在这儿,咱索性一口气说个清楚吧。” 她气场全开,把景泰和往旁边一拨,汹汹地径直走到陈火生面前,看着他那张因为吃惊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脸:“耿婶子初初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动心,但后来仔细一想,这可不行。不是你有甚么不好之处,实是我家如今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给我妹子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来。” “那个……我家不计较的。”陈火生连忙摆手。 “你听我说完!”花二娘把手放在他肩上一使劲,将他摁回椅子里,“你家不计较是你家的事,我却不愿既委屈了自家妹子,也委屈了你,况且,我家妹子年纪也还不算大,暂且还用不着那样心急。所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回头,我会自己去跟耿婶子交代的。。” 陈火生满面愕然,看看花二娘,又瞅瞅景泰和,一张脸涨得通红。过了片刻,他忽然霍地站起身,憋出一句“大哥嫂子,我先走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看那情形,多半是立时去了耿婶子家。 花小麦躲在西屋中,直到此时,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了最后,还得花二娘出马解决问题啊!不过,既然是这样,刚才她又何必跑去铁匠铺巴巴儿地把景泰和叫回来?压根儿派不上用场啊! 今日之事,陈火生是怎么跟耿婶子说的,花小麦不得而知,只隐约有几次听见花二娘跟景泰和嘀咕,说是耿婶子现在见了她,就跟遇上仇人似的,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花小麦心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然而,却也由不得她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因为几天之后,潘平安又一次从省城回来了。 ps: 默默地上架了~~ 从今天起每日二更,求首订,求各种围观,求表抛弃t^t 第五十七话 酱料也卖 潘平安是提着一尾大鲢鱼和一坛老酒,兴冲冲跑到景家小院来的,一进门便嚷嚷着要和景泰和好好喝个两盅。 上一回他从花小麦这里,用五百文钱的价格带走了两大筐橙饼和酥黄独,如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虽不知那蜜饯糕饼的生意做得如何,但他既然肯第二次上门,想来收入应是不错。 花二娘喜得腰肢乱摆,进了屋,背过人,便和花小麦挤眉弄眼地笑,小声直念叨着此番算是得了个长久买卖。花小麦冲她吐吐舌头,心中也是一阵欢喜,笑盈盈地跑出去和潘平安打招呼。 正是临近晚饭的辰光,潘家二老也被一同扯来了景家小院,正坐在花坛边上,与景泰和说笑寒暄。一见到花小麦,那潘平安立刻便站起身,蹬蹬蹬几个大步跨过来,哈哈几声大笑:“花家小妹,你做的那橙饼和酥黄独真是不错,不过三日就卖了个清光,一块也没给我留呐!” “咦,真的吗?”花小麦虽心里猜逢着那两样蜜饯糕饼应是卖得挺好,但亲耳从潘平安口中听说,居然只用了三天就全卖掉了,一时之间仍是有点不敢相信,本就明亮的眸子瞪得圆碌碌,“我还担心,若是卖不出去,您那五百文钱就打水漂了呢!” “瞧你说的,你自个儿的手艺,自个儿心里还能没个数?” 潘平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连说带比划:“我将那橙饼和酥黄独带去省城,在心里琢磨着,先拿到相熟的几家酒楼食肆试着卖卖,不管剩下多少,推销给杂货铺也可,或是留着给大虎二虎两个吃也行。却没料到,只不过刚去到第一间饭馆,人家掌柜的尝过滋味之后,立马就拍板将其中一半都给买了去!余下的。也被另两家食肆给买下了,我半分力气都没花!” 说到这里,他仿佛担忧花小麦会问他从中赚了多少利润,忙慌慌地就道:“这头一回,我也把不准该如何定价。回头想想。似是卖得太便宜了些,我拢共也就从中赚了点辛苦钱,嘿嘿。最可怜便是大虎二虎两个。心心念念盼着能再尝尝小麦姐姐做的糕饼,却是连点渣子都没捞着,生生跟我怄了好两天的气呢!” 花小麦既然已经从他那里得了五百文,本就不欲与他计较太多,于是将那价格的事丢开不提,只微笑着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平安叔,这次我格外多做一些糕饼,你带了回去给大虎二虎吃。只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个不算钱的。” 潘平安满口称“那怎么好意思”,眼珠儿一转,又倒起了苦水:“不过花家小妹,说到底,咱们还是没经验哪!那两样蜜饯糕点。都久放不得,尤其是酥黄独,两三日之后,那股酥劲儿就没了,口感大打折扣。虽然东西卖出去了。按道理就与我无关,但我这心里,总归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又给那三间饭馆儿还回去两个钱,唉!” 酥黄独的确是刚出锅时最好吃,但只要保存得好,未沾染潮气,十天半个月里,味道不会有太大改变,潘平安这话,多多少少,就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意味了。花小麦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说得是真是假,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并不搭腔。 见她这般镇定,潘平安倒有些尴尬起来,也就不好再胡扯下去,嘿然道:“花家小妹,我这趟回来,主要还是为了咱们那买卖的事。你看,你做的蜜饯糕饼如此受欢迎,这是个长长久久的生意啊,咱就算是为了多听见几声铜板响儿,也不能轻易放弃,对不对?不知这个月,你预备做哪几种吃食,心中是否已有计较?” 花小麦闻言便点了点头,思索着道:“我估摸着平安叔您这两天也该回来了,连着几日,也都在考虑这个事。如今只是早春,市面上并没有太多新鲜果子,蜜饯不大好做。那酥黄独若是受欢迎的,自然还要继续做下去,我思前想后,至多也就能再添上一个酥杏仁,一个假山楂饼——那是用老南瓜做的,其余的,可就再没有什么了。” “这也行啊!”潘平安想也不想大手一挥,“不用尝也知道,花家小妹你做的吃食,每一样都必定是极好的!哦,对了,还有上回你做给大虎二虎吃的那个鸡肉松,也可预备上一些,饭馆里倘或有人喜清淡,用来佐粥,是最合适的了!” 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花小麦也就无谓再犹豫,当下便干干脆脆地答应下来。 随后,潘平安又将那尾大鲢鱼提出来晃了两晃,满面堆笑道:“听我爹说,花家小妹做菜的本事,更胜过做蜜饯点心的手艺,几个月前一道麻辣酒香兔,他二老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我今儿算是腆着脸来你家混吃混喝了,这条鱼,花家小妹,要不你给收拾了?” 花小麦下意识地看了看放在院子角落庇荫处的那几个大坛子。 让她做菜,自然是没问题,就算看在潘家二老的面上,她也得尽心尽力地把这条鱼给做好。不过嘛……自家这几坛酱料,是将近一个月前做下的,都到了能吃的时候,既然潘平安自己凑上来,那就怨不得她打蛇随棍上咯! “还那么客气做什么,平安叔你和太公太婆,今天就留在我们家吃饭,尝尝我小妹的手艺!”花二娘早已抢着表达起热情来,笑眯眯地道,“我们家泰和啊,平日里纵是兴致来了想喝两杯酒,也没人陪!” “好好好。”潘平安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花小麦便提了那一尾鲢鱼,去厨房忙碌。 鱼极大,只怕有四五斤重,花小麦琢磨了一阵,先动作飞快地将鱼剖洗干净,鱼头剁下来加豆腐用瓦罐做成鱼头汤,剩下的鱼身鱼尾,则连骨斩成几大块,加了一料酱、醋和姜片,烹制成汤汁浓浓的醋溜鱼。 邻居过来吃顿便饭,也用不着如正经宴客一般摆盘精致,大锅大碗地上桌,吃起来反而亲香过瘾。花小麦见菜篓子里有一把新鲜还滴着水的豌豆苗,便取出来摘洗了,稍稍用滚水烫过之后以芝麻酱生拌,临端上桌之前,又舀了一小勺仙酱浇在表面上。 豌豆苗清香爽嫩,花小麦一边忙碌,一边就在心里盘算,待得到了播种时,得让花二娘在房后也种上一些,无论素炒还是配菜,都是个好选择。 花二娘将饭桌就摆在了院子里,因是家常菜,这顿饭花小麦做得便格外利落,不出半柱香的工夫,饭菜便都上了桌,景泰和与潘平安也已经敲开酒坛子的泥头,对斟对饮起来。 “果真好手艺!” 潘平安话本来就多,喝了两口酒,话匣子彻底打开,更是像开闸的洪水似的,收也收不住,拿筷子点住那碗芝麻酱拌豌豆苗,高声连连赞叹:“这鱼汤鲜嫩,鱼肉酸爽,这豌豆苗也好吃啊!我说花家小妹,你这里面除了芝麻酱之外,还搁了别的东西吧,我怎么觉得隐约有一种清香味?……不不不,不是豌豆苗的味道,我吃着,倒有点像嫩桃叶似的,爽口得很呐!” 潘太公也在旁跟着点头:“唔,麦子这手艺的确见长,这几道菜,似比之前那麻辣酒香兔滋味还更足些,好吃!” 花小麦笑得眯起眼睛:“平安叔,还有太公,你们的舌头还真是挺灵的。上回做那麻辣酒香兔,我只用了一点豆豉酱——还是从太公家借来的,最近闲来无事,我便在家自己做了几味酱料,如今正好差不多都吃得了,每样菜里加了一些,味道还行吧?” “酱料?”潘平安双眼之中立刻泛出亮光来,“酱料你也会做?哎哟,我真是……” 捡到宝了啊! “来来,你快跟我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酱料?”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花小麦便指着墙角中几个大坛子娓娓道来:“那醋溜鱼中加了一料酱,豌豆苗里用了些芝麻酱和仙酱,除此之外,还有豆豉、糟油和豆酱油。等到三伏天,还可以做甜酱和梅酱、梅卤,至于冬日,便可取那枝头的雪做腌肉水……总之,只要二姐不嫌我烦,我能做的还多得是。” 潘平安听得眼冒精光,似有金闪闪的两枚孔方兄要从眸子里蹦出来,一张嘴笑得合不拢。 商机啊,银子啊,就摆在眼前,不捡是傻子啊! “花家小妹。”他吞了一口唾沫,万般期待地紧紧盯着花小麦的眼睛,“你这酱料,肯卖吗?” 话音刚落,潘太公便兜头给了他一掌:“吃饭就好好吃,满脑子里只想着做买卖!” 花小麦仿佛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继而笑着道:“若有人想买,我这酱料自然也是可以卖的。但平安叔,这做酱比不得做蜜饯糕饼,就算那用时最短的仙酱,也得足足花上半月的时间才能做好……” “无妨,无妨!”潘平安顾不得脑袋疼,忙慌慌地掏出钱袋子,胡乱抓了三四吊钱出来,财大气粗地往桌上一拍,“这酱料你就只管用心去做,下个月这时候,我领着人来搬!” ps: 感谢jansam同学的粉红票和平安符,感谢大米爱虫子同学的评价票o(n_n)o~ 二更,各种求~ 第五十八话 反正不能吃亏 饭桌上蓦然变得很安静。 一大把铜钱丢在桌上,光是那哗啦哗啦的动静,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就已经足够震撼。花二娘与景泰和都有些瞠目结舌,貌似还很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唾沫,潘太公和潘太婆两个,则是讶异于自家这抠门儿子何时变得如此豪气,不约而同地抬眼去看他。 至于花小麦,倒还算得上平静,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纳闷。 潘平安每天都在身上揣这么多钱干嘛?他就不嫌重得慌? 似是猜透了花小麦的疑问,潘平安嘿嘿哈哈地笑道:“我平常身上也没几个钱,因着此次回来是为了买花家小妹做的蜜饯糕饼,才格外多带了些,想着有备无患。如今知道花家小妹还有这样一手做酱料的好本事,咱们自然应该把这买卖也尽快做起来。这些钱,只当是我预先给的定金——毕竟,你做酱料的时候得买许多食材,也要使不少钱哪!” 花二娘此刻已经走到花小麦身后,暗暗捏了拳头狠命往自家小妹脊背上捅,一下比一下力道大。花小麦给她捶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实在忍无可忍,转过头去对她怒目而视,压低声音叫道:“二姐!” 花二娘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又皱眉又努嘴,表情十分精彩。那意思表达得也很明显了:花小三你真的是个蠢货吗?这么好的事你给老娘麻溜地赶紧应承下来! 花小麦一把拨开她的手,看看桌上的铜钱,又抬头望向潘平安,顿了一顿,冷静地开口道:“平安叔,这钱你还是先收回去吧。” “……啥意思?”潘平安不曾料想她居然是这种反应,一时有些心慌起来。 方才忙乱中抓钱出来的时候,他也没顾得上仔细数,现在粗略瞧瞧。倒足有三吊多,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难道这景泰和的小姨子是嫌少?又或者……压根儿不愿意跟他做这笔买卖? “花家小妹,敢是你还有甚么顾虑?嗨,这真是个挣大钱的好买卖!”他双掌一拍,正色道。“哪个酒楼饭馆做菜不用酱料?什么芝麻酱、豆酱油。可都是厨房里的必备之物,要我说,比那鸡鸭鱼肉还来得紧要!你做的酱。滋味比外头酱园子卖的那些,好的不是一点两点,我拿到相熟的食肆这么一推销……喙,包管立刻便大受欢迎呐!” 似是害怕自己的话不够分量,他又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添了一句:“我跟你说啊,这可比那些蜜饯点心要赚钱得多,错过了,你肯定后悔!” 花小麦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紧不慢道:“平安叔您误会了。只要是能挣钱的买卖,我又怎么会不想做?只不过,您冷不丁抓一大把钱出来,我还真是不敢贸贸然就收下,否则,将来若是有个什么银钱上的纠纷。岂不影响咱们两家的关系?您看得上我做的酱料,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在这之前,咱们还是应该将整个事儿理理清楚才好。” 潘平安没有说话,只面带疑惑地侧了侧头。 见他好像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花小麦便耐着性子笑道:“譬如说,我家里现下有四五种酱料呢,您是每种都要,还是只看上了其中的一种、两种、三种?再譬如说,每一样酱料用的食材各不相同,花费的精力也有多寡之分,您又预备如何来定价?” 潘平安之前情绪亢奋,气壮山河地便掏了钱出来,根本来不及想得太多,此时听花小麦这样说,不免有些发愣,张了张嘴,却半晌出不得声。 不等他回答,花小麦就自顾自地接着道:“反正您不是今天刚回到村里吗?我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做糕饼,趁着这两日,您可以去村里和县城的干货铺,打听一下现在各种酱料的市价,再考虑考虑该给我多少,自己又能赚多少。把这些都琢磨清楚了,咱们再慢慢商议不迟。所以啊,这事急不得,这钱,我也暂时不能收。” 她说得气定神闲,潘平安也就无甚可反驳,细想想,这价格的事也的确需要事先弄清楚,以免自己一个不留神多给了钱,最后吃个闷亏。 “行,那我就先去探探行情,完了咱们再细说。”他嘿嘿一笑,伸手将桌上的铜钱又全数拢回自己怀里。 虽然事情没能彻底敲定,但总算还有很大希望,因此,景家小院里的这顿便饭,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潘太公和潘太婆年纪大了,戌时左右便要上床歇息,潘平安扯住景泰和又说了两句话,便也扶着自己的爹娘回了隔壁院子。 花二娘将花小麦早早赶回西屋,自己在厨房里洗碗收拾。然而,正当花小麦抖开被褥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却又快步跑了进来,站在门口先朝潘太公家的院子望了望,这才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她身上围着围裙,来不及擦干的手还在往下滴着水,花小麦看不得,于是从床上跳了下来,扯过一条帕子丢给她,啼笑皆非道:“二姐你又干嘛?” 花二娘皱着两条好看的弯眉,立在桌旁十分苦恼地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啊,那潘平安一气儿掏出三四吊钱来,那可是咱家小半年的嚼用,你不赶紧收下还等什么?那些酱料是怎么做的,我虽不是特别清楚,但看你每日里并不很忙,想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怎么……” 果然还是为了这个,刚才在厨房洗碗那阵,恐怕都魂不守舍地想了好久了吧? 花小麦摇摇头,拽着她在桌边坐下了,开口就道:“二姐我问你,咱们跟平安叔做买卖,为的是什么?” “还能为什么,赚钱呗!”花二娘想也不想,翻了个白眼。 花小麦抿嘴一笑:“那我再问你,现下市面上那些酱料,大概卖多少钱?” 花二娘怔了一怔,低头细细思索着道:“这可不一定。如你所言,每种酱料,用的材料大不相同,除此之外,店铺的招牌,酱料的好坏,都会对价格产生影响。咱就说那豆豉酱,便宜的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若是县城那等老字号,最好的货色,卖到五六十文一斤,也照样不愁买主哩!” “这不就结了?”花小麦摊了摊手。 “啧,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花二娘最不耐烦地就是兜圈子,劈手一巴掌就盖在她头上,“给我好好说话!” “哎呀疼!”花小麦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伸手使劲揉了揉脑瓜顶,瞪花二娘一眼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做酱料,是为了咱们自己家吃,格外干净不说,用的也都是最新鲜的食材,滋味更是比酱园子里的还要鲜美许多,总不能卖得太便宜吧?平安叔二话不说就扔了一把钱出来说是定金,我若迷迷糊糊就收下了,将来这帐不好算。” “你是说……担心他把每种酱料的价格定得太低,自己却赚个盆满钵满?”花二娘,抬头望着自家小妹,“这不至于吧?之前那两样蜜饯糕饼,他给的价格虽不太高,却也还算是市价,我觉得,他应该不会……” “二姐我这么跟你说吧。咱们跟平安叔一块儿做买卖,图的就是他在省城有些人脉,可以帮着咱们把各种吃食销出去,咱们不占他的便宜,却也绝对不能吃亏。我让他先去探探市价,一来的确是怕说不清楚,二来,也是想看看,他在弄清楚各种酱料的价格之后,打算如何给咱们定价。若是他开出来的价钱合适,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开得太低,我也还能跟他掰扯掰扯。但如果我今天收了他的钱,可就不好张这个嘴了,拿人手短呀!” 花小麦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两口。 花二娘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使劲点了点头:“对啊,还是你有脑子!贪着眼前这点小利,万一吃亏了,后悔都来不及!” “可不就是?”花小麦冲她吐吐舌头,“好了二姐,我知道你心急,但你也别太发愁,我觉得,这事到最后,一定是个好结果。” …… 潘平安果然没有急着再提那买酱料的事,只与花小麦商量好,那酥杏仁和假山楂饼同酥黄独一样,仍是十五文钱一斤,每样要三十斤,至于鸡肉松,则以二十五文钱一斤的价格定下十斤,约定三天之后来取。紧接着,他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据潘太公说,潘平安每日里都没闲着,在附近几个村子的干货铺转悠一圈之后,又特特去了一趟县城,显然是正在打听各种酱料的价格。 花小麦也懒得想太多,手头事情多得要命,她就只管和花二娘一起忙碌,心中琢磨着,不管这酱料的事成不成,都要先将那蜜饯果子的钱赚到手里再说。 这天傍晚,吃过饭之后,花小麦正在看顾灶上那一大锅蒸南瓜,不时添减些柴禾,关蓉却忽然再次造访。 真是躲不过啊……听见关蓉在院子里和花二娘说话,花小麦只觉得一阵发愁。 “景大嫂,小麦妹妹在家吗?谷子村那个卖糖水的婆婆,又来咱们村做买卖了,摊子就摆在河边。小麦妹妹还没尝过她家糖水的滋味吧?我想叫她一起去吃糖水,不知她有空吗?” 第五十九话 糖水摊子 花二娘虽不喜自家妹子和关蓉一块儿做生意,说白了就是怕吃亏,但两人无事时凑在一处说笑玩闹,却是没关系的,见关蓉来了,倒也拉着她寒暄了两句,然后顺手往厨房一指:“喏,我家小妹正在里面里忙活呢,你自去寻她,让她倒碗热水给你喝,这一路走过来,吃了不少冷风吧?” 关蓉略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谢过她,抬脚走到厨房门口,趴在门框上笑吟吟道:“小麦妹妹,谷子村那位婆婆煮的糖水滋味好得很,我几个月不吃,还真是有些挂念呢,咱俩一块儿去尝尝,好不好?” 花小麦委实有点不情愿。 这两天她确实很忙,马上就要将做好的糕点交给潘平安了,虽有花二娘与景泰和帮忙打下手,到底还是自己守在灶火旁更加牢靠些。出去吃糖水,若是闲暇时光,或许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在眼下,却无疑太过浪费时间。 况且,如今只要一看见关蓉的脸,她立刻就会无可避免地想起,田埂上那个迎风落泪的凄凉背影,总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撞破了某个秘密。关蓉现在来找她,是想干嘛?吞吞吐吐凄婉哀绝地诉苦吗? ……还是不要了吧,不是她不善良,只不过,这事儿跟她压根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回头再吸收一身的负面情绪,保不齐连做出来的糕点菜肴都会变味的! 想到这里,花小麦便也冲着关蓉弯了弯嘴角:“对不住啊蓉姐,可是我只怕抽不出空来呢。隔壁的平安叔看中了我做的蜜饯,想拿到省城去试着卖,三天之后就要我交货,你看这大晚上的,我还得忙着蒸南瓜,所以……” “你又开始做蜜饯的买卖了吗?”关蓉霍然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朝灶上那大蒸笼多看了一眼。“这生意,一定赚得很多吧?果然,你有那一手好厨艺,走到哪儿都不用发愁,不像我。从小到大都靠爹娘养活。三天两头的,还得花钱买药吃……” 她紧走两步赶到花小麦面前,一把攫住她的手。恳切地道:“小麦妹妹,我知道你忙,但累了一天,好歹也该放松放松不是?谷子村那位婆婆的糖水摊子就在河边,咱们吃完了就回来,拢共也花不了半个时辰。我成天在家里呆着,怪闷的,你就当是陪陪我行吗?虽然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年,我却也没几个朋友……” 嗯。所以咱们第一回见面时,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三个姑娘是鬼吗? 花小麦忽然觉得很泄气。 关蓉原本就生得柔弱,又是扮可怜的一把好手,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你敢硬起心肠拒绝,她立马就会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死死盯住你。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让你有脾气发不出来,更不忍心吐出一句重话。 这实在,算是一项了不得的本事吧? 该怎么拒绝才好呢?我不想出去啊!花小麦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正烦恼间。偏生那花二娘,还要来凑热闹。 “我说花小三啊。”许是在院子里听见了关蓉和花小麦的交谈,花二娘蹬蹬蹬地走到厨房门口,敞着喉咙高声道,“关家妹子邀你去吃糖水,你就随她一块儿出去走走呗!整天在那灶台边上转悠,时间一长,包管你还没嫁人就被油烟熏成黄脸婆!蒸锅有我和你姐夫替你看着,不会出问题的,你快去快回就好,啊?” 说着,还立时冲回东屋,取了二三十文钱塞进花小麦手里:“我也常听人说那婆婆的糖水做得格外好,你去了,索性给我和你姐夫也带两碗回来,让我们也尝尝滋味。” 有了花二娘的支持,那关蓉更是轻易不肯放弃了,扭着花小麦的胳膊小声道:“走吧,小麦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吧……” 花小麦给烦得不行,心想今日不跟着走一遭怕是过不得关了,只好点了头,脱下围裙回西屋大概收拾了一下,跟着关蓉出了门。 …… 初春的晚上,风格外寒凉,一踏出景家小院的门,关蓉立时便打了个寒颤,将衣领又系紧了些。 花小麦也觉得有些冷,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耿婶子跟三四个中年女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咭咭哝哝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那天陈火生从景家小院仓惶离开,之后花二娘觉得不妥,曾亲自往耿家去了一趟,想要好好将事情说个清楚,免得两家往后生了龃龉,面子上不好过。谁料那耿婶子一见到她,阴阳怪气地满嘴冷嘲热讽,没说三两句,两人都是怒火中烧,当场吵了起来,最终不欢而散。自此,花二娘在路上见了耿婶子,便是白眼一翻,只当做不认识。 此刻狭路相逢,身边还有个关蓉,花小麦就觉得有点头疼,伸手拽了关蓉一把示意她走快些,打算无声无息地从那几个女人身边闪过去了事。 不成想,那耿婶子却是个眼尖的,抬眼便瞧见了她二人,嘴皮子一掀,登时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几个女人立即都侧身看了过来。 花小麦虽然听不清,却也知道她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心道反正本姑娘脸皮厚,你爱絮叨就絮叨个够本,到头来还是你自家嘴皮疼,牵了关蓉就往前走。直到与那几人擦身而过,走出五六步,才听得那女人忽然不高不低地嘟囔了一句:“哎哟,浑身都是油烟臭,还真以为谁稀罕你啊?” 关蓉脚下一滞,偏过头去疑惑地看了耿婶子一眼,伏在花小麦耳边小声道:“小麦妹妹,她这是说谁呢?” “这我哪儿知道?”花小麦无所谓地抬头望天,“反正跟咱们没关系,理她做什么?” “哦……”关蓉应了一声,两人往前又走了一段路,她像是终于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再度开了口。 “那个……小麦妹妹,你听说了吗?我家隔壁的孟大娘,要给郁槐哥说亲了呢。”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这句话的语气格外轻快。 “嗯,我姐夫在饭桌上也提了两句。”花小麦点点头,“据说那姑娘不是火刀村的,十八九岁,长得挺不错,家境也富裕。” “是啊,我也是这样听说的。”关蓉低了低头,“郁槐哥那年纪……也的确是该成亲了,这二年孟大娘为了这事,没少替他操心。之前也有人给他说过几回亲,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都是没成……小麦妹妹,你说这次,他能答应吗?” 花小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蓉姐,你今天怎么老问这种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啊?孟家大哥心里怎么想,我如何能猜得到?你若真个好奇的,等他过几日回了村,自然也就知道结果了不是吗?” “我只是觉得,他好像跟你……你家走得挺近的,或许……”关蓉小声嗫嚅,欲言又止,“我……” 花小麦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反复纠缠,万一关蓉拉着她哭诉,她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慌忙指了指前方,笑着扬声道:“蓉姐,那就是你说的糖水摊子吧?还冒着热气呢!” 关蓉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两人已经走到河畔,张了张嘴还想说话,花小麦却已经松开她的手,三两步跑过去,果见一个老婆婆正在摊子后面张罗,四周已经围了不少人。 这摆摊说来也简单,用板车将需要用的一应家什都推过来,一口灶,两口大锅,几张便宜的桌凳,便可开始做买卖。炉子里烧的是木炭,火候大小也还算好控制,春日的寒风中,往那炉子边上一站,浑身都好像暖和了几分。 “杏仁茶、核桃糊、鸡蛋莲子、红豆沙……婆婆,您这儿的种类还真是丰富呢!”花小麦也不去理落在后面的关蓉,径自与那摆摊的婆婆寒暄起来,“从前没见过您,您不是天天都来摆摊的吗?” 那婆婆却没有答话,只冲花小麦笑了笑,扯着喉咙很大声地问:“小姑娘要吃啥?” 这当口,关蓉从后面赶了上来,拉了花小麦一把道:“孙婆婆耳朵不大好使,大约没听清你说什么。她是谷子村人,一年里,就在这附近几个村轮流摆摊,每隔三四个月才来咱们村一回,摆半个月就走,我也是等了许久,才盼得她再来呢!” 花小麦点点头,稍稍提高声调对孙婆婆道:“婆婆,那我要一碗芋泥,还要两碗核桃糊是带走的!” 关蓉也点了一个杏仁茶,两人就在靠近河岸的一张桌子上坐了,花小麦左右看看,偏过头又道:“我瞧着来买糖水的人还挺多,孙婆婆生意很不错吧?” “那是当然。”关蓉虽心情郁闷,却仍是强笑道,“你别看这摊子小,却很受欢迎的!咱村里的老老少少,难免遇上夜里肚子饿,又不耐烦自己动手做吃食的时候,出来花两个钱买上一碗糖水,热乎乎地吃下去,浑身都舒服。我听人说,县城里到了晚上,街上还有卖面买馄饨的,生意也是好得很!” 咦?花小麦闻言心中便是一动。 糖水摊子如此受欢迎,如果在火刀村里摆摊卖点别的东西,不知生意又会怎样? ps: 家里停了一会儿电,更新晚了。。。。 二更,各种求~ 第六十话 秀才真穷酸 夜色中,身畔是潺潺流动的清浅河水,晚风虽凉,但手里捧着一碗甜滑柔润的糖水,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抿上一小口,唇齿间的香浓滚热顺着喉咙一直流向脚底,竟丝毫也不觉得冷。 花小麦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弄的情绪高涨,睁着圆眼睛死死盯住孙婆婆的糖水摊档。 哪个厨师不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饭馆?铺面用不着多大,装潢也不需怎样华丽,甚至就算做不到宾客满堂也没关系。只要能亲眼看见前来吃饭的食客,美滋滋将自己精心准备的菜肴吃下去,这本身已经足够令人产生一种愉悦的满足感。 而且,只要厨艺好,便不愁无客上门,长此以往,收入也会更加稳定吧? 以花小麦眼下的财力,自然暂时还租不起店面,但用那十两银子,摆这样一个小小的摊档,应当是绰绰有余。 她越想越觉得激动,脸颊和耳朵红成一片,片刻间在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坐在她身旁的关蓉原本还想再与她诉诉衷肠,偏过头来,却见她正在傻乎乎地发呆,不知怎的,那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来,只得满心失落地又吞了回去。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默默吃糖水,周遭来买吃食的村民们也大都很安静,间或小声聊个两句。就在这一片祥和之时,糖水摊子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 文华仁觉得自己很凄凉。 十三四岁上就中了童生,原本以为自此便平步青云仕途顺畅,谁晓得连着两次秋试,皆是名落孙山。爹娘去得早,长姊又远嫁,生活无人照管不止,自己还手无缚鸡之力,眼见着生活一日比一日更加困顿潦倒。 这漫漫寒夜里,村中大多数老百姓都暖暖和和享家庭之乐。唯有他,不得不临窗苦读,因为没钱买炭,连火盆子也不敢点,手脚冰冷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好几天只靠粗面饼和小咸菜果腹了。嘴里淡出鸟来,只盼着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让自己浑身能舒服一些。 卖糖水的孙婆婆又来火刀村摆摊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文华仁的居所离河边不远,透过窗户,轻易就能看见河边上那年老佝偻的身影,和她面前热气腾腾的大锅。他当下便是一阵心动,脑袋里被“吃一碗糖水”的想法给占满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干脆跳起身,忙忙慌慌跑了出来。 “婆婆,我要一碗红豆薏米汤。”终于站在糖水摊子前。文华仁心中一阵激动,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又忙不迭地去抓钱袋,“多少钱?” “六文呐。”孙婆婆笑眯眯地看他一眼。 “六文……”文华仁将钱袋打开来抖了抖,只倒出可怜巴巴地五文钱,心中不甘。又周身一通乱摸,最终没能再找出一个铜板。 “可是婆婆,我只有五文……”他心中一阵酸楚,满面无辜地对面前的老太太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声嗫嚅道。 偏生孙婆婆的耳朵不灵光。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皱起眉来凑近了些:“你说什么?五仁?那是月饼馅,八月十五才有的吃哪!” “我说我只有五文钱!”文华仁鼓足勇提高声量,又苦着脸道,“要不您卖给我一碗行吗?我是真想吃啊……” 正是这一声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是坐在桌边的,还是立在树下等待的,都纷纷转过身去看他,低声议论起来。 花小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一抬头,恰巧就看见文华仁在和孙婆婆磨嘴皮,那张脸皱得像是要滴下苦水来。 “怎么了?”她回头问关蓉道,“他不就是那个‘自挂东南枝’吗?” 想到那天在矮林子里看见的一幕,关蓉也觉得有点好笑,噗一声喷了出来,忙清了清喉咙,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这怎么行?”花小麦闻言,立刻挑了挑眉,“孙婆婆大晚上的还要出来做买卖,多不容易啊,若人人都像他这样厚着脸皮占便宜,非得亏本不可!” 站在炉火旁的孙婆婆却是没说什么,仍然和善地笑着,从身后大桶里舀出一碗红豆薏米汤,倒进锅里热了热,预备递给文华仁。花小麦看不过,呼地一声站起身来,三两步跨了过去,一把摁住了文华仁正要端碗的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抬头理直气壮地望着面前的年轻秀才,想也不想张口就道,“还真好意思接!” 文华仁稍稍一愣,低头看了看她的手:“那个……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花小麦顺着他的目光垂下眼皮,立时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来,哼一声道:“你当我想摸你啊?孙婆婆这么大年纪了,天气又这样冷,摆摊做点小买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一文钱的便宜都要占?!” “不是,不是的……”文华仁有点尴尬,赶紧摆手解释道,“姑娘,我不是要占孙婆婆的便宜,是真没有那么多钱!你看,我就、我就只有这五文……”说着,真个摊开手板给花小麦看。 花小麦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可以选择不吃。” “不妨事的,姑娘,不妨事的。”旁边,孙婆婆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在花小麦肩上拍了拍,“不过就是一文钱,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这后生手头如此紧张,还能想着来吃一碗我做的糖水,我心里挺乐呵的。” 一边说,一边冲文华仁挥了挥手:“快去坐着趁热吃吧,若凉了可就不香甜了。” 摊主都发了话,花小麦也不好老扯着人不放,狠狠瞪了文华仁一眼,转身走回关蓉身边,悻悻坐了下来,捏起勺子来在碗里胡乱翻搅。 “小麦妹妹,你别生气了。”关蓉见状,便晃了晃花小麦的胳膊,软声道,“我明白你是好心,可那文秀才,日子过得也是不易。既然孙婆婆都允了,咱们也都别废话了罢。” 花小麦没有回答,只舀了一勺芋泥塞进嘴里,抬起眼皮,就见那文华仁坐在靠近河岸的桌边,也正将一勺红豆薏米汤送入口中,满足地发出一声感叹。 “唉,大如苋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啊!” 他……他居然还好意思吟诗? 花小麦气愤地将勺子丢回碗里。 倘若将来,她真的也摆了这样一个小摊档,可千万不要遇上这种食客才好! 这晚,关蓉没有再和花小麦提起有关于孟郁槐亲事的话题,两人吃完糖水便各自告别,花小麦回到家时,花二娘已经将那蒸南瓜的大锅从灶上搬了下来。 花小麦把带回来的两碗糖水递给自家二姐,让她早些回东屋歇息,自己却在厨房中又忙活了大半宿,将蒸得极烂的老南瓜剁碎煎浓,又加上少许乌梅汤、红花汤和面粉,经过反复熬煮之后,用湓盛出,放在屋外冷却。 被染成紫红色,又冻硬了的老南瓜,切片之后再撒上白糖,看起来与那真正的山楂饼没有丝毫差别。三天之后,潘平安过来取货时瞧见了,喜得满面春风,连说花小麦这假山楂饼做得足以乱真,拿到省城的饭馆去卖,肯定受欢迎。 酥黄独、酥杏仁和假山楂饼各三十斤,再加上十斤鸡肉松,总共是一千六百文钱。潘平安痛痛快快地掏了钱递给花小麦,却不急着走,笑呵呵地道:“花家小妹,那各种酱料的市价,我这两日也打听得差不多了,这会子若是你有空的,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花小麦料定他不会轻易放弃此事,当下便笑着点点头,两人在院子里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大半日,终究是将那价格定了下来。 豆豉酱每斤二十五文,一料酱每斤三十二文,这两种酱料,潘平安各要四十斤;至于那芝麻酱和仙酱,因为多数用于凉拌菜蔬,潘平安便以三十文的价格只定下二十斤,算下来一共三千四百八十文。 这样的价格,虽然仍然无法和省城老字号酱园的上好货色相提并论,却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花小麦心中还算满意,也就无谓再和潘平安多费口水,痛痛快快地痛快应了,两人照旧立了字据,并约定好,眼下先付两吊钱,等交货之时,潘平安再支付余下的一千四百八十文。 眼瞧着家中今后又多了一笔大收入,花二娘与景泰和都非常高兴,花小麦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她心中明白,买卖做成,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个月,自己都将会非常忙碌,不单得尽快把酱料做好,还得拨出空来好好盘算一下摆摊的事。 置办锅炉桌椅得花多少钱,摊子摆在哪里最为合适,又应该售卖什么样的吃食,这些事情既琐碎又繁杂,得一一仔细考虑清楚了才好。况且,她也不知自己的这个念头花二娘会不会同意,只怕到时,又免不了费一番口舌。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她已经琢磨了许久的事,似乎,应该先办了才对。 第六十一话 求医 花小麦始终记得,在那个景老爹和景老娘上门来要钱的夜里,景泰和坐在院子门前,背影说不出地萧瑟寥落。 刚刚得知花二娘也许不能生孩子的时候,她除了震惊,更觉得不可置信,但与他们夫妻共同在一个小院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明明知道他二人身强力壮且感情甚笃,对于夫妻之事也十分热衷,可花二娘的肚子,却始终没有丝毫动静,她便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若是花二娘真个不能生也到罢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如果事情还有转机,却因为不曾及时求诊而给白白耽误了,岂不让人追悔莫及? 他们夫妻两个的事,花小麦这做妹子的,原不该管得太多。只是眼下,她也算是和花二娘相依为命,就不能不多为她考虑一些。 如今这个家里也算是有几个闲钱了,还是应当尽早陪自家二姐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才好。花小麦估摸着花二娘只怕不是个肯听人劝的,思前想后,琢磨出一个法子来。 …… 为了做好那几十上百斤蜜饯糕饼,花小麦两三日都没有好好睡觉。花二娘眼见得自家妹子熬了几宿,眼睛都眍了进去,心中不免觉得疼惜,潘平安离开火刀村回省城的当晚,吃过饭后,她便立刻将花小麦赶回西屋,令她好生歇息。 花小麦也实在觉得有些累,果真乖乖地蒙头大睡,然而到得第二天上午。眼看着日上三竿,她却仍旧没有起身。 西屋门窗紧闭,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花二娘在院子里转了好两个来回。终是性子急忍不得,蹬蹬蹬地三两步推门走了进去,迎面就见花小麦全身上下连同脑袋,整个儿都缩在被褥之中,枕头上只余一把有些蓬乱的头发。 “啧,我叫你好好休息,却也没让你往死了睡啊!”花二娘咕哝了一句,走到床边,伸手很粗暴地推了花小麦两把,“喂。花小三。我说你也该有点分寸吧。办事怎么这样没交代?咱俩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上午吃过饭就去买做酱料的食材,你看看现下都什么时辰了?” 蜷在被窝里的花小麦没有应答。只稍稍动了一下。 “我跟你说话呢!”花二娘眉头一皱,一巴掌狠狠拍在她身上,“不吃饭你肚子就不饿吗?老是这样寝食无定时,不把身体搞坏了才有鬼!” “疼……”花小麦在被窝里闷闷地道,声音听上去毫无精神,而且似乎十分痛苦,“二姐,我难受……” 花二娘闻言便是一怔,连忙扒拉开她头顶的被子,语气立刻变得非常柔软。轻声细语道:“……这是怎么了?哎呀,你这样憋着只会更难过,来,快跟二姐说,究竟哪里不舒服?” 花小麦于是费力地伸出脑袋,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小声道:“肚子疼……” “肚子疼?好端端的,怎么肚子会突然疼起来?”花二娘见她小脸似是煞白,便有点着急了,顺手在她额头上触了一触,纳闷地嘀咕,“也并不发热啊——我说小妹,你该不是月事来了吧?” 花小麦没精打采地摇摇头:“还不曾。最近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自打来了火刀村,月事便一直不准,有时要拖上小半个月呢,而且,每次将来未来之时,肚子都有些隐隐作痛。前几回都还勉强能忍得,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早醒来,便疼得受不住。二姐,今天我恐怕没办法跟你去买食材了……” “哎呀,那些事情先丢过一旁,这会子还理它做甚么?”花二娘跺了跺脚,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这月事不调,是可大可小的事,耽误不得的!你疼得这样厉害,我得马上带你去看大夫才是,可……可火刀村里的大夫,个个儿也不过是混饭吃,不顶事呀!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不停口地念叨着,忽然猛地转过身:“小妹,要不咱们去县城吧?” 花小麦将脸再度缩回被窝里,嘴角偷偷一翘。 这可是你自己上钩的哟! 花二娘雷厉风行,想到什么就立刻要去做,当即便扑上来将花小麦扶起,一叠声道:“对,咱们就去县城,先到连顺镖局找左嫂子问问,哪家医馆的大夫最擅于医治这女子的毛病,然后咱们马上就赶过去。这会子不过是中午,咱们看了病,还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赶回村里,抓了药吃上几副,一定很快就会好的!你可千万不能像我一样……” 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口,垂下眼皮静默一阵,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伸手拨开花小麦额前的乱发,软声道:“你这样子,能走路吗?要不我去潘太公家借辆板车……” “不用。”花小麦赶紧摇头,“我自己能走,倒是二姐,你好歹也该跟潘太公打声招呼,省得姐夫回来见家里没人,心中着急。” “啊,对对。”花二娘这才反应过来,“那你自个儿先把衣裳穿好,我去去就来。”转身便跑了出去。 姐妹俩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立即便出门往芙泽县而去。一路上,为了照应“不舒服”的花小麦,花二娘这急性子将步伐调得极慢,时不时地还要在路边歇上一歇。原本一个时辰便能走完的路程,这天却足足多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抵达县城时,已过了午后。 花二娘将花小麦安顿在路边一个茶档内,自己跑去连顺镖局找到左金香,问得城东有间保生医馆,里面一位姓邢的大夫对于医治女子病最有心得,当即便扶着花小麦赶了过去。 那位邢大夫,是个年逾六旬的白髯老者。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为人也挺和善。花二娘将花小麦领到他面前,慌慌张张说了病情,邢大夫先还安慰了她两句。让她宽心莫要焦急,这才取了脉枕垫在花小麦手腕下替她诊脉。 花小麦今日这所谓的“肚子痛”原是作假,目的不过是为了将花二娘诓到医馆来,想法儿请大夫为她诊病,因此,那邢大夫自然无法从脉象上看出些什么,片刻之后,他捋了捋下巴上那尺来长的白髯,冲花二娘笑了一下。 “怎么样,我妹子她……要紧吗?”花二娘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紧张兮兮地盯着邢大夫。“上午她那肚子疼得都起不来床了。” “无妨。无妨,不用担心。”邢大夫笑着摇摇头,“年轻姑娘家尚未成亲。或多或少,都会有月事不调的情况出现。我观这姑娘身体还算强健,最近可是有些劳累?多半正是因此,才会腹痛难忍。我给开两服药,你早晚各煎一副让她喝了,饮上一两天,很快便会好转的。” 花二娘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未能彻底放心,追着又问了一句:“那……她这样,不会对将来……将来有甚么影响吧?” “哪有那么严重?”邢大夫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不是说了吗?年轻姑娘,大多数月信都有些问题,腹痛更是实属正常。等日后成了亲,多半也就好了,不用太过紧张。” 花二娘这才算是搁下心头大石:“多谢您,多谢您了。”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吧? 趁着邢大夫埋头写方子的工夫,花小麦便凑到花二娘耳边,压着嗓子低低地道:“二姐,要不……你也让这位邢大夫给你瞧瞧脉象吧?” “你有毛病啊?”花二娘像看怪物一样瞅着她,“我又不曾生病,好好儿的诊脉做什么?” 她也将声调放得轻了些,小声道:“这位邢大夫,光是诊个脉,就要一百文,再加上药钱,啧啧啧,这可不是小数目!咱家现在虽是不缺这两个钱了,却也不能瞎糟蹋吧?我……” “反正来都来了,你就让他给你诊个脉又能怎地?”花小麦斜睨她一眼,“我是想着,咱俩是姐妹,身体状况,或许有相似之处,你让他给瞧瞧,说不定……” 花二娘纵是再迟钝,到了这时候,也觉出些门道来了,盯住花小麦的眼睛,脸往下一垮:“我说花小三,你今儿该不会是装病,故意把我骗来医馆的吧?你是不是闲的劲儿没处使了?” “我何曾装病?”花小麦下巴一扬,说得十分不容置疑,“你方才没听邢大夫说吗?我是因为这两天做糕饼太累,才会这样的!” 花二娘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恰在此时,邢大夫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锐利地从花二娘脸上扫过,开口道:“这位小夫人,便让老夫替你也诊个脉吧?” “呃?不……不用了吧?”花二娘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却不想那白髯老者,却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语气中添了几分严厉的味道:“把手伸来!” 花二娘一呆,再不敢则一声,老老实实地将手伸了过去。 如此,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过了许久,邢大夫方才将手收回,稳稳当当地沉声道:“你妹子还未成亲,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小夫人请随我去内堂。” 说来也怪,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早已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偏偏使人觉得非常威严。花二娘分明是个爆炭一样的性子,嘴唇嗫嚅了半晌,竟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依言站起身,随着他走入一道挂着帘子的门。 邢大夫走在花二娘身后,抬了脚正要进去,却又蓦地回过头来看向花小麦,冷不丁哈哈笑了两声,胡子也跟着直抖。 “小姑娘,挺机灵啊!”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二更到,各种求~ 第六十二话 能不能治 “您的意思……” 花小麦先是吃惊,随即立刻明白过来,紧接着顿时觉得一阵心虚。 果然装病这种事,永远只能骗骗外行人,在内行面前,就注定要落得个被拆穿的悲惨下场啊! 她赶忙从椅子里站起来,望着那老神仙似的邢大夫,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住,我知道今日给您添了麻烦了,可我也没别的法子……” “那倒不算什么,总归你是一片好心。”老神仙嘿嘿一乐,继而却又板起面孔来,“不过,我说你最近太过劳累,这可不是替你作假。你这副身子骨,虽底子不错,却也须得好生照应才是,否则,再过二三十年,后患无穷呐!我开给你的方子上,多是些补气强身的药材,药性也大都温和,你老老实实吃了,对你有益无损。” 花小麦忙着满口称是地连连答应了,想了想,又好声好气道:“先生,我今日装病一事,还请您帮忙在我二姐面前遮掩遮掩,我不想她……” 不等她说完,那邢大夫却已转身快步进了内室,唯有门上帘子,还在微微晃动。 花二娘已是在房中一张椅子里坐下了,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于腿上,垂着头,神色看起来略略有些局促不安。 今日她明明是陪花小麦来看病的,却没料到自己也会被拖去诊脉,根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心下只觉得慌乱。 嫁给景泰和两年多,因为一直无所出。景老娘也曾请了火刀村的大夫替她诊脉,那时候,从大夫口中说出的那句“先天不足,不能生”。听在她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但凡身子不好的人,多少总有些讳疾忌医的心态。花二娘自己也清楚,火刀村那三两位大夫的医术不过尔尔,他们说的话,未必就能做得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嘴上虽不说,心中却还存着微末的希望。 然而今日,面前这位老神仙也似的邢大夫,在左金香口中。可是整个芙泽县赫赫有名的“妇科圣手”哇。倘若从他口中也吐出那个“不”字。可真就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纵使明知花小麦让她诊脉是为了她好,花二娘却仍是忍不得地在心中将自家妹子骂了个臭头,抬起眼来。就见那邢大夫已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由始至终,这位老神仙一直保持着气定神闲的状态,唇边挂着一抹不知是何意味的笑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磕打,也不急着开口,稍稍垂着眼皮,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花二娘觉得自己从未有像今天这般,在一个看上去并不强硬的老头面前气势全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她静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惶惶然地开口道:“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我自个儿的情况,自个儿心里有数。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我……” “早年间吃了不少苦吧?”老神仙抬起眼皮来看她,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的话,“挨过冻?” 花二娘微微一怔,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吃苦,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爹妈在她十四岁上就去了,当时,花小麦还未到十岁,兄长花大山和他媳妇两个,又最是好吃懒做,心思专往那歪处转悠,整日瘫在房中,恨不得一日两餐都送到嘴边才好,惯会使唤人。 没有田地,家境困顿难熬,花大山便起了那卖妹子的念头,心中盘算着将花小麦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换得些银两,也好过几天满嘴流油的日子。 花二娘豁出命去在家大闹了三天,总算是把花大山给拦下了,自此便咬牙扛起了整个家。春秋天领着花小麦上山去挖药卖了换钱,冬日里,就趴在结成冰的河面上,砸窟窿掏鱼。 盛州那地界,到了冬天,寒冷的程度绝非火刀村可比。别人掏鱼都是贪新鲜好玩,唯有她是为了挣钱。在那冰面上趴得久了,胳膊腿都好像不属于自己,冷得毫无知觉——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挨过冻? 现在回头想想,也幸好爹娘在去世前已经给她定下了亲事,否则,等她到了待嫁的年纪,保不齐那花大山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从前她在家时,花小麦可是什么都不会,两年不见,竟练得一手好厨艺,由此可见,那花大山平日里都是怎么对她的!若不是实在忍不了,自家这小妹,也不会不顾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地跑来投奔已经出嫁了的二姐啊! 嫁给景泰和之后,夫君温和良善,生活也比之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花二娘还以为自己苦尽甘来。却不想,怎么偏偏又摊上那“不能生”三个字? 往事浮上心头,花二娘便禁不住有些难过起来,忙吸了吸鼻子,对那老神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过日子嘛,都是寻常百姓,谁还能一点苦都没吃过?” “嗯。”邢大夫点点头,“的确是有些棘手哇。常年劳累,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这么熬,过多沾染了寒气,久而久之,身子也会变得寒凉,再加上方才我从脉象中探知,你还有些血瘀的毛病,这种情况,要想怀上孩子,委实并非易事。” 花二娘的心狠命往下一沉,抿了抿嘴角:“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没关系的,无论如何,还是谢谢您。”说罢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啧,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邢大夫随之也站了起来,“虽是困难些,却也不至于毫无希望。” …… 花小麦百无聊赖地坐在医馆大堂里,时不时偏过头去往内堂的方向张望一眼。 已经这么久了,花二娘和那位老神仙怎么还不出来? 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虽比不上她穿越前生活的地方。却也不至于对不孕束手无策吧?而且,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看上去,好像的确是个挺有本事的人呀! “包子啊。新鲜出炉热腾腾的肉馅大包子咧!” 医馆外面有个卖包子的小贩正在高声叫卖,花小麦转过头去,盯着他面前那一整套家什瞧了许久,正在心中盘算,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转过头去,就见花二娘和邢大夫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先生,我二姐……怎么样?”她连忙快步走到两人身边,先战战兢兢问了一句,然后看了看花二娘的脸。见她双眼红彤彤地。便惊讶道。“你哭了?” “你有病啊,我好端端地哭什么?”花二娘十分嘴硬,赠予花小麦一枚硕大的白眼。 老神仙款款走到桌后。刷刷刷写了方子,递到花二娘跟前:“你这病要治,需得用上不少时间。这方子你先吃上一段日子,一个月之后再来,到时我替你瞧过脉象,再看那药材是否需要增减删改。如此往复,一年之后,应是会有些效果。” “一年?”花小麦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么久?” “废话!”老神仙翻了翻眼皮,抖着胡须道。“身体不是一日两日给搞坏的,难不成你以为十天半个月就能医得好?只管给我回去规规矩矩地吃药!哼,不是我夸口,这个病,也只有我能医,若我开的方子都不见效,你走遍普天之下,也是瞎耽误工夫了!” 人都说“老来少”,直到此时,这位镇定自若的老大夫,才露出一丝小孩子的气性来。花小麦想笑却又不敢,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千恩万谢地接过药方付了诊金,又与花二娘去城里的药铺抓了药,忙忙地往火刀村赶。 回家的路上,花二娘没怎么说话,花小麦走在她身后四五步的地方,前思后想,终于还是紧跑两步追了上去,扯了扯花二娘的袖子。 “二姐,那位邢大夫的意思,是你这病能治好,对吧?” 花二娘抬眼看她:“我也不敢肯定,可是无论如何,今天瞧过他之后,我心里一下子就觉得放松了。之前一直惴惴不安,想着能拖就拖,反正我还年轻,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那邢大夫开的药,我一定会按时吃,即便一年之后还是不行,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心情确实好了许多,就像丢掉了一个沉重的担子一般,话锋一转,含笑道:“不过小妹,你今天装病,装得很过瘾啊?” “我哪儿装病了?!”花小麦下意识地高声否认。 “我虽不通医术,却也不是个傻子,你别打量着我什么都瞧不出来。”花二娘笑眯眯地道,语气十分平和,“下一回你再敢这样,我打断你的腿。” 花小麦背后一凉,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回到景家小院时,天已麻麻黑了,景泰和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蓦地见到花二娘和花小麦两个从村子西口走进来,慌忙迎了上去,连声道:“回来了?小妹不打紧吧?” “她没大事,只是前两天太劳累而已。”花二娘简短地应了一句,忽然眉头一皱,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你这弄的是什么,黑乎乎的?” 景泰和憨厚地一笑:“我想着你俩可能回来的晚,就打算先把饭做上,可那锅灶,跟我铁匠铺里的炉子还真不大一样,我不太会用……” “这事交给我就行,二姐,你陪姐夫在院子里说会儿话。”花小麦冲花二娘眨了眨眼,将手中的药包往桌上一丢,转身就跑进了厨房。 花二娘便在院子里将今日的事一一跟景泰和说了。 得知自家媳妇那不能生的毛病或许还能治,景泰和自是非常高兴,原本不爱说话的人,这日饭桌上却是聒噪个不休,笑得嘴都合不拢。 气氛这样好,花小麦便索性趁热打铁,也笑着道:“二姐、姐夫,我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我想学着那位谷子村的孙婆婆,在咱们村里,也摆一个卖吃食的小摊档。” ps: 那个……晚上临时有事必须出去一趟,回来得会比较晚,所以,可能没办法二更了。。。 但是明天还是会继续双更的,所以,请大家不要打脸t^t 另外,感谢may903932、jansam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六十三话 炸了 “嗯,孙婆婆煮的糖水,味道是真真儿不错,前儿就你带回来的那两碗核桃糊,连你姐夫这不喜甜食的人,吃了都说好。” 花二娘从那白胡子老神仙大夫处得到了鼓舞,满心里都是喜悦,正笑呵呵地与景泰和憧憬那儿女抱满怀的美好未来,耳朵里只听到“糖水”两个字,想也不想张口就答。待得回过神来,方觉有点不对劲,忙转过头去。 “你要干嘛,再说一次我听听?”她唇边的笑容有些发僵,语气也不那么友好了,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家小妹。 二姐,你这反应可有点慢啊…… 花小麦无奈,只得耐着性子道:“孙婆婆那糖水摊子生意挺好的,无论大人孩子都喜欢,那日我亲眼瞧见,前来买糖水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由此可知,咱们火刀村虽不富裕,但只要东西做得好吃,大伙儿也都并不在乎多花两个钱。所以,我就想依葫芦画瓢,也摆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如此一来……” “你是不是一天不闹幺蛾子就过不得啊?” 不等她说完,花二娘便没好气地开口了:“你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出去摆什么摊儿?人家孙婆婆是因为家中生活窘困,不得已才四处卖糖水挣钱,可你呢?咱家现在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又是替人做席面,又是卖蜜饯果子和酱料挣钱,一个月到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你还想摆摊?我看你这条小命是彻底不想要了吧?今日那邢大夫,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不曾挨饿受冻,可归根结底,也不过勉强温饱罢了。”花小麦抬头望天小声嘀咕,“再说,一个家里使钱的地方本就不计其数,难道你还嫌赚得多了不成?” “嘿你……”花二娘凭空生出一口恶气,抬手就要打人。景泰和忙将她拦住了。打圆场道,“你看你,好好儿的怎么又发起脾气来?” 又对花小麦笑了笑:“小妹你莫怕,倒是说说,预备摆摊卖什么吃食?” “其实,我也还未能想得太周全,打算同你们商量的。”花小麦早躲得老远,心有余悸地瞟了花二娘一眼,撇撇嘴道,“不过我琢磨着。这冬日里,可多备一些暖烘烘的粥汤面饭。令人吃了身心舒畅;夏天时,夜晚出来纳凉的人格外多,做两样适合下酒的小菜,肯定受欢迎。至于春秋两季……” “行了行了行了,叨叨个没完,烦死人了!”花二娘立起眉毛来,双手叉腰。摆出招牌式的茶壶造型,语气中带了点嘲讽之意,“一年四季,你还安排得挺妥当的,整天围着锅台打转,你还嫁不嫁人了?!” 又是这档子事,还没个完了吗? 花小麦现在是一听到“嫁人”两个字就觉得头疼。前不久才将那陈火生赶走,甚至为此和耿婶子闹得很不痛快,刚刚清静了两天。花二娘怎么又提起这一茬了? 她实在是有些发烦,生怕花二娘哪天想不开,又给她弄出来个什么张火生、李火生、邓火生,一时情急顾不得细想,张嘴就道:“嫁人嫁人,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件事啊?我把话搁这儿,你要能拿出像样的嫁妆来,我立马就嫁!”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嫁谁都行!” 她不过是觉得,当初左金香正是靠这句话令得花二娘回心转意,如今旧话重提,应当也最为有效,却不想捅了大篓子。 “这话是你说的!”花二娘立时就炸了,一张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道,“打从明儿起,咱家就节衣缩食,饭桌上不许见到一丝肉星儿,不做新衣裳,不是必要的东西一律不准买!啊对了,今天邢大夫给我开的那药也挺贵的,与其浪费钱,不如干脆不要吃。老娘就是从牙缝里往外抠,也要把嫁妆给你攒出来!” 说罢,转身就回了东屋,砰一声摔上了门。 花小麦傻了。 她好像闯祸了……可是,方才不是在讨论那摆摊子卖吃食的事吗,怎么就闹到这地步? 身畔的景泰和静静坐了片刻,长叹一声缓缓道:“小妹啊,有些话旁人说得,你却说不得,你这不是让你二姐心里难受吗?” 花小麦皱着一张脸去看他:“姐夫,我真不是那意思,我只不过……” “我明白,相处这么久,你是什么样人,我心里有数。”景泰和安抚地冲她笑了一下,“你和你二姐性子都急,脾气一上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明明都是好心,偏偏办了坏事。唉,行了,你二姐那边由我去劝,这两日你暂且别招惹她,也莫再提摆摊的事,等她气消了再说吧。” 花小麦老老实实“哦”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暗地里也叹了一口气。 …… 自这日起,花二娘算是和花小麦彻底杠上了,早上不叫她起床,更不同她说话,干完了家里的各样杂事,便关门回屋,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当她不存在。 更要紧的事,从县城抓回来的药,她竟果真一口也不肯吃,哪怕景泰和把药煎好了端到她面前,她也不闻不问,只管由着那药变凉。如此两回,景泰和害怕糟践东西,也不敢再熬药了,只长吁短叹地发愁。 花小麦自知犯了错,也不敢轻易去招惹自家二姐,在房中闷了两天之后,想到下个月还要将做好的酱料交给潘平安,只得打起精神往矮林子里跑了几趟,采回来五六筐新鲜的嫩桃叶。 最后一次从矮林子里回来,天色已近黄昏,花小麦没精打采地跨进院子里,一抬头,就见花二娘正在墙角给鸡喂食。许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头也没回,扔下手里的簸箕就往屋里走。 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啊! 花小麦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眼看着花二娘就要走进东屋关门了,忙壮起胆三两步赶上去,叫了一声“二姐”。 花二娘既没回头也没应她,只脚下却是一滞。 花小麦走到她身后,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道:“二姐。你还生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吗?” 就听得花二娘好似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子来,横眉立目地盯着她瞧了许久,终究冷声冷气地道:“你错哪儿了?” 肯搭腔?这就好办多了! 花小麦连忙摆出低眉顺眼的模样,一门心思地数落自己:“我不识好赖,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满心里只为我打算,我却还乱说话伤你的心。” 花二娘哼了一声,将脑袋别过一旁。 “可是,你也该理解一下我啊!”花小麦接着道。“我自小就处处不如你,脑子笨。活了这么大,也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又漂亮又冰雪聪明?” “嘁!”花二娘望天翻了个白眼。 ……拍马屁好像不管用啊! 花小麦略作考虑,干脆朝前又走了两步,踏上石阶,轻轻拉了拉花二娘的袖子:“你明知道我说那话。根本没有别的意思,说到底,我不过是害怕你着急忙慌地又给我说亲。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不着急……” “敢情儿这里头还有我的错儿呢?”花二娘冷笑着道。 “没有没有,你绝对没错,问题完全出在我身上。”花小麦赶紧使劲摆手,又叹口气道,“我给你句实话吧,我之所以打算摆摊。除了想赚钱之外,也是想利用自己的厨艺多做些事。你不知道,看着别人将我做出来的菜美滋滋地吃个精光,那种满足感,比别的任何事,都让我觉得高兴。”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这摆摊的事,你若是不答应,我也不会胡来,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啊,可你老是不理我,这让我怎么办才好?” 花二娘仍是不说话,脸色却比之前柔缓了些。 花小麦趁热打铁:“你再怎么生我的气都行,那药却是不能不吃。买都买回来了,你一口不喝,那才真是浪费钱呢,你即便真不吃,好歹也等下个月再说啊!还有还有,我今儿虽是把桃叶采回来了,但那豆豉、一料酱和芝麻酱三样,却非得花钱买食材不可。钱都攥在你手里呢,你不管我,再这么下去,可真来不及了!” “你……”花二娘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花小麦一抬手给打断了。 “况且,咱家房后那块地不是都翻好了吗?我瞧着,这两日天气逐渐暖了起来,村里好多人都已经在田地里忙活起来了,咱是不是也该赶紧买些菜种子种下?我那番椒,也是时候播种了,等结出果来你就会知道那东西有多好!” “你……”花二娘看怪物似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皱着眉道,“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花小麦扑哧一笑:“谁让我是你妹子呢?” “我呸!”花二娘啐了她一口,“我看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痒了!罢了罢了,那嫁人的事,我暂且不给你张罗就是,摆吃食摊子,你也容我再好生想一想……说到底你今儿也是想管我要钱罢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进村去买食材,这总行了?” “那你不生气了吧?”花小麦松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瞅她,“既这样,今晚咱家饭桌,添点肉行不行?我都快馋死了!” “你就那点出息,我事事跟你置气,那可就没个完了!”花二娘瞪她一眼,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 这一场闹腾,总算是揭过去了,隔日花二娘便领了花小麦,买了做酱料的食材,又挑回几样菜种子。 房后那块菜地,特意留出来一角种番椒,花小麦亲手掰开那晒干的番椒,将辣椒籽倒出来浸泡了小半天之后,小心翼翼撒进土里,然后严格按照孟郁槐留下的“种植须知”勤浇水,满心里盼望着它能尽快发芽,每日里除了做酱料之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菜地里。 也算是天公作美,接下来这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很快村里的老百姓们就都换下冬衣,穿上了春衫。六七天之后,花小麦早晨一起床便冲到房后,惊奇地发现,一颗颗幼嫩的小芽,从土壤里钻了出来。 ps: 感谢jansam、大米爱虫子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may903932同学的pk票,稍晚还有一更~ 第六十四话 你想看看吗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得花小麦立时就一蹦三丈高,只觉连日来的期盼,终于有了着落。 哎妈,真的发芽了真的发芽了,很快就能吃到辣椒了,人生好幸福! 于是,接下来这一整天,她始终守在房后的菜地里,一步也不肯离开。 花二娘早晨打扫完院子,发现花小麦在房后一动不动盯着菜地,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午后,花二娘小歇了一阵,起床之后绕到房后,就见自家妹子正冲着一片泥巴地傻笑,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暗自忍下想骂人的冲动;待得下晌,景泰和都从铁匠铺里回来了,花小麦还趴在地上,屏息凝神,仿佛生怕一口气就把那纤弱的小芽吹走一般,花二娘终于憋不住咆哮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她冲过去,照着花小麦的脑袋拍了一掌,“你看看你那一身衣裳,再瞧瞧你的脸,你现在生生就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泥猴儿一样!这才刚刚发芽,你死盯着它有什么用,能看出朵花来还是怎的?” 花小麦似乎丝毫也不觉得疼,反而抬起脏兮兮的脸,冲她嘿嘿乐了两声。 二姐啊,这辣椒,唯有尝过其滋味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它的好哇! 花二娘被她笑得身上一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赶忙调头就走,一面跑得飞快,一面嘴里还嘀嘀咕咕:“呀,真吓人,简直是魔怔了……” 花小麦哪里顾得上理她,原待伸手摸摸那小小的嫩芽,又怕给碰坏了,忙缩回手,却仍是死死盯着瞧,好似怎样也看不够。 正在这时,前院传来景泰和带着笑意的招呼声:“郁槐哥,你回来了?!” 咦,孟郁槐回来了吗? 花小麦偏了偏头。蓦地想起。这番椒种子还是孟郁槐替她从春风楼赵老爷的手里讨来的,忙就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果见那人刚下了马,正笑着与景泰和寒暄。 她这会子满心里都是喜悦,早将之前发生的那些尴尬事忘了个清光,笑眯眯地冲着孟郁槐高声道:“孟家大哥,你给我的番椒种子发芽啦!” 孟郁槐闻声转过身,看见花小麦,不由得愣了一下。稍稍皱眉道:“……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花小麦不明就里,扭头就见景泰和笑得打跌。还不住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脸,于是伸手胡乱抹了一把,乐颠颠道,“哦,只是蹭的泥罢了。孟家大哥,你回来得真巧,那番椒正是今日早晨才发芽的呢。冒出来好几十颗!” “哦,这么快?我以为你还不曾种下。”见她这样兴头,孟郁槐也便跟着笑了笑,“那你得好生照料才是,出芽之后水少浇些,以免把根给涝死了。” “我理会得,你写下来的那张单子,我让我姐夫念了好几遍,都记得滚瓜烂熟了。”花小麦连连点头。顿了顿,又道,“那个……你想去看看吗?” 孟郁槐却是有些犹豫。 他是今日午后才赶回芙泽县的,一进连顺镖局的门,立刻就听大忠说,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老娘已经去寻了他两三次,说是家中有很重要的事,让他一从盛州回来,务必马上归家一趟。 虽则知道自家老娘应是不会有什么紧要事,翻来覆去为的不过就是那“说亲”二字,他却仍然有些放心不下,顾不得这一路奔波劳顿,稍作歇息之后,立即拍马赶了回来,却不想刚进村,就遇上了景泰和,以及一脸兴奋、盛情邀请他去瞧新鲜的花小麦。 可是……只不过是番椒发芽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这当口,花二娘从屋里走了出来。许是瞧出孟郁槐面色疲惫,而且仿佛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出声解围道:“孟家大哥,你若是有事,就自管去忙你的,甭搭理我家小妹。这妮子从早晨起床发现那番椒发了芽,就一直没正常过,已经发了整一天的疯了!” “什么发疯,我那是高兴,心怀喜悦你懂不懂?那番椒种子是孟家大哥给我的,我请他去看看,也好证明我没白糟蹋东西啊!”花小麦立刻还嘴,转而往向孟郁槐,又问了一句,“你看吗?” 她这样一脸期待,孟某人就有些不忍心拂了她的意,略作思忖,点点头道:“……看看也好。” “那你快跟我来。”花小麦巴不得一声儿地转身就跑,一溜烟地率先冲到房后的菜地里。 孟郁槐啼笑皆非,只得将马系在树下,快步跟了过去。 然后…… 所以这番椒发芽究竟好看在哪里? 站在菜地旁,孟郁槐禁不住从心底里发出这样的疑问。 但凡种菜种花,在刚冒新芽时,模样都大同小异,这花小麦难不成从未见过?至于高兴成这般模样吗? 他稍稍侧了侧身,就见花小麦笑得得意洋洋,摆明了正盼着他夸赞两句,只得很违心地点点头:“唔,长得……很不错。” 才怪! 那小嫩芽只从土壤里冒出一丁点,若不仔细,根本什么也瞧不出来,如何能得知长得好不好? 听景泰和他媳妇说,这花小麦今日盯着这菜地看了一整天?……她究竟在看什么? “是吧,是吧?”花小麦愈加自得,晃着脑袋感叹,“哎呀,长势喜人哪,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出红彤彤的果子了!” 长势喜人?从哪儿看出来的?孟郁槐禁不住扶额。 景泰和他媳妇说的没错,她妹子今日,确实有点……呃,太过于亢奋了。 “这番椒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想了想,他开口问道。 “那是自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等这番椒结果成熟了,我送你一些尝尝,你吃过之后就会知道,这东西,真真儿是个宝!”花小麦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 “嗯。”孟郁槐就点点头,“既如此。你便好生照顾着吧。若遇上什么问题,可去镖局寻我,我再替你请教赵家的花匠——这会子,你却是莫再一直盯着看了。” “好啊。”花小麦十分不走心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陡然抬头道,“孟家大哥,我多嘴问一句,你现在是要回家吗?” “是,听大忠说。我娘已找了我好几次,我便回家瞧瞧。”孟郁槐颔首应道。见花小麦神情似是有异,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何事?莫非我娘……” “没有没有,你娘好得很。”花小麦赶紧摆了摆手。 你娘自然是没有任何不妥,不过嘛,你这趟回了家,即将面对的情况是会令得你高兴还是发怒。那可就说不一定了。 孟郁槐听说自家老娘应是无事,也便放下心来:“那我这就先走了,天色渐晚,你也赶紧回屋去吧。” 花小麦笑着答应了,低头略一思索,又弯起嘴角道:“孟家大哥,虽然已经道了谢了,但今日见到这番椒发了芽,我心中委实高兴得紧。你别嫌我啰嗦,由得我再说一次——真的谢谢你帮我向赵老爷讨来了种子。” 孟郁槐也跟着笑了一下,道了句“不必那样客气”,转身走到前院与景泰和、花二娘道了别,牵马往村子南边而去。 …… 这天晚上,因为心中欢喜,花小麦睡得格外香甜,即使是做梦也在偷着乐。然而同一时刻,村南的孟家院子,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 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大都熄灯入了睡,唯有孟家院子还亮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烛火。 一片沉静中,孟郁槐突然猛地一掀帘从堂屋里走出,大踏步直奔房后,立即就要动手解开拴马的缰绳。 “郁槐,郁槐!”孟老娘紧跟着也冲了出来,喉咙里带着哭音,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往哪儿去?” “我回镖局。”孟郁槐颇有些冷硬地丢出这句话,须臾间,已经解了绳子,抽身欲走。 “这都甚么时辰了,城中早就宵禁,你进不去!”孟老娘愈发着急,拼了命扯过马绳,狠狠往他身上拍了一把,“你这是跟我发哪门子的脾气?我忙忙叨叨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无论如何,您不该趁我不在家,就……”孟郁槐拉了两下,没能将马绳从她手中夺过来,又不敢真个发力,干脆撒了手,皱着眉看向自家老娘。 “我只不过是见了那姑娘和她娘一面,压根儿什么都没定下,就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孟老娘死死拉住他的袖子不撒手,抹着眼泪道,“再说,你都多大的人了,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都不成亲?” “……这些事我自己有分寸。”孟郁槐闷闷地道。 “你有分寸?”孟老娘哭出声来,“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我是你娘,即便是自己做主替你定下了,外人也不能挑我的理!你看看和你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孙大圣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即便是那景泰和,也是因为他媳妇的缘故,才拖到今日。你再瞧瞧你,你比人家还大上一两岁呢!趁我现在身子骨还硬朗,你成亲后有了孩子,我还能帮着照管,倘若再过个一二年……” 孟郁槐越听越觉得发烦,再度握住马绳,寒浸浸地道:“娘你松开。” 孟老娘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地便撒了手,孟郁槐立刻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掀起漫天尘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老娘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捏起袖子擦了擦眼,唉声叹气地进了屋。 住在隔壁的关蓉娘此时走出房间,推开右手边的屋门,就见一片漆黑中,自家闺女正呆呆坐于榻前,倒给唬了一跳。 “被吵醒了?唉,赶紧睡吧,要不明儿一早,眼睛又该肿了……” 第六十五话 小媳妇很八卦 自打入春之后,火刀村便愈加热闹起来。 因为要忙碌春耕之事,原本并没有吃早饭习惯的老百姓们,往往也会在头晚入睡前,蒸上一锅杂面馍馍,又或是煎两筐麦饼,待得隔日早上起了身,只需在灶上热一热,便可配着熬煮得浓稠的菜粥及自家做的酱菜暖暖吃下,然后,精神头十足地下田干活。 田间地头的喧嚣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暮。靠天吃饭的人们,怀揣着对新一年收成的期盼,一边大声谈笑,一边手中不停地劳作,甩出来的汗点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熠熠生光,那巨大的感染力,使人即便只是旁观,心中也轻易会被喜悦塞得鼓鼓囊囊。 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手中并无田地,只得房后那一小块菜畦,因此,这热闹蓬勃的春忙场面,与他们的关系并不大。只不过,地里干活儿的人多了,农具坏得便也格外快,连带着那铁匠铺的生意,也都好了起来。每日里,景泰和依旧早早便去铺子里干活儿,花二娘则留在家中操持杂事,间或给忙着做酱料的花小麦打打下手。 这日一大早,花小麦起床之后,便不见花二娘的踪影,堂屋桌上摆着一碗颜色可疑,令人观之色变的葱油面,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她知道这面条应是花二娘专门给自己做的,走过去端起碗来闻了闻,顿时觉得要将这样的一碗面吃下去,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权衡利弊,还是保命要紧,于是终究把碗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先绕到房后对着那番椒嫩芽傻笑了一会儿,然后走回院子,将储存各色酱料的大缸一一揭开来瞧了瞧。 说起来这做酱料,忙的也不过就是先头那几天。食材处理、味道调配乃是重中之重,酱料下缸之后。人也便随之轻松许多。只需隔三差五地检查一下,确保没有脏东西混入弄污了酱水,便可安下心来,只等酱料做成。 如今的景家小院,有一多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酱缸、坛子所占据,显得拥挤了许多。花小麦有些困难地在其间穿梭,将每一种酱料都蘸来尝过,满意地点点头,这当口,花二娘那脆亮亮的大嗓门从院子外飘了进来。 “来来来。那样客气作甚?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不值两个钱。你们拿家去尝尝滋味,若是喜欢的,回头只管再来找我要啊!” 花小麦从酱缸旁回过头,抬眼看去,就见自家二姐乐乐呵呵地跨进院门,身后还跟了两个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小媳妇,一胖一瘦。胳膊肘里都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那两个小媳妇脸上也都是笑眯眯的,连连道:“哎哟,蚊子腿儿也是肉,一个铜板也是钱,这怎么好意思……” “这话说的,咱们关系这样好,难道你们还同我计较不成?”花二娘半真半假地虎了脸,一把将那两人扯了进来。 在火刀村生活得日子长了,花小麦对于村里人也都逐渐认识得七七八八。知道这两个小媳妇,胖的那个叫春喜,两个多月前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瘦一点的那个叫腊梅,嫁来火刀村不过半年。 这两个小媳妇与花二娘一向走得近,颇说得着,平日里时常来往。眼下见她们来了,花小麦便笑着迎上去,与她们招呼寒暄。 “小麦你在家啊?”胖乎乎的春喜是个爽利的性子,嘴又极快,一见到她,便一把扯了过去,笑呵呵环顾四周,“啧啧,瞧瞧你们这满院子的酱缸啊,都是你张罗的吧?二荞,你妹子这一来,你可真算是得了个大宝贝,那银子是一把一把地往怀里搂,我们也只有眼馋的份儿咯!” “什么搂银子,也就是比从前宽裕些罢了。我这妹子啊,不是我夸口,能干倒的确是能干的,只不过啊,时不时就要给我闹点幺蛾子出来,让人不得消停!”花二娘自得之余不忘谦虚,半真半假地晲了花小麦一眼,“咱家前不久不是做下了许多酱菜吗?还有用芥辣腌的白菘,你去各拣一些,给你两个嫂子拿回家尝尝。” 春喜和腊梅口中连称“不好意思”,却仍是将挂在手肘的食盒递了过来。 花小麦笑嘻嘻应了,跑到厨下,从坛子里各捞了些酱菜,整整齐齐码在食盒里,复又捧了出来。 那边厢,花二娘也已沏了茶,从堂屋中端了满满一簸箕炒熟的瓜子蚕豆,摆明了是要与春喜腊梅两个好生闲聊一番。 花小麦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腊梅立刻动手将盖子打开了。 小小的食盒一共分为三层,最上一层是腌好的酱莴苣,长长的一条盘成一块暗绿色的饼子,中间塞了一朵萝卜雕花;中一层是芥辣白菘、甘露子、糖蒜等各样瓜菜;最下面,则是一小碟酱杏仁和核桃。只不过是家常的酱菜,因为摆得好看,显得格外精致了几分。 “哟,真漂亮!”春喜凑过来瞅了瞅,立刻赞叹一声,直接用手指拈了一块甘露子放入口中,立时脆生生地一响,咸鲜味瞬间弥漫得满口都是。腊梅看得心动,也依葫芦画瓢吃了一颗酱核桃,两人免不了连连夸赞了一回。 花二娘洋洋得意地将她们的赞誉尽数收入囊中,嘴角快要咧到耳根,抬眼对花小麦道:“你还站在这儿干嘛,今儿不去盯着你那小嫩芽看一整天了?” 花小麦掌不住笑了:“看够了,这会子没什么事做。” “没事做就跟我们一块儿说话,甭搭理你二姐,就会使唤人!”春喜不由分说将花小麦拽到自己身旁坐下了,抓了一把蚕豆给她,然后立刻七情上面,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到桌子中间,“哎,昨晚上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腊梅但笑不语,花二娘则是傻乎乎地睁大了眼,懵懂道:“昨晚什么事?” “咳,你住得远,消息不灵通也很正常,我家却在村子南边,那附近的事儿,有哪件能瞒得过我去?”春喜下巴微扬,声音压得极低,“昨天啊,那孟家院子,打从吃饭前就没安静过,足足闹腾了两个多时辰哪!” 孟家院子……孟郁槐的家? 花小麦眉梢微微一跳。 果然被她给说中了吗?昨晚才从县城赶回来的孟郁槐,还真是动了怒,跟他老娘大闹一场? “二荞你是没听见,那孟老娘,哭得真可算是肝肠寸断。”春喜兀自说个不休,“两人先还只是在屋里吵吵,后来也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孟郁槐便说要回县城。孟老娘听闻他要走,忙慌慌地又从屋里追出来,两人站在院子外头,还你一言我一语地闹了老半天哩!孟老娘拗不过自家儿子,终究是还是被他给走脱了,回屋之后,还抽噎了半宿!” 花二娘听得云里雾里,摸着自己的耳垂皱眉道:“孟家大哥不是走镖才回来吗?昨儿我和我家泰和,还在门口遇上他来着,怎么……这总有个原因吧?”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那说亲的事!”腊梅接过话头道,“你家泰和与那孟郁槐是发小,这二年,孟老娘给他张罗了多少回,你还能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家这样闹,也不是第一回了,只是这次不知为何,竟格外厉害哪!说起来,那孟老娘一个人将独苗儿子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可……你们说那孟郁槐究竟是为什么啊,他那年纪可不小了!” 花二娘顾忌自家夫君与孟郁槐关系好,听她们说起这个,便不好胡乱插话,只紧闭了嘴不语,春喜却不理那么多,大大咧咧地道:“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之前定的那门亲,姑娘不是还没过门儿就死了吗,他因此心中觉得烦乱,便将成亲之事丢得淡了,可再怎样,这事也已经过去了几年,难道他还一辈子不成亲啊!” 也不知什么缘故,桌上忽然静默了片刻。 这种小媳妇聚会说闲话的场面,花小麦自然没有多嘴的余地,况且,她也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索性垂着眼,捏了一颗蚕豆塞在嘴里慢慢啃,从睫毛缝隙里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过了好一会儿,那腊梅忽然噗嗤一声笑,要说不说地扭捏了半日,抿着嘴笑道:“你们说,他该不是有啥问题吧?” “啊哟,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惜了!”春喜显然同她想到了一处,立即抢着道,“我有一句说一句,咱火刀村所有的年轻男子中,他算是极出挑的了,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又是镖头,年轻有为的,村里好些小姑娘嘴上什么也不说,一见他,脸立马就通红!这要是真有什么毛病……真浪费了那好身材!” 话说到这里她便住了口,暧昧地花二娘和腊梅眨了眨眼。 花小麦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这话题,实在是太粗暴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民风保守?几个小媳妇坐在一块儿议论一个男人,真的好吗,没关系吗? 花二娘也有些听不下去,拍了拍桌子,沉着脸道:“我说你俩也合适点,嘴上怎么没个把门的!我妹子这没出嫁的姑娘还坐在这儿呢,什么身材不身材的,你们真都敢说!” 花小麦默默看她一眼。 其实吧……二姐,那孟郁槐的身材呢,她的确是没亲眼瞧见,不过,好像早已经摸过了…… “你也是,她们满嘴胡说,你不赶紧躲了,还坐在这儿听?”花二娘转头又骂花小麦,顺便在她背上狠拍一掌,“赶紧滚回屋里去!” ps: 感谢jansam少年打赏的平安符o(n_n)o~ 第六十六话 答应了 春喜和腊梅两个在景家小院坐了许久,吃了好些瓜子蚕豆,又说了那许多话,眼瞧着嘴皮都肿了起来。花二娘先还觉得兴味,时间一长,便有些不耐,因着平日里关系好,又不能将人生往门外轰,只得勉强在旁陪坐,唇边的笑容却是愈来愈僵。 花小麦被赶回了西屋里,无事可做,只得坐在桌边掰手指头玩,闲着无聊,便在脑子里默记菜单。 话说,那两位嫂子什么时候才肯走哇,眼看景泰和就要从铁匠铺回来,该准备着做晚饭了。家里还剩下一块半肥半瘦的猪肉,是剁碎了塞上一团猪油做空心肉圆好呢,还是用炒米粉和面酱拌了上锅蒸成粉蒸肉? 她越想就越觉得饿,到头来害得自己口水滴答,肚子里馋虫乱叫,忙转开念头,想了想春喜和腊梅说过的那些话。 看情形,孟郁槐此番还真是跟他娘闹翻了,昨夜他们家那样不清静,不知有没有惊动了隔壁的关蓉?她现在是心下窃喜呢,还是愈加愁肠百结? 咳,算了吧,人家的事,想来做什么? 花小麦的思绪只不过在这件事上打了个转,立时便飘得远了。 眼见得日头西沉,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小媳妇终于意识到今日可是太晚了些,一个嚷嚷着“我得赶紧回去给娃喂奶”,另一个满嘴直呼“糟糕,误了做饭时辰了”,忙忙叨叨跟花二娘告了别,一溜烟地跑走了。 花小麦这才算是重获自由,从西屋里钻出来,冲着站在院子中间一脸无奈的花二娘嘻嘻一笑,转身钻进厨房里。 晚饭后,花二娘照常喝了景泰和给她熬的药,一面刷碗,一面就将今日春喜和腊梅跟她说的事,慢慢讲给景泰和听,小心地略去了那二人有关于“身材”的议论。只说这一回。恐怕那母子二人都气得不轻,让景泰和得空的时候,多少劝劝孟郁槐。 “别人家的事么,与咱们自然不相干,但那孟家大哥与你向来交好,又帮了小妹好几回,你去同他说说,也算是尽了咱们的心意。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但无论如何,他娘总是真真切切为了他好。替他打算,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何苦闹得乌眼鸡似的?” 景泰和笑着应了,说只要遇见孟郁槐,必定要跟他说上两句。只是自这天起,孟郁槐却是许久都没有再回火刀村。 房后那一块菜畦里播下的菜种,陆陆续续都发出嫩芽来,花小麦视若珍宝的番椒,更是已经抽出好几片新叶。看着越发茁壮。花小麦虽不至于还像第一次看见番椒发芽那般亢奋异常,却仍是一点不肯懈怠,拔除弱苗,剪去坏叶,忙得不亦乐乎,不两日,又弄了些豆饼渣回来浇进土里,照料得十分精心。 摆放在景家小院里的大缸小坛,逐渐飘出浓郁的酱香。日子如水一般的平静。这天清晨,花小麦起床之后,正要按照惯例去房后瞧瞧自己的番椒,却被花二娘给叫住了。 “你姐夫昨晚睡下之后才告诉我,关家妹子病了。”她缓缓道,“她爹昨儿个去铁匠铺修农具,跟你姐夫闲聊时顺嘴说了出来。你姐夫说,瞧他那样,好像挺发愁。” “蓉姐病了?”花小麦倒是真有两分惊讶,皱了皱眉,“病了多长时间,严重吗?” “总有十来天吧。”花二娘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听她爹说,春日里她那气喘病原本就尤其要严重些,有天夜里不当心,又着了凉,自此便躺在床上没起来,一直也不见好,这两天还发起烧来。我想着你俩平日里关系挺好,你是不是该去瞧瞧?” 花小麦低头思索片刻,咬咬嘴唇道:“我是得去瞧瞧,不过,这两日她发烧,家里人肯定手忙脚乱,我去了帮不上忙,还得要她爹娘拨出空来招呼我,反而给她家添乱。索性过两日,等她好一点了,我再去瞧瞧,陪她说话解解闷。” “那也行。”花二娘思忖着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也便点头赞同,顿了顿又笑着道,“既如此,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白淘气,不如趁着这会子还早,随我一起去趟河边。你姐夫昨晚跟我絮叨,说是那天潘平安在咱家时,你做的那碗鲢鱼豆腐汤特好吃,他又犯了馋了。” 景泰和这个人,真算得上正经吃货。从前是没那个条件,花小麦来了之后,立刻勾起他对饮食的浓厚兴趣,每日里变着法儿地提要求,而且对于花小麦做的菜,永远十分捧场。给这样的人做饭,对厨师来说,实在是身心愉悦的一件事。 “行啊。”花小麦也跟着笑了,“回来的时候,顺道咱们再去买块豆腐。” 姐俩挎了篮子立刻出门,很快去到河边。 天气暖和,河水也渐渐涨了起来,冬日里只有一两个摊档卖鱼,这时候,却足足有五六家,整整齐齐排在河岸上,面前的大木盆里,一条条肥美的鲜鱼活蹦乱跳。 花二娘领着花小麦找到经常光顾的摊档,选了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鲢鱼,转头正要走,却被花小麦拽了一下。 “二姐,孙婆婆的糖水摊子,夜里就是摆在这儿的。”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转过头去对花二娘道,“我觉着这里挺好的,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无论往村里哪个方向走,都算是必经之地,地方也宽敞,孙婆婆挺会选的。” “干嘛?”花二娘睨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话说在头里,那事儿我可还没答应呢,你再跟我废话也是白搭。” 花小麦心中有点小失望,却又很快笑了笑:“谁跟你提那个事儿了?我是想说,孙婆婆的糖水真的挺好吃,反正最近咱家也不忙,要不今晚叫上姐夫,咱们一块儿再来尝尝?” “哼。”花二娘似笑非笑地撇撇嘴,“你既喜欢,咱们再来一趟就是了,那日你端回家的那两碗,虽味道不错,到底是凉了些,想必在这摊子上坐着趁热吃,会更香甜。” 话音未落,身后那卖鱼的徐二顺便偏过头来搭腔:“景大嫂,你们说那卖糖水的孙婆婆?咳,她早几天前,就已经没在这儿摆摊啦!” “咦,她已经走了吗?”花小麦张了张嘴,“那么快啊?” “可不是,说是又去了隔壁村子了。”徐二顺就点点头,“每次只摆半个月,到时候立刻就走,你们若还想吃,就得再等上三四个月咯!唉,要我说啊,她一个老太太,还四处折腾什么?咱火刀村的老老少少那样照顾她生意,她就在咱们这儿扎下跟来得了!” 花二娘本就无可无不可,听见说孙婆婆已经走了,就推了花小麦一把,满不在乎地道:“走了就走了,这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大事?家里芋头、芝麻、核桃都是现成的,要是真想吃,自己动手做不就完了?” “二姐,我偶尔也想偷个懒啊,自己做太麻烦了!”花小麦垂头丧气地道。 那徐二顺闻言,立刻点头称是:“景大嫂,你妹子说得没错!咱们每天干活儿已经够辛苦了,累了一天,晚上想吃点啥,还得自己烧火洗菜,想想都觉得烦,原本想吃点好的,到头来,也不过糊弄一顿罢了。孙婆婆在这儿摆摊的时候,晚上我们还能出来打打牙祭,她这一走,又是没指望喽!” 花二娘听了他的话,沉默一阵,扯着花小麦转身走了。 买了豆腐回到家,花小麦将鱼拿到厨房,搁进水盆里,然后立刻便跑到房后瞧她的宝贝番椒。 花二娘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盯着桌子角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许久,也跟着跑到菜畦里。 “花小三!”她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叫了一声。 花小麦冷不丁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回头哭笑不得道:“二姐,说了一万次了,我都这么大人了,你别再‘小三小三’地叫了行不行?回头人家都笑话我!” “你别打岔!”花二娘一挥手,抬着下巴道,“花小三我问你,那摆摊卖吃食的事,你是真的想做?” “你当我跟你开玩笑吗,我既然说了,自然是真的想试试,可你不是不答应吗,我有什么办法?”花小麦垂着眼皮嘀咕了一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呀,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花二娘竟主动提起这事——难道有门儿? 她蓦地抬起头,死盯着花二娘的脸,双眼之中全是神采:“二姐,你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别拿你那狗眼睛看我!”花二娘啐了她一口,磨蹭了一阵,方十分不甘愿地道,“那摊子你若真个想摆,我也不拦着你,只不过,你给我记好了,我至多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这三个月里你光赔不赚,把自己累得半死还一文钱都拿不回来,那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许跟我提这茬,你记住了?” “真……真的啊?”花小麦有点不敢相信。花二娘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忽然通情达理起来? “什么蒸的煮的,你只说肯不肯!”花二娘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肯,当然肯!”花小麦笑得见牙不见眼,扑上去使劲搂了搂她的脖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摊开手板心,“嘿嘿,拿钱来吧!” 第六十七话 卖面 花二娘被花小麦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下死劲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一掌,然后横眉立目地翻了翻眼睛,一屁股将她撞开,仿佛万般不情愿地回到东屋,从床边箱笼的最底层翻出一个蓝布小包袱,小心翼翼捧了出来。 花小麦打开一瞧,见里面正是连顺镖局的柯震武给的两锭银,白花花,亮闪闪,沉甸甸,当场便笑了:“哪里需要这许多?二姐你也太大方了!” “滚你的吧!”花二娘毫不含糊地赏她一枚白眼,掰着手指头嘟囔:“锅碗瓢盆、炉灶桌凳,还有各色菜肉,哪一样不得使钱买?这些银子原就是你挣回来的,你既死活都要摆那劳什子摊档卖吃食,手头宽裕些,心中好歹也能有个底。这两锭银留在我手里,平日里又用不到它,难道还指望它给我下小崽儿不成?!” 语毕不由分说就把那蓝布包袱往花小麦怀里塞。 “二姐你先别慌。”花小麦又是好笑,又觉得感动,忙拦住她的手,“即便是处处都要花钱,我一时也用不到十两这么多。要不这样吧,我先拿一锭,剩下的五两,照旧先放在你那里,若是钱不够,我再管你要,也省得我丢三落四,再把银子给弄丢了,你说呢?” 花二娘犹豫地拧了拧两道柳眉,手上的动作却是慢了下来。 “那……也好。”她想了一下,也便点了头,将花小麦推回来的另一锭银子照旧收回箱笼中,出来见花小麦仍站在院子里冲她笑。便扯了扯嘴角。 “哼,你别只顾在那儿傻乐,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这十两银子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不管你。但倘若你犯了蠢,一股脑儿将钱给我赔个精光,老娘就把你往死里揍。横竖也算是不亏了!” 不亏……吗?这账算得还真真儿离奇! 花小麦愈加忍俊不禁,也无谓与她在这个话题上瞎扯,只笑嘻嘻地乖巧应了,自去了房后忙活不提。 黄昏时分,景泰和从铁匠铺回来了。见到饭桌上那一锅香气四溢的鲢鱼豆腐汤,乐得直搓手,匆匆跑去洗了手脸,立刻在桌边坐下。 花小麦今日心中自然也十分欢喜,饭桌上便将花二娘终于应允她摆摊的事,兴高采烈地说给景泰和听。 “唔。你二姐终于答应了?”景泰和嘴里叼着半块豆腐,闻听此言,嘴角也多了一丝笑意。转过头去看了看花二娘,含糊不清地道,“怎么,想通了?”语气中颇有两丝调侃之意。 “我有什么办法?”花二娘就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唉声。“小妹整天在我耳边像只苍蝇似的念叨,搅得我发烦,为了过两天清净日子,索性便应了她罢!她只瞧着人家孙婆婆卖糖水生意好,心中就发馋,却不知这摆摊,可不是一个轻省的火儿!咱不说别的。光是置办一套齐全的家什,就不知得花上多少钱,又要哪年哪月才能赚回本儿来!” 花小麦明白,自家二姐应允此事,是着实狠下了一番决心的,此时由得她唠叨两句也是应分的,于是也不还嘴,只嘻嘻一笑了事。 景泰和低头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半晌,抬眼冲花小麦笑了笑,宽厚和善地道:“小妹,你预备卖些什么吃食?” 花二娘比他还急,紧跟着也道:“是啊是啊,你打算卖什么?咱总不能也学着那孙婆婆卖糖水吧?她虽然隔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但抢了人家的生意总归是不好——还有,你这摊子,打算几时开张?” 花小麦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净琢磨这个了,心下早有计较,登时便笑了笑,一丝不乱地开口道:“我想过,摊子刚刚支起来,还是卖些便宜实惠的吃食,更容易招揽食客。眼下正是春忙时节,咱村儿的人在田地里忙碌了一天,肯定特别容易饿,所以这一开始,我打算卖面,间或卖些馄饨、煎饺之类的小吃。” “面?”花二娘挑了一下眉。 “对啊!”花小麦十分笃定地冲她挤挤眼,“我会做的面条可多了,不管热的凉的,清汤的浓汤的,鲜的辣的还是怪味的……只要你能想得到,我都能立马给你做出来。面条这东西,当正经晚饭使得,当夜宵也使得,既便宜又管饱,最容易被人接受了!等摊子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我再张罗别的吃食也不迟啊!” “有理。”景泰和点了一下头。 见自家夫君也赞同,花二娘立时便有些坐不住,一把攫住花小麦的手腕子,一叠声道:“既如此,不如咱明晚就把这摊子支起来吧?对,明天一早,我便和你去多买些菜回来,然后……” “二姐,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花小麦委实忍俊不禁,翘起嘴角道,“这事哪能如此心急?准备工夫最是紧要,若是到时弄得手忙脚乱,那才丢人呢!既然要卖面条,这卤子我总得先熬上,鲜汤也总得炖好吧?而且,眼下咱们既没锅也没炉,连桌凳都还没买回来呢!” 花二娘这才不说话了,只坐在一旁骨朵着嘴。景泰和琢磨了一阵,转身对花小麦道:“小妹,这两日你便只管照应熬卤子炖鲜汤的事,那锅炉桌椅,我去替你打听,好歹我在村里认识的人多些,或许能踅摸到那便宜好用的物件也未可知。” “好。”花小麦笑眯了眼,忙跟他道谢,只觉得心里压了许久的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 …… 接下来几天,花小麦和花二娘两人,便一直忙着做各样准备工作。 每日里,景家小院总有各种各样的香味飘散出来,或浓郁或鲜甜,勾得来往行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四处寻找香气的来源,片刻之后,方才万般失望地离开。 住在隔壁的潘太公,天天被这股子香气弄得坐立难安,得了空便要攀上墙头张望两眼,扯着潘太婆不住口地嘀咕。 “麦子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呐,从早到晚,香得人魂儿都没啦!那泰和,可是个有口福的人呐!” 然而事实上,别说吃了,景泰和压根儿连花小麦在做些什么都不清楚。 这几日,他那铁匠铺的活计仿佛更忙了些,每天上午都要提早一个时辰出门,到得下午,往往天已经黑透了,他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吃过饭后立刻便上床歇了,面色瞧着好似非常疲惫。 花二娘疼惜夫君,饭桌上便让花小麦格外添了两样菜,希望景泰和能吃得好些,将力气补回来,夜里躺于榻上,更是一遍遍地唠叨,劝景泰和若是实在太忙,便不必将所有的活儿都接下,好歹顾惜些身子。 景泰和满口答应,第二天却依旧早出晚归。如此过了四五日,这天早晨,花小麦从房后看了番椒回来,正盘算着是不是应当去探望一下关蓉,却被景泰和给叫住了。 “小妹,你今儿若是得空的话,随我去一趟铁匠铺好不好?”他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提着装了饭食的篮子,脸上带一点笑容,语气听上去十分平常。 “咦?”花小麦有些意外,抬眼看他,“去铁匠铺?姐夫你有事吗?” “想让你帮个小忙。”景泰和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宽厚,“你若是不得闲的,明儿也使得……” “不用不用,我有空的。”花小麦连忙点头,“正好我也想顺便去探望一下蓉姐。姐夫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景泰和笑着应了,花小麦便立刻跑到房后,从枇杷树上扯了一把老叶子,动作飞快地用冰糖熬了水,盛在碗中用食盒装了,与花二娘打过招呼,随景泰和出了门。 铁匠铺的墙壁在经过孟郁槐和孙大圣帮忙修葺之后,显得牢靠了不少。最近生意不错,屋门口横七竖八堆了好些等待修整的农具,稍稍一个不当心,便要踩上去扭了脚。 花小麦小心翼翼地跟在景泰和身后进了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四处转悠了一圈,回身见景泰和正在生炉子,便走过去在他身后道:“姐夫,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只要我能办到,肯定没二话。” 景泰和回头看她一眼,温和地说了一句“莫急”,稳稳当当地生了火,又将摆在门口的农具抱进来,放在炉子边,这才回头道:“小妹,你跟我去房后一趟。” 花小麦不明就里,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门,楞乎乎地跟了上去。绕到房后,却见屋檐下放着一堆鼓鼓囊囊的物事,用一张油毡盖住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景泰和立在她身边两步之遥的地方,并不上前,只用下巴点了点那堆物事:“揭开来瞧瞧?”笑容似乎拉得大了些。 花小麦愈加纳闷,咬咬嘴唇走过去,拽住那油毡往上一掀,登时眼睛里便放了光。 面前,是一整套新崭崭的锅灶用具,炒锅、蒸锅……甚至连锅铲都齐全,每一样不仅用料十足,且打造得边角圆润,看上去非常厚重,只怕足足能用上一二十年。 花小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方抬头睁大了眼:“姐夫,这是……这是你专门给我做的吗?”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枫叶红777同学投的粉红票~ 第六十八话 探望 景泰和并不是一个十分善于言辞的人,至少在花小麦面前是如此。因他很少说话,刚来到火刀村的那段时间,花小麦还真是有些忐忑,担心他对于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与她基本没有任何交流的人,不声不响地替她打造了一整套锅灶用具,这实在是…… 许是被花小麦眼中亮闪闪的光晃得不自在,景泰和笑了笑,伸手摸摸后脖颈:“这些东西,花两个钱去外面店铺买,自然也使得,但到底是自家做的用料实在些,而且,万一有哪里不合适,也随时都能改。我平常很少替人打锅,也不知做得怎么样,你先试着端一端,要是不趁手,我再敲敲。” 花小麦果然将那几口锅都端起来仔细看了看,又握住锅铲舞了两下,笑着使劲点头:“不轻不重,端着正舒服,用这些锅具做出来的饭肯定特别好吃。姐夫……最近你这么忙,还得分神替我打造这些东西,辛苦你了。” “这不算什么。”景泰和赧然地摆了摆手,“我也是想着,你刚刚准备将那摊子支起来,正是各处都需要用钱的时候,能省就省一点。这几样东西,我早晚多干一会儿也就给弄出来了,并不怎样花费精神。” 他最近明明很是劳累,下巴上青茬都冒出来了也顾不上刮,此时还这样说,花小麦心中除了过意不去之外,又觉得有些酸胀,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姐夫,谢谢你。” 她也知道这“谢谢”二字实在有些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景泰和抿了抿嘴角:“自家人,不说这客套话,对了,那孙大圣你是认得的吧?他人面广,嘴皮子又利索。最会砍价,我便托他帮忙置办那烧木炭的炉子和木桌长椅,也就这一二天。应当就送来了,到时候我借个板车,将东西一并拉回家。” 花小麦轻轻点头:“哎。” “行了,今儿不过是让你过来看看,你觉得合用,我也就放心了。”景泰和笑了一下,“不是说还要去看望关家妹子吗?赶紧去吧。我也该干活儿了。” 花小麦再应了一声。跟着他走进屋里。将放在桌上的食盒抱起来。 将要迈出铁匠铺门槛时,她回了一下头。 景泰和除了外衫,坐在火炉边拉风箱。风挤进火炉,火苗蹭地窜起,将他的脸映得一片火红。 …… 直到踏上村间小路,花小麦仍兀自在心中感概。 花二娘和景泰和这夫妻俩,一个嘴硬心软。一个敦厚善良,和他们在一处生活,不仅免去了无数糟心的麻烦事,更时常让她觉得幸福而踏实。 所以,她真算得上是一个很好运气的人吧? 走到关家院子门口,花小麦停住了脚,探头探脑地往里张了张,然后屈起手指在敞开的院门上敲了两下。 堂屋里立刻传来一声答应,紧接着,关蓉她娘便快步走了出来:“谁啊?” 花小麦展颜冲她一笑:“大娘是我,听说蓉姐病了好些日子了,我来瞧瞧她,眼下她可有好一点?” “是花家小妹啊!”关蓉她娘抬眼一见是她,立刻堆起笑脸来,“我们家阿蓉这两日总算是好了些,前几天烧得厉害,瞧着都有些犯糊涂了,可差点没把我吓死!难为你还记挂着她,来来来,快进屋,昨儿刚买了些橙,可甜呢,我去拿两个你尝尝。” “别忙了大娘。”花小麦忙拦住了她,“我就是想来看看蓉姐,陪她说两句话,她十天半个月出不得门,只怕也怪闷的。她如今可醒着?” “刚睡醒,在屋里呢,就是还下不得床,你能来陪她聊聊,她肯定高兴。”关蓉她娘便指了指左手边的房门,“我去给你倒碗水来。” 说罢,转身腾腾地就跑进厨房。 花小麦走到房门口,先在门板上叩了叩,然后推门进去,迎面就见关蓉斜倚在床头,正虚弱地冲她笑。 不过大半个月不见,她整个人瞧着像是生生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脸色惨白惨白,连嘴唇也都没了血色。 满屋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想是怕她吹了风再着凉,窗户也都关得死死的,连一条缝隙都不留,显得有些憋闷。 “你一进门,我就听见你的声音了。”关蓉咳嗽了两声,含笑哑着嗓子道,“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怎么可能?”花小麦赶紧正色道,“我原本早就想来看你的,可听我姐夫说你发了烧,想必那两日你家里人也很忙乱,我来了帮不上忙不说,可能还会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才耐着性子多等了两日——你说的我也太没良心了!” “我跟你闹着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关蓉笑眯了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板,“我这次虽病得重了些,却是不会过给人的,你过来这边坐啊!” 花小麦果真依言走了过去,将食盒中那碗枇杷叶子煮的水端出来送到她眼前:“听说你是又返了那气喘病,我便用老枇杷叶和冰糖熬了水。这玩意儿算是我们老家的土方,虽不是药,对止咳平喘却很有些效果,味道也许不大好,但为了身体,你捏着鼻子也得灌下去。回头我把做法告诉给大娘,你每晚睡觉前喝上一碗,多少能觉得舒坦些。” 关蓉很感动,立刻便接过碗来喝下大半,又握住花小麦的手指头,切切道:“小麦妹妹,你对我可真好,竟这样替我的病操心。我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你还是头一个来家里看我的人呢!” “干嘛这么客气?”花小麦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关蓉便长叹一口气,眼皮也垂了下去:“我这气喘病,每年春秋天总要闹上一回,我都习惯了,不算什么大事,至于那发烧,却纯粹是我自己不当心。夜里睡不着坐起来发呆,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就这样着了凉,病上加病,第二天一早便昏昏沉沉下不得床了。唉,我这一病,差点将我娘唬得魂儿都飞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起床发呆?难道是有心事? 花小麦暗自在心里头琢磨,却并没有问出来,只拍了拍关蓉的手:“可不是,你身子不好,最操心的就是你娘了,我方才瞧着,她好似也瘦了不少呢!” 关蓉默默点了点头,又笑着道:“最近你忙什么呢,那些酱料都做好了吧?我之前还想着,找一天再约你一块儿去吃孙婆婆的糖水,这一生病,什么都给耽误了,她现在肯定已经去了别的村子了,是不是?” 要摆摊卖吃食的事,因为还没有正式做起来,花小麦原本不想贸贸然地就往外嚷嚷。但今日,看见景泰和给自己打造了那么好的锅具,她心中格外高兴,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想也没想张口就笑嘻嘻道:“孙婆婆的确是已经不在村子里了,不过,往后你若晚上想吃点什么东西,也不愁没有去处。” 顿了顿,她稍稍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道:“我准备在村儿里摆摊卖吃的了。” “你……”关蓉一听这话,立刻瞪圆了眼睛,身子也坐直了。由于起得太猛,冷不丁又是一通大喘,吓得花小麦连忙伸手去替她抚背,满口道:“你急什么,慢点儿啊!” 关蓉那张脸瞬间憋得通红,忙将剩下的那点枇杷叶子水一气儿喝了下去,慢慢理顺气息:“你要在村里摆摊卖吃的?” “是啊。”花小麦点头道,“我求了我二姐好久,嘴皮子都磨破了,她才总算答应。如今我姐夫已经将锅具都给我造好了,随时都能开张。所以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我还盼着你来尝尝我的手艺呢!” “呀,那真是恭喜你,村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知道你有一手好厨艺,那摊子一摆起来,肯定会客似云来。”关蓉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你打算卖什么好吃的?” “这一开始,我准备先卖面,如果生意还过得去,就再添些别样的吃食和菜肴,然后……”花小麦说起这个便觉得兴头,噼里啪啦讲了一通,才发现关蓉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伸手推了她一把,“蓉姐?” “哦……”关蓉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失落地笑了一下,“真好,你年纪还比我小呢,就能帮家里分忧了,不像我,只会让我爹娘操心。你放心,等你那摊子开张,我一定第一个去捧场,你要是敢随便糊弄我,我可不给钱的!” 花小麦乐呵呵地答应了,陪她又说了一会子话,见她似乎有些疲乏,也便告辞出来。将那枇杷叶子水的做法告诉关蓉她娘之后,转身回了村西。 两天之后,孙大圣将摆摊用的炉子和桌椅买了回来,景泰和借了车,将所有家什拉回景家小院,之后,花小麦又硬拽着花二娘去县城里选了几摞花色简单干净的碗碟。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这天晚上,盯着院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家什,花二娘不禁搓了搓手,略有些紧张地偏过头去看花小麦。 “嗯。”花小麦心中也觉有点激动,抬头对上自家二姐的目光,“明天,咱们就能开张了。” ps: 感谢willfu打赏的平安符~ 第六十九话 开张了 翌日傍晚,夜色将至而未至,灰蓝的天空冒出三两颗早出的星子。 有不少勤力的农人,直到这时方搁下田里的活计归家,扛着锄头从河畔经过时,就发现那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摊档。 三四张桌椅,两口敦敦实实的木炭炉,案板旁摆了一盏桐油提灯,角落中整整齐齐码着青菜、小葱和生姜等物,地上有几口汤锅,盖着盖儿,也瞧不出里面装的是何等物事。 小摊儿瞧着齐整而又利落,几个好奇心尤其重的人便停下脚步,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花小麦烧了一锅水,从大盆中取出一块发好的面,用擀面杖动作飞快地推成薄薄的圆饼,“哆哆哆”几下切成细面条,丢进滚水里,然后将一口炒锅端到另一眼炉灶上,拨得火旺了些,便从身后一个汤锅中舀了一勺汤水倒进去。 手擀面熟得快,煮开了便立即盛进碗里。火熊汤滚,炒锅中的汤水逐渐咕嘟咕嘟冒起泡来,浓香味迅速往四周弥散开来。 或许是被这股子香气所吸引,摊子旁围的人又多了些。花小麦朝人群瞟了一眼,只管将汤浇到面条上,顺手撒一簇切得细细的葱花,偏过头去唤正忙着擦桌擦凳的花二娘。 “二姐你先把面吃了,咱们出来得早,晚饭也没来得及煮,饿着肚子怎生好做事?” 花二娘站直了身子,把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扔,慢吞吞走过来,低头朝面碗里看了看,嘀嘀咕咕道:“这辰光我哪有心情吃面?昨晚你都弄给我尝过了,我晓得滋味好得很。还是等你姐夫来了。咱们再同他一起吃。” 说着,又压低声音埋怨:“他们怎地只盯着看?瞅上两眼,肚子就饱了?真是……” 花小麦不答她的话,笑着把面碗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同时动作十分隐蔽地朝人群努了努嘴。又冲她挤挤眼。 花二娘似有所悟,乖乖接过碗去,面向围观群众在桌边坐下。三夹两夹西里呼噜把面吃了,转头向花小麦扬声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我饿得慌了,倒觉这面比昨晚还要好吃。” 这时辰在外走动的人,大抵都是还未来得及回家吃晚饭的,眼见着花二娘吃得这样香甜,那股香味又直往鼻子里钻,喉头便不约而同地都是一滚。舔舔嘴唇。三三两两又走近了两步。虽是仍未打定主意来照顾生意,但那窃窃的议论声,却是已响了起来。 这个说:“那不是景泰和他媳妇,和他那小姨子吗,怎地跑来这河边摆起摊子来?敢是瞧着孙婆婆生意好,也想依葫芦画瓢?” 那个说:“怪道前两日我从他家门前经过,闻到一股好浓的鲜香味。却原来就是在熬汤底哩!” 第三个人恰巧在李三哥家上大梁那日,吃过花小麦做的一品锅,忙用胳膊肘杵杵身畔的人,啧啧道:“景泰和那小姨子做厨的手艺好得很,我尝过的,中午喝的一口汤,到了晚上,那滋味还在嘴里打转呐!” 一从人说得热闹,却始终是不肯上前,花二娘便有些焦躁起来,拿了面碗蹲在地上的水盆边刷洗,嘴里不停地念叨:“早晓得是这样,我就该跟春喜和腊梅言语一声,让她们多引几个人来,哪怕只坐着撑场面也是好的。” 说了两句,又转回头骂花小麦:“我就跟你说这买卖不好做,如今怎样?有两个钱你就手痒,早晚非被你全败光了,你心里就舒坦了!” 越骂越火起,干脆把湿手在衣裳上蹭了蹭,赶过来拧花小麦的耳朵。 花小麦边笑边躲,挡住她的手:“二姐,你若是在这里打我,他们可就真只顾得看戏了!” 花二娘“呀”了一声,忙缩手不迭,气愤愤地又去洗碗,口中免不了地又嘟囔了几句。 天色又暗了两分,村间小路上走过一个人,直直来到摊子前,嘿嘿一笑:“花娘子,小麦妹子,听泰和兄弟说,你们今日是在这里摆摊的,我来看看。” 花小麦一抬头,就见那人原来是孙大圣。 “大圣哥,这摊子才刚摆起来呢。”她忙笑着同他打招呼,拼命才忍住了想要叫他“大圣爷”的冲动,在心里嘀咕这人好端端地干嘛非要姓孙,“听我姐夫说,那炭火炉和桌椅都是你帮着置办的,真是多谢你,不知这会子你吃饭了吗?我煮一碗面给你尝尝可好?” “你的厨艺我晓得,可不跟你客气的。”孙大圣半开玩笑地道,扭头就去看摊子旁挂的木牌。 花小麦会做的面总有十几二十种之多,但考虑到价钱、口味的因素,今日这牌子上总共只写了五六种面,分成大碗小碗,价格各有不同。 孙大圣见牌子上面的价格比普通食档要稍高一些,但最贵的大碗鱼鲊面也不过十二文一碗,心中便有了数,呵呵笑着道:“眼下我肚子正饿,也不要大碗面了,那清汤面和鱼鲊面,我便各要一个小碗罢!” “行。”花小麦高高兴兴应了一声,让他在桌边坐了,自己立刻在锅灶边忙碌起来,不消片刻,就将两小碗面端到他面前,又格外摆了一小碟腌好的糖蒜和甘露子。 “哟,还送酱菜呢?”孙大圣抬头笑笑,又垂了眼去看身前的碗。 所谓鱼鲊,是将大鱼切成薄片,用盐抹过之后,加了姜丝、橘皮、莳萝和葱椒丝拌匀,封入瓷罐中倒放储存。等里面的卤汁控尽,鱼鲊也便做成了。 三四片切得半个手掌大小的鱼鲊搁在面条表面,用加了一料酱熬成的汤汁这么一浇,咸鲜的鱼香立刻浮了上来。原本有些干硬的鱼鲊,在经过汤水浸泡之后变得酥软,只是瞧着便觉美味。 他又偏过头去看了看另外一碗清汤面,恍然发现即便是这最常见的面条,花小麦做得也与别家不同。 在芙泽县这地界,多数面馆或摊档卖的清汤面,不过是用白水煮,加些酱料而已,若碗里能堆些青菜蘑菇,就算是很有良心的了。然花小麦这清汤面,不仅放了炒熟的春笋和肉丝,又扎扎实实舀了一勺鸡汤进去,临端上桌前,还撒了一点香蕈粉,光是汤碗里漂的油星儿,。 这也算是贵得有理嘛!孙大圣在心中说了一句,取了筷子就吃,风卷残云一般将那鱼鲊面全数倒进肚子里,又去端清汤面。 春天的晚上因为有风,这河边还着实有些凉,然而,许是因为吃得太急太快的缘故,他那额头上,竟渗出薄薄一层细汗。 少顷,两个面碗都尽皆空荡荡了,孙大圣抹抹嘴,又捏起袖子擦了擦额头,高声对花小麦笑道:“小麦妹子,我活了这么大,还头一次吃到这样好滋味的面哪!汤汁浓郁,面条筋道,春笋肉丝和鱼鲊都好吃。你说你小小年纪,是打哪儿学来这样好的本事?我看比那省城的大厨也丝毫不差。你若是个男儿身,就该去皇城里做御厨啦!” 花小麦摇摇头,笑嘻嘻道:“哪有那样厉害,大圣哥你这是在笑话我呢!” 孙大圣满口直道“我这人从不说假话,真真儿是好吃”,一面就又瞟了那木牌一眼,数了十三个铜子儿,递到花小麦手中。 “不用!”花小麦连忙摆了摆手,朝后倒退一步,“我这摊子能摆起来,多亏了大圣哥你帮忙,哪好收你的钱?这面是我请你……” “买卖是买卖,情分是情分,可不能混为一谈!这面条好吃,我的钱就花得值,你如何不收?”孙大圣敞着喉咙吼,又冲花小麦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门道,“都看着呢,这钱无论如何你得拿着,再说,这头笔生意不收钱也不吉利,快接下!” 花小麦回头去看花二娘,见她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左右无法,只得把钱接了过来,微笑道:“下回大圣哥你再来,我请你吃别种面,咱们先说好,真是我请你的!” 孙大圣使了吃奶的力气大叫一声“这样好吃的面,我当然要常来”,这才哈哈一笑,与花二娘道了别,转身去了。 他这一番折腾,戏做得虽然浮夸了些,却多少也算起了些效用。如今已在河岸上围了两层的人群中,终于走出来三四个人,犹豫着在桌边坐下,转头对花小麦道:“花家小妹,你这面档是如孙婆婆那般只摆一段时间便收了,还是会一直摆下去?” 花小麦立在桌边,笑盈盈道:“只要不是天气坏得出不了门,我每日都在这里摆摊——几位大叔想吃点什么?” 那几人看了看木牌,有要清汤面的,有要臊子杂酱面的,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花小麦一一记牢,不过三两下工夫便做好了,仍配了酱菜,端到几人面前。 几人吸吸呼呼把各自碗里的面吃了个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一面转过头去对围观人群道“真正好吃哩”,一面痛痛快快地掏钱。因为有他们带头,那些个站在旁边观望的人也都骚动起来,纷纷按捺不住,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就又有两个人笑哈哈地跑到了摊子前。 花二娘直到这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侧身看了看花小麦,翻了个白眼,却又绷不住,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来。 ps: 感谢huangmiao520同学投的粉红票,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七十话 我帮你洗碗吧 因着花小麦新开的摊档,这一晚,火刀村的河岸上委实热闹了一阵,围观群众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还有不少人领着孩子跑来凑趣。人气的确是旺得很,只是终究看的人多,吃的人少。 景泰和在稍晚些的时候也来了河边,本是想搭把手帮些忙,却被花二娘远远推到一边。三人就在摊子上解决了晚饭,眼见到得亥初时分,村里渐渐没什么人走动,花小麦料想应是不会再有生意了,便招呼了花二娘收摊,将一应家什用板车推了慢慢走回家。 进了院门,景泰和立刻就去给花二娘煎药,花小麦去了厨房里收拾,唯独花二娘,一面不住揉着肩,一面取了那装钱的匣子,立刻走回堂屋里仔仔细细地数。过了不上一会儿,花小麦与景泰和也走了进来。 “姐夫,今日是你让大圣哥到摊子来的吧?”花二娘在那里数钱数得投入,花小麦就坐在桌上,笑嘻嘻地与景泰和闲聊,“他在那里满嘴赞我做的面好吃,声音响得像是要吓死那些在旁边看的人一般。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死死憋住了,差点要笑出来呢!” 景泰和熟知孙大圣那人的性子,当时情景虽未曾亲见,却也能猜到一两分,也笑着道:“我不过跟孙大哥提了一句,他便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去给你捧场。他那人是个热心肠,只是无论做什么事,都务必要折腾的动静越大越好,自打我幼年与他相识便是这样,眼见着是改不了了。” “不过,也亏得他这样咋呼了一下子,立马就有人站不住,跟着来摊子上吃面了。”花小麦一想起孙大圣那夸张的模样就笑得打跌。坐在椅子里摇摇摆摆,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花二娘听得心烦,将那钱匣子往桌上一顿,没好气地高声道:“笑笑笑。笑屁呀!我数过了,今日卖出去十一碗面,这匣子里总共有七十六文。还有十三文是大圣兄弟的人情,那是要还的!六十几文钱,除开利润,至多还能剩下三十文,你俩还高兴的了不得,我都要愁死了!” “愁?二姐你愁甚么?”花小麦不解,转过头去看她。 “你还问我?”花二娘更是怒火中烧。“每晚都要在那摊子后守着。一个月下来累得半死。也挣不回一吊钱,倘若累病了,还得花钱买汤药,这买卖做得太不划算!” “二姐,我看你才是真糊涂。”花小麦闻言便摇了摇头,“咱们头一天摆摊,就能净赚三十文。你该高兴才对。” “我糊涂?你倒说说,我甚么地方糊涂了?”花二娘伸手一拍桌面,凶巴巴地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我且问你,火刀村有多少户人家,一共又有多少人?” 花二娘心内疑惑,却果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总有七八十户,三四百人吧。” “这三四百人里,每日若有十之一二跑来吃面,你算算,咱们又能挣得多少钱?” “那……自然是一笔大收入,可是,今天实打实的,就是只卖出去十一碗嚜!你用料又丝毫不肯将就,专拣贵价货,不然,利润还能更高些!” “唉!”花小麦就叹了一口气,“今日咱们才是开张的头一天,大多数人都是觉得新鲜,跑来瞧热闹,能挣得三十文,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你想想,今日虽只卖出去十一碗面,在旁观望的人却多得不计其数,这些人回家之后,肯定会同他们的媳妇老子娘谈论此事,不出一两天,咱们摆摊的消息,立时就传得满村皆知,或许用不了多久,还会传到附近的其他几个村子去,到那时,生意自然慢慢就好起来。” 花二娘张嘴想什么,花小麦忙抬手制止了她,又接着道:“还有哇,生意刚开始,最要紧便是建立口碑。咱们的面原就卖得比别处贵一些,便唯有靠好味道来招揽顾客。你说我用的食材贵,我却说我用的值,倘若我做的面与别处毫无二致,人家又凭什么把钱花在我的摊子上?” 花二娘一时没了话,咬咬嘴唇,又不服气地耷拉着眼皮道:“你用的食材好又如何?今日来吃面的那几人,大都要的是最便宜的清汤面,能见点儿荤腥的臊子炸酱面和肉丝干拌面,也卖出去两三碗。最贵的鱼鲊面,除了大圣兄弟之外,根本就没人肯吃!你的料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价格昂贵的面,别人可以不吃,我却不能没有,这道理,总不要我跟你细说了吧?”花小麦撇撇嘴,斜了花二娘一眼。 花二娘个暴脾气,被她这样一瞪,立时就要揍她,旁边的景泰和连忙拦在头里,慢条斯理道:“一句话不合你意便要上手,何苦来?小妹说得有理,买卖原本就是一点点做起来的,你瞧我那铁匠铺,刚开时也同样无人问津,现下又如何?哪怕是你在房后种的菜,也得浇水施肥等它慢慢长大,何况是摆摊?你急什么?” 花二娘无言以对,又觉得不甘心,孩子气地嘟了嘴不出声。她这神情自是令花小麦哭笑不得,然那景泰和,却偏觉得自家媳妇这模样简直可爱无比,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她的手。 花小麦从睫毛缝里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背过身去偷偷一笑,抱起钱匣子站起来,一本正经道:“钱我先收着,等满了一个月,咱们再来算净利。”话音未落,人便一溜烟地跑回西屋。 …… 自这天起,花小麦便晚晚都去河边摆摊,每日出门前,先将晚饭做好,使得景泰和回来便有现成饭吃,不用每日都跑去摊子上吃面,毕竟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絮烦,以至于闻见味道就觉得恶心。 花二娘大多数时间也会陪着自家妹子一块儿去照顾摊档,只是家中杂事多,总有被绊住脚的时候。花小麦见她忙得团团转,索性让她不必跟来,反正这几日生意也不过就是那样,自己一个人,完全能张罗得妥当。 第二日、第三日,生意渐好了些,但每日卖个十五六碗面,也就算极限了。花小麦对自己的厨艺向来有信心,也并不着急,照旧乐乐呵呵地早出晚归,兴头十足。 到得第四日上,关蓉来了。 其时,花小麦正在忙着做一碗糊涂面,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她。关蓉站在一棵大树后头朝这边张望了一阵,便脆脆地叫了一声“小麦妹妹”。 花小麦回头一见是她,立刻笑了起来:“蓉姐你来了?站在那边做什么,快过来呀!”说着便冲她招了招手。 “哎!”关蓉笑嘻嘻地应了,果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走到摊子前便满嘴里道歉。 “本来我打算你开张那日就来的,只因病还没好周全,我娘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出门,我跟她一直磨到今天,她才终于点了头,你可不要挑我的理呀!” 花小麦笑睨她一眼,便将她扯到木牌子跟前,将那五六种面报给她听:“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讲,我请你呀。” 关蓉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只要了个小碗的清汤面,花小麦就将她让到一张空桌上坐好,三两下煮了面,端到她面前,又将另一张桌子上的面也快手快脚地煮了,然后在关蓉身旁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摊子刚开张,关蓉看什么也觉得新鲜,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个不休。她吃东西又极慢,一碗面,吃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其间,花小麦又招呼了两桌客。直等到眼看亥时将至,人都走空了,她才将最后一口汤喝下,伸手去怀里掏钱。 “干嘛?”花小麦连忙伸手去挡,“我不是说了吗,我请你。一碗面值不了甚么,你今天能来瞧瞧,替我捧个场,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证明你真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你若给钱,我可跟你生气呀!” 关蓉咬着嘴唇笑笑,又与她推搡了两下,也便没有坚持,只左右瞧瞧,道:“小麦妹妹,只你一个人在这里摆摊吗,景大哥和景大嫂没来帮你?” “我二姐原是要来的。”花小麦便眯眼笑道,“不过我想着,姐夫在铁匠铺里忙活一天回了家,屋里连个人也没有,老这样总不是事儿,于是就没让她来。反正这摊子刚开张,生意不过尔尔,只我一人便足够了。” “唔,也是的。”关蓉跟着点点头,“不过……咱村虽然太平,却也有几个泼皮似的人物,万一他们来捣乱,你一个姑娘家,岂不要吃亏?” 这一点,花小麦倒还真曾想过,觉得这河边整日人来人往,即便有人要寻她的晦气,也不敢做得太出格,因此,并不太过担心。此刻听关蓉这样问,便笑着道:“他们敢来,我就敢揍他们,你们单知道我二姐性子凶悍,我却也不是吃素的……哎,你干嘛?”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霍然睁大了眼睛,因为关蓉已经快速蹲在了地上的水盆边,仰脸冲她笑道:“我吃了你的面,却又没付钱,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要不……我帮你洗碗吧?” ps: 又更晚了,我是二货……面壁去o(╯□╰)o 第七十一话 哪里不一样 “啊呀!” 花小麦原本一边说着话,一边正要去端桌上的空碗,冷不丁见关蓉竟真个把手往水盆子里探去,眉头便是稍稍一动,忙扑过去捉住她的手腕子往上一提。 那关蓉看着病病弱弱,动作倒快得很,方才手是已经伸进了水盆里的,这会子悬在半空中,淋淋漓漓往下滴着水。花小麦赶紧又取来帕子给她擦手,抬头瞟她一眼,抿抿嘴角:“你这是做什么?!”情急之下,语气听起来就不那么和善。 见她如此,关蓉就讪笑着把手往后缩了缩,垂下眼皮,无辜地咬住嘴唇,怯怯地道:“我只是想帮帮你的忙……” “你是我朋友,今儿是来替我捧场的,我怎能让你动手?”花小麦蹙眉道,“况且,这水凉得刺骨头,你的病才刚好,倘或再着了凉,关大伯和关大娘肯定会把我撕来吃了!几个碗而已,我三两下就拾掇干净了,你只管踏踏实实坐着去。” 说罢,就把关蓉往一张空桌子上推,抢过丝瓜瓤子来就去洗碗。 关蓉只得在桌边坐下,神色看上去略有些不自在,闷了片刻,复又笑着道:“我哪里就有那样娇弱了?病好了就是好了,如今身上松快着呢,干点活儿,动动筋骨,反而还能更舒坦些。你一个姑娘家摆摊,事事都要自己张罗,我瞧着……” “我知道你是好心体恤我,但没有这样的理。”花小麦一手擦着碗,抬起头去看她,“摊儿是我自己要摆的,事情当然也得我自己做,怎能靠他人相帮?” “你也计较得太多了……”关蓉仿佛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认真。掩口笑了两声,眼睛四下乱看,猛地站起身来跑到灶旁捏住一条抹布,柔声道,“不让我洗碗。那我替你把灶台桌子擦了,这总归可以吧?” 说罢也不管她同不同意,登时快手快脚地忙活起来。 花小麦原待再去阻拦。情急之下差点砸了一摞碗,赶忙牢牢抱住了。再站起身时,关蓉已经将锅灶旁和桌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愉悦地冲她微笑。 手脚用得着利落成这样吗?花小麦暗自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不情不愿地也还了她一个笑容,收拾了摊子,与她道别。各回各家不提。 自这日起。关蓉几乎每晚都会跑来河边晃荡一圈。花小麦也就因此,添了一桩心事。 晚上戌时,算是她的小摊儿生意最好的时候,来吃面的人有时能将三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光是煮面,她就已经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他顾。 往往正是这个时候。关蓉便来了,站在摊子边上也并不吃面,或是与花小麦闲聊个两句,或是帮忙端面抹桌,笑盈盈地与人寒暄。她长得清秀,声音又好听,来吃面的人,无论是年轻后生,还是大伯大叔,甚至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和她搭上两句,倒显得那摊子更热闹了几分。 她这样热忱相帮,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觉得很感激才是,但花小麦怎样想都觉得不妥。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天天都来,这算怎么回事? 这是第三次,她又产生了那种很不好的感觉。明明关蓉做的事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儿,偏生她就是心里不舒服,而且,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这样的不舒服,就在心里越积越深。 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关蓉把事情给挑明了,也省得大家落下什么误会。 …… 又过了几日,傍晚戌时左右,河边三三两两坐了许多人。 这两天,可能是因为逐渐有了些名头的原因,摊子的生意又好了些,来吃面的人明显增多,甚至偶尔,还会有桌子不够坐的情况发生。 在河边摆摊就是有这点好处,因着河岸上便是一片杂草地,村里人也大都不讲究,桌上没了空位,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端着面碗照样吃得香喷喷。 眼见着买卖有了起色,花小麦自然很高兴,干起活儿来愈加劲头十足,手里煮着面,还不时眼角带笑地朝人群里瞟上一眼。 煮好一碗鸡丝汤面,她正要给端到桌上去,却见关蓉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不由分说接过碗。 “我来吧,你只管煮面便是,那边还有两碗鸡蛋捞面,都等了许久了。”说罢,转身就走。 你吩咐谁呢吩咐谁呢?我才是这摊子的正经老板好吧? 花小麦被关蓉一句话噎得胸口里憋闷,狠狠将汤勺丢进锅里,恨不能立刻将她扯过来说清楚。然偏偏就是这时,又有两个大叔凑到了摊子前,她只得暂且将火压下去,强挤出个笑脸出来招呼。 因为这天来的人格外多,摊子便收得晚了些,亥时已过,桌子旁仍有三两个食客。 花小麦忙活了一晚上,多少觉得有些累,正靠在摊子上歇息,不经意间偏过头去,就见关蓉正在桌边同一个中年妇人说笑,立时皱了一下眉头。 那中年妇人显然和关蓉很熟悉,一边不停口地吃面,一边抬起头来与她闲聊。 “……这摊子不过摆了几日,生意是越发好了呢!小麦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做面的手艺,却当真是一绝。她这小摊刚刚摆出来的时候,我男人瞧见那木牌子上的价格,还回来跟我絮叨,说她做的面卖得太贵,可尝过之后方知,这贵呀,自然有贵的好处!咱都是靠天吃饭的,日日跑出来吃面,肯定花不起这个钱,但偶尔来打打牙祭,也挺不错,是吧?” 关蓉也便笑容满面地眯了眯眼:“可不是,小麦妹妹的厨艺,当真没的说。不仅是做面,其他各样热菜凉菜,即便是再普通的食材,从她那双手里过一遍,立马味道大不同!” 花小麦朝她二人的方向斜睨一眼。很不痛快地将一把筷子丢进水盆里。 接着,那中年妇人又道:“只我瞧着,你这两日,也挺辛苦的。又得端面,又得招呼人。还要收拾桌子……你身子原不大好,日日这样忙碌,你娘一定很心疼吧?” 关蓉嘴角轻轻朝上一扬。柔柔笑道:“我对做面一窍不通,帮不上甚么忙,唯有将这些杂事张罗妥当,让小麦妹妹能省些心,我……” 听不下去了! 花小麦忍了好几天的那股闷气终于在此时升到顶点,也不管手里拿着什么,随便一丢。尽量平心静气地高声道:“蓉姐。你过来一下行吗?” 关蓉应声回头。也便甜甜笑着走过来,眉尾轻轻一挑:“嗯?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每日这样来摊子上帮忙,我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花小麦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她道,“在这摊子旁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连我二姐都有些受不住,更别说你了。我看你这几日,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瞧着真让人替你担忧。这摊子我自己能应付,你……” “我挺好的呀!”关蓉欢快地摇了摇头,“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却觉得,这段时间精神都好了许多,果然人还是要多干活儿,多活动,身子才能更健壮。你也瞧见了,最近来这摊子上吃面的人越来越多,你一个人怎生忙得过来?我平日在家闲着也很无聊,过来陪你说话解闷,再帮忙做些简单的小事,反而觉得舒服呢!” “这不好。”花小麦稍稍加重了些语气,正色道,“咱们俩自个儿知道,你是因为拿我当妹妹,怕我太过操劳,这才特意跑来搭把手,但在外人看来,保不齐还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呢!” 她刻意将“占你的便宜”这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关蓉便怔了怔:“怎么会?” 花小麦也不理她,一径接着道:“人家若要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罢?摊儿是我要摆的,就算再忙再累,也得自己扛住了,怎能假手他人?譬如说,我摊子上来了食客,我便自当将他们照应好,断断没有让人家吃完面之后,还替我把碗洗了,把桌子擦了的道理,那我这买卖决计做不下去,你说呢?” 关蓉低了低头,将鬓边一缕乱发抹到耳后,垂眼微笑:“这样对待客人,当然不合适,可我和他们怎么一样,我……” “哪里不一样?”花小麦稍稍抬了抬下巴,直视她的眼睛。 关蓉比花小麦高了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她原本多少是要占些优势的。然不知何故,花小麦这副模样,令她忽然觉得心内惴惴不安,那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的“我们是朋友”之类的话,竟再吐不出来。 沉默了半晌,她才勉强笑了一下:“你平常整天乐颠颠,却不料是个心思重的,想得这样多。我只不过是觉得……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会子人都走得差不多,天儿也晚了,赶紧把东西收拾了回家歇息好不好?” 花小麦眉头一拧,又看了关蓉一眼,这才慢吞吞走回锅灶边。 她自觉这番话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然而却终究觉得不妥当,认为不能仅凭关蓉的一句“我知道了”,便彻底放下心来,直到走回景家小院,心中还在不停地琢磨。 花二娘还在给她等门,见她回来,忙着将一应家什都归置了一番,又打着哈欠说,灶上有粥,让她自去热来吃一点。 花小麦原待立刻将这几日的事情和自家二姐说一说,见她困成这样,只得让她赶紧回屋,自己也洗漱干净胡乱睡了。 因自家妹子晚上要摆摊,花二娘早晨便不大叫她起床。第二天上午,花小麦甫一睁开眼,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便立刻跳下床,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二姐,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今晚你还是跟我一块儿去摆摊吧!” ps: 感谢啊哟咿呀同学、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月舞多多同学的粉红票~ 第七十二话 有劲儿没处使 花小麦像阵风似的往外旋,一边跑一边嚷嚷,没头没脑冲进院子里,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喊声戛然而止。 花二娘坐在院子当间儿,身边是笑眯眯的左金香——这也倒还罢了,好歹她是女的,可要命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忠! 那大忠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在几个大酱缸中间转悠,听见她这一声叫嚷,立马回过头来,伙同花二娘、左金香一起,三双眼睛直勾勾地就朝她扫过来。 要死了……花小麦低头看了看自己头没梳脸没洗,连鞋都没穿好的邋遢模样,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终是花二娘反应迅速些,三两步冲过来,一边低声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一面将她往西屋里推,还不忘回身对左金香点点头,道一句“见笑,见笑了”。 花小麦匆匆回屋换了衣裳,花二娘又打了一盆水端进西屋让她洗漱,好容易收拾得齐整了,才一脸尴尬地走出去,讪讪同左金香和大忠打招呼。 “左嫂子,还有大忠哥,那个……我不知道你们来,还以为只有我二姐一个人在家呢。”她走到左金香身边坐下,回头冲大忠笑了一下,“你们怎地想起来村里走一走?” “听说你摆了摊子卖吃食,我自然要来贺一贺,这大忠么,是被我硬扯着要他相陪。”左嫂子含笑瞅着花小麦,见她好似浑身都不自在一般,便拍了拍她的手,“哎哟行了行了,咱都是熟人,还这样扭捏做什么,又没人笑话你!” 花小麦吐吐舌头。又惊讶道:“奇了,你们怎知我摆了摊儿?如今开张也不过几天时间……” “是你们村里有人去县城办事,捎带脚地跑去镖局里瞧了瞧孟镖头,就把这事说了出来。我一想,你摆了摊儿。这可是大事啊,怎么也该贺一贺你,可不就跑来了?这事我们东家也知道了。还说过几日等他空了,也要来瞧瞧哩!”左金香笑眯眯地道。 花二娘去院子外泼了残水,走进来正听见这一句,便接着道:“唔,是大圣兄弟去瞧孟家大哥时,告诉他的。” 花小麦了然地点点头。自己在河边摆摊卖面,这在火刀村也算是一件新鲜事了。孙大圣和孟郁槐又是发小。跑去探望他。顺便唠叨两句,这也实属正常。 想了想,她便笑着对左金香道:“怎么连柯叔也知道了吗?咳,我那只是个小摊儿罢了,又不是甚么正经铺面,你们还特为来一趟,太麻烦你们了。只可惜我那摊子是晚上才摆出来。要不然,真该请你和大忠哥去坐坐才好。嫂子你看这样可好?索性中午你和大忠哥就留在家中吃饭,尝尝我的面条做得怎样,如何?” “对对,正该这样,左嫂子你便不急着走罢,咱俩还可一块儿说说话。”花二娘也在一旁帮腔。 左金香想了一回,左右柯震武知道她今日来了火刀村,大约也不会指望她回镖局预备午饭,也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花二娘提了一把烧得黑漆漆的大壶,过来给两人茶碗里续水,一面就偏过头去问花小麦:“对了,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张牙舞爪便往外冲,何事急得你这样?” 这个嘛…… 花小麦看看左金香,又朝大忠的方向瞟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在这两人面前将事情说出来。 “怎么?当着我们的面还不好说呀?”左金香轻易瞧出她的犹豫,似笑非笑地调侃道,“要不你凑你二姐身边去悄悄说,我们堵上耳不听就是了!” “不是——”花小麦笑着推了推她,心下一考虑,觉得也没甚可隐瞒,便拧紧眉毛咬了咬嘴唇,“二姐,其实就是最近这几日,每晚关蓉都去我那摊子上。她……” “怎地,她还天天让你请她吃面不成?”花二娘话听了半截儿就开跑,急赤白脸道,“你不是说,头回已经请她吃过一碗清汤面?哈,一小碗面不过四文钱罢了,倒不值得什么,但咱摆那摊子是要挣钱的,可不是为了成天让她白吃!我瞧着她挺懂分寸一人,怎么如此……” “哎呀,我话没说完你急什么?”花小麦翻了翻眼皮,对左金香做了个“瞧见了吧,我二姐就是这样人”的表情,无奈道,“自打第二天起,她便再没有在摊子上吃过一碗面,可正是因为她不吃,我才更觉得麻烦呐!她……” 她将这几天的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揉了揉太阳穴,仿佛很头疼地道:“如今我听来吃面的客人同她说话,言语间,倒好似以为那摊子是她与我一同开的一般,她日日在那里忙活,虽然什么也不曾说,但难道我真就由得她白干?那在旁人眼里,我成了甚么人了?” 花二娘一时无话,那左金香听完了,却是立即冷笑一声。 “呵,那姑娘还好意思说你心重?要我瞧着,她才是心眼儿多得数不清呢!” 花小麦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花二娘却是立即转过头去:“左嫂子,你是说,她……”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啧啧啧,都已经做到让人觉得那摊子有她一份的地步了,她这心思可没白花呀!”左金香满面嘲讽地道,“怪道你说那姑娘三天两头地生病,成天琢磨这些事,那身子骨能好得起来吗?” 大忠回头看她一眼,摇头无奈道:“嫂子你这话说的……你又没见过人家姑娘,怎知……” “呸!”左金香不等他说完就朝地上啐了一口,凶巴巴道,“干什么,敢是你方才听小麦说,那姑娘长得挺好看,便有心护花?我的确是与她素不相识,但她做的这事经不起讲究,我还不能议论两句了?” 大忠扯扯嘴角,忙继续盯着那几口酱缸瞧,再不敢多出一句声。 花二娘垂下头去思索,犹疑着道:“我先前想着,我家小妹刚来火刀村没多久,人生地不熟,多交两个朋友总是好的。那关蓉……我与她从前并无多少来往,只觉她身子虽弱了些,却没甚坏心思,便由得妹子有空时与她一块儿玩,也算有个伴儿。我瞧着,她并不像是那起会贪别家便宜的性子呀!” 左金香唇边的笑容扯得更大了些,眼皮子一翻:“哼哼,花娘子,我这话说出来或许不中听……那姓关的姑娘从前之所以不来占你家便宜,不是因为她没那心思,而是因为你家穷!如今你妹子来了,既能帮人做席面,还能卖各样吃食赚钱,连摊档也摆了起来,人家还不巴巴儿地贴上来?嘁,要不你说说,她每日里都跑到摊子上去晃悠,是个甚意思?你总不会真觉得她是单纯想替你妹子分忧解难吧?” “我……”花二娘无话可反驳,又想起当初那卖笋脯一事来,心下顿时也添了两分警惕,双掌一拍,高声对花小麦道,“这事咱的确是不能由着她!打今儿起,我晚上便照旧同你一块儿去摆摊,实在不行的,把你姐夫也一块儿叫上。我倒不信,她脸皮真厚得什么也不管不顾的了!” …… 左金香和大忠留在景家小院吃了饭,花小麦给两人煮了大碗的鱼鲊面,吃得那大忠赞不绝口,直呼若得了空,必要叫上镖局里的兄弟一块儿来尝这好滋味。 因惦记着要回县城,两人吃过饭后歇了一阵便告辞离开,花二娘将他们送出西边的村口,回来又扯住花小麦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左右不过“咱们不占人家的便宜,却也决计不能吃亏”云云,直唠叨得花小麦烦了,方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口。 花二娘心中百般盘算着要好生刺那关蓉两句,最好能说得她没脸,往后再不敢跑到摊子边转悠才好,为保周全,还独自对着那大水缸练习了许多次,自觉字字珠玑,此番必定大获全胜。 孰料当晚,花二娘随着花小麦在河边吹了一夜的冷风,直到亥时都过了,关蓉却始终没有出现,她便又犯起嘀咕来。 “不是说她晚晚必来的吗,怎地今天却偏生不来了?”她憋了一身的劲儿没处使,懊丧更多过于欢喜,拉着花小麦一个劲儿地发问。花小麦被她搅缠不过,又哭笑不得,只好又现煮了一碗面来塞她的嘴。 “不来还不好?我觉得,也许是昨晚我那番话说得疾言厉色,让她有些不好过,她便恼了我吧。这样也不错,咱们彼此都省些力气,免得闹将起来,撕破脸皮,大家面上不好看。” 话虽如此说,然而花小麦心里,却并不觉得真正放松。 关蓉不像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身子弱,却自有股韧劲,这一点,从她对孟郁槐的态度便可窥得一斑——明知可能性极小,却满心仍是盼望,轻易不愿放弃。 不过,无论如何,她不来,至少花小麦能过上一阵轻松的日子,专心照应好自己那吃食摊子的生意,多赚钱方是正理。 小半月的时间眨眼即逝,很快,寒食节来了。 第七十三话 槐叶冷淘 火刀村的老百姓将每年一度的寒食节看得甚为紧要,虽则只有一日,又正值春忙,比不得过年那般热闹,但那重视程度,却可谓丝毫不逊。 每年到得这天,农人们照常得下田劳作,却总会提早归家祭扫,若碰上天气好的时候,还会领着家人去山间转转,只算是踏青应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日也都纷纷出得门来,在树下置了秋千嬉闹玩耍,鲜亮的春衫迎风舞动,笑声不绝于耳,使得这春日也愈加绚烂起来。 因为寒食节当天只能吃冷食,花小麦提前一天就在厨房里做下满一大锅凉面,用煎熟放凉的菜籽油稍加搅拌,即便放上两天也不会黏成一块失了筋道口感。之后,她又蒸了几盘用面粉捏成的“寒燕”,自家里做摆设之外,也送了隔壁潘太公一些。 花二娘与景泰和这天自然也得回老宅祭扫,虽万般不情愿,但碰上这等节日,也实是没法子,花二娘从头一天起便一直骨朵着嘴,气哼哼地直跟景泰和抱怨。 “又把我小妹一人丢在家里,她每日从早忙到黑,好容易遇上节日,我这做姐姐的还不在家陪着她,你让我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景泰和也不恼,宽厚笑笑,背着人时,便摸了摸她的脸,轻言软语道:“若依着我,便让小妹跟咱们一块儿回去过节,我爹娘应是也说不出甚么。” “算了算了!”花二娘使劲跺跺脚,眼珠子滴溜溜地从他面上横过,终究舍不得推开他的手,“我还是那句话,小妹去了你家,多半也只落得个在厨下忙活一整天的下场,何必呢?我也知是躲不过。在老宅吃过晚饭,咱们便快快回来,莫让她一个人在家等久了才好。” 景泰和含笑应了。翌日一早,便牵着自家娘子预备出门。花小麦装了一食盒自己做的凉面让他们带回去。各样酱料小菜尽皆配得周全,笑呵呵将两人送到门口,花二娘不放心,原本已经踏出门外,却又折了回来。 “我说,今日你便不要去摆摊了。”她抬眼望着花小麦的脸,不停口地吩咐道。“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没几个人会出来吃东西,你在那河边吹一晚上的冷风,也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今儿也动不得烟火。索性在家好生歇一日,若是晚了还不见我和你姐夫回来,便锁了门自己回屋歇下,遇上事就同隔壁潘太公说。他自会照应你。” 花小麦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便乖顺地一一应下,琢磨了片刻,又笑着道:“不过我想,今晚还是该照旧摆摊才是。这摊子现下才摆了二十来天。我若今儿便不做买卖,未免让人觉得我没长性。寒食节虽不能点火,但咱们家中还有好些凉面,我只端了面去不搬锅灶,倒也便宜,早些回来就是了。” 花二娘闻言便啧了一声:“我今晚又不能陪你,倘或那关蓉又来了,你一个人如何应付?” “哎呀,她今天不会来!”花小麦便笑着将她往外推了推,“家家户户都在过节,她八成也被绊住了脚,怎可能跑到河边来?你就放心跟姐夫回婆家去,我自己心里有数!” 花二娘拗不过她,只得胡乱点点头,道一声“那随便你”,撇撇嘴跟着景泰和,一脸小媳妇模样地出了门。 他两口子不在家,白日里又无事可做,花小麦就在屋后陪着那日渐茁壮的番椒呆了许久,自言自语说了些“你可要快快长大,万不可辜负我这一片心”之类的蠢话,眼看着天色渐晚,便推上一应家什出了门。 今天的河边,的确是比往常冷清许多。平日里每每这个时候,总有许多扛着锄头的农人从小路上走过,三三两两络绎不绝,然而眼下行人却寥寥无几,即便有人偶尔经过,也是行色匆匆,显然正急着回去与家人团聚。 桌上摆的凉面大都是素食,即便整晚无人问津,也亏不了两个钱,因此也花小麦并不心急,饶有兴致地左右打量。 天气渐暖,河边的树也越加茂盛,瞧着青翠浓绿,十分宜人。两棵较为粗壮的树间,不知是谁家姑娘在那儿系了一架秋千,绳上帮着彩色布条,迎着河风缓缓飘舞。 花小麦一时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正想去秋千上坐坐,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略有些犹豫的男人声。 “今天……不卖面吗?” 她回过头,一见那人居然是自挂东南枝的文华仁,眉毛登时立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瞅着他:“面自然是要卖的,只不卖给你。” 文华仁早在这摊档开张之日便得着了消息,见村里人人夸滋味好,就有心也来尝尝,只苦于囊中羞涩,又听说这摊子上的面卖得比别处贵些,一直拿不定主意。今日火刀村家家户户都凑在一处过节,他孤身一人在家里读书,愈发觉得冷清,干脆就走出来碰碰运气。 此刻听见花小麦说她的面不卖与自己,他心下便有些着急起来,紧走两步,先冲着花小麦揖了一揖,接着朗声道:“小麦姑娘对在下是否有甚么误会?何故那面偏不肯卖给我?” “谁许你叫我小麦姑娘了?咱俩又不熟,你至少应该称我……”花小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忽然发现“花姑娘”这称呼好像也不大好听,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哎呀随便你,总之,你不要以为在孙婆婆那里占得了便宜,就也能从我这儿讨了好处去,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说罢转身就要往摊子前去。 文华仁更是急得不行,三两步赶上来,一叠声道:“姑娘这面不卖给我没甚紧要,但有些话,咱们需得说清楚了才是。我那日也不过差了孙婆婆一文钱,我虽日子过得清苦,却还不至于占这芥菜子大小的便宜,实是摸遍全身,再没有多余的铜子儿了!我亦知此举不妥。待得孙婆婆再来卖糖水时,自然会将那一文补上,姑娘若不信的。只管到时盯着我就是!” 他说得这样真切,就差指天发誓了。花小麦便朝他脸上又打量了一眼。 之前听关蓉说,这文秀才家中的生活似乎不大好过,此刻看他身上的衣裳像是已穿了许多年,那张脸也有些微菜色,一望而知应是营养不良——虽不至于因此就动了恻隐之心,但花小麦也不是个心硬的,当下便不耐道:“这话可是你说的。等孙婆婆再来,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还钱给她——你要吃面?带钱了吗?” 文华仁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忙点点头,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叮叮当当将里面的铜板全倒在手心里,递过来给花小麦看:“人都说你家面虽贵些却格外好吃,我虽清贫,却也是喜啖美食之人,翻箱倒柜。从家里找了几个钱出来,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做一碗那鱼鲊面?” 花小麦朝他手心瞟了一眼,见那铜子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个,眉头就皱了起来:“只剩这几个钱了你还想吃鱼鲊面,明儿还过不过了?这些钱足够你买一大簸箕馒头。怎么也能撑上五七天,如今却要一顿吃掉,你就不心疼?” “无妨,无妨。”文华仁便摆手笑着道,“如今一早一晚还有些凉,等再挨过几日,我就把冬衣和棉被拿去当了,这样一来……” “当冬衣?!” 花小麦一听这话更是了不得。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这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且不说你那穿了不知多少年的冬衣人家当铺收不收,即便是真让你当掉了,等再入冬那辰光,你就能保证自己一定有钱能赎得回来?你这样过日子,我倒真猜不出你是会先饿死还是先冻死。今日寒食节,不能动灶火,我上哪儿给你做鱼鲊面去?” 文华仁讪讪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他那模样花小麦也是有点瞧不过眼,不情不愿走到摊档边,取一碗凉面拌上麻椒熟菜籽油,又舀了一勺仙酱,摔摔打打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四文,爱吃不吃!” “这是……槐叶冷淘?”文华仁低头一瞧,随即惊喜地脱口而出。 ”你还挺有见识。“花小麦他一眼。 这槐叶冷淘是用清晨采的新鲜青槐嫩叶捣成汁,与面粉充分调和揉匀,切成宽窄不一的条子,上锅隔水蒸熟,然后,将正好的面条汀在沁凉的井水里。吃的时候拌上调料,不仅有一股清凉之感,还带着槐叶的清香,极是爽口爽心。 文华仁高高兴兴摸了钱出来,立即端起面碗狼吞虎咽。花小麦懒怠理他,见再无食客前来,便走到秋千旁坐上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荡。文秀才边吃边和她说话,十句里,她至多也只应个一两句。 …… 孟郁槐许久没有回火刀村,今日过节,早两天,他老娘便源源不断地托了人来百般劝他回家,满口称节日里还在外逗留,无论如何也太不像话。他躲不过,也只得真个回了村里一趟,在家吃过晚饭,牵着马慢慢走出来准备回县城,经过河边时,偏过头去望了一望。 那河岸上果然摆着几张桌椅和一个摊档,桌边只坐了一个人正埋头苦吃。旁边不远处一架秋千上,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夹在满眼浓辣的鲜绿之中,漫不经心地缓缓摆荡,衣角翻飞,悠哉闲适。 他在河边小路上站了一会儿,转身正待要走,恰在此时,秋千上的花小麦回过头来,微微一怔。 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孟郁槐只觉得她好像是笑了一下,接着冲这边招了招手。 ps: 感谢啊哟咿呀、悠闲午茶、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逗点o逗点、senglzs、红颜行云流水同学的粉红票~ 关于某位少年的三张更新票……今天尽量争取三更,如果万一没更到的话,请勿打脸o(╯□╰)o 第七十四话 那人是谁 孟郁槐原本是打算来看一眼就走的,却不料花小麦正巧回头瞧见了他,便不好立即离开,想了想,也就将马拴在树下,抬脚走了过去。 花小麦已是从秋千上站了起来,仰脸遥遥便冲他笑道:“孟家大哥,你回村里过节呀?” 她身后,坐在桌边正吃得欢喜的文秀才闻声也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郁槐哥,你也来吃面?” 孟郁槐冲他略点了点头,朝左右打量一番,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皱,低头看向花小麦道:“就只得你一人在这里摆摊?花娘子与泰和兄弟不曾来帮你?” 花小麦摇头笑了笑:“平常我二姐自是晚晚都来,今天不是过节吗?姐夫领了她回老宅去了。原本他们也说今日不必将摊子摆出来,是我在家闲得无聊,于是仍推着家什出来,能卖出几碗面倒在其次,只当是打发时间。” 孟郁槐“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听得花小麦又道:“对了,你想不想尝尝我这摊档上的面滋味如何?” 他好容易回家一趟,晚饭桌上已被他老娘摁着吃了许多凉冰冰的冷食,肚子里委实没余地再搁一碗面。饶是如此,低头想了一回,却仍是颔首应承了:“……吃一碗也好。” “那你坐,马上就好。”花小麦立刻返身去到摊子旁,快手快脚再做了一碗槐叶冷淘,端到他面前。 “你来得不巧,今日我这里没有热汤面,只能将就吃点这个了。”她一面说,一面拖过一条凳子来,在稍远处坐了,含笑道。“早两日左嫂子和大忠哥去了我家里,我便是煮了热乎乎的面给他们吃,大忠哥足足吃了两碗还嫌不够哩!” 一旁那文秀才不甘寂寞。忙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抢着道:“郁槐哥你莫担心,这面虽是凉的。却也很好吃。如今到底还是春天,等到了夏夜里,书读得累了时若能来上这么一碗,肯定立刻神清气爽!” 说罢,又按照惯例感叹了一句:“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呀!” “孟家大哥又不考试,大半夜里读哪门子的书?”花小麦朝他翻翻眼睛。“别一个劲儿地掉书袋了,自个儿吃你的去!” 文华仁丝毫不生气,嘿嘿一笑,将头又转了回去。这边厢。孟郁槐却是扶了筷子恨不得一根一根往嘴里塞。 花小麦做的菜他吃过不止一回,味道自然没的说,可这一碗的分量也太过实在,怎生吃得下去…… 他慢慢吃着,便又四下里瞧了瞧。忍不住多口问了一句:“生意如何?” “所以我就说你来得不巧哇!”花小麦知他多半是觉得这摊子没两个人光顾,因而有些担忧,噗嗤笑道,“偏生让你看见这最冷清的场面。今天村里大多数人都在家过节,自然想不起我这小摊儿来。但平日里生意却还颇过得去,等天气再暖和些,应是能更好。指望着这小摊子替我将金山银山都搬来,那自是白日做梦,但想靠着它使家里日子更好过些,却也并不难。” 话音未落,左手边那密密匝匝的树丛中传来一阵悉索动静,像是树叶被猛然拨了一下,紧接着,又有一串放得极轻的脚步快速跑远,仓促间似是踩到了地上的枯叶,发出喀拉的脆裂声。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看,然而只见得树枝摇晃,树影重重,其余什么也没发现。 天都黑透了,河边既没有其他人,风也并不大,好端端的,这动静是打哪儿来? “什……什么声音,这大晚上的,还挺吓人!”文华仁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还没忘记把面碗也牢牢抱在怀里,“听着也不像是风声啊,好像有人跑过去了一样……咱火刀村又没挨着什么深山老林子,按说应是不会有野兽出没吧?” 孟郁槐没空搭理他,将眉头拧得更紧了点,侧过头去问花小麦:“你摆摊这段时间,可还觉得太平?是否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滋事?” “没有。”花小麦摇了摇头。 她方才也被那突然传来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河边树木虽多,一眼望过去影影绰绰,但每日里都是人来人往,且是通往村里各处的必经之地,就算有人真存了那起歹心,轻易也不敢选在这个地方胡来。 况且,孟郁槐既能当得上镖头,那拳头应当不是吃素的……吧? 想到这里,她便稍稍松了一口气,抬头笑笑:“我二姐每天都在这里陪着我,村里来吃饭的人也不少,哪里就能遇上什么麻烦了?喏,你没见我还带着一根棍子?倘若真有人敢来这里寻衅,我便像打魏胖子一样,揍他们一顿饱的!” “哎?”文华仁一听这话,立刻讶异地挑了挑眉,“之前便听人说有个姑娘,在酒坊门前将县城来的魏大厨打得不似人形,却原来就是小麦姑娘你?” 花小麦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不然还能是谁?所以啊,你可得想清楚了,若是胆敢跑来我摊子上白吃白喝,代价可不小!” “我已说过我不曾吃白食,姑娘何必几次三番……”文秀才很气愤,却又说不出重话来,只得在那里不住地摇头叹气。 然而孟郁槐却不像他两人这样轻松,目光凌厉地朝那林子中再扫一眼,不由分说搁下筷子站起来,先是向文秀才问了句“你吃完了不曾”,然后又转向花小麦:“左右今日也没甚么人出来吃面,我看你这摊子就不要摆了。正好我要回县城,从村子西边出去,你赶紧收拾一下,我顺路将你送回去。” “不……不至于吧?”花小麦抬头看他,“保不齐一会儿各家各户出来遛弯时,还有兴趣来我这小摊档上再吃些东西,现在就走,他们还以为我今日偷懒来着!只不过是一声响动罢了。要么是谁走迷了方向,要么是有猫窜了进来,不见得就……” “莫说废话。快些收拾。”孟郁槐哪里由得她絮叨,轻叱一声。干脆背过身去不再同她说话,摆明了没的商量。 花小麦没了奈何,小声嘟囔一句,也只得将家什全数收拾妥当了,随着孟郁槐朝村子西边走去。 路上行人仍是不多,孟郁槐牵了马走在前面,花小麦推着自己那一堆家伙事儿。走在他身后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一路也没怎么说话。 她这话多的都不曾开腔,更遑论孟郁槐那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两人各自沉默着。走得时间长了,便都觉有点不自在。 隔了好一会儿,孟郁槐突然回过头来,清了清喉咙低声道:“这两日若非必要,便不要去摆摊。眼见天快黑了便少出门,反正少做一两日买卖也没什么紧要。”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花小麦心里就有点犯嘀咕,抿抿嘴角道:“孟家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你怎么突然就……” “也是因方才那阵脚步声,我才想起今日白天在城中听见些许风声。我也不同你多讲了,闲事莫理,总之留在家中不会错。”孟郁槐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 “啧,你说的倒轻巧,你倒不靠这个吃饭哩!几天不摆摊,我就少赚几十一二百钱呢!”花小麦小声道。 “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孟某人仿佛有点不耐烦,回头瞟她一眼,神色也显得有些发沉。 凶巴巴!花小麦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瞧着景家小院就在眼前,索性紧走两步,一鼓作气跑过去开门。 孟郁槐在门外站了站,见她进了院子,就要从怀中掏钱袋,一面道:“方才那碗面钱还没给你……” “行啦!”花小麦摇摇头,“我明明看见你就是吃不下的,还硬撑。拢共不过四文钱,你与其现在给我,倒不如改日带你镖局的那一众兄弟来我摊子上照顾生意,我还更高兴些。” “也使得。”孟郁槐思忖了片刻,也便把手又放了下来,板着脸正色道,“那我这便回县城去了,你把门锁好也赶紧回屋。”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万不可随便放他进院子。” “孟家大哥,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心里有数!”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冲他挥挥手,“你快走吧,再晚些又要误了宵禁的时辰了!” …… 这晚花二娘和景泰和亥时后方才回来,花小麦等得无聊,便先睡了,并未与两人碰着面。待得第二日上午,她从西屋里出来,立时就被花二娘一把扯住了。 “小妹,哎哟出事啦!”花二娘的面色看起来仿佛如临大敌,可不知何故,似乎还有些兴奋,看上去很是奇妙,“听说啊,昨天县城监牢里走失了逃犯,那人可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哪!我今儿早上听说,唬得我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你说他要是来了咱们村儿,可怎么得了!” 花小麦倏然睁大了眼睛,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昨夜河边,那阵奇怪的脚步声。 不……不会那么巧吧?她当即就觉得有点后怕。 老天爷,幸亏孟郁槐当机立断强逼着她收摊回家,否则,他一走,那河边只剩自己一个人……想都不敢想啊! 花二娘歇了口气,接着又道:“幸好,那人昨天半夜就被捉住了,原来他压根儿就没能出城,躲在一个小客栈里,叫人逮了个正着!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花小麦无语,忍不住抚了抚额头。 二姐,你说话能别大喘气吗? 看来,孟郁槐昨夜之所以那样紧张,大概也是以为那贼人跑来了火刀村。不过……如果真如花二娘所言,那逃犯没能出城就被抓住了,昨晚在林中的那串脚步声,又是谁的? ps: 有点卡文,三更挪到明天吧,对不起大家t^t 第七十五话 照顾生意 花小麦思前想后,终究是未将昨夜之事说与花二娘听,只笑着道了句“那就好,咱们也可放心了”,便自去房后看她的番椒,到得傍晚,姐妹两个给景泰和做好了饭留在锅中之后,便照旧推了家什去河边摆摊。 过完了寒食节,村里自然而然地便又重新热闹起来,许是昨日没怎么正经做买卖的缘故,这时辰,河岸上甚至还有两三个卖鱼人在那里扯着喉咙叫卖,显是想要将因为过节而少挣的钱,尽快地给补回来。 这样一副热腾腾的喧嚣景象,不仅让人心中觉得安定,更加很容易就受到感染。花二娘一时胸中情绪高涨,扔下那板车不理,由得花小麦在后面推,一径率先奔了过去。 自家二姐这性子,大概是改不了了……花小麦摇了摇头,推着车往前刚走了两步,却见花二娘又慌慌地跑了回来,扯住她就道:“哎呀,河边站了好些人,个个儿瞧着都是身高力壮的,说话声音大得赛过响锣,好似在那里等着甚么人一般……我瞧着怎么这样瘆的慌,咱这摊子摆了二十来天,一直太太平平,该不是今天就遇见来寻晦气的了吧?” 花小麦哭笑不得,无奈地瞟她一眼:“二姐,你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村里向来太平,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何曾见过一大伙儿人大喇喇地跑出来寻衅生事?再说,咱们摊子还没摆起来呢,他们难道先就在那儿等着了?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是来闹腾的,你这火刀村一霸,又怕过谁?” 花二娘一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于是抚了抚心口。赶过来帮花小麦推车。 姐俩从一棵茂密的树下转过去,果然见到好十几个人站在河边大声谈笑,你捶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动静响得震天。惹得旁边卖鱼的那几人纷纷侧目。 花小麦有些看不分明,眯起眼来朝那人丛中仔细扫了两眼,登时笑出声来,忙就伸手去推花二娘。 “二姐,我就说你是瞎操心,就慌得这样,连人都认不得了?你瞧那大树下站着的。不是孟家大哥是哪个,还有一个正在与卖鱼的徐大哥说话的,那不正是大忠哥吗?” “啊?”花二娘偏过头去认认真真辨认了一番,也有些失笑道。“哟,还真是他们!吓得我,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花小麦笑睨她一眼,心中却是有点犯嘀咕。 那孟郁槐不是昨日方才回来过吗?昨晚自己明明眼看着他离了村子回县城,怎地今日…… 该不会。他真是领了连顺镖局那一众镖师趟子手,跑来照顾生意了吧? 花小麦兀自在心中念叨,嘴角却是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推着车紧走两步,抬手扬声招呼道:“孟家大哥。大忠哥,你们怎么来了?” 孟郁槐应声回头,大踏步三两下便走了过来,与花二娘互相见过,便垂眼望向花小麦,唇边带一点笑意:“我领了镖局的兄弟们过来吃面。” 居然是真的…… 花小麦只觉得不可思议,立时有些张口结舌,过了好半天,才睁圆了眼睛道:“……我昨日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芙泽县离火刀村虽不远,却也断断算不上近,你们即便是骑马,也得走上好一会儿的功夫。一碗面而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而且……” 而且你们这一大群人,又个个儿五大三粗,冷不丁瞧着,还真是有点吓人呐! “晚间镖局里也没什么事,闲着倒不如出来走走。”孟郁槐微笑着淡淡应了一句,仿佛这等微末小事,压根儿不值得花小麦如此惊讶。 “可是……”花小麦还想说什么,却被猴儿一般跳过来的大忠打断了。 “花家小妹,我们专程来吃你做的面,晚饭都只扒拉了两三口敷衍了事,气得左嫂子满口大骂我们糟践东西!”他整日被左金香追着打,今日好容易脱离苦海,简直乐开了怀,眉飞色舞道,“你可得给我们弄些好吃的,这样即使明儿再被她唠叨两句,我们也想得过些!” 花小麦被他那促狭模样逗得笑了,回头见花二娘已经将摊子支了起来,便也来不及与孟郁槐细说,匆匆对大忠点了个头,走了过去。 镖局里大都是些年轻男人,多半没成家,柯震武给得工钱又着实算不得低。没有养家的烦恼,这一伙人使起钱来,便比火刀村的老百姓要大手大脚许多,专拣那料足价又贵的面来点,甚么鱼鲊面鸡腿面排骨面,洋洋洒洒点了一堆,倒害得花小麦有些忙不过来。 花二娘在旁帮着递递拿拿,一面就压低了喉咙道:“孟家大哥引了这许多人来咱摊子上吃面,可见他真真儿是个仗义的,也不枉你姐夫与他交好。你且在这儿照应着,我去把你姐夫叫来,无论如何,总得让他当面谢孟家大哥一声。” 说罢,也不管花小麦同不同意,转身撒腿就往村子西边跑。 花小麦叫不住她,也就只能由得她去了,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将面一样样都搬上了桌,转头见那徐二顺仍未收档,心中便是一动,走过去在他摊子上瞧了瞧。 水盆里还有不少小鱼小虾,虽是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头,蹦跶不动了,却好在总算是活着的。临近收摊的时候,肉菜鱼类尽皆卖不起价,徐二顺又赶着回家,干脆将剩下的鱼虾一股脑以一个极便宜的价格卖给了她。 花小麦将鱼虾拿回自己摊子上,手脚利落地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糊糊,下锅炸成金黄色,又撒了些盐和花椒粉,给每桌上送了一小碟,言明这是自己请的,不收钱。大忠等人自是愈加欢喜,口中一边连呼“在县城里也吃不到这样好的滋味”,一边吸吸呼呼将面条连汤带水地往嘴里划拉,不消片刻,每个人的碗都见了底儿。 “花家小妹,你做的饭食,我真怎样吃也吃不够!”大忠吃得心满意足,仍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要我说,你在这里摆摊日日辛苦,何必呢?倒不如索性去我们镖局将大勺从左嫂子手里接了去,也省得她成天照三顿饭地骂我!” 花小麦但笑不语,一旁孟郁槐却是正色斥了一句“莫要胡说”,顺手从怀中取了两串钱,直直递了过来。 “哪里用得了这许多?”花小麦忙摆了摆手,“我这里最贵的面也不过十二文一碗,你们十四个人……” “不必算了,拿着。”孟郁槐却是根本不打算听她把话说完,“那小鱼小虾我知不值几个钱,但我既然应承了要来照顾生意,便不该再让你破费。” “不是的孟家大哥,即便算上那些鱼虾,也用不了这么……” “拿着。”孟郁槐不由分说将钱塞进她手心里,飞快地另起一个话头,“倒忘了问你,那番椒如今长得如何?” 旁边那么多人看着,花小麦也是不好跟他一直推推让让,想了一回,便将钱捏住了,仰脸笑着道:“今儿早上我才看过,虽有几片弱叶,但长得都还算不错。再过一两个月也就该开花了。我只盼着它千万不要出甚么纰漏,六七月份,好结了果子让我做菜使。” 孟郁槐也跟着笑了笑:“你小心照应着,自然不至于出岔子。开花前要施草木灰,你若寻不到的,便去乔大叔家讨一点。他家爱种花,常年都备着的。” 花小麦自是笑着应了。 两人站在河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花二娘方才扯着景泰和急匆匆地从家里赶来,刚走到河岸上,就见得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站在摊子前说话。 自家小妹爱笑,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这会子笑靥如花,却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连那平日常板着一张脸的孟郁槐也是神情柔和,略略低着头,与花小麦有说有笑,这…… 花二娘见状便是一愣,回过头与景泰和对望了一眼,咬咬嘴唇,陡然嘀咕了一句:“夫君,我还当孟家大哥今儿呼啦啦领了十好几个人来照顾生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会子我怎么觉得……” 剩下的话她并没有说出来,然那意思却是不言自明,景泰和皱了一下眉头,想了好半天,方转头满面疑惑地道:“不会吧?” …… 连顺镖局一众人还要赶回县城,吃过了面,很快便离开了。之后摊子上陆陆续续又来了些食客,花小麦照旧将摊子摆到亥时,便同花二娘将东西又推回家。 因今日一口气便得了两串钱,她心下着实高兴,进了门,便立刻捧着那钱匣子冲到堂屋里,得意洋洋对花二娘道:“原本打算到了月末,再来瞧瞧咱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但最近生意不错,我也想让二姐你开开眼,不如咱这就来数数吧?” 说着,哗啦一声将钱匣子里的铜板都倒在桌上,伸手就去扒拉。 花二娘看了景泰和一眼,示意他暂且先回屋去,然后清了清喉咙,一把摁住了花小麦的手。 “小妹你先莫忙,我有些话要问你。” 第七十六话 姐妹夜话 花二娘摁住花小麦的手,满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吭吭哧哧只是不开口。 见她这模样,花小麦不由得心生警惕,朝旁边躲了躲,斜起眼睛看她:“二姐,你……你该不会是在打我这一匣子钱的主意吧?我跟你说,这是不行的!如今咱摊子生意虽好了些,但离回本儿却还远得很,这些钱,我还要留着买食材,省得再花家里的钱,你可不能……” “我呸,谁有心思打你那几文钱的主意,老娘床头箱笼里,现成还收着白花花一锭元宝银呢!”花二娘白她一眼,坐立不安地又动了动手脚,干脆将桌上的铜钱胡乱丢回匣子里,抱起来往花小麦怀中一塞,扯了她胳膊道,“走走,咱们回西屋去说!” 花小麦被花二娘拽着,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回到西屋里,就见花二娘将门牢牢一关,灯也不点,一屁股就在桌边坐下了。 搞什么,她今天也没做错事啊,花二娘又露出这一脸要吃人的情状是为哪般? “二姐,你到底要干嘛?”她怯怯地伸手,在花二娘胳膊上戳了戳,立马被一巴掌拍开了。 屋中黑乎乎的,花二娘反而觉得好说话了些,将花小麦也拉到椅子里坐下,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小妹我问你,今日孟家大哥为何突然带了连顺镖局的人来吃面?”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花小麦皱了一下眉,不假思索道:“昨日孟家大哥归家过节,回县城时经过河边,看见我在那里摆摊,便顺脚过来看了看。我请他吃了一碗面,没收他的钱,见他过意不去。就开玩笑说让他得空时,带镖局的兄弟们来照顾生意,我哪知他今天竟当真把人给领了来?你若觉得咱们因此欠了人情。我找个机会再将钱还与他就是,这样凶巴巴做什么?” “他昨日便已去了那河边一回?”花二娘一听这话。更是讶异得嘴也合不上了,朝自家妹子面上瞟了瞟,乌漆墨黑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他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啊,左右不过是些闲话。”花小麦一时搞不清楚她为何将这些事翻出来问,咬了咬嘴唇,“啊。对了,他大约是也在县城里听说了监牢走失逃犯的事,便提了一句,让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出来摆摊……” “咦。既如此,你怎地也没告诉我?”花二娘是个急性子,话说了三两句便有些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拉住花小麦的胳膊,“这倒奇了。他既让你不要摆摊,今儿怎会又领了人来?花小三,你没跟我说实话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花小麦手臂被她捏得生疼,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心中也有了气。稍稍提高了声量道:“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他是猜测,咱们已经得知那走失逃犯的事是虚惊一场,自然会接着出来摆摊,又也许,他只是领着人来碰碰运气,你若那样好奇的,自己去问孟家大哥,尽着跟我搅缠什么?二姐,你要有话想说,就直接点,干嘛这样吞吞吐吐?” 不对不对不对……花二娘垂下头去思索,越想越觉得离奇。 那孟郁槐向来甚少跟村里的姑娘来往,迎面在路上遇见了,也不过点点头,打过招呼就了事,却怎生对自家小妹的事如此上心? 早两个月,便巴巴儿地送了那番椒种子来,如今又浩浩荡荡领了人来照顾生意……这事,不妥当啊! 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头,半晌,方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话。 “孟家大哥那人,自是没的说,村里人人提起,都是要竖大拇指的。但他那老娘,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花小麦一下子怔住了。 她又不是火刀村里那起腼腆害羞的姑娘,哪里能不明白花二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 这种情形底下,她就算明白了,也只能装不懂,于是也并不开腔,只管默默坐着。 见她不搭话,花二娘更是发起急来,拿手拍了两下桌面,急吼吼道:“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呀!人人都说我是这火刀村里最泼辣的婆娘,但在我看来,孟家大哥那老娘,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他老娘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表面上阴恻恻地不言不语,实则能膈应死人!我在这村里住了两年多,我有甚么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花小麦一眼,叹口气,又接着道:“你打量着,这几年她如此替孟家大哥的亲事着急,却为何每次都只打邻村姑娘的主意?哼,这火刀村里但凡心疼闺女一点的人家,即便瞧着孟家大哥再好,也不敢轻易将自家闺女与了他!我说过,你的亲事,我不求对方大富大贵,最重要一点就是你决计不能吃亏、受欺负,那孟老娘……” 花小麦听得发烦,眉头拧得愈加紧了,闷了许久,冷不丁道:“二姐,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啊?孟家大哥照应我,也不过是看在我姐夫的份上,哪有你肚子里那么些弯弯绕?你若实在觉得不妥,有本事就让姐夫当着人家的面儿把话挑明了,这会子自个儿在这儿瞎担心,有什么用?” “啧,我这不是担心你……”花二娘话说到一半,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措辞,张了张嘴,扳过花小麦的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真是我想多了?” “对,你想得实在是太多了!”花小麦翻了翻眼睛,摸黑从钱匣子里取出那两串还没捂热乎的铜钱递给她,“喏,你不想欠人家的情,又不想让我与人有瓜葛,这钱,赶明儿你就拿去还给人家,只当我白做一晚生意。不过先说好,房后那番椒,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肯挖出来还他,那可是我的命!” 她这会子还只惦记着钱和番椒,花二娘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想了想,把钱又推回来:“足足两百文,我也舍不得,过两日找个别的方法把这人情还了也就罢了。” 花小麦一听这话,巴不得一声儿地立刻将钱丢回匣子里,抱到床边塞到自己枕头下,打了个哈欠道:“你莫名其妙唠叨这一通,害得我钱也没数成,我困了,要睡觉。” 花二娘只得站起身,顿了顿,忍不住又唠叨:“你好歹洗个澡再睡,今日炸了鱼虾,一身都是油烟味,臭烘烘的,再把那被褥也给弄污糟了。还有……” “行了行了!”花小麦啼笑皆非地将她从椅子里扯起来,一把搡出门外,“姐夫在等着你呢!” 花二娘站在门外骂骂咧咧了两声,踢踢踏踏回了东屋。花小麦关了房门,在门后站了一会儿,也自去沐房洗了澡,抖开被褥钻了进去。 …… 隔日清晨,花小麦早早地便醒了,听见花二娘在院子里喂鸡,口中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也便穿衣裳出去,拿了水壶去房后给番椒及其他菜蔬浇水。 不一会儿,景泰和也起了床,和花二娘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他两人将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见花二娘口中蹦出“小妹说我想多了”之类的字句,花小麦心下也便有了数,知道他俩多半是还在议论昨天的事。 她也懒怠多听,仔仔细细给菜蔬浇饱了水,瞧见那一片片嫩绿嫩绿的叶子上水珠滚落,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不禁弯了弯嘴角。 景泰和与花二娘说了一会子话,拾掇齐全了,提上装饭食的篮子就要出门。这当口,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从院子外跑了进来。 “景大哥你在家?我爷爷让你去我家一趟。” 花二娘认得那小男孩儿是火刀村里正家的孙子,便觉有些莫名其妙:“你爷爷找我们家泰和有事?” “我不知道,我爷爷只让我来说一声,景大哥,你若是有空的,这会子就去吧。”小男孩儿说完这句话就跑了出去,留下花二娘与景泰和面面相觑。 “我还是去看看。”景泰和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将手里的篮子搁下了,安抚地冲花二娘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花二娘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心中总觉七上八下,忙跑到房后,跟花小麦将事情说了。 “咱们跟里正家向来八竿子打不着,即便是老宅那边,也从无来往,这好端端的,他让你姐夫上他家去做什么?” 花小麦一颗心也同样觉得有些落不到实处,但花二娘已自慌了手脚,她又不得不在旁安抚着,拍了拍她的背:“你先别急,反正姐夫很快便回来了,那时咱们自见分晓,这会子想得再多,也没用。” 姐妹两个在院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焦火燎地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景泰和方才慢吞吞回来了。 花二娘立刻迎上去,见他仿佛有些垂头丧气,心中便是咯噔一下,蹙眉道,“……怎么了,什么事啊?” 景泰和看她一眼,目光随即挪到花小麦脸上,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这慢性子! 花小麦急得不行,跺了跺脚走过去:“姐夫,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里正说……”景泰和咳嗽一声,万般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里正说,咱们夜夜在河边摆摊,太过吵闹喧嚣,引得村里人……诸多不满。” 第七十七话 有理说理 什么叫“太过喧嚣,引得村里人诸多不满”? 花小麦一时有些发愣。 她在河边摆摊不过二十来天,开始的那几日生意根本不好,每晚拢共也没几个人来吃面,绝发不出什么大动静。后来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来的人多了些,说话聊天的动静也许是大了几分,却也决计不到扰民的地步。 再说,那摊子摆到夜里亥时许也就收了,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歇下,怎会因此便“诸多不满”起来? 不等她想明白,旁边花二娘却已如个炮仗般炸了。 “他这话甚意思,啊?”她气愤愤地跳起来,胡乱指着院子外面就骂,“摊子摆在河边,前边是哗啦啦的河水,后边是村间小路,四周还有一大片密密实实的树,咱们能吵到谁?那周围一共也就三五户人家,又离得八丈远,敢情儿他们一个个儿的,都是顺风耳啊?” 可不是?花小麦默默地点点头。 河边潮气重,愿意将自家房子建在那附近的村民原就不多,仅有的几户,与河岸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说起来,住得最近的就要数文华仁那酸秀才了,可看他吃面时那馋劲儿,应该不至于对这摊子的存在有任何意见吧? 所以,那位她从未见过的里正,巴巴儿地将景泰和叫去说那一番话,究竟是几个意思? 花二娘骂骂咧咧叫嚷了一通,又抬头去问景泰和:“他那样满嘴胡说,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你也就由得他?就没替咱们变白辩白?” 景泰和咧嘴苦笑了一下:“我怎会没说?方才你想到的那些,我全都当头当面说了出来,但你拗不过人家就咬住那‘喧嚣’二字不放松啊!说是连日来,已不止有一户人家同他抱怨了。一入了夜,河边上便嘈嚷不休,襁褓中的孩儿好容易给哄得睡了。冷不丁被一阵大笑所扰,便又要惊醒过来。啼哭整夜。再这么下去,只怕村里人都要有意见,因此……”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口,烦恼地摇摇头。 花二娘看看他,又偏过头去瞧花小麦,拉住她的手,迟疑着道:“那他特意找你去说。是想让咱另换个地方?可整个火刀村里,最宽敞的就是那河岸附近,咱还能往哪儿挪?” “他倒也没明说。”景泰和又是一声长叹,“但我瞧他那意思。应是让咱不要再做这买卖了……” “凭什么?!”花二娘横眉立目,口不择言再度骂将起来,“这死老头,是活得年岁大了分不清是非了吧?咱们本本分分做买卖,一不曾偷奸耍滑。二不曾抢了他人生意,凭什么因他一句话,便做不得了?他是眼红咱挣钱还是怎地?” 她越说越气,只觉在这院子里多站片刻都是瞎耽误工夫,当即便要去同那里正说个清楚。花小麦连忙死死摁住了她。 “干嘛?!”花二娘气得不行,扭过头来没好气道,“你糊涂了?这会子不去找他,难不成你真打算吃这个亏?我倒要问问是谁在他面前嚼舌头根子,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去自然是要去的,怎么也得要个说法才对,但你现下这样怒气冲冲地跑去,倘或一言不合,到头来,照旧是咱们吃亏。”花小麦那两条胳膊虽细瘦了些,但成日里颠勺切墩儿,气力却着实不小,竟将花二娘按得无法动弹,“我去问。” “你去?”花二娘猛然抬起头来,“你又不算是本村人,他哪里会搭理你?” “不管我是哪儿人,这事总也越不过一个理字,火刀村也没明文规定,不准外地人来讨生活吧?我又不跟他叫嚷,咱有一句说一句,他若真个有理,我便依了他又如何?” 花小麦说着便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太过忧虑,又转头对景泰和道:“姐夫,今儿只怕要耽误你那铁匠铺的生意了,劳烦你带我去里正家再走一遭。” 景泰和心中自然也是有些忧愁,但见她此刻情绪还算镇定,便点点头道:“莫说耽不耽误的话,我那儿至多也不过半天不做买卖,你那摊子一个弄不好,损失可就大了。罢,再去一趟也好,只到了他家,你莫要与他争吵,更不可跳脚骂人,咱们有话好声好气地说。” “好,我记住了。”花小麦乖顺地应承下来,又回身百般劝花二娘好生在家等着,回屋换了件干净衣裳,随着景泰和出了门。 …… 里正家在火刀村东面,门前栽了一颗大石榴树的便是。景泰和领着花小麦赶了过去,站在门外,少不得又嘱咐了她一回。 花小麦其实早就气炸了肺,恨不得把那里正老儿拖过来狠命摇晃,问他“你是疯了吗你是疯了吗”,但她更清楚,自己必须保持冷静。 谁让人家在这个村里掌握了话语权呢?人活于世,不管在哪个年代,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得不做出妥协,但这所谓的“妥协”,也必然要有一个底线。 她可以轻言软语地同那里正说话,他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算过分,她也能视情况答应下来,但不许她摆摊,这不行。 站在院子外深吸一口气,她跟在景泰和身后一脚踏进门里,迎面就见一个老头坐在藤椅里,眯着眼睛晒太阳。 那老头总有五六十岁了,一张脸皱得核桃也似,浑身沐浴在上午的阳光中,神色却是颇为享受。 是哦,这春日里的太阳晒在身上最是养人,的确挺舒服,她都有点不好意思搅了人家的雅兴了! 花小麦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景泰和冲自己打了个手势,继而带着点局促,小心翼翼道:“柳太公,我……” 老头一下子张开眼睛,似乎是被阳光晃昏了头,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蓦地坐正身体,打了个唉声道:“泰和,你怎么又来了?头先儿咱们不是把话都说开了吗?莫不是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景泰和张了张嘴,未及作答,花小麦就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冲那年老的里正笑了笑:“柳太公,对不住打扰您了,是我央姐夫带我来一趟的。” “你?”柳太公盯着她看了半晌,却并不与她搭话,只偏过头去问景泰和,“啊,这便是你那小姨子吧,来咱村儿有些时日了?听说河边那摊子也是她摆的?唉,我知你们心下过不得,但我也没法子,村里人意见可大哩!你们瞧我这岁数,还能活几年?你们就让我消停消停吧!” “不是的太公,我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实没觉得我们那点动静能吵到谁,您看……”景泰和原本不大爱说话,这时就显得有点笨嘴拙舌的,搓了搓手,十分局促。 “啧,难不成我还冤枉你?”柳太公那面色倒还算和善,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点余地都不留,“咱两家又没仇,我何苦给你找不自在,人家都寻到我这儿来了,我总不能还只当不知道吧?不摆那摊子,你们还可以做别的营生嘛,唉,这村里样样事都需得我来调停,我也难办哪!” 他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却每一句都好似在诉苦一般,花小麦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仍笑盈盈道:“柳太公,那我能不能问问,我们在河边摆摊,究竟是影响了谁家?我也好上门去道个歉,兴许……” 孰料那柳太公,竟仍是把她当空气,兀自对景泰和道:“泰和啊,你这小姨子怎地如此不懂事?我若将那人是谁告诉了你,岂不引得你们两家结怨?咱们同住一个村里,不仅要互相照应,还得彼此将就着,这样日子才过得安稳,你说哪?” 花小麦眉毛一挑。 不理她?不理就不理,反正她说的话,他老人家能听得见就行。 “柳太公,您说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就要彼此将就,可为何只让我们将就旁人?您只听了旁人一面之词,便让我们不要再摆那摊子,我们每晚究竟吵嚷到何种程度,您心中可清楚?其实这事也简单,您只要受累随我们去河边一趟,在附近几户人家门前站一站,由我在平日里摆摊的地方高声说话。您若听得清我说的是什么,便算我们的确过于吵嚷,如何?” 柳太公有点不耐烦,终于正眼看了看她:“如今大白天,四处都是各种杂声,到了夜晚,却要寂静许多,如何能相提并论?” 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没关系啊,那咱们晚上再去就是了。”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那也不难,麻烦您的儿子媳妇小孙孙陪着您一块儿,或是请村里人帮个忙,都使得。” “你!”柳太公彻底怒了,使劲拍了拍藤椅的扶手,“你这姑娘怎地如此搅缠不休?我这么大年纪了,老胳膊老腿儿的,没那样精力陪你发癫!” 花小麦又是一笑:“我只是觉得,您是一村之里正,处事向来最为公道,这法子又简单又便宜,您受累走上这一遭,还更能显得您公正无私。您……当真就连试都不愿试一下?” ps: 虽然已经过了零点,但好歹算是把第三更弄出来了。。。 感谢jansam同学的粉红票和平安符,感谢大米爱虫子同学的平安符,感谢g、不識紅塵應笑我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七十八话 都有嫌疑 柳太公被花小麦一句话噎了个实打实,险得一个倒仰,幸而是坐在椅子里,忙死死抠住了两边的扶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今日之事究竟是何缘故,他自个儿心中有数得很。依着花小麦的意思,他今儿若不随着去河边走一趟,脑袋上便立刻要被盖上一顶徇私偏帮的帽子;但问题在于,即便是他去了,也未必就能得着好名声,保不齐还要落得个被打脸的下场,怎生是好? 花小麦也不着急,只管在一旁笑眯眯地站着,或是抬头看看天,或是瞟瞟脚下的地。反倒是景泰和有些局促不安,不时地拿眼睛去瞟柳太公,目光中的焦灼呼之欲出。 老这么僵持着总不是个事儿,少顷,柳太公终究是抬起头来,狠狠瞪了花小麦一眼,清了清喉咙,气咻咻地对景泰和道:“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儿都是我眼瞧着长大的,如今我年岁这样大了,怎地一点都不知体恤于我?哼,我也不过是劝你们两句,你们若是不听的,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景泰和心中一动,只觉眼前都亮堂了几分,忙追着问道:“太公,您的意思是,我们那摊子,能继续摆了?” “哼,你们执拗到这般境地,连我这张老脸都不顾,我还敢拦着吗?”柳太公横他一眼,仿佛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罢罢罢,那摊档你们既执意要摆,我亦不能断了人的财路。但下一回,如果再有人来我这里埋怨你们喧嚣吵闹,到那时。可莫要怪我不给你们情面了!” 这事儿……竟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景泰和喜不自胜,心中一块大石就此方算是搁下了,忙不迭地跟他道了谢,拉着花小麦走了出来。 “我这一颗心悬了一早晨,这会子可算是安定了。” 从柳太公家出来,站在路边,景泰和笑着对花小麦道,又摇摇头:“那柳太公。也算是眼瞧着我长大的,虽我爹娘与他并无特别的交情,但好歹在一个村儿住了这么久,他怎地突然想起这一出来刁难咱们?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去河边看看情况他也不肯,这岂不是硬把那‘扰民’的名头往咱们头上安?” 花小麦勾了勾嘴角,轻哼一声道:“我让他去河边,他若肯去的。尚能证明他办事公正,或许咱们真是吵到了谁家,令人心生不满也未可知。但他百般推脱,那便是摆明了存心偏帮,故意冤枉咱们!不管跑来跟他告状的那个人是谁吧,多半跟他家关系不错,他身为一村之里正。这样办事,也不嫌寒碜!” “行了,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你也无谓想得太多。”景泰和细想一回,也理不出个头绪,便宽厚劝了两句,“眼下已是迟了,我得快些去铁匠铺才是,便不送你回家,你自个儿回去的时候小心些。过会子让你二姐把饭替我送来,啊?” 花小麦仍在思忖,抬头冲他不走心地笑着答应了,与他就在柳太公家门前告别,快步走回西边的景家小院。 花二娘在家中早已是等得心焦火燎,在院子里腾腾转了无数个来回,好容易盼得花小麦回来了,连忙将她一把扯了去。高声道:“怎样,那柳太公还是咬定不肯松口?” 花小麦抬眼冲她咧嘴一笑:“二姐你放心,咱占着理儿,那柳太公也拿咱没法子。如今他已应承让咱们继续摆摊了。”少不得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花二娘越听越气。恨不能一蹦三张高,咬牙切齿地道:“是哪个臭不要脸的,跑去告咱们的黑状?老娘行得正坐得直,平生就没怕过谁!他有胆子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就该有胆子站出来认,到时候,你看老娘能不能活剥了他的皮!”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咱都不用猜,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那关蓉做下的!她见咱们在河边摆了摊,生意一日比一日火,就想跑来分一杯羹,被你给拒绝了,肯定心生不忿,索性跑去告咱们一状,一拍两散谁都别得着好!我跟你说,就那关蓉,跟柳老头他大孙女——好像是叫秋芳——感情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来往别提多稠密,只需那秋芳在柳老头面前帮她说两句话,这事儿丝毫不难!” 花小麦半晌没有做声。 说实话,刚知道这事的那一刻,她也是立马就想到了关蓉身上,觉得自己那日拒绝她时,态度或许冷硬了些,她心中不满,跑去告上一状,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实在不像关蓉的作风。 她并不是觉得关蓉有多么的善良无害,只不过是瞧出,关蓉似乎很想挣钱。 前些日子,关蓉每日按时到河边帮忙照顾摊子上的生意,说白了,不就是盼着花小麦能心软、过意不去,或是拉她一块儿经营买卖,或是分给她些许好处吗?她那样想赚钱,摊子一旦关张大吉,她还能捞着什么?她跑去告那一状,对于花小麦来说固然是个大损失,但对她自己,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吧? 以关蓉的心思,应是很容易便能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除非是又出了什么事,彻底将她惹怒了,再也顾不得许多,否则,她应当不至于如此轻举妄动。 低头思索了一番,花小麦看向花二娘:“二姐,除了关蓉之外,那柳太公家平素还和哪几户人家交好?” “唔?”花二娘疑惑地看她一眼,当真冥思苦想了一番,突然睁圆了眼睛一拍脑门:“呀!”再看向花小麦的时候,表情就有点心虚。 “呀?”花小麦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怎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花二娘耷拉着脑袋,咬咬嘴唇:“我突然想起。那个耿婶子,跟柳老头他大儿媳妇颇说得着,平日里只要一遇见,就要说上许久的话,连去县城买东西,也要相约一起……” “所以呢?”花小麦不解其意,“你该不会是想说,耿婶子因为之前那桩亲事没成。就恨上了咱家,卯足了劲儿要跟咱们过不去吧?这至于吗?” 花二娘很罕见地在花小麦面前有点气势不足,拿眼睛偷偷瞄她一下,忙又低了头,小声嘟囔道:“光这一件事,自然是不至于,但是……你不是知道吗?自那件事之后。我和耿婶子之间就生了龃龉,在路上碰见了也非得吵上两句嘴不可……就三四天前,我在村儿里又跟她撞了个正着,吵起来了。” 她说到这里似乎还有些气不过,猛然抬头道:“谁让她骂我是不抱窝的母鸡?骂人不揭短儿,她这话太恶毒,我要不连本带利讨回来。往后在这村里可就没法儿混了!” “什么?她那张嘴是从茅坑里捡回来的吧?真不要脸!”花小麦也有点怒将起来,但转念一想,又觉花二娘应该不会吃亏,忙追问道,“那你呢?你也说了不好听的话了吧?” 花二娘忸怩了一下:“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就是骂她长得丑,还……还往她头发里薅了一把,扇了她两下……” “你俩还真是……”花小麦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扶额道,“你自己长得漂亮。也不能随便骂人家丑哇,还动了手……得了吧,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花二娘嘟了嘟嘴,一拍桌子道:“就算她恼了我,有本事跟我当头当面闹腾,谁赢算谁有本事,背后告黑状。这算什么?” 她越想越气,干脆站起身来,拔脚就往外走:“不行,老娘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我这就去找她讨个公道去!” “好了!”花小麦赶忙扯住她背心,“若这事儿真是耿婶子所为,自然要去找她算账,到时莫说你,我也要挠她两爪子方算解恨,但咱们现下不是还没个头绪吗?怎么,这会子,你又不怀疑关蓉了?” “我……”花二娘再度迟疑,跺着脚道,“咱总不能吃这哑巴亏吧?” 花小麦心中同样憋着一口恶气,让她硬吞下去,只怕比杀了她还痛苦。只是,怎样才能搞清楚那在背后捣鬼的家伙究竟是谁? …… 柳太公那边既然松了口,当天晚上,花小麦和花二娘两个便照旧推了板车出去摆摊。说来也巧,刚出家门没走两步,便正正遇上了耿婶子。 那耿婶子迎面走过来,瞧见她们姐俩,立刻从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将脑袋扭到一边,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花二娘当即就要扑过去跟她拼过,被花小麦死死拉住了,硬拽着去到河边。 更妙的是,去到河边,远远地花小麦便看见岸上立了一个人,身段儿高挑,如一棵迎风的弱柳一般,纤瘦柔软。 这可真是有意思,耿婶子和关蓉,两个都有嫌疑,两个却偏生都在同一晚出现,这算是巧合吗? 花二娘对关蓉没个好脸色,看见了她,立即将脑袋别到一边,自去收拾摆摊的家什。关蓉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终是快步走过来,弱弱地叫了声:“小麦妹妹……” 花小麦也冲她笑了一下:“蓉姐,你怎么来了?” “你别误会。”关蓉连忙就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不喜欢,往后不会再来摊子上给你瞎帮忙了。我今儿过来,是听说今早上柳太公将景大哥叫去了,话里话外数落你们喧嚣吵闹,使人夜里不得安宁,似还有不让你们继续摆摊的意思……我担心你,特地过来瞧瞧的。” ps: 键盘坏了,修到22点半,赶不及了……明天一定三更补上~ 感谢淡雨思涵同学的打赏,感谢yaoye6、may903932同学的粉红票~ 第七十九话 问问我的棍子 花小麦抬了头,目光颇有些玩味地从关蓉面上扫过。 柳太公今早将景泰和叫去,无中生有地与他絮叨那摆摊扰人之事,后来,花小麦因气不过,又跟了景泰和一起再去寻柳太公理论,其时,那小院中只得他们三个,并无旁人在场。这关蓉的消息还真够灵通啊! 权且不论她是从哪儿知道这事的吧,花小麦和颜悦色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是纳闷得紧。要说我晚上摆摊,动静或许的确是大了些,但那河边十分宽绰,方圆二三十尺内都没有一户人家,又能搅扰了谁去?幸亏那柳太公是个讲理的,并未为难我们,如今已答允让我们继续摆摊了,否则,我也不敢再大喇喇地推着家什出来呀!” 关蓉抚了抚心口,仿佛心有余悸一般:“那就好,那就好,今日我整整担忧了一整天哩,如今听你这样说,我也能放心些。只是,谁会存了那样的坏心,见不得人家好一点儿,竟巴巴儿地跑去柳太公面前告黑状?” 花小麦心道:这我也很想知道……会不会是你呢? 然而表面上,她却依旧是一副笑模样,掀起眼皮,就见面前的关蓉满脸坦诚,眸子里闪闪亮亮的,仿佛没藏着一丁点心事。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想开了。”她叹了一声道,“做买卖嘛,但凡能挣着钱的,总难免招人妒忌。我这摊子虽摆了还不到一月,却也逐渐有些入账,或许是有些人瞧见了,便觉眼红吧。” 关蓉闻言,垂在身体旁边的手指便不自觉动了一下,咬着嘴唇犹豫半晌,终是期期艾艾地道:“小麦妹妹,你这摊子……赚得不少吧?” “哪儿啊!”花小麦冲她笑笑,自顾自走到花二娘旁边去帮忙,顺手将木炭炉生了起来。一面接着道。“你别看这只是个小摊儿,要摆起来,却也得花不少本钱,我这离回本儿还远得很,只不过每日都能赚得些钱,我瞧着,心里也能安乐点。” 花二娘站在她身侧,将各样菜蔬摆放齐整了,闻言便低头耷拉下嘴皮,无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捎带脚地,又瞟了关蓉一眼。 花小麦忙暗地里扯了她一把。转头又笑盈盈地对关蓉道:“对了蓉姐,你吃面吗?这两日那炝锅面卖得挺好,你还没尝过吧?我煮一碗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关蓉赶紧摆了摆手,看了花二娘一眼,欲言又止,走过来拉了拉花小麦的手。“小麦妹妹,我有话想跟你说……” 又来了……每次都摆出一张受了气的小媳妇脸是要闹哪样? 花小麦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左右看看,见时辰还早,暂且没有人来吃面,便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声,丢下手里的物件,从摊子后走了出来。 关蓉便立刻拉着她走得远了些,在一颗粗壮茂密的大树后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蓉姐。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花小麦甫一站定,立刻问道。 关蓉低头揪了揪自己的衣角,一句话在口中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听人说,昨儿个郁槐哥领着连顺镖局他那些兄弟们,来你这摊子上吃面来了……是不?” 果然,她只要一露出这种表情,要说的事,就必然和孟郁槐有关,花小麦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笑着点点头:“是啊,说起来,我真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关蓉原指望她能多说两句,自己也好接茬继续往下问,却不料她只答了这几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沉默了片刻,只得又道:“平日里郁槐哥跟谁相处都是淡淡的,却不料他是这样热心肠的人,我听人说,他还送了番椒种子给你呢。” 花小麦唇边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去,眉间一拧:“蓉姐,那番椒的事,我从未和人提起过,我二姐和姐夫,也都不是嘴敞的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关蓉闻言便是一怔:“啊……我也忘了是听谁说起来的了,反正就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人都说番椒不仅贵,而且极少见,寻常老百姓根本养不起。那样珍贵的好东西,他就……直接送你了?” 花小麦原想告诉她,是因为自己替春风楼的赵老爷鉴定了一批假货,番椒种子算是谢礼,但转念一想,这话却又没说出来,只微笑了一下:“是啊。” “……”关蓉半晌没有说话,自管拿手去抠自己的衣角。 与她相处愈久,花小麦便愈加不喜她这仿佛谁给了她委屈受的模样,想了想,又道:“蓉姐,你也喜欢那番椒?我跟你说啊,等到六七月份,应是就能结果了,红彤彤的,特别好看。你若是想要的——” 关蓉陡然抬起头,眼睛也亮了。 “你若是想要的,我留些种,便宜卖给你呀!” 关蓉眼中的神采刹然消失,嘴唇嗫嚅:“哦,那东西那样贵,我买不起的。” 你也知道贵吗?那你巴巴儿地提起来,是几个意思?花小麦在心中腹诽道,是因孟郁槐送了我东西心下恼恨,还是想让我也白送你? ”蓉姐你不高兴了?”她偏偏头,朝关蓉脸上张了张,“不是我小气,实是那番椒太贵重。据说,整个芙泽县,也只有春风楼赵老爷的家里有两盆,不瞒你说,让我将那种子白送出来,我真正有些舍不得呢。” “没,哪至于就不高兴,东西是你的,该怎样处置,还不是你说了算?”关蓉勉强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几乎要比哭还难看。 你明白这个理儿,那就最好不过。 花小麦瞅她一眼,伸手理了理背后的围裙带子:“蓉姐,我那摊子还得做生意,这会子我就不陪你了,你……” 话还没说完,眼梢里忽然瞄到那文华仁风风火火朝她们这边跑了过来。 “小麦姑娘,你赶紧去瞧瞧,你二姐跟耿婶子闹起来了,都动上手了!” 啥?那耿婶子怎么又跑到河边来了? 花小麦立刻张了张嘴,也顾不得关蓉了,转身就跟着文华仁往摊子的方向跑,还不等跑到近前,耳朵里就已经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对骂声,再抬眼一瞧…… 花二娘手里捏着一把捞面的大勺,正挥舞着往耿婶子头上敲。她个头高,身段也灵巧,很轻易地就占了上风,耿婶子拼力气不是她对手,只能牢牢地抱住她的腰,卯足了力气用脑袋去顶她腹间,两人缠在一起,一时之间竟不分胜负。 村里人闲来无事最爱的便是看热闹,不过须臾,旁边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花二娘一边拿锅勺往耿婶子身上招呼,一边破口大骂:“你活了这么大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吧?居然敢跑去告老娘的黑状!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由得你欺负的主儿?你今儿犯到我手里,就别怪我不拿你当个长辈看,我不一次把你收拾够了,你就不知道疼!” 耿婶子脑袋埋得低,声音也就有点嗡嗡的:“就是我告的,怎么着,嘿,就是我!谁让你薅我头发?那日我回到家里,头发掉了一大团你知不知道?你敢动手,我就请你尝尝滋味!” 女人打架向来毫无章法,花小麦在旁边看了个呆,只觉得精彩无比,居然有点不想上去拉架了。 弄了半天,原来还真是这姓耿的婆娘在背后搞鬼,断人财路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旁边围观群众皆十分兴奋,几个好事者还哈哈笑出声来,偏就没有一个人打算上前拉一拉。 这当口,也不知怎的花二娘被耿婶子顶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摇摇晃晃强撑着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耿婶子得了便宜,冷笑一声又要欺身上前。 花小麦原先还抱有那么一丁点看戏的心态,如今见状,这样可不行,立刻快手快脚地跑到摊子上,取了自己日日带着的那根棍子,冲到耿婶子面前,使劲往地上一剁。 耿婶子吃了一惊,脚下便是一滞,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干……干嘛,你还想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花小麦死死盯住了她,“耿婶子我问你,真是你无中生有,去告我们的黑状,害得我这摊子差点再也不能摆?” 她那表情像是要吃人似的,耿婶子心中便打了个突,吞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道:“是我,怎么了?你们整晚搅得这河岸上吵闹不停,我还不能有意见?我有意见还不能提?旁人忍得,我可忍不得!” “你住得八里远,能听得见个屁!”花二娘一听这话,当即照她脸上啐了一口。 那文华仁站在围观的圈子外头,也小声嘀咕了一句:“何至于?我住得这样近,夜里也不曾听见甚么了不得的动静。” 耿婶子自觉受了侮辱,又要愤然而起,花小麦一棍子拦在她身前,不由分说将她朝后推了个倒仰。 “耿婶子,您是长辈,论理我不该跟您动手,但您这事做的,也太没有长辈的样子了!”她朝前逼近了一步,冷声冷气地道,“我们摆这摊子,自问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做生意,从不曾坑过谁,也未有碍着任何人,您若有当真对我们有意见,尽可以大大方方地提,我若真个觉得有理,自然会改,但您若只是跑来找麻烦,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哼!” 她挺直了腰板站在耿婶子面前:“那魏大厨挨打的事,您总应该还有些印象吧?您若再敢胡来,就问问我手上这根棍子答不答应!” 第八十话 数钱很重要 耿婶子也不知是真给她吓住了,还是联想到那魏大厨当日的惨状而心生胆怯,竟一时出不得声,扎撒着手愣了半晌,眼瞧着气焰是消下去大半。 再加之围观者中,倒有多半是给花小麦帮腔的,纷纷对她指指戳戳,那脾气坏些的,还将那难听话也骂了出来,她便有些站不住脚,面皮红一阵紫一阵,终是一摔手,转身蹬着脚儿快步走了。 花二娘意犹未尽,赶着她又追了两步,得意洋洋嚷道:“没做亏心事你怕甚?再走得慢些,我妹那棍子可不长眼的!” 花小麦要笑不笑的,拽了她一把,冲着众人道:“实在抱歉,惊扰了大家,我心里过意不去得很。感谢方才大家替我说话,不敢耽误诸位时间,若是想吃面的,便请坐吧,我这就立刻动手准备。” 那围观众人当中,原就有好些是冲着她的摊子来的,也便各自坐下,这个说“我还要昨日那炝锅面”,那个道“来碗臊子面也使得”,至于其他那些纯看热闹的,也尽皆散去,河岸上顿时也便清净下来。 花小麦走到摊子后,从盆中取一小块面搁在案板上,一边拿过擀面杖,一边偏过头去,方才那棵大树下,却早没了关蓉的踪影。 她低头微微笑了一下,手上麻利地忙碌起来。 这晚因为关蓉将花小麦拉到旁边说了半日的话,后来耿婶子又闹了一场,拢共也没做多少生意,花二娘直到收摊时,胸中犹自还堵着些闷气,将那锅铲案板摔打得砰砰直响。 “二姐你干嘛?”花小麦忙摁住了她的手,“你纵是发怒也不该拿它撒气,这可都是咱花钱买来的,我还盘算着要用上四五年呢,今儿要是被你就摔坏了,咱又得再使钱置办。你心里不高兴。骂两句不就完了?又省钱又便宜。” 花二娘哪里听得进去。索性哗啦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全丢进大盆里,恶狠狠地道:“那耿婶子,我总有一天要让她知道知道厉害,她就老实了!背后告黑状这种事,她再敢来一回,我让她全家都不安宁!” “行,到时我也去帮你,没的说。”花小麦半开玩笑地应了一句。 “你还笑得出?”花二娘一把推在她肩膀上,气势汹汹道,“还有那关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平日里跟你姐姐妹妹叫得那样亲热。真摊上事儿了,你瞧她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哪看得出像是个病秧子?方才在旁围着那群人,跟咱们原是不相干的,还晓得帮口说句公道话,她呢?你往后离她远点。我现在一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知道了知道了。”花小麦忙搂着她胳膊哄她,“往后我要是在路上遇见她,我立马就绕着走,她跟我说话,我也不接茬,她若管我要东西,我当场就给她脸色瞧,这总行了?” 花二娘撇撇嘴:“……那倒也不用做得那么绝。都是一个村儿里的,没的让人挑咱的理儿。反正,你心里自己得有一杆秤,可不能让她占了便宜去,知道不?如今想想当初卖笋脯时还给了她五百文,我这心里呀,就跟针扎似的!” “好,我心里有数,你放心。”花小麦哄孩子似的安抚了她一回,又将那钱匣子举起来晃了两晃,嘿嘿笑道,“二姐,我这里头,可已经存下不少钱了,咱回去数数吧?原本昨天晚上就想数来着,偏你拉着我说些有用没用的话,将这等重要事反而给耽误了,咱这会子回去看看,这二十来天,咱挣了多少钱,好不好?” 花二娘听到这话,方才回嗔作喜,利利落落将一应家什都收拾妥当了,乐滋滋扯着花小麦回了景家小院。 …… 到得家中时,景泰和正在厨房灶下烧水,以便她姐俩回来之后,便能立刻洗漱了,早些各自回屋歇息。花小麦和花二娘进了院子,立刻将大门紧紧闩了,神秘兮兮将景泰和也拉进堂屋里。 做了二十多天的买卖,这木头钱匣子已颇有几分重量,拿在手里晃一晃,叮叮当当地乱响。花小麦坐在堂屋桌边,看看景泰和,又瞅瞅花二娘,笑眯眯将那匣子打开来,往桌上一倒,哗啦一声,便涌出一堆黄灿灿的铜钱来。 昨日孟郁槐给的正好是两百文,她将那钱先拨过一边,然后便用手指头,一文一文地点算桌上剩余铜钱。花二娘性子急火火的,见不得她这样动作慢,干脆将她推开了,把桌上的钱一气儿拢到自己面前,不过三两下,便数完一遍,然后两只眼睛里就像是能闪出金光来一样,一眨不眨望向花小麦。 “怎么,有多少?”景泰和见着自家媳妇这副模样便觉好笑,眼角也弯了起来,忍不住出声问道。 “……等等,我没数清楚,我……我再数一次。”花二娘有些不可置信似的,低下头去将那些钱反复拨拉,真个又数了一遍。 花小麦不禁扶额:“还嫌我慢,你自己动作又能快到哪儿去?” “少废话!”花二娘数钱数得热火朝天,居然还能腾出手来在她脑门上凿了个爆栗,“你看,就怪你,我又记不得数了多少了!” 如此折腾了好几遍,终于算是数了个清楚。花二娘像白得着一座金山一样,杏目睁得溜圆,嘴角扯到耳边,乐不可支道:“哎哟我的天,你们信吗,这里头一共有两千八百八十文!那摊子才摆了不上一个月,咱就相当于挣了将近三两银子吶!” 花小麦整天守在摊子上,对于买卖的情况自然最清楚不过,花二娘报出来的这个数目,与她先前估计的差不多,因此,她也就不像花二娘那样兴奋,只含笑道:“二姐,这里头还包含着本钱呢。” “那怎么了,就算这样,咱也净赚一吊多钱!”花二娘下巴一扬,不容置疑地道,“我先还真有些担心。怕这是个赔本买卖。如今看来,当时我那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这今后若每个月都能赚一两吊钱,咱一年,就能多出来十多两银子,再加上潘平安那边每个月也能给不少,哎哟,这可真是一笔大收入哪!” 景泰和一个没憋住,笑着道:“二荞,你这账还是没算对。那摊子生意逐渐好起来,往后只有比现在赚得更多。何止一两吊,你……” “哎呀你管我呢,你让我乐呵乐呵就行了啊!”花二娘嗔他一眼,又转向花小麦,“小妹,照这样下去,往后。你就用不着再给人做席了吧?” “干嘛不去?”花小麦摇摇头道,“我其实也明白,替人做席面,不可能回回都能挣大钱,像柯叔和乔大叔那样家境殷实,出手又阔绰的毕竟是少数,那李三哥,在村里也算数得着的富户了吧?他也才给我一两碎银子做工钱,村里的其他人。就更别说了。我之所以愿意替人去掌勺,就是图能将各色菜肴都做一遍,否则,整日价煮面,将那手艺都给搁得生了!” 花二娘睨她一眼,嘀嘀咕咕:“也不知你是打哪儿来的毛病,怎么就偏生喜欢围着锅台转?” “我是姑娘家,不围着锅台,你还指望着我去保家卫国不成?”花小麦抿了抿嘴唇,“对了,二姐姐夫,趁着这会子咱们都有空,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如今天气日渐暖起来,能吃的菜蔬也多了,下个月,我想在那摊儿上添几样自己做的糕饼和小菜,也省得摊上只有面,品种太单调。还有,到时,我还能跟河边的渔人买些小河虾,做虾肉馄饨,也好让那些来摊子上吃东西的人多个选择,你们说呢?” 花二娘亲眼见到那摆摊果然是能赚钱的,心里高兴得都冒了泡,哪里还会干涉花小麦做什么,当下便一拍巴掌:“你是懂行的,我和你姐夫就不跟着瞎搀和,你看着办就行。只是有一点,这些事,全赖着你照应,我帮不上甚么忙,你便要好好顾惜自己的身子,万不可累病了。好容易才长了些肉,若是再掉没了,我可是不依的!” 花小麦笑嘻嘻应了,将桌上铜钱又收回钱匣子里,自去西屋妥善放置不提。 接下来的一个月,河边的小摊子上,果然又添了几样吃食。除了那新鲜活跳的小虾做成的虾肉馄饨之外,最受欢迎的,便要数各种各样的菜蔬和油炸过的小食。 村里现成就能买到的寻常菜蔬,也不过是摘洗干净了倒进热腾腾的油锅里打个转,不知何故,就是比自家做的要香了许多;便宜的小虾拆出肉来,与半肥瘦的猪肉剁成茸来包馄饨,也不知里面加了什么作料,竟是鲜香满口,连汤带水一碗吃个干净,也还嫌不够。 花小麦那摊子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虽是累些,却心中安乐。三月中,潘平安照旧从省城回来,将那做好的四种酱料尽皆搬了回去,支付了余下的一千八百文之外,又定下了下个月的蜜饯点心。 眼下这月份,仍没有什么新鲜果子,然而各色花朵却是开得正艳。花小麦思忖了一阵,见村子西边出去那矮林子前,紫藤花开得俏丽,便摘些回来做了藤萝饼,又依着时令,格外做了鸳鸯卷和糖姜片,给潘平安一并带去省城。 此番潘平安自是又预定了下个月的酱料,拢共给了三四吊钱。花二娘将钱小心翼翼捧回东屋,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装在平常存钱的罐子里,剩下的那些,却是另寻了一个精致盒子收了,仔仔细细塞在了衣柜深处。 每日摆摊、月中做酱做蜜饯,到了月底,还要去县城寻那老神仙邢大夫诊脉,日子过得虽忙碌,却还称得上井井有条。 五月里,芙泽县的雨季来了。 第八十一话 雨季 每年里毫无例外,一到了五六月份,火刀村就必然要迎来小半个月的雨季。 天就像是漏了一般,整日里淅淅沥沥雨水落个不停,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好容易瞧着天好像是晴了两分,若有人胆敢出去走上一圈,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保准又要给淋个透心凉。 春忙已经结束,然而现下的火刀村老百姓们,却并不能因此便安定下来。仍要担心雨水太多将地里的粮食给涝坏了,又或是雨下得太大,浇坏了自家的房顶。之前在地里忙活时,虽则累些,却心中踏实,现在闲了下来,一颗心,反而落不到实处。 花小麦也同样因为这场雨而情绪低落。 河边上摆摊的生意不过做了三两个月,正是赚钱的时候,如今,因为这绵绵不绝的雨水,却不得不暂时停下来。院子里的酱缸见不得水,全都挪到了堂屋里,挤得根本下不去脚,家里吃饭时,也只能暂且将桌子摆在稍大一点的东屋里。花二娘有时去堂屋拿个什么东西,不小心磕着碰着膝盖,便会大骂几句,不嚷嚷得自己气顺了,便不算完。 由于田地里没法干活儿,景泰和的铁匠铺也随之生意变得清淡,在家的时间多了不少。他夫妻俩有大把时间凑在一处,便无时无刻不在腻歪,花小麦总不能在旁边看着,又出不得门,只能将自己关在西屋里发呆。 五月里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那些做面的卤子、汤汁,用不完很快就要坏,这可都是钱哪! 花二娘有时去西屋瞧瞧自家小妹,见她只管撑着脸坐在桌边,动都不带动一下的,便忍不住要劝上两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发愁有甚么用?莫说咱只有一个摊子,即便是那有店面的杂货铺、干货铺,生意也必然受到影响。你再厉害。能犟得过老天去?等这阵子雨过去了,咱那买卖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这段时间,你就只当是在家歇一歇,又能怎地?” “我是担心我那番椒。”花小麦叹了口气。 按理说,这两天正该是番椒开花的时候,前几日雨季未来之前,她曾去看过,地里每一株都长得很茁壮。叶片嫩绿,茎杆强劲。若是天气好的,等花一开,自会引了蜂蝶前来授粉,那么到得六七月,那果子也就该结出来了。 可现在呢?摊上这么个雨季,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开花的时间。这番椒对她来说如此重要,倘若当中出个差池。她可真接受不了! 早知这样,当初就该托孟郁槐问问赵老爷家的花匠,看这番椒在雨季时可需要注意些什么,现下,却眼见得是来不及了。 花二娘对那番椒不如她上心,想得也没那么多,顺嘴就道:“你管它呢!你姐夫不是已经给后院那块菜畦搭了棚子了吗?淋不着雨吹不着风,还能有什么问题?” 花小麦只摇头不说话,花二娘劝了一阵见没什么作用。便扔下一句“我看你真是魔怔了”,抽身走了出去。 …… 五月初五,端午节,依旧是在大雨中度过。 景家老宅那边唤了景泰和与花二娘回去吃饭,潘太公看不过,早早地便跟花小麦说好了,让她来自己家里一块儿过节。 花小麦因此便也算有了点事情做,提前两天,就在家中包了许多粽子,既有咸香的烧肉、盐蛋味,也有甜丝丝的蜜枣、红豆、鲜果味,每样拣了五个送去拍太公家。 花二娘临出门之前少不得又吩咐了花小麦几句,翻来覆去不过是叮嘱她安心留在潘太公家,莫要随便出门,吃过饭后,回家将那艾草熬煮了,也好睡前洗个澡。花小麦一一应下了,将二人送出门口,也便自去了隔壁院子。 晚饭照旧是花小麦下厨,浓滚鸡汤、香辣鳝筒、活跳鲜鱼和各色菜蔬、粽子,满满铺了一桌,潘太公又特意买了雄黄酒回来,说是今日怎么都该喝上一杯。 每次花小麦来过节,这二老总是很高兴的,一方面自然因她厨艺好,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可大大地一饱口福,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生活着实冷清,儿女皆不在身边,花小麦过来了,好歹能给屋里添上些许生气,饭也吃得香些。 外头雨下个不住,害得屋中也是又潮又热,花小麦在厨房忙了半日,浑身都是汗,连坐着都觉难受,潘太公和潘太婆两个与她说话,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这孩子,怎么这样心神不宁的?”潘太公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顺便将那盛着鳝筒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赶紧趁热吃啊,你二姐和姐夫每到逢年过节,都不能同你在一处,你心里肯定不好过吧?” “嗯?”花小麦回过神来,抬头笑了笑,“那倒也不至于的,说是过节,其实,还不就是一个日子吗?二姐和姐夫平日里在自家院子单过,过节时,自然理应回老宅,我总不能跟去。反正平常我们整日都在一起,这一时半刻的,反倒没甚紧要。” 潘太公就点了点头,心有戚戚焉道:“可不是,这也没法子。想我那大小子吧,从前大半年也不曾回家一趟,有时,连过年也不见他人影,我不也丝毫办法没有?他那样搏命挣钱,除了养活他媳妇儿子,对我们两老,也还算是慷慨的,我也就说不出什么。不过如今是好多了,跟你做了这生意,他每个月倒都能回来一次,我们两个老的常常能瞧见他,心里也觉得高兴些——若是他能将我那两个孙孙也时常带回来,就更好喽!” “您想念大虎二虎,就该照实跟平安叔说啊?”花小麦抿唇道,“您就跟他说,让他每次回来的时候,将您两个孙孙一并也带回来,那不就得了?” “不好,不好。”潘太公连连摆手,“他回来是办正事的,带着那两个小家伙,太折腾了!他在省城挣钱辛苦,我也帮不上甚么忙,就别给他添乱啦!” 他这语气听上去颇有些心酸,想来两个老人成日相依为命,也的确是孤独了些。花小麦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默默夹了一筷子鱼肉送进口中。 吃完桌上的菜,又剥了粽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如今也算是入了夏,倘若不是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外面应当很多人出来走动纳凉才是,河边上凉爽空气新鲜,那摊子的生意,肯定会好得没话说……唉! 花小麦想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气,帮潘太婆将碗碟都收进厨房里,洗刷干净了,便告辞要回家。 满身大汗,得将那艾草熬煮了,先洗个澡再说。 外面起了大风,雨也哗啦哗啦,像是有人站在半空中不住往下泼水一样,村间小路上已经积出一个一个很深的水坑,倘若一个不小心踩进去,只怕就要将半截儿裤腿全浸个透湿。 潘太婆和潘太公两个打着伞将花小麦送到门口,还在嘱咐她回家赶紧先把门锁好,有事便高声叫他们,那潘太婆忽然神色一变,冷不丁说了一句:“什么声音?” 她眼睛不好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反而听觉十分灵敏。花小麦看她一眼,见她仿佛盯着自家的方向,忙转头望了过去。 雨幕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若留心听,却似乎的确能听到一阵微弱的吱吱嘎嘎声,就像是有木头搭建的架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下来。 花小麦心中突地一跳,忙又竖起耳朵,这一回,却只听见风声。 “麦子,莫怕啊。”可能是见她神色有些紧张,潘太公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和颜悦色地道,“咱两家的房子,都是年前才修葺过的,那时候你还没来,我这屋顶,还多亏你姐夫帮我补了补哩!风虽是大了些,但咱们的房子都牢靠着哪,用不着太担心,你只管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吱嘎”声传来,这一回,却是要剧烈得多了。 花小麦眉头都拧紧了,牙齿死死地扣住下嘴唇,一动都不敢动地朝那边张望。 不……不会吧?为什么有一种特别不祥的感觉?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潘太公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了,紧着推了她一把,“进了屋就把门关好,莫要在院子里闲走,仔细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到你。” 花小麦答应一声,转头就往自家的方向跑。 然而,还不等她打开院子门,就听得“咣啷”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像是塌了似的,从半空中落到地面。 那声音……是从房后传来的! 花小麦只觉天灵盖都要裂了,三两下打开门,立刻冲了过去。 房后那块菜畦之上,前两天景泰和才搭的棚子,也不知是不是没绑得太牢靠,竟拦腰截断了,正正砸在菜地中,落下来的油布将地里种的菜盖了个严严实实,看不出底下是什么情形。 “我的辣椒!”花小麦一下失声叫了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冒着雨扑过去撕扯那油布,手忙脚乱地将木架子抬开,蹲下身定睛望去。 ps: 三更又晚了我…… 感谢悠闲午茶、jansam同学的打赏,感谢yingxiaoxue同学的粉红票~ 第八十二话 去县城 因着下了整一天的大雨,油布上汪了不少雨水,显得十分沉重,花小麦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它掀过一边,低头就看见那拦腰折断的木头架子,正正好落在一棵幼嫩的小白菜上,旁边不远处,便是那几株叶片原本已长得肥厚翠绿的番椒。 ……就算没有被木架子直接砸中,光是被那积满了雨水的油布压一下也够呛啊! 她赶紧将那木头架子搬开,哪里还顾得上脏不脏,直接往地下一趴,仔细一株株地检查番椒的情形。 地上落了不少番椒叶,也不知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那油布棚子给打的;每一株番椒都给压得有些弯了腰,其中有一棵,竟还折断了,上半截整个儿耷拉下来,几乎要垂到又湿又黏的泥地里。 花小麦心疼得不行,快速想了想,赶忙跑回前院,在堂屋和厨房翻了半天柜子,找出数个大盆小碗或是坛子之类,也不计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全都一股脑搬到房后,铺上厚实的土,小心翼翼将番椒一株株挪了进去。直到将它们全都妥当安置在自己的西屋里,方才去收拾地里其他的菜蔬。 景家小院房后的菜畦虽不算大,但只靠一个人来拾掇,却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和力气。于是当花二娘与景泰和急匆匆从老宅那边赶回来的时候,就见自家院子门户大开,房后一个泥人一样的身影正来来回回地忙碌不停。 “哎哟我的天,你这是折腾什么……哎呀!”看见花小麦将自己搞成那副德性,花二娘当时就急了,忙赶过来,揪着她的胳膊就往房檐下拖,“我说你真是犯病了吧?这大雨天不在屋里老实呆着,你……那菜拢共也不值两个钱,你再把自己给弄出病来,老娘又得花钱给你买药吃,怎么一点不分轻重?” 花小麦浑身上下被泥巴和雨水浸得透湿。衣裳早瞧不出本来的颜色。即使是在五月里,一阵风吹过,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道:“二姐,我那番椒……” “番椒个屁!”花二娘一嗓子吼过来,“你少废话,我现在看见你就烦死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厨房,以最快的速度烧了一锅热水,将花小麦生拉活拽地扯进沐房。关了门三两下剥个精光,不由分说摁进浴桶里。然后又赶出去帮着景泰和将房后的棚子扶起来,手忙脚乱地清理菜畦。 忙活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将地里收拾得清爽了,至于那被压坏了的菜,也只能等到天亮了再来整理。两口子也各自赶紧洗了澡,花二娘终是放心不下,推开西屋门走了进去。脚才刚刚踏进去,立刻又炸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滚到床上去!”她走过去将蹲在番椒旁左看右看的花小麦提溜起来,毫不客气照着她脑门子就是一掌,再环顾四周,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简直想吃人,站在屋子当间儿一叠声地怒骂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地下全是你踩出来的泥脚印,连床上都有泥点子。连着下了这么久的雨,床褥洗了也不知几时才干得了,明儿晚上要是没被子盖,你就自个儿给我睡稻草去吧!” 说完叉着腰呼哧呼哧喘粗气,只等着花小麦还嘴,好趁机再给她两下子。 孰料花小麦脑门上被狠狠打了一下,竟是丝毫未曾感觉到一般,苦着脸小声道:“二姐,你说我这番椒,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怎么知道?”花二娘一拳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不免怔了一怔,“那东西就算再精贵,也不过是株草罢了,就值得你将它看得如此紧要?” “你不明白的……”花小麦摇了摇头。 对于一个厨师来说,在如今这个年代,能用上辣椒来做菜,实在是太重要的一件事了。这玩意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赵老爷那儿得来的,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又上哪儿再去找种子? 见她这样,花二娘也就有些发作不下去,强硬地将她塞回被窝里,嘟囔了一句“我还真就是不明白”,又嘱咐她早点睡,有什么事明早再说,这才嘀嘀咕咕地回了东屋。 花小麦一晚没睡好,隔天早晨起来,见房中摆放的那几株番椒都有些蔫头耷脑,其中那盆折断了的,更是无一点精神头,仿佛随时都会死掉一样,心里便愈加慌了。 辣椒喜阳,整日搁在屋里,便没有足够的光照,而它们现在这模样,再搬到室外的雨地里放着,又委实让人不放心,怎么办才好? 她在几个盆子边蹲了许久,恹恹地站起身来打开门,刚走出去,就碰上了正要进屋来叫她起床的花二娘。 “房后的菜,一早起来我和你姐夫都检查过了,除了那株被木头架子砸中的小白菜之外,别的都还好说。这些菜原本就是命贱的,等过两日雨停了,再好好照料一下,应当不会有问题。现下你姐夫正在房后修木棚子呢,你放心,这回肯定牢靠,再大的风也吹不垮。” 花小麦叹一口气:“我的番椒,怕是就没那么好运了。” “怎么,活不了了?”花二娘闻言也有些吃惊,朝她脸上张了张,撇嘴道,“不至于吧?若是一场大雨便没了命,那这玩意儿,也太娇贵了些,怨不得有钱也买不到,果真就不是咱老百姓能养得起的!” “你别说风凉话了行吗?”花小麦冲她翻了翻眼睛。 今日的雨,比昨天小了些,虽仍淋淋漓漓个不休,却只如牛毛一般细,无声地下落,再没有那噼里啪啦的动静。 她心中自打昨夜起便一直有一个想法,眼下见得雨势小了,更是怎样也憋不住,扯了扯花二娘的袖子,语带恳求地低声道:“二姐,我想去县里一趟……” “我看你是找打,这样的天你上县城去作死吗?!”花二娘骂人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压根儿用不着过脑子,张嘴就来。待得骂完之后,才想起转过脸去看看花小麦的表情,见她神色凝重,语气也就跟着软了下来,“怎么,你还真想去啊?” “嗯。”花小麦就点点头,“昨晚我手忙脚乱的,将那几株番椒从地里挪出来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伤到根,方才我瞧着,它们看上去情形都不大好。种番椒这事,我原本就不大懂,如今又遇上这种状况……我想去寻赵老爷家的花匠,请他看看如今这样,到底是要紧不要紧。” “那赵老爷跟咱们又不熟,你虽是帮过他的忙,却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人家又是有钱人……”花二娘有些迟疑,“到时若是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岂不白跑一趟?” 花小麦朝她脸上瞄了瞄,然后迅速垂下眼皮:“我知道,所以我想去请连顺镖局的柯叔帮我搭个路。” 去连顺镖局啊……花二娘有些犹豫了,然而见自家小妹仿佛真的很心焦,又觉得不忍,试探着道:“真想去?” “嗯,趁着今天雨小,我把番椒带去给那位花匠看看,要不,我这心里怎样也放不下。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等事情办完我马上就回来,二姐……”花小麦生怕她不答应,拉住她的手晃了两晃。 花二娘思忖半日,又伸长了脖子看看在房后忙活的景泰和,见自家夫君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也便只得应承下来。 “既如此,那我和你姐夫就陪你一块儿去。”她说着,便要伸手去解腰间的围裙。 花小麦一愣:“哎?不用了吧,只不过几盆番椒,我用板车推着,上面油布一盖,就……” “别废话了,这下雨天,你一个姑娘家往县城去,让我们怎么放心?再说……” 后头的话,花二娘却是没说出来,只硬梆梆丢出来一句:“要么就一起去,要么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呆着。”便立即回了东屋去换衣裳。 …… 这时候天色虽还早,但因害怕晚些再下大雨,三人也就不敢耽搁,立刻便出了门。由于道路泥泞难行,比平常又多花了些时间,眼瞧着快要近午时,才来到了连顺镖局外。 花小麦之前便在这里出入了几回,又曾来做过一顿春酒宴,也算是来得熟了,直接跨进门里,在前厅廊下寻到大忠,请他帮忙进去通报一声。不多时,柯震武便从后院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有日子没见的孟郁槐。 柯震武向来为人爽快,听说是番椒出了问题,立刻便笑着道:“哟,那东西在咱们芙泽县可不常见,若是死了,未免有些可惜。小麦丫头对那番椒又如此紧张,这个忙,我怎么都得帮上一帮。” 说着,又转头吩咐孟郁槐:“老赵对你最是熟悉,你便领着小麦丫头去走一遭,让他家老刘好好给瞧瞧。你告诉老赵,就说是我说的,若那番椒出了什么纰漏,便让他再送小麦丫头一些种,这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孟郁槐答应了,与花二娘、景泰和两个打过招呼之后,不声不响地推了板车就往门外走。花二娘两口子见状便要跟上,却被柯震武给叫住了。 “你二位去了也帮不上甚么忙,人多反而乱糟糟,不如就留在我这镖局里喝杯热茶。那赵家大宅小麦丫头是去过的,有郁槐在,绝出不了问题,只管放心就是。” 第八十三话 你不怕说不清 “这怎么行?”花二娘一听这话就不依了,当即便要一蹦三丈高,正运气间,陡然想起此处不是自己地盘,连忙将已经弯下的膝盖又站直了,冲柯震武不自在地笑笑,“我的意思是,柯老爷,这不大好吧?我妹子毕竟是个姑娘家……” “那是郁槐,又不是别人,莫非你还担心他会将你妹子吃了不成?”柯震武说了句玩笑话,本想活跃一下气氛,然而见花二娘与景泰和都是一脸严肃,便不觉有些讪讪,捋了捋胡须道,“老赵家这两日有客,去的人多了,难免嘈杂令他不喜。让郁槐领着小麦丫头去了,寻那姓刘的花匠将事情问明便快快回来,有何不妥?” 孟郁槐也转过头来望向景泰和:“赵老爷家相去并不远,我自会将小麦姑娘妥善送到。” 花二娘还想说什么,景泰和因与孟郁槐从小一块儿长大,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忙一把按住了自家媳妇的手,笑着道:“行,郁槐哥,那就麻烦你了。” “放心。”孟郁槐点点头,推了板车便往外走,花小麦慌忙跟上,身后的花二娘趁人不注意,狠狠地一脚跺在了景泰和脚面上。 两人出得连顺镖局的大门,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径直来到赵家大宅外,经家丁通报,又等了一会儿,出来的却是个姓马的管事。 “孟镖头。”他先与孟郁槐见过,又回身冲花小麦点了点头,笑呵呵地道,“我家老爷这会子正在待客,不便出来,听说花家姑娘的番椒出了问题,也十分看重。花家姑娘曾帮我家老爷验过一批假货,你的事,他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两位这便随我进去吧,老刘已经在园子里等着了。” 说罢。又命人来将那几盆番椒尽皆从车上搬下。引着几人穿过回廊角门,去了临近后门的园子。 赵家大宅种了不少花草,向来是由一位姓刘的老花匠照顾。老头年纪看上去总有六十来岁,可能是因为常在各种花草间走动,又要浇水除草的缘故,腿脚却还利落,人瞧着也很有精神。 园子里都是泥地,被雨水淋过之后又湿又滑,踩上去一个不小心,便要摔个四脚朝天。花小麦满心里都是那番椒的安危。此刻见了那老刘,就跟见着救星似的。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迫不及待地抱起一盆番椒,一步一滑地快步走到他面前。 “大伯,您快给瞧瞧这番椒到底要紧不要紧吧。昨晚被积了许多雨水的油布压了一下,我不敢再由着它们呆在室外,便都挪进盆里搬到屋中,今儿早上起来一看。就觉好似没什么精神似的,不会……不会就活不成了吧?” 下雨天,谁也不乐意在园子里呆着,老刘也是听见了赵老爷那边的吩咐,才匆匆从放置种花器具的杂物房里赶过来,被雨水一浇,当然心里不大高兴。但赵老爷那边曾叮嘱过,让他需得用心帮花小麦检查那番椒的情形,他也不敢怠慢偷懒。只得将番椒接过去,仔仔细细查看了一回,又将其他几盆,也依样看了一个遍。 他只管皱着眉沉默,花小麦心里就更是七上八下,忍不住出声催促:“怎么样,是不是很严重?” “番椒喜阳不喜阴,浇水时虽务必要浇透,却也不能涝着它。淋了这么多雨水,又被那沉重的油布压住了,怎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老刘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东西如此精贵,你既要养,就该照顾妥当了才是,这样敷衍,是个什么道理?眼见着天气不好,就该搬到能见阳光的屋子里去,眼下弄成这种情形,岂不是自找的?” 他这话说的颇有几分疾言厉色的味道,花小麦原本心中就不踏实,被他训了两句,更觉惴惴不安,哪有心思同他分辩?只耷拉着脑袋不做声。 倒是那孟郁槐,稍稍蹙了一下眉,帮口道:“刘师傅,您也说这番椒乃精贵之物,寻常老百姓纵是想养,也没处买种,她头一回照应这东西,就算是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况且您也看见了,那叶子长得青翠碧绿,十分茁壮,眼见得她平日里应是非常用心看顾,若非如此,也不会急得这样了,您说呢?” 他是连顺镖局的镖头,常随柯震武一同来赵家大宅做客,老刘也就不得不给他两分面子,哼了一声没再多说,指着那盆折断了的番椒,冷声冷气道:“我只是个花匠,可不是大罗金仙,这一盆肯定是活不成了,至于其他的,应是还有救。” 花小麦心中陡生无数希望,忙追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您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办的。” “哼!”老刘又是一声冷哼,瞟她一眼,不情不愿道,“你们这起人,什么都不懂,只凭一时好奇便瞎糟践东西,我最是看不上!不用瞧我就知道,这番椒在挪进盆里的时候,肯定根茎是受了伤的!再交给你胡乱折腾,我可不放心!” 歇了口气,他又接着道:“罢了罢了,你既找到了我,我总不能干看着不管,这番椒如今便暂且搁在我这里,等我将它们重新养得好了,过完雨季之后,你再来拿回去!” 花小麦委实有些担心这些番椒搁在自己手里再出岔子,听他这样说,也明白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得点点头答应下来,又礼数十足地跟他道了谢。 老刘找了家丁来帮着他将几盆番椒都搬去避雨处,斜睨花小麦一眼,又十分不走心地与孟郁槐招呼一声,转身去了,花小麦望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地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 孟郁槐偏过头看她一眼,低低说了句“走吧”,率先走到前面去了。 …… 园子里土地湿滑,方才进来的时候,因为将全副心思都摆在那番椒上,花小麦倒还不觉得,走得又急又快,居然没出任何岔子。这会子搁下一桩心事,再往外走的时候,便觉自己脚下滑溜溜,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滑倒一般。 道路狭窄,两边种满了各色花草,她担心自己万一摔下去,便不知会压坏什么珍贵植物,因此便走得格外慢了些。饶是如此,仍走得偏偏倒倒,被孟郁槐远远地抛在后头。 什么人啊……她抬头悻悻地瞟了那人的背影一眼,暗暗龇了龇牙,索性将脚步放得更慢了些。孟郁槐三两步便从园子里跨了出去,回过身,才发现花小麦还在那里乌龟一样地缓缓挪动,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 看看看,看什么看,倒是帮个忙啊!花小麦剜他一眼,也不搭理他,自顾自保持身体平衡。孟郁槐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终究是看不下去,大踏步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捏住她的手腕子往前一扯,背对着她冷声道:“照你这样,走到明天出不了赵家大宅!” 天上还飘着牛毛细雨,花小麦的袖口有些濡湿,然而那人的手掌却是干燥温暖的,穿过布料一点一点地透过来,她心中便是猛地一跳。 拉个手而已拉个手而已嘛,新时代的大好青年,还怕拉手?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叨咕着这一句,抬眼瞟了瞟那人略有点僵直的背脊,忽然唇角一勾,转了转眼珠。 “喂!”她用另一只手戳了一下孟郁槐的肩膀,“你就不怕有人看见了,你说不清?” 孟某人应声回头,就见她正冲着自己那只握着她腕子的手努嘴,笑得一脸促狭。 “你!”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副表情,那花家二老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他强撑着没把手收回去,暗地里咬了咬牙,说起话来,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蹦:“我心内坦荡,有甚可怕?” 花小麦噗嗤一声笑出来,忙摆了摆手:“你别恼,我跟你说笑来着。” “有功夫说笑,倒不如赶快走出去。”孟郁槐转过头再不理她,将她从泥巴道上拉出去,便立刻松了手。 花小麦撇撇嘴,跟着他从角门钻出,就见那姓马的管事已是在那里候着了。 “今日多谢您帮忙了。”花小麦便跟他道谢,“我在园子里踩了一脚泥,就不去跟赵老爷告辞了,麻烦您帮我也跟他说声多谢,过几日,我再来将那番椒搬回去。” 说罢,转身就打算往外走。 不料那马管事,却是凑上来将她拦住了:“花家姑娘莫急,我们老爷吩咐了,若姑娘这边的事情忙完,还请去前厅一趟。” “找我?”花小麦有些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赵老爷没说是什么事?” “主人家的想法,我们做下人的怎能得知?姑娘只管随我过去便是,家中贵客也在那里等着呢。” 马管事说罢,便引着两人去到前厅门口,冲着里面恭恭敬敬道:“老爷,花家姑娘来了。” 胖乎乎的赵老爷,居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快步迎出门,冲花小麦笑哈哈道:“小麦姑娘,那番椒的事,都处理妥当了吧?你放心,老刘那人种花的本事极好,只要他说有救,那就肯定没问题。来来,快进来,我正有事要同你说呐!” ps: 我没救了。。。 感谢朱老咪、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悠閒午茶同学打赏的香囊,感谢枫叶红777同学的粉红票~ 第八十四话 疑似考校 这赵老爷不是正在待客吗,好端端地怎么又想起她来? 花小麦回头莫名其妙与孟郁槐对视一眼,唯有随着那赵老爷进了前厅,只一抬头,便见厅中坐了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见三人进来了,方立起身来,目光不疾不徐从花小麦身上掠过,唇边漾起一分笑意。 赵老爷家的所谓“贵客”,原来是个女人吗?花小麦抑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八卦之心,尽量含蓄地将那女人打量了一遍,在心内猜逢她与赵老爷是何等样关系。 那女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相貌虽不非常美,却生得十分细致白嫩,身上衫子也一望而知非便宜货可比,通身透着一股精明利落的味道,倒让人揣测不出她是甚么来头。花小麦抓了抓头——赵老爷巴巴儿地把自己叫到这女人面前来,究竟是何意? “宋老板,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花家姑娘。”赵老爷指了指花小麦,对那女人笑呵呵道,不知何故,言语间竟好似有两分恭敬之意,又回身对花小麦道,“这位宋老板,你莫要看她这样年轻,省城那赫赫有名的‘桃源斋’,便是她开的哩!那一手好厨艺,啧啧,只要吃过一回,保管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花小麦一头雾水:“桃……源斋?”是酒楼吗?可是……关她什么事? 许是见她一脸懵懂,那赵老爷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不可置信道:“你做着饮食生意,该不会连桃源斋的大名都没听过吧?” 废话,本姑娘从前又不是你们这地界儿的,上哪知道去? 花小麦有点尴尬,冲那被赵老爷称作“宋老板”的女子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住啊,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算得上什么,你年纪尚轻,恐怕也并不经常出门,没听说过有何出奇?”女人笑得和颜悦色。“我叫宋静溪。你若是愿意的,可以叫我一声宋大姐。那桃源斋,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间饭馆儿罢了,我开它也只为维持生计,得众位朋友给面子,生意还算过得去,一来二去,也便有了些许名头。” 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否认自己的饭馆儿名头响亮,却也并不因此就目中无人。花小麦便抿唇笑了一下。 话说,自己不过是经营着一个小摊子。还只是每晚才做买卖,尚且常常觉得手忙脚乱劳累不已,这宋静溪一个女人,却要支撑着一整间饭馆儿,肯定很不容易吧? “我的确是没有什么机会经常外出走动,所以,还请您不要介意才好。”花小麦冲宋静溪笑了笑。转头又对赵老爷道,“不知您唤我进来是不是有事?” 不等赵老爷作答,宋静溪便抢着开口道:“是老赵偶然跟我提起,你年纪轻轻便练就一手好厨艺,二月里替连顺镖局的春酒宴掌勺,博得人人赞不绝口,我心中便有些好奇。恰巧你又上门来,于是我就想见你一见,你不要怪我唐突才是。” “哦。不会不会。”花小麦忙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厨艺,只是多半恰巧对了众位宾客的口味而已,我……” “咱们做厨之人虽不可太过骄矜,却也用不着这样自谦,有本事便是有本事,干什么怕人知道?”宋静溪稍稍抬了抬下巴,“老赵也是开酒楼的,吃过的美食更是不计其数,他家现成就有好厨子,却仍旧对你大加赞叹,想来,你也的确是有不小本事才对。” “咳,宋老板,您就甭提我春风楼里那个姓魏的了,跟这花家姑娘一比,那压根儿就不够看!成天只知道跟我提要求,灶台上的工夫却是越来越敷衍。哼,要不是现下好厨子难找,我早把他轰出去了!” 赵老爷对于魏胖子仿佛十分嫌弃,赶苍蝇似的使劲挥了挥手,又招呼道:“咱也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老马,再打发人送两盏好茶来!” 花小麦回头看了孟郁槐一眼,见他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也就规规矩矩在椅子里坐了,抬眼去看那宋静溪。 “花家姑娘,实话说,我今日之所以想见你,是因对你那春酒宴的菜色有些好奇。柯震武那人我虽不熟,却也知道他既开着镖局,结交的多半都是富贵人。那起身家厚重的角色,对于吃也向来挑剔,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对付了他们那张刁嘴?”许是察觉到花小麦的目光,宋静溪便冲她轻笑一声道。 你自己开着那样有名的饭馆儿,在省城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这种问题,用得着来问我吗? 花小麦心中暗暗纳罕,却仍是笑着答:“其实,真要计较起来,也不过都是些寻常做法。柯叔舍得在食材上下本钱,我也便只管依照现有之物来作安排,煎炒烹炸,左右不过是哪几种做法,并没有什么特别。” “哦。”宋静溪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果食材特别好,为厨之人发挥起来,自然就更有余地。想来,你做的也是那‘十六碟’、‘八簋’、‘四点心’、‘十大菜’之类……” 她话没说完,却见得花小麦已笑着摇了摇头,眉头便是一挑:“怎么,我说得不对?” 花小麦那双亮晶晶圆碌碌的眸子闪了两闪,一字一句,有条有理地道:“宋老板,我说话有些直接,您别介意。那所谓的几碗几大盘,铺铺排排虽然瞧着隆重好看,却终究有些落了俗套,坐在桌上的人吃完一道菜,立刻就能猜到即将端出来的下一道是什么,这样一来,又还有什么趣味?说实话,我连那‘十大菜’中究竟有哪几道菜肴都分不清,我只知道,做厨之人需得精于搭配,若能将各种食材运用得当,不需要满满一大桌,就算只是两三碟,也能吃出好滋味来。” 宋静溪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两分:“哦,那你觉得,一桌宴席,该如何才能做得使人人都满意?” “投其所好。浓淡相宜。咸甜交错,依时令而为。”花小麦张口就道,心中越发觉得疑惑。 这些事,宋静溪怎么可能真的不明白? “依时令而为?意思是,照着当季时令来准备菜肴?可是,有些在当季很难吃到的东西,若是能在饭桌上看见,岂不令人更加欣喜?”宋静溪却仍然只是微笑,仿佛真个满腹都是求知欲。 花小麦也就不得不耐着性子作答:“我是觉得吧,万物生长都是有序的。旺盛期一过,就算是还能吃到。也难免失去了精华所在,自身的好味道,也就会随之大打折扣。饭桌或宴席上偶尔有一两道这样的菜,或许能让人觉得新鲜,但若将其看得太过重要,未免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唔,的确有些道理呢。”宋静溪仿佛心有戚戚焉地颔首。“人都说,要成为一个好厨子,刀工、火候、调味、新意,缺一不可,你又认为,这其中哪一样最为重要?” 宋静溪拉拉杂杂问了这么多问题,花小麦就算再驽钝,此时也大概猜到,她十有八九是在考校自己的本事。试探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虽不知她此举的目的究竟为何,但这女人既然对自己的厨艺有兴趣,和她多说两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少不得将那“食之本味乃是做厨根本”一类的理论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 也幸亏从前读书时,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她方能说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直弄得自己口干舌燥才停下,忙不迭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大口。 也也是直到这时,宋静溪仿佛才终于满意了,和颜悦色道:“我难得来芙泽县一趟,今日能遇上你,聊了这许多话,心中欢喜得紧……我耽误你时间了吧?” 花小麦忙摆摆手:“您别这么说,没什么耽误不耽误,只是我二姐和姐夫还在等着我,所以……” “哎呀,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宋静溪便懊悔地一拍手,“对不住对不住,这会子天色也不早了,既如此,你便赶紧回去吧,若是改日还能见面,咱们再接着细说。” 花小麦倒是真的有点担心花二娘与景泰和着急,当即便站起身来与二人告了别,随孟郁槐离开了。 待得二人走得远了,那赵老爷方回身道:“宋老板,您今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花家姑娘厨艺虽然不错,但跟您比,却还差得远,您……” “你也别净拣那好听的来对付我,那姑娘究竟如何,我心中比你有数。”宋静溪仍兀自望着花小麦离开的方向,含笑道,“是棵不错的苗子呢,若能稍加锤炼,往后必然声名鹊起。只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心中作何想法,谁也说不准。” 她顿了顿,侧身道:“你说她在村里摆了一个卖面的小摊子?寻个机会,我还真得去尝尝她的手艺才是。” …… 从赵家大宅出来,花小麦心里依旧有些犯嘀咕,走了三两步,终究忍不住,扬声对快步行在身前的孟郁槐道:“孟家大哥,你说那个宋老板到底要干嘛?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却突然翻出这么多问题来问我,我这心里,怎么这样不踏实呐!” 孟郁槐心中的疑虑并不比她少,回过头来朝她脸上张了张,一开口,问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问题:“你没来火刀村之前住在盛州,家里就是寻常农户吧?” 花小麦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登时有些张口结舌,好半天,方点了点头:“对,对啊……” “家里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捉襟见肘?” “……没错,怎么了?” “我有些想不明白。”孟郁槐缓缓道,“你方才与那宋老板的一番对话,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我听了实在觉得讶异。厨艺这种事,或许有天分一说,但要讲出道理来,却不能只靠凭空想象……你家境困顿,又不识字,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八十五话 有求 孟郁槐委实有些困惑。 方才花小麦在宋静溪面前洋洋洒洒那一通议论,正经将他给惊住了。 前一刻,她还在那园子里口无遮拦地乱说话,眯起眼睛笑得如同一只奸狡的女狐狸,下一时,却腰板挺直、眼眸晶亮地端坐于前厅中侃侃而谈——对于厨艺之事,孟郁槐实属门外汉,花小麦与宋静溪之间的谈话,他也未能听得十分明白,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姑娘怎地就能如此自信? 对,就是自信,那种“老子说的全是真理”的气势,从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汹涌澎湃而出,简直摁都摁不住。一个才吃了几天饱饭,生活不过刚有些起色的姑娘,她这股子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花小麦在心里直呼“糟糕”。 方才在那宋静溪面前,她好像的确是有些忘形了。一开始,原本只打算随便说个两句敷衍了事,谁料那话匣子打开了,轻易还真是关不上,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高兴,不知不觉,将自己穿越前所掌握的那些煎炒烹炸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到得将要离开时,甚至还生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事实证明,做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啊,如今可不就立时被这心思缜密的孟郁槐捉住了疏漏? “这个嘛,呵呵……”她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干笑了两声,一时想不出该怎样解释才最为周全。 “呵呵?”孟郁槐眉头便是一皱,“这问题……很难回答?” “倒也没有……”花小麦忙摆了摆手,索性信口胡诌道,“其实我说的那些,也算不上甚么‘道理’,不过是从前住在老家。无事时在村中闲走,见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聊天,便凑上去听了两耳朵,有意无意地就记在了心里。” 说到这儿,她就扁了扁嘴,仿佛万般无奈似的:“唉。孟家大哥你也是瞧见的,刚才那位宋老板冷不丁拿了那许多问题来问我,我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何能不着慌?左右无法,只得将在家乡时的所见所闻胡乱糅合着说了出来,对不对的。我也不知道……” 她也知道这番说辞可信度实在太低,不由得越说越心虚,干脆闭了嘴,讪讪地又笑了一下。 大哥,这事儿说白了跟你无关。差不多得了,你就甭再多问了成吗? 孟郁槐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这姑娘摆明了就是在撒谎,眼珠子乱转,几乎都要蹦出来了——蒙谁呢? 想了想,他便清了一下喉咙,又接着道:“你不要为难,我不是想打探甚么,若你有难处,不想说的,我自然亦不会勉强。” “哦。”花小麦闷闷地应了一声。自知那谎话太拙劣,连鬼都哄不了,本着多说多错,不如缄口不言的原则,默默地朝前走。 孟郁槐无奈笑笑,推起空板车也跟了上去,然而没走两步,却见前头那姑娘脚下突然一滞,转身飞快地奔了回来,忙将那板车搁到地上。蹙了一下眉头:“还有何事?” 花小麦一鼓作气直冲到孟郁槐面前,又急又快地道:“孟家大哥,我跟你说实话吧,刚才我的确编瞎话来着,不是存心骗你,只是许多事,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事原无伤大雅,我也从未起过任何歪念头,你就别一直放在心里,也不要再去琢磨了行吗?” 这是……害怕他误会的意思?孟郁槐微微有些讶异,抬了眼皮去看她,因为离得近,鼻子里嗅到她身上那股混杂了雨味的气息,彷如沾满了露水的嫩草一般。 他也不知怎的,心口忽觉一热,竟是想也没想便点了头:“如你所言,这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不想了就是。” “呼……”花小麦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长气,又接着道,“还有,你也别去问我二姐和姐夫,今日的事,最好在他们面前提都不要提,我不想二姐替我操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 孟郁槐那颗刚刚还直冒热气的心往下落了落,却仍是颔首:“好,我不说,你放心。” “谢谢你啊!”花小麦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冲他咧嘴一笑,回身往连顺镖局的方向跑去,连脚步也轻快起来。 孟某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方才抬脚追上了她。 …… 一路再无话,很快回到镖局,花小麦少不得又把那番椒的情况和花二娘详细说了说。 “意思是,只有一株救不活,其他的却是都无大碍?”花二娘虽向来对那“几株草”毫不关心,闻言,却也稍稍松了口气,登时立起眉毛来,凶巴巴道,“既如此,你怎地耽搁了这许久?该不会是偷偷摸摸上哪儿玩去了吧?” 一边说,一边还十分明显地朝孟郁槐的方向瞄了一眼。 花小麦懒得和她费口舌,三两句将事情混过去,又与柯震武道谢告别,扯了她同景泰和一起往火刀村赶。 这一路上,因为搁下心中一块大石,她整个人都活络起来,缠着自家二姐不停说话,百般逗她发笑,直烦得花二娘扬言要揍她。景泰和在旁也不拦着,只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姐妹微笑,一路上欢声笑语的,气氛十分和睦。 从西边进了村,走到景家小院门口,花二娘脚下忽然顿了一顿。 花小麦就走在她身后,一个没留心,差点撞在她后背上,赶忙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刚想出声埋怨,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院子门口有个人正在那儿来来回回地晃荡。 咦那不是……景泰和他娘吗?手上……怎么还提了一条肥嘟嘟的大活鱼? 从前她不清楚,但至少在她来到火刀村的这大半年里,景老娘来到景家小院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而且即便是那唯一的一次,也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这会子她突然跑了来。是想干嘛? 不等她想明白,走在最前面的景泰和已经慌忙迎了上去:“娘,你……怎么过来了?”语气中,分明也透着惊恐,仿佛生怕自家老娘和媳妇一句话不对盘,又闹将起来。 至于花二娘。则只站在原地没动,翻了翻眼皮,从喉咙里含含糊糊“嗡隆”一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景老娘瞟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花小麦,没好气地对景泰和道:“你还问我?昨儿你爹跟你说的事。你都抛到脚后跟去了?……人都说养儿防老,老景家只有你这棵独苗,你还这样漫不经心,你说我费那么大劲生你出来,到底得了甚好处?”巴拉巴拉。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 “昨儿?昨儿什么事?”景泰和仍有些犯糊涂,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方猛地一拍额头,“啊,我真给……真给忘了!娘,昨晚回到家,我们才发现那房后菜畦上的棚子倒了,忙活了大半宿才收拾干净,今日一早又去了县城,我……” “行了行了行了!”景老娘好似很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贵人事忙,我们这起成天闲得无聊的,自是比不了。你也别跟我废话,那事儿现在说,也还来得及!”说罢,将那鱼提起来晃了晃。 花二娘懒怠理她,扯了花小麦就进了门,自去了厨房煎药。景泰和安抚了景老娘两句,将她让进院子里坐了,也顺脚跟了进来。对花小麦道:“小妹,有个事儿,本来昨晚就想跟你商量,可这一时忙乱,便给忘了。你这会子若是有空……” “姐夫你说吧,我闲着呢。”花小麦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院子里,冲景泰和抿唇一笑。 “是这么回事。”景泰和小心翼翼望望花二娘的背影,“你知道,我奶奶年岁大了,身子就不大好,最近不是连日阴雨吗,人身上难免沾染潮气,她便有些不舒服,成日嚷嚷着没胃口,吃不下饭去。昨天我和你二姐回老宅吃饭,听我爹说,她老人家想吃一碗又香又辣的鱼汤,已经想了好几日了,只因家里人不大会做,便一直耽搁了下来。我娘的意思,你能不能帮忙……”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灶台上哗啦一阵碗碟响,两人回过头,便见花二娘摔摔打打,正将两只碗碟丢进水盆里。 做一碗鱼汤,对花小麦只算做是举手之劳,况且说白了,她与那景家老宅那边虽无来往,却到底也是亲戚,即便只是为了花二娘往后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些,这个忙,她无论如何也得帮。 思及此处,她便痛痛快快地冲景泰和点了点头:“那有什么问题?若是想要又香又辣的鱼汤,我这里倒有个现成的法子,只是步骤繁复些,需要多花些时间,姐夫你让大娘多等一会儿行吗?”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景泰和立时便觉如释重负,身子都轻了两斤,忙不迭地应了,跑出去和他娘说了两句,将那条活鱼提了进来。 所谓“奶汤”,是用鸡鸭骨及脚爪连同火腿一块熬煮出来的浓汤,只要时辰足够,火候恰到好处,出锅之后,汤色就会乳白似奶,表面蒙着一层淡黄色的薄膜,入口十分醇厚鲜香。 花小麦手脚麻利地将那奶汤熬上,又把剖洗干净的鲤鱼斜刀切成薄片,放在油锅中煎炸成金黄色。 做这道菜,单是那奶汤就得熬煮许久,是急不得的,花小麦在厨房里忙碌还不觉得怎样,那景老娘在院子里等着,又无事可做,便觉有些无聊,索性站起来四处晃悠。 花二娘在厨房门口喝药,景老娘见状便凑了上去:“你喝什么?” “砒霜,你要吗?”花二娘冷笑一声,背过身不搭理她。 景老娘讨了个没趣,狠瞪她一眼,因为有求于人,又不好堂而皇之地跟她闹腾,唯有讪讪退开,想了想,又跑进了厨房。 其时,花小麦正在切香蕈笋丝,见她进来了,也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景老娘在旁沉默半晌,冷不丁道:“听泰和说,你摆了个摊子做起买卖来了?” 第八十六话 奶汤锅子鱼 听见景老娘忽然问起那摆摊的事,花小麦手上的刀便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她也不愿意多心,只不过,这景老娘究竟几个意思?是在迂回地埋怨他们如今手头愈发宽裕,却不肯多给老宅送两个钱?这种事,跟她这个“外人”可说不着吧? 想了想,她便又是一笑,淡淡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这景老娘是不是就该暴跳如雷了? 花小麦微微眯了眯眼,全身的筋肉都绷紧了,心中盘算着只要那景老娘一旦发作起来,自己便立刻拔腿逃跑,绝不跟她正面冲突。 然而那景老娘神色却十分冷静,低头看了看案板上那薄如发丝的笋,仿佛很不屑地撇撇嘴:“我还听人说,你跟关家那闺女关系很好,平日常来往?” 诶?这飘忽诡异的路数是要闹哪样?这两个话题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好吗,真是猜不透你啊! 花小麦莫名其妙地偏过头去看她:“这个……也称不上非常好吧,倘若在路上偶然遇见了,便凑在一处聊天说说话,平日里却很少相约一块儿玩。她身子不好,我也担心……” “你那摆摊卖吃食的买卖,也有她一份?”景老娘压根儿没耐性听她说完,只管继续满足自己旺盛的好奇心。 “怎么可能?”花小麦失笑道,然而见她一本正经的,顿时就再笑不出来,忙也正色道,“那摊子是我们自个儿的,平日里都是我与二姐、姐夫三人在照应,怎可能与那关家姐姐有半点干系?” “嘁!”景老娘寒着脸冷笑一声,“那姓关的丫头从小就病病歪歪。依我看,正是她因为全身的气力都长到了心眼儿上,你那摊子与她若是无关的,那也只算是你的福气罢了!你要是机灵的,便莫与她绞在一处,倘或被她缠上了。只怕你甩不脱!” 花小麦心中一动,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关蓉对自己那卖吃食的摊子动得是什么心思,她大概也是晓得的,也因为这个缘故,她才要疾言厉色地将关蓉那念头掐死在摇篮中,并渐渐与她行得远了。这两个月。关蓉很少上河边来,也许久不来景家小院找她——莫不是,暗地里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一想到这个,花小麦便觉得有些发烦,咬了咬嘴唇。含笑对景老娘道:“大娘,我那小摊子实是与关家姐姐无关的,您……是不是听说了甚么?” 景老娘看她一眼,没有立即开口,过了好半晌,方不情不愿耷拉着眼皮道:“那关家与我们同住在南边,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时不时便要碰面。早两日,我从他门前经过,正瞧见那关家闺女与人说话……” 说到这里。她忽然稍稍提高了音量,肃然道:“我可不是蓄意偷听,是她们自个儿声音太大,不知道避着人!” 花小麦心里焦急,赶紧使劲点头:“是,是,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您接着说。” 景老娘扯了扯嘴角:“与那关家闺女说话的,是村里一个年轻媳妇,我就听得她问。‘关家妹妹,最近怎地不见你去那河边上张罗摆摊的事?连日都只有那姓花的姑娘与她二姐在那里操持,着实有些辛苦呢。’咱整个村子里,也只得你与你二姐两个姓花,说的不是你们,又还能是哪个?” “那关家姐姐怎么说?”花小麦忙不迭地追问。 “她?”景老娘眼皮子一翻,嗤笑道,“她一个字都没说,只微微低了头,唇边带笑,眼里却似含着泪一般,那副情状,瞧着好不委屈哩!你说那摊子与她无关,那你倒告诉我,她做出那等模样,是甚意思?” 什么?花小麦紧紧捏了拳,五脏六腑腾地窜出一股火来。 这景老娘虽未必值得全然信任,但她所描述的情景,倒的的确确像是关蓉能做出来的事,简直栩栩如生啊! 好好儿一个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腆着脸做出这等行径,也不嫌寒碜! 花小麦只管在一旁死死咬牙,百般琢磨着一定要尽快将这事解决得干净利落才好,旁边景老娘见她久久不说话,便很不温柔地推了她一把,阴阳怪气道:“怎么,落了人家的套儿了吧?哼,你初来乍到,不了解她的为人也就罢了,你二姐那个没脑子的,怎也不知提点你?白担个泼妇的名声!” “大娘,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花小麦这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忙勉强冲她笑了一下。 “你用不着跟我道谢,我受不起,也没那么好心。”景老娘斜乜她一眼,“只不过,你帮手做了这鱼汤,我便还你个人情,过了今日,咱们两不相欠,省得将来你挑我的理儿!” 灶上炖着的奶汤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一股浓郁的香味蓦地升腾到半空中。 花小麦来不及与她多说,快手快脚地将炸成金黄色的鱼片放进锅中,又丢了两片老姜、一把葱段,倒了两勺黄酒下去。待得汤汁再度煮沸,再加入切好的香蕈、笋丝和火腿丁。 景老娘使劲吸了吸鼻子,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又拿胳膊肘杵了花小麦一下,压低声音道:“方才我问起那摊子的事,你八成以为我是要管你讨钱吧?” “……没有。”花小麦扬了扬唇角,口不对心地否认。 “我纵是要讨钱,也自会去寻我儿子,和你这外人可说不着!”景老娘言之灼灼,又沉思一回,“唔,最近你们的确是富了,每月也该多往家里交些钱,过会子我就同泰和商议去!我儿子最孝顺,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个……方才说生儿子没屁用的人,好像也是你老人家吧? 花小麦没接她的话茬,见那鱼汤熬煮得差不多,便舀出一小碗来,在里面撒了些许胡椒粉和一簇芫荽,端到她面前,微笑道:“大娘,您尝尝这汤怎么样?” 景老娘再吞一口唾沫,很有气节地把脑袋偏过一边:“这是给家里老太太做的,我不喝!” “老太太的口味您最清楚不过,就帮我尝尝咸淡,看是否合适。”花小麦把碗又往她面前送了送。 景老娘熬不过,终究是接过去抿了一口,咂咂嘴,又连喝三大口,抬头望天,小声嘀咕:“咸淡倒是正好,只不过……你这手艺也不咋地啊!就你这样的本事,也能在村里摆摊?我看如今火刀村里的人,一个个儿地都发了疯了!” 花小麦也不与她争辩,见她说滋味合适,便寻了个瓦罐,连鱼带汤水一并倒了进去,又调了一碗姜醋汁,一齐放进食盒内,递到她手里。 “大娘,这奶汤锅子鱼,最好是置于炉子上边煮边吃,那样滋味最是浓厚。鱼肉吃得差不多了,可以再往里添些萝卜豆腐之类的菜蔬接着煮,又好吃,又方便。汤里加了不少胡椒粉,辣味是足够的,也能去去潮气,老太太吃了,兴许能觉得舒服些。” “知道了知道了!”景老娘没好气地应了一句,提了食盒转身就走。然走了不上两步,她却又突然回过头来,神秘兮兮道:“你二姐,方才喝的究竟是甚么药,是不是能生儿子的?” 花小麦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免得将来这事若不成,她更要拿花二娘撒气,于是只微笑一下,将她送了出去。 …… 待景老娘离去之后,花小麦立刻扯着花二娘回了西屋,将自己刚刚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花二娘不等她说完就已经炸了毛,恨不能一蹦三丈高,跳着脚不停口地大骂:“这小贱人,真真儿好不要脸!当初她见天儿地跑来摊子上擦桌洗盘子,是她自个儿执意如此,与咱们有什么关系,难道咱们没下死劲拦着她?如今眼见从咱这儿得不着好处,就跑出来逢人装委屈,我呸!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她揪出来,我非……” “你冷静点听我说行吗?”花小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是担心,眼下村里说不定已有多半的人认为那摊子是她与咱们合开,她不能来摊子上操持,是咱们不地道,赶了她走,她有苦说不出。若再由得她胡来,咱们必然要被人议论的,就算挨个儿解释,也解释不过来呀!更要紧的是,如果因此影响了摊子上的生意,那咱们可就亏大发了!所以,必须得尽快把这事解决了才好。” “你想干嘛?”花二娘眉头拧得死紧,愤愤地道。 “你和春喜姐、腊梅姐两个,关系挺好吧?”花小麦思索着道,“那天她们在咱家,我瞧着,她们舌头挺长,嘴也挺敞的。” 花二娘微微一怔:“她俩?是,她俩是有些爱说闲话,但跟我真正算是很投契,我能肯定,她俩决计不会四处瞎传咱家的坏话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花小麦摇头笑了笑,“我自是相信二姐你与他们交好,也正因如此,我才想请她们帮个忙。” 她凑到花二娘耳边,如此这般地小声嘀咕了一阵。 花二娘眼睛一亮:“行,那我明儿就找她们去!”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八十七话 众目睽睽之下(上) 又过得几日,这连绵了小半个月的雨季,终于过去了。 天气一下子便热了起来,隔日一早就出了大太阳,日头来势凶猛,灼烈得好似能将田间地头的草垛引燃,家家户户纷纷把床褥被子搬到院坝里晒,发出一股软蓬蓬的香味。 许久没摆摊,花小麦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要养懒了,见天气这样好,居然还有点小激动。坐立难安地折腾了一整日,东晃晃西瞧瞧,三番两次地跑去收拾整理自己的家什,又忙忙叨叨将做面的卤子和汤汁熬好,好容易盼到天麻麻黑了,迫不及待地叫了花二娘一声,推上板车就往外走。 入夏之后,夜晚的河边,对火刀村的老百姓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暑之地。从河岸上吹来的凉风,和哗啦啦源源不绝的水声,使白日里存积下的热气消散不少,村民们或是携家带口,或是三三两两沿着河边漫步,走得累了,就随便寻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小声说大声笑,显得格外热闹。 无论在哪个时代,对于摆摊做买卖的人来说,夏天的夜晚,永远是最难得的旺季,因此,花小麦在准备吃食方面,也就格外肯下功夫。 除了原就有的各种汤面、拌面和小虾肉馄饨之外,又新添了几个品种的凉面,除此之外,还有两三样瞧上去十分精致的小菜。 用盐腌过抹上香油以松柏枝熏得香脆的熏豆腐,蒸熟之后拌了蒜末和芫荽的蒜茄子,二三文便可买一小碟,摆在面碗旁,咬一口满嘴喷香,就连面条的滋味,也随之愈加浓厚起来。 许是因为很久不曾吃到这河边小摊上的吃食。这日前来照顾生意的老百姓格外多,没一会儿就将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花二娘慌慌地临时又去借了几副桌椅,远远瞧着春喜和腊梅两个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赶了来,忙迎上去,将他们安顿妥当。 花小麦朝那群人里瞟了一眼,发现除了村里常见的一众大姑娘小媳妇之外,当中还有三两个以长舌碎嘴见长的男人。不由得有点好笑。忙偏过头去捂住嘴。这辰光,花二娘便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了?” “……好。”花小麦咬了一下嘴唇,点点头。 花二娘巴不得一声儿地转头就走。脚下腾腾直冲到村子南边,在关家院子门外站下,扬声就道:“关蓉妹子在家吗?” 堂屋里传来一阵软塌塌的脚步声,很快,关蓉便掀帘子走了出来,瞧见花二娘,倒觉有些意外:“呀,景大嫂,你怎么来了。寻我有事?” 花二娘现在一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得不死命忍住了,挤出来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妹子吃过饭了吧?这不是连下了好十几天的雨吗,我们那摊子也摆不得,今日终于放晴。便赶忙将家什都推了出来。我妹想着许久没同你见面了,便特特做了那杏仁豆腐,她脱不出空,便让我来唤你去吃哩!” “咦?”关蓉心下疑惑,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这怎好意思?你们许久没摆摊,收入也要受影响,我哪好再去白吃你们的东西?况且那杏仁豆腐我虽没吃过,料想也决计不会便宜,让你们破费,我心里过意不去呢!” “咳,甚么破费不破费,你说这些,可就太见外了!”花二娘很大气地一挥手,“我们家小妹自打来了村里,多得你照顾,她又没有别的本事,单会捣鼓些吃食,做了好吃的请你去尝尝,还不是应分的吗?” 那“多得你照顾”五个字,她恨不能从牙缝里往外迸,凑近了点,接着含笑道:“听我家小妹说,那杏仁豆腐能润肺止咳,对你是最有好处的,她专门给你做的吃食,你若不去,岂不让她心中难过?那甜糕凉浸浸的,多放一会儿便不好吃了,这可糟践东西呀!” 花二娘说得这样言之凿凿,又是个一根肠儿通到底的性子,关蓉闻言,心中便添了两分欢喜。 自打三月间在河边树林子里说过一回话之后,她和花小麦许久都不曾见面,在村中行走时也难得遇上,使她不由得怀疑,花小麦是不是存了要与自己渐行渐远的意思。今日花小麦特地让花二娘来叫她去吃东西,想来到底还是将她当做姐妹看待的,于是当下也便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回屋将自己收拾了一下,随着花二娘出了门。 这时候,河边上正热闹得要命。 小小的摊档前围了许多等着端面的食客,河岸上坐了整整一排纳凉的村民,不远处,还有一大群四处疯跑的孩子,喧嚷得不可开交。 关蓉随着花二娘一径来到摊子边,朝那满满当当挤在桌旁的人丛只一瞟,当即便瞪大了眼睛:“今儿生意真是很好呐!” “还过得去。”花二娘将她带到这里,终于算是功成身退,皮笑肉不笑地道,“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夏天嘛,家里热,大伙儿都愿意出来转转。” 话音未落,正在忙着擀面条的花小麦便抬起头来,眯起眼睛一笑,“蓉姐你来啦?我正忙着,你且坐,一会儿再来找你说话。” 又转头对花二娘道:“二姐,你替我将那杏仁豆腐端给蓉姐。” 花二娘果真绕到摊子后头,从食盒内取出一碗甜糕模样的物事,递给关蓉。 关蓉笑着应了,捧着碗来到桌旁,就见那花二娘将一个叫胡四儿的男人从凳子上揪起来,高声道:“来给让个座儿,关家妹子身子弱,你一个大男人,站一会儿也没甚打紧!” 胡四儿是随春喜和腊梅两个一块儿来的,自然不会闹事,痛痛快快便依了,笑嘻嘻端起面碗,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坐。 反而是那关蓉有点不好意思,再三道谢方才坐了,抬眼去看碗里的杏仁豆腐。 这夏日里的凉点心。做得真真儿算是十分精致好看。微黄色半透明的冻糕切成菱形,浇了冰凉的糖水和牛乳,软嫩嫩滑溜溜,仿佛用手指一碰,立时便会陷下去再弹回来;表面零星撒了几颗糖腌的樱桃,竟是一颗大的里面套着一颗小的,红艳艳可爱煞人。 她心中愈发喜悦。忙就捏起勺子舀了一小块。然而还不等她将勺子送到嘴边。旁边就忽然响起一个敞亮的大嗓门。 “哎,关家妹子,你又来照应摊子生意了?这样才对嘛!摊子虽小,单靠花家小妹与二荞张罗。却也辛苦的了不得,你瞧那二荞,眼见着是瘦了不少哩!不是我多嘴,你呀,做事哪能没长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可不行!” 关蓉回过头去,就见说话的是个名叫腊梅的年轻小媳妇,在村里见过几回。只勉强算是认得。却并不熟悉。 “我……”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旁边又响起另外一个女声。 “得了吧,她人倒是来了,可你瞧见她干活儿了吗?花家小妹与二荞两个忙得脚不沾地,她倒好。坐在这里吃起甜糕来,是花家小妹人好哇,不与她计较,若换了是我,早与她拆伙了!” 这一回说话的却是春喜。 关蓉的脸腾地红了,耳根子也有些发热,勺子捏在手中,握不住又放不下,竟难得地有些无措。 恰巧这时,花小麦端了一碗面送过来,顺便就朝她这边张了张,笑嘻嘻道:“蓉姐,那杏仁豆腐滋味如何?我用的是南杏仁,磨浆之前泡过水,一点苦味都没有,又加了牛乳,应该还不错吧?” “哦哟啧啧啧……”春喜立刻接过话头,掀着嘴皮一脸嫌弃地道,“你还给她弄这样精贵吃食?花家小妹,你是傻的吧?她什么活儿也不做,坐在这里吃东西,舒舒坦坦就把钱挣了,好不便宜!” “嗯?”花小麦好似有些不解,转过头去看她,“春喜嫂子你说什么呢?什么挣钱?蓉姐又为何要帮我干活儿?啊……” 她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你该不会是以为这摊子是蓉姐与我合开的吧?哎呀,你误会了!前段日子你们瞧着蓉姐来帮我抹桌洗碗,那是因为她见我太过劳累心下不忍,所以才出手相助,是一番好意啊,这可真冤枉好人了!” “啊?”春喜闻言便是一怔,不问花小麦,反而拿手去推关蓉,“敢情儿这摊子和你半点干系没有?” 关蓉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张脸更如烧红的锅底,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死死咬住了嘴唇。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坐的这个位置,刚好是在几副桌椅的正中间,四周围满了人,一个个儿的目光中带着探寻之意朝她扫来,使她浑身不自在,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见她不说话,花小麦便只管笑着对春喜道:“我前些日子不是帮村里人做了几次席面吗,陆续攒下几个钱,就兴起摆摊的念头,也好给家中添个进项。我二姐说,这是个辛苦事体,一开始还不答应,我磨了她许久呢!蓉姐身子不好,我怎能将她拖进来?这摊子实是我自家开的。” “哎呀,那我可真是好心办坏事了。”春喜一听这话,忙安抚地在关蓉肩上拍了拍,“对不住啊妹子,我不知道,让你受委屈了。” 关蓉飞快地看她一眼,仍没有说话。这时,坐在地上的胡四儿忽然开了口:“搞了半天,原来这摊子与你无关?既这样,为啥前两天我媳妇回来告诉我,一提起这摆摊的事,你就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你安的甚么心?” ps: 感谢jansam、朱老咪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may903932同学投的评价票~ 这段时间情绪不好,偷懒来着,请大家不要打脸~已经恢复元气的骚年还是会努力更新的! 第八十八话 众目睽睽之下(下) 男人家嗓门本就响亮,再加之那胡四儿又是刻意拔高调门,更是轰隆轰隆打雷一般。如此一来,不单单是坐在桌边吃面的食客,就连那河边纳凉的人,也有大半偏过头来朝这边张望。 关蓉如坐针毡,手里捧着那碗冰凉凉的杏仁豆腐,却像是抱了一个烧得极旺的炭火炉,一时又做不得声,只得用牙齿叩住嘴唇,抬头可怜巴巴地向花小麦看去,似是在等着她搭救。 花小麦此番却是不肯再说话了,只状似安抚地冲她轻飘飘一笑,转身从桌子中间挤了出去,立在桐油提灯的暗影里,静静望过去。 坐得挤挤擦擦的人丛中,四周的目光全都投射在关蓉身上,显得她格外孤苦无依。平素那高挑的身段儿,好似也矮了两分,脊背微微缩着,仔细瞧瞧,那肩膀似乎还在轻轻发抖。 真是惹人同情呢……花小麦稍稍勾了一下唇角。只是,现下她若同情了关蓉,又还有谁,会为她讨个公道? “胡四儿,你可别乱说呀!”腊梅将那八卦小媳妇的模样表演得十分淋漓尽致,嘬着嘴朝前一努,抬起巴掌就往胡四儿的背上扇过去,“花家小妹方才已说过了,那摊子与关家妹子一点关系也无,既如此,她好端端地又哭什么?你编瞎话也该有点分寸才是!” 说着,又伸手去猛推关蓉,那架势生是要将她搓揉成个面团儿:“关家妹子,你说句话,这摊子并不是你与花家小妹合开,与你没半点瓜葛,对吧,对吧?”摆明了非让她开口不可。 关蓉被她摇晃得浑身都要散架,再撑不住。只得点点头,从嗓子里逼出一句细若蚊蝇的应答:“是……摊子是小麦妹妹自个儿的,我不过是见她辛苦,所以才来帮忙……” “听见没有?”腊梅得意洋洋地冲胡四儿一抬下巴,“我就知道是你满口胡诌!” 胡四儿受不得激,霍地一声站起来,将声音又提高了些。简直恨不得扯着喉咙吼:“我若是编瞎话。保佑我明日立刻嘴上长疔脚底流脓!还有我媳妇,她又不是疯傻的,巴巴儿拿这种话哄骗我做甚?那关家妹子是没哭,但那神色表情。却的的确确像是受了委屈的!我媳妇的话若有一个字是假,我今晚便回去拖住头发揍她一顿饱!” 腊梅口中咕哝了一句什么,翻着眼皮转过头去。这当口,便有一个身影从坐在河岸上纳凉的人丛中站起,遥遥冲着这边高声道:“我瞧那胡四儿不像是说假话哩,前儿我在路上与关家妹子偶遇,也问起这事来着,那时候,她同样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我还当花家小妹不讲理。与人说好了一块儿摆摊,又把人赶了出来呢!”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却不是同春喜、腊梅一块儿来的,分明是听了这边的议论,一时按捺不住。站出来帮腔。 花小麦朝她那边望了一眼,直想扑过去给她一个大拥抱,回过头来,又朝关蓉看过去。 此时那面目清秀的姑娘已是气得脸通红,被腊梅紧紧揪着臂膀,想走又走不脱,只能坐在长凳上,双手在膝盖上死死绞缠。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胡四儿大受鼓舞,紧攥拳头,冲腊梅挥了挥。腊梅也不理他,骨朵了嘴将脑袋偏过一边。 “我说关家妹子,且不论你为何在人前露出那受了委屈的情状,咱们单说你这样做,恐怕不大合适吧?” 花二娘终于隆重登场,将手里的抹布往水盆里一摔,几个大步走到关蓉面前。 “天地良心,我妹子来了村里这许久,她是怎么对你的,你心中怕是应该有数吧?卖笋脯那一回,你将她一个人抛在县城,害得她冒着大雨在城里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她一句怨言没有,照旧将赚得的钱分你一半,高高兴兴送到你家里去;你生病的时候,她日日替你心焦,巴巴儿地扯了老枇杷叶子熬水给你喝,就盼着你能快点好起来……” 她一头说,一头抬起手来揉眼睛:“就是今天,她还专程做了杏仁豆腐,想着对你的病有好处,打发我去你家请你来吃……我妹子老实,想着自己初来乍到没几个朋友,便一整颗真心地待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能挖坑给她跳?你在人前做出那种样子,在旁人看来,我妹子岂不白担了个不厚道的名声?你心里就真能过意的去?” 反正她平日是泼辣惯了的,也不怕人议论,捂了脸就开哭。一开始只是假作嚎啕,然而说着说着,竟真个心酸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忙不迭地扭过头去拭泪。 关蓉又急又怕,无从分辩,想要去拉花二娘的袖子,手都伸到半空了终究是不敢,只能小声一个劲儿地反复道:“景大嫂,我没那个意思,我怎会……我真的……” 桌子旁,河岸上,议论声嗡嗡隆隆地传了过来,人人指着她头碰头地窃窃私语,声音虽不大,奈何人却多,那细细碎碎的声响凑在一处,全都撞进她耳朵里。 “贪便宜呗,看人家小麦丫头的摊子挣钱了,就也想来蹭两个铜板……” “哼,见人家不肯与她好处,便在外头装可怜抹黑人家,不害臊……” 春喜和腊梅相视一笑,拽了拽仍掩面流泪的花二娘,冲她眨了眨眼。 有她两个在,还加上河岸上那些围观的人群,最慢不出明天下午,整个火刀村的人,都会将事情的始末弄得一清二楚。到时,她关蓉就算浑身长嘴,只怕也无法将事情给圆过去了! 花小麦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众人的议论,其间,甚至还有空煮了两碗面,眼见得众人越说越起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丢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关蓉面前。 关蓉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不住地喘着粗气,活像是立即就要厥过去。花小麦见状,忙将桌上的杏仁豆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沉声道:“是不是身上又难受了?赶紧多吃两口,这豆腐滋润爽滑,吃下去,马上就舒服了。” 一句话,将关蓉装病昏晕过去的路也给堵死了。 关蓉实在是忍不了,下死劲挣脱了腊梅的手,站起身飞快跑了出去。目的已经达到,腊梅也没必要再死拉着她不放,任由她脱了身,在她背后讥诮地轻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关蓉跑得极快,须臾间就不见了人影。花小麦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抿了一下嘴唇。 要说装可怜博同情,十个她也不是关蓉的对手,她也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法,至少,得将自己从这趟浑水里拉出来。 …… 腊梅和春喜两个今日领了这么多人来壮声势,一人面前点了一碗面,因说得热闹,压根儿也顾不得吃。花小麦自然不肯收他们的钱,格外又煮了几碗,热腾腾地端上来,每人还多送了一碟熏豆腐,只算是感谢他们仗义相助。 直到关蓉走了许久,人们仍然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兴致高涨,竟然连回家也忘了。摊子这晚比平时收得晚了些,等到人群终于散去,河岸上空空荡荡时,已到了亥末时分。 花小麦和花二娘快手快脚地将摊子收拾妥当,推了板车往村子西边去。将要走到潘太公家门前时,关蓉突然从路边跑了出来。 花二娘冷不丁吓了一跳,待得看清来人是她,立时垮下脸来:“你还想干嘛?我瞧你好眉好貌,做的事怎地如此腌臜?” 关蓉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垂了头低声道:“景大嫂,我想和小麦说两句话。” “你还想说什么,你……”花二娘正要跳脚,却被花小麦按住了。 “二姐你先回,我马上就回去。”她说完这句话,便将关蓉朝旁边拉了拉,“怎么,你有事?” 花二娘骂骂咧咧地走了,关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跟,嘴唇嗫嚅了半晌,忽然小声道:“我不傻。” 你当然不傻,你还很精明,不是吗?聪明如你,即便是猜到了今日的事不是巧合,也并不出奇啊! 花小麦忍不住笑了,歪了歪头:“所以呢?” 关蓉抬眼看她:“小麦妹妹,咱们相识日子也不短了,你刚来到村里,人人说你的闲话,若不是我替你拦着,你的日子能有那么好过?你今日找了这么多人,话里话外地羞辱我,你……” 哈!花小麦简直要给气笑了。 这人真是……对自己做过的事一句不提,避重就轻,居然还跑来兴师问罪? “你说我刚来到村里那阵儿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花小麦嘴角一弯,“这两天我二姐在村里听说了不少新鲜事,其中有两件,是从李三嫂嘴里说出来的,巧的很,两件事都与你有关,你是不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譬如说……咱们去县城卖笋脯那次,你是真的因为突觉身上不舒服,才不得已,坐了他们家的牛车回村的吗?” 关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 花小麦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有些事,咱们心里清楚就行了,何必一桩桩一件件地摆上台面呢?” “你……你这是要跟我撩开手,往后都不再搭理我了?”关蓉哆嗦了一下,怯生生地道。 第八十九话 月娇姑娘 花小麦一抬头,正对上关蓉那双楚楚可怜含着泪的眸子,后背当即冒上一股凉气儿,嘴角也不自觉地抽了抽。 这姑娘是人才啊,方才在河边上,当着那许多人,脸皮都扯破得稀烂了,难不成你指望我转过背,又照旧和你挽起胳膊来做一对亲亲香香的好姐妹?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她一时没有说话,关蓉便陡然好似看见了无数希望,赶紧拉住她的手,一脸诚恳地自省道:“小麦妹妹,我知这事我做得不好,简直太不地道,你生气恼了我,是应当的!可……你莫非就真不能原谅我这一回?往后我再不这样了!咱俩相处这么些时日,即便称不上情同姐妹,也总有些情分,我在这村里没几个朋友……” 情分?什么情分?本姑娘甘心当冤大头被你尽情占便宜的情分吗? 花小麦有些无奈地翻了翻眼皮,抿唇笑了一下:“我也知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到底我没吃亏,可……谁让我自打出娘胎那阵儿,便天生带了个小气的性子?要不……” 她冷不丁将一只手掌摊在关蓉面前,似笑非笑道:“蓉姐,要不你将那卖笋脯的五百文,还有你推荐我去李三哥家做席面,得来的那二百文都给我吧?有了这钱,我心里安乐又痛快,咱俩便往事不提,你看怎样?” 你占了我那么久的便宜,让我偶尔也讨点好处,不过分吧? 关蓉喉间一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手也背到了身后:“那个……” “怎么,你舍不得?”花小麦挑了一下眉,很惋惜地摊了摊手,“那我也没办法了!” 说罢。抽身便走,不上两步,又倏然回过头来。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她抿唇微微一笑,“那日在河边,我恍惚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倒唬得我魂魄都不齐整了——那个人。是你吧?你是想去看看我那摊子生意如何呢,还是……巴巴儿地去瞧孟家大哥?你用心如此良苦,他却半点不知,枉费你为他流的那些泪了!” 关蓉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一下子紧紧捏住了衣角,双眼中方才还盈盈的两汪泪顷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两团火。 花小麦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畅快无比,也懒怠再与她多言,噱笑一声,扭头一身轻松地回了景家小院。 因天气炎热,下午出门前。花小麦便熬了一锅薏仁绿豆汤。汀在凉井水中,预备着晚上摆摊回来,与花二娘、景泰和各喝上一碗,也好解解暑气。 花二娘先一步回到家中,将家什都收拾利索了。便去厨房中将绿豆汤端进院子里,给景泰和舀了一碗,一抬头,见花小麦也回来了,立刻丢下手里的物事迎上前来。 “怎么样,那死丫头又跟你絮叨什么?”她扯着花小麦的手立在院子门口,鬼鬼祟祟地朝外张望一眼,咬牙切齿道,“那丫头惯会给人灌迷魂汤哩,你可不能被她三言两语又收买了去,那咱今儿这一晚上,可就白忙活了!” “我有那么傻吗?”花小麦笑嘻嘻冲她一吐舌头,“反正我是铁了心了,不管她说什么,我亦只当她唱歌。若论心眼子,我便是拍马也追不上她,惹不起我躲得起,离她远些,大家轻省吧!” 说罢便凑到桌前,直接用锅里的大勺舀了一勺绿豆汤,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花二娘满口直呼“就该这样”,回头见她如此,一巴掌便拍到她背上,痛骂一句“脏死了”,旁边的景泰和便宽厚一笑,递过一只碗:“你由得小妹罢,一家人,谁还嫌弃谁不成?” “她没规没距的,我管教她原是应当,你不说帮我,反而事事惯着她。将来她若嫁了人被婆家挑理,我只和你说!”花二娘晲了自家夫君一眼,口中凶巴巴,心中却似裹了蜜一般,替花小麦也盛了一碗绿豆汤,一面推到她面前,一面道,“对了,说到婆家挑理,还有个事,要叫你知道。” “嗯?”花小麦一口喝下小半碗绿豆汤,只觉从头凉到脚底,好不舒服,混没在意地应了一声。 “就是春喜……”花二娘觑着她脸色,字斟句酌道,“她有个小姑子,名唤作月娇的,今年十四……” “干嘛,你给我说亲啊?”花小麦噗嗤一笑,“二姐,我是女的!” “甭跟我扯臊!”花二娘老实不客气地再发一掌,正正砸在花小麦后脑勺,“方才咱们收摊那阵儿,你蹲在地上洗碗,兴许是没听见。你春喜嫂子拉着我絮叨了半日,说是那月娇,十三那年已是订了亲,只等明年秋里便要嫁人。婆家算是殷实,嫁过去自然吃穿不愁,只有一件事,却是令他们老罗家满屋人都放心不下。” 花小麦听得愈发奇怪,索性将手里的碗搁下,偏过头道:“二姐,你今日怎地这样不爽利?一气儿说完不行吗,干嘛吞吞吐吐?” “哎呀!”花二娘一跺脚,满面不耐烦道,“那月娇论样貌倒是标致,脾性也和气,偏生手脚笨,针黹厨艺样样拿不出手。当初婆家瞧她模样不错,便欢天喜地定下这门亲事,倘若过门之后发现她甚事都做不好,只怕是要挑理的!你春喜嫂子如今整日揪着她练那女红之事,厨艺上头,便想让你给帮帮忙……” 花小麦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刚想问花二娘“那月娇姑娘的厨艺是不是比你还不如”,忽见自家二姐瞪圆了一双杏目像是要吃人一般,忙不迭掩口道:“意思是让我教那月娇姑娘做菜?唉,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她即便是嫁去婆家,下厨做的也多是家常菜,让她娘随便教她几样简单的,能应付过去也就罢了,我整日价忙,未必抽得出空来教她哩。” “人家不是想学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菜。以便令得婆家刮目相看吗?”花二娘翻了个白眼,“这嫁人之后,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只看各人的运气,但若刚一进门便被人挑理,往后肯定是不会好过的!” “唔。”花小麦点了点头。 “那……你应吗?”花二娘朝前走了一步,又试探着问道。“你春喜嫂子今儿是帮了咱大忙的。莫说平日里我与她关系便不错,就单单是这人情,咱们也得给还了才好。春喜说了,这事你若答应。往后月娇便日日陪你去河边摆摊,洗碗抹桌那些事,你就只管丢给她,得了空,随便教她做俩菜就行,花不了你多少工夫的!人家又不要工钱,白得个人照应咱摊子的买卖,多少便宜!” 她说得唾沫横飞,花小麦心下犹疑。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花二娘不会害自己。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这一脸迫切是为哪般? “二姐……”花小麦哼哼笑了两声,“这事儿你该不会是从中得了甚么好处吧?” “没有的事!”花二娘慷慨激昂地断然否认,然而下一刻,她却难得忸怩地望了景泰和一眼。期期艾艾道,“我不过是想着,那月娇姑娘若是能每日陪你去摆摊,我也便好多得些空闲,陪……陪陪你姐夫。他成日在铁匠铺劳累,回了家,屋头一个人也无,冷锅冷灶,凄凉呐……” 哦…… 花小麦差点喷笑,连忙死死咬住牙。 说了半日,甚么婆家挑理媳妇难做扯了一大通,原来却是在为了你们小两口的夫妻房事谋福利呀!也对,每日价在那河边摆摊,累得半死,回家之后恐怕即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提不起精神来,只得倒头胡乱睡了——怨不得最近夜里,东屋好似清静不少! 景泰和自觉花二娘这话说得有些露骨,面皮泛红,偏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花小麦瞟瞟这个,又瞧瞧那个,也便痛快点头:“行,既这样,二姐你寻一日,让春喜嫂子将那月娇姑娘领到咱家来就是。” 花二娘面上一喜:“真的?” “我哄你作甚?”花小麦点点头,神情却很严肃,“不过,你需得跟那月娇姑娘把话说在头里,夜里出去摆摊,可不是个轻省活计,咱现在生意一日好过一日,送走一茬人,立马便又来了另一茬,洗碗抹桌动作得快,不能耽误事才好,你好歹让她心里先有个准备。” “行,行!”花二娘目的达到,心里乐得翻天,哪有不依的道理,忙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下来。 …… 也不知是花二娘心急,还是罗家那头实在太过迫切,隔日早晨,花小麦还坐在床上穿衣,便听得院子里一阵嘈杂声。 她忙下地开了门,抬眼就看见春喜乐呵呵地正拉了花二娘说话,身后还跟着个身段儿小巧的姑娘,圆脸大眼睛,模样长得讨喜,肘弯里挎着一个食盒。 “呀,小麦妹子!”春喜原本正与花二娘说得热闹,抽冷子见花小麦出了屋,忙快步迎上前,顺手将她身后那圆脸姑娘也拽了来,满脸堆笑地道,“这次真要麻烦你了呢!我家小姑子手脚有些不利落,劳你好生与她教导一二,你那厨艺如此了得,她只要得些皮毛,便尽够用了!” 又捅了那圆脸姑娘一下:“叫人啊!” 圆脸姑娘原本正转悠这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看,被春喜一下正捅在腰眼上,又是疼又是痒,忙伸手去揉,一面笑嘻嘻对花小麦脆生生道:“小麦姐!”不等花小麦说话,便又将手中食盒递了来,“这是我早起做的两样菜,我娘说,先拿来给小麦姐尝尝,也好让你知道我几斤几两。” ps: 渣网速,传了半小时硬是传不上来,我要shi了!! 第九十话 做先生 春喜的夫家姓罗,面前这圆脸姑娘,自然便是那罗月娇无疑。权且不论她性子如何,单单模样却是招人喜爱的,花小麦也便对她欢愉地一笑:“你就是月娇姑娘吧?”说着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食盒。 “小麦姐你叫我月娇就行。”罗月娇待她接稳,便将食盒盖子打开了,里边是一样蘑菇炒肉,一样用韭菜、豆芽、蒜薹等物做成的素杂烩。 唔……若说卖相嘛,虽不见得有多漂亮精致,却也还算能看得过去,至少绿是绿,红是红,瞧着色彩分明。 这就比花二娘那“黑糊糊一锅端”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花小麦发现自己自打住进这景家小院之后,接受力不止强了一星半点儿,当下便对那罗月娇又添了几分好感,见她一脸紧张,甚至还冲她笑了笑,扶起筷子来,夹了一点蘑菇送入口中,然后…… 然后她便差点呕出来。 这罗月娇,难道是出门遇见了卖盐的,一时恶向胆边生,把人打死了,抢了人家的盐袋子回家吗?咸的她差点便吐出一口老血来! 当着春喜和这月娇姑娘的面,她总不好把已经吃进嘴的东西往外吐,只得生咽了下去,又去挟那素杂烩。 ……很好,这一回盐倒是没放多,却又打翻了醋罐儿了! 许是她脸上表情实在变化莫测,春喜在旁看得十分心焦,拉着她的袖口一叠声道:“怎么样,怎么样?” 花二娘为人仗义,眼见自个儿的小姐妹发急,便也跟着上火:“是啊,怎么样,怎么样?” 唯独那月娇。仿佛对自己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只管垂着头搓弄衣角,一脸愧疚地小声嘟囔:“对不住,小麦姐,苦了你了……”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梗着脖子将口中的素杂烩咽下去,拍了拍那罗月娇的肩。一开口。只觉嗓子都有些沙哑——显然是被那蘑菇炒肉给齁的。 “这菜是你自个儿琢磨着做的,还是你娘教你的?” 罗月娇很心虚地看了她一眼:“我娘……我娘的确是告诉我该怎么做来着,可我也不知怎么了,一站到那灶台边。被炉火一熏,就觉六神无主,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摆,脑子里也犯糊涂……小麦姐,是很难吃吧?” 春喜闻言立刻便要过来抢花小麦手中的筷子,连声道:“不能吧,这瞧着似是不差呀!”说话间便夹起一块来往嘴里送。 花小麦心道我一个人受苦也就罢了,你们何必跟着掺和?忙劈手将筷子夺了来笑着,摇头道:“滋味……是不太好。却也并非无药可医。春喜嫂子你若放心,便将月娇留在我这儿,且让我试试。” “那敢情儿好,敢情儿好呐!”春喜当场便乐得拍手,使劲点头应承下来。 花小麦与她说笑一回。便回了头,拍拍罗月娇的肩,语重心长之余,又带了点沉痛:“打今儿起,咱们便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慢慢来吧!” 春喜将罗月娇拉到一旁,仔仔细细嘱咐她要听话,多长些眼力见儿,拉拉杂杂扯了一大通,又与花二娘说了一会子话,便兴冲冲回家同自家婆婆报喜。花小麦引了罗月娇去厨房,看着满屋锅碗瓢盆,恍然竟有些发愣。 她在从前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当惯了学生的,教人做菜,却还是生平头一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入手。罗月娇规规矩矩站在她身后,也不开口催促,只睁圆了眼满面好奇地四处打量。 虽则这姑娘学做菜只是为了应付婆家,但做厨一事,到底是敷衍不得的,花小麦暗忖了半晌,觉得还是应当按部就班,从最基本的教起。 主意打定,她便先将罗月娇叫到房后,将那菜畦中的菜蔬一样样指给罗月娇看,令她挨个儿认了一遍。 “小麦姐,我们家有二十多亩地,这些菜蔬我都晓得的,何必要再认一次?”罗月娇虽是乖乖地将那白菘、扁豆、茄子一一报了出来,却终究有些不解,偏过头去,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牢花小麦的脸。 “你是认得它们,但你可知,它们怎样烹调才是最好吃?”花小麦刚刚当上“先生”,耐心充沛得很,笑望着她道,“煎炒烹炸,蒸煮酒糟,每一种做法,出来的滋味都大不相同,若手法与菜肴本身味道不搭配,那便只会令人难以下咽。就譬如说这白菘……” 她伸手果断扯下一片叶子来递给罗月娇:“这东西最是常见,又便宜又好吃,家家户户饭桌上都离不得。你且尝尝,告诉我是甚么味道,然后再想一想,白菘怎样烹煮最合适。” 村中农户大多并不怎样讲究,菜蔬生吃于他们而言乃是常事,罗月娇果真接过那片叶子,搁进嘴里仔细嚼了嚼,蹙眉道:“倒是有股清清爽爽的味道,却太过寡淡了些。要说这白菘,我最喜便是醋溜……” 花小麦简直无法避免地立刻想到刚才自己吃的那素杂烩,胃里一阵翻搅,忙抬手制止她:“莫要跟我提那个‘醋’字……” 罗月娇也大概晓得她早间是吃了亏的,抱歉地吐吐舌头,弯起嘴角一笑。 “……白菘滋味清淡,醋溜能使人觉得酸爽可口,但若你拿它水煮或清蒸,便只会愈加寡淡,对不对?”花小麦缓了缓,好容易将那股欲呕之感压下去,又接着道,“再比如说那扁豆,只用少许油清炒便很好吃,你若黄焖红烧,反而糟蹋了它那股子清香味了。” 看了一阵菜蔬,花小麦又带着罗月娇进了院子,指着自家做的酱料说与她听。罗月娇也不计能不能听懂,又或者能听懂多少,一面使劲点头,一面暗暗记下,倒十分肯用功。 这头一天上课,便花了大半日的工夫,将要傍晚时,罗月娇回家吃过饭,又立刻跑来景家小院,陪着花小麦去摆摊。 花二娘卸下身上重担,喜得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将两人直送出院门,又殷勤嘱咐她们莫要太过劳累,见两人走得远了,乐滋滋地回屋便去抱景泰和的脖子,不管不顾,堂屋里便滚成一团。 那边厢,花小麦与罗月娇两个来到河边,快手快脚地将摊子铺排开来,登时便涌过许多人来。 昨日在这河边上发生的一幕,是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今天一上午,就传遍了火刀村的各个角落,上到八十老翁,下到牙牙学语的孩童,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花小麦受了关蓉的委屈。 也不论他们是揣着什么心态罢,总之便是都跑来花小麦的摊子前问长问短,话说得多了容易饿,也便叫碗面吃,因此上,这日的生意,倒比昨天还要好了许多。 花小麦手脚快,面条一碗碗源源不断地端上桌,罗月娇便蹲在那摊子后头,闷声不响只管吭哧吭哧地洗碗,见到桌边有人吃完了面离开,也不要花小麦吩咐,立刻扑上去收拾擦桌,忙得团团转。花小麦瞧见了,虽感叹她是个勤快的,心中却也有些不忍,便开口唤她歇歇。 孰料那罗月娇,竟是立刻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笨,小麦姐你教我做厨,不知得费多大的劲,白天累了一日,晚上还要摆摊,好辛苦哩!出门前我嫂子跟我说了,既然来帮你摆摊,就得肯花力气,否则若是惹得你恼了,再不愿教我怎么办?” “那你也得休息,转得陀螺也似,人家还以为我克扣你。再说,人太累便要出错,你打烂了我的碗,还是我倒霉。”花小麦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又劝了她许久,强将她摁在凳子上坐了,又拨空煮了碗面给她吃。 …… 自这日始,花小麦原本就算不得空闲的日子,愈加过得忙碌起来。 白天教罗月娇学厨,晚上便推着车去摆摊,每晚躺在床上,只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酸痛不已。 幸而那罗月娇是个实心眼的姑娘,两人相处虽时有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形发生,总体却还算愉快,至少,不会令心情太过差劲。 某天午后,花小麦正在厨房盯着罗月娇切豆腐。那姑娘心眼儿实,下刀格外狠,几次三番差点切到手,唬得她魂儿都飞了大半,少不得拿出“先生”的架子来,恶声恶气训了她一顿。罗月娇脾气好,见她发火也不敢则声,只低了头作一脸羞愧状。正说着,就听得院子外传来一个男人声。 “这里是姓景的?” 彼时花二娘不知去了村里哪户串门子,花小麦便快步跑了出来,就见门外站了个二十来岁家丁打扮的年轻人,推着一架板车,正撩了衣摆扇风。 “有事吗?”花小麦见这人自己并不认得,便上前对他笑了笑。 那人将她打量一遍,敞着喉咙道:“这家是姓景的,我没找错吧?你是不是花家姑娘?喏,这是你的番椒。” 花小麦转过头,果见那板车上放了几盆番椒,长得茁壮嫩绿,十分喜人。 她立刻便高兴起来,连声道谢:“啊呀,小哥你是赵老爷家的吧?难为你还特地将这番椒给我送回来。其实你们捎个信儿,我自个儿去取就使得的。” “给你捎信儿,还是得跑上一趟,横竖这番椒也并不重,我便推来算了。”那家丁摆手道,“是了,我家老爷还让我给你带个话。” ps: 感谢jansam打赏的平安符~ 第九十一话 以花入菜 那几株番椒在送去县城之前,眼瞧着已是不大妥当,没成想,在赵家大宅的院子里养了几日,竟变得精神头十足,不仅高了许多,连那叶片也是油亮亮的泛光,只瞅上一眼便叫人心下欢喜。 花小麦只顾盯着她的宝贝疙瘩欣赏个不住,压根儿没注意那赵家的家丁在说什么,还是罗月娇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唤了她一声“小麦姐”,她才倏然抬头,忙有点抱歉地笑了笑:“啊,对不住,小哥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家丁倒是不以为意,一本正经道:“我家老爷说了,预备明日同那宋老板一块儿尝尝你的手艺,你也不必特为准备——你摆了个摊子对吧?你只需将那摊档的所在告诉我就行,等明晚,他们自去那里寻你。” 这是要……来照顾生意的意思?因与那赵老爷并无几分交情,花小麦便有些茫然,思忖片刻道:“与赵老爷同来的,可是在府城开着桃源斋的那位宋老板?都这许久了,她还在芙泽县吗?” “那是自然!”那家丁便点了点头,“宋老板每年五六月间,都要来芙泽县采买,因与我家老爷夫人相交多年,她回回都是住在我们宅子,年年都要停留一个月的时间。嗐,你莫要看我们芙泽县算不得富裕,若要论起各样物产,可真没的说。鱼虾肉类,菜蔬瓜果,各种干杂……那叫一个丰富!价钱又公道,来咱们县里买,比在府城,能省下不少钱呢!” “哦。”花小麦了然地应了一声,“只是我那摊子,不过卖些粗淡的手擀面条、馄饨及几样小菜,赵老爷和宋老板两位。未必能吃得惯,我怕……” “这不要你担心。”那家丁不等她说完,便忙慌慌地抢过话头,“我家老爷吃过你做的菜,心中是有数的,你若不好,他也轻易不肯来。再者。那宋老板还有些要求。我这便一并说与你听。” 还有……要求? 花小麦更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宋静溪,究竟打得是甚么主意?头一回在赵家大宅见面时,便有意无意拿了许多问题来考问,这一回。表面上瞧着像是要来照顾生意,却还有特别的要求,摆明了像是要再探探她的深浅。 说穿了,她不过是个会做些吃食的乡间丫头罢了,哪值得宋静溪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她只管在心中犯嘀咕,面上犹自带着笑容:“不知宋老板有甚么要求?” 那家丁记性好得很,竹筒倒豆子般娓娓道来:“宋老板说了,她不喜荤,油腻肉菜便用不着准备了。如今山野间各色花朵开得正好。你拣那吃得的摘回来,随便做两样小菜便是,量不用多,尝尝滋味也就罢了。” 听听,一开口便是要以花入菜。吃得多少雅致!只是,难不成那宋静溪就没想过,万一她花小麦不会做,又或是做得一塌糊涂,岂不当面丢脸? 她在心中稍作考虑,便已有了大略想法,也不含糊,颔首应承下来,又道:“不知赵老爷那边,可还有甚么吩咐?” “我家老爷爱美食,只要好滋味,他都喜欢!他又吃过你做的菜,哪里还会有什么多余吩咐?总之你踏踏实实准备便罢,我家老爷说了,自不会让你破费,银钱方面,是短不了你的!” 想是赶着回去,那家丁说完这句话,推了板车便要走。花小麦想了想,跑回屋里取了十个铜钱,也不理他能不能看得上,径自塞进他手里让他买杯酒吃。那家丁倒也不计较,将钱在手心里颠了颠,与花小麦点过头告别,转身而去。 从始至终,罗月娇一直站在旁边听二人说话,好容易盼得那家丁走了,忙用手肘碰了碰花小麦的胳膊:“小麦姐,那赵老爷是个有钱人罢?来摊子上吃点东西都这样讲究,啧啧,明儿我可得早些来,随你去看看热闹才是!” 花小麦偏过头去,见她兴奋得圆脸红扑扑,便忍不住打趣道:“你随我去倒是不难,只是,你长得这样俏生生,就不怕他看中了你,把你拉回家中做小?还是……其实你也想过两天有钱人的瘾?” “才没有!”罗月娇忙使劲摆手,脸又涨红了两分,“我不过是跟你去瞧新鲜罢了啊!人都说有钱人家好多规矩的,我过不来那种日子,也没甚兴趣,再说,我都定亲了呀!夫家不愁吃穿,这就已经很好,至于其他事,我求来何用?最紧要是……最紧要是我嫁了去,他能待我好,别欺负我,我便很知足了。” 她这番话说得是振振有词,花小麦掌不住笑了,赞道:“你想得还挺明白。” 罗月娇得意洋洋一仰脖:“那是自然!我手脚或许是笨了些,脑子可清楚呢!” 想了想,她又嘟着嘴唇困惑地道:“可是小麦姐,什么样的花能做菜啊……黄花菜算不算?” “你别说,还真算!”花小麦经她一提醒,立刻双掌一拍,“呀,你又机灵一回!” 圆脸姑娘愈加得意,扯着花小麦一叠声道:“那敢情儿好!那黄花菜现下正当季,今早我出门前,才见我娘买了许多回来,说是要晒干了留到秋天吃。既然我家现成有,你便不用再使钱买了,明儿早上我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你带些。” 一把黄花菜,拢共也值不了几个钱,花小麦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谢过她之后又道:“明日一早你来了我家,咱俩便一同去矮林子里摘花,顺便我还可告诉你哪些花能做菜。这种吃法,在咱们乡间不常见,你跟着我学会了,来日去了夫家,还能显摆显摆,怎样?” 罗月娇乐开了花,忙笑得合不拢嘴地使劲点了点头。 这晚饭桌上,花小麦便将明日赵老爷和宋静溪要来的事告诉了花二娘与景泰和。 花二娘听闻那春风楼的东家要来,料想这应又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心中自是喜欢的,只是心中终究有些不踏实,便小声嘀咕道:“咱与那赵老爷交情又不深,好端端的,他怎地想起你这小摊来?他自个儿便有一间春风楼,甚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巴巴儿地跑到火刀村来做什么?” “虽多半是一时兴起,但总归人家是一番好意,既想尝尝咱们这村间粗食,我便只管接待着。横竖我那摊子原本就是大大方方做生意,难不成还能拦着谁?”花小麦笑呵呵一句话将事情带过,又道,“明日二姐和姐夫若是想来打个招呼的,吃过饭慢慢踱过来便是,不必特为在那儿等着,一则人家是来吃东西的,若忙着与人应酬,反而不畅快,二则,咱们也没必要如此上赶着,你们意下如何?” 她交代这句话的意思,自是为了避免花二娘早早就去了河边,发现她与那宋静溪竟是见过的,再带出前事来说不清。景泰和思忖片刻,也便笑着点头:“小妹说的是,那我们晚些再去罢了。说起来我还在那赵老爷家吃过一顿酒,理当去问声好。” 自家夫君都开了口,花二娘当然也就没有反对的道理,嘀嘀咕咕,也答应下来。 …… 隔日早晨,罗月娇早早便来了景家,当真带了一大把新鲜的黄花菜,嫩得能掐出水来。花小麦领了她即刻去往村外的矮林子,专拣那能入得菜的花采了几样,又挖了些野菜,然后去菜市那边称了一块豆腐一包面筋,拿回家中准备妥当,只等晚上带去河边再现做。 因着知道有钱人要来光顾摊子生意,罗月娇一整日都格外兴奋,傍晚时分,回家随便划拉了两口饭便立刻赶了来,满口催促花小麦出门,将那板车推得风快,须臾间便到了河边。 约莫酉时中,赵老爷同那宋静溪果然从县城赶了来,一径去到河边。 同来的还有连顺镖局的柯震武,一见到花小麦,便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 “哈哈,听说老赵与宋老板要来尝小麦丫头你的手艺,我便腆着一张老脸跟来了,想起二月里那春酒宴的滋味,我还真是有些挂念呐!” 花小麦与他逐渐熟了,也就没那么拘束,上前笑嘻嘻问了好,不经意间,就朝他身后打量了一眼。 “你看什么哪?”柯震武满面促狭,“寻郁槐?他出门走镖啦,且还得要一个来月才回哪!” “……没有。”花小麦耳根子烫了一下,忙收回视线。 “哈哈哈,小姑娘面皮浅又爱嘴硬唷!”柯震武又是两声大笑。花小麦脸上挂不住,索性不理他了,走过一边又去同赵老爷和宋静溪说话。 “小麦姑娘,咱们又见面了呢。”宋静溪抿唇笑得十分温和,“过两日我便要回府城,想着无论如何,得在离开之前来尝尝你的手艺,便死活拉了老赵一块儿来。我瞧你这河边景致倒不错,晚上也凉快,想必生意很好吧?” “蒙村中邻里街坊照顾,还算过得去,与您那桃源斋相比,我这儿真是过家家了。”花小麦少不得与她寒暄了两句。 宋静溪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朝那灶台望去,目光显得有几丝玩味:“我要的菜,你给准备得如何?” ps: 感谢jansam同学、冬寒月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卷纸.沃特森同学的粉红票~ 第九十二话 呃……有点矫情 各种林中采回的鲜花和几样野菜,都是在家中便洗净焯过水的,只等落油锅烹调。花小麦便将宋静溪引到灶台旁看了看,笑道:“我们乡下地方,只能觅到这些常见的话,那样太过精贵的,倒还真不大好踅摸,少不得就要宋老板您今日委屈一下。” “这便已经很好了。”宋静溪朝灶台上张了张,微微点头,唇边笑容极有分寸,也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满。 见她再无甚可说,花小麦就将她让回桌边坐下,立刻开始忙碌。 豆腐入水煮沸,加入采摘回来的茉莉及嫩叶,只需待水再度沸腾,便可盛起装盘,不用添加任何调味料,只取那最自然的清香之味; 干货铺买回虾米,与切成细丁的香蕈、葱花一同填塞进南瓜花中作馅,蒸熟之后再用鲜汤、鸡油、盐巴和豆粉等物稍加烩制,便是那又艳丽,又鲜香的酿南瓜花; 栀子花与韭菜同炒,百合和金银花熬粥,马齿苋用蒜泥生拌,至于那黄花菜,花小麦原打算做个四喜烤麸,转遍了整个村子,却没寻到卖烤麸的,料想这火刀村附近大约并不兴吃这个,便唯有用了普通的面筋代替,搭配着木耳、腐竹、各种香料酱料,炒出来倒也色泽红亮,汤汁浓郁。 不消片刻,菜便陆陆续续送上桌,因那特有的花香味十分吸引人,又使得不少在河岸上纳凉的村民围过来张望。 面摊上用的各种碗碟,原本就是花小麦特意选回来的,样式色彩皆朴拙干净,与那用鲜花做成的菜肴搭配在一起,正正好相得益彰,十分好看。宋静溪将桌上每道菜都仔细打量了一遍,并不急着动筷子。抬头笑着对花小麦道:“你这手脚可够利落的,这么片刻的时间就把菜全做好了,且又摆得如此精致,当真算是不易呢!” 花小麦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在从前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学厨,毕业之后都是要去酒楼食肆掌勺的,若动作慢了,那生意如何能好得起来?只怕三两日便要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那全年到头始终如一的勤勉苦练。总归得要派上点用场吧? “说到手脚利落。我也只算过得去罢了。”她也便冲着宋静溪笑吟吟地自谦道,“亏得在家将一应食材都收拾得齐全,到得河边才能如此方便,否则。只怕也颇要多花费些时间呢。” 宋静溪微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那柯震武却是笑哈哈地道:“那也是小麦丫头你准备工夫做得齐全,办事有条理嘛!你给我的镖局做过席面,这一点,我可是最清楚不过啦!” 今日来吃面的人照旧不少,花小麦冲柯震武眯眼一笑,又与三人说了几句,就回到摊子后头擀面煮面。并未立在桌旁招呼。 待得她离开。宋静溪方才扶起筷子来,夹起一块面筋送入口中。 同那冻豆腐一样,面筋向来最擅于吸收各样汤汁。黄花菜和木耳的清香味,再加上那浓厚的酱香,用牙齿轻轻一咬。汤水立刻四溢,流向各个角落,几乎连牙齿缝间都弥漫着那股好滋味。 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转脸朝赵老爷微笑了一下,又去搛那盘用新鲜茉莉花煮的豆腐,一入得口,眉尾便是一扬。 栀子花、南瓜花、马齿苋……每一样菜都尝过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明显起来,虽仍然不曾说一个字,神色中却不免透露出了两分满意。 赵老爷虽素喜美食,却不爱这鲜花做的菜,似是嫌它太过小气了些,随便吃了两口便搁下筷子,高声道:“花家姑娘,我尝尝你做的那面如何,你只管拣那最贵的,煮一大碗来我吃!” 柯震武也连忙道:“是了,听大忠那几个猴崽子说,你做的那鱼鲊面好吃得紧,我也要一碗!” 花小麦应了一声,三两下把面煮好了端过去,那两人此番才算是活过来,也不计旁边是否有人围观,端起来呼噜呼噜,吃得满口香甜。 罗月娇埋头在摊子后洗碗,蹲的久了有些腰酸,于是站起来活动两下,一边捶着自己的脊背,一边就将花小麦拉过一旁,小声道:“小麦姐,我瞧那有钱人,也没甚么特别呀!那位女老板,吃相倒是挺好看,但另外两位,却也是不顾形象的,你看。” 说着还冲赵老爷和柯震武的方向努了努嘴。 花小麦手中正在捞面,抽空抬眼朝那方瞟了瞟,低声笑道:“难不成你以为家里富裕些,便多长了一只眼吗?” 罗月娇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说,看他们吃得那样香,显然是很喜欢你做的吃食,可见你的手艺真是厉害!” “唔,你的嘴也是真的很甜。”花小麦半真半假地睨她一眼,正将手里的面端去桌上,就听得那宋静溪唤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只见宋静溪不知何时已从桌边站了起来,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于是便快步走了过去,也笑道:“宋老板,是不是那几样菜有什么问题?我平日里甚少用鲜花做菜,难免生疏了些……” “哪会有什么问题,味道都很不错呢!”宋静溪不等她说完忙摆了摆手,“我尤其喜欢,便是那用茉莉花煮的豆腐,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甚至连盐都不曾放过,但豆腐中的豆香和茉莉的清雅,竟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清甜淡香,委实好不可口!啊,还有那用黄花菜炒的面筋我也极爱,汤汁浓郁,入口却甘爽,真真儿好吃!” “您能满意,我心中便安乐了。”花小麦对自己的厨艺向来有数,听她夸赞,也并不觉怎样惊喜,也便只抿唇笑了笑。眼瞧着又来了三两食客,她原打算立刻再走回摊子边上做事,不料那宋静溪竟是一把拉住了她。 “小麦姑娘,那日在赵府,我听你将那为厨之法说得头头是道。就晓得你是个有见识的。”她盯牢了花小麦的眼睛,缓缓地道,“今日我之所以请你替我做这几道鲜花菜,正是因我许久之前便起了个心思——我想在我那桃源斋,推出一席花卉宴。” 花小麦眉头稍稍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说话,只微笑望着她。 “我是个女人嘛。经女人手烹调出来的花卉菜肴。对一众食客看来,想必会觉得十分新鲜,保不齐会大受欢迎呢!你对做厨是很有些见地的,今日又将这几道鲜花菜做得这么好。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宋静溪说罢,目光之中带了点期待,仿佛十分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这个啊……”花小麦稍稍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说实话?对于做菜这回事,她向来看得很紧要,不愿以假话敷衍人,可很多时候,所谓的“实话”,大都不会令人愉快啊! 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宋静溪理了理鬓边乱发。和和气气笑着道:“无妨。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坦白些告诉我。不瞒你说,我开了那许久的饭馆儿,却难得寻到一个可商量之人呀!” 花小麦看她一眼,定了定心思。微微颔首道:“宋老板,我这人见识浅,不大会说话,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别跟我计较,就我个人而言,觉得这所谓的花卉宴,着实无甚必要。” “哦,怎么说?”宋静溪唇边的笑容僵了僵。 “鲜花种类虽繁,却大多都是清香,用来做菜,烹饪方法必然受到很大限制。”花小麦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看她的脸色了,一径道,“倘若是节日里或者春夏季应个景倒还使得,但如果摆满一整桌宴席,滋味便有些寡淡。您想想,去酒楼食肆吃饭的食客,虽不缺富贵人,但大多数时候,做的还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意,他们讲究的是好吃又实惠,谁耐烦嚼一嘴的花瓣?” 宋静溪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接着说。” “况且,咱们做菜,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用鲜花做出来的菜,固然是非常漂亮的,可铺排了一整桌,吃进嘴里味道却不过尔尔,空有一个壳子,我觉得,好像,呃……有点矫情了,倒不如就用那些寻常的食材玩点花样,滋味丰富,新鲜感也不缺。”花小麦说着,便小心翼翼朝她脸上偷瞄一眼。 “你说我这想法矫情?”宋静溪终是憋不住了,伸手不轻不重地在桌板上叩了叩。 看吧,是你非要我说真话的,说了你又受不了……何苦来哉? 花小麦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摆手抱歉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啊,未必能做得准,宋老板你大可不必当真的。” 那边厢赵老爷和柯震武眼见着情况似有些不妙,也忙赶过来打圆场。 “宋老板,小麦丫头年纪还小,说话不知轻重,你何必跟她计较?” “可不是,小孩子满嘴胡说,你开了那许久的饭馆儿,难不成,还真信了她?” 宋静溪瞟了那二人一眼,呼出一口气,语调又恢复平和。 “被一个小我十几岁的姑娘品评,我心中一时之间,的确是有些过不得,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这问题是我追着小麦姑娘问的,怎能因她说了两句实话,就对她心生怨怼?况且,小麦姑娘愿意将心中所想告知与我,不肯一味奉承,我该高兴才是。” 她说着便走到花小麦面前,唇边笑容再度漾起:“小麦姑娘,你也晓得,那桃源斋是我一手一脚办起来的,因为不放心假手他人,时至今日,厨房里的一应事体,还是我自个儿亲力亲为。我比不得你们年轻姑娘,这二年,只是稍稍劳累,便觉浑身疲乏不已,所以一直想给厨房找个可靠,且能事事与我商量周全的大厨。我观小麦姑娘你厨艺不错,性子也直率,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去省城,给我那桃源斋掌勺?” 第九十三话 该怎么选 火刀村里住的大都是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素日没甚么机会与那些个腰缠万贯的富贵人打交道,冷不丁见着河边小摊上来了这二三个衣裳讲究,又很有架势的陌生人,心中不由得都添了几分好奇。 坐在摊上吃面的,自然竖起耳朵探听这边的情形,至于那起在河岸上散步的闲人,也都三番两次扮作偶然从摊子旁经过,有意无意地偏过头来张望。 听见宋静溪邀请花小麦去省城,给她的饭馆儿掌勺,人群立刻议论纷纷起来。 “那桃源斋,你们可曾听说过?喙,听我住在府城的朋友说,那生意可是火爆得紧哪,晚间你若去得迟些,那堂里站都站不下!” “是哩,我也知道!”另一个接过话头,“说那桃源斋的东家是个女人,做起买卖来,比男人还要精明强悍个几分,莫非,就是这位?瞧着年纪也并不大呀,啧啧,真真儿了不得哟!” 宋静溪似乎并不着急,只眉眼带笑地望着她面前的花小麦,待得周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得够了,方和颜悦色地接着道:“你也知我那桃源斋生意算是不错的,单是每月利润,便当得起那‘可观’二字,若想招个把厨子,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这二年,我却始终很谨慎。后厨乃是一个饭馆儿的重中之重,我实是不放心,将它随便交到一个不牢靠的人手上。” 她抬眼瞟了瞟花小麦的脸,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咱们拢共见了不过两回面,却回回都教我惊喜。方才亲口尝了你做的菜,无论刀功、火候还是调味,皆掌握得恰到好处。令人挑不出错儿来,在你这样年纪能拥有如此扎实的基本功,委实非常难得。况且,你对饮食之事又颇有见地,样样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更让人刮目相看——我就在心里琢磨着,或许。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她说着便掩口笑了起来:“左右你与老赵和柯老大都是相熟的。即便是在我那桃源斋惹出什么乱子来,我也不怕你丢下那烂摊子就跑,总有办法将你给揪出来,所以这一层。也用不着我担心,是不是?” 花小麦随着她也笑了两声,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这是第三次,有人出言邀请她前去掌勺做大厨了,规格一次比一次更加高。连顺镖局和春风楼那两处所在,虽然也很不错,却到底无法同在省城赫赫有名的桃源斋相比,若能去了那里掌勺,花个三五年。做出些许名堂来。往后不论去到何处,应是都不用替自己的生计发愁。 所以这一回,她是不是还有必要如前两次那般,将花二娘丢出来做挡箭牌,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可是。她这河边小摊才摆了没几个月,生意正逐渐好起来,那钱匣子眼见得一日比一日愈加沉重,照此发展,再有个两三年,该是就能攒下不少钱,自己也开个小饭馆。 到底是应该一门心思地将自己这小买卖经营好,还是将这些尽皆抛下了,去省城名头响亮的饭馆牢牢握住那大厨的炒勺? 这还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选哪! 许是瞧出她有些犹豫,宋静溪携了她的手,款款地接着道:“当然,你也莫要因此便觉得有压力,我这人是很谨慎的,不会让你立即就接管整个厨房。你同我去了省城,先跟着我一段时日做些杂事,看看厨房平常是如何行事的,心中也好有个数,待得时机成熟,我再逐渐将大事一一交给你去办。这一开始,我恐怕不会给你太高的工钱——当然,也绝对不会低得离谱,但只要你真个有本事将我那后厨打理得风生水起,我又怎会亏待于你?” “这事……”花小麦咬了下嘴唇,抬头思索着道,“宋老板你可否容我再想想?冷不丁突然有这么个事摆在眼前,我脑袋还真有点不清楚,况且,我也得问问家里人的意思……” “使得!”宋静溪痛快地一点头,拍手道,“这不是小事,我原也没打算今日就让你给我答复。你只管回去好生考虑,与你家人也商议周全,下月我还要再来一趟芙泽县,到那时,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呵,你放心,我不是那起不讲理的人,这事若能成,自然皆大欢喜,但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就为难你的。” 花小麦笑着点头应了,与她又多说了两句,景泰和同花二娘两个也来到了河边,和赵老爷、柯震武见过礼后,便在旁陪着寒暄,花小麦则照旧走到摊子后煮面。 罗月娇蹲在地上闷声不响地洗碗,却将方才那一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听进耳里,见花小麦脱出空来,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前,伏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小麦姐,你真要去省城的饭馆儿当厨子呀?”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花小麦回头冲她一笑,“怎么,你有话说?” 罗月娇垂了头有点小委屈地撇撇嘴,咕咕哝哝道:“你若能寻到好去处,我当然替你高兴,可你若离了火刀村,谁还教我做菜?我本来手脚就不大利索,这两日总算是有了点起色,昨儿回家,帮我娘做晚饭时切了一块肉,竟然一点错儿都没出,我娘满口里直夸我能干呢!” 说着,她又朝四散坐在桌边的食客张望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点:“还有,火刀村这些街坊邻居,从前常常不停口地抱怨,说是有时晚上想偷懒不做饭,都寻不到一个能买到现成吃食的去处,如今你摆了这小摊,你瞧他们来得多勤?你这摊子生意如此红火,若撇下了再不管它,真是……太可惜了。” 这一层,也的确是花小麦犹豫的最主要原因,她不愿和罗月娇说得太多,只笑了笑,道:“我纵是要去省城,也不在这一时半刻,总之我应承了要教你做菜,就必然得让你那手厨艺能见得人,否则,岂不丢我的脸?你放心,我拿定主意之后必不会瞒着你的,只管将你那颗小心思,踏踏实实放回腔子里罢!” 罗月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两人正说着,忽听得村间小路上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一串马蹄声,急促地由远而近。 火刀村有马匹的人家可谓屈指可数,孟郁槐如今又出门走镖,大晚上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在村间小路上骑马,还赶得这样急? 花小麦抬头望去,就见一匹马在河岸边停下了,一个人影正跌跌撞撞自马背上滚下,脚下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冲摊子这边奔来。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待得走近了她才认出,那人是连顺镖局的一个年轻趟子手,名字大约是唤作吕斌。 那吕斌跑得极快,不过须臾,已经冲到了摊档前,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径自跃到柯震武身边,叫了一声“叔”。 柯震武正与那赵老爷聊得兴起,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一抬眼,便笑了起来。 “嘿,你这猴崽子怎地跑来了?莫不是知道我来小麦丫头的摊子上吃面,便也觉嘴馋,巴巴儿地跟了来?喙,你也有点分寸吧!早两个月郁槐已领着你们来吃过一回,是过足了瘾的,我却还是头一遭尝到这好滋味,你就不能让我清净点?” 他一开口就说个没完,那吕斌急得不行,猛吸两口气,跺跺脚,高声道:“哎呀柯叔,出事了!” 柯震武脸色立时就是一变,霍地自桌边站起,眼中射出两道冷厉的光,声音一瞬间变得低沉而威严,活脱脱像是换了一个人:“何事?” 吕斌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左右打量一番,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刻意将说话的声音放得极低,旁人根本听不分明,花小麦也只隐约听见了“水贼”、“刚上了水路两天便遇上”等几个零星的词句。 “消息从何得来,人现在何处?”柯震武眯了眯眼,拧紧了眉头,压低声音道。 吕斌仍是在他耳边小声回答,这一次,却是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那柯震武越听脸色便越黑,简直如那烧了几十年的锅底一般,“砰”,冷不丁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震得盘子碗儿都跳了两跳,暴喝道:“如今这起腌臜贼人,敢是连规矩都不讲了吗?!” 他压根儿没有花任何时间考虑,转头便对赵老爷和宋静溪道:“两位,镖局出了点小事,我这就得立刻赶回去处理,便不赔了。” 说罢告了声罪,一拂袖调头扯了吕斌就走。 赵老爷一愣,随即站起来叫住了他。 “可需要我帮忙?你们镖局的事我虽不懂,但好歹我开酒楼,三教九流都识得一些,你这一忙起来,即便再谨慎,总也难免有照应不周全之处,我家中人多,至少能给你搭把手。” 柯震武细想一回,也便点头应了,于是那赵老爷就从怀中掏出一块总有半两的碎银子,往桌上一搁,冲花小麦点点头,转头疾步随着柯震武大踏步往河岸上走。 宋静溪是同他们俩一块儿来的,自然也得一起回县城,走来同花小麦含笑说了两句,也便赶了上去。花小麦正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情况,忽见那吕斌有些犹豫地站住了脚。 “柯叔,依你之见,咱要不要先……跟他家里人打声招呼?” ps: 感谢jansam、朱老咪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小贝亲家同学的评价票~ 第九十四话 下落不明 “蠢材!” 柯震武原本就正火冒三丈,又听吕斌说出这等糊涂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给他留面子,撩起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勃然大怒道:“他又没死,你巴巴儿地跑去跟他家里人说了,有甚好处?他家只得一个老娘,若教她知道了,岂不当场魂飞魄散,保不齐还要昏厥过去!倘若受了惊吓有个三长两短,你预备如何同他交代?!” 他这话说得嗓门响亮,吕斌也知自己是冒失了,喏喏不敢再多言,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花小麦,闻言眉头却是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方才从柯震武的只言片语中,她只隐约得知,镖局应是遇上了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事应当是突如其来,让人没得防备。然而现在,那两人嚷嚷得如此厉害,又似乎意有所指,便不由得令人心生猜测。 吕斌和柯震武话里话外,曾模模糊糊提到“水贼”二字,那柯震武又满口痛骂贼人“不讲规矩”,也就是说,连顺镖局里,有人在走镖途中遇上了麻烦?再加之他二人又说那出事的人家中只得一个老娘…… 柯震武今日刚来河边时,不是曾提到孟郁槐出门走镖了吗?该不会…… 想到这里,花小麦那颗心便往下落了落,也没工夫细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发问,朝前紧走两步,叫了声:“柯叔,那个……” 柯震武应声回头,朝她脸上张了张,许是从她表情中瞧出些许端倪,当即便沉声道:“你莫管,自顾将你的买卖照应好便罢。” 言毕,他立刻迈着大步上了河岸,与赵老爷和宋静溪各自乘马车往县城赶。吕斌紧随其后翻身上马。提起缰绳疾驰而去。 花小麦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一时心内不知作何感想。罗月娇像是被这突来的阵仗给吓住了,缩在摊子后怯怯叫了一声“小麦姐”,却不见她答应。花二娘与景泰和对望一眼,走过来丝毫亦不知温柔地在花小麦背上狠捶一拳,高声道:“你发什么呆,丢了魂儿了不成。咱这摊子还摆不摆啦?” “啊……”花小麦这才算是醒过神来。定了定心,扭头冲她一笑,走到摊子后将刚才只擀了一半的面条拾掇妥当丢进锅里。 …… 柯震武等人离开后,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便没有急着回家。留在摊上帮花小麦张罗生意,等人渐渐散去了,方一块儿推着板车往家赶。 花小麦这一晚煮了总有二三十碗面,又费心给宋静溪做了几个菜,便觉有些累,将家什归置好,稍作洗漱,就预备回房歇息。 花二娘同景泰和在堂屋里说话,顺便将白日熬煮的酸梅汤又端了出来。正待唤花小麦也去喝一碗。却见她在门外泼了水,抱着盆子正要回西屋,立即就将她叫住了。 “慌什么,这会子还算不得晚,你好歹来喝两碗酸梅汤。也好解解燥热,夜里睡觉时,也能觉舒服一点啊。” “我不想喝了。”花小麦偏过头冲自家二姐笑笑,“有点困,想早点去睡了。”说罢抬脚又要走。 “喂!”孰料那花二娘偏是不依不饶,索性赶上来一把揪住了她,叹口气道,“你纵是要睡,也不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丢了木盆跟着她晃进堂屋里,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顺手接过景泰和递来的一碗酸梅汤,道了声谢。 花二娘也入了座,山大王似的跷起一条腿,翻翻眼皮:“今日那个随赵老爷一同去河边吃面的女人是谁?我瞧她年纪,应当不是赵夫人吧?你还费神给她做了那好几道菜,头先儿收桌子那阵儿我瞧了瞧,样样都精致得了不得——她今儿是干嘛来了?怕不会是光为了吃你一顿饭那样简单吧?” 花小麦原有些没精打采懒得开口,然细想一层,这事总不好瞒着花二娘,迟早要教她知道,于是便将那酸梅汤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缓缓道:“那是宋老板,来咱们芙泽县采买的,在省城开着一间饭馆儿叫‘桃源斋’,说是生意好得很。上回我在赵老爷的宅子就已与她见过,她今日来,是想尝尝我的手艺,顺便问了我一声,愿不愿意去她的桃源斋掌勺。” “桃源斋?”景泰和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咂摸了半晌,“我好似听说过,在省城很有些名头的。” 花二娘看他一眼,对他说的话却不甚在意,只管盯牢了花小麦道:“我便猜着多半是为了这个!那你如何应她,可打算真去桃源斋做大厨?” “……我还没想好。”花小麦不知何故反应有些慢,少顷,方抬头对花二娘笑了笑,“我有些丢不下那摊子,再说,这事怎么也得跟你和姐夫先商量过才对。” “唔,算你还知道些分寸。”花二娘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抬了抬下巴,颇有两分自得地道,“不是我夸口,就我妹子这厨艺,即便被那有名气的酒楼饭馆儿看上了,要请她去执掌厨房,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说着,又拿手肘去杵景泰和:“你说是吧?” 景泰和笑了笑,算是默认。 “不过嘛,这事儿还看你自己怎么想。”花二娘自顾自地接着道,“从前那春风楼的赵老爷,也曾跟你提过这事,那时我之所以不允,是不愿让你离了我跟前,你一个姑娘家,我实在不放心。但如今我也想得明白了,你既有这一身本事,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一辈子?你若真个想去,咱们便好好商量,我也不是非得将你一世困在这小村子里。” 她这话一说出口,立时觉得自己十分识大体,顾大局,懂得替人着想,控制不住地便愈加得意,挑眉笑道:“怎样,你二姐我很明事理吧,对你很好吧?” 花小麦没做声,只低头盯着手里的碗。 “我跟你说话呢!”花二娘好容易通情理一回,竟然得不到回应,火气立刻冲上头顶,一巴掌狠狠扇在花小麦的后脑勺上,“你要死啊,耳朵打蚊子去了?” “疼!”花小麦耳边闻得清脆地一声响,头皮火辣辣生疼,立时回了魂,猛然抬头道,“二姐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你发什么呆,我都说不拦着你了,你怎地还……”花二娘满腹狐疑,朝她脸上仔细觑了觑,“我说你想什么呢!” 花小麦冲她翻了个白眼,使劲揉了揉后脑勺:“我都说我困了,你非要扯我进来说话,应得不及时,你又要下狠手,没你这样的!我不是说了吗,那去桃源斋掌勺的事,我且得花些时间好生琢磨琢磨,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也是被花二娘那一下打得实在太疼了,语气就有些冲。花二娘何曾听闻她用这种声口跟自己说话?当即便怒将上来,挽袖子就要揍人。 “嘿呀你个花小三,几日不收拾你,胆儿就越来越肥了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今天非要……” “好了好了!”景泰和一脸无奈,忙上前拦她,“小妹不是累了吗?你就让她歇着去又能如何?这事咱明天再说不迟,你何苦非要现在便议论清楚?可小声些罢,隔壁那潘太公,耳朵长得很!” 花二娘被他捉住了双手,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也就只得偃旗息鼓,没好气地对花小麦道:“困了就滚回屋去睡,明儿一早,我再和你慢慢说!” 花小麦正巴不得一声儿,闻言忙放下手中的碗,一溜烟地跑回西屋,砰一声关上了门。 一夜无话,隔日清早,花小麦是被花二娘那惊雷一般的大嗓门给吓醒的。 “哎呀小妹你快出来,出大事了!” 花小麦迷迷糊糊中突然一个激灵,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忙三两下穿了衣服跑出去,迎面撞上自家二姐,忙扯着她的胳膊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该不会是又有人去告黑状,说她那摆在河边的摊子有问题吧?又或者,是她那番椒出了纰漏? 花二娘一跺脚,急吼吼地道:“昨晚那连顺镖局的柯老爷,不是面还没吃完,便急慌慌地被人给叫走了吗?哎呀,刚才听村里人说起才知道,原来是他那镖局替人运一批货,走到半道儿,在水路遇见了贼人,押镖的那个,是孟家大哥呀!” 果真是他!花小麦心中又是一堵。 昨晚柯震武与那吕斌始终小声交谈,多半就是怕事情传开得太快,引人议论,也让孟郁槐家里人担忧,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让吕斌去通知孟老娘。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是一夜而已,事情就传得满村皆知了! “那……现下是怎样情况?孟家大哥……”她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后头的话,居然有点不敢说出来。 “啧,就是寻不到人哪!”花二娘连连叹气道,“我也是听村里人说,他们一行遇到了劫道的水贼,不止见了血,整条船都给掀翻了!当中有个水性好的镖局伙计,拼了命挣扎回岸边,疯了一样赶回芙泽县报信,镖局的人这才知道出了事。至于其他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无啊!” 第九十五话 相顾 但凡行镖之人,保护押送的银钱、货物甚至人身安全乃是重中之重,因此,他们往往最讲究便是一个“和”字。 平日里与官府打交道,自然得笑脸相迎,押镖途中若同绿林中人狭路相逢,哪怕对方再强横嚣张,也要暗自隐忍礼数周到,以免横生事端。动不动就“亮青子”,只会使事情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局面,最终落得钱物两空不止,还有可能伤及性命。也正是因了这个原因,那起脾气火爆,心气儿旺盛的人,是万万做不得镖师的。 孟郁槐这个人,至少在花小麦看来,是极沉稳冷静的,拳脚功夫也多半是实打实,如若不然,他大约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坐到那镖头的位置上去。与强人周旋,于他而言应当不是一件难事,既如此,事情又怎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那边厢,花二娘仍兀自在滔滔不绝地念叨:“这可真是灾祸要往脑袋上砸,你是躲也躲不过啊!孟家大哥那样有本事的人,怎地会遇上这样的事,如今连点音信都无?啧,村里人多嘴杂,保不齐现在,事情已经传到了他老娘的耳朵里,那老太太性子比我那炉灶里的柴禾还要燥,若听说自家儿子出了这样的事,非立马昏死过去不可!我虽不喜那老太太,可一想到他母子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心里也不好受哇!” 这话说得忒不吉利,简直认定了孟郁槐此番凶多吉少一般。花小麦眉头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嘴角也稍稍有些牵扯,默了片刻。另起一个话头道:“不是说有一个伙计脱了困回到镖局了吗?他就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譬如他仓皇落水之时,孟家大哥那边是何情形?他总不至于一点都没瞧见吧?” “嗐,你也知道那伙计是仓皇落水,只顾着逃命了,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花二娘就一拍大腿,悻悻道,“我都听村里人说了。那镖船上押送的钱物十分贵重,连顺镖局一共派了七八个人手,且个个儿习水性,算是极重视的,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那水贼人多势众,且船身摇晃施展不开呀!那伙计年纪小,给吓得魂儿都丢了大半,只说那船上不断有人落水,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当时又是晚上。他哪儿还分得清谁是谁?” 花小麦没了话说,垂着头,暗自琢磨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这事的确凶险,禁不住有点胆战心惊。 可是……说得迷信一点,那人无论如何长得也不是一副薄命相,应当不至于就这么丢了性命……吧? 花二娘见她不做声。便叹了一口气:“方才你姐夫去铁匠铺,走到一半便遇上那大圣兄弟,两人商议着,要去那连顺镖局打探一下消息哩!那孟家大哥与他们是发小,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心中必定不安宁呐!” 连顺镖局现在肯定正忙乱着,景泰和与孙大圣两个去了。也未必就能打听到甚么有用的消息,亦帮不上忙,反而要人分神照顾,倒不如安安心心留在家里的好。花小麦张了张嘴,本想开口让花二娘劝景泰和两句,然而不知何故,那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只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房后。 那几株番椒从赵老爷家的大宅运回来之后,又被花小麦小心翼翼地挪回了菜畦里,照旧是在那一片小角落中,长得十分油绿透亮。她闲着没事,便从旁边提了壶往地里浇了些水,那晶莹的水珠从叶片上滚落,被阳光一照,闪闪发亮。 花小麦盯着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正要走开,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匆匆扑到番椒面前,小心翼翼拨开绿油油的叶子,赫然看见下面藏了竟藏了一颗颗白白小小的花苞。 要……要开花了吗?她心里顿时一阵激动。 这番椒原本五月初就该开花的,因受了雨季的影响,又被那折断的木棚子打中,或多或少有些损害,花期竟往后延了小半个月。花小麦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辣椒今年有可能无法开花,只能期待着它能安然过冬,明年再结果,却不想,这眼瞧着快到六月,它居然结出花苞来! 这也算是这两天唯一的好消息了吧?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晚,花小麦同罗月娇前去河边摆摊,毫不意外地发现,无论是来吃面的食客,还是在河岸上纳凉的老百姓,口中议论着的,都是有关于连顺镖局的镖船遇上水贼的事。 这种事情与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关联,但茶余饭后闲聊个两句,也算是一项谈资。说到孟郁槐,大多数人都是长吁短叹,满口直呼可惜,大概与花二娘一样,认定了他这一回怕是多半丢了性命。 罗月娇蹲在摊子后洗碗,将众人的议论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抬头见花小麦正炸好一碟小鱼送到桌上,暂时闲了下来,便招招手,将她叫了过去。 “小麦姐,原来昨晚那个长了好长胡须的大叔,说的便是郁槐哥的事?”她皱着眉头,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我还是今早听我娘他们在谈论,这才反应过来呐!我娘说,水路上遇上危险,那是最说不清楚的,那些水贼仗着自己水性极好,便甚么都不怕,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小麦姐,你说郁槐哥,该不会真的就……就回不来了吧?” “怎么会?!”花小麦瞟她一眼,想也不想就道,“你莫听那些人瞎说,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啊,你自己没长脑子,不会仔细琢磨?他们出事的地方离咱们芙泽县本就有些远,即便是有消息,也得过个好几日才能传回来,孟家大哥是有本事的,肯定能化险为夷。”也不知是在说给罗月娇听。还是安慰她自己。 罗月娇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这当口,那文华仁偏也跑了来,站在花小麦身后低低叫了一声。 “怎么了?”花小麦一见是他,便撇了撇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手头既没几个铜板。倒不如多买些馒头放在家中,好歹能撑几天,跑来吃一碗面,当时倒是觉得身心舒泰,明日怎么办?” “我不吃面。”文华仁赶忙摆了摆手。“我是听说了郁槐哥的事,想着泰和大哥与他平日交好,他又常领人来照顾你生意,或许你能知道多一点的消息也说不定,故此就来问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花小麦愈加烦躁,将手里的抹布一摔。转身去没好气地道,“我还要做生意呢,你们一个个儿地净拿这些杂事问我做什么?也不嫌烦?” 文华仁吓得一缩。朝后退了退,不怕死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关心人嘛,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凶什么凶?” 罗月娇也有些愕然。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小声道:“小麦姐,你怎地发这么大脾气?若是不舒服,咱们今日不如早点收摊,你也好回去睡个好觉。” “……我没事。”花小麦也觉得自己方才反应似乎大了点,口气也好像太过生硬,弯起嘴角勉强冲罗月娇笑了一下。又放软声调对文华仁道,“天气太燥热,火气就大了点,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不是冲你。” “无妨,无妨。”文华仁倒也不计较,笑呵呵摆了摆手,又搭讪着道,“这天儿,也的确是太热了些啊,我在屋里读书都觉有些坐不住,你在这摊子后头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被那炉火烘烤着,肯定更难受。那……郁槐哥那边,你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有?” 花小麦摇摇头,走到摊子后,顺手理了理放在锅灶旁的菜蔬。 …… 一晃便是十来天过去,天气越热,每晚出来纳凉的人便越发多,花小麦摆在河边的摊子,生意也就愈加火爆。 头一两日,人们话里话外总离不了连顺镖局四个字,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谈论这事的人越来越少。第五天,第六天,还零星有几个人感叹孟老娘可怜,到了第十天上,连提起她的人都没有了,就好像那事根本从来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景泰和与孙大圣两个每隔几日便要去连顺镖局探探消息,却次次都是无功而返。景泰和与孟郁槐兄弟情谊深重,原本平日里话就不多,最近这段时间便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好半天一声也不出。花二娘劝了两句,见他不怎么搭理人,也只得由了他去。 这晚,花小麦从河边摆了摊回来,罗月娇照旧帮着她一路将家什推到景家小院门口,两人就站在院子外说了两句话,忽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花小麦一个激灵,立刻转回头望过去,远远地就见黑暗中,模模糊糊走过来一人一马。 夜色太浓,看不清那人面目,只隐约能瞧出个头似乎不低,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花小麦将手中的板车往地上一丢,索性朝前跑了两步。 那人牵着马越走越近,渐渐踏进隔壁人家窗户透出来的光晕之中,眉眼也一点变得明晰。 高大身材,鸦青长袍,袖子挽到肘部,下巴棱角分明…… 花小麦登时就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孟郁槐没料到这辰光村中还有人在走动,一时没有提防,冷不丁看见两个姑娘站在景家小院门口盯着自己,倒给唬了一下。 待得看清站在前面的那姑娘是花小麦,他也便怔了怔,随即勾了一下嘴角,笑了起来。 ps: 感谢大米爱虫子、jansam两位同学的平安符~  头疼得要shi了,写不动了,明天三更补上~ 第九十六话 你去吧 那姑娘就立在景家小院的门口,脚下踩着从院子里流泻出来的一星儿暖光,浑身拢在毛茸茸的光晕之中,将一双亮闪闪的圆眼睛睁得老大,微微张着嘴,正一瞬不瞬地瞅着他,就好像他是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妖怪,万万不该在这里出现似的。 孟郁槐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这姑娘好像不似刚来火刀村时那般皮包骨了,脸颊长了点肉,身上仿佛也有了些曲线,瞧着倒没那么硬梆梆,唯独那脊背,仍旧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许久,身畔那匹大黑马等得有点不耐烦,拿蹄子刨了刨脚下的土,喉中低低地发出一声嘶鸣。几乎是与此同时,罗月娇从花小麦身后蹦了出来,一手直直地指着孟郁槐,另一手掩了口,活像见鬼一样,一惊一乍嚷起来:“郁……郁槐哥,原来你没死?!” “啧。”花小麦赶紧回过头去睨她一眼,“说什么呢?哪有咒人死的?” 她心中就像是终于搁下一块大石头,整个人都觉放松起来,语气虽凶巴巴,脸上却带了一丝笑意。 罗月娇很无辜地扭了扭胳膊,低头小声嘀咕:“我不是咒……村里人都说……” “的确是遇上了些麻烦,好在最终都算有惊无险。”孟郁槐这话仿佛是对罗月娇说的,眼睛却是望着旁边的花小麦,“我亦知这段时间让村里的街坊邻居们担心了。” 担心?怎样担心?真正替他担忧的人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这村里大多数的百姓,也只是拿这事儿当做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罢? 虽说事不关己。人家的确没必要成日跟着发愁,但想到连日来自己在河边摆摊时,所见所闻那些村民们的态度,花小麦还真是有点不痛快——然而这所谓的“不痛快”,实在没必要在孟郁槐跟前表现出来。 她顿了顿,也便顺着他的话道:“是呢,不说别人。就单看我姐夫和大圣哥两个,这段日子就一直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姐夫那样慢性子的人,居然着急上火得嘴边起了一层燎泡哪!前两日他俩才去连顺镖局打听过你的消息。若此刻知道你平安归来,肯定高兴的了不得!” 事实上,连顺镖局早几日之前,已经知晓孟郁槐及其他几个镖局伙计的下落,并暗中着人手赶去事发之地相助,因怕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对外仍一致表示毫无头绪。柯震武眼瞧着景泰和与孙大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中好生不落忍,却又不咬紧了牙。硬是一个字都不曾透露。 “泰和兄弟和大圣兄弟……”孟郁槐微微有些动容,低叹了一声,“实在对不住他们得很,教他们替我担惊受怕。明日我必定上门探望,也好……” “要不你现在就去吧?”花小麦也顾不得去想,大晚上的,一个姑娘邀请男人去自己家是不是不大合适,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景家小院,“我姐夫瞧见你好好儿地回来了,心中也就放下了。起码今晚能睡个好觉。” 孟郁槐低头暗忖,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一则这时辰晚了些,大喇喇跑到旁人家里去,委实有点不合适;二则,他心下也忧愁,自己那沉不住气的老娘,这十几日不知会心焦成什么模样,只怕眼泪都哭干好几回。他虽对孟老娘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亲娘,于情于理,都该尽快让她见着自己的面,使她一颗心落回腔子里。 见他不说话,花小麦便朝前迈了一步,又道:“你去吧,我弄些吃食与你填填肚子,省得回到家,还要将孟大娘折腾起来生火——对了,我那番椒开花了,白白的一小朵一小朵,特别可爱,你去看看?” ……又看?孟郁槐立时有些忍俊不禁,忙生忍住了,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先去瞧瞧泰和兄弟,也要叫他放心。” 花小麦当即高兴起来,转过身叮嘱了罗月娇两句,让她快些回家,路上小心点,然后便三两步蹦进自家院子,高声道:“姐夫,姐夫你快出来看看,这是谁?” 亮着灯的堂屋里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景泰和与花二娘就前后脚走了出来。那花二娘一边走,口中还不住地骂:“我看你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哪个这样了不得,就值得你大晚上鬼吼鬼叫地瞎嚎?看我不……” 她话没说完就停了口,同刚才的花小麦一样,瞬间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个圆形,死死望着含笑从门外走进来的孟郁槐。 景泰和也犯了傻,立在院子当间儿呆呆地盯住孟郁槐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又出不得声,过了半晌,方不敢相信一般结结巴巴道:“郁槐……郁槐哥?”只这几个字,便能听出他喉咙已是哽住了。 他那模样居然像是要哭,孟郁槐忙快步走了过来,拍拍他得的肩,笑道:“这是作甚,我不是好端端地就站在这里?泰和兄弟,我知这段时间没少让你们替我担惊受怕,实是对不住……” “既是兄弟,何必说这些,回来便比甚么都强!”景泰和搓了一把眼睛眼睛,扯住他就往堂屋里去,眼见得是欢天喜地,整个人瞬间精神头十足。 唔,景泰和眼下这副样子,还真是……若非与他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每日将他与花二娘如胶似漆的情景看了个够本,花小麦简直要按捺不住自己,产生奇怪的联想了! 花二娘站在一边发了一会子呆,好容易算是清醒过来,推了花小麦一把:“你快去弄点……” “知道了。”花小麦冲她一笑,立刻抬脚进了厨房。 此时已差不多是夜里该歇息的时候,不适宜吃得过饱。花小麦琢磨了一阵,便用那以鳝鱼熬成的卤子做了几小碗面,又切了一块豆腐皮,卷成筒稍稍油炸之后,与切成片的蘑菇搁进鲜汤中煨煮。 房后菜畦里的小葱割一把,切成碎丁炒鸡蛋,明黄碧绿。望一眼便令人食欲大开,旁边再摆上一小碟酱腌的甘露子,利利落落地端进堂屋。明明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从她手底下过一遍,竟也显得比别家精致了几分。 花二娘在堂屋里陪着景泰和与孟郁槐说话。隐约有点犯困,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瞌睡,忽见花小麦端了好几碗面进来,立刻跳起身,扯着喉咙道:“你又煮这么多干嘛?最近晚晚临睡前都要吃上一碗面,我腿都粗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老娘的好身段儿就要被你给毁了!我警告你啊,莫端过来。我是不吃的,打死也不吃!” 这话原不该当着孟郁槐的面嚷嚷出来,然她嘴快过脑子,话都出口了才觉不妥。忙讪讪地冲孟郁槐笑了一下。 花小麦笑嘻嘻瞟她一眼,理直气壮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请你吃了?我是想着,最近姐夫都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孟家大哥回来,他的心落到实处,想必立刻就有了胃口,因此才多做了些。与你何干?” 花二娘翻了个白眼,再不做声,景泰和被那面条的香味一勾,真个觉得有点口水滴答,也便笑呵呵端了两碗面,摆在孟郁槐和自己面前:“还是小妹想得周到,我是真饿了。” 花小麦愈加得意,冲花二娘一抬下巴,拣了张椅子落了座。景泰和一边搅拌碗里的面,一边就不停口地问那劫镖之事到底是何情形。 “的确是遇上了水贼。”孟郁槐捧着面碗,微微皱眉道,“那起贼人水性极好,三两下将船搅和的翻了,货也让他们尽皆掳掠了去。当时那水面上乱成一团糟,便有一个没经过事儿的伙计心下害怕,不管不顾地往岸边游——不过说起来,也该谢谢他赶回镖局报信,后头的事,才会那样顺利。” 原来,他们那一行人虽遇上了水贼,镖物被夺走,人却并无大碍,只有其中那趟子手受了点皮外伤。那群水贼夺了货物就跑,孟郁槐等人回到岸边,商议过后,当即就决定要去将那镖物抢回来,这边厢,柯震武在得知了他们的消息之后,也打发了人前来帮忙。 一众人在附近村子里打听到那伙水贼栖身的所在,漏夜时分摸将过去,少不得经过一场激烈打斗,终是将东西一件不少地夺了回来,各人虽受了些轻伤,却并不严重,将镖物原封不动地运回芙泽县,择日再另派他人押送。 此刻孟郁槐说得轻描淡写,但花小麦大略也能想到,当时的情形应是十分紧急凶险,不由得蹙了眉道:“既然已经知道了那贼人的下落,你们为何不干脆报与官府知道?让他们去解决,岂不便宜?” 孟郁槐笑了一下,摇头道:“镖局的情况本就比较复杂,虽得倚靠官府来行方便,却不能事事仰仗他们,否则传了出去,会遭人耻笑,让人看不起,于镖局的名声有损,将来这买卖,也就不好做了。” “那……你们和那伙水贼火并,是不是……是不是杀人了?”花小麦点点头,胆战心惊地又道。 “你还知道这‘火并’二字?”孟郁槐啼笑皆非,“我们外出走镖,最重要的是保护镖物的安全,能不伤人、不杀人是最好的。两方打斗起来,总免不了砍伤手脚,但如非必要,我们也不会取人性命,免得日后想起,心下不安。” 说着,他拈起一块甘露子放进口中,笑赞道:“这酱菜倒滋味很好,比县城里有名的酱园子卖的那起还要强几分。” 花小麦抿唇一笑:“这东西又不值甚么钱,你喜欢吃,明儿我让姐夫去铁匠铺的时候,捎带手给你家送去一些。” 孟郁槐想了想,搁下筷子:“特为跑一趟就不必了,你明晚摆摊带一些,我自个儿去取。” 第九十七话 嘤嘤嘤 花小麦闻言便是一挑眉:“咦,你明儿不急着回县城?” 这人大约是因为与老娘关系不太和睦的缘故,平素很少回火刀村,即便是回来了,往往也只住一宿就又匆匆离开,有时甚至当晚便骑马赶回县城。难不成这次,倒预备多留个两日? “唔。”孟郁槐看她一眼,颔首道,“柯叔体恤我几人劳累奔波,又经历了一场激斗,便让我们且安心歇养一阵。县城终归嘈杂些,我便索性回村里住一段时日。” 景泰和原本已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筋道喷香的面条上,吸溜吸溜吃得香甜,听他这样说,便觉出点门道来,倏然抬起头:“郁槐哥,你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孟郁槐朝他笑了一下,又似有意无意地往花小麦脸上瞟了瞟,沉声道:“不是什么大事,皮外伤罢了,并未曾伤到筋骨,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二年我东奔西跑,甚少有时间留在家中,趁此机会,正好也踏踏实实陪我娘两天。” “哦。”景泰和应了一声,这才算放下心来。 几人闲聊一阵,将桌上的饭食尽皆吃了个干净,孟郁槐便告辞回了村子南边。花小麦跟着花二娘与景泰和将他送出门,顺路又将那开了花的番椒指给他看了看,乐呵呵地道,再过一两月,便有新鲜辣椒吃。孟郁槐原本对此不甚在意,见她高兴,也便随着笑了笑,夸了那番椒两句,牵马离开。 花二娘与景泰和、花小麦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罗月娇依旧上门来寻花小麦教她厨房中的一应事体。 若真要论起来,这姑娘对于做厨,可说是毫无天分。自家人做饭烧菜,对于刀工和摆盘并无有太多讲究,只求看得过便罢。花小麦观她手脚不大利落,也就不曾对她要求得太严苛,只从自己当初所学菜肴之中,挑了几样最简单的来教给她,饶是如此。罗月娇却依然时不时就将场面搞得七零八落,每每上灶张罗,就非得弄得处处狼藉不可,菜叶子丢了满地,水泼得到处都是,若有人冷不丁一脚踏进去。八成会以为这厨房里是遭了灾。 然好就好在,罗月娇虽不是块做厨子的材料,却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这两日花小麦在教她做一道鱼羹。需要用到新鲜的活鲫鱼,她便管她娘讨了钱,每日里早早地出门去河边买上一串鲜鱼,再提到景家小院里来。也就是个不让花小麦因为教她做菜而破费的意思。 这种事,说起来理所应当如此,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毕竟,这世上永远也不缺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花小麦也就对她格外添了几分好感,觉得她虽然手脚笨了点,但与她相处。却比和关蓉在一块儿时,要轻松愉快得多。 今天也是这样,罗月娇提了五六条鱼,兴冲冲地跑来景家小院,一抬头撞上花小麦,立刻便笑呵呵地道:“小麦姐你瞧我今日买的鲫鱼,个儿大又新鲜,还活蹦乱跳的哪!河边卖鱼的徐二顺见我最近天天都去照顾他生意,便特特留了最好的鱼给我,还不肯多收钱呢!” 花小麦朝她手上张了张,果见那鱼个头比平日要大上几分,且十分欢实,的确是很不错,便笑着接了过去,道:“咱们是要用这鲫鱼做鱼羹,滚水煮熟之后,皮肉都要从骨头上拆下来,委实用不着买这么好的货色。” 顿了顿,又忍不住打趣她:“你家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挣得几个钱,都被你花在这买鱼上头了吧?过两日我还打算教你蒸鸡,依你这态势,到时我家这院子里,岂不四处飞鸡毛?” 罗月娇天真烂漫地一笑,搔了搔头皮:“小麦姐你别笑话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段时间你为了教我,费了老大工夫哩!我娘说了,等明年我嫁人的时候,她给我再多衣裳布料首饰,也不过是身外物,我若能学得一手好厨艺,那才是最好的嫁妆呢!” “你娘说的没错。”花小麦抿唇一笑,将那几条鱼提进厨房,端来一个水盆,“你明年就要嫁了,我可不敢耽误你的时间,咱们这就开始吧。你先按照我昨儿跟你说的那样,把鱼剖洗干净,里头一块黑色的膜要抠出来,一丁点都不能剩下,记住了?” 罗月娇脆脆地答应了,往小板凳上一坐,立刻便埋头开始干活儿。花小麦怕她伤了手,少不得又在旁帮忙,好容易将那几条鱼整治得妥当了,便烧滚一锅水,让她将鱼丢进去。 “喏,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你要记住,别只当我在唱歌行吗?”花小麦半开玩笑地瞥了罗月娇一眼,“这鱼只要焯熟就立刻捞上来,万不可将拖得太久,否则鱼肉煮得太烂,再拿来煮汤,根本就没法儿吃。” “哦。”罗月娇使劲点点头,索性取了把大笊篱,将鱼放进去,再整个儿沉入滚水中,抬头笑道,“小麦姐,这样使得吗?” “……使得。”花小麦有点哭笑不得,但细想想,这样至少捞起来的时候能及时一些,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便点了点头,又道,“拆鱼肉的时候同样要仔细,莫要把肉给弄碎了,那样既不好看,吃进嘴里滋味也大打折扣。等你将来嫁了人,家中若有谁身子不舒服,或是偶感风寒,你就煮上这么一碗,往里多多加胡椒、花椒面子和绍酒,热辣辣喝下去,浑身都畅快的。” 罗月娇连声应承,恨不能将脑袋都埋进锅里,死死盯着那逐渐变白的鱼肉,又隔三差五便紧张兮兮地看一眼花小麦,只等她一声令下说“行了”,便立刻将那笊篱提起来。 两人在厨房里忙了一阵,见她今日拆下来的鱼肉大抵还算能过得去,花小麦便走到一边,熬煮自己晚间摆摊要用的鲜汤。罗月娇动作慢,认认真真拆了一会儿鱼肉,忽地抬起头来道,“小麦姐,刚才我去买鱼,回来的路上,瞧见郁槐哥了。” 花小麦拿大勺在锅里搅和了一下,浑不在意道:“你昨晚不是就已经见过他了吗?咱们火刀村拢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既回了村,你偶然在路上遇见了,又有何出奇?” “不是的,我……”罗月娇从口中吐几个字,却欲言又止,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贸贸然地往外说。 “嗯?怎么了?”花小麦便觉有点奇怪,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干嘛吞吞吐吐?” “我……”罗月娇年纪小些,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话都到了嘴边了,若不说出来,她就实在觉得浑身都难受。她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小麦姐,你不会和别人说吧?就算是景大嫂,你也不能说的!” 她那一脸天真的模样瞧着委实可爱,花小麦掌不住笑出声来,挑眉道:“好,我不说就是——其实你若信不过我,也不一定非要告诉我的。” “我哪会信不过你……”罗月娇咬咬嘴唇,“我就是觉得,这事也太奇怪了!小麦姐,方才我看见的,不止郁槐哥一个人,还有村子南边姓关的那个姐姐,他俩就在河边的林子里说话,那关家姐姐,还……还哀哀地哭哩!” “咳咳咳……”花小麦万万没想到她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差点闭过气去,忙扑到门边咳嗽了一大通,喘匀了气息,回头道,“你说真的还是说假的?” 哎呦,那关蓉眼见着是出息了嘛,白日里都敢扯着不相干的男人掉眼泪了!就不怕被人给瞧见了,再传出闲话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村里真个有了闲话,保不齐关蓉,反而会更高兴吧? “我骗你作甚?”罗月娇言之灼灼道,“他俩站在树林子里,旁边经过的人若是不注意,根本就瞧不见他们,是我眼尖呀!我见那关家姐姐哭得可伤心了,郁槐哥眉头皱得死紧,仿佛百般想走似的,却又脱不得身,瞧着好不尴尬!” “是吗?”花小麦淡淡地应了一声。 用脚趾头也都能想到,关蓉在和孟郁槐说些什么吧? 郁槐哥,前几日听说你出了事,我真吓得半死,幸亏你平安归来了,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郁槐哥,村里人欺负我呢,尤其是那景大哥的小姨子,害我最近在村里行走都抬不起头来,嘤嘤嘤…… 花小麦也觉得自己眼下这种心态非常要不得,好似带了点酸意一般……可那又如何?她关蓉大庭广众之下当着男人哭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还不许她在心里嘀咕两句?嘁! “管她的呢。”她偏过头对罗月娇笑笑,“跟咱们又没关系。” 罗月娇沉默一阵,撅了撅嘴,陡然说道:“我不喜欢她!” “咦,为什么?”花小麦歪了歪头,“她欺负你了?” “她倒没欺负我,我家在火刀村也算有头有脸的,她不敢!”罗月娇气哼哼地道,“我是听我嫂子告诉我,她之前想占你的便宜,预备从你那摊子上捞些好处,因为没能得逞,便在村里四处装委屈。我娘说,这种人最要不得了!” 第九十八话 气死你 罗月娇一边说着,一边推了花小麦一把:“小麦姐,她那事做得不地道,你心里肯定特生气吧?若换做是我,非挽起袖子来跟她拼过!” 花小麦闻言,便又多看了她一眼。 这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正得很,真真儿十分难得,想来,多半是家里人自小便耳提面命的缘故。 她因此便对罗月娇又添了几丝喜欢,抿唇笑道:“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也没必要总挂在嘴边。一来她到底没占着什么便宜,二来,她最近在村里饱受人议论,恐怕日子也不大好过。咱来这世上走一遭,成天为了这种人,弄得自己气鼓鼓的,也不值当呀!反正,只要她别再来招惹我,我也没兴趣凭空找她的麻烦。” “她若再敢来,我帮你抽她一顿饱的!”罗月娇犹自愤愤不平地丢出这句话,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鲫鱼上。 在景家小院又努力了一日,罗月娇做的鱼羹,总算是勉强能见得人了,只是水准还不大稳定,不留神手一抖,不是落多了胡椒面子,便是放少了盐,再不就是鱼肉熬煮得太烂,反正怎么都要被花小麦挑出点错儿来。 罗家姑娘也并不觉得丧气,将那五六条鱼尽皆煮了,挑出最好的一碗来,说是要带回家去给她娘尝尝,眼见时辰差不多,端起碗就走,在家匆匆吃过饭,便又来景家寻花小麦,与她一同出门摆摊。 因想着孟郁槐要那酱菜,出门之前。花小麦便从酱缸里每样捞了些,用食盒装好,搁在板车上,自家里出来,往前走了没两步,忽听得隔壁潘太公发出一声惊喜夹杂着惊吓的叫嚷。 “我正想着你这两日该回来了嚜……哎呀,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多半是潘平安回来了。眼下入了伏,可用来做蜜饯的果子多得数不胜数,除此之外,还能做些梅酱、梅卤和甜酱之类让他拿去府城卖,应当生意不会错。 花小麦在心中思忖了一下。并不着急去同潘平安打招呼,推着车,和罗月娇两个有说有笑地去到河边。 时辰还早,河边出来散步的人并不多,两人朝平日里摆摊的那棵大树下走过去,一抬头。就看见孟郁槐从另一条路上缓缓也踱了过来。 “呀,郁槐哥也来了呢!”罗月娇果真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瞧见了那一身灰蓝衫子的男人。拍了拍花小麦的肩,正要抬手冲孟郁槐打招呼,却见他身后,一个人影一溜小跑。急慌慌地赶上来,一手娇弱地抚着心口,有气无力地唤道:“郁槐哥,你等等我呀!” 孟郁槐回了头,眉心似是拧了一下,却终究是没有开口阻止,只是脚下步子非但没减慢。明显加快了些。 关蓉?这女人还真是…… 花小麦眼里快要喷出火来,倒不是因为那怯弱纤细得如同河边一株病柳的姑娘,跟屁虫一般尾随在孟郁槐身后,而纯粹是觉得膈应。 相当膈应! 在那日被以春喜和腊梅为首的众人好好儿奚落一番之后,这关蓉,怎么还好意思跑到河边来? 她挑了一下眉,将手中的板车就搁下了,并不预备再朝前走,只冷眼瞧着那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须臾间,孟郁槐便已走到了摊子前。 “我是来得早了些罢?”他勾唇冲花小麦笑了一下,“家中闷热,吃完饭无事可做,便索性来河边走走,没成想你这摊子却还没摆起来,可要我帮忙?”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板车边,伸手便要去将车抬起来。 这当口,关蓉也追了来,在离三人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咬咬嘴唇,看了花小麦一眼,冷不丁开口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这司马昭,你的心思还有谁不知道?用得着特为解释一声吗,有这个必要吗? 花小麦压根儿没看她,抿一下嘴角,扯了罗月娇便走,跟在孟郁槐身后行至树下,把家什一样样卸下来,生火点灯,又将那写着价格的木牌子挂在显眼处。接着就将那食盒拿了出来,递给孟郁槐,笑着道:“除了甘露子之外,别的酱菜也各装了点。这东西我二姐和姐夫也爱吃,家里一年到头都离不得的,你若吃完了,便只管告诉我姐夫一声,我再与你拿些。”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对了,你何时回镖局,提前同我说,我想让你帮着给柯叔和左嫂子、大忠哥他们也带点酱菜尝尝。” 孟郁槐含笑应了,转头看看那木牌:“听柯叔和大忠他们说,你那鱼鲊面做得极好吃,前两次我都没能吃到,你替我煮个小碗吧,我也尝尝滋味。” “你不是刚吃完饭?”花小麦扬了扬眉。 “你这面不卖给刚吃完饭的人?”孟郁槐唇边的笑容也拉大了两分。 花小麦难得听他说句玩笑话,竟觉有点讶异,张大了眼将他好好打量一回,似是要从他面上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少顷,方笑道:“我怕你跟上回似的,一根面一根面地数着吃,活像在受刑!” 话虽这么说,她却依言走到摊子边,取了一小块面放在案板上擀,一边抬头正色道:“先说好,我请,你莫要同我争。” 孟郁槐笑了笑没有答话,算是默认,自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关蓉也跟了过来,却是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脸上登时泛起红来,嘴唇却被牙齿咬得发白。 这河岸是村里的地盘,又不属于任何人,她喜欢在这儿罚站,花小麦总不能把她往别处赶,于是就只当眼睛里没有这个人,自顾自地忙碌,煮好了面端到孟郁槐面前,又打发罗月娇将摆出来的桌凳再擦一擦。 关蓉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血,目光颇有深意地追着罗月娇看了许久,忽然望向花小麦,再度出声道:“你请了人帮忙?” 花小麦瞟她一眼,笑容很灿烂地点点头:“对啊,怎么?” 罗月娇分明是因为跟她学厨,不好意思白占便宜,才被她娘打发着来帮忙摆摊的,不过这一点,她似乎没必要跟关蓉解释得那么清楚。 “我还以为,你自己就有本事将这摊子照应得妥妥当当呢。”关蓉冷笑了一声,阴恻恻地道。 烦死了,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从前那追在本姑娘背后“小麦妹妹”长,“小麦妹妹”短的柔弱姑娘,莫非只存在于臆想之中? 从村间小路上走来三五个人,都是这小摊子的常客,与花小麦是往来得熟悉了的,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便也在桌边坐下。看见孟郁槐,少不得拉着他寒暄一番,问问他音讯全无那几日的情形。闻知他的确是遇上了水贼,都不由得在口中啧啧感叹。 花小麦抬了抬下巴,点点那几人,仿佛很无奈地对关蓉道:“我也没办法呀,摊子上生意这样好,我只得一双手,怎生忙得过来?少不得便要请个可靠的人,替我分担分担。罗家妹妹虽年纪小,做事却很勤力,有她相助,我着实轻松不少呢!” 怎么样,莫说这罗月娇来摊子上帮忙,压根儿不要一个铜子儿,即便是花钱请人,本姑娘也不请你,咬我啊?气死你! 关蓉死死咬了牙,眼睛里似已有盈盈水光,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到孟郁槐身边,原本想伸手扯他的袖子,犹豫半晌终究是不敢,只压低了声音道:“郁槐哥,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事……” 孟郁槐刚刚松开的眉头复又拧了起来,抬头去看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已同你说过,那与我无关,你这样……成何体统?” 关蓉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儿眼瞧着就要落下来,就在这时,正擦桌的罗月娇忽然直起腰来,冲过去从两人中间穿过,肩膀故意将关蓉一撞,高声道:“让让,让让,擦桌哩!” “月娇!”花小麦忙叫了一声,招招手,将罗月娇唤到近前。 “你莫要去招惹她,由得她去。”她压低了声音道,“她那人心思重得很,省得哪天她找你晦气。你又是个实心眼的人,仔细落了她的套儿。” 罗月娇嘀咕了一句,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撅着嘴走到一旁,下死劲将桌面擦得油光锃亮。旁边几人见关蓉立在孟郁槐身边不肯走,又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便纷纷调侃道:“我说关家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若有那起不知道的,还以为郁槐兄弟把你怎么样了呢!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何苦在这里自讨没趣?” 关蓉原本就有些站不住脚,听得这话,更是受不得,无限哀怨地看了孟郁槐一眼,转身拔腿就走。 许是她动静着实大了点,孟郁槐便又是一声叹息,将手里的筷子搁下了,站起来走到摊子前,借着桐油提灯的亮光,朝花小麦脸上看了看。 “怎么了?”花小麦又没甚可心虚,照样唇角带笑地抬头看他。 孟郁槐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番,清了清喉咙:“原本这事与我无关,我也并不想管。但小麦姑娘,你和那关家妹子,究竟……是怎么了?” ps: 晚了…… 第九十九话 不差这一遭 不是说并不打算管么?却怎地,等人都走了却又巴巴儿地问起来? 花小麦抬了抬眼皮,将面前的孟郁槐又看了看。 那人目光沉沉,隐约似包含着一星半点儿探寻之意 ,若不留心,很容易便会忽略了去。 整件事里,花小麦自忖并未有任何不厚道之处,考虑了一下,便也开口道:“其实……” 然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坐在桌边吃面的那几人,当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就冲孟郁槐招了招手,笑哈哈道:“孟老弟,来来,这事我们当天都是亲眼看见的,最清楚不过,细细说与你听就是,小麦姑娘还得忙着做生意哪!” 吆喝完了,又冲花小麦一笑:“小麦姑娘,我那虾肉馄饨可得快些才是啊,还有那熏豆腐,莫忘了,上面要多多地浇一层麻油!” 花小麦遥遥冲那人点点头,含笑应了,孟郁槐看她一眼,也就转身走过去,在那人身边身边坐下。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当中,花小麦和罗月娇耳边——不,应该说是整个摊子上,都回荡着那男人洪钟一样的大嗓门,将那日在河岸上发生的一幕及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说得是活灵活现,直让人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又经历了一回的感觉。 罗月娇将摆在灶台边上的一把豌豆苗拿去摘洗,送回来的时候,忍不住便跟花小麦小声嘀咕。 “小麦姐,那晚发生的事,真有那位大哥说得那样曲折离奇?嚯,比我嫂子讲的可精彩多了!唉,我真该早些认识你,那天就也能跟着我嫂子来瞧瞧热闹了,保不齐。还能帮你再骂上那关家姐姐两句呢!” 她明明对关蓉毫无好感,却仍旧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花小麦觉得好笑。偏过头看她道:“哪有那么夸张,那位大哥分明是把真事儿当成话本故事讲呢。你也信?你若好奇心真个这么重,下回我再碰上事儿,一定把你叫来帮腔,啊?” “算了吧。”罗月娇撇撇嘴,“这种糟心事,你还是少些遇上的好。我娘说,你一个姑娘家照应摊档买卖着实不易。我还是盼着,你这儿能平安一些,你也好省省心。” 这话说得熨帖,花小麦便不由得伸手在她脑袋上胡乱摸了两把。罗月娇大叫着“呀。你满手都是面粉”,闪身躲了开去。 亥时中,摊上的人走得差不多,孟郁槐却仍未离开,倒也并不曾坐在摊子上。去河边转了一圈,晃晃荡荡,又走了回来。 花小麦料定他是有话想说,麻利地收拾好家什,将盆里的水泼到树下。便冲他招了招手。 “孟家大哥,你怎地还不回去?我要收摊了呢。”她抬头对那人抿了抿唇,半开玩笑道,“莫不是有了那一碗鱼鲊面,你还没吃饱?要不我再给你……” 孟郁槐也知她是在说笑,勾着嘴角摇了摇头,沉吟了少顷,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是关蓉她娘今天一早去了我家找我,说了不上两句就开始掉泪,百般哭诉她家女儿最近这段日子过得不易,在村里行走时,倘或遇上相熟的人,话里话外都要调侃她三两句。虽则人家未必是藏着坏心,长此以往,她却也有些受不得,于是希望我……帮忙在村人面前说两句话。” 这番话怎么听也有点解释的意思,花小麦心中便不免跳了一跳,没有插嘴,只“哦”地答应了一声。 “之后,关蓉又将我扯到河边,也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倒不曾跟我埋怨甚么,只是满口称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问我讨个主意。”孟郁槐又接着道。 “所以你就把她直接带到我摊子上来了?”花小麦目光朝他脸上一扫,抬了抬下巴。 孟某人愈加无奈,叹息一声,语气却依然沉稳:“我又不知你这边作何感想,怎会贸贸然带了她来?是她见我出门,就赶忙跟上了,我总不能把她硬推回去。我家与他家虽是邻居,她娘和我娘得了闲便喜欢凑在一处说话,但我……” 他顿了顿,很郑重地重申观点:“总之关蓉的事,我并不想管,也没打算管。” 这句话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没打算管你又问什么?花小麦差点就脱口而出,话都到了嘴边,突然明白过来,抬头睁大眼睛,唇角稍稍一弯,似笑非笑道:“意思是……我的事你就要管了?” 孟郁槐有点窘,在桐油灯的照射下,耳根子附近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清了清喉咙道:“我管你的事管得还少吗?也不差这一遭。” 花小麦险的笑出声来,心情因了他这句话而瞬间大好,伸手毫无意义地将挂在摊子外侧的木牌摆正了一点。 “不过,你真就预备永远与她不来往了?”孟郁槐又咳嗽了一声,另起一个话头道。 “我有什么办法?”花小麦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也不怕告诉你,之前在她那儿,我实是吃了亏的,即便是她后来在这河边栽了跟头,也只算是我讨回了点利息罢了。有一句话,我跟我二姐姐夫都说过,今日不妨再说一次,惹不起我躲得起,我真没那闲心,一直跟她牵扯不清。” “这样也罢。”孟郁槐了然地点了一下头,“你自己心里有主意,那就行了。” 花小麦“嗯”了一声,又嘿嘿一笑:“那我回去了,你明儿若还来吃面,好歹在家里少吃一碗饭,方才我见你在河岸上散了许久的步,撑得够呛吧?” 孟郁槐笑骂了一句“胡扯”,少不得又嘱咐她与罗月娇两个回去路上仔细点,也就转身往村子南边而去。 …… 回到景家小院时,经过隔壁的潘太公家,花小麦隐约听见里面十分热闹,潘太公的笑声很响亮,哈哈哈地从屋里直飘到村间小路上。 看来,那位平安叔果然是回来了呢,也唯有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潘太公的心情,才会如此舒畅,明天他大概就会过来商议那蜜饯果子和酱料的事了吧?也不知这几个月他赚得如何,看他那样兴头十足,每个月都准时回来,想必买卖应当做得很不错? 花小麦回了家,喝了花二娘递过来的蜂蜜荷叶茶,洗漱干净之后回到西屋,少不得坐在桌前好生琢磨了一回。 每年的夏天,是最适宜做酱的辰光,这种炎热的天气,对于需要发酵的各种酱料,既是助力,同样也是考验。如果能将天气利用得好,做出来的酱自然美味无匹,这种滋味,是另三个季节里花再多时间和精力,都无法达到的。但与此同时,火辣辣的阳光,也使得酱料很容易变质,稍微不注意,便会前功尽弃。 前两日,她估摸着潘平安应是要回村了,便已经预先将做酱的事从头到尾考虑得透彻,顺便又想了几种消暑又好吃的蜜饯果子,只等潘平安回来之后,再与他慢慢商量。这晚在桌边,咬着那杆秃笔,她便又将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理了理,觉得应当不会有任何困难和问题了,方才上床睡觉。 话说,在经历了寒冷的冬天和有些青黄不接的春天之后,夏日里,可是难得的挣钱大好时机,一定要努力把握才行啊。 第二天上午,花小麦正在房后给菜畦浇水,潘平安果然上门了。 还没走进景家小院,他那爽朗的大笑声就已经率先飘了进来,花二娘忙迎了上去,乐呵呵地与他寒暄:“昨晚上听见潘太公仿佛高兴得很,我就猜,多半是平安叔回来了,竟一猜一个准儿,您……哎呀,你的脸怎么了?” 花小麦听见前院传来的动静,将手里的水壶一丢,也快步跑了出来,笑嘻嘻道:“平安叔,好久不见……” 话还没说完,她就也发出了和花二娘如出一辙的惊叫声:“呀,您的脸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潘平安,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布衫子,头发梳得也整整齐齐,唯独那张脸,却真真儿教人有点不敢直视。 右眼像是生生挨了一拳似的,眼眶四周又青又红,鼻梁骨那儿好像也被打了一掌,鼻头红彤彤的,看起来好笑又有点吓人。最夸张的是,他整个儿右边脸都肿得不像话,好似嘴里硬塞了个馒头,嘴皮也破了,虽已经上了药,却仍然让人瞧上一眼都觉得疼。 “没事,没大碍。”此时的潘平安,连说话都有点含含糊糊,虽然仍是笑着,但那笑容,却委实比哭还要难看,“昨儿我从省城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磕在石头上了,呵呵,只是点皮肉伤,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连这点痛都受不得?你们也莫要如此大惊小怪,真是没关系的!” 摔一跤,能摔成这样?花小麦狐疑地又瞟他一眼,试探着走过去,紧盯着他的嘴:“平安叔,你的牙……是不是掉了?” “呃……”潘平安有点不自在地扭开脸,“不是说了吗,撞在一块大石头上了,牙也给我磕掉了,你们还别说,当时是真疼啊!嘿嘿,不过也无所谓,托你的福,最近我赚得还算不少,等回了省城,我镶颗金牙去!” ps: 不知道哪句话不对,老说我的感言有问题,发不上来。 总之感谢各位同学的打赏和粉红票,╭(╯3╰)╮ 第一百话 不爽利 只不过是跌了一跤,竟将自己整张脸摔得如同猪头一般,连牙齿都磕掉了? 花小麦盯着潘平安的脸又仔细瞧了瞧,见他目光闪躲,便愈加觉得他的话不尽不实。只不过,人家既打定了主意不肯多言,她就算再怎样问,也只是浪费口水罢了,与其如此,倒不如彼此省些力气。 想到这里,她也就将潘平安让到院子里的桌边坐下,去厨房斟了一杯茶摆在他面前,自己也落了座,笑道:“我正想着,就是这两日,平安叔您也就该回来了,果真昨晚便听见了您的声音。只是我如今夜夜在河边摆摊,归家时已天色已晚,便不好过去打搅,否则,我该上门问声好才是。” “嗐,我还能挑你的理儿?”潘平安龇牙咧嘴,仿佛非常痛苦地抿了一口热茶,摆摆手道,“我都听我爹说啦,你那卖面的摊档,如今生意眼见着一日更红火过一日,白日里要熬煮各种汤料,夜间又得在那河边站上两三个时辰,还不能忘了做酱料和蜜饯果子的事,从早到晚便没个消停时候,我晓得你忙!你这样勤力,合该着你赚钱呐!” 花小麦闻言便笑了,客套了一句:“若真要说起来,我能赚钱,也都多亏了您肯帮忙。左右您回来也要留上几日,若得了空,便去河边走走,我请您吃面。精贵东西我拿不出来,那各色面条却是管够的,您只敞开肚皮吃便罢。” “哈哈哈!”潘平安也大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那我可不跟你客气的”,随即道,“咱们这会子,还是说回正经事。” 花小麦原也有心问问他那几样点心和蜜饯的销量如何,也就立刻正色道:“我正要跟您打听呢。头两个月您拿去省城的吃食,卖得如何,可有甚么问题?” 潘平安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那藤萝饼和鸳鸯卷两样,都很受欢迎。味道足,模样也好看,往饭馆食肆的桌子上一搁,吃的人都是满口称赞,欢喜的了不得。唯独……唯独那糖姜片,却是差了一些。那玩意儿是个贱价货,本就卖不起价钱。再加之味道有些辛辣,有些人便不喜欢。与我熟识的那几间饭馆儿东家纷纷同我抱怨,说是上两个月送去的糖姜片,还剩下大半卖不出去。所以啊,此番咱可万万不能再做那个啦!” 花小麦也想到大概会出现这种情况,淡淡地“唔”了一声。 她本来考虑到,当时还是春天,季节变换时很容易感染风寒。若是能吃上些许类似于糖姜片的辛辣食物,既能开胃,又可止咳生津,发汗解表,对老百姓的健康是有好处的。 然而姜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人人都喜欢的,就连她自己,也对其丝毫不感兴趣。连自己都不爱吃的东西,又怎能指望他人将它当个宝?说甚么对健康有好处,饭馆儿食肆又不是医馆药铺,但凡走进去的人都是为了饱口腹之欲,哪个高兴吃一肚子自己并不喜欢的食物? 想到这里,她便抱歉地冲潘平安笑了笑:“平安叔,这事儿的确是我想得不周全,往后那糖姜片,我不做了就是。你方才说,眼下与你相熟的那几间饭馆,还有许多糖姜片没卖出去,不知还剩多少?要不然,我把钱补还给你,免得你吃亏。” 潘平安大概是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说,眼睛里精光大放:“真的,你肯……将那钱补给我?” “莫不是我还诓您?自然是真的。”花小麦微笑着道。 “那……”潘平安本能地便要答应,恰在这时,却忽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抬头一瞧,便见隔壁的潘太公不知何时攀到了院墙上,正直直朝他看过来,那眼神,不仅仅是威胁,简直弥漫着腾腾的杀意。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是说了吗,那糖姜片拢共也不值几个钱,就三两个铜子儿,我还能让你出?两家一块儿赚钱的事,我可不能这样不厚道,这事咱们……咱们都莫要再提了!”潘平安立刻改了口,还心有余悸地又朝那墙头上望了一眼。 花二娘一直在两人身边相陪,刚听到花小麦说愿意把钱补给潘平安的时候,心里还直骂她“蠢货”,此刻见潘平安这等反应,心中登时一松,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花小麦也知道这位平安叔虽然不常回火刀村,对于他那老爹,却向来是敬畏得紧,于是也便不再坚持,将这事儿略了过去。 潘平安擦了一把头上冒出来的汗,讪讪笑着对花小麦道:“小麦丫头,你倒跟我说说,这个月,你预备做哪几样蜜饯点心?” 这个问题,花小麦是早就考虑好了的,当下便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平安叔,我是这么想的。如今天气这样热,像酥黄独、鸳鸯卷那样过了油、甜味重的吃食,就算做得再好,吃起来也难免觉得腻了些,未必还会如冬春时那般受老百姓欢迎。眼下正是各种果子渐渐成熟的时候,我便打算着,这个月多做两样蜜饯,爽口又清淡,即便多吃两个也不会觉得甜腻。” “哎呦,咱俩可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潘平安情绪高昂,一拍大腿道,“回来的路上我就在琢磨,一定要让你多做两样蜜饯才是哪!那你打算做些什么?” “晒干拌上甘草末的去核青脆梅,反复蒸晒的桃干儿,用盐挼过的咸酸盐李,还有一层糖一层果子的糖杨梅,这些都能做。而且,只要保存妥当,就算放上一个月,也不会坏。哦,我还打算用蜂蜜浸几样果子,加上白梅汁,也能放很久的……” 花小麦只要一说起做吃食来,便总是滔滔不绝,平日里花二娘嫌她烦,未必愿意认真听她唠叨,但潘平安却是与她一块儿做生意的伙伴,只觉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自动变成孔方兄在眼前转悠,是以,居然听得是津津有味。 “都好,都好哇!”听得花小麦说完,潘平安便很感叹地使劲点了点头,“小麦丫头,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怎地就会做这许多吃食?甚么盐李青脆梅,我光是听听,都觉得口舌生津,仿佛这暑热的天气,都凉快不少哩!没的说,这些蜜饯果子,你做几样,我就要几样,每样三十斤,过两天咱们照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花小麦粗略地算了算,这便又是将近两吊钱入了口袋,虽反复警告自己要有“城府”,却仍是忍不住将唇边笑容拉大了些:“好,那咱们就说定了——对了平安叔,不知我做的酱料,在省城卖得怎么样?” 孰料,听得这句问话,潘平安脸上的笑容,却陡然僵了一僵:“那……那个啊……” 他这样吞吞吐吐的,花小麦就立时生出些疑心,旁边的花二娘,更是坐也坐不住,一拍手掌道:“平安叔,你有话就直说,咱们两家,还有甚么可藏着掖着?是不是我小妹做的酱料不好,你拿到省城却卖不出去?让你亏钱了罢?” “不曾,不曾!”潘平安忙摆了摆手,叹口气道,“嗐,我说花娘子,你家妹子的本领如何,你这做姐姐的,难不成还不清楚?就小麦丫头做的那几样酱料,颜色漂亮,滋味也浓厚鲜香,我运去省城之后,不过三五日,便被抢了个精光哩!只是……” “平安叔,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花小麦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潘平安现在这模样,实在像极了遇上难题,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她有那个自信,自己做的酱料绝不会有问题,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呐? “的确有点糟心,但若说是麻烦……倒也不算,总之与小麦丫头你的手艺毫无关系,那些个酱料,实实是很好卖的。喏,就是前天,我去相熟的饭馆儿吃饭,那里的东家,还满口追问我什么时候再带新的酱料去卖给他呢!我是……” 他脸上摆明了写着“难以启齿”四个大字,花小麦纳闷之余,就不免有点着急,花二娘那爆炭一样的性子,更是忍不得,高声道:“啊呀,平安叔,不是我要数落你,你怎地恁样不爽利?有甚事说出来,咱们也好慢慢儿地商量啊!都合作这么些时日了,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潘平安吓的魂都没了,一面不住地往院墙的方向张望,一面没命地摆手,苦着脸压低声音道:“花娘子哎,你小声点,我爹的耳朵长得很,若是被他听见了,只会更麻烦!” 他低头想了半日,仿佛终于狠下心来:“管不了那些个了,咱清清白白地赚钱,又不曾占了哪个的便宜,不管走到何处都占着理儿呢!小麦丫头,上个月我离开之前,不是同你订了一料酱、豆豉酱和仙酱吗?如今都做好了吧?除开这三样之外,你还预备做些什么?” 见他不肯说,花小麦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告诉他,现下这天气,做梅卤、梅酱和甜酱是最合适的。潘平安二话不说,照旧每样要了四十斤,一来二去,便又是四吊多钱落入荷包。 “晚上我去吃你做的面,这两天,可得辛苦你啦!”潘平安又喝了一口茶,站起身冲花二娘笑了笑,转身便回了隔壁。 第一百零一话 爆田螺与醉青虾 潘平安前脚出了景家小院,花二娘后脚便立即掩了院门,将花小麦一径扯进堂屋中,还不放心地伸出头来,往院墙的方向张了张。 “二姐你干嘛?”见她这样鬼鬼祟祟的,花小麦便觉有些好笑,嘿嘿乐了两声,打趣道,“你有话直说就行,何必多此一举?就你那大嗓门,能瞒得过谁去?” “少跟我鬼扯!”花二娘回头白了她一眼,果真将喉咙压低了两分,“我是要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就没觉出来,平安叔瞧着不大对劲?” 这潘平安今日,的确是有些奇怪。不仅一张脸瞧着伤痕累累,方才看他走路时的动作还不大利落,只怕身上也带了伤,他却咬死了不肯将真实原因说出来,这就已经足够让人怀疑。 若光是这一点,也倒还罢了,问题就在于,在提到那些个酱料的时候,他那神情,更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憋了一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一般,仿佛这酱料生意若想再做下去,着实需要莫大的勇气——不过就是几种常见的酱料而已,若当真不好卖,他直说就是,哪里需要为难到如斯地步? “是有点不寻常。”花小麦想了想,就冲花二娘点了点头,“可他既然不愿意告诉咱们,问得再多也是白搭,横竖跟咱们扯不上干系就行。” “哎呀,你怎地不长脑子!”花二娘一巴掌盖在她脑袋顶,一个不留神,嗓门又高了起来,忙掩口不迭,“他那张脸,明摆着是教人打成那样的,甚么跌了一跤。我听他放屁!你仔细回想回想,是不是一提到酱料的事,他那脸色。就立马跟吃了粪水一般?那些酱,可都是你一手一脚做出来的。万一他因这酱料的事,与人起了龃龉,再将咱们也牵扯在内,从今往后,这小院儿可就别想安宁了!” 这一层,花小麦也并不是没考虑到,只不过。思前想后,总觉就潘平安那谨小慎微却硬要撑豪爽的性子,应是做不出甚么得罪人的事儿才对,因此。也就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眼下花二娘将事情说得如此严重,那架势,就好像潘平安挨打的情景是她亲眼所见一般,花小麦在心中琢磨了片刻,抬头道:“如此说。若依着你待如何?要不……我去跟平安叔打声招呼,就说最近忙不过来,那酱料生意,暂且就不做了,咱也好躲个清净?一个月四五吊钱呢。你甘心?” 花二娘被她一句话堵得无法做声,担心自家妹子惹祸上身吧,却又舍不下每个月那可观的收入,一时竟没了主意。 “要我说,咱们只是提供酱料给平安叔,收了他的钱,其余的事,就一概与咱们无关。他要怎么卖,卖多少钱,又预备卖给谁,通通不是咱们能插得上话的,只要不是酱料出了问题,吃坏人的肚子,那咱们也不必想得太多,由得他自己去处理吧。” 花小麦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倒了杯茶喝。花二娘总觉心中不安定,还想和她絮叨两句,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拍门声,还夹杂着罗月娇那脆生生的呼唤:“小麦姐,你不在家呀?” “月娇来了,我去开门,这事你也莫再多想。”花小麦看了花二娘一眼,快步走出去,将罗月娇放了进来,自引她去厨房学做菜不提。 …… 晚间花小麦和罗月娇出门摆摊,沿路听见村里不少人在议论纷纷,说是将要黄昏时,东边那间整年都做不上一笔生意的脚店,忽然来了三四个客人,且出手十分阔绰,一进门便甩出一锭白花花的元宝银,要将整间店包下来。 “喙,就那么个小破店,还有出钱包下来的必要?”当中一人扯着嘴皮道,仿佛很不屑,实则却眼红得不得了,“整整一锭元宝银哪,真是有钱没处花!” 那间脚店,花小麦也曾听说过,孤零零地修在村子东头,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半里多的路程。那店的东家自己有好几十亩田地,并不靠小小一间脚店过活,因一年到头都没生意,正考虑着要把店给盘出去。如今冷不丁添上掉下一块儿热乎乎的大馅饼,不必说,肯定是高兴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不记得。 “你管呢,这就叫老天让他发横财,挡也挡不住!”另一人酸溜溜地接口道。 火刀村的人就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经过口耳相传,立刻就会变得比那话本故事还精彩,值得反复咀嚼议论。花小麦随便听了一耳朵,并不曾放在心上,快步去到河边,摆好阵势做她的生意要紧。 这天孟郁槐并没有到河边来,花小麦手头事情多如麻,也没空多管,只是不是抬起头往那小路上瞟个两眼,撇撇嘴。生意自然是一如既往的火爆的,约莫戌时中,乔雄来了,大老远便冲她乐哈哈地打招呼:“小麦丫头,生意好哇?” 这人正经是个吃货,且很舍得在这上头使钱,花小麦对他一贯印象不错,见他冷不丁跑了来,心中自然是高兴的,也便眯眼笑嘻嘻地与他打趣寒暄:“呀,乔大叔,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这摊子摆了三个多月,你来的次数,我一只手便能数的清。怎地,是不是嫌我做的面不合你口味?” “什么话!”潘平安笑骂了一句,又长叹一口气,万分感慨道,“我忙啊,纸扎铺子生意好,我原该高兴才对,可……一想到我做的是死人生意,这心里头,总不是个滋味。人嘛,谁不希望能多活些时日?忙得我昏天黑地,心中还不舒坦,啧,早晓得,当初就该换个营生做才好!” 他一边说,一边就直勾勾地往摊子上张望:“这一向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口中淡出鸟来,吃甚东西都觉没滋没味,好容易得着空,这不就立刻想起你来了?快快,给叔做口好吃的,慰劳慰劳我的五脏庙——吔。你这里有青虾和田螺?” 入夏之后,花小麦的摊子上便常备着各种便宜的河鲜,反正摊子就摆在河岸边上。要买鱼虾也很方便。今日摊子上的青虾和田螺,都是徐二顺特地给她留的。个儿大又新鲜,光是看一眼,就知道滋味肯定好。 “可不是?”花小麦笑着道,“这青虾和田螺,是今日上午我二姐才来河边买的,乔大叔想怎么吃?” “哎呀呀!”乔雄咂了咂嘴,仿佛口水已要流了出来。“这天气,若有一碟香喷喷的醉青虾,和一盘子稥爆爆的炒田螺,那便再好也没有啦!” 花小麦登时失笑。 听听。口味算不上刁钻,偏生就是折腾人。那爆田螺倒还好说,醉青虾么,做起来也并不难,只是却得用那上好的花雕酒来腌渍。味道才最佳。这小小的火刀村,又是大晚上的,让她到哪儿去寻花雕酒? “怎么了丫头,有困难啊?你莫要诓我,你的厨艺我可是知道的。就这么两个菜,于你而言还不是信手拈来?怎地,嫌麻烦,不肯给叔做?”乔雄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半真半假地道,言语间,竟有两分耍赖之意。 花小麦更是笑个不住,抬手来摇了摇:“乔大叔,你别开玩笑了,你这样爱吃的人,肯定知道那醉青虾得用好酒来浸泡。咱火刀村拢共只有一间小酒坊,卖的不过是些……” 她蓦地将声音压低:“说句不合适的话,那酒坊卖的不过是些村醪,还都是掺了水的,如何能拿来做菜?” 乔雄闻言便是一拍大腿:“咳,却原来是为了这个,你早说啊!我家就有几坛上好的花雕,是年前人家送我的,到现在我还没舍得喝。你的本事我信得过,那样好酒交到你手上,也不算亏,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 说罢转身就跑,走出去两步之后又陡然回头,不放心地高声嘱咐:“你可等我回来,千万不要收摊!” 为了尝一口好吃的,这人还真不怕麻烦。花小麦无奈地笑笑,点头应了,果真没一会儿,那乔雄就抱着两个小酒坛跑了回来。 他如此心心念念,花小麦也便不再含糊,将酒坛子接了过去,又吩咐罗月娇跑一趟景家小院,取一些紫苏叶回来,便立刻忙碌起来。 活青虾在水盆中养了一整日,早已吐尽泥沙,花小麦拣了二三十只个儿大的,剪去虾须虾脚,放在一个深口的盘子里,倒入大半坛上好花雕酒,使虾完全浸在酒中,立刻盖上盖子。 紧接着,她又拿来一只小碗,在里面调入葱姜末、醋、盐和芝麻油,最后再加入一勺腐乳,等待一盏茶的功夫,揭开盘上的盖子,将已醉晕过去,飘着酒香的青虾和小碗一起放到乔雄面前。 热油锅,先下葱姜爆香,再将剪去了尾部末尖的田螺一块儿倒下去爆炒,依次放入蒜苗和葱段,再撒上些许花雕酒、盐、豆酱油和紫苏叶,然后舀一勺现成的鸡汤入锅,盖上盖儿焖烧片刻,香味便立刻飘散了出来。 乔雄就着剩下的那坛花雕酒,一边吃着醉青虾,一边还眼巴巴地直朝这边张望,待得那紫苏爆田螺也上了桌,一张脸立时笑得如花一样,也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连声道:“唔,唔,真个好吃,香,香死人了!不行啊小麦丫头,你这手艺我吃惯了,往后看那老赵百般不顺眼,迟早是要将他赶出去,不许他再掌管我那厨房!” “乔大叔你又瞎说话,那赵师傅做得好好儿的,你赶他做什么?”花小麦见他吃得开心,心中自然也是欢喜的,抿了唇与他逗闷子。 正说着话,坐在桌旁的一众食客,忽然骚动起来。 “诶,看见吗?包下村东头脚店的,就是那几人!啊呀,他们往……往河岸上来了!”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零二话 抢了人家的生意 河边一下子骚动起来,人人皆伸长了脖子,往那条小路上不停张望,口中不时议论上三两句。 花小麦原没什么心思管人家的闲事,然而见他们说得热闹,便有些来了兴趣,也偏过头去瞧了两眼。 那是四个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的中年人,为首的那个看上去略微有些发福,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衣着,但在桐油提灯的照耀下,却仍能隐约觉察出,他那一身穿戴,应是十分富贵。 至于他身后那三个,则都是五大三粗的身材,一身腱子肉,沉着脸,看起来凶巴巴的,摆明了不好招惹。 那几人一面走着,一面还在高声说着话,被河风一吹,毫不费力地飘进众人耳朵里。 “他娘的,那间破烂脚店,做出来的吃食真是只能端去喂猪!”为首的那个富贵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怒气冲冲语言粗鄙地道,“他那菜,也不知是不是桐油炒的,老子明日若是闹肚子,非把他的店翻个个儿不可!” 花小麦闻言,心下暗道:你别闹了,若真是桐油炒的菜,保证你当时便将前两日吃的饭菜尽皆吐个精光,怎可能还在这儿好端端地说话?有点常识好吗大叔? 跟在他身后一个大汉看似彪悍,回话时却无比小心翼翼,赔着笑道:“不过是一间村子里的破脚店罢了,不值得朱掌柜您跟他置气。咱们左右只住这一两天,事情一办完,立刻就回省城去,您就权且将就些吧。” 从省城来的人? 花小麦也不知何故,心中竟当即起了两分警觉。 潘平安正是在省城张罗买卖的,该不会这么巧,这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弄了半天,原来那富贵人只是个掌柜的吗?啧啧啧,那派头。若是不说,还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大老爷大驾光临了呢! 那朱掌柜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翻翻眼皮,口中又咕哝了一句,悻悻道:“你们可打听清楚了,那个摊子真的就是在这河边上?做出来的东西,真能入得口?” “是是是。”他身后那人愈加谨小慎微,连连点头道,“说是整个火刀村。您若想吃些可口之物,也只能晚间来这河边寻了。” “嘁。”朱掌柜很是讥诮地噱笑一声,大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敢情儿……还是冲着她这小摊子来的吗?花小麦咬了一下嘴唇。 她既是出来摆摊卖吃食,就万万没有挑选客人的道理。况且,以她的厨艺,应付这几个人,应当还是绰绰有余。她当下便也不再多想,只不动声色地将罗月娇往摊子后头塞了塞。嘱咐她不要随便出来乱说话,自己则照旧擀面炸虾,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须臾间,那四人便来到了摊子跟前。 那姓朱的掌柜似乎天生便是鼻孔朝天,眼角却向下耷拉着。朝摊子上随意一扫,用很嫌弃的语气道:“就是这儿?瞧着如此简陋,能有甚么好吃食?” 不消他吩咐,身后便立刻有一彪形大汉越众而出,冲着花小麦抬了抬下巴:“喂,你这里,哪样吃食卖得最好?嗐,你这种小摊,也禁不起挑剔,我跟你说,价钱不是问题,最要紧是得将吃食弄得干干净净,味道么,过得去就行了!” 他话音未落,乔雄当场便“啧”了一声,面上流露出“怎么说话呢”的表情。 花小麦忙冲他使了个眼色,扯出个笑脸来,指了指挂在摊子前面的木牌:“有面有馄饨,各种小菜也都能做,您自个儿瞧瞧吧,想吃什么,只需同我言语一声就行。” 朱掌柜果真朝那木牌子上瞟了一眼,万般不耐道:“啊呀,又是这些油腻腻,谁耐烦吃这个?也就是你们这些个山野村夫,没见过油星儿的,恨不得碗里堆着一大块荤油才是最好!” 花小麦心道,你瞧不上啊,那真是谢谢你,请赶紧麻溜儿地离开行吗?你这一嗓子嚎得自己倒是愉悦,我却还要做生意呢! 这些话,她自然是不肯说出来的,面上犹自带着笑,也不答腔,自顾自将面条利利落落擀好,丢进锅里,转头冲桌上一个食客笑道:“田大姐,你这面还是照旧不走葱对吗?” 坐在桌边的女人含笑点了点头,孰料那朱掌柜,也不知是不是看花小麦擀面时手脚伶俐的缘故,竟将她又好好儿打量了一番,抽冷子一笑:“呵,似模似样啊,我倒小瞧了你了。动作如此麻利,想来那面,也不会难吃到哪去,你便拣你做得最好的,给我们各上一碗,汤要宽,料要足,你可不要看我们是外地来的,便拿那起上不得台面的糊弄人!” 花小麦笑答了一句“自然不会如此”,还想问他可有甚么东西不吃,却见那胖人已不住地吸着鼻子,顺着味儿走到乔雄所在的桌前。 “啊呀呀,你这爆田螺和醉青虾,瞧着委实不错嘛!”这算是他出现在河边一来,说的最类似于夸奖的一句话,“也是那丫头做的?唔,挺好,挺好!” 说着便回过头来,高声道:“那丫头,这两样菜,我们也各要一份!” 这下子,花小麦是不搭腔都不行了,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跟前,微笑着道:“对不住啊,爆田螺倒是好做,唯独那醉青虾,用的是这位大叔从家里带来的酒,我自己摊子上是没有的,您……” “这算什么?”朱掌柜财大气粗,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往乔雄面前一丢,大喇喇道,“我瞧你还有一坛酒嚜,让给我如何?你莫打量着我是个不知行情的,平日里我做的,就是那拨算盘的营生,论价钱我熟得很。这一小块银子,足够买三五坛上好的花雕,你可赚大发了!” 乔雄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且也算是火刀村的富户,丝毫不缺钱,若搁在平常,这区区一坛酒,他大大方方也就让了出去,并不需要对方给钱。然而今日,他偏是看这姓朱的掌柜不顺眼,心头便百般不乐意,立时将那酒坛抱回怀里,淡淡一笑:“我知您出手阔绰,但我这酒是自家喝的,不打算卖与人,抱歉了。” 朱掌柜大概没料到他一个村夫,居然会对自己丢出去的银子视若粪土,讶异地朝他脸上瞟了一眼,嘬着牙花儿道:“哟,你还挺……” 挺怎么样,却又说不出来,低头冥思苦想了半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硬梆梆地道:“你真个不肯让与我?” 乔雄压根儿懒怠理他,甚至还端起酒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这才似笑非笑摇了摇头。 “你这人!”那朱掌柜身后的大汉当即便要撸袖子。 花小麦见状,暗暗在心里骂了个“烦”字,忙又从摊子后赶过来,微笑道:“您莫要动怒,实是我今日买的青虾不多,如今只剩下些个头小的,吃进嘴里滋味必定要打折扣。倒是那手指长的小鱼很是新鲜,油炸之后撒上些盐巴花椒面,椒麻酥香,也挺不错,要不,您尝尝那个?” 朱掌柜正愁下不来台,见她丢出个台阶,忙稳稳当当接住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气鼓气涨地拣了张空桌子坐下。 花小麦巴不得他们吃完了快些走,动作十分迅速地将他们要的面条和小菜一样样端了过去,回过头,见罗月娇也一脸气呼呼,忙冲她摆了摆手。 说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谁让她如今是个做买卖的呢?和气生财,这句话很多时候,包含的其实是一种无奈吧? 朱掌柜等四人端了面碗就吃,第一口送进嘴里,少不得挑了下眉,再看向花小麦的时候,目光中也便添了两分讶异,似是没料到,这样穷哈哈的小村,居然还有如此厨艺精湛的人,且还是个小姑娘。花小麦也不去理他们,自顾自地忙活,只不时朝他们那边瞟上一眼,盼着他们能吃得快些。 “小姑娘,我问你件事。”那朱掌柜面吃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你们这村里,是有一户姓潘的人家,对吧?那家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潘平安的?” 花小麦心中咯噔一下,手上擀面的动作,也不由自主滞了一滞。 果然……果然是冲着潘平安来的啊,还真让她给猜着了!不知他们所为何事,会不会,与那酱料有些许关联? 潘平安去省城做买卖之前,将自己的老父老母托付给了乔雄照应,想来他二人关系应是不错。此刻听人问起他来,乔雄也便立刻抬起头,与花小麦对视了一眼,目光之中似有问询之意。 花小麦此刻如何同他解释?只能轻轻对他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尽量淡淡地道:“哦,我来村里的时间也并不长,好像听说有这么个人——怎么,您找他有事?” “哼,有事?”朱掌柜冷笑一声,他身侧那三人,也不约而同地对了对拳,瞧着凶神恶煞的,“那潘平安不讲规矩,在府城卖酱料,抢了我们店里的生意!老子已警告过他了,想想还是不放心,终究是要来看看才行。我听人说,他卖的酱料,是你们村里一户人家做的,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姓甚名谁?” 第一百零三话 摊上事儿了 此话一出,整个摊档周围立时鸦雀无声。 潘平安常年在省城做买卖,从前大半年也难得回村一趟,最近这三五个月,却每每到了月中便准时出现,先是从景家小院里拿了各色蜜饯糕饼去省城售卖,没过多久,又看上了花小麦做来自家吃的酱料,欢欢喜喜使钱尽皆买下,一车一车地往省城运——这些事原本就不曾藏着掖着,村里人哪个不晓得? 不过短短数月,那潘平安眼瞧着整个人都红光满面起来,显是赚得不少,村中有那起眼红泛酸的,还在家中同自己媳妇嘀咕,说此番这姓潘的真真儿走了狗屎运。却不想,他如今竟惹上麻烦,人家都寻到村里来了! 在河岸上散步遛弯的村民们,原本正笑嘻嘻围在朱掌柜等人身后瞧热闹,冷不丁听他问起酱料是谁做的,都赶忙扮作无事,四散离开;至于坐在摊子上吃面的食客,来的次数多了,与花小麦关系也都不错,自然不肯多言,纷纷低下头去,盯牢了跟前的面碗,一根一根吃得十分专心。 花小麦在一瞬之间转了数个念头。 做饮食生意,与其他买卖并没有任何不同,说穿了,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凭本事就能闯出一番作为的行当。 新手初来乍到,没门没路,如何才能让自己做的吃食被食客所认识并接受,已经足够让人抠破头皮,等到好容易有了点名头吧,又要担心会不会被同行寻上门,以“挡了人家财路”之名百般寻衅滋事,简直没个消停的时候。 她原以为,将自家做的蜜饯糕饼和酱料交给潘平安去售卖,便可免去这一应的麻烦,可她如何能料到,人家居然跟到了火刀村来。还四处打听那酱料的出处?他们山长水远地跑了来,总不会是为了当面表扬她酱料做得好吧? 虽无从得知面前这几个人是甚么样来头,可单看那朱掌柜的穿着打扮,以及他身后那几人满面横肉的凶相,也可大略猜到,他们绝对不是好相与的,若一言不合。保不齐就要拳脚相向。她只得一人,手旁也只有一根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棍棒。能打得过谁呀! 此事……唔,不妙。 她一时没了主意,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往乔雄那边飘了去,刚巧看见他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还在犹豫间,那朱掌柜见她久不答腔,却已是起了疑心,向她脸上阴森森瞟了一眼,冷声冷气道:“怎么,莫非我这问题。是难为你了?” 花小麦张了张嘴,刚想找些话来将事情混过去,桌边的乔雄却已打着哈哈开了口。 “咳,这事儿你问她有什么用?她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在村里住了才没两个月。人还没认齐呢,如何能得知村中谁家卖酱料?” “是吗?”朱掌柜似笑非笑地再看了看花小麦,将一双绿豆眼挪到乔雄身上,“看来我是问错人了啊,你……应当是本地人吧,可知潘平安那酱料是从哪里买的?” “嘿,我上哪儿知道去。”乔雄嘻嘻一笑,吊儿郎当地缩了缩脖子。 “你们呢?也不清楚?”朱掌柜冷笑一声,那笑容还未散去,面上却已闪过一道寒光,阴沉沉地将桌边诸人尽皆看了一个遍。 众食客立即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只当做是没听到,一声儿也不出。 “哼,你们倒讲义气!”那朱掌柜见状就变了脸色,眯了眯眼,扬声道,“我也不怕告诉诸位,我家老爷,便是省城百年老店‘安泰园’的东家,我家出产的各种酱料,出了名的滋味鲜,香味浓,价钱也公道,几十年来,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食肆,但凡手中有些钱钞的,都愿意上我们那儿去购买各种酱料,好用实惠,传出去还有面子。” 他这话一出了口,摊子上的众人便交头接耳嘀咕开来。 “却原来是安泰园的人,怪不得这样出手阔绰!” “啊呀,潘平安这回算是撞在铁板上了啊!招惹上安泰园,岂不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朱掌柜面带得意之色,不慌不忙等大伙儿议论得够了,方接着道:“最近这两三个月,你们村儿的潘平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酱料,竟使得城中五六间饭馆儿再不肯照顾我家的生意,据我所知,还有几间颇有名头的酒楼,也正在观望中。安泰园生意做得大,区区数间小饭馆,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我家老爷却难免因此觉得丢了面子,所以就打发我来瞧瞧,与那潘平安及做酱料的人家说道说道。” 他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花小麦因为心中早有准备,倒还不觉得怎样,一旁的乔雄却是听得火起,轻笑一声道:“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酒楼饭馆想选择哪一家的酱料,该由他们自己做主才是,与你安泰园有何干系?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天经地义,那潘平安……错在何处?” “呵。”朱掌柜朝他脸上瞟了瞟,眼皮子一翻嘴角一扯,轻鄙地道,“与你们这班泥腿子,说话果真费劲,他坏了规矩,你不懂?” “甚么规矩?”乔雄下巴一昂,搁在桌下的手,已是攥了起来。 “安泰园说的话就是规矩!”那朱掌柜撇嘴哂笑,手指不轻不重在桌上敲了两下,“要想在省城做酱料买卖,得先问过我安泰园,我们东家乐善好施,自然会倾力扶持。潘平安说都不说一声,上来就抢生意,这不是坏了规矩,又是什么?” 扶持?哈,恐怕所谓的“扶持”,便是被你这大名鼎鼎的安泰园收归己用,保不齐每月还要交给你一定利润,以保自家平安吧?说出这种话来,真真儿没的让人恶心! 花小麦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要镇定,饶是如此,却仍然有些忍不得,立刻便要踏出来与那朱掌柜辩个几句。然她脚下才一动,衣襟后摆却已被扯住了,回过头,就见罗月娇眉头皱得死紧,拼命地打眼色。 “小麦姐。”罗月娇将声音压得极低,战战兢兢地道,“你莫要冲动,如今他们只认得平安叔,并不认得你,你何苦自己走出去惹祸上身?” 现在不认得又怎样?火刀村一共只几十百来户人家,这朱掌柜有心要打听一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就像是应和花小麦的想法一般,那胖人高傲地将桌边食客看了一圈,蓦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一两来重的碎银,轻轻往桌上一搁,发出“咔”一声轻响。 “若有人肯告诉我潘平安住在何处,那酱料又是出自谁人之手,这块银子,我立刻便当做谢金送与他。”他阴笑着道,“你们可要搞清楚,即便是你们都不肯出卖村人,不出明日,我也照样能将事情查个清清楚楚,这银子拿出来,不过是想让你们过两天好日子罢了,机会稍纵即逝,你们可要懂得把握才好啊。” 这话分明存着侮辱人的意思,但足足一两银子,除了家境富足的乔雄之外,旁人又怎能不动心?当场便有人要站起来说话,幸亏被乔雄瞪了一眼,又悻悻然缩了回去。 朱掌柜等了一会儿,见仍旧没人开口,脸上就跟挂了寒霜似的,呼地一声站起来,一拂袖,冲花小麦道:“既大家嘴巴都这样严实,小姑娘,这块银子就归你了,你的面做得不错,赶明儿我还来吃。” 说罢领着那三人转身就走,须臾间,已踏上村间小路,去得远了。 方才还在桌边正襟危坐的众食客,立时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以乔雄为首,个个儿紧皱着眉头小声道:“小麦丫头,你看这事儿可怎么办才好?这人如此财大气粗,咱今天忍住了没接他的钱,村里其他人却未必和咱们是一条心,他若真的找到你家去……唉,虽说你并没有任何错处,可他们眼见着就不是讲理的人哪!” 花小麦低头咬了一下嘴唇。 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倒好了!谁能想到,不过是做酱料而已,居然也能摊上这样的糟心事? 沉默片刻,她抬头冲众人笑了笑:“无论如何,多谢大家今天没把我给拱出来,这一两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吧。其实本来也不是我的钱,不过借花献佛,还请大家不要嫌少。” 众人闻言,眼睛就有点放光,唯独那乔雄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你把这一两银子给了大家,方才那笔买卖不就白做了?那四个货吃的可不少!” “没事儿,这点钱我还亏得起。”花小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大家缄口不言,都是为了护着我,你们说得对,这事儿纸包不住火,你们也不要太为难了。” 乔雄心中愈加不痛快,从怀中抓了一把铜钱,也不计多少,往桌上一丢,气哼哼地扔下一句“反正我不要”,抽身便走。其他人却是面面相觑,终究是将那一两银子换成铜钱平分,又付了面钱,各自喜滋滋地去了。 花小麦也没了摆摊做买卖的心思,与罗月娇草草将家什收拾了,恹恹回到景家小院。 她也知道这事瞒不过人,不到明天,就会传得满村皆知,索性一回到家,就在花二娘与景泰和面前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花二娘一听立刻就暴跳如雷,哪里还按捺得住,撸起袖子就往外冲。 “他娘的,我找潘平安去!” 第一百零四话 吵成一团 “哎呀,你干什么!”花小麦听见花二娘说要去寻潘平安,立刻就给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揪她。 眼下已过了亥时,潘太公和潘太婆两个只怕早就睡下,花二娘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过去,倘或将二老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景泰和也同样惊得跳了起来,忙抢上前来展开胳膊,想要将自个儿媳妇拦住。 然花二娘是何等样人物?她那暴脾气一旦发作,天上地下,就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花小麦原本已捞住了她的衣襟,被她轻轻松松一掌便推出去老远,然后一弯腰,便从景泰和胁下闪了过去,甚至还有工夫回头狠狠瞪自家夫君一眼,然后拔腿就往外跑,到底是让她一径冲进了隔壁的潘家院子。 “姐夫,你怎么不下死劲扯住她!”花小麦急得直跺脚,忍不住出声埋怨了一句。 景泰和却是有苦说不出。 论力气,他自然胜过花二娘数倍,可他哪敢真使劲?男人手上没个轻重,万一伤到花二娘怎么办? 况且……这事儿本就是潘平安惹回来的,生生将花小麦也拖落水,花二娘前去找他说理,也并没什么错吧? 那边厢,花二娘直直冲进了潘太公家的大门,站在院子当间儿就嚷嚷开了。 “潘平安,你出来!潘平安,我知道你在家,这大晚上的,你没旁的地方可去!”她叉着腰,俨然一副母大虫上身的架势。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要将屋中人撕来吃了,“你倒是说说,你这办的叫人事儿吗?” 花小麦此时已经追到了潘家院子门口,闻言脚下一滞,简直欲哭无泪。 自家二姐护短儿。而且护得是理直气壮,这一点,自然令得她十分感动,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一家三口一向与潘太公关系甚笃,这样闹法,岂不明摆着是要翻脸?自从来到火刀村,潘太公二老对她这小丫头便一直非常不错。她是真不想与他们折腾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啊! 想到这里,她脚下更是一点不敢耽误,忙忙叨叨也扑进了潘家院子,拉住花二娘的手朝后用力拽了两下。 “你别拉我,滚开点!”花二娘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句,跳着脚地指着一扇亮灯的窗户,“潘平安。你倒是出来啊,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是怎地?你也觉得自己做事不大厚道吧,你心中也觉得有愧吧?” 屋中传来悉悉索索地一番响动,倒是东边那间原本已灭了灯火的屋子率先开了门,潘太公面带惊恐之色,颤巍巍从里面踏了出来。 “二娘,你这是……嚷嚷什么哪,大晚上的,倘或惊扰了邻居可怎生是好!”他望着花二娘,许是觉得她杀气太盛的缘故。竟不敢上前来,只站在门口道,“你平安叔哪里得罪你了,究竟出了甚事?” 不等花二娘答话,景泰和也跑了进来,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冲潘太公勉强笑了一下:“您莫怕。我媳妇是有些误会,我这就带她回家去,您早点歇……” “歇个屁!”花二娘又是一声怒喝,再望向潘太公时,语气就稍有缓和,“太公别往心里去,我也不是冲你,我虽不认字,没读过书,但谁对我好,我是晓得的。我和泰和搬来村子西边两年多,亏得有你和太婆照应着,这情分我花二娘半点也不敢忘,但你儿子做事不地道,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到底什么事?”潘太公听得一头雾水,心下又着急,扶着门框的手都有些微微打颤儿,“你们一块儿做买卖,不是做得好好的?白日里还在好声好气地商量,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你跟太公好好说说,太公给你撑腰,若他真有不对,我不饶他的!” 花二娘因父母早亡,嫁人之后又与公婆关系不睦,是硬气惯了的,然而一听见潘太公这句软话,心中竟有些发酸,再想到花小麦身上那件糟心事,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一红,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那我就把这事儿说出来,太公您给评评理。”过了许久,她才转过头来缓缓道,“当初,是平安叔看中了我妹子做的蜜饯糕饼,觉得是条好财路,主动提出要与她一块儿做买卖的,对吧?我家那酱料,也是平安叔吃了之后觉得好,迫不及待地就丢出钱来,让我们多多做了,他好拿去省城卖,可有错?” “是啊,就是这样,可……这又怎么了?”潘太公满面疑惑地点了点头。 花二娘抹了一把脸:“咱们是说好的,我妹子将酱料卖给平安叔,剩下的事,她就一概管不着,任凭平安叔去张罗,哪怕卖出天价来,也与我们无干。但与此同时,若平安叔因为卖酱料的事惹上了是非,我们也不该跟着一起担,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潘太公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不由得也焦灼起来:“二娘,你到底想说甚么,一气儿说出来行不行?你平安叔惹上什么是非了?” 花二娘少不得将今晚花小麦在河边摆摊时遇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今日白天,平安叔来家里与我小妹商议做酱料的事,我们见他脸上有伤,走道儿也不利落,便多口问了一句,他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当时我就有些不信——任凭他怎么摔,也没法儿在眼睛上摔出个拳头印来吧?如今想想,他那伤,十有八九是被人打出来的,他跟安泰园的人,也早就见过面了!” “啊?”潘太公猛然听说了这么大的事,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不能吧?” “不能?”花二娘冷笑一声,“眼下那安泰园的人已经来到了火刀村,晚间还在我妹子的摊子上吃了面,拿出一两银子来做赏金,不仅要寻潘平安,还要找做酱料的人家,您倒说说,他们是想干嘛?平安叔既然早就和他们打过照面,就该提醒我们一声,让我们也好有个准备,他有无数机会将事情说出来,却偏偏要一声不吭,让我妹子冷不丁挨了一闷棍,您看看,摊儿都没心思摆了,慌慌地赶回家来,都给吓成什么样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将花小麦直往潘太公面前推,抽噎着道:“幸亏当时纸扎铺子的乔大叔在,硬是将事情给瞒下了,才算保得我妹子暂时周全,要不然,那安泰园的人,现下就已经杀到了我家!酱料卖给了谁,我们根本不知道,得罪了甚么人,我们更是一点数也没有,这不是正经的飞来横祸吗?” “你说那安泰园的人,已经找到麦子的摊儿上去了?”潘太公身子晃了晃,硬吞了一口唾沫,人立时愣在了当场。 他一向是不管潘平安做生意的事的,最多最多,也不过两人坐在一块儿聊天时,百般嘱咐自己这大儿子不要赚昧心钱。此事若真如花二娘所言,也只能说是安泰园的人不讲理,可潘平安明知惹了麻烦,却还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这…… 几人在院子里说了这半天的话,潘平安却连个面都不敢露,潘太公心中便是又气又怕,颠颠地三两步跑到窗户下头,拿拐杖使劲瞧了瞧窗棂,怒声道:“你出来,还躲在里面,我都替你寒碜!” 屋里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又是好一会儿的工夫,门终于开了,潘平安从里面抖抖索索地摸了出来。 花二娘目眦欲裂,立时要冲过去给他两下,却被景泰和一把拉住了,只能瞪着眼睛大声斥骂:“你做的好事!如今连累了我妹子,你心里可舒服了?连那不相干的乔雄和食客们,都肯出力将我妹子护住,你?说得好听点还算是生意伙伴呢,就真硬起心肠来,看着我们陪你一同搅这浑水!” 景泰和也叹了一口气,道:“平安叔,你想挣钱我们知道,我们也想挣,但我们却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你……” “做买卖,哪有光想赚钱不担风险的?每月我掏钱那阵儿,你们倒是欢天喜地,遇上事儿,立刻就缩了……”潘平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们光想赚钱?”花二娘死死咬了牙,“那酱料不是我妹子累死累活做出来的?没有我妹子的好手艺,你赚个屁的钱,一个铜子儿你都得不着!酱料我们是卖给你的,你要卖给谁,与我们何干?你分明就是想拖个垫背的!” 潘平安有些怕她,不敢再胡扯,苦着脸道:“是,我是惹了麻烦,脸上这些伤,也是他们打出来的,可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会找到火刀村来。那酱料比蜜饯糕饼好赚得多,我就不信,你们真能舍得丢掉每月这么大一笔收入?” 花二娘越听越气,还想再骂两句,花小麦忙上前摁住了自家二姐的手。 “好了,再吵下去有什么用?!”她瞟了潘平安一眼,又看看花二娘,“这事,平安叔你的确有错,错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不肯通知我一声,让我毫无准备,乱了方寸,但卖酱料这件事本身,你是没错的。做生意,各凭本事罢了,那安泰园的人有什么资格打你,有什么资格来村里寻咱们的晦气?人现在已经在村里住下了,咱们与其吵成一团,倒不如想想,究竟该怎么办。”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零五话 镖师也管看家护院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潘平安伸手摸了摸自己青肿的脸颊,回头向潘太公投去一个颇有些委屈的目光;花二娘被景泰和牢牢箍住了,挣脱不开,只得将脖子扭到一边无声地咒骂。这方才还吵闹得翻天覆地的潘家院子里,一时间人人皆愁容满面,垂首不语。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安泰园朱掌柜的行事作风,今日在河边,花小麦可是见识到了的,总归三个字,就是“不讲理”——那朱掌柜若但凡有一点想要心平气和解决事端的心,又怎会领着那三个彪形大汉一起前来? 这个年代的行商之人,虽地位并不高,但架不住人家财大气粗呀!他们这几个,在人家口中不过是乡下“泥腿子”,要钱没钱,要靠山没靠山,即便单论武力值都不是人家对手,拿什么跟人理论? 况且,那朱掌柜既山长水远地直寻到火刀村来,恐怕,也并不是为了好声好气与他们“理论”的罢? 静默半晌,景泰和抬头看了看花小麦,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小妹,你二姐每月都得去找那邢大夫诊脉一回,这你是知道的,明儿你就陪她去县里走一遭,好不好?你们两姐妹平常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一块儿去逛逛,且天气热了,咱也该做两身薄薄的夏衫,趁着明天,你俩正好去绸缎庄买两块布料回来,你说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话中的涵义。花小麦如何能不明白? 这景泰和,分明是担心明日朱掌柜等几人会上门,怕她和花二娘不安全,才预备将她们给支开! 可家中只留他一个,又如何能让人放心? “我不去。”花小麦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算算日子,二姐也的确是该去找那老神仙诊脉了,但这两三月,一向是姐夫你陪她一块儿去的,有你在,她心中多少会踏实些,我能派上什么用场?还是你陪二姐去,我留下来看家。” 花二娘也使劲摇头:“是啊。把我和小妹打发走了,你是打算独自对付那朱掌柜?我告诉你呀,门儿都没有!要我说,明儿早上,咱们一家三口索性关了门窗,一块儿去县城,我倒不信。咱家没人,他还能在门口守上一天!” 花小麦暗暗摇了摇头。 就算他们能让朱掌柜明天扑个空。但后天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奇怪,明明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这样担惊受怕? 景泰和也不着急,宽厚地冲花小麦和花二娘笑了笑:“这两天我那铁匠铺的活儿有点多,实在走不开,我……” “行了吧,你别瞎扯了!”花二娘没耐性听他再说下去,使劲挥了挥手。“我懂你的意思,但莫说这事儿你一个人扛不下来,就算你有那本事,我也不同意!” 就此,便又陷入了僵局之中。 潘太公上了年纪,已是有点站不住了,腿肚子直打哆嗦。花小麦看得心下不忍。忙拣了张凳子扶他坐好,又进厨房倒了碗热水出来,塞进他手里嘱他慢慢喝。 潘平安看着她这一番动作,耳根子便有些发烫,讪讪地抿了抿嘴唇,吭吭哧哧道:“小麦丫头,我知这事我做得不讲究,你心中恼了我,那也是该当的,但……” “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咱们之间的事,晚些再说不迟。”花小麦没有看他,淡淡地道。 “哦……”潘平安可怜巴巴应了一句,试探着道,“要不,明天一早,我就把这事告诉柳太公?啊不,干脆我现在就去把他请来!虽说有些晚了,但咱眼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他到底经得多些,又是咱们火刀村的里正,说不定,还能帮着给想想辙!” “对!”花二娘猛地一拍掌,“收税的时候他老人家跑得比谁都勤,村里人摊上这样的祸事,他总不能就干看着不管吧?这就找他去!” 潘平安使劲点了点头,一溜烟出了院子,瞬间跑了个没影儿。花小麦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心下觉得,那柳太公,也未必就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糟心事,真是教人焦头烂额,烦死了! 众人默默无声地在潘家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潘平安回来,花二娘和潘太公,就都有些坐不住。 “我说,他该不会是趁着夜色,自个儿偷偷撒腿跑了吧?”花二娘站得腰酸腿软,一屁股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撇着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嘀咕,偏偏那嗓门却无比响亮,毫不费力便传进几人耳朵里,“哼,他要真这么干,那可就太不厚道了,但凡是个人,就不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潘太公本就不安,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阵阵发慌,连连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二娘啊,你平安叔为人或许狡狯了些,却还能分得清是非,想是在老柳那儿绊住了脚……你莫急,太公跟你保证,他不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院子外忽然转进一人,黑灯瞎火,看不清他样貌,只听得他沉声道:“泰和兄弟,这样大事体,你怎地也不来同我说一声?” 是……孟郁槐?! 花小麦猛地抬起头来,果见那高大人影已经大踏步走进院子,先不慌不忙与潘太公行了礼,这才转过身皱眉对景泰和道:“你是怎么回事?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何不告诉我?即便你自己走不开,随便寻个人来跟我打声招呼也是好的啊!” 景泰和正满心愁绪,冷不丁看见他,就像捞住了一把救命稻草一般,蹬蹬蹬冲地冲过去,高声叫道:“郁槐哥,我……” “你莫要发急。”孟郁槐轻叹一声。又似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花小麦,“是纸扎铺子的乔大叔放不下心,刚才寻到我家,将今日在河边发生的事告诉了我。你们既遇上如此大的麻烦,就该尽快来找我。多一个人想办法总是好的,你们自己在此发愁,就算将满头黑发尽皆愁得白了,又有甚么用?” “乔大叔?”花小麦蓦地睁大了眼睛。 “对。”孟郁槐点点头,“他将事情大概与我说了一遍。摊上这等事,我估摸你们也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干脆先过来看看,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我们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景泰和跌足道。 一到了孟郁槐面前。他仿佛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没主意的小孩子。当初铁匠铺墙塌了是这样,今日,也同样如此。 “这事儿又不是我家小妹的错——真要说起来,那平安叔也是没错的,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只因平安叔将小妹做的酱料拿去省城卖,受到饭馆食肆的喜欢。他们安泰园便要来寻我们的晦气,天理何在?我们斗是斗不过他们。躲也无处去,可如何是好?眼下平安叔去请柳太公了,又是半日不曾回来,还不知他那里是何等情况,我真是……” 事实上,在刚刚得知此事时,景泰和曾打算过要去向孟郁槐求助,左思右想,却终究作罢。 孟郁槐在火刀村乃至芙泽县。或许还有些声名,但到得省城,哪个还会买他的账?说穿了,他也不过是个年轻镖头,怎可能事事都照顾得周全? 孟郁槐拍拍他的肩,思索片刻,沉声道:“柳太公那里。只怕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他上了年岁,又是个怕事的,未必愿意淌这趟浑水。来的路上我已仔细想过,明日天一亮,我就到你们家来,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倘若那起人不讲理,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还能抵挡个一时半刻。” 花小麦一愣,将那双圆眼睛瞪得老大,赶忙摆手道:“这不合适,你与此事原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怎能将你拖进来?平日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所以也不差这一遭,我不是说过?”孟郁槐转过头去看她,甚至还勾唇笑了笑,“身为镖师,除了押镖送货之外,城中若有人家遇上了特殊情况,想请我们去看家护院,只要付足了酬金,也是使得的。时间太长的活儿我们不一定会接,但十天半个月之内保得他全家周全,却也不在话下。”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语调中似有调侃之意:“就看你是否舍得出这个钱。” 镖局的人拳脚功夫大都很能拿得出手,若能得他们相护佑,那自然能令得心中安定许多。而且,只要将报酬给足,就不必担心会欠了柯震武太大的人情。 花小麦立时有些心动,也来不及细想,冲口而出便道:“那……贵吗?” “……总之你负担得起。”孟郁槐唇边的笑容拉大了些,却很快又收敛了去,正色道,“一会儿我回到家,便修一封书信,明日一早托大圣兄弟带去镖局给柯叔,午时之前,镖局必定会再有三五人过来相助。今晚你们权且安心歇下,等那安泰园的人上门之后,再见机行事。” …… 有了孟郁槐的这番话,花小麦与景泰和、花二娘都稍稍安心了些。不一会儿的工夫,潘平安果真哭丧着脸独自回来,说是柳太公满口称这几日身上不好,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花二娘也懒怠理他,扯了花小麦转身就走,各自回房睡下养精蓄锐。 隔日上午,孟郁槐早早地便来到了景家小院,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连顺镖局的吕斌和大忠也引了两个年轻后生赶来,将那原本就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未时中,朱掌柜等四人,果然寻上了门来。 ps: 出门一天,回来得晚了,赶不上二更,明天一定三更补上~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ansam5202010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零六话 动口和动手 从昨晚一直到今天,花小麦始终觉得,眼下自己所经历的场景实在太过可笑。 以朱掌柜为首的安泰园一行人,压根儿丝毫不曾占着个“理”字,却能趾高气扬地四处横行,只因兜里有两个钱;而他们——包括潘平安在内,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偏偏要如临大敌一般,只能坐在家中等人上门来寻衅。 这难道不荒谬? 无论在哪个年代,此种情况似乎都是难免,她所见所闻,也着实不算少,但那并不意味着,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时,她就能泰然处之。 午后,歇过中觉的农人们正要下地干活儿,小小的村庄重新变得喧嚣热闹,隔壁的潘家院子,忽然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圆滚滚的朱掌柜与那三名彪形大汉果真寻到了村西,不由分说,先去到潘家院子,将潘平安从堂屋里扯了出来,揪着他的后脖领一径带到景家小院,一把将他搡了进去。 其时,花小麦正在房后同花二娘一起收拾地里的菜蔬,孟郁槐携吕斌、大忠等人坐在前院喝茶,景泰和担忧媳妇和小姨子的安全,这两日自然是不肯去铁匠铺干活儿的,便也在旁相陪,冷不丁听到一声嚎叫,紧接着又见潘平安跌跌撞撞地被推进院子,几人不约而同都嚯地一声站起身。 花小麦和花二娘同样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把牙一咬,丢下手里的菜蔬,也腾腾地赶了过来。 潘平安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往前冲出好几步,到底是没能稳住身形,噗通摔在地上,前额正正撞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那朱掌柜紧随其后,优哉游哉地踱了进来,唇边带着一抹令人恨不得兜头给他一拳的笑容,不慌不忙将众人打量一圈,“嗤”一声道:“哟,还挺热闹嘛!” 没人搭理他。花小麦沉着一张脸,只管死死盯着他,不发一言。 “哎呀呀,一个个儿看见我就跟仇人似的,这是为何?”朱掌柜丝毫不以为意,兀自笑着,装模作样地伸长鼻子嗅了嗅周遭空气,连声啧啧感叹,“喙,好浓的酱香味。怨不得省城那些饭馆儿人人趋之若鹜,连我这成日在酱园子里穿梭的人,都有些犯了馋,果然是有真本事呢!” 院子里依旧没人说话,人人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只不过,花小麦、花二娘和景泰和的神情是严肃的。双手也都不由自主地在身后紧握成拳,孟郁槐和吕斌、大忠等人,面上却都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颇有两分戏谑之意,仿佛只将面前的朱掌柜一行人,当做个笑话般看待。 终于,那朱掌柜将目光挪到了花小麦脸上,摇了摇头,好似带了些许埋怨之意,拿腔拿调道:“我说小姑娘。你这事办得可不厚道哇!昨晚在河边,咱们不是已见过面了吗?我还夸赞你做面的手艺好来着,是也不是?潘平安运去省城卖的酱既是出自你之手,你就该大大方方告诉我才对,何必让我花那样大力气四处寻你?”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手掌来,半真半假地在额头上拍了拍,恍然大悟似的笑开了:“啊呀,瞧瞧我这脑子!你连区区一碗面,都能煮得滋味万千,旁的事,自然更不在话下了,我估摸着,这整个火刀村呀,除了你之外,只怕再没有第二人,能调弄出那样好的酱料!啊呀我这笨人,我早该晓得的!” 他这话说得含义不明,若不是亲眼看见潘平安那一脸伤,倒真让人有点搞不清楚他此番的来意。花小麦仍是不开口,她身旁的花二娘却有些按捺不住,伸手在桌面上一拍,恶声恶气道:“你究竟要干嘛?有话直说便是,我们忙着呢,可没空陪你逗闷子!” 朱掌柜瞟了她一眼,却不答她的话,只管冲花小麦和颜悦色地笑道:“小姑娘,昨晚我在河边说的那些话,你可都听到了的,是不是?这世上人人都做着发财梦,你有一手好本事,想凭此挣两个钱,我也十分能够理解,可咱们在这人世间行走,办事哪能不讲规矩?你瞧,眼下好些个安泰园的老主顾,都转而去买你做的酱料了,我们那生意还怎么做?这事儿若落在你身上,你心中只怕也不会舒坦吧?” 花小麦盯着他那张笑得十分面目可憎的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第一,我只管做酱料,至于平安叔将我做出来的酱料卖给谁,我一概是不过问的,所以,这事儿你跟我说也是白搭。”她将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地沉声道,“第二,我若遇上了你们安泰园这样的境况,心中当然也不会痛快,但在我看来,如何改良酱料的味道,与之正大光明的竞争,这才是最重要也最正经的,打人或是上门威胁?这种事我做不出,并且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所以,这大概就是我这乡下小丫头,与你们那‘百年老店’的区别吧?” 她一边说,一边似有意无意地用眼梢瞟了瞟满面青肿的潘平安,满心里料定,那朱掌柜必然会立刻愤愤而起,拍桌子踹凳地大发雷霆。 “嗐,这事儿怨我,怨我!” 孰料,那朱掌柜竟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立刻跺了跺脚,仿佛很懊悔似的:“那日就因为这事儿,我被东家训斥了两句,心中一时恼怒,也没考虑周全,便贸贸然领了人去寻这位平安兄弟。唉,人嘛,脑子被那怒火一烧,便容易犯糊涂,这不是……与平安兄弟一句话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之后我平了气,再回头想来,心中也是后悔得很呐!” 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板,满面羞惭地转向潘平安。拍拍他的肩,指着身后那三个彪形大汉道:“平安兄弟,那天的事全是我不好,这几人下手不知轻重。把你给打疼了吧?喏,这钱你拿着,只算做是我赔给你的医药费,你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潘平安哪敢接他的钱?朝旁边一缩,立刻闪身躲到了吕斌身后。鹌鹑似的死死低着头,眼皮子都不肯抬一抬。 朱掌柜这一番动作,可谓是将“做小伏低”四个字表现了个淋漓尽致,花二娘心中有些犯嘀咕,拖了花小麦的手,暗暗在她耳边小声道:“他这是发的甚么疯?我还以为,他既找上门来,必是要大棒子招呼人的,谁成想他竟如此笑眯眯?老娘那拳头都捏了好半日了,却总找不到个出手的机会。正发痒呢!” 花小麦被自家二姐这话逗得噗嗤一笑,偏过头去眨了眨眼。 朱掌柜这样的举动,让她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个人——魏大厨。明明是上门来寻晦气的,却偏生要摆出一副笑容满面的情态出来,没的让人膈应。那么,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其实已呼之欲出了吧? 不出她所料,那朱掌柜将拳头握在唇边,假模假式地咳嗽了一声,抬眼对花小麦道:“小姑娘,我们东家是个讲理的,又向来有爱才之心。你若真个有心在省城发展,何不去安泰园谋个事做?就凭你这一手做酱料的好本事,将咱们那酱园子一手抓来管了又如何?如果你肯去,我们东家必喜不自胜哪!” 花小麦抿唇一笑。 见她但笑不语,那朱掌柜便又接着道:“当然。人各有志,你若瞧不上安泰园,不愿去,那也没什么,只希望你往后莫要在省城卖酱料。天下之大。只要是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能寻到出路嘛,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一来,无论对你还是对安泰园都有好处,岂不两全其美?你说呢?” 听听,她说什么来着?这朱掌柜眼下的表情语气,乃至说出来的话,与那魏大厨可不是如出一辙? 世上有千种万种人,遇到同样的事,反应却如此一致,还真是……挺有趣。 “朱掌柜,您是在和我开玩笑。”花小麦想了想,便含笑道,“我是什么样人,有几斤几两,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像安泰园那样声名赫赫的百年老店,我这样的小丫头怎能去得?万一给搅和的坏了事,那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不过……” 她瞟了那胖人一眼,抿抿嘴角:“这在省城卖酱料一事,不瞒您说,我还真是想继续做下去。您也知道,我们这小门小户,全靠零星挣得两个钱来养家糊口,我没门没路,偌大的省城,也只识得平安叔这么一个有些人脉的,离了这里,您让我把酱料卖去哪儿,卖给谁?” 朱掌柜那张胖脸立刻阴了下来,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友好,冷声道:“小姑娘,我好话说尽,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花小麦挑了挑眉,轻飘飘丢出一句:“哦,我向来不吃酒。” 说起来,倒多亏了孟郁槐和大忠他们此刻在景家小院替她撑腰。虽从头到尾,他们几个始终未发一言,但这几个大男人往那儿一站,立刻就使得她镇定许多,心中有了底气。否则,若只得他们一家三口,她还真得好生斟酌一番,有些话究竟该不该说。 “你这是逼着我们给你点颜色瞧瞧?”站在朱掌柜身后的一个大汉朝前踏了一步,恶形恶状地冲花小麦道,嘴皮子一翻,便挤出一脸横肉。 几乎是与此同时,孟郁槐也飞快地闪身出来,往花小麦身前一挡,淡淡道:“怎么,终于想动手了?” 那壮汉自恃身材强壮,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不屑道:“动手就动手,大爷我何曾怕过谁?” “敢情好,那咱就练练!”大忠和吕斌两个早等不及,闻言也立即跳了出来,嘻嘻哈哈往前一凑,将那三个壮汉拦了个严严实实。 花二娘早将一口银牙咬得格格响,此时被几人牢牢护在身后,想找个缝隙钻出来都找不到,急得跳脚,憋不住高声嚷嚷起来。 “我呸!就我小妹那一身的本事,你们省城的桃源斋来请她去做大厨,她还要好生琢磨琢磨哩,小小一个安泰园,你们也配!要动手是吧?来来来,算老娘一个,看我不弄死你们!” ps: 感谢jansam打赏的平安符~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 作者:翡翠c 书名:大清皇家弃妇 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倘若亲看多了重口味的肉文,金光闪闪的玛丽苏文,或者心机深沉的宅斗文,可以看看此文,看这篇文绝对是治愈系滴! 第一百零七话 利益重分(上) 花二娘一蹦三丈高,指着朱掌柜及那三个汉子不停口地大骂,用词之豪放,嘴皮子之利索,委实让人叹为观止。三个莽汉被她骂得臭头,又无力还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立刻便要伸手来捉她,却被孟郁槐等几人挡在了头里,一时竟近不得她的身,又羞又怒,将一张脸憋得通红。 场面极其混乱,数条胳膊在空中挥舞不休,眼看着便是要打起来。花小麦心知孟郁槐他们身手不错,倒不至于太担忧,转脸瞧见花二娘蹦跶得厉害,忙三两步跑过去将她死死抓住了,哭笑不得道:“哎呀二姐,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朱掌柜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但若论及拳脚功夫,却是丝毫不在行,被众人挤在最中间,不过须臾,已出了满头汗,不得不奋力跳了两下,抬起胳膊死命挥动,扯着喉咙叫喊:“莫忙动手,莫忙动手,听我说!” 那三个壮汉听命于他,闻言立刻停了下来,纷纷一脸费解地向他望过去,孟郁槐等人目的只为保得景家小院这三人周全,自然不会主动挑衅,也便很快住了手,抱着胳膊冷眼觑他。 “你方才说……”朱掌柜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好容易挤到花二娘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方才说,省城的桃源斋,请这小姑娘去做大厨,这是真话还是作伪?” “嘁!”花二娘冲他翻了个堪比教科书般精准的白眼,抬头望天,神色很是不屑。“我骗你作甚,能多块肉吃还是怎地?喏,就是前不久,那桃源斋的宋老板便曾亲自来火刀村请我妹子。当头当面,把话说得是明明白白,往后,那是要指望我妹子替她统领整个后厨的!你若不信,只管自个儿打听去,同我搅缠甚么?哼。你们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就凭区区一间酱园子,还指望能请得动我家小妹?” 朱掌柜愣了一下,随即便是双掌一拍,七情上面:“啊呀,这真是……这真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啦!” “呸,趁早死远些,哪个同你是自家人?”花二娘睨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是真的!”朱掌柜顾不上着恼,使劲一点头。言之灼灼道,“桃源斋宋老板的亲姊,正是嫁与了我们东家为妻,你说宋老板亲自来请这小姑娘去桃源斋做厨,若能成行,咱们不是一家人。又是甚么?我真是……真是糊涂了,不问清楚便胡乱动起手来,该打,该打!” 说罢,居然真个抬起手来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花小麦倒没料到,那宋静溪居然与安泰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不由得偏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瞟了那朱掌柜一眼。 莫说她现下还没决定要去桃源斋掌勺,即便是她真去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厨子而已,哪里就值得这胖人如此兴师动众? “宋老板那桃源斋生意火爆得紧,自打开张,便常年照顾我们生意,正经是安泰园的大客户。姑娘你若去了那里掌勺,往后咱们少不得是要打交道的嘛!”朱掌柜搓搓手,扭过脸来冲花小麦嘿嘿笑道,“今日是我鲁莽了,姑娘千万莫要怪罪,我这就走,这就走。” 话音未落,便冲那三个大汉使了个眼色,果真就要退出院子。 话还没说清楚呢,怎能让他就这么走?花小麦忙跟上去叫住了他:“你等会儿!” 朱掌柜立刻停住了脚,转过身笑眯眯地道:“怎么,姑娘可是有话要托我带给宋老板?没问题没问题,你尽管说!” “不是这回事。”花小麦见不得他那张笑脸,忍不住暗地里皱眉,清了清喉咙道,“你今日走了,是预备明天再上门来找我麻烦?” “呀,那哪儿能?”朱掌柜下巴一缩,言之灼灼道,“咱们既都不是外人,自该好好相处,我怎会再来寻姑娘的晦气?明儿一早,我立刻就回省城去,姑娘只管放心,往后我决计不会再来打扰!” 他看了潘平安一眼,又忙补上一句:“啊,还有这位平安兄弟,你也不必怕,都是一场误会嘛!” “这么说……我也可以继续在省城卖酱料了?”花小麦抿抿嘴角,似笑非笑地道。 朱掌柜心中直叫苦,暗道这种事,我一个掌柜如何能做主,还不是得去问了东家才能做打算?然而表面上,他又不得堆出一脸笑容来满口答应:“嘿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姑娘做的酱料,是这个啊!”竖起大拇指来比划了两下。 “那就多谢了。”花小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指门外,“天色不早,几位请便,我就不送了。” 朱掌柜再无话说,哼哼哈哈地应了两声,引着那三人快步出了景家小院,径直往村东的脚店而去。花小麦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转头冲孟郁槐等几个镖局的人笑道:“孟家大哥,还有诸位,今日真是多谢你们相助,倘若不是你们在此护住了我们一家,事情还真不知会闹到何等样地步。但不知这费用,咱们该怎么算?” 孟郁槐张了张嘴正要答话,一旁的大忠已率先跳了出来,嘻嘻哈哈道:“小麦妹子,你这话太见外,咱们识得这许久,已是老熟人了嘛!说到底,我们又没做什么事,连对方的手指头都不曾碰一碰,怎好再收你的钱?那个……嘿嘿,你要是有心感谢,倒不如做两样好菜,让我们哥儿几个也打打牙祭,你做的菜,我每吃一回,都要想上好几天哩!” “这有何难?”花小麦也笑了,“即便你不说,我也该踏踏实实准备下一桌饭菜来感谢各位,但一码归一码,这该给的酬金。却也一文不能少。要是你们不肯收,将来我如果再招惹了是非,可不好意思再去求你们帮忙了!” 大忠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应答,挠了挠后脑勺退到一边。孟郁槐想了想。便点头对花小麦道:“这事不需心急,等我回去向柯叔问明了酬金该如何收,再来同你算。” “可是……你最近不是在家歇着吗?”花小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孟郁槐轻轻一笑,“莫不是你以为,整个连顺镖局,就擎等着你这几个酬金来过活了?迟几天便迟几天。想来柯叔也并不会计较。”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搭理花小麦了,转过身对景泰和点了点头:“既然此事已了,我们也便先离开,往后假如再遇上类似之事,要尽快来告诉我才好。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倘若还诸多顾忌,就是不拿我当兄弟了,莫说我,就算大圣兄弟。也不会答应,可记住了?” 景泰和心下感动,又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使劲点头应承下来。那边厢,花小麦便一拍手,笑着对大忠道:“那你们可别急着回县城。今晚我不去河边摆摊,做一桌好菜,等你们来吃呀!” 大忠喜得抓耳挠腮,乐不可支地连声说好。几人又与景泰和寒暄了两句,也便抽身而去,唯有那始终不则一声的潘平安,还蔫头耷脑地坐在树下,不时朝这边瞟上一眼。 花二娘恼他办事不地道,连正眼都不瞧他,甩手便进了堂屋。景泰和宽厚地笑笑,说是要去铁匠铺看上一眼,也转身离去,一时之间,院子里便只剩下花小麦与潘平安两人。 花小麦料定他是有话想说。也不着急,自顾自将桌上的茶杯和盛装蚕豆瓜子的盘子收进厨房,再走出来的时候,果然见潘平安站了起来,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她只扮作不知,将院子里的酱缸逐一打开检查。刚查看到第三口大缸,潘平安便期期艾艾地走了来,在她身后低低唤了一声:“小麦丫头,那个……” “怎么了平安叔?”花小麦回头冲潘平安微笑了一下,和颜悦色道,“那朱掌柜已然走了,你无需太过担心。我瞧你脸色不好,不若回去歇息一下?晚上我请孟家大哥他们吃饭,你要是不嫌弃,便也同潘太公潘太婆一块儿过来吧,家常便饭而已,人多一起吃,还能更热闹亲香些。” “哎。”潘平安应了一声,抬起头,目光从她面上飞快扫过,吭吭哧哧地开了口,“小麦丫头,那……酱料的买卖,咱还做吗?” 花小麦低头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道:“平安叔你觉得呢?” “方……方才那姓朱的不是说了吗?往后不会再因这事儿为难咱们,既如此,这钱咱为甚么不赚?”潘平安那声音细得如同蚊子哼哼,小心翼翼道,“只不过,我头先儿听你说,那省城桃源斋的宋老板,要请你去做大厨,如此一来,你哪还能拨出空来忙活这做酱料的事?” “那是我自己的事,就不要平安叔您操心了。”花小麦仍旧带着笑,心平气和道,“说白了我做酱料,也不过是想多挣两个钱,有平安叔你这现成的门路摆在眼前,假使我还犹豫不决,那未免有些犯傻。但……” 花二娘本就对潘平安百般看不过眼,正在堂屋里气鼓鼓地坐着,冷不丁听见花小麦这样说,一股邪火立时冲上头顶,扑进厨房捞了一根擀面杖便跳进院子里,怒声道:“花小三你脑子是不是被咱家养的鸡给啄了?咱差点被他坑得摊上大祸,你怎地还不长记性?莫说咱眼下还不指望卖酱料那几个钱过日子,这买卖即便是要做,咱也不能再与他这样不厚道的人搭伙!” 说罢,又转向潘平安,恨恨地道:“平安叔,你可别怪我言语中不尊敬你这长辈,你自己办的事,你自家晓得!我妹子心眼实,被你三言两语便哄得晕头转向,我却不是好糊弄的!这事就此作罢,没得商量!” 她那擀面杖在半空中舞得呼呼直响,潘平安有些怕,脖子直往后缩,拼命摆手,却又无从辩白。花小麦赶紧伸手拉住了花二娘的胳膊,笑道:“二姐就是这样性子,我话都没出口,你急个什么劲儿?等我说完了,你若觉得不妥,再使这棍子也不嫌晚!” 花二娘哪里舍得真打她,骨朵着嘴,气哼哼将脑袋别过一边。花小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转身对潘平安道:“平安叔,这生意要接着做,也不是不行,但有些话,我想先说在头里。这往后事情该怎么办,赚得的利润又该如何分,恐怕咱们,得重新定定规矩了。” ps: 感谢yaoye6同学的更新票,我尽力…… 推书: 作者:逆琳南舒 书名:墨毒丹青 简介:女配重生,调教众渣 第一百零八话 利益重分(下) 潘平安是个非常合格的买卖人,讲究无利不起早,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去闯上一闯。 正因为是这样的性子,当初他才会在被安泰园的人狠揍一顿之后,仍铁了心地要继续做那酱料生意。于他而言,赚钱之事大过天,倘使有人想要从他兜里多掏出一文钱,那便不啻于是在用钝刀子割他的肉。 眼瞧着花小麦还想将这买卖继续做下去,他自是欢喜非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拍巴掌,然而在听见那“重新定定规矩”几个字之后,他那颗心,却立时往下一落,刚刚扬起的嘴角,也瞬间再度耷拉了下去。 花小麦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仍旧做得一本正经,关切地沉声道:“怎地了平安叔,我话还没说出口,你便已经不愿意了?唉,这也没法子,一块儿搭伙做买卖么,总是要你情我愿才好,你既不肯,那我……” “没有,没有!”潘平安惊得一跳,忙使劲摆摆手,摇头苦笑着道,“我知此次自己做事有不妥之处,你们心下有怨言,那也实属应该,如今你还肯与我继续搭伙,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哼,本来就是!”花二娘得意洋洋一甩头,翻着眼皮嘀咕。 潘平安瞄她一眼,狠狠一咬牙,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决然抬头看向花小麦:“你说罢,我听着。” 花小麦点了点头,思索了一阵。不慌不忙道:“之前我只将自己做好的酱料交予平安叔你去售卖,别的事一概不管,如今想想,这样的确有些不妥。在外做买卖。总难免遇上那起眼红之人要找茬生事,怎能让你一人担了所有风险,我却只管坐着数自己的那份钱?这不合适,太不合适了!我左思右想,这往后啊,咱们还是应当有钱一块儿赚。风险一起担,你说呢?”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可精明如潘平安,又怎可能不明白其中隐含之意?他心里有些不舒坦,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勉强笑了一下:“那依着你,咱该如何行止?” 花小麦笑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掰着手指头道:“这头一件事,平安叔我得好生嘱咐你一句。往后你倘或再遇上像安泰园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一定要尽快告诉我。万不可再像这次,令我蒙在鼓里一头雾水。咱不说别的,最起码,我若能早些知道,便可早点做准备,不至于像今次这般猝不及防呀!” 这要求十分占着理儿。潘平安也没甚可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使得!” 花小麦冲他感激地一笑,将桌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接着道:“这第二嘛,我想请平安叔你往后不论将我做的酱料卖给了谁,都最好能告诉我一声。咱们做饮食买卖,虽心里盼望着人人都满意,但终究众口难调,假若我能知晓你把那酱料卖了给谁,往后得了空去省城走动时。也可登门拜访,询问一句那酱料是否有问题,有何处需要改进——这些事,虽然我也能请你替我打听,但终究你不是内行。个中关节未必能记得清楚,说得明白,我自个儿去问问,岂不便宜?” 潘平安张了张嘴,到底未能发出一声。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但花小麦给这要求扣上了一顶“精益求精”的帽子,他也无从指摘,愣怔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行……行吧。”又眼巴巴地瞅着花小麦,目光中带着恳求之意,“还有吗?” 还有……吗?明知故问。花小麦嘴角一弯,轻轻笑了笑。 你觉得我会这样轻易便放过你?可能吗?这第三点,才是如假包换的重中之重啊! “还有最后一件事。”花小麦冲潘平安露出个诚恳的笑容,“这件事,平安叔你若也肯应下,这买卖,咱们就能继续做下去了。” 意思是说,假如这最后一个条件他不肯答应,咱就一拍两散呗! 潘平安在心中痛骂了花小麦两声“滑头”,咧嘴一笑:“你且说来听听?” “这事说来也简单。”花小麦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老大不愿意的花二娘,“眼下我做好的蜜饯果子和酱料,都是由平安叔你先付了钱,然后再拿去省城售卖。如此一来,横竖我是不亏的,但你那儿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却只能自己担着,这样对你太不公平。所以我想,这从今往后,在蜜饯糕饼和酱料卖出去之前,你就不必给我钱了,等那些吃食尽皆卖了出去,实打实地将铜板挣到手,咱们再坐下来慢慢分,如何?” 潘平安心中猛敲一下,登时紧张起来,瞪大了眼睛盯牢她的脸:“怎……怎么分?” 花小麦笑嘻嘻的,上下嘴皮子略略一碰,轻飘飘丢出来三个字:“五五分。” “什么?!”潘平安霍地站起身,怪叫一声,“这怎么行!” 却原来在这里等着他!果然人不能做错事,一旦出了岔子,便会立刻成为把柄,被百般拿捏! 五五分?开什么玩笑!他从花小麦这里买去的蜜饯糕饼和各种酱料,拿去省城的饭馆儿售卖,有几样特别受欢迎的,价钱能翻上一番!如今若将那利润均分,花小麦显然是占便宜的那个,但对他来说,却要少赚许多钱,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花小麦仿佛十分惊讶,瞪大了一双圆眼睛,满面无辜地抬头瞧着他。潘平安在心里狠狠骂了三句娘,吞一口唾沫,困难地道:“小麦丫头,这……这不太合适吧?那些吃食和酱料是你做的不假,你辛苦,我也知道,但我也并没闲着啊!吃食做好之后,得由我出力将其运到省城,再挨家挨户寻饭馆推销,这也不是个轻省的活儿!你……” “我知道你每次将吃食运去省城得花许多车钱,但每个月,我买食材买原料,使的铜子儿也不少呢!”花小麦认认真真地道,“如果今后咱们五五分账,这本钱的事儿,咱们就各自负责,不要对方操一点心,为什么平安叔你会觉得……不合适?” “我……”潘平安有苦说不出。 他能有什么办法,又能说什么?谁让他想挣这个钱,就必须得跟花小麦搭伙呢?火刀村能在灶间操弄的人不少,但还有哪一个,能与花小麦相提并论? 也是现在他才醒悟过来,花小麦提的那第二个要求是什么意思。知道了他将吃食卖给哪些饭馆儿之后,只要花小麦愿意,随时都可以去上门探问,到那时,他纵是有心谎报利润,只怕都瞒不过! 小小年纪,心思怎地如此…… 他尽尽攥了攥拳头,闭了闭眼:“就……不能再商量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花二娘这时又跳了出来,指着他的脸,气焰熊熊道,“你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回来,我们一句重话没有,还肯与你接着合作,你就偷着乐吧!这全是看在潘太公潘太婆两个平日对我们好的份上,要不然,你以为谁有那工夫搭理你?我把话搁这儿,我妹那三个要求,你肯,咱就继续合作,你不肯,咱们便趁早撩开手,你打量谁还等着靠这两个钱吃饭是怎的?” 潘平安被她这一串怒吼唬得魂儿都没了大半,朝后退了两步,不敢与她正面争执,只可怜兮兮望向花小麦,“小麦丫头,真……非得这样不可?” “嗯,非得这样不可。”花小麦温和然而又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哎呦!”潘平安只觉心都要给人剜出来了,哀嚎一声,往地下一蹲,抱着脑袋揪头发。过了足有一盏茶,才终于抬起头来,那原本束得利利整整的头发,已经被他揪得一团乱。 “行吧,咱就这么办吧。”他有气无力地道,脸皱成一团,简直像是要哭出来。 还有别的办法吗?人家死死咬住了三个要求不肯放松,若是答应呢,这钱他还能继续挣下去,不过是比从前赚得少些,可他要是不答应,这门买卖,可就彻底鸡飞蛋打,落了空了! “平安叔你想好了?”花小麦一挑眉,关切地道,“可莫要勉强,将来倘你反口,我可是不认的。” “不会,不会。”潘平安痛苦地摇了摇头,“放心,我这人最是讲信用,答应了的事,就……” “那敢情儿好。”花小麦根本不等他说完,立刻就道,“反正你还要在村里住两天,明儿咱把柳太公请来,再好好地立个契,如此就算将来生了龃龉,也好有个凭证。再有,麻烦你往后每月回来的时候,顺便也将那账本带来给我瞧瞧,我看不懂,自会让我姐夫说与我听,好吗,平安叔?” “你怎么说怎么算,都依你。”潘平安耷拉着脑袋,精神气儿全无,“明天柳太公来了,你们叫我一声就行。那个……那我就先回去了。” “行。”花小麦痛快地点点头,“平安叔,那你晚上别忘了和太公太婆一块儿来吃饭呀!” 吃,吃个蛋!潘平安愤愤地嘬着牙花,不情不愿应了一声,抬起两条灌铅也似的腿,缓缓走出景家小院的门。 花小麦也不去理他,待他人消失在门外,便抬头冲花二娘挤挤眼睛,促狭一笑。 “总算你长了点脑子!”花二娘嗔她一眼,掌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九话 热闹 原本是一件糟心事,到得最后,却成了花小麦一家得利,真要论起来,也可称作是因祸得福。花二娘欢喜得手舞足蹈,花小麦自是也觉轻松愉悦,浑身像是卸掉了一个重担一般,待得潘平安离开,小歇一阵之后,便立刻去了厨房里忙碌。 家中做着饮食买卖,各种时令菜蔬自是日日常备,必不可少。豆腐、面筋、香椿、野菌……市上常见的各色食材,买回来略经烹调,便是千滋百味;房后小小菜畦中自家出产的茄子小葱扁豆角,搭配鸡鸭猪肉,清炖白灼或是黄焖,香浓爽淡交相辉映,莫说吃,即便只是摆在桌上瞟一眼,嗅嗅香气,也会令得人食指大动。 夏日里,正是田鸡肥美的时候。火刀村人将此种物事唤作“水鸡”,耕种闲暇时,花些力气在那水田中捞捞,不消半日,便能用草绳栓起一串,盛在竹篓子里,蹲在村间小路旁叫卖。这东西价格不贵,却也算是给饭桌上添了一道新鲜菜肴,肉质又格外细嫩,是以,每到这时节,往往很受欢迎。 花二娘早间去买菜时,恰巧遇上有人叫卖水鸡,便提了两串回来,原是打算让自家小妹用它熬成水鸡粥,晚上拿去河边摆摊。花小麦见那水鸡长得十分肥嫩,心念一动,索性取了一串,三两下清理干净,预备做一道“蒜香水鸡”。 用蒜末、胡椒面子、盐、豆酱油、面粉做腌料,将斩成小块儿的水鸡肉放在里面浸透拌匀,腌渍上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倒入热油锅中烹炸,待那裹上了面粉的水鸡肉被炸成金黄色,将要起锅时,再撒上一把切成碎丁的香茅,略作翻炒,便可摆盘上桌。 香茅草中有一股淡淡的清凉微酸气息,与辛辣浓郁的蒜香味可谓相得益彰,将水鸡肉的嫩、鲜。衬托得淋漓尽致。这晚的景家小院桌上,众人都吃得十分尽兴,大忠那吃货更是满口连呼过瘾,恨不能将整盘都端到自己面前,一个人包圆儿了才好。 “小麦妹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他一边不停口地吃着。一边还得拨空来啧啧赞美,忙得不亦乐乎,“将来谁娶了你,那可真是赚大发了,做梦都要笑醒过来!” 姑娘家的婚事,莫说压根儿不应该搬到台面上来议论,即便是要议论。也万万轮不到他。花二娘眉头一皱,眼中射出两把利刀,携风带雨地直朝大忠杀过去,怒声道:“说的甚么!” “你喝多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孟郁槐也低喝一声,抬手警告地在大忠肩上按了按。 大忠吃得欢喜,哪里还有空去考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经人提醒,才觉出来自己这话说得造次,忙挤出个笑容来。朝着花小麦抱歉地点点头:“小麦妹子,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就是纯粹夸你厨艺好,这蒜香水鸡,真是太好吃了,呵呵……太好吃了……” “明日我就去连顺镖局找左嫂子打听打听,看看你家住在何处,你媳妇姓甚名谁。”花小麦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明明是开玩笑,却偏生要摆出一副阴恻恻的脸色,“等见着你媳妇的面,我就跟她说。你借着在外走镖的机会,成天跟那些小姑娘拉拉扯扯,不清不楚,我实在看不过眼,特意去说与她知道。” 桌上人轰地笑出声来,大忠却是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又站起身冲花小麦唱了个大喏:“小麦妹子,我错了,我真错了,这玩笑开不得啊,可不是做耍的!我媳妇那人甚事都爱当真,你随口一说,她就信了,到时我浑身长嘴说不清!你可莫学左嫂子拿捏我那一套,我给你赔礼还不行?” 众人又是一通笑,花小麦也憋不住噗嗤乐出声来,忽觉面上似是有两束目光,灼得腮上也有些发烫。 她偏过头去,那人却是立时将视线收了回去,只余一点残存的眼风,与她眸中的光撞个正着。 …… 大忠和吕斌他们还要赶回县城,吃完饭凑在桌边小聊一阵,便纷纷上马离开。孟郁槐与景泰和又谈笑了一阵,眼见着时候不早,也就告辞回了村子南边。 花二娘一向不许花小麦沾那洗碗的活儿,说她成日在灶间忙碌,已是将那双手弄得粗糙无比,洗碗这事,还是能避则避。花小麦拗不过她,只得帮忙将碗筷收进厨房,靠在门框上陪她说话。 “二姐,要不明天,我陪你去芙泽县寻邢大夫诊脉吧?”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花小麦忽然想起这事,开口便道。 花二娘回过头来睨她一眼,笑道:“昨儿不是还说,这事儿应该由你姐夫陪着我,你派不上用场吗?怎么又忽然改了主意?” “咳,那不是事出有因吗?”花小麦冲她咧了咧嘴,“眼下事情已经解决,我这做妹子的,自然义不容辞。一则我想听听那老神仙到底怎么说,二则,我也打算顺便去买些酒回来。” “买酒?”花二娘将洗好的碗收进矮柜中,把手在围裙上蹭干,转过头来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买酒做什么?再说,咱村儿现成就能买得到,又何必跑去县里?” “大忠哥跟我说,夏夜里出来吃东西的人,大都喜欢抿两口小酒,可火刀村的酒二姐你也是晓得的,根本难以入口,谁会喜欢?”花小麦撇了撇嘴,“再说,我可是记得的,村里那间酒坊,是牛阿力家的买卖,我这人记仇,才不去照顾他家生意。” “那行,既然要买酒,明天咱们索性就把车给推上,还能多拉两坛回来。”既是对做买卖有好处,花二娘自然不会有异议,当下便点点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于是。隔天一大早,景泰和去铁匠铺之后,花小麦和花二娘两个,便也将自己收拾利落了,推上车赶往芙泽县,二话不说,先去了城东的保生医馆。 自打头一回,花小麦将花二娘“骗”到保生医馆求医之后。接下来的三两个月,花二娘都是准时由景泰和陪着前来诊脉,一来二去,与那老神仙也逐渐混的熟了。见她们进了门,邢大夫也不与人寒暄,指了指那竹藤椅让花二娘坐下,立刻就取了脉枕来。 “最近那药吃着如何?” 良久。老神仙终于收回了手,眼皮子微微一抬,淡淡问道。 花二娘讳疾忌医,要鼓起勇气来正视自己那“可能生不出”的毛病,已经实属不易,虽已经在这保生医馆出入了好几回,但每每往这窗明几净的大堂里一坐。仍旧觉得心中有些发慌,身上也针扎一般毛刺刺的,哪哪儿都不对劲,将平日那彪悍泼辣的性格,抛了个九霄云外。 听得邢大夫问起,她便看了花小麦一眼,颇有些战战兢兢地道:“呃……反正每日里,那药都是按时吃的,不曾耽搁过一天,其他却也觉不出什么。邢先生。我这毛病,到底……” 她有点不敢问,伸手拉了拉花小麦的袖子,示意她替自己开口。 花小麦有些无奈,抿唇冲老神仙一笑:“先生,那药我姐也吃了有一段日子了,依您所见,她是否有些许起色?” 邢大夫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长须。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唔,你早年受过冻,身体比一般人更要寒凉,我最近开给你的药。都是以温补为主,瞧着的确起了些作用。只方才我观你脉象,肝火虚旺得很——我同你说过,要医好这毛病,最要紧的便是保持心境平和,你都丢到脚后跟去了?” 花二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花小麦却在旁使劲点头:“对,您说的没错,就是这样!她那人,脾气一旦冲上头顶,便谁也别指望着能将她摁住,一言不合就要跳脚,再多说个两句,便立马破口大骂,你若敢还嘴,一拳头就招呼到你脑袋上来,可吓人呢!” “你瞎说什么,找打是不是?!”花二娘当即就要跳起来揍她,花小麦忙灵活地朝旁边一闪,冲邢大夫做了个“你看吧”的表情。 “都给我安静些!”邢大夫一拍案几,声色俱厉道,“这保生医馆,可不是你家院子,岂容你们如此混闹?!” 花二娘给唬了一跳,忙缩手不迭,蔫头耷脑地对邢大夫道了句“对不住”。 “你若不听我的劝,那药就是吃一辈子,只怕也是白搭,就算被你侥幸生下个一男半女,那娃也只会随了你的性子,让你片刻不得消停!”老神仙歇了一口气,提笔蘸墨刷刷又写了一张方子递过来,“这药方,我斟酌着又做了些添减,你拿回去按时吃上两月再来寻我罢。” 花二娘满口称是,忙双手将那方子接过,付了诊金,从保生医馆退了出去。 大抵看病求医都是这样,回回都满心抱着希望,盼大夫能跟自己说,这病已然痊愈,往后都不必再吃药,却次次到得最后,仍要提着一大包药材回家。 花二娘虽曾反复告诫自己这事急不得,但好几个月下来,日日把那苦药往嘴里倒,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愉快。自保生医馆出来之后,她便一直在花小麦耳边咭咭哝哝,停不了口地抱怨。 花小麦先还肯认真听,并不时劝上她两句,逐渐被她唠叨的烦了,索性不去理她,只管转着脑袋到处张望,寻觅酒坊的所在,正茫然四顾间,耳朵里忽闻得一阵喧嚣。 左手边约莫十步之遥的一间小酒馆,门前搁了两口大锅。炉火烧得正旺,后面站了两个短打扮的男人,正将那锅铲舞得热火朝天。大锅旁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十分捧场。 花小麦看得有趣,拿手肘杵了杵身畔的花二娘:“二姐,他们干什么呢?当街烧菜,油烟那样厉害,怎地也没人提意见,反倒如此兴头?” ps: 感谢yaoye6、may903932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明天三更…… 推书: 作者:西西爱火 书名:重生美味佳人 二十八岁女后厨魂穿古代小萝莉,勇斗极品做美食,男色环绕佳肴鲜。 第一百一十话 一鸡三味(上) 花二娘正在专心致志地叙说心中烦忧,被花小麦拿手肘这么一杵,才倏然发现自家小妹原来根本不曾用心听自己倾诉,心头那股子火气噌地就冒了起来,巴掌一抬,立时就要往花小麦后脑勺上招呼。 “我把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活腻歪了?老娘在跟你说话!” 脑后一道疾风掠过,花小麦只觉头皮一凉,忙下意识闪了闪,花二娘那凌厉的掌风,堪堪擦着她的头发丝划过。 她拍拍心口,暗里直呼“幸好躲得快”,同时灵巧地朝旁边一跃,伸长胳膊指住花二娘的脸,理直气壮嚷道:“方才邢大夫是怎么和你说的,这才多一会儿工夫,你就全忘得清光了?一点点小事便要暴跳如雷,到时候生出个同你一样性子的娃,你可怨不得旁人!” 这话果然奏效,花二娘面上腾腾的怒气犹在,手却已快速收了回去,愣怔半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花小麦心满意足,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肩膀,用下巴点点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再度道:“我问你话呢,他们在做什么,好大股油烟气。几个门脸之外便是裁缝铺,倘或熏臭了人家的衣料可怎么好?” 花二娘混没在意地往那人群中瞟了一眼,嘴皮一掀,丝毫不掩饰对花小麦的轻蔑:“亏你还是个做厨的,整天围着灶台打转,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多半是在比拼厨艺呗!芙泽县的百姓们说起来是住在城里,却和咱火刀村一样,人人喜欢凑热闹。一般来说,像这种当街比拼厨艺的,最后都会将做好的菜分给围观众人品尝。有这等好便宜占,谁又还会有半点意见?” “还有如此有趣事体?”花小麦这才算明白过来,心中登时来了兴致,将花二娘的胳膊一挽,笑眯眯道,“那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花二娘照例是要叨咕个两句的,却也不曾正经反对,被花小麦扯着袖子。三两下钻进了拥挤的人堆儿里。 小酒馆门前油烟缭绕,稍稍靠近少许,锅中那火烫烫的滚油气息,便直扑到人脸上来。两口大锅中间摆着一张木头长桌,上面是各色菜蔬、调味料、鲜汤、奶汤,除此之外。还有两只早已剥洗干净的整鸡。 左手边那粗布蓝衫的男人将鸡翅拆下,搭配上黄芽菜心搁进砂锅中炖煮成汤,剩下的鸡肉。一半用来做成白切鸡,另外一半,则用干草菇烹制成蒸滑鸡片,隔着蒸笼,轻易就能嗅到那草菇汁渗入鸡肉中混合,所散发出的鲜甜之味。 至于右手边的那个男子,虽然为了在灶间操弄方便,也穿了一身短打扮,衣料和花色却无疑要考究得多,瞧着像是出自富足优渥的人家。他手中的那只鸡。同样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半边在锅中油炸。另半边配了香蕈做成炒鸡球,鸡翅却是拆下来,用酱汁红焖。 花小麦盯着两人手中的动作瞧了一会儿,禁不住抬了抬眉毛,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居然……是在比试“一鸡三味”吗?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居于岭南附近的人素喜这样吃。却不想,眼下在这小小的芙泽县,竟也有同样的烹饪方式,饮食文化当中的“传承”二字,果然所言非虚。 这两个男子年纪差不多,都是已过中年,且无论刀工抑或抽糊摆盘,动作都十分娴熟,显然是内行人。只是不知何故,左边那蓝衫男人,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握着锅铲的手,也微微发着抖。与他相比,另一个男人却气定神闲的多,一边不停手地忙碌,一边还能拨出空来,时不时朝身边的蓝衫男子瞟上一眼,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轻鄙。 两口大锅中的第一道菜几乎是同时做好的,分别是白切鸡与香蕈炒鸡球,盛出装盘之后,便要送到围观的老百姓面前,先让众人嗅其香,再每人发一双筷子,令他们一一品尝。 盘子从花小麦面前掠过时,她便略略吸了吸鼻子,将那两道菜的香味稍作比较,心中就有了数。待得筷子递到眼前,她却是朝后一退,摆了摆手,笑着道了声“不必”。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这白沙沙的肉,少滋没味,谁耐烦吃它?酱料也配得离奇,不香,不香!” “唔,正是,真个要说起来,还是那香蕈炒鸡球更美味许多,柔嫩爽滑,鲜香满口呢!这饮食世家的名头,果真不是盖的!” 更有甚者,只不过尝了拇指大小的一口,居然言辞笃定地下起结论来:“喏,你们只瞧着吧,那姓谭的,今儿十之八九,要输得裤儿也没得穿!” 花小麦闻言,便四处打量一番,蓦地领悟到什么,眉头便轻轻蹙了一下。 这样的比试……好似有点不合适吧? 思索间,耳边忽闻有人唤她的名,她回过头,就见住在火刀村河边的酸秀才文华仁,正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隔着重重人群,跳着脚地冲她招手,不等她开口说话,已是三两下挤了过来。 “小麦姑娘,你也来凑这热闹?”文华仁笑嘻嘻地同她打了招呼,又偏过头去冲花二娘也点了点头,“没想到咱们竟能在这里遇见,真个巧了!” “你怎么在这里?”花小麦莫名其妙地瞟他一眼,随即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拖长了声音,“哦……也对,好容易有个能不花钱吃白食的地方,你怎会轻易放过?想必多半是打算今日在这儿吃个饱吧?” 文华仁脸上有点泛红,抬起手来使劲摆了摆:“小麦姑娘,你莫要笑话我,我今儿是进城来买书的,正巧遇上这位姓谭的师傅,与那天胜街东昌阁的黄老板比试厨艺。便站下看了两眼。说起来,今日咱村儿来县城的人还挺不少,方才我还看见关家姑娘来着——你和景大嫂可是与她同来?” 屁话,到了今时今日这地步,她怎可能还与关蓉相约了来逛街?她又没病! 花小麦狠狠剜了那文秀才一眼,嘴角微微一翘,明明是在笑,神色看着却有点吓人:“你说呢?”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与关家姑娘已经……”文华仁给唬得朝后退了半步,然后飞快地转换话题,“那个……小麦姑娘,方才那两道菜,你都尝过了罢?你的厨艺那样好。依你所见,今日谭师傅与黄老板这一场比试,孰胜孰负?” 花小麦向那姓谭的蓝衫男子看了看。并不曾回答文华仁的话,抬眼反问道:“你可知他俩因何比试?” 文华仁立刻点点头,稍稍靠近了些,细声道:“你可看见谭师傅身后那间小酒馆?这‘谭记’,打从他祖父那辈儿起便开了张,如今归到他手中,生意却是每况愈下,直落得个入不敷出的境地。酒馆虽只得一个小小的门面,但总归算是祖业,谭师傅不愿将其败在自己手中。便陆陆续续,管那黄老板借了不少钱聊以支撑。可是……” “可是他却还不上,对吗?”花小麦了然地点了一下头,转转眼珠,“那这场比试,又是何意?”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文华仁将嗓门压得愈加低了,“这谭记的门面虽小。却正正处于热闹繁华之地,那位东昌阁的黄老板,一早便有心将店面收归己有,无奈那谭师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卖。如今两人之间不是添了几笔银钱纠葛吗?黄老板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说是要与谭师傅比试这‘一鸡三味’,若谭师傅赢了,那还钱的时间,便可再朝后延搁半年,若谭师傅输,便要当场将这店铺贱价卖与黄老板,充抵欠下的债哪!” 原来是这样,花小麦低头笑了一下。 平心而论,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那东昌阁的黄老板开出来的比试条件,委实也算不得苛刻。但既然要比试,就该公平,若是有人暗地里搞些小动作,闹将出来,怕是不大好看吧? 怨不得方才那围观众人会异口同声发出那样的议论,这姓谭的男人,其实一早,就将那个“输”字,扛在了自己肩头。 花小麦立时觉得有些无趣,也不搭理文华仁,转头对花二娘轻轻道:“没甚好看,咱们走吧,买了酒快些回家要紧。”扯了自家二姐的衣袖便抽身要走。 不料那文华仁,竟然发起急来,忙抢上一步拦在头里,一叠声道:“小麦姑娘,你怎地不看完?那位谭师傅究竟有无胜算,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啊!” 花小麦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瞥他,想了又想,到底没能忍住,小声道:“你瞧这许多围观的老百姓,若我估计不错,其中有七八成,都是有人专门花钱请来帮忙撑场子叫好的。收了人家的银子,便无法摸着自个儿的良心说话,那位谭师傅出不起钱请人替自己吆喝,便注定是个输,你还不明白吗?” 说罢,转身又要走。 文华仁听了这话,更是急得要跳起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竟一把抓住了花小麦的袖子:“你的意思是说……朗朗乾坤,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小麦姑娘,依你看,这事儿该如何行之才好?” “手!”花小麦低头往自己胳膊上一瞟。 “你想死啊!”花二娘也爆喝一声,一拳头就要往文华仁脸上敲过去。 文秀才连忙缩手不迭,愁眉苦脸道:“小麦姑娘,我与那谭师傅虽素昧平生,却不忍见他上当受骗,丢了自己的祖业。你有一手做厨的好本事,为何不肯帮帮他?” “我怎么帮?”花小麦哭笑不得,“你倒是个心善的,只你难道还没看明白?这儿全是那黄老板的人,咱们满打满算却只得三个,能做什么?我想不出法子,也不愿得罪人,这事,我……” “小麦姑娘,难道你就忘了,那日在河边上,大伙儿是怎么帮你的了?” ps: 感谢悠闲午茶、jansam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一十一话 一鸡三味(中) 花小麦原本已拉着花二娘转过身,忽听见这句话,脚下便是一滞,回了头,朝文华仁望过去。 那张平日里只要瞧上一眼,就会令人感觉一股酸腐之气扑面而来的脸,此刻竟是升起几丝凛然大义之色,腰杆似是也挺直了两分,看着居然有一种肃穆庄重之感。 文秀才清了清喉咙,双手一前一后摆足架势,朗声道:“那日在河边,如不是大伙儿鼎力相助,又怎能轻而易举便戳穿了那关家姑娘的坏心思?倘使当时无人替你说话,你即便是真被关家姑娘占了大便宜,在人前,却是没理的那个,只能有苦说不出!那时你幸得乡邻们施以援助,此时那谭师傅陷入困境,你却为何袖手旁观?” 花小麦有些无奈,偏过头去看了花二娘一眼,就见自家二姐眼神闪烁,垂下眼皮低声念叨:“小妹,我觉得……他的话好似有两分道理……反正咱们也没甚急事,要不,你就帮帮那姓谭的?若真被那黄老板使计抢了铺面,也怪可怜。” 这么快就倒戈?二姐,你有没有原则啊你! 第一,她现在并不是打算“袖手旁观”,而是已预备要走了;第二,那天在河边,春喜和腊梅的确是引着人帮了她的大忙不假,可她也请大伙儿美滋滋吃了一顿面不是吗? 她心中虽存着出这样念头,却也晓得,此番那文华仁,的的确确是占着理儿的。只是…… “你这人平常看着讨人嫌,遇上事,却还挺有正义感。”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但我实是想不出法子来,能怎么办?” 文华仁低头琢磨片刻,眼睛忽然一亮,招招手将花小麦唤至近前,笑眯眯道:“我倒有个法子,你看可好?”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 花小麦尽量让自己的脸离他远些,越听表情就越难看,到得最后。干脆一掌将他推过老远,抱着胳膊道:“你这法子倒是方便,事情都由我来做,坏人呢,也都让我来当,你只管在旁看热闹便好。好不轻松!脑子里这些个歪主意转得到快,却怎不见你考半个功名回村耀武扬威一番?” “嘿嘿,小麦姑娘你千万不可做如此想法。”文秀才嘿然一笑。“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在这件事上,我就是那个无能的。再说,你虽难免受累,我却也并不闲着,自会卖力在旁周旋。如何,可使得?”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依了他,撇着嘴角道:“咱先把话说在头里。这菜我平日可不常做,倘使出了纰漏。抑或人家压根儿不上当,你可怪不到我头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们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文华仁满口答应,恰在此时。那二人做好的第二道菜,也端到了眼前。 谭师傅送上来的第二道菜,便是那蒸滑鸡片。先前尚在蒸笼中时,花小麦便曾嗅到那股香气,在心中着实赞了两声。第一道菜她没有品尝,是觉得无那个必要,这会子,她却是接过筷子来夹了一点送入口中,并未曾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旁边的围观者们,却是如同统一了口径一般,鸡片将将入口,各种嫌弃鄙夷的议论声已响了起来。 “啊呀,这让人怎么吃?咸巴巴,怪兮兮,且丝毫嚼头都无,真真儿糟蹋了那上好的鸡肉!” “谭师傅,你若还顾惜脸面,依我看,今日这比试还是就此作罢的好,横竖你都输定了!” 一身旧蓝衫的谭师傅将议论声一一收入耳里,脖子上登时红成一片,面如死灰,握着锅铲的手,也抖得更加厉害了。 花二娘最见不得这等睁眼说瞎话的行径,恼得立刻便要跳出去,花小麦忙死死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摁在原地。 紧接着,东昌阁黄老板的第二道菜也端了来,却是油炸鸡。 这日备下的整鸡,特意选了肉质松嫩的仔鸡,用来油炸正正合适,色泽金黄,皮酥肉烂,虽不是毫无瑕疵,但这道菜若是摆在普通饭馆售卖,倒也委实当得起那“不错”二字。 毫不意外,围观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赞颂之声,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用词之夸张,着实让人替他们脸红。 花小麦不动声色,照旧夹了一小块尝了尝,稍稍侧身,冲一脸期待的文华仁使了个眼色,低语两句。那文秀才简直等不得似的,立刻将那筷子往地上一丢,扯起喉咙扬声道:“这样油腻,叫人如何能入得口?!”素来周身带着文雅书卷气的人,冷不丁大叫大嚷,情态竟与那泼妇骂街有几分相似,花小麦死死咬住了牙,才憋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周遭都是啧啧赞叹声,猛然有人唱反调,闹出来的动静,就格外引人注意。当即便有两个随从模样的人越众而出,直直来到文华仁面前,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声色俱厉斥一句“你混说什么?!”然后又对望一眼,有些疑惑地压低了声音:“你瞧着面生,今日之事,与你无关罢?既如此,你跑来瞎凑什么热闹?赶紧走赶紧走,该干嘛干嘛去,可莫要自讨苦吃!” 文秀才虽手无缚鸡之力,然胸腔之中,此刻却正燃烧着一股正义之火,哪里会怕那两人?他将双掌一拍,脖子一昂,声音愈加响亮了几分:“怎地,你们既当街比试,不好吃还不许人说吗?我偏生就是觉得这油炸鸡又老又柴,难以入口,又怎样?” “对,难吃死了,就这样的手艺,还好意思当街与人较量?喙,传出去非笑掉人的大牙不可!”花二娘也在旁接口,干说不过瘾,还朝地上啐了一口,表示这玩意儿,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那黄老板听见这番吵闹,眉头倏然一皱。大踏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文华仁和花二娘身上来回扫视,忽然轻轻一笑:“哪里来的村夫乡妇?没见过世面,便不要信口胡言,否则,摊上了麻烦,你们自个儿可收拾不了。” “您这话小生听不明白,为何说实话。也会为自己惹来麻烦?”文华仁将腰杆又挺了挺,不慌不忙地摇摇折扇,“这油炸鸡,小生的确觉得滋味不过尔尔,见周遭人皆满口称颂,心下懵懂不明。这才斗胆将自己之想法说了出来。您既当街比试,便应料定会有赞有弹,却为何如此恼怒?” “可不是。你生什么气?”花二娘凑过来,也跟着道。 黄老板眼神凌厉,朝文秀才面上再瞟一眼,不屑地嗤一声笑:“你能吃过什么好东西,从何辨别好坏?莫要在此捣乱,我……” “小生虽家贫,吃过的好东西,却也着实不算少。”文华仁指指站在身边,始终未曾开言的花小麦,“我这妹子。年纪虽小,却是一身的好本事。哪怕只得一碗粥,也能做出千滋百味。您那油炸鸡,单拿出来或许滋味还不算坏,但与她所做的菜肴两相比较,却真可谓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小生吃惯了她做的菜。对您的厨艺瞧不上眼,也实属正常罢?” “对,你连我家妹子的头发丝儿也比不上!”花二娘第三度发声,一边说,一边抬眼望天。 花小麦差点笑出声来。 二姐啊,你可真是天生的捧哏哪…… “你!”那黄老板被文华仁一通抢白,又有花二娘在旁煽风点火,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转头看看花小麦,冷笑一声道,“她?厨艺这种事,最是讲求基本功扎实,她毛都没长齐,会做什么菜?” 说着又转向花小麦:“小丫头,莫不是你真个觉得,我这油炸鸡入不得你的眼?这可是我东昌阁的招牌菜,祖传手艺,旁人即便想学,也无门无路!” 终于轮到她了么?花小麦抿唇一笑,朝前踏出一步,不疾不徐款款道:“您若想听真话……实不相瞒,您这道菜,并无太大问题,只是锅中油搁的多了些,鸡肉稍显油腻,且因火候过旺,鸡皮炸得过了,便会有一股微焦之味,虽无伤大雅,却终究是个错处。” 她这番话全是据实相告,然在那黄老板听来,却充斥了嘲讽奚落,将一双眼睛瞪得牛铃也似,围着花小麦转了一圈,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勃然道:“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想来教训我?你算甚么东西!你……” “另外还有一事,我也觉得不大妥当。”花小麦压根儿不理他是何情形,只管一径说下去,“您与那位谭师傅当街比试厨艺,莫非,就光靠围观众人做评判?您既开着一间有名的饭馆,想必也该清楚,做厨之事是开不得玩笑的,既要比试,便该寻个正经的内行人来判定输赢,寻常百姓口味各有不同,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岂不失了公平?” 她如此说,自觉已然是给人留足了面子,然而那黄老板,却依旧气得不轻,捏拳在桌上一拍,怒声喝道:“我听你的意思,是想来做这个评判?你有什么资格?!” 花小麦也不答话,径直走到那放置菜蔬的长桌旁,左挑右选,拣了刚上市不久的嫩南瓜一颗,又随便摸了把刀,手起刀落,不过刷刷刷几下工夫,便将那方才还圆滚滚的小南瓜,雕成个花纹浮凸的南瓜盅。动作并不花哨,偏生如穿花一般好看得紧,那南瓜上的牡丹花瓣和叶片,更是细致精雅,简直如同活了一般。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花小麦却只当没听见,将那南瓜盅往自己手心一托,直直递到黄老板面前:“如此,我可有资格?” 然后,不等那人回答,她已嘻嘻一笑,将南瓜又放回桌上:“又或者,您可愿意让我来代替那位谭师傅,与您比试一番?” 第一百一十二话 一鸡三味(下) “开甚么玩笑!” 黄老板将目光在那南瓜盅上停留许久,听得花小麦这样说,倏然回过神来,一拂袖,抽身便要离开。 “我与他比试,是我两人之间的事,与你一个小丫头何干?我若真应承与你较量,即便赢了,在旁人看来,也只会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同你比,不是怕了你,是不想以大欺小!你趁早离了这里,休要与我胡闹,” 看吧……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花小麦小幅度地冲文华仁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再做不了什么。 文秀才好容易折腾到这地步,怎肯轻易放弃,也顾不得自己文雅书生的形象了,跳着脚地扬声道:“哈,你也莫要找什么借口,依我说,你是眼见得我妹子本领了得,便怕了她,想避其锋芒,如此而已!” 说着还转过身,冲围观群众大声喊嚷:“大伙儿说说,我这话可有两份道理?黄老板若无可畏惧,为何不愿与我妹子较量一番?” 花二娘继续在旁扮演应声虫,连连附和道:“是了是了,他分明就是怕了我家小妹,胆子只得芥菜子那么大,让人真真儿瞧不上哩!” 那谭师傅站在小酒馆门前,原本就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忽见有人替他打抱不平,又闹腾得不可开交,更是慌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额头上的汗一层未干,另一层又冒了出来,源源不绝直往下滴。 他跺了跺脚,握了拳头三两下走到花小麦跟前,小声道:“姑娘。我知你是一番好意,心下十分感激,可你万万不必来淌这趟浑水。我这铺面,今儿若当真保不住,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 “大叔,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见你们斗得热闹,一时手痒罢了。”花小麦仰脸冲他笑了一下,“左右你已连输两局,又早已乱了心绪,这最后一道菜,与其胡乱应付。倒不如让我试试。眼下这事能不能成还未可知,若过会子,那黄老板真个应下。你也不必多想,只需给我一个‘信’字,那就行了。” 也不知是她这番话说得太过笃定,令人心中安宁,又或者是那谭师傅实实没了法子,思忖半晌,他竟点了点头。 “罢了,你说得对,反正我已输了两场,这最后一道菜……小姑娘。那就全托付给你了。” 花小麦笑着点点头,转过身。好整以暇地去看黄老板。 周围一众围观者当中,虽十之八九都是黄老板使钱请来的“托儿”,却到底有那么一两成,是真正来瞧新鲜的寻常路人。并且,在经过文秀才那一番叫嚷之后,往来行人里。又有不少老百姓也拥了上来。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抽冷子蹦出来一个花小麦,南瓜盅雕得那样漂亮,将众人的好奇心尽皆勾了出来。有几个好事者,便也随声应和,笑哈哈道:“黄老板,一个小姑娘而已,你怕她作甚?要我说啊,您就该出手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也有那起不晓事的,满心里觉得花小麦应当不会是黄老板的对手,明明收了人家的钱,居然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黄老板,您那东昌阁在咱芙泽县,也算是一间老店了,积淀沉厚,何必怕她一个小丫头?您就该给她些教训,她才会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 黄老板一时无语,眉头拧得要生花。 他这会子,算是真正体会到了那骑虎难下的滋味。花小麦笑得一脸温和,却暗含挑衅之意;她身边那一男一女,上蹿下跳蹦跶得不亦乐乎,再这么闹下去,只会将更多人引过来。 啊呀,还有那些围观的人,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何招架! 他自然可以只当花小麦不存在,与那谭师傅踏踏实实比试完,铺面便立刻到手。可……这样一来,明日这芙泽县城中的人,会如何议论他?倘若因此影响了东昌阁的生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人丛中的嘈嚷声,就如同成千上万只苍蝇在他耳边飞舞盘旋,搅得他头发晕。他费力地使劲晃了晃脑袋,一咬牙,眯眼盯住花小麦,终究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想怎么比?” 哈,终于入套啦! 花小麦真想仰天大笑三声,面上却仍显得非常平静:“我不知您与谭师傅这场比试的赌注是什么,我也不想管那么多,横竖你们已经比过两场,现在,咱们就一局定胜负,如何?” “行!”黄老板龇牙咧嘴地点了点头,“我倒不信,还斗不过你一个小丫头!”说罢就要唤学徒来帮他洗锅。 “您先莫急。”花小麦阻了他的动作,兀自微笑着道,“您现下既然是与我比试了,咱们就该把规矩重新定一定。为表公平,咱们去屋里,各人霸住一口灶眼做菜,做好之后,再端出来给大家品尝,可好?” 黄老板心中咯噔一下。 他之所以选择了当街比试,正是因为那些收了钱的“围观群众”,能轻易得知哪道菜是他所做,不会横生枝节。但倘若进了屋,外面的人便看不见他们做菜的情形,万一…… “您不肯?”花小麦诧异地一挑眉,“咱们又没有一个内行人做评判,唯有这样,对你我来说,才真正称得上公平。只要您有真本事,在哪儿做菜,还不都一样吗?您若担心我做手脚,可安排一个您信得过的人,就在我身边看着,这样,我即便是想搞些小动作,也无从施为。” 人群又是一阵哄闹,黄老板左右无法,只得也应承下来,当真打发了一个随从,紧紧跟在花小麦身边。 两人便就近借了谭记小酒馆的厨房。立刻抬脚走了进去。 黄老板不肯与花小麦同屋做菜,便着人将门口的锅灶搬到了后院,预备在那里烹饪。花小麦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又取了一只现成的整鸡,剁下半边来焯去血水切成粗条,再一点点用手撕成细丝,以蛋清和盐稍加腌渍。 热锅中加姜片爆香,滴少许绍酒。将撕好的鸡丝倒进去翻炒,落酱油和糖,在以豆粉调汁勾薄芡,肉熟之后,盛在碗中待用。 拆下来的鸡骨蘸面粉,用油炸香。垫在盘底,还须加上少许时令素蔬菜,去油腻之余。也可使颜色更加好看。最后,将炒好的鸡丝倒在鸡骨之上,一道色泽红亮,鲜香四溢的酱油手撕鸡,便大功告成。 这道菜,同样是“一鸡三味”的其中一个做法。手撕的鸡肉格外有嚼劲,且特别入味,将酱油的咸鲜、菜蔬的清爽全都吸收了进去,只夹上一筷子送入口中,便是满嘴浓鲜; 用油炸过的鸡骨火候刚刚好。嚼在嘴里咯嘣作响,油爆爆地酥脆。裹上一张菜叶一同塞入口中,味道醇厚而干净,更是丝毫不觉油腻。 后院中的黄老板,则是将鸡腿拆下来做了红焖腿肉,因是与花小麦比试,此番便格外下功夫。端出来时,色泽同样十分漂亮,香味也甚浓,只不过相较之下,那道“酱油手撕鸡”,无疑更适合佐酒送餐,使人食欲大增。 两道菜被摆在桌上,围观群众各人发了一双筷子,纷纷走上前去一个接着一个品尝,觉得自己更喜欢哪道菜,便站在哪边。 花二娘与文华仁两个在尝过之后,毫不犹豫地站到了酱油手撕鸡之后,那些个真正的路人,十个里倒有九个也偏来同他们一边。因不知两道菜各出自于谁人之手,那起收了钱的“围观者”便有些犯难。想去瞧瞧黄老板的脸色吧,众目睽睽之下,黄老板又不好给他们打暗号,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当中的大多数,站到了花小麦的那边。 花小麦虽对自己的厨艺一向自信,但事关那谭师傅的店面,她心中难免仍觉有些紧张。直到这时,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哈哈一笑,去到黄老板面前抬眼看他:“方才咱们说好的,一局定胜负,如今输赢已分,黄老板,您怎么说?” “啊?那道手撕鸡,居然是那小姑娘做的?”围观者中起了骚动,“我还以为……” 站错了队的,生怕到手的钱再被收回去,心下只顾惴惴不安,那几个侥幸站在黄老板那边的,却是长舒一口气。 只是……事情已然到了这地步,他们站在哪边,又能派的上甚么用场? 黄老板自觉面上无光,愤愤地一拂袖,不搭理花小麦,直直走到谭师傅面前,指着他鼻子道:“我这人说话是算数的,但你也莫要得意。我再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若再还不出钱,到时候我就直接来收铺,再无丝毫情面可讲!” 说罢,领着三五随从挤开人群,悻悻而去。 文华仁乐得一张脸笑成了花儿,一溜烟跑到花小麦面前,挤眉弄眼道:“我就说,小麦姑娘你的厨艺,那是所向披靡,绝不可能落了下风,如今怎样?” 花小麦冲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龇牙,转而望向一旁呆呆站立的谭师傅,抿唇道:“今日之事虽暂且告一段落,但您却也只得半年时间,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店铺,您心中可要有把尺。这祖业若是丢了,莫说无法同先人交代,我想您自个儿,恐怕也不会好受,您说是吗?” 语毕,扯了花二娘转身就走。 那谭师傅站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赶了上来,高声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ps: 感谢aikola、过妹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朱老咪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要被大姨妈君折磨shi了(┬_┬)…… 第一百一十三话 你也一起来 再无热闹可看,小酒馆门前的百姓们便渐渐散去,有两个伙计走过来,将门口的锅灶、长桌和剩下的菜蔬、汤肉尽皆收进店内,方才还一片热闹喧嚣,不过转眼,竟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花小麦回过头,就见那谭师傅站在离自己大约五六步的地方,两手轻握,似是有点局促,便对他抿唇一笑:“怎么,您还有事?” “并没有重要事体,只是今日多得姑娘帮忙,想同你道声多谢。”谭师傅略有些迟疑地也笑了一下,“姑娘厨艺了得,之前却从未在城中听说过你这号人物,不知姑娘是自己开店,还是在大酒楼中掌勺?” “我不是芙泽县人。”花小麦就摇了摇头,“我家住在附近的村儿里,今日不过是进城办些事,正巧走到这里,捎带脚地便凑了个热闹。” 说到这里,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朝那谭师傅脸上只一瞟,笑道:“您问这个做什么,该不是想请我来给你当大厨吧?” “不是,不是……”谭师傅慌忙摆了摆手,自嘲地一笑,“我这小酒馆的情况,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姑娘虽年纪不大,做厨的基本功却十分扎实,刀工、调味、摆盘、火候,无不掌握得炉火纯青,我哪里能请得起你?我只是……今儿多亏了你相帮,才能替我将这小铺面暂且保住,却不知该如何谢你。” “您客气了。”花小麦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只是恰巧经过,便来凑了凑热闹。您若真个要道谢,倒不如谢谢这位小哥,如若不是他苍蝇一般在我耳边唠叨个不休,这会子,我只怕早已经回到村里了。” 说罢就将身畔的文华仁朝前一推。 谭师傅闻言。便一脸感激地冲文华仁行了个礼。转而又对花小麦道:“头先儿我恍惚听见一句,姑娘这是打算要去买酒?城东那边有个‘孙记酒坊’,东家与我自小便相识,铺上出的酒滋味浓厚,且一向是不掺水的。你去了那里只管报我的名儿,他能给你打个折。虽说也省不了几个钱,但咱老百姓过日子。能抠下一文是一文呐!” 有好酒可买,还能打折?花小麦一听这话,立时真个高兴起来,冲那谭师傅将笑容扯得更大了些,使劲点头道:“我正愁不知上哪里去寻那起价钱便宜,味道也不错的酒坊,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那我可不跟您客气。多谢啦!” 谭师傅满口称“小事何足挂齿”,顿了顿,又朝花小麦面上一扫:“姑娘,你别嫌我爱打听,多嘴再问一句,你买酒。是打算自家吃,还是……用来张罗买卖?” 花二娘性子急。见他问个不停,心中便有些不耐烦,俏生生将手一挥,翻翻眼皮道:“你尽着问这些个做什么?横竖我们买酒又不是不给钱,拿来在何处派用场,与你有何关系?” 花小麦忙拉了她一下,示意她说话客气点,心中却也有些犯嘀咕。 这人似是百般想知道她究竟是在替人做厨,还是自己也做着饮食生意,虽然委实奇怪了点,但终究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与人知道的事,她便点了下头,笑呵呵道:“平素无事,又想贴补些家用,我就在村里摆了个小摊,卖些简单便宜的吃食。眼下入了夏,村儿里人在摊子上小坐时,大都喜欢喝两口,我便索性买些酒回去,一则做菜时能用上,二则,也算是给来照顾生意的食客行个方便,省得他们还得自个儿去买,不打算靠这酒来赚什么钱的。” 一听得这话,谭师傅的眼睛就是一亮,朝前迈了一步:“我便说,姑娘厨艺如此出众,若是不做饮食生意,未免有些可惜了!只是你露天摆摊,春夏秋三季还犹可,到了冬天,寒风凛冽,就不嫌辛苦吗?” “既想要挣钱,哪里还能顾得上辛不辛苦?”花小麦愈加不明他是何意,挑了挑眉,“咱比不得那起一出生便含了金汤匙的富贵人家,便只能自个儿勤快些,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呢?” “你就没想过,买个店铺?”谭师傅有些按捺不住,再朝前跨了一步,眼睛里居然有两份期待。 ……却原来是为了这个? 花小麦心下讶异,抬头将他好好地又打量了一回,并不回答他的话,微微蹙眉问道:“您该不会是想要将这铺面给卖掉吧?既如此,为何不干脆卖与方才那黄老板?我瞧他衣着富贵,应是不差钱的,必然不会在价格上与你为难……可这小酒馆终于是您的祖业,您能舍得吗?” 开什么玩笑!如果这人原本就是想要卖铺的,那么刚才她费老大劲地折腾一通,保不齐还得罪了那姓黄的,究竟是为什么啊! 谭师傅苦笑了一下,低了低头:“咳,姑娘,我也不瞒你,这小酒馆自打到了我手上,生意就从来没好过。一开始我还琢磨着,兴许是我没经验,但日子长了,我也逐渐想明白了,我啊,压根儿就不是这块料。与其让这铺子在我手上败了,倒不如将它卖给个真正有本事的人,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那你干嘛不卖给那黄老板?”花小麦莫名其妙地抬头道,“他不是现成开着一间东昌阁吗?听方才从旁经过的行人议论,他那间饭馆的生意虽不比春风楼那样火爆,却也着实算是不差的,你为何……” 谭师傅笑了一下,却没说话,只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 人嘛,在这世上走一遭,谁还能没个难言之隐?花小麦也不是非打听个一清二楚不可,见他如此,便微笑着道:“您如果不愿说就罢了。莫要为难。只不过,我手头并无几个钱,您这铺面我买不起,只怕要教您失望了。” “不妨事。”谭师傅勉强冲她咧了咧嘴,“左右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兴许老天爷眷顾。这生意真就能好起来也未可知。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即使眼下手头拮据,用不了多久,日子也肯定会越来越宽裕。到了那时,你若想买铺,记得来我这儿瞧瞧,只要这铺面还在我手上,我一定低价卖给你。不多赚你一个子儿。” “行。”花小麦无谓同他多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与他告别之后,挽了花二娘,果真去到城东的孙记酒坊,以一个极优惠的价格拉了一车酒回村。 一路上,那文华仁竟是半步不离。美其名曰酒太重。自己一个男人自然应当帮忙,好说歹说,将那板车夺了去,与二人一同回到了火刀村。 …… 五天之后,心有不甘却又无法可想的潘平安,拉了满满一车新做好的各色蜜饯果子及酱料回到省城。他每次离开之时。也就意味着花小麦又小赚一笔,花二娘美滋滋地将钱收进东屋妥善放好。依旧是分成两份,将其中一包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精致匣子里。 屋后的番椒花逐渐凋谢,没过几日,从叶片下冒出了三两个小小的青色果实,眼瞧着至多再过一个月,便到了收获之时。 能吃上鲜美辣椒的日子近在眼前,花小麦自然欢喜无比,做起买卖来愈发精神抖擞,又给摊子上添了两样既爽口又解馋的凉粉冻糕,夏夜里来上这么一碗,浑身的暑热仿佛立时就能尽皆消散,前来打牙祭的食客们,自然赞不绝口。 自打一同经历了那“一鸡三味”的比试之后,文华仁自觉与花小麦两个相熟许多。晚上在家中书读得累了,便索性走出来,跑到摊子附近晃悠一圈,与花小麦搭讪说上两句话,卖弄几句酸词。 花小麦从前曾与文秀才因吃东西少给钱的事有过口舌之争,来往得多了,心中便也逐渐清楚,这人虽酸腐些,却并不是那起存心占便宜的人。对他有了改观,自然也不会再话里话外地揶揄嘲笑,有时见他从家中晃悠出来,走到摊子前,却只能盯着那些吃得正香的食客流口水,便也端些小食与他,至少,令得他不必饿着肚子温书。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每每到了下晌,村间小路两旁栽种的树木,叶片被烈日烘烤得翻卷,散发出一股干燥清香的气味,知了在树梢间叫得撕心裂肺,仿佛是要被晒死过去一般。 一到了夏天,花小麦便觉有些惫懒,白日里是轻易不肯出门的,只赖在堂屋或是自己房中。为了减轻些暑热,花二娘在屋里地面上摆了一盆沁凉的井水,每晚睡前,还要用凉帕子将床上的竹篾席仔仔细细抹上一遍,饶是如此,在屋里呆上一小会儿,却仍让人感觉浑身在热锅中烹煮,实在好不难受。 这日午后,花小麦又犯了懒,半趴在堂屋桌上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叫花二娘。 “二姐——她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道,“家里还剩下些青梅吧?你能不能受累把它搁点糖熬了给我喝?我真要热死了……” “就你一人难受,我就不热?倒指使起我来了!”花二娘从院子里匆匆跑进来,下死劲瞪她一眼,脚下却是半点不停,走上前来往花小麦额头上一戳,转身便要去厨房。 正在这时,院子门上忽然传来两下叩击之声,不等花二娘走出去,那景老爹已是大喇喇地一脚踏进院子里。 他跑来干什么?花小麦在堂屋中遥遥地看清来人,立刻将身子坐正,想了想,又三两步跑了出去,冲景老爹嘿嘿一笑:“大伯,您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吧,外面太晒了。” “泰和没在家?”景老爹脸色好像不大好看,问了句废话之后,目光就往花小麦脸上扫了扫,眼神霎时间又阴了两分,“我就不进去了,你二姐呢?” 话音未落,花二娘已从厨房里奔出,将脸一垮,没好气地瞅着自家公爹:“干嘛?” “……你们许久每回老宅,今晚便一同回去吃顿饭罢。”景老爹丢出这句话,再看花小麦一眼,添上一句,“你也一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话 谣言 呀,景老爹居然主动邀请她去老宅吃饭,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难不成,是见她最近摊子生意火爆,也想分些钱钞?可……景老娘前些日子来央她做鱼汤那回,不是已经将景泰和拖到一边嘀嘀咕咕了半日,成功地将每月交回老宅的钱,提高到了五百文吗?怎么还…… 再要不然,是那二老终于良心发现,认为之前对花小麦的态度实在不妥,特特请她去家里吃顿饭,借此拉近关系? ……权且不说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有多大,单看景老爹那阴得仿佛能下雨的脸,也不大像啊! 景家老太太年纪大了,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家中的事,都由景老爹和景老娘做主——所以,这两人到底想干嘛? “回老宅”,这对于花二娘来说是最厌烦的一件事,听得景老爹这样说,她当下便有些不高兴,将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丢,嘀嘀咕咕道:“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好端端,吃哪门子饭?我家事忙,可不比你们整日清闲!” 景老爹登时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怒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大小是你的公公,你家爹娘,便是这样教你同长辈说话的?” “哈?”花二娘一抬下巴,冷笑着道,“我爹娘死得早,可来不及教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打从我进门的第二日起,我便一直是这样态度。您又能把我怎地?!” “你!”景老爹气了个倒仰,又拉不下面子来与儿媳吵嘴,从鼻孔里喷出来的气将下巴上的胡子吹得直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眼看二人又要起争执,战事一触即发,花小麦心中一个激灵。赶忙一步抢上去。使劲捏了捏花二娘的手,搭讪笑着对景老爹道:“大伯,您也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河边摆摊,实在拨不出空来。过会子我便做两样菜,等姐夫和二姐回老宅时,顺手就给带回去。请你们也尝尝我的手艺。” 景泰和是景家正经的独苗,回去探望爹娘乃是天经地义,花二娘身为他媳妇,自然也推脱不得。至于她?她只不过是个从外地来投奔的穷亲戚而已,就不必也跟着去瞎凑热闹了吧? “你倒躲得快!”花二娘恨恨地在花小麦耳边骂了一句,万般不耐地抬眼冲景老爹道,“您若有甚话要说。只管去铁匠铺寻泰和。与他两个关了门怎么说都行,我就不用……” “只不过是让你们回去吃顿饭而已,就这样蠍蠍螫螫不爽利?!”景老爹吹胡子瞪眼,面色铁青地斥道,“你也不要在这里唧唧歪歪,这事便这样定了。若晚间你们不来,我便拉了你娘。一块儿上这小院儿捉你们,左右你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歇了口气,又对花小麦道:“你那摊子少摆一天,又值得甚么?不见得一晚不挣钱,你们明儿就没饭吃!让你跟着一块儿回,你就只管应承便罢,莫同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我是一概不信的!” 说罢,竟是甩袖子转身就走,顷刻间人已去得远了。 真是……连个拒绝的机会都不肯给啊! 这景家二老,从前连正眼都不愿瞧她,今日却为何生拉活拽地非要让她也跟着一块儿去老宅吃饭,还摆出一副“你敢不去就吃了你”的可怕情态?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事儿有问题啊! 老宅离铁匠铺那样近,景老爹完全可以去那里通知一声景泰和,何必偏生要舍近求远,跑到景家小院来? 难不成……今晚这顿饭,是冲着她来的? 可是她好像也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啊! 花小麦只觉脑仁一阵疼,苦着脸望向花二娘:“二姐,你说那景大伯和景大娘,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怎么这样不踏实呢?” “你甭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花二娘气哼哼地睨她一眼,“你这不仗义的东西,我把话说在前头,若今晚他们找你麻烦,你可别指望我会帮你!” 说罢,转身就进了厨房,不多会儿,里面便传出青梅汤那微酸的香气。 躲又躲不脱,当日黄昏,花小麦只得放弃了去河边摆摊的念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村子南边的景家老宅。 虽已在火刀村住了大半年,花小麦来到这边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一来,她好似也没有什么事非得到这边来一趟不可,二来,除了景家老宅之外,关蓉的家也同样住在这附近,眼不见为净,她实在也是不想,再与那病怏怏弱伶伶的姑娘扯上任何关联。 晚饭是景老娘下厨做的,除了夏日里常见的茄子、扁豆和嫩南瓜之外,还烧了条鱼,还未起锅时就将葱丢了下去,这样一来,虽然那股子葱香味能很好地融入鱼肉当中,但因为煮得太久,软烂发黄的葱段黏在盘子上,却委实不大好看,色香味当中,便在这个“色”字上打了折扣。 花小麦承认自己可能是有职业病,做了厨子,无论走到哪儿,看见任何人做的菜,都会用一种极尽挑剔之能事的目光去仔细观察打量。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改不过来。 饭菜很快都上了桌。景老爹和景老娘没有将自家小妹打发去厨房帮忙,花二娘的面色便稍稍好看了一点,摆出一副护佑的情态,拉着花小麦紧挨自己坐下,抬眼警惕地看向对面脸色发沉的公婆。 “你们如今阔了,饭桌上自然菜色丰盛,我们比不得你们,不是有心怠慢,且将就吃吧。”景老娘将最后一碗汤端上桌,垂着眼皮不阴不阳地丢出这句话,也在桌边落了座。 景泰和同样不明此番爹娘唤他们回来所为何事,又不好一上桌便发问,只得赔笑与景老太太寒暄,打听她最近胃口怎样,身子骨如何。 “你奶奶年岁大了,又成日见不到你,我们照顾得再好,也不过就是那样,还有什么好说?”景老娘扯着嘴皮在旁阴恻恻地搭腔,顺手夹了一筷子鱼腹上最嫩的肉到景泰和碗里,“她如今是糊涂了,若说起来,年轻那会儿,她是最要强的一个人,听不得外头有半句闲话。若有人无中生有恶意编排,她就算是撕破脸皮,也要跟人说个清楚的!” 停了停,她又轻飘飘补上一句:“不过也是,那时我们日子虽穷,做事却无可指摘,没有把柄捏在人手中,哪怕与人当头当面地分辨,腰杆也照样挺得直!”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景家小院这三个人,如今就做了经不起议论的事了? 花小麦一头雾水,转身看了花二娘一眼,就见那娇俏俏的美人儿柳眉紧蹙,一双手将筷子捏得死紧,直弄得指关节泛白,显然正在强自忍耐。 她连忙悄悄伸过手去,在花二娘的膝盖上拍了拍。虽知自己这动作是徒劳,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可眼下,她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景泰和也从自家老娘的话里咂摸出些许滋味来,抬手摸摸头,莫名其妙笑道:“娘,你这话是何意?当年爷爷奶奶做事,自然向来经得起讲究,我们虽不如他二老,却也是不敢胡来的,您……” 景老娘压根儿不接他的话茬,稍一抬眼,往花小麦脸上瞟了瞟,似笑非笑道:“这丫头刚来时看着瘦小,像是攥住她胳膊轻轻一捏,就要将骨头折断一般,过了大半年,倒长了点肉,人也显得伶俐了。也对,她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咱村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多半都已订了亲,她爹娘既已不在,少不得,便需你们这做姐姐姐夫的,给帮忙张罗一下。” 怎么又扯到亲事这上头来,这景老娘,会不会也管得太多了些?好容易才劝得花二娘收了心,不再成日于“亲事”两个字上头打转了,若景家老宅这边也来掺和一指头,那可真是没个消停了! “姑娘家成亲,那是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但若不清不楚,便与人在外勾勾搭搭,那可就太要不得。”景老娘也不理旁人是什么反应,拿眼睛一瞟花小麦,自顾自说下去道,“你们花家的姑娘是怎么养的,我们管不着,也没兴趣管,但你现下住在我儿子家,一言一行,就得知道收敛些。我们姓景的,是要脸皮的人,你在外头胡来,惹人议论嘲笑那是你的事,却不要拉着我们景家陪你一块儿丢脸!” 这……到底什么意思?花小麦脑子里像被塞了一坨浆糊,搅和成了一团。她完全搞不懂这景老娘究竟在说什么,但至少有一件事她知道——今天这顿饭,果然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了想,她便搁下筷子坐直身体,目光从景老娘和景老爹的脸上掠过,一字一顿道:“大伯大娘,我虽是外来投奔,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问这么久以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您两位若是有话还请尽管直说。” “还说没有不妥?”景老娘嗤地笑出声来,眼神却是蓦地一寒,“你装什么糊涂?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你真就丝毫不知?你出去打听打听,你与那文秀才的事,还有哪个不知?啧啧啧,手都抓到一块儿去了,我都替你臊得慌!” ps: 感谢jansam、~甜甜~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五话 到底是谁 景老娘的话如爆豆子似的从口中源源不绝喷出,声音又响,语速又快,嗡嗡隆隆地直灌进耳朵里,花小麦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得稍稍一愣,竟半晌没说话。 慢来慢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听那景老娘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她与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来着?对方是文秀才……文华仁?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火刀村的人喜欢搬弄是非传小话,这一点她一向是知道的,想来,在如今这个娱乐活动极其匮乏的年代,人们得了空,除了凑在一处咭咭哝哝些东家长西家短之外,大抵也寻不到别的消遣。可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议论到她头上去? ……再说,即便是非要讲她的闲话不可,至少,也应该给她挑个好点的人选吧?就文秀才那成日掉书袋,一句话里恨不得塞进大半句酸文的性子,花小麦和他聊天都嫌费劲,时时得强忍着想揍他的冲动,怎可能跟他有首尾?可真真儿冤死她了! 见她久久不说话,景老娘便更加认定了是真有其事,洋洋得意地一拧脖子,嘴皮往下扯了扯,觑着花二娘的面色凉浸浸地道:“姑娘家到了岁数,十有八九都会替自己的亲事着急筹谋,实属人之常情,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与那文家的小子既两相有意,就该让他大大方方上家里提亲去,礼数做足,旁人自然无可挑剔。眼下你同他如此不清不白就往一块儿凑,岂不明摆着要落人口实?” 说到这里,她又拿起筷子来划拉了两下碗底,阴阳怪气地感叹:“说穿了那是你姓花的家事,与我有甚关系?只你如今住在我儿家中,若做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事体,与我们景家,也难脱干系呀!” 花小麦在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所造就的性格。使得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子虚乌有罢了,她若真个上了心,只怕反而落了人的套儿,因此只轻轻笑了一下,并不曾多言。然花二娘与景老娘是素有嫌隙的。这番话听在耳里,只觉当中充斥着满满的恶意。登时便坐不住,一拍桌子,高声叫了起来。 “哈,敢情儿你今天叫我们回来,就专是为了让我们听你说这番屁话?”她拿眼睛斜睨着景老娘,嘴角一扯,凶巴巴道,“你若不隔三差五出来膈应我们一回,你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是吧?说起来你还是个长辈。我倒想问问,你何曾见过哪家的长辈,拿这种恶毒话来编排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说什么臊得慌,我看哪,有你这么个婆婆,我才觉得丢人!” “呀。这怎么是我编排她?”景老娘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撑着桌面一下子站起来,上身前倾,直直盯着花二娘的眼睛,言之凿凿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事儿村里还有哪个不晓得?人家议论了总有三五天了!是你们自个儿迟钝呀。可不要甚么都往我身上赖,我是一片好心!” “你一片好心个鬼!”花二娘越听越气,将桌子一推,拔脚就要冲过去抓她。景老娘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四十来岁的人了,腿脚竟十分利落,轻飘飘往景老爹身后一闪,便令得花二娘扑了个空。 又……又要闹起来了…… 景泰和头疼欲裂,霍地站起身抓住花二娘的胳膊,面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她耳边软声相劝:“媳妇儿,媳妇儿你先莫要发火,我娘虽与你不睦,却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你……” 那边厢,景老爹则是一门心思地为景老娘撑腰,粗声大气地嚷嚷:“你怕她作甚?她连娃都生不出,本就该一早被赶出家门的,你若反倒还躲着她,迟早有一日,要被她骑在头上拉……” “好了!”花小麦被她们这一通吵闹搅得烦不胜烦,狠捶一下桌子,发出“砰”一声巨响,事不关己只管坐在桌边吃菜的景老太太登时给吓得一个哆嗦,花二娘和景老娘两个也不约而同停下手上动作,转过来看她。 “大娘。”花小麦深吸一口气,冲景老娘露出个笑容,“我与那文秀才并无半点干系,若真个要说,也不过是因他住得离河边近,我摆摊时若做多了面条、小菜,便送与他一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也不知这话是怎样传出来的……” 景老娘盯着她猛瞧,显是不信,撇撇嘴道:“啊哟,你又何必否认?那文秀才,大小也是个读书人,现在虽落魄,但从前在咱村儿,却也算很有些名头的!他爹娘去得早,你父母也已走了几年,这不正好是……” 她原本想说“这不正好是王八配绿豆吗”,被花二娘那双冒着凶气的杏目一瞪,心里就有些发虚,忙改了口:“这不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一门心思是要走仕途的,倘若你跟了他,明儿个他一朝得中,你岂不是正经的官太太?哎呀呀,这真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呢!” 花小麦没工夫听她漫天漫地胡诌,闭了闭眼,笑容中多了两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大娘,我与他实是无半点关系,咱们既是亲戚,我又何必哄骗您?您只告诉我,这些话,您是打哪儿听来的罢。” 景老娘倒果真低下头仔细想了想,抠抠头皮,仿佛很苦恼:“这……我哪里还能记得清?反正村里人都在议论,我也不过看他们聊得热闹,就凑上去听了这么一耳朵,究竟出自谁之口,却还真不清楚。话说,你日日在河边摆摊,怎会一点不知?” 花小麦摇头苦笑。 莫说来她摊子上吃饭的多半是男人,大都不爱议论这些闲话,就算是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偶然来坐坐,人家又怎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事情都已经传了三五天了,她这当事人,却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滑天下之大稽! 那边厢,景老娘仍在喋喋不休:“咳,你还打听这些做什么?要依着我呀,你就该赶紧把事情跟那文秀才定下来,村里人自然没得话讲,要不……” 她扯了半天全是废话,说到关键处,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花小麦不耐烦搭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扭头就往门外跑。 花二娘生怕自家妹子一时想不开,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举动,也顾不上与景老娘吵架了,扯了景泰和赶忙跟上,紧随着花小麦一径回到家中。 …… 这晚的景家小院显得很安静,因为没去摆摊,花小麦早早地便回房睡了。花二娘与景泰和头碰着头躺在东屋床上,每隔一会儿,便要长吁短叹一声,又担心谣言能压死人,又害怕花小麦心情会受影响,更发愁将来若有人上门提亲,会因为这事而打退堂鼓,翻来覆去一晚无法入眠。 隔日一大早,花二娘立刻出了门,不多时,便将春喜和腊梅拽到了景家小院里。 彼时,花小麦正与罗月娇两个收拾晚上摆摊要用的菜蔬,花二娘小心翼翼地朝厨房张望一眼,将嗓门压得极低,板起面孔肃然道:“咱们关系向来好,村里传出这样的谣言来,你们怎么竟瞒住了不肯告诉我?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一五一十说出来?” 春喜望了腊梅一眼,舔舔嘴唇,苦着脸道:“这种事,传出来对姑娘家名声有损,村里人人都在说,我又不知真假,如何敢贸贸然来告诉你?我也是听人说,小麦与那文秀才,在村里卿卿我我也就罢了,居然走去县城,手拉着手地逛大街……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相信!” 花小麦在厨房里,将春喜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不由得皱起眉头。 说她在县城和文秀才手拉手?那日在小酒馆前看热闹偶遇文华仁,为了让她帮帮谭师傅的忙,那家伙好像确实拉了她一把来着,当时就被她和花二娘一顿呵斥。听文华仁说,那天火刀村有不少人也去了县城,但在四周的围观众人中,却仿佛并没有看见一张相熟的面孔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麦姐……”罗月娇在旁偷瞟花小麦的脸色,怯怯扯了扯她的袖子,“你莫恼,村里人就是这样,闲话说上两天,也便逐渐丢过一边了,你只不理他们便是,千万不要搁在心上……” 花小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想了想,扔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院子里,扬声对春喜道:“嫂子,我想求你件事。” 春喜正和花二娘、腊梅说得口沫横飞,见花小麦突然出来了,不免怔了一怔,忙笑道:“嗐,咱们还说甚么求不求,有事你只管开口,但凡我能办到,绝无二话!” “那我不客气了。”花小麦抿了一下嘴唇,“春喜嫂子,你能不能帮我查查,这事儿最先到底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春喜连个磕巴都没打,一拍大腿,连连点头:“你想知道这个?没问题!不是我夸口,只要是火刀村里的人和事,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你放心,最迟明天上午,我保准将那正主给你揪出来,到时候捉到你面前,要打要杀,都随你的便!”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甜甜~同学的粉红票~ 颈椎疼得厉害,今天只一更了,明天尽量三更…… 第一百一十六话 你离她远些 春喜得了花小麦的托付,扯住腊梅的手兴冲冲拔脚就往外走,仿佛半刻也等不得,立时就要去办一番大事业。 花小麦随着花二娘将两人送出院子,也便转身回了厨房,揭开正炖着鸡汤的大锅往里瞧了瞧,往里撒了些盐,少不得又絮絮叨叨,对罗月娇说了些鸡汤如何炖才最好喝云云。 花二娘在院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到底心中放不下,三两步走到厨房门口,搭讪着扒在门框上,漫无目的地四周张望了一回,终是抬起头轻唤了一声“花小三”。 “都说了几百次,不要‘小三小三’地叫我,二姐你怎地就是不听?”花小麦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冲着旁边掩口偷笑的罗月娇努努嘴,“月娇还在这里,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非要我成天唠叨,你那耳朵不嫌烦,我的嘴皮子,却早已说得生茧啦!” 花二娘很大气地一挥手:“这会子你就别挑我的理儿了,反正月娇又不是外人,还能笑话你?我说……” “哎,说你不是外人呢!”花小麦逮着前半截儿话就跑,拿手肘撞了撞罗月娇,促狭地冲她挤挤眼。 罗月娇扑哧一笑,正要答话,陡然听得耳边一阵风声,下一刻,花小麦已经被花二娘捏着耳朵提溜了过去。 “我在跟你说正事,甭跟我打哈哈!昨晚咱们在老宅听见的那些混账话,你莫要往心里去。这火刀村,最是不缺那起爱妒忌的小人。眼瞧着你那摊子生意红火,一把一把往家里搂钱,心里眼里都直泛酸呢,你若因为被他们议论了两句。便心中觉得不自在,那就正好落了人家的套儿了!” “我何曾生气?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吗?”花小麦拉了拉花二娘的手,眯起眼睛对她一笑,“我只不过是想把捏造谣言的那个人给揪出来罢了,他在背后这样编排我,我总不能让他太好过吧?” “你打算做什么?”花二娘有点紧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竟有两分濡湿,“要我怎样帮你?我这‘火刀村一霸’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若真逮住了那人,我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唔……还没想好。”花小麦耸耸肩,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转过身,将案板上那块半肥瘦的猪肉细细切成碎丁。 “要我说……”罗月娇看看花小麦,又瞧瞧花二娘,怯生生地挠挠下巴,小声道,“要我说,小麦姐今晚。索性还是不要出去摆摊了。村里有些三姑六婆,说话特别膈应人,你虽不在乎,但听在耳朵里终究不舒坦,倒不如……” “凭什么!”花小麦和花二娘异口同声打断了她的话。 “没做过的事,就不必硬往自己肩头揽,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为什么要躲?” “对!”花二娘也接口道,“咱若不出去摆摊。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似的。岂不更加落人口实?我家小妹正大光明,没有丝毫见不得人之处。何必怕他们?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说三道四,咱拦不住。但做买卖挣回来的每一个铜子儿,却都是揣进咱自己口袋的,倘使因为人家说了两句,就连钱都不想挣了,那才是正经的蠢货呢!” 花小麦十分心有戚戚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罗月娇无话可说,只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你俩,还真是亲姐妹啊…… 这当日傍晚,天将将擦黑,花小麦便照常河边摆摊。 花二娘本打算一块儿去的,因担心她性子火爆,三言两语不和便要与人起争执,花小麦死活将她拦下了,拽着罗月娇推起摆摊的家什就往外跑。 从景家小院出来,走了没几步,两个姑娘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前方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影。 孟郁槐穿一件蓝灰色的单袍,立在一棵合欢树下,正微微抬起下巴朝这边张望。 眼下正是合欢树花开的季节,一阵风吹过,粉紫色绒绒的花瓣便落了他一肩。他原就生得高大,站在行色匆匆赶着归家的农人们中间,就更显得醒目,花小麦稍稍怔了一下,抬腿走过去:“孟家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随便走走。”孟郁槐略有些迟疑,低头笑了一下道。 唔,他原本的确只是想出门四处逛逛,却不知怎地,就走来了村子西边。眼瞧着该是到了花小麦要出门摆摊的时候,他便索性在路边站下,等了一会儿。 “你找我有事吧?”花小麦又看他一眼,“……难不成,连你也听说了村里的那些闲话?” “略……听到一点风声。”孟郁槐轻点了一下头。 “唉,果然坏事传千里,你这样不爱打听人家闲事的人,居然都听说了,真是……”花小麦无奈地叹了一声。 所以这人现在跑来是想干嘛? 孟郁槐一向不大会劝说安慰人,字斟句酌了一番,方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村里人未必有恶意,只是闲来无事,便喜欢说些无谓的话打发时间罢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像此类无根无据的传言,用不了几日便会自动消散,无需为它发愁。” “这么说,他们传出来的那些话,你是半点不相信了?”花小麦眉梢一挑,微微偏了头去看他。 “我自然……”孟郁槐刚要笃定作答,却陡然发现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立刻心生警惕,将拳头握在唇边清了清喉咙,快速转过另个话题,“你这是要去摆摊?”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花小麦撇撇嘴:“不管别人怎么说,买卖该做还是得做,反正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我二姐也是这个意思。” 孟郁槐点了点头:“左右我无甚事,索性同你一块儿去。” “啊?你跟去干嘛?”花小麦却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讶异地抬起头来,一转眼珠,“如今那闲话在村里传得正厉害,你就不怕三弯两绕。又落到你头上去?” 孟郁槐低头看向她的脸。 这姑娘相貌与花二娘有几分相似,但平心而论,却是远不如她那二姐好看。瘦得小鸡崽儿一般,性子又古怪,一时犯倔,一时起歪心思,什么话都敢说,装可怜是一流,拿棍子打人更是半分不留情…… 却怎地偏生让人如此挂心? 他心口一热。那“求之不得”四个字差点便要冲口而出,赶忙又吞了回去,冷着脸道:“这一层不要你操心。” “呀,郁槐哥,你可真好!” 耳畔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孟郁槐立刻一抬眼,却见说话人是花小麦身旁的罗月娇,正拍巴掌笑嘻嘻望着他。 “村里那些人,嘴巴最坏了,郁槐哥你若肯陪小麦姐一块儿去摆摊。保准被人敢在她面前说出半句奚落的话,咱们至少能落个耳根子清净,再好也没有了!” “嗯。”孟郁槐板起面孔应了一声,转过身,率先大踏步朝河边走去。 …… 河岸树下,照旧有许多人或站或坐地在那里乘凉,来摊子上吃面的人,也依然不少。许是因为孟郁槐像尊佛一样不言不语站在旁边的缘故,竟真个无人提起有关于那谣言的半个字。反倒对花小麦比平常更和颜悦色了几分。花小麦赚得盆满钵满。心情又舒畅,自然没什么可挑剔。抽空煮了面,含笑端给孟郁槐,低低地同他道谢。 将要亥时。摊子上和河岸边的人渐渐散了,花小麦收拾了摊子正准备回家,远远地看见文华仁慢慢吞吞走了过来,模样似乎有点瑟缩。 这家伙最近两天,只怕日子也不好过吧? 花小麦也没搭理他,只管拾掇着手边剩下的菜蔬,就见那文秀才磨磨蹭蹭地来到摊子前,小声叫道:“小麦姑娘……” “要吃面?我打算收摊了呢。”花小麦瞟他一眼,“况且,你有钱吗?” “不是,我不是为这个。”文华仁忙摆了摆手,“那个……我是想跟你说,这两天的事,我亦有所耳闻,知道你心里难受,特意来跟你说一声,你别发愁。” “唔?什么意思?”花小麦抬起眼皮,“我发什么愁?” 文华仁拿手蹭了蹭衣角,期期艾艾道:“你别硬撑了,我知道,姑娘家被人传出这种闲话,对名声有很大损害,你心里肯定特别难过。我……” 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猛然一攥拳头:“说起来,整件事我也有责任,不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你放心,我……我明儿上你家提亲就是。虽然你……唉,但至少你做的饭菜很好吃,我也就……眼下我一穷二白,也拿不出像样的聘礼,你我就暂且只算是定下,等明年我秋试得中,咱们再……” “你说什么?”花小麦一抬眉,下死劲瞪住了他,“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瞧不上我了是吧?先不说我愿不愿意,本姑娘哪点配不上你?” 文华仁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半步:“娶妻求淑,你看你……” “本姑娘哪点不‘淑’了?”花小麦大为光火,单手叉腰,凶巴巴高声道,“你说话小心点,别逼我出手啊,我的棍子可不同你开玩笑的!” 文秀才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姑娘啊,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你先看看你自己这模样好不好?谁家的淑女是你这种造型? 花小麦捏着拳头要揍人,文华仁摆出逃跑的架势,随时准备溜之大吉,场面顿时陷入了僵持中。 孟郁槐在旁看得啼笑皆非,三两步踏过来,提溜着文秀才的脖领子,轻轻巧巧将他丢到一边,沉声道:“听了几句闲话就要上门提亲,开甚么玩笑?你往后离她远些。” 第一百一十七话 狼狈为奸 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文华仁被凌空提了起来扔到一旁,脚下一个没站好,差点坐在地上,忙稳住身形,苦着脸看向孟郁槐:“郁槐哥,你这是干嘛?要不然这事儿你说还能怎么办?我……我也憋屈啊!” 花小麦一听这话更是了不得。 你还憋屈?本姑娘到底差在哪儿了啊,要被你这样嫌弃? 她当即跳起来冲过去,打算给那酸秀才一拳再说,孟郁槐忙冲罗月娇使了个眼色,让她将花小麦死死拉住了,然后转过身,轻轻瞟了文华仁一眼:“同样的话,可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他虽然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但平日里见了村中人,却大都温和有礼,甚少露出如此严厉的表情。文秀才被他那凌厉的眼风一扫,像是中了刀一般肩膀哆嗦了一下,嘴角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小声念叨:“我也是受害者啊……” “莫要多说,总之你记住我方才的话就行。”孟郁槐压根儿不看他,只管转过身,将那沉重的木炭炉子搬到板车上,冲花小麦一抬下巴,“你也赶紧回家去。” 真爱管!花小麦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再偷偷往孟郁槐那张阴得要下雨的脸上瞄了瞄,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冒出“大醋缸”这三个字,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啧!”孟郁槐闻声立刻回头,眉间微拧,给她一个很不愉快地眼神。 “好好好,我这就回家。”花小麦赶紧冲他摆摆手,推起板车拔腿就走。然而还没走出去两步,身后那人却又叫住了她。 “我在家歇了这许久,再过几日,便打算回镖局。”孟郁槐稍有点不自在。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河对面,也不知这黑漆漆的一片,他能眺望到些什么,“你……若是有事,只管来镖局寻我。”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若是不得空,让泰和兄弟来找我也使得。” 花小麦点头应下,略一思忖。扬眉道:“不知你还打算在村里留几日?眼见得那番椒就要红了,马上就能吃,毕竟是你帮我讨来的种子,我想先让你尝个鲜儿,保证你吃过之后,一定会觉得它是好东西。” “那我……再留个三五日?”孟郁槐斟酌着丢出来一个问句。 “差不多。”花小麦笑了出来,“既如此,等番椒红的那日,我让姐夫去请你来家吃饭,算是谢谢你。” “使得。”孟郁槐痛痛快快应承下来。花小麦便冲他一笑,转身和罗月娇往村西而去。 一夜无话,隔日清早,罗月娇依然早早地上了门,一踏进景家小院,立刻将花小麦拉到房后。 “小麦姐,昨日我嫂子从你家离开,立刻就马不停蹄地去村里帮你打听。”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从昨天下晌到今日早晨。就没有个消停下来的时候,可忙了!昨晚咱俩收摊回家之后。我悄悄问了她一声,说是已经有了点眉目,今天午时之前。肯定将正主儿逮到你面前来。你可要准备好,当头当面有理有据的质问,可不能落了下风!” “这么快?”花小麦有点讶异。春喜和腊梅两个的办事效率,还真不是盖的! “那当然!”罗月娇得意洋洋地一拧脖子,“旁的事我不敢保证,若说打听这些个家长里短的本领,我嫂子要是认第二,就绝对没人敢认第一。只要是发生在咱火刀村的事儿,就没有她打听不出来的,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有那功夫担忧,倒不如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收拾那管不住舌头的货色方是正理!” 花小麦被她逗得直乐,连连点头应了,拉着她去房后给番椒和各样菜蔬浇了水,然后自去厨房教她做菜不提。 果然,临近午时,院子外传来了春喜那敞亮的大嗓门。 “哎呦喂,这两天,可把我给累坏了!”她人还没进来,声音就荡得满院皆是,墙角那几只鸡冷不丁给唬了一跳,蹿上蹿下地胡乱扑腾,扬起漫天羽毛,“二荞,快,赶紧给我倒碗水喝,我这嗓子眼儿里都要冒烟了!” 话音未落,人已是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花小麦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抬眼往她身后一瞧,却是空空荡荡,心中登时失望透顶。 什么情况?罗月娇将她这嫂子打听八卦的本领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这会子却怎么空手前来,不是说已经有了眉目了吗? 花二娘慌慌地斟了一碗酸梅汤,慌慌地从堂屋里端出,见春喜身后并没跟着人,也觉有些讶异,将水碗往她手里一塞,虎着脸道:“昨儿你不是答应了,要帮我妹将那个造谣言的货给揪出来吗,人呢?” “你急什么?”春喜咕咚咕咚将酸梅汤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笑眯眯地道,“咱们相识这许久,我应承了你的事,哪次不曾替你办得妥妥当当?只不过,我又不是官差,人家凭什么因为我一句话,便乖乖随了我来?人我是替你们打听到了,少不得你们还得亲自上门一趟,要杀要剐,你们自个儿看着办。” 春喜这大概,也就是个避免将她自己牵连在内的意思吧,虽然与昨天她拍着胸口应承时那痛快仗义的态度有些出入,却也十分可以理解,花小麦也就并未多言,只笑着道:“春喜嫂子,那人究竟是谁?” 明知她心急,春喜却偏生要卖关子,似笑非笑地一抿嘴角:“你们只想想,这整个火刀村里,有谁同你们向来不睦,素有嫌隙?” “关蓉?”这是花小麦脑子里蹦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想,便已脱口而出。 那边厢,花二娘却是有点迟疑:“莫不是……那耿婶子?” “哎呀!”春喜双掌一拍,笑哈哈,然而却又带着点阴阳怪气地道,“这事儿说来真正巧,那日你们在芙泽县与文华仁偶遇,不是曾帮一间小酒馆与人做菜比试来着?当天这两个人,刚刚好就相约一同去县城里买物事,你们在小酒馆门前替人出头那会儿,她们也在附近,将发生的一切彻头彻尾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隔日咱村儿就有谣言散了出来,这其中的关节,还用得着我细说吗?” 花小麦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关蓉会在背后传她的闲话,说真的,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在刚刚得知此事的那一刻,就直觉整件事必定和她有关。 可……她是什么时候与耿婶子凑到一处去的?若此次的事真与这两人脱不开干系,那前些时候耿婶子去柳太公那里告黑状,说花小麦摆摊扰人,会不会也和她有些关联? “这两个不要脸的,怎么扯到一起去了?”花二娘与花小麦想的显然是同一件事,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你能确定,事情真是他们传出来的?” “我要是不能确定,又怎会贸贸然地跑来告知与你?”春喜不住地拿手扇着风,眼皮子一翻,“就刚才,我将那耿婶子在路上堵了个正着,连吓唬带威胁,不过三两句,就让她说了实话。小麦妹子与那文秀才的闲话,的确是打她那儿传出来的不假,至于那关家妹子嘛……” 她呵呵一笑,停了下来,抬手抚了抚鬓边的乱发。 “你倒是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拿乔作势!”花二娘急得直跺脚,“那关蓉怎样,她只怕也派了不小的用场吧?” “哪儿啊!”春喜嗔她一眼,语带嘲讽地道,“当时那关家姑娘,将小麦妹子和文秀才之间互有拉扯的情景看了个清清楚楚,还不等耿婶子反应过来,立时就拉着她百般告诫,让她‘千万不要将这事告诉任何人’,人家可是贴心呢!明面儿上似是对你们百般护佑,但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们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啧啧啧,那姑娘啊,幸亏是个病秧子,否则咱这火刀村,迟早非被她闹腾得翻天覆地不可!” 花小麦一股怒火轰地冲上头顶,怎样也忍不得,狠狠一拳头砸在桌上。 那关蓉,真真好奸猾!她不过说了一句话,没废半分力气就撺掇得耿婶子那蠢货上钩,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传得满村街知巷闻,却将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事情不是她传出来的,花小麦即便是明知与她有关,寻到她面前,也挑不出她的错儿来! 每次都是这样,姑娘,请问你在这世上走一遭,就专门是为了膈应、恶心人的吗?都病成那副德性了,怎也不知给自己积德? 花二娘逐渐也从春喜的话中咂摸出些许滋味来,正要发火,一回头,却见花小麦早已气得脸煞白,心中咯噔一下,倒有点担忧起来。 “你莫要这样……”她抬手在自家小妹的背心安抚地拍了拍,“这种人,咱只管痛痛快快将她们收拾一回,就老实了,跟他们置气却是不值当。耿婶子那蠢东西,我自有万种方法将她对付得服服帖帖,倒是关蓉那边,你预备如何?” “……总之我不要她好过。”花小麦沉默半晌,方咬牙切齿道,“我若不能一次过让她知道厉害,花字倒过来写!” ps: 临时有事,回来的晚了。。 感谢jansam少年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八话 好一朵美丽的小白花 撂狠话最是便宜,嘴皮子一翻,专拣那最凶悍的词儿往外喷就行,怎么过瘾解气怎么来,反正又不花半分力气,最多只浪费点唾沫星子。 但若想将这满腔仇恨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论及耍心眼儿,她花小麦连人家关蓉的一个手指头也够不上,该怎么做,才算是痛快淋漓的还击? 花二娘的心思简单粗暴,不以为然地在旁帮着出主意:“这还不容易?关蓉那死丫头就是个病秧子,咱直接把人揪出来打一顿,哼,谅她也没有还手之力!” “嗯,她爹她娘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挨打,绝对不上来阻拦,万一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人家也肯定不会来管你要汤药费,对吧?”花小麦瞟她一眼,撇撇嘴。 罗月娇性子里还有两分孩子气,也十分积极地想办法:“要不……我晚上装鬼去吓唬她,小麦姐我告诉你,装鬼这回事我最拿手了,保证……” “你还敢更幼稚一点吗?”花小麦冲着半空中翻了翻眼睛,啼笑皆非。 至于那春喜,则充分发挥八卦小媳妇的特质,一拍巴掌,挤眉弄眼七情上面:“啊呀,要我说,咱就来个以牙还牙!那关家姑娘不是撺掇耿婶子在外散布你的谣言吗?咱们依葫芦画瓢,原样还回去就是。关家妹子对孟郁槐那点心思,村里还有哪个不晓得?咱就跟大伙儿说,这两人之间有首尾,不干不净已经大半年了。只要有我在,不出半天,保准传得整个火刀村街知巷闻,哼哼。到那时,就算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花小麦简直要哭出来了,脑仁疼得要命,用一只手撑住额头。有气无力地道:“春喜嫂子,你真是我亲姐!你那哪里是在报复,分明是在帮她的忙,她求之不得呢!” 花二娘觉十分不妥,啪地往春喜背上拍了一掌,一本正经地道:“怎可如此?那孟家大哥与我家泰和是发小,自幼年便交情甚笃,咱若做了这等事,我家泰和肯定跟我翻脸的!再说。孟家大哥平日里对我们也不错。帮了我家小妹好几回。拖他下水这回事,我可做不出来!” 春喜也是无计可施了,一摊手。瞪眼道:“那你们说怎么办?这也不好那又不行,我是真真儿没了法子了!” 花小麦也很发愁。深觉自己脑子不够用,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重重叹了一口气。 …… 不等她们几个女人将“复仇大计”商量出个章程来,让人没料到的是,关蓉居然和她娘一起,主动上门了。 就是这天下晌,罗月娇和春喜离开之后,花小麦正在厨房包馄饨,预备留给花二娘与景泰和两口子晚上吃,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呼唤声。 “小……小麦妹妹,你在家吗?” 这是……关蓉的声音? 花小麦颇觉意外,心中打了个突,登时丢下才包了一半的馄饨,舀一瓢水洗净手上白花花的面粉,将围裙脱下来一扔,又匆匆理了理头发,三两步走了出来。 花二娘在堂屋里听见呼唤声,已先她一步走到院子门口,此时叉了腰,气势汹汹摆出一副猛虎下山的姿态,冷冷盯着门外的两人,要吃人一般恶声恶气道:“你们来干嘛?” “景大嫂,小麦妹妹在吗?”关蓉垂着眼皮,熟门熟路摆出惯用的柔弱状,小心翼翼往院子里一瞟,面上立刻浮出一丝浅笑,“小麦妹妹,原来你在家,我还担心你已经出门摆摊去了呢!” 摆你妹!花小麦在心里咒骂一句,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门口站定。 关蓉今日穿了件桃红色的夏衫,那种明艳的颜色,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娘则是一身灰扑扑的旧衫,看上去也有些憔悴。两人手肘里都挎着个竹篮,瞧着似乎颇有些重量。 花小麦并没急着说话,目光轻飘飘地从关蓉面上拂过,勾了一下嘴角。 “小麦丫头,我们是专程来给你赔不是的。”见她不开口,关蓉她娘便有点不自在地微笑了一下,并将肘弯里的篮子取下,送到她面前,“这个……一点小心意,你莫要嫌弃,一定收下才好。” 说着便将蒙在篮子表面的布拉开一点,让花小麦看里面的东西。 篮子里是一筐鸡蛋,粗略数数,倒起码有三四十个;关蓉手中的另外一个篮子,却装着满满一筐竹叶糕,似是刚蒸好不久,表面还冒着热气。 “这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原本打算多攒几个,一块儿拿到县城去卖,今儿就全拿了来。”关蓉她娘将篮子递到花二娘面前,也给她看了看,喋喋道,“这竹叶糕,是刚才出门前才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我的手艺没法儿跟小麦丫头比,也只有这糕还能见得人,就带来给你们尝尝。里头是豆沙馅儿,还放了荤油,我们家蓉丫头和她弟,都爱吃这个,你……” “谁稀罕你们这些破……”花二娘懒得听她叨咕,一挥手,立刻就要发作。 花小麦忙一把摁住了她,仿佛很不解地淡淡道:“大娘,您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赔不是?这是从何说起啊?” “小麦妹妹。”不等她娘说话,关蓉就一步抢上前来,情真意切地捉住花小麦的手,未及开言,眼中已有盈盈泪意,“我知你在生我的气呢,你就别装了!村里人传你和文秀才之间的谣言,说来说去,全是我不好,我……” 嚯,这是什么情况?良心发现还是鬼附身?真恐怖…… 花小麦被她那一脸的真诚弄得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嘴角抽搐,好容易才生生将那想要啐她一脸的冲动憋了回去,尽量不动声色地挑眉道:“哦?怎么这事儿和你还有关系不成?” “都怪我!”关蓉深刻而沉痛地反省道,“事到如今,我不敢再瞒你,都跟你实话说了吧。那日你在县城的小酒馆门前帮人做菜比试,其时,我和耿婶子也在,看见那文秀才……抓了你的手,真吓了我一跳。我又不知你和那文秀才之间是何情形,想到耿婶子与你家素来不睦,生怕她转头就将事情传得满村皆知,一时慌乱,就立刻开口,让她千万不要把这事儿说出来,可我没想到,我这句话,却恰恰好是提醒了她……” 花小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瞪圆了眼珠儿朝她面上扫去。 听听,人家说的可全是实情,毫无隐瞒,无比诚恳呢!轻轻巧巧一番话,便将自己做的事归结到了“无心之失”上头,干得漂亮啊关姑娘,真真儿好计谋! 不过,你干出这等“卖队友”的行径,耿婶子知道吗? “我真是蠢,真的!”关蓉一边说着,眼泪啪地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哽咽着道,“没成想那耿婶子,一回到村里,就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将事情唱得众人皆知。姑娘家的名声最是紧要,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耿婶子瞎说?当即便跑去质问于她,可她竟满口称,这是她自己的事,我管不着……都怪我,那天若是不同她一块儿去县城,或是将她带得远些,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这大抵便是关蓉为人处事的精髓所在吧?先倾尽所能地恶心你,然后在你怒不可遏将要爆发之时,再跑到你面前,给你一颗甜枣吃,让你有劲儿使不出,有火没出发,将你要找她算账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之余,顺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让你挑不出丝毫错儿来。 话说这关大娘到底是怎么把这闺女生出来的?她完全可以去写一本《小白花养成史》好吗? “我家蓉丫头,这两天日子也不好过。”关蓉她娘在旁也跟着抹眼泪,“吃不香睡不下,一想到这事,眼泪就掉个不停,直说是自己害了你,非要亲自来你面前赔不是。小麦丫头哇,我知你和我家蓉丫头之间有些误会,她有些事或许做得不好,却并没存着半点坏心,她真是知错了,你瞧在大娘的面子上,能不能别跟她计较?”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唔,老话……果然都是真理。 关蓉将花小麦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切切道:“小麦妹妹你放心,我已跟村里人都说过了,你和那文秀才只是个误会,并没有任何不清不楚之处,求大家莫要再胡说。假的真不了,过不得两日,事情一定就烟消云散。” 她又是一声抽噎,长出一口气:“我不指望你还能像从前那样与我交好,我只盼着你能原谅我这一回,咱们之间虽有误会,但在我心里,一直将你当成我的好姐妹的。” “是啊小麦丫头,你就原谅她一回吧,行不?”关蓉她娘也接口道。 这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摆明了是不打算给花小麦任何思考的机会,手里两个篮子直抵到她腰间,非让她收下不可。 “拿走拿走,谁要你们的东西!”花二娘一脸不耐烦,抬手就把那二人往外推搡,“你们也知道关乎我家小妹的名节,赔个不是,拿点东西来,就指望把事情给解决了?做你们的梦!告诉你们,这事儿没完,趁早给我滚,若再停留半刻,老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花二娘发起火来不是闹着玩的,关蓉母女都有点怕她,肩膀一抖,一边后退,一边还不甘心地往花小麦面上张望。 花小麦略一思忖,按住花二娘的手,微微一偏头,面无表情对关蓉道:“东西放下吧。” 第一百一十九话 来日方长 上门赔礼的人带来的东西,主人家若肯收下,在一定程度上也就表明,这事还有的商量。花二娘没成想花小麦居然会如此行事,立时睁大了眼,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劈手一掌砸在她后脑勺:“你有病吧?发什么疯!” 痛!花小麦被她打得眼前直冒金星,拼了全身力气才稳住脚步,没让自己流露出踉踉跄跄的狼狈相,不由得在心中狠狠骂了花二娘一句。 二姐,咱俩是一伙儿的,你应该清楚吧?当着关蓉和她娘的面,你居然打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很丢人? 她死死咬了牙,硬是撑住了不曾伸手去揉后脑勺,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与之前无异,抬头直视关蓉的眼睛。 ”小麦妹妹,你肯原谅我了?”关蓉顿时大喜,忙不迭将肘弯的篮子往院子里桌上一放,“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向最是讲理,一定不会……”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原谅你的?”花小麦瞟她一眼,唇畔漾起一抹笑容,“我只不过是让你把东西放下,如此而已。你这一筐鸡蛋,一筐竹叶糕,本来就是送给我的东西,我收下,没问题吧?” 关蓉稍稍一怔,随即立刻使劲点点头:“当然,你不嫌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说罢,还冲花小麦笑了一下,笑容当中分明有两分讨好的意味。 “除此之外,我还想让你帮我做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花小麦伸手随便翻了翻篮子里的东西,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道。 “小麦妹妹你说什么呢。你刚来火刀村那阵儿,咱俩就是最好的朋友,若你有事需要我出力,我自然说一不二。你难道还怀疑?”关蓉的神色十分恳切,上前来又想拉花小麦的手,被她稍稍朝旁边一闪,躲开了。 “不管你如何不情不愿。我和文秀才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是从你和耿婶子嘴里传出来的,没错吧?” 关蓉愣了愣,很想高声道“我没传”,然话已到嘴边,却终究是吞了回去,低了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也知道我和那文华仁之间并无半点干系,对不对?” “……是。” 花小麦仿佛很满意地点了下头。又叹一口气:“如今村里将我和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也是姑娘家。又那样善良,一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我被此种不实的谣言中伤,既然事情最开始是打从你们那里传出来的。我想让你帮我解释一下,你可愿意?” “这哪里还需要你吩咐?”关蓉似乎松了一口气。柔柔一笑,“这两天,我已经与村里的不少人都解释过,他们……” “这太慢了,不好。”花小麦很是不满地皱眉摇头,“咱们村儿人虽不多,却也总有几十百来户,三四百人,如你这般一家一户的解释,几时才能让村里人都明白过来?倒索性干脆些罢!眼下正是夏日,晚间在河边乘凉的人格外多,你既有心替我将这名头洗脱,不如今晚就随我去河边一趟,当着众人的面,将事情真相一五一十说出来,大伙儿自会口耳相传,如此既省了你的脚力,又将事情解决的妥当,岂不方便?” 不等关蓉回答,她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头,笑道:“对了,咱们把耿婶子也一块儿约上,让她也帮忙给说道说道,若是你们两人的说法有出入,还可当面对质。事情一说开,大家自然就明白了,我身上这与人‘有首尾’的担子,也可彻底卸下啦!” 关蓉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却是半晌没说话。 对于河边那地方,她如今心内有些阴影。不久之前,正是在那里,当着众人的面,春喜、腊梅等人将她的所作所为拆穿,还捎带脚地把她数落得一钱不值。虽说人都是健忘的,过了这许久,现下没几个人还会将那事牢牢记在心上,但无论如何,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得再度立于人前,将自己做过的事说一遍,然后因此受尽嘲讽,她就觉得心肝儿都有些发颤。 更重要的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管她如何巧舌如簧地将自己撇清,只怕仍然无法避免地被众人看做与耿婶子是一丘之貉,她根本无从辩白。 她久久不出声,花小麦便微微笑了一下,挑了挑眉头。 “你不愿意?呵,这是没关系的,我不勉强。道歉赔礼这回事,有多少诚意,原本就只凭你自己的良心,外人如何置喙?东西你拿回去吧,今日我就只当你没来过,往后……” “不不,我既是诚心与你赔不是,将事情说清楚,自是应分的。我……”关蓉忙赶上前来拦住了她,“今晚我随你一块儿去河边就是。小麦妹妹,我只要你知道,我真的并不曾存了那起要害你的坏心,你若肯信我,还拿我当朋友,让我做什么都行。” 花小麦不置可否,勾了勾嘴唇,自顾自撇下她,转身进了屋。 关蓉和她娘两个在门口似是有些不甘地站了一会儿,也便抽身去了,花二娘没好气地摔上院门,蹬蹬蹬扑进厨房,一把将花小麦揪到自己面前。 “让她们解释两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她十分心有不甘地咬牙切齿道,“这也太便宜她们了!哼,还说什么一次过就要让她们知道厉害,你就这点本事?两个破鸡蛋,几块竹叶糕就收买了你,我看你是要气死我!” “不然呢?”花小麦转过身去看她,叹了口气,“人家已经好声好气地上门来与你赔不是了,一字一句又不曾有半点隐瞒,你若还揪着不放,到最后,反而落得个不厚道的名声,何必呢?让她同耿婶子一同当着众人的面对质,保不齐还有狗咬狗的场面可看,你就一点兴趣都没有?若能使他们因此而拆伙,也算是意外收获,至少往后,她们再不会勾肩搭背地出来使坏,你说呢?” 顿了顿,她将目光扫向院里桌上的两个篮子:“你如今阔了,那点子鸡蛋和竹叶糕,对你来说,自然不放在眼里,但于他家而言,却能值不少钱,咱们干嘛不要?让他们出点血也是好的。” 花二娘兀自觉得不满,小声嘀嘀咕咕一阵,骨朵着嘴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花小麦嘴角稍稍牵扯了一下,没有做声。 眼前这件事关系到她作为姑娘家的名声,自然解决得越快越好,但她与关蓉之间的恩怨,只怕没那么容易化解。 她也是突然想到,今日上午,春喜虽是出了个馊主意,却也无意间,提醒了她一件事。 要让关蓉尝尝难受到骨子里的滋味,对她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 当天晚上,关蓉果然随着她娘准时去了河边,花二娘跑去耿家,将那耿婶子也捉了去,令她当着河岸上众人的面,将她如何看见花小麦与文秀才之间互有拉扯,又如何借此机会添油加醋编了谣言在村里广为传播,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关蓉自是也没有闲着,声泪俱下地表达了她的难过与后悔,毫不令人意外地,将所有事都推到了耿婶子身上。那耿婶子气急败坏,果不其然,跳起身便要去打她,被关蓉她娘冲上前拦住了,两人无可避免地撕扯了一通,耿婶子那原本就不多的头发又给拽下一把来,关蓉她娘脸上也添了两道血痕。 以春喜、腊梅为首的围观群众看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后合,哪里还有工夫去管花小麦与文秀才之间那本就似是而非的传言?简直恨不得捉住花小麦的手,打心眼儿里感谢她为他们带来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 如此,关蓉虽算是没被搅进这场是非之中,却也失了耿婶子这么个“亲密伙伴”,终究称得上是元气大伤。花小麦自始至终没对她说出“原谅”二字,她亦不敢贸贸然再上门找不自在,少不得在家中又生了一通闷气,病了两日,眼瞧着那原本就瘦伶伶的身子,又弱了两分。 谣言一事以闹剧收场,虽不够解恨,也不尽圆满,但来日方长。花小麦思及某人,心中反倒像是吃了个定心丸一般,便也并不着急,自顾自将日子又拉回到了正轨之上。 又是几日过去,房后的番椒渐渐由青转红,一颗颗小巧油亮,在太阳光下闪着烁烁的光芒,怎么看怎么可爱。愈是临近采摘之时,花小麦便愈加觉得心慌,每日价坐立难安,时不时地便要跑过去看上一回,小心翼翼将那半青半红的果子摸上一遍。 到得第四日上,这天上午,罗月娇来了景家小院学做菜,一进门,与花二娘和花小麦打过招呼之后,便照旧去给菜畦浇水。花小麦在院里弯着腰检查各种酱料的情况,忽听得那妮子在房后发出发出一声尖叫。 “小麦姐,你快来看,你的番椒全红了!” 花小麦一个激灵,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就朝房后跑,奔至罗月娇跟前往地上一蹲,仔仔细细将那几株番椒查看一遍,果见所有藏在叶片下的果子都一片红艳艳,再无半点青色。 真是……不容易,等了这么久,她的辣椒,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了,对于一个厨子来说,有了这东西,才当真算得上五味俱全啊! 罗月娇也很激动,吞了一口唾沫,使劲扯着花小麦的袖子,一叠声道:“小麦姐,这番椒,你真打算拿来做菜?那这头一道菜,你打算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话 牛肉掐饼 番椒成熟之后,该用它来做一道怎样的菜,才能充分体现其鲜辣浓烈的香味,这是花小麦自打得到番椒种子之后,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在这个年代,人们大都只将番椒用作观赏,真正尝过其味道的,只怕屈指可数。火刀村的人平素做菜时虽很爱用花椒,偶尔还会添加些茱萸提味,却到底比不上红彤彤的辣椒那样滋味纯正而富有层次感。对于从未食用过辣椒的人来说,那扑面而来的浓重辛辣气息,很可能会令人难以招架,如何让他们在第一口便爱上那特别的味道,的确是个难题。 这些天,花小麦已不知在脑子里反反复复琢磨了多少回,早就打定主意,这会子听罗月娇问起,便回头冲她微微一笑:“你何必心急?总之那菜做好,我绝不会忘了你,你也肯定会喜欢的。” 她不肯说,罗月娇便嘟了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还卖关子哩”,却也不再多嘴,跑去前头院子,取了个簸箕来。 所有的番椒采摘下来共有大半簸箕,因辣椒这东西到了第二年产量就会很低,且长出来的果实质量也不会太好,只能隔年重新栽植,所以,簸箕中的一多半番椒都得留下来做种,自家真正能吃进嘴里的并不多。 花小麦心中早有计较,将留种的番椒拿到前院在太阳下晒干,剩下的那些则端进厨房,十分珍而重之地取了五六枚,与洗净的白米、八角、桂皮、花椒和盐一同放入铁锅中反复烘炒。直到米粒微黄,锅中散发出焦香的气味才从锅中盛出,端到隔壁的潘太公院子,借了他家房后闲置的石磨,将炒好的成品一点点研磨成粉,便是家常自制的辣味五香米粉。 从潘太公家回来,她又管花二娘讨了两个钱,去村里买了一块新鲜的牛肉。到中药铺买了几张干荷叶。因想着早已同孟郁槐打过招呼,要请他来家尝尝这番椒入菜的滋味,顺路便去了一趟铁匠铺,让景泰和邀上孟郁槐,晌午回家吃饭。 “最多只耽误你一个时辰,铁匠铺要忙着做买卖,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我预备做的那道菜,保准是你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若是错过了回头懊悔,我可也帮不上忙了呀!”她满面促狭地对景泰和道,引得她那憨厚老实又嘴馋的姐夫嘿嘿直乐。忙不迭点头应承下来。 回到景家小院。花小麦登时片刻不停地忙碌起来。 今日,她打算以番椒做的这道菜,真要论起来,应当算是一样小吃,名唤作“牛肉掐饼”。 说起来,这并不是她从厨师学校学来的正经菜色。在从前的那个年代生活时。某次去四川旅游,在一个小城见到沿街都在叫卖这种吃食,无论装潢大方明亮的饭馆,还是街边只有两三张桌一口大炉的简陋小摊档,随处可见将蒸好的牛肉塞入白面烙饼中的吃法。她当时觉得新奇。也买来尝了尝,登时就连声赞叹。自打那时起,也就将这味小吃一直记在了心里。 洗干净的牛肉切成薄片,用刀背于牛肉片的两面各敲上一遍,切断其中韧筋的同时,也避免破坏表面的完整,松软且更加入味; 牛肉片搁进碗中,加入盐、花椒胡椒面子、葱姜蒜末和一小勺煎熟的菜籽油,再放一点自家做的红酱油和白糖,最后以豆粉调和,搅拌均匀之后腌制一炷香的时间,使各种酱料充分浸入肉片里; 趁着这个空档,花小麦便将买回来的干荷叶在水里泡软,待得牛肉腌好之后,将炒熟的五香米粉倒进去拌匀,然后用荷叶密密实实地包起来,借它一缕清香,又使得那牛肉的鲜香味不至于在蒸煮时流失,一切准备停当,便可放入蒸笼之中,以大火猛蒸。 灶上蒸笼中的牛肉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香味,灶下炉壁四周,则贴了一圈用白面擀成的饼子,不过巴掌大小,烘烤得两面焦黄,若是趁热拿起一个来啃上一口,便立时能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满口都是热乎乎的香气;但若特意将饼放置一会儿再吃,就能充分感受到饼皮之中的韧劲和嚼头,还稍稍有一丝回甜,即使不加任何馅料,也依然十分美味。 临近晌午,景泰和果然领着孟郁槐一块儿回来了,甫一走进景家小院的门,登时就闻到厨房里飘出来那蒸牛肉的浓香,禁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 “嚯,小妹跟我夸海口,说是今儿中午若不尝尝她做的这道菜,肯定会追悔莫及。呵,我吃惯了她做的菜,这张嘴也给她养得刁了,闻言还颇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为了那番椒,她真是将压箱底的宝都捧出来了呢!” 村户人家并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今日算是个特例,因上午吃过一顿,这会子腹中也并不会很饿,是以花二娘也并未再另做主食,只与罗月娇一起去房后摘了几样菜蔬,手脚麻利地清洗干净,只等花小麦下锅翻炒一下,便立刻就能上桌。 花小麦将蒸好的牛肉从锅里端出,表面上撒了些许切碎的番椒丁,又把贴在炉壁上的面饼一个个儿取下来放进筲箕,就手将灶台上的扁豆和白菘丢进油锅里炒好,盛进盘子捧到堂屋里,抬眼就见孟郁槐与景泰和两个正坐在桌边说话。 她笑着和景泰和打了招呼,又转而望向孟郁槐,眯了眯眼:“孟家大哥,你来了?” 孟郁槐颔首应了,抬眼瞟瞟她手里的盘子,禁不住微笑道:“这便是你用番椒做的菜?究竟是什么?” “等会儿你吃进嘴里,自然就知道。”花小麦抿唇一笑,转头将花二娘和罗月娇也唤了来,待众人都在堂屋里入了座。便取了一个面饼,将牛肉填塞进去,递到孟郁槐面前。 “孟家大哥你是客,这番椒种子,又是你替我向赵老爷讨来的,自然该你先尝。” 孟郁槐还要相让,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也在旁帮着劝,推脱不过。他也便只得将那小小的面饼接了过来,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送到唇边,咬了一口。 为何要做这牛肉掐饼,花小麦可谓是很费了一番心思。 赵老爷家的番椒种,应当与她所生活那个年代的“朝天椒”类似,辣味十分浓重,非茱萸可比,对于从未吃过的人来说,真真儿算得上是一项挑战。若不知轻重。贸贸然地一大口塞进嘴里,很可能给辣得眼泪鼻涕齐流,狼狈不堪。 而倘若在蒸好的辣牛肉外裹上一层面饼。便可将这辣味带来的冲击减轻一些。同时,由于辣椒与牛肉原本十分相配,而面饼的滋味又相对清淡,不会对辣椒本身的味道造成任何影响,使人既能品尝到辣椒所带来的美味,又不至于给辣得受不了。坏了兴致,可称得上是两全其美。 孟郁槐被几人死死盯着,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在那面饼上咬了一小口。 一股又辛又鲜的气息,带着牛肉本身的浓香。几乎在一刹那之间就冲入口腔之中。 肉切得极薄,略略掺杂着一点荷叶的清香。牙齿轻轻一碰,肉汁便溢了出来,还不等舌尖触到,便已渗入了面饼之中,此时再咀嚼那筋道十足的面皮,便觉其中混入了百种滋味,清淡、浓香、辛辣、回甜,从嘴唇到舌尖,从口中到喉咙,全都被那股醇厚的味道所霸占,甚至连牙齿缝都给塞得满满当当,寻不到任何一个留白的角落,鲜辣冲上头顶,鬓角冒出汗珠,却仍抑止不了,想要立刻再要一口的冲动。 他久久不说话,花二娘心中便有些犯嘀咕,盯着他的脸色瞧了半晌,忍不住偏过头去小声道:“该不会不好吃吧?我就说,花小三这蠢货只会糟践东西,那番椒瞧着还挺好看,干什么要拿来吃?” 花小麦也不理她,只管盯牢了孟郁槐的脸色,牙齿无意识地轻轻叩了叩下唇,轻声道:“怎样,好吃吗?” 孟郁槐如梦方醒,一下子抬起头来,转脸去看她,许久,方扬起嘴角,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真是……太好了,我从未吃过滋味如此丰富的菜肴,你……” 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乡下丫头,怎能将普普通通的一道菜,做出如此离奇让人拍案叫绝的滋味?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 花小麦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点心虚,手中不停,又给花二娘、景泰和、罗月娇各做了一个掐饼,递到他们面前。 毫不意外的,三人吃了之后自然也是赞不绝口,景泰和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三两口塞下去一个,不等花小麦帮忙,自己便动手又拿了第二个;花二娘嘴里不停地大呼小叫,发出的大多是些无意义地感叹词,“我的妈”、“真神了”……诸如此类,望向花小麦的眼睛里直冒星星,全无半点平日里的泼辣凶悍。 最激动的,便要数罗月娇,吃了两口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拽住花小麦的袖子,一叠声地道:“小麦姐,这东西叫牛肉掐饼?实在太好吃,你教我教我,我一定要学会!” 花小麦闻言便是一愣,继而叹了一口气,在她肩上拍了拍:“不是我不肯教你,只是……这番椒拢共只有这么一点子,你即便是学会了,去了婆家,只怕也寻不到这样食材,岂不白搭?” 罗月娇很不高兴,却又无法可想的,嘟了嘴不再言语,只管不住地把饼往嘴里塞。 花小麦却因此而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猛地扭过头去,一把扯住了花二娘的袖口。 “二姐,要不咱买块地吧?”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本章中的那道菜确实叫“掐饼”而非“馅饼”,为防止有些少年可能不清楚,特地唠叨一句……  明天开始,下周每日三更o(╯□╰)o 第一百二十一话 买地(一) 买地,这在花小麦来到火刀村之前,是从不曾考虑过的一件事,或者应该说,自小到大,她脑子里便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概念。然而在这小村里过了大半年的日子,她几乎是一点一点地明白了农耕对于村里百姓们的意义,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许多时候,也就意味着一世的保障。 既然注定要在此生活下去,入乡随俗,又有何不可? “买地?”花二娘将那秀丽的眉毛一挑,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你怎又生出这怪念头来?咱房后不是已有了一块菜畦?种的菜够吃不就行了吗?你姐夫开着铁匠铺,是正经手艺人,从早到黑都要在铺子上干活儿,你呢,又得忙活摆摊做厨之事,根本拨不出空来,家里的杂事全落在我头上,每日价忙得脚不沾地,买了地,谁来照应?你当耕种是件容易事?嗐,且得花不少工夫哪!” 她这火爆爆的性子,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着急,花小麦忙拍了拍她搁在膝盖上的手,笑嘻嘻道:“不是的二姐,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咱们不是刚收下许多番椒吗?哪怕只将其中一半留下做种,来年就咱家那一小块菜畦,也决计种不下,不买地,怎么办?这田我也没打算多买,一亩两亩的就行,咱们又不买水田,虽要花些钱,也还承担得起。” 景泰和在旁静静地听,又细细思忖一回,笑着对花小麦道:“眼下田里刚收了春小麦。离种冬麦还有些时日,这辰光,有些手头紧张的老百姓,便会将家里的田卖掉,若咱们要买,此时最为合适。只是小妹,咱们既不打算种粮食,那番椒又得等到明年二三月方才播种。这买回来的地,少不得就要空置一段时间,岂不浪费?” 花小麦不慌不忙,又拿了个面饼塞好蒸牛肉,递到景泰和手中,笑眯眯地道:“这一层我也是刚刚才想到,说与你们听听,二姐姐夫,你们也好拿个主意。啊,还有郁槐哥,你也帮忙琢磨琢磨。如此是否可行。” 孟郁槐听见她特意提到自己。便略抬了抬眼皮,点了下头。 “买回来的地若是一直空着不用,自然有些可惜,眼下咱们房后菜畦就种着菜,若真买了地,这六七月份。正好能也种上些白菘、豆角和青蒜等各种菜蔬,十月份左右便能收一茬,倘若遇上老天爷开眼,年生好,说不定还能再种一批。等到来年二三月。将地里的菜蔬都收尽了,咱们就把地重新翻一翻。再灌些肥,不就正好可以种番椒了?” “若能这样,倒真真儿是不错。”景天和闻言,面上便露出一丝笑容来,“小妹整日在河边摆摊,原本要用到的各样菜蔬就特别多,若咱家里有田,便能多种一些,也就不必再使钱去买。咱虽不指望那一两亩地里出产的菜能挣大钱,但自给自足之余,若能换回仨瓜俩枣的,不也挺好?” “就是这样说!”花小麦一拍巴掌乐了出来,眯眼道,“姐夫,咱俩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呢!” 孟郁槐低头沉思片刻,也颔首道:“我亦觉得如此使得,你们房后那块地,无论如何种不下那许多番椒,这买地之事,可算作是势在必行。” 花二娘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混没在意地撇撇嘴:“这番椒固然是好吃滋味够劲儿,可咱种那许多有什么用?即便是小妹日日摆摊,也用不完呀!人家满地里种的都是粮食,只有咱们,整整一两亩地,全是番椒,若叫人看见了,肯定觉得咱脑子有毛病!” “哎呀二姐,你真是……”花小麦哭笑不得,因罗月娇尚在一旁,有些话又不好直说,只得跺了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不说我打哪儿明白去?你既要同我商量,就该将事情痛痛快快一股脑地倒出来,说一句留一句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如何能晓得着你想些甚么?” 她不懂自家小妹的意思,孟郁槐与景泰和两个,却是已猜到了大半,当下也不多言,只不约而同地笑着摇了摇头。 花小麦见她又犯懵,索性暂时不与她议论,偏过头去看向罗月娇,岔开话题笑道:“今儿我家收了番椒,你可想要?若也打算自己种种,我倒可以分与你一些。不过先说好,因这番椒是精贵物,我倘使白给了你,怕旁人也来讨,多多少少,你得给我两个铜子儿,这样一来,即便被别人知道了,面儿上也好说。” 她这也不过是觉得自己平日里跟罗月娇好,这姑娘性子又格外憨直,有心让她得个便宜。孰料那罗月娇,却是摇了摇头。 “我就不要了吧……”她有些迟疑地朝花小麦脸上看了一眼,“小麦姐,这番椒是好东西,我自然是晓得的,但你家房后,拢共也不过就收了那么一点,若人人都来讨,你可就剩不下什么了。要不这样吧,等你买了地,明年这番椒再成熟的时候,我再来使钱买,你说好不好?” 她这样替人着想,花小麦心内格外觉得熨帖,当下便挽住她的胳膊,笑着道:“如此也好,那明年那番椒成熟,我一定给你留一份种,就算别人都没有,也决计少不了你的。” “嗯!”罗月娇很欢喜地点点头,想了想,面上又现出两分赧然之色,“不过小麦姐,我能不能求你件事?今儿你做的牛肉掐饼,若有多出来的,能不能给我几个?我……我想带回去,让我娘也尝尝这好滋味。” 这姑娘的性子,与关蓉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花小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一下,方笑道:“这算什么。还值得你用个‘求’字?桌上剩下的这些,一会儿凉了味道便要打折扣,你也莫带回去了,等你回家吃晚饭那会儿,我再现做几个,你拿去请大娘和春喜嫂子他们都尝尝,若是喜欢,下回我再做就是。” 罗月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扳住花小麦的胳膊摇了两摇,噗嗤一声,乐了起来。 …… 孟郁槐在景家小院吃过午饭,少坐一阵,便同景泰和一块儿离开,回了村子南边,景泰和则照旧去铁匠铺里张罗生意。花小麦下晌果然又做了一盘新鲜的牛肉掐饼,让罗月娇带回家,傍晚时分。便去了河边摆摊。 待得亥时之后收摊回来,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还在堂屋里等着她。 眼见得花小麦进了门。花二娘一步便扑了上来。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进屋中,先倒了碗热乎乎的茶水给她,紧接着便迫不及待道:“小妹,你今日说买地种番椒那事儿,到底是甚意思?我过后也明白过来,你大约是觉得。当着那月娇妹子的面儿,有些话不好讲,眼下只得咱一家三人,你倒是赶紧告诉我呀!” 还在琢磨这事儿呐? 花小麦有些好笑,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转头望向景泰和:“姐夫,二姐不明白。你却应当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怎地也不告诉她一声?” 景泰和憨厚一笑:“我也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跟她说了,她也未必当真,倒不如等你回来告诉她,反而省些事。” “啧,别卖关子!”花二娘一敲桌面,“你俩打甚么暗语,还不老老实实交代?” 她急得那样,花小麦看在眼里更是忍俊不禁,将手中茶碗放下,不疾不徐望着自家二姐的眼睛,抿唇道:“二姐我问你,这番椒,火刀村除了咱家之外,旁人可还有?” “这不是废话吗?”花二娘白她一眼,摊手道,“就咱家这点种子,还是孟家大哥管春风楼赵老爷讨来的,别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精贵东西,从前咱又不知它能吃,好好儿的,谁会巴巴儿在自家种它?” “那你说,这番椒用来做菜,可好吃?” “那还用说?”花二娘猛点头,“我今儿算开了眼了,也饱了口福,那样红红小小的一颗东西,瞧着怪好看,却不成想吃进嘴里,也是那样有滋有味。牛肉和面饼里沾上一点,那叫一个又香又辣啊,过瘾!” “嗯。”花小麦点了点头,“这番椒这样好吃,咱村里,却又没人种,二姐你说,若我让来我那摊子吃东西的人,都尝到了这等好味道,然后再买一块地,满满地都种上番椒,等明年收获时,大伙儿会不会上门来找咱们买种?” “嘿呀?!”花二娘一个愣怔,随即双掌便是狠狠一拍,“对呀!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这芙泽县之下的十里八乡,吃东西口味却都重得很,这番椒肯定人人都喜欢!只要有人愿意吃,就肯定有人愿意种,整个火刀村,唯独咱们手里有种子,到那时,还怕他们不上门来买?花小三,你挺机灵啊!” 明明是你自己不动脑好吧? 花小麦在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地道:“若咱们种的番椒明年收成好,给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都可卖给村里的街坊四邻。之前人人都说这番椒是有钱买不到,咱也不用卖得太贵,价钱合适就行,不愁买主上门,到那时,咱肯定能赚钱。” “行行行,那就这样说定了!”花二娘性子急,当下就要拍板,“这事儿说来也便宜,咱村里有个郑牙侩,就一直做着替人买地买屋的营生,咱去找他,让他帮着挑两块好地,最好离咱家近一点,只是一两亩而已,就算你姐夫平常不得空帮忙,咱们姐儿俩也能轻松便将它打理得妥妥当当。对,明儿我就去找他去!” 正欢喜间,她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抬头:“不过小妹,省城的宋老板不是还让你去给她当大厨吗?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二话 买地(二) 花小麦略一愣怔,随即恍然明白过来,一拍自己后脑勺,稍稍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啊呀,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前些日子家里家外发生了不少事,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关于宋静溪邀请她去省城桃源斋当大厨的提议,她不仅尚未好好考虑,简直是完全丢到了脚后跟。花二娘此刻冷不丁提起来,她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桃源斋那样有名,若能成为那里的掌勺大厨,对她来说,自然不会是一件坏事,但……她自个儿现下的生意又怎么办? 摆摊虽挣不着大钱,但这营生做得久了,多少也有些感情,忽然之间让她抛下,说实话,她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上回宋静溪曾说,一个月之后还要再来寻她,时间过得飞快,眼瞧着那日子也差不多快到了,如何是好? 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对花二娘笑了一下:“二姐,难不成这买地,与我去不去桃源斋掌勺还有关系?” “可不是有关?”花二娘一拍大腿道,“你若去了省城,咱如今在河边摆摊的买卖,肯定就没法儿再做下去。咱们买了地,种上各种菜蔬,原本就主要是打算提供给你那摊子上做吃食用,你若不在家,地里收获了那许多白菘、豆角,我和你姐夫两个,怎么吃得完?若是放坏了,那可糟践东西!” “去不去的,我还没想好。有点犯难。”花小麦索性照实说,低头细想想,“但无论如何,这地是必须要买的,而且现在买也最合适,若等到明年开春,大家都忙着春种,谁还会将田拿出来卖掉?至于你担心那菜蔬自家吃不完……姐夫不是说了吗?咱虽不靠这一两亩地的菜蔬挣钱。但若能换回两个铜子儿,对咱们也没坏处。到时候我若去了省城,你就只管将田里出产的菜蔬拿去卖了就是,半点不会浪费的。” “你嘴皮子一翻倒是方便,一两句话,就又给我添上一桩活儿。”花二娘骨朵着嘴嘀咕,“到那时我还得成天出去卖菜,你们还嫌我不够累啊?” 景泰和呵呵一笑,没有说话。花小麦则是“哎呀”一声,撒娇耍赖地抱住她的肩膊,将脑袋往她手臂上一凑。笑嘻嘻道:“咱也算是先累积点经验呀!眼下咱们钱不多。最多只能买下几亩地,但将来若是手头宽裕了,大可再多置办些田产,日子不就更好过?” 花二娘被她搓揉得衣裳皱巴巴,心中挺乐呵,偏生要做出一脸不耐烦。推了她一把,没好气道:“啊呀行了行了,莫要跟我闹——花小三你再不给我老实点,我弄死你!明日上午,你就同我一块儿去寻那郑牙侩。让他给挑一两亩好地,咱尽快买下来再说。” …… 事情议定。花小麦这晚委实睡了个好觉,想到明年或许便能靠着那番椒种子挣回不少钱,心中便是抑制不住地欢喜。当然,除此之外,她也抽空稍稍琢磨了一下是否要去桃源斋掌勺的事体,思前想后,却终究拿不定主意,唯有暂且丢到一边,预备等宋静溪再度到来时,听听她的口风再做打算。 翌日一早,花二娘将景泰和送出门,便立刻领了花小麦,去到火刀村北边一户农舍,寻那郑牙侩。 那人是个才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却已做了六七年的牙侩营生,村里人要买卖田地房屋,大都经他之手来办,称得上既有经验。 郑牙侩样貌瞧着挺精干,又是火刀村土生土长,与景泰和也算得上相熟,见了花二娘,立刻笑呵呵迎上前来。 “嫂子今日怎有空跑来我这里逛逛?”说着又瞧瞧她身边的花小麦,“哈,这不是小麦妹子?前些天我才去你那摊子上吃过面来着,当真滋味足,合该你赚钱!” 花小麦抬头瞟他一眼,见这人果然有两分眼熟,便也冲他笑了笑,并未多言。 花二娘性格爽利,肚子里藏不住事儿,进了郑家,便开门见山道:“郑家兄弟,我也不同你扯闲篇了,今日寻你,是想让你帮着给踅摸一两块地,这各种手续方面的问题,我们也不大懂,一切就全赖你帮忙啦。你泰和哥跟我说了一大通,我也不太懂,只听他说,这买地一事,最要紧便是将白契拿去官府换成红契,是个甚意思,我也不明白,你……” 郑牙侩闻言便笑了,颔首道:“嫂子你莫急,我泰和哥的意思,我都晓得的。这白契拿去官府换红契,虽是要交些税银,却更有保障。村里通过我买地的那些个邻里街坊,我都会提醒他们一句,至于他们舍不舍得出这个钱,就看他们自个儿。嫂子你今天既然来找了我,不必说,我自会将事情替你办得妥妥当当,不要你操一点心,只不知你想买什么样的地?” 花二娘便偏过头看了花小麦一眼,用胳膊肘暗暗捅她一下,看似力气用得不大,花小麦却因没防备,不由自主地歪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忙扶住桌子稳住身形。 “不要水田,就两块旱田就行。”她狠狠瞪了瞪花二娘,转而笑着对郑牙侩道,“我听人说,村里的田地都分成上中下三等,产量收成各有不同,我便同郑大哥你直说,我们就要那上等的地,若能离家近些,就再好不过,另外,这地的朝向一定得好,每日得有充足阳光,旁的就再没什么了。” “要上等地?”郑牙侩应了一声,打趣道,“如此看来,小麦妹子你在河边摆的摊儿,生意还当真是不错呢,赚了不少钱吧?哎哟,可羡慕死人了!你等着啊,我先翻翻我那册子,看手头有没有现成的,若都不合适,下午我就立刻出门去给你打听。” 说罢,他便进屋取出一本旧巴巴的册子,仔细看了一回,点点头:“唔,这旱田么,倒现成有那么两三处。一处离你家近些,只算是中等,好处是就在西边,你们出门走两步就到,总共有三亩,四吊钱一亩;若是非要上等田不可,村子南边……啊,就是你们老宅附近,还有两亩地,每亩六吊钱,这价格也算得上实在。剩下那一处太过偏远,我也就索性不同你们说了,你们看……” 花二娘低头盘算了一阵。 一亩上等良田便是六吊钱,若买下两亩,就得花上十二吊,虽价格不低,但如今她们手头的钱,还算是绰绰有余,不至于因为买了地,就对过日子造成什么影响。 她本就急吼吼的,当下便要拍板,花小麦忙拽了她一把,笑着对郑牙侩道:“郑大哥,那村南的两亩良田,是谁家的?” 郑牙侩又将那册子拿来翻了翻,点点头:“啊,不就是那齐寡妇的吗?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说是今年春忙那会儿都拿不出钱来买种,只能让田里空着,若再这么下去,那好好的两亩田,非被她弄成荒地不可。她也是等着钱使,托我尽快帮她卖出去,你们放心,那地我是去瞧过的,实是挺不错,六吊钱一亩,你们不亏。” 齐寡妇?就是那个给景家老宅送了一只死甲鱼,害得他们全家大过年躺在床上呻唤闹肚子疼的女人? 花小麦想了想,便摇摇头:“她家也有些远,不大合适,郑大哥,若是再没别的了,你可否再帮我们去踅摸踅摸?” 花二娘不明她是何意,偏过头去看她,皱眉道:“我倒觉得这地方挺合适,也远不出个甚么名堂,做什么还要另觅他处?” “你别管。”花小麦懒得和她多说,只望向郑牙侩,笑眯眯道,“行不?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本身就是我该做的事嘛!”郑牙侩做的便是与人打交道的买卖,何等样伶俐,见状便立刻笑开了怀,“没问题,过会子我便出门打听,最迟后日,便给你们个准信儿,上等良田,阳光充足,离家近,是吧?我都记下了!” 花小麦谢过他,扯着花二娘便从郑家走了出去。 “你这是干嘛呀?”走了不上两步,花二娘便憋不住,发作起来,在花小麦肩上狠狠一拍,凶巴巴道,“那郑家兄弟又不会骗你,他说是好田,肯定不会错,既现成就有,你干嘛还要另外踅摸?这不多此一举吗,还耽误工夫……” “她家的地或许真是好田,但你忘了那齐寡妇是甚么人?”花小麦吸了一口冷气,揉揉被她打得生疼的肩膀,“若不是因为她,你也不至于闹肚子疼,在床上歇了好几天,想想我就来气。她家的地既然好,迟早都能卖出去,我就是不想让她赚咱家的钱,行不行?” 花二娘倒忘了这一层,稍稍一愣,噗地笑出来,将花小麦一搂:“呀,你还挺有良心。” “那是。”花小麦冲她翻了个白眼,“再说,倘使我没记错,那景大娘和齐寡妇之间,素来就有不和吧?咱要是买了齐寡妇的地,让她赚了钱,老宅那边肯定心里不痛快。” “咱管他们干什么?我做事,还要他们允许?”花二娘十分不以为然,将眼皮往半空中一翻,撅了撅嘴,竟有两分孩子气。 “的确不需要他们同意,但你也没必要因为一个外人,将你与婆家的关系弄得更糟啊。”花小麦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软声劝道,“村里那么多田地,郑大哥是专干这一行的,肯定很快就能再给咱找到合适的。退一万步说,若实在寻不着,到那时,咱们再买那齐寡妇的也不迟呀,你说呢?” 第一百二十三话 考虑得如何 花二娘虽性情残暴,却并不是不讲理,细想一回,也便依了花小麦,姐俩回到家,晚间少不得在景泰和面前又将事情说了一遍,景泰和听了之后,也连声赞同,道“如此最为合适”。 那郑牙侩是在村里跑惯了的,办起事来很是麻利,果然当日下午就去了村里踅摸田地,两天之后的上午,就来到了景家小院。 “喙,跑得我是满身大汗,总算寻到一处。”他一进门便忙不迭地擦汗,大大咧咧拿袖子蹭了一把,甩了甩,笑哈哈地对花小麦和花二娘道,“是两亩正好挨在一起的上等良田,地方也不远,离小麦妹子每日摆摊的河边尤其近,你们每日下地干活儿方便,走过去,也并不费脚程。河边附近的田地你们也是晓得的,阳光尤其充足,想怎么晒就怎么晒,好得很!” “是吗?”花小麦闻言自然很高兴,忙上前一步问道,“这样好的田,为何要卖掉?” “那田的主人家是老两口,今年开春,还种了一茬春麦来着,说是要去邻村随儿子过活了,拢共就这么两块地,赁给别人种也不见得划算,索性便卖了吧。同那齐寡妇的地一样,也是六吊钱一亩,这在咱火刀村,算是个普遍的价格了,我再跟他们说说,兴许还有的商量。你们若是有意,这会子又得闲,我立刻就领你们瞧瞧去?” 这么快就寻到了合适的田,当然要立刻去看看。花小麦想也没想便满口答应下来,回屋换了衣裳,扯着花二娘便立刻出了门。 郑牙侩领着两人去到河边附近的那两块田地,果见那附近阳光比旁的地方要更加充足些,且因为离河畔不远,若是要浇水,也能少花些脚程。 地里的春麦才刚刚收获不久,麦秸在田埂上堆得高高的。被烈日一晒,散发出一股干燥而温暖的麦香。 “那老两口说了,若有人肯买他家的地,这麦秸,他们也就不收拾了,留给你们,拿火一烧那就是现成的肥料,多少方便?”郑牙侩笑嘻嘻地朝前指了指,“反正我瞧着。这两块地委实不错,比那齐寡妇家的,只怕还要好上一些。你们若瞧不上。可有人等着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这话就纯粹是生意人的口头语,每做一笔买卖,便必定要说上一回,花小麦便只笑了笑,并不曾当真。三人又在田坎上转悠了一圈。远远地听见一阵马蹄作响,回过头,就见孟郁槐牵着他那匹油光水滑的大黑马,缓缓自南边走了过来。 “孟家大哥!”花二娘对于买地之事,原本半点不精通。正盼着有人能来给出出主意,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也好。此时见了他,就立刻抬手招呼了一声。 孟郁槐举头朝这边张望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也便牵着马走了过来,冲花二娘一点头,目光转到花小麦脸上:“怎么,真要买地?” “那还有假?”花小麦不假思索地仰头冲他笑笑,“早点把这事办成,我们也算吃下一颗定心丸,留下来的那些番椒种子,也算是有了着落,省得我再替它们操心。孟家大哥,可巧你来了,帮忙瞧瞧,这两块地如何?” 说着,便将郑牙侩替她们寻的那两亩上等良田指给孟郁槐看。 孟郁槐略瞟了一眼,思忖片刻,便将马随手栓在树下,抬脚走了过去,从田里捞起一捧泥土来仔细瞧了瞧,又捏起一小簇,在指间捻了两下,回身点点头,微微一笑:“我家现下虽不靠种田为生,早年我爹还在时,家里却也有几亩地。这两块地不错,确是上等良田无疑,且我观这附近往来也便当,你们若有心想买,倒是不错的选择。” “听听,我说什么来着?”郑牙侩一拍大腿,“郁槐哥就是有见识!我也是自小跟在你与泰和哥、大圣哥屁股后头瞎跑,一点点长大的,我蒙谁也不能蒙你们不是?” 花二娘犹自有些怀疑,看了孟郁槐一眼:“孟家大哥,这地当真买得?” “买得的。”孟郁槐又点了点头,冲她笑了笑。 “既这样,我也就不废话了!”花二娘放了心,小手一挥,便对那郑牙侩道,“多谢你这两日帮我们奔波,劳你今晚再来家里一趟,当着你泰和哥的面,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若有时间,和那二老也再说说,就告诉他们,我是真心想买这地,问问他们可愿意饶上几个钱,算得再便宜点。” “行!”郑牙侩痛痛快快地应承了,将那本小册子往腋下一夹,又朝孟郁槐笑了笑,转身便离开。 花小麦直到这时,也才有空偏头去看一眼孟郁槐身后的马,以及他肩头的蓝布包袱,用牙齿叩了叩下唇,含笑道:“孟家大哥,你这是要回县城?” “不是同你说了吗,我在家已住了许久,该早些回镖局才是,再多闲几天,只怕浑身的骨头都要养懒了。”孟郁槐唇角微勾,低头看去看她。 “嗯,也是。”花小麦也笑了一下,“那你回去之后,帮我给柯叔、左嫂子和大忠哥他们带个好,就说我若得了空,一定去镖局探望他们,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就行,我做好了,给他们送去。” “好。”孟郁槐应了,又看她一眼,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想了半日,只得伸手去解马绳,“那我这便走了,若有事,让泰和来镖局寻我便是。” 花小麦“嗯”了一声,他就牵马从田坎上了村间小路,走了两步,忽地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那大黑马立刻风驰电掣地跑了起来。 花小麦很想在他身后大喊一句“你仔细撞着人”,踌躇半晌,终是没出声,转过头,就见花二娘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愣:“你看我干嘛?” 花二娘眼睛一翻,摆出一副牙尖相:“不干嘛,看看不行啊?你长了一张脸,不就是给人看的,我可是你亲姐,看你两眼,还要你同意?走走走,回家去,这鬼天气真是要把人给烤死了!” 说罢,拽着花小麦就往村子西边去,花小麦冷不丁被她一扯,朝前栽了两步,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形,随着她回了家。 …… 这天黄昏,晚饭之后,郑牙侩再度去到了景家小院,其时,花小麦已经同罗月娇去河边摆摊了,家里只得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人。 郑牙侩满口称自己费尽了口水,终是让那二老又将价格降下来一些,以每亩五吊五的价格,将那两亩相邻的地,卖与了景家。各种手续在他那里早就是滚瓜烂熟,不过是两家跑上几回,便办了个齐全,又帮手将白契拿到官府换成了红契,妥当交到花二娘手中。 花二娘自此,算是了了一桩大心事,舒心之余,又觉等不得,当天便去买了菜种回来,又力逼景泰和抽出一天的空,夫妻两个将两亩地好好儿翻了一遍,将白菘、豆角等尽皆栽下,又把那田埂上的麦秸烧成肥料,施进田里。 快要七月了,天气仍是热得要人命,猛烈的日头底下,在田间劳作,实在非常需要毅力,花二娘早年吃过不少苦,一想到这田是属于自己的,将来卖了番椒,还能从中挣得不少钱,便浑身都是力气,半点不觉得累。花小麦每日里若是无事,也常跟着她下田,只干不了多一会儿,就要被花二娘赶到一边歇息。 “你那双手,整日在水里泡着,在灶台上被油烟熏着,已经够粗的了,就别再折腾它,这一点子事,我自己不消半日便做得干净利落,哪里用得着你?” 她这样说,态度又无比坚决,花小麦拗不过她,只得每日里在家多熬些解暑的汤水,送去田间给她,时不时地便劝她歇一阵,免得太过劳累。 这日,花二娘照旧一早便去了田里,午后太阳猛烈,花小麦在家熬了一锅南瓜绿豆汤,预备送去给花二娘解渴,刚从院子里出来,迎面就看见一辆马车,正正在门口停下。 车上袅袅婷婷走下来一个人,她定睛一瞧,却是那宋静溪。 “我听说,有人借着我桃源斋的名声,来替自己平事呢!”宋静溪一眼便看见了端了锅站在门口的花小麦,微微一笑,走上前来。 花小麦心中便是一惊,心知她指的多半是与安泰园的那起纠纷,顿觉有些不安。 说到底,当时那朱掌柜,的确是因为听说了她要去桃源斋当大厨,才立刻回嗔作喜,将事情给圆了过去,免除一场无休止的吵闹。这事儿虽不假,却到底还没定下,贸贸然地借了人家的名声来帮自己解决困难,的确好似有点不妥。 她抿了一下嘴唇,忙抬眼去看宋静溪,张口便要道歉。然那宋静溪唇边却挂着一丝笑意,须臾已走到她面前,和颜悦色道:“你莫慌,我同你说笑呢,那安泰园与你之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是他们办事不厚道。我能帮到你,心里也很高兴的。”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不过,一个多月前我跟你提的那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打完收工~ 第一百二十四话 见见世面也好 宋静溪这样几次三番亲自上门相邀,若论诚意,着实十分足够。能有人这样欣赏自己的厨艺,于花小麦而言,的的确确算是一件非常值得欢喜的事。 然而她却又是真的还未曾考虑好,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是不是急着出门,我来得不巧吧?”宋静溪见她神色似有两份为难,便扫一眼她手中盛着南瓜绿豆汤的小锅,和颜悦色笑着道,“是我考虑得不周,你们平日里得操持家中的各样事体,整天忙得很,我光想着自己的事,心急火燎地就赶了来,从芙泽县城经过,也没顾得上停一停……” 花小麦闻言,赶紧摇了摇头,抬眼笑道:“其实也没甚可忙,您进屋坐,稍待片刻,我这就给您沏茶。” 说罢,便将宋静溪及跟着她的两个丫头一并引进景家小院,先请她在堂屋里坐了,自己将手中的小锅交给罗月娇,打发她跑一趟田里给花二娘送去,然后三两步奔进厨房,快手快脚烧了热水,又将赵老爷送的那紫笋茶翻了出来。 待她端着热茶走进堂屋时,宋静溪正在左右四处打量,见她进来了,抿唇一笑,伸手将茶碗接了过去。 “不必这样忙,我来是请你去做大厨,真要论起来,还是我求着你呢!” “您千万别这么说。”花小麦立在她面前摆摆手,一本正经地道,“您瞧得上我做厨的手艺,我心中不知怎样高兴。那个‘求’字,我如何担当得起?” 顿了顿,她又带了点歉意接着道:“前些日子与安泰园起了龃龉那事,我实是应该同您好好解释一番。当时我也是一时情急……” “好了,我不是说了吗,方才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怎知你竟如此当真?”宋静溪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地嗔她一眼。款款道,“想来你也晓得了,那安泰园与我是亲戚,这些年他们的行事作风,我虽不是十分了解,却也略知一二。原本就是他们做事不地道,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去?我也是听说了这事之后,才知道原来你还会做酱料……呵,对了。就是前两天,我还特意打发人去买了一点子你做的蜜饯,尝了一尝呢!” “哦?”见她好似的确半点不计较。花小麦也便渐渐放松下来。又听得她说吃了自己做的蜜饯果子,立时来了兴趣,“不知您吃的是哪两样,觉得如何?” 宋静溪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似在回忆:“唔,有一样咸酸盐李。还有一样……好像是叫青脆梅?那是我最喜欢的了,吃进嘴里既清爽又可口,虽是酸酸的,但吃得再多,牙齿也不觉难受。夏日里闲来无事啖上一两枚,从头到脚都觉舒服!” 花小麦听她说喜欢。不由自主地咧嘴笑开了,少不得又谦虚客套了两句,正说着,花二娘跟着罗月娇匆匆地从田间赶了回来。 她大抵也知道宋静溪来这一趟所为何事,心中急得很,扔下地里的活儿直接就跑了回来,双手上全是泥,一径冲进堂屋里,见了宋静溪,其实又无话可说。 花小麦见她那样子,就觉有些好笑,忙走过去与她耳语了两句,让罗月娇陪她去厨房舀水洗脸洗手。 花二娘这才反应过来,忙答应一声去了,这一头,宋静溪便微笑着道:“花家姑娘,我虽与你二姐素不相识,但见她对你的事如此紧张,也可猜到,你们平日里关系必然十分和睦,也怨不得你直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但我想请你去我那桃源斋掌勺,却也是真心实意的,我说过,若你肯去,每月的工钱、住宿……无论你有什么要求,都可尽管提,多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不亏待于你。” “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我只是……”花小麦抿了抿嘴角,见她诚恳,索性便将自己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那摊子虽小,但怎么也算是自己的买卖,且做得久了,若冷不丁让我将它撇下,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您那桃源斋固然是很好,我二姐也说,只要我愿意去,她便不会阻我,只是……” “我懂。”宋静溪了然地颔首,看她一眼,施施然将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拉了过去,“替人做厨,就算能赚再多钱,条件再优渥,终究得看人眼色行事,于很多人而言,远不比自己经营点小生意那样随性惬意。不瞒你说,我在开桃源斋之前,也是给大酒楼做厨子的,是以,你这种心情,我实在再了解不过。我也知单凭我的一两句话,很难打消你的顾虑,你看……这样行不行?” 花小麦抬了头去看她,两颗圆碌碌的眸子一闪:“什么?” 宋静溪莞尔而笑,柔声道:“说起来,这次我主要也正是为了这个而来——不知花家姑娘你,可有听说过‘八珍会’?” “八珍会?”花小麦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那也算是咱们桐安府饮食界每年的一件盛事了。”宋静溪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每年七月,桐安府所有叫得上名儿的酒楼食肆,会凑在一起举办一场聚会,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大家一块儿比试厨艺,邀城中有名的老饕与百姓同欢,已办了十好几年,有时就连知府大人也会一同参与,十分热闹有趣。” “是吗?”花小麦眼前便是一亮。 这大概也就与从前她所生活那个年代的“美食节”相类似吧?厨艺比试什么的最喜欢了! 宋静溪也察觉她大概是很有兴趣,唇边笑意加深,点点头:“可不是?这‘八珍会’,顾名思义,便是以‘八珍’作为食材,什么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只要你能想得到,在那聚会上都能轻易瞧见,做出来的菜,更是一道比一道精致,一样样摆在一起,看一眼也叫人垂涎欲滴。最终由城中几位有名的老饕共同决出胜负,咳,这所谓的胜负,也不过是讨个彩头罢了,乐呵乐呵而已,过后该怎么做生意,还怎么做生意。” “八珍会?我倒是听过的!” 恰在这时,花二娘将自己梳洗整理干净,再度回到堂屋中,不过片刻,方才那浑身脏兮兮的妇人,就又变回了明眸皓齿的农家俏娘子。 她站在门口,将一双杏目瞪得溜圆,抚掌对花小麦道:“我刚嫁来火刀村时,就听你姐夫提过,他还答应了我,等有空时,要领着我一块儿去瞧热闹哩!嘁,我就知道他只是说说,这都两年多了,连个影儿都没有!宋老板,依着您的意思,桃源斋今年也要参加那八珍会?” 宋静溪冲她极有分寸地笑了笑:“这样的盛事,我又怎舍得错过?自然是每年都要参与的。” 花小麦则在心里翻了翻眼睛。 二姐,你这不是废话吗?人宋老板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凡府城之中有名有姓的酒楼饭馆儿,都要去那八珍会共襄盛举,桃源斋名头这样响亮,如此盛事,又怎可能少得了她? 宋静溪倒是不以为意,依旧唇角带笑,不疾不徐地对花小麦道:“你也晓得,我那桃源斋,只得我一个厨子,往年一到这八珍会,我便忙得如同个打转的陀螺般停不下来,等到终于结束,浑身骨头都要散架。所以今年,我想邀你与我一同去。一来有你帮忙,能替我剩下不少工夫,二来,你也可借机先感受一下府城里生活的气氛,好生琢磨琢磨,这替人做大厨的事,你到底愿不愿接受。若等那八珍会结束之后,你仍想回火刀村张罗你自个儿的小生意,我自是不会拦你。” 花小麦有点心动。 省城的酒楼饭馆是甚么模样,她直到今日,还始终未曾得见,那八珍会的盛况,光是听宋静溪这三言两语地一描述,更是当即勾得她心中直痒痒,若能去见见世面,想来是极好的。况且,方才宋静溪的这番话,也可算作是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要不……就先去凑个热闹再说? 不等她答话,花二娘已在旁跺脚高声嚷嚷起来:“哎呀,你还犹豫甚么?我不是说了吗,你若是想去,就只管去,我这当姐姐的不会拖你后腿!人家宋老板,三番两次地来找你,如此奔波劳累,你去帮忙将张罗这八珍会,不是应分的吗?谁又不曾绑了你的手脚,你若想回来,随时都还能回来的呀!” 二姐……你这听风就是雨,心里半点憋不住事儿的性子,几时才改得了…… 花小麦在心中暗叹一口气,与此同时,却是已拿定了主意,抬眼冲宋静溪一笑,略点了一下头:“我也很想去瞧瞧那八珍会究竟是何等热闹,宋老板你若不怕我手脚粗笨,将事情弄得一团乱,我就去试试吧。” “这可太好了!”宋静溪一拍手掌,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终于弯成了一件大事一般,“这八珍会,就在七月初七乞巧节那日,不剩下几天了,还有许多事得安顿处理,不若你明日就随我一同回府城如何?” 第一百二十五话 去府城 七月初七,距眼下的确只剩下八九天的时间,宋静溪似乎将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仿佛看得十分紧要,那么事前的各样准备,也就格外马虎不得。 花小麦略作考虑,也便点头应下:“如此,明日我便同您一块儿去府城便是。只不知您今晚住在何处?” 唔,按理来说,好像应该殷勤邀请她在自家歇一晚才对,可他们这小院,没那么多房…… 宋静溪喜得一张脸粉如桃花,一双眼弯如新月:“这一层不要你担心,你们这火刀村东边,不是有个脚店来着?我便引着人去那儿将就一晚就行,明日一早来接你。” 想了想,又切切嘱咐道:“府城的天气,比你们这小村似是还要热上两分,厚衣裳不用带了,多拣两件穿着凉快的收在包袱里,方是正理呐!啊对了,咱们坐马车回去,虽走得快些,却也得到明日晚间方才能抵达府城,你莫忘了带些吃食在身上,最好多带些,我也跟着混两口,哈哈。” 花小麦笑着应了,又与她说了两句,宋静溪便起身告辞。花小麦与花二娘一同将她送出门外,眼瞧着她那马车掀起漫天尘土,往村东而去。 花二娘也顾不得再去田间照应她种下的那些菜蔬了,一回到院子里,立刻便忙活起来。跑去西屋将花小麦的夏衫全翻了出来,专挑那簇新、颜色又鲜亮些的,二话不说。叠好了就往包袱里塞。 “听人说,府城里那起大姑娘小媳妇,穿的衣裳可好看了,颜色鲜,样式也时兴,早知道,我该再给你多做两件才好。”她一边收拾着,一边还不停口地嘀嘀咕咕。 花小麦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不由得凑上前,在她身旁语带促狭道:“我是为了那八珍会才去省城,是要做正事的,带那么多漂亮衣裳干嘛?” “你懂什么?”花二娘白她一眼,理直气壮道,“咱在府城那些人眼里虽是乡下人,但既然去了,就得将自己收拾得利利整整体体面面。就算不比那些城里姑娘光鲜亮眼,至少,不能让人看咱们的笑话不是?”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你这一去。至少也得在那儿住上七八天,自打你来了火刀村,还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话是这样说,只不过嘛……二姐,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你眼角眉梢那丝喜色是怎么回事? 哼。虽然嘴上不说,但花小麦成天在家里出入,或多或少,也会让花二娘觉得,她有些碍事吧?如今她要去省城。家中可就只剩下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了,啧啧啧。想想都觉得……还不知这二人会在家折腾成什么样! 这些想法,花小麦自然只敢在心里琢磨琢磨,若是说出来,保不齐连小命都没了。她忍不住扑哧一笑,立刻换来花二娘的一记白眼。 “笑什么笑,你有病啊?今晚你莫要去河边摆摊了,在家好生歇歇,我看哪,你去省城的这几天,十有八九是不会轻省的,多半要给累得够呛……你这小身板,哪里熬得住?” 她如此心疼自己,花小麦自也不会拂了她的好意,乖顺地应了,见她手上正忙,索性便去厨房,做了两样百果糕之类的点心,预备明天带着路上吃。 当晚景泰和从铁匠铺回来,闻知花小麦隔天便要随着宋静溪去省城,惊讶之余,少不得又叮嘱了她几句。他不大会说话,翻来覆去,也不过是“注意安全”、“莫要到处乱跑”、“早些回来”那几句,花小麦都一一答应了,想到接下来几天,景泰和便不得不靠花二娘做出来那些形状可疑、颜色可怖的食物果腹,心下陡生几分同情,又特意做了几道好菜,算是提前,祭祭他的五脏庙。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刚刚卯正时刻,宋静溪便上了门,笑嘻嘻牵着花小麦一起上了马车,与花二娘与景泰和告了别,出村沿着官道向省城方向而去。 花二娘在自家院子门外站了许久,直至那马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不见,仍直勾勾盯着它离去的方向。 “不过是七八天而已,小妹很快便回来,何至于如此舍不得?你正在调养身子,莫在这里站久了,回屋吧。”景泰和在她身后,碰了碰她的肩膀,软声劝道。 “呸,我有甚么舍不得?我是怕她在外面惹祸!那臭丫头不在家,我正好落得清静!”花二娘鼻子里竟然有些做酸,揉了下眼睛,朝村外再张望一眼,也便跟着景泰和回了屋。 …… 花小麦与宋静溪共乘一辆马车,时不时地掀开帘子,朝窗外张望一眼。 车内不知铜香炉里不知熏的是什么香,似是加了薄荷,清凉之余又有点甜甜的,格外好闻。 宋静溪瞧着花小麦那一脸好奇的模样,唇角微勾,轻笑一声:“方才我瞧你二姐仿佛十分不放心似的,我拽了你就走,她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知怎样埋怨我。去了府城,我若不把你照顾好,来日去了她面前,倒真没法儿交代了!这几日,你就去我家里住,待得你决定要留在我那桃源斋里做厨,我再想法儿给你另觅个住所,总之不要你吃苦就是,你莫担心。” 住她家?这就不必了吧? 花小麦原本正向外打量得起劲,一听这话,立刻将脑袋从窗外拔了进来,摆手连声道:“我就不去您家叨扰了,不大好,只需随便寻个客栈就行,左右只住几日,算不得什么。” 宋静溪倒也并未坚持,想了想,笑着道:“你不愿去我家里也就罢了,免得你拘谨。只是住客栈,却太不安全。你若不嫌弃,我那桃源斋内堂,倒现成有两个能住人的屋子,平日里我若在店里呆得晚了,懒得回家,也就索性在那里住一晚,常用的物件、被褥虽算不得太精致。却也还齐全,将就个几日,也倒使得的。” 这样安排自然最好,花小麦没什么异议,也便谢过她,点头答应下来。 一路颠簸,马车驶入桐安城时,已过了戌正时刻,城门即将关上。城内却依然是灯火通明。 花小麦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盯着街道两旁的各样店铺,和大大小小的摊档看个不住。满心里感叹。 好吧。她从前生活的年代,夜晚当然也十分繁华热闹,但自打穿越之后,她却还是第一回跑到大城市来,简直由不得她不惊讶。 楼虽不高,却清雅俊逸有之。富丽堂皇有之,人虽不多,却谈笑风生热闹非凡。道路两排整齐栽种的树木,在夜色中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暑热散去。凉风习习,说不出地舒服。 她只管盯着外面不停地看。可能是表情有点呆傻,坐在她对面的宋静溪,便有些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音虽轻,花小麦却仍是听见了,回身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宋老板,让你见笑了吧?我没见过世面……” 宋静溪柔柔一笑,翘起嘴角道:“我是觉得你模样可爱,却并不曾认为,你这举动有何不妥。我并不是府城人氏,早年刚来时,我那傻样子,也不比你差呢。你年纪小,又很少外出走动,见得少些,有何出奇?再说,你或许并未见过多少世面,但你那一手好厨艺,却当真十分有风范,要我说,假以时日,你说不定还能成个女大师呢!” “您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花小麦话还没说完,却见得那宋静溪忽然掀帘子朝外一望,笑着道:“咱们到了,你瞧,这就是我的桃源斋!” 说罢,拉着花小麦便下了车,直直踏进店中。 花小麦登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呆地跟着她进了桃源斋的大门。 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并不太大,装潢十分静雅。眼下时间已晚,店里虽还未曾打烊,却也没甚么客人了,空空荡荡,有两个伙计正在打扫,见宋静溪回来,都忙直起腰来同她问好。 大抵是因为这铺子不过才开了六七年,东家又是女子的缘故,没有一般老店那种沉厚之感,反而显得十分清爽明净。门口的柜台上有一盆墨兰,楼下大堂约莫摆了十几副桌椅,二楼则都是雅间,整体干净亮堂之余,又零星有几丝粉紫鹅黄的颜色点缀其中,添了两份明艳俏皮。 最让花小麦诧异的,便是那横亘在一楼大堂中央,一片小小的假山活泉景。水声不绝于耳,淙淙叮咚,若有人坐在附近的桌上吃饭,几乎随时都会被从假山上倾泻下来的水流溅湿衣衫,倒真有两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嘈杂过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她才能也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用不着这样讲究,也不必这么大,只要是她自己的店面,卖些她喜欢的拿手的吃食,就已经很好了…… 宋静溪与店内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说了两句,似是在问这两天生意的情形,回过头,见花小麦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便走上前来,笑着将她带进了内堂,指着一间屋道:“这两日,你就安心在这里暂住便罢,过会子我让陶掌柜给你一把钥匙,你出出入入的也方便些。” “钥匙?你不怕我……”花小麦有点吃惊,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宋静溪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若不信你,压根儿就不会生出让你来我这里掌勺的念头。今日有些晚了,我先回家去,明天一早,咱们再细细说那八珍会的事,啊?” 她带了花小麦四处转了转,很快便离开,独独跟她一块儿去火刀村的一个名唤作青荷的丫头,却是留了下来。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yinuobb、纳囡无情、7643、龙巫四位同学的粉红票,群mua之╭(╯3╰)╮~ 三更肯定要十二点之后了,写完我自己面壁去…… 第一百二十六话 太紧张 花小麦将随身带来的包袱拿去房中放好,回身瞧见青荷站在门口冲自己笑,又见宋静溪已走出了桃源斋大门,心下有些诧然,忙两步踏了出来,笑着道:“你怎地不回去?我东西带的不多,自己收拾就行,并不用人帮忙……” 那青荷也便展颜一笑,走上前来:“姑娘误会了,我家夫人吩咐,这两日让我陪姑娘一同住在店里,也好有个照应。” “不……不用了吧?”花小麦心中讶异更甚,“这桃源斋正处闹市,往来行人多得很,我胆子也不小,自己住在这里很踏实,不麻烦你……” “姑娘别夸口,这府城与你们那村子里可不一样呢。”那青荷是个极活泼的性子,歪头又是一笑,“此处热闹繁华自是不必多说,却也不缺那起地痞无赖,流氓泼皮,三不五时就要上门搅事。尤其这桃源斋又是女子开的店,就算如今已有了些名头,到底马虎不得,我留在这里,姑娘能多个人照应,我家夫人也放心些呀!” 她把话说到这地步,花小麦也便无谓再与她客套,抿唇道:“那这几日便要麻烦你了。” 青荷满口称“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又道:“头先我家夫人吩咐了,姑娘若是觉得腹中饥饿,厨房里就有现成菜蔬。你的厨艺那样好,我可不敢班门弄斧,少不得,就得姑娘自个儿动手了。” 花小麦晚间并无吃东西的习惯,在火刀村时。至多也不过收摊之后回家喝点解暑的汤水,此刻也并不觉得饿。况且,这里说到底是别人的地盘,主人家不在的情况下,她也不想贸贸然动人家的东西,于是便摇摇头。 青荷也不坚持,去厨下烧了水,又取了胰子来。帮花小麦搬个木桶进屋,又笑着叮嘱一句“姑娘早点歇着”,便退了出去,自到旁边的房间睡下。 在关上门之前,她回身看了花小麦一眼,忍不住多口问道:“姑娘会留下来帮我家夫人一同打理桃源斋的生意吧?” 花小麦一挑眉头,垂下眼皮微微笑了笑:“眼下我还是先帮着宋老板将那八珍会的事张罗妥当了,这事儿……等过几日再说也不迟。” 青荷就叹了一口气:“姑娘自己也做着吃食的买卖,应是知道。女子做生意格外不容易。我家夫人日子虽过得不错,但每日价却劳累得紧,她这样看重姑娘。想必你是个很能帮得手的。还请姑娘务必好好考虑才是。哦,我家夫人对那八珍会,也是非常紧张的,姑娘是能干人,请多出些力,我先在这儿替我家夫人谢过你了。” “我理会得。”花小麦淡淡应了一声。将她送出门口,掩了门,舒舒服服洗了澡,也便吹了灯,上床歇下。 虽然是在陌生的地方。未免有些不惯,但这一日赶路奔波。她也实在是有点疲乏,阖上眼睛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 但凡开饭馆儿的,因不做早上生意,要等到临近午时客人们才会上门,然而即便如此,掌柜和伙计们,却依旧得一早便来到铺子上,清洁打扫,摘洗菜蔬,忙得不亦乐乎。 宋静溪是这桃源斋里唯一的大厨,得盯着伙计们做准备工夫,自然也不能来得太晚,不过巳时初,便从家里赶了来,进门同那姓陶的掌柜吩咐了两句,立即来到内堂之中寻花小麦。 花小麦早早地便被哗啦啦地水声吵醒,彼时已洗漱干净,将自己收拾得妥当,见宋静溪来了,便上前与她说了两句。 “昨晚咱们回来的迟了,我也没带你四处看看,这会子离开始做生意还早得很,我领你去厨下瞧瞧如何?然后咱们再慢慢商议那八珍会的事。”宋静溪说着,也不管花小麦答不答应,携了她的手,一径去到后院的厨房。 花小麦只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初进城的乡下人,看甚么都新鲜,进了厨房之后,更是两眼都变得直勾勾。 这桃源斋的厨房,居然这么大! 二十尺见方,窗明几净的大屋子里,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几个区域。切菜自有切菜的地方,洗菜也自有洗菜的去处,一丝不乱,很有条理。 梁上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肠,另还有几条卖相非常好的火腿,散发着腌腊制品特有的香气;角落中有几大筐菜蔬,应当都是早晨刚刚送来的,瞧着新鲜得很,菜叶上还挂着水珠;这大厨房之中,所用的锅灶、器具、碗盘皆十分讲究,不仅看上去牢实好用,样式竟也挺漂亮,花小麦试着将一把大漏勺拿进手里,发觉十分趁手,一下子便喜欢上了,不由得颠了两颠。 她不得不承认,在来到桃源斋之后,她心中那个拿不定的主意,就始终一点一点地朝“留下”所倾斜。 这厨房,与她梦想之中实在太过吻合,光用“喜欢”两个字,根本无法形容她心中的感觉。 对于一个厨子来说,能拥有这样的厨房,能用上如此精致的各样器具,也是一种幸福吧? 许是见她拿着那漏勺把玩不休,宋静溪便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你觉得如何?我这人,就是穷讲究,做菜的时候,不仅锅具要好用,瞧着还得舒心。这里一样样的器具,都是我专门请人替我造的,你瞧那漏勺柄上,还有一朵小花呢!别的我不敢说,但我这里的用具,你在整个桐安府,决计再寻不到一样的。你若肯留下帮我,往后这些东西,都归你使。” 花小麦眯眼冲她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宋静溪也并不觉失望,顿了顿,又道:“不管你最后怎么做决定,这几日,你到底是来了我桃源斋。过会子我做菜的时候,你也一块儿来给我帮帮忙吧?也算是亲身好好感受一番。你放心,你此番是来帮我,我自会付酬金与你,不会让你白干的。” 花小麦原本还想推让个两句,想了想,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索性便住了嘴。两人将厨房里各处都细细看了一遍,就又回到内堂之中,宋静溪便拿了个小册子出来。 “你瞧,这便是参加八珍会的各间酒楼饭馆的名单,听说,这次他们将地点选在了一个名叫‘花影池’的园子里,如今那处荷花开得正好,咱们这么一大伙人跑去,那些花花草草,可要遭了殃了!往年老赵和老柯他们每每此时,也会跑到省城来凑热闹,咱们昨儿回来时,应该顺便去芙泽县城同他们打声招呼,问问他们今年可有空来观战,我给忘光了!” 她说着将那册子递到花小麦手中,这才想起来问一声,“哎呀对了,你认字吗?” “嗯……少少认得几个……”花小麦冲她笑笑,将册子接过来。 其实说真的,这上面写了哪些酒楼饭馆儿的名,跟她又有多少关系?反正她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柯震武和那赵老爷也有可能会来?……也对,那两人一个比一个爱吃,遇上这样一年一度的盛事,只要不是忙得脱不开身,应该都不会轻易错过。 宋静溪仿佛对那八珍会十分期待,只管不停口地说下去:“我到现在还没个头绪呢,你说,那山八珍、海八珍之类,哪种食材用来做菜最容易出彩?我也不怕你笑话,这八珍会我也参加了四五年,还从来不曾拔得头筹,今次有了你这么个好帮手,我还真想尝尝那第一名的滋味呢!” 她一副劲头十足的模样,花小麦忍不住便笑了出来,正要开口说话,忽见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青荷,另外一个,同样是个年轻的女孩儿,丫头打扮,她却不曾见过。 宋静溪朝那女孩儿脸上只一瞟,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两分,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待得青荷领着那丫头一块儿向她行了礼,她便“唔”了一声,目光之中泛起一丝精光:“那事你打听得如何?” 女孩儿忙垂首恭恭敬敬地细声道:“是,那沧波楼的沈大厨,已将菜色定得七七八八,若消息无误,那道‘雅荤’,他应是要做凤吞鱼肚。” “鱼肚啊……”宋静溪勾唇一笑,低头思忖了片刻,“嗯,里头搁些瑶柱、草菇,再用鲜汤一炖,若火候合适,倒真挺容易出彩。怨不得沧波楼生意如此火爆,那沈大厨,果真不是个泛泛之辈。” 这是……特意打探了别家参与八珍会所准备的菜式? 花小麦暗地里有些犯嘀咕。 她并不是什么特别品行高洁之人,比拼厨艺时,预先探探对手的底,在她看来,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这宋静溪的会不会太紧张了一点? 不是说,在八珍会上即便得了头名,也不过是讨个彩头,最重要还是大家凑在一处乐呵乐呵吗?既如此,宋静溪何至于如此上心? 她顾不得想太多,转头问道:“何为‘雅荤’?” “哦。”宋静溪闻言便笑道,“是这样,今年的八珍会特意定了题目,每个食肆要出二荤二素二点心和一道汤,这荤菜和素菜,又有雅俗之分,一道要能登大雅之堂,一道却要能流行于市井之间。很有趣,对吧?” 第一百二十七话 挑大梁 名曰“八珍会”,却偏偏起了个要能“流行于市井之间”的题目,乍听上去,似是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实际上,所谓的“八珍”,也并不全都像寻常人想象中那般精贵。 就譬如说那禽八珍,当中固然不乏飞龙、天鹅这样的珍稀食材,但似鹌鹑、斑鸠此种街市常见之物,却也能在其中混得一席之地;再看那海八珍,海参、鱼肚之类,普通老百姓自是轻易吃不起,可但凡手头宽裕点的,买个鱿鱼回来打打牙祭,也并非难事。 况且,年代不同,对于八珍的定义,也各自大相径庭,若估计不错,此番的“八珍会”,恐怕要求也并没那么严苛,各家酒楼做出来的菜肴,只要能沾上点边,又有来历可循,应是都能被接受。 如此一来,可发挥的余地就大了许多啊!花小麦一边暗暗琢磨着,一边点了点头,脑子里瞬间蹦出来好几个念头,原本早起还有些犯迷糊,这会子却是立刻清醒过来。 宋静溪大略是猜到了花小麦已开始在心中盘算,含笑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打扰,只对那随青荷同来的女孩儿道:“沧波楼沈大厨预备下的其他菜色,你也需得尽快给我打听清楚了,包括他用的是哪样食材,从何处得来,预备如何搭配,全都不许有半点遗漏,可记住了?” 那女孩儿慌忙恭恭敬敬地连声应了,宋静溪滞了滞,又缓缓道:“不知那碧月轩,又作何打算?” 她这句话所用的语气貌似随意,但嗓音却无法控制地变尖了些,唇边那抹笑容也须臾间尽数敛去,花小麦虽正在走神,却仍从中听出了异样。不由得偏过头去看她。 女孩儿仿佛有点心虚,紧张地咬了咬下唇,将搁在身侧的手握成一团。声音细得好似蚊子哼哼:“这一层……婢子还未曾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只知碧月轩为了此次八珍会。特意着人去岭秀府采买,至于预备做什么菜,却……” “去岭秀府采买,要做的菜,便多半与海八珍有关了?”宋静溪沉吟片刻,对那女孩儿和颜悦色地笑了一下,“碧月轩的人向来口风紧。要探听起消息来,的确是难了点,你不必因此便觉得内疚不安。只是如今距那八珍会也不剩下几天了,无论如何。你得尽快替我将此事打听清楚,事成之后,我自不会待薄了你,嗯?” 女孩儿得了她这一番温言软语,又听闻之后可能会有奖赏。一张脸立刻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忙不迭地千恩万谢,又再三保证必然不会辜负夫人的厚望云云,青荷便笑嘻嘻走出来,将她带了出去。 直到这时。宋静溪方才再度将目光投到花小麦身上,静静瞧了她半晌,蓦地一笑:“小麦——我就叫你小麦,你不会有意见吧?成天姑娘长姑娘短,太生分了。” 花小麦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她便又接着道:“小麦,想来你也听到了,这桐安城中各大酒楼食肆,此番可是都卯足了劲,要在那八珍会上好生出出风头,我这桃源斋,自然也不愿落了下风,菜色方面,可千万不能马虎才好。那两道素菜、两道点心和汤品,我心中已大概有了些想法,至于那一俗一雅两样荤食,你……可愿替我分担?” “嗯?您的意思是说……”花小麦心中一动,抬头直直望向宋静溪的眼睛。 宋静溪拍拍她的手,款款道:“说起来,这八珍会上每一道菜品的比试,仿佛都同等重要,但你我都是为厨的人,成天围着灶台打转,心中自然清楚,这荤食,向来是一桌宴席之中的重中之重。以我往年参加八珍会的经验来看,荤菜做得如何,对于能否夺魁,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这次,我想请你来挑这大梁,只不知你是否愿意。” 花小麦腔子里那颗心,怦怦地猛跳了好几下,不是因为忐忑,而是由于难以名状的兴奋。 不管她对于自己的厨艺多么有自信,自打穿越来到这个年代之后,却始终不曾真正经受过一丁点大场面的考验。无论是替乔雄的纸扎铺子做团年饭,还是帮柯震武的连顺镖局张罗春酒,她在事前虽免不了有些许惴惴,心下却清楚,靠着自己的本事,要对付这样几桌宴席,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且没有任何人与她竞争。 而摆在面前的八珍会,和她之前的经历却是全然不同。 整个府城有名的酒楼食肆齐聚一堂,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还有一山高,每个厨师手头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势均力敌,不到最后,只怕轻易无法分出个胜负。如此紧张刺激,她又怎能不激动? 想了想,她望向宋静溪,非常郑重地道:“您信得过我?” “呵……”宋静溪轻笑出声,“倘若我不信你,又何必巴巴儿地山长水远,跑到那火刀村特意请了你来?小麦,我早就说过了,对于你,我向来寄托了无数希望,连这桃源斋的后厨,我也指望着有一天你能来替我掌管,要是连一个八珍会都不敢对你委以重任,我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她把话说到这地步,花小麦便无谓推脱——也根本不想推脱,当下便点点头:“那行,既然您信得过我,这两道荤食,我便索性放开手脚试试。等您定下了其他几道菜色,务必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搞不清状况,与您用了重复的食材,虽无伤大雅,到底不美。” “我就喜欢你这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性子!”宋静溪抚掌大笑,好似十分满意,又在花小麦肩上拍了两拍,“如此咱们就说定了,你在府城的这两天,我会让青荷一直随你左右,闲来无事,你可四处去逛逛,若瞧见了合适的食材,只管不计价钱买下来,最紧要。这两道菜万不可出丝毫纰漏,府城饮食界藏龙卧虎,小麦。你莫要掉以轻心呐!” 花小麦不敢怠慢,郑而重之地点头应承下来。那宋静溪便又同她细细说了一回八珍会往年的情况,眼见得午时将至,便引了花小麦去厨房,少不得凑在一处合力做了两道菜,引得中午来吃饭的客人赞叹连连。 未时过后,桃源斋里的食客们渐渐散了,宋静溪寻了一间空房歇息。与那陶掌柜又说了些生意上的杂事,花小麦不觉得困,索性便拉了青荷去城中闲逛,顺便。也想到市场转悠一圈,看看可有合心意的食材。 她心中揣着事儿,两人出门走了补上两步,便迫不及待地将青荷扯住,试探地问道:“今天那姑娘。也是宋老板家里的人吗?” 青荷一脸“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憋不住发问”的表情,眉眼带笑地颔首道:“那是青桃,和我一样,也已跟了夫人好些年了。姑娘你莫看她在夫人面前诚惶诚恐,仿佛十分内向胆怯似的。实则脑子格外灵,办事也利落,我半点也及不上她!夫人有甚么重要事,也大都交给她去做,生生将她当个心腹看待呢。” 花小麦想着大约也就是这样,那打探对手菜色的事,虽算不上错,传出去却到底不太好听,必然得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办,才能让人放心。 她低头思忖片刻,又道:“我听宋老板言语中提起沧波楼、碧月轩,这两间食肆,在府城很有名吧?” “可不是?”青荷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那沧波楼,算是府城最负盛名的百年老店,如今已是第四代人在经营,难得的是,过了这么多年,他家的各色菜肴,无论是味道、摆盘都能保持与从前一般无二,酒楼虽大,价钱却压得很平,在咱们桐安城很受欢迎,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得了闲,都喜欢去那里点两个小菜一壶酒,美美地吃上一顿。姑娘今日也瞧见了,我们桃源斋生意委实算是很不错的,若与他家相比,却只能算是冷清了!” 花小麦暗自在心中赞同。 对于这种百年老店来说,虽不愁客源,却也格外需要小心维护自己的口碑。万一一个不小心做出砸招牌的事体,伤害的,可是祖祖辈辈的名声,这罪名,轻易可担当不起。 “那碧月轩呢,又是什么来头?”她转头接着问道。 “那碧月轩是这两年刚刚窜起的一个新饭馆儿,东家姓韩,我虽没见过,但听人说,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那铺子装潢十分别致,去吃过饭的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都会连声称赞那里雅致清俊,菜色更是做得精巧,色香味皆不同凡响。自打碧月轩开张,这二年,我们桃源斋给抢走不少生意,今年他们也要去参加八珍会,姑娘你说,我家夫人又怎会不紧张?” 青荷说着,还撇了撇嘴,仿佛对那碧月轩的主人十分不满似的。 花小麦心中大概有了数,笑了笑没有说话,随着她在城中四处转了转,便去了城东市集。 下午时分,天气热得很,出来采买的人并不多,市集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路边小贩也不愿出力吆喝,只管手搭凉棚坐在摊子后打瞌睡,即便面前有人经过,也懒得抬眼皮看上一眼。 “姑娘你瞧,前面不远处那个园子,就是之前和你起了冲突的安泰园。”青荷伸手朝前一指,笑着道,“我家夫人说,你做的酱的确比他们家好吃,他们那样扭着你混闹,到头来丢的也是自己的脸。” 花小麦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随便瞟了瞟,并不甚在意,收回视线的时候,恰恰见到右手边一个卖鱼的摊档。 摊子上摆了三四个水盆,里面各式各样的活鱼正蹦跳得起劲,显然非常新鲜。 这本来并没有什么好看,但重要的是,花小麦在其中一个稍小的水盆里,发现了两条约有尺来长的活鱼,背部和尾鳍泛着淡淡的橙红色,如同胭脂抑或晚霞一般,十分鲜艳夺目。 第一百二十八话 捣珍与二珍脍 “姑娘眼睛真是尖!” 青荷不知道花小麦在看什么,见她盯着右手边的摊档猛瞧,便拍手高高兴兴地道:“那位梁大叔,你别看他摊子并不大,我家夫人说,他这里的鱼不仅新鲜,种类更是最齐全的,时不时还能拿出来一些本地难以得见的珍贵物,我们桃源斋平日里常照顾他家生意,算是老买主了!” 花小麦冲她笑笑,走过去在摊子前蹲了下来。 许是从青荷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坐在摊子后头那大概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便睁开眼,将头顶的斗笠稍稍往上掀了掀。 “姑娘想买鱼?”他朝花小麦脸上打量一眼,声音里还带着些许困倦之意,“随便看,我这儿的鱼,都是今儿一大早才打上来的,别提多新鲜,包管你走遍整个桐安城,也寻不到比我这更好的货色!看中了哪条,言语一声就行,我给你捞。” 花小麦只管盯着那两条橙红色的鱼看个不住,伸手指了指:“那个,也是今早打上来的?” “哟?”那梁大叔眉头一挑,“姑娘好眼力啊!这鱼在寻常河水中可寻不着,那正经是大江里头的鱼,整个桐安城,除了我这儿,你绝不可能在第二家买到。这种鱼,城里人即便是有钱,一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回,叫做……” “叫做胭脂鱼,对吧?”花小麦不等他说完,抢先道。 这所谓的胭脂鱼,因颜色绚丽夺目而得名,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已是受保护的物种,轻易是吃不着的。她也只是听老师讲过,这种鱼肉质厚实且鲜美,入口微脆而弹牙。只用清蒸法,就能将其中的鲜甜滋味体现得淋漓尽致。 却不想这样的稀罕物,在桐安城里。居然有的卖? 那梁大叔闻言便愈加讶异了,拍着巴掌道:“姑娘年纪瞧着不大。却还挺有见识,没错,这正是胭脂鱼。你既知道它的来历,也便应当清楚,这东西可是精贵不好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怎么着,要不要选一条?我给你算便宜点。不赚你的钱呀!” 做生意的人说“不赚你的钱”,基本上就是一句玩笑话,你若当了真,那就实实傻得无药可医。花小麦淡淡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那滑溜溜的鱼身,抬头道:“我现在暂且不需要,几天之后,你可还能踅摸到这种鱼?若有的,到那时我便要一条。” 梁大叔有点犯难。咂了咂嘴,蹙眉道:“啊呀,这个可不好说啊,你也晓得这胭脂鱼……” “梁大叔,我们是桃源斋的。可是你的老主顾,这点忙你都不愿帮?”青荷虽不知花小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见她对这橙红色瞧着极漂亮的鱼仿佛很有兴趣,立刻便开口帮腔,“我们桃源斋在你这儿买鱼,从来连价都不还的,眼下这姑娘也不过是跟你提了个小要求,你怎地就如此蠍蠍螫螫不爽利?” “哟,是桃源斋的青荷姑娘?”那梁大叔此时方才看清她的脸,先是一愣,随即便打了个哈哈,“嘿嘿,你早说呀,这鱼既是你们想要,我就算是拼老命,也得给你们弄来不是?但不知你们哪天要用到它?到时候我给你们送上门呐!” “七月初七。”花小麦冲他一点头,“若是方便的,最好头天晚上就送到桃源斋来,也好先在净水里养上一晚。” “使得,使得,七月初六那日,我保准将这鱼准时送到。”梁大叔连连点头答应,又试探着道,“姑娘就只要一条?” 花小麦张了张嘴想说话,然身畔的青荷却率先开了口:“今日你这两条鱼我们买了,不管你那里还有多少,初六那天,全都给送到桃源斋来,价钱方面我们不会亏待于你,只请梁大叔你在初七之前,不要再将这种鱼卖给其他任何人,可否?” 能把鱼都卖掉,又不耽误挣钱,那梁大叔如何不答应,当即使劲点头,哈哈笑着道:“这胭脂鱼不好弄,到了初六那日,我最多也就只能搞来三五条,一并送去桃源斋就是。青荷姑娘莫担心,你们桃源斋是我的老主顾,知道我这人最讲信用……” “行了行了。”青荷有点不耐烦,拉了花小麦转身便走,花小麦往前迈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回头道:“对了大叔,初六那日,麻烦你再顺便给我送一条两斤来重的鳜鱼,越肥美越好。” “啧啧啧,这姑娘,专拣着精贵鱼来买。”梁大叔在口中连连感叹,又抬手十分笃定地朝下一挥,“你只将心放回腔子里,我送去的鱼,你若不满意,情愿分文不收!” 花小麦含笑与他道了声谢,转头同青荷走开了。 离了那鱼摊子,青荷立刻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口,很有几分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莫不是你已想好了要在那八珍会上做什么菜?” “唔……的确是有些想法,却还不曾最后决定。”花小麦思索片刻,摇摇头,“不过,无论如何,先把食材买下来总是没错的。那胭脂鱼少见,若到时遍寻而不得,岂不麻烦?” 青荷心有戚戚焉地使劲点头,抚掌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啊,也因为这样,我才让那梁大叔将所有的胭脂鱼都卖给咱们,横竖也只是多花些钱钞罢了。权且不论能不能用得上,又需要用多少,最要紧,是不能让别家将这上好的食材买了去,姑娘你说呢?” 花小麦不置可否地抿了一下唇角,随便在四周又看了看,也便与她一同回了桃源斋。 …… 接下来几日,花小麦再不怎么出门,每日价窝在桃源斋的内堂中,咬着笔头满心里琢磨盘算。 两道荤食,说来并不需要费太大工夫,但既是要拿来参加八珍会的比试,便半点也不能将就应付,得将所有细节都想得周全了才好。花小麦从主材、配料、汤底……各处着眼,又与宋静溪反复商议了几回,直想得脑壳都发痛,总算是将头绪理得清楚,全心全意,只等七月初七那日到来。 宋静溪为了此番的八珍会,真可称得上是不计本钱,只要是需要用到的食材,就算再贵,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就要买下来。花小麦听见她不停地叮嘱那陶掌柜,各种珍贵之物源源不绝地从口中往外喷,不免觉得替她肉疼,然而待得轮到自己,她却也同样是半点不留情。 “鹿里脊、小乳猪、獐子、麂子和牛羊肉各要五斤。”她掰着手指头,对那陶掌柜道,“一等一的绍酒要两坛,上好的豆腐要十斤……啊,另外,麻烦您替我买一把刀回来,越锋利越好,若能削铁如泥,那就再好不过了。” 陶掌柜先还捏着笔认认真真记录,听到最后,就觉有点胆战心惊的。 要锋利的刀,还得削铁如泥?这姑娘是要杀人不成? “呵呵,花家姑娘,我们桃源斋厨房所用的刀具,全都个顶个的好使,整个桐安城都称得上是翘楚。你若还想要更锋利的,恐怕就只能定做了。” “厨房里的刀我一一都试过了,不中用。”花小麦头也不抬,不假思索道,“现在定做,时间可还来得及?” “这……只要银子给得足够,哪里还有来不及的事,只不过……”陶掌柜讪讪一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宋静溪打断了。 “花家姑娘既如此坚持,必然有她的原因,老陶你只管照做。不计要花多少钱,都得将那最好的刀给置办回来,你可听明白了?”她言辞中有两分严厉肃杀之意,陶掌柜再不敢多言,诺诺地答应了,从内堂中退了出去。 宋静溪这几日对花小麦始终抱持着放任的态度,也是为了使她不至于觉得有压力。眼瞧着再过两日便是那八珍会的正日子,她也有些按捺不住,见陶掌柜出去了,屋中再无第三人,便坐到花小麦身边,笑眯眯道:“我本想留个悬念,待得八珍会当日再亲眼见识你的手艺,眼下却是有点等不得了,小麦,你这一俗一雅两样荤食,到底打算做什么?我听青荷说,你还让那卖鱼的梁大叔在初六那日送几尾上好鲜鱼来……” 花小麦原就是帮她做事,自然没打算也没必要瞒她,抬起头来眯眼一笑,笃定道:“胭脂鱼和鳜鱼这两样,我预备拿来做一道二珍脍。至于那鹿里脊、乳猪、牛羊肉和各色野味……宋老板可知何为‘捣珍’?” 宋静溪略略一愣,目光中添了几许讶异之色:“捣珍?你小小年纪,怎会连这个都听说过?莫说眼下这年头,就算是前后几百年来,恐怕拢共也没两个人会想起来去吃它,你是怎么……” 花小麦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嘴角一翘:“没人想得起来不是正好吗?如此,咱们也就不必担心会与人撞了菜色,保准是独一无二,说不定,还能让那些个老饕们吃上一惊,在这个‘奇’字和‘巧’字上头,咱们便已然占了先了。” 宋静溪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却又无不担忧地道:“你让老陶买刀,为的就是那二珍脍吧?这样菜色我倒不怎么发愁,只是那捣珍……越是时间久远,又颇负盛名的菜色,便越容易引起旁人的百般挑剔,你虽厨艺极好,到底年纪小,究竟有几分把握?” 花小麦转过头去看她一眼,抿唇而笑,不慌不忙,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您放心。” 第一百二十九话 八珍会(一) 日子过得飞快,不过转瞬,便已到了七月初七,八珍会的正日子。 这一天,但凡城中叫得上名儿的酒楼食肆,大抵都是不会正经做生意的,铺子上只留二厨与几个伙计,掌勺大厨一大早便要随东家一块儿去城南的花影池,将准备做得十足十。 至于像桃源斋这般东家亲自掌勺的店铺,索性就关门一日,根本不打算做买卖了,宋静溪从头一晚起便有些坐立难安,梁大叔过来送鱼,才刚刚进门口,她便立刻冲上前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见那胭脂鱼与鳜鱼皆肥美鲜嫩,心中方觉安定一些,又跑去后厨,将各种生熟肉类及珍贵菜蔬清点了一回,确认毫无纰漏之后,拉着花小麦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当天清晨,不过辰时初,马车便已停在了桃源斋门口等候。花小麦盯着铺子上的伙计将一应食材收拾好,将将踏出门口,就一把被宋静溪扯进了车里。 几日相处下来,她心中也晓得,宋静溪将这八珍会看得极重,虽有些不解,却也不好多问,这会子冷不丁被车进车里,手腕上感受到一阵汗湿,便愈加觉得讶然,抬头朝宋静溪脸上瞟了一眼:“您这是……” 宋静溪哪里有心情去听她在说甚么?只管拉着她的手不放,喋喋不休道:“小麦,你今日一定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才好,切莫要去想别的事,将心思都放在做菜上头,可明白?左右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累便累些,只要这回能给桃源斋博个好彩头,酬金方面。我一定不会小气吝啬,必要让你满意的!” ……这还是那个平素云淡风轻,连笑容都极有分寸的宋静溪吗?花小麦眉间不自觉地拧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不过……” 她原想说,今日归她做的那两道荤食,她自然会尽全力来烹饪,但她不知这府城之中诸位大厨的深浅几何,无法贸贸然保证一定能拔得头筹。然话还没出口,马车壁上忽然传来两下轻轻的剥啄声,宋静溪立刻掀开小窗上的帘子。将脑袋探了出去。 透过帘子和窗户之间的缝隙,花小麦隐约看见窗外站了个人,仿佛就是那替宋静溪打探其他酒楼情形的青桃,正压低了喉咙与宋静溪耳语。两人声音极小。根本听不分明,花小麦竭力竖起耳朵,也只分辨出“碧月轩”、“已办得妥当”等几个零星词句。 这主仆二人,究竟打得是甚么主意? 花小麦不明就里,还想再细听听。那宋静溪却已低语了一句“你去吧”,便飞快地将脑袋缩了回来,冲花小麦一笑,撂下帘子,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渐渐远去。马车也即刻开始缓缓行进,穿过几条大街,于花影池外停了下来。 在此之前,花小麦从未曾来过这花影池,甫一落了车,便被眼前景象唬得朝后连退两步。 那情形就如同全城的人都涌了来一般,乌泱泱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除了黑压压的脑袋,旁的东西半点也瞧不见,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年年八珍会都是如此,我是见惯的,倒是你,恐怕给唬得不轻吧?”宋静溪也下了车,立在花小麦身旁噗嗤一笑,“只要是人,十之八九都是爱看热闹的,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你莫要怕,紧跟着我就行,出不了岔子。” 说来也怪,在与青桃短暂地交谈之后,她好似情绪放松了不少,花小麦愈加摸不着头脑,又来不及说什么,随行的几个伙计已扑上前去,左推右拉,生生在人丛中杀出一条血路,青荷在宋静溪和花小麦身后,使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将两人朝园子里推,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终于全身完好无损地挤进场地中。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荷塘,正是荷花盛放时,碧青的莲叶将水面铺了个满满当当,粉白的花朵水底窜出,娇嫩又清丽,人往那池边一站,微风拂过,身上的暑热都减轻了几分。 围绕着荷塘边,临时搭建了一圈小棚,粗略数数倒有十来个,以薄毡隔开,人身处其中,绝看不见与自己相邻棚子里的情形,可避免对手们彼此间互相打探,同时,也保持了神秘感。 池中央有一个凉亭,当中摆了一溜长桌,后面是五把椅子,桌上已摆了空碗碟和茶杯,不时有几个人在里面出入走动,却因隔得太远,看不清样貌。 “咱们的菜做好之后,便要送到凉亭中,请那里的老饕品尝评鉴。”宋静溪挽着花小麦的手臂,朝那边虚指了指,不等她有所反应,便扯着她径直来到池边的一个小棚子前,笑呵呵道,“今儿一天,咱们就都得窝在这里了。” 花小麦抬头望棚顶上瞧了瞧,果见上面贴了一张红纸,写着“桃源斋”三个大字。她跟在宋静溪身后进了棚内,里面虽不宽敞,却好在不算憋闷,锅灶更是十分齐全,盛菜的碗碟是最简单的白瓷,明净清爽,能最大程度地突出菜色的美感。 巳时初,年年参与八珍会的五位城中有名老饕纷纷于凉亭中落座,比试正式开始。 说起来,流程也并不复杂,先是两样素菜的较量,各酒楼以先俗后雅的顺序,做好一道菜之后,先送去凉亭中接受品评,待得老饕们皆已品尝完毕,再来做下一道。五位老饕会从每道菜的色、香、味三方面做评判,一一记录在册,直到今日的比试完全结束,才会综合每道菜的情况给出最后的结果。 两道素菜、两道点心及汤品,都是由宋静溪负责,花小麦深知为厨者大抵有些执拗性子,最是不喜做菜时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于是也便乐得轻松,坐在椅子上,只静静观察她的动作。 一俗一雅两道素菜,宋静溪分别准备的是“莼菜豆腐小莲蓬”和“煎烧猴菇”。用材不可谓不精贵,切炒焖炸各种环节也无甚可挑剔之处,只不免中规中矩了些。所幸那莼菜与荷塘之景很是相配。和花小麦即将要做的二珍脍也颇有契合之处,十分讨巧。在这一层上,或许能占些便宜。 只不过是两道菜罢了,对于成日在酒楼后厨忙碌的大师傅们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今日格外精益求精,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反倒是那品评的环节格外漫长。十几道菜一样样地尝过去,方能接着做下一道,一整个上午,几乎都花在了这素菜上头。 宋静溪自打进了这棚子。便再没有心思紧张和惴惴不安,将两道素菜都送出去之后,立刻着手准备汤品要用的食材。青荷往来穿梭不停地跑出去打探,虽带不回半点有用的消息,却照旧忙得不亦乐乎。临近中午时,就听得凉亭中传来一声锣响,素菜的品评结束,接下来,便该是两道重头荤食大菜上场之时。 花小麦知道宋静溪将这八珍会看得紧要。这两日已反反复复操练过好几回,就是为了使自己不出半点差错。此刻听得锣响,立刻便站起身,走到了灶台边。 荤食依旧从“俗”字开始,花小麦要做的第一道菜,也便正是那“捣珍”。 鹿里脊、獐子、麂子、牛羊肉与小乳猪各取半斤,在案板之上反复捶捣,直剁得肉浆四溢,几种肉糜全部混在一处,分不清你我,再将其中的筋膜剔除,置于大砂锅之中,以上等绍酒和一料酱浸泡腌渍。待得肉充分入味,便可分出一半来用清酱红烧,另外一半,却是以炭火炙烤成肉条。 被剔除了筋膜的肉条用小火慢慢烘烤,丝毫不觉坚硬,反而入口十分酥松好嚼,且因是好几种肉捏合而成,每咬一口,都能感受到不同的味道。而那用清酱烧制的肉糜,起锅时又加入了绍酒,滋味十分浓郁却又丝毫不觉油腻,舌尖只余醇厚之感。 烹制好的肉糜和肉条摆在白瓷盘中,表面撒一点莳萝子粉,再将香茅挤出汁子,淋在上面,最后以两片香茅叶做装饰,这道菜便算是完成。按规矩,厨师得将自己做好的菜亲自送去凉亭中,如有必要,还得进行简单的解释,花小麦将盘子边缘溅上的一点汤汁小心抹去,回身冲正眼巴巴望着她的宋静溪点了一下头,抬脚便走出棚子,往凉亭中而去。 此时已有五六间酒楼的大厨做好了第一道“俗荤”,排在花小麦前面,花小麦正要踏入凉亭中时,身畔忽然挤过来一个人,冷不丁撞了她一个趔趄,差点将手中盘子丢在地上。 “你干嘛?!”她这一下给唬得不轻,站稳脚步,低头看看盘子里的菜,见并没有出问题,才转过身去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似是比她还要紧张,同样捧着一个盘子,却依旧腾出一只手来扶了她一把,口中连称“对不住”。 认错态度如此良好,花小麦也便不好再与他计较,撇撇嘴,抬头瞟了他一眼,却见那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衫,身姿挺拔如松,一张脸更是顾盼神飞,相当……呃,惹人注目。 做菜居然穿一身白,你是嫌自己回家的时候太干净? 花小麦满心里只是腹诽,那男子却已朝后让了一步,冲她笑笑:“是我走得太快,冲撞了姑娘,你先请吧。” 花小麦也不客气,径直走到第一位老饕评判面前,将手里的盘子,稳稳当当摆在他面前。 那老饕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须发皆白,朝盘子里只一觑,唇角便微微扬了扬。先捏起一根肉条,送进口中细细咀嚼之后,略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用汤匙舀了一勺肉糜,搁进自己面前的小碗中,再夹起一小点来尝了尝,蓦地噗一声笑了出来。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三十话 八珍会(二) 花小麦自打端着盘子走入这凉亭之中,就始终带着一丝笑,特意学了宋静溪的模样,将笑容调整得很有分寸。此时见那老饕吃了自己做出来的捣珍之后,第一反应竟是噗地笑了出来,唇角立时便僵住了,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 “老先生,我做的这肉糜,可是有什么问题?”她直直望向那老者的脸,声音虽不大,听上去却格外清晰,且或多或少,藏了两丝不满情绪。 这样的语气、表情,或许是有点失了礼数,但身为一个对自己厨艺拥有满满当当自信的厨子,她希望自己做出来的菜能够被人严肃对待,而那老饕面上的笑容,只让她觉得轻慢。 “啊,姑娘莫要误会。”许是从花小麦的语气中听出她的不快,老者立刻抬起头朝她脸上张了张,摆手道,“非是你这菜有甚么问题,恰恰相反,无论是这烧制出来的肉糜,还是那用炭火烤得酥香满口的肉条,我都很是喜欢。如此古老菜式,能在你一个小姑娘手中重现,当真算是不易。你……是桃源斋的大厨?那宋老板于何处寻来你这样的一个宝?” 花小麦身后那白衣男子因离得近,将老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伸长脖子,朝桌上盘中的菜肴打量了一眼。 “容我与这姑娘多说两句,你且请先去前面,最后再来我这里也可,以免耽误你的时间。”老者看见他的动作,便抬头笑容可掬地挥了一下手。男子微微欠身应了,行至花小麦身前,将手中白瓷盘置于第二位老饕面前,竟还不忘回头看了花小麦一眼,目光中,似隐有两丝诧异。 花小麦得了那老饕的一句话,心中那股闷气稍稍消散了些许,抿一下嘴角道:“既如此。您笑什么?我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心中登时凉了半截儿……” “哈哈哈……”那老者抚髯大笑,“吓着你了吧?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活了六十二岁,生平唯独最爱吃。一道好菜。若能寻到适合的搭配之物,于我而言,便是人生一大乐事。你这肉糜做得滋味十分丰厚。酱好,火候也精,更难得的是,明明里面用了好几种肉,香味却只是互相交叠缠绕,丝毫不曾混淆,层次相当之分明,我不过是吃了那一小口,脑子里立刻就生出个念头来——倘若此刻我面前有一大锅黄黍米饭。就着这肉糜,我能吃下三大碗去!我之所以笑出声来,为的也正是这个。” 花小麦心中仅剩的那一丁点不愉快,在听到他这番话之后,也尽皆飘得无影无踪,眼角一弯。也笑着道:“您果然会吃,这肉糜用来配黍米饭,当真再合适也没有了。” 老者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得,嘿然一笑,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颤。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你做的这捣珍,现下虽几乎无人吃它,但若我没记错,一两千年之前,它却正经是皇室才能得以品尝的稀罕物,你以它来对应‘俗’这道题目,有何说法,是何道理?” 此时又有几间酒楼的大厨将做好的第一道荤食送了来,凉亭之中的人越聚越多。花小麦与那老者说得热闹,吸引了不少目光,连另四个老饕评判也纷纷转过头来,周围不时传来两声压得极低的议论。 花小麦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对那老者娓娓道:“您也说了,这捣珍乃是一两千年之前的皇室食物,那时食材匮乏,似现下广泛流行的海八珍,根本连影儿都瞧不见,以各种肉类入馔,在那时自然十分珍贵,但就如今而言,却当不得甚么。肉糜适合配饭,几种肉混杂炙烤成的肉条,却正正好用来佐酒,若是嫌那鹿里脊、小乳猪价钱太过昂贵,用别的肉类来代替却也使得,筵席之上,市井之间,只要想吃,尽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任意烹制,怎么便当不起那个‘俗’字?” “唔……”老者微微颔首,“真要论起来,倒也有些道理……呵,耽误了你些许时间,抱歉得紧,你去吧,好生准备下道菜。” 花小麦笑着应了,朝前走两步,将盘子捧到下一位老饕面前。 因为之前已引起了众人注意,接下来她每走到以为评判面前,都少不得要多回答个三两句,在那凉亭中花费了不少时间。出来时,再度与那白衣男子撞了个正着。 “姑娘是桃源斋新请回来的大厨?”那男子也刚要离开,看见了花小麦,三两步便走了过来,“我瞧姑娘年纪不大,竟对‘捣珍’这样的古老菜式诸多了解,实令人刮目相看。” 花小麦抬眼冲他笑了一下:“其实严格来说,我还不算桃源斋的大厨,是宋老板对此番的八珍会格外看重,便让我来帮忙搭把手……” “是么?”男子略一挑眉,“宋老板有了你这么一个好帮手,今年的中秋月宴,恐怕势在必得了吧?” 花小麦半点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什么……中秋月宴?” “你不知道?”男子唇边的笑容添了两分玩味,”也罢,那就算我多嘴了。” 言毕,也不管花小麦是什么反应,径自抬脚走了开去。 花小麦一头雾水,跟在他身后走到花影池边归桃源斋使用的小棚子门口,不经意间一抬眼,远远地瞧见大约十几尺之外的另个棚子前,有一个一身粉衫的小小身影陡然闪过,紧接着,方才那白衣男子便三两步走了过去,掀开门口的薄毡,进入棚内。 那是青桃?花小麦眉头倏然拧了起来。 从今天一大早,她就始终觉得宋静溪和这青桃之间有什么秘密,可……她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还有,那白衣男子口中的“中秋月宴”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思索间,青荷恰好从棚子里出来了,看见花小麦,又顺着她的目光朝前张望了一眼,伏在她耳边小声道:“喏,碧月轩的棚子就在那边,离咱们还挺近的呢!姑娘方才去凉亭送菜,应是遇上了那姓韩的吧?啧,穿一身白衣,好做作!” “你说那穿白衣的男人,就是碧月轩的东家?”花小麦眼珠儿一下子瞪圆了,偏过头去紧紧盯住青荷的脸。 “可不是吗?”青荷却并未在意她的神色,点点头,一把就将她扯进棚子里。 宋静溪对于这第一道俗荤的品评情况自是十分上心,追在花小麦身后不停口地问。花小麦心中揣着事儿,没力气与她敷衍,只淡淡应了声“还算顺利吧”,强打起精神来,开始着手准备那二珍脍。 将胭脂鱼和鳜鱼各自去鳞拆骨剖洗干净,剁掉鱼头,只留下腹部和背部最鲜美的部分,鱼皮向下搁在案板上,随即,花小麦便取出陶掌柜特特花大价钱定做的那把刀。 鱼肉细嫩极易破碎,在切片的时候需用快刀,说实话,陶掌柜买回来的这把刀,从外表看起来真不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东西,那黑魆魆的刀口,简直令人怀疑会不会异常钝拙。然而,当她斜着刀口划过去,刚刚碰到鱼身,那鱼肉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刀锋上弹了一弹,接着,一片薄如细纸的鱼片便从刀侧身软塌塌地滑了下来。 “我的个老天爷,这刀是被鬼附身了吧?!”青荷站在花小麦身后探头探脑地瞧,见此情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快了!” “不然我何必请陶掌柜将它买回来?”花小麦并不回头看她,低头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倒是那宋静溪,在青荷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疾言厉色道“你莫要打扰她!” 胭脂鱼的肉呈淡淡的粉红色,一片片仿佛透着光,简直喜爱煞人,那鳜鱼片,却是洁白玉润,莹莹点点。两种鱼片一红一白,交错摆在白瓷盘中,,中间再塞上一朵红心萝卜雕成的花,旁边随意衬两片薄荷叶,颜色娇艳分明,精致可爱,使人竟有两分不忍去吃它。 快手快脚地摆好盘,花小麦又取了一个小碟子,在里面放入葱姜末、白梅、陈皮粉和一点豆酱油,最后,舀了两小勺芥辣,与所有酱料调和在一起。 芥辣这东西,除了能够解腥去味之外,更能将生鱼脍本身的鲜美、清甜衬托得淋漓尽致。胭脂鱼和鳜鱼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值得用最好的料来搭配,方不算委屈唐突了如此珍贵的食材。 鱼脍是很难保鲜的东西,切好之后若不能及时食用,过不了多久,鱼肉便会发黑,肉质变得绵软,失却了微脆的口感。花小麦动作利落地将所有工夫做全,又在鱼片旁堆砌了一小捧碎冰,回身冲宋静溪点了一下头,立刻掀开薄毡走了出去。 她这道二珍脍做得极快,从棚子里出来的时候,大多数的酒楼食肆还在忙碌之中。由于心里有些不安,她忍不住又偏过头去,朝那碧月轩所在的棚子张望一眼,眉头紧皱,咬了咬下唇,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快步走到凉亭之中。 方才那道捣珍,令得五位老饕评判都对花小麦有了些许印象,见她这么快的时间又将第二道菜送了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探身朝这边张望。 先前那位老者向盘中瞟了两眼,饶有兴致地一抬头:“哦,二珍脍?旁人应付此类比试,为了彰显自己本领高超,往往都会做那道久负盛名的‘金齑玉脍’,怎你偏生却选了这个?” ps: 感谢风晨日夕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月舞多多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三十一话 响螺风波 您的问题还真够多的!花小麦在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曾显露出来。她瞧得出这老者是真心喜啖美食之人,处事也并不爱拿架子,再开口时,便随意了许多。 “那金齑玉脍,当中既然有个‘玉’字,使用的鱼肉,就必须得是白色,故此,世人常用鲈鱼入馔。平心而论,那道菜倘使做得好,样子也十分漂亮,可我却嫌弃它颜色太单调些。”她一边说着,还撇了撇嘴,“鲈鱼肉嫩味美自不必多言,但在我看来,这鳜鱼和胭脂鱼,也半点不输它,甚至更为爽脆。这粉红莹白的鱼片交相辉映,只要少加点缀,单单看在眼里便是一种享受……说穿了,这也只是我自个儿的喜好罢了。” 老者连连点头,朝左右看看,忽然弓着腰站起身,稍稍靠近了一点,用几不可闻的声量笑呵呵道:“这菜担上个‘雅’的名儿,倒也不为过,嘿,偷偷说啊,我也觉得你这二珍脍更好看!” “噗!”花小麦被他那带了点小孩儿气的模样给逗得乐了,将白瓷盘往他面前又推了推,“瞧着好看,吃起来却未必合您心意,你还是先尝过再说吧。” 老者依言将盘中的胭脂鱼和鳜鱼各拈了一片,蘸酱汁送入口中,却再未多言。花小麦心中有数,也并不着急,将那白瓷盘端起来,又走到第二位老饕评判面前。 待得五位评判都品尝过这道二珍脍,花小麦也便准备离开,刚刚抬脚,一步都不曾踏出,耳畔忽闻得一阵喧哗之声,转过头,就见那碧月轩姓韩的白衣男子,正与坐在第一位的老者争执不休。 “您是不是尝错了,这怎可能?” 之前那白衣男子看上去颇有两分玉树临风之态。人也文雅隽秀,谈吐非常得体,然而眼下,他却是一脸愤然之色,紧盯着那老者的脸孔。单拳抵在长桌上。似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我这道‘包罗万象’,所用食材皆为一等一的上上之选,无论鲍鱼、鸡脚还是响螺。我敢打包票,这整个桐安城,再无第二人能买到此等货色,怎会出问题?” 他说着,竟夺过那老者手中的汤匙,从碗中舀了一颗响螺,直直送了过去:“您瞧这响螺,个头大,肉质肥圆饱满而厚实……” “你这道包罗万象。问题正正出在这响螺上头。”老者抬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须,“碧月轩在这省城之中享有盛名,你的厨艺如何,我也自知分寸,但眼前这道菜出了岔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响螺粗看上去的确个头颇大,但送入口中咬上一口,内里却非常之空洞,肉质干沙,连带着使汤的滋味也打了折扣。你成日在灶上操弄。没人比你更清楚食材的优劣,若是不信,只管自己尝尝。” 那白衣男子愣怔半晌,真个将汤匙中的响螺送进口中,略一咀嚼,眉头即刻拧成个川字。 “这不……根本不是我买回来的响螺!外表看着极相似,但我采买回来之后,是亲自尝过的,绝不可能是这样口感,怎会……”他有些无措,撑在桌上的手也微微发了抖。 老者看得不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以次充好的事,难道还少吗?将外观做得一般无二又有何难?你忙着做菜,一时分辨不清,实在再正常不过,我也是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这才出言多说了两句。依我看,要么是你的伙计与人勾结,要么就是有人特意给你下了套,究其原因,也不过那‘利益’二字作怪。我虽同情你,但比试就是比试,你这道菜恐怕……” 白衣男子的身体晃了两晃,眼神都有些泛虚了,无意识地向花小麦这边扫了过来。 他那模样看上去委实有些可怜,大家同为做厨之人,此等心情,感同身受。花小麦心下有些不忍,朝前踏出一步:“你……”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人却已大踏步急急走出凉亭,不过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心里乱成一团麻,呆呆地也走了出去,满脑子里都是浆糊。 她第一次见到青桃时,宋静溪对于碧月轩准备的菜色就格外紧张,千叮万嘱让青桃一定要打听清楚;今天早上,青桃又在马车外出现,莫名其妙地提及“碧月轩”三个字,言语中让宋静溪放心,“一切俱已安顿妥当”;还有刚才,她分明看见青桃在碧月轩的棚子前晃悠了一圈! 有些事,由不得她不怀疑。 那老者说得没错,一应事体,只怕皆与利益相关,方才那姓韩的又曾提起一个甚么“中秋月宴”,莫不是…… 她只管在脑子里琢磨不停,恨不能立刻揪住宋静溪问个清楚,然等她回到桃源斋的棚子里,却见那春风楼的赵老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哟,花家姑娘回来了?”见她进来,那胖乎乎的赵老爷当即迎上前,笑哈哈道,“怎么样,怎么样?你的本事我可清楚,只要一出手,肯定能将那几个老家伙给镇住,嘴都合不拢!今次这八珍会的魁首,非桃源斋莫属啊!”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打起精神来与他寒暄:“听宋老板说,往年您都要来八珍会凑热闹,我心中还犯嘀咕,怎么独独今年却不见您,以为您不来了呢。” “嚯,这等盛事,我若是错过,要悔青肠子的!”赵老爷神色夸张地一咧嘴,又回头对宋静溪道:“如何,只剩两道点心和一道汤品了,你心中肯定有底,对吧?” ……宋静溪还有几道菜要做,她将这八珍会看得如此紧要,现在将事情拿出来当头当面地问,显然并不合适。花小麦也只得权且忍下,木木地在椅子里坐了,垂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兀自在脑中不住思索,间或与赵老爷聊上两句。 只是接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心思放在这场汇集了全城名厨的比试中了,甚至连宋静溪做了甚么点心,熬煮了甚么汤也不知道,心中只一阵接一阵地发寒。到得傍晚时分,全天的比试终于结束,凉亭之中又是一声锣响,主办人将结果宣读了出来。 素菜是沧波楼沈大厨的鼎湖上素最好,荤菜以花小麦的捣珍为佳,几道菜色综合评判,择发挥最为稳定平均、未出丝毫差错的桃源斋,为最后的胜者。 宋静溪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眼中竟有了盈盈泪意,握住花小麦的手连声谢她。花小麦笑不出,只抿了一下嘴角,勉强应付了几声。 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想,这八珍会的结果如何,又还有什么意义? …… 整整一天的比试,诸家酒楼食肆有喜有忧,而宋静溪,无疑是风头最劲的那个。在将众人或真心实意或带着酸味的祝贺一一收入囊中之后,欢天喜地携了花小麦的手,将她送回桃源斋。 花小麦本打算立刻拉住她将事情问个清楚,然而因那赵老爷的到来,宋静溪说晚上要在家中设宴款待,马车只在桃源斋门口停了停,待花小麦和青荷下车进门之后,便立刻离去,半点时间也不曾留给她。 她心中烦闷,又不能说与青荷听,在桃源斋内堂的房中闷了半晌,唯有胡乱睡下,一晚难以入眠。 到得第二日早上,她一睁开眼睛,立刻蹦下床来洗漱干净收拾齐整,坐在屋中等宋静溪的到来。孰料没过一会儿,青荷送早点来的时候却说,今日一整个上午,宋静溪都不会来店里。 “我家夫人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耽误不得的,恐怕要下晌才会回来。”青荷将一碗鸡汤小馄饨放在花小麦面前,笑眯眯地道,“我家夫人留了话,今日午市,请姑娘代为照管厨房,辛苦你了。” 怎么越是想要见一个人的时候,她却偏生死活就是不出现? 花小麦牙都要咬碎,却又没办法,只得憋着一股邪火去厨房张罗。心中怒意再炽,灶上忙碌时却仍旧半点不肯马虎,一丝不苟地将各样菜色做了,直忙到未时许,方算消停下来。 铺子里食客渐渐散去,安静下来。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说笑声。 花小麦听见动静,知道是宋静溪来了,忙一溜小跑奔出厨房,那一行人却已进了内堂。她咬了一下嘴唇,缓缓走过去,并没有进屋,反而鬼使神差地在门口一堵墙之后立下了。 “知府大人向来言出必行,我又何必担心?”这是宋静溪的声音,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满足愉悦,“他既承诺过由今年八珍会的胜者主办中秋月宴,自然不会诓骗于我。眼下那主办权已落入我手中,这段时间的辛苦,总算是没白费……还有那花家姑娘,我也真是该多谢她才是。” “人都说什么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婢子看来,那花家姑娘就是千里马,若没有夫人您这识货的,她就算再有本事也是白搭!”此时开口的正是那替宋静溪在外奔波办事的青桃。 宋静溪仿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轻轻一笑:“要说功劳,又怎能忘了你?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真真儿帮了大忙的,我必要好好赏你才行——青荷,从那柜子中取五两银子来,旁边还有一匣,是给那花家姑娘的酬金,你也一并拿出来。” 第一百三十二话 物伤其类 屋中传来一阵开柜关柜翻腾之声,很快,青桃那欢悦中夹杂着惶恐的嗓音便再度响了起来。 “多谢……多谢夫人,往后婢子必会更尽心尽力为您办事,定不辜负您……” 许是因为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宋静溪淡淡笑了笑:“这钱原是你该得的,何至于如此紧张?好了,你先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与那花家姑娘说。” 青桃答应了一声,踢踢踏踏从屋中跑了出来,花小麦朝旁边一闪,躲过她的视线,眼瞧着她从自己身前掠过,拍拍心口平复心绪,又深吸一口气,抬脚正要掀帘子进去,却听得那宋静溪复又开了口。 “明日你找人将她卖了。”这语气十分清淡平静,不掺杂半点感情,仿佛只是在决定一只家养小鸡崽儿的生死一般,“卖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我不想看见她再在桐安府出现。” 青荷似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夫人,可青桃……此次实是有功,您……” 宋静溪轻哼一声:“我不是给了她五两银子吗?这钱于她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也算仁至义尽了。呵,虽然她满口称事情办得无半点差错,整个过程之中,也绝没有人看见她,可谁能保证?她的所作所为,若有一日捅了出去,就是天大的丑事,我苦熬这许多年,好容易才能再上一个台阶,无论如何,不能毁在她身上。” “可是……”青荷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噤声,紧接着就听那宋静溪道:“你觉得我绝情?这些年我为这间桃源斋吃了多少苦,一点一滴你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怕坦白告诉你,我输不起。你也不要多说了,去将那花家姑娘叫来,这酬金。还是得尽快给人家才是。” 花小麦站在墙后,从头到脚似是被人淋了一盆雪水,大暑热的天气,竟一阵一阵打冷战。听见屋中传来脚步声,她忙朝后退了几步。扮作是匆匆赶来的模样。迎面与那青荷撞上。 “呀,姑娘来得正巧,快进屋。我家夫人说是要好好谢你呢!”青荷不疑有他,困难地基础一张笑脸,扯着花小麦一径走进房中。 宋静溪原本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见花小麦进来了,立刻站起身,满面堆笑地快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略带歉意道:“昨日到今天,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本来第一时间就该跟小麦你好好道谢的。不想却拖到现在,你可不要怪我才好。” 花小麦微微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青荷:“你能先出去一下吗?” 青荷不明这是何意,不免愣了一下,呆呆看向宋静溪,见她对自己轻点了一下头。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宋静溪朝花小麦脸上细细打量一遍,抿唇笑道:“哎呀,生气了?是不是怪我不提前打招呼,就将厨房整个儿丢给你?我真是不得空呀!一早便去见了知府大人,马上咱这桃源斋便要再迎来一件大好事。我……” 咱?花小麦挑了一下眉,冷不丁出声打断她的话:“宋老板口中的那件‘好事’,是不是中秋月宴?那到底是什么?” “你是从何得知……”宋静溪霍然睁大了眼,顿了顿,依旧微笑道,“每年中秋,知府大人都会安排一场盛大宴席,与城中百姓同乐,也是从今年开始,才将其交给八珍会的胜者来操办。桃源斋揽下了这个活儿,接下来少不得要大忙一场,小麦,我可指望着你呢!” 怨不得她将这场八珍会看得如此紧要,“利益”二字的力量,果真不是开玩笑的! 府城官方举办的宴席,作为承办者,未必能立刻从中获得什么直接利益,甚至保不齐还要亏钱,然而一旦打通了此中关节,就不啻于替自己的将来开了一扇门。关系、人情,如此种种,才是能牢牢捏在手中的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宋静溪一边说,便将手边一个木匣推到花小麦面前,打开来,眯眼笑道:“喏,这是我答应给你的酬金,你可莫嫌少啊。” 匣子里是十锭白花花的元宝银,闪得人眼睛发疼。 五十两,出手真是大方! 花小麦实在没心思与她兜圈子,往那匣子瞟了一眼,索性单刀直入,沉声道:“您支使青桃换了碧月轩的响螺,就是为了确保自己获得那中秋月宴的主办权,是吗?” 宋静溪那一张笑容满面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喉间不自主地一滚,寒声道:“你知道多少?” “所有。”花小麦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大家同为厨子,都是在饮食行业里讨生活,您这么做……” “那又怎么样?”宋静溪砰地拍了一下桌,情绪在瞬间燃起,变得无比激动,“你也是女子,身为一个女人要在饮食界打滚会有多难,你不知道吗?当学徒的时候,要忍受师父师兄的刁难和调笑;挣命般地终于学成出师,自己开了饭馆,因为你是女子,地痞流氓更爱找你麻烦,好事者也只等看你笑话;如今我这桃源斋终于闯出些名头,人家又在背后议论,说我是靠夫家!我吃得苦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多过他们十倍百倍,凭什么要被如此非议?机会摆在眼前,我不抓住,怎对得起自己?” 花小麦轻叹一口气,抿了抿嘴角:“您误会了,我没有谴责您的意思,我也根本没那个资格。由始至终我都清楚,饮食界并不是个太平的所在,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们可以出尽招数。往对手的菜肴中落毒,或是故意添加相克食材,这些事我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也听得滚瓜烂熟,与那些人相比,您只是将碧月轩的响螺换成次品,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至少不会伤了人的性命。” “既如此……”宋静溪怔了一下,脸色稍缓,“你能理解我,那最好不过,这事或许我不地道,但我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况且,这些年,我这桃源斋,也是靠我自己一手一脚实打实撑起来的。往后有你帮我,咱们照旧堂堂正正做生意……” “眼下我已将您做过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您还敢留我吗?”花小麦笑着摇了一下头,“即便您依然愿意让我在这里做厨,我也没那个胆子再留下来。” “为什么?!”宋静溪朝前踏出一步,“你……” “兔死狐悲,那青桃替您扑心扑命的做事,最后竟被您卖掉,我很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和她怎么一样?” “有何不一样?”花小麦直视她的眼睛,“说穿了,我若留下来,就与那青桃没有半点区别,我们都是听命于您,为您办事,越是受您信任,反而越是危险。” 宋静溪想说什么,被她一抬手打断了:“这省城真真儿是很好,名厨众多,酒楼林立,我很喜欢,也打心眼儿里盼着自己有一日,能在此寻得一席之地。往后我也许还会来,但我想我是没那个命,在您这桃源斋的后厨谋生了。”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宋静溪心下清楚只怕挽留不住,眉间稍稍动了一下:“那这件事……” “我不会说。”花小麦飞快地道,伸手轻轻点了点桌上那个木匣,“您得到了那中秋月宴的主办权,我也算出了不小力,这些银子是我应得的,如果您愿意,还可将它看成是给我的封口费。别的事我不敢保证,但若有一天,那换掉响螺的事传了出来,绝对不会是从我这里说出去的。此时午市已过,您稍歇息一会儿,也该准备晚上的生意,我这就告辞了。” 见她肯收这个钱,宋静溪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听她说要走,陡然抬头道:“你现在就走?眼下已不早,你今天之内是决计到不了家的,况且你一个姑娘,万一路上……” “有这五十两银子在手,我还怕回不到火刀村吗?”花小麦展颜冲她一笑,将桌上那木匣子抱起来,转身踏进这几日住的那间房,手脚麻利将属于自己的物件拾掇齐全,即刻离了桃源斋。 …… 从店铺中出来,花小麦先去了一趟钱庄,将那五十两银子只留下一锭,其余皆换成银票,贴肉藏在身上。离开火刀村前,花二娘曾塞了几吊钱给她,这几日又没什么花使,用作回火刀村的路费,应是绰绰有余。 离开钱庄,她在城中寻了一间看上去比较干净妥当的客栈,安顿好之后,又雇了一辆车,讲定价钱之后,说好明日一大早便来客栈接她。张罗好这一切,再无事可做,她就索性在城中闲逛了一回,买了一点子府城有名的特产吃食,预备带回去给花二娘与景泰和尝尝,顺路也给柯震武、左金香他们送去一些。 留在省城的最后一晚,花小麦睡得并不踏实,翌日一大早便醒了。在房中百无聊赖枯坐半晌,等雇的车准时前来,就立刻下楼上了车,头也不回,朝着芙泽县的方向而去。 ps: 还是没能赶在十二点之前,我要去shi,都别拉我! 第一百三十三话 我送你 马车于日落时分驶进了芙泽县,天还未黑,街上熙熙攘攘全是人。 花小麦这一路也没心思张望欣赏沿途景致,直到入了城门,瞧见周遭那些熟悉的事物,一颗心才算踏实一些。小小的木棚马车吱吱嘎嘎穿过天胜街,在连顺镖局那扇漆黑大门前停了下来,花小麦嘱那车夫在外稍待片刻,从随身的物件中取出几盒糕点,下了车,一脚踏入门槛中。 镖局里像是还没吃晚饭,大伙儿都聚在院子里。柯震武一身短打扮,腰间扎了一条皂布腰带,正捉了一个年轻的趟子手互相拆招喂招,将手中那条盘花棍舞得虎虎生风。 五十来岁的人了,精神头竟还这样好,动作也利落,论起灵巧来,更是半点不输那趟子手,闪转腾挪,棍子在半空中碰撞,发出“咚咚” 的脆响,大忠和吕斌等人三五成群地围在旁边,不时拍掌叫一声好,看着热闹得紧。 花小麦悄声无息地走过去,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说来也怪,她在连顺镖局出入的次数也并不多,偏生就对这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同时又隐隐夹杂着惴惴不安,然而迈进镖局的一刹那,居然立刻平静下来,就像是回到了家。 柯震武满头大汗,浑身上下蒸腾着热气,如同笼上的馒头一般。双足点地纵身一跃,朝后退了一个大步,冷不丁一偏头,瞥见了站在一旁穿一身葱绿夏衫的花小麦,立刻便干净漂亮地收了势,哈哈大笑走了过来。 “嘿,小麦丫头回来了?”他一径来到花小麦面前,指着她的脸,毫不客气地数落。“你自个儿说说,有多久没来我这镖局里瞧瞧?敢是把你柯叔都给忘到脚后跟了吧?” 说着,又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遍:“你这是刚从省城回来,还没回家?春风楼的老赵原约我一块儿去八珍会,因我这一向忙,不得空,他便一个人去了。我还跟他打过招呼,若是方便。让他将你一块儿带回县城,你怎么这样快便一个人跑了回来?” 花小麦摇了摇头没有作答,只将手中抱着的点心盒子送到他面前,笑着道:“柯叔,这是我在省城里买的点心,听人说,蝴蝶卷和小螺丝酥这两样,向来最受欢迎,我多买了些,就带来给你和几位大哥们、左嫂子尝尝。” “哟。还知道给我们带礼物?你给我就收着,可不跟你客气的!”柯震武大大咧咧将点心盒子接过,顺手递给一旁的大忠,又笑不哧哧地补上一句,“郁槐被我打发出去走镖了。他在家歇了那么长时日,也该做点事才好。这次去的地方近,不过一两天的路程,我估摸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也就该回来了。”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侃之意,花小麦只当是没听见,笑着道:“我今天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前段时间我不是惹上了一点麻烦吗?多亏大忠哥和吕斌哥几位帮忙,将事儿妥妥当当圆了过去。那时我们便说好是要给酬金的,拖了这么久,您千万别见怪。”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腰间解钱袋。 柯震武没做声,只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忠一眼。那大忠便摆出一副懵懂相,挠挠头道:“小麦妹子,你是说上回安泰园那档子事?咳,这么芥菜子大小的一件事,还值得你记挂到今天?当时我和吕斌他们就没打算收钱,后来,孟大哥又专门请我们去春风楼大吃了一顿,这不就完了吗,你怎么还给钱?” 花小麦稍稍一怔,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柯震武,就见那老头捋了捋胡须,颔首笑道:“人情郁槐都替你还过了,我若再收你的钱,多少有点不厚道吧?咱们相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安泰园那件事,拢共只花了这几个猴崽子大半天的时间,晚上你还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好菜,这银子,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呵呵,你叫我一声柯叔,我总得拿出点‘叔’的样子来,体恤体恤你们这些小辈儿,行啦,一点子小事,别老存在心里,啊?” 花小麦心下感激,又不想万般矫情地再与他推来让去,想了一回,便点点头,笑着道:“既如此,下次柯叔你如果再要办宴席请客,我还来帮你掌勺,也不收钱。那这会子我就先回去了,车夫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言毕,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柯震武三两步赶上来,在她肩头一拍,“啧,走什么走?这都甚么时辰了,你现在回到家,也没得现成饭吃!左嫂子眼下正在厨房忙活,我看呀,你索性留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要是愿意呢,就去厨房给左嫂子搭把手,做两样好吃的让我们也解解馋,顺便的,我也想听你好好儿给我讲讲那八珍会上的情形。倘耽搁得晚了,我让大忠送你回去就是。” 他也不管花小麦答不答应,立即就让大忠出去将那车夫给打发了,把一应包袱行李都拿了进来。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含笑点点头,径直去了后院厨房。 …… 这晚连顺镖局照例将晚饭摆在院子里,一大伙人亲亲热热围着圆桌坐下,吹着凉风喝点小酒,倒也惬意。 花小麦被柯震武扯到了他身边坐下,一整晚尽着打听与八珍会有关的事,时不时地还要万分惋惜地咂嘴叹气,满口直说若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他怎么也应该好好去瞧瞧才是。 “……反正,那天花影池边真是人头攒动,光是挤进去,就费了老大的力气。去参加比试的酒楼大厨个顶个儿的有名,我也算是成日在厨房周旋的人了,看见他们做出来的菜,也要流口水的!现在想想,我多半也是运道好,烹制的两道荤食,正巧对了几位评判的胃口,否则,结果是怎样还未可知呢!” 虽并不很想提那八珍会的事,但柯震武既然问起来,花小麦也不得不故作轻松愉快地把过程描述了一遍,只是自然而然地,隐去了宋静溪指使青桃替换碧月轩的响螺这一层。 柯震武听得是满心里向往,连连点头感叹道:“那宋老板,此番算是熬出头,能承办那中秋月宴,往后也便有了官府庇佑,做起事来无疑要方便许多——哎,对呀,她不是一直在说要请你掌管她桃源斋的后厨吗,你回来是打算同你二姐姐夫交代一声?” 花小麦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笑了一下:“我不会再去桃源斋了。” “哦,这是为何?”柯震武大为讶异,胡子跟着一颤。 这叫她怎么说?花小麦咬了一下嘴唇:“人家没看上我呗。” “胡扯!”柯震武一拍桌子,仿佛有点生气,“就上回,我们去你那摊子上吃面,她让你做了一桌用花烹制的菜肴,回到县城之后,还满嘴里不停称赞,说是不管怎样,都一定得让你去桃源斋给她掌勺才行,更不用说这一次,你还替她挣了个八珍会的魁首回来,她会看不上你?除非她是疯了,脑袋被门板夹过!” 见花小麦不说话,他便放缓声调,皱着眉道:“小麦丫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今儿打从你一进我这镖局的门,我就觉得你仿佛有心事,你若遇上麻烦,只管告诉你柯叔我,就算只看在你做的这些好菜份上,我也不会放任不理。” 花小麦很知道他这番话是出自真心,但收了“封口费”,有些事,还真就只能烂在肚子里。思忖片刻,她便抬头弯了弯嘴角:“好吧,其实是我自己没见识,离不开二姐,也不舍得我那河边的小摊子。能留在省城,我虽然也觉得心动,但想来想去,还是……还是回家的好,只能对不住宋老板了。” “真就这么简单?”柯震武犹自有些不信,眉头拧成个川字。 “您若不信,只管去打听就是,过两日赵老爷从省城回来,自然也有消息会带回来的呀。”花小麦故作轻松地一摊手。 “罢了,姑娘离不开家也很正常。”柯震武见不肯松口,也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况且,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总不如经营自己的买卖那样舒心。你这手艺,在省城都能大受好评,若能自己开一间小饭馆儿,生意肯定差不了。” 事情总算是暂时遮掩了过去,明知柯震武未必会信,却也没别的办法。花小麦抬眼冲他笑了一下,三两句,将话题扯到了别处。 饭后在院子里闲聊了一阵,花小麦也便起身告辞准备回火刀村。大忠得了柯震武的吩咐,将她的包袱尽皆背在自己肩上,笑呵呵地领着她就往门外走,将将要踏出大门,却正巧撞上押镖回来的孟郁槐一行人。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就告诉你他这两日肯定回来嘛!”柯震武站在门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老小孩儿似的满脸促狭给花小麦使眼色。 孟郁槐手中捏着马绳,朝花小麦脸上瞟了一眼,又看看跟在她身后的大忠,沉声道:“你这是打算回火刀村?” 花小麦应了一声,他便略有些迟疑地将大忠手里的包袱接了过去:“那走吧,我送你。” 第一百三十四话 你可愿意 出得芙泽县的城门便是官道,宽敞自是宽敞,只是这年代又没有路灯,夜晚四周未免都是黑魆魆的,树影重重,瞧着有些怕人。 孟郁槐将包袱行李都搁在马背上,明明是他自己说要送花小麦回村,却仍旧如从前那般牵马走在前面五步之遥的地方,一言不发。花小麦跟在他身后,也没甚心情开口说话,索性低了头,只管朝前走。 林子里间或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路旁深草丛中,也不知是蚂蚱还是蝈蝈儿,嚎得撕心裂肺,除此之外,便只有“得得”的马蹄声,一下下敲在坚硬的路面上,也不知怎的,反而显得四周更加寂静。 许久之前,孟郁槐也曾送花小麦回过火刀村,那次一路上,她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休,专拣那让人不知如何作答的事儿来问,搅得他不得不声色俱厉地让她闭嘴,然而今天,身后那姑娘如此安静,他竟还觉得有点不惯了,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 离开连顺镖局之后,花小麦的心思绕回这几日在省城发生的事上头,压根儿没主意到前面那人已停了下来,垂着眼皮直直朝前走,抽冷子“梆”一声,额头撞在一块硬物上头,抬眼一看,却是那大黑马背上的马鞍。 “疼疼疼……”她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伸手去揉额头。孟郁槐站在她面前,眉头倏然拧了起来,手指动了一下,原本想去碰她的脑袋,终究是缩了回来,啧一声道:“你想什么呢,走道儿不看路?” “没。”花小麦心道我都已经身负重伤了,您能不能说句软乎话让我觉得舒服一些?瞟他一眼,没好气道,“好端端的。你停下干什么?” 孟某人顿了一顿,将语气放得柔缓了点:“……我是想问你,这几日在省城情况如何?那八珍会……” “得了得了,刚被柯叔审完,你又来啊?”花小麦挥手撇撇嘴,“总而言之一句话,宋老板的桃源斋在八珍会上夺得魁首。我呢,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决定不在她那儿讨生活,所以,就回来了呗。”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孟郁槐朝她脸上打量一番。 花小麦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继续朝前走,没有回答他的话,默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以前我总觉得,做厨子,无非是将一道菜做得尽善尽美,让自己和旁人都挑不出错儿来。使食客吃得开心,那就行了,可实际上,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只要是做买卖,只要是有银钱往来。就少不得与那‘利益’二字扯上干系,再简单的事,也会变得不单纯。就我这样儿的,留在桃源斋哪怕挣再多钱也不会欢喜,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和二姐姐夫呆在一处,至少,他们是真心实意待我好。” 一番话,也不知是说与孟郁槐听,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即便心中过不得那道坎儿,但错过了在桃源斋掌勺这样的好机会,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可惜。 孟郁槐牵着马与她并排而行,闻言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偏过头来看她的脸:“到底何事?” “不能说呀!”花小麦冲他摆摆手,半真半假地一笑,“说了会被追杀的!” “你认为,谁能动得了你一根汗毛?”孟郁槐仿佛当了真,板着脸一本正经道。 花小麦瞟他一眼,就见他那双黑黝黝的眸子,在夜色中竟依旧闪闪发光,像是藏了两颗星星一般,表情更是无比认真,心中便是一跳,拿牙齿叩了叩嘴唇,没有说话。 两人寻不到话来说,唯有安安静静,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官道两旁不远处,零星有几座孤坟,夏夜里,偶尔会有所谓的“鬼火”在坟头跳跃动。花小麦无意识地四下张望,正好看见绿莹莹地一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一棵大树后飞快绕了过去,当即给唬了一跳,脚下一歪,差点栽倒,身侧的孟郁槐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将她稳稳当当拽住了。 “那东西无甚可怕。”他的声音很沉稳地从头顶传来,花小麦低低“哦”了一声,惊觉自己的手还在他掌心中,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陡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孟郁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子也有点发烫,偏过头去清了清喉咙,却仍旧没松手。 花小麦很想问他“你干嘛”,却又觉得似乎这种问题说出来有些煞风景,便也只盯着他没做声,两人一时之间竟僵住了。 “那个……”过了好一会儿,孟郁槐终是熬不过,“你喝水吗?” “不喝。”花小麦有点想笑,死死憋住了,很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好似带了些许省城的点心回来,可觉得腹中饥饿,要不要吃……” “大哥,我是吃完了饭才从连顺镖局离开的,这会子怎么会饿?” 孟某人点了一下头,就又不说话了。 花小麦比他矮的多,头仰得久了就有些吃力,实在忍不得,用那只自由的手揉了揉后脖颈,无奈道:“你要是有话就说啊,我老这么抬头看你,脖子很酸……” “那你不要看我!”孟郁槐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掩住她的眼睛。事发突然,花小麦有点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睫毛便软绒绒地从他掌心拂了过去。 孟郁槐耳根子烫得厉害,被那睫毛划过的一小块肌肤,更是热得要烧起来,又咳嗽了一声,终于再度开口,难得地有点结结巴巴:“你……你替人掌勺做大厨,或许能挣不少钱,但终归得看人眼色,难免受气。柯叔待我不薄,我这几年走镖,也攒下些钱,你若……你若想开个饭馆儿,或是……我的钱你尽管……” 花小麦被他遮住了眼,看不见他的表情,然他话中的意思。却听了个明明白白,纵然一向自诩新时代大好青年,没什么可害臊,脸上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发烫,腔子里有甚么东西要愉悦地蹦出来。 “你觉得……”她勾了嘴角偷偷笑了一下,“你觉得眼下这情景,你一开口就跟我提钱。合适吗?” 孟郁槐倏然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我是想告诉你……” 平日里如此沉稳的人。此刻竟有两分慌乱,花小麦有些不忍,掀起眼皮瞟了瞟他。 “笨嘴拙舌。”她从牙缝里轻轻迸出这四个字,又道,“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真明白?”孟郁槐跟见着救星似的,眉头一挑,眼睛更亮了。 “废话,你捏着我的手死活不放。一张脸还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说话又吞吞吐吐不爽利,我若还不明白,不成傻子了?”花小麦一翻眼睛,问询地道。“难道真是我理解错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如此口不择言,什么话都敢说?”孟郁槐只觉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又是头疼,又是无奈,迅速朝她面上一扫,“那……你可愿意?” 花小麦有心逗他,摆出一脸为难相,咬唇道:“我倒还好说,关键是我二姐和姐夫,他们肯定不答应的。之前我和你走得近了些,他俩便将我专门提溜了去,好一通教训呢!” “为何?”孟郁槐这会子脑袋正发昏,哪里分得清她说的是真是假,眉头复又拧了起来。 若把真话说出来,告诉他是花二娘嫌弃他老娘太凶悍,怕自家妹子吃亏,非得引起矛盾不可,保不齐,还会令得他与景泰和两个兄弟间起了龃龉。花小麦转转眼珠,言之凿凿道:“还能因为什么,嫌你年纪大呗!” 孟郁槐大约也察觉出她是在胡诌,登时放松下来:“这不可能,我与泰和兄弟自幼一块儿长大,他断不是那种人。你也不必回去与他们透口风,我自会寻个时间,先同泰和兄弟说清楚。” 顿了顿,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他又接着道:“那你……究竟作何想法?” 花小麦唇角朝上弯了弯,随即便敛去笑容,抬头看着他,正正经经地道:“孟家大哥,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你的心意,我也……只是眼下,我还有些工夫想做。那些番椒,我想亲手栽进地里,开饭馆儿,我也想试试靠自己的本事……你想先同我姐夫说,我并无半点意见,但旁的事……能不能缓上一段时间?” 虽不是直接一口应承,却也差不了多少,孟某人松了一口气,心落到实处,微微一笑:“使得。” “那你还不撒手?”花小麦抿了抿唇角,“打算在这里站到多早晚去?” 孟郁槐依言松开了她,花小麦便抬头冲他一笑,抢先一步冲在头里,一径沿着官道回到火刀村。 天色已晚,这会子即便再回到县城,也进不去城门,孟郁槐便索性决定回家住一晚。二人从西边进了村,很快便行至景家小院门口。 堂屋中灯火通明,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应是还未睡,从院门中流泻出来的灯光异常融暖,在地上铺成一圈光晕。 花小麦接过孟郁槐递过来的包袱,转头道:“那我……” “进去吧。”孟郁槐抬下巴往院子里点了点。 花小麦朝他笑了笑,抬脚正要走进去,就听得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花二娘便出现在门口,动作十分豪气地将一盆水“哗啦”泼了出来,然后转过头,登时一声惊叫:“哎呀,你怎么这么晚跑回来了?” ps: 感谢~甜甜~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三十五话 打算 花二娘一边说着,就将手里的木盆往地下一丢,蹬蹬蹬地赶上前来,扯住花小麦由头打量到脚。 “方才我还跟你姐夫叨咕呢,去了省城这么长的时间,一点消息都无,也不知你在那儿过得怎样,可吃得香睡得着。你姐夫说,估摸着这两天你也就该回来了,却怎地弄到这辰光?唉,你纵是急着回家,也不必走夜路哇!倘或路上遇上危险怎么办,你一个姑娘家……”巴拉巴拉,一说起来便停不下口。 这喋喋不休的絮叨,花小麦听在耳里只觉无比温暖亲切,上前一步勾住她的手臂,撒娇耍赖地晃了两晃。 花二娘也是直到这时,仿佛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孟郁槐,登时满面疑惑地看了自家小妹一眼,偏过头去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孟家大哥,是你把我家小妹送回来的?呀,总是这样麻烦你……” “不妨事。”孟郁槐淡淡地应了一声,将目光挪到花小麦面上,嗓音沉实中添了几分低柔,“我先回去,你若无事,也早点歇着。” 花小麦原本不想让自家二姐看出端倪,打定了主意要表现得尽量云淡风轻一点,然而孟郁槐那低沉的声音刚传入耳,她简直是抑制不住地立刻嘴角上翘,连掩饰都来不及,只得闷着头点了两点:“好。” 孟郁槐牵着马往村子南边而去,花二娘盯着他的背影,眉心稍动了动,回身将花小麦带回来的包袱行李全都搂进怀里,牵着她的手进了院门。 景泰和正坐在堂屋桌旁,面前摆了一盏盐笋泡茶,正慢悠悠地小口啜饮。家中虽有赵老爷送的紫笋茶,但大都是拿来待客,家常他还是惯爱饮杂茶,浓稠的一盏。虽清香不足,却另有一番使人通体舒畅的滋味。 花小麦进了堂屋便同他说笑话:“姐夫,这几天我不在家,你日子过得苦吧?我姐给你做的吃食,没害得你拉肚子?” “放屁!”花二娘把包袱往旁边登上一放,叉腰凶神恶煞道,“我厨艺虽不及你。却也未见得差到什么地步吧?你没来之前,你姐夫成天吃我做的饭菜。也没毒死了他!” 二姐,你还是对自我认识不足哇!花小麦暗自扶额,也不理她,径自接着对景泰和道:“你有甚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明天我做一大桌好菜,让你吃个够本如何?” “那敢情好。”景泰和立时高兴起来,撑着桌子迫不及待站起身,“不瞒你说,我还真是有些犯馋。想到你做的酥鲫鱼、鸡油白菘,还有那香辣香辣的牛肉掐饼,立刻就……” 花二娘由得他二人瞎扯,自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预备让花小麦洗澡。等再回到堂屋,见景泰和与花小麦的话题仍在吃食上打转,就有点不耐烦,拿手叩了叩桌面。 “好了好了,厨子遇上吃货,还真把对方当个知己了是吧?你们要议论吃食,凭你们明天说上一整日我也不管,这会子却是不行。小妹,你快跟我说说,在省城这几日,你过得怎么样?” “对,对。”景泰和也反应过来,忙笑着冲花小麦摆摆手,“明日吃什么明日再说,小妹,你快说说在那桃源斋是何情形?这几天你二姐照三餐地跟我唠叨,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花小麦无奈地长吁一口气:“二姐,加上你,今天已经是第三回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了。之前我已经讲了两遍,你能不能让我歇歇?总之我在那里一切都还算顺利,替宋老板张罗了八珍会,助她得了头名,皆大欢喜,我想来想去,还是更愿意同你与姐夫呆在一处,所以就婉拒了她让我留下在桃源斋后厨掌勺的好意,跑了回来,往后再不用去了。” “真的,你不去了?”花二娘当即喜笑颜开,“这可太好了,算你懂事!我原想着,你若打算去省城发展,我虽不舍得,却也不能硬挡你的道儿,如今你能自己想明白,我可就省心了!” 所以,她前些日子故作大方淡定地让花小麦自己做决定,其实心中一直就没踏实过吧? 花小麦觉得好笑,心中却愈发暖烘烘的,裂开嘴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可不是?我琢磨了许久,何必去省城别人的地界儿吃苦?索性赖着你和姐夫两个混吃混喝,多少轻松?” “留在家挺好,你二姐也能放心些。”景泰和笑着点了点头。 花小麦笑眯了眼,猛地想起自己身上还揣着“巨款”,便冲两人招了招手,丢下一句“你们等我一会儿”,一溜烟地跑回西屋,将贴身收藏的银票掏了出来,复又返回堂屋,趾高气扬地往桌上一丢。 “宋老板说,多谢我替她在那八珍会上挣了脸面,这五十两银,是给我的酬金。”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道,“这钱加上咱们之前攒下的那些,说不定能赁下一爿铺子,开个小饭馆儿什么的,等挣了钱钞,还能再买些地,只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这……这么多?”花二娘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几张银票,嘴巴也合不拢了,“那宋老板……还真是财大气粗,一出手就……” 景泰和当然也很震惊,但他的注意力,却更多地放在另一件事上头,抬眼对花小麦道:“小妹你想开饭馆儿?唔……成日在那河岸上摆摊,春夏两季倒还好说,等到了深秋隆冬时节,寒风凛冽,每晚在那儿站上两个多时辰,保不齐就要生病,能有个铺面也好,至少用不着受冻。不过,你这饭馆儿打算开在何处?” “我还没考虑那么多呢,只不过是有这么个想法罢了,咱们慢慢商量也不迟。”花小麦笑着道,又转头望向花二娘,推了她一把,“二姐你愣着干什么?去把这几个月咱们攒下的钱都拿出来一并数数,看究竟有多少啊?” 花二娘迷迷瞪瞪的,呆呆应了一声,果然站起身去了东屋,须臾,捧着一个盒子回来了。 花小麦迫不及待地将那盒子打开,低头往里张了张,顿时便愣住了,再拿手指头扒拉了两下,粗略地数了数,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怎么才只有十几吊钱?就算之前咱们买了两块地,也不可能只剩下这么一点啊?”她抬起头来,伸手一指花二娘的脸,拖长了声音道,“哦——二姐你中饱私囊,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我呸,老娘可不是花大山那种不要脸的货色!”花二娘毫不客气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语气却有点遮遮掩掩的意味,“这盒子里头……只是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自然还在,只不过我有旁的用处……” 花小麦也猜到她将那钱格外收起来是为了何事,心中软得如面团儿一般,拉了拉她的手:“二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钱,咱们过段时间再攒也来得及,你……” “不行,说什么那钱也不能动。”花二娘说得斩钉截铁,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甩开她的手,“你要开饭馆儿,又不是必须得买个铺子,咱租一爿店面,每月付租金不也使得?这里拢共六十多两呢,等那饭馆开起来,尽够你支撑几个月了,再说,潘平安那边,咱每月也还能挣不少。警告你啊,别跟我唧唧歪歪,我真揍你的!” 花小麦拗不过她,同时也怕再说下去会寒了她的心,只得暂且应承下来,将那五十两的银票与匣子里的钱收在一处,照旧交给花二娘保管。 几人在堂屋扯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等到灶上水开了,花二娘便将自家小妹打发去沐房洗澡。花小麦将自己妥妥当当地收拾了一遍,洗去浑身的热汗,只觉清爽了许多,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到前院三两下搓洗了晾起来,正要回西屋,却见那花二娘鬼鬼祟祟,从东屋里又钻了出来。 花小麦有点心虚,朝她扯出一个笑容,转身就要往西屋跑。花二娘在她身后气壮山河地一声吼:“你给我站下!” “干……干嘛?”花小麦回过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二姐,我困了呢……” “少给我扯那些没用的,你要是心里没鬼,慌什么慌?”花二娘趾高气扬地走到她面前,眼睛里就跟长了钩子似的,牢牢钉在她身上,“方才当着你姐夫的面,有些话我不好问,你可别打量着我就是个傻子,由得你糊弄!你倒是跟我说说,孟家大哥在县城,你却明明是从省城回来的,为何是他将你送回村里?” 花小麦后背有点发凉,咬咬嘴唇:“我是自己从省城回来的呀,到了县里,想到之前大忠哥他们帮忙平事,酬金还没付给人家,就去了一趟连顺镖局,顺便给柯叔带了两样点心。柯叔非留我在那儿吃饭不可,那……天色这么晚了,我一个姑娘家回来,多危险啊,孟家大哥这才送了我一程……” 孟郁槐说要自己同景泰和交代,这事似乎也的确是由他来说比较好,眼下,还是先混过去再说吧。 孰料花二娘如她自己所言,果真是个机智聪敏的奇女子,当即便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眼瞎?站在咱家院子门口,当着我的面都敢眉来眼去,花小麦,你长能耐了呀!” 第一百三十六话 不算亏 花二娘柳眉倒竖,将一双杏目瞪得溜圆,浑身散发出一股腾腾的杀气。 不好,花二娘又要吃人了! 花小麦心下一凛,情知是事漏了,也顾不得分辩,撒腿就要溜。无奈她那二姐身段儿高挑又利落,探长胳膊一捞,轻而易举就拽住了她的背心,一拖拖到自己面前,冷笑道:“你跑什么,心里有鬼呀?哼,我不问你,你便以为自个儿真能过得了这一关?做你的清秋梦!老娘眼睛可尖着呢!” “二姐你先松开我行不行?”花小麦被她牢牢地揪住了,跑又跑不脱,模样又狼狈,不由得有点气急败坏起来,跺着脚道,“什么眉来眼去,也太难听了!我行得直坐得正,你……” “行了行了,别跟我讲废话。”花二娘将她松开,动作异常优雅地掸了掸袖口,“老娘可是过来人,你俩那点眉眼官司,谁还瞧不出?幸而天色已晚,路上人不多,倘若被人瞧见了,你可说得清?好歹是个姑娘家,你也矜持些呀!” 呃……二姐你不觉得这话从你口中吐出,格外没有说服力? 花小麦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算了吧,你还说矜持呢,若论起奔放来,我哪敢跟你比?” 花二娘听了这话,竟有片刻地愣怔,不知花小麦所指为何,心里也有点小慌。趁着她发呆的工夫,花小麦三两下挣开她的手,一溜烟地跑回西屋,砰一声关上了门。 …… 隔了好几天没有摆摊,也不知常去河边吃面的那些个食客,心中会否惦记着那一口好吃的。翌日上午,花小麦起床之后,特特躲过花二娘的视线,跑到村里买了许多新鲜肉菜,打算晚上在河边多预备下几样新鲜的菜色。回来时走到门口,就见罗月娇扒在院墙上,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花小麦暗自笑笑,凑上前去抽冷子在她肩上拍了一掌,一惊一乍道:“干什么呢,既来了怎地不进屋?” 罗月娇被她吓得一跳,忙不迭转过身。嘴登时便高高翘了起来。 “小麦姐,不带你这样吓唬人的!”话音未落。却又立刻回嗔作喜,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前把花小麦的胳膊一抱,“你可终于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这几日我每天都来你家转转,就想瞧瞧你回来了没有,因怕景大嫂瞧见了我,还得分神招呼,就只在门外张望,盼了这许久。总算把你给盼了回来!” “你有那么想我吗?”花小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圆脸,“说出来哄我开心的吧?” “才不是!”罗月娇言之灼灼道,“你不在,我娘每天便让我跟着嫂子闷在屋里绣花,我都快憋出病来了!我虽手脚笨。但跟着你学做菜,咱俩有说有笑的,倒还有趣些。” “嗯,原来是打算着上我家来玩耍混日子。”花小麦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如此,我可真要对你严一点才行。走走,你随我进去,我要好好考你一考,哪些食材不能搭配在一起烹制菜肴,你得好生背给我听听。” 说罢,扯了罗月娇的手就往院子里走,迎面撞上从厨房出来的花二娘。 花小麦嘴角不自觉地一个抽搐,将罗月娇往自己身前一推,干笑两声:“二姐你瞧,月娇来了,我要教她做菜呢!” “月娇来了啊……”花二娘和颜悦色地冲罗月娇一笑,继而眼里一道凶光闪过,瞅着花小麦冷声道,“你别以为拿月娇当挡箭牌,我就会放过你,她可护不了你一辈子的!” “怎么了?”罗月娇满脸懵懂,看看花小麦,又瞧瞧花二娘,“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花小麦偷偷吐了吐舌头,拉着她的手,一径快步进了厨房。 一整个上午,两人都呆在厨房里,罗月娇果真被硬逼着,将相克的食物磕磕巴巴背了一遍,种类太过繁杂,到得最后,几乎要哭出来,直到临近午时,花小麦才肯放她歇一歇。 两人就在厨房里喝茶闲聊了两句,忽听得院子里,花二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咦,你怎地回来了?” 紧接着便是景泰和那似乎有点迟疑地回答:“啊,有点事,小妹在家吧?” 找她?花小麦愣了一下,转了转眼珠,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冲着院子里咧嘴一笑:“姐夫,你找我啊?” 景泰和朝她脸上张望了一眼,似是有点尴尬,略点了一下头,招手道:“小妹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着,又望向罗月娇,有点抱歉地笑了一笑:“月娇你也在?对不住啊,我有个事儿要跟你小麦姐说,你能不能……” “哦!”罗月娇傻乎乎应了一声,“那我去菜畦里呆着行吗?”也不管景泰和答不答应,拔脚就跑到了房后,蹲地上揪草玩。 花小麦乖乖走到景泰和面前,赔笑道:“姐夫……” 景泰和看她一眼:“方才郁槐哥到铁匠铺来找我……” 果然猜中了,真是为了这个!花小麦一阵窘,也不听景泰和接下来还要说什么了,脚底抹油立刻想溜。 那孟郁槐,怎地就等不得到这般地步?昨晚才跟他说过两句而已,他竟然今天就跑去铁匠铺,要同景泰和“说个清楚”了?! “你莫想跑!”花二娘听到“郁槐哥”三个字,心中顿时就生出警惕,赶上前故技重施,揪住花小麦的脖领子将她扯到景泰和面前,回身道,“孟家大哥和你说了甚么?” 景泰和不答她的话,只管似笑非笑地瞅着花小麦,叹一口气:“你到底在郁槐哥面前编排了我什么?” “呵呵……我怎么会编排姐夫你,你平日里对我那么好……”花小麦直往旁边缩,“我要是还编瞎话抹黑你,那不成了狼心狗肺了吗?” “这倒奇了。”景泰和险得笑出声来,极力让自己显得严肃些,一板一眼道,“你既没说过,他为何没头没脑地问我,是不是嫌他年纪大,不肯让你与他来往?” 花小麦一阵头疼。那家伙平常看着挺精啊,怎么居然是个实心眼?即便要与景泰和说清楚,也用不着把这种事都告诉他吧? “我……我开玩笑的。”她低了头,做出一副甘心认错的模样,可怜巴巴扁了扁嘴。 “开玩笑啊?”景泰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罢了,我也不与你兜圈子,郁槐哥今日来寻我,为的便是那‘亲事’二字,他说,若我和你二姐没有意见,他便着手张罗一应事体。虽则并不需太过着急,但此事向来繁琐,早点做打算,总能更周全些。” “哦。”花小麦低头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她想混过去,偏生有人不依,花二娘捏住她的耳朵,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骂:“你哦一声就算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早看出你与他有猫腻,你死活就是不肯认!你没长脑子呀,我告诉过你的,那孟家大哥固然是好,但他老娘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哪个姑娘家跟了他,往后日子只怕都不会好过,你怎地就偏偏要往那钉板上凑?我问你,昨晚他送你回来,你俩是不是就说过这事儿来着?好你个花小三,敢暗地里跟人家商议定了啊你!” “也没……”花小麦下意识地还想糊弄,被花二娘用眼睛一瞪,当场魂飞魄散,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也就提了那么一两句,我跟他说,我想靠自个儿将那饭馆儿开起来,还想瞧瞧,明年我那番椒能不能挣着钱,所以这事,暂且不必着急,他也应下了呀……” 景泰和微微一笑,静悄悄站起身进了堂屋,将院子留给了那姐妹两个。 “你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了?”花二娘将花小麦朝旁边又扯了扯,紧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真看上他了?之前我让你嫁人,你还死不愿意,跟我百般撂脸子,眼下倒好,你……” “不是说了吗,又不是立刻就要嫁,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花小麦声音细小得如同蚊子哼哼,“再说,上回那人是陈火生,又不是孟家大哥……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我拒绝得痛快,你只瞧耿婶子那德行,她家的亲戚,就得打个折扣了!” 花二娘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别跟我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我再问你一次,你真是铁了心,决定了?” “算……算是吧。”花小麦偷瞟她一眼,好半晌,方应道。 “那行!”花二娘一拍巴掌,冲到堂屋里将景泰和扯了出来,“你去同孟家大哥说,这事咱俩都没意见,小妹既还想着开饭馆,这事就缓些日子再办,也好留些日子让我多攒些嫁妆,但咱们两家,得预先有个说法才行。你也知道,村里那些大姑娘,但凡是还没定亲的,都将孟家大哥看做是嘴边的肉一般,早些说好了,也省得夜长梦多!” 这么……痛快? 花小麦偷瞟她一眼……不是嫌弃人家老娘凶悍吗? 似是猜到她心中想法,花二娘回头使劲瞪她,没好气地道:“你别拿你那狗眼睛看我,事情到了这地步,我有什么法子?抛开旁的事不说,单看孟家大哥那人,实是没得挑,你若跟了他,也不算亏了。” ps: 感谢csy701023、林韶音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三十七话 疑似 事情如此顺利,莫说是孟郁槐,就连花小麦也始料未及。 依着花二娘的意思,原本打算让自家夫君拖个三两日,再去给孟郁槐答复不迟,然而景泰和向来视孟郁槐为手足,不愿使他枯等,当日下午便去寻他,笑哈哈地满口称他与花二娘两口子并无半点意见,缓上些时日,待明年开春,再行定亲等一应事体。 孟郁槐得了句准话,将悬吊吊的心揣回腔子里,这才牵马回了芙泽县城。景泰和当晚与花二娘一同进东屋歇下,忍不住便笑着道:“我瞧你整日也不过是在你小妹面前嚷嚷得厉害,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的,到头来,一桩桩一件件,还不尽皆依了她?” 花二娘快手快脚地取了凉帕子抹竹席,回头睨他一眼:“你几个意思?” 景泰和便掰着手指头道:“喏,初时你不许她去替人做席面挣钱,她扭着你撒个娇,你便允了,这是一件吧?后来她要在河边摆摊做买卖,你跳得三丈高,还正经与她闹了几天别扭,被她软语一哄,登时就改了主意,兴兴头头地张罗,比她还要起劲,这又是一件,可对?今番郁槐哥与她的事就更别提了,早前你是怎样和我说的?满心担忧你妹子将来若是去了他家,只怕要吃他老娘的亏,结果呢?还不照旧痛痛快快应承下来?” 花二娘将桌上油灯拨得亮了些,就手倒了碗汤茶给他,往床边一坐,就打了个唉声:“我同你过了两三年日子,平日里纵是凶悍些,难不成在你眼中,就真成了那起不晓事的混人了?前两件事,说穿了我也不过是怕她辛苦。她忙前忙后没个消停时候,还不就为了给咱家多挣两个铜子儿?” “是。”景泰和点了一下头。 “至于她和孟家大哥那档子事……我给你句实话吧,如若不是那孟家老娘难缠。他俩能凑到一处,我欢喜满意还来不及!我是想拦。可他二人看对了眼,我有什么法子?我那小妹,之前还百般跟我闹,说不想那么早嫁人,如今又怎么样?我也只盼着孟家大哥待我家小妹,能如你对我这般好,凡事将我妹子护在头里。那我也就不求别的甚么了。” 停了停,她忽然一拍巴掌,直勾勾望向景泰和:“对了,这事孟家大哥光是跟咱们言语了一声。他老娘那边是何情形?” “咱们这边尚未应下,他如何会与他老娘说?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吗?”说起那孟老娘来,景泰和也有点无奈,“郁槐哥这一向忙,刚刚走镖回来。不两日之后又要出一趟远门。左右离定亲还早得很,等他闲下来,再与孟大娘慢慢说不迟。” “这倒罢了。”花二娘略一点头,很苦恼地啧了一声,“他那老娘。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让人瞧着发烦,偏生咱要跟她结亲,真是……” 说着,她又十分困惑似的皱了皱眉:“说起来,我还真有点想不明白。孟家大哥自从之前定亲的那个姑娘死了之后,对亲事就半点不上心,仿佛哪个姑娘也入不得他的眼,怎地就偏生看中我家那瘦得小鸡崽儿似的花小三?” 景泰和禁不住喷了出来:“那可是你亲妹,哪有你这样编排人的?” “那怎么了?”花二娘理直气壮地一梗脖子,“我俩是亲姐妹不假,可论起相貌来,她比我差得远了,这也是真事儿吧?从前在盛州时,我们村里人人都这么说!” 景泰和哈哈大笑,揽了她腰肢在她耳边道:“是了,谁个也不如你好看,正因如此,咱也更该加把劲,生个一男半女,将你那美貌分一星儿给他们方是正理。”吹灯上床,少不得行一番快活之事不提。 …… 与孟郁槐的事有了眉目,花小麦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自这日始,满心里便只想着怎样将那饭馆开起来。 要经营一间小店,可不像在河边摆摊那样简单,铺面应该选在何处,里面的一应设施是否齐全便利,该怎样安排菜色才更吸引人,手头的钱又够不够用……这些都是需要细细考虑的问题,非是一天两天就能理清楚的,更半点急不得。每日里一有了空,她便猫在西屋里握着那支秃笔胡乱写写画画,越是盘算,心中反而越是没底。 租下铺面,意味着每个月必须支付一定的租金,那么也就必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有时候她也会想,万一赔了钱该怎么办,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可是…… 既然她能助宋静溪在八珍会上赢得魁首之位,一定程度上,也就证明了她的厨艺不容任何人小觑。如果她这一身的本事,在偌大的省城都能占得一席之地,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饭馆儿? 事情一时停滞不前,她也只得强迫自己安心,除了晚间照旧去河边摆摊之外,每日里不是教罗月娇做菜,便是去田间帮花二娘的忙,倒也没有丝毫闲下来的时候。 这日午后,花小麦照旧熬了解暑的老冬瓜荷叶汤,放凉之后,带去地里给花二娘喝,远远地在田埂上,就看见那窈窕有致的身影弯着腰在田里忙碌。 头顶上太阳烤得火热,花二娘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个女人,这样的天气,男人尚且受不了,更不要说她,花小麦瞧着便觉有些心疼,快步赶过去将她拉起来,拽到路边一棵树下,立刻舀了一碗汤水给她,力逼她喝下去,忍不住就蹙眉道:“我说来帮你,十次有八次你非得把我推开,整整两亩地,靠你一个人,如何照应得过来?” 花二娘将那老冬瓜荷叶汤喝下去大半碗,揉揉自己的腰,混没在意道:“种子刚撒进地里,天气又热得紧,得勤浇水忙上几日,待苗子栽得稳了,我也不必天天在田里耗着,直到入秋之后,怕闹虫灾,才需再累一段时间。倒是你,那开饭馆儿的事,想得怎样?” “没甚么头绪。”花小麦撇撇嘴,“我有心去寻那郑牙侩帮我踅摸个靠谱的铺面,但许多事又还没琢磨清楚,不敢贸贸然行事,唯有再等上些时日。” 花二娘挠挠太阳穴,思忖着道:“上回咱们在县城遇见那个小酒馆的谭师傅,话里话外,不是想要将他的铺子盘给你?我看他那里地段不错,铺子大小也合适……” “这一层我想过的。”花小麦点点头,“只是你也听见了,他那意思,多半是想让我把铺子买下,咱哪有那么多钱?若跟他提个‘租’字,他未必肯呐!况且,即便是租,那县城的铺子和咱火刀村附近的店面也是两个价,天差地别,把饭馆开在那儿,万一生意不好,亏也亏得多些。平安叔月中也该回来了,我打算等着瞧瞧他能给咱们带回来多少钱,也好再做计较。” “那这事儿你是得好好琢磨琢磨。”花二娘十分赞同地应了一声,又偏头朝她脸上看去,试探着道,“你……莫不是打定了主意,非得等那饭馆开起来,才与孟家大哥商定成亲的事?” “之前不许我多跟他来往的人是你,这会子心急的也是你,你究竟哪句话做得准啊?”花小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笑了笑,半真半假白了她一眼。 “啧,今时不同往日啊!”花二娘在花小麦背上拍了一掌,“你年纪已不算小,他更是比你还大了六七岁,既然两相有意,当然越快将事情办了越好,要不然……” 她轻哼一声,努努嘴道:“你也不是不晓得,在咱们火刀村,孟家大哥可是个香饽饽,别的姑娘也就罢了,最多躲起来讨点嘴上的便宜,我担心的是那关蓉!你和孟家大哥的事,现下虽然还没有传出去,但纸包不住火,倘若哪天被她晓得了,保不齐就要在背后作怪。万一被她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搅和了你俩的事,你哭都来不及!” 说着,又伸手去揉自己腰间。 花小麦被她说得也觉有点犯嘀咕,冷不丁一抬眼看见她的动作,心中便是一动,扯住她的手道:“二姐你腰疼?哎呀,旁的事权且放到一边,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真不能像现在这样每日弯着腰在地里干活儿了,万一你有了身子,伤到肚子里那位怎么办?……哦,我看这凉性大的汤汤水水,也不能轻易熬给你喝了,回头我好生想想,有没有什么旁的吃食可解暑,你……”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花二娘猛地一拍巴掌,“我那月事……” “怎么了,怎么了?”花小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那月事……应该就是这两天,怪道我觉得腰酸!”花二娘偏头想了想,乐呵呵道,“那老神仙给开的药,我吃了这么长的时日,管不管用不敢说,那月事却是准得很,前后错不过三天去!” “……二姐,你说话别大喘气啊!”花小麦心有余悸,拍拍胸口,“我还以为你有了呢!” 说罢,将她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往家里拉。 “就算你只是因为月事快来而腰酸,这两日也该歇着才是,不能干重活。田里这点事你就只管交给我,之前照顾房后那块菜畦,我也算有点经验了,用不着你操心,我保准不出纰漏,行不行?” 第一百三十八话 花二娘有孕 七月中,潘平安如从前那般,准时自省城赶了回来,给了花小麦六吊钱之余,还带回一个好消息。 “安泰园不再跟我过不去,咱这买卖,可算是打开了销路了!”他喜滋滋地坐在景景家小院里,摇头晃脑地道,“如今那省城之内的饭馆儿,人人都知你做的酱味道好,价格也公道,又有好几家找到我要买哩!下个月咱们赚的钱只怕会更多,不过如此一来,小麦丫头你也就得更劳累些,你瞧瞧我拿回来的这单子,那些酒楼食肆要的酱料,无论数量还是品种,可都不老少哇!” 有钱赚,花小麦自然不会拒绝,笑嘻嘻地应承下来,待潘平安离开了,便将那几串钱捧到花二娘面前,噱笑一声道:“二姐你瞧见了,这平安叔可真不厚道!之前他从咱们这儿买酱料和蜜饯,每个月最多也不过给咱们四吊多钱,剩下赚得那些利润,他就全揣了自个儿腰包,幸亏咱现在与他平分利润,要不然可真亏大了!” 花二娘却有点心不在焉,将钱接过去收好,对花小麦道:“反正往后,咱们不叫他再占便宜就行,不管怎么说,有他替咱们在省城里张罗卖酱料,能帮咱们省下不少事呢。” “可不是?”花小麦应了一声,见她仿佛没甚么精神头似的,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我是在想……”花二娘顿了一下,似乎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笑了笑,“我是在想,明儿就是中元节,咱俩虽不在家乡,是不是也该给爹娘烧些纸钱?我敢保证。花大山和他婆娘肯定将这事早就抛到了脚后跟,绝不会惦记着咱爹咱娘的,他狼心狗肺是他的事。咱俩却不能让爹娘受委屈,你说呢?” “哦。好啊。”花小麦犹豫了片刻,也便点了点头。 虽然那二位其实并不是她的父母,但代替他们的小女儿给他们尽尽孝心,也实属应该。 于是,隔天一大早,花二娘便去村里买了许多元宝蜡烛纸钱之类的物件,傍晚时分。扯着花小麦去到村口,在地上用炭笔画了个圈,将香烛插进泥地里。 “画了圈,爹娘才知道这些纸钱是给他们的。可不能被别人拿了去。”她转头对花小麦解释道,随后便引燃了手中的黄纸,丢进圈子里。 “爹,娘,小妹来跟着我一块儿过日子了。呵。说来你们决计不会信,她以前什么都不会,现下却练得一手好厨艺,靠着她,我与泰和手头一日比一日宽裕。还买了两亩地呐!如今她也觅到了合心意的人,用不了多久便要成亲了,离了花大山那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姐儿俩只会过得更好,您二老就只管放心吧。” 花小麦将一沓纸钱也丢进圈中。 那个真正的花小麦姑娘,应是早已经落了黄泉了,虽不知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自己这条命算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我会好好陪着二姐,你放心。”花小麦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姐妹俩很快将元宝纸钱烧得尽了,花小麦站起身,跺跺蹲得发酸的腿,将手边的东西收拾了,正准备回家,却被花二娘一把拽住了。 “小妹,我有个事……想跟你说。”她的模样看上去似有两分忧心忡忡,将花小麦一径拽到树下,咬住嘴唇垂下头,却是不开腔。 “怎么了?”花小麦弯着脖子去看她的脸,“我瞧你这两天都没精打采的,究竟何事?我是你亲妹,你跟我还有什么可吞吐犹豫?” “我……”花二娘飞快地瞟了她一眼,“那天在咱家地里,我不是告诉你,自打吃了邢大夫开的药之后,我的月事便一直很准,最多相差不过三天吗?可……可眼下都已经过去七八天了,我还是没……” “啊?”花小麦吓了一大跳,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扑上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哎呦你真是……你不是我姐,你是我祖宗!早跟你说了干不得重活儿,你偏就是不听,现在可好……不行,我得赶快告诉姐夫去,你这情况可耽误不起,明儿咱们就去县城找邢大夫!” 说罢,拉了花二娘就要往家去。 孰料花二娘竟是使劲拽住了她。 “别跟你姐夫说!”她万般紧张地高声道,见四周人纷纷朝她看过来,忙压低了喉咙,“你听我的,先不要告诉你姐夫。” “为什么?!”这是好事啊,花二娘是欢喜糊涂了不成? 花二娘低下头,抽了抽鼻子,“我嫁给你姐夫都快三年了,一直无所出,他从没有半句埋怨,还始终待我很好,在他爹娘面前永远都是护着我的。可我知道,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盼着能早点有个娃。之前那邢大夫说,我这毛病并不是无药可医,一下子给了他很大希望,我怕这一回万一不是,那他心里不晓得会有多失望难过!”说着竟像是要哭。 花小麦有点无语。 其实吧,她觉得真没有什么可担心。花二娘平日里那样强横,活像个母大虫,这会子情绪居然如此脆弱不稳定,本身已经很说明问题。 眼见着花二娘眼泪珠子直往下掉,她心中也不大好受,忙替她揩了揩,一叠声地劝:“好好,我不跟姐夫说就是,二姐你别哭呀……明天我陪你去县城找邢大夫,这总行了?反正姐夫一整个白天都呆在铁匠铺,咱们不在家,他也不会知道的,若是好消息,咱们回来就告诉他,若不是,咱压根儿不让他知道,好不好?” 花二娘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又躲在树影里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跟着花小麦回了景家小院。 不用猜也知道,这一晚,花二娘指定是睡不好觉的,翌日一大早起来。将景泰和送出门,花小麦立刻就牵着她往县城而去。走到保生医馆门口,少不得又与她拉扯了一番。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进堂内。坐在邢大夫面前。 老神仙正低头不知在写什么,忽觉面前多了两个人影,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看见花二娘便是一怔,蹙眉道:“这还没到诊脉的时候,你怎地又来了,莫不是哪里不舒坦?” 花二娘嘴唇嗫嚅不敢则声。花小麦哭笑不得,唯有替她开口,笑着道:“月事过了七八日还不曾来,先生您给瞧瞧。是不是……” “喙!”邢大夫将手里的笔一丢,满面不豫之色,大声呵斥道,“既是为了这个,你男人怎地不来。真是胡闹!让一个还未出阁的妹子陪着你,亏你想得出!” “哎呀哎呀,不是!”花小麦赶忙摆摆手,“我姐这不是担心万一弄错了,会让我姐夫失望吗?我们这才瞒了他出来的。我姐夫那人不知道多好,他若晓得了,怎可能不跟着一块儿来?先生您还是赶紧给瞧瞧脉象,你看她,吃不下睡不好,精神全无了!” 邢大夫抬头瞪了花小麦一眼,倒也依言取来脉枕,垫在花二娘腕下,过了好一会儿,方收回手,点点头:“唔,是滑脉。” “什么……叫滑脉?”花二娘满脸懵懂,花小麦也是一头雾水。 “跟你们俩说话怎么这么费劲?”老神仙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一拍桌,凶巴巴道,“脉象如珠滚玉盘,是为滑脉,主痰热或食滞——女子若有孕,也是此脉象。” 花小麦心中一喜,盯牢了邢大夫的眼睛:“您的意思是说……我二姐这真是有了?” “我可没那么说。”邢大夫瞟她一眼,“如今时间还太短,并不能十分肯定,但你二姐身子并无其他病症,却出现滑脉,十有八九事关妊娠。她已吃了半年我写的药方,身子经过调理,应是好了许多,有孕又有何出奇?” 花二娘坐在椅子里,陡然抬起头来,方才那郁闷忧愁的神色一扫而空:“您说现在时间尚短,还不能确定,那什么时候才能……” “若要稳妥起见,半个月之后你再来,那时便一定能给你个确实的答案,但实际上,你自个儿很快也应该会有感觉,食欲不振或是胸闷想呕,都再正常不过。你莫要心焦,心平气和好生养着,很快就见分晓。我再开个方子给你,利于保胎,即便是无孕,对你身子也有好处。” 老神仙说罢,刷刷刷写了个药方丢过来。花二娘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千恩万谢地付了诊金出来,拉着花小麦就往火刀村赶。 回家的路上,她整个人又活泛起来,在花小麦耳边不停口地道:“邢大夫那意思,我若不想吐,或是仍然吃什么都香,就是没怀上?” 花小麦抬头望天,心道你拿这种事来问一个黄花闺女真的好吗?一面撇撇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吐的……” “你怎么知道?”花二娘很是惊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花小麦再度望天,索性不答她的话,小心翼翼道:“邢大夫也未能完全确定,那这事,咱还跟不跟姐夫说?” 花二娘认认真真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嘴角倏然一翘。 “没见邢大夫之前,我心里确实惴惴不安,但听了他那一番话,不知何故,却笃定了许多。”她抿唇笑着道,“我觉得……我应该是真的有了,咱告诉他吧,好不?” 花小麦也笑了起来,点点头:“行,咱回去就告诉他。” ps: 感谢kitty_小猫、t郭嘉两位少年的粉红票,mua~ 今天更得早,求表扬,稍晚还有第三更~ 第一百三十九话 脚店 花小麦大概一直都会记得,当天晚上,在听说花二娘很可能已有了身孕之后,景泰和流露出来的表情。 他的眸子明显地亮了一下,像是有两团灼热的火焰在眼睛里燃烧,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差点就要将嘴角咧到耳朵根。然而很快,他又将欣喜若狂的情绪遮掩了去,温柔地牵过花二娘的手,用平和轻缓的口吻道:“既如此,咱们也不要心急,等半个月之后,再去寻那邢大夫好生给瞧瞧。这段时间你就莫要太劳累,好生在家里歇养,地里那些菜蔬,我自会照顾妥当,你尽管放心。” 那种小心翼翼、尽量云淡风轻的态度,分明是不愿让花二娘感受到太大的压力,以免万一将来是空欢喜一场,她会更加受不了。花小麦在旁瞧着那两人,居然觉得有点鼻酸。 无论他俩有多恩爱,在这个年代,一旦被扣上了“无后”的帽子,整日承受村里人的议论和家中父母的絮叨,心中肯定都是很不好受的吧?花二娘从前吃过不少苦,如今能嫁给景泰和这样一个肯替她着想的夫君,老天爷总算是待她不算太差。 那二人柔情蜜意,坐在饭桌上手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花小麦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根巨大的蜡烛杵在那儿,浑身都觉不自在,三两口扒光了碗里的饭,笑着对景泰和道:“姐夫,你只管照旧照应你的铁匠铺,地里的活儿不需你操心,交给我就行,你若闲来无事,倒不如多陪陪我二姐呀。” 说罢,站起身就想溜。 景泰和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正色道:“只你那饭馆儿的事,究竟盘算得怎么样?若心中已有了打算,我便抽个空去将那郑牙侩寻来。也好让他帮忙给打听打听,咱火刀村附近哪里有铺面可租赁。” “行。姐夫你便替我先跟他打声招呼。”花小麦笑眯眯地点头,“你告诉他我是为了开饭馆,务必请他踅摸一个合适的所在,那租金也尽量往下压一压,咱们能省则省。” 景泰和痛痛快快应了,一颗心又扑到了花二娘身上。花小麦静悄悄将碗筷收回厨房洗了,又手脚利落地把抓回来的药熬上。便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间。 事实上,根本不用等到去寻邢大夫再次诊脉,花二娘的身子很快就出现了各种反应。 大抵是因为她性格与寻常女子大相径庭的缘故,就连这有了身孕出现的各种状况。也与别不同。 旁的女人在头三个月呕得天翻地覆,看见饭菜就犯恶心,只想那酸爽的东西吃,花二娘却半点不受影响,每日里不仅睡得香。饭也比平常要多吃一两顿,成天缠着花小麦,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各种好吃的。 酒葱蒸鹅、苋菜豆腐、糯米炖鲤鱼……连着几日,景家饭桌上的菜色就没重过样儿。花二娘从前虽未曾有过身孕,但身体起了变化。她也轻易能觉察得到,因此便更理直气壮,只管扭着自家小妹讨好东西吃。花小麦先还勉强忍了她,日子一长,就有点受不了,终于在某日,花二娘跟她提出要吃焖烧整猪头的时候,彻底败下阵来。 彼时花二娘正坐在榻边,美滋滋地踮着脚,摇头晃脑道:“我听人说,有一种焖烧猪头的方法,只消一根长柴,花一个时辰工夫,便能将那整个猪头烧得皮酥肉烂,别提多好吃。小妹你手艺如此精湛,想来这点小事,自当不在话下吧?要不这会儿咱们就去买个猪头回来,晚上炖了叫你姐夫一块儿吃?” 有你这种人吗有你这种人吗?别的女人怀了身子各种娇弱,连油烟子都闻不得,你倒好,居然要吃烧猪头! 其实家里现成有花小麦这么一个好厨子,在吃食上头决计是短不了她的,但若再这样毫无节制地吃下去,对她身体可是弊大于利! “你胖了。”花小麦冷冷地望着她那张明显圆润起来的脸,“实在胖的厉害。” “咦?”花二娘给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摸自己面颊,“不会吧,这才多久……我真胖了?” 花小麦才懒得回答她的话,翻着眼皮道:“第一,你长这么多肉,等将来我那小外甥出世的时候,只怕不好生,你要受罪;第二,你花二荞乃是正经的‘火刀村一枝花’,以身段窈窕腰若柳枝而闻名,别说我没警告你,再一直胖下去,莫说村里人会笑话你,只怕就连姐夫,也要嫌弃你了!” 花二娘给吓住了,果然有所收敛,花小麦终于消停下来,腾出手,每日价去到田边,用心打理那两亩地中的菜蔬。 也是这时,她才真正了解到,干农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日头底下,整个人晒得像是要冒油,她原本身上已无二两肉,再给晒上半天,更觉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 进了菜地,就别指望着能把腰板直起来,田里的白菘如今已冒出嫩苗来,得将那些长得不好的坏苗拔去,以免夺走了好苗子的养分,还得浇水、灌肥,累就不说了,关键是还脏,在地里干一整天的活儿,再回到家的时候,周身都像是从泥巴塘里捞出来的一般。 这日下晌,阳光正灼热,花小麦照旧在田里挥汗如雨,那住在村子北边的郑牙侩,忽然找了来。 “哈,小麦妹子,这几日不见,你怎么晒得如黑猴儿一般?”他人还没走到田坎边,笑声就已经传了过来。 花小麦将头顶斗笠推到脖子后头,眯起眼睛回身看他,也便笑出了声:“是郑大哥啊?嗐,我这不是没法子吗?我二姐如今有了身孕,可不敢劳动她,姐夫又成天在铁匠铺忙碌。他本身就干的是力气活儿了,再让他来田里,非把他累趴下不可,少不得,我就多做一些。” 顿了顿,她又朝郑牙侩脸上一张:“怎么,可是我那铺面的事有了眉目?” 郑牙侩一点头,将腋下夹着的小册子拿出来翻了翻,笑呵呵道:“早两日泰和哥便跟我提了这事,小麦妹子,你这是要准备开饭馆儿了?那敢情好,等到时你开张那日,我肯定去给你捧场的!说来也巧,眼下我手中正有一个现成的铺面,东家是想盘出去,但你若只想租,却也使得,只不晓得你能不能瞧得上。” 花小麦心里一喜,从田坎上扯过一把麦秸擦了擦手,蹬蹬蹬走到郑牙侩身边:“是哪个铺子,离咱村儿远不远,价钱几何?” “要不我说,这事儿你们跟我提的正是时候呢?”郑牙侩把手里的小册子递来给她看,忽地想起她大约是不识字的,嘿然一笑,挠了挠头,“那铺面就在咱们村儿,正是村子东边的那间脚店。” 是……安泰园的朱掌柜和宋静溪来村里时,都住过的那间脚店? 花小麦闻言便皱了一下眉。 她虽没亲自去过那脚店,在河边摆摊时,却也听人话里话外提起过,大概知道那铺子的情形。 往好了说,因为脚店得给来往的客人提供吃食,厨房应该是现成的,修整修整就能使,用不着花大价钱再垒砌全新的灶台,且听人说,那店铺也并不很大,开饭馆儿想来应当合适。 但与此同时,不能忽视的是,那脚店位于村子的最东边,听人说,离最近的一户人家都有半里多的路程,如此一来,村里人若想要来尝尝她做的吃食,就得费不少脚力,可远不比在河边摆摊时那样便当。 离得那样远,如果食客都不愿意来,买卖又怎生做得起来? “怎么了,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见她面色犹疑,郑牙侩便低头问道。 “我就是觉得那脚店太远了。”花小麦没必要向他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村里人想要打打牙祭,还得走出二三里地,谁有那个耐性?” 郑牙侩一怔,继而便嘿嘿笑了起来。 “小麦妹子,我瞧你平常挺精灵,怎地却如此死心眼儿?”他一本正经地道,“那脚店的位置,对于村里人来说,或许是远了些,却也有一样格外的好处。店铺在村子东口,外边就是官道,成日车来人往。赶路的时候,没到傍晚,谁也不会想着找地方歇脚,但在路上行走,难免会觉腹中饥饿,瞧见路边就有一间小饭馆儿,停下来吃一顿,又花不了多少时间还管饱,你何愁生意不上门?” 花小麦犹如醍醐灌顶,霍然睁大了眼:“你接着说。” “还有哇,你想想,这平日里在路上行走最多的,都是什么人?那大抵都是做买卖行商的人哪!人家要做生意,在这条官道上是走惯了的,一来二去,不就成了你的熟客?你做厨的手艺那可不是盖的,人家吃了你做的菜,保不齐还会跟自己的生意伙伴广为宣传,如此,来你这儿吃饭的人可不就越来越多?另外,你也别想着村里都是那起懒人,只要是真正好滋味的吃食,为它多走上一段儿路,在他们看来,只会觉得很值得!” 他说得极有道理,花小麦也有两分心动,却不想贸贸然地与他定下,在心里琢磨着,还是同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商议后再说,因问道:“郑大哥,你可有替我打听,那脚店每月的租金,要多少钱?” ps: 三更到~ 感谢朱老咪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四十话 要开饭馆了 牙侩这一行,做的就是把弄价格的买卖,这姓郑的又怎会连租金几何都不晓得,便跑来同花小麦游说?他当下便煞有介事地将手中那小册子翻了两翻,略一点头:“唔,他那脚店是二层小楼,房后还有一个院子,甚是干净,你若整幢买下,需得一次过付与他八十六两银,倘若只是赁下,一年便是二十吊钱的租。” 说着他便将那小册子一合,语重心长道:“小麦妹子,要我说,倘你手头银钱充足,还是将那铺面整个儿买下的好,如此方更为划算啊!” 他这话自然是有道理,但买房与租赁,牙侩收取的佣金可谓天差地别,或多或少,他也是夹藏了些私心的。花小麦心下有数,笑着道:“这一点我如何不知?只手头实是无那么多钱钞呀!此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得回去和我姐夫二姐商量,烦你见着那脚店东家的时候,再替我与他说说,看那二十吊的租钱,是否还有商量余地。我亦知你奔波劳累,若将来事成,我再谢你?” 郑牙侩也不是那起扭捏不爽利的人,闻言便点头一笑:“不需你吩咐,那租钱我也要帮你再同他好生说道说道的,谁让自小泰和哥就待我好?你只管慢慢儿地和泰和哥与景大嫂合计,若是定下,寻个时候,我便领你们去瞧瞧。” 言毕便笑哈哈地与花小麦告别,转身而去。花小麦在心中盘算了半日,草草将田里剩余的功夫做完,便快步回到家,将事情先简单地同花二娘讲了一遍,待得晚间自河边摆摊回来,又与景泰和仔仔细细说了一回。 花二娘摊手摊脚地坐在堂屋椅子里,怀里抱一碟儿芋丝虾米蒸糕,一面吃得喷香,一面含含糊糊地嘀咕:“一年便是二十吊钱。这也太贵了!我将他那店面租用个四年,给他的钱,都能将铺子整个儿买下来了!”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问题就是,咱手头没那么多钱呀!”花小麦扭头冲她笑道。“你又不肯将私藏下的钱钞一并拿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都说了不是私藏,那钱动不得!”本是一句玩笑话,花二娘却偏生当了真。上手便要拧花小麦的脸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好好好。”花小麦边笑边躲,“咱们说正经的。我仔细想过,这租钱或许是不便宜,但好就好在一年一付,若饭馆儿买卖不好做,咱还可随时抽身离开。假使将那铺面买下来,生意红火倒还好说,万一开不起来。咱们岂不是给套牢了?到那时,铺子没人接手,生生砸在自个儿手里,还不够你糟心的呢!” “况且,开饭馆儿不比摆摊,就算不花大价钱装潢。好歹也得收拾一番吧?店里少不得还要请两个人,各样菜蔬肉类也得备得齐全……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要花钱呀!咱将手头所有的钱钞都拿出来买了那铺面,连个铜板都不剩,到时还不只有坐在那空荡荡的铺子里干瞪眼?” 花二娘哼一声。骨朵着嘴不说话了,花小麦便又望向独自在旁沉吟的景泰和:“姐夫你说呢?” “租铺虽使人觉得不合算,却到底稳妥些。”景泰和微微蹙眉,手指在桌面上不住磕打,认认真真地道,“如今咱们手头拢共就只有那几个钱,若一气儿全花出去,便一点余地都无,那店即便开起来,只怕也日日都觉心慌。倒不如将那铺子先租上一年,接下来再做打算。” 花小麦一拍巴掌,乐呵呵道:“就是这么说啊,还是姐夫你想得周全!”顺便似笑非笑地睨花二娘一眼。 景泰和憨厚笑笑,琢磨了片刻,又带了点迟疑地道:“不过……小妹你看这事,要不要同郁槐哥再商量一下?” “……跟他商量做什么?”花小麦嘴角不由自主地一翘,继而飞快地将笑容尽数敛去,一本正经道,“这买卖是咱家自个儿的,该如何操持,理所应当该自己做主,何必问旁人的意见?只要二姐和姐夫你俩答应,咱们将那脚店赁下来就是。” “你既心中有谱,我和你二姐没甚可说,明儿我去寻那郑家小子,让他找个合适时间领咱们去看看铺面方是正理。”景泰和倒也不坚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过是觉得,郁槐哥走镖,天南海北都去过,见识比咱们广些,让他帮着合计合计,兴许能更妥当些。” 花小麦心道那人自打前些日子与她说了那番话之后,至此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撇撇嘴,连说了两句“没那必要”,与他二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天晚了,便自回房中歇下。 …… 事情既然商议定下,景泰和便又去寻了那郑牙侩来,一家三口随着他,先去村东的脚店看了看情形。 那铺面修了总有七八年,大抵是因为生意不好,平日里冷清的缘故,房子竟还保存得挺不错,一楼一底,瞧着很是干净利索,最难得是四四方方,里头窗明几净格外亮堂,一推开门,四面八方的光线都扑进了大堂之中,人立在屋子中央,只觉浑身都被笼在了太阳光里。 本就是一间小小的脚店,楼下至多只能摆五六张桌,算不上宽敞,好在花小麦一早打定主意要从低做起,倒也足够了。右手边是个厨房,里面锅碗瓢盆虽有些陈旧,但因平常也得给来住宿的客人张罗饭食,灶台水缸之类倒也齐全,好好拾掇一下便可接着使用,不必再格外重新垒砌,能剩下不少钱钞。 楼上只有三间客房,床铺柜子之类,花小麦一概用不到,便寻思着不如将楼上改作雅间,万一有人要宴客,也能有个清净的去处。将店铺前前后后都看了一个遍之后,她又特意绕到村子东口,站在官道边上好好张望了一回。 郑牙侩所言非虚,这官道上往来的行人马车,委实不算少,且从装束打扮和马车上的货物来看,十成之中倒有六成,应是做买卖的商人。火刀村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这些人未必愿意在村里的脚店住下歇息,但从门前经过时停下来吃点东西,却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铺面看得满意,郑牙侩当天便去找了脚店的东家,磨了半天嘴皮,好歹将租钱又说下来两吊,最终以十八吊一年的价格成交。不需花小麦操一点心,将一应手续办得周全,铺子便正式归花小麦所用。 自这日始,景家小院里便忙碌起来。 花二娘肚子里揣着一个,许多事不能插手张罗,花小麦与景泰和两个也压根儿不敢劳动她,便唯有分头行事。 景泰和照旧将锅具打造、置办桌椅等一应事体都包揽了下来,又在村里觅到几个靠谱的工匠,令他们将那脚店收整粉刷一遍;花小麦则沉下心琢磨菜色和菜单,照顾地里的菜蔬之余,还得抽空把潘平安那头要的酱料做出来,从早到晚就没个消停时候,一睁开眼就得体力脑力并用,直到夜里回房睡下,才算是得到片刻安宁。 村东的脚店赁了出去,这消息很快就传得满村皆闻,感慨万千者有之,眼红心热者也有之,晚上花小麦去河边摆摊,家什还不曾从板车上卸下,四周便呼啦围过来一群人。 “小麦妹子,听说你把村东那间脚店赁了下来,要在那处开饭馆儿了?”说话的,是个常来关照摊子生意的熟客,眉头皱得死紧,“那往后我们若再想尝你的手艺,岂不得走出二里地去?太远了,太远了!” 花小麦一早料到他们必然有此一说,笑了一笑正要答话,却见那春喜从人堆儿里挤了进来,亮着大嗓门对那人道:“张大叔,人往高处走,你平日里对小麦妹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她如今要开饭馆儿,你该为她高兴才是,怎地反而嫌东嫌西?那铺面离得远些,难道你就不去吃了?哼哼,我听说你媳妇在灶上的手艺可不咋地呀,往后你若是嘴馋,可怎么好?!” 那姓张的熟客讪讪一笑,摸着后脖颈道:“吃自然还是要去吃的,只是确实远了点,费脚程……” “你要去不就结了,还废什么话?”春喜大大咧咧往前一挤,捉住花小麦的胳膊,“小麦妹子,我也是今儿才听说你将铺面租了下来,心中真替你高兴呢!我跟你说,这开饭馆儿,别的都还犹可,最要紧是得选个顺风顺水的吉利日子开张,讨个好彩头!咱这火刀村附近就有个太平观,我与他们那里一个老道士相熟,赶明儿我让他去给你挑个好日子,包管你生意红红火火,赚得盆满钵满。” 这话在家时,花小麦也曾听花二娘提过,知道这年代的人都信这个。春喜肯出力帮忙,这当然再好不过,当下她便笑着道:“如此,我便先谢过,春喜嫂子,等到开张那日,你也来……” 春喜压根儿不听她在说什么,一挥手,仍扯着喉咙道:“我说,你那饭馆儿开张,总得要请人吧?” ps: 感谢掉下楼梯的猪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和粉红票,感谢冬寒月、秋叶落雨、jansam、唐门宅女、hj4723几位同学的粉红票,╭(╯3╰)╮ 第一百四十一话 赶得合时 花小麦闻言便是一怔。 开饭馆儿,自然是要请伙计帮忙的,但村东那店面现下还在修整粉刷当中,等一切张罗妥当再说请人的事不迟,没成想这春喜竟比她还要心急。 “请人自是要请,否则单靠我自己,决计忙不过来,不过……” 她试图向春喜解释自己的想法,不料那年轻小媳妇,却是迫不及待地揪着她高声嚷道:“啊呀,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明说了吧,我知道你那饭馆儿肯定就得请人,你瞧瞧我和你腊梅嫂子两个怎么样?” 说罢,从层层叠叠的人堆儿外面又扯进一个人来。 花小麦这才发现,原来腊梅今日也是和春喜一起来的,只是没春喜那等拥来挤去的本事,被挡在了外头,不由得有些好笑,朝二人脸上张了张,抿唇道:“两位嫂子的意思,是想去我那小饭馆儿给我帮忙?你们平日里要照顾家人生活起居,还得带孩子,能腾得出空儿来吗?” “这不要你操心呀!”春喜拍着心口,不容置疑道,“反正我俩能保证,干活儿的时候就好好干,家里那些琐碎事,半点也不会带到饭馆里去,决计不让你为难。论起厨艺来,我俩自是赶不上你的一根小手指,但洗菜摘菜,端盘子刷碗之类的还不在话下,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平日闲暇时,花小麦也曾听花二娘提起,说这春喜和腊梅两个,固然是嘴碎喜欢听闲话,但做起家事来,却里外都是一把好手,丝毫不含糊。洗洗缝缝、灶上张罗,样样能拿得上台面。横竖她那小饭馆都是要请人的,与其找两个半大小子来,说话做事还得注意分寸。与他们保持距离,倒不如请这两个嫂子来搭把手,反而诸事方便。 “你说话呀!”春喜有些等不得,就手推了花小麦一把,“这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若愿意。我和腊梅必定会尽心尽力。单看我们与二荞素日的关系,也不会在那小饭馆儿里给你捣乱;但你若是不肯的,那也没啥。往后咱们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嫂子绝不会恼了你,记恨你的。” 腊梅也在旁直点头:“是啊小麦妹子,你莫要觉得为难,我和春喜都不是小气人哩!” 花小麦环顾四周,见众多围观者皆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便忍不住抿唇一笑,对着春喜和腊梅道:“两位嫂子肯来帮我的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不知多欢喜,只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头。饭馆儿平日要做买卖,少不得支使你二位忙前忙后,我年纪比你们小,到时若是……” “哎呀。你真当我们是那起不晓事的了?这些不要你来说,我们心里都有数的,总之一句话,去了那饭馆,我俩听凭你使唤。啊?”春喜见她多半是肯了,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使劲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将花小麦砸得一个趔趄,继而便与腊梅相视一笑,大大地舒了口气。 店铺里的两个伙计定了下来,也算了却一桩大事,但花小麦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却才刚刚到来。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身为一个姑娘家,要经营张罗一间饭馆是何其不易。因为怕出纰漏,就连芝麻粒大小的事,也都得亲力亲为,体力又天然比男人差,家里村东田间三处来回地跑,有时晚上回到西屋,累得胳膊腿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趴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虽说开饭馆是她一直以来最重要的愿望,但累得实在太厉害的时候,她也会暗自在心中犯嘀咕。 话说,左右她现在的终身大事也算有了着落了,何必还要将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万一那饭馆儿开起来之后却无人问津,半个铜子儿也赚不回来,那她如此累死累活,到底是为哪般啊! …… 没过两天,春喜果然将村外那太平观的老道士请了来,捏着手指头算了半晌,说是八月二十六那日开张,诸事皆顺,最为合适。花二娘将那道士的话当做圣旨一般,花小麦索性便依了她,每天加紧盯着铺面装潢的事体,务求能赶在开张之前,将一切收拾妥当,不要误了时间。 如此便是月余,中秋节过后,村东的铺面终于算是修整周全,只等开张。 花小麦在心中盘算着要在开张那日摆两桌席,将与家里相熟的人都请来,一来感谢他们素日关照,二则指望着人多热闹,好歹能撑撑场面,至于这第三,却是盼能借他们的口,给她这小饭馆做做宣传。 隔壁的潘太公老两口、纸扎铺子的乔雄、与景泰和交好的孙大圣,这些人自是一个也不能少,花小麦想了想,又亲自去了一趟连顺镖局,打算将柯震武、左金香他们也一并请过来。 好吧,她承认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某位朋友,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这开小饭馆的事,她虽从头到尾没打算让他相助出力,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然而去到连顺镖局那天,她却仍旧未能见到孟郁槐的面。 “这小饭馆儿真就打算开起来了?”在听说了花小麦的来意之后,柯震武笑得胡子直抖,“喙,我就说嘛,你这丫头攒了一身做厨的本事,光是每晚摆摊卖面,未免太过可惜,开个铺子,往后我不管几时,想去就能去,这多好?” 说着,又冲大忠等人指指点点,一本正经地道:“我把话搁在这儿,小麦丫头二十六那天开张,咱们镖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跟着我去捧场去!你们这些个猴崽子,平常不是闹腾得很欢实吗?将那股子力气暂且给我憋住了,到了那天,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大忠惯来贪吃,听见说他们一众人等也都能一块儿去,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场便蹦得三丈高,凑到花小麦身边,嬉皮笑脸地道:“小麦妹子,你只管踏踏实实将心搁到实处去,往后你那饭馆儿若是有人捣乱,我肯定第一个帮你出气平事……嘿嘿,我就希望以后我要是去你那儿吃饭,你给我算便宜点,行不?” “你就是不帮我平事,我也不会乱收你的钱啊!”花小麦笑着答了一句,目光却是半点不曾落到他身上,只管满院子地打量。 柯震武坐在廊下,将她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随手捏了个棍子往大忠身上招呼了一下,笑骂道:“去去去,离小麦丫头远些,凑得这样近,你也不怕挨揍!甚么出气平事,哪里还轮得到你?” 大忠冷不丁挨了一棍子,委委屈屈朝旁边站开两步,莫名其妙地摸头小声嘀咕:“谁能揍我?我这两个拳头可也不是摆设……” “该干嘛干嘛去!”柯震武又给了他一棍,半真半假地将他轰开了,转而望向花小麦,似笑非笑地道:“找人呀?被我打发去北边啦,都走了一个来月,你不知道?” 原来……是又出门走镖了吗?花小麦挑了一下眉,撇嘴道:“谁找他,我四处看看不行吗?” “咄,你这丫头,还跟我嘴硬?”柯震武笑不可仰,“郁槐那孩子虽是个口风紧的,与我相处这么多年,凡事却向来不肯瞒我。人早已在我面前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你还死撑?” 说着,又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摇头感叹道:“我一向都说你俩瞧着挺合适,迟早要凑成一对,结果怎样?郁槐那小子,早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如今终于动了这份心思,我也能放心啦!” 花小麦向来自认脸皮厚,然被他这样当头当面地笑话,还是难免觉得有点面皮发烫,又嫌丢脸,不愿夺路而逃,于是抬了抬下巴强作镇定,不耐烦地转换话题:“啊呀柯叔,我……我那铺子上还有许多事呢,今儿是硬挤出时间来请您,您就只说二十六那天来不来便罢,拉拉杂杂尽着絮叨这些做什么?” “怎么不去,不是说了吗?我们连顺镖局的人都去!”柯震武也不为难她,笑哈哈地点头应了,花小麦如蒙大赦,飞快地同他告别,转身跑了出去。 转眼便是八月二十五,当日花小麦连同春喜、腊梅两个在铺子上忙了整整一天,将所有的东西又从头归置了一遍,景泰和与花二娘吃过晚饭后也赶来帮忙。 这小小的店面眼下被粉饰一新,桌椅柜子之类的物件虽都不是贵价货,却干干净净利利整整,使人一踏进去,至少会觉得舒心。 厨房那样重中之重的所在,更是被从头到尾清扫了一遍,连一星儿灰都不见。花小麦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回,确定应是再没半点疏漏,这才长舒一口气,走到柜台边上,将上面那盆迎客松挪了挪。 花二娘说是来帮忙,事实上她如今这般情形,谁敢让她动手?景泰和搬了张椅子让她在门外树下坐了,忙活一阵,见再无事,便也走出去陪她闲聊。 花小麦背对大门口站着,耳朵里充斥着花二娘低低的笑声,冷不丁听见她“哎呀”一声,继而便再无动静,心生疑惑,一回头,就看见孟郁槐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唇角带着一抹几不可查的微笑。 “我是回了镖局才知道你这饭馆明天就要开张,连忙跑回村里,幸好赶得合时。” ps: 坑爹,本来早就能写完的,状态奇差…… 感谢随便my、甜酒酿汤团、kitty_小猫、天然水妖精、蓝鸠w、aikola、叶随风起舞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明日三更,群mua~ 第一百四十二话 坛子肉 大门外的墙根下攀着一株凌霄花,被夜风兜下来两三片橙红色的花瓣,晃晃荡荡地卷进屋里,落在青砖地面,被搁在柜台上的桐油灯一照,煞是好看。 四下里于一刹之间变得很安静,唯有孟郁槐与景泰和两人的衣摆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发出噗噗的声响。 后院中隐约飘过来一两丝丰腴的浓香,春喜和腊梅那两个爱管闲事的原本正在那里盯着火,听见前面传来的说话声有几分熟悉,忙慌慌地赶了来,抬眼看见孟郁槐站在大门口,登时睁大了眼,诧异道:“呀,这不是郁槐兄弟,你怎地这辰光跑到了这里来?” “……我来瞧瞧。”孟郁槐冲她二人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答。 “怨不得村里人都说,你与泰和兄弟还有孙大圣三个,比那亲兄弟还要好上几分。”腊梅闻言,便连连点头感叹,又朝门外张望一眼,“你这是刚从县城里赶回来,连家都没回吧?啧啧啧,真真儿热心肠!” 有她们两个在,花小麦不好多说话,景泰和愣了片刻,赶紧跑来解围,搭讪笑着道:“咳,郁槐哥,我家小妹明日将连顺镖局的人请了个遍,其实你同他们一块儿来就行,何必紧赶慢赶?” 孟郁槐似有意无意往花小麦站立的方向扫了一眼,很快就收了回来,冲景泰和笑了笑:“那不合适。” 春喜和腊梅不知前事,头碰头地嘀咕“那有什么可不合适”,花小麦想笑又不敢,索性转开头,盯着靠墙那排木架子上的酒坛猛瞧。花二娘却是不管那些个,见自己那两个小姐妹尽着杵在原地不动,便小手一挥,大喇喇道:“既然都收拾得差不多,咱们也该早点回去,明天难免是一整日的忙碌。且得养足精神头才好。” “是。”景泰和不惯应付这种“有话不能随便说”的场面,有点发窘,见自家媳妇开了口,忙不迭地在旁帮腔,“两位嫂子,你们也赶紧回去吧,明日全靠你二位帮忙呐!” 春喜和腊梅应了一声,十分尽职尽责地四周打量一圈,确认再无疏漏,便掸掸身上的灰。笑哈哈地走出店门。花二娘在景泰和的搀扶下也从椅子里站起来。花小麦看他们一眼,便笑着道:“你们先回,我把手头上这点工夫做完了就回去。” “都这时辰了,你还有事?”孟郁槐偏过头去看她。稍稍皱了一下眉。 “嗯,有一道大菜。”花小麦冲他笑了一下,“明日不是摆了两桌席吗?柯叔和乔大叔他们都是喜啖美食的人,我就想着做点好吃的来招呼他们。” 花二娘有点不乐意,嘴角一抽,翻了翻眼皮:“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怎么行?这村子东口外面就临着官道,万一……” “不然你想怎么样?”花小麦一歪头,笑嘻嘻地道,“你如今可是不能劳精费神。我哪敢让你在这儿陪着我?从前我在河边摆摊,每日里走夜路也是走惯的,并不害怕,你赶紧跟姐夫回家去,让他将晌午我做的那鳝丝羹热来给你吃点。完了你就好歇下。你如今可是咱家头一个受保护对象,容不得半点差池的,我最多再耽搁上一个时辰,也就回去了。” “小妹说得对,你的确是不能熬得太晚,我先陪你回去。”景泰和挠挠后脑勺,也帮着一块儿劝,不知是怎么想的,转头望向孟郁槐,冷不丁从嘴里冒出来一句“我媳妇现在一天要吃五顿呢哈哈哈”,被花二娘狠命在腰间捏了一把。 “小麦妹子,你真不要我们在这儿陪着你?”春喜和腊梅站在门外,略有些迟疑地往花小麦脸上张了张。 花小麦也知她两个其实早想回家去,便笑着摆摆手,“不必了,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甚么忙,倒不如早些回家休息,明天还得靠两位嫂子帮我尽心张罗呢!” 春喜和腊梅点头应了,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开,花二娘扯着花小麦的手,少不得又叮嘱了她两句,让她不要耽搁得太晚,也便随着景泰和往村西的方向去。 孟郁槐跟在几人身后,似是也打算回村南,花小麦撇撇嘴,赶过来阖上门板,却见那人身形一晃,又闪了进来。 花小麦给唬了一跳,忙不迭朝后退了退,待得将他看清,才心有余悸地按住心口拍了两拍,又气又笑:“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孟郁槐垂眼也笑了笑,不答她的话,径自到:“这铺面前后不挨着人家,你独自在此不安全,我左右无事,陪你一会儿。” 花小麦也不是扭捏的人,听他这样说了,就点点头:“那敢情好,咱俩去后院儿,我让你瞧个好东西。” 说罢便将大门虚虚掩了,引着那人穿过后门去到院中。 后院靠左边墙根下挖了个一尺来深的坑,里头塞一只大酒坛子,旁边堆砌了许多麦秸和谷壳,正围着酒坛壁缓缓燃烧,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微微有些呛人的气息与那酒坛子中浓浓的香味混杂在一处,融合成一股奇异的味道,竟还挺好闻。 孟郁槐也是走近了才发现,酒坛口是用湿泥封住的,大约已经烘烤了许久,有些干裂,香味才从缝隙中走漏了出来。 “你这是做的什么?”他难得地有些好奇,拣了两张小凳,推给花小麦一张,自己也在离火稍远的地方坐下了,“酒坛子里装的是何物?” “这叫坛子肉。”花小麦得意洋洋冲他一挑眉,说起吃来,立刻便滔滔不绝,“听我二姐说,芙泽县的规矩,饭馆儿在开张之前是不能动灶火的,怕不吉利,可是我这里明天就要打开门做生意了,总得安排两道招牌菜吧?思来想去,唯有这道坛子肉最为合适。在这院子里挖个坑,虽少不了还是得烧火烹煮,但好歹我没动用到厨房里的锅灶,应该能混过去吧?” 孟郁槐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坛子肉也算是一道名菜,只在这个年代,似乎尚未出现。正经的做法。是用一只鸡一只鸭,腿肉一斤半,再搭配上六两火腿,四两海参和四两鲍鱼,稍稍焯过水之后一股脑地都塞进酒坛子里,最后再放上十来只煮熟的鸡蛋,用半瓶上好绍酒与葱姜、各色酱料煨制,至少得煨上十个时辰,直烧得皮酥肉烂化出汁来,方能取出来食用。滋味极其香腴浓郁。 “这菜虽花时间。却很好做。而且里面都是各种荤食,咬一口满嘴肉香,对村里成天干活儿的老百姓来说,肯定会觉得特别过瘾。绝对会受欢迎。”花小麦说得正起劲,瞟了孟郁槐一眼,只管继续嘀嘀咕咕,“只是啊,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像海参和鲍鱼那样精贵的食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所以,我就去买了两只大鱿鱼。一并给塞了进去,横竖也能借着点海里的味道——我是不是很精明?” 孟郁槐被她逗得发笑,却仍是不做声,只静静瞅着她。花小麦有点莫名其妙地朝他脸上张了张,猛地一拍手:“哎。要不一会儿这菜做好了,我给你先尝尝?唔……不行,还是让它在坛子里多焖一晚,待明早再在灶上热一热,味道才更好,你还是明天和柯叔他们一起……” 话还没说完,手便被人捉了过去,捏在大掌之中。 孟郁槐低了头,将她的手仔细瞧了瞧,指腹从她手背上缓缓滑过。花小麦猝不及防,耳根子一阵发烫,又不想表现得太过羞涩,显得好像没见过世面似的,于是抿了一下嘴角,仿佛混没在意地笑道:“呃……我二姐说,我的手成天在水里泡着,在油烟里熏着,又干又粗,难看死了……” “我的手也粗。”孟郁槐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 ……大哥,你这算是安慰吗? 花小麦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去,拾起一根烧火棍,在火坑底部捅了捅。 “我刚从北边回来,能在家休息两天。”孟郁槐偏过头看她一眼,“等明日你这饭馆儿开了张,我就想,把那回事跟我娘说一说。” 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娘那人脾气……有些古怪,不是她自个儿看中的,她都有意见。我担心她来找你麻烦,你不用搭理她,若是被她缠得烦了,抽身走开就是。” 花小麦闻言便挑了一下眉,颇有点不情不愿地道:“要不……明天你让她跟你一块儿来吃席?” “还是不必了。”孟郁槐立刻摆手,“这样重要的日子,假使被她搅和了,只怕你今后的生意要受影响。这事不需你操心,好歹等明日你开张之后再说。” 好险好险,幸亏这人脑袋清楚又想得周到哇,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客套一句而已! 两人在后院中坐了一会儿,时不时说上两句,也无甚重要话,不过闲聊而已。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一埕坛子肉终于煨煮得够了,孟郁槐便帮着花小麦将酒坛从火坑里端出来,抬到厨房妥善放在角落中,然后便锁上店门,走了出来。 “回家便歇下,莫要想其他事体,明天我早些过来帮忙。”孟郁槐一边解下拴在树上那匹早等得不耐烦的大黑马,一边吩咐了一句。 几个意思,就此告别? “你不送我?”花小麦牵扯了一下嘴角,“送到河边就行。” 孟郁槐飞快地转过头来看她,笑了一笑,仿佛很无奈似的,然而却又立刻牵马行至她身边:“走吧。”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闲逛天下、may903932两位同学的粉红票,tom94同学的粉红票和评价票╭(╯3╰)╮ 第一百四十三话 开张 据说开饭馆儿的东家,大都将开业头一天走进自己店铺的第一位客人,看得十分紧要。 这当中有个讲究,说是如果头一位客人是个普通的农户,身为东家者,就该将他好好地迎进来,欢天喜地招呼周到,因为饭馆儿得倚靠着农户耕种出来的粮食、菜蔬来经营买卖,某种程度上,将其视作自己的贵人也不为过。 但倘若开业第一日,便有乞丐在门口徘徊,那这铺子的老板,可就得好好儿地给自己烧三炷高香才是,因那几乎预示着,你这饭馆的生意接下来恐怕不会好,最终落得与那乞丐同样的下场。 而在这当中,还有一种最令人求之不得的情况——走进来的头一位客人,乃是一个即将参加科考的书生,象征着这新开的店面,也会节节高升,愈加红火。 真要论起来,这也不过是为自己讨个吉利的说法,花小麦虽觉得有些趣味,倒也并不曾当真,隔日大清早,天还未亮,便同景泰和与花二娘一起赶往村子东边。 春喜和腊梅十分尽职尽责,是早已开了门在那儿等着的,不多时,孟郁槐和孙大圣两个也赶了来,说是要趁着开张之前,帮忙再四周检查一番,确保无半点差池疏漏。 花小麦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又跑去厨房,将昨晚做好的那一埕坛子肉搁到灶火上慢慢地煨热。时辰还早,且用不着去灶上忙碌,左右再无事,她便靠在柜台上与花二娘、春喜和腊梅三人闲聊天。 好吧,其实她这会儿根本没有什么聊天的心思,打从昨晚入睡前起,心中便一直砰砰砰跳个不休,一来是紧张激动,二来也是生怕开张之日出什么岔子。这会子之所以不停口地说话,也不过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焦虑。想要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已。 “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在店铺开张那天,会请来舞龙舞狮队表演。”她笑着对花二娘道,“虽不曾亲见,但据说那情景可热闹极了,一整条街上都是锣鼓声,金红灿灿的舞龙舞狮队在路上不停地翻转跳跃,前面还有一个大头娃娃摇着扇子引路,要多喜庆又多喜庆,将街上的人全都吸引了去。将那店铺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呢!” “舞龙舞狮啊……”腊梅闻言便有点神往。托了下巴靠在柜台上。“想想都觉得有意思,只可惜咱这儿不时兴这个,要不,咱们也该把他们给请来。保准能让全火刀村的人都围在店外头瞧热闹!” “得了吧,就算本地时兴这个,我也请不起。”花小麦笑着摇了摇头,“那舞龙舞狮队可不便宜,有那钱,我还不如多准备些好菜色……” 她话还没说完,忽见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细细瞧去,却是那许久不见的文华仁。 此时才是巳时初。远未到开张吉时,这人忽然跑来做什么? “啊呀!”待得看清楚来人,春喜便一下蹦了起来,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一张脸笑得如花一般。“是文秀才,是文秀才呀!小麦妹子,合该着你这饭馆儿是要赚大钱啦!” 花二娘先是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只因肚子里揣着个小祖宗,又未足三月,不敢动作太大,却也坐在椅子里直着喉咙嚷:“真是文秀才,小妹,这可是好兆头!” 文华仁被几个女人吵得一头雾水,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进来,只将手中拿着的红纸朝前递了递,冲花小麦一笑:“我知你这饭馆今日开张,特特替你写了副对联,也不晓得你能不能瞧得上。往后你不在那河边摆摊,我再想要去蹭吃蹭喝,恐怕没那么便宜,但不管怎样,这些日子多得你照顾……” 花小麦却不料他这酸秀才居然还如此有心,弯起嘴角冲他笑了一笑,走上前去将那对联接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春喜却已撞将过来,连连摆手,扯着大嗓门对文华仁道:“不对,不对,你不是来送对联的,你是来吃饭的!快,重新说一次!” 文华仁受到了惊吓,缩缩肩膀,有点要朝旁边躲的意思。 “莫理她们,进来坐。”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冲他招招手让他进屋,转而对春喜道,“文秀才又不是今日头一个进店的人,嫂子你别再吓着他。” “怎么不是?”春喜理直气壮地一挺胸,“你们一家三口是这饭馆的主人家,我和腊梅两个是伙计,都不能算在食客之内。至于郁槐兄弟与大圣兄弟两个,也是赶来帮忙的,不是外人。唯有这文秀才,方是头一个进店的客人,这该讨的吉利就得讨!” 文华仁这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是被当成了彩头,不由得也有些好笑。他本就是性子温和不爱计较的人,见状便依了春喜,笑呵呵道:“啊……那只算是我来吃饭的,这对联顺便送你。” “你还真信她们?”花小麦无奈地摇了摇头,“今日我原是打算摆两桌席面的,多谢你送我这对联,若是不忙的,便留下也喝杯酒。我今日做了不少好菜,你多吃点,往后再想来蹭吃喝,就得绕远路了。” 文华仁先还谦让,偏又觉有些发馋,春喜和腊梅两个还在旁推搡了两下,他也便半推半就地应了,自告奋勇取了浆糊来,将那对联贴在了大门口。 …… 花小麦坐在大堂里与众人说了几句话,瞧着时辰差不多,就自去了厨房张罗忙碌。春喜和腊梅也跟了进去,帮着摘洗菜蔬,先粗略地切上两刀,精细的活儿,则都留给花小麦来打理。 开饭馆儿与在河边摆摊不同,决计不能只考虑着什么样的菜色饭食好卖,像从前那般专拣着做起来方便,爱吃的人又多的面条来吸引人,是万万行不通的,尤其是开张这日的筵席,更要将厨师的真功夫表现得淋漓尽致才好。 花小麦被厨房里的灶火烤得浑身热汗,兀自手脚不停地忙碌。除了那重中之重的坛子肉之外,将自己平生所学的各地菜肴都做上了一两道。 嫩滑微酸的南煎肝,色香味俱十分刺激的芥辣鸡,爽口开胃的胡椒鱼汤……因饭馆面向的是广大普通老百姓和往来客商,用的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食材,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厨子功力。狠了狠心,她又将家里存下的番椒取来一些,炒制过后碾成粉末,做了道凉拌牛肚仁,大碟子小碗,铺铺排排摆满了整个灶台,各色想起互相交杂,轻飘飘地传了出去,官道上的行人根本不用走得太近,稍微停留片刻,便能嗅到满鼻子的浓香。 临近午时,宴请的宾客陆陆续续上门了。 柯震武引了连顺镖局的一众武人前来,一进门便打发大忠等几人帮忙搬搬抬抬,又送了一对五彩团花葫芦瓶给花小麦,算是贺礼,说是不计摆在店铺哪里都好看。纸扎铺子的乔雄无疑要更实惠些,送了一套颇精致的碗碟,每日里做生意,正好能派的上用场。 其他众人也都带了礼来,左金香二话不说挽了袖子去后厨帮忙,摆在房前的两桌席面,一桌被连顺镖局坐得满满当当,另外一桌,则由乔雄领着同村人也纷纷落了座。 景泰和前两日曾同花小麦商量,饭馆开张,无论如何也该将那柳太公请上一请,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村中里正,与他关系和缓些,往后做买卖也能方便点。 花小麦心下虽不喜,却也明白他说得有理,于是点头应了,在心中思忖着,那柳太公素日与他们曾有不睦,即便是请了他,只怕也未必肯来。 她却不知那老头儿是个最爱占便宜的性子,竟真个跑了来,被众人一奉承,还大喇喇坐在了上首位。花小麦见不得他,然这开张大喜之日,也懒得同他计较,只将文华仁叫过来,将他安顿在了乔雄身边,好有个照应。 正午时分,宴席开始,饭馆儿也就算是正式开张。 景泰和引燃了一长串炮仗,炸得噼里啪啦作响,洒下一地红纸屑,引得四围经过的村民驻足停留。 席间觥筹交错,热闹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景泰和在前边招呼着,纵有孟郁槐和孙大圣两个相帮,仍旧是满身大汗。 花小麦在厨房里也同样手忙脚乱,正将一碟姜牙鸭片盛出,就见那腊梅匆匆走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皱眉在她耳边道:“那柳太公也太可笑了!追着春喜问她那道凉拌牛肚仁里用了甚么香料,怎地那样好吃,春喜告诉他,是你自家种的番椒之后,他又满嘴里嘀咕,说有这等好东西,怎地不让村里人跟着一块儿种,有钱大家一起挣!乔大叔拉了他好几回他也不理,我看那连顺镖局的柯老爷,好似都要生气了!” 花小麦眉心死死地拧成一团,将手里的盘子塞给她,拔腿就往外跑,刚走到门边,便被孟郁槐暗暗地拉住了,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开张大喜的日子,这老头儿偏生要给人找不自在,还不让人说他两句了吗?花小麦心中着实觉得膈应,怎生也过不得,正要挣开他的手,却见官道上下来三五个人,为首的那个站在旁边四下搜寻,似是在寻找这店铺的主人是谁。 花小麦只得暂且忍下心中的气,走过去挤出一丝笑意来:“您几位……是来吃饭?” “唔。”那人便点了点头,“你这里今日是刚开张?在官道上便闻见香味了,可有甚么拿手招牌菜?” 第一百四十四话 未来婆婆找上门 但凡开饭馆做买卖者,无疑都希望自己开张都一日便能有生意上门,花小麦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这摆在饭馆门前的酒席不过才吃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人循着味儿找了来,她惊喜之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讶异,忙将几人让进大堂内,唤了春喜来招呼,少不得又将店中的招牌菜细细说与他们听。 也正是因为这几人的到来,正正好冲淡了花小麦心中刚刚腾起的,那对于柳太公的怒意,将全副心思又转回到做买卖上头,这一日下来竟再没出别的甚么纰漏。那几人吃得心满意足,欢欢喜喜对花小麦讲,他们是常年在这条道上行走的,也是今天才发现往日那间冷清的脚店竟变作了饭馆,正好午时腹中饥饿,便权且来试试,没想到滋味竟好到这般地步,往后必会再来云云。 花小麦自是笑着应了,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 这也算是……开门大吉了吧? 门前的两桌酒席直吃到下晌方散,柯震武领着镖局众人回了县城,乔雄他们也都四散离开。晚间饭馆里又做了几笔生意,亦有从前在河边摆摊时的熟客前来帮衬,生意远远称不上火爆,但就开张第一天而言,也算是很能过得去。 待得店里的食客尽皆散去,已临近亥时,花小麦让春喜和腊梅将厨房里的东西收拾妥当,又叮嘱她们锁门,洗了手走出来,却见花二娘坐在椅子里,正冲景泰和发脾气,孟郁槐和孙大圣两人抄着手站在旁边,摆明了看好戏的姿态,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 “你还真就什么事都不让我做?”在景泰和面前,花二娘甚少露出这等要吃人的神色,咬着牙,凶神恶煞道,“在这椅子里枯坐一整日。腰酸背痛,真真儿难受死人!只不过肚子里多了块肉罢了,邢大夫都说我身子骨不错,应是稳稳当当,你怎地就这样把我当个犯人似的看管?” 景泰和蹲在她身边,做小伏低好言相劝,孙大圣拿手肘杵了杵孟郁槐,咭咭咕咕笑个不停。花小麦啼笑皆非,走过去虎着脸道:“孟家大哥,大圣哥。你俩就这么干看着。也不帮忙劝劝?还说甚么你俩与我姐夫是兄弟。哪有你们这样当兄弟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吵怡情,我管他作甚?”孙大圣嘿嘿笑道,抬脚便往外走。“今儿晚了,我该回家去,你们也早些回去歇下,明天一早还要做生意哩!”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了大门口,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孟郁槐四处看了看,见春喜和腊梅两个并不在此,也便走过来冲花小麦点点头:“我也先回去,你莫要忧心你二姐姐夫。小打小闹,不必当真。” 说着便向她脸上看一眼,将声音压得低些:“我今晚就同我娘说……” 花小麦心下明白他所指为何,垂下眼皮一笑:“知道了。”看着他走出门口,然后转身去到花二娘身边。很是敷衍地劝慰了她两句,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也离了店铺,往西边而去。 这晚回到家中,花二娘拉着花小麦,先是问了今日收入几何,又与她畅想了一下美好未来,嬉皮笑脸地央她给自己做了一盅虾米炖蛋,高高兴兴吃下去,方回房歇息。 与此同时,孟家院子里也并不安宁。 孟郁槐回到家,先将院门掩了,把他老娘扶进堂屋,立在她面前沉声道:“娘,我有事要和你说。” …… 清晨,住在村子南边姓关的一家人正坐在桌前吃早饭,孟老娘风风火火地推开院门直接走了进来。 “哎呀,我家那郁槐,也不知是突然开了窍,还是怎地。”一进门,她就拉住了关蓉她娘的手,絮絮叨叨地道,“你猜怎么着,昨晚他回来告诉我,说是要娶媳妇呐!” 坐在桌边的关蓉刚伸长了筷子要去拈一块小咸菜,听得这句话,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她娘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强笑着道:“这是好事儿呀!郁槐年纪不小了,早日成家原本理所应当——怎么我瞧大姐你,却好像不大高兴?” “我能高兴得起来?”孟老娘一拍大腿,大大咧咧地就在凳子上坐了,气哼哼道,“往日里我替他操碎了心,都记不清给他说了多少回亲事,他只是不允,死活不答应,气得我呀,肠子肚儿都搅得慌。这突然跑来我面前,就说要娶妻,我对那姑娘又不知根不知底,哪晓得她是不是个好的?唉,我看他仿佛铁了心似的,生怕多说两句他又发怒,心里竟没个主意了!” 关蓉她娘又回了一下头,端着碗在孟老娘身边坐下了,笑着道:“那……郁槐可有告诉你,要娶的是哪家姑娘?” “说了!”孟老娘使劲一点头,“他自小不是与那景家的独苗儿子好得很?如今便是看上了他家那小姨子——对,就是去年才来到咱村儿的那个,之前在河边摆摊卖面,如今将村东那脚店赁了下来,在那里开了个饭馆儿,说是烧得一手好菜。嗐,要我说,咱村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做厨的一把好手?偏偏看上了她!” 关蓉手一抖,咣啷一声,碗跌在了桌上,洒出不少粥汤。 “哎呀闺女,你这是怎么了?”孟老娘偏过头去看她一眼。 “没事,手滑了一下。”关蓉回身冲她挤出一个笑容,随即立刻低了头,快手快脚地将桌上的残粥抹了去。 她娘的表情也有点发僵,张了张嘴,却又没话可说。 孟老娘才不管她们作何反应,一径高声道:“那姑娘我之前好似见过一面,却不曾看个分明,思前想后,总觉不踏实,怎么都得再去看看才好。这不是吗?方才我同郁槐说,想那油饼儿吃,打发他出去替我买小豆,趁机便跑了来。蓉丫头,你与那景泰和的小姨子不是挺有交情?你领着大娘去瞧瞧,行不?” 关蓉一时没有说话,她娘便忙赶上来拦阻,赔笑道:“这只怕是……不太合适吧?我家蓉丫头最近也很少与她往来,贸贸然地跑去……” “这有甚不合适?”孟老娘摆出一脸的理所当然,“只是去瞧瞧罢了,又不会把她怎么样,她将来若真个要嫁入我孟家,我便是她婆婆,如何连看她一眼都不行?” “您去看自然是没人挑得出错儿,但我家蓉丫头……”关蓉她娘还想推脱,冷不丁却听得那关蓉啪地将筷子一放,走到两人面前,笑着道:“郁槐哥的终身大事,可不能马虎,大娘,那我就陪你去走一遭。” “这才对嘛!”孟老娘很是满意,将她的手拖过来拍了拍,等不得地站起身,一个劲儿地催促,“那咱们这就赶紧去吧,再晚些,郁槐只怕要回来了!” 说罢,扯着关蓉就出了门。 花小麦的饭馆儿离村南颇远,孟老娘走了不上两步便气喘吁吁,满嘴里报怨,直说正经做生意的不会将铺子开在那么偏僻的所在。关蓉身子弱,走这么长的路,也觉有点吃力,一路上默不作声,只紧紧挽住了孟老娘的胳膊。 两人抵达村东口时,花小麦正在大堂里和徐二顺结账。 从前在河边摆摊时,她便常常照顾徐二顺的生意,饭馆开张之后,鱼虾更是厨房里的常备之物,与其每天去买,倒不如让徐二顺每日早晨将那最新鲜的鱼给送来,又省事又省力。 饭馆里对于食材的需求量大,送这一趟,能抵大半天的生意,徐二顺怎会不肯?乐颠颠地就答应下来,并再三保证,肯定在午市之前,将鱼准时送来。 花小麦将手头的一把铜钱递给他,笑嘻嘻地道:“徐大叔你可数清楚了,若是回去了才发现数目不对,又跑来同我讨,我可不认的!还有,今日的鲢鱼、鲤鱼都挺不错,烦你明日再帮我送些青虾,我……” 不等把话说完,就觉得大门口一暗,抬起头,就见孟老娘和关蓉站在那里,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孟郁槐昨晚回去将两人的事情说与他娘听,那孟老娘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花小麦一早便猜到,她肯定会跑来找自己,左右都是躲不过。只是有什么话,也该去家里说,怎能跑到人家买卖的地方来? 更让人不快的是,她居然将关蓉也带了来。 孟老娘站在门口也不言语,先就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目光锐利得如刀子一般,然后拉过关蓉,小声在她耳边嘀咕:“我家郁槐,莫不是疯了?好容易有了娶媳妇的念头,我还当是个多了不得的大美人,今儿仔细一瞧,不说别的,比她那姐姐可就差了许多!啧啧啧,瘦得那样,也不知能不能生得出!” 她摆出一副说悄悄话的神情,声音却是一点不低,正好全数落入花小麦耳中。 花小麦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从椅子里站起身,刚要开口说话,那关蓉却已快步赶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 “小麦妹妹你瞧,孟大娘好说歹说,非得让我陪她来一趟,我怎真不好意思推脱……”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嗓子里抖了两抖,“听说你与郁槐哥……那事儿可是真的?” ps: 感谢朱老咪少年的打赏w、风起的时候。也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四十五话 恨极 花小麦低头看了看关蓉紧紧攥住自己袖口的手,又掀起眼皮,往她脸上扫去,特意使目光流动得极慢,缓缓地从她眉毛、鼻尖和惨白如纸的面颊滑过,轻笑一声,正要无偿赠送她“关你屁事”四个大字,那孟老娘却已几步赶上前来,扭胯把关蓉往旁边一搡。 “蓉丫头你且让开,是我家的事,我自己与她说!” 关蓉给她撞得身子一歪,险些跌坐在地上,忙不迭地扶住桌角,勉力稳住身形。也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难堪,面上泛起两抹红,反倒显得气色好了许多。 花小麦差点笑出来,赶紧死死抿住嘴角。 连花二娘那样的凶悍人都对孟老娘存着两分忌惮,由此可见,这妇人绝对不是个好对付的,今日这一场相见,也不可能云淡风轻一团和气。 不过无论如何,有人让关蓉吃瘪,花小麦总归是喜闻乐见,当下便走上前去,将孟老娘让到桌边坐下,笑嘻嘻道:“大娘,我这饭馆儿离村子里有些远,天气又这么热,您一路走过来,肯定累了吧?我这里有一种自家做的茶水,叫做茉莉汤的,喝着解暑又温润,我斟一碗给您尝尝如何?” 说罢,也不管孟老娘答不答应,径直走到木架子旁取了一个带盖儿的小茶碗,往里注了些热水,捧到她面前。 那茉莉汤乃是用采摘下来晒干的茉莉做成,早间在碗底抹厚厚一层蜜,丢三五朵茉莉下去,由得它腌渍半天,中午时再拿出来,用滚水一浇,便是现成的好茶汤,又香又甜,若有那起不爱吃清茶杂茶的人,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孟老娘将茶盏接去呷了一口。眼梢瞟花小麦一眼,那句已经噎在嗓子眼儿里的“难喝死了”到底是没能说出来。然她也不是个轻易就肯认输的,将那小碗往桌上一丢,劈头就道:“便是你要嫁给我儿?” 在厨下摘菜的春喜和腊梅听见大堂里有人声,便扔下手里的活计跑了出来,抽冷子听到这句话,唬得眼珠子都瞪圆了,扎撒着手立在厨房门口,半步也挪不动。 至于那关蓉,更是倏然攥紧了自己的衣摆。紧紧盯着花小麦的脸。生怕漏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花小麦压根儿不看她。转头笑着对春喜、腊梅两个道:“两位嫂子,徐大叔方才送了许多鲜鱼来,咱们中午要使,烦你两位给拿到厨房。先拣两条出来剖洗干净,过会儿我再来整治。” 这分明是要将她俩支开的意思,春喜和腊梅不好多说什么,依言过来将摆在大堂当间儿的水盆抬进厨房,却并没着急动手,偷偷摸摸扒在门框上,心花怒放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我问你话呢!”孟老娘有些不耐,眉心拧成一团。 花小麦笑了一下,点点头:“孟家大哥的确是跟我二姐和姐夫提过……” 一旁站着的关蓉面上顿时失了血色。晃了两下,像是要厥过去似的。孟老娘没心思搭理她,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风,阴阳怪气地对花小麦道:“能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你二姐姐夫做梦都得笑醒了吧?” 花小麦没做声。心道,我要是告诉你之前我二姐还跳着脚反对来着,你信吗? 见她不说话,孟老娘便只当自己是说中了,得意洋洋地翻了个白眼:“我儿郁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他瞧得上你,你们全家都得烧高香才是。我听说你爹娘早就没了,这成亲的事,恐怕都得靠着你二姐姐夫两个帮你张罗了吧?我且问问,你家能拿出多少嫁妆来?” “这个……”花小麦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我是小辈,这事儿没我插嘴的余地,我也并不清楚,大娘若是想知道,不如去和我二姐……” “你二姐在我面前,不一样是小辈?她就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了?”孟老娘不等她说完,便气壮山河地大喝一声。 ……不然你想怎么样嘛,难不成还要把爹娘从黄泉请上来陪你聊聊?你不怕? “哼,你甭以为我儿一时被迷了心窍,你便万事大吉,我不怕明告诉你,你要进我孟家的大门,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家的规矩可多哩!” 孟老娘一开口便停不下来,口水源源不绝往外喷:“我不管郁槐是瞧中你哪一点,反正像你这样要什么没什么的主儿,我是哪只眼也看不上,你若是铁了心要攀这门亲,往后可就得把细点,嫁进我家之后,万事我做主,别到时候自觉受了委屈,跑去郁槐面前哭哭啼啼,我可不吃你那套!” 花小麦其实刚听了个开头就有点走神,光看见她那嘴皮子不断地上下翻动,到底说了什么,却是一概没听进去。这会子见孟老娘住了口,仿佛有要歇一口气的意思,便笑盈盈走过去端起茶碗,复又递到她手中:“大娘你喝口水再慢慢说,别着急。” 孟老娘素来以脾气执拗,软硬不吃闻名于整个火刀村,却不想今日自己这一拳,却好似打在了棉花包上一样,有劲儿没处使,竟有些发怔,真个将茶碗接了过来,又抿了一口。 关蓉毫无存在感地在孟老娘身后站了许久,始终没机会开口说话,好容易逮着个空儿,忙对花小麦道:“小麦妹妹,你瞧大娘这样着急上火,你与郁槐哥究竟怎么回事,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呀!” 烦死了!花小麦张嘴就想刺她两句,却不料被那孟老娘再度抢了先。 “哎呀蓉丫头,你不要插嘴行不行?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自家的事,我自己晓得问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过身去,也不知是不是动作太猛,手里的茶碗没捏稳,朝前一扬,滚热的茶汤全数泼在了关蓉手上。 “呀!”关蓉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朝后连退三大步,拼命甩手,那被热水烫过的地方,顿时红了一片,袖口和衣裳下摆也给浸湿了,淋淋漓漓往下滴着水。 花小麦简直目瞪口呆,忙也往后退了退,表示事情完全跟自己无关。 关蓉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瞪我干嘛,又不是我烫的你!”花小麦一嗓子吼了过去,“再说,孟大娘又不是故意的,这点小事就生气,至于吗你?” “蓉丫头你生气了?”孟老娘立时抓住重点,朝关蓉脸上张了张。 “没……”关蓉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住嘴唇,“只是有些疼……小麦妹妹,你这铺子上可有医烫伤的药膏?” “没有。”花小麦不假思索地摇头。 “你……每日里在灶上烧菜做饭,总难免被油星儿溅到,怎么会连药膏都不备?” “我说了没有就没有,一点子药膏,又不值甚么钱,莫不是我还骗你?” “那……”关蓉泫然欲泣,将自己那被烫红的手背凑到唇边吹了吹,可怜兮兮地对孟老娘道,“大娘,我手上疼得紧,得快些搽药才行。要不您在这里多坐片刻,我跟郁槐哥说一声,过会子让他来接你?” 孟老娘一听这话,立刻偏过头去看了看门外,双掌一拍:“啊呀,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郁槐只怕已回了家,我也得赶紧回去!” 说罢立刻站起身,有点意犹未尽地瞅着花小麦,扔下一句“改日我再来和你细说”,踮着脚儿腾腾地走了出去。 关蓉慌忙跟上,在走出饭馆大门之前,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花小麦一眼。 …… 春喜和腊梅躲在厨房门后,将几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待得孟老娘一离开,立刻冲出来,将花小麦死死摁在椅子里,由头到尾审了她一遍,连细枝末节也没放过。 那边厢,关蓉满腔怨怼地回到关家院子,立刻唤了她娘来,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点烫伤药膏,坐在她那间小屋桌边,小心翼翼地往手背上抹。 “唉……”关蓉她娘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上药,一边偷眼看她,长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那孟老娘让你领她去找那小麦丫头,这等事,咱躲还来不及,你怎地还偏生要往上凑?你瞧瞧,如今怎么样?伤了手倒是小事,那心里难受,再给憋出病来可怎么好?” “我就是想不透!”关蓉咬了牙,恨恨地道,“我自小便同郁槐哥一块儿长大,咱两家平日也走得近,凭什么到头来,却便宜了她?相识还不到一年,就要谈婚论嫁,娘,我这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啧,你怎么就不明白?”关蓉她娘连连摇头,“那孟老娘,由头到尾就不曾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今日她若将这事儿在咱们面前瞒住了不说,或许你还有些希望,可她不但大大咧咧跑上门来,将整件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还让你领着她去瞧那小麦丫头,她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我管不了那么多!”关蓉一拍桌子,那张清秀的脸竟有两分狰狞,“她瞧不上我又如何?那花小麦,她照样也不喜欢!这事儿到头来还得郁槐哥做主,孟大娘说了是不算的,我这些年来一直想着他,如今到了这地步,我绝对不能……” 她霍然扯住她娘的手,死死咬住牙根,带了两分哀恳和决绝:“娘,我求你帮我!” ps: 被同学拖住说事儿,回来的太晚了,明天继续掉节操……不对,明天继续二更~~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小阿红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四十六话 各自琢磨 关蓉自生下来便是个病怏怏的身子,夏天晒不得烈日,冬天吹不得冷风,春秋两季,又怕蚊虫叮咬,因此,她住的这间屋子无论窗户还是门口,一年四季都挂着竹帘。 如今虽已是八月末,秋老虎却尚有些余威,临近午时,阳光猛得很,门窗上的帘子都放了下来,使屋内的光线有些发暗。关蓉她娘低头朝关蓉望过去,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从帘子缝隙透进来的光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瞧上去竟添了两分阴狠之意,不由得心下一阵胆寒。 “你还想干什么呀……”关蓉她娘把手里的药膏盒子搁在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将近一年,你在那小麦丫头身上吃的亏还不够多?就是因为她,村里人对你百般议论,都将你当个笑话似的,这一向才刚刚消停些,何苦又去与她搅缠个没完?如今她那饭馆儿里,还有春喜腊梅两个不省事儿的,日日与她呆在一处,你哪里能讨到什么好?” 这话说得可太不讲理。明明每次都是关蓉主动跳出来寻衅滋事,怎么却反而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敢情儿在他们家,没占着便宜就算吃亏? 关蓉冷笑一声:“我与她的事,往后慢慢再算不迟,现下我却没工夫同她闹。我这些年满心只扑在一人身上,即便要嫁,也断断轮不到她!”说罢,便招呼她娘附耳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咭咭哝哝了一阵。 她娘越听心中越怕,到得后来,肩膀和后背都瑟瑟抖了起来,半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她。许久方才哆嗦着道:“你失心疯了,真是昏了头了,这事是兜不住的。一旦被村里人知晓,你的名节还要不要?” “我要来何用?”关蓉平静得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翻过年我就十九了,病病歪歪,横竖都是嫁不出去的,倒不如拼上一把。我从前不敢肖想,今时今日方才琢磨得透彻,只要豁得出去,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你怎么嫁不出去?”她娘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这二年咱家也不是没有来求亲的人……” “是啊,有倒的确是有的。”关蓉惨然一笑,“娘你指的,是邻村姓蒋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吧?哼。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是躺在床上的,我嫁了去,他是个病鬼,我也是个病鬼,保不齐死在同一天。到真应了那句‘生不能同巢,死能同穴’了!” “呸,你胡说些甚么!”她娘赶忙往地上啐了一口,又搂住她肩膀,带着哭腔劝道。“闺女啊,你再好好想想,这事儿娘真不能帮你呀!要是被你爹知道了……” 关蓉抬头看她一眼:“不让爹知道,不就行了?娘你瞧着吧,为了那桩亲事,郁槐哥十有八九还要被他娘缠上些时日,暂且回不了县里,趁着这几天,咱就把这事办了,也算了一桩大事。” 关蓉她娘因这闺女自小病弱,便格外由着她,此刻有些撑不住,心中活络了两分,迟疑道:“你就没想过,就算这事真被你做成,但郁槐却压根儿不吃那一套,你又该如何是好?” “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郁槐哥是何等样人,娘还不清楚?他那人虽平日少言寡语,却最是重情义,又肯担责任,决计不会放任不理。”关蓉垂首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到了那地步仍不肯应下,我也认了。” 说罢便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扯着她娘的裤脚抽噎道:“娘,我就这一个念想,你就应承了吧,要不然往后我真活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关蓉她娘被她哭得心中一阵酸,忙一把将她自地上扯起来,两母女搂抱着凄凄惨惨,两母女搂抱着哭成一团。 且不论关蓉究竟琢磨的是何计策,却说村东饭馆儿那一头,现下却也并不安宁。 孟老娘和关蓉两个前脚一走,后脚花小麦就被春喜腊梅摁在了柜台上,卯足了劲儿地百般逼问。 她二人嘴皮子利落得很,轮番上阵,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罢休,花小麦吃不过这等阵仗,又和她们朝夕相处,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朝,只得零零星星漏了点口风,末了正色道:“两位嫂子,你们向来知轻重,不需我细说也该清楚,这事现下暂且还未定,决计不能咋咋呼呼地传出去。还有,今天孟大娘跑来的事,也不要告诉我二姐。” 春喜虽然爱传播探听闲话,却也不是那起不晓事的,撇撇嘴挥手道:“你把我俩看成什么人了?我们纵是嘴敞些,也不至于什么话都往外喷,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只不过,那孟大娘今日来了这一遭,只怕不消我们费事,她自己就会将事情唱得满村皆知——咱先说好了,到时候,你可不要赖在我们头上才是。” 腊梅跟着点点头:“小麦妹子你放心就是,我们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只是你当真不打算让你二姐知道今日之事?那孟大娘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真要论起来,整个火刀村中,也只有你二姐能勉强与她过个两招,她来了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你不早点让二荞知晓,往后有你烦的!” “烦也没办法呀!”花小麦就叹了口气,“我二姐现在是什么情形,莫非还要我细说?她和我姐夫想了那么久,才终于怀上小娃娃,眼下尚未足三月……县城里的那位老神仙大夫说,这时候还不稳当哩!她那性子,一与人吵架干仗,就必然要手脚并用,恨不得一蹦三丈高,我把这事告诉了她,万一她气不过跑去找孟大娘说理,再出个什么闪失,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也是……”春喜闻言,也跟着长叹一声,又朝花小麦脸上飞快地瞟了一眼,试探着道,“要我说啊。孟大娘那人虽讨嫌,在村里人人见了她都要躲,却偏生拿那郁槐兄弟一点办法没有。你们两个那回事,压根儿不用你操一点心。指定是要成的。倒是那关家姑娘……” 她话说到这里便停了口,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仿佛真个有些忧愁似的。 旁边的腊梅也不出声了,将搁在柜台上的帕子拿起来,无意识地左擦擦右蹭蹭。 花小麦今日并不曾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关蓉身上,见她们这等情形,就有些莫名其妙。朝她两人的脸上各扫了一眼,挑眉道:“怎么了?她今日算是一点便宜都没捞着吧?还被那滚水烫了一回,我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你们怎地反倒如此忧心忡忡?” “你没瞧见……”腊梅抿了一下唇角。“方才你和那孟老娘在说话,关蓉不是站在桌子旁边吗?我和春喜从厨房望过去,正巧能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那模样,实在是……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就跟要吃人一样……” “要吃人?就像我二姐平日里那样?”花小麦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头却见春喜和腊梅两个皆神色肃穆,忙吐了吐舌头,“你们接着说。接着说。” “你二姐那要吃人的神情我也见过,如果说她那模样是恨不能将人一口生吞的话,那关家姑娘当时的表情,就生像是要将你的肉一点点嚼来吃了。平常瞧着那样文文秀秀的一个姑娘,露出那等神色,还真是让人心中冒凉气!”春喜便接口道,“她对郁槐兄弟那点心思,咱村里人哪个不晓得?我看她这回是把你恨得凶了,你仔细些才好。” 那关蓉也不是头一回暗地里搞小动作,一次两次的,或许还会让人心里犯嘀咕,日子一长,除了厌烦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花小麦低头思忖半晌,转而对她二人笑着道:“两位嫂子,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横竖我现下整日都跟你们呆在一块儿,有你们在,她纵是想使坏,恐怕轻易也觅不到机会。与她那些个糟心事相比,我倒更担心这铺子里的生意……” 她说着便用下巴向空空荡荡的大堂内点了点:“你们瞧瞧,马上就中午了,我这地方却连一个上门来吃饭的人都没有。虽说只不过是开张第二天,不该如此着急,但……我实是心中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这开饭馆儿,和摆摊还真是不一样。从前在河边上卖面,莫说她还从未遇到过无人光顾的情况,即便是真没人吃,大不了将家什都原样推回景家小院就是,不值得甚么。然这饭馆儿毕竟占着这么大的店面,一年的租钱都已付了出去,简直由不得她不忧心! 见她如此,春喜便在她肩头拍了拍,少不得又多劝了她两句,翻来覆去,不过是让她不要想得太多,三言两句,也便将这事混了过去。 …… 接下来两三天,花小麦这边始终风平浪静。关蓉自那日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就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河塘里,稍微摇晃了两下,便再没半点涟漪。 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村子南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这日上午,孟老娘吃了饭便出得门去,说是傍晚方归。孟郁槐独自一人在家,懒得应酬上门的邻居,就将院门掩了,自在于房中歇息。 午后不久,村里的农人们都陆陆续续下地干活儿了,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孟郁槐三两步自屋中走出来,打开门,就见关蓉她娘慌慌张张,扑上来就扯他的袖子。 “郁槐,你在家可太好了,快去帮我瞧瞧,我家蓉丫头,怎么也喊不应哪!” ps: 艾玛,大家都在骂小白花,我节操掉得好心虚…… 稍后第二更,感谢书友140204205017361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四十七话 下套 “何事?”孟郁槐站在门里,听到这话,眉间便微微拧了起来。 他娘一向与姓关的母女走得近,这些年,两家关系委实称得上是不错。然最近这一年里,他虽不常在村里,对于关蓉的所作所为,却也不时有耳闻。关蓉与花小麦各执一词,都摆出受了委屈的架势,且不说他原本心中就有一杆秤,时至今日,单论及亲疏,他也自然而然地会更偏向于花小麦那一头,大抵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向便甚少与关家人来往。 关蓉她娘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撞上门来,满面慌乱,劈头就扯住他求助,事情又与关蓉有关,说句实话,他内心深处并不太想管。 可若真是坐视不理…… “婶子您先莫要着急,有事慢慢说。”他万般不情愿地自口中吐出这句话,盯牢了关蓉她娘的脸。 “我家蓉丫头见这午后太阳正好,晒得人暖烘烘的,便同我说要洗澡,我便给她烧了水,看着她进了沐房。”关蓉她娘抽抽搭搭,眼泪淌了满脸,“我料想应是无事,方才便进村去买了些针线,拢共花了总有一炷香的时间,回来之后,竟还不见她出来。我心中有些担忧,便赶去沐房拍门唤她,谁料那门窗竟皆是从里面给反锁住了,她死活就是不应我啊!这人在里头都闷了半个多时辰了,也不知是何情形,再这么下去……郁槐你赶紧跟婶子去瞧瞧哇!” 言毕不由分说,拽住孟郁槐的胳膊就往隔壁院子拉。 她这样又哭又说,含含糊糊的,孟郁槐也没听得太分明,耳朵里只捡着“洗澡”这么一个关键点,心下立时起了两分警觉。 他是常年习武之人,若打定主意不动。关蓉她娘如何能奈何得了他?这一拽,不仅没令他挪动半分,反而自己朝前歪了一歪。差点跌在地上,孟郁槐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这是怎么了?”关蓉她娘心中乱糟糟的。忙抬头望着他道,“郁槐啊,这可开不得玩笑哪,你是家中独苗,我也同样只得这一个闺女啊!她自小身子便不好,若是有甚么差池,我……你就跟我去瞧瞧。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关大叔不在家?”孟郁槐不动声色地往隔壁院子的方向瞟了一眼,“婶子你也莫急,关家妹子未必就有什么危险,你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赶紧去将关大叔叫回来,两人商量着,也好……” “啊呀!”不待他说完,关蓉她娘便是一个跳脚,心急火燎地道。“你大叔去了田里啦!你又不是不知,我家那几块地远得很,这来回跑上一趟,不把事情给耽误了吗?那蓉丫头若不是身子病弱,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忧哇!” 孟郁槐目光便有点凉了。居然勾唇笑了一下,淡淡道:“既如此,不若我去代为跑一趟如何?我脚程快,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你……”关蓉她娘有些愣怔,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不太敢相信似的,过了许久,方才双手捂住脸,爆发出一声嚎哭。 “郁槐呀,你怎地……心肠竟硬到这地步了?咱两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向来互相帮衬着,眼下我蓉丫头遇上这样事体,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心内如何过意的去?不过是求你去帮我瞧瞧罢了,这么一点子小事,你都要推脱?” 她那嗓门着实不低,叫嚷得四下皆闻,左前方一户离得最近的人家,院子里似传来些响动,仿佛正趴在门上觑探一般。 孟郁槐将眉头又皱紧了两分,不愿她吵闹得太厉害,引来众人侧目,略一思忖便点了头:“也罢,婶子你莫急,我随你去看看就是。” 关蓉她娘巴不得一声儿似的,暗地里长舒一口气,立时扯住他袖子,将他拉到了自家院子里。 这小院中此刻安静得很,没有半点声息,修在东墙根下的沐房门窗紧闭,不留丝毫缝隙。孟郁槐随着关蓉她娘走过去,朝那门上打量了一眼,然后便缓缓伸手,碰了一下那已有些残旧的门把。 关蓉她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右边的眼皮不知何故,突突突地跳个不休,双手双腿也有些打颤儿,凑上前去叫了一声“蓉丫头”,见里面无人应声,便转头对孟郁槐苦着脸道:“你瞧瞧,这可怎么好!今儿正入了九月,天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炎热,我给她烧的那锅热水,隔了这么久,不消说,指定早冷得透了,她那身子骨,怎生禁得住?” 她这却也是真心有几分担忧,深怕关蓉在里面出岔子,因此声音也有些哆嗦,垂了眼只不敢看他。 孟郁槐没有说话,绕到旁边,抬手稍一发力,又推了推那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像是里面给什么东西抵住了一般。 农家小院修的沐房大都以木板搭建而成,并不怎样牢靠,至于那窗户,更多半只是在木板上挖出来的,聊以透气而已,万不至于紧密到这样地步。他是习武之人,手上特意多使了些力气,即使里面被人给闩住了,也绝不可能推不开。 他心中隐隐生出了某种猜测,再看向关蓉她娘的时候,目光便锐利了两分。 “婶子,你不必忧心,我想办法把门弄开,然后你便自进去瞧关家妹子是何情形。” 说完这句话,他便又走回门边,顺手将关蓉她娘也拉了过来,抬腿就是一脚。便见那本就有点摇摇晃晃的木头门,整个从门框上脱离开,迅速朝后倒去,“砰”一声砸在地面上。 “你……”他转过头,正要开口让关蓉她娘进去,却不料那妇人,像是受不了这样惊吓似的,眼皮蓦地朝上一翻,扑通一声跌坐地上,如同厥过去了一般。 孟郁槐这些年干的就是走南闯北的营生,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事也就格外多。素知这世上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关蓉她娘瘫在地上,任他怎样叫也不答应。他偏头去朝那沐房里瞟了一眼,迎面便看见一条白生生的胳膊搭在浴桶外。目光再往上挪两寸,便是个圆滚滚的肩头。 他赶紧收回目光,心中已是怒极,迅速转过背,拂袖便走。 今日他若真往这沐房里踏上一步,只怕就中了这母女的“仙人跳”! 关蓉她娘躺在地上装晕,眯着眼睛瞧他这边情形。只盼他赶紧进去,这事便算是成了。不成想他居然调头就走,心中一急,当即嗵地跳起来。三两步扑过去抓住孟郁槐的衣裳后襟。 “你去哪,你不能走!”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扯着喉咙道,“我闺女现下还在里面不知死活,你……你将她的身子看了去。就预备这么离开?郁槐,你站下!” 她这也是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没头没脑地叫喊了起来。孟郁槐心下怒火腾腾,牙齿咬得作响,声音并不很大。语气却极冷厉:“婶子,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心中比我清楚万倍,趁早莫要再纠缠,我敬你是长辈,不愿口吐恶言,只说一句——你和你闺女,打错算盘了。” 说罢将她一搡,转身便出了院子。 他那一下使的力气颇大,关蓉她娘站立不住,再度跌坐到地上,就听得沐房里一阵水声,那关蓉正要从桶里爬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又不着寸缕,在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就跟个鬼似的。她也顾不得疼,忙冲进去将她摁回水里,使劲带上门,拔腿追了出去。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也只能是豁出去了,冲到孟家院子里,不依不饶地将孟郁槐死死拽住,带着哭腔道:“你这样就走,让我闺女往后如何见人?” 话音未落,那孟老娘正巧从门外进来,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愣,高声道:“他婶子,你这是作甚?” 关蓉她娘跟见着救星似的,忙奔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嚎啕道:“你儿将我闺女的身子看了个遍,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你要给我家蓉丫头做主哇!” …… 这种事,向来是村头巷尾的最爱,不消半日之间,火刀村就都晓得了,连那三岁孩童都会傻乎乎地问:“孟家怎么了?” 花小麦的饭馆儿离村里远,白日里又不会有几个村民朝这边来,是以,竟是一点消息都不曾听说,只坐在店里,望着空荡荡的大堂发愁。 晚上零星来了三两个从官道上下来的客人,点了两个小菜,吃完很快便离开。花小麦没什么精神头,便想让春喜和腊梅两个早点关了店回家,正说话间,就见花二娘急火火地闯了进来。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花小麦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将她扶住,“你也不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情景,还敢这样乱跑,万一……” “你闭嘴!”花二娘急火攻心,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废话,扯住她的手,也不管春喜和腊梅两个在场,张口便道,“我跟你说,出大事了!今儿下晌,关蓉她娘……” 花小麦静静地听她说完整件事,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一口闷气憋在那里吐不出来,沉默半晌,方问道:“她几个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花二娘气得头脑发昏,朝地下啐了一口,“不就是想赖上那孟家大哥,逼他将她那病鬼女儿娶回去吗?真是恼得我……” 花小麦没耐性再听她唠叨了,将腰间围裙一解,转身就往外跑。 “你不要去!”花二娘想追她,被春喜和腊梅两个扶住了,只能急得跺脚,“你现在跑到关家去算怎么回事?” “我不找那姓关的!”花小麦丢下这句话,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 ps: 感谢龙龙喵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四十八话 用强 从临着官道的饭馆儿到村子南边,得走上一段不短的距离,花小麦一路疾奔,直到看见那并不算大的院落就在眼前,脚步方慢了下来。 她刚才是一鼓作气从铺面上跑出来的,明明路上已经想得清清楚楚,这会子心下却有两分惴惴,牙齿不自觉地叩住下嘴唇。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便要因为心里犯怵而转身离开,到底是强迫自己站住了脚,深呼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从关家门前经过,直直立在隔壁院门口,探头探脑朝里面张了张。 想是白日里闹腾得太久,两家人都有些累了,此刻竟无比安静。堂屋里亮着灯火,暖黄的灯光从门缝渗出来,听不见半点人声。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她头一回跑到这院子门前啊…… 花小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大喇喇地走进去,还是另谋个曲折委婉点的法子,正犹豫间,忽闻得房后似传来几下轻微的响动,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孟郁槐彼时正提了一捆青草在房后喂马,一边时不时地梳理一下马背上油光水滑的黑毛。习武之人,原本听觉和观察力都比寻常人强上许多,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察觉身后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蓦地回头,却见花小麦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于仓促间刹住了脚,瞪大了一双圆眼睛看他。 他的眸子因此便闪了一下,并不见慌乱,只是有些诧异和意外,微微笑了一下,沉声道:“小麦。” 花小麦大约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过身来,本来心里就紧张,这会子又有些猝不及防。将手在背后蹭了蹭,不自在地点点头,问了句废话:“喂……喂马啊?” 孟郁槐有点想笑。然而见她紧紧绷着一张脸,便又不得不死死憋住了。颔首很平静地道:“嗯,喂马。” 花小麦心中略略挣扎,猛地一咬牙:“那个……你得空吗?我有话跟你说。” 孟某人心下疑惑,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终究是将大黑马重新拴回树上,拍掉手上的草叶,招了招手:“随我来。” 两人便沿着房后的小路转入一片林子中。周围都是参天的高树,月光自树叶的缝隙中穿过,在地上落下一个个细小的影子。 花小麦进了林子,还不忘四下张望一眼。被将将转过身的孟郁槐看个正着,嘴角便是一下抽搐:“你在看什么?”露出这种贼头贼脑的模样是想干嘛? “没什么。”花小麦外强中干地抬了抬下巴,把心一横,没好气道,“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没打算告诉我?村里传得人尽皆知,你是不是觉得我那小饭馆儿位置偏远,生意又不好,所以肯定不会听说啊?” 孟郁槐依旧很镇定,甚至还勾唇笑了一下:“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事。何必同你说?与其让你跟着生气,倒不如我这边自己先将事情解决……” “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心中作何感想?幸好今日是我二姐跑来告诉我的,倘若是村中其他人跑来将那事当成个笑话般说与我听,你想想,我心里能觉得舒服?”花小麦说着便朝前踏了一步,也没打算听他回答,径自问道,“你看见了吗?” “什么……看见了吗?”孟郁槐皱了一下眉头。 “废话,她在沐房里洗澡,关大娘便来拉你过去帮忙……你看见了吗,看见多少?”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不过是踹了门,然后便……” “哦——”花小麦再朝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人家在屋里洗澡,你不由分说把门都给踹了,那肯定瞧见了吧?好看吗?” “不要胡扯!”孟郁槐简直啼笑皆非,“当下那种情形,我便心知必定有异,又怎会轻易再去看她?是嫌自己平日里太轻松,非要拣个麻烦背上身?” “哼。”花小麦撇撇嘴,也不理他说什么,只管步步紧逼,不过须臾间,已行至他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隔。 “你们这儿的人,也真是好笑,自己故意不穿衣裳,被男人看了两眼,居然还好意思厚起脸皮赖上了,非要人家娶她过门,也不嫌寒碜吗?” “什么叫我们这儿的人……”孟郁槐眉头一挑,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晃,花小麦已飞快地扑上来,不由分说,狠狠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的确是“啃”,没什么美感,又实在太迅速,因为用得力气过大,牙齿磕在他嘴唇上,还有点小疼,但他仍旧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有点发愣,想往后退来着,双脚一动才发现背后是一棵树,根本半分也动弹不得了。 花小麦一击得手,立刻跳开两步,指着他理直气壮地小声嘟囔:“随便看了她两眼,就敢逼着人家娶她过门,那你现在都亲了我了,是不是更加非娶不可?你要是不肯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跑去你家院子里坐在地上死命闹腾啊——我问你,你娶不娶?” 孟郁槐尚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下嘴唇。 这姑娘,当真越来越胆大!之前至多不过言语间占点便宜罢了,如今竟敢动手……不,动嘴了! 不过…… 他微笑了一下:“你怎地怪在我头上,分明是你……” “分明是你!”花小麦哪里能让他把话说完,立刻凶巴巴道,“我可不管那么多,反正我现在被你亲了,嫁不得别人了,只有赖着你,你娶不娶,娶不娶啊?”说罢又凑了过去,不依不饶,一声声直问到他脸上去。 孟某人彻底无奈了,叹口气,认认真真道:“我不娶你又娶谁?之前咱们不是已然商量过,是你自己说又要张罗饭馆的生意,又想好好将那番椒种起来,便要拖到明年去,如何能怪在我头上?” “我现在改主意了,不行啊?”花小麦气哼哼睨他一眼,骨朵着嘴道,“我算看出来,你就是块肥肉,谁从你旁边经过,都要啃上一口,还有人处心积虑地在那儿虎视眈眈,等机会下手。我若再这样拖下去,到得最后,只怕就连一点肉渣都不剩了!……我就问你,你到底娶不娶啊?” 被自己钟意的姑娘在面前一声接着一声地询问要不要娶她,本就是一件让人心中陡生涟漪的事,再加之这林中又四下无人,树叶间透下来的月光正洒在花小麦那张故作强硬的脸上,孟某人便有些按捺不住,探长了胳膊将她一把带进怀里,俯身贴住她的唇。 花小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笼入他筋肉紧实的宽阔怀抱之中,紧接着,他灼烈滚热的唇边落在了她的唇畔。 那人的大掌牢牢扣住了她的后脑,嘴唇辗转碾压,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满鼻腔里都是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花小麦被这一吻弄得脑袋里嗡地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就想往外挣。 “别动。”孟郁槐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胳膊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也不知何故,花小麦在这一刻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手臂缓缓绕住了他劲瘦的腰。 管他的呢,反正终归是要嫁他,亲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这个吻时间实在太长了,她先开始还能勉强配合,渐渐就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实在受不住,挣又挣不开,又急又气,干脆伸手使劲在他背上掐了一下。 孟郁槐这才将她放开,自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声笑。 花小麦那张脸上红成一片,又不愿落了下风,咬牙切齿道:“气都透不过来了,你这人也太没分寸……” “我明日便寻媒子上你家提亲,横竖你都是我媳妇,怎么就亲不得?”孟郁槐平日里话少得很,不想这会子竟突然伶牙俐齿起来,见她一张脸红得可爱,索性还伸手在她腮边拧了一把。 这下子,花小麦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声,丢下一句“我回家了,太晚我二姐要着急的”,转身就想跑。 孟某人倒也不拦她,在她背后笑着道:“哦,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今天那档子事,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那样劳心担忧,我娘那人最是吃不得亏,被人赖上门来,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不必我出面,她便自会将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让那姓关的一家半句话也说不出。” “你说什么?”花小麦霍然回头,“可是……那我今天跑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什么呀!” 她简直欲哭无泪。果然如花二娘所说,她就是犯蠢的货色吗? 孟郁槐忍俊不禁,差点便要乐出声来,几步赶上她,垂首笑道:“你也莫要懊悔,更不可反悔,事情既已说定,便不能再耍赖了,明日我请的那媒子上门时,你万不可将人轰出来,记住了?走吧,想来这会子你那饭馆儿应是已经打烊,我送你回家,顺道先跟你二姐和姐夫两个提前打声招呼。” “你别跟他们说我干了什么事,你要说了,我可没脸见人了!”花小麦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哭丧着脸道。 “……走吧。”孟郁槐终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一把将她扯过,往村子西边走去。 ps: 更晚了,我去shi…… 第一百四十九话 说嫁妆 这大概是花小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呃……虽然过程委实是有些丢脸。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在家自个儿憋一肚子气,再期期艾艾地掉两滴眼泪?抑或是名不正言不顺地跑去关家混闹一场,顺便给火刀村广大村民留下个“二女争夫”的戏码做谈资? 思前想后,到底是花二娘说得没错。这事拖得愈久,便愈加不知还要闹出什么岔子来,反正她这年纪,也到了该嫁的时候,迟一时早一时,真要说起来,也并没半点区别。 不过嘛……那关蓉若是知道自己苦心筹谋的一场大戏,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知会作何感想? 孟郁槐将花小麦送回景家小院的当晚,便把事情在花二娘与景泰和面前又郑重说了一回。事情忽然如此突飞猛进,那夫妻两个难免都有些惊异,却也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应了,孟郁槐便又赶回家去,与他老娘掰扯。 出乎意料的是,孟老娘这一次竟没再多叨咕,坐在堂屋里垂着眼皮想了一会儿,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明告诉你,我可不是喜欢那丫头。”她咧着嘴角,横孟郁槐一眼道,“那丫头瞧着太瘦,小鸡崽儿似的,哪有一星儿福相?我瞅她一眼,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来气。只不过,她就算再瘦,好歹也是个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身段儿利落,不管咋说,总比娶个病秧子回来强。今儿蓉丫头她娘缠着我闹了整个儿下午,吵得我脑仁疼,你只等着吧,明儿一早,她指定还来!与其整天和她搅缠不清。倒不如你和那丫头趁早定下,断了他们的念想!” 孟郁槐万万没料到下午发生的那一件糟心事,到头来竟使得这亲事轻轻松松便过了自家老娘那关。心中自是欢喜,趁着高兴劲儿。难得地给了她娘两句软话,将她哄得见了笑模样,方各自回房歇息。 虽则说是要第二日便找媒子上门提亲,但事情哪里有那么便当,前后少不得又耽搁了两三天,终于寻了罗月娇她娘秦氏上门代为说合。 那秦氏在村中是替人说惯了媒的,性子厚道。人缘儿向来不错。再加之她闺女罗月娇又整日在景家随着花小麦学厨,她便因此将花小麦看得格外亲了两分,一进门便拉了花二娘的手,一张脸如同花一般。 “在家时我便常同春喜唠叨。小麦同孟家小子,真正是天造地设一双,瞧着别提多登对。小麦是个能干人儿,郁槐也是个能干人儿,往后这小日子。肯定能过得红火乐呵。那郁槐同泰和自小便是一起长大,你们两家彼此知根知底儿,不知省了多少麻烦——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贪财,给你们两家说合,我这谢媒礼。赚得可真是轻松呐!” 花二娘少不得与她应酬一番,秦氏便又往来奔波了两趟,给两头传递消息,又将花小麦的生辰八字取了去,只等问名之后,便送聘礼上门下定。 火刀村拢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孟家提亲这么大的事,岂能瞒得住?不过三两天,就传得街头巷尾尽知。众人还未从“关蓉她娘强逼孟郁槐娶自家闺女”的大八卦中醒过神来,便又为“孟郁槐要娶景泰和的小姨子”所震惊,好心感叹此乃一门好亲者有之,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等关家再闹上一回的也有之,一时之间满村沸腾,茶余饭后,田间地头,人人皆议论得津津有味。 关蓉的爹娘成日在村中走动,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传进了他们耳里。然而不知何故,关蓉她娘竟再没有去隔壁院子折腾,每日价关门闭户,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这日晚间,花小麦自村东饭馆儿回来,将自己洗漱利落了,回房正坐在桌前胡乱琢磨,花二娘便推门走了进来。 “还不睡下,坐那儿干嘛?”她一进屋便挂了张笑脸,“看见你这屋还亮着灯,我便过来瞧瞧你。” 花小麦连忙站起身小心翼翼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忍不住出声埋怨:“你不早点歇着,到处瞎走甚么,这样晚了,你也不怕惊动了你肚子里那位小祖宗?” “你姐夫整日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再不多走动走动,真要胖死了!”花二娘口中埋怨,一张脸却笑得花儿一般,“我知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我自己心里有分寸,很不需要你们担忧。下晌睡了许久,这会子倒有点走困,你若是精神头还不错,咱俩说说话?” “行啊。”花小麦岂有不答应的道理,顺手便斟了碗温热的水给她,笑嘻嘻道,“你说,我搭腔。” 花二娘将水杯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扯出一脸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过两日等那边的聘礼送来,你和孟家大哥这事儿也就算定下没跑了,要不是肚子里揣着这么一位,我真想大清早就跑到关家门口,看看他们现下是何嘴脸,最好再照他们脸上啐两口!哼,他家现在可算是没脸见人了,活该!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要不是他们自个儿上赶着整那些幺蛾子,也不会落得个自打脸的下场!” 花小麦淡淡一笑,垂下眼皮道:“理他们做什么?他们日子过成什么样,跟我半点干系也没有,我也没那心思替他们考虑,光是我那小饭馆儿的生意,都够我愁上好一阵子了。” “我跟你说啊……”花二娘斜着眼睛看她,“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得赶紧给孟家大哥做双鞋,等他家聘礼送来,咱们回礼的时候,是要捎带上一双姑娘亲手做的鞋才行,这是规矩!横竖你那小饭馆儿也没生意,与其整天闲着,倒不如趁着有空,把正事做了要紧。” “二姐,你这是在戳我的心窝子……”花小麦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明知道我天天为这事儿发愁,你还……我这双手只会拿锅铲,你让我去捏绣花针,不是要我的命吗?到时候做出来的鞋见不得人,咱家更丢脸!” “那我可不管,你就算是挣命,也得把这鞋给漂漂亮亮做出来!”花二娘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凶巴巴地道,又叹一口气,“之前我想着这事儿还早,便没急着提醒你,如今你俩突然改了主意,倒害得我也措手不及。我原想着你俩明年才成亲,我还能有几个月的时间,再给你多攒两个嫁妆,如今我看情形,那孟家大哥倒像是预备年前就将你娶过门一般,日子这么紧……” “我不用……”花小麦想劝她两句,却被她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用不着那么多嫁妆,是不是?嗐,这就不是个能不能用得着的事,这是脸面,你懂吗?那孟大娘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若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就擎等着她欺负死你吧——况且,咱两家这情况,还真是有点麻烦。” “怎么麻烦了?”花小麦闻言便抬起头来看她。 花二娘细细思索一回,掰着手指头道:“村东那饭馆儿,我倒不是太担心,无论如何,那是咱家自个儿开的,她就算心里不舒坦,轻易也说不出什么。我也不跟你客套,等你嫁过去,往后那饭馆儿赚得的利润,我与你便一家一半。那孟大娘若是没话说呢,自然皆大欢喜,倘若她诸多意见,或是不让你再去饭馆儿,那就连一半的利润都得不着,该怎么选,她自个儿琢磨去!” “别说我那饭馆儿现在还不赚钱,就算以后有了利润,我也没打算全交给她……”花小麦小声嘀咕道。 “没让你全交给她,但你至少得让她听见响儿,明白不?”花二娘在她额头又拍一掌,“好在那孟家大哥是个明事理的,有他给你在前边儿挡着,这事不用我琢磨,让我犯难的,是那番椒的事。” “番椒怎么了?”花小麦被她这一番话搅和得脑子里直犯懵,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她。 “你怎么这么笨!”花二娘戳了她一指头,“番椒是你想种,但那两块地,却是在咱家,你嫁了就是他家的人,到时候怎能说得清?这事儿不好办,怎么都会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我跟你姐夫商量过了,预备再给你买两块地,到时你将那番椒种子带过去,我们就不要了。” “这怎么行?”花小麦立时急了起来。 虽然尚不知那番椒种子能赚回多少钱,但单看那番椒在此时的精贵程度,就能猜到,那绝对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当初她原本就是想让花二娘他们再富余一些,才生出卖种子的主意来,怎能…… “那怎么了?”花二娘看她一眼,不容置疑地道,“真要论起来,家里现下那两块地,是你挣回来的,我和你姐夫能过这样手头宽裕的日子,也是你挣回来的,我们如今就不想再占那番椒的便宜了,行不行?” “再说,那番椒一开始,本就是孟家大哥帮你讨回来的,你俩成亲之后,两口子照应那两块地,把这钱挣了,再合适不过……我还能给你点儿什么?旁的姑娘出嫁,妆奁都是十几二十抬,你呢?除开那两块地,我能给你置办下的,也只是些家什、首饰、衣裳什么的,我想想心里都替你觉得亏,你就别跟我废话了行不行?” 她说得斩钉截铁,花小麦就又觉得有点鼻酸,低头思忖一番:“那……等明年种的番椒收了,我给你拿过来一些,你再种。” “这倒使得。”花二娘点点头,抿唇一笑,抬手在她肩上抚了抚。 第一百五十话 生腌醉蟹 定亲的一应繁杂事体,皆由花二娘大包大揽地张罗打理,花小麦不需费一点心思,且事情进行到这步骤,她也不好再与孟郁槐见面,每日里便照旧去饭馆里忙碌。 说是“忙碌”,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生意清淡,一天之中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闲着的,在大堂里呆得久了,只觉身上哪哪儿都有虫子在爬,浑身不得劲,心中也发慌,简直坐立难安。 虽说那一年的租钱都已付了出去,暂且不必为此而操心,但……谁家开饭馆儿不盼着宾客满堂?连着几日,从早到晚只能做成两三笔买卖,任是谁心里头又能觉得舒坦? 天气尚暖得很,厨下的菜肉禁不起久放,没用完的便只能带回家去。花小麦左右也是闲着,又觉技痒,干脆便跑去厨房,变着花样地做了不少吃食,虽无客上门,却使春喜和腊梅两个好好儿地饱了口福。 罗月娇在家闲得没事,偶尔也跟着她嫂子来饭馆儿里寻花小麦玩,每每一进得门,便满口埋怨花小麦做了这买卖之后,都没空教她做菜,少不得也混上两口吃的,然后喜滋滋地呆得够了才离开。 她们吃得开心,花小麦瞧在眼里心下自然也是跟着欢喜的,只不过……再这么下去,莫说赚钱,只怕用不了几个月,本金都给赔个清光! 这日临近午时,店内空无一人,花小麦弯腰站在临窗的桌子前,在春喜的指导下,动作极之笨拙地糊鞋底,罗月娇便又跑了来。 她才一进门,腊梅便笑呵呵嚷了起来:“哎,春喜,你看你家小姑子来得这叫一个合时。眼见着又是来蹭吃喝的吧?” 罗月娇也不恼,半真半假地嗔了她一眼,径自走到花小麦身边。胳膊支在桌上撑住脸,静静瞅着她忙活半晌。冷不丁道:“小麦姐,你是瞧着这饭馆儿生意不好,预备改行?” “你信我抽你吗?”花小麦狠狠瞪她一眼,“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春喜扑哧一笑:“你小麦姐这是在临时抱佛脚呢!好家伙,平日里舞弄锅铲,那叫一个灵巧,谁知拿起这针线来。比你还笨!我生生教了她一上午,弄得我满头大汗,这会子总算是开了窍了!” 罗月娇混没在意地应了一声,弯弯嘴角。神秘兮兮地又往前凑了凑:“小麦姐,我告诉你个事儿,方才我要出门之前,看见我娘在门口跟一个婶子说话,我便偷听了一耳朵。她们说。那个关蓉生病了。” 果然爱八卦这种事也有家风吗?花小麦忍不住瞟了春喜一眼。 “她生病还算是新鲜事?”不待她开口,腊梅便抢着道,冷哼一声,继而又懊恼地一拍掌,“我这一向天天都在饭馆里呆着。村里的事,竟半点也不晓得了,居然要你告诉我!” “不是,我听说,她这一回病得真的很严重!”罗月娇正色道,“她娘已经许久没出过家门,成天都在屋里照顾她,说是大夫请了两三个,药也吃了不老少,只是不见好——小麦姐,你说她会不会死啊?” 花小麦哭笑不得。 这姑娘,真是……问这种问题,让人如何回答? 罗月娇显然也并不曾真的等她回答,抿抿唇角,自顾自接着道:“不过,我娘说,她那也是自个儿活该,这便叫做作死。眼下她即便是没病,十有八九,也轻易不敢出门的。” “就是这么说。”春喜在旁应和道,“这一回两回的,她那张脸早就丢得尽了,她死不死,跟你小麦姐有什么关系?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哩!” “唔。”罗月娇便点了点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赧然一笑,“我有点饿了……”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来混饭的嘛!”腊梅闻言,立时在旁抚掌大乐起来。 花小麦也有些无奈,将手头的活儿放下了,抬头来瞟她一眼:“想吃?进来帮我的忙。”说罢,转身就往厨房走。 罗月娇欢实地一蹦三丈高,果真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鱼虾蟹这类东西,唯有新鲜的才最好吃,但凡杀了之后放上一天,滋味便要大打折扣。因饭馆儿生意冷清,最近这一向,花小麦买的河鲜便少了许多,省得糟践浪费东西,六七天前徐二顺送来的那一小筐毛蟹,便被她洗刷干净,全腌进了坛子里。 入秋之后,正是吃蟹的好光景,毛蟹虽不比青蟹那样个儿大肥厚,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先用八角、草果、花椒和盐等物熬成一锅浓浓的卤水,搁在旁边放凉,接着再取一个能密封的坛子,清洗晾干之后,将收拾妥当的毛蟹放进去,依次倒入卤水、整坛上好绍酒、姜片、陈皮,最后再加上一些甚是浓烈的曲酒,然后便可将坛口密封,搁在阴凉处,腌上六七天,便是那膏脂鲜美,回味悠长的生腌醉蟹。 这菜并不难做,最要紧是整个烹饪的过程中,不能沾上哪怕一丁点的油星儿,否则,那腌在坛中的毛蟹便会变坏,吃下去要闹肚子。 花小麦将坛子从阴凉处搬到灶台上,取了双长筷子,从里面捞了几只醉好的毛蟹出来,一边吩咐罗月娇端出去,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 “本姑娘这么好的厨艺,成日只便宜了你们……不是我夸口呀,整个芙泽县,绝没有人能做出比我这儿更好的生腌醉蟹!” 罗月娇稳稳当当捧起盘子,稍凑近一点,满鼻子里都是酒香与酱香,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道:“这生腌醉蟹,人人的做法都是一样,凭什么你便说你做得最好吃?” “你懂什么?”花小麦一翻眼皮,撇嘴道,“说起来这毛蟹都是用酒腌,但每个厨子使用的香料都不尽相同,卤水的熬制时间也不一样长,买回来的酒,更是大相径庭。说来你只怕会觉得邪乎,即便是腌制前处理蟹的手法不同,都会对味道和口感造成影响。你姐姐我最得意的拿手菜总有七八样,这生腌醉蟹,正是其中一种,我就敢说这道菜,整个芙泽县,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顿了顿,她又用手肘撞了一下罗月娇的肩膀,冲她一眨眼:“哎,要不我把这法子交给你,等你嫁去婆家,也好在他们面前露一手?” “不用了……”罗月娇被她说得头发昏,想也不想便自暴自弃起来,“我是决计学不会的,我本来就没天分了,这菜还这样麻烦,我若学得似懂非懂,只怕反而要丢丑。” 花小麦低叹一声,令她将盘子端出去,就手又弄了两样菜蔬,也回到大堂中。 …… 因着这一碟生腌醉蟹,今日这顿午饭,几人都吃得十分尽兴,直到盘子尽皆空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小麦妹子,你这毛蟹做的,果真不是吹!”春喜吮了吮手指,咂嘴道,“那酒和酱料搭配得刚好合适,多一分就嫌味道太重,少一点呢,又不免让人觉得少滋没味,不够香。那汤汁全都渗进了蟹肉里,浸得透透的,连那壳子我都能舔上许久——你说这样好的厨艺,这饭馆儿怎就无人光顾?” 花小麦挥挥手,表示不愿再提这糟心事,身侧腊梅便笑着道:“要是再有一杯烫得热热的酒,咱们这顿饭可就更美了!” 嗯,还惦记上吃酒了,再给你预备些瓜子蚕豆糕点蜜饯,点一壶浓浓的茶,你就能在这儿尽情说是非讲闲话了是吧? 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不搭理她,起身去寻茶水洗手,罗月娇盯着她瞧了半晌,冷不丁就道:“小麦姐,你就没想过要招个学徒?” “唔?”花小麦便回过头看她。 “你厨艺这么好,总希望有人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吧?况且,你没多久之后便要成亲,现下倒还犹可,过二三年有了小娃娃,怎可能还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这饭馆儿上?如今这里只得你一个厨子,倘若你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不得空,那这饭馆儿就连生意也做不成了?” 花小麦沉思了片刻,便又走回来,在她对面坐下了。 “这事我也想过,只你瞧我这年纪,有哪家放心将他们的孩子送来我这里做学徒?若能有个人搭把手,自是再好不过,可……” “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罗月娇拍着胸脯自告奋勇,“你年纪虽是小些,但厨艺如何,这将近一年,咱村儿的人都看在眼里的,怎会不放心?指不定,他们一听见说你要招学徒,还会争抢着将自家孩子送来呢!” “你既有心,就替我瞧着点。”花小麦闻言便笑了,点头道,“只不过,也不必为此费太多心力,眼下我且还不用太着急,你……” 正说着,门外忽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脚踏进大堂中,先四下打量一番,又朝花小麦等人脸上各望了望,似是在确定谁才是做主的,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未来得及收下去的蟹壳上。 这两人看样子应是夫妻,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打扮不过寻常,仿佛是从官道上下来的。 有生意上门?! 花小麦忙迎上去,抿唇笑道:“您两位是来吃饭吗?” “啊,有什么好菜?”那男人轻点了一下头,有点心不在焉地道,接着又盯牢了桌上的空盘,吸了吸鼻子,“那个……可是生腌醉蟹?” 第一百五十一话 遇上会吃的了 碟子里胡乱扔了几只蟹壳,给掰得七零八落,褐色的汤汁滴滴沥沥在桌上落了几点子,乱糟糟的有点邋遢,混合了浓郁酒香的鲜甜蟹味犹未散去,四下里弥漫飘荡。 花小麦随着那男人的目光朝桌上一望,心下登时大窘,忙招手唤春喜和腊梅两个收拾桌子,罗月娇也跑去帮忙,自己则有点讪讪地笑道:“对不住,午时铺子里也没客人,我们便自个儿吃了起来,让二位见笑了。” 男人显得很是随和,搓搓手笑呵呵道:“无妨,既然开了饭馆,自然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饱饱口福那还不是理所当然?不过……那生腌醉蟹不会都被你们吃完了吧?” “还有,还有!”花小麦也跟着笑了,忙点点头,略一思忖,又朝那男人望了一眼,“蟹这东西,得慢慢儿地细品方能尝其好滋味,我瞧您二位好似是从官道上下来的,若急着赶路……” “没关系的。”不等她说完,立在一旁的妇人也走上前,朝那男人一指,柔声笑道,“我家这人,一看见好吃的便走不动道儿,若不让他一次过吃个够本,他是要坐在地上耍赖的!小姑娘你们这店里有什么拿手菜,只管搬出来,待他吃得痛快了,我们再赶路不迟。” 敢情儿又来了个吃货? 花小麦被那妇人的话逗得忍俊不禁,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除了这醉蟹之外,店里现成还有一样坛子肉,是足足煨了十个时辰的,味道还过得去,厨下各种菜蔬肉食也算齐备,不知您二位喜欢甚么口味?” “坛子肉?”男人闻言,眉梢便是喜滋滋地一挑。“这名儿却新鲜,一听就是个好滋味的,好。就是这个,另外再拣两样新鲜的菜蔬炒了端来——小姑娘。动作可得快点啊,这店内到处都是那蟹香味,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都闹腾起来了!” 花小麦忙笑着应了,拉上腊梅去厨房,先从坛子里拣了四五个生腌醉蟹,搁进盘中之后,又舀了一勺汤汁淋上去。然后快手快脚将坛子肉煨热,就手用小油菜和甜酱炒了个油面筋,最后温了一壶绍酒,一股脑儿地都端了出来。 那夫妻俩早在桌边坐下了。似是已有些迫不及待,伸长了脖子不住地往厨房的方向张望,眼见得腊梅把菜捧了出来,两双眼睛都亮了,不等菜肴在桌上摆稳。便探身取了筷子,满脸跃跃欲试。 花小麦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食客。两人面上那种对美食发自内心的向往,会让做厨的人心里一瞬间就亮堂起来,同时心中也升起几许期待,盼着他们能对自己做出来的菜肴说出两句肯定与赞赏的话。 说穿了。为厨之人与食客之间,本就是相互离不得的,假使来吃饭的人,都仅为了饱腹,吃完搁下筷子便走人,至多不过丢下个“好”字,那么就算是生意做得再红火,又如何? 男人方才还在同自己媳妇小声说笑,自打菜端上桌之后,他便不言语了,视线从每个盘子一一扫过,微微点了一下头,先搛了一小块面筋送入口中,又尝了坛子肉,接着掰开一只蟹,挑了点腿子肉细嚼慢咽许久,最终,倒了一杯温酒,缓缓送入口中。 花小麦不知何故,心里竟砰砰砰跳得有些快。 这夫妻俩听口音,应就是本地人,穿得普通,身后也没人跟随照应,并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而且,他们只随身带了两个包袱,也不像行商做买卖的,一时让人看不出身份。然而那男人品尝菜肴时,动作优雅淡然,,神情虽稍有变化,却控制得很好,先吃哪一样,后吃哪一样,有条不紊一丝不乱,一望而知,实实是个真正会吃的老饕。 她这小饭馆儿自打开张以来,便始终生意清淡,今日冷不丁就迎来个懂行的,她又怎能不紧张? 男人与旁边的妇人对望一眼,唇边衔着一抹浅笑,抬头对花小麦道:“这位姑娘,不知你们这小饭馆儿的大厨是哪一位?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请他出来见上一面?” 春喜和腊梅皆是嘴快的人,不等花小麦答话,便急吼吼地将她朝前一推,抢着道:“不就是她做的?这铺子也是她开的,论起做厨的手艺来,那是咱整个村儿里的人都要竖大拇指的!” “莫要同我说笑。”男人闻言便蹙了一下眉,似乎有点不高兴,拿筷子点了点碗沿,“旁的不说,单是这坛子肉,可就不是个简单的菜。瞧着仿佛只是将各种食材丢进坛中煨烧而已,并不费事,但事实上,每种食材对火候的需求大相径庭。火腿酥软,鸡鸭肉细嫩,猪腿更是入口即化,火候掌握如此精准,能做到这般地步,没个六七年的灶上打磨,那是万万不可能。我瞧这姑娘现下不过十五六岁……莫非八九岁时,你家大人便放心你成日摆弄锅铲了?” 这话算是点到了关键处,春喜腊梅心中也生出两分疑惑来,碰了碰花小麦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是啊小麦妹子,我听二荞说,你十二岁之前,根本什么不会,连烧一锅热水都能弄得一塌糊涂,怎么……” 花小麦如何能同他们解释?这坛子肉压根儿不是她从厨师学校学来的,而正经是她从前那个家里,每每逢年过节,桌上必然不会少的一道传统大菜呀! 她没法儿寻到一个合适的说辞,索性就彻底忽略这问题,唇角一弯,冲那男人道:“不曾哄骗两位,这几道菜确实是我做的,不知可还合口味?” “呀!”那妇人一听这话,目光中便露出两丝惊讶来,“我瞧你年纪不大,竟能有这样的本事,真是了不得!” 男人更是诧异,怔了怔,似是还不肯轻易相信,朝花小麦面上张了张:“真是你做的?” 花小麦便笑着,笃定点了点头。 “来来来,你坐下你坐下,这我可得好好跟你聊两句!”男人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长凳,仿佛十分急迫地道,“你这样的年纪,便能做得一手好菜,总不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吧?是打哪儿学回来的,师从何人?” “这个……”花小麦抿了抿嘴角,轻摇了一下头。 “不好说?行,那我不问了就是。”男人倒也不纠缠,拿筷子点了点桌上的盘子碗,“咱就来说说你做的这几道菜。那油面筋,你是在生油里炸过之后,又用香油炸了一遍,可对?咬上一口嘎嘣脆,嚼起来咯吱作响,满嘴油香味,却又半点不使人觉得发腻,单单能做到这一点,便已十分不易。还有这坛子肉,方才我已说过了,更是难得的一道美味,一个坛子里盛装了四五种肉食,滋味各自分明,却又相互融合,真真儿好手艺!” 花小麦自替人做席面那日始,两只耳朵便听惯了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然同样的话,从一个老饕口中说出来,给做厨之人的感觉,却又大不相同,她当下便笑道:“您二位都是会吃的,能得您赞上两句,我心里格外高兴。您既喜欢,倘若不急着赶路的话,过会子我再去做两道菜请您两位吃。” 春喜和腊梅听到这话,便背过身去,小声嘀嘀咕咕,罗月娇心思简单,想也不想,悻悻地就开口嚷道:“店开了几日,买卖没做成两笔,还要白请人吃好的哩!” 若不是顾忌还有外人在场,花小麦真想立刻过去摁住她暴揍一顿,恶狠狠丢了个眼刀过去,示意她不要再胡乱说话。那男人却是混没在意,摆摆手:“别的菜不急,这会子,我倒想好好儿同你说道说道这生腌醉蟹。” 他似乎话中有话,花小麦便上了心,盯牢他认认真真道:“这生腌醉蟹如何,可是有不妥?” ……不大可能吧?这可正经是她的拿手菜,即便是从前厨师学校的老师们吃了,也要百般赞赏的,她信心足得很,能有甚么问题? “你莫要紧张。”男人朝她脸上瞟了一眼,含笑道,“若论及腌渍的时间,卤水的熬制,甚至曲酒与绍酒的比例,都可说挑不出半点错儿。但凡手头有两把刷子的厨子,大都心气儿足,容不得旁人指指点点,我这也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你也不一定非要听我的不可——借问一句,你这生腌醉蟹,团脐与尖脐的,可是都放在同一个坛子里?” 这……不对吗?花小麦轻轻拧了一下眉,点点头:“自然,毛蟹虽有雌雄之分,滋味亦有细微差别,但向来并不如青蟹那般,被区分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搁在同一个坛子里腌渍罢了,难道还会影响味道和口感?” “那是当然。”男人言之灼灼道,“团脐与尖脐的搁在一处浸泡,用不了三五日,肉质便会返沙,入口虽无大影响,却终究是失了爽嫩之感。但若将两者分别腌渍储存,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就算搁上十来天,也照旧鲜美无匹。这话是一位在饮食业打滚了二十年的老厨子告诉我的,我原也觉不可置信,斥其为无稽之谈,直到自己亲身试过,方真的信了。” 花小麦向来认为在饮食这行当中,自己见得也不算少了,对于这说法却闻所未闻,细想想,却又觉得似乎有那么两分道理。 这男人其貌不扬,对于那个“吃”字,却仿佛颇有研究,她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脱口道:“您贵姓?” ps: 感谢卷纸.沃特森、随便my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朱老咪、书友080906005825881、jansam三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3╰)╮ 第一百五十二话 忙得团团转 这世间喜爱美食者众多,远的不说,单单是花小麦认识的人当中,乔记纸扎铺子的乔雄,连顺镖局的柯震武,都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吃货。 而此刻店中的这个男人,不仅爱吃、会吃,且能说出门道儿来,这就十分难得了。为厨之人对此种食客向来最是欢迎,花小麦自然也未能例外,当下心中便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我姓苏,苏裕昌,瞧你这年纪,叫我一声大叔,应是不算委屈了你。”男人也便大大方方地笑着道,“说起来,我也是桐安府本地人,我家就在临着你们芙泽县的雁回县。这芙泽县物产出了名儿的丰富,好厨子也多,平日里我一得了空,便会跑来饱饱口福,却今日才知道,这小小的火刀村外,竟有你这么一个手艺精湛的姑娘开的好饭馆儿哩!” “雁回县?”春喜闻言便一惊一乍地道,“哟,那可是个富裕的所在!听我男人说,那地界的人,最是擅长行商,做甚么生意的都有,成天价四处奔波,挣许多钱呢!您二位也是跑买卖的吧?呀……不对不对,您对吃食那样了解,多半也是给人做厨的,是不?” “我?”苏裕昌便笑了起来,摆摆手,“做买卖挣钱得勤快,我天生一副懒骨头,哪里干得了那个?不赔死,也要把东家气死!至于那做厨就更别提,我光会吃,不会做,你只问我媳妇便是,时至今日,我连个水蛋也蒸不好,哈哈!” 又指着花小麦道:“你瞧这姑娘,年纪小小便知道利用自己那一手好厨艺开饭馆儿赚钱,我单是与她相比,都差得远啦!” 花小麦不免自谦了两句。又叹息着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脸皮厚,我也知道自己这做厨的手艺是不错的,可饭馆儿开了这么些天。生意却始终清淡得很,您瞧这大中午的。官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却甚少前来光顾,我心里实在……” “你不要着急呀!”苏裕昌身畔的妇人由头到尾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不曾开言,此时蓦地温婉一笑,柔柔道,“有句老话。万事开头难,你这饭馆儿日子尚短,旁人不晓得,那委实再正常不过。口碑和名气。都是一点点传出去的,你的厨艺这样好,熬过这段日子,生意肯定会慢慢好起来。” 说着,便似有意无意地瞟了苏裕昌一眼。 “这话说得没错。”苏裕昌手指叩了叩桌面。颔首道,“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倒不如趁着现下空闲,好生打磨自个儿的厨艺。” 他从盘中拈起半块蟹壳,在花小麦面前晃了晃:“喏。我且问你,这毛蟹除了生腌、酒糟、酱烧之外,还能如何烹制?” 花小麦抿唇一笑:“做蟹粉?” “对啦!”苏裕昌兴头十足,乐颠颠地道,“这二年我与内人两个四处行走,吃了不少好东西,这蟹粉做的菜,可谓是一绝。贵价物有那蟹粉鱼翅,便宜的也有蟹粉豆腐,喙,你猜我最爱的是甚么?便是那道蟹粉排鸡腰,那叫一个浓鲜,吃过一次,真真儿忘不了!” 花小麦说起吃来,同样如数家珍,立即便同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说得高兴,又做了蒜泥苋菜和鱼饼,送与他二人吃。 春喜腊梅和罗月娇插不上话,索性就背过身去,小声嘀咕,咭咭格格地笑。 “你瞧那小麦妹子,咱眼下生意差到这般境地,她竟还要装阔!这一笔买卖,拢共挣不着两个钱,她倒好,还送出去两样菜!回头得跟郁槐兄弟好生说道说道,他这没过门的媳妇可是个手松的,存不住东西呀!” 这日的一餐饭,苏裕昌夫妻二人吃到未时末方离开,临走前与花小麦说定,过些日子,必要再来尝她的厨艺。说来也怪,自他两口子离开之后,没几天,来小饭馆儿吃饭的人,竟渐渐多了起来,且大都是从官道上下来的。虽还远称不上宾客满座红红火火,但生意有所好转,却是不争的事实。 花小麦怀疑是那苏裕昌暗中帮了忙,某日午间揪住一个来吃饭的食客一问,果然如此。 “是苏大哥说,这官道之上开了一间不错的饭馆儿,反正刚巧顺路,我们便来尝尝。”那人点头道,“若要给我们雁回县的老饕排个座次,苏大哥若是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他家里不愁吃穿,三十多亩水田都雇人种着,只坐等收钱便罢,闲着没事,便领着他媳妇四处踅摸好吃的,两口子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外游玩。他这些年吃的好东西可多了去了,还给我们这些四处跑买卖的写了个小册子,告诉我们哪间馆子有好菜色,哪间馆子去不得,要多详尽有多详尽,他说的,肯定不会错!” 春喜和腊梅两个诧异得很,连连咂舌,弄不明白一个有名的饕客说出来的话,怎会那样有分量。花小麦感激之余,眼见店中一日比一日生意好,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倏忽间秋风起,天凉了。 九月中,孟家将聘礼送到了景家小院,左右不过是成对的鸡、鹅,尺头与喜镯之类,同时,把那从道观请回来的吉日也一并带了来,将成亲之日定在了冬月初六。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可急坏了花二娘,她怀着身子不能做重活儿,便百般支使人。先是拎着花小麦的耳朵,力逼她做出一双勉强能见得人的鞋来,与聘礼的一半一块儿送到孟家作为回礼,又催促景泰和拿了钱给花小麦置办田地、衣料、首饰等嫁妆,每日里虽总在家中坐着,却忙得团团转,不得半刻消停。 景泰和心疼媳妇,自然将她的话当做圣旨一般,不敢有半点疏漏,忙碌间想到一事,夜里睡下了,便与花二娘小声商量。 “小妹这就要成亲,我琢磨着,是不是也应该告诉大哥大嫂一声?”他觑着花二娘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道,“你和小妹虽与他不睦,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俩的亲大哥,妹子出嫁这样大的事,他怎么也该来一趟才对。盛州到火刀村路途遥远,如今也不剩下几日了,咱也得趁早跟他……” “让他来干嘛?给我和小妹添堵?”花二娘不等他说完,便嚯地坐起身,一张脸阴得好似要下雨,“花大山那臭不要脸的东西是怎么对待我和小妹的,你都忘了?若不是他,我不至于挨饿受冻,若不是他,小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小妹昏死在咱家门口时那满身的伤,我这心里头,就一阵阵地难受!我惹不起他,只盼离他越远越好,他倘使敢在火刀村现身,我大棒子掀死他!” 她一说起这事便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将脸气得通红,眼睛里也起了一片水雾,像是要哭。景泰和给吓住了,忙轻拍她的背,软声哄道:“我不过就是这么一问,你不肯,咱不叫他来就是了,何至于气到这地步?那邢大夫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都抛到脚后跟了?” 花二娘握了他的手,抽了抽鼻子,切切道:“泰和,你真莫要再与我提那个人了……我和小妹两个好容易过上两天安生日子,不想再看见他,哪怕看一眼也觉得恶心,膈应!他若知道咱们眼下能挣些钱,还不知要怎样变着法儿地讨要,他和他那婆娘,就是两只吸血的虫,不把咱榨干是不会消停的!反正我与他早不往来,倒不如索性只当没这个哥哥,还过得好些!” “你怎么说怎么算,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不来往就不来往,只你千万不要把那闷气存在心里,没好处的!”景泰和只得连连点头答应,费了半天口水,才劝得她睡下,往后果真再不敢提。 他们两口子忙得脚不沾地,花小麦那边,也同样并不轻松。 婚期定了下来,她和孟郁槐在那天到来之前,便正式不能再见面,虽对这所谓的“规矩”很不理解,她却也没工夫想太多。 小饭馆儿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她每天便要在厨房花去大半的时间。春喜和腊梅虽能帮她将菜蔬先摘洗干净,也能粗略地切个两下,但大部分菜肴,都离不得精细的刀工,她是半分懒也偷不到,每晚回到家,都是一身的油烟味。 与此同时,潘平安也准时回到了火刀村,把将近七吊钱的利润分给了花小麦,催她赶紧将下个月的酱料做出来。 能怎么办?挣命呗!她起早贪黑,夜里亥时末刻才睡下,隔日天不亮又得爬起来,晚晚只睡得两个多时辰,纵是一向觉得自己韧性强,干劲儿足,日子长了,也有点受不了。 虽说为了赚钱,再辛苦也值得,可……若再这么下去,成亲前便将身体给搞坏了,可怎么好? 这天清晨,花小麦照旧是早早地便起了床,在院子里拾掇刚刚下进缸里的各色酱料,罗月娇的声音,便脆生生地从院子外传了进来。 “小麦姐,我给你找了个学徒!” ps: 感谢7643少年的粉红票,jansam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一放假就犯懒,本周尽量三更~~ 推荐好友的书: 作者名:翡翠c 书名:清朝的奋斗生活 素完本的哦,书闲的亲,可以点之~~ 第一百五十三话 收学徒 花小麦眉梢不自觉地一挑,下意识转过身去。 前不久,她也不过是顺口跟罗月娇提了一句,说是想要招个学徒,花上些时间悉心教导,如此一来,即便是往后她被家里的事绊住了脚,也有人能暂且应付着饭馆儿的买卖。这才过了多久,那妮子便觅到合适的人选了? 罗月娇十分欢实地从院子外蹦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姑娘,比她矮了足有半个头,瞧上去有点怯生生的,低低垂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 “是个女孩儿?”花小麦有点诧异地抿了一下嘴角。 她自己就是个姑娘家,自然不会对女人做厨有任何看法,只是……这个年代,大多数姑娘十三四岁上就要张罗定亲的事,之后便是置办嫁妆,出嫁等一应事体,有哪户人家会将自己的闺女送出来做学徒?学了不也白搭吗? 听见她的疑问,那姑娘便稍稍抬了一下头,目光只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便迅速挪开了。 “小麦姐,你别看她是姑娘,其实她和你一样,都特别能干!”罗月娇三两步跑到花小麦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笑嘻嘻道,“我平日里不过是跟你学做一两个菜,都要叫苦连天,想来在厨房里当学徒,更是得能吃苦才行,光看这一点,她就最合适不过了!我俩同岁,自小我便与她好,她是什么样人我最知道,她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同……同岁?花小麦惊得睁大了眼,仔细将那姑娘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又将目光挪到罗月娇身上。 一个骨瘦如柴,瞧着瑟瑟缩缩,不敢拿正眼看人,另一个却健康活泼。笑容满面,眼睛晶晶亮。两个同样年纪的姑娘,差别怎么会如此大? ……好吧。她这小身子板儿,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去挑剔旁人。可这姑娘…… “你叫什么?”想了想,花小麦便走上前去,微微笑了一下。 “周芸儿……”那姑娘不敢抬头,耳朵和脸颊瞬间红了一片,声音细小得如同蚊子哼哼。 不要这样好不好,显得她好像是个会吃人的老妖婆似的——何至于怕到这地步? 花小麦便皱了眉,将罗月娇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她这性子……” 做厨子,是个与人打交道的行当,不说同食客们寒暄客套,单是想要了解对方在饮食方面的喜好。就不得不多说上两句话。这姑娘如此内向胆怯,只怕不合适。 “小麦姐,你听我跟你说。”罗月娇便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苦着一张脸道,“芸儿她很可怜的。她爹叫周庆。是咱村儿有名的懒汉,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成日正事不做,只晓得吃酒耍钱,即便手中只有一个铜子儿。也要想办法花使出去,若是醉了输了,还会打骂她娘和她姐妹出气,浑身都是伤。她家只生了四个闺女,她是最大的那个,如今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她爹也不给她张罗……我娘说,她生生是在苦水里熬大的。” 花小麦唇角抽了一抽,不由得回头又看了那周芸儿一眼,依旧细声道:“她想来给我当学徒,是她自个儿的主意,还是她爹的意思?” “哎呀,她哪里有甚么主意?!”罗月娇就跌足道,“她爹指东,她不敢往西,她爹让站着,她绝不敢坐下,若不是前些天我放出风声去,使她爹觉得这是个有利可图的事儿,又怎会打发她来求我?” “可是……”花小麦眉头紧锁着始终不曾放开,“她爹应该知道,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 罗月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冲着她翻了翻眼皮:“我的姐姐,你怎么这样傻?当学徒固然是没有工钱,可包吃包住,家里便能少喂一张嘴呀!待得过个几年她出了师,便能自己凭本事挣钱,到那时,她爹不就能靠她养活了?” 顿了顿,她便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这样对她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可我总觉得,可能她也唯有学成一门手艺,才能改善自己现在的处境。小麦姐……” “花小三,你还考虑什么,就把这姑娘留下啊!” 花二娘不知什么时候从东屋里出来了,双手捧着她那压根儿还没显怀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对周芸儿道:“你爹不是个东西,你莫要怕他,今后这一世,你也不必再指望他。凭着你自己的本事,你照样可以过上好日子,等你手头有了钱,一个子儿也别给你那作死的爹!” 花小麦转头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心下明白,自家二姐这是在周芸儿身上看见了她们姐妹俩从前的影子,感同身受,那颗心登时就软成了面团儿。她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愿意尽力对有需要的人施以援手,可就周芸儿这情况,这性格,帮得了一时,又如何能帮一世? 琢磨了片刻,她便招手对周芸儿唤道:“你过来。” 那瘦弱矮小的姑娘咬着下嘴唇,唯唯否否地走到她面前。 花小麦不由分说,捉过她的手臂,将袖子撸起来一瞧,果不其然,那胳膊上全是青紫深褐的痕迹,旧伤累着新伤,看上一眼,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 罗月娇嘴角向下弯了弯,鼻子也有些发红,冲花小麦露出一个“看见了吧”的表情。花小麦没搭理她,径自牵着周芸儿的手,将她领进厨房,从酱缸里舀了几种酱料,摆在她面前。 “你尝尝,然后告诉我,这些酱料都是甚么滋味,大概都是用什么做成的。” 周芸儿可怜兮兮地看她一眼,手在衣襟下摆蹭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接过筷子,先在那芥辣酱里沾了一点子,送进口中,立时给辣得眼泪花儿直冒。 “这是……”她偷偷瞟了花小麦一眼,“这酱又辣又呛鼻子。是芥菜子做的罢?” 花小麦微微点了一下头,正要将另一个小碟子推给她,却听得她忽然道:“不……不对。应该是用陈芥菜子做的,起码存了二三年。不然、不然味道不会这么重的……” 唔?花小麦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嘴角朝上弯了弯:“你再尝第二样。” 周芸儿便又将筷子伸到盛梅卤的碟子里,尝过之后皱了眉:“这个好酸,有股子还未熟的青梅味道。” 花小麦干脆毫不掩饰地微笑起来:“继续。” 接下来,那姑娘又尝了一料酱与豆酱油,甚至连那仙酱之中嫩桃叶的滋味也品了出来,最终蘸了一点芝麻酱。抿抿筷子头,腮边显出一星儿笑意:“这个最好猜,是芝麻做的,我家也有。只是香味比这个差得多。” 她终于肯抬头望向花小麦的眼睛了,只是目光仍然闪烁不定:“姐姐,我说得对吗?” 花小麦未置可否,随手又挑了个南瓜递给她:“会用刀吗?先把皮儿削了,然后切成丝。” 周芸儿也大略明白这是在考验她有没有天分。当下便乖乖将南瓜接了过去,一丝不苟地去皮挖瓤,仔仔细细切成丝。速度是慢了点,切出来的南瓜丝也粗细不均,难得的是。动作却很灵巧利落,沉重的菜刀捏在她手里,却是轻轻松松,仿佛不费丝毫力气。 做厨子的人,得有一条敏感的舌头,能轻易品尝出味道相似的食材之中那细微的差别,从这一点上来看,周芸儿无疑是合格的。至于花小麦让她切南瓜,不是为了试探她的刀功,而是想瞧瞧她腕力如何。毕竟,刀功全靠后天苦练,而一个瘦得身上无半两肉的姑娘,若连刀都提不起来,基本就别想在饮食行当讨生活了。 周芸儿能否成为一个好厨子,这一点谁都不得而知,但起码现在看来,要想做学徒,她却是合格的。 花二娘站在厨房外边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使劲儿往墙壁上拍了一掌,恶声恶气道:“花小麦,你脑子给咱家的鸡啄了是不是?这芸儿妹子真正是棵好苗子,你要是错过了,往后包管你肠子都要悔青!” 若不是顾忌肚子里那位,她简直恨不得跳起脚来。 罗月娇也在旁连连点头:“是啊小麦姐,我也觉得芸儿很合适,你……” 花小麦回头看看她们,并不曾答话,自顾自地对周芸儿道:“你想给我当学徒,纯粹是不敢违抗你爹的意思,是不是?” 周芸儿飞快地瞟她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是不敢不听我爹的话,可是我自个儿也是真的想学一门手艺……” “你爹说,等你学成之后,让你回家养活他?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终身大事怎么办?”花小麦又道。 “我爹说……”周芸儿嗫嚅了一下,似是意识到花小麦对于她爹全无半点好感,忙慌慌地改口道,“我知道姐姐你就快要成亲,你只比我大一岁,不是同样学厨嫁人两不耽误?我爹娘没儿子,我是老大,养活家里是应该的……” 花小麦摇摇头,勾了一下嘴角:“咱俩这情况不大一样,我虽只比你大一岁多,但却已有了这一身厨艺,你呢?要想出师起码得三五年,你自己算算,到那时,你多大了?即便是打算到那时招赘,也好歹得有点家底儿才行,岂不又要再挣上几年?这些事,你可有仔细考虑过?” 周芸儿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就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你回去跟你爹说,我觉得你不合适,不想收你做学徒。”花小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挥了挥手,“假使他心下不满,让他自己来找我。” ps: 推荐好少年的书: 作者:逆琳南舒 书名:墨毒丹青 简介:女配重生,调教众渣 第一百五十四话 叫师傅 周芸儿仿佛非常失望,却死死抿唇强忍住了没哭,仍旧细声细气同花小麦道了声谢,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罗月娇原待送她,哪知追出门口之后,才发现她已一溜烟跑得没影,只得悻悻地又返回,走到院子里,撅了嘴去看花小麦。 花二娘居高临下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胳膊眯起眼,凶神恶煞地盯着花小麦的脸,冷不丁怒喝道:“你有病啊!” “就是,你有病……”罗月娇也在旁当应声虫,被花小麦一瞪,忙将最后一个字吞落肚,吐了吐舌头。 “我怎么了?”花小麦很是无辜地摊了摊手,嬉皮笑脸仰脖望向花二娘。 “芸儿那么可怜,咱帮帮她又能怎地?”花二娘气得不轻,蹬蹬蹬两三步迈到她近前,单手叉腰,柳眉倒竖,将一双杏眸瞪得铜铃也似,“又不是让你硬往饭馆儿塞个人进去,如今你本身就是想寻个帮手的,芸儿哪里不合适?” 她越说便越觉得愤愤,牙齿也咬紧了:“我晓得做厨需要天分,那芸儿若是同我一般,连碗粥都能熬得一塌糊涂,那也倒罢了,我也不会非逼着你留下她。可方才我瞧得清楚,你明明对她的表现挺满意,却为何偏生要打发她走?” 花小麦不愿与她多说,省得她瞎操心,上前挽了她的胳膊笑着道:“好了,总之我心里有分寸,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早起我给你煮了一锅桂枣山药汤,眼下应是差不多能喝了。你赶紧自个儿盛一碗去,我也马上得到饭馆儿去照应,有话咱们晚上再说,啊?” 语毕,又吩咐罗月娇无事便早些回家去,也不管花二娘答不答应,闪身出了院子,直奔村东而去。 她心中是有数的。周芸儿她爹既然铁了心想要靠闺女养活,就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迟早还要寻上门。果不其然,翌日早上,花小麦正准备出门,周庆便杀气腾腾地跑来了。 那人应是不过三十三四岁,却不知是不是常年酗酒的缘故。整个人瞧着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了十岁,穿一身灰扑扑脏兮兮的衫子,鼻头通红而头发蓬乱,浑身弥漫着浓重的酒臭气,稍靠近一点,便要熏得人倒退三步。 周芸儿也一起跟了来,身后还领着三个豆芽菜似的小姑娘。年纪最小的那个,应是还未满六岁,拖着鼻涕,小脸和手都脏兮兮的,瞧着有些可怜。 那周庆是火刀村有名的混人,吃了酒之后亲娘都不认的,行至景家小院门口,也不多言语,径自便是一声令下:“给我上!”三个小姑娘先还有些犹豫,却又不敢违抗。只得畏畏缩缩一股脑地涌过来,抱腿的抱腿,搂胳膊的搂胳膊,全数攀在了花小麦身上,扯着喉咙大声嚎哭起来,鼻涕眼泪直往她身上抹。 小孩儿手底下没轻重,花小麦只觉手腕子给捏得一阵发疼,又不敢使劲推搡。怕磕着碰着她们。周芸儿在旁急得跺脚,没胆子与她爹作对,唯有不停伸手去拉自己的几个妹妹,口中嗫嚅道:“别、别这样……” 花小麦心中恼到极点。将死死拽住自己胳膊的那个小丫头给扯下来搁到一旁,对周庆怒目而视:“大清早的你要干什么?我家可有怀着身子的孕妇,若是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你赔得起吗?” 话音未落,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也匆匆自东屋里出来了,见此情景,景泰和连忙上来,三两下将剩下的两个小姑娘也拉到一边,抬眼死死皱起眉头对周庆道:“你这是唱哪出,撒酒疯撒到我家来了?恁大的人,领着孩子在村里耍无赖,你不要脸,这几个孩子往后却还得见人呢!”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今日也实在是心中生气,方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 花二娘怀着身子受不得惊吓,花小麦又成天起早贪黑,精神头差得很,这姓周的,究竟发的甚么疯! 周庆惯来脸皮厚,景泰和的这几声斥骂,对他来说只能算作是挠痒痒,嘬着牙花儿吊儿郎当道:“你家小姨子不肯收我家大丫头做学徒,是她说的,若我心中不满,只管来找她,我这不就来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问一句,她凭啥不要我家大丫头?” “我凭什么非要她不可?”花小麦朝前垮了一步,盯紧周庆那张惹人厌憎的脸,不疾不徐道。 “得了吧,我家大丫头回来都跟我说了!”周庆朝地上啐了一口,用鼻孔望天,“昨儿你专门考了考她的本事,让她认了各种酱料,又叫她切了南瓜,她跟我说的真真儿的,你脸上都现出笑模样来了,明显对她很满意,既然这样,你怎地又不要她?我倒想听听,你嫌弃她啥?” 花小麦白他一眼,转身冲周芸儿和那三个丫头招招手,将她们唤到自己跟前,掀起袖子露出青紫色的伤痕,往周庆面前一递:“你问我为什么?就因为这个,我不想要她!” “……你什么意思?”周庆略略一怔,目光便有点闪躲。 因他这一番闹腾,住在附近的人家都跑出来看热闹,隔壁的潘太公也颤巍巍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朝那几个姑娘的胳膊上一瞟,便连呼了三声“造孽”。 “你是她们亲爹啊!”他将那拐杖在地面上敲得砰砰直响,“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就忍心将孩子打成这模样?你真是,你真是……”气得浑身打哆嗦,竟再说不下去。 “是我自己的闺女,与你们何干?”周庆再混,此刻周围都是人,他也难免心中犯怵,外强中干地扯着脖子吼了一句,又望向花小麦,“你到底几个意思?” 花小麦冲他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勾唇一笑:“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若真要论起来,芸儿的确是个做厨的好苗子,她自个儿若肯学,我也很愿意带着她,只不过她身上这些伤,我实在看不过眼。你想让她来给我做学徒?那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周芸儿蓦地听见这句话。眼睛都亮了,立刻转头望向她:“姐姐,你要我了?” “你别插嘴。”花小麦瞟她一眼,接着对周庆道,“你将她领回去好生养着,几时身上再没半点伤痕了,几时再让她来找我。我便收她做学徒,否则,你想都不要想!” 周庆瞠目结舌,半张着嘴呆了许久,不以为然地挥手道:“不就是养伤吗?我把她当祖宗似的供着,这总行了吧?今日大伙儿可是都听见了的,等到时候。她身上这些伤都消了,你却还不肯要她,我再同你说!” 话毕,也不管他那几个闺女,抽身就想走。 “你站下。”花小麦拧了一下眉头,待得那周庆回过身来,便抬了抬下巴,“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拢共有四个闺女呢,芸儿打不得,剩下那几个。却随时随地可供你出气……哦,还有你媳妇,那也是个现成的肉靶子,是不是?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村里的事,我若想打听,自然能轻轻松松知道得一清二楚,从今天起。只要我听说你在家打媳妇,打孩子,我便绝不会收芸儿做学徒。即便是将来她真跟了我,我但凡听到一点风声。也登时就将她赶回家去,没得商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敢应承我?” 周庆简直目瞪口呆,傻站了好一会儿,方噱笑着道:“嘁,我看你就是晓得我们要求着你,便蹬鼻子上脸!再往后,你是不是还想管着我,不让我吃酒耍钱了?我说,你不是都要嫁给那孟郁槐了吗?怎地,莫非改了主意,想给我当媳妇?哈哈哈!”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巧妙,必将引起共鸣,孰料在旁围观的人却是鸦雀无声,只冷冷瞅着他。好半晌,潘太公别过头去,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但凡是个人,都说不出这种混账话来!” 花小麦盯牢了周庆的脸,鄙夷道:“你吃酒耍钱,与我可有一文钱关系?你既要作死,我何必拦你?你只说答不答应便罢,旁的就不要同我废话了。” 周庆脸上有点挂不住,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暗地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一咬牙,抬起头来:“答应就答应,谁还怕你不成?你可要记得你自个儿说的话,若我依你说的做了,将来你却反悔,我可跟你没完!”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跑了个没影儿,那三个小姑娘你望望我,我瞧瞧你,咬了咬嘴唇,也慌忙跟了上去。周芸儿眼泪早糊了一脸,走上前来,想拉花小麦的手却又不敢,小心翼翼道:“姐姐,谢……” “别说那么多了,把脸擦擦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去饭馆儿。”花小麦冲她笑了一下,“你莫想着我是在同你开玩笑,你这伤若养不好,我真不要你的,记住了?” 周芸儿忙不迭地答应了,咧嘴怯怯地也跟着笑了一下。 …… 周庆将周芸儿领回了家,自这日起,果真不敢打骂分毫,好生在家养了一个多月,方才将她再度送到了花小麦面前。 其时,花小麦正在村东的饭馆儿里收拾一条肥鱼,周芸儿随着春喜去了后厨,一看见她,便立刻跑了过来。 “姐姐,我的伤都好了。”她忙不迭地撸起袖子给花小麦瞧,“我爹现在也不敢打我娘和我妹妹,那你是不是就能……” 花小麦低头朝周芸儿胳膊上瞥了一眼,果见那伤痕已经褪得七七八八,只余淡淡的印记。 “你别叫我姐姐。”她抿了抿嘴角,“往后,你得叫我师傅。” ps: 感谢红颜行云流水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五十五话 油泡仔鸡 花小麦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收学徒这回事,说白了是利己利人,令得周芸儿学成一门手艺之余,也替自己将来寻一个靠谱的好帮手,称呼什么的,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她之所以让周芸儿叫自己“师傅”,一言以蔽之——纯粹是为了嘚瑟,就图个心里舒坦。 周芸儿用那一排细细白白的小门牙叩住下唇,迈着小碎步怯生生地挪到花小麦跟前,面颊和脖子都红成一片,耷拉着脑袋,细声细气叫了一声:“师傅……” “我给你当师傅,你觉得很丢人?”花小麦斜睨她一眼,暗地里摇摇头,似笑非笑道,“不至于吧?” “怎么会?”周芸儿给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来,“我能来这饭馆儿里当学徒,心中不知多欢喜……” “你瞧,你不也是会大声说话的吗?”花小麦便笑了,伸手自觉很老成地在那周芸儿肩上拍了两拍,“我不知别处是何情形,反正在我这里,可不作兴扭扭捏捏的。这厨房中一忙起来,各种动静大得很,你若还只在嗓子眼儿里哼哼,我手中忙活着,耳朵里又听不清你说的甚么,岂不瞎耽误工夫吗?” 见周芸儿小心翼翼地点头应了,她便领着这姑娘在厨房里大致转了一圈,将各种锅灶器具的用途细细说与她听,又指着角落中堆得满坑满谷的菜蔬笑道:“那是我家地里刚刚收下来的一茬菜蔬,倒有大半送来了我这里,白菘尤其多。那东西便宜。你每日无事时,便多取几棵来切,不求切得多么漂亮,最重要是让刀肯听你的话,将那刀使得顺了,我再教你各种刀功技法。至于那配菜、调味、火候……皆是后话,你且不要心急,咱们慢慢来。” “嗯。”周芸儿连忙又是一下点头。想了想,咬唇道,“我不着急,师傅你肯收我,我必是要听你的话的。” 花小麦弯了弯嘴角,又道:“按规矩,你来给我当学徒。我便理应包你吃住。只你家就住在咱火刀村里,若每晚你想回家去歇却也使得,你……” 不等她说完,周芸儿便急急抢过话头:“不……不用了师傅,我就在这铺子上住很好,省得走来走去的麻烦,顺便还可帮着守店……师傅。你就让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花小麦听得这话,便微微皱了一下眉:“你不想回家?你爹是不是还欺负你们母女来着?” “他……好多了。”周芸儿神色便有些低落起来,稍稍垂下头,“自打上回与师傅你见过,他便收敛许多。我……只是不想每日里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花小麦心下了然,也就不再多问,痛快地应道:“既这样,回头我便让春喜和腊梅两位嫂子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咱这小饭馆居住条件并不太好,临着官道,也算不得太安全。你每晚住在这里,夜了便不要出门,得把细警醒些才是。” 周芸儿面上显出两丝笑意,忙不迭地应了,花小麦又与她讲了讲厨房里惯常有哪些忌讳,需要注意什么,便打发她洗了手,取白菘来练着切。 正说着。春喜从大堂走了进来。 “来了三位行商的客人,说是吃完之后还要赶路,让咱们手脚快些。听说今日店里有养了一月来大的小鸡,就问了一句。能不能做一道‘油泡仔鸡’。”她利利落落地说了一通,便朝花小麦脸上望了一眼。 “这有何不行?”花小麦简短地应道,“嫂子你拣一只小鸡剥洗干净,我这就动手。” 春喜点点头,正要挽袖子捉鸡,那边厢正在努力切白菘的周芸儿回过头来,抿了一下嘴角,试探着道:“师傅,要不那杀鸡的事,让我来做吧?” 花小麦本想问上一句“你会杀鸡?”,细琢磨一番,又觉自己这问题纯粹是废话。这个年代的农家女儿,尤其是最大的那个,只怕自小便随着母亲将家里家外的活计一把抓,杀只鸡罢了,又有何难? “也好,那你就试试。”她于是便笑着点了点头,“动作轻巧些,莫要碰坏了鸡皮,那滋味便要打折扣了。” 周芸儿赧然笑了一下,道了句“我理会得”,立时便烧了一大锅热水,绕到后院捉了一只小鸡进来,利利落落地割脖子,将红彤彤的鸡血都倾进一只大碗内,拔毛去内脏,动作极之娴熟。 花小麦满意地盯着她的动作瞧了一会儿,顺手在热锅中倒了生油,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春喜仍旧站在一旁,便讶异地挑了一下眉:“嫂子你怎地还在这里,有事?” 春喜低头想了想,嘴唇嗫嚅了一下,摆摆手:“你先忙,待晚间打烊了,我再同你说不迟。”语毕,三两步走了出去。 花小麦不明就里,却也没工夫琢磨,见周芸儿已将那小鸡剥洗得干干净净,便接过来冲去血水之后擦净,然后又取来两三片紫苏叶,拧出汁子滴进碗里,再加入盐、花椒面子、香蕈粉和一小勺豆酱油,调和均匀之后,在鸡身上涂抹了两遍,最后拍了一层薄薄的面粉上去。 锅中的油渐渐烧得热了,腾起微黄的烟子。她便把锅从灶火上端开,插一根筷子下去试了试油温,紧接着,将那已经涂好调料的小鸡丢了进去,在油中浸泡片刻,待表面呈金黄色,鸡皮瞧着仿佛已经炸酥了,方用笊篱捞起来搁进盘子里,再揪了一两片香茅做装饰。 周芸儿在一旁看得眼睛也直了,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唾沫:“师……师傅,这鸡在油里泡上一会儿便熟了?” “若是已经长成的鸡,自是不行的。”见她好奇,花小麦便扭头同她解释,“但这才长了一个多月的小鸡,个头小,肉质又格外细嫩,只要掌握好油的温度,稍稍泡上一会儿,表皮便有微脆的口感,里面的鸡肉却是入口即化,特别好吃,用来下酒最是合适不过。现下你还不到学这个的时候,将来我自会教你。” “好。”周芸儿仿佛很高兴似的,唇角差点要咧到耳朵根去,捣蒜般使劲点了两下头。 …… 这晚,村东的小饭馆照例是亥时之后,方才收拾停当。 十月末的天气,说凉一下子就凉了,尤其是夜里,冷不丁从暖烘烘的室内走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刀子般的冷风,割得人脸上生疼。 花小麦从厨房里出来,少不得吩咐了周芸儿两句,让她关好门窗,一脚踏出小饭馆儿的大门,立时冷得缩了缩脖子,忙捏紧夹袄的领口。见春喜和腊梅还在门外等着她,便笑嘻嘻走上前,搓搓手:“这天还真够冷的,两位嫂子也早点回家歇着吧,明儿一早咱且还有的忙呢。” 春喜嗔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麦妹子,咱这饭馆儿几时关门?” “说的什么话?!”做买卖的人,最听不得那“关门”二字,花小麦差点跳起脚来,“春喜嫂子,你向来口齿伶俐,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生意好容易有了些许起色,还没挣几日的钱呢,你就让我关门?” “这妮子傻了……”春喜仿佛很惋惜地摇摇头,转身对腊梅道。 “可不是吗?傻透了。”腊梅十分心有戚戚焉地应和了一句。 “什么情况?”花小麦将目光在她二人脸上来回扫视了一遍,“你俩打得甚么哑谜?” 春喜按捺不住,凑到她面前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角:“如今已是十月底,你自个儿算算,离那冬月初六还有几天?嫁人呀,这么大的事,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如你这般不上心!纵是有你二姐替你操持一切,你好歹也该腾出几天来做些准备,至于成亲之后,免不了也要耽搁几天的。你心里作何打算,该早点告诉我们才是,我们也好作安排。这饭馆儿离了你,哪里还能做得成生意?” 人生大事,花小麦自然不可能迷糊到将其抛诸脑后,早几日便在心里暗暗思忖过,估摸着前后怎么也得耽误十来天的时间,说起来,还真是有些纠结挣扎。 这小饭馆儿在经历了生意冷清,无人光顾之后,如今终于算是渐渐步上正轨,虽赚得不多,却至少每天都能做成几单买卖,于这个时候歇业,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说来说去,都怨她自个儿一时冲动,非逼着人家立刻将她娶过门,否则现下也不至于发愁到这般境地! “非……非得歇业那么久不可吗?”她有点期期艾艾,眼巴巴瞅着春喜和腊梅。 “你说呢?”腊梅瞟她一眼,不假思索道,“我俩都晓得你将这饭馆儿看得紧要,可再怎么,也比不过成亲,一辈子就这一次呐!说起来不过一顶大红轿子,抬进门就完事,事实上,这里头的繁杂事体,多得数也数不清,且得你忙上好一阵!要我说,你也别废话了,咱这店开到初二,然后便将那‘东主有喜’的红纸贴出去,你先一门心思将自己妥妥当当嫁了,待得一切都安顿周全,再来张罗照应这铺子不迟——莫不是你还担心,这饭馆儿几天不开门,便走了生意了?” “是有点。”花小麦撇撇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又低头想了想,“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那……就这样办吧。” 第一百五十六话 嫁(一) 依着火刀村的习俗,成婚之日的头一天,男方家里需得寻一个三岁以下的男童,跟着新郎在新房的婚床上睡一宿,临睡之前还得喂他吃包子、桂圆和鸡蛋,象征着“包生子”的好意头。 孟郁槐早几日前便自芙泽县赶回村里,张罗操办成亲之事。孟老爹走得早,家中只得他母子二人,办起事来未免有些手忙脚乱,幸而他一向在村中有好人缘,居于附近的邻居们都乐呵呵地赶来帮忙,总算是安顿得妥当,并未出任何岔子。初五那晚,他便将孙大圣那不满两岁的小儿子“借”了来,在那张新打的榆木大床上滚了两滚。 说起来他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走镖时,再危险难行的地方都去得,却在对着一个小娃娃的时候,偏生无计可施。小孩子又向来是不懂事,不讲理的,你让他吃蛋,他硬要去抓果子,你叫他洗脸,他却哭着喊着要濑尿,将孟某人活活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后半夜,那臭小子闹得累了,方倒在床上胡乱歇了一宿。 那边厢,景家小院也同样灯火通明。 按规矩,新娘子的嫁衣,正经该自个儿一手一脚缝出来才是,最不济,也得由自家亲娘代劳。无奈花家姐妹爹娘是早就没了的,花小麦的针线活又委实拿不出手,花二娘骂骂咧咧好半日,寻了个裁缝铺,赶在成亲之前,将从里到外一整套大红的衣裳取了回来。 堂屋里堆着几个箱笼,是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给花小麦置办下的嫁妆,左右不过衣料、首饰等物。若与那出手阔绰的富裕人家相比,自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然在寻常人看来,却也颇能过得去了。委托郑牙侩买下的两亩田,地契被花二娘小心翼翼地掖在了箱笼的最下层。 “那两块地,都在村子南边,离孟家不远,往后你们照应起来很便当。”她坐在西屋的床上。手指缓缓地从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上拂过,将几个细小的褶皱一一抹平,不时抬头去瞟一眼花小麦,“孟家大哥在镖局挣得不少,他家的日子,比咱们要好过许多,将来你自个儿若不耐烦去地里忙活。索性让他雇两个人,反正拢共就两块地,也费不了许多工钱。” 花小麦心知她今晚必然有很多话想说,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跟前,将身子朝前探,脑袋倚在她颈窝里,从鼻子里“唔”了声。扑哧一笑:“你能别再叫他‘孟家大哥’了吗?我听着怪别扭的。” “……一时改不过来。”花二娘也抿唇笑道,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瞪她一眼,“你莫要打岔,静静听着便罢。” 花小麦赶紧点头:“你说你说,我不插嘴就是了。” “天算不如人算呀!”花二娘因便叹了口气,“从前我便同你说过无数回,那孟老娘不是善茬,还指望着你若在村里和她撞个正着,都要绕路走才好。却不想你如今却是要嫁进他们家。娘走得早,也没人教咱们该如何与婆婆相处,总归便是一句话,那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没必要跟她置气,让她一让也不会掉块肉,但在那大事上,你也决计不能吃亏——我估摸着。孟家大……郁槐他应是会护着你,若受了委屈,你只管跟他告状,莫要存在心里。也别跟那老婆子硬碰硬,知道吗?” 花小麦心道,你说起旁人来倒是一套一套有理有据,可你自个儿跟婆婆之间,好似相处得也并不愉快吧?可见你这番说辞站不住脚。然表面上却只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哎。” 花二娘对她这种端正的态度很是满意,在她肩上拍了两拍,长出一口气:“幸而咱们往后还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只要想见面,随时都能见。你若被人欺负了,我这当姐姐的也不是吃素的,豁出命去也要替你把场子找回来,你只管安心就是。” “甚么把场子找回来,你怎么像个流氓一样?”花小麦斜眼看她,“你这样会教坏我那还未出世的小外甥的!” “这算什么?不管他是男是女,既托生在我肚子里,往后必然也是个不能吃亏的,假使随了你姐夫那温吞水的性子,我才要发愁哩!”花二娘翻了个白眼,继而目光却是微微一暗,将花小麦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小妹,你成亲这么大的事,之前你姐夫曾问过我,是不是应该通知花大山一声,被我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按理来说,你既有长兄,明儿一早该是由他背你上轿才对,但现下这情形,明日只怕也唯有让你姐夫代劳。还有,我听说那讲规矩的人家,是要特地请一个喜娘的,火刀村不兴这个,明日一早我便让春喜来照应你,将你送去孟家,你……别挑我的理儿……” 她这一整晚都显得很沉静,仿佛还有点患得患失,语气也软软的,将平素那凶暴的性子丢得九霄云外,花小麦反而有些不惯。 “你怎么净扯这些没影的事?”花小麦坐直身子望向她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我有你和姐夫就够了,至于那个哥哥,你烦他,我也很不需要他出现,他不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发神经挑你的理儿?” 花二娘便微微笑了一下,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低头思索片刻,面上便浮出两丝可疑的红色:“咱们是两姐妹,成亲当晚的有些事儿吧,我虽觉难为情,却也不得不跟你好好儿说一说,免得到时候你慌不择路,弄得场面僵了,那可太不好看,那个……” ……这话题转得太快了吧? 花小麦大略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禁在心里暗自腹诽。 姐姐,你摆出一副娇羞状是为哪般?这一年来,本姑娘与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里听你两口子那动静,听得还少吗?也就是最近你有了身子,才算是消停了些!你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大家心照不宣了吧? 这话花小麦是万万不敢当着花二娘的面说出来的,免得换来一顿胖揍,少不得配合她,勉为其难听了那么一耳朵。虽有心理准备,却仍越听越觉得尴尬,干脆扑到床上狂笑不止,到底是被花二娘摁住打了两巴掌。 …… 当晚,花二娘是留在东屋陪花小麦一块儿睡的,姐俩头碰着头,说了许多体己话。咭咭哝哝又是闹又是笑,直折腾到后半夜,方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第二天五更,花小麦便被花二娘从床上挖了起来,生拉活拽地推到沐房里让她洗了澡,又将那一整套红彤彤的里衣、袄子、外衫从里到外穿得齐齐整整,坐在桌边由春喜替她开脸梳头。 “疼。疼疼疼……” 那春喜在去村东小饭馆干活儿领工钱之前,在家是要做许多农活的,力气大得很,手法凌厉,而且下手绝不怜惜,动作快速而迅疾地替花小麦绞去面上那一层细小的绒毛。花小麦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脸皮都要给扯下来一层,忍不得了叫声疼,立在一旁的花二娘一巴掌便拍了下来。 “疼便忍着,这苦头一辈子只吃一次。越是繁琐,就越是让你记得嫁人不易。我是晓得的,你这人有些倔性子,往后去了婆家过活,若还像个倔驴似的,那苦头便唯有你自己尝!” “大喜的日子,你别尽着吓唬自己妹子行不行?”春喜瞟她一眼,手里却是半点不留情。啪啪啪几声,狠狠蘸了两坨白团团的粉,三五下尽皆敷在花小麦脸上。 忙活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算是梳妆完毕。花小麦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红红白白,面目全非的脸,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真难为春喜嫂子了,自己现下这副模样,真是亲妈也认不出啊…… 花二娘此时却是再也凶不起来了,眼睛里裹了一包眼泪,将花小麦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替她将唇边的一点红渍蹭掉,抽了抽鼻子:“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事……我现在还记得呢,娘刚把她生下来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团,这一转眼的工夫,竟也要嫁人了……” “二姐……”花小麦拉了她一下,却来不及同她说太多。耳朵里听见外面喧嚣,说是迎亲的轿子已然来了,手中便被塞了个苹果。景泰和笑呵呵地进得屋来,将她背在了背上,一径走出门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心慌起来。 她一个新时代的好青年,莫名其妙来到这不知年月的村庄,糊里糊涂过了一年的日子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嫁人,真真儿好荒唐! 万一成亲了之后发现日子过不下去怎么办?要是那孟老娘刁难她,又该如何应付?她要是受了委屈,三天两头跑回来寻花二娘诉苦,会不会沦为笑柄啊? 她此刻算是真正明白那所谓的“恐婚”,实在所言非虚,一颗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只是落不到实处,手心里也起了一层薄汗。 新娘子出门,双脚不能落地,行至轿子前,春喜便将花小麦从景泰和的背上接了下来。 “郁槐哥,那个……我媳妇有身子,不好出来相送,嘱咐我跟你说两句。”耳边传来景泰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称呼也乱了套,“我家小妹就交给你了,往后你……”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听在花小麦耳朵里却只是嗡嗡隆隆一片响。然而紧接着,她便又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些微笑意,却又很稳当,让人心中一下子便安宁了。 “放心,我理会得。” ps: 太困了,今天只能二更了,抱歉……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五十七话 嫁(二) 哭嫁,起轿。 亏得孟家就住在火刀村南边,即便是靠着双腿走过去,拢共也花不了一盏茶的时间,花小麦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坐稳当,屁股还没捂热,就又稀里糊涂地被人从轿子里拽了出来。 接下来便是免不了的一应繁琐程序。 身上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红衣裳,也不知怎地竟那样啰嗦,步子迈得大一点,仿佛就会踩在裙裾之上,一个不当心,立时就要摔个大马趴,如此一来,这热闹喜庆的新婚场面,只怕就要变成一桩大笑话。花小麦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越是慌张就偏生是越要出错,当真一脚踩在了裙子上,身子往旁边歪了歪,眼看就要摔倒,这当口,便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巧却又有力地扶了她一把。 幸好,幸好……若不是顾忌四周有许多人围观,花小麦真想伸手拍拍那给吓得噗通乱跳的心口,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拉扯着,不由自主跪了下去,硬生生拜了三拜,额头磕得一阵疼。 这之后,便又是一阵喧嚣,她几乎是被人从身后推挤着,跌跌撞撞进了新房,也不知哪个好心的邻居家媳妇搀了她一把,将她送到了铺着大红被褥的床边坐下。 屋子里好像涌进来许多人,都笑哈哈的,又不是他们成亲,也不知在高兴个什么劲儿。花小麦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就看见一双脚走到她跟前。大红色的衣摆随着动作微微飘动,紧接着眼前就忽然一亮,头上顶着的那块红帕子被人给揭开了。 气氛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各种拍巴掌大笑声不绝于耳,花小麦恍惚听见孙大圣的声音远远从屋外飘进来,带着一股戏谑的笑意:“哟,郁槐哥,你媳妇挺好看啊!” 你眼瘸啊?!这张脸都涂得不见本来面目了。你还能认得出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好看? 花小麦在心里狠狠叨咕了一句,一抬头,就终于看见了那张已经一两个月未曾得见的脸。 孟郁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面上刮得很干净,显得面孔愈加棱角分明,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晶亮的光。 在花小麦的印象中,这人平常的衣着非蓝即灰,今日冷不丁见他穿一身红,还打扮得这样齐整,免不了就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才刚刚弯起来,那人便丢过来一个“给我老实点”的眼神。仿佛生怕她一张嘴,又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出来。 她连忙收心敛神,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坐得端端正正。 屋子里人多得很,孟郁槐也顾不上和花小麦说句话,就被人群簇拥着去院子里吃酒。房门一关,喧嚣吵闹都被隔在了外头,屋子里霎时间一片安静。 花小麦像个鹌鹑似的,探头探脑四周打量了一番。 这大抵就是孟郁槐平日里住的房间,虽然床和柜子都换了新的。窗户上、墙壁上……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贴满了大红的喜字,却仍然能轻易便寻到他这么多年来在此生活,所留下的各种痕迹。 好吧,从前这是他一个人生活的地方,但往后,此处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家了——唔,还得加上那个被花二娘用各种形容词。彻底妖魔化了的孟老娘。 思及此处,花小麦心中就很有点悲喜交加的味道,站起身来在屋里转悠了一圈,顺便透过搁在窗台上的镜子。又将自己那张脸打量了一番,吓得一个激灵,忙四处找水找盆子,想将面上那一层厚厚的墙灰给洗了去。 这屋子还算宽敞,各种家具和器皿也很齐备,且为了成亲,大约之前也曾好好收拾过一番,瞧着挺舒服温馨。花小麦四下张望一番,在靠里的一个角落中发现了一口盖着盖儿的大锅,旁边还有个木盆子,走过去揭开盖儿一瞧,里头是满满一锅热水,温乎乎地还冒着热气,只是不够烫,用来洗脸,倒是极合适。 她也没工夫去想,这到底是孟郁槐放在这里,还是孟老娘拿进来的,赶紧随便找了块布,将脖领和袖口掖好,痛痛快快洗了个脸,见那水里都有些泛白,脸上却终于重新变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舒服了,将那盛着残水的盆子往大锅后一藏,复又走到床边坐下。 院子里高声的谈笑和互相敬酒的声音隐约传了进来,看来,是已然开了席。花小麦摸了摸有点瘪的肚子,不无幽怨地扁扁嘴,虽然极力不许自己大口呼吸,鼻子里却仍旧嗅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 唔,这个是清蒸黄鱼吗?海鱼哎,在火刀村可不多见,孟郁槐那家伙是打哪儿弄回来的?不过……姜和葱好像放得多了些,将那股子鲜香气都盖了过去,嗯,要不得,要不得…… 她很是瞧不上地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接着闻。 咦,这厨子也做了拌牛肚仁?可是,没有本姑娘那一出手便大杀四方的辣椒油,你这菜怎能好吃? 等等,等等,她怎么好像还闻见了一股海参的味道?孟郁槐这败家子,哪有这样瞎花钱的!况且那海参是用了清烧的手法,芡重了些,将那股鲜味都给压住了,好糟蹋东西! ……虽是觉得厨子的手艺不尽如人意,但光闻见香却半点吃不进嘴里,却愈加让人腹中咕咕直叫。话说,嫁人这种事,外头的一众宾客只管自己喝得热闹,却怎么就没人想到,也应该照应一下房中的新娘子? 花小麦揉了揉眼,越想越觉得委屈,又出不得门,正要站起身来再晃悠一圈,却听得忽然一声门响,一颗小脑袋便从门外探了进来。 “小麦姐……”那小姑娘一闪身便跳了进来,手中捧着三两个碗。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瞅着花小麦。 “月娇?”花小麦霍地站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我爹娘来吃酒,我跟着跑来看热闹呀!”罗月娇理所当然地嘿嘿一笑,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碗碟尽皆放在桌上,“郁槐哥瞧见我了,便让我去厨房拿两样菜,端来给你吃。他对你可真好。在外头被人灌酒呢,还担心你饿肚子!” 花小麦抿唇冲她假笑了一下,走到桌边朝碗里张了张,果见都是她猜中的那几样菜肴,便也扶起筷子来,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口,含含糊糊地对罗月娇道:“幸亏你来了。我早晨便没吃甚么,这会子真的饿得前心贴后背——不过,你就这样跑进来,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你指孟大娘?”罗月娇只要不涉及做饭问题,在其他方面向来都显得很机灵,俏皮地一歪头,“你在火刀村又没有旁的亲戚。连个送亲的人都没有,我是你的小姐妹,又是郁槐哥叫我进来的,她能说什么?就算她心中不痛快,大喜的日子,却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嚷嚷起来吧?” 花小麦想想也是,也便放下心来,搛起一筷子海参送进口中,皱着眉头咀嚼了两下,吞了下去。 “不好吃吧?”罗月娇呵呵笑了起来。“我吃了好几回你做的菜,嘴也给养刁了,方才吃了一点子,也觉不怎么样哩!不过,你如今嫁了人,趁着眼下还能吃现成的,就赶紧多吃些吧,往后该你做饭。还不知怎样烦呢!” “我手艺好,至多不过麻烦点,有什么可烦?倒是你,将来还不知是怎生情形。我想想也替你发愁,啧啧啧……”花小麦笑着与她调侃了一句,虽不喜这菜色,为了填饱肚子,仍旧是吃了些许,罗月娇又坐在桌边陪她说了一会子话,便又端起菜碗,悄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花小麦无所事事,床边坐一会儿,又在窗口站一晌,实在闲得无聊,便掰着指头,满心里琢磨那饭馆儿该怎样经营,才能更快速地打响名头,让生意真个火爆起来。办法没想出,到把困劲儿给捣腾了出来。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晚上,其间花小麦打瞌睡数次,每每觉得神智不清明了,肩膀一歪,脑袋便正正撞在床架子上,便疼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待得天黑透了,院子外头的喧嚣声终于归于平静,她耳朵里便听见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将将抬起头,便见孟郁槐大步走了进来。 花小麦忽然就觉得有点紧张起来。 真是奇了,相识这么久,她从未怕过眼前这男人,可此刻,她手心里竟有点冒汗,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一动也不敢乱动。 孟郁槐是有些酒量的,只是因常要走镖,担心喝多误事,平常基本滴酒不沾。今日大喜,少不得被人多灌了两杯,幸而他是知分寸的人,并未曾醉过去。 他三两步走到花小麦面前,身上那股子清冽的酒香便飘了过来,显然也有些紧张,手掌在身侧团起又放开,许久不曾说话,半晌方抬手碰了碰花小麦那张洗得干干净净的脸颊,微笑了一下:“等久了吧?” 花小麦点点头又摇摇头,抿了一下嘴唇:“还行。”顿了顿,又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这问题在心里已经憋了一整天了,不说出来真不痛快啊! 孟郁槐眼中多了两分探寻之意,却仍是颔首笑道:“你说。” 花小麦深吸一口气:“今日你摆席面,花了不少钱吧?那厨子你是从哪儿请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很不靠谱啊?” ps: 感谢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接下来那章好难写,可能会更得比较晚,大家明天看吧,今晚熬夜也肯定是会传上来的~ 第一百五十八话 扑与反扑 “你……” 孟某人在这一瞬之间,忽然就觉得有点头疼,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头。 这姑娘……不对,现下是他媳妇了。他媳妇惯来甚么话都敢往外吐,但从前至多也不过是令得他陡生尴尬罢了,可这会子,新婚之夜,她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这般大煞风景! 吃的、厨子、不靠谱……敢情儿她在这屋子里闷了一整日,就一直在琢磨这些? 花小麦却不知他正在暗暗地咬牙根,见他不做声,便扯着他的袖子拖长了声音:“你说话呀——” 她本不是个爱撒娇的性子,素日也只是在花二娘面前,偶尔露出点娇怯怯的小模样来,还多半是在为了达到目的而耍赖,此刻被那软糯的声音撞进耳里,孟郁槐不由得心口便热了热,指腹在她微微翘起的唇边蹭了蹭,耐着性子笑了一笑。 “我本是想请春风楼的大厨来操办,柯叔也是这样说,但细想一层,如此却是不妥。春风楼中唯独那魏大厨的手艺能上得台面些,你与他之间有不睦,我也瞧不上他为人,既如此,我何必让他赚钱?后来,纸扎铺子的乔大叔说,给他铺子上做饭的赵师傅手艺倒还使得,我便请了他来。” “原来是他!”花小麦立刻不屑地撇撇嘴,薄带了两分埋怨之意,“他那两把刷子,莫不是你还不清楚?上回我给‘乔记’做团年饭,被乔老太爷刁难,你也在场。是瞧见的呀!他那双手,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我光是看他一眼就觉够了,哪里还吃得下?” “小麦……”孟郁槐清了一下喉咙,低低叫了一声。 花小麦仿佛浑然未觉,自顾自不停口地道:“还有他那砧板,上面一股子葱蒜的味道……” “小麦。”孟某人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唇边的笑容也收敛了去。 “那么好的食材。你居然真舍得交给他去糟蹋,你……” “花小麦!”孟郁槐忍无可忍,终究是发出一声怒喝,“你确定要在此刻与我讨论厨子的问题?”特特在“此刻”二字上将语气加重了两分。 他这人平日里虽话少,待人却称得上温和,此时竟露出这样似是要发火一样的表情,花小麦便给唬了一跳。忙死死闭住了嘴,噤声不迭,只睁着一双圆眼睛无辜地瞅他。 孟郁槐稍稍气平了些,许是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许酒气,想了想,便沉声道:“我去洗洗,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不许说话,等我回来。” 言毕,便站了起来,三两步跨出房门,直奔沐房而去。 男人家洗澡本就潦草,此时又惦记着房中人,随随便便冲了两把,便又匆匆跑了回来。再进门的时候,衣裳就不曾穿得太整齐,敞着怀。露出胸前坚硬如石头般的筋肉。 花小麦兀自紧抿着嘴唇,蓦地将眼睛瞪得老大。 这人身上没擦干……衣裳全给浸湿了,紧紧贴在胳膊和腰脊上,更显得蜂腰猿背,四肢修长。 身材真好啊……花小麦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与此同时,一种捡到宝了的窃喜之情油然而生,目光稍稍一错。便落在了他肩膀和肋骨处那几道新新旧旧的伤痕上。 走镖么,哪怕心中始终抱着和气生财的念头,却仍旧难免遇上要与人交手的时候,孟郁槐自然也不能例外。之前遇上水贼。被劫镖那一回,这人就是受了伤的,虽则他只是轻描淡写一句“皮外伤而已”带过,但现在看来,恐怕没他说得那么轻巧。 孟郁槐取了条干帕子在头上胡乱擦了两下,动作很有点不耐烦,猛然觉得这屋子里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便转头朝花小麦这边望过来,就见那姑娘双手于膝上交叠,双唇抿得死死的,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见他看过来,花小麦不自觉地就缩了缩肩膀,有点想要往床里躲的意思。孟郁槐眉间轻轻拧起,将手中的帕子一抛,大踏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了,伸长胳膊去捞她:“又怎么了?” 花小麦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卷进怀中,脸颊正正贴在他那坚硬的胸膛上,小声道:“你不让我说话……” 那人立刻低笑出声,胸膛也跟着微微震动。 花小麦有点发愣。认识这么久,她好像还是头一次听见他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平日里肯勾一下嘴角都算给面子了好吗?然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却已翻身压了下来,不由分说将她扑倒在床上,铺天盖地的吻立刻落在她唇上。 这吻着实没什么技巧,甚至还有些笨拙,只晓得在她唇上辗转碾压,胳膊将她死死箍住,带了两分急切的意味。花小麦有些慌,身上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心慌意乱又喘不过气,下意识就想去推他,眸子一闪,正对上他深谙的眼睛,不知何故,心中骤然就是一松。 如果这是她想要嫁的人,那么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伸手,在孟郁槐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上摸了一摸。 “你……”孟某人稍稍一怔,抬起头,紧接着便笑了起来,扭过脖子,在她手心轻吻了一下,然后将她的手指卷入口中,用舌尖试探地碰了一碰。 花小麦脑子里一个激灵,刚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起来,那人却已坐了起来,腾出手去解她的衫子。 入了冬,衣裳穿得厚,大红外衫之后还有一层薄薄的小袄,接着又是里衣……仿佛永远没个尽头。偏生那人也不知是手笨还是怎地,动作简直慢得离奇,花小麦先还觉得紧张,渐渐地都有点无语了,抬眼见他脑门上汗都渗了出来,咬了咬牙把心一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腰肢一拧,猛地翻了起来将孟郁槐扑在床上。 她趴在他的胸口,晃了两晃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费力地直起身子,拽住他那本来就穿得不大牢靠的袍子用力朝旁边一扯,孟某人胸前和腹部一整片春光便立时袒露无遗。 花小麦很得意,挑衅地冲他扬了扬眉,继而捂住嘴狂笑不止。孟郁槐脸色铁青,狠狠咬了咬牙,再度翻身,将她重新压了回去,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话:“这种事,不劳你费心。” 这一回他是使了蛮力了,也不管会不会将衣裳扯破,三两下将花小麦从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剥了出来,迅速把自己的衣裳也尽数褪了去。 亲吻如烙铁一般印在肌肤上,从颈项渐渐蔓延到胸前,他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落在那发育得并不怎么茁壮的小包子上,花小麦便哆嗦了一下,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叫。 孟郁槐像是受到了鼓励似的,嘴唇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仿佛拥有无限的耐性,反复流连。花小麦 腹间抵着一件硬物,身上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鸡皮疙瘩,偏生又热得受不了,忽然觉得他的手指蜿蜒向下,去了另一处地方,喉咙里的低吟一声接着一声,一边骂自己丢脸,一边死活就是停不下来。 “你……”孟郁槐自她胸前抬起头来,眸子变得无比幽暗,嗓音也有点哑了,手握住了她的腿。 “你忍一下。”他在她耳边小声道,仿佛有安抚之意,下面却是半点不含糊,硬生生地抵住,猛然冲了进去。 花小麦差点一嗓子喊出来,赶紧死死咬住了嘴唇,差点闭过气去,简直欲哭无泪。这感觉,就像是被人用大木棍子使劲闷了一下,真是会出人命的! 孟郁槐也知这一下必然疼得要命,原本打算先一鼓作气冲进去,然后再慢慢来。然而,甫一那温暖紧窒的所在,立刻令得他倒抽了一口气,哪里还想得起来别的,没头没脑握住她的腰便律动起来。 “你不要……等一下……”花小麦脑门上出了一头的汗,伸手去推他,却哪里推得动?她实在是气得凶了,干脆挠了他两爪子,那人却只当她是在给自己爪痒痒,压根儿一点反应也没有,照旧横冲直撞,落在她耳畔的呼吸,逐渐混乱急促。 花小麦痛得眼泪也下来了,情知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在心里不住地告诉自己,忍忍就好忍忍就好,无奈身体深处那物存在感实在太强,她连闭上眼睛装昏过去都做不到,发出一声声闷哼。 孟郁槐二十多岁的人了方初尝此事,哪里控制得住。嫌她两只爪子碍事,索性用大掌捏住了压在她头顶,一下一下地发狠。快意来得猛烈,顺着脊柱直冲头顶,他一个激灵,卯足劲抱住她狠狠冲了两把,这才伏在她身上,渐渐安静下来。 花小麦又痛又恨,心道这人怎地这样不知分寸,简直像是要夺她的命!有心与他理论一番,无奈浑身像是要散架,累得连张嘴都嫌费劲,索性打定主意不理他,抬脚拼尽全力踹了他一脚,翻过身去沾着枕头就睡。孟郁槐也不是特别讲究的人,见她累成这副模样,也懒得再将她折腾起来去洗漱,把人往怀里一裹,阖上眼也睡了过去。 ps: 节操清空…… 大家手上如果有推荐票,顺便扔两张好咩,推荐看着太惨不忍睹了…… 第一百五十九话 第一回过招 花小麦自觉向来不是个对环境非常挑剔的人,更不认床,无论走到何处,只要有大被一张,便能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大天光。 然而翌日一大早,天才将将放亮,她就一下子醒了过来。 晨光熹微,在窗棂上映出一道浅淡的印子,身边那人仍旧保持着将她紧紧搂住的姿势,睡得很沉实,呼吸悠长。 她动了动胳膊腿,立时觉得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疼,心中立时再度冒出熊熊怒火,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想一手肘撞过去的冲动,吸着凉气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先随便套上件衣裳,预备赶紧去沐房洗个澡,然后…… 然后她好像得负责把早饭给做好是吧? 想想就有气,花小麦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盯着孟郁槐的睡脸看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低骂了一句:“睡睡睡,狼把你叼走你都不知道!”抬脚便打算走出门去。 哪知她才刚一转身,背后就忽然伸来一条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又拽了回去,重新塞回被窝里。 常年的走镖生涯,令得孟郁槐必须随时保持警醒,因此,方才花小麦才刚刚一动,他便醒了过来。他素日起得也颇早,只不过,自打记事之后,这张床上头一回有了个女人,那种暖烘烘的淡香,使他觉得即便是多躺片刻也没甚么要紧,直到感觉花小麦像是急慌慌地立刻就要出去,他才翻爬坐了起来。 “你撒开!”花小麦扭头没好气地道,“痛死了。你别搭理我!” 又朝他身上打量一眼,面上一红:“你衣裳也不穿!” 孟郁槐亦知自己昨夜是有些狠了,也不理她答不答应,把人扯过来,强拉着看了一回脖颈和腰腿,果见一些青紫痕迹,虽是喉咙里立时一紧,却又不得不勉强按捺住了。忙递了句软话过去:“对不住,我一时……” 一时什么?素了这么多年,昨夜终于开荤,便有些手忙脚乱,无法自制? 他默了默,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总之今晚不会再这样,若还弄疼了你。你只管拧我便是。” “你以为我昨晚没拧?你皮糙肉厚,压根儿就感觉不到,我都是白费力气!”花小麦原就不是真的和他置气,也知道他不大会哄人,不打算太过为难他,嘀咕了两句便要偃旗息鼓,忽地反应过来。一瞪眼,“不对,什么今天晚上?我才不……” 孟郁槐呵呵笑了起来,低头在她颈间蹭了蹭,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子扎得她又痒又疼,忙就要躲。两人正拉扯间,陡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花小麦登时心中一凛,赶紧一把推开他,无声地冲他做着口型道:“你赶紧松开,我要去做饭。”又让他先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确认孟老娘不在外头,迅速抱着换洗衣裳,一溜烟地冲进沐房,动作飞快地将自己洗漱干净,立刻奔进厨房里。 灶下还剩着不少昨日没吃完的菜,那赵师傅手艺实在不行,搁了一宿的残羹冷炙,让人瞧了更是没胃口。花小麦担心若将饭菜倒了,会引来孟老娘叨咕,索性将所有的剩菜都挪到一边,先熬一锅清淡暖肠胃的莴笋菜叶粥。又从盆子里翻出来两张豆腐皮和一块猪里脊肉,想了想,便决定做一道“干炸响铃”。 放了一晚的豆腐皮稍稍有些干,可先用热帕子焖软,然后将猪里脊肉剁成细茸,用盐、绍酒和鸡蛋搅拌均匀,把馅料搁在豆腐皮上卷成筒形,并把开口处用面糊粘牢,切成两段之后,便丢入油锅中烹炸,待得豆腐皮被炸得干脆金黄,就能装盘上桌。 此菜声如其名,咬一口脆如响铃,却因为添加了鸡蛋,内里馅料仍旧汤汁饱满,软嫩鲜美,用来做主食或菜肴皆合适,平日很多人以这道菜下酒,但早间用来佐粥,却也是不错选择。 花小麦手脚麻利,不消片刻工夫,便将这干炸响铃做了满满一盘子,顺便又拣两样菜蔬,做了个家常豆豉炒藕和一道凉拌豆角丝,几样菜色凑在一处,颜色瞧着倒也清爽利落。 一大早便要起来在厨房里张罗,对很多人来说,这委实是个苦差事,但于花小麦而言,这却恰恰是她的心之所钟。 唯独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油烟味的地方,她才是随心所欲的,这不大的空间中,所有东西都肯听她的话,她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所有麻烦在她眼中都不是麻烦,而是如假包换的乐趣。 ……不过,麻烦不会因为她正在享受做厨的快乐,便识趣地不找上门来。正当她解下围裙,优哉游哉地环顾四周,在心下盘算着迟早要将这还算不得齐全的厨房变成自己地盘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十分不悦的怒喝。 “你在干什么?!” 说是怒喝,其实也不尽然,这动静与花二娘平日里的咆哮有着本质区别,没那么暴戾,却隐含一股阴冷肃杀之气,令得花小麦后脖颈登时便是一凉。 回过头,就见孟老娘虎着脸立在厨房门口,目光锐利地朝灶台上扫了扫,眉间拧成个川字。 花小麦忙叫了一声“娘”,又有些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我在……做饭呀……” “你家早晨还吃一顿,恁样讲究?”孟老娘掀了掀嘴皮,翻翻眼睛,“怪道人人都说那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自打小姨子来家之后,日子是越过越滋润。哼,我家可没有那么多余钱呀,我们一天吃两顿便是够够的了!”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花小麦偷偷在心里犯嘀咕。她当然知道火刀村的人并无早饭一说,但新妇刚进门,想要挣点表现露一手。也不是错吧? “昨儿个还剩下那么些菜,你即便实在是饿得慌了,随便热点子吃也就罢了,为甚么还新做?开馆子开得久了,便不知俭省为何物?瞎糟蹋东西!” 花小麦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想到花二娘那番“若是小事,便让她一让也不少块肉的说辞”,眼珠儿一转。便扯出笑容来,也不接她的话茬,径自夹起一条干炸响铃,在她面前晃了晃:“娘你尝尝?” 那干炸响铃表面的豆腐皮被炸成了金黄色,颜色格外漂亮,里面猪肉馅的浓香味,透过薄薄的豆腐衣。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飘出来,着实诱人得紧。孟老娘原是想给花小麦一个下马威,却不知怎么,喉咙很不争气地滚了两滚,嘴角一抽,不耐地挥挥手:“没上桌的东西,怎能随便就吃。你家不讲规矩的?莫要与我废话,先同郁槐一块儿给他爹上柱香是正理。” 说罢,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花小麦忙乖巧应了一声,待得她离开,掩唇偷偷笑起来。 …… 堂屋中已经香烛都已齐备,地上摆了两个软垫,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便又重新洗手更衣,冲着孟老爹的牌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孟老娘少不得又在旁叨咕两句,也便收拾了。将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 也不知何故,那孟老娘自打进了堂屋之后,一张脸便黑得似炭,孟郁槐和她说话,她还勉强肯应上两句,若轮到花小麦开口,她就压根儿摆出一副“我听不见听不见”的架势,只闷头挟菜来吃。 孟郁槐坐在两人之间。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好几回忍不住想说点什么,都被花小麦在桌下踹一脚,又憋了回去。 无论是村中那起爱说闲话的人。还是对孟老娘有诸多不满的花二娘,都曾话里话外地提起过,这母子俩的关系并不亲密,许多时候,甚至还有点剑拔弩张。花小麦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却至少不能让他们在成亲的第二日便因为自己吵将起来,那往后她可难做人。 想了想,她便拈起一只干炸响铃,搁进孟老娘碗里,转头又给孟郁槐夹了一块,笑眯眯道:“娘你尝尝这干炸响铃味道如何,你若喜欢的,往后我便多做。” 孟老娘仍是不开腔,斜了她一眼,倒也没拒绝,将那金黄的物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立时便皱了眉。 “你做菜不搁葱?房后现成便有芫荽和葱,你去割一把,能花你多少工夫?啊呀,村里人都夸你手艺了得,你自家还开着一间饭馆儿,竟连这么点小事都不晓得?” 花小麦也不恼,将桌上盛着椒盐面子和甜酱的两个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娘你倘使喜欢菜里多些葱和芫荽,我记下了,往后多放些便是。只这干炸响铃,原该配上椒盐和甜酱来吃,这两种小料滋味都偏厚,再添上豆腐皮和猪肉的味道,已经很浓重,若是还加葱,不免有些太杂,反而将味都抢了去。” 孟老娘闻言便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你甭跟我掰扯那一套一套,我是外行,可听不懂你们内行话!” “不合你的意你要唠叨,跟你解释了,你又冒酸话,娘你这是何必?”孟郁槐有点忍不住,终是开口呛了一声。 孟老娘当即便委屈了,睨他一眼,喉咙里便有些发梗:“真真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不过多了一两句嘴,你便要如此护着她?这才第二天呀,往后我怎么过?!” 说着便要开哭。 花小麦一阵头疼,赶紧又暗暗踢了孟郁槐一脚,转而对孟老娘笑道:“呵呵,娘你赶紧吃,那干炸响铃若冷了,豆腐皮便软榻,那滋味可就大打折扣,啊哈哈……” 她摆出一副滚刀肉厚脸皮的模样,孟老娘也不好再发作下去,将那干炸响铃又咬了两口,再吞几勺粥,忽地又将汤匙往碗里一丢,抬头盯住花小麦的脸。 “我且问你,堂屋里那些东西,你给拿到甚么地方去了?” ps: 感谢jansam少年打赏的平安符,感谢effie_shushu同学的粉红票~~ 推荐好友的书: 作者:翡翠c 书名:大清皇家弃妇 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倘若亲看多了重口味的肉文,牛逼金光闪闪的玛丽苏文,或者心机深沉的宅斗文,可以看看此文,看这篇文绝对是治愈系滴! 第一百六十话 躺地下哭 堂屋里的……东西? 花小麦一头雾水,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方才从屋里跑出来,便兔子一般溜进了沐房,接着又立刻去厨房灶上忙碌,要说进到这堂屋之中,却是在那孟老娘让她与孟郁槐一块儿来上香之后了。由头至尾,她都不曾单独迈进堂屋一步,她这婆婆,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没有动过堂屋里的东西呀……”花小麦偏过头去,下意识地看了孟郁槐一眼,眸中带了两分求助之意,然那孟某人却不曾抬头看她,只管低了头,一口接一口地把那菜粥往嘴里划拉,冷不丁道:“小麦,这粥也很好吃。” 噗!花小麦险得一口喷出来,这人,居然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转得也太硬了! “莫要扯闲篇!”孟老娘可不吃这一套,疾言厉色地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又朝花小麦脸上点了两点,“你可不要装糊涂,你打量着我四十多岁,便甚么都不晓得了?那些个东西,昨日自打抬了来,便一直好好儿地搁在堂屋之中,怎会一早起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家里又不曾进了贼人,不是你自己拿走的,又能是谁?” 花小麦开始有一点明白过来。 敢情儿这孟老娘口中的“东西”,是她的嫁妆? 在火刀村,新妇出嫁当日,需得将自个儿从家里带来的妆奁放在堂屋之中,任往来亲戚们围观评论,隔日再搬回自己屋中。莫说她根本来没来得及去动那些个东西。就算真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又如何?出嫁了,就连妆奁也做不得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孟老娘见她不说话,更是以为自己猜得准了,面上带了两丝自得之色,指着地下道:“喏,就是放在这里的,可现下却为何空空荡荡?你说你不曾拿。难不成它自己长脚飞了?也不嫌风大闪了舌头!” 她说得这样言之灼灼,认定这新媳妇是个偷自个儿嫁妆的贼,花小麦便觉也有点怒了,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听得身畔那人用四平八稳的声气不紧不慢道:“是我搬的。” 这下子,莫说是孟老娘,连花小麦也有点惊讶了。忙转过头去看向那连面色都未曾变过的孟郁槐:“是你?可……你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孟郁槐抬眼冲她笑了笑,“这点子小事,也值得特为交代一声不成?原本就是你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箱笼搁在堂屋,挡路又碍事,倒不如索性早些搬回去,省得我娘瞧见了。又要唠叨。” 说着,又似笑非笑地瞟了孟老娘一眼。 孟老娘一听这话,立时便有点坐不住了,稍愣了一愣,嘴唇便有些发起抖来:“我瞧你这意思,是害怕我把你媳妇的东西悄声没息地给昧下?我……她嫁来了咱家,便是咱家的人,莫不是还要分个你我?我不过是想着,你们那屋子不算大,又住了你两个。出出入入的难免有些不便,我么,横竖只得一人,将东西搁在我那儿……” “娘你想多了。”孟郁槐勾了一下唇角,依旧淡淡地道,“我真是担心那些东西会挡害,所以才早早将它搬走。我那屋子素来没两样东西,瞧着空了些。多放几个箱笼,反而显得暖和有人气,况且东西是小麦的,倘或她要取用甚么也便当。”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从前奶奶只怕也不曾将娘的嫁妆,收在她房里吧?” 他语气如此镇定清淡,然话里话外那一层防着孟老娘的意思,连花小麦也听了出来,不免有些心惊。 孟郁槐肯护着她,她自是心下欢喜,可…… 孟老娘气得手脚都发颤了,哪里还能吃得下去,将筷子一丢,调头便回了屋,“砰”一声紧紧关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场面,使得花小麦心下一阵哆嗦,转过头去想说点什么,孟郁槐却已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若无其事笑道:“快些吃,我晓得你牵挂饭馆儿里的情形,吃完两下收拾了,我陪你去瞧瞧。” 花小麦便在心里偷偷地叹了口气,从桌下伸过手去,塞进他掌心之中,软声道:“你去哄哄呀……” “……没那个必要。”孟郁槐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我娘气性大,三天两头便要如此这般一回,你惯了就知道,不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 “唉,这事说白了是因我的嫁妆而起,你这会子不去把娘劝得高兴了,她心里便存着一根刺,回头你整日在县城镖局,就留我与她二人在家,如何相处?” 孟郁槐飞快地瞟她一眼,嘴上道:“横竖那时你也是整天在饭馆儿忙碌,不必与她相处的。”人却是已站了起来,摇摇头,抬脚走出堂屋,在孟老娘的房门上敲了两下,自顾自开门进去。 那间屋与堂屋只隔着一堵薄墙,花小麦坐在桌边,轻易便将从那边传来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孟老娘仿佛是哭了两声,也不知是在往孟郁槐身上拍打,还是摔了什么东西,发出“啪啪”的动静。孟郁槐耐着性子劝了两句,便压低喉咙道:“昨晚我去沐房洗澡,便瞧见你已搬了一箱回房,你还待怎地?” 花小麦听得不由自主一挑眉,咬咬嘴唇,三两下将桌上的碗碟收进厨房洗干净,然后立刻跑回房中,将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给她置办下的嫁妆一一翻出来看。 几样首饰……唔,还在,两块地的地契,也好好压在箱子最底下,那两大包晒干了的番椒种,也仍旧在那里,动都没动过,数来数去,唯独少了那一箱衣料子。 她立时松了口气。 想来,多半是昨夜黑灯瞎火,孟老娘生怕惊动了他们。不敢挑选得太久,随便拖了一箱就走,谁知竟选了个最不值钱的。 这人也真是……叫人不知道说她什么才好。花小麦摇了摇头,快手快脚地将东西又原样拾掇好,顺手将那还乱着的床铺理了理。 又过了一会儿,孟郁槐铁青着一张脸回来了。 花小麦赶紧迎上前,哄小孩儿似的在他背上拍了拍,笑道:“你明明是去劝人的。怎么像是反倒惹了一肚子气回来?” 孟郁槐低下头,见她笑容中颇有几分不安,心里便软了,将人抱起来搂了搂,然后把脑袋搁在她颈边,低叹道:“好话赖话我说了个尽,她听不听得进去。我却做不得主了。” 又很有些歉疚地道:“娘拿了你一箱东西,死活不肯还来,等过两日我再与她……” “不用了,不用了。”花小麦连忙摆了摆手,“娘既然喜欢,就由得她留着,反正我也不一定用得上。” 说得很委曲求全是吧?好似很顾大体是吧?才怪! 她在心里早早琢磨过。花二娘给她置办的那一箱衣料,专门把颜色选得格外鲜亮,她才不信,那孟老娘还真能做成衣裳穿出去!到头来,还不是要回到她手里? “你跟你娘,到底……是怎么了?”她想了又想,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孟郁槐犹豫了一下,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不是甚么大事,你莫要理。也不需想得太多,该怎样过日子便怎样过,我娘那里,我自会与她周旋。” 他不想说,花小麦也无谓勉强,低头盘算一阵,便道:“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是想说那饭馆儿的事?”孟郁槐便轻松了些,微微一笑。“这二日你却是不能去,待得三朝回门之后,你若实在忍不得了,便自去做你的买卖。我成亲。柯叔特意让我在家多歇几日,到时候,我也随你去瞧瞧那里情形,虽是帮不上忙,好歹露个面,让人晓得你是有人撑腰的,不敢轻易上门惹是生非。” 花小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抿了一下唇角,忽又想起一事来,不觉有点忧心:“那……我还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跟厨子有关的,都行。”孟郁槐思及昨夜之事,半真半假地横了她一眼。 “不是。”花小麦便正色道,“我是在想,从前你都整天住在镖局,偶尔才回村里一趟,那以后……” 以后这家里便多了个惦记他的人,莫不是还要成日不着家? 这事孟郁槐是早琢磨过的,见她问起,面色又有点紧张似的,心下便一阵暖,唇角的弧度也扯得大了些,在她眼睛下亲了亲:“我每天都回来。” 花小麦这才放心下来,刚要长出一口气,却听得他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她赶紧抬起头,就见那人微微蹙眉道:“你晓得我那行当,总免不了要出远门,若是要走镖,十天半个月算短,一两个月也只是平常,到那时,便只剩你和我娘在家。你今日也瞧见了,我娘那人性子古怪,万一她找你的茬,你莫要与她硬碰硬,省得占不着便宜反而吃亏,待我回来说与我听,我自会替你讨个公道。” 见花小麦乖顺地点了一下头,他便又道:“那我问你,万一我不在家时,我娘寻你的麻烦,你怎么办?” “哭。”花小麦不假思索道。 “然后呢?” “使劲哭”。 “……再然后?” “躺地下哭。” “你……”孟某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给她两下又下不得手,知道跟她说也是白说,唯有在她腰间轻轻掐了一把,换过话题,“趁着这会子还早,去不去饭馆儿瞧瞧?” “去呀!”花小麦欢天喜地点了点头,扯着他三两步便跑出了门。 第一百六十一话 迫不及待 城东的小饭馆儿外头依旧贴着“东主有喜”的红纸条,门板却是虚掩着的,许是因为四周太过安静,没甚么人经过的缘故,站在门前,便能听见从厨房传来一阵极有节奏感的“哆哆”声。 花小麦见四下无人,便牵了孟郁槐抬脚走进去,行至厨房门口朝里一张,就见周芸儿正立在灶台边,摁住一颗白菘切得专心致志,旁边水盆里,已有了一大堆细细的白菘丝。 这姑娘,倒真是个肯用功的,花小麦就暗暗地点了点头,没打算吓唬她,扬声笑着叫了她一声。 孰料那周芸儿,却依旧是给唬了一跳,手里的刀一歪,差点砸在切到指头,忙不迭转过身来,一张脸都给吓得通红,努力睁大了眼:“……师傅,你怎地来了?” “没事吧?”花小麦忙走过去,捉住她的手瞧了瞧,一面忍不住埋怨道,“不是跟你说了在这儿住着要小心些吗?咱们又没做生意,你开着门干什么?我脚步声又不轻,你硬是没听见?” “没……”周芸儿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或许是切菜动静太大,竟一点也不曾察觉。方才我刚刚将楼上楼下打扫了一遍,地面上还有些水,我便把门打开敞一敞,使它干得快些。”说着,便偏过头去看了孟郁槐一眼,叫了声“郁槐哥”。 花小麦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几日不来,这店里竟好似比做买卖时还要干净个几分。灶台和青砖地上一星儿灰也不见,连窗玻璃都给抹得锃亮。 “你又忙活这些干什么?左右咱们现在又没开门,索性等过两日再一气儿打扫了不迟。”她便朝周芸儿脸上望了一眼,“如何,这两日住在这里,可还习惯。晚上害怕吗?” “不怕。”周芸儿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也朝地上扫了一眼,“反正我也没事。每天打扫一下,待得重新开门做生意那日。春喜腊梅两位嫂子便能省些工夫——不过师傅,你怎地跑了来?你昨日不是才成亲吗?” “闲得无聊,我就来瞧瞧。”花小麦应了一声,又抿抿唇角,一脸认真地道,“我问你,这两日咱们没开门。有没有人来打听过?” 虽说现下她这饭馆儿的生意还远远称不上火爆,但自打那苏裕昌替她广为宣传之后,一来二去,倒也多了几个熟客。每每从火刀村旁的官道上经过,总要下来吃一顿。好几日不曾做生意,总归……该有人会惦记吧? 周芸儿抚掌一笑,乐颠颠地道:“别说,还真有呢!那位大叔我之前也见过的。常来店里吃饭,前日从官道上经过,见咱们这店门关着,还以为……急忙跑下来瞧瞧。正巧那时我在门口摆弄东西,他便凑上来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得知不过是暂时歇业两日,才放下心来。他与我说了好多话,将师傅你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直感叹我能给你做学徒,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哩!” 说罢便怯怯瞟了花小麦一眼,嘴唇动了动。 “怎么,这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花小麦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笑了一下,“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学厨更不是一日两日就出得师,即便是那天分最盛的人,也足足得需要一年的时间,方能将个中要领掌握个大概。我知你心急,但这热豆腐若一口吞下去,对你可没半点好处。你不必忧心,我既然收了你做学徒,就必然要将一身本事尽数教给你,至于你能领悟多少,便只能看你自己了。” 周芸儿不敢再多言,忙诺诺地应承了,花小麦与她说了两句话,叮嘱一番,楼上楼下又转了一圈,便扯着孟郁槐离开。 两人并无旁事可做,便在村子里四处逛了逛,去河边走了一趟。没有孟老娘在耳边聒噪,两人独处自是甜蜜,只天气渐冷,孟郁槐担忧花小麦在河边吹久了冷风会着凉,略站了一会儿,便同她回了村子南边,刚刚拐进自家院子所在的那条小土路,迎面便撞上了关蓉她娘。 孟郁槐向来人缘好,昨日成亲之时,将许多村里的乡亲都请了来,又是喝酒又是笑闹,动静委实不小,关家院子与孟家只有一墙之隔,要说听不见,自然是不可能。 然而整整一天,他家始终维持着关门闭户的状态,屋里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有人出入,连那每日里都要去地里忙活的关老爹都不曾露面,也不知听到隔壁如此喜气洋洋,心中作何感想。 住得近了就是这点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之前孟老娘因为关蓉折腾出来的那档子事,已与关家彻底闹翻,铁了心地不再与他们来往。可两家中间就只有一道墙,一旦碰上,何其尴尬! 关蓉她娘也看见了孟郁槐与花小麦两个,脚下便是一顿,脸黑了半边,站在自家门口,既不走开,也不进屋,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暗地里咬了咬牙。 她闺女在家病了一两个月,不知灌了多少药汤花了多少钱,却始终不见一丝好转,反倒一天比一天更加委顿。这二人,竟还如此红光满面!大白天的,村里到处都是人,他们就靠得这样近,半点不知避讳,真真儿好不要脸! 她再没想到人家两个已然成了亲,就算再亲密,她也管不着,只将牙齿磨得格格直响,眼睛如钩子一般紧紧缠在二人身上不放,另外半边脸也黑了,像是想要将他们生生撕来吃了。 孟郁槐这些年山贼水贼不知见了多少,再穷凶极恶的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如何会怕了她?面无表情地冲她点了点头,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竟大喇喇牵了花小麦的手抬腿就走。花小麦原就占了理儿,有他在身旁,更是底气足得很,昂首阔步随着他走到自家院子门前,将要进去时,突然转过头来,冲关蓉她娘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关蓉她娘没料到她居然这么无聊,不觉愣了一下,随即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待要张嘴骂上两句,那二人却已走了进去,砰一声将院门关得严严实实。 她一肚子气没处撒,全然忘了自己本来要出门做什么,在门口站了片刻,蹬蹬蹬地转身也走了回去,去到闺女房中,见关蓉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一时愁得头痛,少不得又掉了两滴眼泪。 …… 接下来两三日,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便从早到晚皆呆在一块儿,腻歪得好似一个人。孟老娘自然有些觉得碍眼,再加上得闲时将那日自己偷偷昧下的一箱嫁妆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全是颜色鲜艳的衣料,自己决计是穿不出去的,便更是火冒三丈。 然而她儿子是甚么性子,她自己心中最是清楚,经过了那天一早的吵闹之后,不由得存了两分忌惮,就算心中在不痛快,也只能暗自忍下,连着几天,竟没再和花小麦找茬生事。 到得第三日,回门之期,孟郁槐早早地便备下了烧猪和四色礼,同花小麦回了村西景家小院,吃了花二娘做的那惨不忍睹的饭食,逗留了一整日。 依着花二娘与景泰和的意思,原本是打算将两人留下,在家中住一晚。但孟郁槐想到回门之时,新婚夫妇便不能住同一间房,思虑再三,仍是婉言谢绝,晚间领着花小麦照旧回了村南。 当晚回房关了门,不必多说,他自是又摁着自家那小媳妇狠狠地亲热了一番。花小麦被他折腾得浑身散架,百般告饶,无奈这人几天下来竟本领见长,也不理她说甚么,直纠缠到后半夜去,才算放过她。 室内一片暧昧气息,花小麦将脑袋枕在孟郁槐胸前,耳朵里被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塞得满满当当,捏住他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缠绕,思前想后,终是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道:“那个……前两日你也听见了吧?” “什么?”孟郁槐喘息未平,低头去亲她的眼睛。 “我的饭馆好几天没开门,都有人惦记着,还上门打听了呢。”花小麦抿了抿嘴唇,“要是老不开门,人家得多失望啊……” 孟郁槐猜到她多半就是为了此事,嘴角勾了勾,低笑道:“我听见了,我也答应过待得回门之后,你便可以自去做你的买卖,所以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门营业?” 花小麦眼睛就是一亮,忙抬起头直视他,迫不及待道:“明日我想先跟春喜腊梅两位嫂子打声招呼,后天开门,行不行?” “就那么等不得?”孟郁槐微皱一下眉头,“我好容易得了几天闲暇,你若要忙活做生意,便要每天从早到晚都留在村东,我……” 他是说不出甚么“舍不得”“心里挂念”啊之类的话,只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将怀中人又搂紧了两分。 “你跟我一块儿去不就行了,你不是还说要给我撑腰来着?”花小麦扭住他的胳膊不放,口甜舌滑地又叫了几声“郁槐哥、好夫君”,大有不磨到他答应下来,便誓不罢休的气势。 孟郁槐被她搅得没法子,只得点头应承。 “先说好,晚上不可在那里耽搁得太迟,亦不可劳累太过,你可答应?” “行行行!”花小麦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将脸埋在他颈间,偷笑出声。 第一百六十二话 是何用意 得知花小麦这么快便又要去饭馆做买卖,孟老娘委实唠叨了小半日,又是埋怨她不在家,这一屋子的活儿便都落在自己头上,又是嘀咕她有一手好厨艺,却只是便宜外人。 花小麦不欲在这个事上和她争辩,想了想,便笑道:“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先把饭菜做好搁在锅里,您要吃的时候,自个儿热一热就好。我多做些,将晚上那顿也一并带出来,您就不用再为做饭而操心了,好不?” 孟老娘斜她一眼,阴阳怪气地丢出一句“那我岂不是每天都得吃剩饭?”,还待再说,却见孟郁槐脸色有点不好看,也只得将满肚子牢骚又吞了回去,没再做声。 于是,不过是成亲之后的第五天,花小麦在村东的那间小饭馆,便又重新开门做起买卖来。 许是因为歇业好几日,将那一众食客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的缘故,重新开业头一天,生意倒比之前好了许多。村里陆陆续续有邻里街坊赶来,官道上也下来了不少人,开天辟地头一遭,这天中午,大堂之内竟坐了个满满当当,门口竟还有几人在等。花小麦欢喜得差点蹦起来,忙不迭地进厨房张罗,虽是挥汗如雨,一两个时辰下来,腰脊都做酸,心里却格外乐呵。 因怕打搅她,孟郁槐便并不曾在铺子上长留,偶尔来看一眼,嘱咐她两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连着几天下来,生意竟大有愈来愈好之势,花小麦好好儿地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这势头,一定要继续旺下去才好。 这日午时,大堂之内照例坐满了人。花小麦正在厨房里做一道笋煨火肉,时不时转过脸去,向探头探脑张望的周芸儿解释个两句。春喜忽然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麦妹子。”她压低了声音,凑在花小麦耳边。似是有些焦虑地道,“你出去瞧瞧,临窗那桌坐了一男一女两人,说是要见见掌勺的大厨哩。” “见我?”花小麦便拧了拧眉头,“见我做什么?莫不是觉得菜有问题?” “反正……桌上那几个菜,他们是没怎么动过。”春喜也有点拿不准,摇了摇头。 “菜是不会有问题的。”花小麦笃定地道。“每一样都是我亲手做的,不曾假手他人,绝对不可能出任何纰漏,这一点我心中清楚得很。至于咱们用的食材。也都是早上现给送来的,最是新鲜不过——旁人都吃得好好儿的,怎会独独他们觉得不妥?” 春喜低下头细想了一回,试探着道:“兴许是有别的事呢?我瞧那二人,好似挺心平气和。不像要找茬的模样。” 花小麦点了一下头,咬了咬嘴唇,解下腰间的围裙,抬脚便走了出去。春喜仿佛生怕她一个人应付不来会吃亏似的,紧紧跟在她身后。也跑进大堂里,遥遥往窗边指了一指。 事实上,即便是没有她提醒,花小麦也能轻易将那二人给认出来。 整个儿大堂里的食客们都吃得正香,不时推杯换盏,笑呵呵的,唯独窗边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却愁容满面。 两人大概三十来岁,男人微微有些发福,穿一件黄栌色的锦缎夹袍,腰间还系着一块玉,花小麦虽不懂,只看上一眼,却也觉得多半价值不菲;女人同样打扮得十分讲究,长得也很端庄,只是瘦得可怕,简直脱了形儿,且一点精神头都没有。那男人搛了一筷子菜,似是想要送进她碗中,她立刻便嫌恶地使劲摇头,仿佛下一刻,便要呕出来一般。 花小麦站在原地盘算了片刻,便匆匆走了过去,面上带一点笑容道:“两位,可是菜色有甚么不如意之处?” 男人蓦地抬起头来,看见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瞅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春喜,迟疑着道:“这位……便是你们这饭馆儿的大厨?这年纪……” “可不是?”春喜颇有两分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您莫看她年纪小,说起厨艺来,别说我们这小村子,就是整个芙泽县,也未必有人能胜得过他。您若有事,只管同她说便罢,这馆子也是她开的呐!” 男人闻言便是一惊,忙站起来揖了一揖:“原来你就是苏老弟口中那位姓花的姑娘?苏老弟不久前在这小店中吃了一顿饭,回了青平县之后,便对你的手艺大加赞赏。我还在心里琢磨,一个女子做出来的菜能得他赞两句已是不易,却不想你竟如此年轻?果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说着,他便碰了碰旁边那女人的胳膊,十分有礼有节地道:“我姓吴,吴文洪,这位是我内人。我们也是青平县人,与苏老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 花小麦完全弄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只得也规规矩矩地与他见过,又朝桌上扫了一眼。 这二人今日点了二菜一汤,鸡丝鱼滑、芙蓉豆腐、腰肝汤,皆是口味十分清淡的菜色,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汤也仿佛只喝了两三口。 “是不是……不合口味?”她试探着问道,“若有什么让您觉得不满,您只管开口便罢,我这就去重新给您做。” “不不,不是的。”吴文洪忙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挪到身畔那女人身上,“我们这趟出门,是为了去省城瞧病的。” 花小麦忍不住又朝那女人脸上看了一眼。 的确,如果不是生病,一个正常人,万万不可能瘦到这种地步。她自己也是个身上没几两肉的,可与这女人相比,怕是却还要丰满许多!什么叫形销骨立,看见这女人,她才方算是真正明白了。 “姑娘你坐,你坐啊……”吴文洪指了指桌边的长凳,冷不丁发现她是挽了发髻的,又赶紧改口,“叫姑娘不合适啊?那……我托大,唤你一声妹子可好?” 苏裕昌开口便让花小麦叫他叔叔,眼下这吴文洪,却满口称她妹子,乱了套了! “不打紧。”花小麦心中嘀咕,表面上却只冲他笑了笑,望着那女人,微微皱眉道,“夫人身体抱恙?” “唉!”吴文洪立时长叹一声,“你瞧瞧,你与她素不相识,都看得出她不大好了,可见她这身子骨,已经弱到了何种境地?!我们在青平县,将能瞧的大夫都瞧了个遍,这病却始终不见半分好,拖拖拉拉倒有大半年……从前她不是这样瘦,如今却变得如此模样,叫我心里怎能过得去?左右无法,只得领她再去府城瞧瞧,希望能觅到良医吧!” 花小麦着实觉得奇怪——她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这姓吴的,怎好似对着她这个陌生人掏起心窝子来? 而且,这人巴巴儿地把她叫了出来,却仿佛对菜肴方面,并没有半点意见似的,那么,他究竟是想干嘛? 她在心中琢磨了少顷,便抿唇笑了一下:“您这样着急,可见二位平常一定感情深笃。府城到底能人多,去那里多问问,或许真能想到办法也未可知。” 顿了顿,她又道:“不知您叫我出来,所为何事?” 吴文洪拍了拍脑门,连连点头道:“看我这记性,将正事都给忘了!苏老弟知道我要领着内人去府城瞧病,特特吩咐了我一句,让我在经过火刀村的时候,务必在村子东边的小饭馆停一歇,寻一个姓花的姑娘——想来他说的就是你罢?他说,我夫人这病,兴许你能帮着出出主意,妹子你看……” 这可真是奇了,她又不是大夫,如何能替病人想法儿出主意? 花小麦心下纳罕,咬了咬嘴唇,再看那气若游丝、连话都不想说的女人一眼:“冒昧问一句,夫人生的,究竟是甚么病?” “嗐,吃不下饭呐!”吴文洪跌足道,“这大半年,没有安安生生吃过一顿饭,每每到了用饭时,便是她最难捱的时候,闻见油气就犯恶心,一口也吃不下,非得要饿得慌了,才能往嘴里塞半个馒头。家里的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一个合她心意,我也晓得,压根儿就不是厨子的问题,是她的身子……” 厌食症……吗? 花小麦在心里打了个突。她从前也不过是听说过这等病症,却从未曾见过真正的患病者,不成想,古人竟也会得这样的病? 她搜肠刮肚,好容易从记忆中寻到一些痕迹,蹙眉道:“夫人是不是曾经……因为自己的身段儿而烦恼过?” “对呀,你怎么知道?”吴文洪一惊,双掌一拍,“看来我这一趟,真真儿是来对了!她便是去年生了我家小三之后,长了不少肉,总觉得人家会笑话她体态臃肿,便卯起劲来不肯好好吃东西。一开始,还每天饿得发慌,费好大力气才能忍住口腹之欲,孰料日子长了,竟就变成这副模样!妹子你既然晓得原因,必然也有解决之法,你帮帮忙,只要内人能好起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花小麦苦笑了一下,心道我也不过是听说,这厌食症多半因过度减肥而起,至于该如何医治,她又不是大夫,哪有半点法子? 只不过,那苏裕昌明知道她只是个厨子罢了,却还特意让吴文洪夫妇到她这儿来走一遭,这究竟……是何用意? ps: 过了十二点了……吹蜡烛去了,哇哈哈哈o(n_n)o 第一百六十三话 刺激 饭馆里正是一天之中生意最红火的光景,每隔一小会儿,便有人三三两两自外面走入来,转上一圈,见四下里没了位置,便小声嘟囔个两句,叫过春喜和腊梅问上一声,若是愿意的,便由她们领着,去了楼上雅间,没一会儿,周芸儿便急匆匆从厨房奔了出来。 “师傅……”她如今见了生人,仍是有些怯生生的,在背后扯了扯花小麦的衣襟,小声道,“楼上来了一桌客,点了不少菜,已经等了好半晌了,若再耽搁下去,我怕他们要发怒了……” 吴文洪大抵也有点觉得自己将花小麦拖得太久,闻听此话,面上便现出一星儿歉疚之色,却仍是不甘,朝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焦灼地道:“妹子,如何,你可有办法?” 花小麦先回身冲周芸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分寸,令她先回厨房,接着便回头看向吴文洪,斟酌着道:“两位是苏大叔的友人,你们的事,于情于理,我都该义不容辞地相帮。只是……我虽会做几个菜,在医理方面却是一窍不通,此症候固然与饮食有关,但……” 吴文洪以为她是要拒绝,立即露出些许苦涩之态来,摇了摇头:“这也怪不得你,莫说是妹子你,就是我自己,当初听得苏老弟让我来火刀村寻一个小饭馆儿,我也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所以来这一趟,纯粹是病急乱投医罢了。无妨,无妨,今儿耽搁了你不少时间,我们这就……” 说着,便要站起身告辞离开。 花小麦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揽事上身的人,说白了就是嫌麻烦。她才刚成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说也说不尽。这饭馆儿的买卖又刚刚见了些起色,她是真没心思,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精力花在旁的事上头。 可是。这吴文洪是苏裕昌介绍来的,那位大叔很有些见识。应当不会贸贸然行无意义之事,那么…… “您且留步。”她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就也跟着站起身,叫住吴文洪,微笑道,“不瞒您说,这种情形我也是头回遇上。眼下心中实在无计可施,可否容我花几天时间筹谋?您二位这是要去省城瞧病罢?若不嫌麻烦,回来的时候,还请再来我这小饭馆儿一趟——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想出辙。但我会尽力一试,到那时若是不中用,还请您别怪我才好。” 吴文洪原已是满心失望,忽听得她这样说,当即便觉得或许还有转机。眼睛立刻就亮了,连连摆手,高声道:“妹子你千万别这样说。咱们素昧平生,你肯对我的事如此上心,我感激还来不及。内人的病症我最清楚不过。这大半年,连大夫都束手无策,我又怎能要求你非将她医好不可?你千万别觉有负担,只管慢慢考虑,待我二人从省城回来,势必要再来麻烦你一趟的!” 花小麦笑着应了,又说了些“省城路途远,夫人虽吃不下东西,您却好歹该多吃些,免得没了体力”之类的客套话,却见他掏出钱袋来付了账,执意要离开,于是也便将二人往门外送。 在从大门附近一桌食客身边经过时,那吴夫人脚下忽然一滞,停下了,转头往桌上望去,盯住某处看了良久,忽然开口小声感叹:“真漂亮啊……” 这大概是她走进饭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吴文洪的惊讶自是不必多言,花小麦也倏然睁大了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便见那桌上摆了三五样菜色,其中最显眼的,就要数放在中间的那一盘“松鼠鲤鱼”。 这菜因模样似松鼠而得名,也称得上是一道名菜了,大大小小的酒楼食肆,一般都能吃到。一整条鱼切成菱形小花刀,在油中炸得金黄,再浇上一碟浓浓的葱姜酱汁,鱼眼处嵌两颗蜜樱桃,装盘之后,再在鱼身上摆两条芫荽做装饰,色泽金黄碧绿嫣红,的确是好看得紧。 吴夫人死死盯着那条鱼看了好半天,低叹一声,抬脚快步走了出去,径自上了马车,躲在里面再不肯露面。吴文洪苦笑着摇摇头,赶忙跟了上去,花小麦将二人送出门,见马车渐行渐远,也便走了回来,经过那桌边时,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即便是吃不下,却也仍旧喜欢这漂亮的菜色啊,那么……她不由得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子的呆,周芸儿在厨房等得发急,又跑出来叫了她一回,她这才急忙忙地跟了进去。 这晚,将要打烊之时,孟郁槐来接花小麦回家。 过了亥时之后,村里已没甚么人走动,花小麦由着他替自己紧了紧领口,便不由分说,大大咧咧抱住他的胳膊,随着他往村子南边去,一路上不停口地将这一天之中发生的事说与他听。 “我实在是弄不明白那苏大叔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颇有些苦恼地抓了抓额角,“若说开胃理气的菜肴,我倒的确是会做个几样,甚么蜜炙藕梨、陈皮乌梅汤、山药鸡肫……吃下去,真是能令人胃口大开的!可关键就是,那吴夫人压根儿不肯吃,看一眼也要作呕,我能怎么办?我虽应承了要替他们想想法子,这会子脑中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苏大叔让他二人来寻我,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孟郁槐闻言,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沉吟着道:“你说的那位苏大叔我是未曾见过,但据你所言,他仿佛对你的厨艺很是赞赏?你又说今日那二人衣着富贵,瞧着似是身家不菲,或许……那苏大叔是觉得这二人能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花小麦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眼睛睁得溜圆,满面费解。 孟某人见她模样可爱,忍不住便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拧了一把,索性停下来,将人带到背风处,不紧不慢地道:“你这小饭馆现下虽生意逐渐有了好转,却到底尚未打出名头。或许那苏大叔是觉得这姓吴的夫妇二人门路颇广。能替你铺路搭桥也未可知。这些事咱们暂且不去想它,你既答应了要帮这个忙,也该好好琢磨琢磨才是。至于之后会得到什么,那都是后话。” “我也没指望着能得到什么啊!”花小麦瞟他一眼。不假思索地道,“苏大叔待我不错,替我这小饭馆拉来了不少生意,他介绍来的人,我自然不能敷衍,况且,你是没瞧见。那位吴夫人实在瘦得吓人,我看一眼也觉得心惊,若能帮上忙,自然不会推脱。眼下我不正是为了这个发愁吗?怎么。你打量着我钻钱眼儿里去了?” 孟郁槐呵呵一笑,也不分辩,只管牵着她回了家。 …… 花小麦白天一整日都得在饭馆忙碌,唯一的闲暇时间,便只剩下每晚回家之后。进了门同孟老娘打过招呼。又洗漱干净收拾妥当了,便坐在床边低头暗自寻思。 她虽不通医理,心中却也大概清楚,得了这厌食之症的人,十有八九是得需要一点刺激的。一道好菜讲究色香味俱全。如今那吴夫人吃不下东西,闻见油腻的味道又觉得作呕,“香”、“味”这两条路多半都行不通,唯独只能在那“色”字上着眼。 今日那二人离开之前,吴夫人曾盯着别人桌上的“松鼠鲤鱼”看了很长时间,仿佛挺感兴趣,虽然并没有因此而犯馋,但她被那道菜所吸引,却是不争的事实。女人钟爱颜色鲜艳形貌美丽之物,从此处入手,纵使无法保证能派上用场,却也可权且一试。 怎么说她也是个专业人士,人家都求助到自家门前了,不拿出点干货来怎么行?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法子到得最后仍是空忙一场,最少最少,她也得好好儿地露一手,莫要砸了自己的招牌才好。 心中有了主意,她便将自己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事儿上头。手边没有用得上的饮食典籍,就只能不停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刮,专拣那以色泽艳丽而闻名的菜肴去琢磨,挖尽心思,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孟某人见她劳累,先还心下体恤,时不时地问候上两句,嘱咐她若有什么想法,可预先将食材准备好,免得到时候手头无可用之物。然而一连好几天,她日日都是如此,他便也有点受不得,只他那性子又说不出什么,唯有在旁陪着,心中暗暗摇头。 转眼便是三四日过去,花小麦总算是拟定了一张菜单出来,前后反复琢磨了几遍,不由得感叹自己此番实在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若还是不行,她也再无法可想。之后,她又将箱笼中那两大包晒干了的番椒取了出来。 真是……舍不得啊,拢共就这么点东西,用一回便要少一些,想想也觉得肉疼! 这日清早,花小麦将饭菜做好,安顿在锅中之后,拾掇了一下,便预备去饭馆儿张罗,刚刚走出院子门,迎面就遇上了连顺镖局的大忠。 “咦,大忠哥,你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她忙笑着走了过去,“柯叔和左嫂子他们都还好吗?本该去瞧瞧他们,可这一向我手头事太多,委实拨不出空来。烦你替我跟他们道声对不住,千万别挑我的理儿呀!” “他们……还行吧。”大忠面色有点不自在,也笑了一下,“嫂子你这是打算去饭馆儿忙活?我郁槐哥在不在?” 花小麦便点点头:“在家呢,昨晚还和我说,这两日也该回镖局了,你……” “我找他说点事。”大忠仿佛很着急似的,不等她说完,便大踏步进了院子。花小麦有些莫名地转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撇撇嘴,也便自去了村子东边。 接下来不必说,又是一整日的忙碌。将要到晚间上客之时,门外传来吱吱嘎嘎一阵车辕声,在饭馆门口停了下来。腊梅跑出去张望了一下,立刻奔进厨房,扯了花小麦的袖子道:“妹子,那姓吴的两口子,又来啦!” ps: 感谢rfly同学的粉红票,jansam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过生日事多,好不容易跑回来更一章,等下还要出去……明天一定三更╭(╯3╰)╮ 第一百六十四话 色之极致 入冬之后天黑得早,吴文洪两夫妇的马车抵达村子东口时,暮色已完全笼罩下来,给四周的林子染上一层浓浓的黛绿色。 饭馆儿大堂内,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暖黄色的光从敞开的大门倾泻出来,在地上洇出一团水样的光晕,天渐冷,却仍有几只不怕冻的小虫在光晕之中盘旋,多半是因大堂中太过热闹,愣头愣脑地不敢飞进去。 花小麦在后厨忙得浑身是汗,听得吴文洪二人果然来了,忙将锅里的菜三两下炒好盛出,交给春喜吩咐她端出去,自己则匆匆洗了洗手,快步迎了出来,一抬眼,便见吴文洪扶着他夫人站在门口,面色沉沉,似十分沮丧。 看来,这一趟去府城瞧病,只怕并不顺利啊…… 花小麦与他二人虽不相熟,却也晓得,被病痛折磨之人日子是最不好过的,禁不住也替他们焦心,暗地里叹口气,含笑走过去,尚未及开口问询,吴文洪便冲她摇了摇头。 “妹子,又来给你添麻烦了。”他声音中包裹着几丝疲惫之意,回身冲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打了个唉声,“人都说府城的大夫医术高明,我这二日陪着内人,几乎将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医馆都走了一个遍,那起人说的话与我们青平县的大夫可谓大同小异,换汤不换药,形容得高深莫测玄之又玄,到头来,却照旧觅不到一个真正有效的方法。喏,我那马车里如今搁着足足一大篓子的药包,先不说得吃到何年何月去,这本来就吃不下东西的人,再每天被药汤灌着,岂不更受罪?” 花小麦便也跟着叹了一声,不由得朝那吴夫人脸上看了一眼。 三十来岁的人。家境富足,相貌也端庄,日子本该过得无比舒心。却因这厌食之症,弄得整个人都恹恹的。一点精气神也无,连话都懒怠说,这真是…… 吴文洪情绪有些低落,耷拉着脑袋盯住自己脚尖看了许久,复又开口道:“妹子,不知你这边,可是已有些许眉目?”仿佛这一趟去省城。把他折腾得不轻,语气中明显没抱着什么希望。 “这两日我在家倒是琢磨出几道菜。”花小麦便点点头,“夫人这病,连省城的大夫都说不出个门道来。我就更没有半点把握,唯有试试看。只不过这会子饭馆儿里客人有点多,可否请您二位先去楼上雅间坐坐,待我忙过了这阵,再来做这正事?眼下正是饭点儿。夫人虽吃不下,您却不该饿着,我随便做两个菜让人送上来,您先填填肚子,如何?” 吴文洪心下感动。连连点头道:“我与妹子不过素昧平生,就因为苏老弟的一句话,你就肯这样上心,可见你的确是个心善的姑娘,你家夫君是有福之人哪!这病耽搁了大半年,难道我还不愿等这一时半刻?你只管先去忙你的就是。” 花小麦冲他笑笑,心道我自是感激苏裕昌,他托付的事,的确不愿敷衍,但做这几道菜,不仅花了我许多时间,更使了不少钱,别的不必说,只要您到时候将饭钱给足了就行,一面唤过腊梅来,让她引着二人上楼,自去了厨房。 …… 饭馆儿虽然每天开到亥时初,但实际上,过了戌时正,店里一般而言就没什么人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花小麦吩咐周芸儿将灶台收拾干净了,便立刻着手开始忙碌。她手脚快,且那些个耗时的菜色,已提前早早预备下,因此,没花多一会儿功夫便整治齐全了,由周芸儿同春喜腊梅两个一股脑地搬上楼。 吴文洪说是不急,心中却仍不免有两分焦躁,见花小麦终于推门入来,霍地就从椅子里站起。 大概是因为紧张,他那双手都有些微打哆嗦,紧盯着花小麦的脸,颤声道:“妹子,都……好了?” “嗯。”花小麦安抚地向他笑笑,“咱们一样一样来。” 那吴夫人原本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冷不丁见周芸儿等三人手里端着好几样菜,眉头立时拧了起来,气若游丝道:“怎地这么多……我真不想吃……” “夫人莫怕,这些菜不是让您吃,是给您看的。”花小麦对她软声道,“您只管坐在椅子里瞧着便罢,若是嫌哪样菜味道大了,让您不舒服,告诉我一声儿就行,我立刻端开。” 吴夫人虚弱地点点头,花小麦便从周芸儿手中接过一个只有一片树叶大小的细白瓷小碟,轻轻放在桌上。 碟子里是她自家做的各种酱菜,花了些心思摆盘,以苤蓝、瓜丁、藕片为主,其间点缀着几粒甘露子和螺丝菜,再在表面上塞了几朵拇指大小、粉嘟嘟的萝卜雕花,将那褐绿色的酱菜,衬得有了两分娇艳。 紧接着,是一个小碗,里面盛着用菠菜汁染成绿色的细凉面,不过浇了些蒜汁和仙酱,晶莹剔透,碧绿可爱。 第三道菜,则是将红枣剪开一条口,里面塞上糯米,再用冰糖熬煮而成。红枣给煮得肥圆饱满,表面还凝着一层透明的糖浆,如那扁圆的珠子一般,被灯火一照,润泽通透。 这三道菜摆在一处,红得鲜艳,绿得浓辣,且又十分精致,直勾勾地杀进人的眼睛里,凶猛强悍,不过须臾间,便将人的目光牢牢锁住了,片刻亦挪不开。 花小麦始终留心观察着吴夫人的反应。 酱菜和菠菜汁凉面端上桌时,她似乎还有两分想躲,兴许是由于这两道菜都不含丝毫油气,且瞧着开胃的缘故,才强自忍着没有动。然而待那镶着糯米的红枣一摆上台面,她的眼睛里,却瞬间有了些许亮光,嘴唇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这样的反应,在花小麦看来已经算是个好现象了,心中稍稍放松了一点,从周芸儿手中接过两个浅口大碗放在桌上。 这两个大碗里,其中一个盛装的是蟹粉豆腐,毛蟹中拆出来的蟹肉蟹黄,稍作煸炒,就成了艳丽的金黄色,与那白嫩的豆腐搭配在一处,再撒上一簇小葱花,更显得色泽明艳,黄澄澄的,俏丽得不得了。 至于另个碗中,却是正经的剁椒鱼头。 鱼头被分成两半,抹过绍酒之后,表面上堆砌着葱姜蒜末和厚厚一层切碎的番椒,蒸熟之后又浇了一层滚烫的热油,端上来摆在最中间,番椒红得耀目,又油汪汪的,只需看上一眼,口中仿佛就感受到了那股浓重的辛辣之味。 这两道是热菜,味道大了许多,尤其是那剁椒鱼头,被滚油一浇,更满屋都是油味,花小麦担心吴夫人会受不了,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忙偏过头去看她。 孰料那妇人却仍旧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菜肴,坐着嫌看不清楚,干脆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番,终于开了口,喃喃道:“真好看,太好看了……除了那鱼头我不认得之外,其余皆是家常菜而已,配搭在一处,怎会如此令人……” 站在门边的周芸儿,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些菜,是她亲眼看着花小麦一道道做出来的。刚出锅时,她固然也觉得很漂亮,却还不至于因为一道菜便无比震惊。可现在,这些色彩绚丽的菜肴摆在一起,红黄绿白,互相交织而又各自分明……这哪里是一桌菜,拿它入画,只怕也不为过! 花小麦将吴夫人的一举一动尽皆看在眼中,唇角不自觉地往上弯了弯,忽见她掩了口鼻往后退,心中便是一愕,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闻见这味道觉得难受?您千万别勉强,我……” 吴夫人摆了摆手,轻轻咳嗽了两声:“无妨,只是那鱼头气味有些呛鼻——我瞧那红色的物事,倒与番椒有些相似,可那东西能吃得吗?” 花小麦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当然能吃,辛辣鲜香之味十分浓郁,用来入菜,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吴夫人挑了挑眉,仿佛很吃惊,“几年前我在青平县一个朋友家中见过这东西,他们是将其种在盆中观赏的,我今天还是头一回得知,它竟是能吃的呢!” 她不单没有对这一桌的菜肴产生反感,甚至还饶有兴味地谈论起饮食之事,莫说吴文洪是何等震惊,连花小麦都有些意外,不由得激动起来,赶紧平复了一下心跳,尽量淡淡地道:“夫人,其实还有一道菜。” “还有?”吴夫人当下便一个挑眉,语气中虽有几分惊讶和紧张,却丝毫不见厌烦倦怠之意,“是……什么?” 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便从周芸儿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碗盏,径直捧到她面前。 吴夫人低头一瞧,眼睛立刻瞪得铜铃也似,声音竟有些打颤儿:“这……这也是一道菜?老天爷,这实在是太……太漂亮了!” 碗中是一整块滑溜溜的软糕,与那夏日里的冻糕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用白糖加井水在锅中慢慢熬煮所得出的微黄色糖浆。表面上浮着几朵嫩嫩的腊梅花,碗底却坠着数十粒红色的火棘,虚虚望上一眼,艳如朝阳,云浮霞粲,美得令人触目惊心。 第一百六十五话 必是要报答的 雅间里此刻非常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紧紧锁在吴夫人手中那只小碗上,喉中不时传来一声吞咽的动静——倒不是因为馋,而是这样的一道菜,于他们的眼睛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冲击。 花小麦站得有些累,索性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在椅子里坐了,垂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她一直在做那蜜饯糕点的买卖,但对于甜食,她自认为并不擅长,拢共会的也不过就那几样。这道用腊梅、火棘和糖浆做成的菜,是她在从前那个年代生活时的自创,参考了“糖浸诸果”和董小宛“花汁糖露”的做法,里面又加入了酸酸咸咸的梅卤,中和了甜味之余也更好保存,只需在凉井里悬挂上一晚,便会凝成软滑的糕子,且随着季节变化,还可添加别的花瓣和果子。 因为这菜委实好看得紧,滋味又极酸甜可口,花小麦一直将其视作自己的大杀招,却不成想,到头来却用在了一个患了厌食之症的人身上。 吴夫人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望着手中那小碗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 “这真是能吃的吗?”她胸口有些起伏,眼里有两丝期盼之意,迟疑道,“我……能不能尝尝?” “您想吃?”花小麦吓了一大跳。 她知道对于得了厌食之症的人,摆在面前的美馔佳肴,就如同砒霜一般可怖,今日也并不指望着这妇人真能一下子便胃口大开,只盼自己做出来的菜,能刺激她对饮食产生点兴趣,就已经很满足。可她现在……居然主动说要吃? “嗯……”吴夫人唇畔漾起一抹笑容,“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菜。我实在想知道,如此美好的一道菜肴,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吴文洪激动得都要哭了。手忙脚乱地拣了一个汤匙塞进她手里,又慌慌张张地嘱咐:“夫人。这糕瞧着虽美,却到底是凉物,如今天冷了,你莫要多吃啊!” “我理会得。”吴夫人点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软糕,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迟疑着送进口中。 无论是吴文洪还是花小麦,包括周芸儿、春喜和腊梅,都一瞬不瞬地死死望着她。连眼睛也不敢眨。 吴夫人将那一勺软糕在口中品了许久,慢慢吞了下去,静默片刻,抬起头来,冲花小麦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水光微闪。 “夫人,你……不想呕?”吴文洪惊怕得手一个劲儿地哆嗦,鼓足了勇气,才问出这一句。 吴夫人没有说话,只朝他微微笑了笑。摇摇头,重新望向桌面,手指点了点那道剁椒鱼头,试探着道:“这个……我能不能也尝尝?” 花小麦更是惊恐,差点跳起来。 如果她的耳朵没出问题的话……她现在算是成功了对吗?尽管这厌食之症不可能一天两天便完全痊愈,之后还需要漫长的休养,但至少现在,这妇人已对各种吃食生出好奇心了,这就是了不得的进步啊! 她做了个深呼吸,冲吴夫人摆了摆手,认认真真地道:“我说过了,这一桌菜都是做给您看的,现下您还不能吃。这大半年您都不曾好好进食,如此辛辣的东西吃下去,只怕会受不了。日子这样长,等您养好了身子,还怕尝不到美食吗?” 吴夫人倒也不坚持,笑着“嗯”了一声,又温柔地道:“那么这腊梅和火棘做的软糕,我可不可以带回去?” “这个自然行!”花小麦愈发觉得喜悦,“我多做了几碗,您带回去慢慢吃。不过还是那句话,不可贪多,养好身子要紧。” 吴夫人颔首应承了,那边厢,吴文洪早已按捺不住,扯了她的手一叠声道:“你真觉得想吃了?肠儿肚儿不翻搅,闻见那油气也不难受?”巴拉巴拉,说起来就没个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花小麦还在一旁,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两锭元宝银,咯一声放在桌上。 “妹子……”他欢喜得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道,“当初苏老弟让我来寻你,我心中还不懂,今日方明白他为何对你那般赞赏!我晓得你做这一桌菜花了许多心思,也使了不少钱,不说食材,单单那一套白瓷碗碟,就是你为了衬托菜肴之美,特意置办下的罢?咱们……咱们并无半点交情,你却肯如此尽心尽力……你这份情,我必是要报答的,这两锭银只当是饭钱,你务必收下,千万不要推拒才好!” 该得的银子,干嘛要推拒?花小麦与他客套了两句,也便将钱收了,笑着道:“夫人眼下有许多菜不能吃,您却是无碍的,何不尝尝这几样菜味道究竟如何?” “这个不急!”吴文洪使劲摆手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今后少不得与你多来往,铁定有尝不尽的美味佳肴。我且问你,你厨艺如此了得,却为何只在这小村里开一间小馆子?莫说是县城、府城,就算是京城,也定有你一席之地!” 这问题,花小麦不知听旁人问过多少遍,当下便弯了弯唇角:“京城我是从未肖想过,但不瞒您说,七月里,我曾去过一趟省城参加了那‘八珍会’,见那里遍地名厨,怎可能半点不动心?只是我自个儿明白,有多大头就戴多大顶帽子,我虽会做菜,但在经营方面却是全无经验,理所应当一步步慢慢来,急不得。若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我必定要去那里试试身手的。” 吴文洪对她的说法十分认同:“你能这样想真是不错,任何事都得循序渐进,哪能指望着一口吃个胖子?不过,省城那地界,若没人从旁协助,实可谓寸步难行,你在那里可有门路,或相熟之人?” 门路?花小麦暗暗撇了撇嘴。原本嘛,那宋静溪可算是她的一个好“门路”,却被她自己给疾言厉色地拒绝了,往后只怕也不会再来往,至于熟人…… “有一个同村在省城做买卖,我与他搭伙做了点小生意。”她便笑着道。 “什么生意?”吴文洪立即追问。 “也算不得甚么,就是我做下各种酱料,由他拿去省城售卖,每月挣个几吊钱,如此而已。” “啊,那挺好,挺好,总归能给家里添些进项。”吴文洪连连点头,又笑道,“你有这样的好厨艺,做酱料还不是易如反掌?我知道省城有个安泰园,百年老店,生意好得很,如今只怕迟早要被你将买卖尽皆抢了去的!” …… 几人坐在雅间之中说了一回话,天色实在太晚,吴文洪夫妇两个便告辞,预备先去官道附近寻一个住处,明早再回青平县。 花小麦将二人送走,也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打算回家。 今日那几道菜,她确实是花了不少心力的,自己也很满意,在灶上烹饪时,便特意多做了一些,想带回家给孟郁槐尝尝。 可那人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不到亥时,他必然会来铺子上接她回家,眼下已经这么晚了,他怎地却没出现? 才成亲几天就消极怠工,要不得,实在要不得! 花小麦撇撇嘴,在心中偷偷嘀咕了两句,将那几个菜用食盒装好,照例嘱咐周芸儿把门关好,同春喜和腊梅两个一块儿走了出来。 一路上少不得又将今天之事拿出来议论了几句,春喜和腊梅都非常兴奋,直将花小麦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又说那用腊梅和火棘做成的软糕,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爱到了骨子里,拖着她不依不饶,百般要求她一定要找时间再做一回,让她们也尝一回新鲜。花小麦笑呵呵地答应了,与她们在岔路口分开,拐进了自家院子所在的小路上。 已快要到子时了,家家户户都已灭了灯上床歇息,冬天里,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息。 花小麦走到院子门口,见大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心中真就有些恼了。 不去接她就罢了,她没那么娇贵矫情,同春喜腊梅一块儿回来也是一样,可那姓孟的居然自己睡了,这算什么?哪怕给她留盏灯也好哇! 她站在门口,忽然就有点不想进去,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的食盒,在心中狠狠咒骂。 臭东西,亏我还巴巴儿地给你带好东西回来,敢情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喂狗也不给你吃! 冬夜里外头终究是冷的,她不过骂了两句,身后就正好吹来一阵风,使得她立刻打了个寒噤,再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推门进去。 院子里黑魆魆的,摆在角落中的各种物件,在墨色之中显得有点诡谲,像是甚么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都会扑过来一般。花小麦四处打量了一遍,气鼓鼓地正要将东西送进厨房放好,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地动静,紧接着,左手边的房门就开了,从里面扑出来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她面前,发出崩天裂地一声怒吼。 “这都什么时辰了,啊?黑灯瞎火才回来,你说,究竟跑去了甚么地方!” 第一百六十六话 合理不合情 花小麦给唬了一跳,朝后退了退,定睛一瞧,却见那虎虎生风跃到自己面前的人,竟是孟老娘。 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手还如此矫健,不容易啊,真真儿好厉害! 孟老娘脸色很不好看,目光如一把锐利的刀子,似是想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爆喝道:“喙,你好大的能耐啊!才嫁进来几日,便这样胆大包天,耽搁到这辰光才现身,我还以为你死……我还以为你叫拐子给拐跑了!” 唔,您是觉得那个“死”字不吉利才特意改口的吧?但难道被拐子拐走就很好听? 花小麦累了一天,没心力与她逞口舌之利,眯起眼睛来给了她一个甜笑:“对不住呀娘,我不曾去别的地方,饭馆儿里有些事跟耽搁了,往后我一定注意,您别恼好不好?这么晚了,您怎地还没睡?” “睡?”孟老娘一听这话更是了不得,跳着脚地道,“我敢睡吗?家里一个大活人不曾回来,院门便不能关,我迷迷瞪瞪睡下了,万一来了偷儿,家里丢了东西,是不是你给赔?” 说着,又指向花小麦的脸,凶巴巴道:“你莫要觉得郁槐处处回护你,你便得了护身符,今日我暂且放过你,你若再敢这样不知分寸,我便请你尝尝滋味!” 花小麦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灵机一动,将手中食盒提至她面前,笑嘻嘻道:“娘,麻烦你等我这么久,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这是我今儿做的几个菜,花了挺多心思的,要不我热来您吃两口?这么晚了。您也饿了吧?”便打开食盒给她看里面的菜色。 孟老娘没说话,低头朝食盒里张望了一下,翻个白眼道:“这黑灯瞎火。我哪里看得出你做的是什么?” “这好办!”花小麦便立刻拉着她去了堂屋,点亮桌上的油灯。将菜一样样端了出来,由得她看了个够本,“怎么样,还行吧?” 孟老娘不应她的话,将那几道菜仔仔细细瞧了一个遍,只管嘬着嘴小声嘟囔:“这么晚了,我吃了若积食儿如何是好?我可比不得你们年纪轻。身子骨健壮,夜里吃太多,明儿一整日都不舒坦!” 花小麦有点没了耐性,从胸臆中呼出一口长气:“那您到底吃不吃?” 孟老娘仍是不肯正面回答她。依然细声道:“瞧着倒还挺好看……” 明白您老的意思了!花小麦哭笑不得,扔下一句“我这就去热”,想了想,又走到她和孟郁槐那间房前,推门进去。没好气地小声道:“孟郁槐,你睡着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郁槐哥?” 屋里空荡荡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哪有半个人影? “大半夜的鬼吼鬼叫作甚?”孟老娘自她身后赶了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背上拍了一掌。高声道,“郁槐不在家!早晨就被大忠叫走了,说是镖局有事,瞧这情形,今晚肯定不回来了!” 花小麦被她一巴掌拍得生疼,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 大妈你说话凭良心好不好?打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咱俩究竟是谁在鬼吼鬼叫啊! 不过……孟郁槐去了镖局?今天早上见到大忠时,她就觉得那家伙神色有异,平常不管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今日瞧着眉间却像是飘着两片阴云——出了什么事,让他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又使得孟郁槐当即便随他而去? “好歹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呀……”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料那孟老娘耳朵尖得很,立时听了个清清楚楚。 “跟你打甚么招呼?男人家出门做事,莫不是还要媳妇同意了才敢走?我这当娘的晓得不就行了!快快快,热菜去,吃完了赶紧睡,家里一摊子事,明儿一早若是起不来,要耽误工夫的!” 言罢,不由分说推着花小麦便进了厨房。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手脚利落地将几道菜热了一遍让她吃了,收拾干净之后,方去沐房洗漱,然后回屋关上了门。 …… 自打成亲之后,这还是头一回,花小麦孤身一人睡在这屋子里,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觉得不得劲。 往常那人在身边,通身上下都是火热的,就如同一个大暖炉子一般,她就算浑身冰冷地钻进被窝,不消片刻,便会觉得非常暖和,然而今日,这被褥就像怎么也捂不热一般,裹在里面躺了半晌,手脚仍旧凉浸浸,入睡就变得很困难。 她窝在被子里,想想连顺镖局,不由得有点担心,不知发生了甚么大事,转念思及今日吴文洪与他夫人面上那种喜悦之情,心下又觉得高兴,嘴角也忍不住朝上弯了弯。迷迷糊糊睡过去,约莫只过了一个更次,便又忽然醒了过来。 院门传来一声十分轻微的动静,紧接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来到房门口。 花小麦一个激灵,立即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掀开被子跳下床,点亮桌上的灯,在屋门被打开的同时,三两步奔了过去。 孟郁槐裹着一身冷风进门,迎面便看见一个小影子朝自己扑过来,好在屋里点了灯,没费他甚么工夫,便看出那是自己媳妇,低头又见她没穿鞋,眉头便是一皱,赶紧关上门,弯腰将她抱起来搁在床边,顺手捞起她一只脚拍去尘土,抬眼不悦道:“这是什么天气,晚上这样冷,你不穿鞋满地跑,找病?” 他身上那股冷气使得花小麦立时打了个喷嚏,却又顾不得那么多,使劲摆摆手,连珠炮似的道:“哎呀先别管这个,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早过了宵禁的时刻,你如何出的城?早晨我遇见大忠哥来着,见他面有忧色,镖局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好?”孟郁槐笑着朝她脸上张了张,却又立刻接着道,“我宵禁前便同大忠一块儿从县城里出来了,他想与我再多说两句,在城外瞧见一间小店,又闹着要喝两杯,不想就耽误到现在。” “啊?你们还喝酒了?”花小麦愈加惊讶,“可是大忠哥家不是在城里吗?你丢下他自个儿回来,他可怎么办才好?” “一个大老爷们儿,拳脚功夫又不弱,哪里不能将就住一宿,还用得着我操心?”孟郁槐将她两只脚都拍了个干净,往被窝里一塞,自去斟了碗热茶吃,坐在桌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花小麦老老实实缩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出来,咬了咬嘴唇:“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能说吗?” 孟郁槐转头看她一眼,勾了勾唇角:“没什么不能说,我只是……罢了,你大概并不知道柯叔从前是行伍出身吧?当年他与一个朋友同时离开军营,想搭伙一块儿做点什么事,便各自拿出积蓄,开了这连顺镖局。” 原来那连顺镖局,竟是柯震武与人合开的吗?但这些年,怎地从未见过那另一个人现身? 似是猜到花小麦心中所想,孟郁槐接着便道:“那人并不是芙泽县本地人,镖局开起来之后便回了家,将一应事体交给柯叔打理,只每年按照之前约定的比例分账便罢。镖局一开就是十来年,去年初那人生重病没了,柯叔便嘱咐我们,往后每年按时跑一趟,将他该得的那份钱送去他家。” 花小麦没说话,只“唔”了一声。 孟郁槐再看她一眼,眉头不自觉地拧了一下:“就是咱们成亲之后的两三日,那人的儿子突然来了镖局一趟,说是要与柯叔拆伙,往后各干各的,镖局平分。这事虽来得突然,却也合情理,柯叔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因舍不得镖局,便找账房搬了账册给那人的儿子看,把属于他家的那一半折成现银与他。孰料那人的儿子转过背,便说要在府城也开一间镖局,从连顺挖了一大半的人走,吕斌那几个也随他去了。” 花小麦蓦地一惊,张了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与柯震武合伙的那人既已离世,他的儿子另作打算,这委实十分正常,甚至他出价光明正大地挖人,旁观者也无法挑出他的错儿来,却终归合理不合情。 “吕斌大哥他们……平常柯叔对他们那样好,怎么说走就走,一点情都不念吗?”她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良禽择木而栖,那人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家境殷实,他儿子出手更是阔绰,将工钱开得颇高,吕斌他们或许觉得跟着他会更有前程,又怎能不动心?”孟郁槐摇着头道,“大忠说,怕那人跑来找我,早就打算先与我通个气,是柯叔说咱们刚成亲,没让他来,今儿他实在也是忍不住了。我这一晚上,都在听他抱怨咒骂,吕斌在他嘴里,都死了好几回了。” 他说着,又低低叹了一声,走到床边将手伸进被窝,捏住花小麦的手:“钱财之事,柯叔并不曾看得太重,该给人家的,都痛痛快快拿了出来。只镖局一下子走了这么多兄弟,人手就不够用,眼看着要过年,又正是活儿多的时候,柯叔气得不轻,在床上病了好几日了。” 第一百六十七话 三份礼(一) 屋中窗户未关得太紧,留了条细小的缝隙,这会子便挤进来一阵风,将桌上油灯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孟郁槐站起身去将窗户阖上,回来时却见花小麦抱着被子坐在床铺上发呆,一张脸皱得像是能挤出苦水来,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勉强笑道:“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柯叔身子不大好,怎地就将你吓成这般模样?” 花小麦一偏头躲开他的手,皱着眉道:“我又不是与柯叔素不相识,是亲眼看见的,他那身子骨不知多健壮,大冷天只穿一件单衣在院子里提着棍子和人拆招,红光满面虎虎生风。这回竟然因此事而生病,可见他给气到何种地步。” 从前她每次去连顺镖局,都觉那里气氛一团和睦,成日里说说笑笑,不知多少热闹。至于那吕斌等人,对柯震武更是忠心耿耿,无不将他当成家中长辈一般尊敬,如今眼前不过多摆了几个钱,竟真调头就走! 虽说人活一世,总归该为自己和家人多做打算,可……柯震武不是个小气人,又不曾短了他们的工钱,他们在连顺镖局,挣得可也不算少!孟郁槐还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吕斌他们如此行事,又哪里称得上甚么“良禽”?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柯叔病得重吗?” “还好。”孟郁槐思索了一番,轻轻点了一下头,“大忠请大夫来给瞧过,开了些理气平顺的药——他原本一向身子挺好,这回纯粹是急火攻心,待得这股气消下去,十有八九也就无甚大碍了。” 花小麦点点头,在心中思忖片刻,猛地掀开被褥跳了起来。随便扯了件袄子过来三两下套上,穿鞋下地就往门口跑。 “啧,你又折腾什么?”孟郁槐忙拉了她一把。 花小麦回过头来看他。抿了一下唇角:“镖局出了这么大的事,最近这几日。你肯定都要在那儿忙活吧?我也帮不上甚么,顺气的汤倒会做两样,我想从明日开始,你早间去镖局时,就顺便带给柯叔,务必要盯着他喝光了才好。唉,原本我该自个儿去瞧他的。可我那小饭馆儿,只得我一人打理厨下的事,我若走了,根本买卖也做不成。你替我带个话儿,让他放宽心。” 孟郁槐闻言,面上便露出似是十分欣慰的笑容来,伸手在她腮上碰了碰:“你有这份心自是好的,可现下太晚。也不急于一时,倒不如明天早晨你给娘做饭的时候,再一并……” “炖那汤且得需要一个多时辰,明早再做,怕是不赶趟。”花小麦就摇摇头。又薄带埋怨骨朵着嘴道,“你若是回来的早些,我还能早做准备,谁让你偏生要和大忠哥去喝酒?可见那酒,的确是个误事的东西——好了,你赶紧松开我,我记得厨房里还有半扇排骨来着,我手脚快,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整治齐全。”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孟郁槐见拦不住她,索性也不与她争辩了,牵着她的手一同去了厨下。 排骨剁成小块儿,焯水之后再用凉水烧滚,切两截老葱、姜片丢进去,再加点枸杞、红枣和陈皮,最后撒一两点绍酒,直炖得骨酥肉烂,就可将切成条的萝卜也倒进去。出锅前落点盐,汤浓肉香萝卜软,趁热喝下一碗,且不说究竟能不能“顺气”,至少这大冬天的,会让人身上舒服几分。 花小麦在灶台前忙碌,孟郁槐便抱着胳膊立在一边,不时帮忙递递拿拿,偶尔与她说两句话。 “你是没瞧见大忠今日那模样,气得头发也要竖了起来。”他唇边带一点笑意,语气却很是清淡,“他那人平常虽嘴馋又吊儿郎当,却是个一根筋,心中晓得柯叔待他好,便认准了,金山银山摆在他面前,他也只当看不见。” “嗯,我估摸着他可能也是有点害怕。”花小麦轻笑一声道,“他若和吕斌那起人一样,也跟着走了,左嫂子肯定会拿菜刀劈了他!” 说着她便转回头,认认真真盯着孟某人的眼睛:“说真的,那人如果跑来找你,搬出许多银钱来让你随他去‘做大事’,你会去吗?” 孟郁槐很有点无奈地瞟她一眼,忽然勾了勾唇角:“……我怕你拿菜刀劈了我。” “哈……” 他难得说句玩笑话,花小麦很给面子地立时大笑起来,声音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忙一把捂住了嘴。 厨房与孟老娘住的那间屋最近,剁排骨、切萝卜的动静和那二人的说笑声透过门板,轻易传入她耳朵里。她一阵气闷,本想掀被子下床冲过去痛骂两句,却因有些忌惮儿子,终究是勉强忍了下来。 与此同时,与孟家院子只隔着一堵墙的关家,某个没点灯、一片漆黑的房中,也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 自这日始,孟郁槐便彻底告别了闲适旖旎的新婚生活,每日里早出晚归,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连顺镖局里。 花小麦每日早上让他带一钵汤去给柯震武喝,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只算是聊表心意。 想来,那柯震武对美食如此钟爱,日日有好汤相伴,心情总会渐渐好起来吧? 连着几日过去,这天一大早,花小麦给孟老娘把饭做好搁在锅里,又送了孟郁槐出门,瞧瞧时辰不早,便急急地往村东赶。 小饭馆的大门已开了半扇,春喜和腊梅正在里面扫地抹桌,周芸儿则在厨房归置一早送来的各样菜蔬。正忙得不亦乐乎,门口似有一个人影闪过。 春喜回了回头,就见外头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正探头探脑朝大堂里张望。 “你有事儿?”春喜有点犯嘀咕,扔下手中的帕子一脚踏出门,“我们不做早上生意,你若是来吃饭的,得等到午间呢。” “我不吃饭。”那小子笑嘻嘻摇了摇头。口齿伶俐得很,“借问一句,花大厨在不?” “找小麦妹子?”春喜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她还没来哩!我瞧你不是本村人。你若寻她有事,要不……你进来坐会儿?” “不用不用!”那小子连连摆手,“我在这儿等着她就行——她今儿肯定会来是吧?” 春喜噗嗤一笑,挥手道:“她要是不来啊,我们这馆子生意都没法儿做了!” 说罢,也不与他多话了,转头接着四处清扫收拾。 于是。当花小麦抵达小饭馆儿门前时,便看见一个瘦小机灵、猴儿一般的少年在门外盘桓。 天气冷,他把手抄在袖筒子里,在地上不住地蹦来跳去。脚边还搁着一个竹篓子,里头塞得满满当当,也瞧不出是些甚么物事。 花小麦心下疑惑,脚下便又快了两分。许是听见脚步声,那小子便回过头。眼睛瞬间一亮,巴巴儿地跑上来,笑容满面道:“您就是花大厨吧?” “花大厨”……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她,花小麦有点不习惯,不由得愣了愣。面上也带出来一点笑意:“你是哪位?” “我叫东子。”那小子笑答道,一边说,一边就将放在门口的竹篓搬了过来,往花小麦面前一推,“这是我家老爷让我给送来的,都是给花大厨您的东西,您瞧瞧?” 花小麦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往那篓子里瞟了一眼,并未曾细看,皱了一下眉:“你家老爷是……” “喏,就是前几日,我家老爷和夫人才来过一趟的,亏得您帮忙,我家夫人那病才有了些许起色。”东子说起话来如爆豆子一般爽利清脆,笑呵呵道,“我家老爷感激得紧,满心里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您,这不是吗?忙活了好两日,淘换来这些个东西,说是您一定能用得上,你瞧瞧,看合不合心意?” “你家老爷姓吴,你是从青平县来的吧?”花小麦有点明白过来。 那日吴文洪和他夫人离开之前,便口口声声说多谢她相助,必要好生报答,其时她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反正收了饭钱,自己没亏还有得赚,便已经很不错。却不料那吴文洪真个将此事存在了心里,巴巴儿地打发人给她送礼来了! “可不是,您想起来了吧?”东子嘿嘿直乐,“我家老爷说了,您给帮了那么大忙,就算再怎么谢您都不为过,我家夫人如今虽胃口仍不大好,可至少每顿都能吃些东西,闻见油烟气儿,也不觉得那样难受了。她成日惦记着花大厨您做的那一种什么软糕子,我家老爷说,待夫人身子再好些,一定领着她来好好儿品尝您的手艺呐!”又百般催促她快些看看那篓子里的物件。 花小麦只得依言蹲下身,将那竹篓子表面的一层油纸扒拉开,里头是数个用草绳系得扎扎实实的纸包。 这当口,春喜和腊梅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也都走了出来。东子乐颠颠同她二人点头招呼了,便将那几个纸包一样样翻出来给花小麦瞧,不停口地道:“您瞧,莳萝子、肉桂、肉豆蔻,还有正宗岭秀府出产的八角,都比市面上常见的要好些,您是大厨,平日里肯定能用得上,也不必使钱再去买。还有这个,这是我家老爷吩咐,一定要妥当交到您手中的。”说着便从篓子底部掏出两个大纸包,直直递到花小麦手里。 他说得这样郑重,花小麦心下便起了两分猜疑,再将那纸包凑到鼻间一嗅,眸子里立时就是一闪,也顾不得许多,忙三两下打开来。 那是两大包塞得满满的番椒,早已晒干了,个个儿饱满红亮,瞧着十分喜人。 “这玩意儿可不好弄了!我家老爷那天看见您用它做菜,又听得您随口说,您手头拢共也没多少,当即便放在了心上。我估摸着,整个青平县所有的番椒种,恐怕此刻都在您这儿了。”东子见花小麦神色仿佛十分讶异似的,嘴就咧得更大了些,“您别忙着高兴,这竹篓子里所有的东西,只算头一份礼,还有两样正在置办中,等办得妥当了,再给你送来!” ps: 感谢jansam、朱老咪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g113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六十八话 三份礼(二) 纸包中的番椒瞧着与花小麦自家所有的那些仿佛不大一样,个头更小,辛辣味似也更加浓,挤挤挨挨堆堆叠叠,艳红眩人眼目。花小麦盯着那一片火红看了半晌,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礼算不得重,却委实是尽足了心意的,将整个青平县的番椒种都搜罗了来,光是力气,就得使上不少。但那东子说,这只是第一份礼,接下来还有第二样,第三样? 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那东子却已从篓子底下又掏出来两三个小纸包,笑着率先开口道:“差点忘了,这儿还有几包菜种子,不过是冬萝卜、白菘之类,不值几个钱。我家老爷说了,您家里既现成有地,如今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种上一茬,待得明年二三月间便能收,把那地养上一养,正好种番椒。” 他将篓子里的东西都跟花小麦絮叨了一个遍,回身就把篓子递给了腊梅,拍拍手站起身:“得了,老爷交代的事儿我也办成了,这就得回去,那另外两份礼,您且得等上几日,到时候我……” “你莫忙。”花小麦赶紧也跟着站起身。 “花大厨还有吩咐?”东子连忙站下了,笑嘻嘻地瞅着她道。 “不是吩咐。”花小麦便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想问问你,如今那吴夫人,是不是还吃着药?” “可不是?”东子双手一摊,显得很无奈,“那药到底管不管用,我家老爷心里也没谱儿,关键是大夫说的话,谁敢不听?嗐,要我说呀,那药汁子苦得了不得。光是煎药那会儿闻见些许味道,都让人浑身不舒服,吃下去岂不更难受?成天往肚子里灌苦药。胃口再好也给败光了!” “唔。”花小麦应了一声,思忖片刻。便对那东子招招手,“你且随我进铺子上坐一会儿罢,我有点东西,烦你带给吴夫人。况且天气这样冷,你早早地便来了我这小饭馆儿,只怕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好歹吃碗茶。” 说着又要掏几个钱来与他。 那东子机灵。当场便看穿她意图,忙摆了摆手,笑哈哈道:“您要给钱,我可不敢受。出门前我家老爷吩咐过的,若是拿了您给的辛苦钱,回头要收拾我哩!我家老爷待下人宽厚,自会打赏我,您就别操心——若有热茶吃一碗也好。只我晓得你们开饭馆的人铺子上常备的都是清茶,我却是吃惯了杂茶的。” “杂茶也有。”见他那番“不要钱”的说辞讲得笃定,不似客套或作假,花小麦便也不坚持,含笑将他引进大堂内坐定。立时进了厨房。 这杂茶的做法,还是她来到火刀村之后方才学会的,因景泰和爱吃,家中时不时就要煮上一点。 炒熟的松子和切成细丝的栗子与茶叶掺在一处,都搁进一把烧得漆黑的大壶里上灶熬煮,不消片刻,浓香味便飘散得一厨房都是。将那浓浓的茶汤倾进碗中,再兑一点盐,便是香热滚烫的杂茶,冬日里喝下一盏,浑身都是暖。 花小麦将那茶碗并着两个油纸包一块儿拿了出来,搁在东子面前,又抓一把炒香榧与他,笑道:“那两个纸包里是糖冬瓜条和海棠脯,吴夫人天天都得吃药,拿回去给她过口,兴许能比外头买的强上一些。另请你回去跟吴老爷说一声,替我劝说两句,就告诉他今日送来的礼我收了,多谢他,但今后不必再送旁的物件,他的心意我领了。” 东子端起茶碗来饮了一大口,赞了声“好茶”,又嘿嘿笑道:“您这话说得岔了,老爷有吩咐,我们下人只有照做的份,如何能指手画脚地相劝,告诉他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您的话我一定给带到,但下回我若还来,您可千万别把我赶出去啊!” 花小麦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到底是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你家老爷究竟做的是甚么营生?”能将那么多番椒种一气儿弄到手,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啊。 “嘿,您该问我,他甚么营生没做过。”东子极爽利地掰着指头道,“家里水田旱田都有,如今都佃给了农户,自个儿不用操心。早年间么,做过花草的买卖,还开过茶叶铺、染布坊……倘使不是怕危险,十有八九他还要去西边贩马哩!也亏得从前卖过花草,有这么个门路,要不然那么多番椒种子,还真不好弄!” 言罢,他便将手中茶一口喝干,把那两个油纸包往怀中一揣:“谢谢您的茶,果真是大厨,煮的茶也比别家好吃。我可真得回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呐!”又是一笑,告辞离去。 晚上回到家,花小麦便将今日得了吴文洪送来的礼一事,嘀嘀咕咕地说与孟郁槐听。 “我二姐和姐夫陪嫁给我的那两块地如今空着,我晓得你这一向忙,等你闲下来,咱们还是该将菜种子撒下去是正理,若是耽误了工夫,这地就得一直闲到明年开春儿了。他还送来许多番椒种子,我原担心自家留下的那些不够用,这可真是替我解了一桩心事。” 她倚在那人怀中,将脸贴在他颈窝,垂眼摆弄他生着薄茧的大手掌:“若单单是这份礼吧,平心而论,我觉得我还受得起,可我听今日替他跑腿那小子说,这只是头一份,接下来还有两三样,我估摸着恐怕只会一样比一样更加贵重,哪里敢收?你可真要帮我拿个主意才好。” 孟某人话少,性子又有点一板一眼,成亲之前是几乎不与女子打交道的,除开花小麦之外,与他走得最近的,怕就要属连顺镖局的厨娘左金香。也是将花小麦娶进门之后,他才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怀中有个暖烘烘的姑娘,被她所依赖,实在是一件令他心头无比喜悦的事。 唔,虽然这姑娘一身的骨头架子,的确是硌手了点。 他低下头。目光正对上花小麦那黑漆漆的脑瓜顶,不由得唇角上弯了一下,沉声道:“那吴文洪我未曾见过。但听你之前提起替他夫人缓解厌食之症时,他的种种反应。我觉得,他应该是真心想谢你,并未夹杂着旁的心思。只是,我看他今日的做派,像是故意打发下人来送礼,自己却不肯露面,这样一来。你就不好拒绝了。” “就是啊!”花小麦十分心有戚戚焉,用力点了点头,“他让下人给送来,我若不收。让他们原封不动地给带回去,不成了为难人家?他们也是替人办事罢了,要是回去受责罚怎么办?可若是收下,我又……” “你也不必这样劳心。”孟郁槐微微一笑,“这事说来也简单。若下回他送来的礼实在太贵重,大不了我们便亲自给送回去,当面与他说明白。看在咱们这样奔波的份上,他再想送来,大约也要斟酌一下。” “怕是也只能这样……”花小麦撇了撇嘴。又猛然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可是,这段时间,你不是很忙吗?能抽得出空来陪我去青平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但凡嘴甜一点的,应该都会立刻回答“媳妇的事儿最大”,或是“再忙也不能不管你”之类好听的吧?孰料那孟郁槐,沉吟了片刻便略一颔首,淡然道:“无妨,青平县离咱们村只有半天路程,一来一去,当日便可回来,这一整天的时间,我还耽误得起。” 听听,听听,在你看来,陪你媳妇办事就纯粹是在“耽误时间”是吧? 花小麦半真半假睨他一眼,还想说点什么,忽觉自己腾空而起,下一刻就被那人挪到了床榻间。 “晚了,早点歇着,这事明天再说不迟。”他说罢,噗一声吹熄了灯。 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很快花小麦便是一声低叫。 “孟郁槐你别乱动,不是说歇着吗——这哪里是歇?!” …… 花小麦估计得不错,约莫三两日之后,吴文洪的第二份礼,又送到了。 来送礼的照旧是那东子,只是除他之外,还有一个高大的汉子,推了一架车,上面满满当当堆着各式各样的野味。 “您瞧,野鸡、野鸭、野兔、黄羊还有鹿子……我们青平县挨着深山,有些东西能从里头打回来,但像黄羊和鹿子,便只能从外地置办,因此多耽搁了几天。”东子将那板车上的东西一样样指给花小麦看,“另外这还有几筐野菌子,甚么黑牛肝菌、羊肚菌、竹荪、鸡枞……煎炒烹炸,怎么做都好吃,您这馆子,又能添上些新菜色了!” 花小麦甚少烹制野味,却也知道,什么黄羊、黑牛肝菌之类,无论在哪个年代,决计都不便宜,数量又这么多,更是得花上一大笔钱。 她是实在不想收,忙就开口道:“不行,我已说过请吴老爷不要再送来,你还是……” “这话您跟我说可不顶用,我又做不得主,您得跟我们老爷去掰扯。”东子笑嘻嘻地道,似是早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过我估摸着,您且得等上两天。我家老爷去省城办事了,领着夫人一块儿去的,说是预备在那儿多住些时日,踅摸几样美食,兴许能让夫人喜欢,胃口变得更好。那些个野菌子倒还好说,像野兔野鸡啥的,是一早就已剥洗干净的,您要是搁在那儿不管,只怕再过几日肉就吃不得了!” 花小麦简直无话可说。 这吴文洪,真是太狡猾了,这分明是让她没办法拒绝! 见她做不得声,东子便笑得见牙不见眼:“您也别发愁,这些个野味,您现下就可用来做菜,若是吃不完的,剁成块抹上一层盐,就挂在房梁上,包管吃到明年开春儿也不会坏。那您要是没什么吩咐的话,我这就走了?” 话音未落,扯着那推车的汉子就跑,不过转眼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第二份礼,真真儿是不收也得收,否则就得担上个糟蹋东西的罪名。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将那些野味分成三份,较大的那一份留在饭馆使用,其余两份,一份带回家,另外一份,送去景家小院。 这晚打烊后,她便跟周芸儿吩咐了,说是明日自己会晚些来,让她预先将所有的菜蔬都摘洗好。翌日一早,她便特意与孟郁槐一块儿出门,从他手中接过包裹得妥妥当当的野味和菌子,立刻去了村西。 花二娘肚子里那小祖宗,如今已五个来月,瞧着挺明显,冷不丁瞟一眼,像是揣了个小簸箕在衣服里。见花小麦来了,花二娘自是欢喜,丢下手里正做着的针线活儿便迎了上来。 姐俩儿凑在一处,少不得要互相问问近况。花二娘满口打听花小麦在孟家过得好不好,孟郁槐待她如何,有没有被孟老娘欺负;花小麦则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花二娘的肚子上,问些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香之类的问题。 “旁的都还好。”花二娘便抚着肚子道,“就是你姐夫那人,实在太啰嗦,别说干活儿了,连饭也不让我做,生生将我当成个废人一般。我跟他百般说如今已五个月了,不必再怕,他也听不进去。” “你也理解理解我姐夫吧。”花小麦笑不哧哧地道,“他不让你做饭,实是为了你好。就你那厨艺,做出来的饭菜若吃下去,往后我那小外甥落了地,保准要埋怨你!今儿我带了这么些东西回来,少不得让你们打打牙祭,一会儿我就把那野鸡汤炖上,晚上姐夫回来,也能吃顿好的。” 花二娘破天荒地没有恼,只瞟了那些野味一眼,不无担忧地道:“你拿这么多东西回来,你婆婆没絮叨你吧?” “她没瞧见,我让郁槐替我拿出来的。”花小麦满不在乎地一挑眉,“我只不过是为了省点事而已,其实,她看见了又怎样?是别人送我的东西呀,理所应当由我自己做主。” 花二娘便低头一笑:“其实我们现下也不自己开伙了,你姐夫每月给隔壁的潘太婆两个钱,央她帮忙置办吃的,食材也格外买了拿给她。老太太可经心呢,专拣适宜我这大肚婆吃的东西做,我俩如今挺省事的。” 她提起潘太婆,花小麦倒想起一事来,皱了眉道:“说起来,那平安叔不曾回来过?往常他每到月中就要回来与咱们结账,再定下下月的酱料,如今已过了好几天了,怎么连他人影子也瞧不见?” ps: 这算是肥章么…… 河蟹期,昨晚改了一下文,发现好像要改的地方不多……吧? 感谢iaolin少年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随便my少年的粉红票~╭(╯3╰)╮ 第一百六十九话 三份礼(三) 花二娘自打怀上了娃娃,便一直处于诸事不理的状态,景泰和也压根儿不许她多管。此刻听花小麦这么一提,她才反应过来,双掌一对:“是啊,今儿都二十二了吧?他还真没回来过!敢是他不想做那买卖了?” “不可能。”花小麦撇撇嘴,“咱做的酱料又不是卖不出去,你只瞧之前平安叔每个月回来时那兴头的样子,便晓得他将这头买卖看得多紧要,怎可能随随便便就撒手不做?我估摸着,他多半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咱也不必着急,等上两日,他肯定会回来的,左右咱也不等着那几吊钱使。” 花二娘微微笑了一下,低头想想,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我……其实和你姐夫商量过了,如今你已嫁了人,这酱料买卖,若还算是咱们一块儿做的,有点不合适——毕竟,我和你姐夫也没出甚么力,更担心你婆婆有话说。你没嫁之前,她若找茬,我尚可以同她过过招,可现在,我就不得不替你多考虑考虑,我不管不顾与她闹上一场,回头遭罪的还是你。所以,往后这买卖你就自家做,不用……” “你几个意思?”花小麦立时拧起眉头,没好气道,“你现在是要和我撇清了是吧?” 花二娘有了身子之后,正学着逐步控制自己的脾气,如今已初见成效。往常花小麦倘敢用这种声口同她说话,她保准立刻就要跳起来打人,而此刻,她却不过是在口中“啧”了一声,仍轻言软语道:“什么撇清?你是我亲妹子,这辈子都是撇不清的。我只不过是寻思着,咱们一块儿做那饭馆儿的买卖,我尚且担心你婆婆会唠叨你。若被她晓得还有这酱料……” “你几时变得这样前怕狼后怕虎?”花小麦不假思索地打断她的话,“是你说的,咱俩亲姐妹。这辈子也撇不清,有些事。我嫁了之后也许会改变,但还有些事,我出嫁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眼前这事就是如此!这事没的商量,你也不必和我多说了,我这就去把那野鸡汤炖上。之后就得立刻回村东饭馆,你稍稍看着点儿火。” 说罢,也不理花二娘是什么反应,挽了袖子便跑进厨房。 花二娘争不过她。又顾着自己的肚子,只得微微叹了口气。 …… 花小麦猜测得不错,潘平安的确是被一件大事绊住了脚,而且,这事还让他喜欢得心花怒放。坐立难安,待事情有了眉目,立即便迫不及待地赶回火刀村。 这一回,他却是没有去景家小院找人,而是径直奔到了村东。 彼时。花小麦正在做一道野菌汁煎鹿肉。 趁着鹿肉还新鲜,将其切成厚片,表面上抹一层野果浆液,再以胡椒、绍酒、和盐腌渍,直等到将那股膻味尽皆去掉,便放在大锅中以小火慢煎。 野菌、黄酱、绍酒和盐熬煮成汁,大火收浓,淋在已装盘的煎鹿肉上,再加上两片香茅紫苏做装饰,看着便很漂亮,咬一口,既扎实又细嫩,满嘴都是野菌子和鹿肉的香气。 这是她这小饭馆儿新推出来的菜色,价格不便宜,却广受往来的行商欢迎,这两日已卖出去十来盘,并因此,而引来了更多的食客。常在这条官道上行走的,人人都知火刀村的小饭馆儿有好鹿肉吃,竟很快变得小有名气起来。 潘平安赶来时,饭馆儿里坐得很满,他因为心中太急而脚步匆匆,一个没留神,被一块儿小石头绊了一下,竟朝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正正跌倒在大门前,顿时惹得饭馆大堂内哄然大笑。 花小麦在厨房听见动静,忙赶了出来,迎面瞧见潘平安的窘境,“呀”了一声,赶紧冲上前将他扶起,关切道:“平安叔你没事吧,摔着哪儿没有?唉,你走慢些啊,干嘛这么赶?” 潘平安也没觉得疼,连身上的灰都顾不得拍一拍,面上就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麦丫头,有好事,真是好事临门哪!” “您别急,进去再说。”听他这么说,花小麦心中也是一动,将他带到楼上雅间让他坐下歇会儿,又麻利地沏了一壶茶来,这才坐在他对面道,“什么好事?您先简单地跟我说一说,我厨下还有许多事要忙。” “嗨呀,都这时候了,一中午的买卖不做又能怎样?”潘平安走得热了,撩起袍子来扇风,一面就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喜滋滋地道,“我跟你说呀,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我高兴得一两夜都没睡着,商量得差不多,立时就赶回村里,好尽快让你乐呵乐呵!你先猜猜,到底有什么好事落到你头上了?”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竟还卖起关子来。 她朝椅背上靠了靠,唇畔微微漾起一个笑容:“我猜不着,您赶紧说吧,我真得忙着去做菜。” 她不肯捧场,潘平安就有点没趣,却很快又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地道:“我跟你说,你可得坐稳了——有人要出钱,给你开个酱园子!” “什么?!”花小麦倒真差点从椅子里跌下来。 “怎么怎么,我就说让你坐稳些,给吓着了吧?”潘平安嘿然笑道。 花小麦没空接他的话茬,脑袋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迅速生出个猜测来。 东子说,吴文洪前几日去了省城,紧接着,潘平安也没有准时回到火刀村,而现在,他欢天喜地跑了来,一开口就说有人要给她开酱园子,她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当中有某种联系? 敢情儿这就是吴文洪要送她的第三份礼?当真……太胡闹了! “那人是不是姓吴?”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直直望向潘平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诶,你怎么晓得?”潘平安一愣,随即一拍脑门,“哟,瞧我这脑子,你与那人自然是认识的,他才肯给你出钱做买卖,若是素昧平生的,谁会当这冤大头……哦不,谁会如此仗义?” 一不留神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吧?花小麦瞥他一眼,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那姓吴的,是怎么跟你说的?” 潘平安早等着她来问,立刻绘声绘色地道:“你别说,我也觉得奇怪哩,他是如何得知我与你一块儿做那酱料生意,又为何不来寻你,却山长水远地专程到省城找我?他说,晓得我与你在一块儿卖酱料,问了问我生意如何,听见我说,如今省城里有七八家酒楼食肆都指明要用咱们的酱料,其中还有两家是赫赫有名的大酒楼,登时便向我讨意见,说是如果开个酱园子,这头生意可会赚钱,我当然立马就使劲点头了!” “哦,为何?”花小麦稍稍抬了抬下巴。 “这还不简单?”潘平安言之灼灼地道,“咱们那酱料现如今虽不愁销路,却终归是没名没姓的,既然受欢迎,就该尽快做大了才好,狠狠压那安泰园一头。咱现下是没本钱,有心无力,但既然有人愿意出银子,为何不牢牢抓住这机会?那吴老爷说了,只要咱愿做这买卖,买园子、添置家什、请伙计……这些事都包在他身上,不要咱们操一点心,花一文钱,这搁在平日,是盼都盼不来呀!我说小麦丫头,那吴老爷口口声声说你帮了他大忙,是他家的恩人,你与他究竟有甚么交情,竟能令得他如此帮你?” 花小麦不想同他多做解释,压根儿没接茬,径自道:“平安叔,你不必再说,也莫想得太多,这事万万不可,我是不会答应的。” 潘平安面上神色便是一僵,嘴皮子也有点不利落了:“这是……为什么,你唱哪出啊?这么好的事,你……” “我是帮过他家不假,但他即便要报答,凡事也该有个度,这太夸张,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花小麦不容置疑地道,“我会自己和他说清楚,咱们的酱料买卖,往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那位吴老爷,是否已离开省城?” “他倒是比我还先离开省城,可是……”潘平安都傻了,结结巴巴地道,“眼前就摆着个挣大钱挣名声的好机会,你偏生不要,难不成每月只赚那几吊钱,你就满足了?你这是……” “平安叔您的意思,是看不上咱们这芝麻绿豆大小的买卖,往后不想再与我搭伙了?”花小麦蹙了一下眉,也懒得和他再掰扯,径自问道。 潘平安顿时瞪大了眼珠子,讪讪笑道:“我哪会不想和小麦丫头你搭伙?咱们不一直合作得挺愉快吗?你做的酱料那么好……只是这事儿,你就真的不打算再想想?” “没什么可想的。”花小麦果断摇头,又道,“明日我得出门一趟,下个月该做多少酱料,都是些什么种类,等我回来之后再说,烦您在村里多留两日。” 潘平安像是被人兜头淋了一盆雪水,回来之前那满心的欢悦,此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悲伤和失望,没精打采地点了一下头,也不愿再多留了,慢吞吞下了楼离开,脚步都有点踉跄。 这一整日,接下来的时间,花小麦也没心思好好做生意了,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关门,立刻迫不及待地回到家,直奔房中拉住也刚刚归来的孟郁槐。 “那吴文洪真是越来越夸张了,我原本就想找个机会将那些野味和菌子的钱还给他,如此正好,明日你就陪我去一趟青平县行吗?” 第一百七十话 不占便宜的事儿不做 孟郁槐这一向因为镖局的事正焦头烂额,成日从早到晚,就没个消停时候,用忙得昏天暗地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镖局里走了那么一大半的人,又恰逢年底,许多商家需要运货送货,如何调配人手,真真儿得花尽心思。柯震武尚在病中,虽已有好转,每日里却仍旧闷在家中不肯露面,将镖局一应事体丢给孟郁槐,乐得躲起来自在清闲。 村里人人都言孟郁槐年轻有为,然说穿了,他也不过是个镖头罢了,在这之前只需听柯震武安排,并不需要考虑太多。如今所有事都落在他头上,即便再小的细节都要考虑周全,他未免有些不惯,颇花了几日,才算是将连顺镖局理得顺了,倒觉比出门押货走镖还要劳累。 眼下见花小麦急吼吼地想扯着他一块儿去青平县,他心中便有些活动。 陪媳妇出趟门,只当做是四处走走放松一下,好像……也不错? 他许久未曾开口,花小麦便有些发急,赌气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不悦道:“不过是让你同我一块儿去趟青平县,就需要你想这么久?我若不是认不得路,才不要你陪!” 孟某人原是能轻而易举躲过她那一掌的,却坐在那里没动,生生受了,顺便就将她的手拖过来,不紧不慢地:“你别急,我是在想明天一早,得找人替我给镖局带个话。你既要去寻那吴文洪,说不得,我自然要陪你走这一遭——不过我估摸着你去了恐怕也是白搭。” 花小麦忙不停口地追问,那人却是再不肯细说,微微一笑,自去沐房洗漱上床歇息不提。 隔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将孟老娘一整日的吃食都备齐全之后。孟郁槐又在村里觅了个原就要去芙泽县采买的人,让他帮忙去连顺镖局交代一声,之后便领着花小麦出了门。 依着他的意思。他们二人成亲之后头一回一起出门,就该一路慢行。赏赏景,吃些美食,也算是游玩一趟。无奈花小麦心里揣着事儿,拽住他一路疾奔,未到午时,便入了青平县的城门。 吴文洪在青平县是有些名头的,孟郁槐在县城里打听一番。问的十个人当中,倒有八个人都听过他的名号。晓得了他的住所,也便不必再那么着急,两人随便找了间瞧着生意还不错的饭馆儿吃了午饭。又喝了两杯茶,估计吴家人即使是要歇中觉,这会子差不多也该起了,便匆匆赶往城北。 吴家宅子处于一个闹中取静的巷弄之中,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门前和庭院内栽着柏树,冬日里,望过去依旧是满眼的绿。花小麦自打来到这地界,便甚少在这等富贵人家出入,少不得四处打量多看了两眼。孟郁槐倒是显得很淡定,与那守门的老汉通报了姓名,便被引入前厅中等候。 吴文洪很快便自后院赶了来,甫一入得厅中,立时蹬蹬蹬行至花小麦跟前,笑哈哈道:“啊呀妹子,他们说来的人是你,我还有点不相信,想着你那小饭馆事忙,怎会有空跑来这青平县?你真赶得巧,我与内人也不过刚从省城回来两日,你若来的早了,咱可能还见不着呢!” 说着便吩咐一旁侍立的丫头去将吴夫人请出来,一面又望向孟郁槐,微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花小麦还在考虑,在外人面前,到底是应该将孟郁槐称为“夫君”还是“外子”,那人却已抱拳同吴文洪见了礼,彼此客套了两句,少顷,吴夫人也从内宅赶了来,少不得坐下寒暄一阵,花小麦又问了问吴夫人最近胃口如何,接着便从孟郁槐那里接过两锭银,搁在桌上推了过去。 吴文洪见状不由得一愣,睁大了眼,过了好一阵,才仿佛十分不可理解地道:“妹子你这是做什么?这钱……” “早就该给您送来的,因为听说您去了省城,便给耽搁了。”花小麦冲他笑了一笑,“您送来的那些野味和菌子,在我那小饭馆儿里很好卖,不过几日便赚了不少,我心里琢磨着,不能这样占您的便宜,还是该将钱给您送来心里方算踏实。我没置办过野味,也不知那么些东西价值几何,若是少了,您……” “这不是胡闹吗?”吴文洪当即便有些不高兴,虎了脸道,“难道东子没同你说清楚?那些个东西,无论是之前的番椒种,还是黄羊、鹿子等各色野味,都是我送你的礼,就是为了感谢你替我夫妻二人解了那困扰大半年的麻烦。我当初便立过誓,只要有人能令得我夫人的厌食之症有所好转,哪怕让我搬金山银山去换,我也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如今不过是一点子野味罢了,就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还专程将钱送来?” 那吴夫人也在旁帮腔,抿唇笑眯眯道:“可不是?若不是你,我今日怕是连出来与人相见的精神头都无,直到今日,我还惦记着你用腊梅和火棘做的那软糕,只想想便口舌生津呢!还有,你让东子带回来的那糖冬瓜条和海棠脯也很好,我吃了药后抿上一块,便将那苦味尽皆压了下去,觉得好受许多!只不过几样野味罢了,你何必同我们算得那样清楚?” 这倒的确是真话。花小麦是亲眼瞧见的,吴文洪夫妇两个头一回出现在小饭馆那天,这吴夫人从头到尾,始终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连一个字都不曾吐露,今天却能如此神采奕奕,其中固然有汤药的功劳,但花小麦做出来的那几道菜,却是在一开始,就发挥了无法忽视的作用。 “那软糕子您若是喜欢的,得空可去我那小饭馆走一走,我再做给您吃就是,不同的季节,所用的花卉果子也大不一样,保准您瞧了新鲜。”她笑着向那吴夫人点了点头,又转而望向吴文洪。不慌不忙道,“我并不是那起矫情的人,您要谢我。我也是不跟您客气的,如若不然。您送来的那些番椒种,我又怎会痛痛快快地便收了?只是,我自个儿做了多少事,自个儿心下清楚,实不值得您一而再再而三地以物相赠表示感激。” 吴文洪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抢先打断了:“您听我说,今日我来。除了将那买野味的钱还给您之外,还另有一样重要事体。我知您去寻了与我一块儿搭伙做酱料买卖的潘家大叔,同他说,愿意出钱给我开酱园子。他昨日回村,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与我。我心下晓得您是一番好意,但……要正正经经做那酱料生意,所需花费不是一个小数目,您大可不必……” “呵……” 吴文洪之前见花小麦执意要将置办野味的钱还给自己。原是有些发急的,现下听她提到这个,却反而气定神闲,甚至笑了起来,仿佛十分轻松地往椅背上一靠。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题。 “妹子,你是个不愿占人便宜的好姑娘,但你可知,我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对你表达谢意?”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开表面水汽,慢吞吞呷了一小口。 “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早年间,我是甚么买卖都做过,一年当中倒有七八个月都在外行走,留在家中的时日,可谓少之又少。我夫人嫁与我之初,日子实实称得上艰难,她是跟着我挨过苦的,到得后来,家境日渐宽裕,我又时常不在家,宅子里大小事务,全都丢给她,难为她一句怨言都没有,替我一一打理得妥妥当当。如今我们也不过三十余岁,因着那病,我眼瞧她一日日地消瘦委顿,让我心中如何过得去?” 花小麦没有做声,只偏过头去,悄悄瞟了孟郁槐一眼。 居于村中的庄户人家不兴纳妾,但在这年代,身边有个把妾室,甚至养外室的男人,亦绝不在少数。吴文洪是有家底儿的,却仍能一门心思地守着他夫人,珍惜爱护,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委实算是不易。 她能理解吴文洪对自己的感激之情,心下也不是不触动,可…… “那开酱园子的事,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吴文洪和善地笑笑,又接着道,“你有一身的好厨艺,这一点不必我说,但凡去过一回你那小饭馆儿的人,心中都有数。你是内行,今后该怎样规划,你比我清楚,我是真没那资格跳出来指手画脚。但你自也该明白,无论何时,要做饮食买卖,手头都是缺不得钱的,仅靠着你那小饭馆儿,还有每月卖酱料挣得那几吊钱,得攒到哪年哪月?你做的酱料现下既受欢迎,何不干脆趁此机会将它做大?” 做酱料是个能挣钱的营生,这一点,花小麦当然很知道,但那也仅限于有铺面,闯出了名头的酱园子。就譬如省城那安泰园,口碑已立了起来,犯不着卖力吆喝,便能引来一大批熟客,压根儿不愁酱料卖不出去。 可她呢?哪怕用的食材再好,味道做得再鲜美,价格也永远不可能提得太高,只因你这酱料是没名没姓儿的。品牌,在哪个年代,大抵都是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也替我考虑得很周到,我只是觉得……”她试着想要同吴文洪掰扯两句,不料那人却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 “妹子,你先听我说完。我算准了你会来找我,所以有些事,我不曾与那姓潘的说得太清楚。我琢磨着,将那酱园子就开在你们火刀村,省城那边,照旧由那姓潘的替你张罗,运货、人手,这些事我都可以帮你打理得明明白白,你只需安心将把酱料做好就行。你们火刀村的地便宜,开这么个酱园子,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二百两银子就足够了。” 他哈哈一笑,竖起两根手指:“我是个商人,占不着便宜的事儿我可不做,所以我一早便想好,待你这酱园子开起来,每年的利润,我要分两成。” ps: 感谢willfu少年的粉红票,感谢may903932少年的两章评价票,感谢jansam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本来应该二更的,但晚上有点东西得改,估计要弄到很晚去,明天三更吧,抱歉大家~ 第一百七十一话 开就开 花小麦没料到吴文洪会提出这一点,一时之间不晓得该作何反应,心思却在瞬间打了好几个弯弯绕,登时活络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事儿……似乎便还有斟酌的余地? 于她而言,无论做酱料还是卖蜜饯,甚至乎之前在河边摆摊,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开饭馆,曾经一度,这就是她的终极目标。如今饭馆儿已是开了起来,但人心却永远都是不足的,她会期盼,会在心中偷偷憧憬,也许有一天,她能够在饮食业中,再上一层楼。 她做的酱料如今在府城之中已有了名头,若那开酱园子的事当真能成行,再取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儿,就不愁觅不到买家。积攒口碑之余,还可赚得更多的银钱,那么去县城乃至省城开饭馆,就并非只是空想!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怎么也摁不回去了,花小麦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极容易被鼓动的货色,一时激动,登时手心里就冒出了一层汗。 孟郁槐稳稳当当坐在她身边,因觉得自己是外行,又不愿干涉她的决定,便始终不曾开言,只由得花小麦与那吴文洪周旋。此刻偏过头来,见她面上似有两分发红,就知她心里必然起了涟漪,忍不住勾唇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到底是年纪小些,尚且不懂得掩藏心中所思所想,如此轻易便露了行迹。 不过……自家媳妇,且又是新婚燕尔,怎么瞧也觉得顺眼啊…… “怎么,莫不是听我说要占两成的利润,你嫌多,就连话都不敢接了?”吴文洪在商场打滚多年,何等精明。不费吹灰之力,便也从花小麦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来。因见她不搭腔,有心逗她。于是用颇有点不情不愿的口吻道,“罢了罢了。那我再吃点亏,只占一成,这总行了?” “我不是那意思!”花小麦忙抬起头摆了摆手,又噗嗤一笑,“您别拿话噎我,您明明知道,我心里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不管你想什么吧。你都千万得琢磨清楚喽。”吴文洪打定了主意要以退为进,哈哈笑道,“别说我不提醒你,表面上看。我一气儿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是有些吃亏,但从今往后,只要你那酱园子开一天,我便能抄着手得一天的银钱。倘若有朝一日。这酱园子真成了声名赫赫的百年老店,保不齐我那三个孩子,连同我的孙孙,都能跟着沾光,若这样算起来。我可是占大便宜呀!” 花小麦抿了抿唇角:“是,您说的没错,但若一开始没有您那二百两银,这酱园子,根本就开不起来。” 所有人投资,都是奔着收益去的,这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只是小事一桩,她又怎会不明白? “唔,妹子想得通透。”吴文洪很是满意,连连点头,“这样一来,我便放心了——如此说,那酱园子,你究竟开是不开?” 花小麦低头又仔细思忖了片刻。 吴文洪并不是无偿地帮她开酱园,这便令得她心理上负担小了许多,况且,由此带来的种种好处,也是不言自明的。她是否真的需要如一开始那般,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不自觉地转头忘了孟郁槐一眼,那人立刻笑了起来:“望着我做什么?这饮食行当我向来一窍不通,你只管照着自己本心做决定就好,我不插手。” “喏,你男人都发话了,你还有何顾虑?”吴文洪见缝插针,再添一句。 “行吧!”多想无益,倒不如痛快点,花小麦把心一横,直直望向吴文洪的眼睛,“您既信得过我,我便试一试,开就开!只不过,将来这头买卖若亏了,您可别埋怨我。” “这不就对了?”吴文洪大笑出声,“那二百两银,假使亏了,便只当我看走了眼,决计是不会向你讨要的,如果赚了呢,我便跟着分一杯羹,你莫要担忧。既然你应承了,过两日,我便再去火刀村一趟,咱寻个中人,立张契,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写清楚,对你我二人都是个保障,顺便也将那买园子、雇人的事给定下。” 他一头说,就伸手将桌上那两锭银往花小麦面前一送:“还不赶紧收起来?一点子野味,还与我推推搡搡,也不嫌寒碜!啊对了,还有件事,我得吩咐你一句,与那姓潘的有关。” 与潘平安有关?花小麦闻听此话,便不由得挑了挑眉:“您说。” 吴文洪一本正经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我晓得现下你与他是搭伙做那酱料买卖,得了的利润你俩均分,但等酱园子开起来,我觉着,这账恐怕就不能再这么算了。我出钱,你出手艺,他么,最多也就是跑跑腿而已,虽则得借着他在府城的人脉,但同样的事,我亦能寻到人替你办,且十有八九,比他更牢靠信得过,既然这样,他凭什么与你再均分利润?你可得想清楚了才好,同你男人,也该好生商量商量。” 不等花小麦说话,紧接着,他却又是一笑:“当然,这事说白了与我无关,我也就是闲得慌,多句嘴而已,你若觉得不入耳,便只当没听见过,啊?” 花小麦沉思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多谢您,这事我会仔细琢磨。” “得嘞,了了一桩心事,通体舒泰呀!”吴文洪双掌一拍,往椅背里靠过去,禁不住感叹道,“若搁在从前,我必定事事亲力亲为,可如今,我也是往四十岁上奔的人了,着实有些犯懒,也跑不动,不说旁的,就前些时候跑了两趟省城,归来之后,都有些腰酸腿软呐!内人身子也不好,想想,还是留在家多陪陪她,往后,我就得倚靠妹子你,让我挣俩轻松钱啦!” 几人在前厅内坐着,不免又聊了些闲篇。吴文洪问了问孟郁槐是做什么的,得知他是镖头,惊得嘴巴也合不拢。满口称这行当可了不得,追着他问了不少走镖时的新鲜事。正说话间。就有几个厨下的人端了两口锅进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紧接着又送来三两碟小菜。 花小麦偏过头去看了看天色,不禁讶异道:“还未到申时,您二位就吃饭了?” “还不都是他,一到了冬天便容易饿。”吴夫人笑盈盈地道。“再者,他也是想着我胃口不大好,下晌多预备一顿,一天内菜色便更丰富。兴许能寻到我喜欢的吃食也未可知——正好也端了上来,若是不嫌弃,你们也一块儿吃点?” 花小麦朝桌上张望了一下,见两样大菜都是汤锅一类的东西,底下生一只小炉。可边煮边吃,心中立时便是一动,直骂自己蠢,心思瞬间飘回了自己那小饭馆里。孟郁槐扭头看她一眼,见她明摆着是又走神了。未免有些无奈,赶紧不动声色地扯了她一把。 俗话说“上茶留人,上汤送客”,这吴氏夫妇虽未必有这一层意思,终归却还是依着礼数的好。他立刻拉着花小麦站起身,微笑道:“时辰不早,赶回火刀村路途亦不算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今日叨扰了,改天二位再来火刀村,请务必去家中坐坐。” 吴文洪与他客套了两句,也便着下人将他们送出门口,二人不敢耽搁,一径上了官道,直奔火刀村的方向而去。 …… 孟郁槐和花小麦一路紧赶慢赶,回到火刀村时,却仍旧已过了亥时。村中万籁俱寂,孟家院子的门被孟老娘给闩上了,孟郁槐便只得翻墙进去,开门将花小麦放进来。 两人尽量轻手轻脚地洗漱干净,回了房,花小麦便趴在床上百般盘算她的生意经。 “……也是看见吴老爷他们家饭桌上的菜色我才醒过味来,这大冬天的,我竟不晓得卖两样汤锅!品种也不必太多,一个川穹白芷炖鱼头,一个胡椒猪肚汤——对了,再加一个羊肉汤!往小炭火炉上那么一坐,食客们便可一边煮一边吃,里头的肉吃尽了,还可加些菜蔬,最后再把汤喝个一干二净……大冬天的,想想都觉得暖和!” 一时间,她那思绪又飘到了酱园子上。 “既然决定要开,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行,如今平安叔运去省城卖的,翻来覆去不过那几样,小买卖可以这样,正经的酱园子却万万不行——我跟你说啊,光是酱油,我就会做六七样,还有那神仙醋、八宝酱……越齐全越好,然后……” 孟郁槐坐在桌边,先还肯认真听她嘀咕,时间一长便觉有点不耐,瞟她一眼,沉声叫:“花小麦。” 怎么……又是这种语气? 花小麦忙转过头去,问询地看向他。 “我饿了。”孟某人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小媳妇这时候才想起,他们只在回来的路上随便买了两个饼吃,根本不顶事,这家伙人高马大,不必说,肯定早就前心贴后背。她慌忙跳起来连声道:“呀,对不住对不住,我给忘了……那我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早间给娘做饭的时候,我记得厨下还有不少菜……” 她说到这里,忽又疑惑地道:“等等,你说的‘饿’,真的是腹中空空的意思吧?” 孟郁槐简直啼笑皆非:“没错,就是肚子饿,旁的事,等我有了力气之后再说。” 花小麦白他一眼,转身就往厨房跑,立刻挽袖子干活,孟郁槐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嫌无聊,也跟了进去,就见自家媳妇利利落落地舀了两瓢水,掀开锅盖就要往里倒,手刚举到半空中,人就愣住了。 “郁槐。”她特特压低了喉咙,招手将孟某人唤至近前,“我早晨做的饭,娘一口都没吃,你瞧,还原封不动呢!” 第一百七十二话 争吵 “嗯?”孟郁槐闻言,眉间便拧了一下,快步走过去,也朝锅里张了张,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这个娘,但凡闹脾气时最爱使的三板斧,便是破口大骂、无休止地哭闹以及绝食,排名有先后,随着怒气值地不断升级而步步递增。今天一整日都不曾吃饭,看来是火气不小,但……他和花小麦出了门,从早到晚都不在家,又还能有谁给了她气受?村中又哪里还有人敢得罪她? 花小麦虽不知前事,心中却也觉不妙,当下便愁眉苦脸起来,小声同他讨主意:“一整天什么都不吃,那怎么行,不会饿坏身子吗?要不,我把娘叫起来,做口热乎的让她……” “不必。”孟郁槐飞快地摇了摇头,“既然她都睡着了,何苦再将她闹起来?兴许她白日里出了门,在外吃了些东西也说不一定。且别管了,你先随便帮我做两个菜,赶紧吃了歇下,明日我得早点去看看镖局可妥当。” “那我也早点去饭馆。”花小麦忙接了一句,见那人似笑非笑瞧着自己,便有些讪讪,摸了摸额角,“今天没做买卖,我心里挺不踏实的……” 孟郁槐也不为难她,待她将饭菜做好,就在厨房中草草吃了,两人又重新洗漱过,便回房歇息不提。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花小麦果真比平常起来得更早了些,快手快脚地重新做了饭菜留在锅中,又将自己拾掇利落了,见孟郁槐从房后牵了马出来,立刻便迎上去,想要同他一块儿出门。 却不料就是这个当儿,身后蓦地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便是“吭吭”两声咳嗽。孟老娘寒着脸自屋中走了出来。 花小麦后背一阵凉,不由自主地冲孟郁槐吐了吐舌头,转过身去叫了声“娘”。又告诉她,饭菜已经做好。然后扯着自家夫君就开跑。孟老娘哪里那样好糊弄?当下便清了清喉咙,喝住了她。 “郁槐先走吧,小麦,你站一站,我有话问你。” 果真是冲着她来的?花小麦心里哆嗦了一下,不停地命令自己站直了不许塌背,一面暗地里使劲拽了拽孟郁槐的袖子。 孟某人会意。在心中叹一声,回身道:“娘,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说,我……” “怎么。我跟你媳妇说句话也不行?”孟老娘不待他说完,便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不是一家人吗,我又不能吃了她,你至于就这么护着?女人自有女人的话要讲。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跟着瞎搀和什么?我记得你从前可不这样啊……” 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瞟花小麦。 孟郁槐被她一句话给框住了,心中顿时愈加不悦,张了张嘴还要说话,花小麦却赶忙推了他一把:“行了行了。你快去镖局。” 大早上的,没必要为这点儿事又闹得鸡飞狗跳吧? 看着他眉头紧锁地牵马出了院门,花小麦便暗暗地翻了翻眼睛,走到孟老娘跟前,含笑道:“娘你找我有事啊?” 孟老娘这会子却不急着做声了,只管摆出一副阴得要下雨的脸色,从旁边拖过一张椅子就在院子里坐下,也不开口,时不时地抬头瞅她两眼。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花小麦与所谓的“婆婆”打交道的经验,都几乎为零,见她这副脸色,心下便愈发惴惴,且又急着赶去饭馆,想了想,唯有挪到她面前,依旧带笑道:“娘,我昨晚上在厨房瞧见锅里的饭您都没动过,是不是不合口味?天气凉了,今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炖一锅黑豆猪骨汤给您,包管您喝下之后浑身发暖,一定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她已这般做小伏低,这孟老娘,总不至于还要为难她吧? 孟老娘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终究是开始说话了,一张嘴,吐出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昨儿个你们走了之后,我便出门逛了逛,遇上你冯大娘,原本在闲聊,后来也不知怎地,就说到家中有几样野味倒还吃得。我素来与她好,想着分给她一些,谁料把人带回家才发现,那野味竟少了许多——这事儿,你心中可有数?” 搞了半天,原来却是为了那野味! 花小麦就怕她找茬,一早在心中想好说辞,不紧不慢地笑道:“哦,您问那个啊,人家送了我之后,我在铺子上留了多半,拿回来的那些原本就是分成两份的。一份留在家,另外一份,郁槐说要带去镖局,给柯叔补补身子,所以……” 这说法是之前她与孟郁槐商量好的,也不为别的,只盼着能省些事,同时,也好叫孟老娘知道知道,这东西是她的,想给谁,全由她自己做主。可她还没说完,孟老娘就噱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糊弄谁呢?打量着老娘就那么没脑子,那么好骗?”她霍地站起身,声音响亮起来,“甭以为我甚么都不晓得,你那二姐姐夫,如今将做饭的活儿丢给了隔壁的潘太婆,做了好吃的,还让她也端回去一碗。是她自己说的,家里都吃了好几日野鸡汤、焖黄羊肉了!那野味打哪来?还不是你送去的吗?我说你怎地那样急着要嫁进我家,敢情儿是为了拿自家的东西去贴补你二姐姐夫!” 花小麦陡然咬紧了牙,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个笑容来:“好了娘,我知道了,下回我要拿什么东西,先跟您说一声。” “还有下回?”孟老娘一听这话更不得了,双手叉腰横眉立目,活像母夜叉星下凡,“你也别跟我说下回了,先把今儿的事掰扯清楚了再说!” 她那嗓门又高又亮,花小麦捏了捏拳,下意识地往院墙上瞟了一眼,轻声道:“娘你小声点。” “你怕什么?”孟老娘跳起脚来,“原来你也晓得自己做的这事见不得人?现在觉得臊了脸皮,谁让你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花小麦今天真算是明白,为何花二娘要说这孟老娘是茅坑里的石头了。似她这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是那又臭又硬的东西,又还能是什么? 她逐渐失了耐性,唇边的笑容也尽数敛去。冷声道:“不是怕人知道,只是这辰光。恐怕还有人没起,何必搅扰人家睡不安生?我……” “得了吧你!”孟老娘将手挥到半空中,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就你那点微末道行,跟我耍心眼?我劝你趁早歇了!来来来,你今天就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若不满意。你就别想出这个门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哼,听说你那饭馆儿赚得的钱,如今还是与你二姐姐夫一家分一半。你也真好意思呀,那姓景的两口子靠着咱家,都富得流油了吧?往后那花二娘生孩子,是不是也要咱家出钱请稳婆?!” 花小麦脑子里那根勉强还能维持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勾了勾唇角,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立在孟老娘跟前:“您要说是吗?那我便与您说个明白。首先,您要搞清楚了,那些野味是别人为了表达谢意。特特送来给我的,是我,花小麦,所以,我乐意给谁就给谁,别的任何人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放屁!你嫁进我家,莫说那些个死物,就连你人都是我家的!”孟老娘没成想她会忽然变了脸,眼珠子也瞪圆了,火冒三丈地吼。 这话听上去怎么如此耳熟?一年之前,景泰和他爹娘是不是也曾在景家小院说过这句话?这些“恶公公”、“恶婆婆”为什么连说出来的话、语气神态都那么相似? “是么?您当年嫁进来的时候,爷爷奶奶也是这么跟您说的?”花小麦勾了勾唇角,“他们也跟您一样,成亲当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了儿媳妇的嫁妆?” “你……”孟老娘怒不可遏,刚吐出一个字,便又被堵了回去。 “您不是想听我说吗?那您就慢慢听着,别急。”花小麦抬起下巴直视她的眼睛,“第二,村东的小饭馆儿原本就是婚前我与我二姐姐夫合开的,他们出了钱,理所当然要将赚得的钱对半分。我也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别说我爹娘早就没了,就算他们现下还在,也不用我来养,至于我姐夫,更是正正经经的手艺人,人家不缺这口饭吃。但无论如何,该给的我都得给,我也特别愿意给,这跟您有半点关系吗?还是您希望我干脆将那小饭馆儿关了,从今往后就让郁槐养着?反正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人能戳我的脊梁骨!”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敢跟我对着干……”孟老娘气得有点糊涂了,转着圈地想找一件趁手的兵器。 “我劝您省了这口气,若论那耍棍的功夫,您可未必能赢得过我。”花小麦连眉毛都不曾动一动,就站在原地看她发疯。 孟老娘有点站不稳,踉跄了一下,冲到她面前来:“你别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这会子你倒是能耐了,今晚等郁槐回来,你又得在他面前装可怜告状了吧?” “哎哟,多谢您,若不是您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花小麦耸了耸肩,“其实您也不用羡慕,您若觉得自个儿占着理儿,也可以去告我一状啊!不过嘛……自打我和郁槐成亲之后,他每天都回家住,您心里肯定特乐呵吧?” “什么……意思?”孟老娘牙根咬得咯咯直响,“你吓唬我?” “没有啊,我吓唬您干嘛?”花小麦笑得一脸无辜,“我只不过是突然有点感触,从盛州来到芙泽县这么久,我一直在这火刀村里窝着,还从不知道,在县城生活是个什么滋味,让我想想啊……赁个一楼一底的房子,单独过过两口子的生活,好像也不错?反正我年轻力壮不怕奔波,每天早上赶过来去照应我那小饭馆儿,晚间早点关门,正好赶得及在宵禁之前回城,嗯,不难,不难。” 孟老娘有点犯傻,直勾勾地看着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花小麦最后看她一眼,再不肯搭理她,自顾自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ps: 感谢月舞多多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七十三话 晦气 出得孟家院子的门,朝前走了两步,确认孟老娘应当是看不见她了,花小麦方猛地站住,从胸臆中长出一口气,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后怕。 她好像是……才嫁进门没一个月,就跟自己的婆婆吵了一架啊…… 好吧,别说是成亲之后了,自打她来到火刀村,这一年当中,她就基本没同人打过嘴仗,哪怕是和关蓉,也几乎不曾明刀明枪地争吵,今儿可好,一鼓作气将怒火全喷了出来。 也不知晚上孟郁槐回来之后,会是怎生情形。虽然她很不想将他夹在中间做包子馅,可……孟老娘那样编排侮辱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这股怒气,她当真怎么也压不下去! ……算了算了,不想吵,却到底是吵了,如今再琢磨也是无用,晚上待他回来便自见分晓,这会子,还是去忙活小饭馆的事要紧,本来就已经晚了。 心中虽这么想,她却到底是在原地又多站了一会儿,方慢吞吞地抬脚往外晃。 走了不上几步,将将要经过隔壁的关家院子门前,花小麦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往院子里瞟了一眼,竟正正对上一双有些泛肿的眼睛。 今日有一星儿薄薄的太阳,算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关蓉也被她娘从屋里挪了出来,孤身一人坐在院子里。 花小麦这才猛然念起,自己与她,好像已有四五个月,近小半年的时间不曾碰过面了,今日冷不丁瞧见,心中登时给唬得打了个突。 那关蓉原本就生得瘦弱,病了这几个月下来。更是不成人形。那高挑的身段儿,眼下缩在一把竹椅里,好似矮了许多。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仿佛两根被拦腰截断了的竹竿。里三层外三层穿了不知多少件衣裳,那袖筒里却空荡荡的,被风一吹,都要晃上三晃。 至于她那面色,就更不必说,又青又白,眼睛底下一片深褐色。整个人简直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大白天地看见了,心都要猛跳个两下。 她这病,也该有三四个月了吧…… 记得上回她母女二人设计。打算陷孟郁槐于不堪境地,最终却落得个一病不起的下场,隔日罗月娇便像捡着了不得的大新闻一般,跑到花小麦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与她听,末了。还很幸灾乐祸地添上一句:“她不会死吧?”彼时,花小麦还半真半假地斥了她两句。可今天,看见关蓉这般模样,花小麦心中冒出来的,却也同样是那个念头。 这女人。真的好像活不长了一样。 她不是什么好心眼儿的人,不会对这朵曾经屡次害过自己的小白花报以半分同情,时至今日,见她如此凄凉,她心中除了“自作孽不可活”这六个大字之外,剩下的唯一念头,就是晦气。 没错,与自己那不讲理的婆婆大吵一架之后,出来居然见到这么一位,她只觉得晦气。敢情儿老天爷是觉得她这一早上还不够膈应,巴巴儿地把这位要人命的朋友推出来,想彻底恶心她个够本? 关蓉自然也是看见了花小麦的,或者应该说,两家仅隔一道墙,她不费半点力气,就能将孟家院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她便一直朝外张望,特地等着花小麦出现。 门外那个姑娘的目光很冷,她微微翘了翘嘴角,原本想露出个微笑,然弧度才弯到一半,花小麦却已经偏过头去,大步离开,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一般。 关蓉死死地捏住竹椅的扶手,牙齿深深陷进苍白得没了血色的嘴唇中,眼眶里却是一片通红。 …… 兴许是因为大早上便吵了一架,浪费了太多力气的缘故,去到村东的小饭馆之后,一整日,花小麦情绪都不大好。 恰巧这日早晨,徐二顺送来了几条胖头鲢鱼,菜市那边,又拿来了几十斤上好的羊肉,想起昨晚那要做汤锅的决定,花小麦便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细细地将那两种汤该如何配菜说与周芸儿听。 那周芸儿的确是个学厨的好材料,进步神速,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便已能将白菘切得细如发丝,且十分均匀。刀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练成的,见她有天分又肯下苦功,花小麦便逐渐将配菜的事教给她,让她自个儿一点点地往心里记。 “喏,这汤锅呢,除了好吃之外,最重要是料要足,否则人家没吃两口,锅里就只剩汤了,哪里能过瘾?”她一边说,一边就快速将那鲢鱼的头剁了下来,拆成两半,中间只余一条薄薄的皮相连,“你瞧,这川穹白芷鱼头汤最好办,每锅搁一个整鱼头就行,至于那羊肉汤,就都放二斤羊肉,你到时候按着斤两来,别短了人家的,知道吗?” 周芸儿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略有点迟疑地道:“可是师傅,那个……每锅都放二斤羊肉,万一人家是独自一人,吃不完不浪费了吗?” 花小麦叹一口气,瞟她一眼,语气就有点不和蔼:“这事我不是头一回跟你说了吧?为什么你总是记不住?人家付的钱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因为人少,就不给人足斤足量?这传了出去,咱不得担上那奸猾的名声吗?就这么一点子小事,你还指望着我跟你交代多少遍?你没听烦,我都说烦了!” 周芸儿吓得一抖,硬撑着将花小麦手中的刀夺了去丢在一旁,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师傅,你怎么了?” 这当口春喜和腊梅也在厨房内,听见动静都靠了过来,笑呵呵道:“小麦妹子,你这是发哪门子的脾气?芸儿不也是怕咱们饭馆儿吃亏吗?你做买卖厚道自是好的,可她替咱自个儿着想,也不是错啊,你吼她做甚么,你瞧把她吓的,还以为你要拿刀剁她呢!” “不是的,我是怕师傅不小心伤到自己……”周芸儿忙摆了摆手。 春喜便凑到花小麦耳边,笑不哧哧地道:“我说你,该不是月事来了吧?嗐,我也跟你一样,一到了这几日,脾气就特别坏,见谁骂谁,都是女人,能理解,能理解!” “不是!”花小麦回头冲她皱了一下眉。 “不是?”春喜摸了摸下巴,“那再不然……难道你和郁槐兄弟吵架了?哟,这才成亲多久,就闹得乌眼鸡似的了?啧,我瞧他不是那起不让人的性子啊,肯定是你招惹的他!” “春喜嫂子!”花小麦无语地翻了翻眼睛,“我没跟他吵架,你别又到处瞎传,回头万一给我二姐听见了,要着急的。” “不传,不传,我虽爱跟人叨咕两句,却是知分寸的,你的闲话,我一句都不往外说,放心啊!”春喜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又回头摸了摸周芸儿的头,同腊梅一起将一筲箕洗净煮过的筷子端去大堂。花小麦眼梢里带到周芸儿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膀。 “对不住啊,我不该冲你嚷嚷,不过那羊肉汤的事,要处理起来也简单。咱们分成大中小三份,大份两斤肉,中份一斤,小份五两,这样一来,来吃饭的客人们就能有个选择了,咱们也不会浪费吃亏。原本是个很容易的事,是我脑子糊涂,反倒骂了你一场。” “没事,没事。”周芸儿连连摆手,脸上有点发红,“师傅你心情不好吧?要不你坐下歇会儿?那天我见你煮杂茶来着,其实在家时,我也常做这个,要不我也煮一盏给你喝?” “歇什么呀!”花小麦勉强笑着摇摇头,“你瞧瞧这时辰,马上就到中午了,不但歇不成,咱们还立时就要忙起来。行了,你也别管我,赶紧把菜都摘出来要紧,啊还有,晚上打烊之前,记得提醒我,回去让你郁槐哥帮忙,将那几样汤锅写在木牌上,明儿咱好挂在店里。” “好。”周芸儿偷偷松了口气,笑应了一声。 这一通忙,便直到晚间戌时末方得消停。花小麦原答应了要回去给孟老娘炖猪骨头汤的,吵了那一架之后,哪还有那个心情?索性照旧在铺子上耽搁,预备等春喜和腊梅两个一块儿走,闲来无事,便问周芸儿夜里可觉得冷,要不要添一床铺盖云云。 孰料亥时刚至,孟郁槐却来了。 花小麦背对门口坐着,听见腊梅和他打招呼,忙回过头,就见那人唇角带着一点笑容,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呃……忽然觉得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他是直接从连顺镖局离开后便来了这里,抑或已经回了家一趟? 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去,目光朝孟郁槐脸上扫了扫,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咬了一下嘴唇,细声道:“今日你怎么想起过来了?” “我估摸着你肯定坐不住,想尽早地在店里售卖那几样汤锅,便过来替你将菜名写上,明天你就能用了。”孟郁槐神色如常,和颜悦色道,“顺便接你回家。” “哦……”花小麦稍稍放心一点,让周芸儿取来木牌和笔墨,看着他将几个汤锅的名字都添了上去,便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我真有点累了,咱回家吧?” 孟郁槐点了点头,回头与店中三人告别,领着她走了出去。朝前行了一段路,离小饭馆已有些远,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今日和我娘拌嘴了?”他蓦地转过来低下头,望向花小麦的眼睛。 第一百七十四话 珍味园 呃……甚么拌嘴,分明是剑拔弩张货真价实地大吵了一架好吗? 花小麦脚下一顿,立时便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这人果然是先回了家一趟啊……想来那孟老娘,也必然已经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番她的“罪行”了吧? 早晨吵架那会儿倒觉得痛快淋漓,大出一口恶气,可这后续处理,也太麻烦了!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花小麦心里却仍旧有点发虚,抬头瞟了孟某人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并不像是带着怒意,便小心翼翼地道:“你生气了?” “我还听说,你满口嚷嚷着要与我单独去县城赁个地方住?”孟郁槐不答她的话,唇角甚至还勾着一抹笑,“你有这等想法,就该早点说与我知道才是,何故藏着掖着?” 花小麦大窘,偏生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别过脸去小声嘟囔:“你就只管笑话我吧,不过是说句气话而已,这也值得你当真?” 孟郁槐便叹了一口气,见四下无人,伸手在她头发上摸了摸:“我晓得但凡你与我娘起了龃龉,十有八九错处在我娘身上,只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若她为难你,待我回家之后你再告诉我就行,我自会处理,难不成你连这一天的时间都等不得?左右你又不必一整日与她面对面地相处,何苦……” “你说得倒轻巧啊!”花小麦伸腿将脚边的一块小石子一踢,气鼓气涨道,“她把我堵在家里不许我出门,还扯着喉咙叫嚷,左邻右舍只怕都竖着耳朵听呢!咱们隔壁又住着那么一户人家,难不成你还真指望着我躺在地下哭一场,就把这事儿混过去了?” 说着。她便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孟郁槐的袖子:“我心下明白,她是长辈。无论如何我也不该与她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可她话里话外编排到我二姐和姐夫身上。你叫我怎么听得入耳,怎么忍得下去?” “还牵扯了泰和与花娘子?”孟郁槐不曾料想还有这样一层,眉头倏然皱起,笑容敛去,语气也有点冷了下来,“她说什么了?” “横竖听了心中都不自在,你还指望我一直记着?”花小麦不欲同他多说。只轻巧带过,“反正这祸事,都是那些个野味惹出来的。” 她虽不曾明言,但孟郁槐听到这里。心下也便有数了,垂着眼皮默然不语,不知在思忖什么。 花小麦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只觉被风吹得有点冷,便使劲跺了两下脚。仰脸道:“你别不做声啊,我知道自己早上有些过分,但那些话已然出了口,收也收不回去,这会子回了家。依你看,怎么办才好?” “你也知道怕?”孟郁槐偏过脸去瞟了瞟她,语气似乎很轻快,脸色却半点不轻松,“行了,这事你且不必管,我娘那人,她若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倒不如索性不搭理她。从明日起早上你同我一块儿出门,晚间我若无事,便来铺子上接你,尽量不让你与她单独相处,等过了这一阵儿再说。” “就……这么完了?”花小麦有点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很生气,都做好准备要被你絮叨一顿了,你……” “你那些话的确说得有些不知分寸,但若追根究底,错却不在你身上,我跟你置什么气?”孟郁槐牵了她的手朝前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早知你嫁了我,便迟早会有这一出,我娘那人……算了。” 花小麦低头想想,便使劲扯了他一把,咬唇道:“你也莫要为难,大不了,我去跟娘赔个不是。不过咱可先说好,我之所以愿意向她服软,单纯因为她是长辈,我不该顶撞,那可不意味着她说的那些话就是对的!” 孟某人回身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你愿意道歉,却还有前提,万一再哪句话不合她的意,岂不又是一场吵闹?好了,我已说过这事先丢过一旁不理,我娘那边,我自会同她说,你也用不着再瞎琢磨,有这功夫,倒不如仔细想想你那酱园子的事。” 他如此体恤,花小麦心中便有些甜软,当下也不再多说,抱了他的胳膊,与他一同回了村南。 …… 接下来几日,孟郁槐果真每日领着花小麦一块儿出门,晚间从芙泽县回来,又去村东的小饭馆儿接她回家。花小麦饭不与孟老娘同吃,打照面的机会又屈指可数,虽每每碰上,总少不了受她两个白眼,却没再吵起来,总体上而言,日子还算好过。 约莫三四天之后,吴文洪再一次来到了火刀村。 这一回他自然是为了那酱园子的事而来,进了小饭馆的门,先就掏出二百两的银票拍在桌上,然后又将柳太公等几个村老请来做中人,当面立下字据,写明那酱园子为花小麦所有,地契亦由她保管,待酱园子开起来,赚得利润之后,他便从中分得两成。 随后,花小麦又与他一起,就近请了那郑牙侩帮忙踅摸一个合适的处所。可巧给魏大厨做学徒的那个牛阿力家开的酒坊,因酿出来的酒实在太难喝,连村里人也不肯光顾,买卖做不下去,要将铺子盘出来,吴文洪便当即拍板,花七十四两银将那铺子给盘了下来。 花小麦对于那酒坊可算是极满意。同样是做酿造营生的地方,用的家什颇相似,有许多六七成新的,大可以拿来继续用,不必使钱再格外添置。而且,这酒坊还有一个露天的大院子,正好可拿来摆放各式各样的酱缸。 腊月酿酒,伏天做酱,还是同样的园子,从今往后,出产的东西却完全不同。在飘散了十几年的酒糟气之后,这里很快,又将弥漫着浓浓的酱香。 办好了这件事,吴文洪很快就离开了火刀村,临走之前告诉花小麦,他很快会在青平县觅两个有经验的做酱师傅,打发他们过来帮忙。留给花小麦的事情似乎已经不算太多,却又十分麻烦——接下来,她就得仔仔细细地,给这酱园子取一个好名儿,再踏踏实实地请上三两个伙计。 关于酱园子的名字一事,吴文洪摆明了甩手不理的态度,只笑哈哈让花小麦自个儿做主就好。花小麦冥思苦想,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感叹自个儿肚子里墨水太少,始终没个头绪,回家去问孟郁槐吧,那人也只不过是勉强能将字认得齐全,委实给不出一个有建设性的意见,至于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那压根儿就更不要指望了。她愁得直想揪头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周芸儿,去河边寻那穷酸秀才文华仁求助。 说起来,她也与文华仁打了不少交道,算是熟识的,然而此番却还是头一回登门拜访,因她是新嫁的小媳妇,身边又还带着一个大姑娘,也不好大喇喇进他家的门,就站在门外,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捎带脚地将屋里的情形打量了一遍,不由得暗自咂舌。 她是晓得那文华仁日子过得穷苦的,却不想他竟困顿到这地步。屋子里摆放了两三样最简单的家具,桌子缺了个角,柜子么摇摇欲坠,只勉强能应付日常生活,倒是临窗的桌上堆了不少书本,此外还有一个破了口的粗陶大碗,里头堆了两三个已不知放了几天的干馒头,想是夜夜苦读,案头上滴了不少烛泪。 察觉到花小麦的目光,文秀才难得地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叫小麦姑娘你……啊,如今该是称嫂子才对,叫嫂子你笑话了,我这地方见不得人。自你不在河边摆摊,我即便想要蹭口吃的也没了去处,每日价只能馒头就着咸菜度日,吃得多了,嘴角口中便生出一长串燎泡,实在是……” 花小麦闻言便是一笑:“我也晓得你日子过得不易,这样好不好?你替我那酱园子取个好听又朗朗上口的名儿,往后你甚么时候嘴馋了,就去我那小饭馆打打牙祭,我不收你钱就是——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你要是敢天天照三餐地跑来,我可也不会留情面,依旧大扫帚打你出去的!” 文秀才闻言眼睛就是一亮,随即却又有些扭捏,万般不情愿地摆了摆手:“怎好如此?嫂子你那里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我跑去白吃白喝,这不合适……”话虽然说出了口,脸上的笑容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跟在花小麦身后的周芸儿见他这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不大好,忙转过背去。 “行了,你也别跟我假客气,想吃就想吃,大大方方说出来就是,有甚么不好意思的?”花小麦懒得和他废话,挥了挥手,“这个咱们回头再说,你先赶紧帮我想想,那酱园子到底叫个什么名字好?我都琢磨了好几日了,始终没个主意,都快愁死我了!” 文秀才果然低下头去思忖了一阵,斟酌着道:“嫂子你做的菜肴色香味俱佳,即便以‘玉盘珍馐’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想来你做的酱,也决计是不会差的。好的酱料能为一道佳肴锦上添花,世间能做酱料者众,然有你这般功力的,只怕微乎其微,经你手做出来的酱,真真儿能称得上珍贵——若这酱园子取名‘珍味园’,你以为如何?” 珍味园?花小麦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就听见身后的周芸儿细声细气道:“师傅,我觉得这名字挺不错。” “是吗?”花小麦转过头去,“你觉得好听?” ps: 感谢fishfly99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一百七十五话 腊月 周芸儿这些年被她那不成器的酒鬼爹日日打骂,便很有些胆小怕事,听了那“珍味园”的名儿,也不过随口赞了一句,却不想花小麦竟真个会一本正经地来问她讨意见,整个人都是慌了,当下便绞扭着手指,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其实我也不懂的,师傅你要是觉得不好……” “花小麦心中直摇头,暗道这成日瑟瑟缩缩的性子,不知甚么时候才改得了,索性也不为难她,转头笑着对一脸期盼的文华仁道:“我亦觉得很不错,回头再问问郁槐和旁人的意见,若大伙儿都觉得好,便趁早定下来。” 她忙着回小饭馆儿里打理,就站在门外与这酸秀才又说了两句,让他晚间若是得空,可去铺子上吃些酒水,领着周芸儿便又回了村东,令春喜和腊梅放出风去,就说那新开的酱园子要请伙计,若村里人愿意挣这份钱,便自去小饭馆儿寻她。 过了不上一两日,潘平安多半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再度找上门来。 他也不是个傻的,知道花小麦这酱园子一开,便可算作是今非昔比,他能从中混到一口吃的已是不易,若要得太多,只怕到最后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故此,这日一入得大堂的门,他张口便对花小麦道,往后那园子的营生,自己只要两成利。 “那吴家老爷是出钱的,我便帮着跑跑腿,酱料运到省城之后,剩下的事便不要小麦你操心,我自会替你张罗得妥妥当当,包管叫你赚得盆满钵满。”他觑着花小麦的脸色,笑嘻嘻敞着喉咙道,“离了那吴老爷的二百两银,这头营生自然做不起来。但若少了我与你筹谋那售卖的事,只怕这生意也难做。” 见花小麦挑了挑眉梢,唇角似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他便停了一停,打着哈哈道:“当然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小麦你那做酱料的手艺好,否则,吴老板再有钱,我再有门路,不也是白搭吗?” 这人固然是有些奸猾,却至少没甚么歹心。而且摸着良心说,当初如果不是他,花小麦这酱料买卖,委实很难做得起来。加之花二娘、景泰和二人又与隔壁的潘太公一家素来亲厚。花小麦便不愿太过为难他,想了一想,也便点头应了那两成利的事,又道:“我琢磨过,这一两个月。咱们就先不往省城送酱料了,平安叔你可先把口风漏出去,就说咱们正在预备开酱园,翻过年后,自有种类丰富的各式酱料送去。” 潘平安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使得,使得!如今你手底下出来的那些酱,在省城市面上那叫一个受欢迎,好几个食肆都明言,若不是你做的酱料,他们还不用哩!这俩月,咱们干脆晾他们一晾,他们手头没了酱料可用,就只能去别家买,有了比较,他们才晓得什么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他心中快活,少不得又与花小麦多唠叨了几句,方喜滋滋地去了。接下来的日子,花小麦饭馆与酱园子两头跑,很是忙乱了一通,转眼,便入了腊月。 初三那日,花小麦照旧帮着乔记纸扎铺子做了一桌团年饭。她现在是有铺面的人,自然不必再去别人的店面上操作,只在自己的厨房里将一桌菜置办好,由纸扎铺子的伙计们来搬回去就行,轻轻松松便赚了几吊钱入口袋。 饭馆定在腊月二十二歇业,酱园子又打算年后方才开张,因为即将过年,官道上往来行走的人明显减少,连带着小饭馆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这种情况,每年年底必然出现一回,非是菜色出了问题,因此,花小麦倒也不觉得焦急,闲来无事,便拉着春喜腊梅和周芸儿一起做了许多咸肉腊肠,芥辣腌的白菘萝卜和猪肉自然也不能少,打算一家分她们一些,自己则将余下的带回家充当年货。 过年,饭馆儿歇业,她就必然得在家闲上一段时间,想到这个,她心里就直发愁。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是个劳碌命,一日不干活儿就过不得,只是……自那天争吵之后,时至今日,孟老娘便一直拿她当空气,但凡与她在院子里打上照面,就必然摆出一副横眉立目的架势,一张脸黑得如锅底灰——她从早到晚不在家,尚且是这种情形,倘若再朝夕相处,还不得闹得将屋顶都掀翻? 这些糟心事,她不好跟孟郁槐多说,只在心中暗暗感叹,幸而连顺镖局也是要过年也是要歇个十来日的,有他在家,应当还不至于将场面搞得太过难看。 这日亥时初,孟郁槐依旧来村东接花小麦,两人回到孟家院子,草草做了些吃食填肚皮,又各自洗漱干净了回房。孟某人半蹲于地上将火盆拨得旺些,一面就抬头道:“今日大圣兄弟去县城采买,顺路去了镖局一趟,与我商量,开年之后想去你那酱园子谋点事做。” “唔?”花小麦正在床边将被褥展开,闻言便回过头来,笑道,“大圣哥这是唱的哪一出?他若想去酱园子干活儿,只管直接来同我说就好,何必还山长水远地特特跑去找你?难不成,他还害臊啊?!” 琢磨了一回,因又道:“可是……大圣哥家里不是有许多田地吗?过完了年,很快就要农忙,到时候张罗自家的事还来不及,他怎么……” “大圣兄弟家人口多,不缺他这一把子力气。”孟郁槐便笑了一笑,“他从潘平安那里晓得你做的酱料在省城还算好卖,就觉有些心动,想给家里添个进项——他媳妇又怀上了,处处都得使钱。” 说着,便有意无意地瞟了花小麦一眼。 他这话令得花小麦心里有点犯嘀咕,与其自个儿琢磨,倒不如摆在明面上说开了的好,于是撇撇嘴道:“怎么,你瞧着眼热,自己也想当爹了?” 孟郁槐正倒了热茶来喝,一听这话,差点一口喷出来,忙深呼吸两下将气息捣顺,啼笑皆非道:“你这张嘴就胡乱嚷嚷的毛病,几时才改得了?我也不过是顺嘴提了一句,你我现下都忙,你年纪也小了点,这事……过二年再说也不迟。” 花小麦嘿嘿一乐小声嘀咕:“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在你面前才管不住自个儿的嘴罢了,就连对着我二姐时,我都得掂量掂量,省得她一拳头砸过来,酱料铺就直接开在我脸上了!” “所以你就是瞧我性子好,才专拣着我欺负?”孟郁槐心里乐呵,嘴上却是半点不曾显出来,正了正脸色,“咱们说正经的罢,这阵子不是有许多村里人去你那铺子上,说是想要到酱园子干活儿?我冷眼瞧着,其中大半都是庄稼把式,十有八九是想赶在农忙之前找个事做,挣两个钱,等真到了播种的时候,恐怕还得回家张罗,到时你那里就很可能不够人手。这事你得好生斟酌才是,莫要觉得拉不下脸皮,便应了他们。” 这话着实提醒了花小麦,她忙就挤到孟郁槐身边坐下,挽了他胳膊道:“正是呢,我来村里不过一年,虽瞧着他们眼熟,却哪里能知道他们心里作何想法?这几日你若得空,不如来铺子上帮我好生把把关,也免得将来麻烦。至于那大圣哥,你与他是兄弟,自然了解他人品,假使你觉得他不错,好歹让他再来小饭馆与我说说,咱也好尽快把这事定下来。” 孟郁槐应了,夫妻俩又坐在屋中说些闲话,商量着这两日得给那两块田铺一层草木灰,保暖之余,也正好使地里添些肥,以便使那些菜苗子能踏踏实实地越过寒冬。主要是花小麦在说,孟郁槐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花小麦也有点觉得了,但他既然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她也不急着问,只悄悄朝他脸上张望了一眼,打个哈欠站起身,满口称自己困得厉害,走到床边除了外衫便往榻上滚。 孟某人有点心焦,在桌边又坐了一会儿,偏过头去看了看榻上安安静静的小媳妇,心中暗想这事情若不趁早说出来,只怕一晚上都别想入眠,于是小声道:“小麦,你睡了?” 花小麦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掀开眼皮:“咦,你怎么还坐在那里?赶紧吹了灯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去镖局,我也要去张罗饭馆的事呢。” “小麦……”孟郁槐依旧坐着没动,又叫了一声,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小麦,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终于憋不住了?花小麦心里笑他不爽利,抱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好吧好吧,你说,我听着就是。” “我……”孟郁槐朝她脸上张了张,仿佛很难以启齿似的,思忖了半晌,将眉头一拧,“镖局接了个活儿,得押镖去西边启州。你也晓得,那附近偏僻得很,时有盗匪出没,又恰逢过年,只怕不甚太平。这趟镖由其他人来走,我有点不放心,思前想后,还是得亲自走一趟,所以……” 花小麦却不曾料想他要说的竟是这个,眼睛登时瞪圆了,一掀被子跳下床,赤脚奔至他跟前,一叠声道:“你要出远门?现在?已经进了腊月了,那启州路途遥远,眼下出门你何时才能回来?能赶得及回家过年吗?” 第一百七十六话 小心火烛 屋子里生了火盆,地下就难免有几点细碎的炭星,烧得火烫,倘一脚踩上去,不把皮肉灼烂才怪。 孟郁槐看见花小麦又光脚下床,也不及说话,先就轻轻巧巧将人抱起来搁进椅子里,眉头拧作一团:“我跟你说了多少回,莫要打着光脚在地下走,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花小麦没工夫跟他闲扯,胡乱摆摆手:“并不曾烫着我,你不要瞎操心,我问你话呢!” “启州那地界你是晓得的,走了山路之后又要走水路,哪怕天气好一路顺利,不出任何岔子,也起码要二十来天才能赶到。”孟郁槐低了低头,便见灯光映在她眼睛里,如两团火灼烧,剩下的话,便有点不忍心说出口,“这一来一回,肯定赶不及回家过年……” “那你几时出发?”花小麦心中有点发沉,咬了一下嘴唇又问。 她自然知道,但凡做了这个行当的人,都少不得在外奔走,若一年到头都留在家中,要么就是不受重用,要么就是镖局没生意可做,开不下去了。从前她也常听说孟郁槐又出门走镖去了,可……那时候两人还没成亲,跟眼下这情况如何比得了? “……后日便走。”孟某人低声道,见她立刻嘴角落了下去,便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轻轻一笑,“你可是担心我不在家,万一我娘找你麻烦,连个给你撑腰的都没有?我瞧你那日倒将她吃得死死的,半点便宜也没叫她占了去,可见你是有本事的,很不用我替你操心。” “我哪里是为了那个?”花小麦叹口气,朝前一扑勾住他颈项,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道。“我小心点,尽量不去惹娘生气,大过年的。她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是觉得……咱俩才成亲一个月呢,头一回一块儿过年。你偏偏就要出远门,我不高兴,行不行?上回你去走镖还遇上了水贼,吓得我……” 孟郁槐心下便是一软,偏生他又说不出甚么好听哄人的话,唯有将胳膊绕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了半天,方道:“总归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在家多留两日——倘使家里有什么事,你自个儿处理不了的。便去寻大圣兄弟帮忙,他那人热心,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知道了。”花小麦应了一句,忽然想起来什么,推开他跳下椅子就往外跑。这一回,却是没忘了穿鞋。 “你又干嘛?”孟郁槐忙也追了出去,就见自家那小媳妇一径跑进厨房里,手脚飞快地点了灯,从阴凉处搬出几个坛子篓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拣出来,定睛一瞧,却不过是酱菜、鱼鲊和久放不坏的糕点之类。 “这些东西你带着路上吃。”她一边忙,一边不抬头地道,“听人说这叫‘路菜’,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带上一点的。” 孟某人站在门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方低低道:“你别忙了,我没那习惯,从前我娘也不给我准备这些。” “你和娘兴的是一样规矩,和我自然得兴另外一样规矩了。”花小麦理所当然地回头冲他一笑,“我晓得你们走镖的人最是讲究,若是遇不上那靠谱安全的脚店,便干脆露宿,如果觉得吃食不稳当,就宁肯饿肚子,这自家做的东西,用个竹篓子装了,两三个月也不会坏,吃着也放心呀。与你一块儿去走镖的那些大哥,你要是想分给他们一些也行,只别短了你自己的就好。” “……即便是这样,你也不用急于一时,明天再收拾也来得及。”孟郁槐索性走到她身边蹲下,“这时候太晚了,你不赶快歇下,早晨又起不来。” “我先趁早拣出来,免得临了慌慌张张地再遗漏什么,再说,明晚不是还得给你收拾行李?”花小麦却是不依,仍旧将一样样菜色都收拾齐全了,方跟着他回了屋。 …… 一日之后,孟郁槐果真领着人前往启州,临走之前吩咐镖局暂且不要接买卖,等过了年之后再说。他这一走,孟家院子里,便只剩下了花小麦和孟老娘两个。 前几日倒还好说,饭馆儿尚且有些生意,酱园子那边又还在修整,花小麦成日东跑西颠,甚少能与孟老娘打上照面。然而腊月二十二那日,和春喜腊梅以及周芸儿吃了一顿团年饭之后,小饭馆儿便暂时歇业,要等到正月初五开市那日方才重新打开门做生意,酱园子的匠人们也都回家过年,她闲了下来,就只能天天留在家中,和孟老娘大眼瞪小眼。 所幸那难伺候的婆婆倒也没怎么为难她,充其量只是不搭理她罢了,花小麦暗松一口气,每日将自己的事做周全,满心盼望别给她留下一点把柄,免得一言不合又闹将起来,给隔壁某人家看热闹。 扫尘、洗福禄、贴春联……转眼便是除夕。这日下晌,花小麦早早地就在厨房里忙活开来,做了七大碟八大碗,恭恭敬敬将孟老娘请上桌。 “我晓得娘还在生我的气,那日我嘴快冲撞了您,您要是还恼,我给您赔不是,再要不然,您打我两下?”她仗着自己脸皮厚,笑嘻嘻地道,“只今天是除夕,大过年的,您好歹给我个面子,做了这么多菜,咱俩若还不肯坐在一块儿好好吃一顿,多糟蹋东西呀!” 孟老娘睨她一眼,没有做声,垂着眼皮朝桌上一瞟,脸立刻垮了下来:“做这么多菜干什么?家里拢共就咱们两人,如何吃得完?接下来几日,你都准备让我吃剩菜还是怎地?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你又开着一间饭馆儿,还在捣腾酱园子的事,敢情儿连怎么精打细算都不知道?” 她肯开口说话已实属不易,花小麦哪里还会跟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笑呵呵地道:“您别操心,这顿饭是我孝敬您老的,并不用家里出一文钱,您只管踏踏实实地吃。再说,年夜饭讲究的不就是得剩下才好吗?咱剩得越多,明年日子就越好过,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您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这话果然奏效,孟老娘听说这年夜饭用不着家里出钱,心里舒坦了不少,只是那张脸上,仍然跟挂着寒霜似的阴沉沉,却也不再多说了,搛了一块用干螺肉烧的鸡两三口吞下,又将筷子伸到盛装着糖醋鱼的盘子里,闷着头委实吃了不少。 饭后收拾妥当了便要守岁,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题,只能不尴不尬地围着火盆干坐,好容易熬到过了子时,都不约而同地回了房,各自关门歇下。 这除夕之夜,总算是太太平平地度过了吧?花小麦心里长舒一口气,钻进被窝里,琢磨着不知孟郁槐现下走到了哪里,心中担忧他遇上危险,好容易觉得有了困意,冷不丁又被窗外震天响的炮仗声吓得一个激灵,翻来覆去折腾到四更,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至多不过睡了一个更次,院子外忽然传来砰砰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陡然将她惊醒。 不对,那哪里是在“敲门”?分明是捏了拳头狠命往门板上砸!大半夜地听到这种动静,真会使人的心都从腔子里跳出来! 花小麦一阵心惊,也顾不得许多,忙披衣起床,趿拉着鞋拉开门跑了出来,迎面撞上也刚刚出屋的孟老娘。 “敲敲敲,大半夜的,催命啊?!”那孟老娘冲着门口便是一句咆哮,也不理年节里说这种话会不会太不吉利,一边嘟囔着,一边蹬蹬蹬走到门边,却又不急着开门,反而伸手去系衣裳纽子。 花小麦急得不行,干脆抢到她面前,一把拔开门闩,却见外面站着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您是……” 这女人瞧着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她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正要开口发问,孟老娘却早已一掌将她推到一边,骂骂咧咧道:“连你冯大娘也不认识了?你长着一双眼睛,到底是干什么使的?” 说着便朝旁边让了让,脸色和缓地扯出一个笑容来:“他大娘,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 “怎么这半天才开门!”那冯大娘等不得地用力跺了跺脚,径直看向花小麦,“我说郁槐媳妇,打谷场旁的田地,就是眼下还种着萝卜和白菘的那两块,是你家的吧?” 景泰和委托郑牙侩买来给花小麦陪嫁的那两块地,的确就在打谷场旁边,且这个时节还种着菜蔬的也只有他们家了,花小麦心中犹疑,忙点了点头:“是啊大娘,怎么了?” “哎呦,这可真是麻烦喽!”那冯大娘当即便打了个唉声,“你们那块地左近不是有好几个草垛子吗?我估摸着,也不知是谁在那里放炮仗,把草垛子给引燃啦,这时候恐怕都烧到你家地里啦!我家两个儿子已扛了水桶去救火,你赶紧去瞧瞧啊!” 地里着了火?!花小麦一颗心狠命往下一坠,也顾不得甚么了,撒腿就往外跑。孟老娘在她身后唤了几声,见喊不应她,也只得锁了门匆匆跟了上来。 两人跟着那冯大娘跑到自家两块田边,果然几个草垛子尽皆燃了起来,火光熊熊,将半边墨漆漆的天空映得火红。 第一百七十七话 得罪了谁 火刀村冬日里极干燥,已有大半个月没下过雨,田间的干草每天被风吹,被太阳晒,早没了半点水分,随手拣一把折断,会发出“喀拉”一声脆响,此时被火舌舔过,便疯了一般将那汹汹的火势朝四周蔓延。 打谷场离河边较远,去那里打水,显然不大现实,冯大娘的两个儿子已在田地和家之间跑了两个来回,媳妇们也赶来帮忙,将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搬了来,没头没脑地往火上浇。 也幸亏这是除夕之夜,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睡得晚,住在左近的几户人听见动静,趴在窗户上朝外张望时,便看见了那红彤彤的火光,赶忙纷纷穿上衣服跑出来相助。 冯大娘如此着急上火,固然是有心疼地里那些萝卜白菘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她家种下的那几亩冬小麦就在这两块菜地旁,若不赶紧把火扑灭,烧到了她家地里,那可不是好玩的。花小麦并没有任何救火的经验,深知自己若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很可能不但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成为别人的麻烦。因此,她便只在旁帮着递拿水桶水盆,或是跟着冯大娘的儿媳妇回家打水,捎带脚地,还得时时盯着孟老娘的动向,不让她混进灭火队伍里添乱。 这火,来得着实有些蹊跷。 年节里,村中的确是不缺那起顽皮的孩童,兜里揣着一把一把的炮仗,一路走一路放,至于除夕之夜,更是天一黑便四处都噼里啪啦,不曾有片刻消停的时候,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也随处可见红纸屑乱飘。空气中充斥着硝石和硫黄的味道。 若这场火是在子时之前引燃的,或许花小麦并不会怎样怀疑,毕竟那正是孩子们满村疯跑的时候。可是现下夜已经很深。即便是再淘气的男孩儿,多半也早就被自家娘揪着耳朵扯回家睡觉。又有几个人会跑到她家地里来,还好巧不巧地将田坎上四个草垛子全点着了? 好在这场火被发现的及时,村里人也很热心,拢共花了大半个时辰便扑灭了,再不见一丝火星儿。花小麦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见大约有半亩地的白菘给烧坏了,别处却还无甚大碍。虽觉得心疼,却到底松了一口气,忙一一谢过众街坊四邻,又特地跟冯大娘说。改日必定带了礼上门道谢,然后便扶着仍怒气难平的孟老娘,一步三摇头地回了孟家院子。 这一通忙乱,两人都累得够呛,压根儿没工夫再说些什么。草草洗了手脸便回屋睡了。翌日一大早,花小麦又去了地里一趟,将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的白菘皆挖出来丢掉,生怕旁边的菜蔬受到影响,巴巴儿地还担了水来。细细浇灌了一遍,这才回了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堂屋里仿佛十分热闹,抬脚进去一看,却见春喜腊梅两个领着罗月娇和周芸儿跑了来,孙大圣也站在院子里,都正软语温言地安慰孟老娘。 大过年的出了这样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得满村皆知。花小麦又是一声叹息,未及开口,春喜、腊梅和罗月娇三个早快步奔上前,扯住她的手道:“怎么样,没吓着吧?听大娘说你去地里了,情况可还好?” “是啊小麦姐,你有没有哪里受伤?”罗月娇将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 周芸儿挤不过她们,只能紧紧跟在后边,怯怯地道:“师傅,你没事吧?” “还行。”花小麦心道遇上这等腌臜事,心情怎可能半点不受影响?勉强冲四人笑了笑,又转头与孙大圣打招呼,“大圣哥,你也来了。” “郁槐哥年节里偏生要出远门,临走之前特意吩咐我,让我照应你与大娘两个,我同他那样好,这还不是该当的吗?”孙大圣笑呵呵地道。 花小麦谢了他一句,旁边腊梅便伸过手来将她一拉,压低喉咙道:“二荞也听说这事儿了,急得要命,本想跑来瞧瞧你的情形,又怕你婆婆挑理儿,她挺着大肚子,难不成还跳着脚与你婆婆吵嘴?我跟她讲,索性省些事罢,我和春喜两个来瞧了你,回去自会同她细说。” “是,嫂子你一定跟我二姐说,让她别发愁,我……和我婆婆都挺好的。”花小麦点点头,瞟一眼也从堂屋走出来的孟老娘。 春喜嘴快,将花小麦一把拽到她跟前,皱着眉高声道:“我说小麦妹子,你这到底是得罪了谁了?大人们都是晓得利害的,断不会跑去田里放炮仗,那些淘得没边儿的猴崽子们,那辰光只怕也已回了家——月娇她哥说,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对你怀恨在心,想报复你呢!” 花小麦抿唇扯出一个苦笑来:“我能得罪谁?纵是有那个心,我也没那个力气呀!你们还不清楚?日日我都在小饭馆儿和酱园子两头忙,回到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哪有闲工夫去做得罪人的事?昨儿我心里也犯嘀咕来着,可思前想后,实在没个头绪。” 说到这里,她心下忽然就是一惊。 小饭馆儿和酱园子?对呀,若那场火真是有人蓄意而为,保不齐还会冲着那两处地方去的! 她立时就有点站不住脚,挣开春喜的手就想往外跑,口中道:“嫂子,月娇芸儿,还有大圣哥,你们先坐会儿,我这就得去酱园子和……” “行了,别忙活了。”孙大圣笑嘻嘻地走过来拦她,“听说了昨晚的事,我今儿一大早就去你那酱园子逛了一圈,还扒在墙头上往里张了张,并没任何不妥。你若实在不放心,这两日我没事就去那边转转——好歹往后我也要在那里混饭吃的,不出点力怎么行?” “师傅,我早起也去了小饭馆儿一趟,那边一切如常,你别怕。”周芸儿也细声细气地道。 花小麦大大松了一口气,冲两人笑了笑:“真是麻烦你们了,唬得我心都差点蹦出来。” “啊呀。你先别担心那没影儿的事了!”春喜将周芸儿往旁边一拱,再顺手将孙大圣也扒拉开,挤到花小麦面前。似有意无意地往院墙上瞟了一眼,小声道。“你忘性怎地那么大?说甚么自己从未得罪过人,现成你就有个仇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还冲隔壁努了努嘴。 孟老娘站在院子里,虽未曾插话,却始终竖着耳朵听几人谈论。冷不丁听闻春喜那一番话,立刻便炸了开来,动作十分利落地一跳。指着院墙粗声大气道:“挨千刀的直娘贼,给脸不要脸!你出去打听打听,孟家的人也是你能欺负的?吃了老娘几个耳刮子还不长记性,回回都躲在后头使阴招。有本事你明刀明枪地来,看我不弄死你!我家郁槐媳妇毛病再多,好歹活蹦乱跳,纵有千般不是,我自会管教。轮不到外人插手!哼,你家那个,只怕瘫在床上都起不来了吧?” 花小麦眼睛都直了,盯着孟老娘半晌回不过神来。 敢情儿上一回关蓉闹出那档子不要皮面的事,还被孟老娘用大耳刮子招呼过?……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方才这孟老娘,竟是在护短儿?护的是……她? 她这婆婆,平日里虽然贪心又蛮不讲理,关键时刻,却将敌我矛盾和内部矛盾分得很清楚啊! “看我干嘛?”想是察觉到花小麦的目光,孟老娘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你嫁给了郁槐,就是我家的人,你陪嫁来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姓孟的,包括那两块地!甭以为我是护着你,我是心疼自家东西让人给糟践了!” 真是……不禁夸…… 花小麦心中对她添了两分好感,也不与她计较,只忙忙地将她扯进堂屋,又把春喜腊梅和孙大圣等一干人等也招呼进去,小心翼翼地掩了门。 “娘你先别着急。”她低头斟酌片刻,对孟老娘道,又回身看了看其他几位,思虑着道,“我觉得这事,未必是她家做的,咱现在这么嚷嚷出来,岂不落人话柄?” “嘁!”春喜对此嗤之以鼻,“不是她还能是谁?你在这火刀村不过一年,除了她之外,你哪里还曾与旁人结仇?我早说过了,她就是因为长了太多心眼,身子才弱成这德性的!” 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你问我除了她之外,还得罪过谁,一时之间,我也想不起来,即便是那耿婶子,满腔火气也多数是因为我二姐,但我还真觉得这事可能与关蓉无关。你们是不知道她现在病到甚么地步,我看见过一回,眼瞧着浑身只剩骨头架子,连下地走路都困难。就算她挣命跑去放了火,只怕也不能及时离开,她本就气喘,再被那烟火一熏,还活不活了?她爹她娘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给她治病,多半也没有余力去干这些无聊事,这是其一。” “其二,她那人心思重得很,若打定主意要做这种事,就必然得对我造成沉重打击才行。她是晓得我手里有番椒种子的,就算要放火,也肯定是在那番椒种下之后,如今地里不过一些萝卜白菘,值几个钱?” 想想也真是后怕,幸好此番被烧坏了的只是半亩白菘,她虽免不了心疼,却还负担得起。倘若有人烧了她的番椒,她非气得厥过去不可! 这番话有些道理,孟老娘无从辩驳,只小声嘟囔了一句,便再不做声。春喜等人一时也没了计较,只皱眉站在一旁发愁。 半晌,那孙大圣忽然双掌一个对拍,望向花小麦道:“你说……可会是那起想来你酱园子干活挣钱,却被你拒绝了的人?” ps: 感谢daisy328、恋梦的女孩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第一百七十八话 逮住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花小麦细想一回,倒真觉得有此可能。 总体上来说,火刀村乃至整个芙泽县,都是个民风淳朴的地界,大多数居于此地的人都是善良热情的,或许少不得有些自己的小算盘,却并不曾存着那起害人的心。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无论在哪个年代,无论是甚么地方,都永远不缺那占不着便宜就算吃亏的货色。 那日经孟郁槐提醒,花小麦便仔细探了探那些想去酱园子上工者的底,果然发现,其中有不少人都只是为了赶在农忙之前挣两个钱,等到地里一忙活起来,十有八九要顾头不顾腚。这样的人若是留下,将来怕是难免把酱园子里弄得一团乱,于是,便由孟郁槐出面一一打发了,只从中选了三四个一门心思来干活儿的人,与他们说好,翻过年后就来酱园子帮忙。 昨晚菜地里那场火,保不齐就是有些人觉得未能如愿,因此便怀恨在心,想要伺机出口气! 呵,孟郁槐在家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专挑着孟家只剩两个女人时动手,还偏偏赶在除夕之夜,也实称得上卑劣了! 只是……前段时间被孟郁槐打发走的人,陆陆续续总有二十来个,一时之间,又怎能搞清楚放火的那家伙究竟是谁? 这事光是在脑子里想想都使人觉得发烦,花小麦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经孙大圣这么一提醒,春喜也醒过神来,摸着自己腮边,若有所思道:“是了,酱园子请伙计这事儿,是在咱小饭馆儿里办的,那几日郁槐兄弟打发走不少人,个个儿离开的时候,脸色都难看得紧。若只在心里叨咕两句,生一回气。那也倒罢了,最怕便是有人心心念念要报复!” 她也不理花小麦等人是何反应,只管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真麻烦了,那几日在咱们小饭馆儿出入的人可不老少,谁晓得是哪个起了歹心?要不,将他们一个个揪来问清楚?……这不合适,人家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痛痛快快承认呀,那……” 花小麦听得好笑,拉她一把道:“春喜嫂子。你这是生生将自己当成个女捕快了?” “那怎么了?”春喜理所当然地一拧脖子。“我晓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可任是谁家摊上这等事,心中都不会痛快,我帮着想想辙,兴许真有法子也未可知!” 旁边的孙大圣闻声便笑呵呵道:“行了。你们也不必在这儿瞎琢磨,更不必为此心烦意乱,郁槐哥不在家,我这做兄弟的,该帮忙时就得出力。要我说,这事儿你们索性便交给我——嫂子,那几日去你小饭馆儿应征的人,都是咱村儿的吧,你可还记得他们是谁?” 花小麦果真垂下头仔细想了半日。颇为难地蹙了蹙眉:“那些个常在村里打照面的,我还有点印象,但有几个人我平日里压根儿很少碰见,名字也记不太清了……” “无妨,不记得就算了。至多也不过是费点事而已。”孙大圣不以为意,十分宽厚地冲她笑笑,“这事且得花上几天工夫,交给了我,你便不必再理,只等我把人提溜到你面前便罢。” 他仿佛胸有成竹似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花小麦忙开口叫住他:“大圣哥,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但这事……算我多口问一句,你打算怎么做?我是担心,万一闹得动静太大,没逮着正主儿,却反而惊动了他……” “你只管把心揣回肚子里吧。”孙大圣回身哈哈大笑,“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你莫瞧着郁槐哥现下一本正经,可若论及套话捉把柄,他也是一把好手!幼年时,我没少同他一块儿厮混,也算学了几招,或许派不上大用场,但对付两个不要脸的小贼,却是足够了!你就踏踏实实过年,不消五日,我指定把那货捉到你面前来!” 他说得笃定,花小麦也便不再罗唣,笑着将他送出门口,转头,春喜、腊梅、罗月娇和周芸儿也都纷纷告辞,几人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家。 花小麦回到院子里,抬眼便见孟老娘站在堂屋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朝她这边扫视,似是想说点什么,却终是没开口。 她低头思忖一阵,便含笑走上前,指了指院墙,抿唇软声道:“娘,今日多谢您替我撑腰,虽事情十有八九与她家无关,可您肯将我护在头里,我心中说不出地欢喜。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往后我若做错了甚么,您教我……” “少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孟老娘缓慢而清晰地翻了个白眼,声音却并不大,只低低地嘟囔,“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才会护着你,我护的是孟家人的脸面!那小贱人当初胆敢算计我儿,单凭这一点,就一辈子都别想我给她好脸!” 说罢,还往地上啐了一口,雄赳赳地大踏步迈进堂屋里。 花小麦望着她的背影,摇头笑了笑,自去厨房预备饭食不提。 …… 孟郁槐出远门,家里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好在有那孙大圣相助,春喜和腊梅时不时地也上门来瞧瞧,花小麦心中多多少少也踏实了些。 初二那日回门,她一早便去了景家小院,替那夫妻两个张罗一桌好饭菜之余,也正好在花二娘面前露个面,好叫她放心。花二娘不可避免地将那放火烧菜地的贼人痛骂一顿,提及成亲头一年,孟郁槐便没在家过年,又忍不住小声埋怨了一回。 花小麦知道她是为自己好,生怕自己受孟老娘的气,也便由得她唠叨,陪她说了整日的话,直到晚间方回到孟家院子,正月初三,又带了几样平素柯震武爱吃的小菜,到连顺镖局打听了他的住处,前去探望。见那老头瞧着虽比一两月前瘦了些,精神头却还尚可,且笑哈哈地仿佛精神也不错,心中便安定了不少。 说起来年节里应当好好歇歇才对,然连着几天,她却并未有半刻消停时候。很快便是正月初五,到了开市之日,花小麦更是早早地便去到村东小饭馆,帮着周芸儿一同开了门,预备重新将这头买卖好好地做起来。 说是初五方才开市,但但凡行商做生意的人,不可能真在家中等到当天方才出发,往往大年初二一过,就急急忙忙地启程,指望着新年里的头一笔生意,能多赚一些。 官道上来来往往,车马川流不息,午间来小饭馆儿打尖的客人也委实不少,开业头一日,就将大堂内挤了个满满当当。 花小麦领着周芸儿在厨房里热火朝天的炒菜,春喜和腊梅两个则在外招呼,正忙得不可开交,却见一个行商打扮的青年,捧着一个三层的食盒,慌慌张张自官道上跑了下来。 “快快快。”一入得店门,他便高声对春喜催促道,“我要两荤两素,不论白饭馒头,你给我拣四个人的量,动作越快越好,我是要带走在路上吃的,不占你们店里的桌子,可否先给我做?” 春喜没应酬过这等客人,不免有点发愣,终是腊梅活泛些,凑上前来将她朝旁边一推,笑眯眯冲那青年道:“您单说要两荤两素,又没明说是甚么菜,厨房里不好做呀!再者,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这一屋子的客吃好饭也都是要赶路的,若是先给您做了,他们决计不依呀!您先瞧瞧墙上的木牌,想吃什么,便与我言语一声。” “啊呀,怎地这样麻烦!”那青年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顿,抬头万般不耐地向墙上瞟去,看了半日却又拿不定主意,顿足道,“我们都不挑嘴,哪样菜好做,你便让厨房替我弄哪样,最要紧是快。我这趟是要给人送货的,如今已是晚了,再迟些,人家非压我的价不可!” 天气这样冷,他竟急得额头渗出汗水,腊梅瞧着有些好笑,忙点头应了,提了食盒快步走进厨房,如此这般与花小麦交代一回。 “咱这里是食肆,又不是熟肉店,怎会有现成吃食卖给他?怎么都也得留点时间给大厨打理呀!”她笑哈哈道,“我本还想跟他说,怎么也得等上一盏茶的工夫,又怕他一着急便抽身走了,咱这笔生意便落了空,好容易才忍了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花小麦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些活络,却也不急着告诉她,只打发她和春喜二人先去将那人稳住,动作飞快地将那二荤二素炒好,妥当装进食盒,让周芸儿送出去,自己便在厨房一边忙碌,一边脑子里转个不休。刚刚做好一道鱼香茄子煲,听得外边大堂又是一阵喧哗,似还有人在拍掌叫好,眉心便紧了紧,解下围裙三两步走了出去。 大堂里此时坐满了人,所有食客的目光,都牢牢盯在门外的两人身上,又是议论纷纷,又是哈哈大笑,动静之大,让人冷不丁走进去,耳朵都有些发疼。 花小麦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见孙大圣正站在门外喘粗气,仿佛累得不轻。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人,想是见花小麦出来了,便噗一声,将那人当做麻袋一般丢在地上,然后毫不客气地一脚踏上去,冲这边连连挥手,扬声道:“嫂子你来,在你田里放火的那贼人,我给你捉来了!” ps: 感谢龙巫同学的粉红票~ 这两天家里遇到点事,那个……明天三更~ 第一百七十九话 赔钱来 午间小饭馆儿里人正多,原本是端端正正坐在自己桌前吃酒搛菜,忽见有热闹可瞧,都呼啦一声拥到门边,伸长脖子张望,霎时间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个个儿面上都带着笑,兴头十足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那孙大圣是故意专拣这时候跑来。 那“贼人”被孙大圣一掼,啪地跌在地下,扬起漫天尘烟。他竟也不急着起来,就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趴在呛人的灰土里,脑袋死死往下勾着,似是万般不愿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花小麦惯来晓得孙大圣办事牢靠,能被他直接逮到自己跟前儿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放火的正主儿了。只是眼下她还有好几个菜未做,厨房里灶下还燃着火,一时之间倒有点迷迷瞪瞪,搓了搓手慌慌地道:“那个……大圣哥,要不你领着他去楼上雅间坐一会儿,待我将诸位的菜都上齐了,然后再……” “不急,不急!”围在门口那一堆食客异口同声笑哈哈道,“我们都不赶时间,老板娘你先办正事紧要哇!” 孙大圣也笑了,指着地下那人道:“可不是?嫂子你敢是犯糊涂了吧?这东西烧了你家的田,岂有请他去雅间,拿他当个贵客看待的道理?” 旁人倒还犹可,唯独这孙大圣,花小麦一早觉得被他口口声声称“嫂子”实在是别扭至极,当下便忙摆了摆手:“大圣哥,你往后还是随着我二姐和姐夫那边,叫我一声妹子就好,这‘嫂子’二字……” 孙大圣也不计较,应了声“使得”,又道:“那你且瞧瞧,这人你可认得?” 花小麦果然低头望向趴在地下那家伙,将面上笑容尽皆收敛了去,沉声道:“你装鹌鹑吗,现在才知道怕。会不会晚了点?把你的头抬起来!” 那人扭了两下,仍是期期艾艾地不肯,孙大圣毫不含糊,一脚便踹在他腿上,厉声道:“跟你说话,你没听见?难不成还想再尝尝我这拳头的滋味?” “听见了,听见了!”那人吃了一吓,赶紧抬起头来,瑟缩着朝花小麦望过去。 这人瞧着总有四十多岁,很有几分面熟。皆因他长得十分脸谱化。老鼠眼。塌鼻子。尖嘴猴腮,浑身上下都在传达着“我是泼皮妥妥哒”这样一个信息,让人只需看一眼,就永远也忘不了。 他绝对曾经在小饭馆儿出入过。没跑! “这不是那黄泼皮?”这等喧闹场面,春喜和腊梅自然不会错过,腾腾地从屋里跑出来,指着那人高声道,“喂,黄平发,你好不要脸,那日被郁槐兄弟赶走了,又不敢当头当面同他争执。便跑来欺负女人?你这等货色,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儿!” 花小麦愣了一愣,随即就有点想笑,考虑到场合问题,忙死死地憋住了。 一个长得很像泼皮的人。外号果然叫“黄泼皮”?用得着这么贴切吗?太不给人面子了! 她把脸别到一边,好容易才把嗓子眼里那股笑给忍了回去,清了清喉咙,正色对那黄平发道:“若我没记错,你曾来过我这铺子上应征酱园子的伙计,因我家夫君觉得你不合适,三言两语将你婉拒了,对不对?然后你便心生恨意,放火烧了我家的菜地?” 那黄平发眼睛下一片青紫,显是被孙大圣揍的,这会子怕得全身哆嗦,也多数是由于孙大圣虎虎生威地站在一旁。他先偷眼瞟了瞟身边那壮实的男人,接着才可怜巴巴地望向花小麦,尽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些,小声道:“不是,花娘子你误会了……我虽名声不好,却也不是那起不晓得分寸的人。实是在田间放炮仗,一个不小心,才……” 很好,至少他肯承认那晚的一场大火,的确是因他而起,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听你放屁!”孙大圣又是一脚踢过去,凶声恶气地喝道,“你跟村里人显摆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吃了两口黄汤,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甚么话都敢大大咧咧往外嚷嚷。‘哼哼,你们可别不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孟家那菜地,正是被我一把火给烧的,只烧坏了半亩白菘,还算便宜他家了呢’!” 他仿着那黄泼皮的语气声口,拿腔拿调地道,末了在那家伙脑门上狠狠一拍:“怎么,敢说敢做倒还不敢认了?” “我……”黄平发一时语塞,嗫嚅了好一会儿,低声兀自强辩,“我那是醉话,醉话!吃多了两杯,说几句大话罢了,如何能尽信?” 孙大圣也不理他,转头对花小麦道:“这黄平发家里一分地都无,我就说嘛,但凡是自家种着田的人,都晓得此中辛苦,又哪里会轻易就去烧了别人家的菜地?刚才那话,他跟村里人说了不止一回,听见的人多了去了!初二那天,我便已知此事是他所为,只因他这人每日里四处闲走,要寻到他,颇得花一番功夫,是以我才没有立刻来告诉你,想着直接将人带来,免得你心焦,如今你便只管发落吧!” 围在门边的众食客见状也吆喝开来,这个道“老板娘,这狗东西烧了你家的菜地?那你可绝对不能轻饶,送他见官”,那个说“见甚么官,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官府未必肯管哩,依我看,直接叫他赔钱,最是便当”,一直之间,闹腾成一片,轰轰隆隆嘈嚷不休。 花小麦心里是没打算将这黄平发送去见官的。食客中有人说得对,莫说这事官府未必会理,就算真个理了,至多也不过打他一顿板子,她自个儿却是捞不着任何好处,与其这样,倒不如把钱讨回来,方算实在。 黄平发匍匐在地上,抖得如风中秋蝉,使劲冲花小麦摆手:“花娘子,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你信我一次呀!” 花小麦心下已有计较,勾唇冷冷地笑了一下:“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只问你。我家那菜地,是不是被你烧坏的?” “是……”黄平发情知躲不过,只得垂头应了,“可我真是不小心……” “是你做的,咱们就来算笔账。”花小麦压根儿不听他说什么,掰着手指头一丝不乱道,“你可以去向郑牙侩打听,我家那两亩地,是村中数一数二的上等良田,一亩可出产白菘两千斤。被你烧坏了半亩。便是糟蹋了一千斤。没错吧?我也不诓你,如今市面上白菘一斤二文,拢共便是两吊钱,拿来!”说着便伸出手板。直直摊在他面前。 “两吊……”黄平发倒抽一口气,“我上哪儿给你找那许多钱?我若是有的,也不至于巴巴儿地想去你那酱园子上工……” 他忽然被自己的这句话所启发了,灵机一动,满怀希望道:“要不这样吧,我去你那酱园子给你干活儿,工钱就拿来还你,这样……” “呸!”花小麦似笑非笑啐他一口,“你算盘倒打得精!让你进了我的酱园子。一天还包你两顿饭,往后若再想赶你走,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吧?我把话搁在这儿,我那珍味园,你这辈子都别想踏进去一步。即便你是要买酱料,我也不卖给你!……我说你到底肯不肯赔钱?” “可我真没有啊!”黄平发伸手去掏了掏空空如也的口袋,一张脸苦兮兮的,比那腌咸菜还要皱,干脆开始耍无赖,“要么你看我这人值多少钱,你割我的肉去卖……” 这话一出,四周“臭不要脸”之声当即此起彼伏,春喜和腊梅两个趁乱,还扑上来往他脊背砸了两拳。 花小麦一早打定主意,怎么也都是不会放过这泼皮无赖的,瞪着他道:“我给两条路让你选,第一,痛痛快快还钱,咱们当场两清,第二,你若实在拿不出来,却也好办,我这便扭了你去见柳太公,管叫你在这火刀村中再无立锥之地!” 若不是亲身体会,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庄户人家对土地,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情。区区几亩田地,就支撑着全家人的生计,烧了人家的田,不啻于砸了人家的饭碗,虽不及掘人祖坟那般阴狠,却也差不许多,那柳太公就算再不愿插手,只怕也不得不管。而干出这样事体的人,被赶出村子,几乎可算作是唯一的下场。 黄平发果然有些怕了,干吞了一口唾沫,哀恳道:“要不……你给我仨月时间,我将这两吊钱筹出来?” “行!”花小麦痛痛快快地道,“也莫说我把你往绝路上逼,我就给你三个月时间。大圣哥,烦你替我写一张字据,让他盖手印,三个月之后,他若肯还钱,我便与他两讫!” 饭馆儿里有不少人都是常来吃饭的,一来二去与花小麦也熟了,再加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他们也算听了个明白,当下便有人自告奋勇道:“哪里需要那位大哥亲自动手?我来我来!”从柜台上扯了纸笔,撸袖子便写,将事情经过写得一清二楚,接着又强摁住黄平发的手,让他在上面盖了指印。 “你可不要想跑。”花小麦接过那字据,在黄平发面前晃了两晃,轻声笑道,“你也该知道我家夫君是做什么的,你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你。” “不跑,不跑!”黄平发点头如捣蒜,抬头望向孙大圣,“我能走了吗?” 孙大圣一挥手,那人立刻翻爬起身,逃也似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花小麦了了一桩大心事,说不出地轻松,郑重向孙大圣道了谢,特特置办了两样好菜留他在店中吃饭,一高兴,又给今日中午所有店内客人的酒菜钱都打了八折。 未时中,店内的食客陆陆续续离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须臾间便安静了下来。 春喜和腊梅对于今日午间所发生的一幕,显然还意犹未尽,闲来无事便在一旁嚼舌根,叽叽咕咕地道:“所以我就说,老天是有眼的!黄泼皮那货,若不是多灌了两口黄汤,怎会将自己做下的这种腌臜事都嚷嚷了出来?可见那酒,委实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呢!”腊梅连连点头,又拿手去推周芸儿,笑不哧哧道,“你呀,赶紧回家跟你那酒鬼爹好生说说,让他莫再死命喝啦,否则总有一日,将自己的命都折进去!” 周芸儿一听这话脸就红了,死死咬住嘴唇,垂了头不肯出声。 花小麦有点见不得她那模样,暗叹一声,岔开话题道:“得了,你们先别顾着说闲话,趁这会子有空,我有事想同你们商量。” 第一百八十话 红火 春喜和腊梅两个平日里与花小麦相处得挺不错,说话玩笑都是极随便的,但在这小饭馆里,她们却也分得清谁是伙计谁是东家。此刻见花小麦出声阻止,果真便不再聊闲篇儿,登时坐得端端正正,听她有何话说。 花小麦倒也没急着开口,先低头细细忖度了一回。 说起来,也是今日中午那急吼吼上门买吃食的青年行商,令得她突然之间有了灵感。 不管在哪个年代,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对饮食的需求永远大同小异。宴请宾客时,会专门邀厨子上门置办席面,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若平日里懒怠走路,也会着下人去酒楼搬菜回来,或是干脆让食肆里的伙计送上门,即便是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也莫不如是。 她这小饭馆儿临着官道,做的就是来往行商的生意,可当中总有人因急着赶路,来不及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既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在小饭馆儿外头,再摆一个外卖摊子? “趁着如今酱园子还在修整,我想把这事儿给办起来。”她尽力详细地同春喜、腊梅和周芸儿解释道,“菜色不必太多,预备下三荤三素,由他们自个儿挑选,哪怕只要一个素菜,这买卖咱们也照样做。荤菜二十文一份,素菜么,就十文,随他们怎么组合都行。常在官道上行走的人,身边大都带着食盒,但若实在没有,我也想过,咱们可去寻木匠给做一批,单层的便罢,用料亦不必太好,竹子的就行,拿着还轻便。这食盒咱不挣钱,几文买回来的,便几文卖出去,算是给食客们行个方便。” 她自觉已经说得够清楚。春喜腊梅和周芸儿三个,听得却仍然有些云山雾罩,挠了挠头道:“你的意思,是要在咱们门口再摆一个摊子?嗐,今日来的那个小哥,也不过是偶然罢了,咱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这不是兴师动众,是的确有这个必要。”花小麦耐着性子道,“这官道上车马来来往往,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人。因赶不及。干脆就省了中午这顿饭。但咱们若能快快地将一整套饭菜便预备齐全,替他们节约了在堂内等候的时间,保不齐他们真就会来买呀!若不是实在着急,谁愿意饿着肚子赶路?行商的人又不缺那两个钱。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我有一点明白了。”周芸儿怯生生地点了一下头,犹疑着道,“我觉得……咱们似乎可以试一试,只是师傅,咱们现在每日中午和晚间的生意都不错,灶上只得你一个大厨,本就已经有些无暇顾及,若还加上那摊子……” “这就要靠你呀!”花小麦回身笑眯眯地道。 周芸儿一听这话,眼睛登时就亮了。竟有些结结巴巴:“师……师傅,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反正咱们已定下,那外卖摊子每日里只做三荤三素,你便劳累些。早早地帮我将配菜置办齐全,等客人来买时,我只需倒进锅里翻炒就行,花不了多少工夫。我想着,买外卖的人多了,在店内吃的人,相应的就会少些,即便是再忙也有限。” 花小麦心下清楚周芸儿是猜得偏了,抿了一下唇角,在她肩上拍了拍:“我晓得你很想上灶,但你来给我当学徒,不过两个来月的时间,刀功我就不说了,那火候、调味和各种精细功夫,你也只学了个粗浅入门,起码要半年,你做的菜才能勉强见得人上得台面。你也莫要焦急,总归我心里有数。” 周芸儿难掩失望之情,却仍乖顺地点了头,并不曾多言。春喜和腊梅细想一阵,觉得此事大概有可为,也没什么可说,见他们都无意见,花小麦心中便又笃定了两分,吩咐春喜两人去寻木匠定制竹食盒,尽快将此事办起来。 …… 从前在河边摆摊时,木炭炉和锅灶都是现成的,尚搁在景家小院积灰。小饭馆这头生意原本是将景泰和与花二娘夫妻俩算在内,花小麦也没甚么好与他们客套,翌日上午,便去将那家什推了来,就摆在店铺门口。 定制的五十个竹食盒三天后便送了来,约莫三寸深,里面用竹板分隔成四个部分,用来放置饭食和菜肴,粗略一看,倒有些像花小麦从前那时代所用的餐盘。 花小麦是个心中有事便按捺不住的人,当日便将那摊子支了起来,预备下三荤三素六种菜色,并不因是外卖便偷工减料,照旧将配菜准备得一丝不苟。八宝肉鲜嫩味浓,栗子炒鸡软烂咸香,还有那早早便已烹制妥当,搁在锅中保温的干蒸鸭,压根儿不必吃,光是看一眼那油亮亮的色泽,便令人食指大动。至于那鸡汁油菜、炸豆腐丸等一应素菜,更是整治得干净又清爽。 主食分馒头和米饭两样,此外又有各色酱菜和芥辣腌的白菘做小菜,倘若遇上那起食量大胃口好的客人,只需加八文钱,便可另外再得一只炸鸡腿。所有的配菜,在摊子摆出来之前,就已烹饪为半成品,方便当客人上门时,最大程度地节约时间。 花小麦心下有数,知道这外卖摊子只要一摆出来,必定是能赚钱的,然摆摊的第一日,她就立时觉得自己太过失策。 她是真没料到,小小一个摊子罢了,居然能令得她这买卖红火到那般地步! 她猜得并没有错,官道上的确有许多商人,因忙着赶路,常常来不及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不是以干粮果腹,就是索性空着肚子前行。外卖摊子就摆在小饭馆门口,两口大锅格外惹眼,烹炒菜肴时所散发出来的香气,远远地飘到官道上,引得平日不愿耽搁行程的行人,也生了好奇心跑来一探究竟,这一看之下,就忍不住要掏钱。 常年在路上奔波劳累的人,于饮食方面格外不愿委屈自己,手头也都有两个钱,专拣那荤食来买,再搭配些酱菜腌白菘。只需等上片刻,便能欢欢喜喜捧了食盒回去,一路走一路吃。一中午下来,不但将周芸儿预备下的配菜卖了个精光,大堂之内的客人也半点不见少,花小麦厨房门口两边跑了无数个来回,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累得胳膊腿儿都好似不属于自己,心里却乐开了花。 到了晚间,这买卖更是火爆得了不得。 只一下午的时间。村东小饭馆新添了外卖摊子的事。就传遍了整个火刀村。这外卖荤素搭配任凭食客自己选择。贵有贵的吃法,若想便宜,一两个素菜也是一餐,村里的那些老百姓。或许舍不得坐在饭馆儿里奢侈地吃一顿,但买上一两份外卖,拿回去与家人同吃,他们却还负担得起。因此,黄昏时分,人们便呼啦啦地从村里都赶了来,花小麦和春喜她们,便少不得又是一通大忙。 好容易熬到打烊时分,花小麦已是浑身酸软。趴在桌上动都动不得。春喜倒还很兴头,跑去摊子上翻了翻,回来之后喜不自胜地高声宣布:“那五十个竹食盒只余下三四个了,晚上村里来的人,还都是自带碗碟!咱小饭馆儿开了这许久。今日方算是尝到了那生意红火的滋味……啊哟,我得冷静冷静,我这会子连该说甚么都不晓得了——小麦妹子,你这主意真是妙极,哈哈哈,明儿我得寻木匠再做它一百个食盒,妹子你说好不好?” 她撑着桌角笑得前仰后合,花小麦却根本连答她一句的力气都没有,只蔫搭搭地点了一下头。腊梅也站在一旁喜笑颜开,唯独那周芸儿,瞧着虽是也高兴,但目光之中,却颇有些落寞之意。 花小麦很苦恼,她发现自己好似遇见这周芸儿之后,就常常在心中暗暗地叹气,连此刻这样欢天喜地的情景之下,竟也未能幸免。虽不想说话,她却又不得不冲那姑娘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跟前。 “我有个事想交给你做,只不知你愿不愿意。”她仍然趴在桌上,只稍稍偏过头,微带一点笑意道。 这事她是早就在心中思量已定的,本打算过两日再告诉自己这小学徒,今日瞧见她这失意的模样,唯有提前一些了。 周芸儿忙不迭地点头:“师傅你说吧,无论什么我都肯做。” “嗯。”花小麦颔首道,“你晓得,我那珍味园用不了多久就要开张了,到时酱园子里,除了几个伙计之外,还有两位造酱师傅,中午和晚间,我便预备给他们提供些饭食。咱们现成开着个食肆,断没有再格外请厨子的道理,所以我打算到时候,就由咱们这边每日里将饭菜做好,再让那边伙计来搬——你也瞧见了,咱们今日生意不错,若照此发展下去,我是决腾不出空来的,所以,我想把这事交给你。” “真……真的?”周芸儿没料到她竟会提出这个,一激动,脸又红了,“可是师傅,我现在根本还没上过灶,调味火候更是尚未学通,我怕……” “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闲时便开始教你。”花小麦仍旧懒洋洋地笑着道,“酱园子里人多,做大锅菜,最是考验功夫,若想将火候掌握好,味道烹调得宜,不是一件易事,比做一般的小锅菜更难。可一旦你将个中要领融汇贯通,再上灶做普通菜肴,便会感觉得心应手许多。算算日子,二月初我那酱园子便要开张,留给你的时日可不多了……你可愿一试?” 周芸儿忙使劲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有些怕……万一做不好……” “不过是给几个伙计做饭而已,只要量够足,味道能过得去就行,并不用像咱们开饭馆这样讲究。当然,你若做得太差,我也是不会端给他们吃的,免得砸了我的招牌,你若拿不定主意,可以再想想。”花小麦说着便站起身,冲她笑笑,回身预备招呼春喜和腊梅两个一块儿回家。 “不用想了师傅!”周芸儿一把扯住她,唇角上扬,眼睛里都溢出笑意,声音居然也响亮了几分,“你让我试试吧!” 第一百八十一话 累得够呛 每一个做买卖的人,嘴上或许说得云淡风轻,却大抵都会在心中盼望着生意能够蒸蒸日上,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对于做饮食行当的人来说,除此之外,还要多加一项,那便是自家店里售卖的吃食,能广获好评。 花小麦由头至尾都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期望,亦不怕将自己的野心说与人听——如果那真能算是所谓“野心”的话,她只是没有料到,因为一个看上去简陋无比的外卖摊子,她这小小食肆的火爆之日,竟会来得这样快。 自外卖摊子摆出来的那日始,村东的小饭馆,便再没有一刻需要为生意所担忧。每日里午市和晚市刚至,门口便排起长龙来,远远望去甚是壮观,六文钱一个的竹食盒,不到两日便卖个清光,店里的菜蔬和肉、鱼一日比一日买得多,饶是如此,却仍旧常到了戌时便不够用。 大多数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即便是那起对美食并无太大兴趣的人,从官道或村中经过,看见这小饭馆儿生意如此红火,也都憋不住总要凑上来瞧一瞧,再被那扑鼻的香气一刺激,口中更是唾沫横生,原只是看热闹,却最终捧了食盒欢天喜地离开,一来二去,便又添了熟客几位。 小饭馆生意这样好,花小麦和春喜、腊梅、周芸儿三个心中固然是乐呵,但几日下来,仍觉有些顶不住。 清晨到了村东便开始手脚并用地忙碌,待得晚间归家,直劳累得腰也直不起来,周芸儿倒还好,就住在饭馆里,又本就是不要工钱的学徒,省却了不少麻烦。春喜和腊梅两个却都是已嫁了人的,日子一长,家里夫君、婆婆便都颇有些微词。言语间带出来点不满的意思,背着人时便要嘀嘀咕咕。说是花小麦生意好到这般情景,每月只给那两个工钱,却把人当骡子似的使唤。 花小麦也曾琢磨过,若照此发展,是得考虑给春喜腊梅添些工钱,且铺子上现下人手明显不够用,再招一个伙计。恐怕也是势在必行。只她这段时间忙得有些昏头昏脑,难免顾了前面顾不得后头——因为那酱园子的诸样事体,也渐渐上了轨道。 过了正月十五,珍味园的修整便告一段落。将剩余的边角料清出去,再妥善打扫收拾一番之后,整个铺面焕然一新。 各色酱料在入缸初期,需要于阴凉处放置,前院背阴的角落中。搭了一长溜的木棚,确保完全阻隔阳光;院子当间,七八个半人高的硕大酱缸早已安放妥当,新崭崭的,在日头下烁烁生光;园子里那幢小砖楼。底层按照花小麦的要求,改成了一间格外宽敞的大仓库,如今堆着些空酱坛子,陶土色,瞧着朴拙简洁,半点花纹也无,只在靠近坛底的地方,写了“珍味园”三个小字,雅致隽秀,瞧着便让人喜欢。 望着眼前一幕,花小麦若说一点不感慨,那肯定是假的。不过一年时间,她不单只开了小饭馆儿,连这酱园子也即将开张,虽说当中离不得贵人相助,但与此同时,却也是对她那手厨艺最好的肯定。 若还生活在从前那个年代,要做到这一切,恐怕不知得卯足了力气奋斗多少年!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运气,也真真儿算是不错吧? 吴文洪自打上回来与花小麦签订了契约之后,便再没有露过面,摆明了只管出钱,不打算瞎搀和酱园子的管理。上元节之后,他又打发了两个造酱师傅上门来,说是在整个青平县都很有些名气,做出来的酱料不仅色香味美,且还有一种特别的法子,能令酱料保存的时间更长。 原来那两位造酱师傅,却是夫妻俩,男人名叫做雷安,四十岁上下,生得浑身骨节粗大,相貌十分老实敦厚。他媳妇与他年纪相仿,是个圆团脸的中年妇人,性子瞧着倒还和善,虽话不多,却也并不显得太过沉默,言谈之中,似乎很有分寸。 花小麦喜不自胜,忙高高兴兴地将这夫妻俩迎进来,把珍味园楼上一间平常派不上用场的屋子拨给他们居住,笑着让他们若有甚么不便之处,或是有任何需要,便尽管开口。思虑再三,她又将孙大圣拉到一边,好好儿地嘱咐了两句。 “找人算过日子了,说是二月初四那日开张最为合适,到时还得劳大圣哥你帮我跑两趟,多请些村里人来凑热闹。毕竟,咱们的酱料虽是预备卖去省城,但村里和县城的生意,咱假使能攥在手中,便万万没有放掉的道理。” 她低头一路想,一路缓缓地道,“唔,还有,往后我可能不会日日都来这酱园子里盘桓,至多也不过是造酱那两日来得勤些,日常各样事务,烦你替我多照应着些。你是郁槐的兄弟,与我姐夫又是发小,我若连你都不能信,真就不知还该去信谁了。” 孙大圣拍着胸脯笑哈哈地道:“妹子你放心,莫说我往后成日在这珍味园里混饭吃,即便是只瞧郁槐哥与泰和兄弟的面子,这铺子我也要替你看顾妥当了才好。我晓得你这一向忙得不可开交,你只管踏实忙你的去,我不敢说能帮着你这酱园子挣多少钱,保证这里太太平平,却是不在话下!” 说着,他也低头想了想,又道:“妹子,依你看,这酱园子可还需要请一个账房先生?” “啊哟!”花小麦一拍脑门,恍然道,“瞧我这记性!这二日我便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办成,抠破了头皮都想不起来,原来却是这个!正是呢,是该尽快请个账房先生回来才好。” 那小饭馆是她与花二娘姐妹俩合开,都是自家人,感情也好,银钱方面尚且不必计较得太过。然这珍味园,赚得的利润却是要三人分,有个账房,把账本一一记得妥当了,方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往后不生龃龉。 “这涉及银钱的事,我也不好给你推荐人,唯有你自个儿经点心。”孙大圣实实在在地道,“否则,假使一个不仔细,将那监守自盗的货色引了进来,今后可是无尽的麻烦!” 见花小麦应了,他便低头瞧了瞧她的面色,啧一声道:“妹子,这话论理不该我说,但我瞧着,你这脸色可着实不好看呀!饭馆和酱园子两边张罗,有些难为你了吧?咳,你也该适当歇歇才是,这钱哪里能挣得完?若将身体弄得垮了,那才叫得不偿失,有你后悔的!” 花小麦也自觉最近委实有些疲乏,闻言便对他笑了笑:“我晓得的,只不管怎么说,也得熬过这一段,待得珍味园开张,第一批酱料下了缸,我也就能松快点……眼下却是只能咬压撑着——大圣哥,多谢你关心。” 孙大圣挥了挥手,表示这就不是个事儿,与她又寒暄了两句,便各自去忙碌不提。 又是几日过去,眼看这月底将至,潘平安从省城回来了一趟,给花小麦带来一张单子,上面罗列着各大酒楼食肆平日用得最多的六七种酱料。 有了这东西,酱园子开张伊始,便不至于如没头苍蝇般乱撞,轻易便能做到有的放矢。花小麦没料到他居然用功到如斯地步,做了这样详尽的功夫,虽平素对他压根儿谈不上好感,只纯粹当个合作伙伴看待,此番心中却也十分感激,诚心诚意地谢了他,又请他去小饭馆吃酒,然后便将那单子拿去给雷氏夫妇瞧了,与他们商议了半日。 如此,便又是一整日脚不沾地的奔忙,晚间回到孟家院子,她只觉得走路都有些发飘了,双腿却好似灌了铅,动一下,全身每一块骨头似都在格拉拉地响。好容易挪进院子里,去沐房洗漱时,眼皮子都在打架,待得进了房,根本连灯都来不及点,一头扑在榻上,胡乱将被子往身上一裹,便立刻陷入昏睡之中。 说起来,也亏得最近孟老娘心情好,始终不曾找她麻烦呀,否则,肯真真儿会要了她的命! 睡了不知多久,那绵密的睡意当中,好似被什么动静破开一个小口,周遭似有似一阵颇为嘈杂的动静,笃笃笃,笃笃笃,片刻不停地直往耳朵里灌。 花小麦简直没力气睁眼,往塌里一滚,就想不管不顾地接着睡。无奈那动静似乎非常有耐性,敲击声片刻不停,就跟庙里的老和尚敲木鱼一般,一下一下极有节奏感,搅得她不得安生。 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头撑开自己的眼睛,却见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也正是这时候,她才算是反应过来,那笃笃笃的动静,居然是敲门声! 都已是后半夜,这么晚了,谁会…… 大冷天的,总不能将孟老娘折腾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唯有披上袄子起床,哆哆嗦嗦地开门跑进院子里,站在门口,将手死死摁在门闩上,咬咬嘴唇:“谁啊?” 门外传来一声应答,好像隐约带着笑意,稳重而又低沉:“小麦。” 花小麦那双迷迷瞪瞪的眼睛霎时间瞪大了,不管不顾地一把拉开门栓,瞅准门外那人的肩头,使劲一蹦,窜进他怀里。 ps: 感谢fishfly99少年打赏的香囊,感谢水晶之箭少年的粉红票~ 这更晚了点,抱歉~ 第一百八十二话 野菌暖锅 夜晚天空中堆着一层密匝的云,将月亮遮住了,一星儿光也不见。 花小麦没头没脑地跳进孟郁槐怀中,攀住肩头死死揽住脖颈,腾出一只手来扳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眉眼一弯,噗嗤笑了出来,将脸颊牢牢贴在他颈边。 她这一扑,生是将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孟郁槐饶是身材高大,仍被她撞得朝后仰了仰,忙稳住身形,顺手把她朝上一托,些微带了点笑意,拍了拍她的背。 长时间赶路奔波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风霜的气息,衣裳也透着冷气,唯独那双手却是暖烘烘的,无端令人觉得心中安定。两人都没急着说话,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花小麦方有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乐颠颠道:“你怎地这辰光回来?都后半夜了,倒不如在镖局住上一宿,省得如此劳累。” 孟某人回答得很实诚:“抵达芙泽县地界时已太晚,根本入不得城,我不回家,你让我睡在荒郊野外?” ……很好,这么久没见了,仍旧一点长进也无,半句哄人的好听话都没有!说一句惦记家中娇妻,迫不及待地想回来相见,有那么难吗?! 花小麦暗暗在心里发了句牢骚,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却听得那人含笑道:“你可有记挂我?” “你呢?”她一挑眉,也不答他的话,反问道。 孟郁槐低笑出声,接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日日都惦记着。” 花小麦心中总算是舒坦了点:“那我也……” 不等她把话说完,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响亮的咳嗽声,回过头,就见孟老娘虎着脸叉腰站在房门口。 她给唬了一跳,忙从孟郁槐身上出溜下来,吐了吐舌头。 孟老娘压根儿不搭理她,只盯着自家宝贝儿子,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孟郁槐叫了声娘,又道:“回来得太晚。把您吵醒了。” “这娶了媳妇果真是不一样啊。”孟老娘仿佛很不痛快地掀了掀眼皮,“往常出门走镖,怎不见你这样大半夜地还赶回家?我就晓得你眼里早没我这当娘的了!” 将将归来,便被不问情由阴阳怪气地数落一通,孟郁槐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眉心一攒,笑容瞬间消失殆尽:“这话从何说起?若您对我有何不满,与其夹枪带棒,倒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何苦拉拉杂杂扯上小麦这不相干的?” 啧啧啧。这两母子。还真是…… 见势不妙。花小麦忙扯了他一把,转而笑嘻嘻地对孟老娘道:“娘你误会了,郁槐外出走镖,归来之后原本就该先回镖局去同柯叔交代一番。也好叫他安心,今日是因为天太晚进不了城,这才回了村……” 孟老娘一旦怒将起来,天王老子的面子都是不会给的,何况区区一个花小麦?她当即便一挥手,万般不耐烦地道:“用不着你替他打马虎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知道现在已经很晚,却怎地还不去给他烧水,让他洗漱了早点歇下?只管缠着他做甚。成何体统?” 花小麦反正脸皮厚,这一两句难听的,对她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当下便冲她笑笑,答一句“这就去”。拽住孟郁槐回了屋。 两人进房掩了门,花小麦便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你和娘之间究竟有何矛盾,但再怎么说你也刚回来,就不能好好儿说两句话?你不在家这段日子,娘没少护着我,你……” 孟郁槐此时却是没耐心听她嘀咕这些,俯身揽住她腰,嘴唇便贴了上来。 小夫妻俩于黑暗中温存了片刻,方在桌边坐下,点了灯,将地上火盆子拨得旺了些。 也是直到这一刻,孟郁槐才想起花小麦方才的那句话,朝她脸上瞟了一眼,沉声道:“你说这段时间,娘曾护着你?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菜地被烧那事是瞒不了人的,只需去田间走上一圈,便能轻易瞧出端倪,花小麦也没打算瞒他,叹口气道:“还不就是酱园子招伙计那回事?村里有个姓黄的泼皮,因没能挣到咱们这份工钱,心中老大不高兴,除夕那晚,跑去烧了咱的田。幸而有大圣哥帮忙,将他逮住送到我面前,否则咱家可真吃大亏了!” “竟有这回事?”孟郁槐纵是性子沉稳,听了这事,却也有些发怒,手掌往桌上一击,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那黄泼皮我是知道的,专干那见不得人的伎俩,满肚子都是坏水。他若敢当头当面地与我闹一场,我还敬他是条汉子,孰料他居然趁我不在家……” “好了好了。”花小麦拉了拉他的袖子,“事儿都过去了,现在你又生哪门子的气,不嫌晚吗?我晓得你的本事,左右他是跑不了的,三个月之后,他若拿不出钱来赔给咱们,你再去同他理论也来得及。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好容易回来了,咱能不能说点高兴的事?” 见她如此,孟郁槐也只得权且将那股子火气忍下,换过话题,与她说了些家常话。 花小麦连着几日辛苦,本已是极倦乏,方才孟郁槐回来时,她尚且能强打起精神来,这会子被地下那火盆子一烘烤,困意便再度袭来,坐在榻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孟某人也瞧出她似是有些精神不济,摸了摸她那一头乌发,低低道:“我瞧着你仿佛很累似的,最近小饭馆与酱园子的事情太多?明日上午我得先去镖局一趟,这一路情形,好歹该详细与柯叔说说,最迟下午便归,到时便去村东找你,你若有什么事忙不过来,便留在那里等我过来搭把手。” 花小麦半眯着眼睛,微笑点点头:“也行,你走了这四十多天,多半是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的,明日你既要去小饭馆,我就弄点好东西给你吃。这会子我先去烧水,你洗洗也早点睡吧。”说着就要起身。 孟郁槐忙将她复又摁了回去,无可奈何地笑道:“行了,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去就行,你若实在困得厉害便先睡吧。” 说罢,起身将她丢到榻里,顺手拖过被子来盖得严严实实,接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 隔日,孟郁槐一大早就去了连顺镖局,不过正午时分便又赶回火刀村,径直去了村东小饭馆。 也是他来得合时,刚巧将门口那外卖摊子的热闹景象全都看进了眼里,不免有些惊讶。 他这一趟去启州,因为不想在外耽搁太长时间,一路上都是紧赶慢赶,拢共只花了四十来天的时间——短短一个来月,这小饭馆的生意竟能好到这样地步! 花小麦有一身做厨的好本事,这一点他惯来十分清楚,然而做饮食行当,绝不是只要有一手好厨艺就能万事无忧的,由此看来,他这媳妇,或许还真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咦,你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 花小麦正在门外灶上忙碌,油锅嗤啦啦地炸响,空气中腾起一阵裹着香味的轻烟,不经意间一抬头,便见他站在那里发愣,于是笑着道,“这会子我忙得很,要不,你先去楼上雅间坐一阵好不好?我特意预备了一样吃食,待我做完了手上这些功夫便端上去,咱俩一块儿吃。” 孟郁槐含笑应了,果真转身走进大堂上了楼,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花小麦便乐颠颠推门钻了进来,手中捧一口铜锅,跟在她身后的周芸儿则端着一个小小的木炭炉,模样颇有点战战兢兢。 “行了,你先去忙你的,今日我教你的那两种调味之法,你自个儿再好生琢磨琢磨。”花小麦将她三两句打发了出去,回头眯眼冲孟郁槐一笑,“你肯定饿坏了吧?虽说如今早已入了春,天气却好似比腊月里还要冷上几分,你尝尝我做的这个菜,喝两碗,包管你从头到脚都觉得暖和。” 话音未落,她已将铜锅搁在木炭炉上,手脚麻利地生了火,不多时,锅中汤汁滚沸,一股浓浓的香味伴着蒸腾的水汽,在室内氤氲开来。 今日花小麦预备下的,是一道野菌暖锅。 前些日子吴文洪打发人送来的野味都已吃得差不多,倒是各色野菌子还余下不少。竹荪、牛肝菌、羊肚菌和鸡枞用手撕成细条,搁在以猪骨、老鸡和牛肉熬成的高汤之中细细煨煮,出锅之前再加入一碟鱼片,汤汁呈淡淡的黄色,与那雪白的鱼片、深色的菌子搭配在一处,虽称不上色彩鲜明,却另有一种温暖之感。 野菌子的口感和香气都极佳,充分吸收汤底之后,变得格外饱满晶莹,咬上一口,满嘴都是浓香,那滚烫醇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滚入腹中,得闲再挟一筷子爽嫩嫩的鱼片,不仅满口被鲜美所充斥,浑身上下,也都升起一股暖意,使人立时觉得无比满足。 花小麦被油烟子熏了一整个中午,满鼻子里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委实没甚么胃口,索性只坐在一旁不时替孟郁槐搛菜。见他高高兴兴将小半锅野菌子都吃了下去,又痛快淋漓地喝了两大碗汤,便笑嘻嘻道:“吃好了吗?若吃好了,我有事与你商量。” ps: 感谢蓝色妖璟同学打赏的香囊,感谢懒彤同学投的粉红票~ 家里突然停电,连电梯都停了,冲下十五楼找网吧更新,人生好艰难……t^t 第一百八十三话 流水席 铜锅下炭火未灭,屋内尚弥漫着野菌子鲜甜的香气,孟郁槐将将咽下下最后一口汤,滚烫浓稠的滋味还在喉间盘桓,本想问问花小麦门口那外卖摊子的情形,却听见她说有事要商量,不得不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点点头:“你说。” 花小麦随手拣了一根筷子去戳炉子里的木炭,抬头眯眼冲他一笑:“二月初四,那酱园子不是就要开张了吗?我想在开业那日,摆一天的流水席,不管村里的街坊四邻,还是常在官道上行走的那些小饭馆的熟客,只要愿意来凑这热闹,都可随意来吃上一顿,给咱这酱园子添些人气,也显得更喜庆。” 孟郁槐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摆流水席,说白了便是“见者有份”,凡是从门前经过的人,只要愿意,皆可在桌边坐下大快朵颐,场面瞧着自是足够漂亮,也可能因此为店铺拉来一些生意,但主人家却难免要为此花费不少的钱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花小麦最近几日便一直在犹豫,此时终是说了出来,却见孟郁槐反应平淡,心中不由得又添了两分惴惴。 “我算过,其实也花不了许多钱的。”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我自个儿就是厨子,家里又开着小饭馆,菜蔬肉类都是现成的,春喜腊梅两位嫂子和芸儿又可以来帮忙,并不用格外再请人手。或许你觉得如此有点太过铺张,但这流水席一旦摆出来,少不得要被人谈论个几日,说不定消息还会传到邻村和县城去,这也算是给咱这酱园子做做宣传呀!” 这个年代,所有店铺的口碑、名气,皆靠着老百姓口耳相传。虽然她做的酱料在省城已经有了固定客源,又有潘平安张罗售卖之事,不必为销路发愁。但开酱园与从前那点子小打小闹,如何能相提并论?除了省城之外,她还指望着能将芙泽县这附近一应村镇的酱料生意,都笼进自己手里,经历了之前小饭馆开张之初那门庭冷落的场面,她便觉得,此番一定得弄出点动静来才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流水席,就只当是为自己买两声吆喝,花点钱。很值得。 听了她这一席话。孟郁槐的表现仍然显得很镇定。眼皮微垂沉思了片刻,略一点头:“使得。” 就……这么简单? 他这样痛快,花小麦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盯牢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你怎地也不问我大概得花上多少钱?” “我信得过你,何必多言?”孟郁槐摇头轻笑道:“好吧,你既非要我问,那么我且问你,你可是那起使钱大手大脚,丝毫不知节制的人?” 花小麦因他那“信得过你”四个字而心中欢喜,晓得他并未将此当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便有心与他逗个两句,当下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是呀!从前我二姐就常说。我手掌并拢时指间有好大缝隙,眼见着是要漏财的!” 孟郁槐睨她一眼,唇边显出一星儿笑意:“既这样说,那我将来若把整头家交给你来当,你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让咱们全家喝西北风了?” “嗯,那可说不准。”花小麦眨了眨眼,憋笑道,“我这人瞧见甚么都想买,钱银一到了我手中便存不住,怎么都得想办法给花出去,心里才会觉得安乐。假使你真让我当家,只怕用不了小半年的光景,咱们就得吃糠咽菜了!” “说蠢话!”孟郁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拍,直到这时方正色道,“这一向我不在家,酱园子里各样事体都靠你一人张罗,我连半分力都没出,哪里还好意思胡乱指手画脚?那流水席的事,你若觉得合适便只管去做,并不用考虑得太多,若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就是,难不成你与我还要讲客套?” 花小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立刻窜到他身边坐下,将手塞进他掌心,眯眼软声笑道:“可巧了,我还真有事情想请你帮忙呢!” 听听,将那个“请”字都抬了出来,可见这事,只怕不容易罢? 孟某人低头望着她那笑呵呵的脸,唇角不由自主地也朝上勾了勾:“你且说来听听,事情若太难,我可未必能帮得上。” “帮得,帮得的!”花小麦忙使劲点了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你们走镖的人,跟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交游格外广阔,我想最近这几日,你能不能请连顺镖局的几位大哥也帮着宣传宣传?也不必太过一本正经,只需在认识的人当中随口提两句就行,如果能多邀些人来吃流水席,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你再替我跟柯叔打个招呼,初四那日,他若精神头不错,请他也一块儿来,好不好?” 这一回,却轮到孟郁槐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有多麻烦,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用上个‘请’字?” 花小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太阳穴:“谁让你这人平素一板一眼?此事说来虽简单,却免不了要欠上些人情,万一你不愿意将家里的买卖与镖局扯上太大关系,岂不为难了你——你倒是说说,究竟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孟郁槐无奈地瞟她一眼:“行了,明日我去镖局时,就跟大忠他们招呼一声,如今留下来的人,与我关系都还不错,想来应当是不会推脱。至于柯叔到时候是否能来,我却说不一定,唯有先请他一请。” “那我就先谢过啦!”花小麦笑得见牙不见眼,凑上去将他的脖子搂了一搂,两人随即又将开张当日的种种细节,一一翻出来商量了一遍。 …… 转瞬便是二月初四,这日一大早,酱园子门口就摆上了五六张大圆桌,花小麦领了春喜腊梅和周芸儿在后厨中忙碌,孟郁槐则在前院负责招呼前来道贺的宾客,房前屋后皆悬挂着喜气洋洋的红布条,大门外悬挂的招牌上,清晰醒目地写着“珍味园”三个大字,被擦拭得崭新锃亮,在太阳光底下熠熠生光。 这流水席,吃的就是一个热闹,不理身份贵贱,也不管是否相识,挤挤擦擦坐在一块儿,吃完了抹嘴就走,自有下一拨人跟上,源源不绝,若是主人家人缘好,这桌席,便能从中午一直吃到深夜去。 孟郁槐在火刀村人缘向来不错,连顺镖局又有一众兄弟前来捧场,来道贺的人自然不会少。花小麦又曾在河边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吃食摊子,火刀村中无人不知她厨艺了得,只不过,在她去村东开了小饭馆之后,因离得有些远,有些人日子又过得俭省,不愿意花太多钱在饮食上头,便许久不曾尝到她的手艺。今日听说这流水席是她亲手掌勺,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纷纷从村中四面八方赶了来,不消片刻,已将那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未及午时,冷盆便已端了上来,没一会儿工夫,汤汤水水的热菜也都尽皆上了桌。花小麦是有心要在今日下点血本的,在那食材上头格外舍得花钱,置办了不少平日家常饭桌上难得一见的吃食,所用的酱料,也都是自己亲手所做,根本不用吃进嘴里,光是闻闻那香味,便令人垂涎欲滴,院子里顿时推杯换盏,一阵喧哗之声。 吴文洪与他夫人两个仍旧未曾露面,倒是那苏裕昌两口子笑逐颜开地跑了来,满口称“有这样不消花钱的好饭菜,谁不来谁是傻子”,话虽如此,却没忘记备下一份礼。柯震武也没有亲到,打发了大忠帮他同花小麦说了声“恭喜”,说是待身子再好些,必定要亲自来瞧瞧。 偌大的院子里给挤得水泄不通,孟郁槐不惯应付这样的场面,即便有春喜和腊梅两个相帮,仍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后厨里,花小麦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 她也知道,单靠自己一人来烹饪这流水席,纯粹是自讨苦吃。然而忙碌的间隙,跑到院子里走上一圈,见四下里皆是人,还有不少是从官道和县城特意赶来的,她心中却又会觉得一阵满足。 做买卖么,谁不希望在开张当日能博得个好彩头?不管今日在场的这些人,有多少将来会买她珍味园的酱料,单单是这样一个热闹的场面,和由此可能掀起的一番议论,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期待了。 未时末刻,因过了饭点儿,院子里走了不少人,稍稍安静了些,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也算是终于能消停一会儿。忙了一中午,两人却还一口热乎饭菜都没能吃进嘴里,这会子,周芸儿便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搁在两人面前。 “师傅,郁槐哥,我手艺不好,你们将就吃,别嫌弃。”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往厨下跑。 花小麦啼笑皆非,一把将她扯住了,刚要与她说两句,却听得大门的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里是珍味园?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ps: 更晚了,抱歉……明天争取多更~ 第一百八十四话 异想天开 花小麦应声回头,迎面便见大门口立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量中等,穿一件鸦青色的袄子,想是走得急,犹在大口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来。 这人瞧着几分面熟,却又并不像是火刀村人,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花小麦莫名其妙地与孟郁槐对视一眼,抬脚走了过去,客客套套地道:“大叔,你找我有事?” 男人用袖口揩一把汗水,面上显出些笑容:“姑娘不认得我了罢?头年六月,咱们在芙泽县见过的,其时我在自家店铺前与人比试‘一鸡三味’,原本已是输定了,多亏姑娘出手相助,做了一道酱油手撕鸡……” “啊,您是谭师傅!”他一说起这个,花小麦立时便有了印象,抱歉地一笑,“瞧我这记性,竟没能认出您来,实在对不住。您那小酒馆今日没做生意?怎地有空来我们这小村子转转?” “听见城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是火刀村里有一间酱园子今日开张,要在门前摆流水席,老板娘是姓花的,我便猜度着,这事多半与姑娘有关,便想来碰碰运气,若这酱园子真是你家的,好歹也该跟你道贺一声。” 谭师傅略微有些局促,将手里提溜着的一个点心盒子递到花小麦跟前:“也没甚好东西,这是我媳妇做的鱼糕,她厨艺不过尔尔,也唯有这东西做得勉强能见人,不值钱,姑娘若不嫌弃,就拿回家尝尝吧。” 花小麦忙将鱼糕接了过来,满口道谢,又连称他不该如此破费,因笑道:“您能专门从城里赶来同我说声恭喜,我已经很高兴了,又何必还带东西?晌午那顿饭刚刚吃完,您瞧连盘子碗都还没收呢。晚上还有一台席面要摆,如果您今日得闲,倒不如留下来,也好试试我的手艺?” “来跟姑娘道贺是理所应当的,至于饭就不吃了吧。”谭师傅摆手笑道,“想必姑娘也知道,小酒馆的生意向来是晚间要更好些,一会儿我就回去,还指望着晚上能多挣两个呐。” 正说着,孟郁槐也走了过来。花小麦便同他简略地说了说自己与这谭师傅相识的前因后果。恍然想起。当初这谭师傅之所以与东昌阁的黄老板有那一场比试,为的正是保住自家小酒馆的店面,如今半年的时间早过,不知他那铺子是否还在自己手上? 她这么想着。也便问了出来,那谭师傅苦笑着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别提了,我欠他那么些银两,却又还不上,还有什么法子?正是腊月间,到底是被那黄老板将我的铺子收了去,我家的祖业,终究还是败在了我手上。枉费姑娘当初那样落力帮我了!” “啊?”花小麦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您现在……” 她是不清楚那小酒馆平素的生意究竟如何,但想也知道,这谭师傅既然曾几番向那黄老板借债,十有八九早已经入不敷出。只不过。不管怎么说,家里有个铺子,多多少少总能有点收入,如果连店面都没了…… “那东昌阁的黄老板,人还算是厚道的。”谭师傅又是一声叹息,缓缓地道,“他将我那铺面收了去,不仅清了我与他之间的债务,还格外给了我几个钱。我也没别的手艺,只会摆弄点吃食,现如今,便又在吕家胡同那边赁了一间铺面,仍旧做我那小酒馆的买卖。” “吕家胡同?”孟郁槐在口中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虽未曾多言,眉头却是拧了起来,轻轻摇了一下头。 “怎么了?”花小麦对于芙泽县的大街小巷并不熟稔,见他这般模样,便转过头去问道。 “那地方,呃……有些偏僻。”孟郁槐斟酌着字眼道,抬眼朝那谭师傅面上瞟了瞟,“您可是手头紧张?否则怎会将店铺租在那处?” “嗐,甚么偏僻,小哥你客气了。”谭师傅无可奈何地笑着道,“直说了吧,那一带,在芙泽县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泼皮无赖,都惯爱在那附近出没,住的也都是些穷苦人,乱糟糟的,寻常人轻易不上那儿去。可我有什么法子?手里拢共只攥着一两个钱,纵是想挑挑拣拣都没底气,吕家胡同的店面租钱便宜,我也唯有……” 花小麦点了点头。 同是做饮食行当的人,心中都晓得,要经营好一爿店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眼瞧着谭师傅如此落魄,她心中难免有两丝同情。 可话又说回来,那所谓的同情,对于谭师傅,又哪里能派得上半点用场?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许久,方抬头问道:“眼下生意如何?会不会有人去闹事?” “铺子开在那一带,想要挣大钱,不啻为痴人说梦,只算是能吃顿饱饭吧。至于那些个泼皮,三不五时也会去我那里吃酒,我知道他们不好惹,轻易是不敢得罪他们的,小心应酬着,倒也没出纰漏。只是钱难挣,我现如今还不知去哪找下半年的租钱。”谭师傅垂着眼皮,情绪颇有些低落,突地反应过来,将手掌摇得风车也似,连声道,“你们莫要误会,我今日来,半点诉苦借钱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话赶着话……” “您莫急,我们并不曾多想。”孟郁槐开口劝了他两句,见他似还有话想说,索性就将他让到桌边,花小麦便将今日煮的木樨桂花茶给他斟了一碗,搁在他面前。 谭师傅搭讪着将茶碗端起来抿了一小口,仿佛很有些紧张,双手在腿上蹭了蹭,舔舔嘴唇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个事想跟姑娘你商量。你这酱园子,在咱们整个芙泽县是独一家,出的酱料肯定不会差,我有心买一些,只不知你肯不肯卖……” 期期艾艾这半日,想说的只是这个而已?不至于吧! 花小麦心中有些犯嘀咕,禁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 这谭师傅的话,问得可真是蹊跷,她既然开了这珍味园,自是要赚钱的。开张当日便有买卖找上门,现成的银子摆在面前,又岂有不赚的道理?谭师傅那小酒馆开在何处,招呼的是什么样的客,与她可谓半点干系也没有,他要买酱,她就卖,用得着这样战战兢兢吗? 孟郁槐终归是老成些,细琢磨一层,也便猜到了这谭师傅的意思。淡淡笑了一下。隐晦地道:“有生意上门。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只不过,这珍味园出产的酱料,主要是往省城的各大酒楼售卖。价格不便宜,您那小酒馆,却没必要在这上头花太多钱。芙泽县虽无正经的酱园,干货铺子倒有几间,里头售卖的酱料品种也还算齐全,您……” 可不是?花小麦蓦地明白过来。 这谭师傅的小酒馆支撑得十分吃力,光是要应付租金,都够他发愁的,他又怎会舍得把钱都花在买酱料上头?难不成…… 他该不会是想赊账吧?!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如痛快点说出来,咱们再商量啊。”她不耐烦再与这人周旋,干脆单刀直入问道。 谭师傅飞快地瞟了她身边的孟郁槐一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道:“我也不跟你们打马虎眼。直说了吧。小酒馆的生意冷冷清清,我总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买卖给做起来。姑娘做厨的本事一流,造出来的各样酱料自然也是不会错的,我那小酒馆若能用上你这珍味园的酱料,说不定就会红火起来。只我手里现下没两个钱,所以我想……我想这酱料钱,咱们能不能半年一结?待我那里的生意好了,我一定按时付账,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的!” 半年一结,不就是赊账吗?说穿了,这跟直接借钱,又有什么区别?倒宁愿他真是来借钱! 花小麦心里委实有点不乐意。 她对于这谭师傅是真心同情的,若不是如此,当初便不会出手相助,今日也不会在听了他的遭遇之后觉得心酸。可她这珍味园也是正经做买卖的地方,可不是善堂! 半年结一次账,这种情形在做生意的人中间并不少见,但那必然得有前提条件。第一,得确定对方有足够的财力和诚信,第二,双方也需要彼此知根知底。无论哪一条,她跟这谭师傅都半点不挨着,怎可能贸贸然地就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他那小酒馆随时都有可能开不下去,到时,她便一个铜板都收不回,再说,若用了珍味园的酱料,小酒馆的生意却仍然不见好转,她是不是还得担上点责任? 说起来这人不过是因为生意实在难做,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却到底太过异想天开!开张头一日便遇上这种事,任是谁心里也不会欢喜吧? 谭师傅原本心中便没着没落的,此刻见花小麦蹙了眉不开腔,便更是不安,急急道:“我知道有些令你们为难,但你们若信得过我,往后可将做好的酱料摆在我那小酒馆里,由我帮你们往外头售卖。虽说你们主要做的是省城各大酒楼的生意,但偌大一个芙泽县,对于酱料的需求可也不小,你们……总不甘心就轻易放过吧?” 越说越离谱,他那小酒馆开在吕家胡同那样一个乱糟糟的所在,城中有几人会巴巴儿地跑到那里去买酱料? 花小麦不愿揽麻烦上身,开口就想要拒绝。孟郁槐看她一眼,立时便晓得她心中所想为何,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而笑着对谭师傅道:“我们今日才刚刚开张,酱料都还没开始做,您即便是要卖,最快也得等下月了。我想这事用不着太心急,不若等到时您来尝过我们那酱料的味道之后,再做定夺,如何?” 第一百八十五话 好手艺 谭师傅在珍味园盘桓了半日,终究是未能从花小麦嘴里得到一句准话,左右无法,只得告辞离开,临走还不忘与二人说定,待下月新酱出缸时再来。 花小麦将他送出门口,估摸着他走得远了,转回身往孟郁槐身边一坐,气鼓鼓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开业头一天,迎来的第一笔生意,居然是个要赊账的!当初小饭馆开张时,腊梅嫂子同我说,进门的第一位客人尤为重要,这里头大有讲究,当时我还只将这当成个笑话听,今天算是明白了,遇上这么一位,心里真是膈应!” “就这么点事,值得你气成这样?”孟郁槐倒是很淡定,就手斟了碗茶推到她跟前。 “怎么不气?”花小麦翻翻眼皮道,“我的确是帮过他没错,但若真要论起来,那日我也是被文秀才给缠得烦了,要不,我真不会胡乱插手!咱们与他,压根儿就没半点交情,他怎会想起将主意打到珍味园上头?他做的菜我是吃过的,味道并不差,那小酒馆生意不好,多半问题是出在经营方面,他却指望着靠咱家的酱料来翻身,这不是胡闹吗?” 说着又转头埋怨孟郁槐:“还有你,何必同他说什么下月来尝过酱料之后再商量?你明晓得这事我是不会应承的,一口拒绝了便罢,拖到下月,又少不得费一番口舌,若偏巧那日你不在家,岂不得由我独自一人去与他掰扯?” 孟郁槐笑了笑,示意她呷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答应,只不过,我方才瞧他愁云满面,眼见得是实在没了法子,才想来咱们这儿碰碰运气,只怕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甚么也琢磨不清楚。咱们若不管不顾地立即回绝,自个儿倒是舒坦了。但他若因此便觉得再无半点希望,做出甚么糊涂事,你心中只怕也不会好受。” “没……没那么严重吧?”花小麦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仍兀自有些想不过,“他也真想一出是一出,还说甚么让咱们把酱料拿到他那小酒馆去卖。我听你们将那吕家胡同形容得犹如豺狼虎豹之地一般,若真个依了他,不是砸自家招牌吗?” “所以我才说,那谭师傅多半是脑子有些犯懵,今日来咱们这儿。也十有八九是一时兴起。”孟郁槐依旧淡淡地道。“我冷眼瞧着。他应当倒是个老实人,等他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未必还会再来。” 花小麦情知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低头思忖了片刻。瞟他一眼道:“那咱们先说好,下个月他若还来提这事,便由你去与他周旋,我是不管的。” 孟郁槐也不答话,只笑了一笑,见桌上两碗面都凉透了,糊成一团入不得口,便自去厨房寻了点东西出来与她同食,稍稍歇了一阵。眼瞧着时辰不早,花小麦便去后厨着手准备晚上流水席的诸样事体,自然免不得又是一通忙乱。 这天晚上的酱园子,比中午时分还要热闹上许多。村中百姓白日里都各自有事要忙,腾不出空前来凑趣。到得晚间,终于闲了下来,便都携家带口地赶来吃席。因在座的大都是同村人,彼此间十分熟稔,吃了两杯酒之后,说话声音就愈加响亮,将酒杯在桌子中央碰得铛铛响,一直闹腾到戌时中,再吵嚷下去,恐怕会引来周遭邻居不满,才陆陆续续地散去。 今天一整日,除开那谭师傅突然跑来,闹出了些许不愉快而外,总体上而言,气氛都还算是不错。花小麦虽累得有些站不住,瞧见那几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心中却只觉得满足,洗了手从厨房出来,撞见那雷安媳妇,便招手将她叫住了。 “嫂子今日也忙坏了吧?”她笑盈盈地同那圆团脸的妇人寒暄,“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原本我该好好照应你们才是,只今日实在腾不出空来,你和雷大哥两个,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儿才好。过了今日,明天咱们就该张罗着踏踏实实做酱了,早几日平安叔拿来的那张单子,嫂子与雷大哥可都看过了?若有什么意见,咱们便好好商量着来办。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虽会做些酱料,开酱园子这事儿,却是生平头一遭,许多事都不懂,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你二位在这一行中既有名气,更不缺经验,可得多替我出出主意才好。” 一边说,一边就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了。 雷安媳妇与春喜腊梅两个不同,不是那起开朗爱笑的性子,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听见花小麦发问,便一板一眼地答道:“那单子我两个看过了,既然都是省城食肆惯用的酱料,咱们就依着那个来做,只我想着,多多少少还是该添些种类才好。譬如那花椒酱油,平常做菜时虽不是最常用,却格外提味,拌菜烧肉都极鲜美,咱们少做一些,先送去省城试试,若受欢迎,往后再多做不迟。” 花小麦一向自忖会做的酱料不少,然而这雷安媳妇口中的“花椒酱油”,她竟从来没听过,当下便起了两分兴头,一拍掌道:“你有这等好想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每日得忙着小饭馆厨房灶上的工夫,只得下午有些闲暇,你与雷大哥先商议一番,明日下晌,我来寻你们,咱们再细说如何?” 见雷安媳妇微笑着应了,她便低头思索一番,又道:“对了,自明日起,这酱园子里的两顿饭食都由我那小饭馆里张罗,不必你们操心,你们只管每日中午让两个伙计过去将饭菜搬来就行,若有甚么食材是吃不得的,也趁早说与我听。” “在外替人做工,有现成饭吃已经很好,哪里还能诸多挑剔?”雷安媳妇柔柔一笑,顺手将一缕乱发抿到耳后,“只不过,咱们这珍味园明日才算是正式开工,这所谓的‘开工饭’是有讲究的,不知东家你可晓得?” 花小麦晓得开工头一日,饭菜得丰盛些,这样伙计们干起活儿来才更有劲头,却不知这当中居然还有“讲究”,忙问道:“是吗?是甚么样的讲究,我竟从没听说过。” “我们青平县那边是有这样规矩,你们这里,我却不大清楚。”雷安媳妇微笑道,“也算是早年间流传下来的说法,开工头一日,一定得吃猪肉,且不能一锅炖了便罢,需做得越精致越好,如此一来,伙计们方有力气,肯死心塌地地替东家干活儿。” 开工头一日要以猪肉来做菜,说起来是件容易的事,花小麦却有点犯难。 她是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将这给酱园子做饭的事交给周芸儿去做的,可那姑娘现下也不过会做几样简单的肉食素菜,根本不可能将菜肴烹制得多么精巧,怎生应付得来?偏生她自己也不得空,光是照应小饭馆儿和那外卖摊子,已有些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来张罗这个? 似是瞧出她的为难,雷安媳妇便又是一笑,细声道:“东家你不必为此发愁,这酱园子的厨房各样家什也都齐全,倘使你信得过我,明日这开工饭,就由我来做如何?你一早打发个人将猪肉给送来就行。” 话音未落,立在花小麦身后的周芸儿就有些不乐意,嘴巴撅了起来。 花小麦回头看她一眼,皱眉轻轻冲她摇了一下头,转而对雷安媳妇道:“这开工饭原本应当我来预备,怎好叫你动手?这不大合适,我……” “不过是一顿半顿罢了,有什么干系?”雷安媳妇柔柔道,“左右是头一天开工,手边事情还不多,我也只是顺便将这顿饭给做了,替你省些麻烦而已。” 花小麦想想,恐怕也唯有如此方算周全,于是也便不再多说了,点点头道:“那明日一早,我就着人将猪肉送去,烦劳嫂子将这开工饭,做得妥妥当当。” …… 隔日一早,花小麦果然打发春喜送了半边猪肉去珍味园,自己则照例在小饭馆中忙碌,一面盘算着,下午无论如何得抽出时间来过去瞧瞧,将酱料的种类尽早定下来。 约莫将要近未时,大堂中还坐着两桌客人,腊梅提着一个食盒跑进厨房来。 “这是珍味园那边的伙计送来的开工饭,说是请妹子你也尝尝呢。”她满面笑意地道,“我方才揭开偷偷瞧了一眼,几道菜的卖相还都挺不错,要不要我搛一筷子来喂你?” 花小麦刚刚做好一道菜出锅,听她这样说,也生出两丝兴趣来,转过头笑道:“你成天在我这小饭馆里出出入入,竟还能瞧得上别人做的菜?那我可得好好看看才是。” 言罢,便将那食盒的盖子打开了,随即陡然睁大了眼。 食盒中摆着四个小碟,果然都是用猪身上的材料做成。百果蹄、腰肚双脆、网油卷和醉脊髓,无论色泽还是摆盘,都非常妥帖恰当,火候掌握得也精准,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一个做酱师傅,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厨艺? 花小麦将那碟醉脊髓端到近前,嗅了嗅那股子绵软的酒香,忍不住从腊梅手中接过筷子,挑了一点子送入口中。 “这些菜,都出自那雷安媳妇之手?”她陡然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道,“真真儿好手艺!” 第一百八十六话 家常味 从珍味园送来的食盒摸上去尚有余温,花小麦立在灶台边,将那四碟子菜肴细细尝了一遍。 那“醉脊髓”,是敲开猪骨将脊髓从里面完整取出,以滚水稍稍烫过之后,浇上浓浓的绍酒和盐腌渍而成,说起来用料极简单,入口却一点腥味也无,滑嫩却又弹牙,几乎用不着咀嚼,甫一送入口中,便顺着喉咙滚入腹间,徒留一股微酸的酒味与软香于舌尖; “百果蹄”,是将大蹄煮至半熟时抽去筋骨,仍保持猪蹄形状的完整,内里填塞上核桃仁、松子、火腿丁及零星皮、筋,用绳子扎紧之后煮得软烂,接着浸入陈糟油之中放置起码大半日,再切成小块食用。蒸煮的过程,使各种果仁的甜香彻底渗进猪肉里,而在糟油之中的浸泡,又使得肉香与果香被牢牢地封在了皮下,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咬一口只觉肥而不腻,满口充斥着无法言喻的美感。 至于那“网油卷”和“腰肚双脆”两道菜,也同样是汁香味浓,使人口齿留香。 花小麦一向认为自己在烹饪方面,是个地地道道的专业人士,在来到火刀村生活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也曾遇到过厨艺很好的人,无论是春风楼的魏大厨,还是省城桃源斋的宋静溪,若能撇开他们那些个经不起指摘的所作所为,的确都能称得上是百里挑一的好厨子,做出来的菜皆是色香味俱佳。然而雷安媳妇做的这四道菜,却使她头一次觉得震撼。 她能感觉得到,雷安媳妇应是并不曾经受过正统的厨师训练。似她这般从正经厨师学校毕业的人,刀工、火候、调味,一切的一切,皆掌握得十分精准,能做出两道至少外观上看来完全相同的菜肴,而与此相比,眼前的这四道菜,却更像是将一整碗墨汁泼在白纸上尽情挥洒。每一次烹饪,做出来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 或许这么说吧,花小麦做出来的吃食,能够使人一尝便觉出自大厨之手,却终究逃不过一股浓浓的“酒楼味”,少了些亲厚;而雷安媳妇烹制的这四样菜色,纵有不尽完善之处,同时却也充斥着暖烘烘的家常之味。 酒楼食肆酒香菜美,却终究只是打牙祭的地方,唯有家中灶台那股烟火味。才是一世都离不得的啊! “真有那么好吃?”见花小麦只顾盯着那四个碟子发呆。腊梅便觉有点犯嘀咕。顺手也取了一双筷子,“我倒不信了,世间真有这么了不得的菜,能让你这样的大厨吃上一口。都没了魂儿?那我可得……” 她不等把话说完,就将一块网油卷送进口中,紧接着,后头的话便再吐不出来了,眉间轻蹙,似有两分感动。 花小麦心下了然,也没必要再问,只冲她笑了一下,便抽身走了出去。 …… 这日下晌。将小饭馆的杂事处理得周全了,花小麦便独个儿去到珍味园。 前院中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伙计们抬了水来,将露天摆在院子当间儿的七八口大酱缸又清洗了一遍,因那雷安再三叮嘱。做酱时最忌讳的便是缸中落入灰尘,不仅会坏了味道,严重的话,更可能使得整缸酱都变得酸臭,大伙儿于是将整个铺子里里外外再清扫一遍,水泼得到处都是,顺着青砖缝渗入泥地之中,直流到大门口。 花小麦刚刚一脚踏入院子门,雷安和他媳妇两个便迎了上来。 “就等着您来了。”他略有点腼腆地微微一笑,搓手道,“从青平县过来时,吴老爷曾吩咐过,您对于酱料的口味自有计较,让我们万事听您招呼,不可贸贸然做主,所以我想,那酱料的种类,食材的比例,还是得由您瞧过之后再做定夺,您瞧——” 他说着便指了指朝西墙根下指了指:“需要用到的各种原料,已打发小耗子置办了回来,要不您先过过目?” “小耗子”,便是这珍味园里一个小伙计的诨名,因他长得瘦小灵巧,村里人人都这样称呼他,这雷安,眼见着已是入乡随俗了。 花小麦果然随着他过去翻看了各样食材,颔首笑道:“我晓得雷师傅与雷嫂子都是行家里手,又是吴老爷花尽心思寻了来的,你们办事,我自然放心。我的确对于那几样常用的酱料有些心得,今日咱们头一回做,你二位记下我所用之物和添加步骤,往后便依此而行,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我也不熟悉的酱料,就要靠两位来张罗了。” “这好说。”雷安点点头,返身奔上楼取了纸笔,三人就坐在用来晾晒酱料的棚子下,将预备制造的各种酱料定了下来。 从前潘平安运到省城去卖的各种酱料之中,就属一料酱、仙酱和豆豉最受欢迎,这三样,自然是万万不能少的,此外,又加上了“神仙醋”、花椒酱油与陈糟油等五样,拢共凑成八种,成为了珍味园出产的头一批酱料。 商议已定,花小麦又挽起袖子来,将一料酱和豆豉的做法示范了一遍,见雷安一丝不苟地用纸笔记下了,便与他说好,明日先打发两个伙计去采嫩桃叶,然后再来做仙酱。 雷安将她的要求叮嘱桩桩件件尽皆记下,转身叫来孙大圣几个便开始动手,却留了他媳妇在原地陪着花小麦。花小麦心里原就琢磨着中午那几道菜,见这会子有空,便试探着道:“嫂子今日午间送来的四样猪肉菜,我都尝过了,味道极好,我自个儿开着食肆,却还是头一遭尝到似这般滋味的菜肴,嫂子的手艺真是令人叹服。” 雷安媳妇大抵没料到她居然会如此赞叹,面上浮起一丝红,忙摆手道:“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当不起东家您这样夸,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与您的厨艺无法相提并论,您莫要……” “我是说真的呢,非是与你客套!”花小麦使劲冲她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瞧着嫂子并不像是专门学过厨艺的人,这一身本事从何而来?” “哪里算得上甚么本事?”雷安媳妇见她所言不似作伪,便抿唇笑了一下,垂眼道,“我会做的菜,翻来覆去也只得那几样,我爹娘从前也是做酱师傅,每每开工时,都要烹制上一顿猪肉菜,我从小便耳濡目染,渐渐地也就学会了。但凡做酱的人家,开工饭主要都是依着自家人的口味来做,我娘熟知我爹的喜好,烧的菜自然最合他心意。” 她说着,便抬起下巴,点了点正在院中忙碌的雷安,含笑道:“我俩成亲之后,饭食都是由我操持,我便依着他的口味,在调味上头做了些添减,不过如此而已,此外再没有别的甚么了。” 花小麦有点明白过来。 做饮食行业的人,最期望的便是自己店里的菜肴有“特色”,唯有沾上了这两个字,方才可能在一众强敌之中脱颖而出。与其挖空心思去另辟蹊径,倒不如从自家人的口味入手,这样的“特色”,才算是谁也学不去,偷不走的。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点愧疚。 未嫁之前,她与花二娘、景泰和在一处生活,尚能依着二人的口味来张罗饭食,然而和孟郁槐成亲之后,她虽每日里都将饭菜准备得妥当,却好似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爱吃甚么菜蔬,厌憎甚么味道,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烧好就算完。 说起来,也亏得孟老娘不是个挑嘴的人,什么都肯吃,否则,似花小麦这般敷衍了事,非惹得她暴跳如雷不可! 如果连自己家里那两张嘴都照顾不好,怎能指望食客在饭馆里吃出家常味? 因着怀揣这样想法,当晚花小麦在被孟郁槐接回家中之后,便有些沉默,坐在桌边只管暗自琢磨,半晌了一声不出。 孟郁槐不免有些纳闷。 平日里哪怕再累,他这媳妇一旦关门回房,总要扯着他袖子或笑逐颜开,或眉头紧锁地说上好一会子的话,直嘀咕得累了,方能上榻安心歇息,今日却怎地如此安静? “怎么了?”他于是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微笑道,“是累得太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是今日在饭馆和酱园子里,有人给了你气受?” 花小麦抬头偷偷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细声道:“我是在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喜欢清淡抑或浓香?还有,素日我做的饭食,你会不会觉得咸了或者淡了,是否有哪里不合你口味?” 孟郁槐似有点讶异,垂眼去看她,好半晌方略一挑眉:“……原来你不知道?” 花小麦愈加不知说甚么才好,抿了唇低低道:“我整日价只顾着小饭馆的事,在自家人的饮食上头,反而不走心……” 孟某人也觉出她有些愧意,手指碰碰她的脸颊,竟觉有些火热,心下便有些不忍,笑道:“这算是什么事?横竖我和我娘都不挑嘴,你做的菜,我都爱吃。” “说正经的呐!”花小麦却是不依不饶,扯了他袖管道,“你快跟我说说呀!” 孟郁槐左右无法,只得思索着道:“清淡浓郁倒无所谓,只我不大喜欢菜肴中添加太多香料,除此之外,太过甜的东西,我也尽量都敬而远之,至于我娘,恐怕你得自个儿去问她才行。” ps: 感谢欲念泛滥ヾ同学的打赏,感谢海仪同学的粉红票~ 稿子传了半个多小时才传上来,我先去shi一shit^t 第一百八十七话 兜售之法(一) 花小麦闻言就有点不乐意了,半真半假地晲了孟某人一眼,骨朵着嘴道:“你这叫什么话?娘生你养你,难不成她对吃食有何喜好,你竟丝毫不知?” 孟郁槐眸中微闪,垂下眼皮思索,许久方遮掩道:“我这二年在镖局做事,常常东奔西跑,与我娘同桌吃饭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或许她在饮食习惯上头有了不少变化也未可知……你还是自去问她一声才算妥帖。” “我看你就是躲懒!”花小麦深知他与孟老娘关系不睦,这事他只怕真的未必清楚,也不愿将他逼得太过,遂伸指在他肩头一戳,避重就轻道,“小小一件事,你不痛快替我做了,偏生让我自个儿去问,好没义气!娘那性子有点……呃,有点不同寻常,我大喇喇冲去她面前发问,岂不讨骂?罢了罢了,这事急不得,还是待我想个迂回的法子,试探试探再说。” 孟郁槐知她有意体恤,心下感激,探长了胳膊一捞,将她拽到自己腿上,用粗粝的掌心摩挲她脸颊,半晌方低低道:“小麦,我……” 某一瞬间,他似是想将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可不知何故,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将怀里那摸起来着实硌手的小媳妇搂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叹了一口气。 成亲几个月,花小麦有无数次想开口发问,搞清楚他与孟老娘之间究竟有何矛盾,此刻见他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更是有如百爪挠心。然而他既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追着询问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她唯有将此事暂且丢开不理,另起话头,笑嘻嘻道:“对了,有件正经事要交与你去办——咱家菜地里的萝卜和白菘得快些收了,往田里灌些肥。养上一养,好预备着种番椒,你肯是不肯?” 许是因了她语气轻快的缘故,孟郁槐果然如释重负,偏过头来也笑道:“这倒的确是件正经事,趁着我这两日闲暇,合该早早打理妥当才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我又不得空了。” “镖局的事情很忙?”花小麦原本窝在他心口,一听这话,心中当即咯噔一下。抬头去望他。“该不会你又要出门走镖了吧?” “倒不是为了那个。”孟郁槐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唇角的弧度又拉大两分,微笑道,“头年你曾替连顺镖局做过一台春酒宴,可还有印象?今年因柯叔身子不好。便把这事给耽搁了。长久以来的传统,轻易丢掉未免可惜,于是今年,这差事便落到了我头上。” 意思是,柯震武让他来全权负责这春酒宴的一应事体? 花小麦挑了一下眉,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年节里,她曾带着自己做的吃食前去探望柯震武,发现那老头虽然瘦了好些,精神头却很不错。人也乐乐呵呵的,眼瞧着是早无大碍,应该很快就会回到连顺镖局坐镇才对。可如今,他不仅依然很少在镖局中露面,还将那春酒宴的事都交给孟郁槐张罗。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年一度的“春酒宴”,可是与城中各大小商家联络感情、招揽买卖的好机会呀,难道…… 她咬了咬嘴唇,挽住孟某人的胳膊,有点迟疑地问:“你说,柯叔的意思,该不会是想……” 孟郁槐的心思较她更为缜密,哪里会不晓得她在猜测些甚么?当下便缓缓摇了摇头,截住话头,沉声道:“柯叔将事情交给我去办,我就只管踏踏实实地照应,眼下不该我考虑的事,无需想太多。” 花小麦明白他的意思,也便不再往下追究了,只眯眼乐颠颠道:“那请问孟镖头,今年这春酒宴的席面,是否依旧由我来办?” “不妥。”孟郁槐看她一眼道,“你嫁了我,便是我自家人,此番这春酒宴既是我来操持,若仍然将席面交由你置办,只怕会引来旁人碎语。虽则镖局里的一众兄弟并不计较这些杂事,却保不齐会引来别有用心之人,索性另觅一间酒楼,免得出纰漏。” 这一层,花小麦也是想到了的,知道今年这钱,自己多半是赚不着,因此也并不觉得失望,翻翻眼皮佯怒道:“哼,你不让我做,我还不稀罕哩!本姑娘手艺精湛,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你们连顺镖局错过了,是你们的损失!横竖我饭馆儿酱园子两头忙,也不差这几两银子,倒要多谢你替我省事呢!” 说罢,从他膝上跳下,转身就往榻上爬。 孟郁槐情知她是在说笑,爱极她这只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来的娇嗔模样,忙不迭起身紧跟上去,搂住她的腰往被褥中一滚,少不得行一番快活之事。 …… 倏忽便是月余,打谷场附近那两块菜地里的白菘和萝卜,被孟郁槐收得一干二净,又弄了些肥水来,一丝不苟地在田间浇灌了一遍,只等天气再暖些,便可将那几大包番椒种尽皆撒进去。 因着那春酒宴的事,他在镖局里委实又忙活了一阵,晚晚都是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方出得城来,归家之后也顾不上与花小麦多说,洗了脸脚卷进被窝里就睡,下巴上冒出的青茬也来不及刮一刮,不几日便是密密匝匝地一层,扎得人生疼。 他从前不惯与人应酬,但往后类似的事恐怕只会越来越多,也就不得不尽快适应起来,个中辛苦,自不必赘言。花小麦晓得他劳累,有心替他炖些汤汤水水滋补一番,却又实在分身乏术,只得每晚提前在小饭馆把吃食做好,特意依他口味烹调,提回来于锅中热一热,端到榻边,让他好歹吃上两口。 入了春,正是各处行商最活跃的时候,人人都想趁着春暖花开,踏踏实实地做上两笔买卖,官道上每日里车来人往,冷不丁一瞧,似比那集市还要热闹。行走的人多了,小饭馆的生意自然也就愈加火爆,连着几天,一到中午、晚间。大堂内便挤挤擦擦全是人,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至于门口的外卖摊子,更是日日排长队,当中不少熟客自会带着食具前来,饶是如此,店里准备下的食盒,却仍旧永远不够用。春喜和腊梅两个疲于应付,只得揪住花小麦与她商量对策。 “这等小事不必问我了。”花小麦站在外卖摊子前,被浓浓油烟所包裹,眼睛也睁不开。手里急急地翻炒锅中菜。“你自去寻那做食盒的师傅。与他定下一千个,到时候我再去与他结账就是。” 春喜答应了一声要走,花小麦想了一想,又赶忙叫住她:“你先莫要忙。下晌我还要去珍味园一趟,可能会在那里耽搁上好一阵,留几串钱给你,若刘师傅送牛肉来,你便把钱给他,假若有甚么紧要事,你就打发芸儿去唤我一声。” “是为了那新酱出缸的事?”春喜立在她身侧,笑逐颜开地扯着喉咙道,“我还没恭喜你呢。眼看着又是一大笔银两要入口袋啦!” 花小麦拨冗回身冲她笑了一下。 珍味园开张一整月,做下的头一批酱料已是熟了,昨日花小麦已经前去一一尝过,仙酱、豆豉与一料酱这三样依旧保持了从前的水准,剩余的五种新品。滋味也十分醇美,神仙醋酸而香,花椒酱油鲜中带甜,细细一品,还有一股微微的麻爽之感,因用料讲究,管理得当,色泽也格外红亮柔润,莫说是寻常店铺,即便是那百年老店“安泰园”出产的酱料,也未必能比得上。 酱已做成,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售卖。潘平安已早早赶回火刀村,预备将其中的大半都送去省城的各大酒楼,余下的那些该如何处理,委实得花上一番心思。 花小麦连着好几晚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只是琢磨此事,心中已大略有了计较。好容易熬过小饭馆中午的这一通忙碌,也来不及歇一歇,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酱园子里。 各色酱料俱已装坛,在大仓房里堆得满坑满谷,院子里反倒是空了下来。花小麦急匆匆地走进去,迎面便撞上了孙大圣,差点碰着脑袋,忙朝后退了半步。 “哟,妹子来得合时,雷师傅心急,正让我去小饭馆儿里瞧瞧你忙完了没有,可巧你就过来了。”孙大圣赶紧往旁边让了让,笑呵呵道,“怎么样,没撞着你吧?” “没事。”花小麦冲他笑着摆了摆手,这当口,恰巧雷安与他媳妇抱着两坛酱从仓房里走出,见她来了,脚下步伐又快了些,飞速走到她面前。 “东家您来得正好。”雷安刚刚在库房中做了不少搬搬抬抬的工夫,累得满身大汗,一面撩起衣襟来抹额头,一面喘着气道,“我两个将将把数目清点过,除开要送去省城的那些之外,每种酱料,都还余下一二百坛,究竟该如何处理,你心中可是已有了主意?” 花小麦略点一下头,将铺子上的其他伙计都招呼过来,含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省城那处的买卖自有平安叔张罗,咱们不必跟着操心,坐等赚钱罢了,县城与咱们村,却是很需要花些心思。这两日我盘算出一个法子来,先讲与你们听听,若你们自个儿有别的想法,也可说出来,大伙儿一齐商量。” 她说着便顺手将雷安媳妇手中的酱坛接过来,上上下下瞧了一回,摇了摇头,仿佛不大满意,自言自语地嘀咕:“这坛子太大,要吃亏的。” “您什么意思?”雷安听不懂,满面疑惑地问道。 花小麦也不答他的话,自顾自转头对孙大圣道:“大圣哥,你与那陶器铺子的东家相熟,烦你明日一早便去寻他,让他做一批小玩意。三寸来高的瓶子,巴掌大的小酱坛,每样各要三百个。你告诉他,咱们这批物件要得急,若要加钱,也使得。” ps: 感谢花家露水同学的粉红票,感谢朱老咪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终于把手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忙完了,明天开始每天至少两更o(n_n)o 第一百八十八话 兜售之法(二) 整个酱园子里的伙计,此刻都聚在了院子当间儿的桌边,听到这话,目光之中都带了点疑惑之意,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互相对望一眼。 孙大圣素来是个外向开朗的性子,即便是来了珍味园上工,仍不改他那大大咧咧的习气。其余人皆立在花小麦身侧,唯独他,坐在稍远的一张木头桌上,抱着胳膊,听见花小麦提到自己,便点了一下头,笑呵呵道:“你放心,明儿一早,我铁定便把这事给办妥当了——只是小麦妹子,你要那么多小瓶子小酱坛,干什么使?” 花小麦便点了一下头:“咱不是要替自家出产的酱料打开销路吗?这些个小瓶子、小酱坛,就是关键所在。我想过,酱料这东西,买上一坛,便能用上好两个月,咱们火刀村不过几十百来户人家,就算所有人都上咱们珍味园来买酱料,咱们拢共也卖不掉许多。但火刀村的老百姓,大多与相邻几个村子有亲戚往来,咱们就得靠着他们的口耳相传,让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晓得咱们珍味园的名儿。” “可是小麦姐,你仍然没告诉我们,那小瓶子小酱坛,究竟是派甚么用场啊!”立在一旁的“小耗子”年纪小,心里存不住事,一个没忍住,便高声问了出来,还将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摆明了十分困惑。 雷安虽同样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终究沉稳些,拽了小耗子一把,示意他不要插嘴。 “自然是要派上大用场的。”花小麦含笑瞟了小耗子一眼,“接下来几日,大家少不得要忙碌一些,这事如果能办得顺利,往后咱们便不必再为酱料的销路发愁,说不定,还自有生意会送上门。” 她如此这般地低声解释了一通,听得雷安等人皆是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问道:“如此在村间乡里自是行得通,但县城那边,您预备如何行止?这零售的买卖,咱们自然不该放过,但最重要的还是得着眼于城中的各大酒楼,若能接下几张订单,咱才能算是真正无所忧。” 花小麦点点头,半真半假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一层我也考虑过,唉。说不得。我也难免要辛苦一番了。你们便只管将村里的事张罗好便罢。那小瓶子小酱坛,给我留下一百个,其余事,我自会照应。” …… 于是。约莫三天之后,火刀村忽然热闹了起来。 河岸上、小路旁,甚至田坎边上,随处可见竖着“珍味园”牌子的小摊档,不过一桌一凳而已,台面上摆着数个三寸来高的小瓶,以及巴掌大小的酱坛,里面盛装着各色酱料,此外还有几碟或拌或炒的菜肴。人靠得近一点,那扑鼻的香气便极蛮横地冲撞过来,非逼着人站下多看一眼,问上两声不可。 正是农忙时节,田间地头处处都是人。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和小媳妇们,中午得负责给在田间挥汗如雨的男人们送饭,回来时往往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说有笑地挤到那小摊子前。 “我说大圣兄弟,你这是唱哪出?” 同在一个村中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彼此间非常熟稔,那几个妇人瞧见孙大圣一丝不苟地站在摊子后,便都笑哈哈地与他打趣:“你不是去了那小花娘子的酱园子里干活儿挣钱吗,怎地又跑出来摆摊了?” 孙大圣平日里嬉皮笑脸,真要办起正事来,却也是不肯含糊的,当下便点点头,十分严肃地道:“正是替我们酱园子忙活哩。几位嫂子,若是得闲的,可愿尝尝我们新出的酱料?包管你一试之下,立时便觉得喜欢,买回家去烧菜,即便只是寻常菜蔬,也会多两分香甜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手边一道“香椿拌豆腐”朝那几个妇人面前推了推,一脸严肃,认认真真地介绍道:“这便是用我们珍味园出产酱料所烹制的菜肴,几位嫂子尽可尝尝,吃了便知我家的酱料与旁的有何不同。” 几个妇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当中就有一个牙尖嘴利的挑眉道:“你们酱园子的东家,就是那位小花娘子,我可知道她厨艺了得。这菜是她做的吧?喙,甭管用什么酱料,就算是最贱价的货色,只怕也能做出一道色香味俱美的好菜,我们纵是尝过觉得味道不错,又怎能证明是你家的酱料好?” 孙大圣嘻嘻一笑,紧接着便正色道:“嫂子你这话说得可太过自谦。那小花娘子么,厨艺的确是不错,可咱火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儿也不比她差呀!要我说啊,你们纯粹是不愿做这饮食生意,假若你们也开一间饭馆儿,不用一两月,保准就抢走她大半的生意了!” 这话说得好听,几个妇人明知他不过是为了推销自家酱料而卖口乖,仍给哄得欢喜,立刻便笑逐颜开,也不与他多说了,真个先后从盘中拣了点香椿豆腐送入口中。 “唔,滋味嘛倒的确是好,香气浓醇,且吞下去之后,口中还余一股子回甘,尝过这个之后,杂货铺里卖的那起清汤寡水的东西,就真不算是正经‘酱料’了。”另一个妇人将嘴里的香椿咽下,连连点头,又试探着望向孙大圣,“这等货色,怕是价钱不便宜吧?花这许多钱买酱料,最终也都是落进了肚子里,不值,不值。” “嫂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家里饭菜做得好,你男人、公婆自然吃得香,这饭一旦吃得舒坦了啊,人心里头都要乐呵上几分,干活儿有力气,兴许还能少寻些由头同你吵架哩!只是多使两个钱,能替你省多大工夫啊,要我说,这可太值当了!”孙大圣似是早有准备,嘴一张,一串漂亮话又送了出来。 那妇人给逗得发笑不止,瞪他一眼道:“敢情儿你家这一点子酱料,还能有那么大用处?我今儿才真算是开眼了呢!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在这儿费了半天唾沫星子,我们要是不买一点,反而还怪对不住你的,是不是?” 孙大圣哈哈笑道:“今儿且不需要几位嫂子花钱呐!我们珍味园出的头一批酱料,特意预备了许多小样品,送给街坊四邻们拿回家使,你们吃了若觉得好,到时候再来买也不嫌晚!要论价钱,或许的确是比别处的要贵上一些,但我们用料足,酱便格外浓,只需要少少挑上那么一小点,就尽够做一大碗菜了,真要算起来,反而还省钱了呢!” 说着便将桌面上摆着的小瓶子和小酱坛拿起来,递到几个妇人手中。 女人们过日子讲究的是精打细算,见能白得着酱料,心下便愈加愉悦起来,这个说“哟,不要钱的?那我可不跟你客套的啊”,那个道“我家隔壁的婶子昨儿正说家里醋用完了呢,我给她也捎上两瓶”,好说歹说,又多拿了两罐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与此同时,村里的其他各地方,但凡珍味园小摊子所到之处,情形也都类似,不出两天,拢共四百个瓶子和酱坛,被分发一空,几乎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拿到了这不要钱的好酱料,一时之间竟议论得风生水起,因那器皿打造得精致,还有不少人去邻村串门时,将其当成个礼物,送给自家的亲戚朋友。 这件大事做得圆圆满满,伙计们也都陆陆续续回到了酱园子里。雷安和他媳妇这两天也没少跟着忙活,好容易闲下来,便同花小麦道:“有这样的好酱料白送,村里自然人人趋之若鹜,生怕落在他人后头,但谁知他们在用完酱料之后,会不会还上门来使铜板买?” 他扭头往大仓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禁不住叹息一声:“这两日,咱们免费送出去的酱料,可真正不老少,我这心里,实在没着没落的……” 花小麦晓得他是真心担忧,免不了拿话安慰他:“你不要往心里去,咱开这酱园子,自是想挣钱,初期多投入一些,对咱们总归有好处。横竖平安叔运到省城去的那批酱料,是已经觅到买主了的,咱们既已有收入在手,又何必如此担忧?要我说,人的嘴,是最挑剔而喜新厌旧的,咱的酱料比别处卖的好,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是手里有两个闲钱,日子过得并不捉襟见肘的人,在尝过了好东西之后,哪里还肯用从前那些便宜货?” 她一头说,一头笑了起来:“再者,这珍味园才刚刚开张,咱们给街坊邻居多送一些好酱料,不也显得咱们厚道吗?你只瞧着吧,不出几日,指定有人上门来买!” 她说得这样笃定,雷安心里便稍稍安宁了些,低头略一思忖,又道:“这点子零星买卖,终归挣不了几个钱,大头还在县城的各大酒楼食肆那里。该如何与他们兜售,东家你心中可是已有了想法?” “唔,明日我正打算去办这个事呢。”花小麦就点点头,“过会子你便让小耗子他们将我要的那一百个小瓶子和小酱坛预备好,再打发两个人与我同去。明日我一整天都不在,这里的大小事体,便有劳雷师傅你与嫂子两个多替我看顾一些,倘有棘手之处,便与大圣哥商量着来办——哦对了!” 她想起一件紧要事,肃然望向雷安的眼睛:“上回来想与我们赊账买酱料的那个人,你可还有印象?我估摸着,他若还存着那起心思,这两天也就该来了。你替我将他打发了,万不可应承他任何要求,可记住了?” ps: 稍晚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九话 对手 花小麦自认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倘若遇上真正需要帮忙的人,她向来很愿意相助,底线在于,自己不能吃亏。 譬如芙泽县小酒馆的那位谭师傅,若论其遭遇,的确是很值得同情,但他那“赊账买酱料”的要求,在花小麦看来实是太过了些,假使真个应承,珍味园便要吃大亏,她断不可能牺牲自己乃至整个酱园子的利益,去照拂旁人的买卖。 雷安与他媳妇两个这些年虽向来只管埋头做酱料,甚少替铺子的生意操心,但他好歹在这行打滚多年,也见过不少事,十分清楚其中利害,当下便颔首道:“我省得,你与那位谭师傅是旧识,有些话反而不好同他说得太尽,倒不如由我们做伙计的出面拒绝,只怕反而还便当些。你莫操心,他若来了,我自有法子打发,管叫他死了这条心。” 花小麦要的正是这句话,当场同他道了声多谢,将这酱园子里各样杂事的细微处与他吩咐了一遍,转身回到小饭馆,又叫来春喜腊梅和周芸儿,告诉她们明日不做生意,自己有要紧事去办,让她们寻人写两张条子贴在店门口与官道附近,免得前来吃饭的食客跑空趟。 小饭馆的生意委实太好,珍味园那边,又时不时得过去瞧瞧,连着一个多月的两头张罗,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然而至少是眼下,她尚无法寻到一个可靠的帮手,唯有勉力支撑着,心中暗道赚钱这事虽让人心下愉悦,却也真真儿是个辛苦活。 雷安那里安排了两个伙计,名唤作马强与何富生的,明日背着酱料跟随花小麦一块儿去芙泽县。花小麦与他们约好辰时初刻在村西头等,当晚回到家,便拉着孟郁槐,同他说了说自己的计划。 “我细细考虑过,珍味园的酱料想要觅到好买主。还是得从最大的几个酒楼入手。赵老爷的春风楼在芙泽县饮食行当,也算是个中翘楚了,且我与他虽攀不上交情,却到底算是相识,说起话来也能方便些,明日我便打算先去他那里转转,若能在他那儿拿到订单,也算是开门红。你可知他平日里何时在酒楼里?” 孟郁槐低头想了一回,颔首道:“赵老爷是钟爱美食之人,他家那魏大厨的手艺。又格外讨他喜欢。是以平日若无事。他总是在春风楼里盘桓的。只不过……就你一人领着两个伙计前去?可需要我陪着你……” “你抽得出空来吗?”花小麦含笑睨他一眼,“你莫以为我自己事忙,便不晓得你的情形,我有眼睛。这些天可都瞧得清清楚楚。柯叔如今甚么事都往你肩上丢,自己却乐得做个甩手东家,你要安排押镖的人手,又得顾着与人应酬,三天两头,保不齐还要外出走上一趟,只怕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呢,哪里还能腾出手来理我?是我人好呀,不同你计较。要不然,咱俩早就闹矛盾了!” 孟郁槐被她一席话说得作声不得,好半天方道:“我也晓得最近是忙了些,但……你一个女人领着两个伙计前去,万一遇上难解之事……” 花小麦眼瞧着他好似真带着两丝愧疚一般。赶紧做出一副大气的情态,笑哈哈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行了,莫说芙泽县惯来太平,即便是真遇上了麻烦,有马强他们两个在,自会替我挡,很不需要你杞人忧天。眼下的情形我还能应付得了,回头若真有什么难处,跑去跟你求助的话,你别不管我就好。” 两人在房中咭咭哝哝说了许久的话,也便睡下,隔日一早,花小麦便领了马强与何富生前往芙泽县,一径来到与连顺镖局相去并不远的春风楼。 这春风楼在整个芙泽县城,都以装潢得富丽堂皇而著称,大到桌椅柜架,小到各种餐具器皿,皆十分讲究,透着一股珠光宝气的意味,与赵老爷那雕栏玉砌的大宅,可谓相得益彰。 正是上午时分,酒楼未到上客营业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清,大堂之内几个伙计在懒懒散散地打扫,掌柜的立于柜台后,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将一本簿子翻得哗啦啦直响。 花小麦引着二人信步踏入店内,走到柜台前冲那瞧着有几分面善的掌柜展颜一笑:“借问一句,赵老爷此时可在店中?” “姑娘是……”那掌柜抬头朝她面上细细一打量,忽地恍然大悟,“姑娘可是姓花,嫁与连顺镖局孟镖头为妻的那位?” “你见过我?”花小麦倒有些出奇,挑眉道。 “怎么没见过?姑娘想是不记得了!”那掌柜的双掌一拍,显得很是激动,“头年里,我家老爷被奸人所骗,进了一批假香料,还是多亏了姑娘提醒,才免去一场损失哩!当天情况我虽未曾亲见,后来却曾听我家老爷几次三番地提起,他去连顺镖局吃姑娘掌勺的春酒宴那日我也在场,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心中直叹,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本事,当真不容易!” “哦,原来是这样。”花小麦便冲他抿唇一笑,“许是那日厨房里太忙,与掌柜的见了面却并未留意,还请您不要介怀才好。那……赵老爷现下在吗?我……” “在,在的!”不等她说完,那掌柜的便忙不迭答应道,伸手朝后院一指,笑眯眯地道,“可巧了,恰好今日又有一批香料运到,老爷正领了人查看,若得知姑娘前来,他一定非常欢喜。” 说罢,便吩咐伙计们看好店,自己在前面引路,将花小麦带到了春风楼的后院。 偌大的院子里,此刻果真摆放着好几大麻布口袋的香料,香味浓得很,人刚刚走进去,那股子香气便迎面扑过来,大抵当中有薄荷等物,竟登时精神为之一振。 许是听见脚步声,赵老爷立刻回过头,一瞧见花小麦,果然立时笑容满面。 “哟,是小麦丫头。你今儿来得可真正合时!”他仿佛很熟稔地冲花小麦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近前,“许久不见,你近来可好?你同郁槐成亲那会儿,我刚巧有事耽误了,要不真该去贺一贺你们。如何,这成了亲,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花小麦也就与他笑着寒暄了两句,刚要将自己的来意说出来,却见他指着其中一个布口袋道:“刚好你来了。索性就替我瞧瞧这回我买的香料怎么样。你是有见识的。如今自家又开着饭馆。你若觉得好,那便肯定不会错!” “现成有酒楼的师傅们替您把关,哪里还轮得到我多嘴?”花小麦心思不在这上头,又不愿耽误太多时间。下意识地便想要推拒,摆了摆手道,“我今日来,是……” 没成想,还不等她说完,那赵老爷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道:“别提了,说到这个我就糟心。往日里店铺上送来食材,都是由那魏胖子替我检查。这两日他同我闹着要加工钱,我不允,他竟耍起脾气来,三五日都不见人影!幸而我这酒楼里还有旁的大厨,否则。我这买卖都做不下去了!我早前便与你说过,他那人的脾性,我早就忍不得了,你若肯答应来我这里掌勺,我何必捧着他?唉——说来便觉心中发烦,小麦丫头,你只当帮帮我的忙,替我瞧瞧这香料吧!” 花小麦这才发现,四周果然不见那魏胖子的身影,左右无法,只得让马强与何富生在旁等待,自己则安下心来,将那布口袋里的八角、草果等物一一翻出来看过,仔细观其形,辨其味。 “都是好货色。”过了半晌,她方才站起身来,拍掉手上浮尘,微笑对赵老爷道,“这回的香料样样皆货真价实,您尽可放心。” 赵老爷长出一口气,连声道“这回的银两总算是没白花”,挥手让伙计们将东西搬进库房。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尚未询问花小麦的来意,因道:“小麦丫头,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事吧?” 花小麦心道,要想做成一笔生意,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面上却仍旧带着笑容,顺手从马强那里接过一个小酱坛,直直送到赵老爷跟前:“不知您是否听说,我如今开了一间酱园子,卖些自家做的各色酱料,今日特地送来给您尝尝味道,还盼您别嫌弃才好。” 赵老爷将酱坛接了过去,凑在鼻间闻了闻,哈哈一笑:“你这丫头,有话还不直说,明明是想将酱料卖给我,却偏生打着送来与我尝尝的名号——咱也算老相识,你做的菜我都吃过好几回,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瞧,方才我让你帮我查那些香料,不就是大喇喇说了出来?” 花小麦抿了一下嘴角,刚要开口,却不料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你有那样好的厨艺,按说做的酱料肯定不会错,我若买了来,对我这春风楼的买卖,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只不过……早二日我刚刚与城中另一间酱园子签了一年的订单,你看这事儿……” 什么?居然被人捷足先登?可是……这芙泽县城,又从哪里冒出来一间酱园子? 花小麦吃了一惊,片刻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过了好半晌,方蹙眉道:“就我所知,在我那珍味园开张之前,整个芙泽县并没有正经的酱园,无论酒楼食肆还是寻常百姓,都是从杂货铺子中采买各色酱料。您所说的那间酱园,是……” “可不是?”赵老爷便一摊手,“往日里我这春风楼所用酱料,也都是从省城的安泰园进的货哩!只既然眼下城里便有人开了酱园子,出产的酱料又还过得去,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说着便朝花小麦脸上觑了觑,仿佛很是讶异:“那酱园子就在城西,刚开了一个多月,怎么,你难道竟丝毫不知?” ps: 这更晚了点……感谢喵喵囡囡、zhuhaihaoyou、tom94、hmg1104几位少年的粉红票~ 粉红票双倍活动貌似开始了,手里有票票的少年,可以投给本书咩?接下来某禾一定会多多更新哒~~ 第一百九十话 狭路 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听孙大圣和春喜腊梅他们说,芙泽县几十年来,都不曾有过一间正经八百的酱园子,怎地偏生几乎在珍味园开张的同时,城西便出现了一个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还先他们一步,与春风楼签下订单? 如此说来,城中的其他酒楼食肆,岂不也…… 花小麦有点发懵,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好吧,她得承认,自打开始做买卖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实在是太过顺风顺水,即便是小饭馆开张之初,曾经有过短暂的生意清淡,却也没花多少时间,就将局势扭转了过来。日子过得顺遂,自然使人心下欢喜,但与此同时,也就令得她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没半点处理的经验,束手无策。 眼下恐怕是她来到火刀村之后,需要面对的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难关,若她解决不好,被人占了先机,往后那珍味园的生意,可就真不好做了! 她只管闷着头在脑子里胡乱思忖,赵老爷在旁边等了半日不见她说话,便伸手将她推了一推:“我说小麦丫头,你这是瞎琢磨什么呢?” 花小麦回过神来,抬眼勉强朝他一笑:“哦,没……只是没料到芙泽县城居然也开了酱园子,一时之间有点惊讶罢了。赵老爷,不知道这样问合不合适,若您觉得我唐突,还请别跟我计较才好——不知您是几时与他家签了购买酱料的订单,还有……他家的酱料滋味如何?” “唔,那酱园唤作‘万记’,约莫也就是三两天前,我才与他牵了订单。”赵老爷垂眼想了一回,颔首道,“至于这味道嘛……你自己开着饭馆,心中也有数,坊间常见的酱料,只要不是那起滥竽充数的。大抵味道都差不许多。我既要买他家的酱料,自是亲尝过的,与安泰园那样百年老店出产的货色相比,或者是稍稍逊色了些许,却也还能用,最重要是,他家的价格比安泰园要便宜两成,且替我省了来回运费,这一来二去的,我能少花不少钱呐!” 马强和何富生两个一直规规矩矩站在花小麦身后。听到这话。便有些按捺不住。垂了头小声嘀咕:“谁说市面上售卖的酱料,滋味都差不多?我便敢拍着胸脯保证,我们珍味园出的东西,即便是省城安泰园。照样是拍马也赶不上!” 这话可谓说到了花小麦的心坎儿里,然而当着这赵老爷的面,却无论如何不该这样大喇喇地嚷嚷出来,她也唯有回头瞪了二人一眼,低斥道:“别胡说!” 赵老爷倒也不恼,哈哈一笑,冲着马强与何富生道:“你两个倒是很忠心哩!你们东家的手艺如何,我又怎会不知?恐怕你们也未必清楚,去年在那省城的八珍会上。她可是单凭着一道菜便夺了魁首的!我若早知她也做了这酱料买卖,不必她亲来,我自会主动将订单送去你们店铺,可是……谁晓得斜刺里会杀出个程咬金?唉,你们也该替我想想。我已与旁人签了一年订单,此刻倘再照顾你家生意,那给出去的定金,岂不打了水漂?” 说着,他又转向花小麦,和颜悦色笑呵呵地道:“小麦丫头呀,我知道你这会子心中多半有些不是滋味,要我说,你与其在这里犯愁,倒不如快些再去城中旁的酒楼问问,这买卖,能做成一笔是一笔,可耽搁不得的!不过嘛……现下这辰光,十有八九城中大部分的食肆也都与他家定下了,就看你能不能捞到一点子汤汤水水喽!” 嗯,您可真会安慰人,真谢谢您啊! 花小麦在心中狠狠翻了个白眼,却也明白现下的确是不能再耽误工夫了,少不得暂且将那股子烦闷的心绪丢开,扯出一个笑容来谢了他,立刻便告辞,踏出春风楼的大门。 站在路边,马强和何富生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有些犯愁,眼巴巴瞅着花小麦,愁眉苦脸道:“东家,如今你看可怎么办才好?咱是否还要一间一间食肆去问?这要是一整日都做不成一笔买卖,咱……” 这话说得使人泄气,花小麦着实不爱听,索性偏过头去皱了眉思忖一阵,飞快地与他两个吩咐道:“马强,你现在就回珍味园去,将今日的事详细说给雷师傅听,让他安排人手,即刻去青平县走一遭——芙泽县这头已被人占了先,其他地方的生意决不能旁落。何富生同我在县里多留片刻,不论结果如何,那些个酒楼饭馆,咱们总得去问问,至少求个心安。” 马强答应一声,将自己背上背着的酱料样品尽皆交给何富生,接着转头就跑。这人瞧着脚程应是不慢,挤进人堆里,不过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暗暗地叹了口气,回身对何富生道了句“走吧”,转身去寻下一间酒楼。 …… 奔波了大半日,就连中午,也不过在路边随便买了两块点心填肚皮,花小麦和何富生两个几乎将城中所有的食肆都走了一遍,却半点收获也无。 那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十之七八都与城西的“万记”酱园签了订单,最短的也有半年,自然不可能再与珍味园合作。倒是有一两间巴掌大的小酒肆,尚未被那万记“扫荡”过,只人家摆明了小本买卖,手头钱银紧张,非便宜货不用,何富生将将把那瞧着朴拙可爱的小瓶小酱坛拿出来,掌柜的便连连摇头摆手,一个“请”字,将二人打发了出来。 花小麦给气得胸闷,眼瞧着日头已朝西边去了,站在街口,心里很有点茫然。 那该死的“万记”,手脚怎地竟快到这地步?只不过迟了两三天而已,就真一口粥都不留给人家吃了!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杀去城西,与万记的东家大闹一场,打个披头散发?哼,她倒还真想这么做,只是一来,人家也是正经做买卖而已,谁让你自个儿来得晚了?二来……眼下只得她与何富生两个人,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许是见她面色不善,何富生心中便有点发怯,瑟瑟缩缩站在一旁,诺诺不敢则声,然而再这么站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左右无法,他也只得壮着胆子开口,小心翼翼道:“东家,这城中的所有食肆,都被咱们转了个遍,要不咱们……” 花小麦从胸臆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瞟了他一眼,应道:“行吧,天色不早,你便先回去,我去连顺镖局寻郁槐与他同归。到了珍味园,你把今日的情形与雷师傅说一说,告诉他,明天下晌我拨个空,再去同他商议对策。” 何富生早就想走,闻言巴不得一声儿地使劲点了点头,笑逐颜开地调头就跑。花小麦望着他的背影,再叹息一声,也便缓缓地往天胜街的方向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行至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巷弄时,她被一架拉货的大车挡住了去路。 此处是闹市之中难得的一个偏僻所在,平日里少有人行走,花小麦也是图这里是条近道,方绕了过来。那辆大车横在路中间,生生将原就狭窄的道路挡得严严实实,她皱了下眉,刚想从车头迈过去,蓦地却见旁边有一扇小门开了,有两个短打扮年轻伙计模样的人,搬着沉重的大口袋,从里面十分困难地挪了出来,砰地一声丢在车上。 看起来,这应当是某个店铺的后门,花小麦朝里张望了一下,正瞧见一个身材极之高大的妇人从里头言笑晏晏地走出,见那两人动作粗鲁不讲究,面上笑容便是一敛,凶巴巴地喝道:“你们给我把细点,手脚轻些!若是砸坏了我的米,这月的工钱你们一个子儿也别想得!” 原来……这里是一间米铺吗?花小麦不由得朝大车上又多瞟了一眼,发现那布口袋的颜色都有些发黄变黑,且落了许多灰,瞅着脏兮兮的,想是在库房中堆积了不少时日。 这种米,莫说是吃,即便是多看一看,都令人觉得倒胃口,花小麦情不自禁地皱了眉,将那女人打量一番,心中便有些犯嘀咕。 打扮得这样利利整整的妇人,怎地会来买这等货色的米?也不知是自家吃,还是……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女人把腰一扭,凶神恶煞地丢过来一记眼刀,张口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买米?” 花小麦这一整日都泡在失望的情绪之中,也没甚么心气儿同她计较,淡淡道:“你挡了我的路了。” “那又怎样?”女人一叉腰,满不在乎地将脑袋摆了两摆,“过不去你就等着,管好你的两颗眼珠子,再乱看的,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种人,真该把花二娘或孟老娘扯来同她说道说道!花小麦暗骂一声,不愿惹事,抬高了腿从车头跨过,三两步离了这狭小冗长的巷弄,横穿过天胜街,一径来到连顺镖局。 这当口,孟郁槐果真尚未离开,她一腔委屈,到得这处方才算是寻到了可诉说之人,再忍不住,急急奔进大门,同笑呵呵与她打招呼的大忠等人点了个头,冲到前厅门口,到底还是顾着礼数,不曾没头没脑地闯进去,只站在门口,低低向那高大的身影唤了一声。 孟郁槐应声回头,见自家那小媳妇喘吁吁地跑了来,面上神色又委实不好看,心中便打了个突,快步迎上前,低头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ps: 感谢t郭嘉、yingxiaoxue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卡文卡得披头散发,明天一定三更! 第一百九十一话 相逢 天边最后一丝残阳落了下去,连顺镖局中灯火次第亮起,后厨之中,左金香已做好饭食,吆喝着让众人摆桌,一个瞧着有些面熟的年轻趟子手一溜烟跑到前厅门口,笑嘻嘻高声道:“郁槐哥,吃饭了——诶,嫂子也来了?” 孟郁槐偏过头去,冲那人和善一笑:“你们先吃,让左嫂子替我留一些就好。” 那趟子手痛快点头应了声“行”,调头便跑开了,高声向厨房的方向呼喝:“左嫂子,郁槐哥家的嫂子来了,两人正说事儿呢,且没工夫吃饭,你多留些饭菜出来呀!” 就听得厨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声应答,随后院子里盘碗碰撞之声顿起,倒显得前厅之中安静下来。 “说说吧。”孟郁槐直到这时方开口发问,朝花小麦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张了张,唇边带着一抹宽厚的笑,“你今日不是来城中张罗卖酱料的事吗,可去了春风楼?脸色这样难看,是有人给了你气受,抑或碰了钉子?我往日冷眼旁观,那赵老爷并不是脾气古怪的人,究竟是怎么了?” “别提了!”花小麦抬头去看他,骨朵着嘴,老大不高兴地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与他说了一回,末了悻悻道,“真不晓得,那城西的‘万记’究竟是打哪儿凭空冒出来的,我也不过是迟了三两日而已,他家竟然就将买卖抢了个清光,连口稀的都没给我剩,你倒说说,我怎能高兴得起来?” 也真是想不过啊,早两日珍味园在村中将送酱料样品的摊子摆得那样风生水起,她心中还美滋滋的,直觉得自己英明神武,不料到头来,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一整个芙泽县的食肆呀。大大小小总有几十间,全被人占了先机了! 孟某人由头至尾听得仔细,不时地点一下头,并不打断她,闻得她那饱含埋怨的诉说终于告一段落,便勾起唇角轻轻笑道:“就这么一点子事,也值得你气成这模样?” “这还不值得生气?你心可真大!”花小麦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叹息一声,“其实吧,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我是委实觉得懊悔。不是我夸口。若我能早些来县城里周旋,就凭咱那珍味园造出来的酱料品质,又岂能轮得到那万记得意?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日我才算是真的明白了。” 她将事情说得这样严重。孟郁槐便觉有点啼笑皆非,扯了她在椅子里坐下,见门外并无人往来,便将她的手团进自己掌心,极有耐性地微笑道:“我且问你,珍味园是否没了芙泽县的订单便无法过活?你今日落了空,是不是就连酱园子里那些个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了?” 花小麦垂下眼皮,没有做声。 省城那边有潘平安张罗。最少也能与七八间酒楼做成生意,这几乎可算作是板上钉钉,无需太过担忧,此外,青平县又有吴文洪照拂。想来总不至于一无所获。即便将整个芙泽县的生意皆拱手让人,她仍然是能赚钱的,这一点,她自然懂得,可是…… “咱们可是芙泽县的人,自个儿地盘上的买卖都叫人抢了去,你让我怎生想得过?”她憋了半晌,终究是吐出这句话,语气里很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什么地盘不地盘,你又不是狗!”孟郁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抬手在她额上一拍,“人家清清白白做买卖,又没得把柄落在你手中,你还能怎么办?桐安府下有数个县镇,除了芙泽县以外,地方还大得很,你何必死守着这一处不放?有这闲工夫发恼,倒不如赶紧去别的地方走走,若再耽搁下去,又被人占了先,到那时,你才真要把肠儿都悔青!” “我知道,我知道!”花小麦捂住自己的额头朝后一躲,佯怒道,“你先说我是狗,这会子又打我,我才嫁了你多久呀,你就开始欺负人了!” 孟郁槐晓得她是耍赖,也不理她,接着道:“就我所知,桐安府治下,譬如谷县、玉泽县这几处地方,都算是比较富庶的,倘你真预备将珍味园的买卖做大,倒不如先去那里转转。依我看,你也别带旁的伙计了,让大圣兄弟跟着你最为合适,他那人口齿伶俐,又惯会与人来往交道,有他在,多少算是个助力。” 花小麦悄悄瞟他一眼,本想问他可否陪自己同去,想了想,终究是没说出口,只点头应下。 正说着,门外突地传来一声响动,两人回过头,就见左金香捧着一个盛满了饭菜的托盘,正急慌慌地跨过门槛走进来。 花小麦赶紧将自己的手从孟郁槐掌心抽出,站起身叫了声“左嫂子”,那妇人却像是非常心急,将手里物事往小几上一搁,迫不及待道:“左等右等不见你们来吃饭,我便索性给你们端进来——小麦丫头,你是打算去谷县张罗你那酱园子的买卖?啊呀,那里是我娘家啊,我同你一块儿去可好?” 咦?花小麦倒不曾料想她会这样说,略一挑眉,微微笑着道:“原来左嫂子是谷县人吗?我心里是在盘算这事儿,还没定下主意呢,你照应着镖局的饭食,我怎好……” 左金香一拍手掌,大喇喇地道:“这算得了甚么?谷县那地界你们不熟,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倒不如我给你引引路,岂不便当?嗐,我也不只是为了你,恰巧大年里我家中有事给耽搁了,也没能回娘家去瞧瞧,借着这机会,也正好回去探望一下我爹娘啊!” 她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觑着孟郁槐:“镖局里么,就让饭馆送一日酒菜,拢共也花不了几个钱。郁槐兄弟,我这可是为了给你媳妇帮忙啊,你该是不会不答应吧?喏,那位大圣兄弟我是见过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他一个人跟着你媳妇四处走,你就不怕惹人闲话?有我跟着岂不省事?” 孟郁槐低头思忖了片刻。 左金香性子开朗爽利,与花小麦又素来算得上投契,有她陪着一块儿去谷县。他的确能放心不少。他于是痛快地点了头,笑道:“那便有劳左嫂子陪着走一遭,我先多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左金香摆了摆手,表示这实在不值得言谢,转而望向花小麦,不无忧虑地道,“只是小麦丫头,我知道你那饭馆儿如今只得你一个厨子,你不在,买卖就做不成……”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花小麦叹一口气。“眼下珍味园中。还有许多酱料堆积在仓房内。再拖延下去,东西都要放坏了……先把这事办妥当了再说吧。” 左金香明白她心中实是发愁,也便不再多话,当下与她约定明早在火刀村西头碰面。又敦促两人快些把饭菜吃了,含笑退了出去。 ……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在连顺镖局盘桓了一阵,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便牵了马出城回村。 路上几无行人往来,二人也并不着急,骑一回马,又慢行片刻,不过拣些不紧要的闲话来说,倒也悠哉。 说来也怪。今日在去连顺镖局的路上,花小麦明明也在暗自琢磨着,要去别的县镇筹谋一番,可不知为何,同样的话从孟郁槐口中说出。仿佛更有些分量似的,使她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那些缠绕了整日的烦闷,也于瞬间尽皆消散,心中放宽了不少,当晚竟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便叫上孙大圣,推了珍味园的板车,与左金香一同去往谷县。 谷县那地界与火刀村相去不远,午时未至,三人便入了城,一抬头,满目都是鳞次栉比的各样商铺,街上人来人往,瞧着倒真个比芙泽县还要富裕一些似的。花小麦头一回来到此地,站在路边,便觉得有些迷糊,转头望向左金香:“左嫂子,这城中的酒楼,大都聚集在何处?咱们该从哪儿下手才好?” 左金香垂着头盘算一会儿,颔首道:“唔,若说酒楼饭馆聚集之地,那便非小东街附近莫属,但要我说,你们若想让自家的酱料一出手便博得个好彩头,那么有个地方,你们就非去不可。” 她伸手随意朝前一指,面上薄带自得之色:“月全胡同那边,有一间‘问梅轩’,在整个谷县县城,是最有名头的了!啧啧啧,真要论起来,他家的规矩可大得很,寻常人想进去坐一坐也难,却因为菜肴做得色香味美,城中那些有钱人,照样个个儿趋之若鹜,城里就没人不知道他家的名头!” “哦?规矩怎么个大法?”花小麦挑眉问道。 “你听我说啊。”左金香掰着手指头道,“那问梅轩,每日只招待十桌客,每桌不能多于四人,若食客当中有酗酒者,喙,就别想进他家的门!暑热天不开店,落大雨时也不开店,倘遇上东家或厨子心情不好,十天半个月都不做生意哩!” “嚯,这么牛气?”孙大圣对此闻所未闻,不由得感叹一声。 同是在饮食行当中打滚的人,花小麦听到这里,心中也起了两分兴头。 今日就算不为卖酱料,她也无论如何,得去那“问梅轩”走一遭才行! “那咱们这就去吧!”她心中痒痒,竟有点等不得,扯了左金香的袖子就开跑,在城中七万八绕,最终来到一条闹中取静的狭长胡同当中。 那“问梅轩”规矩大,铺面装点得果然也不同凡响。一眼望过去,不似个寻常饭馆儿,倒如同一户人家的院落,门口和院子里,栽种着十好几棵梅树,虽早已过了花期,但那虬结盘错的枝干,仍使得整个院子看起来雅趣盎然。 花小麦的好奇心彻底给勾了起来,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抬脚信步就要走进去。尚未能跨进院子门槛,旁边却忽然挤过来一个人,将她只一搡,便推得老远,口中还不耐烦地嘟囔:“烦死了,别挡道儿,走远些!” ps: 感谢六月青梅同学的评价票,感谢~fei~、hj4723、363819627三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九十二话 乌龙吐珠 花小麦身上没二两肉,来到火刀村之后,虽有花二娘照顾着,好歹不再像从前那般瘦骨嶙峋,却终究是底子薄,冷不丁被人在肩膀上狠狠一推,登时一个趔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朝旁边倒去,差点跌坐在地上,幸而被左金香扶了一把,还未及站稳,鼻子里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脂粉香。 “你这人,怎地这样蛮不讲理,大家都是要进门的,你好好地走入去也就罢了,干什么偏生要推人?”左金香见不得自己人吃亏,一面死死地搀住花小麦的胳膊,一面就冲那横冲直撞的身影一嗓子吼过去。 花小麦不愿生事,轻轻拽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多说,混没在意地往那人面上瞟去,却不由得一愣。 这……不就是昨日在那狭窄巷弄之中买陈米,还与她争吵了两句的妇人吗?……不会错,身段那样高壮,又横眉立目的,让人看上一眼,想忘掉也难! 只不过,她既在芙泽县买米,就多半应是当地人,怎地这样巧,竟也来了谷县,还与她在这问梅轩撞了个正着? 那妇人显然昨日对花小麦并不甚在意,此刻早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么一位,耳中听到左金香的怒斥,便冲着半空中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道:“我便是推了你又怎地,谁叫你挡害?这门又不是你家的,一个个堵在这里,既要讨嫌,就怪不得我出手!” 左金香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是个好欺负的,闻言便笑了,朝那妇人身上打量一遍,一掀嘴皮:“嘁,也不知是谁挡了门,单单你一人,便能将偌大个门口挡得严严实实,倒比那门帘子还遮光,你本领大。我们自愧不如!” 花小麦险些噗一声笑出来,忙用力又扯了她一把,想阻止她生事。然而那妇人的火气已被左金香这番话给招惹了起来,一个眼刀丢将过来,回身便高声嚷嚷道:“你们是死人哪,眼瞧着我被欺负,也干看着不理?这个月的工钱扣光,扣光!” 也是这时,花小麦才发现她原来是另外还带了人来的,照旧推着那架厚重的大车。旁边两个伙计一听又要扣工钱。脸便皱得似核桃。不得不凑上前来,跃跃欲试地要挽袖子。 孙大圣见状,便不慌不忙朝两人面前一拦,笑哈哈地道:“这是要干嘛?女人家说话。不过拌个两句,耍耍嘴皮罢了,当男人的便要亮拳头,这不太合适吧?” 他个头虽不十分高,但家中伙食好,将他养得格外敦实,又手大脚大,往人前一站,还是颇有点震慑力的。那两个伙计原就是看在工钱份上才肯站出来。不情愿得很,此刻被他这么一挡,心中便怵了,朝后退了两步,挤出个笑脸来。趁那妇人不注意,冲孙大圣摆了摆手。 花小麦委实不愿将这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闹得不可开交,转头对那女人道:“这问梅轩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去得,自然我也去得。既然你心急,我便让你一让又如何?”说罢,真个朝旁边闪了闪,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既有了息事宁人的意思,若搁在平常人身上,就该将这丢过来的台阶稳稳当当接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那高壮妇人却偏是不肯,将脑袋摇了两摇,噱笑道:“怎么,你怕了呀?早说你怕了,咱也不至于闹到这地步不是?既如此,你就同我赔个不是,我看在你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 这真是……得了便宜卖乖,蹬鼻子就要上脸!左金香如何能忍得,当即便要出言讥讽,花小麦不想再生事,忙拉住了她,刚要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几个男声。 “那妇人,你若要进门就动作快些,莫挡在那里,你一个人便把门堵得一丝缝隙不留,莫不是今日这问梅轩不做生意了?” 几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就见三四个食客模样的人正满面不耐地立在一棵老梅树下,一眼接一眼地往那妇人身上打量,口中还发出“啧啧啧”的动静,仿佛很是嫌弃。 那妇人饶是嗓门亮,性子凶,被如此数落了两句,面上也有点挂不住,嘟囔了一句什么,终是朝旁边挪了挪,让那几人先进去,然后紧跟着也扭进院中。 花小麦忙也拉着左金香,同孙大圣一块儿踏入院内。 这问梅轩不仅装潢得清雅,院子里的布局,与普通饭馆儿也是大相径庭。别的酒楼食肆,无论大小,多半都有一间大堂,摆上几套桌椅,容食客舒适坐着就餐。而眼前这院落之中的房屋,却被分隔成了几个小间,门口挂竹帘,隐约可见房内桌边已有客人就坐,各种布置打眼一瞧,也都十分雅致。 她来不及细看,想着要捉个伙计来问问掌柜的在何处,却发现那高壮妇人立在院子当间儿,也同样左右四顾,心下正犹疑间,就见一人自左手边角门里钻出,朝他们身上瞟了瞟,皱眉道:“方才就是你们在门外喧嚣?也不瞧瞧这是甚么地方,岂容你们撒野?我们东家人好,不愿与你们计较,你们竟登门入室了,还不快些出去!” 头先与那妇人一场吵闹,动静的确不小,花小麦今日来是有目的的,若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事情就难办。她于是便牵扯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张了张嘴道:“实在对不住,非是故意吵闹,只是一点小误会罢了。敢问贵店东家此时可得空?我是从芙泽县来的,自家开着一间珍味园,出产的酱料……” 不等她说完,那高壮妇人便“咦”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却又不与她说话,只夺过话头,笑嘻嘻冲那人道:“您别搭理她,甚么珍味园,听都没听过!要说酱料,整个芙泽县,唯有我们‘万记’才算是正宗!先生您看……若您东家得空,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什么什么?这女人就来自于那该死的城西“万记”?!花小麦倏然瞪大了眼,这才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呀呀,怪不得这女人怎么看怎么讨人嫌,原来不是冤家不聚头! 幸亏她听了孟郁槐的劝。今日来到这谷县筹谋,否则,这地界的生意,只怕又要给那“万记”抢去了! 不过……如果她是万记的人,那么昨日她在那小铺子里买的陈米,该不会是打算拿来做酱料吧? “人人都想见我们东家,他假使每个人都应付,还做不做正事了?我便是这问梅轩的掌柜,有事和我说!”那人万般不耐地斜了那妇人一眼,捎带脚地又瞅了瞅花小麦。“你们都是来卖酱料的?那我劝你们趁早离了这里。我们问梅轩向来只用自家做的酱料。别处的货色,就算吹得天花乱坠,我们也瞧不上!” 花小麦早料到这事没那么容易,也就并不觉得失望。回身从孙大圣手中接过装了酱料的小瓶子和小酱坛,递到那人面前,微笑道:“我晓得问梅轩向来讲究得紧,只是我做的酱料,也非寻常可比。买不买都好说,这两样,您可留下给东家尝尝,若他喜欢……” “不要不要!”那掌柜的使劲挥了挥手,凶巴巴道。“每日里想攀着我们问梅轩做买卖的人,多得不计其数,我哪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玩意,吃死人怎么办?赶紧拿走!”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这么不给情面吧? 花小麦心里带了点火。真赌气将那小酱坛又收了回来。那边厢的高壮妇人眼见得花小麦碰了钉子,笑得面上生花,讨好地对那掌柜的道:“您不要她的东西就对了,那种小作坊,想也知道肯定处处腌臜,吃坏肚子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万记可就不同,整个芙泽县的饭馆食肆,都与我们……” “你也走!”那掌柜压根儿不拿正眼瞧她,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场面有些僵住了,花小麦不想受气,但若转身就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尚在犹豫中,角门里又出来了一个打扮伶俐的小伙计,手中捧一个托盘,里头盛一盆热气腾腾的菜肴,快手快脚地往屋里送,行至几人身边时,花小麦便忍不住朝盆里瞄了一眼。 那盆中装的是一道十分精贵的菜色,以海参和虾胶烹制而成,名唤作“乌龙吐珠”,皆因海参乌黑、虾胶雪白而得名。桐安府不靠海,要吃到这样一道菜,且得花上不少钱银和工夫。 花小麦朝那盆中略张了张,眉头便是稍稍一挑,抿了抿嘴角,“呵”地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正正落入问梅轩掌柜的耳中,他抬头朝花小麦面上只一睃,当即就垮下脸来,冷声道:“你笑什么?” 花小麦不慌不忙地道:“我晓得你们问梅轩规矩大,却不知你们这里连笑也不许?我笑我的,与你何干?” “少同我打马虎眼!”那掌柜的一把将正要从旁边走过的小伙计拽住,指着托盘道,“这乌龙吐珠,是我们东家的招牌菜,人人吃过都赞不绝口,你算什么东西,敢笑它?” “哦,原来贵店也是东家亲自落厨,这倒巧了。”花小麦轻轻点了一下头,抿唇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早就听闻问梅轩的大名,还以为有多了不得,今日一见,却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个没忍住,就笑出来咯。” “你说什么?”那掌柜的脸色都变了,“你说我问梅轩盛名……” “这菜做得蹊跷,岂不可笑?”花小麦压根儿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只粗略一看,便至少有三个错处,这……也叫招牌菜?” ps: 感谢hmg1104少年的两张粉红票~ 稍晚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三话 错处 千辛万苦来到谷县县城,打交道的头一间食肆,便遇上了芙泽县里抢她生意的死对头,紧接着这问梅轩的掌柜又如此出言不逊,花小麦心里早就窝了一包火。原想见识见识所谓的“问梅轩”究竟有何出奇,却不想一观之下不过尔尔,怎能不令她失望? 左金香自打进了这问梅轩的大门,便始终寻不到插嘴的地方,此刻耳中听得花小麦竟不管不顾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不免有些心惊胆战,伸手暗暗扯一把她袖口,小声道:“小麦丫头,你是糊涂了不成?就算他家菜做得有不足之处,你也不该这么胡乱嚷嚷出来,你这买卖,究竟做不做了?” 花小麦回头看了冲她笑笑,摇头道:“左嫂子,方才你也听见的,这位掌柜的说了,他们只用自家的酱料,一概不从外头买,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想?生意,我自然想做,可我珍味园出产的酱料品质如何,我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很不需要低声下气地求人。” “就是这样说!”孙大圣也在旁帮腔,对了对拳头道,“恁大个谷县,还怕寻不到好买主不成?走了妹子,与其在这儿瞎耽误工夫,咱还不与早些去别处转转哩!” 言毕,果真率先调头就往外走。 孰料此时,那掌柜的却是不依了,赶上前拦在头里,不悦道:“怎能让你们就这样离开,把话说清楚再走!否则,你们前脚踏出门口,后脚便四处将问梅轩的菜色说得一钱不值,我找谁说理去?” 花小麦微微蹙了一下眉,转回身轻叹一口气:“你方才赶我走,现在又让我留,这问梅轩的规矩,我真有点看不懂了。我觉得,该说的话,我已然说得十分清楚。咱们没必要再费口舌,至于贵店的名声,你也尽可以放心,我头先说过了,我从芙泽县来,并不是谷县人,人生地不熟,又能和谁去嚼舌根?” “那不行!”那掌柜的仍不答应,一抬下巴道,“空口说白话。我怎知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我问梅轩不愿与人争执。却也不能任由你凭空抹黑。若带累着我们生意受损,这账我跟谁算?你今日不给我个说法,就不要想踏出门口!” “你……”花小麦活活地给气笑了。所以现在是要怎么样?割了舌头,还是将他们拘在此地。免得他们出去乱说? 正僵持不下,左前方传来一把男声:“老田,不要胡来,进门是客,怎能这样不讲礼数?” 花小麦抬眼望去,就见一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自那角门中钻出,目光灼灼,朝这边望了过来。 那掌柜的面色登时一变,转过身去垂手恭敬道:“怎地将您惊动了?您不是在后厨……” 敢情儿这就是问梅轩的东家是吧?年纪不大。就能竖起这么一间雅致的食肆,想来该是很有些本领的才对,啧,只是那一手厨艺虽不算差,却到底不尽如人意。说来说去,还是这问梅轩的规矩唬人,硬生生将格调拉得高了,才会人人趋之若鹜。 那人也不搭理掌柜的,径直走到花小麦面前,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就是问梅轩的东家,姓佟,你刚才说,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我那道乌龙吐珠做得有问题,错在何处?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花小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大哥,你刚刚才呵斥那掌柜的,满口称他不讲礼数,可现下你这话说的却也不见得客气吧? 她是真的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勉强冲那男子一笑:“您不必如此介怀,我知道但凡为厨之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小习惯,对每道菜的理解也不尽相同,方才一席话,也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罢了,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的来意,您也应是清楚的,买卖既做不成,我也就不打扰了,告辞。” 话音未落,扯了左金香便往外走。 不想那姓佟的竟再度赶了上来,很有点不情愿地道:“这么说,你也是个厨子?” “哈,什么叫‘你也是个厨子’?”孙大圣跳出来,得意洋洋地道,“你也别觉得我们夸口,那八珍会你总听说过吧?喏,去年,就是去年,我们东家便曾去参加过一回,仅仅凭着一道菜,便夺了个魁首回来,你若是不信,尽可以出去打听呀!你们谷县是什么情形,我们弄不清,也不好随便乱说,但我们整个芙泽县,论起厨艺来,她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 “你去过八珍会?”那姓佟的眉尾一挑,似是有些惊讶,“以你这样的年纪,怎会……” “我自个儿只不过有间小饭馆儿,自然没资格参加,是有位同行忙不过来,便让我搭把手,我就去帮忙做了一道菜,如此而已。”花小麦淡淡地道,仿佛有谦虚之意,却并未否认孙大圣的说法。 废话,下厨这回事,她的自信心从来不输人,有甚么必要遮遮掩掩? 姓佟的男子点了一下头,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将那仍立在一旁的小伙计扯过来,下巴点了点他手中那道乌龙吐珠,闭了闭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你刚才说,我这道菜至少有三个错处,究竟是什么?” 小伙计瑟瑟缩缩,可怜巴巴地道:“东家,客人还等着上菜呢,再耽搁下去,就凉了……” “等就让他们等着!”男子没好气地斥道,“既来了我问梅轩,就要守我的规矩,若连这点子工夫都等不得,就趁早离了我这里吧!” 花小麦情知今日不与他说个明白,恐怕真走不出这道门了,只得耐着性子道:“第一,你乌龙吐珠是用瓦器烹饪的,图的就是它离开灶台端上桌之后仍有火气,可将汤汁的鲜美牢牢封存住,使其不至于流失。而你却在烹煮好之后又将它盛出,放置在白瓷盆里,这样固然是更好看些,但菜的滋味却打了折扣,岂不弄巧成拙?” “这……”那姓佟的张了张嘴,“还有呢?” “第二,乌龙吐珠需用原汤勾芡,你却用了水,两相比较会有什么差异,不用我来告诉你吧?”花小麦一口气说下去,“第三,虾胶打得不够细,且虾肉与鸡茸的比例失当,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是大事,但实际上会对口感造成怎样的影响,还用我细说吗?” 她笑了一下,朝那男人脸上张望一眼:“乌龙吐珠是个费时费工的菜色,我瞧得出您功底扎实,若能在细节之处多加琢磨,往后您这里的生意,一定会更加红火,客似云来。” 费了整整一中午的口舌,她着实是有些疲乏,回身对左金香点了点头,便要往外头去。 男人站在原地思忖了许久,三两步跑上前来,低声道:“你的酱料……” 花小麦厌烦地从孙大圣手中接过两个酱坛,转身递给他:“您尝尝吧,若觉得有兴趣,可来火刀村珍味园寻我。当然,我已应承下,今日之事不会往外说,倘将来您发现这话传了出去,也可来珍味园与我……或是这位芙泽县城西万记的夫人掰扯。” 她看了看那站在旁边许久,毫无存在感的高壮妇人,抿唇一笑,终于踏出问梅轩的大门。 …… 午时已过,三人腹中都有些饿,便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小茶寮,吃些茶水点心之物,紧接着便去其他酒楼食肆兜售自家的酱料。 这一整日的奔波,总算是没白跑,得以抢在那万记之前,与四五间大酒楼签了订单,说好一两日之后,便将酱料送来。 花小麦直到这时,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比在小饭馆忙活一天还要累。左金香要回娘家瞧瞧自己的父母,她便同孙大圣先行回了芙泽县,也没进城,径直沿着官道进了火刀村。 此时天还没有全黑,料想孟郁槐应是不会这么早回来,她便也不着急,先去到珍味园,与雷师傅说了说今日的情况,然后才晃晃悠悠地往村子南边走。拐进通往自家院子的小土路时,遥遥地便见孟老娘站在门口,隔壁的关蓉她娘也立在一旁,正面容焦灼地说着什么。 孟老娘脸色很不好看,却到底是没有扭头就走,只留在原地,满脸不耐烦地听。花小麦心下疑窦顿生,脚下不自觉地快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二人面前,并不搭理关蓉她娘,只笑着对孟老娘道:“娘,你这是干什么呐?” 见她突然出现,关蓉她娘似是有点发怯,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拽住孟老娘的袖口,用力扥了扥。 “啧,好了好了,甭跟我废话,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也没办法!”孟老娘拂开关蓉她娘的手,横花小麦一眼,道,“干什么,你说我在干什么?你今日好容易回来得早些,还不该做顿新鲜饭给我吃?快点,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花小麦脆生生答应了,跟着她快步走进院子里,一面挽袖子,一面笑嘻嘻道:“娘,您想吃什么?房梁上还挂着一只用盐渍过的野兔,要不我给红焖了,您正好吃两杯酒?” 孟老娘嘴里嗡隆一声,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知道大约是答应了。花小麦便去了厨房,伸手将那野兔取下来,一回身,却见孟老娘站在门口,正拿眼睛没好气地瞅她。 她想了想,便冲孟老娘乖顺地一笑,道:“娘,方才关蓉她娘跟您说什么?” “她能有什么好话?”孟老娘一掀眼皮,从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借钱呗!” ps: 节日快乐~ 第一百九十四话 醉翁之意 借钱? 花小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厨房里走出两步,往院墙上张望了一眼。 真是神奇的一家人哪,旧年里关蓉她母女两个闹出来的幺蛾子,使得两家陷入水火不容的境地,早是撩开手不往来了的,现如今居然还好意思开口借钱?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人才啊! 她心中存着疑问,还待问得更详细些,孟老娘却已是万般不耐烦地甩手走出厨房,往堂屋里一坐,摆出一副等着吃饭的架势,花小麦不愿招惹她,也唯有先将手里的野兔拆去骨头,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拌上蛋清、盐、小茴香和花椒末子之后油爆成麻香浓郁的一大碗,至于拆出来的骨头,则丢进瓦罐里熬汤,借它那股咸鲜味,正好用来烹煮黄芽菜心。 后院里的小葱割两把,烙一碟焦脆的葱油饼,半肥瘦的猪肉剁成末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的丸子,拢共不过半个多时辰,饭菜便俱已齐齐整整地上了桌。 孟老娘惯来是爱吃两口酒的,因此家中时常备着。是从芙泽县“孙记”买回来的好绍酒,价格虽贵了些,却滋味浓厚,基本不掺水,城东小饭馆里用的也是这等货色。花小麦舀了一角出来烫热了,恭恭敬敬呈到孟老娘面前,言笑晏晏道:“娘,吃饭吧。” 许是见菜色合口味,孟老娘脸色稍霁,果真扶起筷子来,掀了掀眼皮:“给郁槐留了?” “留了,娘只管踏踏实实地吃。”花小麦忙点了点头,顺手将一块兔肉搛进她碗里,一面留心观察她的反应,见她对这等味道重、香味浓的吃食仿佛格外喜欢,便在心中暗暗地记下,略一思忖,便琢磨出几道菜,盘算着今后给她准备饭菜时。要依此而行。 孟老娘拣些兔肉来吃,又抿了两口酒,面上显出两丝微红,瞧着和善不少,竟也肯问问花小麦今日在谷县一切是否顺利。花小麦少不得一一作答,觉得她心情好似不错,便大着胆子将话题再度引到隔壁那不省心的一家人身上。 “娘,关大娘今日怎地想起跑到咱家来借钱?不是早就跟咱家撕破脸皮了吗?却为何……”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孟老娘的脸色,生怕捅了马蜂窝。 可这马蜂窝嘛……终究还是被她这句话给捅开了。孟老娘面上那点零星的笑意须臾间消失殆尽。把筷子往碗上一架。发出“格拉”一声轻响。 “你问我?我怎地知道她为何会把主意打到咱家身上?脸皮厚的人,我见得也不少了,似她家这般肯豁出命去不管不顾的,还真真儿是稀罕!” ……还好还好。虽然怒气窜了上来,却好似还并未曾烧到自己身上。花小麦偷偷地拍了拍心口,咬一下嘴唇:“他家……很缺钱?” “还不是为了她家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孟老娘又吃一口酒,眼睛一睃,龇牙咧嘴地道,“他家的情形,你也不是不清楚,全家人就只靠着那几亩薄田过活。人家是没有你那么好的命呀,家里陪嫁的都是上等良田。他那地里,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多少粮食,换回来的铜板,也只够全家人温饱而已。如今那关蓉整日在病榻上躺着,请大夫、买药。样样都得使钱……自她生病到现在,这都小半年了吧,他家现下那情景,即便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花小麦素来知道关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眼下家中再添个病人,捉襟见肘也十分正常。她倒不觉得同情,只是…… “他们在村里也住了几十年了,认识的人不少,怎么偏偏要跑到咱家借钱?” “能借的不都已经借遍了吗?”孟老娘愈加不耐烦,捞起筷子把碗沿敲得咚咚响,“左邻右舍,但凡与她家好的,都拿了钱接济,头先欠的钱还没还呢,他们总不好再次上门,这不就跑来咱家碰运气了?” 花小麦了然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他家弄到今日这地步,也只是咎由自取罢了,娘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然不会轻易把钱借与他们。” 她原想着说句好听的哄哄这不好对付的婆婆,却不成想,马屁竟拍到了马腿上。那孟老娘闻言,眉头登时立了起来,声音也响亮了两分:“你说的都是屁话!莫说我根本不会把钱借给他们,我纵是想借,也得有钱钞才行啊!郁槐倒是每月肯拿钱养家,但家里的花费不低,我手头也不松快,拿什么借给她?” 说着,便狠狠瞪了花小麦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醉翁之意啊…… 花小麦心头立时打了个突,随即便有些后悔,觉得实在不该主动将这话头挑起来。若再说下去,恐怕孟老娘的手板,就要伸到她跟前来了! ……虽说不该随便对某人进行恶意猜测,但对于隔壁这一户拥有无限潜力的人家,她还真是有点怀疑,今日关蓉她娘跑来找孟老娘,目的究竟是不是只为了“借钱”那样简单! 她不敢再将这话题进行下去,赶忙扯出个笑容来:“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说,咱咬定了不把钱借给他们也就罢了,他们总不能上手明抢吧?娘您快吃,那兔肉若是凉了,味道便要打折扣的——啊,您还要不要再吃点酒?我去多舀些出来可好?” 孟老娘拧了拧眉,也没有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只赏了她一记白眼,端起酒碗,愤愤地一饮而尽。 …… 晚间孟郁槐照旧是亥时之后方归,花小麦一直窝在房中等他,前脚见他进了院门,后脚便奔去厨房内,将特特留出来的菜在锅里热了热,待他去沐房洗漱完毕,便牵着他在桌边坐下,捏了一块葱油饼递到他手里。 晚上回家之后有人预备吃食,这种情形对孟郁槐而言,实在不常见,偶尔经历一回,心中便格外熨帖,一边缓缓地吃着,一边就笑道:“我观你脸色好像不错,今日在谷县,应是有些收获吧?” “还行。”花小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左嫂子领着我和大忠哥去了城里有名的问梅轩,有点小风波,最终酱料也没卖成,倒是与别的食肆签了几张单子,都是一年的,加上省城和青平县的订单,咱们仓房中的那些酱料,应是不必再发愁卖不出去——幸亏我今天去了一趟啊,你猜怎么着,我在那问梅轩,与城西万记的东家竟撞了个正着!这要是再晚上两日,谷县那地界的生意,只怕也轮不到我了!” 她到底是憋不住,将昨日在城中遇见那高壮妇人买陈米的事,与孟郁槐说了说,小声嘀咕道:“酱园子里,无论做米油还是米酱,都得用上糯米,她却跑去买那起无人问津的陈米,由不得我不怀疑,她究竟是想用来做什么。啧啧啧,酱园子才开了一个多月,若她便以次充好糊弄人,眼见得她那铺子,也是开不长久的!” “所以呢,你预备如何行止?”孟郁槐忍不住笑道,“跑去春风楼拆穿他们万记的所为,趁此机会,把生意给抢夺过来?” “我才没那么闲!”花小麦撇嘴道,“没凭没据的事,便唱得街头巷尾皆知,这不是得罪人吗?他家怎么做买卖,是他家的事,我只管照应好自己的生意便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她别来寻我的晦气,我自不会与她为难。” 孟郁槐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么说,咱们没必要为了旁人伤脑筋,做好自己的生意便罢,至于他家是否能长久,与咱们无干。” “我省得。”花小麦再递个葱油饼给他,怕他噎着,又忙斟了杯温热的茶。 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很想将今日关蓉她娘来借钱的事,跟他说一说,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 头年里关蓉与她娘二人折腾出来的那档子事,虽是最终并未能达到任何目的,还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却终究对孟郁槐来说,委实不是个愉快的经历。猜也猜得到,他现在只要一想到隔壁那户人家,心中肯定就膈应得要命,若不是搬家太费工夫,多半早就不愿在这儿住下去了!反正孟老娘摆明了不会借钱给他们,又何必把事情说出来,让他不痛快? 想到这里,她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逗他发笑。两人在房中说了些闲事,孟郁槐便勾唇道:“入了三月,这天一日比一日暖和了,那两亩地也养得差不多。我明日有些空闲,你若也得空,不若咱们就把那番椒种子趁早撒下去,了你一桩心事?” 这种番椒的事,花小麦已经琢磨了许久了,只因见他每日奔忙,便没有急着说出来,心下甚至考虑着,若他实在没有工夫,便索性雇两个人来照应那两块地。此刻听他提起这个,眼睛立马就亮了,抱住他胳膊连声道:“真的?咱们明天就能把番椒种下?这可太好了!” 她这样兴头,孟郁槐心中便觉得一软,在她腮边抚了抚,笑道:“知道你将那番椒看得紧要,我哪里还敢诓你?这么大的事,我怎生也要给你办得周周全全,免得你糟心。明儿一早我便去田间张罗,只是少不得要劳累一日,你需得做些好吃的,犒劳我才行。” “没问题没问题!”花小麦喜得心花怒放,在他脸上“吧唧”响亮地啜了一口,乐颠颠地应承下来。 ps: 感谢may903932少年的粉红票~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五话 狗改不了吃那啥 每年的三四月间,向来是火刀村里最热闹的时候。 田间地头,四处是忙着播种的人,弓着腰干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也来不及歇一歇,得了空与身畔的人聊上两句说些闲话,便算作是休息。 正是天公作美的时候,日头暖洋洋的,气温也适宜,有水田的人家忙着播早稻,只有旱田的农户,也慌慌地将各种蔬菜瓜果栽种下去,人人都企盼年生好,辛苦几月之后,能有个好收成。 打谷场左近的两块地,早在一个月前便已收拾妥当,施了粪水和草木灰,如今正养得肥沃;番椒种子头天晚上也已浸泡好,撒紧地里只要照顾得当,六七月份,红彤彤的番椒便会结得满坑满谷,光是想想,也觉喜爱煞人。 孟郁槐知道花小麦将这番椒当成宝贝一般,特意将连顺镖局的事情丢开,偷了一两日空闲,早早地便去地里忙活。 习武之人,浑身力气多得使不完,再加之他早年又有农耕的经验,区区两亩地,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甚么。到了地头也不耽搁,立时便撩起衣裳下摆埋头苦干,依照花小麦所传授的经验,将那番椒籽撒了下去,仅仅一上午,便成果颇丰。 田间来来往往都是农人,从田坎上经过时,总会停下来瞧瞧大伙儿在种些什么。有人见他身旁搁着的种子新鲜,便扬声吆喝道:“我说郁槐兄弟,你家的这两块地这样好,该种些趁钱的蔬果才好,你……这是忙活着栽甚么呐?” 孟郁槐便回过头冲那人点点头,简短地道:“种番椒。” “番椒?那玩意儿不就是看着漂亮?”田坎上的人有些纳闷,垂首想了想,便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媳妇从前在河边摆摊的时候,曾烹制过一两道番椒做成的菜。我还尝过哪,味道么,委实是不错,但那东西,咱芙泽县向来是不怎么吃的,等收获之后,你卖给谁去——这肯定是你媳妇的主意吧?嗐,我晓得你们刚刚成亲不多时,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可自家媳妇不能这么惯着。虽是你家里并不靠这两亩地养活。但种田向来是大事。怎能如此胡来?” 孟郁槐也不接他的话茬,只笑了笑,转过背去继续干他的活儿。 田坎上那人讨了个没趣,也唯有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那边厢,城东小饭馆儿里的花小麦,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铺子两日没开门,生意却并不曾受到半分影响,到了中午,依然人满为患。大堂之内人挤着人,门口的外卖摊子一直排到官道上,只不过一间小店而已。冷不丁一瞧,竟热闹得如同集市一般。 花小麦在厨房和门口两头穿梭,自大堂中经过时,便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将她叫住,一张嘴。便是不停口地抱怨。 “老板娘,你前两日未做生意,可害苦了我了!你可知我从那官道上下来,瞧见你这店面大门紧闭,心中多少失望?你这样可不好哇,如今每日中午来你这儿吃一顿,我已是养成了习惯,你三天两头地不开门,难不成让我饿着肚子赶路?” 这样的“抱怨”,不但不会使人有半点不悦,反而满心里都是欢喜,花小麦也便痛痛快快地与他赔不是,笑着道:“实在对不住,前两日我那酱园子有些紧要事,就耽搁了这边开店,给您添麻烦了,往后我一定注意。过会子我送您一碟自家做的点心,算是我给您道歉,如何?” 这话一出,其他食客自是不依,纷纷嚷道不能厚此薄彼。两块点心又不值甚么钱,花小麦自觉还请得起,当下便应承每桌都送一碟,紧接着便快步冲进厨房里,将灶上瓦罐中的排骨打开看看,见外皮已熟了三两成,便从灶上端下,盖上盖子离火焗烧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又自周芸儿手中接过切好的牛肉下锅煸炒。 周芸儿晓得这是要做好送去田间给孟郁槐吃的菜肴,眼瞧着花小麦有些手忙脚乱,忍不住便在她身边小声道:“师傅,横竖我也没旁的事,不若我替你做吧?这焗排骨早前你曾教过我,我那手艺,自是赶不上你分毫,但想来郁槐哥,大约也不会怎样计较,我……” “正因为是做给你郁槐哥的吃食,所以我才不愿假手他人,让你来做,自然就更不合适了。”花小麦回身冲她抿了一下嘴角,“他顶着日头在田里张罗,我若连顿饭都不踏踏实实给他做好,岂不让人挑理儿?再者,他出门在外时那是没办法,眼下既然在家,那他的一日两顿饭,便理所当然该由我来打理,若交给你,那叫什么事儿?” 周芸儿这时方省得自己说错了话,吐了一下舌头:“师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误会,我就是见你太忙了……” “我知道。”花小麦眯眼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快替我取两个食盒来,厨房里现下也没什么事了,我这就给他送去,免得他饿肚子。” …… 此刻已过了午时,在田里干活儿的农人们大多都已吃过饭,随便找了个草垛靠着歇息一阵。花小麦自知是来得晚了,一路上走得便有些匆匆,将饭菜送到孟郁槐手中,与他又说了一会子话,便预备趁着有空,将另外一份送回家去,让孟老娘也吃一口新鲜热乎的。 自田坎上下来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转过身,便见那罗月娇像个兔子一般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叫了声:“小麦姐。” 两人已有日子没见,花小麦遇见她,心下也觉得欢喜,咧嘴一笑道:“呀,这圆脸的漂亮姑娘是哪家的?听说秋天里便要出嫁了,也不知那嫁妆绣得如何,这会子还有工夫在外头乱晃?” “小麦姐,你愈发坏了,刚刚一见面就笑话人!”罗月娇嘟了嘴,跺跺脚道,“我爹和我哥都在地里干活儿,还不兴我也过来转转?倘或他们需要搭把手,我也能派上用场呀!对了,你这是要回小饭馆么?我去跟我爹打声招呼,随你一块儿回去好不好?” “怎么,该不是你那厨艺仍旧没长进,想着要嫁人了心里没底,于是打算再跑到我那里偷师?”花小麦噗嗤一笑,伸手在她圆团团的脸上揪了一把,“小饭馆我自是要回的,不过眼下,我得先回家一趟,把饭菜送去给我婆婆吃呢。” 罗月娇被她拧得有点疼,忙朝后退了退,鼓着脸颊道:“我娘说了,我的厨艺好了许多,我不过是猜逢着你下晌可能没那么忙,就想去同你和芸儿说说话,这也不行?你既要先回家,我便陪你一起,然后咱们一块儿去村东呀?” 花小麦向来很喜欢这姑娘,见她这样说,也便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了,牵着她快步往村子南边去。拐进通往自家院子的小土路,行至门前时,忽听得院内有人说话,咭咭哝哝的,将嗓门压得挺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便站住了脚,静悄悄地立在门外,转身朝罗月娇轻轻摆了摆手。 “……从前我和我闺女做的那些事,你心里有气、怪我,我也十分能理解,毕竟,这种事搁在谁身上,只怕心中都不会痛快的。只是,谁让你将儿子养得如此出众?我闺女……一时歪了心思,我非但不制止,反而跟着她胡来,如今想想,我心里也愧得很呐。” 这是……关蓉她娘的声音? 花小麦倏然拧紧了眉头。 怎么怎么,昨日才被她看见两人站在门口小声嘀咕,今天便如此顺利地进了院子门了?话说得这样低声下气,认错认得这样痛快,难不成,仍是在盘算着要从孟老娘手里捞两个钱花? 罗月娇显然也听出院子里的人正是关蓉她娘,牙齿蓦地咬紧,登时就要冲进去。花小麦忙死死拽住了她,抿唇摇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轻举妄动。 院子里,孟老娘并未曾搭话,却似乎也没有赶关蓉她娘走的意思,只是不做声。 关蓉她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她大娘,我之所以上你家借钱,是晓得你家日子过得不错,却不想你是这样一番情形——这钱我借不借,倒无甚紧要,只是有句肺腑之言,无论你能不能听进去,我今儿都一定要说出来,方才觉得心安。” 孟老娘仍是沉默,过了好一阵,突地冷冷道:“你有话就快说,甭跟我蠍蠍螫螫的,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你儿媳妇……”关蓉她娘说到一半,陡然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鬼鬼祟祟地道,“你儿媳妇手里把着不少东西,那小饭馆每月就能挣不少,还有那酱园子,也是个赚大钱的地方。她两口子关起门来富得流油,你这做婆婆的,手里却一个余钱都没有,这像什么?他们小辈儿有了钱就乱使,你这做婆婆的,好歹该替她管上一管——我说这个,可没有别的意思,我把话搁在这儿,即便是你真的将她手里的钱都揣进自己兜里,我也决计不会再管你借半个子儿了!” 花小麦站在门口,心头的火噌地冒了起来。 弄了半天,原来是跑来挑事儿的?只要隔壁的日子过得不好,成日鸡飞狗跳,你也就安心了是吗? 罗月娇站在花小麦身后,拳头都已经攥了起来,使劲拽拽她的袖子,小声道:“这母女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货色,好不要脸!” 花小麦也顾不上搭理她,想了想,抬脚便走进院子里,朝着那因为她的归来,而立刻方寸大乱的关蓉她娘粲然一笑,抿唇道:“大娘,你今儿有空,来串门子呀?” 第一百九十六话 有钱也是麻烦 花小麦寻常时一整日都在村东的小饭馆忙碌,好容易得了点闲暇,又得去酱园子里走动走动,再不然,就是教授周芸儿为厨之事。早晨出了门,夜晚方归,决计不会半中拦腰地跑回来,这一点,就住在隔壁的关蓉她娘,自然十分清楚。 眼下她正扯着孟老娘咭咭哝哝地说小话,那个原本不该回来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了院子里,可想而知会对她造成怎样的惊吓。她简直是无法控制地狠狠哆嗦了一下,继而便在脸上挤出个又僵又丑的笑容,强作镇定道:“呀,小麦回来了?你那小饭馆儿生意挺好吧,不忙啊?” “还过得去。”花小麦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把手中的食盒往孟老娘面前一搁,弯着嘴角道,“娘,您尝尝我做的焗排骨和炒牛肉,滋味挺厚实的,我估摸着,您应当是能喜欢。” “我都吃过了,这会子又送回来做什么?”孟老娘寒着脸嘀咕了一句,却到底没能忍住,抬起眼皮往食盒里瞅了瞅,“瞧着倒还像不错似的,且放在那里,过会子我自家晓得热来吃。” 说着,她又扭头同关蓉她娘不阴不阳地笑道:“我这儿媳,若论起那灶间的手艺,自是没得说,只不过未免有些厚此薄彼。平日里她中午是不回来的,我一整天,便只能靠着她早上做的饭菜填肚皮,今儿个想必是郁槐在家,她才肯顺便送一口新鲜热乎的回来给我吃吃——说到底,我这当婆婆的,还是沾了儿子的光!” 罗月娇自打进了门便一直站在院墙边上,与孟老娘问过好之后,便再没则声,只穷凶极恶地拿眼睛一下下往关蓉她娘脸上剜。 她素来与花小麦好,性子又有些冲,此刻听孟老娘话说得不是滋味,便捺不住地嘟嘴道:“大娘,你怎地这样讲?你自己也说了。小麦姐每日早上是将饭菜替你做好了方才离家的,又不曾饿着您,您……” “你是罗家的那闺女吧?”孟老娘是何等样人物,区区一个黄毛丫头,她怎会放在眼里?当下便斜睨了罗月娇一眼,冷森森地道,“你嫂子如今在小饭馆儿里帮小麦干活儿,可对?怨不得你要帮她说话呀!只不过,你未免也太不晓事,长辈们说话。若是那起知礼的孩子。就该趁早躲开。你倒好,不仅站在旁边偷听,竟还插嘴?没规没距,可想而知。你娘平日里都是怎样教管你的。” “您怎么……”罗月娇万万没料到,自己不过是打抱不平而已,竟然连累着亲娘被人讥讽,脸腾地就红了,立时便要出言争辩。 花小麦赶紧将她往自己背后一扯,用力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转而对孟老娘柔声道:“娘,月娇妹子年纪小。一时没注意冲撞了您,您别跟她计较。” 她面上虽是笑着的,心中却委实咯噔了一下。 孟老娘其人,或许脾气执拗难对付,却向来很知道分轻重。自家人的内部矛盾,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暂时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一点,从除夕夜菜地被烧,她误以为是关家所为,跳着脚地指着院墙大骂,言辞中将花小麦护在头里便可见一斑。 可现在,她竟当着关蓉她娘的面,百般数落花小麦的“不是之处”,这说明什么?十有八九,方才关蓉她娘说的那一席话,她是真听进去了! 这手里有几个钱,也真真儿是个麻烦呀! 孟老娘并不傻,她大抵也晓得,关蓉她娘跑来絮叨这些,目的并不单纯,可那又如何?架不住人家说得有道理!似她这般任由儿媳妇手里攥着大把银钱,自个儿却一个子儿也得不到的婆婆,普天之下恐怕也寻不着第二个了! 思及此处,她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与她计较甚么?横竖她又不是我养出来的娃,将来管不住嘴,得罪了婆家,也不干我的事!” 罗月娇只觉得这院子里的青砖地面热得烫脚,实实有些想走,却又担心花小麦一个人势单力弱,少不得强撑住了,死死闭住嘴,将牙齿咬得格格响。然而她没打算离开,旁边的关蓉她娘,却是早已坐不住,趁着没自己什么事儿,站起身来拍拍裤腿,讪笑道:“我都来了好长时间了,也该回去瞧瞧,家里还许多事等着我呐!” 又小声嘟囔:“这一日从早忙到黑,就没个消停时候。”一面就往院子外头蹭。 “大娘急什么?”花小麦抬了抬下巴,转过身叫住她,带着一抹笑容淡淡地道,“我娘整天都是一个人在家,也没人和她说说话,我转头还得回小饭馆去张罗,大娘在这里,正好陪我娘聊天解闷呀!” “这个……”关蓉她娘只得站住,回过头,“咱两家反正住这么近,也不急于一时,往后还有的是时间,明儿我再来……” 这会子不是好时机,等明日花小麦不在家,你再来凑到孟老娘耳边吹妖风是吗? 花小麦却是没打算就这么放她走,“啊”了一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情态,还用手掌拍了拍自己额头,笑着道:“我想起来了,大娘你这是急着要回去照顾蓉姐吧?如今她的身子可怎么样了?” 这事儿对于关蓉她娘来说,就是心尖尖上的一根刺,即便她很清楚现在不该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面上却仍然无可避免地带出两分愁苦之色,抽了抽鼻子,叹息一声道:“还不就是那样吗?好的时候,尚能下地走上两圈,那不好的时候……躺在榻上整日起不来,喘得好似风箱一般,我这当娘的看在眼里,实是……小麦丫头,我晓得你是恼了她的,但总归你俩从前那样好……” “我听村里人说,她那病迟迟不见好,还自有些不信,今日听大娘这样说,竟是真的了?”花小麦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勾了勾唇角道,“吃了那么些药却不管用,岂不是白花钱?” 关蓉她娘的脸色变了变。吞咽了一口唾沫,没有接她的话茬。 “要我说,与其这样拖延着,倒不如想想别的辙吧。”花小麦就叹了口气,仿佛很关切似的道,转头望向罗月娇,“对了月娇,前两日你同我说,咱村子外头那个道观灵得很,依你看。若去那里求一求。会否有些效用?” 罗月娇与她相识许久。早前又曾陪着她在河边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小吃摊,彼此间颇有些默契,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翻翻眼皮。为难地道:“唔,那道观灵倒是灵,只是听我娘说,观中供奉的那些个真人、天尊,也不是甚么人都肯帮的。若是德行不好,成日做些伤阴鸷的事体,哪怕在那里磕破了头,也不顶用!” “这么麻烦?”花小麦一挑眉,转头望向关蓉她娘。轻飘飘地道,“啊呀,若是连那起神仙都不愿帮忙,那蓉姐的病,可真就说不好了……” 这年代的人。对于鬼神之事极之敬畏,最怕便是被人指着说“不积阴德”,关蓉她娘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眼睛里浮起一层水汽,求助地望向孟老娘。 孟老娘却哪里会替她帮腔?只管偏过头去轻哼一声,连半个字都不曾吐出来。 “我……真要回去了……”关蓉她娘大受打击,转身逃也似地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少顷,就听得隔壁堂屋门“砰”一声响,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嚎啕。 花小麦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心中却半点不觉得轻松。 说白了,刺儿关蓉她娘两句只为出口恶气,更大的麻烦,却还在后头等着。 她回过头,就见孟老娘面如寒霜,正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呼吸吐纳,仿佛随时准备发功。 呃……这样的场面,她才不想独自面对,还是等晚间孟郁槐回来,把他一块儿拉下水才好! 想到这里,花小麦便冲着孟老娘嘿嘿一乐,一面不动声色地往院子门口退:“娘,我得赶紧回小饭馆儿了,还有好些菜蔬和肉类得尽快收拾好,若再迟些,晚上做买卖就不赶趟了。那个……炒牛肉和焗排骨,您别忘了热来吃,若还有甚么想吃的,晚上待我回来便说与我听,我明日中午做了给您送回来,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人已兔子一般跳出门口,没忘记将罗月娇一并扯上,三两步跑了出去,一直奔到大路上,才停下来歇口气。 “小麦姐,你怕她作甚?”罗月娇犹自有些不甘,气鼓鼓地道,“刚刚我也算瞧明白了,她不就是想你手头的那两个钱吗?咱有理说理,你跑什么?还那么小心翼翼的,若说对付婆婆,你比景大嫂可差多了!” “你知道什么?”花小麦白她一眼,“就算我占着理儿,这事儿一句两句也掰扯不清,拖得久了,真要耽误晚上做生意的——我警告你啊,今儿这事你可不许回去跟你嫂子说,她若是知道了,肯定会讲给我二姐听。再过一两个月,我二姐就要生了,正是需要好好将养身子的时候,平白无故,我可不愿她为我担忧。” “我知道,你打量我就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罗月娇万般不耐烦地应下,“不是要赶紧回小饭馆儿吗?快走!” …… 花小麦料定这晚孟老娘轻易不会如往常那样早早入睡,打烊之后,在从小饭馆儿回来的路上,她便惴惴地在心中琢磨了好半日,果然,一踏进孟家的门,就见孟老娘像尊佛一样坐在院子当间儿,摆明了要与她好生谈谈的意思。 许是听见脚步声,正在房后喂马的孟郁槐绕了进来,看见她便是一笑,道:“回来了?今日我将那番椒种了大半,明天再忙活一日,应是就齐全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洗漱了回屋歇着。” 说罢就要来牵她的手。 孟老娘哪里肯依,见二人要溜,忙就大喝一声:“莫忙!小麦你站下,我有话与你说。” ps: 感谢随便my同学的评价票,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两个平安符~ 第一百九十七话 论夫君的各种用途 三月里晚风凉,院子桌上点着的一支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引得两只小虫乱了阵脚,不知该扑向哪一边。 花小麦站在院子中央,跟前不过五步之遥的地方,便坐着个一张脸阴得要下雨的孟老娘。她很清楚自己这婆婆想说什么,心中除了惴惴,还有两丝厌烦,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孟郁槐身边靠了靠。 孟某人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察觉她神色不对,眉头便是习惯性地轻轻一拧,转而望向孟老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天晚了,小麦一早还要去小饭馆和酱园子两边张罗,我也得到地里干活儿,该趁早歇下养足精神才是。” “你要歇,便自管歇你的去,我又没话同你讲!”孟老娘很是不悦地朝他面上一瞟,扯着嘴角道,“几句话的事,何必拖到明天?到了明日,她不照样在小饭馆里忙到这辰光方才归来?有甚么分别?” “……也好。”孟郁槐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默了默,便一撩衣裳下摆,在长凳上坐下了,顺手将花小麦也拖了过来,往自己身旁一摁,低低道,“站在那里做什么?在灶台边立了一整日,还不觉得累吗?” 花小麦回头勉强对他一笑,心中却是安定了两分。 看这架势,今日她大约是不必独自与孟老娘过招了吧? 她心中为此欢喜,孟老娘却是百般不悦,虎着脸对她那人高马大的儿子道:“你坐在这里干甚?我与你媳妇说几句女人之间的私话,你也要竖起耳朵听?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往女人们跟前凑什么凑?你在那连顺镖局做事的时候,若有女客上门,你也是这般不知分寸的?” 花小麦简直目瞪口呆。 哎大妈,这可是你亲儿子,你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难听了点?你将他数落到尘土之中,对你又有甚么好处? 孟郁槐却是丝毫不乱,甚至还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淡淡道:“娘你省省吧,不必拿话激我,我一向不吃这套。” 笑话,他这娘亲,莫不是忘了自家儿子是做什么的?他可是镖头!押镖行远路,遇上山贼盗匪乃是常事,那起人口中的粗言秽语层出不穷,各种奚落更是花样翻新,倘使受不得激,一言不合与之动起手来。便很有可能因为自乱阵脚。而保不住镖物。与那些人相比。孟老娘这点子功力只能算是挠痒痒,他哪会受半点影响? 孟老娘被噎了一下,脸色更显冷峻:“这么说,你今儿是非在这坐着不可了?” “我平素亦甚少同娘说话解闷。趁着今日你有兴致,我便同小麦一块儿陪你聊聊,你不喜欢?”孟郁槐的语气依旧十分清淡,带着两分笑意,不紧不慢地道。 孟老娘有点怒了,强自压抑火气,双眼藏着雷电,直勾勾朝花小麦刺了过去。 “娘你看我干什么?”花小麦有夫君在旁撑腰,整个人踏实许多。乖乖巧巧地冲她那横眉立目的婆婆一笑,“我既然与郁槐成了亲,便应当听他的话,他要在这里坐着,难不成我还能赶他走哇?” “行了行了。”孟老娘没了法子。憋在心里的话,又委实不吐不快,只得狠狠剜她一眼,不耐地挥一下手,“咱也别耽误工夫,我今日便跟你掏掏心窝子。”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冷茶来呷了一口,阴沉沉地道:“你嫁来我家,也有四个来月了,许多事,是我考虑得不周。家中添人进口,一下子便增加许多花费,我手头的钱,每月都使得紧巴巴,一个子儿都攒不下。如今尚且如此,待过个一年半载,你与郁槐有了孩儿,拿甚么去养他?一想起这个,我便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发愁呀!” 听听,说得多么委婉而又善于自省,谁说孟老娘是块茅坑里的石头?人家说话做事,可是很讲究策略的! 今日发生的事,婆媳两个心中都有数,她这番话,很大程度上是说给自己儿子听,但孟郁槐,却并不是那好糊弄的人,只不过略经思忖,便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沉声道:“娘你的意思,是现下家中钱不够花?我每月给你两吊钱,原想着应当是尽够了的……既如此,自下月起,我便再添一些,你看如何?” “我没有同你说,你安静听着就是,插什么嘴?!”孟老娘老大不乐意,对他怒目而视,厉声道,“你每月只得那几个工钱,都给了我,自个儿身上却不多揣两个,万一遇上什么事却囊中羞涩,没的让人笑话!” 她也是顾不得了,一径冲着花小麦,噼噼啪啪地道:“小麦,你两口子都是能赚钱的人,郁槐月月拿家用给我,你呢?那小饭馆和酱园子,收入怕是不少吧?你们到底年轻,有了钱便要瞎花,倒不如一并交与我,由我这当娘的替你照管,只怕反而还周全些——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啊,你那小饭馆儿每月的利润,都是要分给你二姐姐夫一半的,你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嚯,不仅颠倒是非,还是活生生的双重标准啊!你儿子手里就能多留几个钱以备不测,儿媳妇么,便合该把钱全交给你?这话说出来,怎么都不脸红的! 花小麦趁她不注意,暗暗地撇了撇嘴,耐着性子道:“娘,那小饭馆儿,当初多亏我二姐和姐夫出钱才能开得起来,没道理只让人家往外掏银子,却不把利润分与人家吧?至于那酱园子,如今第一茬酱料才刚刚有了买家,生意还没做起来呢,莫说手头根本没挣到钱,即便是有了收入,也要与吴老爷和平安叔分……这两处地方,无论人工、食材,处处都要花使,我……” “你和娘絮叨那么多做什么?她又不懂这做买卖的事,哪里听得明白?” 不等她说完,孟郁槐便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扭头朝她一笑:“要我说,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嗯?”花小麦挑了一下眉。 她自然知道孟郁槐是向着自己的,因此也并不觉得慌张。只等着他往下说。 那边厢,孟老娘却是喜不自胜,一拍掌,高声道:“可不是吗?我儿惯来最是公道!你也觉得你媳妇……” “从前家里只得我与娘二人,事事简单,不必费太多心思。”孟郁槐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道,“如今小麦进了门,往后咱家人口只会越来越多。是该好好计划一下才是。我看不如这样。往后。家里的钱钞该怎样花使,便让小麦做主,我每月得了工钱也都交给她,由她来安排。岂不便当?” 孟老娘先还心中欣悦,却不料他说出口的竟是这样一番话,半晌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方有点不敢相信地道:“你这意思……是要让你媳妇做我的主?你要让你媳妇当家?”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声音也变得尖厉。 “娘你别急。”孟郁槐笑容之中似有安抚之意,“我不过是觉得,小麦是做惯了买卖的,银钱该如何支配。她心里头有杆秤,最是清楚不过。让她支配咱家的花使,娘省事,我也放心呀!” “那不可能!”孟老娘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孟郁槐的脸。哆哆嗦嗦道,“好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你有什么用?娶了媳妇便把我这当娘的往阴沟里踹,你……” 孟郁槐也跟着站起身,顺便将花小麦也拉了起来,脸上笑容敛去,冷声道:“这事尚未曾定下,娘何故着恼?你既不肯,咱们便还依着原来那般行止,我每月照旧拿钱回家,待你想明白了,又再来商量不迟。” 说罢,也不理自家老娘是什么反应,扯了花小麦便抬脚回了房。 …… 夫妻两个回到房中点了灯,花小麦觑着孟郁槐的脸色,便伸手扥扥他的袖子:“你生气了?这事儿也不怪娘,都是隔壁那关大娘话里话外撺掇的……” “我因何生气?”孟郁槐牵着她在榻边坐下,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这些事,当初我便晓得迟早要发生,心中早就有准备,还不至于为此便动了肝火,只不过……你说隔壁关大娘曾来过,是怎么一回事?” 花小麦只得将这几日的事与他说了一遍,小声道:“我原想着,若在你面前提起他家,只怕你心中会觉得膈应,所以才没告诉你,谁想……” “我明白,怪不得你。”孟郁槐仿佛混没在意地摆了摆手,又忽地一笑,“倒是方才,你说什么‘嫁了我,自然就该听我的话’?平日里怎地不见你这样乖?” “你是护着我呀,我若不顺你口风说,反而去帮娘,那我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大蠢蛋?”花小麦见他神色如常,便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吐舌笑道,“我今儿才算是明白了,嫁了你,果真是有好处的。” 孟郁槐虎着脸道:“咱俩成亲了这许久,你直到今天才发现其中好处?就……这一个好处吗?” “怎么会,好处多了去了!”花小麦赶紧卖口乖,笑哈哈道,“你呢,拳脚利落,遇上歹人三两下就打跑,我丝毫不必害怕;你又待我好,不欺负我,有甚么事都将我护在头里,不叫我吃亏;还有……” “还有什么?”孟郁槐轻笑一声,拥住她往榻里一滚,手滑至她腰间,嗓音变得喑哑。 花小麦晓得他在想什么,腰一扭反客为主,伏在他胸前,咬唇一笑:“还有许多,我却是不能一一例举了——我说,这点子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我来就好。” 说罢,果真伸指去解他的衫子。 孟郁槐却不料他这小媳妇如此主动,不免愣了愣,蓦地想起一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似笑非笑道:“你先别心急,有件事,我原想过些时候,待比较有把握时再说与你听,今日你这样‘懂事’,我便提早一点告诉你又如何?” ps: 感谢红颜行云流水同学的粉红票~ 第一百九十八话 大机会 谁谁谁……谁心急了?这家伙,瞧着明明是个老实人,却怎知他欺负起自家媳妇来,竟是半点不手软? 花小麦一拳头捶在孟郁槐胸膛上,也不肯给他解衣裳了,一骨碌滚进里侧,赌气道:“弄了半天,却原来是我心急呀——行,我还不伺候了呢!” 孟郁槐笑个不住,却不答话,只等她来发问。 果真,尚不足片刻,他那小媳妇便有点按捺不住,悄悄摸摸地偏过头来,又拽拽他的袖口,没好气道:“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吗,又不见你开口?你再不说,我可睡觉了啊!” 她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是完全相反,干脆再度翻爬起身,扳住他的脸,万分好奇道:“我猜猜啊,是不是柯叔跟你提了,让你……” 孟某人轻轻一拉,便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笑道:“我就说你心急,你偏生还不认——说起来,这事与我们连顺镖局也有些关系,只不是你想的那般。早两日我收到消息,五月初五端阳节那天,陶知县预备办一场‘名士宴’,我已去确认过,此事属实,很快便要开始一应准备了。” “名士宴?”花小麦知道官家时不时会操办各种筵席,却完全弄不懂这是个甚么名目,不免有点莫名其妙,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你口中那陶知县,便是咱芙泽县的父母官?那这名士宴,究竟又是个什么?” “你连芙泽县的知县姓陶都不知道?”孟郁槐满面讶异,朝她脸上不可置信地张了张,“你这姑娘每日里究竟在琢磨甚么,除了吃食之外,可还有旁的事能入你的心?” “还有你呀!”花小麦冲他咧嘴一笑,随手便是一巴掌拍下去,“快点说正事,别磨蹭!” 孟某人便也只得同她徐徐解释:“所谓名士宴,便是为整个芙泽县中所有有名望、学识广博之人设的筵席。恰巧五月初五又是端阳,便趁着这天请众人共聚一堂,也算是笼络人心。这筵席,陶知县看得甚为紧要,务必要寻一个手艺好,信得过的食肆承办,你……可有兴趣?” 花小麦明白过来,并且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在桐安府,宋静溪费尽心机也要夺得主办权的那一场“中秋月宴”,想来。这所谓的“名士宴”虽无法与之相比。意思却大抵应当差不许多。 也是从宋静溪那里。她才隐约有些明白,想要把自己的买卖真正做得风生水起,与官府的往来,是决计少不了的。若能承办这名士宴。于她而言自然是大有裨益,不过…… “像这样的大事,官府不是往往会直接交给相熟的酒楼来办吗?譬如赵老爷的春风楼,在咱们整个芙泽县都是赫赫有名,我直到今天还记得哩,那魏胖子在我面前大夸海口,说甚么他与县太爷都是过命的交情,哪里还轮得到我这没名没姓的小饭馆?” “往年的确是如此。”孟郁槐便点了点头,“但今年。一则那魏大厨有些不安生,搅得春风楼一团乱,二则,陶知县也想做些改变,于是。便另想了这法子,凡是芙泽县中十里八乡的酒楼食肆,只要认为自己有这本事,都可前去一试,再过两日,我估摸着告示也就该贴出来了。” “他……那个陶知县该不会打算如‘八珍会’那般,也搞个比试来遴选最后的承办者吧?”花小麦便皱了一下眉。 八珍会固然是好的,各位名厨大展拳脚切磋,说起来,也算是饮食行当之中的美谈。只不过,参杂了利益在其中,便使得这原本颇有趣味的聚会变了味道,掺和起来,也没甚么意思。 之前在八珍会上发生的事,她并未曾仔细说与孟郁槐听,眼下,那人也便不知她为何会意兴阑珊,有些纳闷地抚了抚她那一头黑漆漆的长发,软声道:“若真有比试,你便不敢参加了?往日里你花小麦每每说起厨艺,便是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冲上头顶,怎么今日竟怕了?” “我不是怕,我是……”花小麦烦恼地挥了挥手,又瞪大眼道,“该不会,还真有个比试吧?” “没有。”孟郁槐无奈摇头,“此事安排了专人来办,会在县衙附近觅一处所在,想参加的酒楼饭馆,要将自己的菜单呈上,再由店中大厨当面做上几道菜以显示功力,从中选出五间酒楼,再由陶知县亲自定夺,最终的结果,会张榜广而告之。” “就……这么简单?”花小麦心中忽觉松快了不少。 “你以为有多复杂?”孟郁槐挑了一下眉。 花小麦便笑了:“既这样,我便参加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与你们连顺镖局,又有什么干系?” 孟某人便点了一下头:“唔,我与柯叔商量过,预备先在陶知县面前将你们这小饭馆提上一提,也算是个推荐的意思。一来保你不会在初选的时候便被刷下,二来,倘若你真能最终中选,承办了这名士宴,连顺镖局在陶知县面前,也可博得不少好感。” 似镖局这样的营生,虽不愿过多地与官府打交道,却也离不开官府庇护,这一点,花小麦是懂得的。若此事能成,也算是两全其美,她自然不会有异议,只骨朵着嘴半真半假地嘟囔:“我的本事就搁在那儿呢,谁也偷不走,抢不去,哪里需要你们连顺镖局来保我?我倒不信了,这芙泽县之中,还有谁能有我这样的好厨艺?” 孟郁槐忍俊不禁,仰面望着她的脸,略微撑起身子,在她唇上碰了一碰:“我自然晓得你本领大,自信心更是涨得要冲上天去,但你也要清楚,替官府办宴席这样的好事,饮食行当之中,人人趋之若鹜,保不齐便有那起耍手段动歪心思的人,万一出了纰漏,你岂不输得很冤枉?我这所谓的‘保’,也不过是保你个公平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也莫指望这名士宴能帮你挣钱,至多也只是不亏而已。你要承办这场宴席,图的就不是银子,这一点,你心中该是有数。” “我知道!”花小麦嗔他一眼,想想觉得他的话有理,便也点头应下:“那好,既如此,我便索性放开手脚试一试。这菜单该怎么定,且得花些时间斟酌,要用什么样的菜来彰显我的本事,也得好生考虑一番——唉,接下来,我又有的忙了!” “即便是忙,也不在这一时。”孟郁槐勾唇一笑,揽住她腰肢把她整个儿揉入怀中,大被一掀,闷头闷脑,将两人藏了进去。 …… 这名士宴委实是件大事,隔日一早,花小麦去到村东小饭馆儿,一进门便将事情说与春喜腊梅和周芸儿听。 春喜和腊梅两个不必多说,自是好好儿地乐呵了一场,满口称“小麦妹子的手艺铁定没问题,咱这小饭馆儿,眼瞧着是要发达了”。花小麦坐在一旁看她二人欢天喜地,比挣了百两白银还兴头,心中也觉得好笑,一回头,却见周芸儿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目光之中似也有欣喜之意,却又有两分怯怯,手指绞着手指,也不知在盘算甚么。 这姑娘自打来了小饭馆做学徒,眼见着是一日比一日笑容多,闲时也会同春喜、腊梅说两句笑话,只终究是闷了点,习惯性地什么事都往肚子里揣,宁愿抠破头皮,也不肯说出来,瞧着真有些急人。 此刻见她又是这样,花小麦便拧了眉头,招手将她唤至近前,含笑道:“你又怎么了?那名士宴,莫非你觉得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周芸儿吃了一吓,忙连连摆手道,“这是大好事,哪里有半点不妥?师傅要去参加,我心里高兴得紧,我只是……” “有话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再这样吞吞吐吐,罚你三日不准碰锅铲。”花小麦寒了脸,凶巴巴地道。 周芸儿初时来做学徒,说穿了,只为从她那醉汉爹身边逃开,得两日清净而已,然来了之后,却对那做厨之事愈发有兴致,恨不得每日除了睡觉之外,都守在灶台旁。听说不许她动锅铲,她真就有些怕了,赶紧开口,慌乱中,还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我说,马上说,师傅你别……”她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乱糟糟道,“我只是想……若到时候,咱们这小饭馆真的承办了名士宴,你要掌勺,身边肯定需要人打下手吧?我能不能……” 原来却是为了这个,多大点事,就值得如此纠结?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干脆伸手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你傻呀?莫说我原本确实要人帮忙,即便是我不提这事,你还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这样大场面,你是该去凑凑热闹,也好长长见识,不仅仅是办宴席当天,初选那日,你也得随我去帮着切墩、配菜,且离不得你呢!” “真的?”周芸儿兴奋得面上红透了,眼睛里晶晶亮,笑得如一朵花,使劲点了点头,“我肯定好好儿帮忙,绝对不添乱——不过师傅,你可有想好,这名士宴的菜单,该如何安排?” 第一百九十九话 怯了 关于那菜单该如何安排,花小麦倒的确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打昨夜得知了这名士宴的消息,她便始终睡不着,身畔的孟郁槐早已是呼吸深长,她却兀自翻来覆去,脑袋里塞了各种各样想法,拈出来一个斟酌一番,又觉得不妥,赶忙丢开,竟是越想越没谱。 这筵席,宴请的是县城中一干名士,实不是好对付的主儿。这起人腹中有学识,见识又广博,却偏生不愿做官,只爱清静,想来性子或多或少都有些乖张,要让一桌席面对了他们的口味,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她只是个如假包换的俗人呀,如何能得知这些“高人”们喜欢甚么,厌憎何物? 从前学厨时,读过一本古书,记载的都是各种各样山野吃食的做法,所用食材虽都只是寻常,却偏偏清淡高远,趣味盎然,以此来对付那些个文人墨客刁钻的嘴巴,说不定反而广受好评。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菜肴,山间小酌时或许显得清雅,却因为用料太普通,不免使人感觉上不得台面,只怕难过陶知县那关。如何两全其美,令菜色精致大气之余又有雅趣,委实令人犯难。 “那菜单,我且得好好琢磨一番,暂时定不下来。”花小麦颇有点烦恼地皱了皱眉,对周芸儿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麻烦事,便是各类食材。咱们既要承办这名士宴,原料自当准备齐全,其中少不了诸多山珍海错,现下,我却还不知上哪儿去买。” 小饭馆儿平常做的都是普通菜肴,不必动用太过精贵的食材,堂堂名士宴,却不能用从徐二顺等人那里买来的货色敷衍,鲍鱼燕窝之类,只怕是少不了——难不成。她也要走一趟岭秀府? 柯叔是个武夫,未必晓得食材从何而来;赵老爷那里么,倒肯定是有门路的,只不过,在这名士宴的事情上,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对手,指望他帮忙,未免有些太不现实;至于青平县的吴文洪,她又真个不想再去麻烦他……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恍然间发现。自个儿身边的人脉。实在窄得离奇。每日价在灶间煎炒烹炸。生意仿似做得风生水起,却始终只是在自己跟自己玩,真需要人帮忙时,都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春喜和腊梅虽不懂那名士宴究竟有何讲究。却至少知道上等食材不好买,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道:“这事有些难办呢……” 周芸儿朝两人望了一眼,咬咬唇,试探着对花小麦道:“师傅,采买食材我帮不上忙,但我想着,那定菜单的事,咱们是不是可以去向文秀才讨个主意?他是读书人。在咱村儿,是一等一有学问的,或许……” 花小麦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文华仁那酸秀才,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仕途的。而城中那些个名士,满腹经纶却不屑于在官场行走,唯求活得随性。压根儿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他又怎能猜度出人家的喜好?” 周芸儿好容易鼓起勇气帮忙想法子,却一开口就被否定,失望在所难免,垂了头不再作声。花小麦也有点觉得了,转脸看看她,只得笑道:“罢了,你既有这心思,去替我问他一问也好,只不必抱太大希望。这事儿,我估摸着最终还是只能靠我自己。你们也都别跟着发愁了,这事儿再紧要,也不能耽搁了咱饭馆儿做生意,且都各自去忙吧。” 她挥挥手,将春喜和腊梅与周芸儿三个遣开,自己则只管绞尽脑汁地琢磨,少不得过了几日寝食难安的日子,方才渐渐有了些许头绪。 不两日,孟郁槐果真带回消息,说是那名士宴的遴选告示已贴了出来,三月底便要开始,为期半个月,为的就是给最终中选的食肆充足的准备时间。 “柯叔与我在陶知县面前,已将你提了一提,你也晓得柯叔那张嘴,说起好听话来,半点不输人,将你的手艺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我冷眼旁观,见那陶知县,分明已是起了两分兴致。”他正色对花小麦道,“每间食肆参加初选的日子也已定下,你是在四月初二那天,也该卯起劲来早做些准备了。我帮不上忙,唯有在旁替你呐喊鼓劲儿,你可莫要嫌弃我不中用。” 说着便笑了起来,摆明了是想要以玩笑的方式,令得自家媳妇稍稍放松一点。 然花小麦闻言,却更是愈加着了慌,也再顾不上反复推敲琢磨,赶忙让他帮着将自己连日想出来的菜色一一记下,又稍加考虑,略作添减,寻珍味园的账房先生端端正正誊写在一张素笺之上,然后唤来孙大圣,与他吩咐一番。 “我原还想着或许能寻个便宜的门路,将那食材采办回来,如今看来,却是只能用那最笨的方法了。”她皱着眉,尽量使自己表达得清楚一些,“大圣哥你惯会与人打交道,明儿你可否受累,替我去一趟省城?到了那里,你便去找平安叔,让他领着你在省城之中寻可靠商铺,将那等精贵食材买上一些,我会给你开张单子,你莫要计较价钱,只管照着置办——这一回只是初选,东西可少买一些,若我能过得了这一关,再大肆采办不迟。” 孙大圣也瞧出她有些忙乱,先痛快应下,而后又嘿嘿一笑:“妹子,你怎地如此惊惶?你那手艺,整个芙泽县无人可比,又有甚可担忧?要我说啊,此番这名士宴,十有八九是要落在你头上的,没跑,你就只等着扬名便罢,何故怕到这般地步?” 花小麦苦笑一下,摇摇头:“不瞒你说,我自打做了厨子,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竟觉得心中没底。我也知道自己厨艺不差,可……” “哈,我看你是因为要与官府往来,先就怯了吧?”孙大圣笑得愈发攒劲,“到底是姑娘家,胆子小些也是有的,不过,有郁槐哥给你撑腰。你又何必前怕狼后怕虎?只要你踏踏实实将手段都使出来,必定能将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别犯怵,啊?”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花小麦也觉得自己委实怕得没理由,长长吐出一口气,冲他露出个笑容:“多谢你宽慰。其实这是小饭馆的事,与珍味园无关,原不该请你去帮我张罗,可现下。我实是没有旁的法子了。无论如何。先将这初选混过去又再说罢。” “你别跟我客气。”孙大圣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你若能真个中选,再将这名士宴办得风风光光,对珍味园也是个极好的宣传。这一点,我心中明白着呢!得嘞,趁着眼下咱酱园子里还不忙,明儿一早我就去省城,保管将这事替你办得利利落落,你就擎好吧!” …… 孙大圣办事极麻利,不过花了三两日,便去省城打了个来回,真个采买了不少精贵的食材回来。花小麦一一翻看。见都是上等货色,一颗心便放下大半,继而将全部力气,都花在了锤炼厨艺之上。 不仅是她自己需要在各方面加强,与她同去参加初选。给她打下手的周芸儿,也同样需要好生训练。需要精细刀功的地方,花小麦自然不会交给自己这离出师还远得很的徒儿打理,只让她多在配菜上下功夫,再将简单的切、片、斩、剔仔细钻研一番,千万到时不要帮了倒忙。花了十来日,将准备工作做足,四月初二当日一大早,二人便带着食材和菜单急急赶往芙泽县,径直去到那名士宴的遴选地点。 陶知县将此番的宴席看得颇重,特特在县衙附近觅了一处宽绰的所在作为遴选之地,自打三月底开始初选,此处便一直人满为患,每天往来的厨子、食肆东家不计其数,更有许多老百姓闻风而来,纵是无法进入其中瞧新鲜,却仍然堵在外头,扒住门框朝里张望觑探,指指点点,嘻嘻笑笑地议论,倒也乐在其中。 这样大的事,孟郁槐自是要亲将媳妇送到门口,再三问了她是否真不需要自己相陪,见她昨夜虽翻腾一宿不得安睡,今日却反而能保持冷静,多少放心了些,嘱咐她完事之后莫要急着走,便回了连顺镖局。 花小麦深吸一口气,回身朝战战兢兢的周芸儿点了一下头,一脚踏入场地之中。 这场子之前大约是个客栈,大堂之中的桌椅板凳都搬开了,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摆上些椅子,供人等候时歇息。靠墙的地方隔出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里头各种灶具齐全,想来,便是让众位厨子展示技艺之处。 刚一进得大门,便有一人迎上前来,将菜单收了去,装进一个小纸袋当中,在封皮写上花小麦的姓名和来历。紧接着,便另有一打扮得体的中年人将她二人引到一个写着“叁”字的小格之中,告诉她,这里便是她今日烹饪之地。 花小麦自打进了这大堂,便觉有点晕乎,迷迷瞪瞪地点头应了,又谢过他,那人转身便走了开去。直到这时,她方才腾出空来,转身看了看那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周芸儿,沉下心来劝道:“你只消照我平常教你那样行事,就肯定能帮得上我的忙,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 她话还没说完,眼梢里蓦地带到一个人影,在她那小隔间的桌旁站下了,似是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突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没成想今日在这芙泽县,我竟也遇上了故人了。” 是……在跟她说话?花小麦莫名地回头,果见那人正对着她微笑。她将那人细细打量一遍,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是扯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韩老板,许久不见了。” ps: 感谢緑小兮少年的打赏,感谢rfly少年的粉红票~ 第二百话 斗厨(一) 来人一袭白衣,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身量虽瘦,却格外挺拔颀长,更难得是长了一张俊脸,丰神如玉,清雅恬然,纵然只是微笑着静静立在那里,也自带一股神采飞扬的气质。 她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也是怪了,真要论起来,她并未做任何经不起指摘的事,却为何偏偏这样心虚? 趁着她发愣的工夫,那男子朝前又踏了一步,轻笑道:“原来姑娘还记得我?去年七月里,花影池的那场八珍会,姑娘可是大出风头,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也是来参加这名士宴的初选么?” 花小麦回过神来,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韩老板的碧月轩,在整个儿桐安府都是赫赫有名,我又怎会不记得?至于这名士宴,现下可算作是芙泽县最大的盛事,我自然不愿错过,必是要来凑凑热闹的。” 她说着便朝那男子的面上瞟了一眼,试探着道:“您碧月轩的买卖,在桐安城里做得风生水起,难不成还打算来我们这小县城显显身手?” 这韩老板便是省城碧月轩的东家,旧年也参加了八珍会,彼时,桃源斋的宋静溪将他视作最大的劲敌,为了确保中秋月宴的主办权落入自己手中,曾安排心腹,在这韩老板的食材里做了手脚,使得他那道以鲍鱼和响螺为主材的“包罗万象”大失水准。 八珍会上,将菜肴送去给老饕们评判的时候,花小麦与这韩老板有过一面之缘,时至今日,仍清楚记得当时他面上的表情。失望、愤怒、讶异与不可置信交织,使人看上一眼也觉得心惊。她曾料定今后应是再没机会与这韩老板碰上,却不想今日在这名士宴初选的会场,竟是不期而遇。 “都是年轻人,就不必‘您’啊‘您’地客套了,我叫韩风至。”男子冲花小麦温和地一笑。“前来参加这名士宴的高手众多,我倒也真想试试自个儿的深浅,只可惜我不是你们芙泽县的人,没这个资格。” “那你……”花小麦愈加纳闷,不由得蹙了一下眉。 “这名士宴吸引了众多大厨,陶知县那边人手不够,有些忙乱。可巧我家与他是故交,他晓得我在饮食行当是混饭吃,便唤了我来,让我帮着给搭把手。”韩风至仍是淡淡地道。 花小麦霍然睁大了眼:“你是这名士宴初选的评判?!”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怪道她一进这会场的门。就觉浑身不舒服。见了这韩老板。更是心慌气短,却原来这里有件糟心事在等着她! 去年八珍会上宋静溪搞的那些个小动作,虽然说到底与她无关,但在因此而吃了亏的人面前。她又怎能轻而易举理直气壮地将自己摘出去? 出师不利啊……花小麦在心里沉痛地摇了摇头,眼见得这名士宴的主办权,自己只怕是机会渺茫了…… “这又不是一场比试,何来‘评判’之说?”韩风至看上去倒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疾不徐道,“我也不过是盛情难却,便来帮着把把关,正好与姑娘你撞了个正着,也真是巧——对了。我尚不知姑娘贵姓?” 花小麦心道,把关抑或评判,这二者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吗?遂没精打采地应道:“我夫家姓孟。” 韩风至了然地点点头:“不到一年,姑娘已成亲了啊……只我与你夫家并不相识,又年长过你。叫嫂子未免怪了些,不若我还是如从前那般称你姑娘,如何?” 花小麦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思与他计较这个?“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只等将这毫无希望的初选应付过去,便去连顺镖局拽着孟郁槐的袖子好生哭诉一番。 许是瞧出她兴致不高,韩风至也就不再与她攀谈,顺手从身畔一人手中接过花小麦进门时呈上去的菜单,粗略瞟了两眼,便挥手将那人打发了,低下头盯着花小麦的脸,似在思索,然而目光之中,却隐含深意。 “怎……怎么了?”花小麦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抬头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是在想……”韩风至若有所思道,“姑娘这样的高手,实在没必要与那些本领参差不齐的厨子们一较高低。” “你什么意思?”花小麦一颗心狠命往下坠了坠。 来了来了,果真怕什么来什么! 接下来,这韩风至会怎样搪塞她?“姑娘在八珍会上都夺了魁首,这名士宴,就没必要参加了吧”又或者……“反正我就是不会让你过关,谁让你栽在我手里,哈哈哈”? 不过须臾间,她便在脑子里帮着韩风至编出许多说辞来,越想越觉得没希望,嘴角也不自觉地耷拉了下去。周芸儿不明就里,见她如此,便伸手扯了扯她袖子,她却也没心思搭理。 韩风至像是完全没主意到她的反应和表情,将那菜单拿来又斟酌了一回,勾唇道:“我看这初选,姑娘就没必要参加了,我会把你的名字直接添在那终选名单上,也好替你省些工夫。” 花小麦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只听清了前半句话,眉毛登时立了起来,也顾不得许多,怒气冲冲地扬声道:“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县衙出的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凡是芙泽县治下的所有酒楼食肆,都可来一试身手,你以何样理由将我排除在外?你……” 因恼火得紧,她的声音便有些大,引得其他小隔间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周芸儿却是将那韩风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正要拍手雀跃,转头见花小麦竟在发火,忙在她背上轻轻捶了一下,压低喉咙道:“师傅,错了,错了!这位……这位韩老板,是要让你直接入终选呢!” 啥?花小麦这才反应过来,面上的怒气还来不及敛去,唇角却已上扬,表情看上去实在怪异得紧。 “可……为什么?”她仍旧有点不敢相信,盯牢韩风至的眼睛,“我那小饭馆儿,在芙泽县众多酒楼食肆当中是排不上号的,还是依规矩行事的好,否则,名不正言不准,难免引来旁人置喙,再说……” “陶知县请我来把关,我想,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韩风至压根儿没耐性听她说完,挥手道,“姑娘在那八珍会上压了我一头,若这名士宴的最终五人名单当中没有你,不仅是个笑话,更是在打我的脸。我这也是在为我自己的名声着想,姑娘大可不必因此而觉得不安。” 他左右四顾,见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过来,便索性将调门提得高了些,朗声道:“这位姑娘在去年的八珍会上夺了魁首,假使有人不服,不如先回去打量打量自己,是否有参加八珍会的资格。” 这话一出,旁边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霎时间小了不少,会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花小麦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垂下眼皮思忖片刻,对韩风至露出个笑容来:“韩老板莫要这样说,我晓得省城名厨众多,您更是其中佼佼者,去年八珍会上,我也不过是运气好,这才侥幸……” “不错,如今想来,我亦觉得当时姑娘的运气,确实很好。”韩风至打断了她的话,面色一寒,眸中闪过一道微光。 花小麦心中突地一跳,当即便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转瞬之间,那韩风至却又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姑娘用不着紧张,当天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我也算知道了个大概,心中清楚其时种种,与你无关。只不过,输得这样憋屈,我心中委实不甘——我可以让姑娘直接进入五人名单当中,相应的,我也希望姑娘应承我一件事。” 花小麦没接他的话茬,静静抬眼朝他望过去。 “这两日我需得在这会场中帮忙看顾初选的事,大抵后日能得些闲暇,姑娘若不介意,咱们便约好来场比试如何?” 韩风至却也不心急,轻声细语地从口中吐出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就仿佛是在与花小麦商议,晚饭该吃点什么才好。 “你要和我比试?”花小麦没成想他会提出这个要求,眉头不自觉地朝上一挑,面上一片肃然,嗓音也变得沉稳,“有这个必要吗?” “于姑娘而言,自然无可无不可,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我的一桩心病。”韩风至淡笑一声,微微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因为我根本从来就不信我会输。” 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退,神色和语气愈加冷然:“厨艺比试必然要有个输赢,眼下只得你我二人,匆忙之间,又该去哪里寻个公正的评判?” 韩风至笑容拉大了两分:“姑娘切莫说这外行话才好。你我都非泛泛之辈,同在灶上操作,菜肴一端出来,彼此有多少斤两,孰高孰低,心中便有了数,又何须那些个半吊子,来替你我做甚么评判?” 说到这里,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便是轻轻一眯:“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姑娘也该给我个说法,你肯是不肯?——又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敢吗?” 敢不敢?笑话,“敢”字的所有写法,本姑娘都门儿清! 花小麦知道他心中恐怕早存了这等想法,若不应下,他十有八九是不会罢休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被韩风至那毫无遮掩的挑衅语气激得斗志陡升,当下便抬了抬下巴,一抿唇角:“既韩老板铁了心要斗,我就勉为其难陪你比划比划,又如何?” ps: 不出意外还有一更,可能会比较晚一点,各种求~ 第二百零一话 斗厨(二) 韩风至大约没料到花小麦会应承得这样痛快,不免愣了一愣,再开口时,嘴角便牵扯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姑娘不仅厨艺精绝,胆色更是半点不输人,怨不得当初那桃源斋的宋老板,会山长水远跑到这芙泽县来请你相助,我如今方算是明白了。我不是芙泽县人,姑娘曾言自家开着一间小饭馆,既这样,便少不得借厨房一用,就以你那里,来做个比试的地点。只是这比试的形式,姑娘认为,又该如何定?” 花小麦轻抬眼皮,眸子中射出两束利光,偏生面色却仍和煦如初,莞尔一笑:“是韩老板你要和我比试,依什么规矩,有什么讲究,自然也该由你来说了算。无论你想怎么斗,我都乐意奉陪。” 她心下十分明白,自打旧年八珍会之后,这人心中,恐怕始终憋着一肚子邪火,只是无从宣泄罢了。今日在这初试的会场中偶遇,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与她正面对决的机会。用不着旁人见证,也不必昭告天下,他要的,不过是个公平的结果。 事情已然是这样了,推脱或婉拒都没丝毫意义,何况,论及为厨一事,她花小麦还从不曾怕过谁! 韩风至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又很快遮掩了去,爽朗笑道:“哈,姑娘真是爽快,我若再罗唣两句,倒显得我小气巴拉,上不得台面。这事咱们就说定了,后日既是我上门叨扰,一应食材便不需姑娘花费,我自会准备周全——那咱们,便到时见?” 方才两人一番交谈,已引起四周众人注意,早就围拢了来,眼下听见这二人要比试,那叽叽咕咕的议论声顿起,如蜜蜂一般在耳边直嗡嗡。 “这位韩公子。说是省城有名酒楼的东家,他既能来到这名士宴初选的会场替陶知县把关,本领应是不容小觑,却怎地偏偏要与那妇人一较高下?一个女人家,又瘦得那样,只怕锅铲也拎不起,能做出甚么好菜来?参加了八珍会又如何?说不定……” 谁……谁是妇人?说清楚!花小麦完全忽略了那人话里的重点,将全部注意力都搁在了最让她刺心的两个字上头,眼睛蓦地瞪圆了,正要回头与那人不依不饶地掰扯。人丛中却有另一个厨子。仿佛认得孟郁槐。小声唧哝道:“嘘,你莫要嚷嚷啊!我方才瞧见她是被连顺镖局的孟镖头送来的,想必是他的妻。啧啧,那孟镖头年纪不大。却一身好功夫,你说话把细些,小心传进他耳里,可不饶你的!” 头一个说话的人果真吐了吐舌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花小麦狠狠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冲韩风至一笑,淡淡道:“好,后日我必定在饭馆中恭候大驾。”正要抬脚离开。却又忽地省起一事,忙停住脚步,回身道:“对了,这初选的事,韩老板既愿意替我省却麻烦。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那菜单……” “之所以让所有参加遴选的厨子们都开出一份菜单,是为了考验诸位安排席面的能力,做不得准,若姑娘最终能取得名士宴的承办权,陶知县那边自会有人同你细细商议,你现下却是不必着眼于此。” “知道了。”花小麦点一下头,冲身侧的周芸儿使了个眼色,领着她转身离开。 自那会场中走出,周芸儿似是仍未回神,只顾垂着头一步步朝前迈,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花小麦也不去理她,一径往连顺镖局的方向去,偶然瞧见路边有个卖点心的小摊儿,面上摆的榧子糕倒做得可爱新鲜,脚下便不由得一滞,尚未及回头,身后的周芸儿便一股脑儿撞将上来,额头正正磕在她后脑勺上,当即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迅速扭转身子捏住她的腕子,半真半假斥道,“这么大的人了,路也不会走?你那额头可真够硬的,我疼得够呛哩!” 周芸儿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赔不是,脸腾地就红了。花小麦晓得她这人甚么都容易当真,只得反而劝慰了她两句,又掏出两个钱来,让她去买两包榧子糕,也好带回去给春喜腊梅尝尝。 那姑娘不敢怠慢,踢踢踏踏地拔腿就跑,不过须臾,便将两个纸包提溜了回来,犹自满面歉疚,小声道:“师傅,我头先儿真不是故意的,我……想事儿给想迷瞪了……” “想什么那样入神?”花小麦瞟她一眼,“该不是瞧见方才那韩公子相貌堂堂,你这妮子的小心肝,便砰砰砰跳个不停了?” “师傅,这种玩笑话说不得的!”周芸儿给唬得不轻,捂着心口朝后退了又退,“这要是传了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我实跟你说了吧,我不过是在想……莫不是你真要与那韩公子比试?” “你明明听见我与他都说定了,怎会还有假?”花小麦闻言便笑了,“我猜你也瞧得出,他心心念念非要与我比这一场不可,人家替咱们省却了初选的麻烦,就算看在这个的份上,我也该让他得偿所愿。我观你这表情,仿佛万分担忧?正大光明的比试而已,真不懂你有甚么可怕。” “想想……的确是没甚可怕,我只不过是……”周芸儿低头想了一回,“那韩公子,厨艺一定非常了得吧?方才我听周遭的人议论,他那碧月轩,在省城似乎非常有名。师傅你连如何比试都不问,所有规矩都由他来定,万一吃亏了怎么办?” 厨艺了得么?这是当然,单单回想当初宋静溪在提起这韩风至时,面上那如临大敌的表情,便可知这人绝不是个好对付的,若能正大光明地与他斗上一回,别的不说,至少省城厨艺界是个什么水准,便可大略窥知一二。 花小麦心中自不会将此番比试当做寻常小事来看待,然而表面上,却偏生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情态,笑嘻嘻对自己那羞怯怯的小徒儿道:“他厉害,你师傅我,难道就是个吃素的?我却也差不多少吧?眼下我很不需要你替我担忧,你听我说,这斗厨,在饮食界中乃是难得一见的美事,尤其是高手过招,更是精彩纷呈。算你运道好,到时候,可得睁大眼睛好好儿地看清楚喽,长长见识,对你将来掌勺,大有裨益。” 这话……唔,说得好像得意了些,不过,她好像也用不着太过谦虚? 周芸儿听到这里,果真欢喜起来,连连点头:“嗯,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学,事先我也会帮师傅将各种准备功夫做得妥妥当当,师傅你就只管沉下心来,漂漂亮亮地赢了他!” 这算是她说过的,情绪最为强烈的一句话了,显然因斗厨而心中生出许多向往,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花小麦看她一眼,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那我就借你吉言。” …… 这日去到连顺镖局,花小麦便将在那初选会场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孟郁槐听。孟某人没料到她竟还会遇上这等情形,不由得也来了兴致,一向沉稳的人,竟添了两分孩子气,媳妇也丢下不理了,迫不及待地跑去叫柯震武,让他无论如何后天要一起去瞧瞧热闹。 柯震武素爱美食,有这等新鲜可看,自然不愿落于人后,当下便笑呵呵地满口应承,还特特从家里赶到镖局,殷殷地嘱咐了花小麦两句,不外乎让她一定卯足了劲,给她那小饭馆以及连顺镖局,都挣个脸面回来。 花小麦心中若说一点波澜都无,那肯定是假的,只不过,她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要与人大张旗鼓地比试,便激动得寝食难安。与此相反,因为名士宴初选的事尘埃落定,她反而轻松了许多,每日里照旧在小饭馆儿和珍味园两边奔走,只不过每晚又延后了一个时辰回家,留在厨房中潜心钻研刀功调味。 被高手挑战,实是件长脸的事,作为应战者,理所应当也要拿出点态度来,假使随意敷衍,无论对自己抑或对对方,都是个羞辱。 时间瞬息而过,转眼,便是与韩风至约定的斗厨之日。 这天上午,春喜和腊梅开门之后,便在店外和官道附近贴了一张纸条,写明中午不做买卖,东家要与人比试厨艺,若有兴趣者,可前来一观。 临近午时,大堂之中的桌子全被搬去一边,中央支起两口大灶。珍味园中送来了几坛上好的常用酱料,摆在旁边一张长桌上,各类灶具齐全。 官道上果真下来了不少人,村里也有不少老百姓听闻消息跑到村东,自动自发地就在店里围成个圈子,少不得有人与花小麦调侃两句,直道今日要大饱眼福。孟郁槐陪着柯震武也赶了来,搬了条凳坐在一旁,捧一杯酽茶,比试尚未开始,却已兴致勃勃,笑得面上褶子都少两条。 这阵仗不可谓不大,令得那韩风至赶来时,也不免吃了一惊,张了张嘴,望向花小麦:“姑娘你这是……” “大伙儿自己愿意来瞧瞧,我总不能把人往外赶。”花小麦微笑着道,“况且,你虽然说不需要人来做评判,但有人在旁看着,这比试的结果,方才显得更公平。” 韩风至晓得她的用意,随着也笑了笑:“那我便先跟姑娘道声谢。”又回身指指随他一路来的那辆装满菜蔬肉类的板车,沉声道,“食材我准备得很足,万事俱备,我们是否即刻就开始?” 第二百零二话 斗厨(三) 四下里的围观者多数与花小麦熟识,对于那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的韩风至,却是头一回见,正凑在一处指指戳戳地说小话,忽听得比试立即就要开始,皆刹然噤声,偌大的大堂之中,竟倏忽间一星儿声息不闻。 “我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人和东西都齐全了,咱也不必耽搁。”花小麦朝着韩风至笑笑,顺手便接过春喜递来的围裙,穿戴齐整了,回头却见那人尚在不紧不慢地挽袖口,将那雪白不沾一丝尘土的衣裳下摆,还仔细地掸了掸。 花小麦忍了一时,到底憋不住,蹭过去将喉咙压得低些,细声道:“有件事,旧年在八珍会上我已想问,你别嫌我唐突——你下厨也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就真不怕弄脏了难洗?” 韩风至先是一愣,继而便抿唇笑起来,将手掌竖到脸侧,也小声道:“没法子,省城那地界,竞争激烈的很,总得想出点花头来使人留下印象,招揽顾客,这身白衣便是我的标志。其实说实话,我也嫌它难伺候,只是没法子啊!” “噗!”花小麦禁不住喷笑,又觉这样紧张的场面,他二人竟还有说有笑,未免太不严肃,赶紧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倒还没问你,这比试的规矩,究竟为何?” 韩风至也敛去笑容,点了一下头:“为厨者,最重要便是刀功、火候、调味,我便与你比这三样。你我二人用同样食材,做同样的工序,孰优孰劣,自然一眼便能瞧得出。” 他说着,便招呼一个随他从芙泽县同来的小厮将菜蔬、肉类皆搬上桌,因道:“这斗厨比试嘛,总该有点筹码才好,姑娘看这样如何?今日胜负,你我二人自己说了算,输的那个。便将买食材的钱给出了,可好?” 花小麦朝桌上瞟了一眼,见那一堆物事种类虽多,却并不十分珍贵难寻,稍觉放心了点,大大方方道:“论财力我决计无法与韩老板相比,但这些个食材,我还能勉强负担得起,就这么办。” “甚好。”韩风至颔首而笑,“那这头一遭。咱们就先来试试刀功。此案上各类食材。香蕈用马耳刀法。火腿用象眼刀法,葱姜小料剁茸,鱿鱼切花,至于那黄瓜。不必我说,姑娘应当也自清楚,就以那蓑衣刀法来对付它。我与你斗快,不限时间,谁先完成,谁便胜了这一局。” 话音未落,已捞起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在掌中一旋,噌噌两声银光闪过。舞出一朵花。 “好厉害……”周芸儿就立在花小麦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不禁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暗暗道,“师傅。这本事你肯定也会吧,什么时候才肯教我?” “……闭嘴。”花小麦回头狠狠剜她一眼,却也没空再多说,也握住一把菜刀,先将一只鱿鱼摆在了砧板上。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之内,整个大堂之中,若用“刀光剑影”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韩风至不知从哪里学来那一手使刀的技艺,动作极其利落漂亮,一把菜刀,在空气中翻飞得如同蝴蝶也似,伴着刷刷的白光,案上逐渐堆起一层切好的食材; 与之相比,花小麦的动作则无疑要实用许多。从头到尾,她手中的那把刀,刀刃始终不曾离开砧板半寸,速度也同样奇快,“哆哆哆”的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各种菜蔬、肉类在她手底下逐渐换了个形状,须臾间,也垒了厚厚一叠。 围观众人只觉眼睛都不够使的,看了这个,便要错过那个,目光在两人中间穿梭,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柯震武坐在近处,仍伸长了脖子眼睛也不敢眨,孟郁槐立在他身后,眉间忽地蹙起又放松,至于那春喜腊梅两个,早就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看到要紧处,咋咋呼呼地吆喝出声。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两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若真要追究,大约是韩风至要快上分毫。 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各样食材,鱿鱼入滚水中一烫,便蜷缩成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团,身上的花纹凸起,刀刀均匀细致;赫赫有名的蓑衣黄瓜,乍一看似是被切成了薄片,却尚连着一点皮,稍稍用两手一拉,便朝两边舒展开,成长长的一条,每一片厚薄相等,盘卷起来装盘,再淋些酱汁,便是一道极好看的爽口菜肴。 也是直到这时,众人才敢发出惊叹声,也听不清在说甚么,大抵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感叹词。 韩风至也晓得自己在这头一局中占了先,面上薄带自得之色,朝花小麦的砧板上虚飘飘一瞟,那尚未曾完全弯起来的嘴角,便又落了回去。 许是因为动作太过花俏,需要花费的力气格外多的缘故,韩风至在切菜时,有些细处便未能照顾得周全,不能用的地方粗略看一眼便切来丢掉,废料在砧板旁堆成一座小山。 而花小麦那边,废料却少了许多,只有小小的一簇。 但凡做菜时,总免不了有些许抛费。不能吃的地方得毫不留情地切掉丢弃,但与此同时,身为一个好厨子,更要最大限度地使食材物尽其用。最现实的原因便是,开饭馆儿的人若太过浪费,就会少挣钱。 所以,就算他快,又如何? “老板娘,你俩这算是打个平手?”围观群众当中,有人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我瞧着……好像是那姓韩的公子快了些似的。”也有人表示疑问,拿不准地试探着道。 花小麦往韩风至那边看了一眼,心下有了数,再朝他面上张了张,便大概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搭理众人的疑问,将此事丢开不理,只笑道:“接下来,该比试火候对吧?韩老板打算怎么做?” 韩风至深吸一口气冲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亲手自板车上搬了个筐子下来,从里面取出两条用草绳栓起的干鱼和两个猪脚,朝这便晃了晃。 花小麦往他手里一望,立时失笑,指着他连连摇头感叹:“你这人,真真儿好刁钻!莫说这芙泽县。纵是整个桐安府,与海边也不挨着,你手中那比目鱼,寻常时根本没人吃的着,你是怎么想起要与我比试这道菜?” “呵……”韩风至也笑了,将那两条干鱼提得高了些,“姑娘话虽是这么说,却一眼就瞧出我要与你比试什么菜,可见是没被我难住,你又何必发牢骚?此处离海甚远。咱们把菜做好了。分给大家尝尝新鲜也不错。” “够费事儿的……”花小麦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扬声对周芸儿道,“去,搬柴来!” 周芸儿答应一声,一溜小跑去了后院。来来回回奔走了好几趟,片刻,果然搬出几堆看上去略有不同的柴禾。 其实说起来,这“火候”,可算作是花小麦的弱项。 从前学厨的时候,用的都是燃气,自己通过旋钮来控制火候即可,然来到这火刀村之后,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的。在外摆摊,又要用木炭,这些东西对初来乍到的她而言,可谓一窍不通,与自小便习惯烧柴做饭的韩风至相比。天然就落了下风。 然而或许她该庆幸,自己在这厨艺上头,真是个肯花心思,又不愿服输的人,这一年多的时间,她花了老大力气,将各种柴禾的特点研究得透透彻彻,如今她那灶火,烧得比土生土长的春喜腊梅,还要好上许多。 “你……竟准备了这么多种不同的柴?”韩风至有些吃惊,“平日里,你也是这样张罗饭馆儿的菜肴?” “若真是那样,我一个子儿也挣不着,太费工夫了。”花小麦朝他摊了摊手,“没办法,这不是为了对付你吗?这一回不比快,咱俩就各凭本事,干活儿吧。” 说着便烧火热锅,将那比目鱼拿过一条来略作收拾,搁进锅里。 这道菜名曰“比目鱼煀猪脚”,用料不算特别精贵,但若要做得地道,在火候上,需得格外下本钱。 比目鱼需以中火烘香,栎柴最为适宜;猪脚要先在用姜片炸过的油中爆香,烧旺火,松柴是不二之选;两样食材处理完毕之后,还要把比目鱼去骨拆肉,同猪脚一块儿搁进瓦罐当中以文火慢煀,此时,就该那稻穗和麦穗派上用场。 费时又费工的一道菜,花小麦做得一丝不苟,那韩风至,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手上忙活着,时不时还要转过头来往花小麦这边瞟上一眼,眉头越拧越紧,渐渐皱成一团,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大概一个多时辰,大堂之内一股浓香之味私下飘散,围观众人一个个儿呼吸的力道大了不少,似是想将那股厚重的滋味多吸进鼻子里一些,方能好好感受。 花小麦浑然未觉韩风至那里是何情形,将瓦罐从火上抬下,由得那菜肴在罐中多闷了一会儿,方才揭开盖子,香味立即杀气腾腾地朝众人扑了过去。 柯震武看得聚精会神,一个多时辰,竟是连动都不曾动一下,这时候长出一口气,回身对孟郁槐道:“你媳妇……”后头的话,却是没有说出来,只神色凝重地用力点了点头。 韩风至也将菜色做好,花小麦看了看,心中更是有了分寸,微笑道:“这道菜耽搁了不少时间,咱们接着继续吧,调味又该如何比试?是咱俩各自做糖醋汁、姜汁、香麻汁,还是……” “……不必了。”韩风至面色沉沉,吐出一口长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咱俩……没必要再斗下去了。” ps: 据说今天要停电停到晚上,先更了稳妥点。如果电来得早,争取再更一章~ 第二百零三话 白花花的银子啊 围观者们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当中有个大嗓门,立刻便不依不饶叫嚷起来。 “别呀,怎地就不比了,这不是还没分出胜负吗?看得正热闹,半中拦腰又说不比,多扫兴?” 其他人也立刻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花小麦朝那人看了一眼,将手里的锅铲搁下,顺手捞了块抹布来擦手,抬头对韩风至半开玩笑道:“你真想好了?若下回改了主意,又来寻我比试,我可不搭理你了。” 韩风至也是一笑,仿佛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处就你我两个内行人,这比试的结果如何,其实早已昭然若揭,咱俩心中都有数。再比下去,我仍旧讨不到个好字,何必费工夫?呵,在这灶旁站一会儿也怪累的,我倒不如趁早歇了,还要腆着脸请你煮碗茶吃。” “这个容易。”花小麦也便不在这事上与他纠缠,点点头,果真便要去厨房里取煮茶的小炭炉。 这当口,方才那大嗓门再度忍不住叫道:“两位,你们既铁了心不比,好歹跟我们说说,今儿到底是谁赢了?” “我与韩老板今日斗厨,乃是为了切磋技艺,不曾把输赢看得非常紧要。我的手艺大家都尝过的,做出来的菜色应该还不算差吧?至于韩老板,更是省城著名的‘碧月轩’东家,向来亲自下厨烹饪,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花小麦在心里盘算了一回,便扭过身朗声道:“你们别笑话我王婆卖瓜,我二人的厨艺都不错,今日韩老板又拉来了不少新鲜的好食材,与其计较一时之长短,倒不如我俩联手,将这些菜肉下锅做了分给大家尝尝,如何?” 众人听到前边,还颇有微词。忽闻得有不要钱的美食可吃,哪里还顾得上追问?登时纷纷拍手叫起好来。 花小麦这才再度望向韩风至,笑道:“韩老板,委屈你今日替我这小饭馆儿掌一回勺,你没意见吧?” 韩风至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自然乐意之至,心中也明白,姑娘此举是为了给我留个面子。不过,既然是我主动来找你比试,这孰胜孰负,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面向四周的围观群众。扬声道:“诸位。今日斗厨是我输了,无论刀功还是调味,这位花家姑娘的本领皆在我之上,即便我不肯认。还要与她在那调味上斗一斗,最终也只是输得彻底罢了。” 诸人一阵喧哗,纷纷侧头窃窃私语,一时间惊叹的也有,咋舌的也有,嗡嗡隆隆好不喧嚣。 韩风至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转而继续对花小麦道:“姑娘,现下我算是终于明白,去年八珍会上。就算那桃源斋的宋老板不曾动手脚,我也决计不是你的对手,最终那中秋月宴的主办权,仍旧要落入她手中。我并不怕输,只怕不公平而已。今日我心服口服。还要再多说一句,有朝一日,你若肯来省城的饮食界闯一闯,韩某愿意替你铺路。” 花小麦噗嗤一笑,大大咧咧地摆手道:“那事儿改天再说不迟,假使我真个去了,少不得要麻烦你的——我跟你说正经的呀,我家现下开着一间酱园子,出的酱料比外头卖的能强些,你既觉得我手艺还过得去,要不……跟我签个单子?包管你不会后悔的!” 韩风至哭笑不得,把脑袋晃了两晃:“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市侩?有点大家风范行不行?” “大家风范能当饭吃?”花小麦板起面孔来,一本正经地道,“你开个碧月轩,难道不想赚钱?我做买卖是讲良心的,那酱园子里出产的各色酱料,用的都是好食材,绝不诓骗他人,喏,现成便摆着几坛,你要是不信的,自个儿尝尝!” 韩风至果真将手边的一小坛一料酱打开,用小指沾了些许送入口中,轻笑道:“确实滋味极佳,烦劳姑娘下晌领我去你那酱园子走一遭,待我瞧瞧有些甚么种类,若是合适的,我便与你签两年单,你可满意?” “那敢情好!”花小麦也不跟他客气,当下便连连答应,两人于是将那板车上的食材一股脑地搬下来,就当着众人的面一一烹制妥当,笑呵呵捧到围观众人跟前。 这不大的小饭馆儿,霎时间炸了开来,各种各样的赞美声不绝于耳,吃的兴起,竟还有人高声吆喝着要酒,说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样好的东西,不喝两杯,真真儿对不住自己。 花小麦端两碟刚出锅的小菜,并着一壶烫热的酒,一块儿送到柯震武面前,眯眼笑道道:“柯叔,您今儿受累,还专程跑来我这里一趟,这两样小菜,算是给您打打牙祭。这一向我忙得厉害,过两日待我闲下,再好好做几道美食让郁槐带去您家。” “丫头客气了,是我自己要来看热闹,与你何干?”柯震武笑哈哈地点了点头,扶起筷子来,回身对孟郁槐道,“你整日吃你媳妇做的菜,想来也不缺这一口,这会子你可不要同我抢啊!” 孟郁槐笑了一下,却没有做声,花小麦抬头朝他脸上张了张,陡然觉得他面色有些发沉,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怎么了,柯叔不肯分给你吃,你便生闷气了?别这么小气,那边各种菜肴还多得很,你成天吃我的手艺,只怕也烦了,不若尝尝那碧月轩的口味?” “……你去忙你的,不用照应我。”孟郁槐勉强弯了一下嘴角,“一会儿等你这里散了,我就同柯叔一块儿去县城,无论如何,还是回镖局看看,心中方觉得踏实。” 咦?花小麦心中有点犯嘀咕,不由得又将他多看了一眼。 这个态度……怎么好像真是在生气?该不会是冲她吧?她今日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吗? 此刻四下里都是人,她也不好开口同他讨个因由,只得讪讪走了开去,心里琢磨着等晚上回了家,再捉住他来细细盘问。未初时刻,小饭馆儿里的食客们渐渐离去,柯震武与孟郁槐两个也回了县城,花小麦稍稍歇了一阵。便引着韩风至去了珍味园,那人倒也豪气,竟真个与她签下两年的订单,说好从今往后,碧月轩所用的一应酱料,全由珍味园提供。 碧月轩在省城赫赫有名,生意火爆得紧,每月要用到的酱料也就格外多。做成了这笔大买卖,花小麦整个人只觉神清气爽,晚间在小饭馆忙活了一两个时辰。回到家之后。本打算摁住孟郁槐问个究竟。却不料那人神色却已恢复如常,与她说说笑笑,兴致颇高,仿佛下午发生的事。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花小麦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将这事儿丢开,尽心为名士宴的终选做准备。 …… 约莫三两日之后,潘平安从省城回来了。 这一回,他仍是直接跑到了小饭馆儿,乐乐呵呵地把花小麦扯去楼上雅间,甫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将绑在胸前的钱褡裢解下来,砰地往桌上一丢。美滋滋道:“小麦丫头你瞧,上月送去省城的那些个酱料,全都卖得清光,我原还想拿一两坛回家,让我媳妇用来做菜试试呢。谁知竟连个坛底儿都没给我剩!喏,上月赚回来的钱,全都在这里了,你数数?” 说罢,又神情夸张地揉揉肩膀,感叹道:“好家伙,这一路抱着它,我都要给压塌了!” 那褡裢看上去非常沉重,花小麦快手快脚地将疙瘩解开,里头白花花的银子立时便滚了出来,粗略数数,倒有二十六七两。 潘平安上月运走多少酱料,她心中是有数的,合该赚这么多钱,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只回身冲他一笑,道:“辛苦你了平安叔,回头我便让账房的许先生将该你得的那一份算出来给你。” “那个不急。”潘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我也晓得,你自家开着饭馆儿,每月挣得盆满钵满,这二十几两银,入不得你的眼。喙,你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大头哪!” 一边说,一边就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往花小麦面前一推,絮絮叨叨地道:“那七八间食肆,一个不落,全同咱们签了订单,最少也有一年,还有五六间规模小一点的饭馆儿,因来得迟了,没抢到上月送去的酱料,急得直挠头,赶忙也与咱们签了订单。啧啧啧,拢共十四五张单子呀,小半个省城都被你攥在手心里了!再加上其他地方的订单——丫头,你可真要发财了!” 花小麦也是直到这时,方真正觉得欢喜,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旁的地方不算,只看省城一个地界的单子,她一年便可有五六百两银子入账,这些钱对于富裕人家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却真真儿是她自打来到火刀村之中,挣到的最多的钱!将其中的四成利润分给吴文洪和潘平安之后,她还能剩下不少,加上小饭馆的收入,这些钱,想拿来干点什么都行啊! 想到这儿,她突然省起一事,猛地一拍手,高声道:“啊呀,糟了!” “我说小麦丫头,你还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了?”潘平安对此十分不满,拧了眉道,“明明是件大好事,你却偏要说甚么‘糟了’,你不嫌晦气呀?” “不是!”花小麦有些发急,使劲摇摇头,“这一向我太忙,脑子都糊涂了!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看过我二姐,小饭馆赚得的利润,也忘了拿去分与她。哎呀不行,平安叔,要不你先坐会儿,趁着我眼下有空,我得赶紧去瞧瞧,再晚些,又得忙活晚市的饭食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潘平安了然道,“你是啥样人,你二姐姐夫心中都是有数的,决计不会同你计较,况且,他们也不缺钱使。你这会子既要去,我便同你一起走吧,此番我将大虎二虎也一并带了回来,那两个愈加皮了,我不在家,我爹我娘镇管不住的!” 他心思极细,人已站了起来,还不忘嘱咐一句:“对了,你这小饭馆儿平日来来去去都是人,这些银子和订单,你可得收妥当,万一遗失了,哭都来不及哩!” 花小麦应一句“我省得”,将桌上的钱银和订单一股脑儿抱了,先到楼下内堂将这两个月的利润均分,取了其中一半揣在褡裢里,又同潘平安一路去酱园子走了一遭,将东西收存妥当,然后便趁着天儿还早,急匆匆赶往村西。 此时正是下晌,入了四月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景家小院门口的那棵佛手柑,也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偶尔有几片深绿的叶子从树顶上随风飘落下来,沾在人身上,浑身好似都被那股香气拢住了一般,让人格外舒服。 花二娘临盆的日子将至,肚子已变得非常大,步履也有些蹒跚,正在院子里慢吞吞地走来走去,看样子,似乎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花小麦许久不曾回来,从院子外朝里望了望,立时便觉得无比亲切,原想进门悄悄摸摸往花二娘身上拍一掌,转念一想,又怕吓着她有个甚么闪失,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含笑叫了声“二姐”。 花二娘应声回头,眼睛登时就亮了,几步赶上前来狠狠在她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半真半假地怒声斥道:“你这死丫头,你还晓得回来?嫁了人,便将你二姐姐夫丢到脑袋后头,只怕许久都不曾想起我们来了吧?好没良心的东西,我若不是身子不便,非请你尝尝那烧火棍的滋味不可!” “你冷静点不行吗……”花小麦哭笑不得地扶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将她领到桌边坐下,一脸诚恳地道,“我怎会不惦记你和姐夫?只我最近事情好多,成天脚打后脑勺,许多事真顾不上。你要挑我的理,我半个不字也说不出,但你好歹先把这钱拿去收起来再说。” 说着便将那褡裢递到花二娘面前打开,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褡裢中,大抵有三十余两银子,被日头一照,便烁烁发光,因全是碎银,堆在一处,就像座小小的银山。 花二娘吃了一惊:“这么多?咱俩不是对半分吗?你拿这么些来给我做什么?” “这是最近两个月你和姐夫该得的利润啊。”花小麦很得意地一挑眉,“自上月起,小饭馆儿每月都能挣到三十多两,铜钱太多,我便让郁槐拿去县城都给我换成了银子,你若是嫌不好花使,我再拿铜钱来和你换。” “你巴巴儿地来一趟,就为给我送钱哪!”花二娘倒也高兴,摸摸她脑袋道,“小饭馆儿能挣钱,我自是喜欢,但我和你姐夫也不等着这钱吃饭,你不必总惦记着。” 话说到这里,竟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花小麦不明就里,左右看看,又见她仿佛搬了不少箱笼出来,都堆在院子里,便疑惑地道,“你怎地将那万年不用的东西都拾掇了出来?保不齐哪天就要生,你就不能好好歇歇?” “我倒想了!”花二娘翻了个清晰而硕大的白眼,“想起这事儿我就发烦——你姐夫爹娘说,我肚子里那娃娃马上就要落地,两口子单过,难免照顾不周,让我同他回老宅住去哩!” ps: 肥章~ 第二百零四话 真有此打算? 自家二姐与婆婆不对付,这是花小麦一向就知道的事,但倘若真个要论起来,那景老娘其实也并不是甚么凶猛残暴的人,最多是有些碎嘴讨嫌罢了,倒没有什么坏心。花二娘眼下是即将临盆的人,肚子里揣的,可是他老景家的宝贝疙瘩,就算是看在这一点上,景老娘应当也不会轻易给她气受。 想到这里,她便笑着拉了拉花二娘的手,软声道:“要我说,这还是件好事呐!你与姐夫在这小院里单过,他从早到晚得在铁匠铺里忙活,家中大小杂事全赖你一人操持,万一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哪儿,岂不多余的麻烦都来了?回老宅去住,身边有人照顾,姐夫也能放心些啊!” 花二娘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心中那道坎始终过不得,垂了头小声嘟囔:“我自个儿小日子过的上好,哪里需要他们照应?我甚么都不要,就求个舒心,她莫成日寻我晦气,我便要敬谢漫天神佛了!” 话虽说得不情愿,却分明已松了口,此刻倒更像是在使小性儿。 花小麦也有些觉得了,不由哈哈一笑,挽住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其实你们搬回去,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呀。景家老宅与孟家院子近得很,往后咱俩成天都能见面,若我婆婆欺负我,你在家听见动静,立时便能跳出来给我撑腰,多少便宜?我……” “你婆婆欺负你来着?”花二娘迅速从她话里揪住重点,眉毛一立,“我就说那那姓孟的老婆子不是好相与的,早早便提醒过你莫要与郁槐走得太近,如今怎么样?你快跟我说说,她是怎么欺负你的?哈,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花二娘是什么人,连我的妹子都敢……” 花小麦自觉失言,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忙摁住她道:“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你干嘛当真?莫说我婆婆其实也没把我怎么样,就算她真有什么想头,不还有个郁槐在那里杵着吗?好了好了,你告诉我,几时预备搬回去?到时我同郁槐一块儿来帮忙抬物事呀。” “你可别哄我。”花二娘似信不信地朝她面上打量一眼,两条柳眉微微一蹙,“最近这三两天,我夜里总是有些不踏实,睡不上一个更次,便猛地惊醒过来。一颗心跳得如擂鼓般。一阵阵地发慌。总觉好像有甚么事要发生。我知道我那妹夫待你应是不会差,用不着太过担忧,可我……总之你要是遇上了什么难解的事,一定要老老实实地说与我听。万事有你姐姐替你撑着,你千万别一个人硬抗。” 花小麦听得莫名,蹭蹭自己的太阳穴:“我真挺好的呀,不诓你……我估摸着,你这心慌,十有八九是因我那小外甥等不及要出来了,你且好生养着,旁的事,一概莫操心。啊?” 姐妹俩坐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子闲话,花二娘身子沉重,没一会儿便觉得乏,花小麦便将她送回东屋里歇下,捎带脚地替她将院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事归置了一回。眼看时辰差不多,便掩上院门,静悄悄地回了村东。 …… 不上两日,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果真搬回了村子南边。 她一门心思地想着,待肚子里那孩儿生下来之后,稍大一点,便还要回自家住,因此便找了几张大油布,将院子里的一应物件都盖了起来,那几只鸡则送去潘太公家,托他老两口暂时代为照管,只收拾了些常用之物,用板车推上,一股脑儿地运回了景家老宅。 搬家那天,孟郁槐在连顺镖局告了一日假,特特赶回来帮忙,花小麦则在村东的小饭馆里置了一桌酒水,将景老爹、景老娘和老太太一并请了去,又把孟老娘也扯了来作陪,在楼上开了个雅间,满满当当坐了一屋。 席间还算热络,景老爹向来挺喜欢孟郁槐,拉着他便说个不休,来来去去,也不过打听些他走镖时的各种奇谈怪事;景老娘与孟老娘素来关系还算过得去,凑在一处,便立刻交头接耳地咭咭哝哝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在说她姐妹俩的坏话。花二娘是没那个力气去管她们在说什么,花小麦,则是压根儿没打算搭理,只在心中盼着,看在这一桌好饭菜的份上,景家那几位老的,能对花二娘好一点。 虽说……唔,这样的想法,或许的确是太简单幼稚了些,不过人嘛,有点盼望总是好的。 无论如何,想到今后便能和自家二姐经常见面,她还是比较开心的,虽得时不时地楼上楼下奔波,却仍拨出空儿来替孟老娘搛了两回菜,对着景老娘又很说了几句好听的,一顿饭下来,竟是没出半点纰漏,气氛出奇地和谐。 戌时中散了席,景老爹吃了不少酒,一张脸红成猴儿屁股一般,被景老娘骂骂咧咧地搀着,同孟老娘一块儿往村子南边去。花二娘嘱咐了妹子几句,也由景泰和扶着回了老宅,花小麦跑去厨房里张罗了一阵,好容易大堂之内的食客们尽皆离去,她脱了围裙从走出来,却见孟郁槐兀自坐在靠窗一个偏僻的小桌边,似有些乏累,正眯着眼假寐。 花小麦偷偷笑了一下,便抬脚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推,勾唇道:“我还以为你同娘一块儿回去了,却怎地还坐在这里?今日你陪景大伯吃了不少酒,只怕不会舒服,这会子可要我去替你熬一碗醒酒汤?” 春喜和腊梅识趣,见他两口子还有话说,便快手快脚地将店里拾掇干净,窃笑着携手离开,周芸儿也躲进了内堂中,偌大的大堂里,倏然便只剩他二人。 孟郁槐缓缓睁眼,对花小麦一笑,顺手揉了揉鼻梁,摇头道:“我是喝得多了些,真有点不舒服,若不费事的,有一碗醒酒汤也使得。” 花小麦便摸摸他额头,返身又回了厨房,切两片风姜煮水,热气腾腾地端出来,笑道:“其实若用那鳙鱼头做碗辣鱼汤,倒真个又醒酒又好喝,只是我嫌麻烦,你就将就点。喝了这个,明早我再熬点暖肠胃的小米粥,你吃了就觉得舒服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孟郁槐端起碗来吹开热气啜了一口,顺便将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我的酒量,应付这两杯还行,只是不常喝,冷不丁一口闷下去,是有点不惯。” 这家伙喝多了酒,显得有点醉眼朦胧的,瞧着比平常格外多了两分可爱,花小麦忍不住,见四下无人,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嘻嘻道:“今日又是帮着搬家,又是陪人喝酒,委屈你了呀。只不过嘛,我姐夫也是你的发小兄弟,你去帮忙,原本就是该当的,我可没欠你人情。” “嗯,你是我媳妇,同在一张榻上躺了许久了,莫非还有那‘人情’一说?”孟郁槐似笑非笑地瞟她,将她搁在自己腮边的手捏住,“对了,倒要问问你,那名士宴的终选,你准备得怎么样?昨日在县城,我隐约收到些风声,那终选的五人名单,应当是已定下来了。” “这么快?”花小麦略有些吃惊,挑眉道,“不是说,初选前后一共要半个月的时间吗?还剩下几天呢,怎么就定了下来?” 孟郁槐吃了酒,说话的速度明显减慢,勾唇笑道:“说你傻,平日里做起买卖来竟还算精明,若真个说你是个聪明人,却又偏偏在这小事上犯糊涂。那陶知县虽放出话来,说是要全城甄选名士宴的承办者,但实际上,城中拢共就只得那些食肆,谁家有名头,有能力,这还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吗?如今初选虽尚在进行当中,但越到了后头,剩下的就越是些小鱼虾米,他们自个儿也清楚,此番恐怕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他说着,便抚了抚花小麦的头发:“赵老爷的春风楼不必说,肯定是最有力的争夺者,此外,城南的归林居,城西的千醉阁,也都位列其中。至于你——之前我和柯叔便曾在陶知县面前提了一提,现如今,又有那省城来的韩风至一力保荐,自然也是不容小觑。” 花小麦应了一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小声道:“那韩老板,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很不好相处,却不料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管这回能不能成,我都该谢谢他才是。那……你可知道这终选的题目究竟为何?我纵是要做准备,也得有个方向才行啊!” “这个我怎会知道,你也别急,陶知县那边应当很快就会打发人来与你细说。”孟郁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拧了一下,沉默片刻,陡然沉声道,“小麦,我有个事,想问你。” 花小麦听出他语气的变化,便抬起脸来去看他,歪了歪头:“嗯,怎么了?” “那日你与那碧月轩的韩老板斗厨……”他仿似在斟酌这话该怎么说,稍稍停顿了一下,“你俩话里话外,谈到去省城开饭馆的事——我晓得,当初你未能留在桃源斋掌勺,虽嘴上不说,心中却多多少少有些觉得惋惜。莫不是直到现在,你真还有去那里开饭馆的打算?” ps: 感谢緑小兮同学的打赏和评价票~ 因为那只“河蟹”的关系,本书要改名了,不然一直上不了推荐t^t 不出意外的话,下周本书就将改名为《食味记》,少年们到时候不要惊讶~~ 第二百零五话 小问题还是大矛盾 他突然提到这个,花小麦略觉意外,抬眼觑了觑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你……不喜欢?” 此事于她而言固然很重要,但她眼下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暂时还没工夫想得那么长远。换句话说,“去省城开饭馆”,这可以算作是花小麦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是奋斗的目标,需要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至少目前,她火候未到。 然而这事儿,终究是被孟郁槐装进心里了吧?怪道那日她与韩风至斗厨时他脸色便有些发沉,原来却是为了这个!那么,他对此究竟是何看法,还用得着猜逢吗? 孟郁槐没答她的话,只静静地坐着,两粒黝黑的眸子里藏着火光,将那盛着醒酒汤的小碗端起来送到唇边又呷了一口。 屋子里静得很,柜台上那盏旧提灯冷不丁爆了个灯花,发出“哔啵”一声轻响。 花小麦有点耐不住这沉默,试着冲他笑笑,尽力轻快地道:“实话说,这事儿的确是我心中的一个念想,可还远着呢,如今且考虑不到那上头。小饭馆儿的生意才好了几个月,酱园子呢,又更是刚刚才起步,我哪有那份闲心想别的?何况,做厨比不得别的买卖,若是底儿太薄,在那繁华的大城里就根本站不住脚,我才哪儿到哪儿啊!” 一边说,一边捏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软声道:“你老闷着做什么?是你说的,咱俩在一张榻上都睡了许久了,还有甚么话不能讲?你心里要是有想法,干嘛不告诉我?” 孟郁槐把手中的碗搁在桌上,思忖片刻,温言道:“也倒不是有什么想法,我不过是觉得,小饭馆和酱园子收入颇丰,我在镖局的工钱也并不少,如今咱家手头的银钱足够花使。甚至还可以说是很宽裕,你又何必再费力折腾旁的?那省城机会的确是多,但相应的对手也不少,你张罗一间小饭馆,尚且如此劳累,若去了那里,还不褪一层皮?” 花小麦勉强一笑,仍旧细声细气地道:“我又不是只为了赚钱呀……做饮食行当的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点执拗的志气,希望自己的手艺能被更多人品尝到和认同。” 见孟郁槐不语。她便垂眼道:“咱远的不说了。你就看那桃源斋的宋老板和碧月轩的韩老板。他们铺子上的生意其实已经非常好了,若只为了挣钱,又何必还坚持着自己下厨?还有赵老爷,他的春风楼在咱芙泽县可是首屈一指。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银子一把一把往怀里搂,换个厨子,恐怕也不会受太大影响,可他为什么就偏偏狠不下心,辞掉那成天给他找麻烦的魏胖子?说白了,在这一行中打滚的人,只要是真心喜欢,求的都是那个‘精’字。” 她一口气说了这一大通。有些口干,跑去柜台上给自己斟了杯茶,再回来的时候,就见孟郁槐将那眉头又拧了起来。 “莫不是你还打算在这一行干一辈子?”他淡淡地道,“我娘的年纪只会越来越大。现在瞧着硬朗,过几年是什么样却还未可知。况且,咱俩很快也要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你……”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花小麦一愣,心中立时觉得发堵,蓦地将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了回来。 所以,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吧? 庄户人家不像那些富贵的城里人,对于姑娘该不该抛头露面,并不十分讲究,因此田间地头,常常可见随处走动的大姑娘小媳妇。但即便如此,女子嫁了人就该留在家中踏踏实实地相夫教子,仍然是火刀村,乃至这个年代最普遍的看法。 男人在外闯荡,就叫做“好男儿自在四方”,同样的情形若放在女人身上,十有八九就成了“抛夫弃子不务正业”——这还算是轻的,若要往重了说,就算是有人将那顶“不守妇道”的大帽子往你脑袋上压,你也根本没法子辩驳。孟郁槐的想法,在这个时代没有半点错处,可她心里怎么就这样不舒服?! 说起来,要解决他口中的那个“难题”,其实也很简单,大不了多攒些钱,举家搬去省城,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可问题真的出在这里吗? 花小麦很想与他推心置腹地掰扯掰扯,然而一想到这事儿一句两句根本说不清楚,就觉得有点无力,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长气,朝他抿唇笑笑:“咱先不说这个了吧,没影儿的事,时辰不早,还是快些回家去。” 说罢便从桌边站起,向着内堂的方向又扬声道:“芸儿,我们这就走了,你晚间锁好门,自己夜里把细些,听见吗?” 话音未落,人已快步退出大堂外。 这个态度…… 孟郁槐瞟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也跟着站起来,一脚踏出去,立在她面前,垂眼道:“走吧。” 周芸儿从内堂奔了出来,站在门口朝两人招手,笑着道:“师傅,郁槐哥,你俩路上小心。” 花小麦冲她点点头,转身与孟郁槐并肩没入夜色之中。 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回到家之后,也不过匆匆洗漱了,便吹灯安歇,只是各怀心事,要想顺顺利利地入眠,可就不那么容易。 这大抵是两人成亲之后,过得最冷清的一晚。四月了,天气已暖和起来,偏偏屋里像是有一道冷风似的,直往被窝里钻。 花小麦裹着被子躺在榻里侧,来回翻了好几次身,明明觉得很累,眼皮子直打架,却始终睡不着,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捣腾,烦得要命,又停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那人忽然轻叹一声靠了过来,将她往怀里一拢,他身上那股暖烘烘的气息将她整个罩住,脚板心上立马就窜起一丝热气。 小媳妇嘴角朝下悄悄扁了扁,朝他肩膀又缩了缩,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 因孟郁槐昨夜吃了不少酒,翌日一早,花小麦便特地起来得早了些,去灶上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又煎了两条小鱼,拈一碟自家腌的酱菜,齐齐整整摆在桌上。 孟老娘洗了脸擦了牙,照旧是酸着一张脸上的桌,眼睛只一溜,便将菜色看了个尽,有些不满道:“这素擦擦,没滋没味的,让人怎么吃?” “郁槐昨日多吃了两杯,今日吃点清淡的好。”花小麦没心思和她计较,笑笑道,“昨晚那席面有些油腻,娘也该清清肠胃。” “我肠儿肚儿好得很,很不需要清!”孟老娘眼睛一睃,低头想了想,“我尝着,昨天那道五香八珍鸭滋味还挺厚,你若有空的,今儿再给我做一回,晚上给我带回来,我明天下酒吃。” 我敢没空吗?花小麦在心里暗暗叨咕,笑盈盈地应了,转头见孟郁槐也走了出来,便盛了碗粥端给他。 两人都刻意不提昨夜的不快,只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孟郁槐少不得将那名士宴的事又提了提,因道:“我今天拨个空闲,再去打听一下陶知县那边是否有消息,终选的题目若定下了,你也该早做些准备。魏大厨你曾见过,晓得他是有两把刷子的,剩下的三处,也都常常接办酒席,比你应是更有经验,切莫小瞧了他们才好。” “我理会得。”花小麦也便笑着点了点头。 问题尚未正式摆上台面,或许可以先当当鹌鹑,暂且对其视而不见,是以小两口便索性将那烦心事丢开,一顿早饭倒还吃得和气。饭毕,花小麦手脚利落地将孟老娘这一日的饭食张罗好,就同孟郁槐一块儿出了门。 然她没料到的是,不等孟郁槐将那名士宴的消息打探回来,陶知县便已遣人来到了村东的小饭馆。 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赶着饭点儿来的,彼时,花小麦正在厨房和门口外卖摊子上忙得一团乱,油锅里嗤拉之声不绝于耳,白色的烟雾卷着香气腾到半空中,飘进村里和官道上。常在附近行走的人习以为常,不过吸吸鼻子,笑呵呵便离开,那刚刚进村的人,却未免有些惊异,眼珠儿瞪得老大,嘴里发出“嗬”一声,循着香味便找了来。 早上猛火蒸腾,花小麦给烤出了一身的汗,正将手中锅铲舞得飞快,腊梅忽然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扯了扯她袖子,似是极力压抑着兴奋,低声道:“妹子,县城里来人了,说是要与你交代名士宴的事儿哪!” “是吗?”花小麦心中也是一动,将锅里的菜三两下盛出,往她手里一塞,急慌慌地擦了擦手,解下围裙走了出来。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打扮瞧着不似县衙里的人,倒更像大户人家的仆从。花小麦心中有数,晓得他多半是陶知县府上的,抿唇微笑着迎上来,道:“您……” 不等她说出句囫囵话,那人便把眉头一皱,四下打量一番道:“你这铺面拢共就这点大?这可真是奇了!” 花小麦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嫌弃这店看起来寒酸吗?她也懒得接他话茬,仍笑着道:“您一路赶来辛苦了,正是饭点儿,要不我做两个菜,您先……” “那个等下又再说不迟。”男人显然没工夫和她寒暄,不耐烦地摆摆手,“想必你也清楚我的来意。你这……小饭馆儿,入了名士宴终选的五人名单,我今日来,正是要把规程跟你细说一说。” ps: 感谢纳mo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刚刚wps出问题,还以为稿子丢了,吓尿……稍晚尽量二更~ 第二百零六话 担心 凡是与名士宴有关的事体,一概不能等闲视之,花小麦忙将来人引到楼上雅间,又急急打发腊梅去沏碗好茶来,一面就笑着道:“村间的小饭馆儿而已,不像样,远无法和县城的大酒楼相比,怠慢您了,只我们收拾得还干净,您将就着歇歇。” 平日里来小饭馆儿用餐的食客,多数都是行脚商人或村里的百姓,人人贪大堂里热闹,都不爱到这楼上清净的雅间里坐。饶是如此,春喜和腊梅两个寻常却仍旧每日打扫,周芸儿若得了闲,也会来抹抹灰,加之开张前,又特特将这里收拾得利利整整,因此倒的确比楼下舒服得多。 也正因如此,男人的脸色便稍稍好看了点,接过腊梅手中的茶碗啜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我姓蒋,是陶大人府上的管事。我家大人清廉,此番的名士宴,虽是官府的大事,他却仍不愿动用太多人手,唯有打发了我们出来帮他跑腿儿。自打初选开始,我就没一日消停的时候,这两天,少不得又要奔波——我说你们这饭馆儿,离县城也太远了,走一趟真真儿要人命!” 这是……诉苦的意思?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花小麦有点想笑,面上又不好显出来,只得一本正经地道:“是,我也晓得我这里的确远了些,辛苦您了。过会子我做两道拿手菜,请您尝尝我的手艺,您别嫌弃才好。” 蒋管事可能真是饿了,方才在楼下又嗅了满鼻子的香气,听她这样说,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行,那我不跟你客气,只是现在,咱们还是先把正事讲清楚的好。” 他说着,就煞有介事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单,正色道:“先要叫你知道,这入了终选的五间食肆分别是春风楼、归林居、千醉阁、常记小馆和你这里——嘶。我说你这饭馆儿连个名字都没有?人人都想自己的店出名,你这里的菜就算是极好,人家吃了之后有心替你宣扬宣扬,都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不是瞎胡闹吗?” 意见还真多! 花小麦抿了唇,仿佛略带点歉意道:“本就是个小馆子,整个村里只有我这一家,就没在取名的事儿上下工夫。往来客商提到我这里,都将它唤作是‘火刀村官道边儿上的铺子’……借问一句,没有名字。是不是就不合规矩?” “这倒不至于……”蒋管事嘴里嘟囔道。忽地又不耐烦起来。挥了挥手,“得了得了,反正和我也没关,我不管你。喏。这终选之日定在四月十五,眼下初选虽尚未结束,名单却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不过是走走过场,所以,你们也该早早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脚忙乱。终选仍然与初选同一场所,到时会有我家大人亲自考校,到时候。你得知道分寸才行。” 事情果真如孟郁槐所说那般发展,花小麦心下有数,便也不觉得如何惊讶,笑着点头道:“我晓得了,但不知那终选的题目……” “啧。你急什么,我这不是正要说?”蒋管事没好气地嗔她一眼,“这终选的方式与初选差不多,仍需要你们当场烹饪,给出来的题目,是三道食材,分别为鲥鱼、牛乳和山药,要以它们做什么菜,怎样手法烹制,便全由你们自己做主。你也听见了,这些个食材并不是甚么特别精贵之物,轻易就能买得着,也正是因为它们常见,才更彰显你们这五间食肆的大厨功力。你是个妇人家,见识短些,我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其余四个馆子,可都非泛泛之辈,你得打起精神来才好。” 又……又来了,短短十几二十天,这已经是第二度有人理所当然地将她称为“妇人”。这些人脑子是被门板夹了吗?她是嫁了人没错,可再怎么,这具身体现下也不过才十七岁,到底哪里像个妇人了! 察觉到花小麦有点走神,那蒋管事便很不悦地咳嗽了一声,虎着脸道:“你怎地这样不知礼?我在跟你说话,起码你也应一应,我累得半死地跑来,可不是看你像个傻子一样发呆!” 他这一嗓子颇响亮,花小麦倒给唬了一跳,赶紧正了正脸色:“对不住,我只是……鲥鱼、牛乳和山药,我记住了,您放心。” 蒋管事这才满意地“唔”了一声,接着道:“题目你已经知道了,此为第一件事,另外还有第二件事,就格外重要,莫说我没提醒你,千万要把细些。” 花小麦摸不着头脑,摆出一副诚恳的神色,恭恭敬敬道:“您说,我仔细听着呢。” “自今日始,我家大人会不定期地安排人,来对你们这几间食肆进行考察,你们做吃食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万一在终选之前出了任何事端,就立即取消资格,另选一间馆子递补,即便你运道好,最终获得了名士宴的承办权,也不要以为从此就万事大吉。总归一句话,五月初五之前,但凡你这小饭馆儿出一点岔子,就别想这差事最后能落在你头上,可听懂了?” 花小麦吐了吐舌头,见蒋管事直拿眼睛瞪她,立刻冲他挤出个笑容来。 一个名士宴而已,她虽明白陶知县将其看得紧要,却不料还会有诸多规矩,心中不免有点敲小鼓。 话说,她这小饭馆儿倒向来没出过任何纰漏,但这非常时期,的确不得不经心一些啊! “多谢您,我都记住了,但不知陶知县那边,还有甚么吩咐?”这一回,她不敢再随便发愣了,忙不迭地点头连连应承。 “还能有什么吩咐?没了!”蒋管事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像是终于完成了个大任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头见花小麦还坐在那儿不动,眉毛又立了起来,“怎地,莫不是你还有事?” “没啊……”花小麦很无辜地朝他望去。 “既没了,你为何还不去厨房?又说要请我吃拿手菜,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您稍等。”这蒋管事的性子实在是有点难对付,花小麦被他搅得头疼,又不能冲他嚷嚷,唯有讪讪一笑,请他稍待片刻,开门一溜烟地跑进厨房里,飞快地做了几道小菜,又烫了一壶酒,让春喜送上楼。 她自个儿,却是死活不想再走一遭了! …… 蒋管事其人虽是有些性子乖张,却并不曾占小便宜,吃饱喝足之后,没忘记留下饭钱,这才不痛不快地拂袖而去。 送走了这位不好伺候的主儿,花小麦才算松了一口气,下晌便将那几样食材好好琢磨了一回。 真要论起来,这三样东西,倒的确不算难买,鲥鱼可拜托徐二顺帮着踅摸,山药更是村中常有小摊贩担来卖,唯独那牛乳,却是非去县城里置办不可。 这东西虽不算少见,但村里的老百姓,寻常也不大愿意使钱去买,一则因它当中的腥味许多人不喜,二则也是由于,它的价格委实不算低。花小麦自来到火刀村后,拢共也只买了一回,还是为了引关蓉上钩,如今回头想想,恐怕也正是因为平日里不怎么能吃到这东西,关蓉才耐不住,巴巴儿地跑了来吧? 晚间照旧是一通忙碌,亥时初,孟郁槐来了铺子上接人回家,两人见了面,彼此都有点不自在。 花小麦回头嘱咐春喜腊梅将店中拾掇妥当了再走,自己则将一个早就备好的食盒提了起来,抿唇冲他笑了笑:“这是给娘做的八珍鸭——今日陶知县府上的蒋管事来过了……” 这两件事完全不挨着,她却偏要凑在一处,也是因为不愿显得尴尬,急切间要找话来说的缘故。 孟郁槐似也察觉她的窘迫,眉头轻轻拧了拧,走上前来将食盒接过去,也不理春喜和腊梅会不会瞧见,牵着她便出了大门,却也避过了昨日的事,只含笑道:“今日去了城里,我才晓得事情已定下来,料想很快县城便会来人。那蒋管事,可是把终选的题目带了来?” 某些事他不肯提,眼见得便是不会轻易妥协的,花小麦便在心中暗叹一声,牵出一丝笑容来点点头:“嗯,正是呢,说是接下来这段日子会盯着我们这几间食肆的言行,又给了三样食材做题目。我正想着,那牛乳不大好买,又易坏……终选是四月十五,恐怕也唯有等到那附近几日再去买,方妥当些。” 孟郁槐应了一声,表情却并不放松,默了默,转头去看她:“我有些担心。成为名士宴的承办者,便算是与官府攀上了关系,这个中利害,不必我说你也很明白。五间饭馆儿必定都是要卯足了劲争取的,我怕有人会……” 这一层,花小麦自然也想到了,但若真有人要出阴招,她也无法可想,只能兵来将挡而已。眼下听孟郁槐也提到这个,便摇了摇头:“我晓得你担心甚么,可……” “权且不论他们会不会长歪心思吧,这必要的防备,却是不得不做。”孟郁槐细想一回,沉声道,“这样吧,明日我便去那卖牛乳的铺子上,先将咱们要用的给预定下来再说。哪怕多使两个钱,至少周全些,如何?” 他肯帮忙,花小麦心中自是熨帖,嘴角一弯:“也好,那这事,便得请你替我张罗周全了。” 第二百零七话 莫名心慌 孟郁槐于翌日一早,便去了城中卖牛乳的铺子,事情居然很顺利,没花半点工夫,便从那里定了几樽牛乳,交下定钱,与店家商议好,待四月十四那日,他再上门来取。 花小麦心下清楚那名士宴的终选开不得玩笑,白日里但凡有闲暇时,便在灶上勤加练习,夜晚归家躺在榻上还要琢磨许久,将那三样食材翻过来调过去地想,满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样简单的东西,做出与众不同的菜色。 清晨从孟家院子里出来,若时辰尚早,她也会去打谷场附近那两块地里转转。 与从前在景家小院房后那一小块菜畦不同,如今,整整两亩地里,都满满当当地栽种上的番椒。因孟郁槐得空时常常会来打理,那一株株苗子长得格外茁壮,叶片嫩绿嫩绿,淋了水之后被太阳光一照,上面的水珠子就像一颗颗小钻,散发出晶莹的光,格外讨人欢喜。 花小麦曾在心中合计过,这两亩地的番椒,其中的一半都要留下来做种,自家存下足够的量,剩下的便可卖给村里人,应是能赚不少钱;而另外一半,则由小饭馆儿和酱园子均分,饭桌上能添两样新菜不止,下半年或许还能出产新的酱料,而这种酱料,至少在眼下的时代,绝对是独一份。 多想想这些赚钱的好事儿,总是令人心中愉悦的,在田间逛得够了再去到村东,她脸上自然而然地便带了几丝笑容。 “那名士宴有多紧要,不必我说,春喜嫂子、腊梅嫂子和芸儿你们也都应该明白。”趁着尚未到午市,花小麦便将店中三人聚到大堂中,一本正经地道,“若咱们最终能将那名士宴稳妥地接下来,并且办得漂漂亮亮,往后咱们就算是多了个大靠山,即便是遇上甚么糟心事。起码也能寻到人替咱撑腰、说理。所以这段时间,还请几位都有点精神头,万万不要出差错才好。” 小饭馆儿平日里做买卖都很仔细,既没有胡乱叫价,更不曾在饭食上随便敷衍任何一个人,厨房灶下也向来很干净,以这样的状态来应付陶知县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考察,自然是不需要担心。 但问题在于,入了那五人终选名单的酒楼,都是奔着最好的结果去的。这样的非常时期之下。保不齐会有人要想出些坏招儿来“招待”自己的对手。小饭馆儿平日里只有女人坐镇。就更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来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事端。 这番话,最近这段时间花小麦每天都要唠叨上一通,春喜听得耳朵生茧。很不耐烦地挥挥手:“晓得了,晓得了,你成日说同样的话,自己也不觉得烦吗?反正你应承过,若今年这小饭馆儿的买卖做得好,到了年底,你是要给我们发大红包的——就算只看在那个的份上,我们也不敢胡来呀!” 她一边说,一边就将花小麦扯到自己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道:“妹子,我问你呀,听说你最近和郁槐兄弟,闹了点子矛盾?” “咦?”花小麦讶异地挑了挑眉,“这话你打哪儿听来的?” 春喜丝毫没打算隐瞒。大大咧咧冲周芸儿一努嘴:“喏,不就是芸儿告诉我和腊梅的吗?你和郁槐兄弟在大堂里坐着说话,她躲进屋里,本没有偷听的意思,可你俩的声气儿越来越响亮,她避也避不了哇!” 花小麦立刻一个眼刀向周芸儿甩了去,虎着脸道:“我让你没事儿的时候多说说话,对改变你的性子有好处,却不是让你到处传我的闲话吧?” “师傅我错了……”周芸儿立马道歉,还吓得朝后退了一步,然紧接着却又不甘心地小声强辩,“我也不曾到处说,就跟春喜嫂子和腊梅嫂子提了提,也是因为担心师傅你……她俩又不是外人……” “你还敢犟嘴了?”花小麦半真半假地一瞪眼,“你这小密探,出卖师傅,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儿?” 周芸儿唬得脸都白了,一个字也吐不出,只使劲摆手。 “你凶她干什么?”春喜赶忙扯花小麦一把,翻翻眼皮道,“先不说芸儿这事儿做得妥不妥当,我是要劝你两句才好。两口子闹点小别扭实属正常,你莫瞧着我与月娇她哥娃都生了两个,我俩若吵得凶了,那是要直接上手的!气头上,谁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但这气过了之后,还得有商有量的,老闹腾,多伤感情?” 她这话说得委实语重心长,花小麦却有点哭笑不得,抿唇道:“我俩真没吵呀,最多也只算是争执了两句罢了,现下不是好好儿的?你们也瞧见的,他照旧每日来接我回家,我……” “嗯,表面上瞧着是不错,只你也别忘了,有些事在心里存得久了,不仅不会风一吹就散,反而憋出怨气来,到那时有你哭的!”春喜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字字句句说得有板有眼,末了道,“我也不过是因见着你们素日很好,白嘱咐你一句罢了,你心中有分寸,就只当是我罗唣。对了,等忙完了中午那阵儿,下晌我想去瞧瞧二荞,她搬回老宅之后我俩还没见过,是该去问问她过得怎么样,你可要与我同去?” 花小麦垂眼略一思忖,也便点了点头:“我和你一块儿去也好,只是我就不进门了,在外头等着你吧,省得大伯大娘觉得,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好我二姐,才三天两头地跑去探望。” “怕他们作甚?那是你亲二姐,你心中牵挂着,还不是理所应当?”春喜叨咕了一句,却也没再多说,三弯两绕,又兜回“论如何维持夫妻二人感情”这一严肃话题上,殷殷地嘱咐了花小麦一番。 …… 未时末,店内客人走得精光,花小麦拣了两道菜色,让周芸儿学着配菜,便同春喜一块儿抬脚走了出来,一径去了村南边的景家老宅。 这辰光,景泰和十有八九是还在铁匠铺里忙碌的,家中恐怕只得那三个老人。花小麦同春喜两个走到院子附近。便找了个僻静处站下,只让她一人进了屋。 春喜是个浑身揣满八卦的小妇人,在火刀村的七大姑八大姨中间有极高的声望,她的到来,使景老娘非常欢喜,当下便乐颠颠地引着她去了西侧花二娘住的厢房。 花小麦立在一棵香樟树下,嗅着树叶间传来的香气,随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玩,想一回名士宴终选的事,又竖起耳朵听听屋内的动静。 西侧厢房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并不大。咭咭哝哝的。使人听不分明。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春喜便匆匆地奔了出来。 “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花小麦有点意外,将手中那香樟叶子一丢,冲着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你去劝劝你二姐吧。”春喜一跺脚。“成日里饭不好好吃,让她婆婆跟着白着急,这都要生了,她闹的是哪门子幺蛾子?” “不吃饭?”花小麦眉心便是一拧,“呃……敢是大娘做的饭食不合口味?嫂子你也晓得,这有了身孕的人,大抵都有些挑嘴,又或者,我二姐是怕吃太多长肉。到时候不好生,那……” “我娃都生了两个,还能不比你清楚?”春喜急得很,竟往她背上拍了一掌,“我都瞧过了。大娘预备下那些吃食挺合适,并没有半点不妥——这二荞,真真儿是要气死人!” 两人正说着话,景老娘从院子里匆匆走了出来,看见花小麦就像看见救星似的,一把便拽住了她的胳膊:“小麦丫头,你来了怎地不进屋?快去劝你二姐两句,老这么着,还不把我的孙孙给饿坏了?我说话她是不肯听的,你们姐儿俩心连着心,你劝劝,或许还好使。” 她都这样说了,花小麦也就不敢怠慢,忙跟进了院子,先去厨房里看了看景老娘准备的饭菜,见不过是些猪脚、鲫鱼、萝卜等物,花二娘现下吃了的确很有好处,心中便也有点埋怨自家二姐胡闹,赶紧蹬蹬蹬地又去了西侧厢房,劈头盖脸地就大声道:“你折腾什么?不肯吃饭饿坏了我外甥,你拿什么赔?” “小麦,你快来,过来!”花二娘看见她,嘴角便是朝下一扁,招招手将她唤至近前,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苦着脸道,“我不是不肯吃饭,我是……心慌得很!前儿我不是就跟你提过这事吗?最近两日,这感觉越来越厉害,我睡也睡不好,哪里还有胃口?” 还是……因为那个心慌的毛病吗? 花小麦倒没料到这一层,也不好再跟她发火,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放软口气道:“这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怎么会心慌?二姐,你是不是……怕生孩子啊?” “我有那么胆小吗?”花二娘拉住了她便不撒手,将脑袋晃得拨浪鼓也似,“是女人都要有这一遭,我盼了许久了,哪里会怕?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呀!” 她一头说,一头便盯紧了花小麦的脸:“你实话跟我说,你和郁槐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花小麦先是一愣,紧接着很快摇了摇头:“我俩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哇!” 她和孟郁槐这两日的确有点不自在,但真要说起来,感情却不曾出半点问题,哪里就值得花二娘心慌成这般模样? “我回到老宅之后,也没人给我气受,泰和他娘……虽是为了她那小孙孙,但有一句说一句,她却的确将我照顾得很妥当。”花二娘显得愈加困惑,柳眉搅成一团,“可为什么我心里就慌乱成这样?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了……” 第二百零八话 幺蛾子 花二娘其人,单单靠着一根烧火棍,便混出个“火刀村一霸”的威名,村里不论是男是女,个个儿都要忌她三分。她这样的性子,不管在家是什么模样,至少在外,是轻易不会吃亏的,大概也正因如此,她一旦露出这种惶然失措的神色,便格外令人觉得吃惊——至少花小麦是这样。 她那双手就像是从冰窟窿里掏出来的一样,又出了一身汗,更显凉得透骨,花小麦将眉头拧作一团,去柜子里取了件厚衣裳给她披上,轻言细语道:“喏,你想想,咱姐俩现下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想见面随时都能见,日子又过得好好儿的,能出什么事?” 花二娘垂了头不语,只将嘴角轻轻地朝下瞥了瞥,可怜巴巴的。 “我虽不懂女人有孕时究竟是何情形,但要我说,你这还是因为即将临盆,心里不踏实的缘故。”花小麦于是拍了拍她的手,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成日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倘使我那小外甥生下来瘦得如小猫一般,到头来还不是你自家不好受?你要是肯听我的,就放宽心,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不是还有我姐夫帮你顶着吗?而且,我这当妹子的,也不是个摆设呀!” “是啊二荞,你听听小麦的劝,眼下这光景,你怎能由着性子胡来?”春喜也立在一旁愁眉苦脸地帮腔,“你同泰和兄弟两个想这孩子想了两年多,如今好容易要生了,你可不能瞎闹,否则莫说泰和兄弟,我都是不依的!” 花二娘抬头瞟瞟她:“你们说得有理,我也明白,我何尝不想吃得香睡得好,将我肚子里的小祖宗养得白白胖胖?可是……” 花小麦晓得自家二姐这段日子难熬,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回头见景老娘不在左右。便凑到花二娘耳边,笑嘻嘻道:“你跟我实话说了吧,是不是大娘做的饭菜不合你胃口?你吃不下,就找茬生事?” “我哪是因为这个?”花二娘脸上终于现出点笑模样,也将喉咙压低,嗔她一眼道,“不过,有一句说一句,她那手艺,就别说跟你比了。连我隔壁的潘太婆也及不上。又说不让我吃得太辛辣。每顿饭都少滋没味的……” “行。懂了!”花小麦拖长了声音应道,拍拍手站起身,故作无奈地摇头,“这是你婆婆家。我若在吃食上头指手画脚,她肯定心里不痛快,可我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你是我姐,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去?你在这儿等着,我手脚快,没一会儿就把好吃的送到你面前,虽则你现下不该吃得太多,但最起码不能饿肚子呀!” 说罢,就让春喜在屋里相陪。自个儿抬脚走了出去,跟景老娘打了声招呼,借他家厨房做了两道开胃的小菜。花二娘也不知是对了胃口,还是勉强给她面子,总算是吃了小半。三人在西侧厢房又说了一会儿话,花小麦便同春喜一起走了出来。 其时,景老娘正在院子里拾掇晒干的红枣,回身瞧见她二人出来了,忙三两步迎了上来。 “怎么,真吃了?”她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花小麦的脸。 “吃了少许,这会子说是有些乏,我让她睡下了。”花小麦应了一句,发现她那簸箕里的红枣个大饱满着实不错,心中生出一计来,因笑着道,“大娘,家里可有晒干了的龙眼肉?我想起有样物事,吃了或许能使我姐这心悸怔忡的情况有所缓解,我这就给做出来,烦您每日敦促她吃几颗。” “龙眼肉……倒是有的。”景老娘略有些迟疑,“不过龙眼那东西,火气重得很,二荞现在吃了怕是对肚子里的娃没好处吧?” 果然只惦记着肚子里的那一位,花小麦暗暗叹了一口气。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身为花二娘的“娘家人”,她还真是很难完全理智地看待问题。 “不会的。”她弯了一下嘴角,温和地道,“鲜龙眼的确是火大,易令人生燥,但晒干了的龙眼肉却性温味甘,最是益气补血,我二姐吃了,对大人孩子都有好处。她现下这情况,大夫也不会随便给开药,只盼她吃了这个,心中能安稳些。” 景老娘听到这里才算放下心来,一拍大腿:“那行,我这就去给你拿出来,你就在我家厨房里张罗。咳,别说龙眼肉了,只要能让我那小孙孙平平安安的,就是龙肉,我也给她弄来吃呀!” 说罢,又小声嘀咕了两句,也不知在埋怨什么,这才腾腾地冲进厨房里。 花小麦取了几十颗干枣子,也跟了进去,将枣子与龙眼肉同煮,七成熟时再加进去些鲜姜汁和蜂蜜,水滚之后盛出来冷却,用一个能密封的小罐子装好,递到景老娘手里,嘱咐她每日给花二娘吃三次,想了想,又扯一下她的袖子。 “大娘,我二姐如今瞧的可还是县城保生医馆里那邢大夫?可知道她大概是什么时候生?” 景老娘得了那罐子用龙眼和枣子做的蜜饯,就像抱着宝贝一般,妥妥当当地收在柜子里,方回身死皱着眉道:“怎么不是?听我家泰和说,上个月还去请那邢先生瞧了一回哩,说是四月底左右,我那小孙孙就该落地……啧,每次给的诊金可不老少,她还这样折腾,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花小麦也不与她争辩,仍笑着道:“大娘,我晓得我二姐有孕,这是你家的事,我不该瞎搀和,但到底我还算是会做两样吃食。要是接下来她还是吃不下东西,麻烦您来跟我说一声,只要能帮上忙,我肯定尽力。” “行了行了,若有用得着你处,我决计不会同你客套的!”景老娘过了河便拆桥,面上露出两丝不耐的意味,挥手道,“我听说你那小饭馆儿不是挺忙?如今你二姐也睡下了,我便不耽搁你,赶紧去忙你自个儿的吧,啊?” 春喜听得眉毛也立了起来,嘴巴张得老大。正待开口,却被花小麦拽了一把,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她从景家老宅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院墙边那棵香樟树下,春喜便嘟了嘴,悻悻地道:“我瞧着,二荞说成日心中不痛快,倒不像是在专门闹别扭。她那人可硬气了,一点小病小痛,根本不当一回事,今儿我看她愁得那样——保不齐是她那没眼色的婆婆给了她气受呢!” 花小麦低头思索一阵。咬了咬嘴唇:“这倒不至于。景大娘就算想挑事儿。大约也不会选在眼下这时候。我也知道我二姐如此心慌,绝对不是无中生有,可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咱们不也就只能安抚着吗?幸而我那姐夫还挺好。这两日我抽个空去铁匠铺与他说说,请他多上点心,他也就有数了。” 说着,又笑笑道:“好了,那是我亲姐,我还不曾怎样,你却为何比我还义愤填膺?时候不早,咱们真该快些回小饭馆儿了,你放心。眼下我和我二姐住得这样近,我一定会照应她的。” 言毕,便拉着一脸不高兴的春喜,急匆匆回了村东。 …… 说起来,那河边卖鱼的徐二顺只是个寻常的渔人。买卖独在火刀村里做,门路却还挺广。花小麦不过将那踅摸鲥鱼的事同他提了提,不上几日,他便果真弄回来两条肥美的大鱼,活蹦乱跳的,很是新鲜。 花小麦将那两条鲥鱼在水盆里养了两天,预备着终选那日再带去县城里现杀,连日来又百般四下里搜寻挑担子来村里卖山药的小贩,也是运气好,竟给她撞上个卖上好铁棍山药的,说是存了一冬,四月才刚刚挖采上来。她忙不迭地称了好几十斤,用来参加终选之外,也可给自家的小饭馆儿添一样菜肴。 准备工夫做得不错,食材也很齐全,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花小麦不由得好好地松了一口气。四月十四那日,她早晨出门时又嘱咐了孟郁槐一回,让他莫忘了去将牛乳取回,自己则将一应物事拾掇妥帖,只等隔日一早,便领着周芸儿去芙泽县。 午时,门前的外卖摊子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人捧着六文钱买来的食盒,眼巴巴瞅着锅,花小麦快手快脚地炒着菜,耳朵里忽然就听见了腊梅的声音。 “咦,郁槐兄弟,你怎地中午就回来了?你们镖局今儿不忙呀?哎呀呀,就说你是个疼媳妇儿的,这是连家都没回,就赶来铺子上了吧?” 花小麦应声回头,手上兀自不停,踮起脚尖往人堆儿外头张了张,真个看见孟郁槐于大门前负手而立,正朝自己看过来。 她心下纳罕,同时又有些惴惴,偏生被人围了个严严实实,轻易又挤不出去,只得耐着性子将摊子前的食客一个个应付周全。好容易等到人走空了,立刻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先冲孟郁槐一笑,紧接着便急吼吼地道:“你为何这时候便回来了,可去铺子上取了牛乳?” 孟郁槐看她一眼,带着她进了大堂,径直去了楼上雅间,掩上门,方皱眉道:“你先不要急,听我说。我今日去了那铺子,谁知店家同我说,他那里所有的牛乳都被人给买了去,一樽都不剩了。” 他倒是嘱咐了花小麦不要着急,可这种情形,谁人能忍得住?花小麦立刻便有点上火,抬头道:“这怎么会呢?咱们不是和他预定过,连定钱都给了,他如何……” 孟郁槐苦笑着摇摇头:“那店家满口直向我道对不住,还赔了我两倍的定钱,眼见得他那些牛乳,都是有人花大价钱买下的,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告诉我对方是谁。从他那里出来,我又去城里其他地方转了转,无一例外,牛乳全都卖得清光。” 这可真是……花小麦自觉已经足够小心,准备得也很周全,却不料,仍然要出这幺蛾子!十有八九这是参与终选的其中一间食肆耍的手段,就是要事到临头,打你个措手不及! 她焦头烂额之余又有点慌神,低头搅了搅自己的手指头,皱着脸道:“真麻烦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孟郁槐脸色倒还很平静,沉吟道:“你莫慌,回来之前我去春风楼转了转,听赵老爷说,他正是顾虑会出这样事体,才特特从省城买了牛乳回来,如今还有多,说是若我们有需要,他可分给咱们一些。” “真的?”花小麦绝望之中看见光,赶紧将他身上摸了摸,却是空空荡荡,不由焦躁道,“既如此,你怎地还说话大喘气,故意唬我?吓得我魂都裂了——我说你到底把东西搁哪儿了,拿出来呀!” 孟郁槐摁住她的手,淡淡道:“你别忙活了,他虽然说了愿意分给咱们,我却没有要,是空着手回来的。” “这又是为何,你脑子糊涂了?!”花小麦恨不得咬他一口,赶上前去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是你说的,若能承办名士宴,不仅对小饭馆儿有好处,与连顺镖局也有些利益相关,头先儿你还十分上心地替我张罗,如今火烧眉毛了,你怎能……” “你莫闹。”孟郁槐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却并不曾拂开她,只有点哭笑不得地道,“赵老爷原本与咱们不过泛泛之交,不算有太多交情,你现下接受他慷慨赠送之物,合适吗?你别忘了你们现如今可是争办名士宴的对手,这时候欠下他人情,万一他将来在终选中落了下风,希望你让他一让,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有理,且不论赵老爷有没有这心思,至少,他们不能给人留下这样的机会。 花小麦六神无主,几乎要哭,耷拉着嘴角道:“……这又不行那又不好,你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呀。明日便是四月十五了,我……” 孟某人叹口气,抬头向那紧闭的房门一瞄,便将她搂进怀里,哄孩子一般拍拍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着急,我回来不过是与你说一声,过会子我便骑马去附近几个县瞧瞧,不管这事是谁做的,想来他应当没本事将全桐安府的牛乳都收入自己囊中吧?我去去就回,你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ps: 肥章~ 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平安符,以及jansam同学的评价票,明天争取双更~ 第二百零九话 喂马 因着明日那终选的事,小饭馆儿晚间便不做买卖,孟郁槐离开之后,花小麦将隔天要用的物事反复收整了好几遍,又把周芸儿扯到面前吩咐了两句,这才回了孟家院子。 一整个下午连带晚上,她几乎都是在心神不宁中度过的,生怕孟郁槐也扑个空,简直坐立难安。偏生家中还有个孟老娘,是不会让她有片刻消停的,时不时就要跳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满嘴里叨咕个不休,让人更是不得安生。 “你倒好,就在家里闲坐着,却让郁槐替你跑腿,你出去打听打听,莫说是火刀村,就是咱整个芙泽县,也没有你这样当媳妇的!” “你不是很能耐吗,自个儿想办法去呀,靠男人给你张罗,算什么本事?” “我说,你好容易在家呆一日,还不早早去把饭做了,让我也吃一口新鲜的?净捣腾你那些个劳什子有甚用,芙泽县好厨子多了去了,我看你也不过是去开开眼,还真以为这样好差事能落到你头上?” ……咭咭哝哝,简直没完没了。 花小麦没法儿跟她说理,心中揣着事儿,语气也不那么讲究,免不了硬冲冲地回了几句嘴。婆媳俩在家中你一言我一语,说是吵架吧,又没能闹腾起来,磕磕绊绊地吃完了晚饭,眼瞧着天色越来越暗,花小麦便更是坐不住,索性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等了也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一阵熟悉的“得得”马蹄声,赶忙站起身打开院门。 孟郁槐是提着买回来的两樽牛乳进的家门,刚踏进院子,迎面就见花小麦扑了上来,忙将手里的物事举得老高,另一手接住她,禁不住笑着道:“你慢些,撞坏了我可不会再跑一趟的!” “你还……真买来了?!”花小麦一把将他手里的牛乳夺了去。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拍拍心口,“这下我可算是安稳了。” 她也知道孟郁槐今日这一来一回委实辛苦,慌慌地将牛乳拿回房中安放妥当,又三两步奔出来,一叠声地道:“今儿累着你了,我先去给你烧锅热水,你好生洗洗,然后就吃饭。晚上我做了你爱吃的。专门留下来的。还没动过呢。” 话音未落,人便朝厨房里窜。 孟郁槐不得不自背后拽住她的手,摇头笑道:“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晓得路上买些吃食。这会子却还不饿。倒是老黑,跟着我奔波一下午,我得赶紧先喂饱它,那家伙年纪大了,脾气也越来越臭,伺候得不妥当,明日便要跟我闹别扭了。” 老黑,便是房后那匹通体漆黑,唯额间覆着一丛白毛的大黑马。 花小麦稍稍有点犹豫。用那一排小白牙磕了磕下嘴唇,将手在衣襟上蹭蹭:“喂马……喂马也交给我,一概不要你操心就是。” 那老黑是匹老马,在孟郁槐面前自是乖顺,一旦冲着旁人。却是性子古怪得很,十分不好应付。孟某人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却又笑了起来:“也罢,好歹你是它的女主人,也该同它多亲近才是。既如此,你就当心一些,莫要绕到它身后去,仔细它踢着你,我去将草料拌好,你且喂着试试,它若不愿吃,你再给它些嫩草尖,那东西嘴刁,惯来最喜欢那个。” 花小麦心中七上八下地应了,先去厨房烧水,出来时见他已拌好了草料,便提着沉重的木桶,晃晃悠悠地来到房后。 那老黑是早已进了马棚的,此刻正伏着头喝水,冷不丁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立刻机警地抬起头扫视过来。 这马平日里喂得极好,又肥又壮,浑身油光水滑,体型格外大。花小麦同它不熟,心中免不了有点犯怵,朝后退了退,挤出个笑容来,小心翼翼凑到食槽边,费力地抬起木桶,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进去。 这草料里拌了豆渣,又掺了些水进去,十分坠手,她原本就有些拿不住,这一倒之下,便没能掌握好力度,里头稀糊糊的豆渣立刻飞溅起来。她倒是躲得快,只管朝旁边一蹦,身上半点也没被沾上,可怜那老黑被拴住了,退也没处退,一身黑油油的毛立刻被溅了几点污糟。 大黑马看上去十分不悦,抬起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半含委屈半含恼怒地瞪了花小麦一眼。小媳妇吐吐舌头,赶紧赔笑再度挪到它身边,搭讪着道:“对不住啊,那桶太沉了,一下子没控制好力道,我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大黑马居然翻了个白眼,将头扭过一旁,抵死再不肯搭理她。 花小麦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老黑哥,还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她又不敢轻易上手去摸它,只得像个傻子似的软声劝道:“我不是都跟你道歉了吗,你怎地这样小气?一回生二回熟,我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还不行?你赶紧吃吧,劳累了一天,饿着肚子不难受?” 大黑马哪管她在说什么,仍旧将脑袋死死别着,看也不看那食槽中的吃食一眼。 左右无法,花小麦只得兜回院子里,发现孟郁槐尚在沐房中,耳边只闻哗哗水声,便唯有从墙角提了一捆嫩草,复又走到房后。 “喏,别说我对你不好,你最喜欢的都给你拿了来,你还想怎么样?”她索性往地上一坐,随手薅了一扎草,将顶端最嫩的部分揪下来,往大黑马的嘴前凑,苦口婆心地道,“你何必跟我闹别扭呢?肚子里空空荡荡,还不是你自己难受吗?” 鲜嫩青草的香气在马棚里蔓延开来,这招果真有奇效,老黑试探着扭过脖子来,嗅了嗅她手里的草尖,伸出舌头一卷,便将那一大捧全都卷进了嘴里,乐颠颠地咀嚼起来,只是仍不拿正眼看她。 “得,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吧!”花小麦自嘲地撇撇嘴,见它肯吃,忙又扯了一大把递了过去。 气氛忽然就缓和起来,大黑马不再闹别扭,低头吃得喷香,花小麦盯着它额前那簇白毛看了许久,只觉软蓬蓬,毛茸茸,可爱得紧,实在忍不住,战战兢兢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一下。 老黑一个激灵,立刻停下嘴里的咀嚼动作,猛然抬起头,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 花小麦缩手不迭,又委实不甘心,翻翻眼皮道:“不就是摸了你一下吗?你家主人都肯让我随便摸的,你干嘛这么小气?” 大黑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于叹息似的动静,仿佛很不耐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度垂下头,将她手中捏着的嫩草卷了去。 呼……小媳妇吐出一口长气,再扯一把嫩草递过去,到底觉得不甘心,大着胆子又摸了它一下。 她那双手虽然成天捏锅铲,无论如何算不上柔若无骨,却到底细嫩些,许是因为被摸得很舒服,老黑这一回竟很给面子,连头都不曾抬一抬。 花小麦心中大乐,一下接一下地摸着它的头,笑眯了眼:“我就说嘛,你家主人那么喜欢我,你对我也肯定有好感,是吧?咱们是一伙儿的,自然……” 话还没说完,老黑陡然打了个响鼻,扑棱一声,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 花小麦猝不及防,就觉得满脸湿漉漉,不由得尖叫一声,赶紧抬起袖子来擦脸,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一回头,便见孟某人抱着胳膊站在马棚门口,那双黝黑的眸子闪烁出晶亮的光芒,笑得眉目舒朗。 “你还笑!”花小麦又窘又羞,翻爬起身冲到他面前,使劲给了他一下,“我说你养的到底是什么马,你能不能让它稍微尊敬我一点?太没规矩了!” 孟郁槐刚刚洗过澡,身上有股子皂香,胳膊一探将她带过去,捏起袖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抹,笑道:“多半是老黑听见你说,我能让你随便摸,它心中就不痛快了。你要理解它,到底我与它相处的日子更长些。” 花小麦耳根子有点发烫:“你都听见了……” “你声音那样大,何止是我,恐怕左右四邻也听得清清楚楚。”孟某人调侃了一句,见左右无人,低头便要亲她。 花小麦赶紧朝后一缩:“它刚刚喷我一脸,嘴上都是,你别……” “没事儿,我不嫌弃你。”孟郁槐低头一笑,嘴唇便覆了上来。 马棚里,老黑万般不耐地又大了一声响鼻,继而很自觉地将脑袋再度扭到一旁。 …… 自从那晚进行了“要不要去省城开饭馆”这一话题的探讨之后,小两口连着几日都有些不自在,这一晚,却又恢复了那种只要身边没旁人便腻腻歪歪的状态。一夜好眠,隔天清晨,两人便急慌慌地出了门,在村西口与周芸儿会和,一径赶往县衙附近的终选会场。 由于今天的终选并不对老百姓开放,那宽敞的大堂便显得冷清了许多。三人抵达那里,已经有三两家酒楼的东家和厨子在座,人人表情都非常严肃,显然都清楚,今日这一战,是开不得玩笑的。 孟郁槐照旧将花小麦送到门口,让她忙活完之后去镖局找他,又少不得吩咐她处处小心些,这才转身离开。花小麦一脚踏进会场,尚未将四周情况打量个明白,耳边就听见了韩风至那笑嘻嘻的招呼声:“嗬,姑娘来了?” 第二百一十话 打起来了 对于厨艺之事,花小麦向来很知道自己的斤两,自然十分自信,然而不管怎么说,这名士宴的终选都可算作是难得的大场面,若说一点都不紧张,却也不大现实。 这一路上走过来,她都有些七上八下,一颗心落不到实处,孟郁槐走后,身边便只剩下个比她更为缩手缩脚的周芸儿,就尤其觉得不踏实。此刻猛然听见韩风至的声音,她立时觉得放松了些,转过身去,也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还在这里?省城碧月轩的生意不要做了吗?” 两人自那日斗厨之后,非但没搞得老死不相往来,反而熟稔了许多,韩风至快步走过来,嘿然一笑:“我已回去了一趟,铺子上处处都好,很不需要姑娘替我担心。这名士宴的终选乃是桩盛事,我若不来掺和一下,只怕将来要后悔。也幸亏陶知县肯给面子,准许我作壁上观,否则我也进不来。” 他说着,便朝前方指了指,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笑意道:“我来得早,方才已将你今日使的锅灶器具检查了一遍,并无差错,不管这终选是何情形,至少在这一层上,你可放心。” 花小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现,今日这会场之中的确有不少变化。初选那日隔出来十好几个小空格,今天却被组合成了五个大隔间,显然是让每个酒楼各占一间,里头预备下的锅具和杯盘碗碟瞧着也更为齐全,半挂着的帘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分别写着一到五几个数字。 “你是三号,在最中间。”韩风至小声道,“左右都是人,虽极是容易引人注目,但若有那起心怀不轨的想给你下套,却也不容易,总体而言,都算是利大于弊。我自个儿在这上头吃过亏。必会替你好生盯着,若有人耍手段,我就嚷嚷出来,看他脸往哪里搁。” 这人一身白衣,相貌又好,瞧着就是个翩翩佳公子,却不料相熟之后,是这样一种热络的性子。花小麦经他这么一打岔,心中那股子紧张不安消了大半,抿唇微笑道:“你肯帮忙。我当然求之不得。先谢过。” 大堂内的其他人。花小麦都不认得,互相点过头之后,便只立在一旁与韩风至寒暄。说了三五句话,门外便又走进来几个人。她一回头,目光正正对上一张胖脸。 魏胖子! 赵老爷一贯对这魏胖子的厨艺最是喜欢,即便他三天两头地折腾,仍不舍得辞了他,依旧重用,花小麦也晓得,春风楼既入了终选,自己便免不了在这里和他撞个正着。 可是……就算在心里已经做了准备又如何?猛然再次见到这臭胖子,她心里那种膈应的感觉。还真是想丢也丢不掉啊! 魏大厨甫一踏进会场的大门,便也看见了花小麦,当即就把脸撇过一边,明摆着是也在记仇的意思。 怎么,本姑娘当初打你那一顿。疼得不轻吧?知道疼就对了!花小麦冲着他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改换脸色朝赵老爷笑笑,正要入座,却不料那人已三两步走了过来。 “小麦丫头,昨日听郁槐说你没买到牛乳,如今可有了着落?”赵老爷神情关切,眉头微微蹙起,“我便同他说,让他从我那里拿两樽走就行,他偏生不愿,喙,这执拗性子,我说不动他唷!” “嗯,已经买到了。”花小麦点点头,笑嘻嘻地道,“多谢您惦记着,昨天他特意跑去临县,替我买了两樽回来,这事儿才算是解决了。真是好险,现下想起来,我心中还有些后怕哩。” “哼!”赵老爷一拂袖,面上薄露不豫之色,目光缓缓地从在座其他人面上一一扫过,冷声冷气道,“斗厨比试,凭的乃是真本事,也不知是谁这样奸狡,竟暗地里出阴招来害人,饮食界有这等货色,实是让人齿冷!” 他这春风楼的东家发了话,魏大厨原该应和,帮他壮壮声势才对,然也不知何故,那胖子竟自顾自地拣了张椅子坐下,低头摆弄一双肥手,当做什么也不曾听见。 花小麦暗暗咋舌,捎带着朝其他人脸上打量一番。就见他们既没有半点惊慌,似乎也并不觉得恼怒,个个儿神色如常,安之若素。 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呵,果然是老行家啊,在饮食业里打滚得久了,脸皮也被油烟子熏得厚了,居然任人骂到脸上,也丝毫不难为情!真不知是该说他们宠辱不惊呢,还是…… 整个大堂除了她和周芸儿之外,清一色地都是男人,她便也不好开口,只在心里将那耍手段的家伙骂了个臭头。正骂得高兴,有一人似是按捺不住,突然开了腔。 “赵老爷,昨日之事,对我们都或多或少有些影响,我和常记小馆的常老板也是四处奔波,好容易才淘换到几樽牛乳回来。这腌臜事是谁做的,现下还未可知,您也别话里话外,就想轻而易举将自己给摘出去!” “我?”赵老爷登时吹胡子瞪眼,“那样低劣之事,我姓赵的还看不上!我家的牛乳,全是自省城……” 不等他说完,那人便自鼻子里喷出一股寒气,不阴不阳地道:“几间卖牛乳的铺子,店家都被人使钱封住了嘴,您红口白牙,当然怎么说怎么算。那位姑娘是何情形,我并不清楚,但其他在座的这几位若论及财力,您称第二,谁又敢认第一?这事儿是谁做下的,谁自家清楚,要我说,咱们都消停点吧,何必费那唾沫星子?” “你!”赵老爷气了个倒仰,伸手将椅子扶手一拍,半晌说不出话。 这就……吵起来了? 花小麦回头与立在身后的周芸儿对视一眼,就见那胆怯的姑娘已给唬得缩成一团,小脸儿皱得如核桃一般。这种情形底下,她又不好大大咧咧地替赵老爷帮腔,唯有伸手拍了拍周芸儿的胳膊,以示安抚。 赵老爷坐在椅子里,缓了许久,脸色方好看了些许,却也不愿再与那人纠缠了,偏过头来勉强冲花小麦笑笑:“对了小麦丫头。倒有一事要跟你打听打听——你那珍味园,如今可还忙得过来?我若现下想跟你签个单子,不知……” “咦?”花小麦摸不着头脑,不自觉地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您不是早已和城西的万记签了一年订单?怎么……” “咳!”赵老爷长叹一声,摆了摆手,“不瞒你说,今日魏大厨用的酱料,还是从省城安泰园买回来的呐!这事一句两句讲不清,总归就是‘糟心’二字。若不是觉得不合适。我昨儿就去你那里踅摸酱料了!唉。待此间事了,我再与你细说罢。” 说来也怪,其他几人听到这话,居然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目光中颇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意味。 难不成……那万记的酱料竟果真出了问题?今日这几间食肆,除开她自己之外,应当都是与万记签了订单的吧? 活该,让你用陈米!花小麦可不预备当甚么好人,在心里很是高兴了一回。几人各自默默坐着,再不曾交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楼上开了一扇门,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蒋管事。施施然走了出来。 “诸位都来齐了吧?”他也没下楼,就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道,“各位都是城中有名的食肆东家和大厨,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今日的终选,拢共只得一炷香的时间,请各位大厨妥善安排,用鲥鱼、牛乳、山药三样食材做三道菜色,最终便以此来定胜负。” 楼下的几人都有些发愣,那久未发声的魏胖子终是忍不住抬头:“可……今日的终选,不是由陶知县定夺吗?他……” “我家大人一直在楼上房中坐着。”蒋管事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你们的菜做好之后,各自写上菜名,由陶知县一一尝过之后来定胜负,如此方显公平。” ……也就是说,刚才他们在楼下那一番交谈,全被陶知县听了去?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与赵老爷拌了嘴的那位,更是眼珠子都瞪圆了。 花小麦却没工夫理这个,想来,她也并不曾说出甚么不得体的话,只管抬头遥遥望向蒋管事,满脸无辜地道:“可是……我不会写……” “啧,就你麻烦!”蒋管事万般不耐烦地白她一眼,转而望向一旁笑呵呵看热闹的韩风至,“韩老板,你可愿……” “没问题,花家姑娘的菜名,便由我代写。”不等他说完,韩风至便痛痛快快地应下,还冲花小麦点了点头。 这终选该怎么比,人人心中都是有数的,当下也不废话,各自进了隔间,立时便有人在大堂中央点燃一支香。 花小麦摒除杂念,有条不紊地将食材一样样从筐里取出,吩咐周芸儿先粗略地处理一遍,又试了试刀具的锋利程度和锅铲的轻重,然后立刻便开始操作起来。 鲥鱼这物事,古往今来都是带着鱼鳞清蒸最为合适,再找不到更好的吃法,比的也就是火候。花小麦先将鱼处理好,抹上盐,刷一层酒酿,再在表面上铺满切成丝的火腿、香蕈和鲜笋,最后淋些许上好绍酒,立刻便放进已煮滚的蒸锅中; 牛乳中加上芡粉、蛋清、虾仁和切碎焯熟的鸡肝,搅拌均匀之后锅中放荤油,采用“软炒”之法慢慢使其凝固,堆成小山,出锅之后再撒上榄仁,便是从前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赫赫有名的“炒牛奶”; 至于山药,则是用切成薄片的烟熏腌肉卷起,先上锅蒸熟,然后再至油锅中小火慢煎成金黄色,临出锅时撒上芫荽,色泽分明,肉香四溢,而里面包裹的山药,却能很好地祛除油腻感。 严格说来,那“炒牛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而腌肉山药卷,更是自“培根山药卷”少做更改而成,似是有取巧的嫌疑。不过,饮食行业向来对“传承”二字最为重视,谁又晓得,这两道菜原是从哪个年代传来? 花小麦也曾做过不少席面,这样的三道菜,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成,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鲥鱼离火之后,需得再在锅中虚蒸片刻。她灭了灶火,正要长出一口气,却陡然听见砰一声巨响,那动静,就像是不知哪个隔间的油锅被打翻了一般。 紧接着,便是轰轰隆隆如炸雷一般的爆喝斥骂声。 “孙正宽,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今天不弄死你,魏字倒过来写!” 花小麦吓了一大跳,原待出去看看,又不敢轻易离开灶旁,耳边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闷响。倒是那周芸儿反应极快,哧溜一声便窜了出去,不过须臾,又慌慌张张跑了回来,拽住她的胳膊,惊魂未定道:“师傅,他们……他们打起来啦!” ps: 二更~改名了…… 第二百一十一话 山珍刺龙芽 打架? 花小麦也不知是不是和春喜腊梅两个厮混得久了,竟也染上那爱凑热闹的毛病,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致。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分寸的,没忘记往灶台上扫一眼,确定所有的菜肴都已经整治齐备了,这才抬脚往外跑,一面口中迅速吩咐:“你在这里守着,不准放任何人进来,我去瞧瞧,马上就回来。” “师傅你自己去看热闹,留我……”周芸儿有点不情愿,只是终究胆小,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示反对,只能在嗓子眼里小小声地嘀咕。 “别废话!”花小麦压根儿没工夫理她,掀帘子便冲了出去。 方才她恍惚听见,那气急败坏的大嗓门应当是属于魏胖子,便立刻朝一号隔间望去,果然满目狼藉。 魏大厨身材胖大,正扭着一个看上去十分干瘦的男人,手中捞一把锅铲,不依不饶地往他脑袋顶上敲;那男人身材上就先输三个回合,却也不愿轻易认栽,一边躲,一边抬了腿往魏大厨膝盖上踹,居然灵巧得猴儿一般,虽暂时还未得逞,却也没让那胖子讨到便宜。 地上掀翻了两口大油锅,里头仿佛装的是牛乳,撒得一地白汤汤;鱼唇、花胶等各样珍贵食材丢得到处都是,滑溜溜的,若一不小心踩上去,肯定会摔个四仰八叉。 花小麦紧紧盯着魏大厨和那男人的动作,既觉得不可置信,同时心中忽然又涌起一种极之可笑的情绪。 今日来参加名士宴终选的,除开她这名不见经传的女流之辈以外,其他四间酒楼食肆,可都在城中名噪一时,那几位大厨,也同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为了这一场比试,连面皮都豁出去不要了,丑态尽出,即便是真胜了这一场比试。又哪里担得起那“名士宴”的名儿? 不过…… 她左右环视一圈。 那赵老爷去了哪里?眼前发生的事和他春风楼密切相关,于情于理,他都该上来替魏大厨撑场子才对,却怎地连人影也不见? 正纳闷间,旁边韩风至笑呵呵走了过来,似是猜到她在琢磨什么,张口就道:“别看了,魏大厨进了隔间之后,赵老爷就回了春风楼,想来也不过是来瞧瞧情况而已。他开着那样大的酒楼。手边杂事不会少。哪有功夫一直在这儿耽搁?” 花小麦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对了,你既然在这里,一定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魏胖子和……那位是谁?怎地就打了起来?” “那小个子?是归林居的东家。姓孙,也是自个儿掌勺的。”韩风至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地道,“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打……方才春风楼的魏大厨菜做到一半内急,去茅厕回来之后就发现用来与牛乳做配菜的鱼唇被人给换过,一下锅就发黑,不知里面掺了什么东西,他家学徒便说,由始至终只有归林居那姓孙的大厨进去转悠了一圈。这不就打起来了?” “你既然都看见了,自然知道食材究竟是不是那孙大厨换的,怎么不说出来?”花小麦皱眉跺了一下脚。 “我不过是旁观者,早就应承了陶知县不能任意发声,为何要贸贸然开口?”韩风至轻轻一笑。“再说,我看你的情形,旧年八珍会上宋静溪换了我的响螺,你应该也是清楚的吧,不照样一个字都没吐露?” “我……”花小麦被他堵了一句,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片刻,将目光又转到那二人身上。 魏大厨和那孙大厨仍然扭作一团,嘴里甚么污糟话都往外喷,那架势,简直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正闹得不可开交,楼上陡然开了一扇门,那蒋管事又走了出来。 “闹什么!你们都是城中有名有姓的大厨,也不嫌丢人!”他眼睛里带着寒光,恶狠狠地朝楼下瞥了一瞥,毫不意外地看见那一地乱七八糟的食材,语气愈加凶怒,“陶知县就在楼上,当着他的面,你们竟将这好好儿一个名士宴的终选闹到这般境地,是想让他陪着你们一块儿名声扫地么?!” 楼下正撕打的二人立刻停了下来,魏胖子满脸委屈地抬起头:“这不关我的事,要不是这孙正宽出阴招……” “都闭嘴!”蒋管事压根儿不听他说完,用力一拍栏杆,“这名士宴我家大人看得很重,不是做耍的。大人方才已发了话,你们要闹,便尽管出去闹,今日的终选你们已无资格,都退下!剩下的三位,也被这番吵嚷扰乱了心绪,我家大人会重新提供食材,请你们各自再做一道菜。” 啥? 花小麦顿时有点犯懵,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忍不住道:“可是我已经做好了呀……” “你做好了就不管旁人?”蒋管事瞪她一眼,“眼下这情状,唯有从头来过方最公平,食材马上送到,三位请速将自己的灶台收拾干净,时间仍是一炷香。”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走回隔间中,让周芸儿将做好的三道菜拾掇了,再出来的时候,就见魏大厨和那孙大厨两个已被人叉了出去,几乎是同时,有两人抬着装满新鲜食材的大筐走入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她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牛乳腥气,凉了便入不得口,明明做好了的菜却不要,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可……她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只是个厨子,心心念念就想将这“名士宴”揽下来? 大堂之内又恢复了平静,韩风至照旧走到墙边笑嘻嘻坐下,刚送来的食材被搬出来搁在桌上,由剩下的三位大厨挑选,每人至多只能选两样。 花小麦慢吞吞走过去,往那桌上粗略瞟了一眼,入目除了当下的新鲜时令菜蔬之外,也不乏珍稀的各色干货,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虽不见得齐全,但眼下只剩三个厨子,怎么也都是完全够用了。 她在心里暗道,果然是知县。短短时间,轻易便弄来这么多的食材,同时又没个主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其余的两位大厨都专拣那平日少能吃到的食材拿取,显然是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在陶知县面前大显身手,她却有些犹豫不定,目光从桌上缓缓掠过…… 等一下,那是什么玩意? 左手边不远处。有一小簸箕看上去与香椿类似的物事。根部硕大。顶端却只有一支嫩芽儿,通体紫红中泛着一点青,瞧着倒很新鲜水灵。 这时节,香椿是早已没了的。这东西…… 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搜寻了一遍,心下蓦地一动。 难道说这便是那有名的“山珍之王”——刺龙芽?可是,这东西只长在东北的极寒之地,芙泽县这地界怎么会有? 花小麦朝那几人瞟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她,便掐了一小片嫩芽,偷偷放进口中。 入口清嫩却又醇厚,山野之味在唇间充斥,于齿缝间流连。微微还有一丝回甘,不用加任何调味料,就是一道上等好菜——果然是那东西!她从前学厨时,也只尝过一回,从未曾亲手烹调。却不料在这里撞上了! 不管这玩意儿是打哪儿来的,反正既然摆在台面上,她就用得,先拿了再说! 她跟得了宝贝似的,将那一小筐刺龙芽飞快地抱起来,顺手又抓了一块豆腐,一溜烟地跑进自己的三号隔间当中。 紫红的刺龙芽去除根部,保留嫩芽的完整,在滚水中焯熟之后,与切片的香蕈下锅用清酱烩,色泽清淡鲜嫩,煞是可爱; 自家带来的鲥鱼还有一条,取最嫩的部分与剩下的那些虾仁一块儿剁成茸,却是用红烧的手法,起锅之后再浇上一层浓浓的酱,红亮油润,酱香扑鼻; 豆腐切成四方,落油锅炸成金黄之后切掉顶部,将里面嫩白的豆腐挖出来,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还得保证它能像个小兜子一般立在案上。这工序极考验手法,也最费时,花小麦也不敢怠慢,周芸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却连解释一下也顾不上。 做完了这所有工夫,便将炸好的豆腐小兜每两个用米糊黏上,一边放上清爽的刺龙芽和香蕈,另一边填塞浓郁厚重的鲥鱼虾仁茸,淋少许一料酱上锅大火急蒸,出锅之后,再在盘子中间塞一朵萝卜雕花,堪堪在一炷香将要燃尽之时,把菜端了出来。 刺龙芽与香蕈几乎保持了原色,另一侧的鲥鱼虾仁茸却是极尽浓艳,配上金黄的豆腐兜与粉团团的萝卜花,乍一眼望过去,便让人立时脑中冒出“绿鬓红颜”四个字。 更了不得的是,鲥鱼虾肉的鲜香,与刺龙芽、香蕈的清甜之味充分混合,形成一股难以描述的奇异香气,刚从隔间里端出来,便迅速朝着大堂的各个角落弥漫,满屋子都是专业人士,居然仍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拧着脖子四顾,寻找那气味的来源。 韩风至坐在角落中,见花小麦出来了,又嗅到那香气,面色一变,立刻快步走过来,低头朝她手里的吃食一看,立刻笑出声来:“你倒会选,这刺龙芽街市上买不到,若我没记错,应是早两日有人特特从北方带来送给陶知县的礼,为了保鲜,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竟被你占了便宜!我瞧你今日,该是使出了些真功夫了。” 花小麦抬头冲他笑了一下:“我动作快而已,不然也抢不到。” “唔,不过这菜,你打算叫什么名儿?来来来,我替你写上。”韩风至袖子一卷,拖过笔砚,蘸饱了墨,就要往红纸上写。 花小麦低头想了一阵,抿唇道:“依你看,叫‘山海兜’如何?” “山海兜?”韩风至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咀嚼半日,不由点了点头,“一边是山野风味,一边是水中珍物,这名字也算配得上它,难为你想得出。那名士宴十有八九落入你手中了,到时可要请我吃酒才是。” 说罢,大笔一挥,将“山海兜”几个字写于纸上。 其他两位大厨的菜肴也纷纷出了锅,写了名字之后,一块儿送去给楼上那始终未曾露面的陶知县品尝。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那蒋管事便现了身。 他仍旧是立在楼上没有下来,扬声道:“三位的菜我家大人俱已尝过,几位都是好手艺,我家大人一时拿不定主意,需再好生斟酌一番。四月二十那日会在这会场门口张榜宣布结果,几位请回。” 这……就完了? 花小麦轻轻皱了一下眉。 口口声声说“公平”,就该当场宣布结果才对,却为何还要往后拖五天?这不明摆着让人去他那里走动周旋吗? 再说,她今日这道菜的确做得极为满意,心中委实想早点知道那陶知县尝过之后是何感想,现在这样…… 她抬起头,本想追问上一两句,被那蒋管事用眼睛一瞪,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只得朝韩风至点了点头,回隔间里归置了自己的东西,领着周芸儿,跟在其他离开的厨子身后,走出会场的大门。 …… 这终选的事儿办得奇怪,花小麦心中难免有些七上八下,一路没开腔,周芸儿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做声。走了一段,她才想起自己好像应该去连顺镖局寻孟郁槐,便站下了,回头道:“你一个人回村我不放心,反正今日咱们也不做买卖,你要是想四处逛逛就只管去,玩够了来连顺镖局找我一块儿回去就行。” 周芸儿犹豫了一下,也便应了,花小麦怕她身上没钱,又随手抓了一把铜板给她,见她半推半就地收下,渐渐走得远了,方往天胜街的方向去。 入得连顺镖局的大门,径直来到前厅,一打眼,便看见孟郁槐在里头同柯震武说话。 这老头许久不曾管镖局的事,今日突然出现,她还真有点意外,扯出来个笑容走进去,同柯震武打了招呼。 “哟,小麦丫头回来了?”柯震武精神头不错,见她进来,立刻笑了个开怀,“怎样,那名士宴,恐怕要落入你手中了吧?来,快跟你叔我说说,到底是何情形,结果如何?” “说是要四月二十才宣布结果呢。”花小麦恹恹地冲他笑了一下,“今日出了纰漏,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您得了空去瞧瞧赵老爷吧,那魏大厨被取消了资格,他若晓得,肯定气得不轻!倒是您,今日怎地有空来镖局瞧瞧了?” “还有这事儿?那我可真得去看看老赵。”柯震武讶异得眼睛也瞪了起来,又挥挥手道,“镖局的事儿交给郁槐,我自然乐得清闲,只是明儿他要去省城,我这老头子少不得要回来盯着点呀!” 花小麦心思压根儿没在这上头,听到这里,抬头便随口对孟郁槐道:“你要去走镖?” “……我去办点事——你见过谁去省城走镖?”孟郁槐稍稍皱了一下眉。 花小麦混没在意地点了点头,旁边柯震武便笑道:“对了,你俩成亲这么久,一直忙着各样事体,还没一块儿出去玩过吧?嗐,你两口子老这样忙忙叨叨的,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儿!要我说,名士宴终选的事儿已了,郁槐此番去省城也不过四五天,小麦丫头正好跟着他去四处转转呗,这多好?” “嗯?”花小麦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没反应过来,略微咬了一下嘴唇。 孟郁槐面上却是现出点笑模样来,低头望向她的眼睛,沉声道:“你若想去,我便带着你。” 第二百一十二话 生气了 花小麦自出了终选会场的大门,因没得着个准信儿,心思便一直还在那上头打转,听见孟郁槐这话,根本想都没想,下意识便飞快地摇头。 “我哪里有那工夫?”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小饭馆儿是半刻也离不得我的,去了省城,便是四五天做不得买卖,那怎么行?酱园子那边,虽有雷师傅两口子照管着,我却也得时不时走去看看,刚才在那会场中,赵老爷还跟我透出想签单子的意思呢,万一我不在,他扑个空,岂不麻烦?还有我二姐,她现下是何情形你也晓得的,若得闲,我想多去探探她,纵是她婆婆嫌我烦,现下却也顾不得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住了口,朝孟郁槐看过去。 那人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眉头死死拧起,正一瞬不瞬地瞅着她。 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赶忙想要寻些话来找补,张了张嘴,急切间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柯震武年纪大,多年开镖局,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又养出个老练的性子,轻易便觉出不对劲来,哈哈一笑,打圆场道:“你这姑娘,真是……可看出你俩是一家人了,甚么事都把夫君排在最末尾,虽说这是你没把他当外人,不同他客套,他呢,性子宽厚,自然也不会与你计较,但老这么着也不好哇!” 花小麦没做声,只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桌上一块小小的凸起。 “去省城不过几天而已,等你们回来,应是正赶上名士宴宣布结果的时候,两头不耽误嚜!”柯震武朝两人脸上各望一眼,又笑道,“至于那小饭馆儿,四五日不做生意有甚么打紧,横竖你也不缺那两个钱,这满天下的银子多了去了。你还都想揣进自己口袋啊?” 花小麦原是不打算开口的,她自己也知道多说多错,然听到这一句,却到底没能忍住,小声道:“这不是钱的事儿……” “你这……”柯震武也没了话,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前厅之中倏然安静下来。 孟郁槐平日里待人和善,可冷不丁沉下脸来,那面色瞧着也委实有点唬人。花小麦心里直敲鼓,舔了一下嘴唇。想伸手拉拉他的袖子。身畔却有个柯震武杵在那儿。似乎不大合适,只得也默默垂下眼皮立在旁边,时不时偷偷朝孟郁槐的方向瞟一瞟。 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柯震武再度开了口。 “得了。我也不在这儿碍着你俩了,这就得赶紧去瞧瞧老赵那边的情形,那老东西,不知气成甚么模样,得好好劝他两句才行。小麦丫头,你既来了就别忙着走,过会子跟我好好说说你今儿做了什么菜,我吃不着,就听两句过过瘾吧。哈!” 他打着哈哈,拍拍孟郁槐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花小麦转了转身,见他大步迈出前厅,三两下踏进前院中。这才往孟郁槐的方向靠了靠,手掌在衣襟上蹭蹭,讪讪道:“那个……你去省城办什么事?是独个去,还是有人跟着?” 孟某人朝她脸上一张,顿了顿,低声缓缓道:“桐安城中有个挺有名的大户人家,姓袁的,说是最近与人起了冲突,怕被报复,有心多请几个人手看家护院,四处打听比较之下,觉着连顺镖局名声好,便找到了我们。这事虽不轻省,却终究比走镖容易得多,镖局向来乐意接,只因是头回做省城的生意,稳妥起见,我便打算先去将情况弄清楚。也算不得麻烦,我自个儿去就行,否则,我也不会起了心思要带着你。” “哦……”花小麦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又对他讨好地一笑,“既然是那姓袁的人家需要帮手,就该自己上门才对,怎地却还要你费脚程跑一趟?省城说远不远,这一走四五天,却也够劳累的哩。” 若搁在平常,孟郁槐必会很有耐性地同她讲讲这一行的规矩,捎带脚地再逗她两句,然而此刻,他却是没这个兴致,只勾唇笑了一下,径自岔开话题道:“明日一早便要出门,下午咱们便早点回去,你若不累,晚间多做两个菜,许久没陪娘一块儿用饭了,同她吃两杯也好。” 花小麦讨了个没趣,自知有些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唯有点头应下来。 …… 周芸儿在县城里逛了许久,未时中,便跑来了连顺镖局与花小麦会和,热得小脸通红,买了不少点心说是要回去请春喜和腊梅吃,有点不好意思地也分给花小麦一包。花小麦没精打采地陪她在前院坐了片刻,待孟郁槐同柯震武打过招呼,便一块儿回了火刀村。 傍晚时分,花小麦依着孟老娘和孟郁槐的口味多做了两道菜,就在院子里摆了,又格外烫了一壶酒。气氛还算过得去,只是他二人话都不多,满桌唯有孟老娘一个人的声音,唠唠叨叨,杂七杂八扯些闲篇,间或抱怨上一两句。 饭后,花小麦把碗收去厨房,再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却已空荡荡,她忙走回房中,一推门,抬头就见孟郁槐正归置包袱。 “我来吧。”她急忙抢上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手里靛蓝色的单衣接过,抹平表面一丝皱褶,抿唇笑道,“天儿越来越热,虽去的日子短,还是多带两身衣裳的好,你也不用收拾,一股脑儿拿回来我替你洗就行。” 孟郁槐倒也没推拒,就在榻边坐下了,只是仍未开口说话,只用那两粒黝黑的眸子瞅着她。 花小麦被他看得浑身不得劲,好容易强撑着将包袱收拾利整了,跑去桌边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复又走回他身边,嗫嚅片刻,细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不肯跟着你去省城……” “没什么好气的。”孟某人的语气很平,一丝涟漪不起,“你我成亲后,你自是很忙,我却也没闲着,三天两头地出门。又日日在镖局盘桓到晚上方归,难得在家陪你。我一时兴起想领着你出去走走,时间不合适,那也很正常,况且,我去办事,也未必真就能抽出空带你玩。” 说是不生气,可这声口,分明就透着一股不悦的意味。 花小麦吭吭哧哧,一个囫囵字也没吐出来。 孟郁槐轻叹一声。又接着道:“我瞧这天气。雨季怕是快来了。明日我出门。先去同大圣兄弟打声招呼,若我离开的这几日,村中又开始下大雨,你便请他给搭把手。及时将田里的水排掉,免得涝坏了番椒。那苗子如今长得大了,淋些雨也不要紧,只要等天一晴,就将它一株株扶正,固好根,再施些肥,应是不会出岔子。” “好。”花小麦应了一声,点点头。 “歇着吧。去省城,即便是骑马也得走上大半天,我明儿早早就得启程,省得耽误工夫。”说完这句话,孟郁槐便去沐房洗漱。回来除了衣裳上榻,很快便阖上眼。 花小麦站在榻前,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左右无法,也只能爬到里侧,静悄悄也钻进被窝里。 翌日清晨,花小麦照旧早早地起来做了饭,又专门烙了两张饼给孟郁槐呆在身上。将他送出门,看见他牵着马越走越远,心中实在堵得发慌,呆呆在院门口站了许久,方才慢吞吞地去了村东。 春喜是早早便到了饭馆儿的,正同周芸儿一块儿行打扫之事,一抬头,见花小麦似个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晃悠进来,便笑呵呵道:“小麦妹子来了?呀,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谁招惹了你?怎么好像人来了,魂儿却丢在了家中?” 花小麦没答她的话,随便拣了张桌子坐下,用胳膊撑住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和郁槐兄弟闹别扭了?”春喜最是会察言观色,见状便立刻在花小麦身边坐下,一脸八卦地道,“该不会,还是为了上回那事儿?” “昨儿跟着师傅和郁槐哥从县里回来,我就觉得他俩有点奇怪,路上话也不多,我都不敢问。”周芸儿在旁边接了句嘴。 这一次,花小麦却是没力气再训她了,只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原本不想说,却终究捺不住,将昨日之事在春喜面前全倒了出来。 “他说带我去省城玩儿几天,我若是有空的,何尝不想去?可……” 春喜一听便笑了,往她肩上一拍,摇头道:“我说你这妹子,平日里说起做买卖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怎地遇上这事儿,脑子却转不过弯?那郁槐兄弟若不是见你日日太过劳累,又怎会提出要领着你出门?他一片好心,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兜头一盆冷水泼将上去,人人都数了一遍,唯独是他,你连提都没提,这事儿搁谁身上不恼?你也真够行的!” “我知道他不高兴,很不需要嫂子你再说一遍,我心里也不好受呀!”花小麦没好气地道,“最近为了那名士宴的事,已经耽搁了许多天,我这一走,又是连着几日不做买卖,那……” “你缺钱花?”春喜翻了个白眼,“我都不怕你少发工钱,你怕个甚?照你这么说,生意日日都得做,一年到头都别想有个消停时候,这一回他不同你计较,下一次呢?迟早有一日他被你寒了心!若你嫁的是个不怎样的男人,这话我压根儿不在你面前说,可那郁槐兄弟没娶你之前,村里多少姑娘都伸长了眼睛死死盯着呢,你也别叫他有朝一日觉得懊悔!” “我都已经够不自在的了,你别拿话膈应我行吗?”花小麦将眉头扭得生花,偏过头去横她一眼。 “膈应你?我有那闲心?”春喜嘴皮子一扯,将手在半空中挥了两下,“我也晓得,你是怕那些个来吃饭的人见咱们没开门,心里会觉得失望,但要我说,你既有那一手了不得的好厨艺,架子该摆就得摆!那些人想吃好东西?等着呗!天下食客千千万,不差那一两个,你男人,却只得这一个,孰轻孰重,你也不傻,还要我细说?” 花小麦从昨晚到今晨,心中就没个定下来的时候,一会儿一个念头,眼下被春喜唠叨了两句,便更觉得坐不住,椅子上似是有针在扎,扭来扭去没个安生。 不久之前,她和孟郁槐才因要不要去省城开饭馆的事争执过两句,彼时她还心存侥幸,觉得这或许只是个小问题罢了,不必太紧张,如今看来…… 春喜还拽着周芸儿在那里小声嘀咕,少顷,腊梅也来了,三个人凑成一团,倒热闹得很。花小麦琢磨了好半日,被她们搅扰得发烦,干脆把心一横,霍地站起身,扭头道:“一会儿你们把铺子关好,我先回家了!” 第二百一十三话 去找他 春喜和腊梅正杂七杂八说得起劲,冷不丁听见花小麦要走,赶忙偏过头来,一脸诧异道:“你这又是唱哪出?今儿……不做买卖了?” “不做了。”花小麦笃定地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就往门外头走,“不止今天,接下来四五日,咱都暂时关门不营业,我要去省城。” “你咋……”一听这话,春喜便愈加愕然,赶上来一把揪住她,“莫走莫走,先讲清楚,你这妹子怎地听风就是雨?你一个女人家,怎好孤身一个往外跑?省城恁大的地界,你上哪儿寻郁槐兄弟?万一再出点岔子,岂不多余的事儿都来了?” 腊梅和周芸儿也跑过来帮着劝,无外乎是些“这不合适,你不要冲动”之类的说辞。 有问题吗?她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自己闯了祸惹得某人不高兴,与其磨磨蹭蹭,等着他自己消化那股子不悦的情绪,倒不如直接跑去他面前,趁早将事情解决,反正那是她自家男人,不必觉得臊脸皮。好歹是受过先进教育,开着两间铺子的大好青年,若是连这点魄力都拿不出,连这种夫妻间的小麻烦都束手无策,那才真叫给自个儿丢人! 花小麦知道这三人是真心替自己担忧,便冲她们粲然一笑,拍了拍春喜死死拽住自己胳膊的手:“嫂子你放心,该怎么找他,我自个儿有办法,况且省城我也不是没去过,大概能摸得着方向,不会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雇个车拉我去,出不了岔子的。” “那……”许是眼见着她已是拿定主意,春喜也有点没了法子,踌躇半晌,愁眉苦脸地道,“即便是这样,你也用不着如此心急啊!省城说远不远,路上却终究得花上一个整天的时间。这都甚么辰光了,你就算立刻出发,也铁定进不了城……” “这些我都理会得。”花小麦和颜悦色地道,“总之这几日,你们便只管歇着,若是得空,劳烦替我打听打听那名士宴有何动静。这会子我还要去酱园子一趟,你们收拾收拾,也各自回家吧。” 语毕,又敲打了周芸儿一番。让她这几日莫要懈怠。勤加练习。接着立刻便头也不回地自大堂跑了出去。 春喜在她身后直跺脚,敞着嗓子嚷嚷:“我们仨不能陪着你,好歹你拉个酱园子里的伙计同你一块儿去,就是那小耗子罢。人机灵!”话音未落,却连她的人影都瞧不见了,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见。 从小饭馆回到村里,花小麦便不曾有过片刻消停,满村钻了个遍,折腾出一身的热汗。 珍味园平日里有雷师傅两口子照管得妥当,孙大圣也向来很肯出力,且不用花小麦操心。她跑去那里,也不过忙慌慌地嘱咐了两句。让他们打理好一应杂事,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便又急匆匆地奔回孟家院子。 孟老娘不是个好敷衍的人,花小麦心中自是有数,在路上便已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果然。她这婆婆一听她要去省城,立刻便炸了起来。 “你有毛病,脑子给鸡啄了?”孟老娘满面写着“不高兴”三个大字,坐在院子里桌边,没好气地道,“眼见着郁槐出了门,你便坐不住——男人是出去办大事的,你跟着算怎么回事?你离了这家里,我一日两顿饭谁替我张罗?甭跟我罗唣,有本事你就招呼不打一声地跑掉,你既回来同我商量,我便明告诉你,我不答应!” 花小麦晓得这关不好过,少不得费了好半日的口舌,扯了个慌,说是孟郁槐有非常重要的物事忘了带,镖局里又抽不出人手,唯有她这当媳妇的快些给送去。末了,又笑嘻嘻地道:“娘这几日的饮食,也不需您自家动手,芸儿每日要给酱园子里做饭,我已与她说过,到时将您那份儿也带出来,请大圣哥送到家里,您只等着吃现成的就行。”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如果不是此番与孟老娘周旋,花小麦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竟然那么能说。 整整一个下午,不计孟老娘去到哪,她都永远在后头牢牢跟着,面上带着笑,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休,神色和语气始终保持温柔乖顺,却是半点不肯让步,总而言之一句话,非得要孟老娘应承她去省城不可。 孟老娘只觉自己是拖了一条小尾巴,甩不脱,丢不掉,眼瞧着快要到晚饭的时候,身后那儿媳妇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也不知是给她缠得烦了,还是信了她的谎话,终于按捺不住,甩手凶巴巴地道:“你要去便去,腿长在你身上,哪个拦着你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路上倘若出点什么纰漏,你哭爹喊娘也不管用,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花小麦大松一口气,赔笑又哄了她两句,眼见得时候尚早,便又下厨将晚饭替她准备得利利落落,紧接着便简单拾掇了两件衣裳,取了两张银票贴身藏好,钱袋里只揣几块碎银和一把铜板,再不敢耽搁,忙就离村赶往芙泽县。 …… 因孟郁槐出远门,柯震武这连顺镖局的正经东家,便不得不回去坐镇。闲了几个月,骨头也养得懒了,头一天便觉日子实在难熬,早早地便打发左金香快些下厨置办晚饭,大伙儿吃过之后,也好各自散了,回家歇着。 花小麦抵达镖局时,柯震武正百无聊赖地与院子里众人闲扯,转头一见她忽然跑了来,难免有些意外,三两步赶上前来道:“丫头,你怎地这时辰来了,郁槐去了省城,这你不是知道的吗?莫非……家中出了甚么事?” “没,家里处处都好。”花小麦来不及与他寒暄,劈头就道,“柯叔,你可知郁槐去省城在哪里歇脚,那个姓袁的人家又在何处?” “但凡连顺镖局的人去省城,夜里都在东安客栈歇,一来二去,与店家也熟了,彼此都认得。岂不省事?至于那袁家的所在,我自然也是晓得的——只是你打听这个作甚?”柯震武一脸狐疑,猛然看见她肩上背着个小包袱,登时明白过来,“我说丫头,你该不会是打算去省城寻郁槐?” “嗯。”花小麦匆匆点点头,“他不是想带我去转转吗?昨儿个我拂了他的好意,思前想后,心中总觉得不踏实,还是去一趟的好。今儿眼见着是来不及了。您要是同意的话。过会子我就去跟左嫂子说说。晚间搅扰她一宿,明天一早便往省城去。” “你这丫头……”柯震武禁不住笑了,“昨日他兴兴头头的,被你浇了冷水。你却直到这会子才醒过梦儿来?你婆婆那边,怕是费了不少唾沫星子吧?罢了罢了,你既要去,我这当叔的,总得替你安顿安顿才是,可巧这两日镖局里事也不忙,明日我便叫大忠送你一趟——你一个小媳妇,形单影只地往省城跑,如何能叫人放心?” 大忠站得不远。将柯震武的话都听进了耳里,痛痛快快地便一点头,笑哈哈道:“行啊,明儿我送嫂子去,没二话!” “不用了!”花小麦忙摆了摆手。“原本就是我捅的篓子,若还让大忠哥跟着受累,我心里过意不去。说来也不过是一天的脚程,我雇辆车,傍晚时分也就到了,路上我也会尽量小心,不惹麻烦,不看热闹,一定能顺顺当当的。” 男人家心思没那么细密,见她心中已有计较,柯震武也便不再多话,笑道:“那也行,这样吧,我在城中认识个可靠的车夫,一会儿吃过饭,就让大忠先去传个话,好让他明天一早就来接你。那人是个可靠的性子,我再嘱咐两句,也好让他多照应你一些。” 花小麦想了想,暗忖这样的确是更妥帖,于是也就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同他道了谢。 当晚她就在连顺镖局中安歇,与左金香挤一间屋,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天还没大亮,与柯震武相识的那个张姓车夫果然已在大门外等候。花小麦抱着包袱上了车,同那人寒暄了两句,便立刻顺着官道,往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在道上奔波,总免不了有些颠簸,加之花小麦又百般催促那姓张的汉子把车赶得快些,便更是左摇右晃,颠得人七荤八素,待得黄昏时进了城,她只觉得自己的肠子肚儿都挪了位置,胡乱搅成一团,委实好不难受。 马车在东安客栈门前停下,花小麦与那张车夫结了车钱,好心叮咛他一句,让他不要走夜路,索性住一晚再回芙泽县,然后便迫不及待地一脚踏入客栈中。 这东安客栈,在整个桐安城里算是中等,大约有七八间房,铺面挺敞亮,清扫得也干净。正是该吃夜饭的时候,店铺里三三两两做了几桌客人,瞧上去十之八九都是行脚商。 立在柜台后的中年掌柜抽冷子见进来个独身的年轻女子,又见她梳着妇人发式,一时摸不清她是何来历,于是笑呵呵迎上前,和和气气道:“小夫人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就你……一个人?” 花小麦朝他脸上张了张,也还他一个笑容:“借问一句,店中可有一位从芙泽县来的孟姓客人?” 那掌柜的摸不着头脑,垂首琢磨片刻,突地反应过来:“小夫人是寻连顺镖局的孟镖头?您是……” “我是他家眷。”花小麦点了点头。 “哦——”那掌柜恍然大悟,一拍脑壳,“您找对地方了,孟镖头正是住在我们客栈,昨儿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来的,今天一早便出了门,眼下还没回来哩!您既是他家里人,要不……” 一面说,一面抬头看了看楼上。 花小麦心想,孟郁槐此番来省城为的是办正事,若是那姓袁的主人家挽留,或许会吃了饭才回来。赶了一整日的路,她腹中馋虫也闹得慌,索性便拣一张桌子坐下,抬头笑道:“烦掌柜的随便上两样你们这店里的拿手菜,我就在这大堂里等他吧。” ps: 感谢緑小兮同学的打赏~ 手头有点急事,明天争取三更~ 第二百一十四话 求管教 桐安城的夏天,比火刀村来得更要早些。尚未到五月,白日里立在大太阳底下,水腾腾的热气便直往人身上扑,夜晚起了风,才渐渐将那股子憋闷压了下去。 东安客栈的大门前悬着两串红灯笼,被风吹得扑啦啦响,火光闪烁摇晃。未到宵禁时刻,城中尚有行人走动,不远处的街边,卖糖水的小摊上挂着一盏提灯,将人影拖得又斜又长。 孟郁槐整一个下午都在那姓袁的府上盘桓,事情说得差不多,原打算早些离开,却不成想主人家十分殷勤,特特置了一桌酒水相请。他这人话少,又经不起人劝,少不得多吃了两杯,此刻回到东安客栈,脚步虽还稳当,身上却已是浓浓的熏然酒意,双眼也有点发饧。 他惯来不喜食甜,若搁在平时,遇上卖糖水的摊贩,大概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然而今晚在袁家,酒饮得过了,菜却没吃两口,此刻口中那股酒味实在重得泛苦,急需一点子清甜的滋味将其化去,眼瞧着路边那小贩像是要收摊的样子,他便疾步走过去,稍作踌躇,要了一小碗百合绿豆汤。 “我就住在这东安客栈里,等下进了店将糖水倒出来,再把碗送还与你。”他同那小贩商量了一句,听见身后灯笼被风吹得乱响,于是偏过头随意张望了一眼,偏巧就看见客栈临窗的桌边,有一个被放大了的身影。 只是个影子罢了,根本看不出五官面貌,他却偏生有点疑心,忍不住又盯着多看了两眼,不禁在心里笑话自己异想天开,自那小贩手中接过绿豆汤,抬腿就往客栈里走。 花小麦在客栈的大堂内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刚坐下那会儿人满为患,此时食客们却早已走得清光,四下里空空荡荡。 这一整日的奔波。原就是极费体力的事儿,坐得久了就难免犯困,她索性用胳膊撑着下巴打盹儿。柜台边的小伙计已哈欠好几回,歪歪斜斜晃过来,赔着笑小声道:“小夫人,您这菜都凉透了,要不我让厨下再给您热热,送去楼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看见孟郁槐。立刻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道:“孟镖头。您可算回来了,这里有个小夫人说是您家眷,等了您一晚上哩!” 花小麦蓦地一个激灵,那点子瞌睡劲儿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抬眼一瞟,果见那高大的人立在门口,赶紧推桌子站起来,咧嘴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孟郁槐应声停下,一转头就瞧见了她,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待得看清那的确是她,心头便陡然一热,大踏步走过来。也不急着言语,先左右四顾一番,见她身畔并没其他人陪着,眉心便是一拧,顾不得那小伙计还杵在那儿。压低了喉咙斥道:“你是自己一个人跑来的?简直胡闹!” 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说不定反而心里正高兴,这一点花小麦清楚得很,又岂会怕他发怒?嘴角扯得更大些,嬉皮笑脸道:“你吃酒了吧?通身好大股酒气,一上来就训人,连个好模样都不给?” “你还有脸笑?”孟郁槐使劲忍着不让自己嘴角弯起来,一本正经地瞪她一眼,“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女人,倘使遇上危险,又或是来了省城却寻不见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生是好?你胆子太大了,春喜和腊梅嫂子怎也不劝着点儿?” “不会的,我可机灵了!”花小麦得意洋洋地冲他抬了抬眉毛,“临来之前,我专门跟柯叔打听了那姓袁的府上在何处,如果今晚上等不到你,明儿个我就去他们家门前堵着,不信遇不到你!至于春喜和腊梅嫂子嘛……” 她眼珠儿一转,笑嘻嘻地道:“她们倒当真苦劝我来着,可无奈我一心只想找你,哪里听得进去?莫说她俩了,就算十头牛也拦不住!” 此番她来省城,本就是为了哄夫君高兴,嘴上自然跟抹了蜜似的。孟某人听了这话,果真再绷不住,嘴角一勾,只碍着大堂中还有个伙计在场,才没往她脑袋上敲一下。 其实那小伙计十分识趣,早就远远躲开,手脚利落地将他带回来的绿豆汤倒出来,巴巴儿地将碗给那小贩送了出去。此刻见两人只管说个不停,心下就有些发急,挠着头凑上来嘿嘿笑道:“两位,天儿不早了,您看这桌上的菜,还要么?厨房里还有火,那个……” 孟郁槐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柔声道:“你还想吃吗?” “吃啊,今天走了一整日,方才实在太累,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我还饿着呢。”花小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呢?喝了那么多酒,要不让厨子给你熬碗粥?” 话才刚说完,小伙计的脸便皱成一团。 “别折腾人了……”孟郁槐回头去看了他一眼,“把这几个菜热热,还有一碗绿豆汤,应是就足够了。上楼去吧,也好让这小兄弟早点歇着。” 说罢,又吩咐那小伙计送些热水,领着花小麦回了楼上客房。 …… 这东安客栈的房间,与它楼下的大堂一样,虽不见得十分雅致精巧,却收拾得简洁干净,各色桌柜器皿,也都算是齐全。 两人回了房,不过须臾,小伙计便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摆在屋子当间儿的桌上,然后很快又带笑退了出去。 临窗的案上点了一盏灯,光线不甚明亮,将周围零碎的物事映得影影绰绰。花小麦在桌边坐下,朝菜碟里扫了一眼,颇有点嫌弃地道:“再好的菜,热过一回入口滋味便要打折扣,亏得我肚子还没饱,要不然我真不会吃它。” 又抬头对孟郁槐笑道:“你们镖局还挺会选客栈,我也是晚间吃了一顿才知道,他们店里的菜色,居然是仿着孔府菜做的,这怀抱鲤和雨前虾仁,做得都还不算坏,你来尝尝?” 孟某人于是就在她对面坐下了,喝一口绿豆汤。摇头笑道:“你一身的好本事,再好的大酒楼做出来的菜,也未必能入你的眼,何况是这客栈的厨子?” “话不是这样说。”花小麦一本正经地道,“他家的厨子,手艺真挺好呀,这两道菜我从前都不会做,幸亏我脑子伶俐,尝一口也就大概知道里头加了些甚么调料,等回去了。倒可以试着做做看。说不定我那小饭馆儿里。就又可添两样好菜。” 她忽然反应过来,摆了摆手:“对不住,我又三句不离本行了——你还是跟我说说吧,今儿去袁家办事。可还顺利?” 孟郁槐稍稍蹙了一下眉:“若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顺,这活儿我们镖局能接,只是明天我还得再去一趟,与他们府上的人好生商议一下该如何布置。我估摸着,这一回镖局怎么也得出五六个人,如此一来,若再要走镖,人手便有些不够用。该怎么办,回去之后,我且得费上一番脑筋。” 他叹口气,接着又道:“其实这也还罢了,最让我头疼的还是那酬金的事儿。那袁家在整个桐安城。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谁知越有钱,竟是越小气。为了三五两银的零头,与我掰扯了足有半个多时辰,饭桌上兀自不依不饶,我实在不惯如此行事,论嘴皮子功夫又万万及不上他,若不是想到还得回客栈,真想把自己灌醉了事。” 花小麦低头思忖片刻,咬了咬嘴唇:“其实要我说,这事儿也不难。你如果不想每次都因为价钱的事儿跟人扯皮,倒不如索性明码标价啊!” “明码标价?”孟郁槐抬眼向她望去,失笑道,“这又不是开饭馆儿卖菜肴,如何明码标价?” “你们镖局替人押镖,自有一套规矩,我不懂,也就不多说了。但这看家护院的活儿,你们虽然也接,却到底不是常事,与其每次都为了如何收钱伤脑筋,倒不如将镖师按本领能力分成几档,明码标价,该怎么选,如何配搭人手,要安全还是要钱袋子,就由对方自己看着办呗!”花小麦一挑眉,笑呵呵地道。 “这也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孟郁槐微微颔首,继而又挥手道,“此时先不说这个,你且告诉我,如何过了娘那关,让她答允你前来找我?” “哈,对了,说到这个,我倒真得提醒你。”花小麦一拍巴掌,坐正身子,认认真真地道,“我为了脱身,扯了个谎,说是有东西必须要给你送来,你可得把这话给我兜住了,莫在娘面前穿了帮才好。” 孟某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究一个爆栗招呼了过去:“贸贸然独个儿跑来省城已是不该,你还在娘面前说谎?眼下竟有脸笑,胆大心大,肆意胡来,你可知道那个‘错’字该怎么写?” 花小麦没躲,老老实实挨了他这一下,一扁嘴:“我就是不懂事,不知分寸,成日胡闹,惹人发怒。我浑身都是毛病……你要教我呀——” 最后那个字尾音拖得极长,添了两分娇嗔,且怎么听,都好像还有别的意思在里头。孟郁槐喉间一梗,目光如箭一般,迅速朝四周一扫…… 桌子,唔,被碟子碗霸住了,榻上……又离得太远些,整个屋子里,看来看去,似乎唯有那扇半开的窗户最为合适。 脑子里揣了某种念头的男人行动起来格外雷厉风行,一步抢上前,将小媳妇拦腰抱起,脚下只一旋,便来到窗边,把人往窗台上一放。 这一连串的动作委实太快,花小麦猝不及防,不由得惊呼一声,赶忙使劲拽住了他的衣襟。 夜深了,楼下空空荡荡,半个人也无,只有凉苏苏的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响。 “吓着了?”孟郁槐弯了弯嘴角,低头凑近她的脸,直看进她的眼睛里。 花小麦好容易稳住身形,朝楼下张了张,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臂:“牢靠着呢,我不怕。” 顿了顿,又道:“那个……好像我还不曾跟你好好儿赔不是。前天你是真的生气了吧?我不是故意……” “现在没空说这个。”孟郁槐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腾出一只手绕到她身前,手指才刚刚一动,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阵敲门声。 “客官,客官,您的热水送来了……” ps: 为了河蟹,小伙计就背个黑锅吧…… 第二百一十五话 火把鱼翅 城中和乡村的各种相异之处,几乎是从每天清晨就开始展现的。 第一缕阳光才将将投上窗棂,街上便已是一阵喧哗声。东安客栈门口,卖早点的小贩卖力吆喝,宽阔的街道上,拉水的牛车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楼下的伙计们正在清扫,搬桌挪椅咣啷咣啷,住在楼上的行脚商早早便要离开,将楼板跺得当当响,高声呼唤自己的同伴快些出门。 花小麦昨夜睡眠严重不足,被这一通吵嚷闹醒,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顺手一摸身畔,却是空空如也。 “要是觉得累便多睡一会儿,我与袁家的管事说好了今日一早就赶去,耽搁久了让人等总是不大好。” 孟郁槐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屋内响起,听上去神清气爽。 不公平啊…… 花小麦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来了个陌生的地方,感觉格外不同的缘故,昨夜战况十分激烈。可真要说起来,更卖力气的那个明明是他,凭什么一早起来,他就能丝毫不受影响,精神头十足,自己却浑身都像要散架? 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坐起身,有点迷糊地抱着被子道:“你现在就去,什么时候才回来?” “说不好。”孟郁槐走过来在榻边坐下,摸了摸她睡得毛烘烘的头发,“中午之前肯定不行,细处杂事颇多,需多花些时间。这样,下晌我回来接你,这城中有几间馆子,前几次我来的时候听人介绍吃过两回,觉得还不错,带你一块儿去尝尝——今儿还得忙上一日,明天应是就闲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四处走走。” 花小麦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那我总不能在这客栈里窝一整日吧?要不过会子,我也去城里转转。这省城中。有好些玩意儿咱芙泽县连看都看不到,干脆多买一点带回去,送人或自家用都好。” “行。”孟郁槐应了一声,站起来预备往门边去,“你自己要逛,便诸事当心,莫瞧见热闹就往上凑,离那些是非远些。最多申时便一定回客栈来,可记住了?” 花小麦看他这架势,好似马上就要离开。登时就急了。跳下榻扑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地一把揪住,摊出手板:“你不给我钱,我拿甚么买东西?” “你没钱?” “没有,这趟出门。除去车钱之外,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要养我。” 孟某人很吃这套,明知她是耍赖,仍旧一面笑,一面心甘情愿地掏出钱袋,从里面拣出几块碎银,其余的全一股脑丢给她。 “用不了这么多。”花小麦将那钱袋翻开瞧瞧,想了想。复又递还给他,从他手中将那几块碎银子抢了过来,冲他一笑,“有个意思就行,你外出办事。身上揣的银钱太少,让人瞧着也不好看——又或者要不你给我张银票什么的?” “别胡闹,我再不走真来不及了。”孟郁槐将她捞起来,一把塞回被窝,“总之你注意安全,若不认得路,可先跟楼下掌柜的打听打听。” 又嘱咐了几句,开门走了出去。 花小麦原本是真打算多睡一会儿的,然而自打开了小饭馆儿,每日里早起便成了家常便饭,逐渐养成习惯,冷不丁闲下来,竟然睡不着,勉强多躺了片刻,干脆爬起来,要了热水洗漱干净,然后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上一次来到省城,是为了参加八珍会,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离开时又走得匆忙,压根儿没来得及好生看看这府城的风貌。今日算是彻彻底底的无事可做,即便是将一整日时间都花在闲逛上头也没索性,她便将脚步放得极慢,一路走,一路啧啧地感叹。 话说这省城不仅人多,老百姓的购买力也委实惊人啊,无论是闹市区那些装潢得富丽堂皇,令人不敢轻易踏进去的店面,还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铺子,一大早的,居然通通挤满了人,其间还有不少大姑娘和年轻妇人。掌柜的和小伙计忙得陀螺也似,嘴角咧到耳朵根,一大把一大把的铜板不断往柜台上丢去,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之声。 花小麦一向不爱往人堆儿里挤,光是瞧一眼也替他们觉得热,只瞅了瞅便走开了,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寻了间人少的绸缎庄信步踏入去,东张张西望望,摸摸腰间银钱还充足,便很大手笔地给自己和孟郁槐挑了些布料,没忘记替孟老娘也捎带上几匹素雅的,心想讨她高兴之余,或者还能将自己那一箱子颜色鲜亮的尺头给换回来。 女人逛街,一旦被激起购物欲,后果不堪设想。这银子从口袋里不断往外掏,逐渐就有点刹不住,不但越买越起劲,还使她产生了一种丰沛的满足感,顾不得脑袋顶上日头烘烤得厉害,也丝毫不觉饿,一口气将这桐安城中繁华处逛了个十之七八,眼瞧着时将正午,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她便让笑逐颜开的店家帮忙给送回东安客栈,自个儿也乐颠颠地跟在后头,慢吞吞晃悠回去。 东安客栈虽是个住宿的地方,但每每到了饭点儿,前来打尖儿的客人也委实不算少,将那还算宽敞的大堂挤了个满满当当。小伙计捧着托盘,飞也似地在人丛中穿梭来回,掌柜的这会子自然也不可能闲在柜台后头,不断地拱手与人寒暄问好,或是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外,时不时笑容满面地吆喝一声“哟,您来了?里边儿请里边儿请!”然而背过人去,却立刻换了副模样,跺着脚蹙着眉小声嘀咕:“啊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花小麦盯着送货的店家将物件一样样搬进客栈里,与他们结了钱,转过背,正巧看见那掌柜的愁苦情状,莫名挑了挑眉,笑嘻嘻与他招呼:“邓掌柜!” “呀,小夫人回来了,还买这么些东西?”那掌柜的立时扯出笑脸来,殷殷勤勤迎上前,乐呵呵道,“如何,进了这桐安城,便觉管不住自个儿的钱袋子了吧?嗐,你家那孟镖头,是个极有本事的,能赚钱,媳妇花两个,不打紧,不打紧。” “可不是?说起来我平日里也并不十分爱瞎买东西,可方才真真儿见甚么都想要。”花小麦笑着道,又朝他脸上张了张,抿唇道,“我瞧您脸色不大好看,这东安客栈上上下下被您安顿得如此妥帖,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您?” 她原也不过是随口问问,没真个指望深究,却不料那邓掌柜一听这话,竟是陡然一拍大腿,冲楼上努努嘴,长叹道:“呀,甭提了,这事说来我便悔得肠子都青了!店中现下有位住客,喏,同您一样,也是昨儿个来的,说是专门来城中买些水产干货,因是头一回来,摸不着方向,便同我打听,哪个干杂铺子的货好,做买卖实在。我便与他推荐了城东那间——我是好心呀,谁成想竟摊上事儿了?” “怎么了?”他如此大倒苦水,花小麦也便不得不多问一句,“敢是那买回来的干货有问题?” “能有甚问题,好得很!”那掌柜的使劲摇了摇头,“那位住客也算是个阔绰的,专拣贵价货买了好些,却偏生是个疑心重的,回来之后,就百般猜疑,说总觉得店家卖给他的是假货,三言两语,又牵扯上了我们客栈,非冤枉我们与那干杂铺子勾结,诓他的银子。我的个老天爷,我们东安客栈在省城里做了好几十年买卖,向来最是讲良心,他不能这么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 花小麦“唔”了一声。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那位住客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冷不丁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谨慎点总是没错。不过,那人好似找错了重点,若真觉得买回来的物事不妥,难道不该去与店家掰扯?与一个客栈掌柜的百般纠缠,又有什么用? 她这么想,也便问了出来,邓掌柜唉声叹气道:“那位客人也真叫异想天开,说他的嘴巴最是刁钻,不计甚么食材,只要往口中一送,便立辨真假,因此便将买回来的鱼翅、鱼皮都丢了出来,非要让我们店里的厨子当着他的面做成菜肴,他一试便知。喙,要我说,他要是真买了假货,还敢往嘴里送,中了毒才有他好受!” 这想法,还真是离奇……花小麦有点想笑,好奇心也给勾了上来,笑道:“不知那位住客请厨子给做的是何等菜色?” “说是叫……火把鱼翅?”邓掌柜皱着脸继续诉苦,“这菜名我倒是听过,但与我们店中平常的菜色却天差地别。小夫人,不是我推诿,昨儿我们厨子的手艺你也是尝过的,说白了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客栈,他那又是鱼翅又是鱼皮,价格高的很,谁敢轻易侍弄?唉,说不得,这世上的人,也不是个个儿都同小夫人您与孟镖头两位一样懂理的。” 花小麦心中一动,转了转眼珠,轻轻一笑:“邓掌柜,你要是信得过,我来试试?” 第二百一十六话 得趣 孟郁槐在袁家府上忙叨了大半日,将整个宅子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一遍,门有几道,何处平日里管理最容易疏漏,一一用笔记下,洋洋洒洒竟有数页,再在这大太阳底下反复走上几趟,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颇费了一把子力气,好容易于午后将事情办完,姓袁的主人家感激他不辞辛苦,照旧要留饭,他却因惦记着花小麦,不知她是否仍在外闲晃悠,故而婉拒,出得大宅,立刻马不停蹄地往东安客栈赶。 刚刚走到大门口,他便听见一阵几乎能将房顶掀起来的喧哗声。 也不知何故,大堂里一片热气蒸腾,所有食客,原该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刻却全聚在了一处,或是满眼期待,或是咂嘴咂舌哈哈笑个不休,纷纷紧盯着最中间,那片热气传出的方向。 大堂中弥漫着一股极鲜的香味,似是有人将一整盆鲜鱼倒进锅中熬煮成了浓浓的汤,不沾半点油腻,一滴不漏地全渗入空气中,绵软而又非常缠人,满鼻子里全充斥着那味道,仿佛这时候你敢将它丢弃一旁而去嗅闻别的,就全是你的罪过。 对于饮食之事,他虽不算是十分精通,但这东安客栈他来了不止一回,厨子本领几何,心中自是有数。所以,难不成眼下这情景,又是…… 仿佛是应和他的猜测,下一刻,人从中央便传来一把清脆的嗓音,带着两分自得与大功告成的欣喜,乐呵呵道:“好了,出锅了!” 人群再度炸了开来,堵得更严实了些,简直恨不得将脑袋都凑过去。 孟郁槐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大踏步走去,将众人拨拉开,果不其然,在圈子最中央的一口大蒸锅旁。寻见了自家媳妇的身影。 彼时,她正将硕大的锅盖掀开,小心翼翼地拿了垫布,将锅里一碟菜肴捧出。霎时间,那股子让人光是吸一口气,就想要将舌头吞下去的鲜味便愈加凶悍,携风带雨地撞到他脸上来。 花小麦并不曾看见孟郁槐,只管将那菜肴往坐得最近的一个男子面前一送,用不容置疑地口吻朗声道:“先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无论是鱼皮还是鱼翅。您买到的都是上好货色。根本不必担忧。您偏是不信。如今这火把鱼翅我已做了出来,您说自己单凭一张嘴便能分辨优劣,既如此,您便尝尝吧。” 四周氤氲的热气将她包裹于其中。眉眼有些看不分明,但她那副神气活现的表情,却是藏也藏不住。 孟郁槐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花小麦很乐意同他呆在一处,这一点,他从不曾怀疑过,但似乎……唯有在这大锅大灶边上,她才会如此意气风发。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看上去简直像个小混蛋,可是…… 桌边的男子要信不信地往花小麦面上瞟一眼。清了清喉咙,一梗脖子:“尝就尝!你这小夫人瞧着好似有两把刷子,手艺自是没的说,但在没将这菜送入口中,亲自品其滋味之前。我又怎知你与这店家是不是沆瀣一气?” “嘁!”花小麦没兴趣同他计较,偏过头不搭理他,这边厢孟郁槐却是有些见不得旁人“污蔑”自家媳妇,往前又走了两步,径直来到那人面前,沉声道:“莫要红口白牙胡说!我们根本不是本地人,如何与店家勾结?你一句话出口,只图嘴皮子痛快,若给人带来麻烦,是否由你负责?” 早就说过了,这家伙平日里性子温和,但真要塌下脸来,瞧着却也很唬人。那男子有点怯,朝后缩了缩,强撑着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与这小夫人莫不是一家?我不过随口一句,既没这回事,你又何必心虚,恼怒到这般境地?” 孟郁槐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两分,花小麦也是直到这时方才看见他,立时粲然一笑,挤过去扯住他袖子道:“你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估摸着,怎么也得到傍晚呢!莫同他搅缠,你来得合时,且瞧瞧我做的这‘火把鱼翅’好不好?” “好,好得很,没话说!”邓掌柜抢着赞了一声,“今日多亏小夫人帮忙呀,否则这场面真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孟郁槐转头对他笑了一下,低头望向身前那乐成一朵花的小媳妇,故作严肃道:“你便是一日不下厨就会手痒?旁人的地盘,你也二话不说摆弄锅灶,你……” “怪得了我?”花小麦半真半假地嗔他一眼,“这大热的天,若不是见邓掌柜实在愁得要抓头发,谁耐烦在灶火边烤着?我这叫助人为乐,你不夸赞两句也就算了,还一见面就训斥——是我人好,不同你计较,要不然……好了好了,你先别忙着骂,看看那道菜再说!” 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大盘,盘底垫了一层蒸熟的蛋白,盘子中央,切成大薄片的鸡肉包裹着鱼皮、鱼翅,用干瓢缠绕成火把状,表面淋一层鸡油与高汤、盐巴熬煮成的浓汁,随意堆砌些樱桃、芥菜茎,瞧着倒极之鲜亮好看,吃的时候,一口便是一只“火把”,无论色香味,俱无可挑剔。 “可惜这菜是替别人做的,你也只能过过眼瘾而已。”花小麦颇有些惋惜地撇了撇嘴,“要不……咱们也依葫芦画瓢,买些海里头的干货回去,自家做来让娘也尝尝?” 这当口,那男子已送了一个小火把入口,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听见她的话,便抬起头来,有点不自在地对孟郁槐笑笑:“既是尊夫人的手艺,兄台可愿与我同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不等孟郁槐答话,花小麦便立刻摇头:“不用了,我自家夫君的嘴,我自个儿会照顾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吃你的吧!这下子你该相信这食材并无纰漏了?那你可就别再寻邓掌柜的晦气,闹得两边不好看,何苦来?” 言罢便不再搭理他,将孟郁槐从那仍不愿散去的人丛中拉出来,嘿嘿一笑:“袁家那边的事,可都忙完了?” 孟郁槐被她笑容感染,唇角也是微微一勾:“已交待得清楚,明日便不用再去了。我心里头还百般牵挂着,担忧你可会闲得无趣,却不料你却如此兴致高。” “哈,我今日真忙坏了,买了许多东西,花了不少钱,你看见了可别撂脸子。”花小麦笑眯了眼,“这会子还早,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客栈里憋着,依你说,找点什么事做才好?” “你若是不累的话……”孟郁槐低头沉思片刻,“我知道城外有一处所在,眼下天气炎热时,去那里逛逛最为合适。横竖咱们还可在省城里多留两日,别的去处倒也不急,就到那里转转如何?只是有些远……” “不打紧,省城你比我熟,我听你的就是。”此间人多,花小麦不好直接上手,唯有使劲点点头,先他一步跃出大堂。 …… 桐安城郊紧邻着一座山,不似火刀村外的矮林子,山势很是高耸,瞧着颇巍峨,风景极美。 尤其是四五月,山上各样繁花次第盛开,姹紫嫣红,别样缤纷,与远处的苍翠的树木和林间嫩绿的新叶混杂在一处,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昨夜这林中仿佛落了一场雨,树叶和花瓣间沾染了一颗颗水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烁烁生光,圈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圈。周遭水汽弥漫,在林中行走,人身上好像都笼了一层清浅的雾气,氤氤氲氲,如堕仙境。 孟郁槐领着花小麦出了城,便径直上了山,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绕过一道弯,眼前霍然开朗,出现了一条水流丰沛的小溪。 天气如此闷热,突然来到溪边,不必碰触溪水,浑身上下便已感受到一股清凉之意。四下里又再无别人,不需有所顾忌,花小麦便立刻欢叫着冲过去,提了提裤管,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这溪水中居然有不少鱼,被她这么一搅和,吓得张皇无措,四处奔窜,从小腿上蹭过,又麻又痒。孟郁槐站在岸边,也不出言阻止,只抱着胳膊笑道:“如何,这地方可是还过得去?” “太过得去了!”花小麦扑腾得周身是水,抹一把脸,兴高采烈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好地方,又僻静,又凉快,吸一口气,满鼻子里都是树叶的清香味。要我说,比城中那些甚么亭台楼阁,都要好许多!” 说罢,也不理他是甚么反应,探长了胳膊去水里胡乱抓了一把,高声道:“你快点,咱们抓两条鱼吧!” 孟某人简直无奈:“咱们又没篓子,抓了也带不回去,不是白忙活?” “用不着带回去啊,咱们就在这溪边生火烤了就行——你身上总该有火折子?”花小麦瞟他一眼,得意洋洋道,“你不是说吃不惯那些添加了太多调料的吃食吗?今儿我便让你尝尝真正的原滋原味,保准你喜欢。” 顿了顿,又噗嗤一声道:“要我说,咱俩也真是舍近求远。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火刀村外面的矮林子里,也有一处与此十分相似的景致,同样少人来往。平日里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去那里逛逛?” 孟郁槐坐在地上脱鞋,想也不想,随口就道:“若是在村里,就算等上一整年,咱们只怕也没那机会。你整天都在小饭馆和酱园子两边走动,我若叫你去林子里转转,只怕在你看来,是要了你的命。”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妥,要找补却已来不及,抬了抬头,就见花小麦果然停下了手中动作,也正抬眼朝他望过来。 第二百一十七话 本姑娘要和你谈谈 浅水中的一条小鱼,被花小麦的一通瞎折腾给搅和得头昏脑涨,竟傻乎乎地正正撞在她手心,眼看便要落入魔掌之中,却不料那毫无章法的小媳妇手上忽地一滞,小鱼如蒙大赦,忙摆着尾巴逃之夭夭。 在听到孟郁槐那句话的一瞬,花小麦的心先是往下坠了坠,条件反射地立即就要直愣愣出声反驳,然而幸亏这一回她脑子快过嘴巴,于须臾间飞快地转了念头,胡乱在小溪中扑腾了两下,笨手笨脚爬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径直冲到孟郁槐面前,使劲将他掀翻在地,半点不带犹豫地就往他腰间坐上去。 “孟镖头,怨气好大啊……”她伸出手,一把捏住孟郁槐的两边面颊,还使劲揪了两下,得意洋洋地道,“堂堂连顺镖局年轻有为的大镖头,平日里最是受柯叔器重,村里那些个泼皮无赖也要对你忌惮两分,怎么此刻,却像是受了媳妇的委屈一般?你媳妇欺负你了?” 孟郁槐方才那话才一说出来,便觉有些后悔,暗叹自己不该如此冒失,一个不当心,这两日的甜蜜亲热便全要付之东流。眼下见她似乎并不曾生气,反而笑模笑样的,心中便是一松,再看看她跨坐在自己腰上那大大咧咧的情状,活像个女流氓,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撒手,成何体统?” “偏不!”花小麦凑近他扬了扬眉,“这山里空空荡荡,压根儿就没第三个人,左右不会被瞧见,你让我得意一会儿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现在明明就很正经,只不过是不愿气氛太紧张罢了,倒是你,孟镖头,麻烦你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好么?” 孟郁槐憋笑憋得辛苦。又觉这仰面躺倒的姿势委实不大好看,便坐起身来,顺手稳住她的腰:“依着你,待要如何?” “嗯……”花小麦四下里看看,又摸了摸肚子,“现在呢,你先替我捉两条鱼回来,一整日都没吃东西,我这会子真饿了。等把那鱼烤上,本姑娘要和你谈谈。” 对于从小在村里长大。又怀着一身功夫的孟某人来说。捉几条鱼。只怕比翻翻手掌还要来得更容易些。他那动作又格外敏捷,往及膝的溪水中一站,不过三两下便捕回几条肥鱼,交给花小麦麻利地收拾了。穿在树枝上,然后便又在那避风处生了一堆火。 两人出来的匆忙,先又并不曾生起这要烤鱼的念头,身上没带任何佐料,花小麦便凑到草丛中踅摸了半日,专拣那自己认得,散发着一股辛香味的草叶扯了两把,拧出汁子来抹在鱼身上,随即立刻架在火上。 山溪中的鱼长得肥。个头却不算大,格外容易熟,鱼皮经过炙烤,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已滴下油来。落入火堆中发出“嗤拉”一声轻响。 花小麦小心翼翼地将鱼翻了个面,抬头瞟了坐在一旁烤干衣裳的孟郁槐一眼,抿唇道:“我晓得,最近这段时日,自打你知道了我有在省城开饭馆儿的想法之后,心中便一直不自在,莫说是你,就连春喜嫂子和腊梅嫂子两个,也絮叨了我好两回……” “我并不曾觉得不自在,只不过……”孟郁槐眉头动了动,张口便道。 “听我说完。”花小麦冲他微笑了一下,“做厨这一行,你们了解得或许不多,但真要论起来,与你们这些习武之人,也没什么不同。你们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们却也并不轻松,再寒的天,都得忍着冷把手往冰水里伸,夏天里,日头烤得厉害,灶火旁更是活像个蒸笼一般,但只要一道菜没出锅,就得忍住了,绝对不能挪动地方,至于练刀功,琢磨火候、调味,更是一日也不能懈怠。一连两三年,天天都是如此,现在回头想想,我都不敢细琢磨,真不知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孟郁槐听得莫名,沉声道:”你在说什么?你那一身厨艺究竟是从何而来?说起来我早就觉得奇怪,若依花娘子所言,你是因被大哥克扣,才不得不整日在灶间忙碌,那也大抵不过会做些寻常菜肴而已,然而你却为何连那些精贵食材,也熟知该怎样摆弄?” “这个……” 花小麦偷偷吐了吐舌头,情知自己是一时说得兴起,没掌握好分寸,将实话漏了出来,赶紧摆摆手:“这个改天又再说不迟,我跟你提这个,只不过是想要你知晓,吃了那么多苦,我并不单单只想靠着这一身厨艺来讨生活,还想凭借它来多做点什么。人人都说我这一身厨艺,合该来省城闯闯,谋一席之地,我……” 她话还没说完,孟郁槐突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花小麦半真半假地瞪他一眼。 “我大概明白你是如何盘算,也并未觉得无法理解,只是如此一来,何时是个头?”孟某人将她的手捞过,淡定而沉稳地道,“今日有人说你该来省城闯荡,你便受了鼓动,真生出这等念头,若来日有人说你该去京城,你是不是又登时就坐不住,即刻便冲了去?” “这怎么可能?!”花小麦睨他一眼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中清楚地很,那地界寻常哪里去得?我又怎会生出这种不靠谱的想法?” “你当初在河边上摆摊的时候,怕是也从未想过,要来省城与那些个名厨一较长短吧?”孟郁槐静静地道。 花小麦一时没了话。 果然,人心永远都是不足的。现下回忆,一开始,她的想法其实的确很简单,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儿,不必太大太华丽,只需那一锅一灶完全只属于自己,能做出被人喜欢、赞叹的吃食来,便已经很满足。 那么如今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与初衷背离? 手中的鱼烤得熟了,散发出一股焦香的气味,她便扯了一片宽大的叶子,抹去浮尘,将鱼往里一托,暂且搁在一旁,转而再度望向身侧的男人。 “我懂你的意思,你容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她收去笑容,认认真真地道,“有件事要教你知道,当初若不是把你搁进了心里,我大抵不会急慌慌地便要嫁人,所以,对我来说你特别重要,该怎么当人媳妇你让我慢慢学,我不会不管不顾地胡来。” 这个年代的姑娘们羞涩而含蓄,孟郁槐活了二十多年,竟从未曾听过这样直接热辣的表白,那常年在外行走,被晒成麦色的脸皮,禁不住有点微微发烫,嘴角却是咧得老大,伸手一带将那瘦巴巴的小媳妇捞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含笑低声道:“好。” 在林间穿梭了一阵,他身上有股树叶和青草混杂的香气。花小麦心中轻松不少,由着他搂了一会儿,终究忍不得,小声嘀咕:“我能吃了吗?太饿了……” …… 这日从山中回到东安客栈,两个人都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念及明日孟郁槐便再无杂务缠身,便凑在一处说了许久,将桐安城哪里好玩议论了一个遍,隔天便丢开旁事,在城中痛快游玩了一天。 花小麦始终惦记着那日客栈中男人买回来的各色干货,鱼翅软滑清鲜,鱼皮爽脆弹牙,还有那一大篓鱼虾贝,更是个个儿饱满喜人。好说歹说,非扯着孟郁槐去置办一些,不管小饭馆儿用不用得上,先带回家里,自家饱饱口福再说。 却没成想,在那足有两个小饭馆儿大小的南北干杂铺里,他们竟然遇上了宋静溪。 彼时正是上午,干杂铺里人挤着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菌子、香料和海产气息。花小麦凑在一筐蛤蜊干前头,正左右拿不定主意,耳朵里忽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瞧见吗?这个是鱿鱼,这个呢,叫瑶柱,搁进汤里一咕嘟,味道特别鲜。” 那嗓音听上去既软又糯,仿佛拥有无限耐心。她回过头,一眼便看见宋静溪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桌旁,指着桌上那一样样的物事,温声软语地说给她身侧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听。 她这模样,与平日里还真是大相径庭啊,瞧着真不像同一个人,不过…… 搞什么,这么小就打算培养接班人么?花小麦有点犯嘀咕,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另一边孟郁槐挤了过来,也顺着她的目光望望,疑惑道:“怎么,看见熟人了?” “哦,桃源斋的宋老板。”花小麦冲着宋静溪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孟郁槐听说过此人,也晓得花小麦头回来省城时,正是为了帮她的忙,于是便“唔”了一声:“既如此,你可要上前去与她招呼?” “不用了。”花小麦摇摇头,扯着他去了另一头,“我想再买点黄花鱼和墨鱼干,你快帮我挑,完了咱们赶紧出去吧,这里头太热了。” 孟郁槐不知前事,对宋静溪其人并不怎样上心,听她这样说便也罢了,陪着她又买了好些干杂海货,额外又挑了两篓子从岭秀府运来的香料,便拉着她,从铺子里退了出去。 ps: 缓口气,明天继续三更~ 第二百一十八话 悲喜 在省城盘桓几日,花小麦算是弄明白了为何柯震武养了那许久的病,却是越来越懒散。 当一个人只将全副心思投于闲情逸致之上时,心情的确是尤其愉快的,即便那暂时被抛丢的“正事”乃是一直以来的心之所钟,也无法改变这让人无法直视的事实。 清晨不必急于揉着惺忪睡眼起身,夜晚也不必熬到亥时过后方才归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玩,尽情的玩,这感觉实在是…… 羞愧,相当羞愧。 于是,在两人将整个桐安城转了个遍,终于要启程回火刀村的那天早上,花小麦认为自己应该适当地表现出一点点归心似箭的状态来。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点什么,便已被某人轻易瞧出端倪,毫不留情地调侃道:“如何,放了几日的羊,心都散了吧,不想回去?不打紧,你可以跟我直说,我不会笑话你。” 对此,花小麦只能竭力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情态,一扭头,抱着两人的包袱气鼓鼓钻进马车里。 孟郁槐来省城时只得一人,骑着老黑轻便简单,归去时,身边却多了个花小麦——以及满坑满谷从省城置办的各种新鲜物事,便又不得不雇了一辆车,拖拖沓沓地往回赶。一路上花小麦照旧给颠得魂儿都没了大半,待傍晚入了火刀村,家家户户已生火造饭,各种各样的食物香味在空气里掺杂为一体,闻上去亲切而又温暖。 也是直到进了村儿,花小娘子才终于重新活了过来,撩开车帘,对离马车不过几步之遥的孟郁槐道:“车上太多东西了,咱们先回一趟小饭馆儿行吗?该丢在那边的东西就卸下来,省得一股脑搬回家,又被娘念叨。” 孟郁槐无可无不可,拍马朝前疾行一段,引着车夫去往村东。车还未停稳,花小麦便迫不及待地跳到平地上,跑了两步,却猛然又停下了。 小饭馆儿这几日并未做买卖,只有周芸儿一个人住在里面,按道理来说,应当是不会开门才对。可是眼下,那大门却开了半边,里面透出些许暖黄色的灯光,隐约还有说话声。 她心中疑窦顿生。十分迅猛地回头冲孟郁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大堂之中空空荡荡,大部分的椅凳都被反扣在了桌上,唯有角落中一张小桌旁有两人一坐一立,仔细一瞧。却是周芸儿和……文秀才? “文大哥,你吃吧,我师傅不是……不是说过吗?你随时都能来我们小饭馆儿吃饭,我用的食材,也都是这两天练刀功时剩下的,没多花钱,不碍事。” 周芸儿面向大门这边站立,隔得这么远,仿佛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红晕。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裤腿,垂着头小声道。 文华仁盯着摆在面前的三盘两盏,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沫,嘿嘿傻笑两声:“这……不大好吧?孟大嫂的确是说过那话不假,但这几天她又不在。我……” “没关系,我师傅不是那种计较的人。”周芸儿慌忙摆了摆手,“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她回来,我再自个儿同她交代就是了。我随着我师傅学了半年的厨,自知手艺比她还差得远,平日里除了给酱园子那边送午饭之外,也不敢轻易让旁人尝我做的菜,亏得你不嫌弃……你吃吧,真的没关系的,再过一两个月你不是就要启程去考秋试吗?到那时,我就算想找人替我试试菜的口味,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花小麦差点笑出声来,忙不迭一把捂住了嘴,身后孟郁槐也靠了过来,朝里一张,眉头才刚刚拧起,就被她飞快地扯到一旁,做着口型无声地道:“咱们还是先回家。” 旁边那车夫赶了一日的路,又累又渴,颇有些不乐意,一个没忍住,小声埋怨道:“哎小夫人,您能有个准主意吗?这村子说大不大,东跑西颠儿地来来回回也够人受,你……” “嘘!”花小麦将手指竖到唇边,狠狠瞪他一眼,一把将他扯得远些,“不是说了别出声吗?最多等下再多给你两个车钱就是了,叽歪来做什么?”说罢,再度跳上车,百般催着他走。 孟郁槐行至车窗边,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不大合适吧,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有什么不合适的,老古董?”花小麦便撇撇嘴,“咱俩没成亲那会儿,孤男寡女的次数可多了,那时候怎么又不见你诸多意见?芸儿胆小怕事,跟人说句话就脸红,那文秀才更是迂腐得要命,你指望他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会子闯进去,也不过闹得大家尴尬罢了,何必?” 一句话将孟某人后头的说辞全都堵了回去,左右无法,也只得冲那车夫抱歉一笑,调转车头,回了村子南边。 两口子一块儿消失了好几天,不用想也知道,孟老娘心中肯定是憋着老大火气的,只是暂时无处撒发而已,而两人一旦回到家,那不是亲生的儿媳妇,便必然会被当成靶子,接受她口水攻势的无情鞭笞。 考虑到这一点,花小麦事先就认认真真做了一番心理准备,临进门之前,又扯着孟郁槐叨咕了好一会儿,这才胆战心惊地进了院子。果然,才刚刚踏进院门,孟老娘便像支利箭一般扑了上来,寒着脸,指着她便要开骂。 “娘,小麦给你挑了好些东西,尤其是那布料,在芙泽县城根本买不着,一块块都是她亲手选的,您来瞧瞧啊?” 孟郁槐很是利落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花小麦跟前,顺便冲她使了个眼色。小媳妇手里搂着好些海味干货,哧溜一声便窜进厨房里。 孟老娘真个被吸引了注意力,竟随着孟郁槐走到院子外,将车上搬下来的一应物事细细翻看了一遍,少不得挑剔上两句,手上却是半点不含糊,拖拖曳曳,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抱回房中。 花小麦躲在厨房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那些个海货中拣容易泡发的挑了几样,又从柜子里取出往日熬下备着的高汤。快手快脚地在灶上忙碌起来。 海味泡发和烹制都需要时间,这一日的晚饭就比平时吃得迟了些。孟老娘尝了两块儿子儿媳从省城带回来的糕点,其实并不觉得饿,但总归是心里不痛快,勉强在堂屋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便有些坐不住,终究是踮着脚冲到厨房里,高声嚷嚷起来。 “你是要饿死我?你说说,郁槐巴巴儿地娶你回来,能派上甚么用场?口口声声说要去与他送重要东西。我且信了你罢。可东西既然送到。你不麻溜地回来,还在那儿耽搁甚么?好家伙,这一去就是四五日,让我日日同你那酱园子里的伙计吃一样的饭食。这种事你竟也干得出来?!” 她来得都算巧,话音将将落下,花小麦便把灶火上的一口瓦罐端了下来,往她面前一送,笑嘻嘻道:“娘,饭做好了,你瞧瞧这个可还喜欢?” 瓦罐中是几样用高汤炖煮的海味,贻贝干虾等物,又加了些牛蒡、白菘和香蕈。热气腾腾煮成一大锅,汤汁离了火兀自咕嘟咕嘟滚个不休,将那股子浓烈的香气全都卷了起来,横冲直撞地往鼻子里钻。 “可惜是夏天,冻豆腐不好买。不然若再搁些那个,滋味会更好。”花小麦觑着她的脸色,唇角一翘。 孟老娘再次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盯着那汤汁瞧了半晌,木木然道:“这是……甚么玩意儿?味道倒还挺……” “不过就是各种海味一锅烩罢了,叫它海鲜火锅也使得。这滚烫的汤,当时吃了或许会出一身汗,但临睡前洗个澡,浑身反而觉得更舒服……只我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这些个海里头的东西,您要是……” “上桌,上桌。”孟老娘哪有工夫听她说这些?紧紧盯着那瓦罐,一叠声地催促,脚下捣得飞快,一径跑进堂屋之中。 …… 大概是因为儿子终于平安回来,那一锅海货滋味又着实浓厚的缘故,这天晚上,孟老娘可说是兴致颇高。饭桌上话特别多,又与孟郁槐喝了两杯,原本满肚子都是牢骚,此刻看见花小麦,竟也觉得顺眼了几分。 几杯酒下了肚,她面上微露几丝红,忽然想起来什么,用筷子点了点花小麦,仿佛很不耐烦地道:“对了,你二姐生了。” “噗!”彼时花小麦正夹了一只贻贝往嘴里送,冷不丁听到这个,手就一歪,贻贝那滚烫的外壳正正蹭在她嘴角,烫得她低叫一声,忙捂住了嘴。 “娘,您说……什么?”县城里那老神仙邢大夫不是说要等到月底吗?这还有好几天呢,怎么…… “你聋啊?”孟老娘使劲瞪她,“我说你二姐生了,就是前天吧,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多呢。” 花小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头涌起一股恼怒的情绪,又不得不拼命忍住了,死死攥住拳头。 孟郁槐瞟她一眼,眉头纠结成一团,不悦道:“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嘁,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家的事!”孟老娘冲着半空翻了个老大白眼,“我能记得就不错了!” 说着,又晲了花小麦一眼,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心里肯定骂我呢吧,有本事你倒是说出来啊!你嫁进我家总有半年,那肚子一点响动都没有,跟我置气?你就没那资格!” 花小麦心道,不然你想怎么样?忍你也不对,是不是要我跟你抱着在那泥地里滚上两圈撕打一番,你心里就安乐了? 她咬了咬牙,仍是没做声,搁下筷子便想站起身,被孟郁槐从桌下伸来一只手给摁住了。 “今儿太晚了,现在跑去也只会打扰人。横竖明天小饭馆儿也来不及做买卖,一早你便过去瞧瞧,多拿些咱们从省城买回来的东西。那袁家的事等不得,明日我得先去镖局安排人手,顺便打听那名士宴的结果出来了没有,晚间尽量早点回来去探望。” 他的嗓音是天生的低沉稳重,听了很使人心中安定,末了又补上一句:“你莫急。” 花小麦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唯有暂且罢了,只是再无心思吃饭,更没那心情去应酬孟老娘,只在桌边默默坐着相陪,孟老娘再说什么,也只是“嗯嗯啊啊”个两句,再不肯接茬,等她吃饱喝足,便将碗筷收进厨房洗刷干净,然后立刻回了房。 因为惦记着花二娘和那刚出生的小娃娃,这晚,花小麦自然是不要想睡个好觉的,辗转反侧了大半宿,好容易等到天亮,估摸着景家老宅应是已吃过早饭,登时迫不及待地带着东西上了门。 景老娘不过与她招呼了一声便走开了,至于景老爹和老太太,是根本就没现身,倒是那景泰和,这会子仍在家中,猫着腰在墙角里不知拾掇些什么。 花小麦叫了一声“姐夫”,他立即回过头来,憨厚地一笑:“小妹来了?听说你和郁槐哥去了省城,刚回来?” “嗯。”花小麦便点点头,抱歉地道,“对不住姐夫,我是实在没料到,要不应该早点回来才是,也没能帮上你们的忙。我二姐和小娃娃还好吗?如今可已醒了?” 景泰和初当爹,听人提起儿子来,笑得愈加开怀,使劲点点头:“挺好,母子平安。小家伙儿是个懒的,生下来一整天才睁眼,胖的像个小猪,除了吃就是睡,不闹人。就是你二姐吃了苦,难为她……” “邢大夫不是说我二姐要月底才生吗?他医术高明,应是不会出岔子,怎么……” 提到这个,景泰和脸上的笑容便僵了僵,伸了手去挠头。 “这个……我也说不好,得了空,是得去向邢大夫打听打听。”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小妹,有个事儿……得让你知道,那个……大哥没了。” 第二百一十九话 交加 大哥? 初初听见景泰和提起这两个字,花小麦很是在心中迟疑了一下,少顷方反应过来,他所指的,多半是那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家长兄,花大山。 “没了”的意思……是说他死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表现出一点惊讶或是悲伤,但事实上,她根本一点感觉也没有。一个从未曾谋面,只在花二娘口中被骂得狗血喷头的人死了,指望她能有什么感觉?不过……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吗?那人不孝父母,压榨两个妹妹,应当活得比王八还长才对,怎么就…… “什么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 “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大嫂央人了封信来,也就是早两天,才送到我们手里。”景泰和轻轻叹了一口气,“信里头说,家里日子实在穷得过不下去,大哥没了法子,只得跟着村里人上山去挖药材,偏巧那两日山上往下掉石头,别的人都安然无恙,唯独他被砸了个正着,还不等抬回家,就……就没气了。” 花小麦光是听听也觉得心惊,缩了缩脖子,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我二姐该不会是因为突然知道了这消息,受了刺激,这才……” 回头想想,前段日子花二娘老嚷嚷着说心慌,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我哪能知道?”景泰和苦笑着摇摇头,“亏得我们提前就与那稳婆打了招呼,上门一喊人就来了,要不然,这手忙脚乱的,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来也怪我,傻乎乎心里藏不住事儿,我若先瞒住了不告诉她,兴许也不能出这么个岔子。” “这哪能怪得了你?”花小麦少不得劝了他两句,又将手里提溜着的东西塞给他。“二姐要是已经睡醒了,我去瞧瞧她吧?” “行。”景泰和痛快地一点头,“这两天我也没去铁匠铺干活儿,成日在她眼前晃,惹得她发烦,你来了,正好去陪她说说话。” 花小麦冲他一笑,转身来到西侧厢房门前,在门板上叩了两下,闪身进去。又飞快地关上了门。 花二娘连着几日睡得并不好。今天照旧是早早醒了。喂了儿子之后,便一直倚着枕头发呆,脸色有点不好看,所幸精神尚算不错。在她头边不远处,便是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正睡得呼哧呼哧的小娃儿。 花小麦进屋叫了声“二姐”,分明看见花二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眼眶便红了,伸出手来唤她过去,哽咽着道:“小妹,你怎地才回来?花大山死了!” “我听见姐夫说了。”花小麦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坐下。忙不迭地捏起袖子来给她擦眼睛,“你别哭啊,我听人说月子里哭会伤眼睛的,回头再吓着小娃娃怎么办?” 花二娘大概也顾忌这个,抹了一把脸。将嗓子里那点哭意生生憋了回去,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按说人死了,我不该再数落,可花大山那人,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他干过一件人事儿,如今我想起来牙根就直痒痒,恨不得将他撕来吃了,自打嫁了人,便没预备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只当是没这个哥哥也就罢了。尤其是这二年,咱手头又有了点钱,我就更怕他会跑来寻咱的晦气,你和郁槐成亲,我都不敢告诉他,就是担心他祸害你们……” 她抽噎了一声,接着道:“他那样的货色,去了黄泉也是没面目见咱爹娘的,他这一死,我也就算松了一口气,往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原该拍手称快才对,可我这心里,怎么就……” 说着便又要哭。 这事于花小麦而言委实糟心,除了劝之外,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低头想了一回:“他的丧事……” “信隔了三四十天才寄到,如今天又逐渐热了,只怕早就办完了,他媳妇手头又没银子,你指望着她还会花大价钱买冰,等咱们回去?那妇人也不是个好东西,爹娘就在本地,你只瞧着吧,不几年,准就给她再张罗亲事嫁出去!她的事我是没力气管,如今咱们和她也再无关联,凭她折腾去吧,只是咱家那两间老屋,也不知可会被她霸了去。” 有句话花小麦实在很不想说,但这时候若不说出口,又未免太不像样,思前想后,只得万般不情愿地道:“依你看,咱们可要回去一趟?” 回去?对于那所谓的“娘家”,她可谓是两眼一抹黑,那里到处都是熟人,若真去了,不穿帮、叫人看出端倪才怪! 幸好,花二娘立刻就摇了摇头:“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一来现在回去也排不上用场,二来,我还在月子里,娃娃这么小,我怎能丢下他?横竖花大山有儿有女,也未必需要咱们这两个远嫁的妹子,这事你别管了,待过个一年半载,我让你姐夫陪我走一遭便罢。” 花小麦大松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背:“你也别想太多,眼下还是先全心照顾我这小外甥的好。” 她不敢乱碰那软面团一样的胖嘟儿,只轻轻摸摸他的脸颊,抿唇道:“你和我姐夫长得都好,这小娃娃眼见着往后也肯定特好看——可已给他取了名儿,叫什么?” 花二娘收拾心情,说到这盼了两年多才来的儿子,面上露出一星儿笑容:“别提了,说到这个我就……大名还没来得及取,他爷爷给想了个小名,叫铁锤,你说多难听!” “铁……”花小麦差点喷出来,别过头去狠命咳嗽了两声,“铁锤?那个……挺好的,赖名儿好养活,而且我姐夫又是干这行的,多合适?等改日你和我姐夫闲下来,再仔细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就行,不打紧,不打紧。” 因又道:“对了,你最近吃得怎么样?”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说起来,花二娘脸就立刻皱了起来:“你还用得着打听吗?我那婆婆倒真是肯花钱的,只我晓得她全是为了她的小孙孙,每日里全是油腻腻的,且少滋没味,吃得我发呕。说不得,为了那小祖宗,梗着脖子也得往下咽。” 花小麦也料到多半就是如此,想了想,便笑道:“我不好天天往这边来,怕景大伯景大娘烦我,这样吧,从明日起,我每天做两道菜送去铁匠铺,让姐夫带回来给你。不过,好像你现在确实不能吃盐太重的东西,我把味道调得淡些,对你和……铁锤都好。” 花二娘点头应了,朝她面上一瞟,抿了抿嘴角:“如今我生了铁锤,可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往后腰板也硬些,倒是你,怎地半点动静都无?当初那老神仙给你诊过脉,说你并没有任何问题,你……” “我婆婆昨天才拿这个敲打我,今日你又来?”花小麦撇撇嘴,“我又没偷懒,偏生就是没音信,我有什么办法?” “噗嗤!”花二娘终于笑开了,伸指头在她脑门一戳,“反正你得加点劲,你的年纪不算大,郁槐可不小了。他那人嘴上不爱说,心里却不知怎样盼着,当初你一门心思要嫁他,这会子……” 花小麦自认脸皮极厚,然而被她这样唠叨两句,面上仍有点挂不住,故作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这工夫操闲心,倒不如照顾好你自个儿和我外甥!我回家去了,今日不去做买卖,也得在家给我婆婆张罗饭食,若晚了,又要被她念。” 说罢,将她塞回被窝里,从屋中退了出去。 …… 孟郁槐晚间回来,听说花大山死了的事,不免有些愕然。他大概晓得花小麦之前在家中过得很不好,因此见她神色不十分悲痛,也并不曾起疑,只哄了她两句,便将这事儿略了过去。 重要的是,他今日归来,带回一个消息——那名士宴的承办,最终落到了花小麦头上。 “说是陶知县吃了你做的那道甚么‘山海兜’,心中非常欢喜,觉得与那名士宴甚为契合。之后多方查探,听说你那小饭馆儿生意向来做得厚道,且在咱们村附近这一带的官道上很有些名气,连相邻几个县也有耳闻,他一高兴,便将这事儿拍板定下了。” 他笑着道:“如今你算是放下一块大石了?接了这个差事,往后你这小饭馆儿,在芙泽县饮食行当便算是有了名头,再不用为生意发愁。” “别说得好像这事儿跟你没关似的。”花小麦半真半假地白他一眼,“我可记得是你说过,这名士宴落到我头上,对你们连顺镖局也很有好处,你们与官府打的交道可不少,你媳妇我把这事儿办妥了,也算是帮了你的大忙,你要谢谢我才好。” 说来也怪,她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可能是这遴选实在拖得太长,将紧张和兴奋的情绪都耗尽了的缘故,反而很平静。接下来的日子,也不过按部就班地去了几趟县里,见过那传闻中非常清廉的陶知县,与他手下专办此事的人细细反复商议,定下菜单之后,便只等五月初五的到来。 与此同时,春风楼的赵老爷在花小麦从省城回来的第五天,风尘仆仆地找到了珍味园,正式提出,要与她签一年的酱料订单。 第二百二十话 福祸相依 赵老爷来的那天,花小麦是被匆匆赶到小饭馆儿的孙大圣给叫去的,其时正是下午闲暇,花小麦在厨房中与周芸儿细细解释那“文思豆腐”该如何用刀,并于心中盘算着是不是应当打探一下,这妮子何时与文秀才混得那般熟。尚未想好要怎么开口方算不突兀,孙大圣便心急火燎地奔了来,也不及细说,扯着花小麦便去了珍味园。 天气愈加热了,赵老爷身材原本有些胖,从县城跑来火刀村,即便是坐车,仍憋出一头的汗,入了酱园子,便坐在一堆大酱缸中间,图那处阴凉,一面撩起衣襟来扇风。 花小麦走进去冷不丁一瞧,倒觉得他与那些个酱坛好似完全融为一体,禁不住要笑,忙死死憋住了,扬声笑道:“您怎地这样大热天赶了来?这两日我常在城中走动,您既要寻我,打发个人来村里说一声,我顺脚去您铺子上一趟就行,何必如此奔波?” “啊呀,可不是?”赵老爷万般懊悔,跌足道,“我竟忘了,那名士宴的承办权落到了你头上,最近这几日,你恐怕时常得去与陶知县那边的人商议,呀,早晓得我倒不费这工夫了!对了小麦丫头,我还不曾恭喜你哪,我春风楼那个魏胖子,果然是个不中用的,真真儿气死人!” “多谢您。”花小麦仰脸冲他笑笑,“魏大厨那天……是事发突然,真要论起来也怪不得他——您今日来,可是为了那酱料的事?” “可不?”赵老爷点了点头,似是被说到了心烦处,立刻便愁眉苦脸地抱怨起来,“上回在终选会场,我不是同你提过吗?那城西万记,当初我尝了尝他们送来的样品,觉得滋味还过得去,便与他签了一年的订单。头一个月送来的酱料尚算使得,哪晓得自第二个月开始。就开始给我闹幺蛾子了!” “到底怎么了?”花小麦一下子就联想到那胖大女人买陈米的事上头,却并未说出来,只淡淡地问道。 “嗐,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赵老爷恼怒地挥着手,高声道,“他家每回送来酱料,都十分殷勤地替我搬去库房,我先还以为他们会做人,心中很是赞了两声,却不料。他们是在里头给我做手脚哇!送来的酱料是两样的。那起好一些的货色。全都摆在最上头,待过了大半个月,再去取用时,剩下的都是些又酸又臭的东西。根本入不得口!我打发了人去找他们东家说理,你猜人家怎么答?” 这……其实也并不难猜吧? 花小麦心中早有计较,闻言便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说,他多半是告诉您,是您管理不当,把酱料给沤坏了,与他却是完全无关,对吧?” “真给你说着了!”赵老爷又是一拍大腿,“一个月是这样。两个月照旧如此,最近这段日子,我每个月都要拿钱出来格外置办酱料,老这么下去,银子花得如水一般。我能不心疼?索性,我还是趁早与你这珍味园重新签个单子吧。上回你送来的那小瓶儿小坛子的酱料我尝过了,味道又醇又浓,是极好的,喙,当初我若是多等上两天,别那么着急,也就不会有这麻烦了!” “您来照顾我这酱园子的买卖,我自然求之不得,从下个月起,会准时把酱料送去春风楼。”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只不过,恕我多句嘴,与城西万记的那单生意,您得处理妥当才是,毕竟也签了一年的单,万一……” “这个我知道,正与他们掰扯呢。”不等她说完,赵老爷便颔首应道,“那伙人瞧着不过寻常,一个个儿却横得很,我心下晓得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哼,也不怕他说我张狂,钱我很有两个,左右我也不急,陪着他慢慢耗就是!城中还有好些食肆,用的也是他家酱料,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陆陆续续都会上你这边来,丫头你这回可是赚大发了。” 花小麦不预备在这个话题上与他说得太多,客套了两句,便领他去瞧了如今珍味园里出产的各色酱料,让他自己选了平日里常用的几种,由雷师傅妥当记下,彼此又郑重其事地签了单子,便将他送了出去。 如赵老爷所言,城中那些个之前从万记买酱料的酒楼饭馆儿,果真三三两两地奔着火刀村而来,见了珍味园那些用料讲究、滋味浓厚的酱料,如同发现了宝贝,纷纷忙不迭地签单子,生怕落于人后。 说起来,对于珍味园而言,这倒的确是好事一桩,然而花小麦心中,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安稳。 她与城西万记那个胖大女人拢共只见过两面,却每回都能深刻体会到此人的难缠。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依着那女人的性子,恐怕十有八九不会将错处揽在她自己身上,反而满心里责怨珍味园抢了她生意。若是被她找上门……啧啧,就她那彪悍的风格,这满园子里的男人们,未必应付得了哇! 因抱着这个念头,接下来的几日,她往来珍味园的次数便明显增多,看见雷师傅和孙大圣,也总不忘切切叮嘱两句,让他们务必要打醒精神,万事多留个心眼儿,以免着了人家的道儿。 四月的最后一天,火刀村的雨季再度来临。 每年到了这时候,老天爷就像是遇到了甚么伤心事一般,没日没夜从不间断地落着雨水,将整个村子反反复复地冲刷,瞧着倒是通透明净,天气也凉快下来,只是对于田间种着粮食和各种作物的农人们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老百姓们不得不被困在家中,却人人都是坐不住的,但凡雨势小一点,便立刻要冲入自家的田地里,排水、扶正秧苗,裹了满裤腿的泥,双腿重的似灌了铅,也顾不上整理。若是有平日里关系处的好的,便互相吆喝帮忙,田间竟仿佛比晴时还要热闹。 下着大雨,小饭馆儿的生意很受影响。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着急也派不上用场,花小麦得了些空闲,索性便与孟郁槐一道在打谷场那边照应两亩番椒;孙大圣是从小在火刀村长大的,对于这天气司空见惯且极有经验,早早地便帮着雷师傅两口子,将院子里的酱缸都抬进了库房里,倒也不曾有半点损失。 这日下晌,眼见得雨似有要停的意思,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便又去了地里。才刚刚在田间打了个来回。那小耗子便一溜烟地跑了来。 “东家。你赶紧去……去一趟酱园子,从县城来了一伙人,凶神恶煞的,瞧着好不吓人。雷师傅让我来请你哩!” 半大小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弓着腰呼哧呼哧喘了几声,急吼吼地道。 “是不是城西万记的人?”花小麦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 她又没得罪过谁,大雨天儿的还跑来找晦气,除了万记,只怕也没旁人了。她这边将县城里的生意接的越多,万记的日子也就越不好过,十有八九,是那胖大女人咽不下这口气。跑来搅事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就过不上两天消停日子? “是,好像是的。”小耗子连连点头,“东家你这就随我过去吧,我看他们。不是善茬……” 花小麦叹了一口气,就被孟郁槐在身后敲了敲脑袋,回过头,便见他又习惯性地皱起眉来:“什么事?” “不就是前两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事儿?当时我便觉得不牢靠,如今怎样,真个被人找上门来!我得立刻去看看情况,你……” “我陪你去,省得你应付不来。”孟郁槐不由分说,丢下手里的农具上了田坎。 “好不容易遇到雨小的时候,要不你还是先把这两块地归置好,我先过去。”花小麦低头思忖了一阵,“反正那边也有大圣哥、雷师傅几个壮劳力,且不用怕他。不过……你要是忙完了,也赶紧过来,我有点……” 怕…… “也行,那你小心,莫要与他闹起来,万事等我来了再说。”孟郁槐想了想也便应了,立在田埂上,万般不放心地看着花小麦跟在小耗子身后,腾腾地跑远了。 此时此刻,珍味园中正像是遭了劫一般。 以那个胖大女人为首,院子里拢共站了总有七八个壮汉,凶恶得十分脸谱化,满面横肉,胳膊粗得如同年轻姑娘的大腿,抱着胳膊凶神恶煞地死死盯着园子里的伙计们。 花小麦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见状立刻愣了一下,随即便在心中叫苦不迭。 早知道……刚才真不该逞强啊,这种场面,没有孟郁槐在,她如何应付得了? 心里虽虚得很,表面上却不能不拿出点气势来,她咬了咬牙,朝前踏出一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一些,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可逮着正主儿了!”甫一听见她的声音,那胖大女人当即迅速回头,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手掌摊开来像蒲扇,捏紧了却又好似铁钳一般,丝毫不费力地便攥住了她的骨头。 “你懂不懂规矩,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的生意也敢抢?莫说这小小的芙泽县,就算整个桐安府,我吃饭,你就只有吃粥的份!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花小麦一进门,脑子还迷糊着呢,就被捏住了手腕,登时疼得钻心。 要不要这么戾气重啊,一来就上手……痛痛痛,话说,谁能赶紧给她根棍子啊! “有话好好说,莫动手!”孙大圣吓了一大跳,一个箭步上来,便想将那女人的手挡开。 孰料那女人真不是吃素的,一挺胸,使劲就往他手上凑,口中一叠声道:“你敢碰我?你碰我一下试试?啊哟,可不得了啦!” ps: 三更~ 求一下推荐票吧,如果少年们手里有的话,多谢o(n_n)o 第二百二十一话 各种暴怒 这世上执拗地热爱着撒泼耍赖的人有许多,火刀村自然也不缺,个个儿都有仅属于自己的一套“法宝”,但眼前这一位走的路数,显然与孙大圣平日常见的那些大相径庭。 那女人直愣愣地凑上来,眼看自己的手就要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孙大圣饶是惯来圆滑,心中也难免有点发怯,忙不迭朝后躲了躲,风快地跳到旁边,没忘记伸手抹一把额头瞬间渗出来的冷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女人虽则只是个女流之辈,却如此豁的出去,啧啧,不敢惹,不敢惹呀! 那胖大女人旗开得胜,笑容愈发自得,将花小麦的手腕子捏得更紧了两分,环视场中,眸子一闪,竟有点儿睥睨天下的气势,冷笑道:“哼,我当你们这酱园子有多了不得,原来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就凭你们,竟也敢抢万记的生意?吃了两天饱饭,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我今儿就要让你们知道知道厉害!” 说罢,又转头对随她同来的那七八个伙计模样的壮汉厉声道:“我叫你们跟着,可不是让你们吃闲饭的,傻站在那儿等酒还是等菜?这小|贱|人抢我买卖,我也不能让她好过,这院子里的酱缸子,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砸了!”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似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行动。 “你们倒是动手啊!”女人有点发急,咬牙使劲跺了跺脚。 这女人力气极大,花小麦真有一种手腕子要被捏断了的感觉,粗略往院子里众人面上打量一圈,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孙大圣那个爱替人出头的,这会子是不肯再贸贸然跳出来了,只死死拦着旁边那些壮汉,尽量不让他们靠近酱缸,却终究派不上大用场。除开他之外,雷师傅两口子皆是老实巴交的人。虽一脸担忧,却束手无策,嘴半张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至于其他人就更别提,尤其那小耗子,也不知是年纪小还是胆儿瘦,竟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紧紧扒住院墙,压根儿不敢靠近。 ……虽说这怪不得他们,但…… 孟郁槐只怕不会立刻就赶来。若此刻真被这女人一头压住了。先不说会闹到甚么局面。有多少损失,只怕往后自己这脸面就没处搁。花小麦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扭头望向那女人,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沉声道:“你撒开。” “你甭想!”女人一扭脖子,冷笑道,“擒贼先擒王,你这丫头瘦得像鬼,我好容易捉住了,若是把你放开,回头你哧溜一声跑了个没影儿,我上哪儿找你?” 嗯,您对自我的认识还挺清醒。 “酱园子是我的。我还能往哪跑?”花小麦勾了一下嘴角,“你带了这么多人来,还怕拦不住我?你也知道我瘦,站起来没你高,横起来没你壮。打又打不过,多半吵架也未必是你对手,你有什么可担心?你不是要砸我的酱园子吗?你的人现在好像有点不敢动手啊,你难道不该给他们做个表率?” “你别激我,我可不吃那套!”女人愣了一下,转头望向一旁扎撒着手脚的壮汉们,见他们果然仍旧不敢上前,火气便冒了起来,怒声道,“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点?再耽搁下去,这个月的工钱谁也别想领!” 当中有一人,怯生生地站出来,苦着脸道:“二姑娘,您来找他们说理,我们肯定给您撑场面,但……砸了人家的铺子,闹得鸡飞狗跳,万一惹上麻烦,我们……” “你听见了?他们真的不敢呢。”花小麦再度望向那女人,淡淡道,“现在细想想,不管你那酱园子里有何纰漏,我这样一股脑地将买卖都揽进自己怀里,是有点不厚道,我也觉得怪对不住你的。我十分理解你心中的不忿,你要砸我就让你砸,问题是你敢吗?” 那女人有点愕然,大抵是不晓得她这话究竟是何意,手上不自觉地松了松,花小麦忙朝旁边一闪,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赶紧揉揉自己那快要没了知觉的手腕子,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再给她这么捏上一会儿,通身的血只怕都要逆行了! 女人手里一空,当即便要再度扑上来,花小麦比她灵巧,朝旁边一闪,转头就道:“小耗子,把院门关上,顺便给我拿两根棍儿来。” “干嘛?你还想打我?”女人瞪圆了眼睛,扯着喉咙高声吼道。 花小麦也不理她,只管冲小耗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半大小子有点打哆嗦,脚下却不含糊,果真立刻三两步冲到墙角,取了两根手腕粗细的棍子递过来。花小麦便转手将其中一根塞给那女人。 “院门我都关了,现在外头的人就算听见动静也进不来。你不是要砸酱缸吗?我把话搁在这儿,你砸一个,我就陪着你砸一个,算是我给你赔不是,怎么样?”她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女人道。 “你……”女人一时有点弄不明白她这是唱哪出,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我万梅仙这辈子还没怕过谁……” “那你就砸啊,等什么?”花小麦讥诮一笑,“光耍嘴皮子算是有能耐?” “东家,这使不得!”雷师傅在旁看得发急,却又不敢轻易上前来阻止,只能直着喉咙嚷嚷,“那酱眼瞧着便要好了,这一砸,咱们拿什么给人交货?你可冷静点,别……” “没关系,大不了我上门去给人道歉,这点钱我还赔得起。人家心里不痛快,总得让人撒发出来,若是憋出病,那我罪过就更大了。”花小麦侧身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道,再回过头来时,声音却陡然拔高,冲着那万梅仙厉喝道,“你倒是砸呀!” 女人也不知是受不得激,还是脑子给她搅和得发昏,冷不丁大叫一声,真个抡起棍子来,梆一声砸在一个离她最近的酱缸上。她的力气委实也是不小,那才用了没几月的酱缸,立时破了一大块,里面尚未能出缸的酱料哗啦啦涌了出来。 “哎呀,这酱……”雷师傅看得心疼,刚要再说点什么,眼睛倏然睁大,身旁的他媳妇,更是一个没忍住,尖叫了出来 几乎就在那酱缸子被砸烂的同时,花小麦手里那根棍子也朝那万梅仙的腰间扫了过去,动作简直快得离奇,棍子在空气中发出“呼呼”的动静,然后一声闷响,正正招呼在她腰脊上,那女人纵是身材高壮,也有些受不得,朝前栽了两下,登时捂着腰蹲了下去。 这一下,花小麦是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虎口和两臂都震得发麻,自己也不好受,心里却只觉十分痛快。 指望跟这种人讲道理?那简直是白费力气,先打了再说!方才彼此之间只是打嘴仗罢了,她若先动手,便是她理亏,而眼下,谁让这女人真敢砸缸?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那七八个壮汉给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就要往这边靠过来,孙大圣忙跑过去挡在前头。 花小麦又结结实实给了那女人一棍,然后指着那女人大声道:“你们想清楚,你们每朝前一步,我就打她一下,敢碰碰我的酱缸子,我就让她今天横着出我这酱园子的门。我与城中那些食肆做买卖,没有半点猫腻,单子都能大大方方拿出来任人观瞻,今天可是你们自己来找我麻烦的,你们在万记也不过混口饭吃罢了,若去那县衙门走一遭,到最后是谁吃亏,你们可要考虑好!” 几人次次跟着这万梅仙出门搅事,或多或少总有点不情愿,此刻一听这话,心下便更觉迟疑,竟真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万梅仙有心与花小麦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腰背疼得直不起来,连站起身都费劲,只能暗暗咬牙。 “别闹了,别闹了。”雷师傅直到这时方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夺过花小麦手里的棍子,“东家,她反正也吃了亏,你就……” 吃亏?今儿吃亏的明明是他们自己好吧! 不等他把话说完,酱园子的门忽然“咣”一声叫人给踹开了,孟郁槐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是从田里赶过来的,两条裤腿都沾了不少泥,头发也湿淋淋的,模样着实不大好看。但或许是因了他身材高大的缘故,蓦地捏着拳头往那儿一站,还是很能唬人。他先往花小麦那边看了一眼,见她提着棍子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心中便松一口气,紧接着,目光缓缓从院子里众人和那破掉的酱缸上掠过,声音低沉而冷厉地道:“到底怎么回事!” 声音里明显透着一股要发怒的意味。 “她打人……”万梅仙困难地站直了,指着花小麦的脸,“她打我!” 撑腰的来了,花小麦自然不会再强逞能,把棍子一丢,一溜烟地跑到孟郁槐身后,拽着他衣襟,只露出个脑袋来:“是你先砸我酱缸的!” “你让我砸的!” “废话,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你缺心眼儿啊?” “你……”那万梅仙气得要背过气去,腰间又疼得厉害,死撑着朝这边走了两步,咬牙切齿道,“你这小……” “给我闭嘴!”孟郁槐将眉头拧得死紧,脸色铁青,“要么现在就滚,要么打发个中用的到我面前来,我同他说理!” ps: 感谢xiaojiu同学的粉红票, 感谢緑小兮同学的打赏~ 发烧,躺了一天,明天在争取多更…… 第二百二十二话 有舍 说理?大哥,麻烦你看看你眼下的架势,哪有半点好好和人说理的意思?你分明就是来打架的好么? 这院子里的人,若有一个站出来能不被你孟镖头三拳头揍趴下,她“花”字倒过来写! 大抵习武之人身上都自带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身段精干,肩膀和胳膊上筋肉虬结,双眼又格外有神,尤其是怒火腾腾的时候,往院子当间儿那么一站,谁敢靠近一点,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万梅仙给唬住了,却仍旧不甘心,不敢与孟郁槐对视,就只盯着花小麦,一手捂住腰间,死死咬住后槽牙:“好哇,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你们不去打听打听……” “你是什么来历,我们没兴趣知道,你若觉得好奇,倒不妨去城中问问我是谁。”孟郁槐压根儿不用花小麦开口,抢先冷声冷气地道,“今儿的事,到底是谁挑的头,咱们彼此都有数,既没得着便宜,我现下便也暂且不与你们计较。但你听清楚,倘使下回你还敢来,或是暗地里摆弄些甚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我自会让你晓得何为悔之晚矣。” 声音并不大,表情也未见得狰狞,却偏生使人汗毛直立,浑身上下不自在。万梅仙已是怵了,嘴上犹自不肯认输,色厉内荏道:“你等着,我……” “我等着你。”孟郁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 这场景何其熟悉,花小麦立时有点恍神。 貌似……很久之前,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孟郁槐似乎曾对那掳了她的魏大厨说过同样的话,彼时,她仿佛也用棍子狠狠教训了那魏胖子一顿来着。兜兜转转,相似的一幕再度发生……话说,他俩这算不算夫妻合璧啊? 眼见得今日是讨不到任何便宜,万梅仙便唯有恨恨地瞪了他二人一眼,捂着腰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随她同来的七八个壮汉也忙忙慌慌地跟上,口中百般安抚劝慰,只是怎么听都更像敷衍。万梅仙没好气地踹了身边那人一脚,一径行出珍味园的大门,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子里顿时便安静下来,孟郁槐往众人脸上环视一圈,眉头稍皱了一下,挥挥手:“此间事毕,大家也散了,各自去忙吧。既然领着这酱园子里的工钱。也该出把子力。下一回若再遇上这样事体。烦各位尽点心,莫要再让一个小女子冲到最前头。” 这话有点不是味儿,雷师傅等人面上都现出几许红,唯独那孙大圣。笑嘻嘻凑上来拍着他肩膀道:“莫动气,莫动气,我瞧嫂夫人使得一手好棍法,一棍子扫过去,那女人登时动都动不得,未见得会吃亏啊!” 孟郁槐少不得与他寒暄调侃了两句,回头见花小麦还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便垮下脸来:“你,跟我回家。” 花小麦情知今日恐怕逃不过一顿排揎。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小心翼翼“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小碎步回了村子南边。 …… 连着几日的大雨,家中堆积了许多换下来未洗的衣裳。眼见得今日雨稍停,日头似乎有点要露脸的意思。孟老娘便急慌慌将那些个衣裳都拾掇出来,泡在了大盆中。 当然,只是泡下而已,这洗洗刷刷的“大事”,理所当然该留给花小麦回来做。 两人回到院子里,刚巧看见孟老娘抱着一堆衣裳从屋里出来,花小麦便一步抢上前,笑得花儿一般,一叠声道:“娘,这事儿哪里用得着劳烦你,来来,都交给我,我三两下便洗出来,也好趁早晾上。” 孟老娘正巴不得,哪里会推拒,毫不客气地将怀中物事全都塞给她,寒着脸咕哝:“原本就是你的事,还指望我帮你办是怎地?你既要洗,动作就快些,趁着这会子有点风。否则倘若那雨又落下来,便只能晾在堂屋里,沤得一股霉气。” 花小麦乐颠颠地应了,搂着衣裳就要开跑。孟郁槐心下清楚她打得是什么主意,不由暗暗好笑,一张脸却是绷得死紧,揪住她脖领子:“我瞧这雨一时半会儿应是下不起来,你先把这事儿搁到一旁,跟我进屋,我有话与你说。” 逃不掉,逃不掉啊…… 花小麦在心里暗叹一声,只得拖出个大盆子摆在院中,将怀中的衣裳全丢进去,又加些温热水泡上,然后悻悻回了房。 孟某人一进屋,便径直在桌边坐下了,抬头瞟一眼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小媳妇,刚要开口,就见她已迫不及待地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吧,刚刚回来的路上我才想好的,那个……” “你的事过会子再说不迟。”孟郁槐根本不吃这套,扫她一眼,“站好。” 花小麦忙真个将腰板挺得笔直,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摆出一脸无辜相。 这模样实在是……孟郁槐憋不住要笑,恨不得掐大腿让自己忍住,清了清喉咙:“我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是吗?方才在田里,我明明交代过,让你不要与人起冲突,你左耳进右耳出?挺能耐啊,连大圣兄弟都夸你棍法好,要不要改天去我们镖局在我那众兄弟面前显显本领,也好让他们学个一招半式?” “我也没办法啊!”花小麦愁眉苦脸地道,“当时那种情况,我还能怎么办?大圣哥倒是有心要出手相助来着,可拳脚不长眼,那万梅仙虽彪悍,却到底是个女人,倘或大圣哥一个不小心,碰到她要害处,还不被她给赖上?整个酱园子里,只有我和雷师傅媳妇两个女的,她胆子又小,派不上用场,万梅仙放出话来要砸我的酱缸,我总不能只眼睁睁看着吧?” “你可以等我来。”孟郁槐哪手指叩了叩桌面,虎着脸道。 “你也是个男人呀,还能跟女人动手不成?”花小麦理直气壮地道,“我晓得你肯定会帮我,先替你把那女人收拾了,等你来了之后,不就好办了吗?” 说着又噗嗤一笑:“至于那棍法好什么的……你孟镖头人人提起来都竖大拇指,我是你媳妇,总也不能太次不是?要不多给你丢脸啊……” “别嬉皮笑脸的!”孟郁槐瞪她一眼,“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了?” “我往后不了还不行吗?这种事,若不是落在了脑袋上,谁想强出头?”花小麦索性凑过去,捏住他胳膊晃了两晃,“你又不是那起小肚鸡肠的人,我都认错了,你就别再不依不饶的了行吗?我是真有正事想跟你商量,你听我说完,要是不解气,再骂我不迟啊!” 孟郁槐原本并不曾真生气,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些担忧罢了,对着她向来是说不出狠话的,当下便只得皱了一下眉:“你且说来听听。”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你说,我要是再多分平安叔一成利润,他肯不肯回咱村儿,替咱们照应珍味园的大小事务?” “你是何意?”孟郁槐心中一动,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 “今儿你也看见了,真遇上事儿的时候,雷师傅他们几个虽然心中焦急,却都轻易不肯站出来,说白了,还是怕惹麻烦上身。这怪不得他们,本来嘛,人家只是来挣两个工钱罢了,谁愿意揽祸?似我现下这样两边奔波,累得半死不说,还未必能事事顾得周全,若今天这情况再来几遭,我肯定焦头烂额。平安叔嘛,在省城折腾了那许久,到最后还是靠着卖酱料方才算是赚了,回来看着这酱园子,又便当又能多挣钱,他铁定乐意。” “你舍得?”孟郁槐稍稍皱了一下眉。 “那有什么舍不得?”花小麦抿唇一笑,“当初开这酱园子,原本就是那吴老爷的主意,我纯粹是赶鸭子上架,还颇有点一时兴起的意思,总觉得自己两边忙活也肯定没问题,如今看来,根本没那么简单。平安叔那人有些滑头,但做买卖却比我在行,譬如今日这事,若有他在场,兴许根本就不用我出面,便解决得妥妥当当。反正我会做的那几样酱料,雷师傅都已烂熟于心,往后咱只闲坐着收钱便罢,这多好?” 说着她便嘿嘿一笑:“你若现下让我撇了小饭馆儿的买卖不理,那我得好生想想,但这酱园子,既不是非我不可,我又何必放不下?” 孟郁槐默了默,心中大概明白,她是将之前两人闹别扭那事搁进了心里,略略有点不忍,抬手摸了摸她头发:“平安叔张罗着省城售卖酱料的事,他若回来了……” “他若肯回来,那事儿就让他自己操心呗!”花小麦笑着拍拍他的手,“酱园子挺能赚钱的,一成利润可不老少,他自己知道该怎么选,至多不过是咱们少赚点——不是你说的吗?横竖咱们又不缺那两个钱花。” 孟郁槐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尚未及出声,房门却陡然“砰砰砰”被拍得山响。 “小麦,小麦!你那衣服在盆子里泡了那许久了,还不洗要等到多早晚去?” 花小麦吐了一下舌头,仰脸冲孟郁槐笑笑:“我去洗衣服了。这两天下大雨,小饭馆儿也没什么生意,晚上我不过去了,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你媳妇别的本事没有,你这张嘴,却肯定能照应得妥妥当当,嗯?” 说罢,也不理他是何反应,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ps: 扁桃化脓,下午去医院戳了两针,耽误了……等下二更t^t 第二百二十三话 山野雅宴 潘平安每个月都要回火刀村一趟,运酱料去省城之余,也与花小麦说说这一个月里买卖究竟做得如何,是以,那留下来照管酱园子的事便暂且不急,待他回来了再好好商量不迟。打发走了万梅仙一干人等,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将那名士宴张罗得妥妥当当。 自三月底便开始遴选,历经一整月,方最终将承办者定下,之后又打发人反复与花小麦推敲菜单,删删改改了不知多少次,陶知县将这筵席看得有多紧要,从中可窥得一斑。五月初五,整个芙泽县尚且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名士宴的地点,也便从室外,挪进了城郊矮山上一处名唤作“方正亭”的所在。 花小麦初时从孟郁槐口中听说这名士宴,自是心心念念想要接下,然而在经历这一个多月的等待,又亲见看见终选时几家酒楼之间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她反而变得很淡定,只求整个过程之中不出任何纰漏岔子,至于能从中得到什么,好似已不那么重要,初五当日,也不过叫小耗子替她推着一干食材,只领着周芸儿一人轻车简从地赶去,甫一到了城郊,便立时进厨房中忙碌。 这方正亭倚着一座矮山而建,背后便是苍翠层叠的树木,被雨水冲刷之后,显得格外明净,倒真真儿是个清幽的好去处。虽名为“亭”,实则却是各色建筑齐全,除了一间独立的宽敞大厨房之外,还有一条九曲回廊,酒席的桌子,正是安置在此处。 所谓“名士”,大多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看似十分随意,却往往口味刁钻,那条舌头很不好伺候。此类人素喜清雅,笋、蕈等物乃是挚爱,但你若真敢大喇喇地只将这些东西摆上桌。恐怕绝得不着一个好字,如何将菜色安顿得既精致且不缺雅意,便成了重中之重。 陶知县对终选时那道“山海兜”赞誉有加,巴巴儿地打发了人又置办了些许刺龙芽,叮咛花小麦依葫芦画瓢将那菜再做一次,至于别的菜肴,也同样不可怠慢。不过是一大清早,厨房里已热气腾腾,拨来打下手的两三个婆子一言不发地忙碌,偌大的屋子里。除了花小麦时不时与周芸儿低语个两句。再听不见任何别的动静。 夏初。正是林间竹笋长得茂盛之时,鲜笋劈作两半,其间填塞上细嫩莹白的鳜鱼肉,用竹叶生火煨煮。只用姜片去腥,再加些简单的调味料,便是鲜美清甜的“傍林鲜”; 新鲜的香蕈洗净,先用棒骨火腿汤清炖,将熟未熟之时,再以上好绍酒烧煮。浓烈的酒意渗入汤汁和香蕈当中,名唤作“酒煮玉蕈”,不必入口,光是嗅上一嗅。通身便染上熏然醉意; 外地买回来的獐子肉切成大薄片,以香料、盐、酒腌渍一个时辰,再用羊脂包裹,大火猛烈炙烤,油汁浸入肉中。及至离火之后,外表羊脂已坚硬如石,里头的獐子肉却还鲜嫩爽口,滋味不必多言,且极有林间烤食之趣,想来应是能讨得那些个名士们喜欢。 饭食是用青精浸泡粳米蒸制而成的“青精饭”,茶汤是以晒干梅花炮制而成的“汤绽梅”,尚未到摆桌之时,大盘子小碗都堆在厨房灶台上,光是瞧一眼也让人心下欢喜。其中若要说花小麦最满意的,却非那道“拨霞供”莫属。 用鸡茸反复吊出来的汤头,色清如水,滋味却浓厚。置于铜锅之内,底部摆上些从溪边拾回来的小白石子,或许上面还沾染着青苔,随着汤渐渐煮滚,隐约有“泉石之气”浮出。此时再将切成小片的兔肉放进去稍涮一涮,便可蘸碟品尝。此菜随吃随煮,说起来与火锅实在没什么不同,却因那汤底的别出心裁,竟凭空添了些山野之息,随着热烟腾起,坐在席间的人,便也有了那云蒸霞蔚之感。 各种清雅菜肴摆满大桌,中间却是一道浓墨重彩的“红烧大群翅”,给这一桌清淡添了一抹亮色之余,也将席面的身价提了上来。话说,陶知县那边给这名士宴的定价是二十两,但满满当当三桌人,这点银子肯定不够,少不得要承办的店家贴两个钱,不过嘛……能做出这样一桌自个儿满意的好菜,也算是美事一桩? 忙活到将近午时,终于是将所有的菜肴备得齐了,花小麦好好儿地喘了口气,朝灶台上一打量,自得一笑,转身对周芸儿道:“喏,我且考考你,为何我偏要在这一桌席面上加一道红烧大群翅?你可别跟我说是光为了好看,我揍你的!” “那个……”周芸儿有点慌,搓了搓手,“我猜,那些个清淡的山野菜色,便相当于是今日来赴宴的各位名士,中间那大群翅嘛,便是陶知县了。既突出今日这筵席的主题,又有种众星拱月之感,自是极好。不过师傅……你这样,会不会狗腿了点?” “你说谁狗腿?”花小麦眼睛一瞪,“咱们既然接下了这个活儿,自然要让宾主尽欢,讨了那些名士的喜欢,自然也得将陶知县捧上一捧,我这叫尽职尽责!你倒挺机灵,你师傅我的用意瞒不过你啊,但以后你敢再说我狗腿,看我不扯歪你的嘴!” 说着,又拍了拍心口,感叹道:“人才,我真是人才啊!你说说,这些个又好看又好吃的菜肴,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你得了我这师傅,就自管躲一边偷笑去吧!” 周芸儿与她处的久了,渐渐晓得她性子,知道她并不曾真生气,便朝旁边一躲,扑哧笑道:“我能有个好师傅,当然该谢谢老天爷庇佑,可哪有这么夸自己的?” “那些个名士高雅得很,我估摸着他们是不屑于拿好话来夸夸我这厨子的,还不兴我自己赞上两句?”花小麦白她一眼,“我看你最近胆子日渐肥了啊,正好,这会子咱俩事忙得差不多,你倒跟我交代交代,你同文华仁那酸秀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周芸儿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朝后退,脸腾地就红了,“师傅你说什么呢,文大哥……” “本来我还想委婉点,含蓄些,慢慢试探,你今儿这么胆大包天,看来我也没必要如此迂回了,对吧?”花小麦哼笑一声,“趁我不在小饭馆儿,你没少接济那家伙吧?美其名曰让他给你试菜,实则却是变着法儿地让他吃顿饱饭,甭以为我不知道!说,我那厨房里的食材,有多少落进他的肚子里了?” “没有,我都是用自己练刀功的食材做的……”周芸儿慌忙摇头,话说到一半才发现漏了,赶紧一把捂住嘴。 花小麦嗔她一眼:“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害怕干什么?我知道你不会随便拿饭馆儿里的贵价食材给他,况且,当初也是我答应的,他可随时来小饭馆儿打牙祭,总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只是想提醒你,那……” 她话还没说完,忽有一个婆子快步跑了进来,含笑道:“花师傅,筵席要开始了,咱这就准备上菜吧。” 花小麦闻言,只得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对周芸儿撂下一句“我回去再与你细说”,便转头吩咐那婆子:“把菜一样样搬出去吧,我之前与你们吩咐过,上菜有先后顺序,切不可弄错,还有那拨霞供的小炭火炉子,里头木炭一定要备得足足的,否则,若吃到一半便没了火,那才真叫贻笑大方。我就不去前头了,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几位,烦劳一定经心才好。” 那婆子连连点头答应了,又唤了两个人来,将灶台上的各色菜肴一样样端了出去,花小麦料定应是不会出错,便也洗了手解下围裙,绕到厨房后头,坐在一块大石上看鸟,顺便也好生歇一歇。 席间有酒,众名士们难得聚在一处,吃起来便不知时日,花小麦在厨房后,都能不时听见从前面回廊中传来的谈笑与推杯换盏之声,筵席一开,便直到未末时分方散。 也是到了这时,陶知县方算有了片刻闲暇,遣了蒋管事来将花小麦叫过去,说是还有几句话要与她说。 “蒋管事,今日筵席一切可还顺利?”花小麦没与官家打过交道,又不知人家有何好恶,不免多问了一句,“可知陶知县唤我去所为何事?” “顺利不顺利的,你自个儿去前头看看不就知道了?”那蒋管事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翻了翻眼皮道,“至于我家大人找你干什么,我当下人的怎么能凭空猜度?你又没把柄叫人拿住了,有甚么可怕?麻溜地跟我过去就是了,瞎问什么——自打那名士宴的终选一公布,我与五间酒楼都常打交道,其中就属你事儿最多!” 花小麦哭笑不得,也就懒得与他掰扯,随着他一径去到方正亭中,便见回廊之中人已散得差不多,桌上盘碗皆空荡荡,汤也给喝了个干净,心下便是一松,嘴角也弯了起来。 陶知县稳稳当当坐在亭中,手里托一盏茶,见她来了,便立刻微微一笑:“今日这名士宴做得甚好,花师傅,辛苦你了。” 第二百二十四话 大活儿 那陶知县是个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生得面皮极白,鼻下蓄两撇八字胡,瞧着很是文气。瞧见花小麦进得亭子,便只略抬了抬头,将手中那茶盏往石桌上轻轻一搁。 “不知您唤民……民妇前来有何吩咐?”花小麦咬着牙,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好嘛,这一回是她自个儿将“妇人”的名号安在了脑袋上,再想扒下来,只怕就不容易了…… “也没旁的事,只是今日这筵席办得甚合我意,各样菜色安排得宜,滋味又没的可挑剔之处,便想当面谢你一声。”陶知县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的一张软椅,“忙了这一上午,只怕你也很劳累,莫要站着了,坐吧。” 花小麦一时拿不定主意,脚下才刚刚想动,不经意间便瞧见旁边蒋管事甩过来一记眼刀,忙又停下了,心道这年代的规矩还真是让人摸不透,一面摇了摇头,笑着道:“不必了,我站着就好。” 那陶知县倒也不坚持,笑了一下,仿佛对于午间那一桌席面,仍然回味无穷,和颜悦色地含笑道:“今日宴席当中各样菜色,我最喜便是那道红烧大群翅,做得极为地道,汤汁浓郁,鱼翅嫩滑,简直入口即化,且色泽又红亮,与那些清淡的菜肴相得益彰,瞧着好看,吃着香甜——花师傅年纪不大,这为厨的本事,却着实令人拍案叫绝啊!” 上好食材,处理方式一般分为两种,要么就是以简单的手法最大程度地突出食材的本味,要么便是极尽精细之能事,用其他各种食物配搭,来对其进行烘托称搭。这红烧大群翅,显然是属于后者,需用到老鸡、鸡肉、鸡脚、猪手等各类食材,整个过程非常繁杂,再辅以得当的火候和调味。菜成之后,滋味自然变化万千,丰厚醇浓。 这些细处,花小麦自然不能一一说与陶知县听,想来人家也未必有兴趣,于是她便只是笑着摇了一下头表示自谦,并未曾多言。 “还有那拨霞供,汤鲜兔肉嫩,汤底的小石子也极有意境,难为你。是怎样想出来的?”陶知县接着又道。 “也不是我一个人琢磨出来的。”花小麦抿了一下唇角。笑着道。“这菜单定下之前,便曾与蒋管事多次商议,他也给了不少意见,若不是他……” “你不需如此谦虚。我的人有多大能耐,我心中有数。”陶知县似笑非笑地瞥了身畔的蒋管事一眼,便指了指地下,“但凡博学多才者,总有些乖张脾性,很是不好应付,多亏了花师傅你将筵席置办得出色,才令得这名士宴如此成功。我亦无甚可谢你,这里还有些刺龙芽。是我专为了这名士宴采买回来的,如今还余下一些,索性便赠予你,你那食肆中做菜,或是拿回去与家里人尝尝。都使得。” “呃……不用了。”花小麦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这样好的山珍,芙泽县压根儿买不着,您还是……” “我家的厨子做不出那样的好味道,我留着反而糟蹋了。”陶知县抬头看她一眼,笑道,“这种好东西,自然要留在懂得烹饪之人的手中,方不算唐突了它,你便拿着吧。” 花小麦仍是有些犹豫,不由自主地往蒋管事的方向一瞟,就见那人万般不耐烦地给了她一个“这个你真能收”的眼神。 既如此,她也无谓再推拒,笑着道了谢,将那一筐刺龙芽接了过来,便听得陶知县又道:“对了,还要劳烦你替我带个话儿——那连顺镖局的孟镖头,是你夫君吧?” 花小麦略微一怔,疑心他可能会因为孟郁槐推荐了自家媳妇来做这名士宴而不喜,忙就有点紧张地道:“是,不过……” “你莫要慌,我没旁的意思。”陶知县呵呵一笑,很和善地摇头道,“孟镖头为人正直,这我素来是晓得的,内举不避亲这是好事,我又怎会因此而不高兴?况且,你实是真有这一身好本领,又何必惶恐?最近那连顺镖局里的大小事体都是他在照应,我是想请你跟他说一声,前几日跟他提的那个事儿,得要加紧些,让他就是这一两天,拨个空来县衙一趟,你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 花小麦舒了口气,连连点头答应了,那陶知县与她又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两句,便让蒋管事陪她一块儿回厨房,帮着收拾了自家带来的东西之后,再妥当将她和周芸儿送下山。 花小麦去厨房与周芸儿会和,快手快脚地拾掇了一应家什,又唤了在半山腰等候的小耗子来,由他推着板车,一径离了方正亭。 …… 因晓得名士宴紧要,周芸儿今日自打来到这矮山中,便一直手脚冒汗,直到此刻入了芙泽县城,方才算是放松下来,揩一把额头的冷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花小麦道:“师傅,方才那陶知县唤你去,可是夸咱们这筵席做得好,特意给你打赏?你得了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是头一回帮着办宴席罢了,能有甚么好打赏,你戏文看多了?”花小麦瞟她一眼,把手肘里挎着的篮子往她面前一伸,“喏,瞧见了吗,拢共就只得这一点刺龙芽而已。好在咱们今儿总算是给人留下了好印象,不管怎么说,往后咱们那小饭馆儿做起买卖来,多半会更加顺当些,至少那起爱找茬闹事的人,应是不敢轻易上咱们那儿去,这就已经很好了,你还想图什么?” “这也不错啊,省得回回都要郁槐哥替咱们出面。”周芸儿低头一笑,“对了,咱们这会子是不是还去连顺镖局,同郁槐哥一块儿回村?” 花小麦低头想了一下:“咱们直接回村里吧,他今早跟我说,要在城中办点事,可能要奔波一整日,眼下十有八九还未忙完,咱们去了也是白搭。何况,我还有话要审你,当着他的面儿,你不嫌害臊?” 周芸儿很知道她所指为何,脸腾地又红了起来,往前疾走两步想要避开,却被花小麦一把给揪住了,一路上少不得问些她与文华仁那酸秀才几时变得如此相熟,趁着她去省城,文秀才又去小饭馆儿吃了几顿饭云云,周芸儿先还只顾闪躲,后来拗不过她百般逼问,只得含含糊糊地透露了那么一星半点儿。 进了火刀村,花小麦打发周芸儿和小耗子先将家什运回村东妥善放好,自己则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刺龙芽。 这种在芙泽县极其少见的山珍,村里的老百姓莫说一年,可能三五年也吃不到一回,拿去小饭馆儿做菜未免可惜,她思忖了一阵,便将篮子里的物事分为两半,一半送去铁匠铺,让景泰和拿回家去给花二娘尝尝,另外一半,则预备带回家,晚间做两个好菜,让孟老娘和孟郁槐两个也饱饱口福。 在铁匠铺盘桓了半日,追着景泰和仔细问了花二娘的情况,又与他说明这刺龙芽,就算只用清水煮了,蘸酱料都很好吃,眼瞧着天色不早,花小麦便急腾腾地往家赶,还不等拐进通往自家院子的小土路,忽见孟郁槐牵着老黑,也正从大路上下来。 “这可巧了。”花小麦立在原地等他,待他行至近前,便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说今日会很忙吗?我还估摸着,你多半得要天黑了才会回来,怎地却这么早?” “事情既办妥,我还耽搁甚么?早些回来,问问你今日情形如何。”孟郁槐朝她脸上张了张,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怎么,我看你这模样,一切应是都很顺利吧?” “那可不?”花小麦得意洋洋地一拧脖子,“陶知县夸了我一大通,还格外将家中余下的刺龙芽都给了我。这东西吃起来极清甜,只是我们这地界儿不好买,上一回终选时我便用到了它,心心念念想着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也让你也试试这好滋味,今日眼见得你是有口福,晚上我便把它摆上桌,保准你和娘都喜欢。” 想了想,她便记起之前陶知县说的那回事,因又道:“对了,陶知县还让我给你带个话儿,让你这两日去见一见他,说是有件事得要快些办,还说我只要一提,你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事?跟镖局有关系?” 孟郁槐闻言便笑了,见左右无人,便伸手摸摸她头发:“你倒成了个传话的了——是有件事,他已与我说过一次,只是大忠他们几个去了省城,镖局这一向人手不足,有些安排不过来,我便没立刻答复。今日他既再度提起,想来是有些急了,也罢,明日我去走一遭。” 又笑道:“说来这还真是个大活儿,敷衍不得,只怕到时候,唯有劳烦柯叔再回镖局坐镇几日,我自己领两个人去办。” “到底什么事?”他只管卖关子,花小麦便有点发急,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说啊!” “陶知县只是粗略一说,并未曾讲得太详细。我也只知道,大概是最近这一两月,看守县衙钱库的库丁遇上了些许麻烦,想让镖局出面,将这事儿平一平。” 第二百二十五话 母子间的矛盾 “库丁?便是看守县衙钱库的人?”花小麦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太阳穴,“陶知县的意思,是让你们镖局出面保护他?不过是个小役罢了,哪里就值得这样大费周章,这又算得上甚么大活儿?我说孟镖头,你的眼皮子也太浅了!” 一面说,一面还扁了扁嘴,煞有介事地连连摇头。 孟郁槐朝她面上一瞟,勾唇笑道:“凡是与官府扯上干系的,便都是大活儿,尤其那钱库,更是重中之重,岂可等闲视之?我瞧你精神头不错,在方正亭忙活了一整日,还有力气耍嘴皮?你若对这事儿真感兴趣,过会子我再与你细说不迟,眼下还是赶紧回家,我饿了。” 话音刚落,便顺手接过花小麦手中的篮子,提溜着她的脖领,轻轻松松将小媳妇拎回家中。 晚饭桌上,自然少不了那刚带回来的新鲜刺龙芽。 自家吃饭,用不着预备得那样精细,只将那嫩芽切成丁,与打散的鸡蛋液充分混合,下锅用少许油盐一烘便可盛入盘中,虽比不得山海兜那样色香味俱美,但入口清鲜滑嫩,也别有一番农家风味,尤其是这初夏的天气,吃起来格外爽口。 熬一锅浓稠的粟米粥,冬月里腌下的大片酒鱼拈一碟,再炒一盘时蔬,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摆在院里桌上,纵然简单,却也叫人食指大动,就连孟老娘那样素来口味浓重的人,也忍不住多吃了两碗饭,搁下筷子,心满意足指着盘中所剩无几的刺龙芽道:“这玩意儿倒还算吃得,我挺喜欢,既有这样好东西,你却怎地今天方拿回家?赶明儿你再多弄些回来,变个花样儿做给我尝尝。” 不等花小麦答话,孟郁槐便皱了一下眉:“这刺龙芽生于北方,咱们本地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小麦拢共就只得了这么点,还是陶知县给的,拿回来也就是想让咱们吃个新鲜,你叫她上哪儿再去给你弄?” 声音虽不大,语气却硬得很,万万称不上和善。 孟老娘一听便炸了开来,霍地站起身,敞着喉咙道:“我连这东西叫什么都不晓得,怎知它从何处来?也不过是说了一句罢了,又没骂她又没打她。就值得你这样跟我嚷嚷?你如今成了家。你媳妇就是咱们这院子里最大的。我提个要求都不行了!” 说罢甩手就走,回屋砰一声关上了门。 好好儿一顿饭,都吃完了,却又闹了这一出。花小麦很是头疼,碰了碰孟郁槐的手,小声道:“我知道你是护着我,可这刺龙芽娘是真不认识,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你何必……” “我不抢着出声,等你跟她解释,你就是说破了嘴皮,她也是不信的。”孟郁槐板着面孔闷闷地道。 理儿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可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花小麦很是苦恼地挠挠头。又不愿他整个晚上都不自在,便急于岔开话题,笑着道:“今儿饭吃的早,这会子又有了点风,我把碗筷收进去洗了。然后咱们就在这院子里坐着乘凉,顺便,你再跟我仔细说说陶知县托你的那事。” 孟郁槐抬头看她一眼,面上终于露出少许笑模样,颔首应道:“那我先去喂老黑。” 花小麦松了口气,快手快脚地将盘子碗都摞在一起,捧进厨房里。 …… 难得最近这一两日没下雨,地上是干爽了,只是空气还有些湿乎乎。草丛里偶尔有两声虫鸣,随风送来,并不使人觉得烦躁,反而十分惬意。 花小麦与孟郁槐搬了两张凳坐在院子里,手边小几上搁两盏盐笋茶,并着一碟盐李、一碟甘草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是难得地清闲。 “说起来,那库丁的确只算是小役而已,但你莫要忘了,看守钱库,这在老百姓看来是极有油水可捞的差事,况且从古至今,监守自盗这回事,的确向来不算少。” 见花小麦仿佛是真个有兴趣,孟郁槐便少不得将那保护库丁的事又与她详细讲了讲:“咱们这小小的村子里都不缺地痞无赖,就更别提城镇之中了,那起人不做正事,眼见得库丁成日家在钱库里出出入入便眼红,无奈钱库戒备森严,外人轻易不能得进,他们便唯有在外头想办法。” 说到这里,他便讥诮地一笑:“你是没见过他们的手段,钱库每日上工放工的时间控制得很严,库丁一旦迟到便赶不上穿库衣,入不了库,弄不好就要丢差事。那些个地痞无赖,就专在库丁上工的途中使出各种手段敲诈勒索——这还算是轻的,更有甚者,干脆将库丁绑了去,胁迫他家里人拿赎银换人。最近这一两月,县衙钱库的库丁常常出事,闹得有些大,陶知县也是有些怒了,才让我们镖局插手给帮个忙。” “所以,陶知县之所以找到你们镖局,就是想让你们在上下工的路途中保护库丁?”花小麦挑了挑眉,“可是,如果在除此之外的时间,库丁们也遇到了麻烦,怎么办?” “做得这一行,要想保自己周全,就不得不深居简出,那些个地痞虽不是好货色,却也不会轻易破门而入。即便库丁们非出门不可,也得万事小心,倘若被人给绑了,我们镖局就还得安排人手,负责将这事查个清楚。”孟郁槐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道。 花小麦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明白,钱库是县衙的,陶知县为何不自己安排人手处理此事?你们镖局到底是外人……” 孟某人摸了摸她的头:“县衙人手虽多,却各有安排,不可能成天盯着,倒不如交给镖局专管此事,只怕反而来得便当些,至多不过是花两个银子而已,省事省心。说起来,陶知县信得过我们连顺镖局,该高兴才是。” 花小麦垂眼仔细思忖一回,便叹了口气:“方才你说这件事打算自己来办,意思也就是,接下来这段时间,你肯定会很忙了?幸亏你只是在县城里。不必出远门,咱俩每天还能见着,到时候我想办法多弄些你爱吃的,你带了去,也好叫人羡慕羡慕你呀!” 孟郁槐却没说话,只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怎么了?”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这事还得等见过陶知县之后,才知细处该如何安排。”孟郁槐顿了一顿,颇有些为难地道,“不过,我估摸着。那库丁每日一开城门便要上工。我若还从家里赶去。只怕会误了时辰,所以到时候,可能多半得在城中住上一段时日……” “你的意思是,这么久你都回不了家了?”花小麦手中捏了一把瓜子。听到这里便将它一丢,皱着脸小声嘟囔,“刚成亲的时候,明明答应过人家,只要不是出门走镖,就每晚都要回来的……最糟的是,我那小饭馆儿晚晚都得亥时过后才能打烊,那辰光,城中都已经宵禁了。我进不去,要不然,我还可以去城里找你……” “噗!”孟郁槐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花小麦横眉立目,故作凶恶。 孟某人将拳头凑到唇边清了清喉咙。笑不可仰:“大晚上的你跑去找我,你想干嘛?” “孟郁槐!”小媳妇轻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纵是自认脸皮厚,仍旧有点耳根子发烫,怒道,“你耍流氓啊你!真想把你拖到柯叔和大忠哥面前,让他们瞧瞧,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只会欺负你媳妇!” 说着便提了拳头去打他,却被他笑呵呵捉住两只手腕往怀里带。正笑闹间,就听得身后房中“砰”一声砸在门上,孟老娘在里头杀气腾腾地高声吼:“谁准你直呼自家男人的姓名?你爹娘教出来的好闺女,没规没距!” 敢情儿还有个躲在屋里听的……花小麦赶忙停下动作,从他怀中挣脱,吐了吐舌头低声笑道:“好了,你既有事要做便只管去忙你的,我得了空便去瞧你,家里不需你操心。” 孟郁槐好容易心情好点,被孟老娘那一嗓子给害得瞬间兴致全无,锁了眉冲房门一努嘴:“旁的我都不操心,唯一便是怕这个。只你与娘两个在家,万一……” “没事儿,你也不是头一回不在家,我小心点,别惹娘生气就行。”花小麦摆摆手,又凑近了点,笑嘻嘻道,“我有哄娘高兴的法宝,若是她发了怒,我便做她爱吃的来哄,包管她立时便将那股子火气丢到九霄云外。而且我也想过,如今天气渐热,饭食放久了没法入口,我早晨出门前给她做一顿,晚上那顿,要么下午回来一趟张罗,若是娘不嫌路远,去小饭馆儿吃也使得。” 她说这话,也是想让孟郁槐放宽心的意思,却不料话音未落,那人却立刻出声阻止:“不行,这不合适!我娘那人最是爱替人做主,你让她成天往小饭馆儿去,不出三五日那铺面就要跟她姓,你这正经东家,就靠边站吧!” “咣啷”一声,房门被很大力地拽开了,孟老娘自里头冲出来,指着孟郁槐就骂,“你说的是人话?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让你这样背地里数落我?莫说那一间小破饭馆儿,就是金山银山送到眼前,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收!我是你亲娘,你在媳妇面前这么编排我,就不怕天打雷劈?” 孟郁槐并不是个火爆的性子,平日里对人向来温和,然此时却是半步不相让,抬眼沉声道:“这些年,娘您做的那些事,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您听吗?” 这话分明就是在挑火儿,花小麦脸都白了,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素日沉稳的男人,为什么一跟他娘对上,便像个孩子似的完全不讲理,忙伸手拉了拉他:“多大点事,你干嘛呀……” “好,好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倒养成仇了!”孟老娘嗓子里已带了点哽咽,愣了半晌,蓦地转身,狠狠关上了门。 孟郁槐也带了点火气,竟将花小麦独个儿撇在院子里,大踏步也回了房。 花小麦站在院子当间儿发呆,好一会儿,对着漆黑的夜空摊了摊手。 这叫什么事儿?人都说丈夫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夹心馅,怎么到了她这儿,却好像完全掉了个个儿? ps: 感谢安安酱的cupcake的打赏,明日二更~ 第二百二十六话 陈年旧事 院子里蚊虫多,不是个发呆的好地方,方才与孟郁槐纳凉说话,两人时不时便活动一下手脚,方算是好些,这会子一静下来,那些个吸血的小玩意儿就直往人身上飞,专拣露在空气里的地方下嘴。 花小麦勉强站了一会儿,脸上便被叮出两个大包,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偏过头去朝两边房门各看一眼,苦恼地挠挠腮边,长吁短叹地回了房。 孟郁槐已是在榻上躺下了,好似衣裳也没脱,还将被子拖过来蒙着头,瞧着简直与那些赌气的小娃儿一般无二。花小麦哭笑不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先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见他无甚反应,便索性一把掀了被子,压低喉咙道:“这么热的天,出了一身汗,你也不洗洗就往榻上滚,将那被褥浸得汗湿,回头你收拾呀?” 一面说,一面伸了手在他脸旁扇风。 无奈那人却像是睡得熟了,都懒怠动一动,连点儿声气也不闻。 “啧。”花小麦很无奈,低头凑得他近了些,带一丝笑意,小声道,“你这成天和娘不对付,可是为了以前娘三天两头就给你张罗亲事的缘故?横竖你又没娶了那些姑娘,到底是被我给捡了便宜,都过去这许久了,还当个大事儿似的闹别扭,你今年几岁啊?” 榻上那人高马大的家伙仍旧不肯做声,只仿佛动了一下。 花小麦没了法子,心道嫁了个性子冷静沉稳的男人,原猜度着可以省许多事,却不料人人都有自己的雷区,眼前这位只要撞上他娘,便成了随时都会炸响的炮仗。一面犯愁,一面却又觉得他这模样其实也挺可爱,干脆拖长了声音哼哼:“这是连带着我也一块儿恼上了?唉,亏你还年长好几岁,这才成亲半年呀。就开始使小性儿不理人,我要是犯了错,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孟郁槐呼一声坐了起来,拧着眉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冲你,事情也跟你毫无干系,做什么没头没脑地把过错往自个儿身上揽?” “活过来了?会说话了?”花小麦扑哧一笑,“既不是我的错,你还只留个背脊给我,跟你说话又不搭腔,你这是罚谁呢?” 孟郁槐朝她脸上瞟了一眼。没出声。 “我又不傻。知道你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若只为了当初说亲的事,断不会记恨到这时候,也根本不值得。”花小麦见状便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肩头软声道。“喏,咱俩成亲以后,有两回你都想把原因说出来了,却终究一个字都没吐露,我就只能干着急。莫不是你信不过我?” “我不是……”孟郁槐垂下眼去看她,叹口气,“你只想想,这村里除了泰和兄弟是三代单传,家中人口单薄之外。谁家不是热热闹闹,唯独我,自十二三岁上头便是与我娘相依为命,这难道不奇怪?其余的我不愿多说,不是信不过你。只不过陈年旧事而已,没必要说出来让你跟着糟心。” 花小麦也猜到,这事儿十有八九和他那早早去世的爹有关,她进了这孟家院子半年,唯独成亲的第二天,在孟老爹的牌位前拜了拜,其他时候,这母子二人就压根儿没再提起过孟老爹这个人,的确很不正常。 想了想,她便笑着摇摇手:“没关系,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放心,我不会去跟其他人打听的。” 又在他额头抹了一把:“看看你这一头的汗,你先去院子里站一会儿,我先用艾草把屋里熏一熏,你瞧,我刚才就在院子里呆了一小会儿,脸就给叮出大包来——完了我再给你烧水,好歹洗个澡,睡觉也踏实点。” 说罢,就把他拉起来往屋子外面推。 孟郁槐没急着往外走,反而扳过她的脸来看了看,果然见腮边两块好大红包,便吁了口气,大踏步走到院子里抓了一把艾草引燃拿进屋:“我来吧,你到外头站着去。” 花小麦弯了弯嘴角,却没往外走,就靠在门板上,看着他他将房里个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熏了个遍。 艾草燃烧时的烟子很大,气味也极呛人,在屋中稍站一站,那股子烟火气便直往鼻子里钻,花小麦忍不住转身咳嗽了两声,孟郁槐便回过头:“不是让你出去吗?” 花小麦摆出一张无赖脸,嘿嘿一笑:“我就在这儿站着,你别管我。” 孟郁槐却是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又转回头,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爹我娘自从有了我,之后的十来年都再没第二个孩子。大概是我十三岁那年,我娘才又有了孕,而且听大夫说,是两个。” 花小麦没料到他会突然愿意把这事儿说出来,竟有点紧张,一声也不敢出。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爹在的时候,我家里是有地的,也不多,三五亩,日子不宽裕,但也算还能过。”孟郁槐将声音压得极低,接着道,“但我娘那个人,也不知是该说她不知足好呢,还是说她争强好胜,但凡看见别人比自家富足一点,心里就不痛快,回了家便跟我爹没完没了地抱怨——你跟她在一块儿住的日子不短了,知道她嘴里是没好话的,吐出来的字字句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爹那人又老实,不会还嘴,说白了就是任她欺负,从我记事起,几乎每一天,我家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就是我娘怀了身孕的那一年吧,刚好是农闲的时候,离火刀村不远的一座山上要盖庙子,让附近的人去帮忙,一天给二十文,挺多的,我娘就成天在我爹耳边唠叨,让他去干活儿挣钱,我爹也就答应了,和村里人一块儿,去帮着扛木头。头一天我跟去瞧过,那木头一根根儿有咱家的大水桶那么粗,得两三个人一块儿抬,结果,五六天就出了事儿。” “一堆人扛着木头往山上走,前面那两个人忽然失了手,木头就往下滚,当时我爹正跟在后面,偏生砸中了他,腿当时就动不了了,还咳了血,是被人给抬回家里的,请了大夫来瞧,说腿伤还在其次,最重要是伤了五脏六腑,给开了药,让在家安心静养。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我娘都不消停。” “我爹在屋里歇,她挺着个大肚子,整天跟邻居打嘴仗,骂完东家骂西家,吵吵嚷嚷使劲折腾,这还不算什么,没两天,她又觉得那山上管修庙的工头给的汤药费少了,三天两头跑去找人家闹,我拽也拽不住,见她挺着肚子,又不敢下死劲,真就被她走脱。下山的时候,她自己滑了一跤……” 花小麦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捏紧了,忽然有点不敢听,想撒腿往外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勉强站住。 孟郁槐却是浑然未觉,淡淡地接着道:“知道孩子没了,我爹当晚就不行了,拖了不过三两天,就……我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我十五六岁便跟了柯叔走镖,能赚钱之后,就把家里的地卖了,这些事,说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我老记着好像有点小肚鸡肠似的,但我只要一想起来,原本家里该是父母双全,还有两个弟弟妹妹,我就没法儿……” 他半晌没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便回过头,就见花小麦正愣愣地盯着他,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 他居然笑了一下,招招手将花小麦唤至近前,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她搂进怀里:“你看,我就知道说了你要这样。这些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愿意给面子,不肯轻易提起,我也晓得当初你二姐不想把你嫁给我,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多,而多半是因为,怕你来了我家被我娘欺负。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成了我媳妇,咱俩好好过,这些事儿慢慢也就淡了。” 花小麦算是明白了孟郁槐为什么在孟老娘面前,无条件地护着自己,许多时候孟老娘纵然有错,她却也不一定全对,但那人却永远站在她这边。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前事,心里有了阴影了。 她也很想劝慰他两句,跟他说“你现在有我了呀,咱们往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云云,但某些失去了的东西,从来都是没办法被替代的。 …… 孟郁槐是个硬气的人,这一晚将那些个伤心的旧事都挖了出来,睡了一觉之后,却又立刻恢复如常,神清气爽,劲头十足。 陶知县那边的事情催的急,不两天之后,他便收拾了包袱去镖局暂住,花小麦把他送到村口,回来的时候,就见孟老娘一个人坐在院子当间儿收拾晒干的菌子。 要让这两母子之间彻底消除芥蒂,唔……难度似乎是有些大,可是,现在这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她要是什么都不做,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她便跳进院子里,冲孟老娘扯出个笑容来,欢实地道:“娘!” 第二百二十七话 你疯了 她那一声喊得气壮山河,又极突然,孟老娘冷不丁给唬了一跳,肩膀就是一抖,回身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怕村里还有人不知道我是你婆婆?成天一惊一乍,真不知郁槐是眼睛出了什么毛病,那么多文静秀气的姑娘不要,偏偏就瞧上你这么个货!” 歇了口气,又抬抬眼皮:“郁槐送走了?” “嗯,看着他出的村。”花小麦照旧笑嘻嘻往她身边一蹲,伸手拨拉了一下簸箕里的菌子,“这野菌晒干了之后真香,闻着就叫人喜欢。” “啧,别动手动脚的。”孟老娘半点不留情地打开她的手,万般不耐道,“你在家里赖着干什么?那小饭馆儿不是你的命根子吗?还不赶紧去盯着?” “去呀,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花小麦冲她一乐,“娘,要不您跟我一块儿去吧?” 孟老娘一听这话便寒了脸,把簸箕往桌上一放,瞪她一眼道:“我去干什么?你不是生怕我把你那小破生意占为己有吗,我吃撑了才腆着脸再往前凑!你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眼前给我添堵。” “我可没那么说过,娘您别冤枉我!”花小麦摆出一脸委屈相,扁了扁嘴道。 “你是没说,你男人都替你把话说到那份上了还需要你亲自开口?算你命好,嫁了那么个知道心疼你的,否则搁在别人家你试试,早给叉出去了!” 自前两天晚上闹了那一场之后,孟老娘便始终气不顺,果然是还在为了这事儿恼怒,花小麦一笑,点点头:“嗯,郁槐待我好,我自然是晓得的,但只他一个怎么够?我也想娘心疼我呀!” “我心疼你?你先去照照镜子,再不然。往那水缸里瞧瞧也行——我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我脸皮的确挺厚的,要不娘您捏捏?” 孟老娘简直目瞪口呆,彻底没了词儿,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盯牢花小麦的脸:“你……你爹你娘……你二姐……” 花小麦很得意,挑了挑眉:“行了,您就一句话,到底去不去啊?再晚些我真要迟了!” “不去!孟老娘霍地扭转身不再看她,口中嘟嘟囔囔地道,“你那铺子整天忙忙叨叨,人又多。再被灶火一蒸。上上下下到处都是热气。还不把我憋死?再说,我去能干嘛?到时候你遗失了东西,就往我身上赖,我说得清吗?” “就是因为人多。才想娘帮我盯着呀!”花小麦丝毫不觉得气馁,耐着性子继续劝,“您不知道,一到中午,门口买外卖的便排长队,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总少不了两个夹塞儿的,几乎每天中午为这个都要吵嚷一回。若娘您肯去,只消往门口那么一站。包管再没人敢胡来,我不是就省事了吗?” “扯你娘的臊!敢情儿你忽悠我去,便是为了让我给你当守门的?”孟老娘横眉竖眼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您要是不愿意也行啊,只管在楼上雅间歇着。若是嫌没趣儿,还可出门到处转转,中午和晚上呢,我就把饭菜送到您面前来。您可想清楚了,这天气只会越来越热,早晨我做好的饭,到了中午保不齐就会馊,万一吃坏了闹肚子,那便是大麻烦,可您若去了小饭馆儿,情况便完全不一样。最近酱园子刚出了一批新酱,不计烧肉炖菜,那叫一个香啊——怎么样,您到底去不去?” 花小麦笑得毫无攻击性,留心观察孟老娘的神色,便见她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却仍是不肯松口:“说了不去不去,你还老是问怎地?烦死人了,快离了我眼前,我瞧见你便通身不自在!” “那我走了?”花小麦也不急,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进屋飞快地拾掇了一下,果真三两步出得门去,一径去了村东。 …… 孟老娘平日里便是闲着的,原本与隔临的关家关系不错,凑在一处还能说上两句,如今是也闹崩了,就更无事可做。在家里前前后后晃悠了一圈,腹中觉得饥饿,揭开锅盖只一瞧,便往后退了退。 其实花小麦今日这饭食做得与平常并无半点不同,只是,她也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这天的确太过炎热,竟感觉扑面而来的那股气味委实不好闻,登时便没了胃口,左思右想,把锅盖一撂,腾腾地就出了门。 也是她赶得巧,今日这小饭馆儿里正正好来了个挺富贵的食客,点名要吃一道“竹荪肝膏汤”,花小麦手忙脚乱地将门口的外卖摊子张罗周全,刚刚把这道菜做出来交给春喜端进大堂,迎面就见孟老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竹荪肝膏汤说来用料并不十分精贵,不过猪肝竹荪而已,却因为要用鸡茸吊出清汤来,格外费工夫。猪肝捶成细茸,加了蛋清、猪油冻、和葱姜汁锅蒸成圆形的膏状,漂浮在清若水的汤面上,旁边点缀几片竹荪、火腿,鲜香沁脾且不带一丝腥气,甫一端进大堂,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春喜正小心翼翼地托着汤盆要上楼,抽冷子见孟老娘进来了,当场便唬得一跳,面上露出个僵笑来:“呀,大娘,你怎么来了?” “我儿媳妇的铺子,我来不得?”孟老娘没好气地瞟她一眼,“你引我去一间没人的雅间,然后去同小麦说一声,让她快些张罗饭食来,家里的那些,只能去喂猪!” 一头说,一头又朝她手中张了张:“瞧着倒好看……唔,闻着也挺香,这什么菜?” 春喜素日是个不吃亏的,但这孟老娘非是等闲,她也不敢随便招惹,当下便笑着含糊应了一句,赶紧上了菜,将孟老娘带到楼上雅间,然后又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扯住闲下来正与周芸儿说话的花小麦,慌慌张张道:“小麦妹子,不好了,不好了,你婆婆来了!” 花小麦就猜到孟老娘坚持不了多久,只是没成想,她竟然当天便跑了来,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来了就来了,又不是妖怪,值得你怕成这样?是我叫她来的。” “你疯了吧!”春喜蓦地瞪大了眼,“你成天跟她住一个院子还嫌不够?咱这小饭馆儿,可算是整个村子里唯一能让你清净点的地方了,你让她来了一回便有第二回,往后你别想再有半刻安生时候!” 花小麦瞟她一眼:“哪有那么可怖?我也不过是想着,如今天热,饭菜不禁放,让我婆婆来吃两顿新鲜的而已。左右她就在楼上雅间坐着,又不会轻易出来,何至于担心到这地步?” 这当口,腊梅也跟了进来,皱眉道:“你即便是想让你婆婆吃得好些,大不了每日上午下午让我们跑一趟给送回去就行,再不然,把小耗子叫过来让他帮你跑跑腿,也不是甚么大事,何苦把她招到铺子上?我是晚辈,论理不该说这种话,可你婆婆那人……村里大伙儿都晓得的,她……” “是啊师傅,我愿意替你送饭菜的,每天都送也没关系,你……”周芸儿憋不住,小声嗫嚅了一句。 花小麦抬头望天。 她这婆婆,到底做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惹得村里个个儿都怕成这样啊! “她愿意来便由她来,若是她改天懒怠走了,我再打发人给她送不迟。”她冲三人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替我担忧,没事儿,我自个儿有分寸。” “你有个……”春喜又急又恼,跺了跺脚,“耳根子怎地这样硬?不听劝,看我告诉你二姐去!” …… 事实上,孟老娘今日来这小饭馆儿,并不曾翻起半点风浪,吃过饭后便自顾自回了村子南边,待得晚饭时,才又跑了来,自打进了小饭馆的门,便一直在楼上雅间里坐着,并不曾与春喜几人多打照面。 然春喜却仍旧咽不下这口气,隔天早晨便跑去了景家老宅,真个将这事儿在花二娘面前絮叨了一遍。然后,这日下午,花小麦便被匆匆赶来的景泰和叫了去,踏进花二娘住的那间西侧厢房,一抬头,就见自家二姐抱着铁锤,正怒气冲冲地望着她。 “你发疯了?”花二娘一开口,也同样是这一句,“你婆婆是甚么人,你现在莫非还不清楚?你让她成日在你那小饭馆儿里出入,倘有一日她将你那铺子霸了去,你莫来我面前哭!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脑袋被鸡啄了?” 花小麦试探着将她怀里的铁锤接过来,小心翼翼抱着,一面抬眼道:“你小声点,莫要吓哭了我这小外甥呀!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你……” “那你就说,跟我还藏着掖着?”花二娘气得一拍桌。 “他们家以前的事,郁槐跟我说了。”花小麦只得轻叹一声,“他老把这事儿装在心里,我瞧着不舒坦……不管怎么说,如今家里就只得我们三人,我没本事让他把以前的那些给忘个精光,但我想,如果我跟他娘的关系能和睦点,或许,他心里能好受些也未可知,至少他不用成天想着怎么护住我啊。” 第二百二十八话 相处 花二娘尚在月子里,屋中不敢透风,天气又热,便显得很是憋闷。她坐在榻边,腰腹还搭了条薄被,抬手抹掉额头源源不绝的汗水,见花小麦抱着软乎乎的小铁锤挤眉弄眼玩得不亦乐乎,便不由得杏目一弯,笑了笑。 “你这心思自然是好的。”她垂首想了下,便放缓些声调,柔柔道,“郁槐家往年的那些事,你姐夫虽并不曾与我多说,但嫁来火刀村这二三年,断断续续我也听了不少,说起来他也不容易。你替他着想这是应分的,可那孟老娘成日在你铺子上往来,你就不怕她搅和了买卖?” “怕自然是怕的,可我不与她多些相处,关系如何能好得起来?”花小麦轻手轻脚地将铁锤放回花二娘身侧,抿唇道,“二姐你放心,我虽有心同她亲近,却也不会无条件地让着她,再说,就她那性子,我一味退让,她却未必领情。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没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昨儿个一整天,她倒不曾折腾。” 又笑道:“不说这个了,横竖你放心,我自个儿有分寸的。倒要问你,前两日送来的那刺龙芽你可吃了,还不错吧?” 花二娘闻言也笑了:“你可莫要再提这个,你姐夫那人,真真儿是个实心眼的。你同他说这刺龙芽怎么做都行,即便只是水煮滋味也很好,他拿了回来,就果然只让他娘用清水煮了,给我蘸酱料吃。不过你还别说,那东西味道的确清鲜,最近这一向,家中的吃食全都油腻的了不得,害我一到了饭点儿便发愁,那一碟子爽嫩嫩的刺龙芽下了肚。浑身都舒服了。” “光用水煮,专吃它本身的清香,也是另一番好滋味。过两日我若得了别的野菜,再送去给姐夫。让他带回来你吃,人说月子里多吃些野菜挺有好处的。”花小麦便点点头,因见她一身汗湿,便闩紧房门,取了干净小衣来与她换。 姐俩坐着闲聊一阵,铁锤便哭了起来,景老娘像支箭似的扑到门口。连声问“是饿了还是尿了”,把门拍得山响。花小麦晓得刚生下来的孩子难照应,也便不好久待,忙告辞出来。回了村东小饭馆不提。 自这天起,孟老娘便日日都在小饭馆儿中盘桓,大多数时候都赶着要吃饭了才来,吃完调头便走,但偶尔在家闲得发慌。也会早早地便跟着花小麦一块儿去,在村东一呆便是一整日。 婆媳两个成日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免不了磕磕碰碰吵个两句,但相处得久了,花小麦却也摸着一点门道。 孟老娘这人。不是那种能“顺毛捋”的性子,你越是依着她,她便越发得寸进尺,不两日怕就要跳到天上去,但倘若你时不时地刺她两下,一句话噎得她半晌透不过气,过后再哄她一哄,她却反而要老实许多。 没有人愿意受气,孟老娘更是半点亏吃不得,被花小麦气得凶了,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离了这小饭馆儿,往后再不来,最终却只能作罢。 这小饭馆儿做出来的饭食,又岂是家里可比?厨房中各种菜蔬肉类齐全,酒也有好几种,又现成有个手艺精湛的大厨,端上桌的菜肴是刚出锅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吃完了还不用洗碗,甚至有时候,若有食客点了好菜,花小麦还会顺手多做一些,给孟老娘也送去尝尝——这样的好事,谁能轻易舍得下? 所谓“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于孟老娘而言,这小饭馆儿中的菜肴,就是她的“甜枣”,使她狠不下心,再回到那一整天都空空荡荡,连个说话人都没有的院子里。 就是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吵吵嚷嚷中,花小麦和孟老娘两个,居然逐渐熟了起来。 没错,嫁进孟家半年,也是直到这时,花小麦方才算是与孟老娘真正意义上地变成了“熟人”。或许不见得和睦,看起来也万万称不上“感情深厚”,但在厨房被灶火烤了一个中午之后,出来与孟老娘斗上两句嘴,反而变成了花小麦的乐趣。 果然,要摸着一个人的“脉”,就必须与之相处,而这世上,原本也没有“无法相处”的人。在孟郁槐离家的这段期间,花小麦与孟老娘的日子过得竟还不算坏,而春喜腊梅她们,也从不解到惊讶,渐渐目瞪口呆。 倏忽七八日过去,这天午后,送走店内食客,花小麦洗了手出得厨房,在大堂中小坐,将春喜腊梅和周芸儿都唤了来。 “明日做完了中午的买卖,我想去县城一趟买些东西,所以晚上咱们就不开门了,两位嫂子可早点回家歇着,芸儿却不能偷懒,要好好在厨下练刀功,我回来是要查的。”她随便拣了张帕子,一面擦手,一面笑吟吟地道。 半天不做生意不算什么,春喜和腊梅也并不十分在意,噗嗤一笑,往她肩上拍了一下:“得了吧,我们都晓得你是想去瞧郁槐兄弟,还说什么买东西,在我们跟前儿还遮遮掩掩作甚,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我是打算去瞧瞧他,可也确实有东西得买。”花小麦才不会被她们这攻击力极弱的一句话便臊得抬不起头,照旧十分镇定,“我琢磨着,咱们店里得备一辆牛车,往后去县城买食材,或是要去个什么地方都方便,只靠两条腿,实在又慢又累人。明儿我去看看,要是合适就给买下来,顺便给郁槐送点吃的和衣裳。这雨季过去了,日头愈加烤得慌,他带的那几件只怕不够换。” “那你晚上可回来?”春喜坏心眼地嘻嘻笑道。 “我不回你咬我?横竖我又不住你家,你瞎问什么?”花小麦白她一眼,转而望向周芸儿,“对了,芸儿明天再帮我跑一趟郑牙侩家,你就跟他说,我想招一个小伙计。他那边若有合适的人,便带来给我看看,工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周芸儿乖巧应了,春喜和腊梅却都傻了眼。呆呆道:“小麦妹子,你这是干嘛,咱如今人手够了,好端端的,又为甚么请人?莫不是……你觉得我俩不好?” 花小麦一抿嘴角笑了出来:“现在知道怕了?看你们往后还编排我!两位嫂子自然很好,干活儿也尽心,很能帮得忙。但咱们店里眼下全是女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招个小伙计回来,让他帮着跑腿儿。做些搬搬抬抬的粗重活儿,咱们不就省事了吗?” 春喜和腊梅这才放下心来,拍着心口连道“好险好险”,正说着,孟老娘自楼上念念叨叨地走了下来。 “成日让我在那雅间里窝着。屋子狭小,房顶又低,压得我憋屈,气都喘不过来!偌大个火刀村,你怎地就选了这么个破房子来做买卖?” 花小麦连眼皮也没抬。指着门外道:“喏,那外头宽敞,要不然娘往后到那儿吃?您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哪怕是一边吃饭一边打筋斗也没人拦着,好不好——是您不肯和食客们打挤,我才将您安顿到楼上去,这会子您又抱怨,到底是想怎么样才好?” 孟老娘刚刚下楼就给气了个倒仰,正要发作,却听得花小麦又对周芸儿道:“去将我搁在灶台上的珊瑚西瓜羹端出来。” 周芸儿答应一声去了,不多时,果然捧了半个西瓜出来,孟老娘低头仔细一瞧,却见那西瓜壳已被切成花形,里头的瓜肉切成块,上面淋了些熬得粘稠的银耳杏仁汤。脸凑近一点,那凉气便浮了上来,隐约还带着些许蜜糖的甜香。 “我知道这天太热,娘愿意吃口凉的,但太过贪凉,到底对身子有损。这珊瑚西瓜羹,做好之后在井水里湃了一阵,又取出来搁了一会儿,现下吃应是更合适,娘瞧瞧,可还合胃口?” 花小麦这时方才偏过头去看了孟老娘一眼,唇边带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孟老娘很想硬气一点,但这东西汤汤水水颜色可爱,还凉气森森,看着委实诱人……到底还是没忍住,撇着嘴捧了去,拣了张稍远的桌子坐下,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再不曾言语一声。 花小麦忍俊不禁,还待说点什么,恰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她抬头一瞧,却是那陶知县府上的蒋管事。 这人……办完名士宴之后,应是再无交集,怎地却突然跑了来? 花小麦心下纳闷,飞快站起身含笑道:“呀,蒋管事,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小店走走?天儿怪热的,快进屋坐!”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周芸儿斟茶。 蒋管事依旧是那副万般不耐烦的模样,一挥手:“别烦我,茶就不必了——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捡来的运气,那日名士宴之后,我家大人回到府中,将你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家夫人听说你本事如此了得,又是个女人,心中便起了好奇,想来尝尝你做的菜。怕你不得空,预先打发我来跟你说一声,明晚我家夫人过来,你可得好好招呼,回头出了岔子,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 知县夫人要来?花小麦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有点不乐意。 她和孟郁槐已经好些天不曾见面,心里怪惦记的,早就盘算好了明日去看他,可现在…… 许是从她面上看见几丝犹豫,脾气急躁的蒋管事顿时不悦,怪腔怪调道:“怎么,有难处啊?” 难处?倒真有,问题是我敢说吗?花小麦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我是在想,不知陶夫人是否忌口,或是……” “总之油不要太重,清淡些好。”蒋管事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大老远跑来,连大堂都没进,便又离开了。 “用得着那么嫌弃吗?”花小麦估摸他走得远了,才小声嘀咕了一句,回身看看幸灾乐祸的春喜腊梅,故作凶恶地鼓了鼓眼睛。 因为这突然落在头上的事儿,隔日便少不得又是一通忙碌,采买了许多新鲜菜蔬,后厨里也做了万全准备。下晌酉时初刻,一乘马车于小饭馆儿门口停下,知县夫人果然来了。 第二百二十九话 一语惊醒 夏日里,这辰光天还未黑,小饭馆儿的大堂内一个食客也无,唯独楼上的雅间,早早地点了一盏灯,透出一星儿暖黄的光。 桌上菜肴俱已齐备,不过四五碟碗而已,此外还有一壶温好的酒。所用食材亦并不是甚么十分精贵之物,坊间乡野都算常见,只是因为摆盘精致,颜色也好看,瞧着便格外与别不同。 那陶知县夫人杨氏是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妇人,因长了一张圆鼓鼓的甜净桃子脸,看上去仿佛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身段儿略微有些丰满,打扮得秀雅得体。 她将跟来的小厮留在门外等候,只领了两个贴身的丫头上楼,一进雅间的门,便笑盈盈对花小麦道:“今日真是叨扰了,还带累着你这里做不成买卖,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呢。” 话虽如此说,眼神里却分明透出一丝迫不及待的意味,不用人招呼,就已自顾自地快步走到桌边,兴致勃勃地张望了一回,扭头微笑:“你今日做了甚么好吃的与我?不瞒你说,我家老爷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引得我也百般好奇,来时路上便觉有些饿,丫头们明明带了糕点,我都忍住没吃,满心里只想着尝尝你做的好菜。我这样馋,你可别笑话我才是。” 在花小麦印象中,但凡官夫人,应该多半都举止稳重端庄才对,却不想这杨氏却是这样活络的性子,也笑着道:“是陶知县谬赞了,乡下地方,也没甚好东西,便只拣了几样应时的,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杨氏连连摆手,就在桌边坐下了:“我并不挑嘴。只因天气炎热,便想吃些清淡物事。你今日安排的这几样,我瞧着倒都还挺合适的。” 一面说着。便又朝桌上打量一眼,蓦地抚掌而笑。指着一个碟子道:“呀,这个是不是唤作祈福喜虾?去年与老爷赴宴时,我曾吃过一回,一直心中念念不忘,却不想今日在这里又能尝到,真好。” 那“祈福喜虾”,是将青虾掐头。挑去虾线之后搁进小圆碗中,敷上一层厚厚的鸡茸,只留一条尾巴在外,表面中间位置。再用手指摁一个凹印,打一颗鹌鹑蛋在里面,大火蒸熟之后,撒一层细细的火腿末,以芫荽叶做装饰。淋上薄芡汁即成。 上桌时,盘底垫一层烫熟的青菜,虾尾通红,鹌鹑蛋金黄,与油光碧绿的盘底相映。委实浮翠流丹,娇艳欲滴。 第一道菜便恰巧投其所好,对厨子而言实在很值得欢喜,花小麦抿了抿唇角:“您爱吃那就再好不过了。如今河里涨水,正是青虾最肥的时候,虾肉也比平时更嫩,您……” 然不等她把话说完,那杨氏的注意力却已被另一道菜吸引了去,秀眉一挑,眼睛也瞪圆了:“这一盘又是什么?”回过头去看了看立在身后的丫头,“是黄雀吧,可对?” 那丫头不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这边厢花小麦便含笑道:“正是黄雀,这菜便叫做‘卤汁泼黄雀’。” “卤汁?”杨氏饶有兴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抬头道,“我家乡有种吃法,是将肉糜填塞进黄雀肚子里,再用酱汁红烧,滋味极好。可我看你这一盘中的黄雀,却仿佛十分完整,通身也没个刀口,里头是没加东西的吗?” “您尝尝。”花小麦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噙着一抹笑,将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道菜,是用筷子将黄雀的内脏挑出,灌入绍酒洗净之后,往里塞一块挑去筋膜的猪板油。把黄雀整整齐齐码在小瓷钵中,以热油熬开的卤汁反复浇泼,再在锅中稍煮片刻而成。虽未直接落油锅,却皮酥肉嫩,用来下酒最是得宜。 杨氏果然拈起一只黄雀,姿态优雅地咬了一小口,拒绝半晌,菱角嘴微微一翘:“真是奇了,里头明明塞了一块油,吃着却怎地半点也不觉得腻?反而嫩滑可口,满嘴喷香,真是好吃!怪道我家老爷那样夸赞于你,今日我方是真的信了!难为你,这样年纪,却是怎么将这些菜想出来的?” 花小麦摇了摇头,表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将另外几样菜也递到她面前,让她一一试过。 用河沙炒制的“松豆”大如龙眼核,只加了油盐少拌,入口松脆无比;以薄荷霜和白糖裹着烘烤的“莲子缠”,甜蜜清凉,吃上一块儿,浑身的暑气都散去大半。杨氏每吃一道菜,便必要赞个两声,喜得眼睛也眯了起来,连称自己今日是饱了口福。 花小麦直到这时方算是轻松,笑道:“菜式合您的意我就放心了,如此我便不打扰,您慢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一声就行。” 说罢,领着春喜腊梅自雅间退出去,径直去了厨房。 因今日知县夫人大驾光临,孟老娘便没有留在楼上雅间,见周芸儿不敢和她凑得太近,便唯有独个儿孤零零地坐在并不算宽敞的后院,无事可做,望望天看看地,间或抬手赶走四周飞过来的蚊虫。 花小麦得了空,手脚麻利地将晚饭置办好,端到后院与孟老娘同食。两人碰在一处,少不得又要斗两句嘴,一顿饭吃得倒是很有趣味。杨氏晚间还要赶回县城,用过饭后稍坐了一会儿,便也下了楼,打发丫头来后院唤了一声。 “今日这顿我吃得很好。”她望着匆匆赶来的花小麦,和颜悦色道,“往常我竟不知,这样小小的一个村子里,还会有你这般的能人,今天才算是开了眼界。要我说啊,整个芙泽县,也难寻你这样好厨艺的女子。” 她一边说,一边就踏出大堂,往四周瞧了瞧,微微叹了口气。 “是否有何不妥之处,您……”花小麦心下不解,抬了眼去看她。 “不是不妥,只不过……”杨氏又叹了一声。“这火刀村离芙泽县实是远了些,我今天是专程赶来尝你的手艺,往后若想再来吃。却又不知几时才能拨得出空,即便我有心在你这里摆宴。请的客人们,也未必愿意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若是你这小饭馆附近有景色可瞧,或许还能引起旁人的兴致,偏生你这里周围都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花小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登时心中也生出一股想要叹气的情绪。 火刀村不算富裕,与芙泽县相比。无疑要寒酸的多,尤其是她这小饭馆儿,背后倚着一大片黑魆魆的林子,旁边临着官道。门前除了田地,连所房子也没有,城中那起非富即贵的人,谁肯轻易上这儿来? 如今她这小店的生意确实很不错,却并不能让人完全安心。只因为来吃饭的食客,流动性实在太大。熟客不是没有,却大抵都是三两天便要在官道上来往一回的行商,其余的大多数人,自门前经过一回。也许一年半载也不会再来——对于一间饭馆而言,熟客的数量不够,绝对是大忌呀! 只是,这种情形,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地方晚上看起来还怪怕人的呢!”杨氏恹恹地又补了一句,“况且,你这里也不是专门招呼女客的地方,我来一趟,便要害得你做不成生意,就算只看在这一点上,往后恐怕我也不能常来打扰,带朋友前来就更不行了。唉,好容易寻到一间钟意的食肆,却……想想就觉得气恼。” 这话花小麦实在没法儿往下接,只得向她笑了笑寒暄两句,将她送上马车。眼见那车走得远了,便又忍不住,朝四下里打量一回。 这地方……还真是怎么瞧怎么偏僻,多看两眼,别说那杨氏了,连她自己都没法儿喜欢!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孟老娘那极之不悦的声音。 “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人都走了,你还不打算回家?”话音未落,人已蹬蹬蹬地走了过来。 她方才在后院,将花小麦与杨氏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刻见自家儿媳妇四下里乱看,便冷笑一声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人家说得没错,你这小破饭馆儿周围什么都没有,合该你这辈子只能做穷人生意!人家嫌弃你这里寒酸呀,莫非你还能给她造出个景儿来?” 这句话就像是道闪电一般,噼啪一声轰进花小麦脑子里,霎时映得一片雪亮。 “娘你说什么?”她快步走过去,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孟老娘的袖子,“再说一遍好不好?” “啧,你聋啊?”孟老娘翻了个无比精准的白眼,“我说,莫不是你还真打算给她造出个景儿来?” ……有何不可?!花小麦一下子将眼睛瞪得溜圆。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不久之前横亘在她和孟郁槐之间的那个矛盾,在这一瞬之间得到了解决,而且非常妥善完美。 干嘛非得去省城不可?若能将那些手里攥着银子的食客,吸引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才算是她的本事! 她喜得要跳起来,一把搂住孟老娘的脖子,一叠声道:“娘,您太聪明了!一句话我便茅塞顿开,谢谢您!” “你发疯了,赶紧给我滚蛋!”孟老娘先是愕然,继而便死命想要掰开她牢牢搂住自己脖子的手臂,“浑身油烟味,你想呛死我啊!我说你又琢磨什么呢?!” “这事儿等我和郁槐商量之后,假使他答应了,我再告诉您不迟。”花小麦止不住地发笑,终于将她松开,却又不依不饶地挽住她的胳膊,“走,咱这就回家去,我再做两样好吃的孝敬您!” ps: 感谢云中锦书来同学的粉红票~ 今明两天暂时单更,存稿中~~ 第二百三十话 大白天的…… 翌日,午后。 烈日似火,将村间小路晒得硬而烫,树桠间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田坎上的草垛子发出一股干燥的香味。 花小麦与孟老娘两个自小饭馆儿出来,急匆匆地回到村东孟家院子,便立刻钻回房中,将昨夜拾掇好的,要带去给孟郁槐的物事都提了出来。 “娘,您真的不跟我一块儿去?”站在院子里,花小麦便冲着孟老娘那间房喊了一嗓子,下一刻,她那永远没好脸色的婆婆便晃悠了出来。 “我去做什么?这大热的天,我可不耐烦四处胡乱走,动一动便是一身汗,倒不如在家中呆着清静些。且我跟你说不到一处去,懒得同你费那唾沫星子!” “您可想好了。”花小麦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难道您就一件想买的物件儿都没有?今儿若与我一同去,无论您买什么,都由我付账,改天您若单独去,可就只能自己给钱啦!再说,您就不想去瞧瞧郁槐?” 这话果然奏效,孟老娘脸上露出两分犹豫的意思来,然而考虑来考虑去,终究还是竖起眉毛来,没好气道:“我瞧他干什么?我杵在他面前,只怕反倒碍了他的眼!我说你赶紧走行不行,成日里只晓得烦我,今天就不能让我歇一歇?” 想了想,又问道:“你晚上回不回来?” 这母子俩之间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得了的,眼下再劝说只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惹得孟老娘生厌。花小麦也便不再坚持,状似羞涩地低了低头:“那您要是不去的话,我就……” “你晚上就不回来了是吧?你正经是我儿的媳妇,去瞧瞧他,住一宿,不是很正常吗?用得着你这样吭吭哧哧不爽利?”孟老娘白她一眼,“不回来也好。两口子动辄十天半个月不见面,再这么下去,几时我才能抱上孙子?你赶紧走赶紧走。” 一边说,一边腾腾地取了卷新编的草席出来,不由分说塞进花小麦怀里,然后便把她往外推。 花小麦哭笑不得,不停口地叮咛她晚上闩好门,天黑了便莫要到处走动,这才大包小包地踏出门口。 这日是孙大圣与她同去,入得芙泽县的城门。二人便兵分两路。孙大圣一径去了市集。花小麦则直奔连顺镖局,迈入那扇黑漆大门,打眼便看见孟郁槐正立在树下,与一个年轻后生正说着什么。 身边“嫂子来了”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孟郁槐应声回头,看见花小麦,唇边立刻浮起两丝笑意,沉声道:“你怎么来了?一个人?” 花小麦将手里的东西拎得高些,故意大声道:“娘惦记你,让给你送来些吃穿之物。是大圣哥与我一同来的,他去了市集那边帮忙给小饭馆儿买牛车,过会子直接赶回去就行,我便过来了。”待他走近了。却马上压低喉咙,眯了眯眼道,“怎么,我来不得?你七八天不回家,还不许我来瞧瞧你?你不乐意。那我走就是了呗!” 孟郁槐笑斥了一句“别胡闹”,顺手就将东西全接了去,与那后生又说了两句,这才不慌不忙引着她去到后院,打开最靠里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溜房子倚着墙根儿,拢共有五六间,想来是连顺镖局兴建之初,为了照应家在外地的镖师特意而建。屋子不算大,日常所用之物自然也比不得家中那样齐全,所幸镖局里除了左金香一个厨娘之外,剩下的都是男人,对于吃穿住行并不十分讲究,倒也勉强住得。 花小麦甫一入得房中,便啧啧嫌弃了一番,将东西放在桌上一样样拿出来给孟郁槐看,一叠声道:“喏,给你带了些香糟肉,平常在家时见你筷子经常往这上头招呼,想必你喜欢吃,便多拿了些,你分与大伙儿一起吃罢,原本想再做些新鲜吃食一并带来,但这天儿太热,若在路上沤坏了反而麻烦,这东西能放。” 又掏了一个单独的包袱出来:“还给你拿了几件衣裳两双鞋,你勤着换,若有来不及洗的便交与我,我带回家收拾,不要你动手。” 有点唠叨?她也觉得自己很唠叨,可是……身边有这样一个愿意为他唠叨个不停的家伙,好像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孟郁槐笑着立在一旁,仿佛有无限耐心,她说一句,他便应一声,勾唇道:“我也没忙到那地步,几件衣裳而已,我自己洗了也使得,何必……” “你傻啊?”花小麦歪头半真半假地睨他一眼,“你身边少留几件衣裳,我便能借着由头多来几趟——还是你压根儿不想我来?可是我惦记你呢,怎么办?” 这话说得熨帖,小模样又逗趣,孟郁槐心中软得如面团儿,抬手拂开她额前的乱发,笑道:“你这法子极好,要我说,索性你一股脑将衣裳都带回去,每天来送一趟,可好?” “噗,那我也没那么闲。”花小麦笑眯了眼,将那卷新的蒲草席取了来给他看,觑了觑他脸色,“这是娘亲手编的,编好以后又磨了两遍,一点儿毛刺都没有,比外头买的强多了!她心心念念怕你热,就为这个,熬了好几晚,自己睡的却还是旧席子……明明心里牵挂着你,我叫她一块儿来,她却又不肯,说穿了,还是怕你给她脸色瞧。” 孟郁槐很明白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嗓音也变得有些不悦:“你莫要多事,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你只管当心些,别让她欺负了你就行。” 他这一句话便将后路堵死,花小麦再要想往下劝,就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他自己其实半点没吃亏,与孟老娘互相欺负,斗嘴都斗出乐趣来了?耳听为虚,他也得信才行呀! 这可真是……她有点苦恼地拿手指抠着桌上的一小块木头疙瘩,忽觉身子一动,倏忽腾空而起,被拦腰抱了起来,牢牢抵在墙壁上,不由得低叫一声,赶紧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想往后躲,却是退无可退。 那人浑身火烫得紧,烙铁似的,隔着衣裳透进掌心。 这清俭狭小的房中,霎时间暖香流动。 孟某人的眼睛像两颗黝黑的石头,一点点闪着光,哑声道:“你怎知我白日里就肯定在镖局?万一你来了,却找不到我怎么办?” 花小麦死死捏着他衣领,担心地低头看看自己悬空的脚,无奈道:“你不是说只有一早一晚得去保护那库丁上下工吗,若无意外,其余时间你当然在镖局里了……我说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大白天的你干嘛呀……” “大白天的,你便不好意思了?”孟郁槐低低一笑。 花小麦在夫妻事上头一向不十分扭捏,闻言也抿唇道:“那倒也不至于,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过,我跟娘打了招呼,晚上不必赶回去,你……” 孟郁槐眼睛便是一亮:“晚上的算晚上的,这会子另说。” “啊呀!”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单手费力地抵住他心口,“可是我有很正经的事想跟你商量,你先听我说行不行?” “反正你晚上又不回去,过会子再说不迟。”孟某人却是执拗得很,摆明了一副“老子现在非得手不可”的架势,怀里抱着她,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往衣襟里探。 “我跟你说啊,你别后悔。”花小麦慌忙抬胳膊去挡,“等下万一闹出什么动静来,被人听见了,我反正大不了往后再不来了就是,倒是你呀,看你怎么在你那些兄弟面前立威!” 就像是应和她的话,门外立马传来一声叫喊:“郁槐哥,你得空不?” 花小麦再掌不住,噗一声喷了出来:“我就跟你说大白天的成不了事,你偏生就是不信,如今怎么样?” 孟郁槐又是气又好笑,终于肯将她放下,低头飞快地在她唇上碰了碰:“我先出去忙事,这段时间镖局一大半兄弟都不在,后院中除了我再无其他人住,晚上你打算闹出什么动静,都随便你。” 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似信不信道:“你真有正事要同我说?” “嗯,真的很重要。”花小麦赶紧使劲点了点头。 “行,等我回来再细说。”孟郁槐痛快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一去,他便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镖局里。 晚饭是花小麦同左金香一块儿做的,添了几道平日镖局里不常吃到的新鲜菜色,直乐得众人大呼过瘾,桌上热热闹闹,将所有菜都吃了个精光。 饭毕,大伙儿便陆陆续续散去,花小麦帮左金香收拾了厨房,也便跟着孟郁槐回到后院,一进屋,便站在门边,一脸严肃地道:“你别乱动,我现在一身汗,还有一身油烟,就算你不嫌弃,我自己却嫌弃得很,总之,你让我先把话说完。” 孟郁槐忍俊不禁,牵着她在桌边坐下:“什么事,就值得你那样急?也罢,先说来听听。” 花小麦松了口气,冲他嘿嘿一笑,小心翼翼道:“我想把小饭馆儿和它后面那块地都买下来,好好归置归置,你觉得……行吗?” 第二百三十一话 和睦 孟郁槐极爱皱眉。 恼怒时眉间紧锁,欢喜时,眉头也多数要动一动,他那两道浓眉,可以用来表达任何情绪。譬如现在,他又习惯性地蹙眉,花小麦就有点拿不准他是何心情,咬着嘴唇,略有点惴惴地碰了碰他的手:“说话呀……” “你怎地突然有这种想法?”他一开口,语气却十分和缓,只是眸子里多了几分探寻之意。 “是这么回事,我原本昨天就想来看你的,却不料那陶知县的夫人忽然说要去小饭馆儿吃饭,便给耽搁了。” 花小麦将昨日之事仔仔细细与他说了一回,末了叹息着道:“你也晓得的,小饭馆儿自开张到现在,做的大抵都是官道上来往行商的生意,村里人不爱花钱我尚能理解,但这么长的时间了,城里人也向来不肯去,这可不是好事呀!论到底,还是我那地方上不得台面。饭馆儿既然开了起来,谁都想吸引两个舍得花钱的主儿,我自然也不例外,似眼下这般,瞧着生意火爆,赚得却有限——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是真觉得有点不甘心。” 孟郁槐轻轻点了一下头,眉间又是一动:“这的确是个事儿,不过我记得小饭馆儿房后是片林子,总共得有三亩多,你将它买下来,预备如何归置?” “我昨晚想了半宿,总算有了些主意。”花小麦唇畔漾起一抹笑容,“其实也就是打算将那里收拾得好看些罢了。挖个鱼塘,种上些荷花,养几条鱼,周围弄几套石桌椅,那股子朴拙的味道就出来了,至于另一头,还可以拢一片竹林。两处地方提供的吃食各有不同,再将小饭馆儿也重新装潢一番,岂不让人觉得新鲜?咱们村儿本来就是乡下地方。这两处景致,也算同农田相映成趣,并不显得突兀。待一切都张罗周全之后,我便将那知县夫人请上一请,若她肯赏光,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孟郁槐神色并无半点变化,只瞟她一眼:“那省城呢?你不是一直想着……” “哎呀你这笨蛋,有了这地方,我还去省城干什么?该让那些省城的富贵人,都奔着咱们火刀村来才对呀!”花小麦屈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唔。”孟郁槐点点头。仍旧十分平静。“你可有想过,这得花多少钱?” 提到这个,花小麦便有些发愁,扳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粗略算过。现下我手头能动用的钱钞,满打满算,一共不过一百五六十两,要买地、修景,到时候雇人请厨子,也得花不少钱……” 越算越觉得心里没底,皱着脸道:“若实在不行,就先只把那鱼塘挖出来,其他的。等赚了钱慢慢再……” “你好像忘了什么事。”孟郁槐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什么?”花小麦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 孟某人一勾唇角:“你可记得,你初次去省城,归来的那晚我送你回火刀村,同你说了什么?我告诉过你,我十五岁便跟了柯叔走镖。这种刀尖上的营生,给的工钱委实不低,这八九年,我挣了不少。当时我便跟你说,你若想开食肆,我的钱,你尽管拿去用——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给忘了?” 怎么会忘? 花小麦忍不住也唇角一弯。 那晚之前,他二人算是彼此有意,却始终未曾捅破那层窗户纸,当天正是在回村的路上,这人方才终于将求娶的意思透露出来,还吭吭哧哧,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那情形即便是今日想来,也仍旧叫人撑不住嘴角上翘。 不过……等一下等一下,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花小麦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他袖子:“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我为何不同意?”孟郁槐笑着道,“你这想法,我的确认为值得一试,且如此一来,咱俩也不必再为那去不去省城而起争执,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必为银子发愁,我拿出些钱来,与你凑个三百两,若是不够,我再……” “够了,肯定够了!”花小麦连连点头,乐得一把揽住他脖子,“呀,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家孟镖头人长得英武不凡,又明事理,还是个手头富足的——有你这么个好夫君,老天爷待我真正不薄。” “嗯。”孟郁槐故作淡定地应了一声,似是对她这种赤果果卖口乖的行为无动于衷,然而下一刻,却立即指了指门外,低笑道,“正事既已说完,你,烧水去。” “行嘞!”花小麦痛痛快快一点头,真个转身便跑了出去。 …… 到了后半夜,街上无半个人走动,一点声息不闻,镖局后院的窄房中也渐渐静了下来。 花小麦于云端晃悠了两回,浑身软得似滩水,枕着孟郁槐的胳膊,迷迷瞪瞪地道:“我晓得你明天一大清早便要去护那库丁,你莫要撂下我就走,叫我一声,我同你一块儿出门。” 孟郁槐喘息未平,闻言便低头看她一眼,便见她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几乎要昏阙,不禁失笑,伸过另一只手,抹掉她额头的细汗。 狭小简陋的屋子与家中截然不同,但只要身边有熟悉的味道,照样能够安然入睡。 晨光熹微,给窗棱投上第一抹亮光。 不过卯时正,孟郁槐便将花小麦从被窝里挖了起来。 打着哈欠烧水洗漱,出门去买了早点两人分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细碎杂事。 “话说,你到底要几时才能回家住?”花小麦将最后一口芝麻饼塞进嘴里,吞了一大口茶,扁扁嘴,“咱俩老这么各过各的,像什么样子。” “护佑库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观陶知县的意思,仿佛是个长久打算。”孟郁槐沉吟片刻,“五月底,省城大忠他们那边要回来几人,到那时,我只怕才能歇个空。倒要嘱咐你一句,我估摸着咱家地里的番椒快要结果子了,你若闲着,便多去走动走动,多上点心,莫要误了事。” 花小麦点头应声“我理会得”,刚想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却听得他又道:“买地的事,昨晚我已同你详细说过,让郑牙侩帮忙替你办,自个儿不必去跑,免得太过劳累。价格就按我说的那样跟他谈,若主人家不允,你也不必与同他牵扯,实在不行就来找我,我抽空回去一趟便是。” “好,我先尽量试着张罗,若没了法子,再来找你。”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 两人收拾利落了,一块儿出门,在大门口,正正撞上一大早便出去买菜回来的左金香,眼神里透着笑,看上去极其怪异。 花小麦也不理会,与她招呼问候过,出得连顺镖局的门,就同孟郁槐分开,自往火刀村而去。 回到小饭馆儿,春喜和腊梅已早早开了门,鱼虾、菜蔬和鸡鸭猪肉也都送了来。门口果然停了一辆新崭崭的牛车,牛却是拖去了后院,暂且拴在树下,待过两日搭好牛棚再牵进去。 见花小麦回来,那两位嫂子少不得又打趣一回,也是直到这时,花小麦才将自己的大决定说了出来。 她原本以为,这事儿办起来不容易,这两个是肯定会有不少意见的,却不料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这可是好事呢!”春喜笑吟吟地道,“咱火刀村,多少年了也没个像样的饭馆儿,妹子你既有这办大事的心,我肯定挽起袖子尽力帮你。先我还担心,往后你若去了省城做这饮食生意,我是万万无法跟去的,如今却再没这样烦恼,心都宽了!” 腊梅也在旁连连点头。 她们如此支持,花小麦心中自然欢喜,一回头,就见周芸儿立在厨房边上,脸上也带着笑,便指住她道:“你莫要只在那里傻笑,我告诉你,这么大的地方,单靠我一个厨子肯定忙不开,我得请人,你也要快些出师才行。若你是个有出息的,往后鱼塘和竹林旁的两处厨房,你想管哪边,我随你挑。” 周芸儿倏然睁大了眼,一激动,脸又红了,磕磕巴巴道:“师……师傅你放心,我肯定努力,只会给你帮忙,不会给你丢人的!”还攥了攥拳头。 花小麦噗嗤一笑,应了一声,与三人谈笑片刻,便去了厨房做事。 午间孟老娘照旧来小饭馆儿吃饭,详细问了问孟郁槐的情况,却没有多说什么。到了下晌,花小麦正琢磨着打发周芸儿去请郑牙侩,却不料那人领着三四个年轻后生,抢先一步赶了来。 “前儿嫂子你说要招个伙计,我便替你留了心,这几个我觉着都挺合适,要不你瞧瞧,留下哪个好?” 花小麦转过头去打量一眼,见那几人皆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外表瞧着倒老实,且身强力壮,应该都是能干活儿的,心下很是满意,转过脸去对郑牙侩笑了笑:“郑大哥你办事向来牢靠,我有什么不放心?此事等下再说不迟,倒还有件大事——我想将这小饭馆儿连同后面那片林子都买下来,少不得又得麻烦你帮着张罗了。” ps: 感谢青儿20105同学的粉红票~ 第二百三十二话 动工 郑牙侩闻言便是一拍大腿,乐呵呵地道:“怎么,嫂子终于想通了?我就说嚜,将铺子买下来,比租赁可要划算多了!这事容易,回头我便替你办得妥妥当当,不要你费半分神,不过……” 他抓了抓后脑勺,有点莫名其妙地道:“你买后头那片林子何用?那块地与这铺子是同个主人家,买的时候也是我经手办的,我记得应当拢共有三亩两分多,可不小哇!你这里生意兴隆,我晓得你是不差那两个铜板的,但手头再宽裕,钱也得花在刀刃上不是——咳,我是同你和郁槐哥熟,这才多嘴说一句,你别不爱听。” 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 地买下来之后,请匠人、动工等大大小小的杂务还得劳他帮忙,花小麦也就没打算瞒着他,将那扩建饭馆儿的事大概与他说了说,笑道:“那林子密密匝匝,到了晚上便是黑魆魆一片,瞧着真有些吓人。好好修葺一番,来吃饭的人瞧着心里舒坦,我这买卖做得不也顺当吗?” “啊哟,啧啧啧……” 郑牙侩口中连连感叹,“我说嫂子,要是我没记错,你这饭馆儿是去年九月里开的张,这才过了多久,便要大兴土木地扩建,铁定是赚了不少呀,我真真儿眼热,哈哈哈!行,你既信得过,我断没有推辞的道理,这事儿我替你周旋便是。只是有件事要叫你知道,这林地与田地的价格是两样的,后头这片林子虽不是甚么风水宝地,里面树木却长得茂盛,若是拿来当木材卖钱,也很要值几个的,因此这价格,比那上等旱田还要高些,得要七八两呢!” 花小麦于心中暗自盘算一回,总价与孟郁槐所言相差无几。便有了数,点头笑道:“这个我知道的,你去同那主人家说,铺面连同后面的林子,我拢共给他一百两,他若不肯,你也不必多费口舌,只告诉他这铺子我依旧按原来的租约,租到九月份便还给他。横竖村里还有那么多地方,到时候。就得烦郑大哥你帮我另觅一处才是。” 一开口就是一百两。这在她刚刚来到火刀村那会儿。压根儿连想也不敢想,虽难免有些肉疼,但与此同时,那种微妙的爽快感又是怎么回事? “行。交给我,没二话。”郑牙侩痛快应了,回身见那四个后生仍老老实实立在一旁候着,便伸手指了指,笑道,“原先你说只要一个伙计,但现下,这饭馆儿阵仗铺得那样开,索性将他们都留下得了。横竖你处处都得用人。” “我也是这个意思。”花小麦也笑了笑,回身朝那几人又看了一眼。 待得郑牙侩走后,她便把几个后生叫到跟前,问了他们的姓名,又将工钱议定。得知几人皆住在火刀村左近。便让当中那个名唤作庆有的后生打这日起便在小饭馆儿做事,另外三人,等林子买下来预备动工时,再过来上工。 不两日,郑牙侩那边传来消息,铺子和林地的主人家应承了那一百两的价格,自然,一应手续,则照旧交给他来处理,并不需花小麦操一点心。 村东的小饭馆儿要扩建修园子的事,很快便在村中不胫而走。 素日与孟郁槐或花小麦相厚者,譬如乔雄、潘太公、罗月娇等人,自是十分替他们觉得欢喜,早早地便上门来打听,拍着胸脯道若有用得着之处,便尽管开口;然这火刀村里,却也永远不缺那起善妒红眼之辈,免不了与人咭咭哝哝,眼底眉梢,不自觉地便带出一副看笑话的情态,仿佛这姓孟的一家人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就算是占着了便宜一般。 无论如何,此等事体,在这小小的村落之中,都算是甚为罕见,很值得拎出来好好议论一番。茶余饭后,田埂地头,人人话里话外都离不得这个,一时之间,成了村中最大的盛事。 对于买铺子和林地的事,孟老娘初时是十万个不赞成的,谓之“瞎花钱”,足足唠叨了好几天,最终被花小麦一句“郁槐都说这是好事,娘莫不是非要和他对着干不可”给噎了回去,方算是消停,只是始终有些不甘愿。 然而连日来,村里人人都在絮叨这事,说她福气好的有之,阴阳怪气冒酸水的也有之,竟使得她逐渐有些飘飘然,从早到黑面上都带着洋洋自得的笑容,每每遇上熟人,便势必要扯住人家说一回,有事没事,还立在自家门口,敞着喉咙冲着隔壁关家的院子嚷嚷。 “孩子大了,都有主意,我拦不住哩!”她那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粗声大气道,“小麦说了,往后能挣得比现在还要多些,让我只等着享清福,谁晓得呢?我先听着罢了!不管怎么,孩子的这份情我得领,也可见这娶媳妇,真马虎不得,万一若是选错了,沾惹上那穷病气,还不把肠子悔青?” 她这一通叫喊,连大路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就更别提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花小麦心里知道她除了显摆之外,更重要的是想膈应一下姓关的那几口子,偷着乐还来不及,又岂会阻止?每日里只管将她的饮食照应得更精心,小半个月而已,便明显能看出那孟老娘脸颊圆润,皱纹也给撑开了,倒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郑牙侩很快便将买铺买林子的事打理周全,将白契拿去官府换了红契,妥妥当当送到孟家,连带着匠人和帮工也一并请了来。花小麦又在县城往来了几趟,与孟郁槐将细处商议周密,不愿再耽搁下去,立时便着手准备。 五月二十八,宜动土,小饭馆便是在这一日,正式动工扩建。 挖鱼塘,拢竹林,且得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前面的店铺照常做着买卖,等要翻新时再歇业不迟,后头林子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孟郁槐拨了个空,特特回来了一趟,花小麦喜笑颜开地扯着他,跑去场子里转悠了一圈。 鱼塘挖在林子西边,占了一亩多地,有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直通入内,除了露天的石头桌椅之外,还起了独立的厨房和几间小木屋,修成之后,临窗便可见荷景,光是想想也觉得有趣味; 竹林子却是在东北角上,同样挨着一间厨房,将来会有一两间茅舍掩在林中,借点清雅之意,安逸清幽,若有食客喜静,这里倒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依着花小麦的意思,将来得在这四周修一道矮墙,防贼之余,也有点划地盘的意思。算起来,修这处地方得花不少钱,然因为小饭馆背后是块林地,里头树木长得茂盛,木材是现成的,倒反而省下不少银两。 这么大一块地方,都是他们的啊,哪怕是想嘚瑟一下,也算有理由吧? “你觉得好吗?”她实在兴奋难平,紧紧勾着身边男人的胳膊,一叠声地问。 孟郁槐不肯敷衍,细细打量一回,低头笑道:“我觉得极好,此事办得甚为妥当,我家小麦,越来越能干了。” 便是那“我家小麦”四个字,令得小媳妇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当晚使尽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好菜,来慰劳她这越来越会哄人的夫君,夜间回房也没闲着,很是满足了某人一番,直至隔日送孟郁槐去县城,得空到打谷场附近的自家番椒地瞧瞧,犹自一副合不拢嘴的模样。 如孟郁槐所言,番椒的花谢了,已结出青色的果子来,一个个只得一截儿小拇指那般大小,嫩绿绿地躲在叶子底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凑近了嗅一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辛辣之味,瞧着委实可爱。 两亩地的番椒,没出半点纰漏,安安稳稳地即将收获,花小麦顶着烈日蹲在田里东看看西瞧瞧,半晌舍不得离开,正伸手将一两片有点发黄的叶子扯下,身后不远处,陡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呼唤声。 “郁槐媳妇,郁槐媳妇!” 花小麦应声回头,就见火刀村的里正柳太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直冲着她走了过来。 这老头,大热天的不在家里呆着,跑来田间凑什么热闹,还偏生走到了打谷场这边来…… 她对这柳太公实在没甚好感,却又不知他叫住自己是何意,只得勉强扯出个笑容:“太公,日头这么猛,您怎么不在家歇着……您走慢些,仔细晒得头晕!” 柳太公哪管她在说什么,腾腾地走到她近前,擦了一把汗:“你家郁槐,最近时常不在村里,出门走镖了?” “倒不曾出远门,只是接了单买卖,这一向忙得厉害,便索性在镖局住了,省得来回折腾的麻烦。”花小麦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抬眼看他,“您莫不是寻他有事?” “啊,也没甚大事。”柳太公摆了摆手,“不过是许久没瞧见他,问一声罢了。你家郁槐是个好后生,与我颇说得着哩!” “哦。”花小麦点了点头,见他既无事,就转身想走。 “你站下,我还有话说!你家郁槐向来懂礼,你是他媳妇,却怎地……”柳太公慌忙叫住她,面上露出一丝不悦,“郁槐不在,问你也是一样——听村里人议论,你将临着官道那片林子买了下来,如今正盖园子?” ps: 推荐好友的书: 作者:翡翠c 书号:3063638 书名:大清皇家弃妇 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倘若亲看多了重口味的肉文,牛逼金光闪闪的玛丽苏文,或者心机深沉的宅斗文,可以看看此文,看这篇文绝对是治愈系滴! 第二百三十三话 没脸没皮 花小麦没答柳太公的话,只淡淡应了一声,在心中揣测他是何意。 这老头身为村中里正,平日里却是不大管事的,让他帮个忙比登天还难,倒是请他吃饭,他立马跑得飞快。此刻提起那正在修建中的园子,却是想干嘛? 想了想,她也懒得和他兜圈子,索性单刀直入:“太公,可是有什么不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回应不够热情的缘故,那柳太公看起来愈加不满,拿拐杖点了点脚下的泥地,虎着脸正经八百道:“你们赚大钱,我身为一村之里正,自然为你们高兴,巴不得人人都同你们一样。但你那小饭馆儿如今既然在扩建,我便少不得要嘱咐你一句,莫把动静闹得太大,影响了周遭四邻,倘有人告到我面前来,即便是郁槐,我亦半分情面都不会讲的!” 您犯糊涂了,没话找话?花小麦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笑笑道:“太公您不记得了?我那小饭馆儿在村东,临着官道,周围半里以内都没有住户,能影响谁?再说,我那里扩建盖园子都是白天干活儿,傍晚时分,匠人和帮工们都是要回家歇着的,就算附近有房舍,又能吵到谁啊?” 柳太公也晓得自己这话头找得经不起推敲,脸上挂不住,搭讪着偏过头去咳嗽一声:“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一句罢了,你们知道分寸,那自然再好也没有。可别像前二年那样,你在河边摆个摊,惹得人跑来我面前告状,说你太过喧嚣吵闹,我是真不好管!” 得了吧,当年那事,咱们彼此心知肚明,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您那时不分青红皂白也就罢了,这会子竟还好意思旧话重提? 花小麦不耐烦再与他掰扯下去,抿唇笑了笑:“您还有事吗?若没旁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那边工地上得时不时去瞧瞧,且也该预备着中午的买卖了,您……” “你莫慌走。”她还没说完,柳太公就等不得地打断了她的话,转头朝番椒地里瞅一眼,拿下巴点了点,“你这番椒……是快熟了吧?” “是,至多还有一个月。”花小麦点了点头,心中立时犯起了嘀咕。 莫非……兜了这么大圈子。实则却是为了这个? “唔。挺好。挺好。”柳太公有型有款地点点头,“我瞧着,你这番椒今年收成应是不错,足足两亩。你家里,肯定用不完吧?” 一句话掰成三瓣儿来说,若搁在平常,花小麦老早就耐不住,登时就给他顶回去。但现下,一来柳太公是长辈,不好驳他的面子,二来,她也是真想瞧瞧。这老头究竟还能拿乔作势到何等地步,干脆也不急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家里肯定用不完,不过,我那儿不是还有一间酱园子吗?若卯起来使。也剩不下多少,我自个儿还得留一些做种呢。” “呀,你就没想过拿些种子来卖给村里人?”柳太公终于按捺不住,拿拐杖使劲跺跺地,“也是去年你那小饭馆儿开张的时候,我才晓得这番椒的滋味竟是极鲜辣,却还有好多人不知它的好处,更不会拿它做菜吃,等你那园子盖起来,城里来吃饭的人多了,尝过之后肯定都喜欢!这玩意现下在咱们芙泽县这地界,即便是捧着银子也难买,若村里人都种上一些,肯定能挣钱嘛!” 果然是为了这个。 花小麦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仿佛很苦恼地拧拧眉心:“这事……不瞒您老说,我还真想过,可谁知道村里人愿不愿意买啊……” “别人我不敢说,我是一早拿定主意,肯定要同你买上一些的!”柳太公连忙道,又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你也莫要发愁卖不出去,价钱定得平一些,差不多就得了,自然有人感兴趣。你虽是个外来的,嫁了郁槐,也就是我们村里人了,难不成,还想赚乡里乡亲的钱?若是大伙儿都靠着这番椒多挣个仨瓜俩枣的,你也有功哇!” 若不敬他是长辈,花小麦真想呵呵他一脸。 话说得真正冠冕堂皇,甚么替村里人谋福利,论到底,不就是在为自己讨便宜吗?敢情儿您是一门心思地想买这番椒种,便巴巴儿地跑来讨价还价了?这话您是怎么说出口的? 她是实在不想再和这老头周旋下去,轻笑一声:“这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还得等郁槐回来与他商量了之后,方能拿出个章程来,况且,离这番椒成熟也还有些时候,不急——太公,我真得赶紧回小饭馆儿,再迟些可不赶趟了,您也别老在这日头底下晒着,早点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 说罢,也不管那老头是何反应,径自扭头便走,三两步就从田埂上迈了下去。 天儿太热,这一来一回,浑身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直到回了村东,花小麦心中那股火仍没能压下去,踏进大堂中时,脸色很不好看,将门口碍事的长凳一踹,愤愤在桌边坐了下来。 此时尚未到饭点儿,店里并没有客人,春喜和腊梅原本正凑在柜台前聊闲篇儿,见她如此,都有些吃惊,对望一眼快步走过来,就手倒了杯茶给她,笑道:“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地里,怎地像是受了二两闲气一般?敢是那番椒出了问题?” “那番椒好得很,就是太好了,有人便将主意打到那上头去,好不要脸!”花小麦接过茶碗,一气儿灌了下去,抬头怒声道,“我是真没想到,他活了那么大岁数,高矮是个里正,竟能没脸没皮到这种地步,那些话他说出来就不脸红?” “谁,柳太公啊?”腊梅先是愕然,继而便噗嗤一笑,“若是他,那你大可不必如此生气,他是个甚么嘴脸,这村里还有人不清楚吗?赶紧说说,他在你面前又发什么癫了?” 花小麦便将事情始末与她二人说了一遍,一拍桌子,咬牙道:“说甚么不该赚村里人的钱,敢情儿我的番椒,是天上掉馅饼白捡的?从前在我二姐姐夫家房后栽的那一点,种子还是我家郁槐给我讨回来的,拢共只有十几枚,那是搭了人情的!后头青平县吴老爷给的那两包,也是我自个儿凭本事得来的,与他何干?好容易攒出两亩,他便跳出来想捞个现成,他凭什么?” “别恼,别恼。”春喜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怎能不恼?”花小麦抬头看了她和腊梅一眼,“就算是两位嫂子,咱们平日里那样好,也不曾开口同我讨便宜,是我愿意送给你们,我的东西,我乐意!如今还不到收成的时候呢,他便腆着脸跳出来……说来也怪我,怎么就偏要选在今日去地里转悠!” “你这一抱怨起来就没个完,他那人,你若事事与他置气,早死过八百回了。”春喜抬手在她肩头抚了抚,“要我说,你别搭理他就行,若实在气不过,大不了让孟大娘替你出头,我不信他还能不怕?” 一语惊醒梦中人,花小麦猛地一拍掌:“对,就是这样,等会儿我婆婆来了,我便跟她告状,让她给我说理。那柳太公若还敢来讨嫌,可就怪不得我了——你说他也是,明晓得我家有那么一位不好惹的,竟还敢……” 春喜噗地笑了,顺手将柜台上一篓果子递过来:“好了,歇口气吧,我瞧你与郁槐兄弟的感情是愈发好了,当着我们的面,都一口一个‘我家郁槐’地叫,也不害臊?他可晓得你在我们面前是这样絮叨的?喏,这是酱园子那边送来的青梅,说是用来做梅卤和梅酱,多出来一些,瞧着挺好,便给拿了来,你做蜜饯或是入菜都使得,要不这会子你吃一个压压火儿?” 说着,真个拈了一个往她手里塞。 花小麦一瞧,立时后退半步,忙不迭挡开她的手:“这青油油的,我看一眼牙就倒了,你还让我吃,想酸死我啊?下午我就把它做成梅脯,放上几日咱们分着吃,这大热天,啖两枚也好解解暑。”语毕,做个深呼吸,将那一口浊气尽数吐出,转身去了厨房忙碌不提。 …… 小饭馆儿的扩建进展顺利,除了白日里动静大了些,惹得几个前来吃饭的食客抱怨了两回之外,就再没出任何纰漏,鱼塘已初见雏形,东北角也拾掇了出来,一切井然有序。 田里的番椒渐渐透出些许红色,孟郁槐终于自县城搬回家中,将那护佑库丁的活儿,转到了旁人手中,踏踏实实给自个儿放了几日假,或是在工地上盯着,或是于田间走动,当然,把握一切机会和媳妇腻在一块儿,更是重中之重,绝对不可以敷衍懈怠。 柳太公没有再来与花小麦提买番椒的事,然而随着收获之日越来越近,村里却陆陆续续有人上得门来,言语间透露出想买种子的意思,并且毫无例外,希望这价钱上,能够“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让一让”。 花小麦不堪其扰,又委实不愿让步,索性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往孟郁槐身上赖,扭着他胳膊愁眉苦脸道:“依你看,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ps: 感谢热恋^^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二百三十四话 红脸白脸 孟郁槐也是觉得有点棘手,偏过头去往村间小路上张了张,并未立刻作答。 他夫妻两个白日里甚少在家闲着,是以,村里那些个想买番椒种,提前跑来讨价还价的村民,便也络绎不绝地往小饭馆儿赶。连着三五日都是这样,门槛都要踩塌,买卖也没法儿好好做,惹得花小麦动辄冒火,就连他自己,饶是向来对村里人和善,也有些烦不胜烦。 几个月前番椒播种时,村里尚有许多人颇不以为然,话里话外地叫他“莫要甚么都依着自家媳妇”,这会子还未到收获之时,那起人却突然态度大变,还能因为什么?十有八九,不正是那柳太公鼓动撺掇的吗? 这老头,真是…… 花小麦原本便不痛快,此刻见孟郁槐不说话,就愈加憋闷,不轻不重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语带埋怨道:“你倒是给个主意呀,难不成你真如那柳太公所言,素日与他投契,眼下抹不开面子,就打算依了他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虽然你一向待我好,但这事你若胡乱做主,我真翻脸的!” 孟郁槐哭笑不得,回身冲她无奈地摇摇头:“你当我糊涂了?这不是还在琢磨吗?” “那你要想多久啊?!”花小麦使劲跺了跺脚,“咱们从不曾想过要赚那起黑心钱,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吃亏吧?我粗略算过,咱家那两块田,总共大约能产两千多斤番椒,当中的一半是要留着自用的,剩下那些卖给大家伙儿,他们即便只买个六七斤,拿回去晒干之后把种子取出来,也足够种一亩地。能花多少钱呀!明晓得这番椒是稀罕物,捏着钱都难买,却偏生指望着从咱们这儿讨便宜。这是什么道理?” “我晓得你心焦,但气有何用?”孟郁槐见她脸都红了。便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花小麦却是意犹未尽,悻悻地又道:“若是真个没钱,那也倒还罢了,可我听腊梅嫂子说,那柳太公家中吃的茶叶都是一二百文一斤的,他短这两个钱?我还没打算卖那么贵呢!一斤五十文而已,满打满算。咱不过赚个几十吊罢了,家里也并不等着使,可难道咱辛苦这么久,为的就是给旁人做嫁衣裳?惹火了我。一颗都不卖与他们,看他们又能怎样!” 她这两日,也不知是不是天儿太热的缘故,心头燥得很,明知这样抱怨个不休也是无益。且非常烦人,却偏生管不住自己的嘴,胸中好似点了一把火,一路烧到嗓子眼儿,若不赶紧撒发出来。便会将自己烧个灰飞烟灭。 番椒即将收获,这是喜事啊,却为何竟如此糟心? 正说话间,偏巧孟老娘自家里来了,眼梢只一瞟,便察觉花小麦情绪不对头,当下便把嘴皮子一掀,冷声讥诮:“猴跳甚么,有人踩了你尾巴了?也不瞧瞧时辰,晚饭做了吗?我饿了。” 花小麦正怒气腾腾,不耐烦应酬她,随口回了一句:“哎呀娘,这会子您就别添乱了!横竖不会让您吃不上饭,麻烦您先进去歇会儿行不?” “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婆婆,你这态度也不怕天打雷劈?”孟老娘登时不悦,一嗓子嚎了过来。 “您再多话,晚上便只有咸菜疙瘩!”花小麦瞅她一眼,居然真的转身冲着厨房高声喊,“芸儿,芸儿!捞两块老咸菜出来,我娘饿了!” “你这死丫头,你威胁我?”孟老娘如何忍得,顺手抄起一根笤帚便要打她。 花小麦哪里会发憷,伶伶俐俐往孟郁槐身后一躲,只伸出个脑袋来:“我就威胁您,怎么了?有本事您别被我喂刁了嘴啊!” 婆媳俩谁都没打算让这谁,一吵起来便收不住,孟郁槐被夹在中间,脑仁子都给她们嚷嚷得发疼。 他不过离家一个来月罢了,这二人怎地相处成这般光景?他是应该拦一下,抑或索性听之任之? 往来几个回合,孟老娘到底年纪大些,扯着喉咙嚷嚷一通,体力就有点跟不上,只得暂且偃旗息鼓,斜睨着花小麦没好气道:“你这究竟是同谁置气,跟吃了炮仗似的?” 花小麦也有点口干舌燥,溜进大堂斟茶,顺手递给她一碗:“不就是前几日同您说过的那个事?这两天是何情形您也瞧见了,成日里没个清净,快烦死我了!” 那日与柳太公于田坎上“偶遇”之后,花小麦转过背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孟老娘听,当时她那婆母虽未曾表态,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显然心中已有计较。 然而自那之后,柳太公却再没露面,孟老娘无用武之地,心中一直憋着一股劲儿,这会子听见花小麦这样说,竟有些迫不及待,一拍大腿道:“这点子小事,也值得你如此发愁?说来说去,也只怨你们平常太好性儿!哼,甚么交情往来,在我这儿都是个屁,这事儿除了硬着来没别的法子,老娘就做出个样板来给你们瞧瞧!” …… 自打孟郁槐在镖局开始挣钱,这近十年,孟老娘便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不用养家,也没农田需要照应,每日里除了与人吵嘴之外,大多数时间都闲得发慌。 眼下终于有了一桩事可做,她便登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隔日一大早,也不过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然后立刻急吼吼地赶到村东,掇条长凳往门口一坐,横眉立目,杀气腾腾。 一整个上午,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若是自官道上下来的食客,她还能给人家一副好脸,把凳子挪挪,给人腾出条道儿来,但假使是从村里跑来的熟人,一看就另有目的,那么对不起,想要进入小饭馆儿的大堂,着实比登天还难。 “什么事?”孟老娘稳稳当当拦在大门口,拿眼睛将来人一瞟,冷声冷气道,“我儿不得空,儿媳妇也在厨房里忙活,有事同我说——我能不能做主?你去打听打听,那孟家院子里,还有我这当娘的做不得主的事儿?” 火刀村人人皆知这妇人不好惹,不等将来意说出,先就怯了,面上不得不堆出些笑容来,弓腰道:“是……为了那买番椒种的事呢。大娘您瞧,您家两亩地,产了那许多番椒,自家哪里用得完?我便想与郁槐兄弟和小麦妹子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卖给我们一些。您晓得的,我们手头也不宽裕……” “哈!”不等来人把话说完,孟老娘便是一声哂笑,见对方哆嗦了一下,就更是自得,翻了个老大白眼,“你手头宽不宽裕,我上哪儿知道去?就算真没钱,也不是我们孟家害的,你在我跟前哭甚么穷?你没瞧见?如今这小饭馆儿正扩建呢,处处都得使钱,我们都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儿花了,你还好意思同我讨价还价?口口声声称我儿子为‘兄弟’,敢情儿你就是这样对你兄弟的?我还真开了眼了!” 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却不知怎的,竟比那发怒时还要使人惊惧。来人当场没了抓拿,将手摇得风车也似,腰杆又垮下去两分,赔笑道:“不是不是,大娘您误会了,我……” “误会?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打甚主意,以为我真瞧不出?我呸!”孟老娘再次打断他的话,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只问你一句,你们个个儿都来讨便宜,我家若真依了你,却因此带累得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你肯让我一家三口每日到你屋里蹭饭吗?” “就您家里那情形,何至于到这地步?”来人给她逼出一脑门的汗,因是晚辈,又发作不得,唯有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甭管至于不至于,你就应我一句,你肯吗,啊?我问你肯不肯!”孟老娘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就饶过他,一声声直问到那人脸上去。 来人节节败退,最终落荒而逃,转头便又寻到花小麦面前,诉苦之余,少不得又将那事提了一遍。 这时候花小麦便有话说了,漾起一脸笑容,和颜悦色然而却又是斩钉截铁地道:“没办法呀,我与郁槐都忙,腾不出手脚来,卖番椒的事,便只得交给我婆婆全权做主。她那人性子刚硬,一旦定了心思,哪怕是郁槐的话也听不进去,又何况我?实在对不住,要不你回去再想想吧,若真打算买种,言语一声就行,我给你留出来。” 孟老娘招数极多,无论软的硬的,通通拿得出手,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只需配合就是,倒替自己省下不少工夫。很快,来讨价还价的人便日渐减少,终究是得了片刻消停。 不过,也只是片刻消停而已。 这年夏天日头格外猛烈,再加之平日里照料得经心,不过六月中,田里的番椒便红了个遍,终于到了成熟之时。 收获,永远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而除了欣喜之外,一并到来的,还有那不肯善罢甘休的柳太公。 ps: 感谢风舞紫樱少年的评价票,禾树组合少年的粉红票,若清20121215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推荐好友热辣辣的新书: 书名:《香闺》 书号:3183885 作者:狐天八月 穿越女成制香传人,人生的历练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三十五话 你给我吃下去 艳阳天,打谷场附近的两块番椒地里一片火红,倘若走得近些,便满鼻子里都是辛辣的气味。 趁着天好,熟透了的番椒得早些收下来才是,珍味园的孙大圣、小耗子不用人招呼,自动跑来帮忙,乔记纸扎铺子的东家乔雄家里田地多,早早地与花小麦定了五十斤番椒种,便也打发了几个伙计来给搭把手,将地里那红彤彤的果子全都妥妥当当收了下来。 从田田间下来的番椒,在打谷场上铺排开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红布,被太阳光一照,亮得晃人眼。旁边一座大秤,一筐筐的红果子搬上去,便有一个汉子高声唱出斤两,最终算下来,拢共便是两千六百斤挂零。 这么多的番椒,自是没法儿搬回家,花小麦便让小饭馆儿与珍味园的伙计各搬回去一些,余下的就留在打谷场上,若有人想买,只管往这边来便罢。 如此忙了两日,虽不必亲自动手,她却仍旧是觉得委实有些乏。兴许是给太阳晒的,又或者是站得久了,两腿发软,脑子也有点昏昏沉沉,浑身都不得劲,转头寻了孟郁槐跟他小声嘀咕。 “不舒坦?”孟郁槐朝她脸上望一眼,见她果真面色有些发青,眉头便复又拧了起来,“要么你索性回家歇着,莫要硬撑,反正我和娘都在这里,想出岔子也难。” “再呆一会儿吧。”花小麦左右看看,“总觉得那柳太公会来,我同你们一块儿,也好……”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吆喝,叫的虽不是她,那把苍老的嗓音却非常熟悉。 “郁槐。你这小子,如今要见你一面还真不易!” 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同时应声回头,就见柳太公正颠颠儿地往这边赶过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位老人家,想请他帮忙的时候难如登天。占便宜,他却永远是头一个! 花小麦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不想和他说话,便绕到孟郁槐身后躲了,只将眼睛瞪得老大,耳朵伸得老长。 那柳太公瞧着神色不大好看,人还没到跟前儿。大嗓门就响了起来,不悦道:“我说你家这番椒,到底儿是打算卖多少钱?我记得你自小就是个宽厚的孩子,怎地如今变得这样不肯让人?” 一头说。一头拿眼睛往孟郁槐身后的花小麦瞟。 又来了……指桑骂槐这一套,果然是永远屡试不爽啊,这村里的大爷大妈们,人人都能娴熟运用,也真算是一项好本事! 孟郁槐温和地笑了笑:“这番椒种子的价格。我一早便说给村里人知道,是五十文一斤,并不曾多赚大伙儿的钱,也没打算逼着任何人买,太公您这话是何意。我实听不明白。” “喙,还说没多赚大伙儿的钱?”潘太公掀掀眼皮,将一张脸皱得核桃也似,“不管是哪家卖种的铺子,都是将里头的籽儿剥出来单独卖,你们倒好,连着外头的果子一块儿称斤两,心真黑呀!这钱你们挣了,夜里睡觉时就不觉得心慌?” 他这番话太难听,且声量又极高,瞬间吸引了许多目光,还有不少人快步往这边跑过来,在周围迅速围出一个圈子——当然,是不是他刻意叫来的“帮手”,那便不得而知了。 孟老娘原本在远处,偶然一回头,见这边聚了许多人,凌厉地一眯眼,登时风风火火地杀将过来。花小麦瞧见了她,心中顿时定了不少,扯了扯孟郁槐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做声,自己则望向那柳太公,挑了挑眉道:“太公,您这些话怎么说出来的,麻烦您照原路吞回去。那黑心两个字,我们可担不起!” 一边说,一边望向周围的众人,扬声道:“趁着眼下人多,我索性一次过把事情说清楚。人人都知道我家不是专门卖种子的,也不靠这个讨生活,之所以连那番椒果子一块儿称斤两,是想到或许有些村里人会想用这番椒做菜试试,索性让大家拿回去,凭着自己的心意拾掇。若诸位都只想买里面的籽儿,也不是不行,我再费些工夫,晒干了把里头的种籽取出来就行。但我话可说在前头,如此一来,价格就又是两样了,而且也不论斤卖,论两。” 柳太公气得哆嗦,举起拐杖来指着花小麦,向众人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还叫凭良心做买卖?都是一个村儿的呀,就斤斤计较到这地步了!头次我话已同你说了个尽,你怎地就听不进去?光琢磨着自己挣钱,就不替村里人想想……” “那太公您百般盘算着要讨便宜的时候,又可曾替我家想想?”花小麦冷笑一声。 至于孟郁槐,则伸手轻轻将柳太公的拐杖拨拉开,沉声道:“太公,说话就说话,莫要指指点点,不好看。” 他这一开口,即是给了柳太公机会,当即便调转枪头,痛心疾首道:“郁槐,你在咱村儿向来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这事儿可得好好思量啊,若真依着你媳妇这样做生意,往后那‘奸商’的帽子扣在你脑袋上,想摘下来就难了!” 四周人听了这话,便顿时起了喧哗,有的颔首称是,有的皱眉摇头,一时之间热闹无比。 ……居然拿舆论压人,这老头,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黑心呢! 花小麦肺也要气炸,哪里还想着给他留面子,登时便要跳出来与他分辩。脚下才一动,旁边已有另一个影子迅疾地闪了出来,一径扑到柳太公面前,指着他的脸咆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自然是孟老娘无疑。 柳太公给吓了一跳,朝后退了退,直到觉得自己安全了,方道:“你们这样做生意,不是奸商是什么?见了谁我也这么说!” “好啊!”孟老娘瞪他一眼,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旁边桌上现成摆着笔墨纸砚。是用来记录各家购买的番椒斤数的,便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冲过去扯了一张纸。直递到柳太公面前。 “大家伙儿都瞧着呢,我现下就与你赌一赌。你身为咱火刀村的里正。写字肯定是难不倒你的,你不是说我家是奸商吗?你现在就把这两个字给我写下来,然后随便你去哪个城哪个县打听,只要你发现有一家卖的番椒比我家更便宜,我便将这张纸顶在头上,绕着村里走三圈;但倘若你找不到这样的店家,那也容易。你只需将这张纸给我吃下去,我就不同你计较——如何,你敢不敢与我赌?!” 她这话说得极其响亮,花小麦霎时被感染。走过去站在孟老娘身旁,帮腔道“是啊,太公你敢吗”,至于围观的人群,则是轰地一声笑了出来。就有好事者起哄:“太公,你怕她作甚,就与她赌一把,即便是输了,吃张纸也没甚大碍啊!” 柳太公没提防这孟老娘是个凶悍的。被她抢白一通,脸上挂不住,吹胡子瞪眼道:“你这泼辣妇人,我不与你说!” 孟老娘得意洋洋地一昂头:“对,我就是泼辣,又如何?我纵是再泼,也比你这不干人事儿的强!我今儿告诉你,这番椒种子,我家还就不卖给你了,至于其他人,五十文一斤,要买就买,不买的,趁早给我滚!你若有本事,就找个靠山拿捏我,否则,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你、你……”柳太公指着她的脸,嗫嚅半晌,一句囫囵话也吐不出。 那泼辣的妇人却是乘胜追击,往前又踏出一步,恶狠狠道:“还有,我方才都瞧见了,你拿那拐杖对我家小麦指指戳戳来着,我今儿就泼给你看,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便将你的拐杖撇成两截儿,你试试!” 柳太公脸红脖子粗,再被那日头一烤,愈发觉得这地方站不住脚,狠狠瞪了这一家三口一眼,抽身便走。无奈四周人实在太多,他挤进人堆儿里,轻易却出不去,耳边听见的都是嘲笑声,浑身像针扎一样,花了好大力气方才得意脱困,竟跑得风一样快,瞬间没了影儿。 花小麦很是出了一口恶气,心目中孟老娘的形象登时高大不少,百般感叹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还有的学,一面紧紧挽住她的胳膊不撒手。孟老娘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没能将她甩脱,便也由着她去了,只是那脸上的表情,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 旁边的人们却未曾散去,有人不死心,试探着道:“大娘,你别恼,我就是问问,那价钱,真不能……” 后半截话尚在喉咙里,便被孟老娘一眼珠子瞪得不敢则声。 这时,那乔雄便不紧不慢地挤了进来,冲孟郁槐和花小麦嘿嘿一笑:“我说你俩,我那五十斤番椒,几时才能称好了给我?我那纸扎铺子上忙,得回去盯着哩!” 花小麦连忙应一声,唤过庆有来,让他替乔雄称斤两,围观众人当中原本就有不少人也想买,见状按捺不住,也走了出来,至于纯粹看热闹的那起,见事情已了,便有些意犹未尽地笑两声,也逐渐散了。 …… 不过一日下来,那番椒便卖掉了大半,且又收拾了那惹人厌憎的柳太公一顿,晚间在小饭馆儿吃完饭回到孟家院子,三个人都觉得心里松快不少。 花小麦与孟郁槐洗漱妥当便回了屋,坐在桌边,犹自一头笑一头说地将白日里的事拿出来议论了一回。 “对了,早间你说不舒坦来着,这会子可怎么样?”孟郁槐忽地记起这事,略有些担忧地往花小麦脸上瞟了一眼。 “没在日头底下晒着,便觉得好多了。”花小麦点点头,也抬眼去看他,软声道,“你看,今天的事多亏了娘,若不是她句句铿锵有力,让那柳太公连嘴都张不开,单靠咱俩,还不知得掰扯到什么时候。” 她这样不遗余力地时时替孟老娘做说客,孟某人便有些啼笑皆非,除了衣裳上榻,低低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如今是偏向娘那一头,与我已不是一条心了。” 明知他是说笑,花小麦便骨朵着嘴道:“你怎地冤枉人,我……” 孟郁槐点一下头:“好了,我自个儿有分寸,很不需要你操心,赶紧睡了。” 花小麦也明白让他完全剔除心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唯有叹了一口气,也在他身侧躺了下来,孟郁槐便顺手将她搂了搂。 纵是炎炎夏日,他也喜欢将媳妇圈在怀里睡,图她身上凉,不似他自己那般火烫。然今日手一触,却觉得好似比平常热了两分,他登时就坐起来,忧心道:“你怎地这么烫,可是发热了?” 第二百三十六话 我好欢喜 花小麦也确是觉得这两日身上似是热度高了些,却未曾留心,只想着或许是因为暑气太重,在日头下站久了的缘故。此刻见他这样紧张,便失笑道:“何曾发热?若真个病了,我又岂会不知?” “可你……”孟郁槐仍旧放不下心,又触了触她额头,觉得尚算正常,眉头却仍是拧着,“真没事?” “不都说了没事吗?”花小麦冲他嘿嘿一笑,“你安心,我若真个生病,肯定会马上告诉你,这样大好的耍赖撒娇机会,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唔,倘你真心疼我,要么……你替我捏捏腿行不?这会子还觉得有些软,使不上力气呢。”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孟郁槐便更是不肯罢休,索性披衣起身。 “又是身上烫热,又是腿软,你这样可不行。”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今儿太晚了,不好请大夫,我记得家中有些金银花来着,这就去问问娘放在何处,熬点水给你喝了,想来有些效用。” 话音未落,人已开门出去了。 花小麦叫不住他,便唯有叹气,就听得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谈话声,未几,门又被推开了,却是孟老娘走在前头,一径冲到榻边,单刀直入道:“我问你,这个月的月事可已来过了?” 彼时花小麦刚端了杯子喝茶,没等咽下去,便一口喷了出来,看看跟在孟老娘身后的孟郁槐,瞪圆了眼珠子道:“娘,您小声一点行不行,不用这么直白吧?” “茶水不要喝。”孟老娘劈手夺过杯子,依然虎着脸,指着孟郁槐道,“咱家一共就三口。这是你男人,晚晚一张榻上睡,你有甚么可害臊?赶紧。不要东拉西扯,我问你话呢。这个月的月事来了没有?” 花小麦抿抿嘴唇,摇了一下头:“是迟了几天,我知道的,但我一向时间便不很准,往后拖个三五天是常事,有时还会拖上十天半个月……” “好了,你闭嘴。”孟老娘脸色阴沉。狠狠剜她一眼,“这样大的事,你竟也不言语一声,太没分寸了!说你年纪小。也是十七八的人了,脑子里装的都是烂棉花?” “娘你的意思……”花小麦心里跳了一下,再去看孟郁槐,就见他脸色也是一变。 孟老娘却没有作答,只拿眼睛似有意无意地往她肚子上瞟了瞟。 “可是……”此处无声胜有声。花小麦自然懂了她那眼神的含义,只觉得愕然,压根儿没工夫琢磨自己现下是何心情,结结巴巴道,“我既不曾想吐。也并未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怎么会呢?” “你有毛病啊,谁告诉你就一定会想吐?”孟老娘又是一个白眼赏给她,“再说,十有八九眼下月份还小,离有反应还早着呢,想当初我揣着郁槐的时候,四五个月了方才开始害喜,你就这样心急?” 花小麦这下子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她很清楚这是迟早的事,心里也向来不觉得排斥,只是……这冷不丁地一个消息砸过来,该作何反应? 转头看看孟郁槐,那一向沉着稳重的人,此刻脸上竟也同样显出了张皇无措的神色,瞧着很是滑稽。她一个没忍住,便噗地笑了出来。 “……我看你真是犯病了。”孟老娘没好气地呛她一句,转头看看儿子,沉着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未必能做得准,还是让郁槐领你去瞧瞧大夫——也别在村里看了,你二姐在县城保生医馆瞧的那位邢大夫,不是说极好?明日你就同郁槐一块儿去,心中早点有数,也省得回头空欢喜一场。金银花那东西性寒,你现下吃不得,即便是身上觉得烫热些,也暂且忍着吧。” 说罢,竟调头就走,自顾自回房歇下。 屋子里一时便只剩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一个坐在榻边,另一个立在地下,对望一眼,居然有点尴尬。 孟郁槐垂在身侧的手半握成拳,瞧着好似很紧张,眉心不自觉地又动了动,半晌笑道:“不早了,赶紧歇着吧。” 啥?花小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那种如癫似狂,恨不得全天下都晓得“老子当爹了”的情况,肯定是编出来哄人的吧?眼前这家伙瞧着仿佛紧张,一开口竟如此淡定,这叫什么事儿? “憋了半天,你就只得这句话?”花小麦睨了他一眼,扁扁嘴。 孟郁槐便笑了,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把她往榻上塞,柔声道:“莫想得太多,明日一早,咱们去看了大夫之后又再说。”这话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花小麦也大约晓得他存的是怎样心思,再加之也是实在觉得乏,没精力与他瞎闹,于是嗯一声应下,脑袋一沾枕头,便立刻睡了过去。 她这一宿睡得极沉,孟郁槐却是有些难眠,隔日一大早,便将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花小麦自嫁进孟家以来,头一回吃上孟老娘做的早饭,而后两人便被催促着出了门,直奔芙泽县城里的保生医馆。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孟郁槐这一路,特意将步子调得慢了些,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程,今日却足足多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抵达医馆门口时,花小麦明显听见,身畔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她不止一次地陪着花二娘来看诊,与那老神仙早已熟稔,入得门去在桌前坐下,邢大夫抬起头来一见是她,面上便添了两丝不耐烦,粗声粗气道:“你怎地又来了,你姐姐不是已经生了吗?我说过,你的身子极好,只要不太劳累,是不会出问题的,你莫再跑到我这里耍那诈病的把戏,我真打你出去!” “有您这么当大夫的吗,问都不问一句,张口就骂人!”花小麦回了句嘴,又瞧一眼孟郁槐,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一瞬就换了个口气,软声道,“先生,您给我瞧瞧脉象吧……” 老神仙啧了一声:“哪里不舒服,有何症状,你都不同我说清楚,叫我怎么看?” “啊呀,您不是神医吗?是怎生情况,您一搭脉便门儿清,哪里需要我多嘴?”花小麦赔笑道,“您就给我瞧瞧,然后告诉我就行。” 邢大夫的脸色极不悦,却没再驳她的话,似万般不情愿地取了脉枕来垫在她腕下,搭上两指,半晌,点点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拿笔沾了墨就写。 “嗯”是几个意思?花小麦简直要崩溃,却又不得不笑成一朵花,小心翼翼道:“先生,到底是……” “还能是什么,揣上了呗!”老神仙停下手里动作,白了她一眼,“其实若是严谨些,我只能说是滑脉,万万不该如此笃定。但咱们也算老相识,便不与你絮叨那些套话,你这情况,十成十是有孕,一个多月了——我给开副安胎药,还是那句话,是药三分毒,若没有异常,你便不消吃它,可记住了?” 花小麦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唇角一翘笑出声来,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多谢您。” 邢大夫却是面无表情,转脸去看孟郁槐,咳嗽一声道:“你媳妇是厨子,自该晓得眼下哪些东西吃得,哪些吃不得,便用不着我啰嗦。算我多句嘴,头一胎尤其辛苦,你做夫君的,该多照应些才是。头三个月最是紧要,克制些莫要胡来,否则闹出岔子,肠儿悔青也是无用。” 一个多月,算算日子,便应当是孟郁槐离家之前怀上的,那之后两人不知有过多少回,甚至前两天还……想想真有些后怕。孟某人也顾不得面子,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付了诊金,千般小心地将花小麦自医馆中领了出来。 …… 两人急着跟孟老娘报信,一路上不敢耽搁,话也没说两句,便匆匆回到家。 猜测被坐实,孟老娘一改昨日的淡定之态,登时慌张起来,立马将花小麦推回房中,一叠声嘱咐她不要乱动,又兴冲冲往外跑,说是冯大娘家的两个儿媳怀着身子时都养得极好,要去讨教一番,一边走一边嘀咕:“瘦得跟鬼一样,赶明儿肚子大了,还不撑破肚皮?怎么都得长点肉才行。” 待她出了院子,孟郁槐便将房门关上了,回身在桌边坐下,将花小麦一只手捏住,低声道:“小麦,我有个事与你商量……你也听见那邢大夫说,这头三个月是马虎不得的,小饭馆儿平日里实在太忙,似你现下这般情形,决计无法应付,倒不如索性先歇业一阵。反正那店面原本就要重新装潢,索性与建园子同时进行,你觉得……如何?” 他脸上那不安的意味实在太明显,花小麦不由得抿唇一笑,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她答应得痛快,孟某人倒有些意外:“你没意见?” “身子是我自个儿的,孩子却是咱俩的,你既说得有理,我为何不听?”花小麦伸手碰碰他攒在一块儿的眉头,“厨房里油烟子太重了,我现在肯定不能往那里头钻,即便是三个月之后,也得当心些。如今想想,自打那小饭馆儿开了张,除去前不久去省城找你,我竟是连一日闲暇都没有,趁着这机会,我正好歇个够本。我是打定主意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你可别嫌我烦。” “呼……”孟郁槐长出一口气,缓缓把她带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头,声音虽沉稳,但语气中那快要蹦出来的喜悦,却是藏也藏不住,“小麦,我好欢喜。” 第二百三十七话 安顿 花小麦略侧了侧头,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微湿的鬓角,以及后脖颈上那一层细碎的汗珠。 这人简直就像是从滚水里刚捞出来的,浑身火气腾腾,因为离得近,似是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下沉实有力,格外使人心安。 “热死了……”花小麦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见他不肯松手,也便由他去了,嘴角一翘,笑道,“原来你高兴啊,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呢。从昨晚到现在,你总共也没说两句话,简直似个闷葫芦一般,自打成了亲,这算是咱们两个之间最大的一件事了,怎么到了你那儿,反应竟如此平淡?” 孟郁槐把脸埋在她肩膀上,闷声笑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说实话,我有点懵。昨晚不知娘的话靠不靠谱,整夜没睡好,及至今天,从邢大夫口中晓得咱俩是真有了孩子,又觉得许多事都得好生琢磨才是,却偏偏一路都迷迷糊糊……” “嗯,我也觉得你有点犯糊涂。”花小麦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小饭馆儿明明买了牛车,你却还要领着我靠两条腿走到县城,太累人了!” “可不是,咱们有牛车啊!”孟郁槐一拍脑门,“你怎地也不提醒我?” “……我也忘了。”花小麦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 “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孟郁槐随着也笑了笑,就将她的手团进掌心里,低声道,“那邢大夫说,头一胎尤其辛苦,总之这段日子你便只管踏踏实实歇着,旁的事……” “这还要你吩咐?”花小麦不待他说完,便抢过话头笑嘻嘻半真半假地道,“你放心,小饭馆儿都暂时不做买卖了。我还有甚可忙?打今儿起,我便事事都赖着你,能由你代劳的,绝对不亲自动手,只要你别嫌烦就行——哎你该不会真的因此就烦了我吧?” “你可以试试。”孟郁槐唇角带笑,状似威胁地瞟她一眼。 院子里阳光炽烈,屋里好歹算是阴凉些,两人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听见孟老娘的大嗓门在外头轰地响了起来。 “可不是?刚从县城回来没一会儿,眼下多半在屋里歇着呢。你们也赶紧进堂屋坐坐。这日头。真要把人给晒出油来了!” 花小麦原本正在说着什么,听到这一嗓子,便不由得顿了顿,与孟郁槐对望一眼。两口子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打开门,踏出去一瞧,却见是冯大娘领着两个儿媳妇,随孟老娘一并跑了来。 “呀,小麦妹子!”许是察觉身后的动静,那冯大娘的大儿媳妇便转过头来,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笑容可掬道,“听孟大娘说你有了身子了。我们就过来瞧瞧你,说是……这两日觉着有些不舒服?你莫忧心,人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我们就是。” 那二儿媳也在旁笑着连连点头称是:“昨儿早间去打谷场买你家的番椒。还见你活蹦乱跳地与柳太公吵架,却不料肚子里已揣上了一个,打今儿起,这跟人斗气的事儿,你可得少做呢!” 见到花小麦出来,孟老娘便立刻三两步冲上前,将她轻轻一拉,转身对冯大娘道:“你瞧瞧她这模样,身上真是二两肉都无啊!我原还有些担忧,却没成想这顺风顺水的便怀上了,老孟家有了后,我家郁槐要当爹了!” 这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冲着院墙拼尽全力喊出来的,气壮山河,震得人耳朵疼。 花小麦轻易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心中暗暗发笑,却也不说破,只抿唇对冯大娘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难受之处,只要别在太阳下站久了就没大碍,我娘太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孟老娘横她一眼,敞着喉咙高声道,“你若不是我郁槐的媳妇,我理你才有鬼!整日没头没脑不知轻重,我再不多管着你一点,还不定你给我折腾出什么花儿来呢!你也别在这儿废话了,不是说太阳晒了头昏吗?赶紧和你两个嫂子去屋里说话去,她们俩是过来人,告诉你那些话,你得好生听着,往心里去,知道不?我还得让你冯大娘陪我去捉几只活鸡回来,就你这样的,不补不行!” 说罢,也不理她是什么反应,径自将她往堂屋里一送,转身扯了冯大娘就往外走。 那两个媳妇果真絮絮叨叨与花小麦说了许多,不外乎要注意些甚么,勿要太过劳累云云。女人家说话,孟郁槐不好在旁听着,便在院子里立了一阵,也不知又在傻乎乎琢磨什么。直到给晒得再站不住脚,方摸了摸自己那烫手的头顶,笑呵呵回了屋。 花二娘很快得到消息,晚间抱着铁锤到孟家院子来瞧花小麦,少不得也与她吩咐了许多,又笑言她们姐儿俩赶得巧,等花小麦的孩子生下来,正好可以将铁锤的那些个小衣裳拿来穿,软乎乎的最为合适,还能省下不少钱。 末了,她便道:“在家歇一阵是对的,太劳累对你和肚子里的娃娃都没好处。只是,你那小饭馆儿如今正在扩建,不能完全撒手不管,郁槐又不可能天天在家,如何是好?” 这的确是件大事,马虎不得,花小麦考虑了半日,隔天便将春喜腊梅和周芸儿都叫到了孟家院子里。 “说起来,小饭馆儿既然要暂时歇业,也该让你们好好休息一阵才对,可如今咱们正盖着园子,所以……少不得要请两位嫂子再帮着费费心。”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与春喜和腊梅两个商量:“我想过了,那扩建的事,烦劳两位嫂子替我盯着,省得那些匠人们偷工减料或是耍滑头,往后再出纰漏。小饭馆儿虽不做买卖,但在此期间,咱们工钱照常发,两位嫂子每日里去工地上多走走,只消带一双眼睛就行,若有需要跑腿儿的事,咱们不是有四个伙计吗,尽管打发他们去办,只是不知道你们……” “这有什么,没问题!”春喜痛痛快快地一点头,满脸堆笑,“这活计还比小饭馆儿里轻省得多,工钱却照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左右我成日在家里也没甚重要事体,每天去转悠转悠,只当是遛弯儿了!我晓得这事马虎不得,你只放心便是。” “我也是这么说。”腊梅紧跟着也应下来,“你呀,如今最要紧便是照应好肚子里那一位,旁的都不要想,若有事我俩拿不了主意,也自会去与郁槐兄弟商量,且用不着你!” 一头说,一头似笑非笑地往她腹部扫一眼:“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你刚来村里的时候,瞧着就是个瘦得脱了形儿的小丫头,这才没二年,都要当娘了……” 花小麦这两日只要见着人,话题便永远围着她的肚子打转,时时有种被围观的感觉,眼下也不免与腊梅笑着调侃了两句,不经意间一回头,却见周芸儿没精打采地站在门口,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门框,瞧着蔫巴巴的。 “你又怎么了?”她于是便挑了挑眉,“你师傅我有了身子,你好似很不高兴?” “没……”周芸儿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来,慌忙摆了摆手,“我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若是我平日里再勤力些,把师傅的手艺学去五六成,想来咱们那小饭馆儿也就用不着歇业,可现在,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花小麦摇摇头:“学厨这回事,你就算再有天分、再勤快,也不可能一口就吃成个胖子,都是靠下苦功磨出来的,没有近道,这才大半年,你已经算学得很快了。再说,你怎么帮不上忙?小饭馆儿不做生意,那酱园子里的每日两顿饭,却还得你来操持,咱们的铺子眼下马上要装潢,往后你便每天去珍味园的厨房做饭,我与雷安媳妇已经打过招呼了。” 说到这里,她倒想起一事来,眉头倏然一皱,双掌一拍:“对了,我竟忘了这个!咱们那铺子一旦开始装修就住不了人,这段时间,你……” 其实周芸儿就是火刀村本地人,这事儿花小麦完全不用多管,然而自打将周芸儿收做徒弟,成日里朝夕相处,她也就逐渐将这姑娘当个妹子看待,不自觉地愈加关心。 周芸儿显然也为此有些发愁,却又不想让花小麦太过替自己担忧,便挤出个笑容来:“没事儿,我想好了,我也很久没回家瞧我娘和妹妹们,回去住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就算是在家,我也不会荒废了刀功,师傅你就别操心了。” 除了回家,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花小麦唯有点头应了一声:“嗯,你记住,回去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来告诉我,你家的事我不好多嘴,但我既是你师傅,理所应当要照应你。另外,从明日起,你每天来我家一趟,我家厨房虽小些,东西却齐全,这段日子你就在这里跟着我学厨也是一样。” “知道了。”周芸儿又笑了笑,十分乖顺地应承下来。 ps: 感谢同学们的打赏和粉红票~ 第二百三十八话 跟老娘睡 虽是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歇一阵,花小麦却未能立刻便闲下来,尚有些余下事体得处理,刚从地里收下来的番椒,便是其中一样。 酱园子那边倒还好说,雷安和他媳妇都是在这一行中打滚许久的人,对于做酱一事不仅有经验,简直是精通,花小麦不过是将辣椒酱、豆瓣酱的做法说了一遍,又盯着他们操作一回,那夫妻两个心中便有了数,顺顺当当把酱料制下。至于日常杂事,又有兴兴头头从省城赶回来的潘平安一力照应,压根儿不要她操一点心。 但那小饭馆儿,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 因着不做买卖,那些个刚刚采收的新鲜番椒,便只能暂时堆放在后院里,过两天开始装潢,铺子上免不了腌臜,倘若沾染上不洁净之物,委实有些糟践东西。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用那牛车拉了两趟,将几百斤番椒全都运回了孟家院子。 番椒这物事,晒干之后只要保存得妥当,轻易是不会坏的。老天爷格外给面子,最近这段日子始终艳阳高照,花小麦便将春喜和腊梅两个唤来家里,把那些个红艳艳的果子全用绳儿穿起来,挂在自家的院子里和房梁下。 对此,孟老娘原本很有些不满,嫌那些个番椒串太多而且拖沓,委实碍事得紧。她本想唠叨花小麦两句,然而某天早上,当她进村子里买菜回来,偶然往自家院子里瞟了一眼,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番椒串点缀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红得耀目,还隐隐泛着亮光。尤其是与隔壁相邻的那道院墙之上,更是密密匝匝串了一整片,将半旧砖瓦那本来的颜色遮挡得严严实实,冷不丁望过去。就像是火烧般的红云,瞧着叫人心下喜欢,更给这因为人丁稀少。而素日有些冷清的小院儿增添了几分喜庆之感。 没有人不喜欢喜庆的事物,尤其是在老孟家即将添丁的当下。孟老娘便更觉得这院子里的景象是个好兆头,竟难得地没有出声,任由花小麦将好好一头家生生装点成辣椒洞,保不齐哪天,就要从里头窜出个辣椒精来。 不过,这件事情上头孟老娘让了步,并不代表她便会真个任由花小麦肆意妄为。 说起来。这火刀村里住的都是庄户人家,临要生孩子的前两天还在地里干活儿的女人大把,原没那么多讲究。偏生这孟老娘,从来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打从确定花小麦怀了身子的第二天,她便对自家儿媳妇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管束。 不可提重物,不可摸刀剪,胳膊万万不能举过头顶,这些都只算是寻常。平日里。花小麦只要出门多走两步路,也会换来她的一通叫嚷,至于那厨房的门,花小麦更是连摸都摸不得,倘若敢一脚踏进去。那么接下来的一整日,就绝对不要想消停了。 用孟老娘的话来说:“你瞧瞧那孙大圣,还有你二姐夫,哪个不是十八九岁上便娶了媳妇?尤其是那孙大圣,孩子都满地撒欢儿了!我郁槐原本成亲就晚了几年,好容易如今你怀上了,倘若再胡来,出了什么岔子,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赶紧给我回屋呆着去,假使再让我看见你四处晃悠,我……” “您怎么样?” 被婆母絮叨得久了,花小麦便有点不耐烦,坐在院子里瞟她一眼,摆明了有恃无恐:“那我就是闲不住嚜,要不您打我一顿得了,最好揍得我下不得榻,那我就安生了。” 生孩子是大事,这一点,花小麦非常认同,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地暂时关了小饭馆儿的门,安安心心在家里休息。可……她怎么能想到,居然连自家的灶台,她也不能碰一碰?对于一个无比热爱下厨的人来说,如此过上一两个月,无异于是在要她的命啊! “你以为我不敢?”孟老娘哪里吃她这套,当场便是阴森森地一声冷笑,“接下来这儿八九个月,我的确是动不得你,但你总有一日要把肚子里那娃儿生出来的。等你做完月子,我还怕没时间?你只放心罢,你这些个错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过后再与你算总账,咱们来日方长!” “……”花小麦败了个彻底,晚间待孟郁槐回到家,便忍不住在他面前抱怨。 “三天不碰锅铲我就手痒,娘现在连厨房都不让我进一进,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她扯着男人的衣角,无限哀愁地道,“其实我也是为你着想啊,我满心里琢磨着,既然这段时间不必去小饭馆儿,我便索性每天变着法儿地给你做好吃的,没料想娘居然唱这么一出。这大半年,你是吃惯了我做的菜的,抽冷子换了口味,如何适应得了?你给我句实话,最近家里的饭食,你也不大满意吧?” 其实孟老娘的厨艺并不坏,至少比那一塌糊涂的花二娘要强了不知多少倍,严格说起来,能算是寻常人里的中上水平,只是与花小麦这样以此谋生又颇具天赋的人相比,到底要差上一些。 孟郁槐晓得她不过是在耍赖,掌不住笑道:“我是吃了大半年你做的菜不假,但你可莫要忘了,咱俩成亲之前,我那二十来年,都是被我娘做的饭食养大的,又怎会挑剔她的手艺?你进了厨房便难免要动刀子,咱且不管娘的那些个说法和讲究,单说你这人,就有点毛毛躁躁不大稳当,万一有个闪失……” “那我不碰刀,让娘帮我切好了也不行?”花小麦仍是不死心,改为扯他的袖子,“我只管控制火候,调调味道,这样也不可以?” 孟郁槐懒得跟她扯个没完,干脆转换话题,抹了抹她额头上细密的汗:“光是在家里坐着都是一身汗,更遑论在厨房里出出入入了。娘将将烧好一锅水,让你洗了澡早点歇下——这当口水应当凉得差不多了,赶紧去吧。” 还真是……说不听啊……花小麦叹息一声,一时也没力气再与他费口舌。取了换洗衣裳正要出得门去,蓦地想起一事来。 她是不晓得这个年代的人有没有那些说法,不过在从前她所生活的地方。她好似恍惚听说过,怀着身子的女人。最好不要轻易往浴桶里坐,不干净之余,那热腾腾的水老泡在腹部,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不大好。 可是若站在桶边,一来二去难免要泼一地水,若滑上一跤可不得了,胳膊又不能举得太高。后背也够不着哇! “那个……”她咬唇思忖了片刻,略有点犹豫地回了回头,“要不你帮帮我吧……” “嗯?”孟某人一挑眉,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我很正经,麻烦你也正经点行吗?我是有原因的!”花小麦使劲跺了一下脚,“不肯让我下厨也就罢了,这么点小事也不愿帮忙,你到底……” “莫动气。”孟郁槐一笑。轻手轻脚将她往前一推,“是我多想了,走吧。” …… 天气极热,入夜之后,方才有了一丝风。然那沐房之中却是水汽蒸腾无比憋闷,甫一踏进去,便登时叫人浑身起了一层热汗。 两人成亲的日子已不算短,却还是头一遭在这沐房中共处,孟郁槐将动作放得极轻,因为绝对不可以动手动脚,就唯有保持目不斜视,时间久了脖子都有点发僵,好容易替花小麦洗了个干净,抹掉水珠套上衣裳,立刻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干嘛?”花小麦忍不住嘴角一翘,“你出了好多汗呀,还剩下些热水,要不我也帮你……” “别闹!”孟某人当即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这没安好心的提议,“赶紧出去,外头凉快,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好去睡了。” 花小麦也不好紧着逗他,点头应了,两人一前一后自沐房出来,才刚刚开了门,便听得院子里一声暴喝:“你俩干什么?!”抬起头,一眼瞧见孟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面色如锅底,活像个黑面神。 误会了误会了…… “那个,娘你想岔了!”花小麦慌忙一个劲儿地摆手,“我……” “眼下是什么景况,你俩居然还敢胡来?”孟老娘哪里肯听她解释,怒火熊熊地压低喉咙咆哮,“小麦也就罢了,惯来是个不知分寸的,郁槐你不说管着她一点,反而同她一块儿混闹!肚子里揣着孩子呀,一个多月,正是不稳的时候,你俩……真正是要气死我!” 明明没做亏心事,可不知怎的,花小麦居然有点心虚,急吼吼地辩解:“不是的娘,你真的想岔了,纯粹就是洗澡而已,没干别的。我怕摔跤,还……” “我就在屋子里呆着,你纵是需要人帮忙,难道不会叫我一声?”孟老娘狠狠瞪她一眼,接着大气而冷峻地一挥手,“你也不必说了,也怪我想得不周到,年轻人血气盛,你俩老这么凑在一块儿,绝对没好事!既这样,打今儿起,小麦就搬到我屋里去,跟老娘一块儿睡!” 什么? 花小麦霍然睁大眼,下一刻,转身就往房里跑,唬得孟郁槐跟在她身后直唤“你慢些”,冲进屋里往桌边一站,张口就道:“我不!” “你打量着我是在同你商量?”孟老娘三两步也追了进来,寒着脸道,“你们夫妻俩感情深原是好事,但眼下这情形,不得不仔细些。也不用你动手,我这就替你把褥抱过去。” 花小麦实在有点接受不了,眉头拧得死紧:“娘你讲讲理行不行?我俩根本什么都没做!郁槐是孩子爹,我俩成天都不住在一个屋里这叫什么事儿啊?你这样那样什么都不许我做,我虽心里头有点不痛快,到头来不也依了你吗?独这事儿不行。” 孟老娘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也讲不出什么道理,闻言便直硬硬地冷声道:“你走不走?” 花小麦索性往地下一蹲,抱住桌子腿儿:“我不!” ps: 感谢闲逛天下、海仪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本来打算二更来着,但我不知道又吃错了什么东西,胃痛……明天争取多更~ 第二百三十九话 大热天里的水煮鱼 场面急转直下,屋中的气氛登时就僵了。 孟老娘倒不至于真个发恼,只是没料想花小麦竟会做出“抱桌子腿儿”这么幼稚的行径,着实觉得不可思议,张了张嘴:“你……”接下来却又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花小麦其实一蹲下就后悔了,心中深感丢人,但事已至此,除了坚持下去也没别的法子,就唯有抱住不撒手,只不自觉地把脑袋埋了下去,有点羞于见人的意思。 至于孟郁槐,却是被花小麦那动作搞得真有点想发笑,死死忍着,弯下腰拉她一把,低低道:“快起来,老蹲在这里算什么?你……” “你别拉她,爱蹲就让她蹲!”孟老娘高声打断了他,低头盯牢花小麦的脸,一掀嘴皮,露出个嘲讽的笑,“你若是个有本事的,就抱着桌子腿儿在这蹲一宿,我便敬你是个人物,否则,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我把你从这屋子里拽出去!” 花小麦晓得她是个执拗性子,话丢了出来,要想再让她收回去便是难如登天,简直想哭,皱巴着一张脸道:“娘你也太不讲理了……” “老娘在火刀村是出了名的不讲理,你今儿才知道?”孟老娘冷笑一声,眼珠子在眼眶里轮了一圈。 “本来就是没有的事,且也并未有任何闪失,到了您那里怎么就给坐实了,连句解释也不肯听人说?那我二姐怀着铁锤的时候,还是与我姐夫在村西小院儿单过的呢,也没见出甚岔子,我……” “你能和你二姐比?我清楚着呢,你二姐那人虽在外头人看来有些不好对付,实则心里却是极有分寸,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门儿清。你这脑子里缺根弦儿的蠢丫头拿甚和她比?” ……这算是两个悍妇之间的惺惺相惜吗?可是……若孟老娘晓得了花二娘在背后是如何编排她,甚至因为她这个人,差点不让自己的妹子嫁过来。不知又会作何感想?这些个夸赞之语,她可还说得出口? 孟老娘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花小麦与她说不通,蹲得久了,两条腿亦是真个有些发麻,左右无法,只得有些讪讪地撑着孟郁槐的胳膊站起身,捎带脚地扥了扥他的衣角。 大哥,你好歹出把子力啊!再这么下去。你媳妇真要跟你天各一方了! 孟郁槐会意,眉间习惯性地一蹙,拖过条凳子来将花小麦安顿妥当,顿了顿。又格外搬了张椅子挪到孟老娘身后,清清喉咙,沉声道:“方才在沐房,实是没做什么,只因小麦觉得在那浴桶里坐久了怕是对孩子不好。若立在桶边,又担心会滑倒,这才将我也叫了进去。我晓得娘是替我两个担心,但这莫须有之事,您又何必忧虑到如此地步?” 他这人平日里与孟老娘说话时。即便表情看起来和颜悦色,甚至还带点笑容,但只要一开口,语气就必然有些发硬,直愣愣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对面扔。 然而此时,他那语调听上去虽仍不算暖意融融,却至少带了点温度,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您纵是信不过小麦,也该知道我的性子如何。这样大事体,我又怎会不管不顾?她的生活习惯,我比您怕是要更清楚些,晚间留在我身边也方便照应,省得再搅得您手忙脚乱。” 孟老娘略有点发怔,仿佛不可相信地朝他面上一瞟,心下立刻便起了犹豫。 她儿子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声软语地同她说话了…… “罢了。”就是这须臾间,她飞快地转了念头,摆摆手,“你一向是个心里有数的,既开了口,我便信你一回。只往你媳妇再要洗澡,唤我一声,由我来照顾,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同媳妇一块儿往沐房里钻,即便是两口子,未免也太不像样。” 说着又瞪了花小麦一眼,没好气道:“你莫高兴得太早,我信的是郁槐,可不是你,假若你往后再敢胡闹,天王老子的脸面我也不给!” 花小麦转瞬已是乐的开花,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就知道娘是最讲道理的了!” 念头一转,又落到另一件事上头,嬉皮笑脸道:“要不……我跟娘再打个商量行吗?” “你得寸进尺啊!”孟老娘一叉腰,眉毛又立了起来,“什么事?” “那个番椒……”花小麦抿一下嘴唇,“娘每日里不让我进厨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那番椒自打收下来之后,我还不曾正经拿它做道菜,委实手痒得紧。娘最是通情理,让我过回瘾行不?咱院子里番椒堆得满坑满谷,比谁家都多,若是旁人都拿它做了菜,您却还不知这东西究竟是何味道,岂不有些可笑?” 孟老娘闻言脸色便是一沉,刚要张嘴,花小麦急急忙忙地又接着道:“您不让我动刀,我都记着呢,说来这也不是甚么难事。芸儿不是每日都要来家里跟我学厨吗?她如今刀功也颇能见得人了,我便让她替我把食材都切得利利落落,自己只下锅烹饪一下就行——再要不然,不是还有娘在吗?” “那番椒滋味厚重,娘您尝尝也是好的。” 孟郁槐适时地再度补上一句。 孟老娘朝他脸上看了看,就有点不好拒绝,低头思索一回,不情不愿地道:“你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着?先说好,就这一次,往后凭你说破嘴皮,我也是不会再应承你了!” “行!”花小麦笑得嘴也合不拢,使劲点点头,回身冲孟郁槐挤了挤眼。 于是,隔日将要晚饭之前,孟家院子的厨房里,便传来一阵嗤啦啦的煎炒烹炸之声,与此相伴的,是一股极之浓烈的辛辣香味,在院子里打了个转,便飘到门外的小土路上头,钻进附近的农舍之中。引得众邻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三斤来重的肥美活鱼,被每天下午准时来学厨的周芸儿细细片成了鱼片。拌上芡粉、蛋清、胡椒面子和绍酒,腌透了摆在手边备用。黄豆芽用滚水焯熟,垫在大盆底,整个灶台上,最使人注目的,便是那大半碗晒干的番椒,红得透亮,没吃过的人倒还好说。那起尝过此味的人,却是只需望上一眼,舌尖几乎便会泛起一丝辣味。 珍味园的豆瓣酱才下缸不久,眼下便唯有将那豆酱以辣椒炸一炸。倒也勉强用得。花椒和葱姜蒜在热油里煎熟,黄亮亮,油汪汪,再将那掺了辣椒的豆酱舀上两大勺,香味便立刻腾了起来。厨房里霎时浓烟滚滚。 孟老娘站在厨房门口,给呛得连咳嗽几声,不放心地道:“你动作快些啊,那油烟熏得人眼泪汪汪,你在那里头站着有甚好处?” “知道。”花小麦回身冲她一笑。顺手就将一大碗高汤倒入锅里,待得煮沸,便把鱼片一片片拈了进去。 略微有一点发红的鲜鱼被汤水一煮,便渐渐泛白,在红彤彤的汤中翻滚,竟是极好看的。不过片刻而已,鱼肉熟了就可出锅,往那盛着豆芽的大盆里一倒,表面撒上一大捧切碎的番椒和磨成末的辣椒面,锅里再熬些菜油,七八成热时往盆里那么一浇—— 热油泼在辣椒上,发出“嗤拉”一声脆响,大盆里登时汪了厚厚一层红油,那股子辛香味愈加霸道地往人脸上扑,花小麦朝旁边躲了躲,找两块垫布,小心翼翼把这一大盆鱼片端上桌,冲孟老娘咧嘴一笑:“娘,你瞧着如何?” 孟老娘素爱滋味浓厚之物,这水煮鱼她虽从未吃过,却被那艳红的色泽和猛烈的香味所吸引,已是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饶是如此,她仍不忘了犟嘴,一面快手快脚把别的菜也捧上桌,一面嘀嘀咕咕:“这大热天的,你心心念念偏生要弄这东西来吃,回头又是一身汗!” 不过,这种话,在头一筷子鱼肉送入口中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了。 番椒的辣和香,是任何别的食材都无法媲美的,混合了花椒的麻,鱼肉的鲜,入口之后,简直像是在舌尖上跳舞,嘴皮子给辣得发麻,却仍旧香得使人无法抵挡。 孟老娘额头已渗出一层密密实实的汗,筷子一下下往大盆里落,间或抿一口酒,连声道:“这玩意,怪道人人都想买来种,果然是极好的,莫说你做这道菜是过了手瘾,我今儿也算过了嘴瘾了,痛快!” “您多出两身汗,过会子再洗个澡,保准您今晚睡得比平日更要安稳舒坦。”花小麦笑着道。 孟老娘瞟她一眼,见她却只管搛些别的菜来吃,便皱一下眉头:“我说你……该不会是在这鱼肉里下了什么药了吧,自个儿怎地不尝尝?” 花小麦噗嗤一笑:“番椒是热性的,你们吃了没紧要,我现下这情形,却是不好多吃……” “没叫你多吃,尝一口算得甚么?”孟老娘压根儿不容她拒绝,转头就让孟郁槐挟了一块极嫩的鱼片给她,“我们吃得香,你却只有看的份,转过背就同人说我克扣你,我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话说得不好听,但内里的关心之意,花小麦又岂会不懂?果真也送了一片鱼入口,笑嘻嘻道:“呀,我的手艺还真是没的说,娘您可真有口福!” “滚蛋!”孟老娘白她一眼,只管甩开腮帮子一口接一口吃个不休,压根儿没工夫再说话了。 一家人正乐颠颠地坐在院子里吃饭,外头土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径直在门口停下,紧接着,一个人便飞身扑了进来。 ps: 稍晚二更~ 第二百四十话 祸 彼时,孟老娘正起了身去厨房盛汤,花小麦趁她不在,便扯了孟郁槐的袖子,嬉皮笑脸地央他再搛块鱼肉给自己。 孟郁槐果真挑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去了刺送进她嘴里,筷子还未及收回,那脚步声就已冲到了院门口,听上去很有些仓皇。 常年带着各种贵重物品在外行走的镖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都是必备的技能,说得夸张些,若有那本领格外高强的,住在客栈中隔着门板听见脚步声,便能分辨来人是好意还是起了歹心。 这脚步声听上去太过匆忙,又是骑马而来,难不成是镖局里出了事? 思及此处,他心中便不免一沉,回过头去,就见那来人果然是连顺镖局的韩虎。 花小麦常在镖局里出入,与这韩虎见过两回,又是正对院门而坐,那边厢就站起身来,笑着道:“是韩大哥,你怎地这时候来了?可吃了饭,若还不曾,我便去添双碗筷来,可巧今日家中……” 韩虎跑到门口时,正正看见孟郁槐将鱼肉喂进花小麦嘴里。他本就来得突然,又瞧见这一幕,便委实有些发窘,忙摆了摆手:“嫂子别忙,对不住,打搅你们……用饭了,我寻郁槐哥有些事体,那个……我们出去说。” 话毕,也不理孟郁槐答不答应,急吼吼扯了他袖子拉出门外,立刻嘀嘀咕咕起来。语气听上去似有几分焦急之意,无奈喉咙压得太低,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花小麦皱一下眉,忽地想起,从前她还在河边摆摊时,某回赵老爷陪宋静溪来尝她的手艺,柯震武随了一块儿来。饭才刚吃完,当时还在镖局中的吕斌就寻了来,心急火燎拉了柯震武就走。说是孟郁槐押的那趟镖遇上了水贼。 论起来,像镖局这样的行当。一旦有伙计突然找来,只怕为的都不会是好事吧? 她便有些担忧,朝院外又张望一眼,这当口,孟老娘自厨房里出来了,也往门口瞧瞧,混没在意地随口问道:“谁来了。站在外头说话像个什么样?” “是镖局的韩大哥。”花小麦回过头,“多半是有紧要事。” “嘁,再紧要又能怎地?”孟老娘很是不屑,“这档子营生赚的倒是不少。只没个消停时候,饭也不叫人吃完便扯了去……” 又拿筷子点点花小麦的碗沿:“你快些吃,不要东瞧西望,虽是天气热,那冷饭进了肚子也不会舒坦的。” 花小麦应了一声。端起碗来扒拉了两口,终是忍不住,又偏过头去张望了两眼。 不多时,孟郁槐便独个儿大步进了院子,往桌边一站。低头紧拧着眉心道:“镖局出了点事,我得立刻回去一趟,再迟些撞上宵禁,就进不得城。天晚了,你同娘都不要出门,歇一阵便安心睡下。” 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简直是铁青的,花小麦心头便是一颤,不由自主道:“出……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没工夫,等回来再与你细说。”孟郁槐晓得她恐怕是给吓住了,此刻迫不及待想走,也顾不上软声安慰,只在她肩头轻拍一下,“是镖局的事,你莫理。” 这会子突然要回芙泽县去,也就是说,今晚肯定是回不来的了,花小麦见他如此,就赶紧点点头:“那你快走吧,我和娘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去,不要你担心的。” 孟郁槐匆匆应承了,去房后牵了老黑,当即翻身上马,与韩虎一道飞驰而去,掀起一片尘土,少顷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心中砰砰乱跳,在院子里呆坐一阵,被孟老娘百般催促着,只得起身帮忙将碗筷收进厨房,自个儿回了屋。 芙泽县,连顺镖局。 往日这个时候,此处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偏今天四下里仍是灯火通明。 院中站了十好几个汉子,神情都有些张皇,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却并不怎么交谈,偶尔说个一两句,身畔人似是也没心情搭腔,只点点头或摇摇头,就算是回答。 孟郁槐一路飞奔,于大门口下了马,马绳往韩虎手中一扔,大踏步走了进去,四下里一瞧,立时瞧见墙根下摆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蒙在白布之中。 胸膛之中一阵猛锤,他只盯着看了两眼,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院子里众人听见动静,转过头见是他赶了来,便一拥围过来:“郁槐哥……” 孟郁槐狠命将心里那股子酸痛压下去,缓缓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他家里人可已晓得了,柯叔那边是否得了信儿?” “已有人去了他家,这辰光多半家里人已经知晓,至于柯叔……”当中有一人站出来,声音微微发抖,“郁槐哥你知道的,这一向他那病有些反复,大夫说最忌讳大动肝火,我们便不敢去与他说。那个……你若觉得有必要,现下我……” “罢了,今日晚了,劳动他也是无益,明天再说也不迟。”孟郁槐摇了摇头,又望向其他人,“方才急着赶回来,韩虎同我讲得并不详细,你们今日是谁同去,出来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有一个名唤作李应春的十*岁后生抹着眼泪走到他面前:“是那库丁……晚间将他自钱库里接出来,妥当送回家之后,我们便三令五申与他吩咐过,让他无事便老实呆在家中,莫要周围闲走,岂料他却不拿咱们的话当一回事……我们回了镖局不久,他媳妇便找了来,说是我们前脚离开,那库丁后脚便出了门,满口称只是出去逛逛,却一直不见回来。我们问了那女人半天,晓得那库丁闲时爱与人聚赌,多半是私下里跑去了那几个狐朋狗友家里耍钱。我们无法,只得又出来一家家地找,寻到姚家小胡同那附近他一处朋友家,刚要敲门,就……” 他有点讲不下去,背过身呜咽了两声,孟郁槐便是爆喝一声:“说!” 那李应春抽冷子吓了一跳,肩膀一哆嗦,忙接着道:“我们刚要敲门,就看见几条人影闪进了胡同里。那是个死胡同,进去了便跑不出,我们忙跟了进去,谁料跑到中间,就见得有人拔了刀出来……当时天黑,根本瞧不清对方样貌,只恍惚觉得大概有六七人,那库丁多半也是在他们手里的。” 后头的事,也用不着往下说了,只需看一眼墙根下躺着的那个人,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孟郁槐咬了咬牙:“地痞无赖做不出这等伤人性命的事,何况他们该是也晓得,镖局里头的人他们惹不起,那几人绝不寻常。” 说到这里便是一顿,再开口时,声音便提高两分:“这事拖不得,越快弄清楚越好。咱们眼下一共十五人,便分为两班,今晚我先领四人在那姚家小胡同附近转转,若无收获,明早卯初,韩虎你带另外六人来与我换班,剩下的三人,明日还需去护佑其余库丁。” 他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其余人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曾动地方。那韩虎也有些犹豫,壮着胆子凑上前来,立在他身后道:“郁槐哥,你看这事,咱是不是交给县衙去办,更为妥当?” “妥当?”孟郁槐倏然回过头,眸中竟腾起两丝杀气,“其一,自家兄弟没了,这样事体,你我有何面目假手他人?其二,这一行的规矩你们不消我说,心里自当清楚,出了事便去向官府求助,往后,就别想再在这行中立足!其三,走失了库丁,咱们且得在陶知县面前有个交代,又如何指望他插手帮忙?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若有人不愿去,只管站出来,我绝不为难!” 平日里极温和的人突然发了怒,瞧着真有些吓人,且他身量又比旁人更高些,背着光立在院子当间儿,双拳紧握,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众人便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突。 李应春抹了抹脸,走到他面前,哽咽一声道:“郁槐哥,那地方我刚去过一回,心里有数些,我跟你一块儿去。” 其余人见状也都只得应和,很快分成两拨,便有四人跟着孟郁槐立刻出了门。 …… 花小麦留在家中,心里始终不踏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天将放亮时才勉强迷糊过去,没一会儿又醒过来,时不时往窗外张望一眼。 辰时中,院子里终于传来了孟老娘的声音。 “这时候才回来,一宿没睡?” 花小麦立刻翻身下榻,胡乱趿拉着鞋拉开门出去,果见孟郁槐就站在门口,模样十分劳累。 见她出来,孟郁槐便朝她脸上望了望,登时皱眉道:“你也没睡?” “怎么没睡?”花小麦忙冲他笑笑,“我刚醒。” 孟郁槐大抵也是没心情多问,点了一下头,牵着她进屋关了门,在桌边坐下:“我回来瞧一眼,跟你打声招呼,这两日我可能会非常忙,便暂且住在镖局。” “哦。”花小麦惴惴地应道,“那你……” 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他猝然拉进怀中。 夏天衣裳单薄,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肩膀上有了些许湿热,心里愈加慌了,又不敢问,只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算是一点点安抚。 两人保持这姿势许久,孟郁槐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 “小麦,大忠死了……” 第二百四十一话 镖局的危机 一大清早,天色便有些昏黄,却又不像是要落雨的模样,只是无穷无尽的憋闷。 四邻的人家陆陆续续都起了,因最近正是收冬麦的时节,男人们得在田间忙碌,早间便要多张罗一顿饭食。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明明热闹之中充斥着家常的味道,平日是很让人欢喜的,此刻听上去,却只觉得刺耳。 大忠死了……花小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郁槐带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 这感觉,与从花二娘口中得知花大山死了时全然不同。 她与花大山,名义上是亲兄妹,实则却连见都没见过,何况于花二娘口中,这所谓的大哥又是那样一个欺凌亲妹,猪狗不如的货色,能指望她有什么感觉? 然而大忠,却是她在连顺镖局中,除开柯震武以外最熟悉的一个人。那人性子开朗热络,颇会讲玩笑话,在她这里蹭了不知多少顿饭,每每需要帮忙时从不惜力,花小麦偶尔去镖局走动,若刚巧碰上天晚,而孟郁槐又不在,柯震武也向来是打发大忠送她回村。 他与孟郁槐又那样好,花小麦心里是将他当成个朋友来看待的,这冷不丁……居然就没了,叫人心中如何过得? 鼻子做酸,眼睛里也裹了一包泪,实在想大哭一场。可她晓得孟郁槐眼下心中只会更不好过,不愿他反过来宽慰自己,唯有死命忍了,颤声道:“昨晚……” “是在姚家小胡同附近出的事。”孟郁槐匆匆点了一下头,“昨夜我领人在那附近转了好一阵,后又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圈,并未有任何发现。我自己也晓得,隔了一两个时辰。那几个贼人只要不是太蠢,便决计不会留在原地等着人来逮,今儿一早已让韩虎另带了其他人去城外山上——可一旦出了芙泽县的城门便是天宽地阔。镖局拢共只得十来个人,呵……” 他一向冷静自持。方才搂住花小麦在她肩头落了泪,实是因为憋了一整晚太过难受,这在他而言已是极放任自己。这会子,他早将泪尽皆收了去,话题也尽量不往大忠身上引,独那脸色仍然泛着青。 他越是这样,花小麦便愈加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再提那“大忠”二字,垂头捏住他的手,低低道:“可已知会了柯叔?我想这事有些棘手,尤其是陶知县那边。恐怕很不好交代……” 这正是令孟郁槐最为烦忧的两件事,听她提起,面上便浮出一丝苦笑:“想是最近天气太热的缘故,柯叔那病有些反复,我原不想让他劳心。可无论如何。他才是这连顺镖局的正经东家,万不可瞒着他,再说也根本瞒不住,一会儿回了城,我便往他家去一趟罢。至于陶知县……” 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缓缓摇了摇头。 若此番走失的只是个寻常小役,那也倒还罢了,却偏生是个库丁,事关钱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哪怕芝麻绿豆大小的纰漏也绝非等闲。 假使没闹出人命,或许还能私下里暗暗查探,可如今,那“死了个护佑库丁的镖师”的消息,已于一夕之间传得芙泽县城街知巷闻,行差踏错一步,都是麻烦。 “我估摸着,陶知县恐怕巴不得那库丁回不来,却又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孟郁槐小声丢出这一句,眉头拧作一个川字。 花小麦初时不懂,顺着他的话细想一层,逐渐也就明白过来。 对陶知县来说,那库丁若是丧了命,此事反而简单。他一死,这事儿就了了,之后不过是多派些人手,四下缉拿贼人而已。但倘他平安回来,过后再给钱库带来甚么损失…… 至于那“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则更好解释,说到底,还是众人都在看着的缘故。那陶知县在芙泽县这地界任职近三年,素来是个勤政爱民清如水的父母官儿,形象经营得如此成功,怎肯轻易留下黑点子?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的处理过程中,连顺镖局必须万分小心,如果有半点闪失,就难免在陶知县那里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这长久以来积存下的名声、信誉都会受损不说,惹得官府不喜,往后这路绝对不好走。 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间镖局而已啊,外头人瞧着这营生挺体面,实则真遇上这样事体,即便只是想进老百姓家中查查,都得处处赔小心,说白了,谁叫你不是衙门的人?大伙儿一般都是平头百姓,不想让你进门,你还能强闯不成? 相处了许多年的兄弟没了,孟郁槐心中不知怎样伤痛,却连半刻消停都无,必须马上打起精神来处理各样事务…… 想到这里花小麦就头疼,直想攥拳头发狠——为什么被掳走的偏偏是个守钱库的库丁! 孟郁槐不想她太过担忧,与她说了几句,便拍拍她的肩:“镖局里的事,不消你多想,你只踏踏实实留在家中便罢。我最近只怕顾不上,你同娘两个好生在家,莫劳动得太过。” 花小麦闷闷地点头,一言不发站起身,快手快脚给他拾掇了几件换洗衣裳,回头有点犹豫道:“你是现在就走,还是……” “我……再歇半个时辰。”孟郁槐转头望望窗外天色,勉强冲她笑了一下,“现下不是强撑的时候,精神不济反而误事。” “嗯。”花小麦应了一声,“那你先眯一会儿,我去给你张罗点吃食。” 说着便理理被褥,推着他上榻,见他阖上眼睛,才开门走了出去。 将将一脚踏出门口,便见得外头人影一闪,须臾就不知晃到了哪里去。 “瞧见您了……”她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娘在外头听着呢,您就别藏了。” 孟老娘闻言,讪讪地从堂屋里又晃了出来,摆摆手:“我不是偷听你俩说什么,是见郁槐那脸色委实难看,所以……” “我知道。娘您不必解释的。”花小麦冲她抿了一下嘴角,“他转头就要再回镖局去,恐怕好几日都不得回来。我让他歇一阵,这就煮碗面给他。” 这一次孟老娘却是再没有反对。跟着她一块儿进了厨房,在旁帮着切葱切蒜或是递递拿拿,看她揉面煮水,又拈了块酱牛肉出来,便赞同地道:“牛肉长气力,郁槐这两日免不了奔波,多吃点是有好处的。” 顿了顿。因又道:“不是我埋怨你,你这蠢丫头,也太没眼力见儿。前两日我让你跟着我一块儿睡,你都老大不自在。仿佛片刻离不得似的,今儿他都难受得那样了,你怎地也不多劝劝?那大忠与他在镖局里相识七八年,平常与他是最好的,他能好过得了?——也不是指望着你真能帮忙。你原也派不上用场,但你高矮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啊!” 花小麦偏过头去看她一眼,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肚子,再叹口气:“如今我这情形,连去大忠哥家里看看都不能够。不计说什么,都是在讲大话逞能,照应好自己别给他添乱,就算是帮他了。” 孟老娘咂摸一阵,也便点点头:“也倒是……这么个理儿。那你动作快些,让他吃得饱饱的好去忙,喙,怎么就摊上这样糟心事!” …… 所幸如今小饭馆儿里暂且歇业,收获的番椒也都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家里没别的事体,送了孟郁槐出门,花小麦便老老实实地回了屋子,心里盘算着最近这段时间,就留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倘若实在闲得无聊,干脆让孟老娘教自己做点针线活,打发时间之余,保不齐还能给肚子里的娃娃做两件小兜儿。 那边厢孟郁槐回到芙泽县城,径直去往柯震武家的宅子,到了方知他已赶到连顺镖局,忙又匆匆往这边跑,甫一踏入大门,便见院子里围了几个人,正小声嘟囔什么。 其中一个叫侯昌的盘腿儿坐在地上,嘬着牙花儿不阴不阳地道:“折腾了大半日,半点消息都无,再这么下去,哼……你们只瞧着吧,经此一事,那陶知县不知会怎样埋怨咱们,开镖局的得罪了官府,啧啧,是什么后果还要我说?早晓得当初吕斌他们走那阵儿,我就跟着一块儿去得了!听说他们那镖局在省城已开了起来,生意委实不错,那地界有钱人多,不比在这小县城里窝着强?” 其余几人各自揣着心思,也没人接他话茬。 那侯昌却是犹自嫌不够,又接着道:“那孟郁槐这会子倒回了家,让咱们跑腿儿,自个儿落个自在……要我说,当初他就不该把这事儿丢给大忠!他那拳脚功夫比咱们都强些,昨晚上若去的是他,说不定根本没这档子事!” 韩虎也在一旁石阶上蹲着,有点听不下去,立起来皱眉道:“你说的什么?敢情儿夜里在外忙活了一宿的不是郁槐哥,是你?这事转到大忠手里之前都是郁槐哥亲力亲为,一个来月不曾归家,他就是铁打的?这活儿咱们接下的时候,可没见你反对,挣的钱你也一个铜子儿没少拿,如今出了事,你就想把自己往外头摘了?” “我是没反对,但我也没让他接啊!”侯昌直着脖子叫嚷,“一会儿是去桐安城给人看家护院,一会儿又是替县衙保护库丁,还不够他忙的呢!我不贪财,平日里咱走镖挣得就不少了,原本就是刀尖上的营生——他也不过是帮着柯叔照应镖局罢了,偏生要折腾到这地步!” 韩虎登时便恼了,提起拳头要揍他,高声道:“那陶知县亲自发了话,郁槐哥纵是想拒绝,也要拒绝得了才行啊。如今死了兄弟,你但凡有点人心……” “都闭嘴!”孟郁槐听得发烦,怒喝一声,那两人回过头一见是他,便立刻闭了嘴。 侯昌仿佛有点心虚,抓抓后脑勺,冲他讪笑一下:“郁槐哥,我不是那意思。” 孟郁槐扫他一眼,目光冷得如刀。半晌方将目光转向众人,沉声道道:“我再说一次,无论是谁,想走的,没人留。” 话毕,立刻拂袖进了前厅。 ps: 感谢緑小兮、冰剑花雨110两位同学的打赏,感谢情迷未央同学的粉红票~ 第二百四十二话 消息 云层厚的很,临近午时,那太阳仍是未能挣扎着冒出头来,室内光线晦暗不明。 柯震武一人面对前厅门口而坐,手中捧一盏茶,正不知垂首琢磨甚么,三五日不见而已,就好似又老了几分,白发更多。 孟郁槐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不声不响走入去,径直来到他面前立住,半晌没说话。 老者抬起头来,面上居然是带着笑的,嘿然道:“罚站呀?这样绷得笔直,我光是瞧瞧都替你嫌累,还不快些坐下说话?我今儿带了些旁人送我的六安瓜片,记得旧年里你挺喜欢这清馥之味,眼下这闷热的天气喝着正合适,尝尝?” 说着也不理他答不答应,径直倾出一盏,推到他面前。 孟郁槐默默接了,随便拣张椅子坐下,却仍是不做声。 “这是干嘛?”柯震武往他脸上一瞟,“头先儿侯昌的那些混账话我都听见了,敢是为了那个心里不自在?” “不曾。”孟郁槐晃晃脑袋,轻描淡写地答,“只不过一晚上就出了这样的事,我……” “你怎么样?”柯震武偏过脸去咳嗽一声,气咻咻道,“你便满心里觉得愧疚,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哼,若真是如此,我平日里倒看错了你了!” 孟郁槐并不是糊涂人,不会胡乱就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搂,但方才听了那侯昌的话,他也忍不住在心中思忖,如果昨晚负责护佑那库丁的人是他自己,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但这念头,可不是说压就能压得住的啊…… “别的都还犹可,至多不过是多花些力气找人。在陶知县面前陪着点小心,倘他大发雷霆骂个两句,我受了便是。左右我也不是那起气性大、忍不得的性子。我忖度着,大忠兄弟家里。丧葬事咱们合该帮着办妥当,再多给些钱钞——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一场兄弟,到头来除了给钱,却是甚么也做不了……” “这是真话。”柯震武赞同地应了一声,见他仿佛没了心气儿似的,越说声音越低。便把脸一板,稍稍提高些声量,“我晓得你在琢磨什么,你是比他们强些不假。但昨夜那种情形,换了谁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倘若你有个闪失,你老娘媳妇又怎么办?” 说着又叹口气:“按说你家人口少,小麦如今有了。又是头胎,你该在家多照应着才是。可咱们镖局……自打吕斌他们走了之后,能用的得力之人就没两个,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半会儿你也闲不下来……” “那倒不算什么。”孟郁槐抬起眼皮去看他。脸色稍缓,“我媳妇与我娘现下处的不错,她又暂且在家歇着不必张罗买卖,很不需要我操心。” 柯震武闻言便是一笑:“小麦那性子与你娘还能凑到一处去?挺难得。”然而紧接着,他却又立刻朝外张望一眼,压低声音正色道,“莫说我没提醒你,此番祸事,最要紧的便是要抢在衙门前头寻到那库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伙贼人,也是越早有音讯越好。想那些衙役,不过都是吃干饭的,咱们镖局的人再不济,还能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不成?” 他忽地往椅背里一靠,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我年纪大了,许多事纵是想管也没心力,此事就全落在你肩头。办得妥当,有好处你领,若出了岔子,黑锅也唯有你来背,你可听明白了?” 孟郁槐蓦地抬头,就见那老者的眼睛似笑非笑眯缝着,内里透出一丝微光,精明之外,好似还透着深意。 然而有些事,他眼下却委实无心考虑,只略点了点头,将手中茶碗送到嘴边咂了咂,也不知是甜是苦。 柯震武低笑着站起身:“老头子不中用,派不上别的用场,挨骂倒是最有经验。走走走,我这就陪着你去陶知县面前走一遭,自动自觉送上门,由得他骂个臭头!” 明明是个大麻烦,他却说得仿佛去领赏一般,简直迫不及待,将孟郁槐胳膊一拉,大踏步出门去。 …… 如此一晃,便是十来天。 夏日炎如火,将地上烤得又烫又硬,泥土的味道直翻上来,充斥在空气中,呼吸间皆是灼热。 午后没有一丝风,火刀村田坎上们照旧热闹忙碌,村间小路上却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大姑娘小媳妇,多数都躲在家中,只待日头没那么猛了,再将熬煮好的解暑汤水送去给男人们喝。 孟家院子里处处都是番椒,造就一片天然遮阴的红棚子,木架子上的香蕈给晒得香气四溢。 花小麦坐在靠墙根儿的阴凉处,手中捏着针,时不时胡乱戳个两下,心思却显然没在上头,每隔一阵,便要转脸望望另一头的孟老娘,好几回想说点什么,嘴唇嗫嚅两下,却到底是没出声。 厨房里倒是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动,片刻,周芸儿捧着一个粗陶大盘径直来到她身畔,笑盈盈往前一递:“师傅,你瞧我这牛肉切得如何?可不可以用来做你前儿说的那种能透光的‘灯影牛肉’?” “嗯,多练一两月再来问我这问题。”花小麦混没在意地看了一眼,语气极是敷衍。 周芸儿便把嘴角悄悄一扁:“师傅,我瞧你没甚精神头,可是中午歇的不够?” “不曾。”花小麦仍是淡淡应一声,将手里那块布对着光一瞧,便蹙了眉,“啧,又错了针了……” “嘿,娶你这么个媳妇我可真长见识,从前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么笨的!”孟老娘的大嗓门自院子那头响了起来,“幸亏我只给了你两块杂布,让你练练手哇,否则东西全给你糟践了!” “噗!”周芸儿闻声便憋不住要笑,一抬眼发现花小麦脸色不善,忙死死憋了回去,“师傅。你这两天老也心不在焉……跟你说个高兴事儿吧,咱那小饭馆儿竹林子已拢好了,我去看过一回。又幽静又青翠,往里头一钻。暑气都消了两分,还有那鱼塘,也已经开始砌石头……” “那边有春喜和腊梅两位嫂子替我盯着,自然进展飞快,我不担心。”花小麦勉强露出一星儿笑意,低头再看手里的针线活,立时发烦。索性一股脑丢到一旁。 “不是犯困,也不是想着小饭馆儿……那就是在担心郁槐哥了?”周芸儿小心翼翼地也将笑容收了去,另一侧,孟老娘却是抬眼望了过来。 “别多事。”花小麦低斥一句。继而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如何不担心?那人已经十来天不曾归家,事非寻常,她又不敢贸贸然地跑去探望,就只能窝在家里等信儿,饶是百般告诉自己要镇定。却又怎能心如止水,半点涟漪不起? 再怎么说,那也是手上沾了血的贼人啊,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个,她家男人本领高强。她信,可…… 孙大圣如今兼顾着珍味园的采买,每隔几日,便要去县城里置办一回,保证用来做酱料的食材,永远都是最新鲜的。 往来的频密,他便常常听说不少与镖局有关的消息,大抵是晓得花小麦牵挂,总不忘了来孟家院子告诉她一声儿。 三五天前,他就曾来过一回,说是那贼人当真谨慎小心,躲得极其隐秘,许多日不曾露头,绕了不知多少道弯子,才送了个消息来,说是要让那库丁的媳妇出一千两银,且只要碎银,否则,便不要想再见到自家男人。 寻常人家,谁能拿得出那么多银两?这钱分明就是管衙门讨的。那意思也很清楚了,区区一个小役性命,晓得你陶知县是不在乎的,但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是不是要任由贼人们草菅人命,您老看着办。 丝毫不出意外的,陶知县大发雷霆,加派人手在城内城外四处盘查,连顺镖局,自然而然也别想落个清静。 谁知道眼下又是何等境况? 想到这些,花小麦就觉无比头疼,使劲甩甩脑袋想要将那种不好的情绪赶开,回身对周芸儿道:“你莫要说闲话,昨儿我让你记熟各样食材选用须知,这会子背来我听听。” “哦。”周芸儿应了一声,果真轻轻一叠声道,“小炒肉用后臀,煨肉用硬短肋,取鸡汁要用老鸡,莼菜用头……” “啧,你怎么胡说?莼菜明明是……”花小麦压根儿没走心,听的迷迷瞪瞪就皱眉去骂她,话说了半截儿,忽然停了下来。 “莼菜……的确是用头端嫩叶啊,师傅……”周芸儿怯怯地觑着她脸色,“我背了好几遍呢。” “你没错,是我错了,对不住。”花小麦点点头,又垂头丧气使劲在桌面上一敲,“我这脑子今儿怎地光是犯糊涂!” “没精神头就索性去歇歇,强撑着有甚意思?”孟老娘没好气地再度遥遥嚷了一句。 周芸儿小心翼翼握住花小麦的胳膊晃了两晃:“师傅你别心慌,中午我去酱园子做饭的时候,听说今儿大圣哥又去了县城了,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回来,他要是有消息,肯定会马上来告诉你的。” “我知道,你接着背。”花小麦点一下头,深呼吸两口,想让自己镇定,只那颗心却始终砰砰砰跳个不住。 周芸儿犹豫了一下,正想再开口,三人却猛然听得院子外一阵急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花小麦一个激灵,霍地站起身来。 ps: 感谢二月果同学的评价票和zhou84793833同学的粉红票~ 我是二货,这章昨晚就写完的,本来想当时就发上来,可是检查一遍之后,我就很高兴地保存关了文档,完全不知道没有更新,而且直到现在才发现…… 第二百四十三话 脆弱与坚强 村子里很是安静,一点声息不闻,便显得那脚步声尤其响亮。许是因为心中不安,怎么听也觉得那动静透着一丝慌乱的意味。 花小麦伸长了脖子往门口张望过去,身后周芸儿,也不知是怕她摔倒还是怎地,紧紧攥着她衣襟,片刻不敢撒手。 孟老娘也立起身,眼睛盯着门口,还不忘吩咐周芸儿:“把小麦给扶好了啊,盯着她脚下,她那人是个不长眼的,磕磕绊绊冒冒失失……” 话音未落,院门外便是人影一闪,果真是那孙大圣。 “哟,这是干嘛?” 院子里三个女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冷不丁一瞧还怪吓人,他便朝后退了一步:“欢迎我哪?这么隆重,我哪儿受得起?” 一面说,一面挠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我就猜逢着大娘和妹子肯定在等信儿,这不刚回到村里,就忙上你们这边来一趟,免得你们发急。那个……我今日去县城采买,顺便到连顺镖局打听来着,那起贼人漏了行迹了,原来就在城外那片山林子里,好家伙,这大热的天,居然在里头躲了这么久!那片矮山太大,现下尚未能逮着他们,但只要知道了人在何处就好办。郁槐哥已领了人进山,我虽没能和他打上照面,但想来,也就这一两日,这事儿就该是能解决妥当——大娘,妹子,这回你们可放心了吧?” 周芸儿使劲扥扥花小麦的衣襟,连声道“师傅,这可太好了”,就连孟老娘,从来不肯信神佛的人,居然也念了句佛号,满口称:“知道那贼人在哪儿就好,快快逮住了,我郁槐也可早些回来——那起歹人耍弄刀棒不眨眼,连人也敢杀。这几日我的心啊,就始终悬在嗓子眼儿啊!” 唯独花小麦,面色却没半点变化,一脸平静地望着孙大圣瞧了半晌,忽回头道:“芸儿,帮我给大圣哥斟碗茶来。” 又冲孙大圣翘了一下嘴角:“天气这样热,大圣哥你还一趟趟地往城里跑,难为你了,坐下歇歇。” 周芸儿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厨房去。孟老娘也搬个小凳过来递与孙大圣。却见那人面露难色。嘿嘿笑道:“茶……就不吃了吧。我从县城买回来好些东西,眼下还停在土路口上,时间一长,倘或遗失了什么……咱那酱园子虽不缺那两个。到底心里不舒坦不是?” 不用花小麦开口,孟老娘便把手一挥:“那怕什么?咱村里拢共也没有几辆牛车,停在土路边上,便谁都晓得那车是我家的,哪个敢偷?怕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哪有茶都不吃的道理,只管坐下罢!” “真不用。”孙大圣却仍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干笑道,“将东西送回酱园子。我还得去寻泰和兄弟,有些事要与他商量哩!” “什么事?”花小麦挑挑眉头,见他因自己的这句问话而当即怔住,于是略略一抿唇,“我不能问吗?” 孙大圣心中百般懊丧。偷偷一掀眼皮,就见花小麦仍只顾盯着他,目光一错不错,嘴角上弯,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 来报个信儿而已,哪里想到要脱身竟会这样难? “哎呀!”他大叹一声,蹲到地下狠狠拍了拍大腿,“我说还不行吗?我没撒谎,的确是发现了那伙贼人的踪迹,郁槐哥带着人进山也是真的,只不过……听说他和人走散了,现下不知身在何处……” 果然……花小麦极力不让自己做出诸如身子剧烈摇晃,又或是歪歪倒倒要晕厥之类的狗血行径,伸手死死捏住桌角撑着自己站好。 那孙大圣一进门仿佛很欢实,但眼神却骗不了人。分明很紧张,还要做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情状来,能因为什么?那人肯定出了岔子了! “大圣,你说什么哪!”孟老娘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我郁槐……找不到了?你意思现在谁都不知道我郁槐在哪儿?” “我去连顺镖局问来着。”孙大圣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说是郁槐哥领了五六个人上山,进了林子之后就两人一组分头行事。原商量好了天黑之前一定得回城,还约定在山脚下碰头。可……等其余人在山中搜寻许久,去到山脚下时,左等右等却不见郁槐哥和跟着他的那人回来。我从城里回来之前,还没有他的下落……” 孟老娘被这番话唬得魂都要裂了,眼眶瞬间泛红,偏生哭不出,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嘴张了半晌,却发不得声。 花小麦喉咙里哆嗦着,死死咬牙,少顷迸出一句话::“多久了?” “昨儿一早进的山……”孙大圣扫她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也吓了一大跳,“妹子,要不你先坐下,我……” “也就是说,已经两天一晚上了。”花小麦倒很听话,果真立刻坐进椅子里,“他不是个迷糊人,断不可能不认路,更不会办事没交代,所以他要么是出事了,要么是遇上了什么状况,对吧?” 孙大圣垂了头不敢则声,周芸儿死命扯着花小麦的袖子:“师傅,你别着急,郁槐哥本事那样大,轻易不会……” “我冷静得很,不是好好儿坐在这里吗?”花小麦回头往她面上一睃,又道,“大圣哥,你慌着去找我姐夫,是想邀他一块儿再去趟连顺镖局吧?” “是,那镖局里头现在乱糟糟,我想着……我和泰和兄弟虽不能去城外头找人,但至少能帮着打打下手,安顿安顿……” “好,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劳大圣哥你这就把采买的食材送回酱园子,再赶牛车过来接我一趟,麻烦你了。”花小麦点点头,不等他说完便又从椅子里站起身,看样子像是要回房收拾准备出门。 孙大圣完全闹不清她在想什么,皱巴着脸道目瞪口呆:“你去干甚?那镖局里乱成一锅粥,你这有身子的人,去了不是添乱吗?还得让人照应你……” “我不是添乱。”花小麦本已走到房门口,听了这话回过头来,“我男人不见了,我去等消息是天经地义。我哪儿也不乱走,就在镖局里坐着,不要人照顾,起码一旦有了他的下落,能第一时间就知道,不用再让人通知我。” 说着又转身望向孟老娘:“娘……” “你去。”孟老娘登时点头,“在家里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只怕反而对孩子不好,我是过来人,我晓得。那个……芸儿,你陪我家小麦走一趟行不?” “好,大娘您放心,我跟着我师傅一块儿去。”周芸儿赶紧应承。 花小麦也“嗯”了一声,回房换了衣裳,出来时见孙大圣还扎撒着手脚站在院门边,就笑了一下:“不走吗?” 孙大圣没了法子,只得快步走出去,先将一应食材送回酱园子,叫上景泰和,然后回到孟家院子,接上花小麦和周芸儿,再度往芙泽县而去。 …… 如孙大圣所言,此刻的连顺镖局,果然乱成一团。 一多半的人仍在城外山上搜寻,余下的即便在院子里也是坐不住的,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去门口张望一下,或是凑在一处小声嘀咕:“怎地还没消息?要不把省城那几人也一块儿叫回来?单靠着衙门里那些个噎干饭的能成什么事?” 柯震武双眼通红,头发也有点蓬乱,想是昨晚没回家,就在镖局里住的,正哑着嗓子暴跳呼喝:“鬼扯,等省城那几人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说你们都干什么哪,坐着就能把人盼回来了?来两个人,再到城外看看去!” 刚死了个得力的帮手,这会子又有两个下落不明,其中一个还是顶梁——旧年底他这镖局才被人分走一半,如今又出了这事端,眼见着他这生意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花小麦踏进大门,四下里一打量。 平日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唯独就少了她家那个…… 她也没同柯震武打招呼,见孙大圣与景天和都忙忙叨叨走开了,便领着周芸儿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一言不发。 周芸儿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有些按捺不住地小声道:“咱们在这儿等着也是无用,要是能去城门附近看看……” “别说人家不会答应,就算他们肯,咱们也不能去。”花小麦沉声道,“咱们在这儿并没碍着谁,但若不知死活地往城门跑,就真是在给人添麻烦了。” 柯震武没瞧见她,倒是从后厨赶出来帮忙的左金香,一扭头的工夫发现她安安静静坐在树下,立刻瞪圆了眼睛赶过来,扯了她胳膊急吼吼道:“你跑来干什么?这……是那姓孙的说漏嘴了?啊呀,明明跟他交代过……” 又压低喉咙:“肚子里揣着一个还到处瞎跑,倘或有人磕着碰着你……” “我就在这儿坐着,不乱动,没人会碰到我。”花小麦抬起脸来冲她笑笑,“让我在家等着,我实在坐不住。” “啧,这真是……”许是见她还算冷静,左金香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就往厨房里走,不多时,端了个大碗出来。 “赶紧,给你煮了碗面,你现下这情况饿不得。手艺没法儿跟你比,你就算是往嘴里塞,也得吃一点。” 花小麦也便伸手去接,一面笑道:“多谢你左嫂子,我还真有点饿了……” 再去拿筷子的时候,手却忽然哆嗦了一下,热汤泼了一身。 第二百四十四话 回家吧 “你看你……” 左金香赶紧把面碗抢了去,扯下腰间的围裙给花小麦擦手,一面不停口地嘀咕:“烫着没有?头先儿还真唬住我了,以为你有多镇定,结果怎么样——你若真个冷静,也不会没头没脑地跑了来了!也不瞧瞧自己现下的情状,说句不吉利的,万一有个闪失,你家孟镖头回来了,得多难受?” “没事儿。”花小麦将那围裙在身上随便蹭蹭,仍是笑着道,“我心里有数,若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哪怕在家里急死我也不会来,可我现在好好的呀——我是想着,来了城里,他要是回来了,我立马就能得到消息,心里踏实点。” “唉……”左金香点点头,跟着就叹了口气,“我说你这妹子也莫要强撑了,还笑哩,心里不知都慌成什么样了!横竖咱又不是外人,难不成你还怕我笑你?” “左嫂子你要是觉得我这笑实在入不得眼,我立时便能哭给你看,关键是,你想看吗,有谁想看?”花小麦抿了抿唇,“我真好得很,你就别记挂着了,我晓得你这两日多半也忙得够呛,你瞧我又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何必担忧?” 她回身将周芸儿扯过来,笑容拉大两分:“你瞧,这是我徒儿呢,我都收徒了,厉害吧?我不好在灶台边久站,过会子你做饭时若需要人打下手,只管唤一声,我让她帮你,莫看她年纪小,是很伶俐的。” 左金香答应一声,又与她寒暄两句,左右不过是让她放宽心,又叫她若是觉得乏了,便索性去孟郁槐平日里住的那间屋歇一阵,话毕也就回了后厨。 花小麦这时才转头对周芸儿道:“你跟了我来县城,你娘肯定会担心,这会子我还招呼都不跟你打一声。就把你给卖了,让你给人帮忙做饭去,你不会在心里暗骂我吧?” “师傅你说的什么话?”周芸儿低头一咬嘴唇,“我是你徒弟,如今这情形,我在你身旁陪着本就是该当的,何况,能上灶多拿拿锅铲,我心里总是欢喜的。” 顿了顿,又小声嗫嚅着道:“至于我娘。她自是心疼我。但除开我之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我那爹,又是……我娘纵是有心,也不能时时处处只顾着我。整日留在家中憋闷得很,倒不如跟着师傅你,反而自在些。” 花小麦笑了一下,只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却是没做声。 …… 夜幕降临,四下里灯点了起来,连顺镖局依旧喧嚣不绝于耳,然却半点不使人觉得热闹,反而心下一阵阵发凉。 若过了今晚还没有消息。便是整整两天两夜了,时间拖得愈长,脑子里那“凶多吉少”四个字便愈加明晰,简直无孔不入,不管想到什么。都会冷不丁一下子冒出来,心立即随之狠命往下一沉。 花小麦在那角落中坐了一下午,难免腰酸背痛,站起来转悠了一圈,与柯震武搭了两句腔,左右不过是些无关的话,彼此都尽量不往那糟心的事上头引。 县衙那边时不时过来一两拨人,却也没甚有用消息,互相问问而已,盘桓片刻便转头离开。花小麦先还充满希望,不久便发现他们是不中用的,待他们再来时,就连头都懒得回一回,只管绕着院子闲走。 周芸儿果真帮着左金香张罗了晚饭,菜色都算是丰盛,但人人揣着心事,也没心思细品,草草扒拉两口便又撤了下去。 景泰和整个下晌虽未帮上什么忙,却也不曾闲着,饭后好容易得了点空,一眼就瞧见花小麦垂着头立在一棵树下,便走过去在她身后小声道:“小妹,要不你去后院歇会儿,老这么站着太累了。” “我就是坐累了才起来站一会儿,姐夫你不必管我。”花小麦并不曾转过身,声音有点嗡嗡的。 “可是……”景泰和还待再劝,恰在此时,大门外头蓦地起了一阵骚动。 明晃晃的火把,马匹的嘶鸣,马蹄敲打在青砖路面时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在连顺镖局外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一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没提防脚下一拌蒜,跌了一跤,却又立刻爬起身,嘶声高叫道:“人找着了!” 花小麦手上一抖,抠下来一大块树皮,倏然回身,瞧见撞进来的人正是韩虎。 镖局里的其他人呼啦啦挤了上去,霎时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休。花小麦管住自己的脚没动,只死死盯着人丛,眼睛也不敢眨。 “怎生情形?”柯震武厉声道,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焦虑,他那嗓音都有点分叉。 韩虎是一路飞奔回来的,吭吭趴在地上咳嗽一通,急得那老头直想跳脚,一叠声地呼唤人送茶来,一面催促:“嗐,你倒是说啊!” “找着了……”韩虎又重复一遍,“库丁找着了,那伙强贼也全给逮住,郁槐哥与石清泉两个正往咱们镖局赶,说话就该到了。” 他从一人手中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一抹嘴,整个人好似登时有了力气,挥着胳膊道:“我只远远看了一眼,确定是他们,就赶忙回来报信儿。他俩身上应是都带着伤,你们没瞧见,那浑身的血啊……” “噤声!”柯震武忙不迭地喝止,扭头望了花小麦一眼。 顺着他的目光,其余人也都看了过来,花小麦便不自觉地朝后一退,望向韩虎:“是……走下山来的,还是叫人给抬下来的?” “郁槐哥是自个儿走下来的,石清泉许是伤得重些,就……” 这就行了。 花小麦只把前半句听了进去,哪里还管那石清泉是甚么情形,当即大松一口气。 这人一放松,腿就开始发软,赶紧望望四周,拖了个椅子过来坐下。 柯震武也是一颗心落下来大半,扯住韩虎喋喋不休道:“那伙贼人是郁槐和石清泉两个寻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二人原不是那起贸然行事的人,怎会……” 韩虎只得又耐住性子同他解释,至于说的是什么,反正花小麦是一句没听清。 前院里一下子炸开了,七嘴八舌嚷嚷什么的都有,还有两三人已等不得地奔出门口,踮着脚往远处张望。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得门外一声大喊:“回来了!” 花小麦忙又霍地站起身,耳朵里一阵纷乱脚步声,再抬头,就见进来了好些个衙役模样的人,孟郁槐被挤在最中间,因生得高些,才没被挡住,让她一眼就瞧了个清楚。 他那一身,果真全是血,半边袖子都给染红了,压根儿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裳下摆和领口也沾了不少血点子,人看上去倒像是没大碍,精神头也不错,只免不得有几分倦色。 周围又多了几支火把,孟郁槐一条胳膊被柯震武给拽住了,漫无目的地目光一扫,蓦地发现人群外头树下有个小影子。 她那脸被火光映得明明暗暗,表情也看不太分明,站在那儿的姿势却是有些僵硬,就像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上前。孟郁槐心中一软,再低头朝自己身上一打量,就惊得要跳,赶忙脱口而出:“不是我的血!” 远远地他看见那小影子好似是点头笑了一下,然而当他分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却发现她分明是扁着嘴要哭。 “哭也别在这儿,多丢人?这不是好好的吗?”他小声道。 “我憋着呢,刚才也躲着人来着。”花小麦恨不得给他一拳,自暗影里悄悄捏住他袖口,也压低嗓子,“咱回家吧,趁这会子离宵禁还有一阵。娘独个儿在家,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孟郁槐心下晓得自己进了山却突然不见了,消息必然会传去火刀村,原就打算着下山之后马上回家,闻言便飞快地点点头:“好,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咱们就回去,免得唬着娘。” 转而望向柯震武,“柯叔,石清泉伤得虽重,却是性命无忧。我想先带我媳妇回去,具体事我明天再……” “知道了知道了,走你的!”柯震武也是很想揍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嘟嘟囔囔道,“臭小子,差点把我的老命吓掉半条!平日里向来有交代,遇上这丢命的事体,却怎地……赶紧滚,回去给你老娘跪一宿去!” 孟郁槐冲他笑笑,让花小麦先在前院坐着,自己跑到后院房中。也顾不上烧水了,就提了两桶凉水将身上血污都洗干净,换了身利落衣裳,领着花小麦便出了镖局大门。 孙大圣、景泰和与周芸儿三个是跟着二人一块儿回的火刀村。那颗悬了许久的心踏踏实实落回腔子里,却又立马起了好奇,一路上不停口地发问,翻来覆去,非要将山上发生了什么搞得一清二楚不可。 花小麦脑子里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坐在牛车上也不说话,只管低着头胡乱思索。 孟郁槐晓得她眼下恐怕心里乱的很,当着那三人的面又不好与她多说,很有些担心。好容易进了火刀村,回到南边,便立刻拉着花小麦从车上下来,一径行至孟家院子门口。 堂屋里的灯,几乎是立刻亮了起来。 第二百四十五话 都是白忙活 亥时正,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灯歇下,火刀村中只偶尔闻得几声犬吠。 孟老娘是早早便已回屋睡了的,却如何能入眠,大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在榻上翻来覆去烙煎饼而已,每每听见外头有人声经过,心头便随之一阵猛跳,赶紧拉开门出来瞧瞧,却始终只是失望。 她本就是个爆炭性子,如此往复几回,难免发烦,索性穿好衣裳去了堂屋,也不点灯,就在桌边闷坐。 孟郁槐和花小麦回到孟家院子门前时,是刻意放轻了脚步的,为的就是怕惊扰了四周的邻居。然此时已算是深夜,四下里没什么声响,哪怕是一点小动静也会被放得极大,孟老娘立刻便听见了他俩低低的说话声,忙点了灯往外跑,一把扯开门闩。 “娘,回来了。”花小麦冲她嘻嘻一笑,将孟郁槐朝前推了推。 “唔。”孟老娘应一声,先瞟瞟她,重点关注肚子,见她似乎并未有半点差池,还笑呵呵的,一颗心踏踏实实揣回腔子里,转而将目光挪到了孟郁槐脸上,上上下下打量一回。 瞧着应该……是没受伤吧? 她在心里大大地吐了一口气,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眼皮子一掀,颇有点不耐烦地小声嘟囔:“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分寸都没有,你媳妇怀着身子,就为着你,还腾腾地往城里赶,假使有个闪失,你拿什么赔?回来了就歇着去,你们屋里已是用艾草熏过了,这会子我困得厉害,可没劲儿陪你们折腾。” 语毕,竟是抽身便走。 装什么无所谓啊?这会子扮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午孙大圣来送信那阵儿,却不知道是谁,给唬得脸都白了,上下牙直打架? 花小麦心中暗笑,偷偷地把手伸到孟郁槐背后。使劲掐了一把。 孟某人吃痛,忍不住回头瞪她,继而清清喉咙,有点不自在地道:“娘,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孟老娘脚下一滞,却并不曾回头,只在嘴里“嘁”了一声表示不屑,自顾自进房,砰地关上了门。 “呀。娘生气了……”花小麦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撞一下孟郁槐肩膀。“要不你就照柯叔说的。在娘门前跪一宿?兴许能管用。” “别胡闹。”孟郁槐无奈地摇摇头,“如今也不早了,让娘先歇着吧,明天一早我再跟她好好说。” 说罢牵了她回屋。 靠窗的案上。暖黄灯光亮了起来,在地下洇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房中还残留着一点艾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不大好受,花小麦探长胳膊将窗户开了一条缝,转过身,就见孟某人坐在桌边,正倒茶来喝。 担惊受怕了一下午……不对,确切地说,最近这几日。她那一颗心压根儿就没踏实过,专往那让人心惊肉跳的方向思忖,越想就越觉得害怕。好不容易啊,这人终于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就抬脚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扔,接着便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往他肩窝里一埋。 “吓死我了……” 先还只是有点哽咽,逐渐抽抽搭搭,越哭声音越大,最后干脆就嚎啕起来。 终于能哭了,怎么都得嚎个够本才行,这一下午可真憋坏了。 孟郁槐将她环在怀里,晓得她这半日是给唬得够呛,也便不阻止,只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背。 花小麦敞开喉咙哭了一阵,嗓子有点疼,终于肯将脑袋自他肩上拔起来,抹一把脸:“你好歹哄我一下……” 话音未落,那人便握住她的后脑勺往下一摁,嘴唇凑了上来。 是个充满侵略性的吻,动作强硬完全不容拒绝,一上来就是猛烈的唇|舌纠缠,呼吸急促,要吃人一般。 花小麦被他牢牢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索性由着他去了,可时间一长,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开始只是吻而已,后来这家伙的动作越来越不老实,将她拖到腿上一坐,手就开始胡乱摸索,往衣裳里伸。 他那一身皮肤简直烫得吓人,花小麦原本脑子已经开始发懵了,忽地一个激灵,忙死命把他往后推,拗不过,干脆使劲掐他一把,噗地笑道:“别折腾了,都是白忙活……” 孟郁槐被她一掐,也清醒过来,到底是松开了她,心里实在很不愉悦,拧着眉头站起身另倒杯茶,一气儿灌下去,顺带着横了她一眼。 “瞪我干嘛,这能单赖我一个人啊?”花小麦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肚子嚷回去,“让我和娘担惊受怕那么久,你还好意思对我瞪眼睛?” 低头想一回,又上去解他的衫子。 “干什么?”孟郁槐忙将她一挡,“又成不了事,你老实点行不行?” “谁要跟你成事?让我看看!”花小麦抿一下嘴角,“那石清泉是被人从山上抬下来的,你却好端端,瞧着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不大可能吧?你让我检查清楚,我也好安心。” 孟某人果然依着她除了衣裳,口中道:“皮外伤而已,又没伤着筋骨,血都没流两滴,算不上什么。” 花小麦却哪里听他说,自顾自按住他抬眼看过去,就见肩膊附近一大片擦伤。许是被她方才搂着脖子时不小心撞到,又有点渗出血来。 倒真是不曾伤到骨头,但这血肉模糊的样子,瞧着也很吓人好吧! “你傻呀,碰到你了言语一声不行吗?不觉得疼?”花小麦埋怨了一句,转身就要往外走,嘀嘀咕咕道,“家里又没有伤药,平日里瞧见村里那些在田间干活儿的大哥若不小心伤了手,就在路边随便扯一把草嚼碎敷上,偏生我又不大认得。” “行了,你别忙,就这一点伤,明儿一早保准就结痂了。”孟郁槐拉住她胳膊不叫她去,“一会儿给娘听见动静,又……” “好歹得拿盐水洗一下。”花小麦却是不依,到底是捧了一小盆盐水来,一边轻手轻脚替他洗伤口,一边抬头道,“你跟我说说,这两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你和石清泉两人,便将那伙贼人给逮住了?” “呵,我俩也是误打误撞,正正发现了那伙贼人的藏身之处。”孟郁槐便是一笑,“五六个人,连带着那被绑的库丁,都猫在一个狭窄山洞里,过后我进去一瞧,人挤着人,根本转身都困难,他们也算厉害了,竟能在那儿躲了好十几天。初初发现他们的时候,我本没打算惊动,盘算着让石清泉下山报信儿,自己先在那守着,可那家伙……” 他说到这里便摇了摇头,啼笑皆非道:“我不知你对他是否有印象,他在镖局已经许多年,年纪也比我大上几岁,是近三十的人了,却因为胆子小,不敢担事,一直就只是个趟子手。我让他下山去叫人,他一站起来,腿肚子都打颤儿,没走两步就扑进草丛里,被人给发现了。” 猪队友!花小麦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忙追着问:“然后呢?” “还能如何?我就赶紧扯着他往山下跑啊,只是怎么琢磨都觉得不是滋味,实在心里不甘,怕那起贼人因为走漏了行迹而立刻挪地方,那时想再找到他们,就只怕比登天还难。”孟郁槐淡淡地道,“没别的法子,唯有把心一横,甩脱了追过来的人之后,我俩便寻一处地方暂且藏身,暗暗盯着他们。那伙人极警醒,当晚入夜后,果然另换了一处地方,我和石清泉赶忙跟了去。因怕打草惊蛇,忍了一整个白天没动手,直到今晚,天黑之后,方才……” “就你们俩,能对付那五六个贼人?”花小麦瞪大了眼,“我看石清泉伤得那样重——还有你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率先制住了那个领头的,后头的事就好办了而已,我身上的血也是他的,没伤他性命,只卸了他的胳膊。”孟郁槐说着便是半真半假地一板脸,“你莫要提,那石清泉真不是个好帮手,若换了旁人,只怕不会这么费劲。我可算记住了,下次若再遇上这样事体,我绝不和他凑一块儿。” 说得平平淡淡,但当时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花小麦光是在心里琢磨,也能猜到几分。 “你还想有下一次?”她翻了翻眼皮,接着十分心有戚戚焉地使劲点头:“你往后离那姓石的远点,笨成那样,只会拖累你……不过,那贼人是你们连顺镖局逮住的,库丁也算平安无事,陶知县的那股火儿,应当下去了吧?” 孟郁槐低头笑笑:“哪里说得清?左右都得等明日见了他之后方晓得。总算事情得以解决,想来他就算心下余怒未消,应当也不会太过刁难。” ……也是,这当官儿的心思,无论哪个年代都是最难猜度的,想破了头皮也是无益。 花小麦叹了一口气,仰脸软声道:“我困了……” 这一整个下午的心神不宁,放松下来之后,还真觉得浑身酸痛,眼皮子也有点打架。 “好。”孟郁槐笑着点点头,起身去厨房烧了一锅水,两人动作飞快地洗漱干净,吹灯上榻,花小麦也顾不得热,不由分说蜷进他怀里。 鼻子里充斥的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平安回来,就在身边,伸手就能摸到,方算是真的踏实安宁。 ps: 感谢都柳小鱼少年打赏的香囊,感谢好基友狐天八月的和氏璧和粉红票(壕啊),书友140525141926461少年的更新票,我……我尽量~ 第二百四十六话 新鲜吃食 这大抵是连顺镖局出事之后,花小麦睡得最好的一晚,梦都没做一个,再睁开眼就是大天亮。 孟郁槐昨夜自城郊山林下来就径直回了家,今日尚有些后续事体得交代办理,少不得还要去见那陶知县一见,且不能留在家中歇息。吃过早饭之后,他便匆匆忙忙牵着老黑出了门,与花小麦说好会尽量早些归来。 那孟老娘极是不满,早饭桌上便是寒着脸的,待他出了门,火气立时冲到头顶,将那筷子一摔,愤愤然道:“他这是甚么态度!老娘为他担惊受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倒好,也不与我解释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竟调头就走!” 一头说,一头扯住花小麦的胳膊:“你倒评评理,天底下哪有他这么当儿子的?你可当心些,往后等你肚子里的那个生出来,一定得好好教,要不然……哼哼,他转过背就不认识你是谁了!” 花小麦心道,昨晚人家原本是要跟你好好说来着,谁让您老拿乔不肯听?这会子又来埋怨甚么?脸上却是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软声道:“郁槐是怕娘还在恼他呢!况且他今日也的确是还有些事得去办,拖延不得,那陶知县可是官儿啊,哪敢怠慢?倘或得罪了,往后他们镖局的买卖只怕都没法儿做!左右不是还有我吗?我陪着娘……” “你?”不待她说完,孟老娘便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斜她一眼,“省口气吧,莫要在我跟前耍嘴皮卖乖,你还不如他呢!他这一件事办得不周全,好歹平日里却是个知轻重的,你呢?说句粗话,你正经就是个搅屎棍子!” “您见过会做饭的搅屎棍子?您敢吃啊?”花小麦干脆凑到她跟前,酸溜溜道。“我是瞧出来了,说白了您就是偏心,这儿子和儿媳妇,果然不一样啊?” “那可不?”孟老娘丝毫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洋洋自得地一昂头,又往她腹间一扫,皱眉道,“昨晚上我竟忘了问你了,你在那连顺镖局盘桓了一下午,日子铁定不会好过。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若有便趁早说。咱好去看大夫。莫藏在肚子里,什么都给耽误了!” “唔……”花小麦不愿敷衍她,认认真真垂眼思忖一回,这才摇头道。“真不曾有什么不舒服,充其量是觉得有些累罢了,昨日那镖局里四处乱糟糟,我不想劳动他人,便一直坐在椅子里,久了有些腰酸。睡上一觉,今天已是无碍了。” “瞧着一阵风就能刮出二里地去,没成想还挺经得起磋磨……”孟老娘不阴不阳地嘀咕一句,因又道。“且和我说说,郁槐这两日究竟是怎么过的,在那山中遇上危险没有?” 花小麦转了转眼珠,便是点头一笑:“行啊,不过咱们在家光说也是无趣。不若出门走走,娘您觉得如何?昨儿您也听见的,芸儿说,咱们那小饭馆儿的竹林已经拢好了,反正郁槐最快也得下午才回来,咱俩过去转一圈,只当是遛弯了。老在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对孩子也不好啊,您说呢?” “偏生是你事多!从早到黑便没个消停,这大热天,上外头瞎走甚么!” 孟老娘照例是要絮叨两句的,似万般不情愿,使劲翻了个大白眼。花小麦却不管她说什么,扑过去将她胳膊一挽,嬉皮笑脸道:“那您去是不去?” “起开!”孟老娘条件反射地就想推她,手都伸到一半儿了才想起这动作极是不妥,忙不迭地又缩回去,“算我怕你,我舍命陪你走一遭,你甭跟我黏在一块儿行不?一身都是汗!” “偏要挽着!”花小麦嘻嘻一笑,不由分说,扯着她就出了门。 …… 大半个月没往村东去,抽冷子行至小饭馆儿门前一瞧,一时之间,还真是使人有点犯懵。 店铺后头的园子初具规模,虽未归置齐全,却也能看个大概。 通往园子里的碎石路是已修好了的,因花小麦觉得朴拙些更有趣,并不曾排列得太规整,湿泥尚未全干,从碎石中溢出,散发出一股子泥味,却并不难闻。 顺着那小路走进去,便可见鱼塘也挖得妥当,看上去很是宽敞,匠人们正在给四周砌上石头,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绕上一圈,再往东北角上走,便是那青幽幽的一片竹林,竹子栽得齐齐整整,这里一簇,那边一丛,将喧嚣之声尽皆隔绝在外。 鼻子里是竹叶的清香,脚下细长的落叶沙沙作响——如周芸儿所言,踏进这竹林中,立时暑气都消散两分,浑身清爽舒坦。 “娘觉得如何?”花小麦心中满意,就忍不住想显摆,转身得意地冲孟老娘一挑眉。 “也就凑合吧……”梦老奶你给四下里张望一圈,不想让她太得意,鸡蛋里非要挑出根骨头来,“这竹子栽得密密实实,一阵风来,肯定会往下掉叶子。若有食客坐在这竹林子里吃饭,被那竹叶掉进菜碟儿里,不立时恼将上来才怪!” “您以为谁都像您一样,满肚子里都是火气?”花小麦将下巴一抬,“即便落了竹叶也是雅事,雅事啊您懂不懂?啊呀我跟您就说不清!” “找抽吧你?”孟老娘抡了拳头要揍她,两人正闹着,春喜和腊梅领着庆有跑了来。 “孟大娘,小麦妹子!”春喜隔着老远便向这边打招呼,“一猜你们就愿意在这竹林里呆着,这一向我们天天来盯着盖园子的进度,得了空就往这里头钻,比在那大日头下边儿晒着可舒服多了!” 花小麦回过头去,冲那二人抿唇一笑:“辛苦两位嫂子了,我这甩手东家……” “得,这种话说一遍就够了,三天两头地唠叨个没完,有甚意思?你若实在过不得,改日我同腊梅两个若是怀上下一胎,回家歇着时,你工钱照发,如何?”春喜乐颠颠地敞着喉咙道。 “行啊,我也不是那小气人。”花小麦也笑眯了眼,转而见那庆有抬着个里头封了泥的大竹篓,就用下巴点了点,好奇道,“那是什么?” “昨儿那青平县的吴老爷送来的,说是这东西,咱们桐安府还没有,是他一个外地的朋友晓得他喜欢吃,专程送了一些给他,他便分与你尝尝。我估摸着他那意思,是让你在小饭馆儿里用,却不知咱们现在正歇业装潢,不过你拿回家去吃也一样。” 说着,她便让庆有将篓子扳搬过来给花小麦瞧,又道:“大热的天,这东西送到青平县可费工夫了,连水都从当地带了好几大桶,说是正经的溪水呢!本来昨儿就想给你送家去,后来不是晓得你去了县里吗?便把这事儿耽搁了,过会子让庆有帮你抬回去就行。” 花小麦低头往那篓子里一瞧,登时将眼睛瞪得老大。 那竹篓中之所以封了泥,是为了存水,里面游着数十上百条青黄色小鱼,鳃盖后有一小块橙色斑纹,不过一拃来长。许是因奔波的时日太久,那小鱼瞧着已不大活跳,游得有气无力。 这是……仙胎鱼?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这鱼已经不多,大抵生活在东边沿海的溪水当中,其余地方的餐桌上却很少得见,她也不过是闻名而已,却不想在这里瞧见了活物。 青平县虽离海不远,到底是有段距离,也真难为吴文洪那朋友,究竟是怎么把这鱼给弄来的? 更难得的是,吴文洪竟如此大方,分了她一些! 花小麦心下喜欢,小心翼翼往地上一蹲,随手捏起一条来,先凑到鼻尖嗅了嗅,然后便抬头冲几人笑道:“你们来闻闻,这鱼的气味极特别。” “不过是鱼而已,还能闻出朵花儿来?”孟老娘撇撇嘴,靠近些一闻,面上当即显出讶异之色,“这鱼怎地……半点腥味没有,反而有股清香?闻着跟黄瓜极像!” 春喜和腊梅也分别蹭过来闻了闻,皆啧啧称奇,连那老实巴交的庆有,面上也露出新奇之色,自个儿捞一条送到鼻子前头,立时“嘿”了一声。 “这仙胎鱼正是奇在此处,用来做菜,滋味更是妙不可言。”花小麦笑着道,“吴老爷真个慷慨,改天一定得登门好生道谢才是。” “说是怀着身子的女人吃些鱼好,你拿回去,随你怎么烹煮,都是饱口福的!”腊梅点点头,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竹篓,挪也挪不开。 花小麦冲她一笑,当时并未说什么,心下却生出个念头来。 这晚待孟郁槐回了家,花小麦便立刻扯了他去看鱼,少不得将那仙胎鱼的来历、好处一一说给他听,末了道:“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肯不肯应承。” “你又想干嘛?”孟郁槐走了一身热汗,一面卷袖子,一面转头看她。 “自打小饭馆儿歇了业,我就没管过事,盖园子扩建全靠春喜、腊梅两位嫂子盯着。还有昨日,大圣哥、我姐夫和芸儿,也都帮了不少忙,虽则你那两个兄弟是因为心中替你担忧,我却到底给他们添了麻烦,论理该是要谢谢他们才是。” 花小麦替他将另一边袖子也挽上去,笑呵呵道:“这鱼咱们自个儿也吃不完,倒不如寻一日,请他们吃顿饭,好让他们也一块儿尝尝鲜,你说呢?” 第二百四十七话 来人 孟郁槐将将自镖局归来,行得一身热汗,急着打水来洗脸,对于花小麦在说什么,原本不甚在意。刚要习惯性地“唔”一声应下,忽然反应过来,略一抬眼皮,就见那小媳妇正巴巴地冲他笑,唇角便是一勾。 “请他们吃顿饭自是该当,头先儿回来的路上,我也曾琢磨来着。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让人觉得你是另有所图?” 他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打着感谢大伙儿仗义相助的名号,说白了还是手痒想上灶,我猜得可对?” “你别冤枉好人!”花小麦理直气壮地一昂头,“我想你所想,凡事替你考虑在头里,你不谢我一声儿也就算了,居然还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倒说说,这芙泽县所有的厨子,有一位算一位,除了我之外,你还能用谁,你看得上谁?嘁,你既如此说,那这饭我还不做了呢,你另请高明吧你!”佯装恼了,抽身就走。 孟老娘此时正在厨房烧饭,孟某人忖度着她应是片刻间不会出来,便将花小麦一拉,轻轻松松带到面前,低声笑道:“我没说不让你做,只你想想,娘会答应吗?到时候又换来她一通絮叨,岂不多事?” “这就不用你管了。”花小麦偷偷一翻眼皮,心道你是亲儿子吗?哪有这样编排自己娘的,一面笑嘻嘻道,“你也别把娘想得那么不通情理,你回来之前,我就预先和她商量来着,她应承了到时候会帮我,至于切菜剔骨那些事儿,就让芸儿替我张罗。这客咱们也不必在家请,小饭馆儿那边的竹林不是已经拢好了吗?怎么说咱们也得先享受享受,到时候就把大家一块儿请过去,那林子里又幽静。又凉快,肯定比自家院子里强啊。” “行。”孟郁槐原本就只是逗她,见她说得已有了主意,又已得了孟老娘同意,低头琢磨一下。觉得那竹林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于是便也不再多言,点头应了,抬脚便去水缸舀水。 花小麦却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紧紧跟上去,顺手捞了水瓢给他,咬一下嘴唇:“对了,你今日去见了陶知县,他那怒火可已经消了?还有柯叔,昨日我看他那模样,简直是又急又气,今天指定是没给你好果子吃吧?” 有句话,她实在是不想说出来。 这几个月。因柯震武将镖局的大小事务都丢给了孟郁槐打理,平日里很少出现,她拢共也没与他见过几面。昨天在镖局里冷不丁一瞧,倒觉得他看起来真的老了不少,且人也瘦得厉害。 她是不懂医,不晓得柯震武那病究竟是怎么样。但比刚刚相识那会儿形容委顿不少,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老者平日里对他们两口子诸多关怀照拂,如今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便成了这副情状,换了谁。心中也只会不好受吧? 孟郁槐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管舀了水,脑袋往水盆子里一埋,胡乱搓了两把,再哗啦一抬头,甩得水花四溅。 “你可别提,今儿我算是在镖局里大丢了一回人。”他接过帕子去擦脸,啼笑皆非道,“柯叔提了根盘花棍,竟满院追着我跑,说是要揍我。镖局最近不太平,人人都绷着弦儿,好容易那库丁被掳的事情了了,大伙儿总算松快些,全站在院子里看笑话——那老头,当真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 “你就好好站着让他打两下怎么了?横竖他又不会下重手!”花小麦皱一下眉,语气里带了点埋怨之意,“你年轻力壮,即便是他身体康健时,也未必能追上你,更何况他现在又……你不说让着他点儿,反而还躲!” 孟郁槐晓得她的意思,将那湿淋淋的手往她脸上一抹,软声道:“你莫担心,我是想着,柯叔现下若不来镖局,就总是在家中歇息,稍微活动一下筋骨,或许对他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又怎会不知轻重?” 说着又轻叹一声:“他虽不曾明说,但我观他那意思,往后来镖局的次数,只怕会越来越少,我理当替他多担着些才是。不过如此一来,我在家的时间就必然不会多,你……” “总之我不会因为这个跟你找茬就是了。”花小麦抬头睨他一眼,想了想,“青平县的吴老爷给咱们送来一篓子仙胎鱼,数量不少。那鱼滋味清香,在咱们芙泽县轻易是吃不到的,你明日去镖局时顺便给柯叔带去一些,剩下的拿来请客也尽够了。” 见他应下,她便又道:“陶知县那头,又怎么样?” 孟郁槐领着她在一片红彤彤的番椒串下坐了,淡淡道:“这回库丁被掳,说起来错处不在我们镖局,却总归脱不开干系,刚出事时我与柯叔去见他,便被他大发作了一通,话里话外极为不满。需知开镖局,与官府打好关系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此事若解决得不妥,往后连顺镖局绝对没好果子吃。幸亏那伙贼人是我们寻到的,在陶知县面前也算是个补救,他那怒火消了,我们也算能松一口气。” 说到底,谁让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论起来镖师们个个儿身怀无疑,是招惹不得的,却偏偏做的是和气生财的营生。那起剪径的贼人,只要没欺到头上来,就得称兄道弟,在官家面前,更是要尽心敷衍,其实……也挺无奈。 “嗯。”花小麦点了点头,“谁让他是官儿?在他面前,怎么都得赔着小心,只要他是个肯讲理的,那就好说。” 孟郁槐没说什么,只一笑,听见孟老娘在厨房大声吆喝着开饭,便站起身,将桌子搬到院子当间儿。 …… 那仙胎鱼不禁放,这请客的事儿得立刻办起来才好。当晚孟郁槐便去各家走了一遭,请孙大圣、景泰和等人明日中午去小饭馆儿的竹林里吃饭,他自己也预备着早上去镖局里瞧一眼,若无事,就立刻快快归来。 翌日午时将至,花小麦果然和孟老娘在竹林里忙活起来。 考虑到这火刀村的人大抵都爱口味浓重之物,那仙胎鱼,是用了裹上蒜蓉下锅油炸的方式来烹饪,至于另一种较为清淡的吃法,花小麦则打算晚间单独做给孟老娘和孟郁槐尝尝。此外还预备了野兔、鹌鹑和各色山菌,也不计较,就在竹林里砌一个简易的石头灶,备下两口大锅,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是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景泰和与花二娘两个是同孙大圣一块儿来的,大伙儿平日里熟稔得很,客套是一概没有的,进了竹林就立时挽袖子帮忙;春喜和腊梅向来在小饭馆儿干活儿,难得当一回甩手掌柜,也都兴兴头头。罗月娇素日与花小麦好,百般缠着春喜,不依不饶地跟了来,自打入了竹林,便在花小麦和周芸儿身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竹林子从外头看十分幽深静谧,里头却已是热闹得翻了天。 孟老娘张罗着,在林中摆了两桌,吃酒的男人们坐在一处,女眷们则另据一桌,中间只隔着一丛竹子,若要说话或递递拿拿都很便当。 大家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住了许久的,言语间不需顾忌,说话也用不着太讲究。春喜和腊梅往日对孟老娘颇为忌惮,今儿也丢开了,陪她很吃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 这顿饭自正午,一直吃到了未时中,一干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花小麦是有身子的人,赔久了就觉有些乏,花二娘也急着要回家去给小铁锤喂奶,生怕耽误了时候,与孟老娘一商量,便决定先行回村子南边儿,那罗月娇似是还想与花小麦唠叨一阵,自告奋勇地陪着她一块儿走。 三人出了小饭馆儿的门,一路上不过说些闲话,少不得将秋里便要出嫁的罗月娇拎出来取笑一番。在村南的土路口分开,花二娘自回了景家老宅,花小麦则带着罗月娇径直往孟家院子去。 “小麦姐你也莫要尽着笑话我,你那手厨艺是能操办大席面的,我比不上你,我认了,可你的针线活儿又怎么说?” 罗月娇被那姐妹二人嘲笑了一路,脸上有点挂不住,耳根子红成一片,撅着嘴道:“你也莫以为我不晓得,我嫂子回来都告诉我了,说你直到现在,连个小娃娃的兜兜都缝不好,这一点上,我总比你强吧?” 花小麦噗嗤一笑:“那又如何?我手笨这不假,但我反正已经嫁了,我婆婆也没拿这个挑我的理儿,最多不过唠叨两句而已,且我脸皮厚,不怕挨说,嘿嘿一笑就了事,可你呢?你……” 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目光往土路边上扫过去。 孟家院子对面一户人家的庇荫处,蹲着三个人。年纪大些的那一男一女瞧着像是两口子,旁边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像是走累了,找了个阴凉地方歇脚。 三人脚边大包小包堆放着不少物事,面带几许风霜之色,疲乏地半闭着眼睛,模样不似本地人。 这火刀村里甚少出现陌生面孔,花小麦便不由得盯着那三人多看了两眼,这才转过背去开门。 许是听见钥匙响,三人里那个中年汉子,立刻睁开眼来。 ps: 感谢燕呢喃喃、朗驱两位同学的打赏,感谢摩羯天使ada同学的粉红票~~ 第二百四十八话 亲戚 花小麦却是并未曾注意到身后人的反应,自顾自开了门,迫不及待一脚踏入去,偏过头与罗月娇吩咐道:“院子里晒得很,你快进堂屋呆着。早间我煮了些酸梅汤,端来与你喝了解暑,咱俩坐着说会儿话。” 罗月娇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有点忧心地挠挠额头:“可是小麦姐,方才咱们出来时,孟大娘千叮万嘱,叫你回了家便歇个中觉。那个……你若是觉得累……” “我并不困,只是想休息一下罢了,我婆婆这会子吃酒正吃得高兴,且不会回来,你不告诉她不就行了?她是巴不得我成天除了吃就是睡,长一身肉才好,最近已有了些成效,可我想着,我底子薄,猛地长太胖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况且……” 话还没说完,身后陡然传来一个搭讪的笑声:“嘿嘿,你是哪个?” 花小麦冷不丁给唬了一跳,“哎呀”叫了一声,忙不迭地回头,就见那中年汉子立在院墙边上,面带问询之意。 “大叔您……跟我说话?”她有点莫名其妙地蹙一下眉。 话说这好像是她家吧,一个生面孔的人,上来就问她是谁,哪有这样道理? “我估摸你是郁槐媳妇?”那中年汉子却不答她的话,很是自来熟地一挥手,“我是你舅!哟,这火刀村,比我们那里也凉快不了多少呀,这大日头都要把人烤出油!我们在那墙根下都蹲了半日了,好容易盼得家中有人回来,快快,劳你给弄碗水,啊?” 说着便回头吆喝一声,唤那两母女过来,自己则预备从花小麦身边挤进门。 “您稍等。”花小麦委实摸不着头脑,又对他这种不由分说便要登门入室的举动不大喜欢,便稍稍将他一拦。微笑道,“对不住,我来村里的时间不长,许多事都还不大清楚,您是……” “跟你说了嚜。我是郁槐的亲舅!”男人一跺脚。仿佛很无奈地摊了摊手,又指指身后正扛着大包小包跟上来的两母女,“那是你舅妈和你妹子——咱们有话进去说可好?这大太阳下。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身后那两母女闻言,抬头便是一笑。 花小麦只得朝旁边让了让,请他们进院子,心中却真有些犯嘀咕。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舅舅? 她进了这孟家院子半年有余,从未听孟郁槐或孟老娘提起还有个舅舅的事,成亲那时,这三人也不曾露面,想来或许是住得远,再要不然。就是平日里压根儿不曾走动联系。 眼下他们突然找了来,是为了甚么? 她在心里琢磨着,也快步跟了进去,捎带脚地冲罗月娇使了个眼色,那妮子会意,立刻就跑了出去。 三人将一应包袱往地上随意一搁。就在院子里一块阴凉处坐下。花小麦巴巴儿地打了水来给他们洗脸,又端了几碗酸梅汤来摆在他们面前,抿唇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很,我也没和舅舅舅妈……还有表妹见过面,竟是认不得。怠慢了。偏巧今日家中也没人,倒累得你们在门外等了这许久……” “不妨事,不妨事。”不待她把话说完,那舅妈洗了脸,把手里帕子塞给她,便将手摆了摆,笑吟吟道,“你也说了咱们没见过,既这样,互相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自家人,哪会因为这个就挑你的理儿?我们也是不知道郁槐已成了亲,否则,再怎么都该来贺一声的!” 又拉着旁边那姑娘道:“这是你冬雁妹子,我瞧着,你怕是比她大不了两岁哩!” 果真平日里是完全不联系啊……花小麦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与那姑娘笑着点了点头,便被那舅妈扯着说些闲话,左右不过是问她几时与孟郁槐成亲,家在何处云云。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孟老娘和孟郁槐被罗月娇给叫了回来,一踏进门看见那三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怔,孟老娘更是脱口而出:“你们怎地来了?” “大姐啊!”那舅舅立刻站起身飞扑过来,方才还笑着的脸上,登时显出两分悲戚之色,“我们村儿那日子可没法儿过啦!” …… 接下来这一整个下午,从众人的谈论当中,花小麦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舅舅是孟老娘的亲弟,名叫做唐茂才,他媳妇娘家姓丁,两口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几年前就已经出嫁,唯剩这个名唤作冬雁的小闺女跟在他们身边。 与花二娘的情形差不多,这孟老娘也算是远嫁的,自来了火刀村,便逐渐与娘家人断了联系。那唐茂才向来住在老家,此番是因为村里遭了灾,这才慌慌离开,跑到了火刀村来。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这样唬人的蝗灾!”唐茂才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道,“你们是没瞧见,村里几百上千亩地,生生成了荒田哪!天气干旱得厉害,已经有两三个月不曾落一滴雨——眼瞧着便是收获时节,我们满心里盼着能有个好收成,却不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他一头说,一头便撩起衣襟来擦泪,指了指那个叫冬雁的姑娘:“你外甥女儿,年纪也不小了,我和她娘原打算今年卖了粮食,便与她置办些嫁妆,尽快定一门亲事,谁晓得……唉,村里遇上这样的灾祸,但凡能躲的,都躲了出去,我这也是没了法子,只得跑了来……” 花小麦心下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此处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她自然不会贸贸然开口,只在旁微笑着作陪。孟郁槐则是点了点头,沉声道:“似这等天灾,咱们是没法子的,粮食没了的确可惜,但舅舅舅妈也莫要为此太伤心,只要人没事儿,等这灾祸过去了,粮食再种就是。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你们千万不必客气,只管开口——但不知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那唐茂才仿佛很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一向知道,我这外甥待人是个厚道的!如今那蝗灾还未过去,村里那副境况,人也是呆不下去的。我与你舅妈商量过,与其在那里延挨着糟心,倒不如出来找些事做,挣点钱。横竖我也是学过木匠手艺的,给人干活儿赚个仨瓜俩枣的,不是甚么难事,只……免不了要你们帮着张罗张罗。” 说着便拿眼睛去瞅孟老娘。 这年代的人讲究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一般而言,已成了家的兄弟,断没有跑来投奔亲姊的道理,也难怪他有些惴惴。 由始至终,孟老娘始终寒着脸,但她那人向来就是这样一副面孔,也瞧不出她心中到底是高兴不高兴。 听到这里,她便从鼻子里“唔”了一声,转头看看天色:“天儿也不早了,你们一路赶来,怕是路上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会子我先去张罗些吃食来……家里房子也不大,只剩下两间耳房,平日里都是堆放些杂物,过会子收拾出来,好歹让你们先安顿了,后头的事又再说。” 话毕,就要站起身。 这态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啊……花小麦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赶忙摁住她,笑呵呵道:“娘你陪着舅舅舅妈说话吧,饭我来做就行。” “你?”孟老娘斜她一眼,“中午忙了那许久,你还没累够?你现下是什么情形,要我与你唠叨多少回?你听得不烦,我的嘴皮子却已经起了茧了!踏实呆着吧你,很不需要你操心!” “大姐……你做饭?”那丁氏像是听见了甚么了不得的大新闻一眼,咋咋呼呼地一拍掌,“都娶了儿媳妇了,怎地还这样不消停?咱们都这么就没见面了,我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呢,我们也不挑嘴,就让小麦随便做两道菜就行。” “不是,你不知道,她如今有了身子,又瘦得跟鬼一般……”孟老娘耐着性子就要解释。 “那又如何?”丁氏很是不以为然,“咱们都是庄户人家,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做顿饭罢了,累不着的!” 一面又回头冲花小麦笑眯眯道:“好孩子,让我与你婆婆多说两句吧,你当心些就好。我叫你冬雁妹子给你打下手,如何?” 花小麦微微笑了一下。 嗯……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她还巴不得每天能离灶台近一点呢,可这话,好像不该由您来说吧? 当着长辈的面,孟郁槐不好多说什么,只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花小麦朝他抿抿嘴角,站起身道:“娘,舅妈说得没错,你们只管坐着说话,没一会儿咱们便吃饭。”抬脚进了厨房,那唐冬雁也赶紧跟了上来。 仙胎鱼还剩下大概十几条,用来做一道菜是尽够了。花小麦把鱼从大盆里捞出来,动作麻利地剖洗干净,斩头去尾之后切成了两片,加些葱、姜、绍酒和盐,放进锅里以大火蒸。 方才孟老娘要亲自下厨,那唐冬雁便料定,这个头回见面的嫂子,十有八九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却没成想整个过程快得如行云流水,不禁看得眼也直了,张了张嘴:“嫂……嫂子,你这手功夫好厉害,我还以为……” 花小麦手上不停,另起一锅烧热,挖了一大勺猪油丢进去,又迅速取来竹笋和香蕈切丝,抽空回身笑道:“怎么了?” 第二百四十九话 脑子很清楚 大铁锅中,奶白的汤底渐渐翻滚,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热气,竹笋和香蕈丝的清香浮了上来,直扑人脸,虽觉得烘烤,却也依旧使人不愿退出去。 唐冬雁紧紧盯着花小麦的手,见她将鱼肉用竹筷剥下来捣碎,连同原汁一块儿倒进铁锅之中,不多时,空气中便多了另一股浓鲜味,不由得咂舌:“我还以为……你对于厨房里头的事并不精通,却不想……表嫂,你这手艺,合该是要当大厨的!” 花小麦对她笑了一下,没接她的话茬。 “不瞒你说,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我挺不愿意的。”唐冬雁丝毫不以为意,仿佛瞬间拿她当个知心人看待,切切道,“虽说村里遭了蝗灾,这是没办法的事,但谁又愿意轻易离开家?出来之后是怎样的情形,会不会给大姨添麻烦……光是想想,心里就够发愁的,可我爹我娘拿定了主意,我就只能跟着——这会子我却是太高兴了!表嫂,你厨艺这样好,往后一定多教教我,行不?” 这姑娘自打进了门,便少有说话,花小麦先还以为她是个性子内向的,却不料这会子如此健谈,便也笑着道:“哪有什么行不行?我在做吃食上头还算能过得去,你要是有兴趣,得空咱俩就凑在一块儿多说说。” “那敢情好!”唐冬雁乐得连连点头,喜滋滋道,“这趟我和我爹我娘可真来对了呢!” 这一句,花小麦仍旧是没接,将锅中菜肴稍加调味,勾一层薄芡,再打一只蛋黄入锅。待得煮沸时,又往里滴两滴香醋,起锅之后,浇上六成熟的热猪油。 宋嫂鱼羹,因鲜嫩滑润,无论形、味皆与蟹羮相似,又被称为“赛蟹羮”,惯常用鳜鱼或鲈鱼入菜。花小麦今日却是用了与之相比更为细软的仙胎鱼。鱼肉自带的那一股黄瓜香,与浓汤充分融合,即便猪油加得多些也并不显油腻,反而汤鲜味美,纵是大夏天,吃着照旧爽口爽心。 午间那油炸的蒜蓉仙胎鱼香味固然浓郁。但在花小麦看来,这种鱼用宋嫂鱼羹的做法烹制,无疑更为合适。想来孟郁槐必然会喜欢。她在灶上是忙惯了的,原本动作极快,家中冷不丁多了三个人,依然只花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将饭菜准备齐全,在院子里铺排开。 空气里飘荡着番椒那独特的辛香味,几人在桌边坐了,唐茂林和丁氏朝桌上一打量,不约而同地“嚯”了一声。 “郁槐媳妇,这菜全是你一人做的?”丁氏盯着桌上的栗子炒鸡、荔枝肉狠瞧片刻。转头去看花小麦,满面不相信。“你能有多大岁数,若真得了这一身本事,又何须你婆婆成日下厨?” 花小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孟老娘将话头给夺了去。 “她是会做两个菜不假,往常这厨房里的事我也向来是不管的。这不是因为她那肚子里揣上了,我怕有闪失吗?你们不晓得。这丫头瞧着人模人样,其实最是毛毛躁躁,不盯紧一点,她可不定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丁氏恍然点点头,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讪笑道:“大姐你可别笑话我们,这段日子因村里遭了蝗灾,我们慌慌张张地出来,都没踏实吃过一顿饭,这家常菜是甚么滋味,我们都快不记得喽……” 花小麦很明白孟老娘抢话的原因,在心中暗叹她竟如此信不过自己,一面就将汤勺递给丁氏,笑道:“舅妈您别客气,快趁热尝尝这鱼羹吧。”将汤盆往她那边推了推。 孟老娘也在旁直道“说这些作甚”,尽着督促他们赶紧动筷。 丁氏乐颠颠应了一声,往汤盆里瞅了瞅,果然先给唐茂林盛了一大碗,然后又将她自己和唐冬雁的碗,也都舀得满满当当。 “喙,这郁槐媳妇的厨艺真不是盖的,鱼羹又鲜又滑,竹笋和香蕈也好吃,隐约还有股黄瓜香,了不得啊!”唐茂林边吃边赞,将那鱼羹吸溜得呼噜呼噜。 “头先在厨房里看表嫂张罗,我就吓了一大跳。爹,娘,你们是没瞧见表嫂那动作有多快,还好看,依我说就算那正经的大厨,也未必比得过她。”唐冬雁在旁接了一句。 盆中的鱼羹霎时少了大半,那三口人又吃得极快,花小麦在心里稍琢磨了一下,便伸手去端孟老娘的碗:“娘你怎地不吃?这鱼羹与中午咱们吃的那个相比,又是另一种味道,我以前从没做过,好歹你尝尝啊。” 接着又给孟郁槐舀了一碗。 孟老娘倒是没说什么,倒是那孟某人,意味深长地含笑瞟了她一眼。 好吧,她也觉得这举动好似有点太过护食儿了,一点都不大气上档次。可……这仙胎鱼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平常又压根儿买不着,她从中午便心心念念要做这么一道菜给孟郁槐吃,要是他一点都吃不到怎么办? 一顿饭,唐茂林一家三口吃得极痛快,待搁下了碗,还摸着肚皮意犹未尽道:“许久没吃这么好的饭菜了,大姐,你这儿媳妇可真是不错。” “不错什么?你光看见她会做饭这一个好处了,却不知她平日里讨嫌的时候哩!”孟老娘面上仍看不出喜怒,弯腰拾掇碗筷,“院儿里晚上凉快,坐着歇会儿,等下我就把那两间耳房收拾出来,你们权且住着,待想好了今后的打算,再让郁槐帮着踅摸房子。” 这话一出,唐茂林和丁氏都有些愣怔,顾不得抹去嘴角的汤汁,抬眼愕然朝她望过去:“大姐,你这意思……” 孟老娘没搭理她,自顾自端着碗筷就走,花小麦见这二人脸色一下子不大好看,也便不肯在他们旁边多呆,转身跟着孟老娘进了厨房。 …… 天色渐黑,起了凉风。 孟老娘于家事上头一惯非常麻利,不许花小麦动手,只叫孟郁槐帮着搬搬抬抬,片刻,就将两间耳房收拾得利利整整,添置了干净被褥。 唐茂林一家有些不安地坐在院子里,脑袋跟着她来来回回地晃,好容易盼得她终于闲下,也来了桌边坐,迫不及待地立即就想开口,却被她抬手打断了。 “家里就只得这一个沐房,洗澡倒便当,只是里头有些黑,冬雁若是害怕,过会儿让你娘陪着一块儿。”她和颜悦色地瞅了唐冬雁一眼,又转向花小麦,脸往下一垮,“你老在这儿呆着干什么?晌午就没歇中觉,这会子还不回房早点睡了?天天晚上都非要我训你一通,否则你便不安乐,何苦来?” 花小麦扁扁嘴:“屋里太热了,娘你让我在外头再待一会儿……” 开什么玩笑?刚才你说的那话还没解释清楚呢,怎能现在就离开? 孟老娘闻言也就罢了,偏过头去望向唐茂林:“方才我说那话,你心里头不自在吧?” “不是……”唐茂林挠了挠后脑勺,挤出个笑容,“大姐,我们不打声招呼就来,心里也知道是给你添麻烦了,你要是有甚么不方便的……”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俩是亲姐弟,老家遭了蝗灾,你肯来找我,说明你心里有我这个当姐姐的,我挺高兴。”孟老娘面无表情地道,“但若要说那不方便之处——我也不与你们客套了,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呃……”唐茂林笑容僵在脸上。 “我们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们一抬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不消我多说。两间耳房虽是能住人,却到底太过狭窄,人在里头转个身都费劲,住久了,是决计不会舒坦的。若搁在平常,我合该让郁槐他两个把屋子腾出来给你们住,但他媳妇现下有了,也是委屈不得的——思前想后,还是另外觅一处地方,你们搬过去,只怕反而好些。” 孟老娘说着,就看了丁氏一眼。 那丁氏立刻把手摇得风车也似:“呀,大姐,你也想得太过于多了,我们一家也不是没吃过苦的,本就是来找你们帮忙,怎会挑挑拣拣觉得委屈?那耳房已经很好……” “这不是你们计不计较的事。”孟老娘根本没耐心听她说完,“冬雁是个未嫁的姑娘,郁槐虽娶了媳妇,却到底还年轻,这又是大夏天的,衣裳单薄,成日在一个院子里出出入入,不合适。况且,有句话说出来,我也不怕你们恼,家里这房子太小,郁槐媳妇有了身子,人太多,万一磕着碰着了,咱脸上都不好看。” 一席话说得唐冬雁红了脸,花小麦也倏然瞪大了眼。 话说那“孟郁槐他娘只会胡搅蛮缠”的谣言究竟是谁传出来的?或许年轻时,她的确只一味蛮不讲理,但如今,她分明脑子里清楚得很! “若说家里是没钱的,也就罢了,但眼下我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该讲究的就得讲究。” 孟老娘扫了唐茂林一眼:“我晓得你会做木匠活儿,既打定了主意靠这个讨生活,这几日你就好生琢磨琢磨。若是打算就在这火刀村里安顿下来,我便让郁槐在此处替你踅摸住处,假使想去芙泽县城试试,他在那里也颇认识几个人,照样能替你张罗妥当。银钱方面不要你们担心,我替你们出了就是。” ps: 感谢咪咪和花花、fgs001、书友130207014334631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挥剑断情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书友140316103333788同学的和氏璧和粉红票,啥都不说了,明天一定三更~ 第二百五十话 住下了 唐茂林和丁氏两口子闷头坐着,半晌没出声。 手里的一片西瓜捏得太久,汁水顺着手指头一直流到肘弯,拖出一条黏答答的痕迹。 孟老娘这话很是得体,不仅理由充分,还承诺了要替他们负担赁房的租金,委实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有人帮着出钱自是好的,可…… 默了许久,终究是丁氏挤出个笑容来,开口道:“大姐你这话说的,让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接。我们这趟来得突然,事先也没跟你打声招呼,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了,若再让你出钱替我们赁房子,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是啊大姐。”唐茂林也点点头,“若不是老家现下实在没法儿呆,我真不会拖家带口地跑来搅扰你,原想着尽力别叫你为难才好……既你这里不方便,我们住个两日就走,再想别的法子,那格外赁房的事,你千万莫要再提了……” “哼,你这酸溜溜的话说出来是几个意思?老家遭了灾,你山长水远地来投奔,若是住两日就急慌慌地走,倒像是我赶你们一般,回头再让老家那些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孟老娘向来是不肯吃亏的,不怕得罪人,心里有了火气,更不会强压着,闻言立刻把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指着唐茂林高声嚷嚷:“赁下一爿房子,咱们各自都住得宽敞舒服,哪里不好?你却偏生要与我在这小院子里挤,你告诉我听听。这是为甚?” 她直愣愣地一嗓子问到唐茂林和丁氏脸上,一个磕巴都不打,语气动作皆显得理直气壮,不仅那两口子脸色一变,花小麦坐在孟老娘身畔,听在耳里,也是暗暗咂舌。 唐茂林那话表面上似是替孟老娘考虑,但往深一层琢磨。却很不是个滋味儿,莫说孟老娘,她也觉得有些不舒坦,只是轮不到她开口,她就只能在旁听着,颇有些气不顺。 幸亏孟老娘是个厉害的啊!所以说,有个凶悍的婆婆,其实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件坏事吧? “大姨,我爹我娘没旁的意思。你别误会……”唐冬雁坐在丁氏身后,见状便有点发怯,有点犹豫地细声劝。 “长辈说话。没有你们小孩子插嘴的份儿!”孟老娘却是轻易不肯领情。将眼珠儿一瞪,“你看看你表哥表嫂,可出声了没有?你爹拿话噎我,敢情儿我还不能生气了怎地?他怎么想我不知道,难道你就懂?你是他肚里的虫儿?” 唐冬雁瑟缩了一下,不由得扯住丁氏的衣裳后襟。脸一挤像是要哭。 唐茂林也有些慌了,赶紧站起来,一脸诚恳地冲孟老娘连连摆手:“大姐,我那话说得不好,惹得你恼了。可我真没旁的意思啊!说到底,我不过也是怕你多使钱……” 丁氏也在旁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孟老娘发作了一通。把态度明明白白地摆到台面上,这就够了,却也不想真与他们闹个不可开交,当下便稳稳当当接过他两口子递过来的台阶,掀一掀眼皮,语气略有缓和。 “你若还当我是你大姐,这事儿就莫要同我争了,先安心住下,这两日多在村里和县城走走,看看哪里更好挣钱,拿个主意出来。我说过了,如果我手上没钱,今儿这话,我压根儿不会提,可我既然有两个,租房这事,就不必你们操心——天儿不早了,你们赶了这么远的路,指定是不曾好好休息过,屋子已收拾齐整,早点睡吧。” 说着又转过头没好气地看向花小麦:“还有你,也赶紧洗洗歇着!我若是不发话,你还想坐到后半夜去?” “哦……”花小麦仰脸冲她一笑,连忙点头答应,回房取了换洗衣裳,再走出来时,唐茂林两口子与唐冬雁已各自避回耳房里。 自打来了火刀村,花小麦还从不曾在这样一个人多嘈杂的环境下生活。 同花二娘与景泰和住在一起时,那小两口是单过的,嫁了孟郁槐,家中人丁也同样单薄,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 然而不过是唐茂林一家三口到来的头一晚,她便立刻知道了在那种人口兴旺的大家庭生活,是什么感觉。 大夏天,人人都要洗了澡才能安心歇下,院子里直到亥时末还是吵吵嚷嚷。沐房的门开开关关好几回,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门口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泼了一大片水渍,经过时倘若不小心,踩上去滑倒可不是好玩的,说话声、搬抬箱笼的动静始终不曾消停。 有了身子之后,花小麦晚间一向尽量早睡,这会子也是早已上了榻。枕着孟某人的胳膊刚觉得有点迷糊,就听得孟老娘那边忽然传来唐冬雁的一声大叫。 “啊呀,这屋里有蚊子,咬死我了!” 紧接着,就听见丁氏敞着喉咙骂:“你小声点,你表嫂是有身子的人,禁不得吓!” 她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睁开眼,就见孟郁槐正蹙眉望着她,低声道:“唬了一跳?” “还好。”她摇摇头,索性坐起来,“咱家还从没这样热闹过,一时有点不习惯罢了。” “我去把窗关得严实些。”孟郁槐也跟着起身,下榻去将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回头冲她笑笑,“我知道这样热,你先睡,过会子等他们都睡着了,我再把窗户开开。” “没事儿,你别折腾了,明日一早便要去镖局,夜里睡不好,如何有精神?”花小麦伸长胳膊将他拽过来,抿一下唇角,“不过……有个事我想问你——今日我观娘的意思,好似不愿让舅舅舅妈知道咱家开着一间饭馆儿?” 孟郁槐把她重新塞回榻里侧,闻言便低头笑了笑:“也不是防着他们,省些事罢了,况且此事就连村里的三岁小孩儿都晓得,如何瞒得住?他们迟早会知道,没必要专门提,横竖现在那小饭馆儿也并没有做买卖。” 花小麦把眼珠儿一转,笑着道:“我的意思,舅舅不是会做木匠活儿吗?咱那后头园子里能正好用得上,要不……” “你真这么想?”孟郁槐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跟我卖口乖,有什么意思?即便在娘面前也是落不着好的,何苦来?” “话虽这么说,我却总得提一句,要不显得我多不懂事儿?”花小麦嘻嘻一笑。 孟某人哭笑不得:“我看你真是闲得无聊。这事很用不着你来琢磨,赶紧睡,真不早了。”说罢,便把那薄被搭在她腹间,在她身侧躺了下来,顺手将人圈进怀里。 …… 这突然到来的舅舅一家三口,自此,便在孟家院子里住下了。 白日里,唐茂林大抵是不在家的,不是在村间走动,便是去县城,四处转悠着,看哪里更容易找到活儿。丁氏和唐冬雁若起了兴致,也会随他一块儿去城中逛逛,却因今年地里没收成,手头紧,也买不了什么,大多数的时间,却仍旧是留在家中,一个陪孟老娘做活计,另一个则得了空便去寻花小麦说话。 那日在竹林请客吃饭,隔天周芸儿就病了,也不是甚么大事,只说是疰夏,连着好几天没来学厨,约莫过了三五天,才又跑了来。 其时,孟老娘和丁氏两个在堂屋里不知捣腾什么,唐冬雁回屋歇中觉,花小麦则照旧躲在密密实实的番椒串下乘凉。周芸儿连枝带叶儿地抱着一大捧栀子花,笑盈盈地奔进院子里,张口就喊:“师傅,你看这花开得……” 话还没说完,猛地见堂屋里有生人,赶紧闭住嘴,手足无措地朝后退了退:“家里有客人啊……我不知道……” “你又没犯错,别这么战战兢兢的行不行,说了你多少回了?”花小麦站起身走过去,先瞪了她一眼,便将她拉到墙根边上,低头看那栀子花,“开得挺漂亮,香味也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花?” “就是我家院子旁边自己长的,年年都开花,也不用我们浇水,就能长得特别茂盛,晚上睡觉时,那香味一股一股地往鼻子里钻。”周芸儿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露了笑脸,“我摘了好些来,师傅你不是常抱怨那艾草熏了之后气味不好闻吗?放两朵这个花在屋里,保准你晚上就睡得踏实了。”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花小麦感激她替自己着想,又见她手上抱都抱不过来,忙伸手要接。 这当口,那唐冬雁突然自耳房开门出来,一溜烟地跑到两人跟前:“表嫂我来吧,仔细那花枝戳到你。这花……也给我两朵行不?我也喜欢这香味。” “那有什么不行?”花小麦冲她笑了笑,“这么多的花,若全堆在一个屋子里,还不把人给熏得头晕?咱们每间房都放一些,还能剩下不少,索性来做个好吃的小食,怎么样?” “满脑子果然只想着吃……”周芸儿含笑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边厢唐冬雁却是耳朵尖得很,兴趣盎然地拍手:“做吃的?表嫂,我能不能也跟着一块儿瞧瞧?你别嫌我笨才好。” 花小麦看她一眼,没多说,只道了一句“都随我一块儿去”,领着两个姑娘进了厨房。 ps: 感谢緑小兮少年打赏的香囊rfly、书友130207014334631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忙了一天,现在才有空,还是会三更,只是可能要晚一些~ 第二百五十一话 独处也难 这日孟郁槐回来得比平时早些,进家门时天还亮着,院子里桌上已摆了两样冷菜,厨房里飘出各种食物的香气。 唐茂林看样子也是刚刚从外头回家不久,正舀了盆水擦脸,抬头瞧见他,很是热络地咧嘴招呼道:“郁槐回来啦?” 孟郁槐笑一下,叫了声“舅”,下一刻花小麦便端着一盘罗蓑肉自厨房里走出,搁在桌上,抬头眯眼冲孟某人一笑,也不言语,另舀了一盆凉水来给他洗脸。 平素这院子里只得他们一家三口,孟老娘即便瞧见他小两口凑得近,嘴上虽要叨咕两句,心里却是喜欢的,且用不着太过避忌,然眼下多了一门亲戚,便不得不收敛些。 按常理,院子里只有这两个小夫妻在,唐茂林就该躲开才是,可他非但没走,反而凑上前来拍了拍孟郁槐的肩,笑呵呵道:“也是这两日常去那芙泽县行走,我才晓得,你们那连顺镖局,竟是城中极有名头的,说起来人人都竖大拇指!听说就是我们来的前几日,才逮着一伙贼人?呀,真真儿了不得,你能在那儿做事,想来也很有本事哪!” “舅舅你太夸我了。”孟郁槐淡笑着应了一声,听起来似有些应付之意。 咦?这个态度? 花小麦正拧了帕子给他,闻言便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这家伙平日里素来待人以诚,轻易是不会这样敷衍人的。更别提面前的还是他亲舅舅。然此刻,他看上去却面色发沉,仿佛没甚么精神头,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她心里犯着嘀咕,当着唐茂林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催促了一声,让孟郁槐快些洗脸。便调头走开了,去厨房给孟老娘帮忙。 不多时,饭菜皆已齐备,众人都在桌边落了座。 孟郁槐这晚的确情绪不高,寻常时每晚自镖局出来,走在路上就开始琢磨,不知自家媳妇又做了甚么好菜,今日却胃口全无,扒拉了两口饭。拣那清淡些的菜挟了两筷子,就搁下碗,只坐在一旁相陪。 桌子的另一头。唐茂林却是兴致好得很。一边吃得香甜,一边不停口地与几人絮叨他今日在城中的见闻,顺便又把连顺镖局拉出来夸赞了一回。 “真的?”丁氏很给面子地立刻做出一脸愕然之相,“哟,那真不容易,我亦听人提过的。说是那走镖押货,就是刀尖上的营生,若弄得不好,是要丢性命的!你可还记得,早年间有一回咱们来瞧大姐。那时郁槐还小呢,你见了他就说。这孩子长大铁定是有出息的,如今怎么样,真应了你那句话了!” 花小麦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忍不住在心中埋怨那丁氏,说什么不好,非要将话头引到那“丢性命”三个字上。再转头去瞧孟郁槐,果然见他脸色又更难看了两分。 “说这些干甚?”孟老娘也有些觉得了,脸立马往下一垮,冷声冷气地道,“他一个后生,你们整日这样把他往天上捧,捧得他连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对他可有半点好处?倒是你,有功夫去打听镖局的闲事,怎不在那找活儿干上面多花点心思?” 唐茂林被数落,未免面上有些挂不住,讪笑一声,捧起碗扒两口饭:“怎地没找,这不是……一时还没拿定主意吗?大姐,你们这芙泽县,比咱们老家那地界还要热闹许多,逛上两回,人眼睛也花了!” “我有一句说一句,你用不着在肚里偷偷骂我。”孟老娘朝他面上一扫,冷涔涔地又道,“我也没旁的意思,只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闲着,这成了什么了?老家遭了蝗灾,那是没法子的事,但你既已出来,快些赚钱养活媳妇闺女才是正理。” 说完了便埋头吃饭,再不出一声。 “知道,知道,有数呢。”唐茂林有些尴尬,笑了两声,说几句好听话,七万八绕,又将话题引到他今日在茶楼中听的一场书上。讲得眉飞色舞,将那说书先生的与其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竟一时停不下来。 孟郁槐原本有些发烦,见他始终絮叨个不休,便坐不住了,将碗一推,撂下一句“舅舅舅妈你们慢慢吃”,到墙角提一筐嫩草,转头便去了房后。 花小麦晓得他是去喂老黑,见他蔫蔫的,心中委实担忧起来。只是眼下没法子跟过去,只得陪着说笑一回,只盼将这顿饭尽快混过去再说。 …… 少顷,饭毕。 碗筷俱已收进厨房,那一家三口却并未回房,由丁氏捧了茶来,就坐在院子当间儿闲聊。 花小麦惦记着仍在房后的孟郁槐,三番五次想走,只是怕被人挑理,转悠了好几圈,如那热锅上的蚂蚁也似。 “你闲的慌?”孟老娘也坐在院子里,同丁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不时抬眼往她这边瞟瞟,见她那火烧火燎的模样,便翻翻眼皮,“郁槐方才饭菜也没吃几口,想是天气热,没胃口的缘故。你去问问,看他若是想吃点什么,便弄来给他垫吧垫吧。自个儿男人,怎地这样不经心?” 花小麦如蒙大赦,简直想抱着她亲一口,巴不得一声儿地转身便去了房后。 这马棚素来每两三日便要打扫一回,算是极干净的,但夏日里天气热,再怎么也有些味道。最近这段时间,因有了身子的缘故,花小麦甚少到这后头来,今日冷不丁踏过去,立时便被那股子气味熏得倒退三步。 彼时孟郁槐正扯了嫩草去喂老黑,见它吃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唇角便是微微一勾。听见身后的动静,他立时回过头。忍不住一笑:“你也许久没来见瞧老黑了,这会子还好意思嫌弃?” 花小麦嘻嘻一笑,不答他的话,反而去看那大黑马,皱着鼻子埋怨:“老黑你太臭了!” 大黑马横她一眼,扑哧哧打了个响鼻代替回答。 “我知道你骂我呢!”花小麦冲它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走到孟郁槐身边,随手自筐里拣了一小把嫩草。扯下汁多肥美的草尖也喂给老黑,一面就回头道,“你怎么了?今儿一进家门,瞧着就仿佛有心事,饭也没吃下多少,忙了一天,就不觉得饿吗?有心事,宁愿来找老黑,也不告诉我?” “想说来着。只是家里太嘈杂,没机会。”孟郁槐拍掉手上的草沫子,将她拉到稍远的一棵树下。寻了块干净地方让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来。 花小麦抿唇一笑,估摸着唐茂林那一家人应是不会到这后边儿来,便大着胆子挽住他胳膊:“你说啊,现在不是得了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孟郁槐垂眼摇摇头,“今日同柯叔去大忠兄弟家瞧了瞧,心里有些不自在。他家与咱们还不一样。人口多,全靠着他在镖局的一份工钱过活,如今他人没了,日子便不好过……我与柯叔商量过,往后每月。还是将大忠兄弟那份工钱送去给他家,毕竟。他也是为了镖局的事才……可我这心里实在觉得难过,他家那小儿子还未满周岁……” 大抵是自己也快要当爹的缘故,看见那幼年失怙的孩子,便格外不落忍,这种感觉,以前从不曾体会。 晓得他不好受,劝说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花小麦便只悄悄伸过手去,塞进他大掌中。 “还有柯叔。”孟郁槐接着道,“自大忠兄弟家出来,他与我说,翻过年,他便预备彻底将镖局的事交给我,自己是不再理了,赚得的钱,也与我分账——说起来他也不过五十岁挂零,虽则现在身子大不如前,但若不是因为年前那档子事,他大约也不会这么快就没了心气儿。” 花小麦略有些迟疑,眨了眨眼:“我一直有些闹不清,他将镖局交与你,如此行事,他家里人就没意见吗?” “你不明白。”孟郁槐长吁了一口气,“镖局这行当与别不同,是要靠声名的。他的儿子一向没在这一行中张罗,可谓一窍不通,冷不丁将镖局接下,那些个银号、商家,又岂会买账?柯叔也与我说得清楚,将来待他百年,我若想使这镖局彻底跟了我姓,只消再给他家里人一笔钱,将镖局整个儿盘了去就行,但……我怎知那镖局在我手中,就一定能得了好?倘若我出什么岔子,如何对得起他?”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头照旧是紧紧拧着的,面色也有些凝重,语气中隐约透露出一种不确定。花小麦头回见他露出这等类似于不自信的情状,知道他多半是因为心中发堵,想了想,便又离得他近了点,小声道:“若你是别样性子,我也说不准,但你惯来这样稳妥,我就敢说一句,你铁定是没问题的。” “哪里有你这么夸自家男人的?”孟郁槐笑了一下。 “那不然呢?若是我都不信你,显得我眼光多差?”花小麦噗嗤一笑,将脑袋贴在他胳膊上,“总之呢,你放开手脚就是,别的不敢说,至少我不会给你添乱,你只管放心。” 孟郁槐伸手摸摸她头顶的黑发,没有作声,瞧着脸色倒好看了些。 两人静默着坐了一会儿,花小麦便抬起头,仰脸笑道:“我可是瞧见了,方才饭桌上,你什么也没吃,这会子就不觉得饿?下午时候我用芸儿摘来的栀子花做了个栀子煎,怕被抢光了,特特在碗柜里藏了一碟,吃起来满口香,且又解暑,这会子我去煮一壶盐笋茶,端来给你吃两块好不好?” “也……”孟某人点头正要答应,从院墙那边冷不丁闪过一条黑影来。 “表哥表嫂,原来你们在……呀,对不住,对不住,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ps: 被我自己给慢哭了,晚点三更…… 第二百五十二话 这是在盯梢吗 不必说,来的自是那唐冬雁无疑。 她站在院墙边上,看上去有点惊慌失措,咬着嘴唇,一脸歉疚的模样,目光在花小麦与孟郁槐之间来回飘,好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当立刻离开。 花小麦赶紧把脸从孟某人肩膊上挪开,顺道抽回挽住他胳膊的手,虽然觉得不礼貌,却仍是忍不住低头翻了个白眼。 有没有打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下这情形,但凡有点眼力见儿,就该立刻调头离开才对吧,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嫌场面不够尴尬? 话说你一个姑娘家,独个儿跑到这黑灯瞎火的房后来,就不觉得害怕? 就像是回答花小麦心中的问题,那唐冬雁怯生生地道:“是我娘,见表哥表嫂这许久都没回院子里,又惦记着表哥晚饭没吃什么,便打发我来问一声,看可要她去厨下做一碗吃食……” “不必了。”孟郁槐垂眼看看埋着脑袋不做声的花小麦,忍笑和颜悦色道,“请舅妈不必替我操心,横竖有你嫂子在这儿,又是自个儿家,我若想吃甚么,自会让她替我张罗。” “那我……” 许是觉得那马棚的气味不好闻,唐冬雁揉了揉鼻子:“那我先进去了。”又转头对花小麦道,“嫂子,地下凉,你别老在那儿坐着,不好。” “嗯,我知道,谢谢你。”花小麦抬头冲她笑了一下,见她自院墙绕了过去。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才几天而已,这就觉得烦了?”孟郁槐打从今晚回到家,这会儿笑得是最愉悦的,分明是拿取笑媳妇当乐趣,“嫌人家妨碍了你?” “倒不至于烦,只不过……是有点不方便。”花小麦低低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赶忙抬头盯牢了他,“你别光说我,你若不是觉得家里太嘈杂,又怎会躲到这里来与老黑作伴?” 孟郁槐低低笑了两声,抬手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有句话,那冬雁却是没说错的,你也莫老在这地下坐着了,仔细凉着,回头不舒坦。” 花小麦点点头。回身拍了拍裤子:“那我去煮茶,把栀子煎带过来,顺道再拣两张小凳。咱俩在这儿多坐一会儿呗?” 尚未到睡觉的时间。院子里唐茂林和丁氏仍在扯着孟老娘说话,仿佛兴味十足,声音高高低低地越过院墙到房后。 此刻进去,也不过是陪坐着聊天罢了,倒不如两个人在这里,反而自在些。 孟郁槐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含笑点点头,见她快步就朝院门去,又少不得叮嘱她“注意脚下”,然后抬头望向缀满星子的夜空,又叹一口气。这一回,却是充斥着满足的意味了。 那栀子煎。乃是将那盛开的栀子花用滚水焯过,稍稍晾干水分之后,搅拌进用甘草水调和的面糊当中,推成薄饼,下锅油煎而成。并不用添加任何调味料,只取它那一股清香味。 薄饼当中点缀着整片花瓣,瞧着可爱,吃起来又极清芳,暑热的天气,吃上一两块,心绪竟随之平和,非常舒服。下晌刚做好那会儿,的确是立即被争抢了一番的,唐茂林回来时,丁氏更是献宝一般忙端来给他吃,幸亏花小麦预先收了一碟在那里,否则孟某人能不能吃到,还真不好说。 栀子花性寒,闻香不打紧,若吃多了,却或许会有损,花小麦只就着孟郁槐的手咬了两口便不再碰,只坐在一旁说些逗趣的话来引他发笑。 “今儿舅舅还百般称赞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要我说,你若也吃这行饭,肯定也是能赚大钱的。”孟郁槐很给面子地笑个不住,末了,丢出这么一句评语。 “我倘使去说书,是决计要开天价的,谁个想来听,就得备好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才行。唯独是你,一文也不要,所以,你看你命多好?”花小麦嘻嘻一笑,伸一根手指蹭去他唇角的细渣,被他黝黑眸子里的微光一闪,一个没忍住,凑过去在他唇上碰了碰。 这气味“特别”的马棚附近,其实,也很好。 …… 倏忽又是两三日过去。 上午,罗月娇寻上门来。 因知道家中有客,她不好大喇喇地直接跑进门,只站在院门边上,神秘兮兮地冲花小麦招手。 “小麦姐你来,我有话与你说。” 家中人多,不似往常那般自在,花小麦在家里呆得久了,难免有些憋闷,百般想寻些事情来做。抽冷子见她出现,竟像得着个救星似的,立马扑过去,热情洋溢地拽住她胳膊:“你怎么来了?快快,外头晒,咱俩屋里说……” “你别拉呀,我不进去了。”罗月娇笑盈盈地压低喉咙,“我嫂子打发我来的,让我告诉你一声,那鱼塘已经砌好了,让你过去瞧瞧,若是觉得没问题,那批匠人的银钱就该给结了,接下来还得挪几棵树过去呐。” “这么快?”花小麦讶异地一挑眉,“我还以为,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却不想……” “挖个鱼塘而已,你以为要花多少时间?你要的那一排木房子,才是真正费工费时的呢!”罗月娇笑得见牙不见眼,“因晓得你那片竹林里凉爽,我最近常常跟着我嫂子去玩,瞧见前边儿的饭馆儿也开始装潢了,你要是得空,索性一并去瞧瞧,我陪着你呀?” “好。”花小麦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你在这儿等等,我换身衣裳,跟我婆婆说一声,就同你一块儿过去。那院子里桌上有我前些日子做的青脆梅,自己去拿来吃,别客气。” 说罢,立刻迫不及待地转身去找孟老娘,与她打过招呼之后,快手快脚地回房拾掇利落了,立刻拉着罗月娇出了门。 城东小饭馆儿后头的那片鱼塘,果真已是妥妥当当。 四周是好石料起出来的堡坎,虽不见得非常精致,却十分整齐利索,鱼塘特意挖得有些坡度,留出深水区,以便鱼儿夏日里避热,冬天防寒。 至于那排水口,花小麦也专门瞧了瞧,并未朝着附近农田,即便是要换水时,应当也不至于会淹了周围的庄稼。 眼前这鱼塘虽然是光秃秃的,但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养上荷花和鱼,立即活泛起来,她心中委实觉得高兴满意,将那匠人中管事的叫来,很是赞了一通,痛痛快快地结了钱,额外加了一两吊,只说是感谢他们辛苦,请他们买酒吃。 随后,她又跑去前面的小饭馆儿看了一回,眼下里头虽刚刚开始装潢,瞧不出面目,但那些师傅们看上去却都是老实肯干的,量尺寸、敲墙,忙得一丝不苟,很是认真。 进展如此顺利,她自然欢喜,扯着罗月娇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我压根儿什么都没管,真是劳累了你嫂子和腊梅嫂子两个了。” “那可不?”罗月娇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嫂子可尽心了,每晚回家,都要与我们絮叨一回进展如何呢!她这么负责,你可得给她涨工钱才行!” “你马上就嫁人了,她挣再多,你能得着一文?”花小麦与她打趣道。 罗月娇却是一脸正经之色:“我嫂子嫁进来之后就一直待我不错,她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对她好,可不是图她给我花钱!” “跟你开玩笑而已,你怎么……”花小麦正说着,忽见左手边不远处一棵树后,闪过一道丁香色的影子,心下立时起了疑窦,想着小饭馆儿里有那么多壮汉,自己也没甚可怕,便高声喝道,“谁在那儿!” 等了一会儿却没动静,她将眉头拧得更紧:“出来!” 树后磨磨蹭蹭地转出来一个人影,叫了声“表嫂”,却又是那唐冬雁。 果然。 花小麦勾唇笑了一下。 今日唐冬雁穿的,可不正是一件丁香色的夏衫吗? “你在那里做什么?”她盯住那姑娘的眼睛,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并不很好。 唐冬雁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冲她挤出个笑容:“我娘看见表嫂出门了,担心你怀着身孕,若是没人陪着,倘或出点岔子……” “怎么说话呢?能说点吉利的不?”罗月娇很不悦地瞪她一眼,“再说,我不是人啊!” “月娇,别这样,我那舅妈也是好心。”花小麦轻飘飘地斥了一句,又瞟唐冬雁一眼,“既如此,你怎地不跟我一块儿出门,躲在那树后头干什么?” “我怕表嫂不高兴……”唐冬雁垂了头,声音细得如蚊蝇。 原来你也知道这样我会不高兴?花小麦在心中冷笑一声。 不管是丁氏吩咐的也好,是唐冬雁自己自作主张也罢,这举动,与盯梢何异? 她还正觉得奇怪呢,这些日子周芸儿每天都来学厨,开口闭口师傅叫个不停,却从不见那丁氏两母女有任何疑惑,连问都没问一句,如今看来,八成是心里早就有数了吧? 这感觉实在很不好,她是真觉得非常不高兴了,只因不愿轻易表现出来,回头让孟老娘和孟郁槐两个为难,才强自忍下,仍笑着道:“舅妈想得太多了,你们是为我着想,我若还不高兴,岂不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过往后,真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了,我但凡要出门,肯定会找人陪着,我也怕出纰漏呀!这里晒得很,眼下你先回去吧,帮我同舅妈说一声,谢她费心。” 第二百五十三话 咱俩联手吧 身后的小饭馆儿里,师傅们正在刨木头,“刷刷”声不绝于耳,时不时地,就有细小的木屑自大门口飘将出来。 花小麦扯着罗月娇往远处挪了挪,立在门口那棵石榴树下,眯起眼睛去瞧唐冬雁。 那姑娘眉眼算得上标致,只是脸型略显方正了些,却并不难看,是那种瞧着特别健康的相貌,应当很招长辈喜欢,可此刻在她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可恶。 或许这太阳的确是太猛烈了,唐冬雁的脸简直红得不正常,由始至终,一直咬着下唇,手指搓弄衣角,摆出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瞟了花小麦一眼:“表嫂,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去?” “我还有些事呢,且不知得忙到多早晚去。”花小麦和和气气地冲她咧嘴一笑,“正好你回去了,替我跟娘和舅妈打声招呼,告诉她们我好好儿的,请他们别担心——呵,我不过是出趟门罢了,就惹得舅妈如此牵肠挂肚,想想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唐冬雁很不想走,却又说不出什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只得冲花小麦笑笑,貌似十分关心地叮嘱她一定当心,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顺着大道渐行渐远,这边厢,罗月娇便回过头来,往后头园子的东北角一指,神神秘秘道:“走,咱俩去竹林。” “有话在这儿说不好么,还非得背着人。你想干嘛?”花小麦含笑睨她。 “废话,搬弄是非呀,当然得躲起来才行。”罗月娇说得很是理所当然,跑回小饭馆儿里搬了两张不用的凳子,将她一拉,顺着那条新砌出来的石子路,绕进竹林中。 林中,竹子拢得密密实实。将太阳光全都挡在了外头,暑气消散得无影无踪,浑身顿时清爽了不少。 两人就在那一片竹子的暗影中坐了下来,花小麦瞅着面前嘟着嘴满面不悦的罗月娇,笑嘻嘻道:“这是在跟谁生气?” “明知故问!”罗月娇使劲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子,郁槐哥那表妹突然跑了来,还躲躲藏藏的不肯现身,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不明白?我也不想在人家背后说坏话,可咱俩素日好,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实在用不着遮遮掩掩。小麦姐。你家那一门亲戚,脑子里明显正打着你这买卖的主意呢!我要是你,刚才绝对不会轻易放那个姑娘走!” 她那圆脸蛋都给气得红扑扑,义愤填膺的小模样委实可爱,花小麦禁不住扑哧一笑,歪了歪头:“哦。若是依了你,咱们该怎么办?” “嘁,揍她一顿……那自然不大现实,可再怎么说,这也是咱们的地盘。总得给她点颜色瞧瞧,想个法子捉弄她一回。也不难吧?”罗月娇一梗脖子,仿佛成竹在胸,“最好是让她一次过就知道厉害,看她回去之后,敢不敢在她娘面前搬嘴!” 捉弄一回,那唐冬雁,就真会将今天的所见所闻藏进肚子里,绝不在她面前吐露一句了? 今天这一趟,既是她娘打发她出来的,她若不说个清楚,又怎能交差? “你瞧着吧,这会子她轻轻巧巧地就离了这里,等回到家,肯定会立马将你这小饭馆儿是何情形,一五一十地全说给她娘听,往后你就等着被他们一家三口算计吧!” 罗月娇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之后便再不做声,悻悻地伸手去一下下扯那竹叶。 花小麦勾唇笑了一下。 相识以来,这姑娘便始终与她是一条心,实在算得上是她在这火刀村里最好的小姐妹。 入秋之后,罗月娇就要成亲了,往后再想如今天这般凑在一块儿嘟哝,只怕就不那么容易,思及此处,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她在罗月娇拉扯竹叶的爪子上拍了一下,半真半假道:“手怎么这样欠,回头都给你扯秃了!你听我说,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罗月娇抬了抬眼皮,倒是把手缩了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你没瞧见?那唐冬雁方才分明是想拉着我一块儿回去,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八成是打算在路上跟我好好儿解释一番,再恭恭敬敬地赔不是,务必要我原谅她的所谓莽撞,顺便堵住我的嘴。” 花小麦微微将唇角一扬:“他们一家三口对我婆婆都有些畏惧,今天的事,肯定不愿意让她知道。你想想,人家都那样诚心诚意地道歉了,我就算再生气,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只能把这事儿吞下,否则,我就成了小肚鸡肠不懂事的那个,所以,我不想给她这个机会。我让唐冬雁单独回去,过会子回了家,就能理直气壮地在我婆婆面前告状。我婆婆那人心里有杆秤,清醒得很,根本不用琢磨,立刻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呃……”罗月娇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我婆婆其实挺防着他们的,有她在,平日里我和你郁槐哥都很省心。既如此,我就更应该派上点用场,总不能拖她的后腿吧?你郁槐哥往后在镖局只会越来越忙,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他,省得他烦心,如果我和我婆婆两个能解决得干净利落,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花小麦说完,便又是一笑,摆出一副“你明白了吗”的表情。 罗月娇低头沉思片刻,愣愣点了一下头。 果然,亲戚什么的,真是最麻烦了! …… 两人在竹林里又坐了一阵,待日头下去一些,没那么晒了,也便从园子里出来,进村之后于路口分开,各自回了家。 花小麦一脚踏入院门。就见丁氏一个人坐在院子当间儿,尚未及打招呼,那妇人便已一步抢上前来,热情洋溢地将她一拉,上下打量一番。 “呀,回来了?啧啧,瞧瞧这脸,都给晒得红透了!”她一把攥住花小麦的手。语重心长道,“小麦呀,舅妈是过来人,最晓得了,这女人怀着身子的时候,可得格外当心,哪能顶着毒日头在外走动?伤着自己怎么办?”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花小麦谢了她一声,心中却实在有些无语。 也不知他们一家三口刚来的那天,是谁说庄户人家的媳妇用不着那样讲究。还百般打发她去做饭?当时絮絮叨叨说什么就是不能养得太精细,这会子却好似将花小麦当成个瓷娃娃,生怕她一碰就碎了——请问您是思维分裂了吗? 那丁氏的眼睛只管一下下地往她脸上瞟。似是在探寻。又仿佛还有些许不安,嘴角的笑容也有点僵硬,让人瞧着都替她累。 花小麦不欲与她多言,只推说自己晒得久了有些头晕,想歇一会儿,转身就回了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敞着喉咙高声叫起来:“娘,娘您来一下行吗?我有件长命银锁怎地不见了?” 门外响起一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紧接着砰一声,房门就给撞开了,孟老娘一脸不痛快地闯进来。高声道:“甚么银锁,我可没见过。你自个儿的东西问谁呢?” “是给我二姐家的小铁锤提前预备下的满百日贺礼,前两天郁槐才拿回来的!”花小麦也扯着喉咙答,一面静悄悄地把门关上了,冲孟老娘厚着脸皮一笑,再开口时,声音却细得几不可闻。 “娘您别嚷嚷啊,其实那银锁,压根儿就还没打出来,我不过是找个由头让您进屋来一趟而已。” 孟老娘不傻,听她这话说得蹊跷,心中便登时起了怀疑,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房门,只是语气依然不友好:“你折腾什么,咱俩之间,还有话是得背着人说的?” 花小麦将她拉得近些:“娘,我就是问您一声,今天下午,我前脚去了小饭馆儿,后脚冬雁也出了门,这事您可晓得?” “她?”孟老娘低头琢磨一阵,“我倒是没注意,你舅妈一直拖着我说话来着,没怎么看见她,如何?” “呵,我就知道是瞒着您的。”花小麦冷笑一声,也不含糊,当下就将不久之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原原本本地与孟老娘说了一回。 “反正我就只抱定一个念头,若真如冬雁所言,她是因舅妈担心我,才特意跟在我后头去了小饭馆儿,又何必躲躲藏藏不敢露面?口口声声说是怕我生气,敢情儿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自问这些天,也没怠慢过他们吧?” 孟老娘是块爆炭,听了这话,哪里能忍得,梆地把桌子一拍,低声骂起来:“怪道茂林磨磨蹭蹭的,不管我怎么问,也不肯将在何处做活儿的事定下,原来心里是在盘算这个!这起人,老娘好心好意收留,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打我家的主意,哼,我若是让他们舒坦了,就白担个泼妇的名儿!” 花小麦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背:“我心里也不痛快着呢,舅舅舅妈有甚么想法,若大大方方说出来倒还罢了,却偏生要这样偷偷摸摸,这算什么?娘,这事我不想让郁槐知道,却又必须尽快解决得妥当才好,所以,咱俩联手吧?” “你?”孟老娘轻蔑地看她一眼,就像在看墙角的一捧灰。 这是……将她当成猪队友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连娘的一根小手指也及不上。”花小麦耐着性子笑道,“可我听话呀,娘有吩咐,我肯定照办——咱俩联手吧,好不好?” ps: 感谢书友110217205229479打赏的香囊和平安符,朗驱打赏的平安符,书友140316103333788的平安符和评价票,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 这两天有点忙,更新不太稳定,只要有空,一定会多更的~ 第二百五十四话 棘手哇 孟老娘到底是没给句准话,只立在门口,将花小麦告诉她的事情在口中咀嚼一回,接着便突然冷笑一声。 “你只管照应好你肚子里那个,这事儿很不需要你插手。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占了便宜去!” 说罢,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花小麦用几乎是崇敬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嫁前被火刀村的舆论搞得惶恐不安,到现在,她简直是庆幸自己有这么个婆婆——脾气是臭了点不假,可有孟老娘在,她省了多少事啊! 不过…… 事实证明,那句“一样米养百样人”的老话,果然是没说错的,这人世间,总有一种人,是孟老娘对付不了的。 而唐茂林一家,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们对村东那间小饭馆儿如此关注,显而易见,是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的,若他们动辄便敞着大嗓门跳着脚地吵闹,那么以孟老娘的功力,大概一手一个就能把他们给掐吧死,可问题是,人家却一直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好像,那天被唐冬雁盯梢跟去小饭馆儿,只是花小麦的错觉而已。 丁氏和唐冬雁,依旧每天一副笑模样,勤勤恳恳地帮孟老娘料理家事,得了空,便拉上花小麦一块儿说说笑笑,聊天解闷。至于那唐茂林,他现下是再不出去转悠了。每日里就留在孟家院子中,将所有的家具器皿,凡是以木头打造的物件儿,全都翻出来默默地修整了一遍。 大到柜子木架,小到桌椅板凳,甚至洗澡洗衣用的木盆,都被他敲敲打打了一遍。于是,从早到黑。孟家院子里始终响彻“叮叮咚咚”的动静,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决计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天气干木工活儿,委实不容易。人稍微动一动便浑身是汗,那些个木屑细小却扎人,黏在皮肤上,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全身都发痒,真真儿非常辛苦。唐茂林忙了足足五六天。将家中所有的东西都修补了一遍,日日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人都好似黑了一圈。他也不表功、不炫耀。只是有了空。便扯着孟老娘或花小麦去看他修葺好的东西,然后“嘿嘿”两声,露出一脸朴实憨厚的笑容。 那意思其实也很明白了吧?你们看,我这手工精美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可巧那小饭馆儿正在装潢,让我去干活儿。肯定是包你满意呀!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花小麦被他那明晃晃的笑容给闪了眼,如此几番,就有点撑不住,趁四下无人时。拉了孟老娘去商量。 “我看舅舅的手艺挺不错的,反正咱那小饭馆儿里还在忙活。要不……” 话没说完,就被孟老娘一眼睛瞪了回去。 “你脑子给鸡啄了?”那凶悍的妇人叉着腰,横眉竖眼地张口就是一句斥骂,“那是我亲弟,我比你们谁都盼着他能挣钱,养活他媳妇闺女,可那小饭馆儿的买卖一旦有自家亲戚搅和了进去,往后还不够你烦的呢!我问你,这回你让他去帮着装潢修整,等往后那小饭馆儿重新开了张,他媳妇也想去帮忙干活儿,你答不答应?” 花小麦张了张嘴,不等回答,孟老娘又是一连串话喷了过来。 “你那些装修师傅们,向来都是一起做事的,咱抽冷子硬安插一个人进去,这像什么?这亲戚上头,话是最难说的,他若犯了错,你不能像对普通的装修师傅那样下重口,更不敢轻易扣他的工钱,时间一长,原本简单的事,都给弄得复杂了!” 这些道理,花小麦如何不明白?可……您老倒是铁石心肠,寻常人谁受得了唐茂林那一脸隐含着期待的无辜笑容? “这事你不要管了,待明日,我去与他说说。” 孟老娘撂下这句话,便转头走开,待得隔日,果真将唐茂林叫到自己近前,虎着脸开了口。 “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你那活计究竟找得怎样?”她盯着自己那已许多年没见过面的弟弟的脸,沉沉地道,“这几日我见你也不怎么出门了,家里那些个物件儿都还用得,你尽着折腾它作甚?往后该怎么办,你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才好哇。” 对此,唐茂林则是摆出一副苦相:“我何尝不着急?可最近那工真的不好找,我又人生地不熟的,真没办法……” 一句话,就将孟老娘后边儿的说辞全堵了回去。 其实现下这光景,又怎会不好找工? 地里的冬小麦已经收了,距离再次播种,还很有一段时间,火刀村那些个勤力的庄稼汉,多数都选在这个时候出门做一段时间的工,多挣一份钱来支撑家里的用度,而城中的那些大户们,大抵也晓得这一点,往往会将家里的某些繁重活计安排在此时,以方便寻到帮工。 那干活儿的事,只要有心找,又岂有找不到的道理? 孟老娘与他说了几回,但凡话重一点,那唐茂林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争辩,就是闷着头蹲在地上不开腔,瞧着说不出地委屈。 本来么,是你答应了人家,在没找到活儿之前,就安心在家里住着,这才多久,你便不耐烦了?说起来还是亲姊啊,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把遭了灾的弟弟往外赶? 这些话,唐茂林一句也不曾说出来,却偏生一举一动,都在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孟老娘又有什么办法? 按说他们手头是有余钱的,多养一家三口,对他们而言并不难,可问题就在于,凭什么?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儿,闺女都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成天正事不做,就赖在外嫁多年的姐姐家里死活不走,指望着人家来养活,难道不可笑? 这真是……棘手哇!不被孟老娘重用的花小麦躲在房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这会子,即便是孟老娘再要想让她来帮忙,她也拨不出空了。 小饭馆儿的装潢基本已到了最后阶段,再有半个月,大概就能收工,有好些事,她也得提前开始琢磨。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招厨子。 现在的她,是不可能成天泡在小饭馆儿的厨房里的,莫说孟老娘不答应,即便是她自己,光是想想,也觉有点受不了。 肚子里那位眼瞧着就要满三个月,各种反应也随之而来。虽甚少犯呕,胃口也尚可,每日里却很容易觉得倦怠,时不时地便会腰酸,久站一会儿便不舒坦。这要是在那油烟弥漫的厨房里闷一中午,还得了? 这是她和孟郁槐的第一个孩子,孟老娘看得重自不必多言,她自己也是十分紧张的。但与此同时,她并不愿意就这么将小饭馆儿的生意丢下,所以,招两个靠谱的厨子,就成了当务之急。 从前常听那春风楼的赵老爷说,好厨子难招,如今花小麦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个年代,能够利用的渠道和方式不多,小饭馆儿又是在村间,临着官道,不像城里那些大酒楼,在门口贴个招厨子的启事,上门应聘的人就趋之若鹜,唯一可用的方法,就是靠着众人口耳相传,再不然就只能由熟人介绍。 想来,她这小饭馆儿好歹是承办过官方的“名士宴”的,在芙泽县多多少少有些名头,愿意来的人,应当不会少才对。她让孟郁槐帮忙在城中放出风去,说是只要厨艺佳,人品好,肯吃苦,一经录用,工钱从优,并将那面试的地点设在了珍味园中,可好几天过去了,硬是没一个人上门。 “愁人啊……”晚间回房歇息,她便忍不住拉着孟郁槐抱怨了一通。 “我又不想再找个芸儿那样什么都不会,连刀该怎么拿都得现教的学徒,最好是已有厨艺在身,只需稍加点拨,熟悉我做菜的方式、火候,便能立刻上灶的厨子,保证即便是我不在,咱们小饭馆儿的菜色味道也不会相差太大,那就最好也没有了。可是……如今别说这样的人了,就连个半桶水都没有,真是想起来便叫人焦心!” 孟郁槐性子比她平和,晓得她着急,但现下着急也是无用,便只拿话来逗她,笑着道:“前儿我听说,那赵老爷因魏大厨实在闹得厉害,终于一咬牙一狠心,结了账把他给轰走了。如今那魏大厨十有八九还在家里闲着,要不……” “别来!”花小麦也知道他是在说笑,瞪他一眼,气哼哼地道,“你明明清楚得很,我和那魏胖子是不对盘的,想起他当初掳我那回事,直到现在我还恨得牙根儿痒痒,让我用他?我才没那么好心!再说,他那人惯会出幺蛾子,赵老爷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我?若真个让他来了,三天两头便与我找事,我还不够烦的呢!” 孟郁槐点了一下头:“是这么个理儿,所以你晓得,我只是与你说说而已。” 他低头思忖一回,忽地想到什么,倏然道:“倒有个人,我觉得挺合适,只不知你怎么想——你可还记得那个谭师傅?” ps: 感谢诱惑猫咪少年打赏的平安符~ 明天争取二更~ 第二百五十五话 招厨(一) 花小麦低头思忖片刻,并没有立即答言。 孟郁槐口中的“谭师傅”,自是那如今在芙泽县城吕家胡同开一间小酒肆,曾想在珍味园赊账买酱料的那男人无疑。 说起这人,花小麦对他感觉其实很复杂。 若论厨艺,谭师傅做的菜,她是尝过的,虽算不上一等一的水准,却至少颇过得去,只消将那些不好的习惯稍加剔除修正,来小饭馆儿做个厨子,应当算是合格。 只那人心心念念想着要自己张罗买卖,铺面赔了一间还不死心,仍开了第二间,这样的人,是否愿意放着东家不当,来给人做工? 见她不语,孟郁槐便极有耐性地道:“我估摸着,多半是他上回想赊账从酱园子里买酱料,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说实话,那次我也觉得他这人真有些不知分寸。但这两日,眼瞧着你为了招厨子的事发愁,我闲来无事,便也在心里替你琢磨着,如今回头想想,他那时,大概也是因为生意实在太差,急得有些犯糊涂了,并不能就此认为他的人品有什么问题。你……” “我知道。”花小麦笑着点了点头,“我自己也是做饮食行当的,那种铺子明明开着门却无人问津,从早到晚都空空荡荡的情景,多多少少也经历过一些,很晓得那是甚么滋味,总归就是四个字,极不好受。人一发急,脑子便不清楚,胡乱生出些想法来。那也很正常,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个人品差的。” “你还挺明白。”她说得这样一本正经,孟郁槐便觉有些好笑,忍不住抬手在她脑袋上使劲拨拉了两下。 花小麦忙往后一躲,抬了眼去瞪他:“你这人,和你说正经的呢,别瞎闹行吗?自打嫁了你,我都起了好几回心思了。真想把你拖到镖局那些个兄弟面前,让他们瞧瞧,你在家是个什么样子!” 孟某人索性将她一拖,抱在膝上,不忘揶揄一句“你好像重了”,见她真个要发恼,才急忙正色道:“好,你说,我听着。绝对不打岔了。” “我和那谭师傅头回见面,是瞧见他与人比试厨艺,赌注就是他那小饭馆儿的门面。直到今日我还记得。他当时紧张得锅铲也拿不稳,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往下落。他都怕成那样了,事关自家的铺面,却也没想着要取巧,那个与他比试的黄老板,明明在耍小伎俩。也并不高明,他却愣是没瞧出,那时我就觉得,他应当是个老实人。” 花小麦搂住孟郁槐的脖子,稳稳当当坐在他腿上。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上回他来咱们酱园子想赊账,我的确有点生气。可那之后,他不是也没再来吗?我猜逢,他自个儿应当也转过弯来了,知道这事行不通,且太可笑,既如此,我又何必总记着?我只怕他未必愿意来——他那小酒肆生意也不好,若是没再开下去了,我都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他。” “这有何难?”孟郁槐将她抱得紧了些,“明日我便打发个人吕家胡同,他若还在,便同他交代一声。若是他已不在那里开铺,或是不愿意来,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何至于愁到这地步?我只管把人带来,要如何考校,看他是否合适,就只能靠你自个儿琢磨。” “嗯。”花小麦点了一下头,看他一眼,略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本拍着心口说了,绝对不叫你操心的,结果到头来,还是得让你帮忙……” “现在你肚子里不是有一个吗?” 孟郁槐小心翼翼地拿手轻轻碰了碰她腹间,“左右不过是跑跑腿儿而已,我既然能帮着办了,便让你省些力气,若搁在平常,我是决计不会管的,凭你自己张罗去。” 一句话说得花小麦立时眉头竖得老高,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皱着脸道:“嘿,我听你这意思,我还是沾了他的光了?” 说着便指住自己肚子,不依不饶道:“我问你,是我大还是他大?问你话呢,到底我大还是他大?” 然而任凭她怎么问,孟某人却是不再开口了,只笑着将她往地下一放,自顾自滚入塌间,裹上被子睡了不提。 …… 翌日,孟郁槐一早去了连顺镖局,便果然叫了个腿脚利落的小伙计去吕家胡同寻一间姓谭的酒肆,将那招厨子的事与谭师傅说清楚,让他若是有意,便直接去火刀村的珍味园。 花小麦也不晓得这事究竟能不能成,这天依旧在家中闲着,被丁氏和唐冬雁两个轮番地凑上前来没话找话说,心里明明觉得厌烦,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至少得让面子上过得去。 临近午时,孟老娘的饭菜已摆上桌,珍味园的小耗子突然跑了来,进门也顾不得其他,急吼吼地叫上花小麦就往外走,说是有人来应征厨子。 花小麦心里猜测来的多半就是那谭师傅了,赶紧同孟老娘招呼一声,少不得被她骂了两句,跟着小耗子就出了门。待得进了酱园子的大门一瞧,果然见那男人有些局促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听见脚步声,慌忙站起身来,把手在衣襟上蹭了两蹭。 料到他会来,却没想到竟这样快,简直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似的,莫不是他那吕家胡同的小酒肆,生意仍然一点好转也无? “谭师傅你坐吧,别客气。”花小麦笑着走过去,冲他摆了摆手。 “我来得不合时吧?”那谭师傅一路走过来,浑身都像是自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紧张地挤出个笑容,“听见给我带的话,我就赶忙来了,也没顾着好生看看时辰,正赶上该吃饭的时候。你……” “不打紧。”花小麦冲他摇摇头,到底是让他在长凳上复又坐下,抿唇道,“你既来了,该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咱们就不讲废话了,开门见山说吧,你可有意到我那小饭馆儿为厨?” 谭师傅没有立刻作答。低头苦笑了一下,半晌没做声。 这是个什么意思?肯就是肯——话说回来了,你若不想从别人手里领工钱,又巴巴儿地跑来做什么? 这么多天了,才终于有个人来应征给小饭馆儿做厨子,酱园子里的伙计们都当成个新鲜事儿来看待。可巧是中午歇息的时候,便都围了上来。当中那孙大圣向来是个话多的,见谭师傅不说话,便笑嘻嘻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我说你这人。怎地恁样不爽利?你来都来了,还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小媳妇模样来做啥?咱这火刀村离县城说远不远,靠着双腿走过来。却也挺累人的。且天又热的厉害,你这不是白折腾吗?” 他这一嗓子嚷嚷出来,那谭师傅便更不知道手该往那里摆,抬头往他站立的方向扫了一眼,转过脸冲花小麦一笑:“我不是不愿意,是……早前我糊里糊涂地想在你这酱园子里赊账。回家之后,越想越不是味儿,总觉自己办了件蠢事,之后就一直不敢再来,更不好意思和你打照面。其实。你那小饭馆儿如今在城里很有些名气,那招厨子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也很有些心动,可是……” 却原来是为了这个,果然如孟郁槐所言,这人早就想得透透彻彻的了? 花小麦闻言便是一笑:“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还总记着做什么?我知谭师傅惯来不是那起爱占人便宜的,只怕多半是一时之间想岔了,也猜到你回去之后,很快就能明白过来。你既有心来应征厨子,却为何一直犹犹豫豫?我最近为了这事,可是愁了好一阵了。” 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你那酒肆,如今买卖仍不好做?” “咳。”谭师傅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两日,正将那铺面还给东家,即便你不使人来寻我,那买卖也是做不下去的了。我也是想得明白了,与其勉强支撑,让媳妇孩子都跟着受苦,一日两餐清汤寡水,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觅个工来做,至少每月有稳定收入,能养活得了他们。我晓得你厨艺是极好的,对于小饭馆儿里的其他厨子的要求,不必说,也决计不会低,也不知你能不能瞧得上我那两下子。” 花小麦弯起嘴角笑了笑,转头看向雷安媳妇:“芸儿可是还在厨房里忙活?” 话音未落,就听得那周芸儿的声音遥遥自厨房的方向传来:“好了师傅,饭菜我都已经张罗齐全了!” 那小耗子素来为人机灵,大略猜到花小麦想要做什么,知道八成有热闹可看,也不等她吩咐,便一溜烟地跑去厨房,让周芸儿快些将锅灶腾出来。 这一边,花小麦则和颜悦色地对那谭师傅道:“不是我托大,在那厨艺上头,我自认比你要强上一些。我虽是想请你来当厨子,如今你也有这个心,但咱们还是得认认真真的考校一番方算妥当。那不好听的话,我先说在头里,若是试过之后,我觉得你那一手厨艺不合适,是不会勉强把你留下的,所以,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才好。” 那谭师傅紧张的心情才刚刚平复一点,听到这里,手心又冒出汗水来,张了张嘴,点一下头:“如何考校?” “很简单,我来指定题目,你现在就去做三道菜出来。” ps: 感谢书友110217205229479打赏的香囊,感谢粉の茉づ、潘潘0955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等下二更~ 推荐好友的书: 作者:翡翠c 书号:3063638 书名:大清皇家弃妇 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倘若亲看多了重口味的肉文,牛逼金光闪闪的玛丽苏文,或者心机深沉的宅斗文,可以看看此文,看这篇文绝对是治愈系滴! 第二百五十六话 招厨(二) 那谭师傅不由得将身子坐得正了些,脖子微微朝前伸,睁大了眼睛道:“是哪三样菜?” “炒牛肉、蒸肉饼和蛋花汤。”花小麦笑道。 从前学厨时她便曾听说,旧时的那些个有资格的大酒楼,在雇佣一名厨子之前,往往高兴做一番考试,待试过对方的手艺,认为满意之后,方才会将人留下录用。而这考试,一般而言也就是做几样菜,其中最常见的,便是炒牛肉、蒸肉饼和蛋花汤。 这三样菜,在坊间最是寻常,谁都吃过,谁都会做,却又很难真正将它们烹饪得令人无可挑剔。刀功、调味、选料以及火候的控制,通过这三样菜,厨子的功力便显现无遗,即便只是半点疏漏也无法掩盖,轻易就能被捉住错处。 花小麦从厨师学校毕业时,所要经历的考验,自是比这个要复杂也繁琐得多,不过既然身在这个年代,她也有兴趣,以此地的方式,来对这谭师傅考验一回。 “这三样?”那谭师傅虽在厨房灶上忙碌了多年,却向来只在自己的小店中,似这般立于人前受人考校,还是生平头一遭,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显出些许愕然。 “怎么,有问题?”花小麦抬了抬下巴,“可是觉得太难?” 什么难,分明是嫌它太简单好吧? 谭师傅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也扯出一丝笑意来:“既如此,那我便试试。”说着。便抬脚进了厨房。 花小麦不愿错过,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 因周芸儿每日要来给酱园子的众伙计做饭,厨下一应常用的食材都是不会少的。新鲜采买回来的各色肉类搁在一个大盆之中,底下浸着凉井水以免放坏,菜蔬瓜果则是堆在角落之中。 这珍味园的厨房,要说用具齐全,显然无法和正经的酒楼食肆相比,但用来做那几样菜。却是完全足够的,谭师傅倒也不含糊,进了厨间,立刻便挽起袖子,在那大盆中挑挑拣拣一回,选了一条半肥瘦的猪肉,想一想,又格外拿了一块猪皮,垫在砧板上。将那肉细细剁成肉糜。 花小麦在旁看了,便暗暗地点一点头。 剁肉糜时,将猪皮垫在猪肉下。是很地道的一种做法。除了可以避免砧板上细小的木屑混入肉糜中之外,更可隔绝砧板上的异味渗到肉里,但与此同时,剁肉的难度也就相应地增加不少——毕竟,猪皮又软又滑,若刀使得不稳。便会歪去一旁,远远不如直接在砧板上操作那样趁手。 也不知那谭师傅是不是有心卖弄自个儿的本事,总之,他当即取了菜刀,哆哆哆地忙碌起来。刀用得自如。动作更是飞快,不过须臾工夫。便将那一整条半肥瘦的猪肉剁成了细茸,加入少许生油豆粉之后,稍加按压成小圆饼,放入蒸锅中蒸制。 整个过程迅速而流畅,周芸儿立在一旁,看得眼珠也要落出来,再想想自个儿这段时间那样勤学苦练,却不知几时才能有这样的一身本事,不由得有点沮丧,悄悄扁了扁嘴。 “用不着这样。”花小麦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她胳膊,小声道,“想要出师,并不一定非得练成谭师傅这般境地不可,就这一手在猪皮上剁肉糜的本领,没有八九年,根本不可能达成,连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万无一失,可是你瞧我,不也好好儿地开了饭馆儿?刀工、火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菜肴的味道服务的,只要你能令得菜的滋味不打折扣,用什么方法,其实并不十分紧要。” 听了这话,那周芸儿才显得高兴一点,用力点点头。 趁着肉饼尚未蒸好,这当口,那谭师傅已经开始着手张罗下一道菜。 炒牛肉,得用牛的腿、臀、腰等肉质较瘦且幼滑的部位,这样入口才会松软易嚼。切的时候要懂得用薄刀,使每一片肉片的厚薄都差不多,免得下锅烹炒之后,出现受热不均的情况,有的嫩,有的老,那便没办法入口。 牛肉片切好之后,需用一颗蛋白腌上一段时间,以便使炒出来的肉松滑可口。做这个步骤时,那谭师傅明显地有些迟疑,回过头来看了花小麦一眼,张了张嘴,却终究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只闷着头将那牛肉加上别的作料搅拌均匀,在烧得通红的大铁锅中猛火快炒,装盘上桌。 至于那蛋花汤,则无甚可说,不过是煮一锅清水,待水滚之后自灶火上端下,放置片刻,再将三两颗打散的鸡蛋里加入少许葱花熟油,倾入锅中,用筷子搅匀,汤便做好了。 谭师傅的手脚都算麻利,时间计算得也十分精准,蛋花汤盛进大盆中的同时,肉饼也刚刚蒸好,三道菜一起摆在小托盘之中,送到花小麦面前,表情看上去仿佛心中没底,手也有点抖。 花小麦是将这三道菜的制作过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心中早就有了数,笑着冲他点点头,每一样少尝了一点,便搁下筷子。 “……如何?”那谭师傅盯牢了她的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花小麦不由得笑了:“你别这么紧张呀,害得我也跟着不自在起来,有话都不敢说了。” 谭师傅僵硬地嘿嘿了两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其实这三道菜,你对步骤的掌握已经非常好了,像那在猪皮上剁肉糜的方法,连我也不会,往后得学起来才好。光是看见你做菜的方法,我就知道肯定不会差——这是我有一句说一句,并非在安慰你。”花小麦一丝不乱地道,“但接下来,我就得在鸡蛋里挑挑骨头了。” “首先咱们来说那蒸肉饼。我方才已说过,你剁肉糜的那个方法很好。但与此同时,你也有一两个错处。你将肥肉与瘦肉一块儿剁,待得做成肉饼时,那肥肉几乎已经成了肉浆,再被大火那么一蒸,就全变成了肥油浮在表面上,而瘦肉,则因为失去了肥肉的包裹。显得太过硬而韧,吃在口中不够松软。要我说,要不要垫着猪皮来剁肉,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最要紧是将肥肉预先切成小方粒,再与剁成肉糜的瘦肉一块儿蒸,如此,就能避免这样的问题。” “啊……”谭师傅应了一声,眼睛里闪烁了一下。 这时候。花小麦却顾不上再宽慰他,只接着道:“总体而言你这蒸肉饼都算很好,但那炒牛肉。问题就多了。首先。牛肉片切好之后,应该用蛋白腌上一个多时辰,使蛋液充分渗入肉中——我刚才看见你略微有些迟疑,回头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我猜你可能是怕时间不够。这我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你该告诉我一声儿才是。” “其次,牛肉在下锅之前,万万不可先放入盐和豉油。因为这两样东西会使牛肉收缩,而这收缩的结果。不必我说你也应该知道,那便是使肉变得粗硬。第三,炒牛肉讲究得是吃完最后一片肉,盘底不留汤汁,而你瞧瞧,你这道菜,里头的芡汁勾得太多,是万万达不到这个效果的。” 那谭师傅被她絮絮叨叨了一回,大夏天的,额头上居然有冷汗渗出。 花小麦说的这些事,并不是甚么难点,恰恰相反,当中许多对于为厨者来说,都是最基本的。他当年刚刚接触饮食行当时,对此也曾烂熟于心,但人大抵就是这样,时间一长,对于某些越是简单的东西,便越是容易忽略,逐渐丢到后脑勺,轻易再想不起。 做了三道菜,便被挑错儿到这种地步,谭师傅不由得有些灰心,默默将花小麦面前的盘子接过,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索性预备径直离开。 却不料那一头,花小麦却再度开了口。 “我那小饭馆儿如今还在装潢,大约……八月里便可重新营业,你若不嫌我们这乡下地方贫苦,今后就在我这里做个厨子如何?” 谭师傅没成想在挑了那么些错处之后,她竟还愿意留下自己,倏地回过头:“我……你……”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花小麦弯了弯嘴角:“每个厨子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自己也不例外,但这些问题,只有当咱们是旁观者的时候,才能看得出,所以,往后我还要请谭师傅多指点。至于工钱……等八月要重新开张时咱们再细谈,我不能保证开出来的条件是最优,但至少,我能尽可能的,不亏待你。另外,若是谭师傅还有相熟的厨子在找活儿,还要劳烦你替我介绍介绍。” “好,没问题,一定,一定。”谭师傅一时忧一时喜,这会子乐得却是有点糊涂了,忙不迭地点头,又谢了她好几声,再三拍着胸脯道一定会尽心尽力,方才喜不滋滋地离开。 花小麦在酱园子里,问了问雷安两口子那酱料的情形,说了三五句,觉得有些乏累,也便起身,往孟家院子而去。 终于招到了一个厨子,而且,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体而言却还算不错,她自然觉得欢喜,心中那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一半。周芸儿见她面色不大好看,便执拗地要陪着她一块儿回去,两人一路行至村南的小土路上,还未走到孟家院子门口,便听得一阵吵闹声,恍惚还有瓷器落地那清脆的声响。 什……什么情况? 她心中咯噔一下,脚下快走了两步,来到孟家院子门前往里一张,登时给唬得一个倒退。 院子里简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饭桌上的碗碟尽皆给扫落到地面,唐茂林蹲在墙根儿底下,呼哧呼哧喘粗气。孟老娘站在台阶上,叉着腰一脸气势汹汹,至于那丁氏和唐冬雁,却是双双坐在碗碟的碎片中间,眼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 ps: 二更~ 第二百五十七话 锥心 有那么一瞬间,花小麦实在很不想进门去。 最近这几日,家中原本就有些气氛不对头。 孟老娘是所有情绪都写在明面儿上的人,从不考虑给任何人脸面,唐茂林一家三口在孟家院子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始终拿“找不到活儿做”当借口,从不肯主动提要搬出去,她心里已经很不高兴,只是看在好歹是亲姊弟的份上,勉强将那股火压了下来。 只不过,她虽没发作,终日里却始终垮着一张脸,见了谁都像是上门讨债的,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情状,瞧着也委实吓人。唐茂林和丁氏已经尽量陪着小心,那唐冬雁更是压根儿不敢轻易靠近她跟前——今儿却是为了甚么,终于闹了起来? 花小麦朝孟老娘的方向张望一眼,见她生龙活虎,晓得她应是没吃亏,心中安定了些,伸手摸摸肚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踏入院门。 不想进门又怎样?这是她的家,眼下孟老娘一个人在里头孤军奋战,她这做儿媳妇的,怎能只立在门外事不关己地瞧热闹? “师傅……” 那周芸儿胆小,最是害怕这种场面,见花小麦抬脚就要往里去,急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你怀着身子呢,别进去,好吓人……” 花小麦回头冲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小声道:“要不你先回家去,今日咱们暂时就不学厨了,等明天……” 周芸儿赶紧摇头:“我还是陪着师傅的好。” 说着。就忧心忡忡地望了望院子里地下,那一片碎裂的碗碟。 这姑娘,性子内向怯懦,见了生人连说句囫囵话也难,却很贴心啊…… 花小麦再不言语,牵着她进了院门,先看了看唐茂林,接着便把目光挪到了丁氏和唐冬雁身上。 这一看之下。便立时倒抽一口气。 唐冬雁倒还好,可那丁氏,额头上竟擦破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皮,里头隐约有血渗出,伤口边缘还有些红肿,连带着眉骨附近也肿了起来,再加上她可能已经哭了许久,眼泡儿也是红成一片,冷不丁瞟上一眼。很是唬人。 这……该不会是孟老娘下的狠手吧? 花小麦方才在珍味园受了些油烟,本就不大舒坦,加上她有了身孕之后。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很容易受惊吓,但凡附近的动静儿大一点,一颗心便会砰砰跳个不停。这会子瞧见那丁氏头上的伤,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望向孟老娘。 “小麦回来了?” 然而她那婆婆却显得十分镇定,远远地朝她脸上张了张:“那招厨的事。可办得妥当?” 这还是孟老娘头回当着唐茂林一家三口的面,大喇喇地向她询问小饭馆儿的事体,花小麦心思不在这上头,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答:“嗯,与那位谭师傅已经说好了。八月重新开张的时候,他就来铺子上干活儿。” “嗯。”孟老娘点一下头。“招到了一个,你就不用太着急,另外一个厨子,慢慢踅摸不迟。” 她一头说,一头冲周芸儿抬一抬下巴:“芸儿,你师傅在酱园子里没吃东西吧?这有身子的人饿不得,劳你去厨房帮她张罗些吃食,然后便替她简单收拾个包袱,陪她往县城走一遭——我脱不开身,就麻烦你了。” “娘你这是干嘛?”花小麦不明就里,又从不曾听她这样客客气气地说话,心下更觉没着没落,忙开口发问。 “哼,家里这鸡飞狗跳的,万一伤了你如何是好?”孟老娘冷笑一声,“敢是我如今脾性越来越和善,就连这跑来投奔我的亲弟弟,都敢往我头上骑!你要教训你媳妇,在哪里不行?偏偏要在我眼前,你这是打给谁看?” 原来……是唐茂林动的手吗?平日里看着如此平和的人,戾气竟这样重?嚯,怪道孟老娘性子彪悍,搞了半天,却是家风啊! 花小麦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但很快,就觉出些味儿来。 孟老娘说得没错,那唐茂林倘若有打媳妇的习惯,在老家时凭他怎么打去,谁也管不着。可现下,他们却是借住在亲戚家里的,当着亲戚的面儿打人,这是打给谁看? 她在酱园子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恰在此时,坐在地上哭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丁氏忽然开了口。 她捂着心口,仿佛悲痛欲绝地嚎啕道:“我不就是多口问了一嘴吗?若是不能问,你好好儿告诉我不行,凭什么打我?我在家时,我爹我娘也舍不得动我一个指头,嫁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落得个板凳敲上头的下场,呜呜呜……” 话没说完,就又大哭起来。 “你在我家里嚎甚么丧?”孟老娘气不顺得很,恨不能上前去踢她一脚,骂了一句,转头对花小麦道,“你莫理,赶紧吃了饭进城去,这阵子且跟着郁槐住在镖局,他虽是个汉子却不马虎,自晓得照应你。” 花小麦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下,她怎能抽身走了,只把孟老娘一人留在家中? “娘,我不掺合,他们若再动手,我也不往前凑,你放心,好歹我得知道出了什么事啊。”她冲那横眉立目的婆婆笑了一下,转身看向低头不语的唐冬雁,“冬雁,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孟老娘口中嘟囔了一句,却没再阻拦,那边厢,唐冬雁动了动嘴唇,抹一把泪,将声音压在喉间,细若蚊蝇地道:“其实,也没什么……” 整件事说白了,还是与村东那小饭馆儿脱不开干系。而之所以闹起来,也不过是因为四个字——“按捺不住”。 家里开着饭馆儿,最近正在装潢扩建,眼见着是很能挣钱的,这一点,唐茂林一家三口心知肚明,只是从未曾搬到台面上来说。 恐怕也是指望着孟老娘或是花小麦主动开口,在那里给他们找个事儿做吧? 然而一连好十几天。这婆媳两人都没动静,甚至那唐茂林将家里的木头物件修整了一个遍,花小麦也只在嘴上连连道谢,却丝毫不提让他去小饭馆儿干活儿,就算是再有耐性的人,也难免熬不住。 方才那谭师傅来了,花小麦被小耗子叫走,才刚刚出门,丁氏就笑呵呵地拉着孟老娘。很隐晦地问了问,这郁槐媳妇究竟在忙什么,为何要招厨子。 孟老娘是不给她面子的。当下便尖酸刻薄地讥诮了几句。所说不过“跟你有甚关系,你问这么多干嘛,你心里打着歪主意呢”之类云云。 假使搁在平常,那丁氏被人当头当面地刺了一通,大约也就不会再说下去,然而在听唐冬雁详细描述了小饭馆儿的现状之后。她也实在是有些眼红,一个没忍住,便笑着道:“我也是刚听说,原来郁槐媳妇开着一间小饭馆儿,很有些名气的。如今正在装潢。其实我们家茂林,那木工活儿做得怎样。大姐你是瞧见的,眼下只是寻不到工,若是能在那小饭馆儿找个事做,咱们两家都方便啊。” 正是这句话捅了篓子。 孟老娘心中清楚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何能忍得?当即撂下脸来,冷涔涔地道:“呵,我说呢,茂林在外头闲逛了大半个月,愣是一个活计都没找到,原来你们是在这儿等着哪!你们活这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家遭了灾,你们自己不想着谋生,反而指望着别人来带携,我就问你一句,凭啥?我家小麦是个脸皮薄的,茂林去了小饭馆儿干活,因他是舅舅,就算出了岔子,小麦也不好说,工钱么,还得照样发给你们,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 不等丁氏回嘴,她又接着道:“现在你们便只说是让茂林一个人去干活,待小饭馆儿重新开张,你和你闺女,是不是也打算去挣俩铜板花花?你们一家三口跑到我这里来躲灾,我好心收留你们,瞧这情形,保不齐往后就得养活你们全家一辈子,这种话,你怎么有脸说出来!” 心中所想被毫无遮掩地扯开,晾在白日头底下,任是谁面子上也挂不住。唐茂林一张脸立刻红成一片,待要解释,却见那丁氏霍地站起身,似还想再说什么。 他也不知怎么,心头那股火一下便冲了起来,简直压都压不住,伸手拣了个小凳,噗地丢过去,正正砸在丁氏额头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唐冬雁抽抽噎噎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蔫巴巴地道:“表嫂,我们真没有打你那小饭馆儿的主意,只不过是因为我爹找不到工,心里发急……” 孟老娘却不打算让她往下说,把手一抬,径自对花小麦阴阳怪气地道:“好了,前因后果是怎样,你既已知道,总该走了吧?赶紧去镖局寻郁槐去!我这弟弟七八年不见,是长本事了,在我家都敢打媳妇给我看,这是要挟我呢!你怀着老孟家的种,万一有个闪失,我往后去了地府,可没法儿跟郁槐他爹交代!” 花小麦使劲冲她摆手。 她的脾气强硬,花小麦素来知道,但眼下这情形,再说这种话,不是在拱火吗? 可终究还是晚了些。 蹲在墙根下的唐茂林本来一直没做声,听了这话,终于再憋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方才打媳妇,纯粹是无奈之举,这会子孟老娘还不依不饶,他只觉得脑袋都给怒火烧木了,不管不顾地高声道:“得了吧大姐,郁槐媳妇不是好好儿地站在这里吗,我可没磕了碰了她!倒是你,你才货真价实,弄掉了老孟家的种呢,还是两个!” 孟老娘被刺中多年心病,脸刷地就白了,眼睛也瞬间转红,一个字也吐不出。 花小麦身上一寒,只觉那颗心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也顾不得许多,忙三两步赶过去扶住孟老娘的胳膊,将拳头一捏,咬牙回头冷声道:“你说什么?!” ps: 感谢挥剑断情、书友090429152048695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猫游记人投的评价票~ 今天有点事,只能一更了,明天争取三更~~ 第二百五十八话 发威 但凡是个人,吵架时都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甚么难听话也都敢往外吐,原因无他,不过是由于那脑子给怒火烧得糊涂了,保不齐话都冲出了口,却压根儿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这一点,花小麦很能理解,毕竟她自己也常有口不择言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最低限度,至少应该知道哪些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唐茂林喊出来的那一嗓子,分明是往孟老娘的心口上插刀! 她深知自己这婆婆是个性子强硬的,跟人起冲突时,永远不会甘于落在下风,哪怕心里再难受,面上也要死死撑住,绝对不肯露出一星半点儿。 就譬如说现在,孟老娘脸色都变了,嘴唇也有些发青,却仍旧死憋着没显出一丝伤心难过之色,将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唐茂林,那架势简直像是要吃人。 虽然她被花小麦牢牢握住的那条胳膊,已经在微微地发抖了。 偏生那唐茂林还不知死活,噱笑一声,向着花小麦道:“郁槐媳妇,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事儿郁槐肯定没跟你提过,对不?你家啊,原本不止郁槐这一颗独苗,合该还有两个弟弟或是妹妹的,都揣在肚子里了,谁都觉着是没跑儿,却不想,到了是被你这婆婆给弄没了!她有能耐啊,你那没见过面的公爹,都是被她给气死的!” 话音未落,花小麦就感觉到身畔的孟老娘剧烈震了一下,似是两腿发软。站不住了一般,嘴唇嗫嚅,仿佛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火上添油,你还没完了是吧? 花小麦这时候也有些压不住火儿了,扶着孟老娘把她送回房中,让她在桌边坐定。就手倒了杯茶给她,丢下一句“娘你就在这儿呆着,别的事儿都不要你管”,便风风火火地又冲了出来。 周芸儿原就胆小,早被眼前这场面唬得魂魄不齐。这会子又见花小麦满院子腾腾地乱转,更是怕得要命,带着哭腔一叠声道:“师傅你当心,你不要踩到那些个碎瓷片,你……” 花小麦手一挥,表示自己理会得。完全不用担心,脚下却是不停,一径走到东边儿的耳房。抬腿就要往里进。 那唐茂林见她没头没脑的,完全闹不清她要干嘛,忍不住出声道:“郁槐媳妇,你进我们屋作甚?” “你们屋?”花小麦回头冷笑一声。“一间耳房,你在里头住了两天,就变成你的了?你搞清楚,这是我家,哪间屋我都去得!”说罢,又要往里走。 唐茂林这会子方觉出她大概为的不是好事儿,就发起急来。忙不迭地让丁氏赶紧起来拦阻,自个儿也没命地朝前冲。 花小麦索性回了头,死死扒住门框,沉声道:“你们可琢磨明白了,谁要是敢上前一步,碰我一下,我立马就往地下坐。到时候,我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个甚么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这些话,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声量虽不高,面上神色却很有些吓人。 那一家三口也不是那起不知死活的主,见状竟给唬住了,真个不敢上前。花小麦便轻飘飘地一笑,扭头跑进耳房里。 唐茂林一家在孟家院子住了不过大半个月,摆明是出来躲灾的,也没甚值钱东西,零零碎碎的物件倒是大把。她也不计那到底是些什么,胡乱拣了就往包袱皮里塞,未几,将这屋子扫得一空,便又去了另外一间耳房,将唐冬雁的细软也拾掇得利利索索,一并在地上拖拽着拎到院子门口,噗一声丢去外头。 做这一系列的事颇要费些力气,她免不了地有点喘,扶着腰站了一阵,方行至那一家三口面前,寒着脸往院门口一指,冷冷地道:“出去。” 许是被她那凶戾的面色所摄,唐茂林有点手足无措,自觉是个男人,又为长辈,不好同小辈起争执,便推了丁氏出来说话。 那丁氏额头兀自肿着,一张脸瞧着可怖,且带了些滑稽,挤出一丝笑容来:“郁槐媳妇,你这是做啥?” “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花小麦下巴一抬,“说得好听点,你们是因遭了灾来投奔,若是直白些,你们就是来打秋风的。既是打秋风,就该有随时被赶出去的觉悟,我家现下不高兴留你们继续住着了,你们打哪儿来的还往哪儿去,往后别想再踏进这孟家院子一步。” “这……”丁氏惊得一跳,唇边的笑容就僵住了,张口结舌地放软声调,“你看你这闺女,怎地气性这样大?头先那话,是你舅舅说得不好,可那不是因为话赶着话,都在火气上头吗?他也是被大姐几句话给激得发懵了,难免……都是自家人,拌两句嘴实属正常,这会子我们都晓得错了,回头去给大姐赔个不是……” “没那么便宜。”花小麦勾了勾唇角,铁了心地一步不让,“今儿你们说是在气头上,盘算着道个歉就当没这回事,我家若强自咽下,往后再碰上这种情况,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故技重施?我家日子过得清清静静,你们来了,就偏生要不消停,谁耐烦没完没了地应酬?你们趁早出去,别逼着我使棍子赶,那大家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那唐茂林心头一直憋着火,这会子见一个外甥媳妇都敢虎着脸把他往外头轰,委实过不得,嘬着牙花道:“纵是要赶我们走,也轮不到你,你不过是嫁进来的媳妇罢了,有甚资格在这里摆款?我说呢,怪道大姐千挑万选给郁槐娶了你这么个媳妇,说白了,你同她是一路的,你俩可算是凑对头了!” “可不是?”花小麦怒极反笑,寒浸浸往他面上一扫,“我还就跟我婆婆是一路人,你咬我啊?我今儿还就是要逞这个能把你往外赶,你奈我何?你若实在气不过,有本事的,回老家去到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告状,就说孟郁槐他媳妇欺负了你,不给你活路,让他们来我面前啐我!你若没那个能耐,就省些唾沫,别在这儿耍嘴皮,都给我出去!” 话音刚落,干脆就伸了手把他一家三口往外推。 按说那唐茂林一个男人,又是做木工活儿的,手上有劲儿,怎么也不该被她这瘦巴巴的大肚婆左右。然想到那孟郁槐是个镖头,拳脚功夫了得,若碰坏了他媳妇和肚子里的小娃娃,自个儿很可能没好果子吃,他就不敢真个下力气抵挡。至于那丁氏和唐冬雁,则更是不堪一击,不过几下工夫,居然三人都被推出门外。 花小麦死死霸住门口,回头对瑟瑟发抖地周芸儿道:“芸儿,今日我脱不出空,你且回家去,明天再来学厨。” 周芸儿晓得利害,慌忙使劲点点头,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这边厢,花小麦便砰地把门一关,也不理门外那几人是何情形,径自去了孟老娘的屋子。 彼时,孟老娘仍在桌边坐着,手里捧着的那盏茶早就凉透了,也不见她喝一口。 花小麦进去叫了声“娘”,碰碰她的手,感觉冷得像冰,便叹一口气,待要去厨房烧水,却被孟老娘拉住了手腕子。 “你跟他们胡折腾什么?”孟老娘哑着嗓子道,“肚子里揣着一个呐,万一……” “我心里有数。”花小麦便冲她笑笑,“若是因为他们,便累得我这孩子有三长两短,那我也太亏、太冤了!至多不过是有些乏,睡一觉就好了,娘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去寻那邢大夫,请他再给我瞧瞧。” 孟老娘木然点点头,没再开腔,偏过脑袋,由始至终眼泪也不见掉一颗。 花小麦也不知该怎么劝,拉着她的手陪她坐了一会儿,听见院子外头似有些动静,便抬脚又走了出来。 原来那唐茂林一家人,被赶了出去却并未曾离开,就在院子外那一片阴凉地里坐着,但凡经过一个人,便要扯着人家哭诉一通,将自己说得如一朵白莲花,话里话外,百般编排花小麦不敬长辈,给了他们气受。 正说得起劲,就听那院门咣啷一声响,花小麦自里面一步跨出,凶巴巴地高声道:“你们再出一声儿试试?打量着我真不敢拿棍子打人是怎地?你们出去打听打听,我那棍子,可不是玩儿虚的!” 唐茂林正说得起劲,被她冷不丁一吼,口水呛在了嗓子眼里,登时大咳不止。那正竖了耳朵听热闹的路人吃了一吓,赶忙走开,须臾闪了个没影儿。 那之后,周芸儿又回来一趟,拣了些桔梗、晒干的栀子和甘草等物,塞到花小麦手里就跑,说是拿这些东西煮顺气汤,孟老娘喝了能有好处。 她跑得急,花小麦也来不及谢她,果真赶忙将那顺气汤熬煮妥当,好歹劝着孟老娘喝下两口,自己便又到厨房张罗晚饭。 申时末,孟郁槐自连顺镖局回来了,牵马走到门口,见那唐茂林三人坐在院子对过抹眼泪,少不得吃了一惊,拉着问了两句,也没急着让他们进门,便一径去到厨房,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望着花小麦在灶上忙活的背影:“这到底是怎么了?” ps: 感谢猫筱夕、朗驱、诺%雨三位少年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鱼031269少年的粉红票~ 潜下去接着码字…… 第二百五十九话 拔刺 其时,花小麦正捏了把砍骨刀,将案上的两根大棒骨剁得咚咚直响。 孟老娘不许她碰刀剪,这一点她自然记得,但论到底,那也不过是些老旧想法而已。搁在平常,她是肯听话的,免得引来不必要的口角,今日却是顾不得许多,想来,眼下的孟老娘,大概也没什么心情同她计较。 孟郁槐在她身后看得心惊胆战,忍不得,两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刀,叹口气道:“行了,怎么弄你告诉我,我来剁。你倒是和我说说,跟舅舅一家,因何闹到这般地步?” 花小麦脸色不大好看,也没坚持,把刀递到他手里,吩咐他只要横竖剁开,再砍成小截儿就行,一面垂着头,小声嘟囔:“舅舅他们还在门外没走吧?刚才难道不曾拽着你哭诉?这会子又何必来问我。” “他是跟我絮叨了两句不假。”孟郁槐使惯了刀剑,握着把砍骨刀,却有点拿不准该从何下手,略显笨拙地比划了两下,“可我想听你说。” “反正他怎么告诉你的,你反过来听,那就是真事儿了。”花小麦往后退了退,靠在灶沿上,嘴角朝下一扁。 “好好说。”孟郁槐转头看她一眼,口气听上去更像是在管束一个耍性子的小孩儿。 花小麦无法,只得将下午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同他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带了点赌气的口吻道:“今天是我强出头做了主,你要是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万不可胡乱带累旁人——娘可一个字都没提要赶他们出去。” 孟郁槐点点头,不曾接话,干脆利落地将那两根棒骨剁好,擦了擦手:“现下这情形,他们再在家里住着,也的确不大合适了。但舅舅他们好歹是为了躲灾而来,如今身上只怕也没两个铜板。我想给他们几吊钱,至少让他们下半年有法儿过日子。” 还真够财大气粗! 花小麦暗暗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冷笑道:“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人,该如何行事,你拿主意就好。何必跟我商量?” 她平日里并不是会胡乱将气往旁人身上撒的性子,此刻却连个好脸都不给,孟郁槐深觉纳闷,眉头拧得更紧些:“你这又是唱哪出?纵然心里有气,也并不是我得罪了你,我更未曾说半句你做得不对。你却为何偏要……” 然无论他怎么问,花小麦却始终垂了头不开口。 左右无法,他唯有摇了摇头。将那砍骨刀妥当收好,转身走了出去。 唐茂林一家三口当真不敢轻易入来,仍在院门口徘徊,见他走出来。忙摆出一副笑模样,赔着小心道:“大姐和你媳妇可消了气?今儿的事,我心下明白自己是做得过了,可我真没旁的意思啊,这吵架吵架么,谁都有张着嘴胡说的时候,你……” “舅舅。舅妈,实在对不住得很。”孟郁槐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已闹到这地步,往后再勉强住在一块儿,大家都不自在,唯有请你们另谋个去处安身。来家几日,也不曾好好儿招呼过,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你……也要赶我们走?”唐茂林微微一怔,“郁槐,你可不能这样办事啊,老家遭了蝗灾,这会子冷不丁的,你让我们往哪去?我横竖是你的亲舅舅,你……” 巴拉巴拉,天啊地啊拍起大腿来,干嚎不掉泪。 嚎啕到一半,忽地停住了,因为他看见,孟郁槐自怀中掏了几吊钱出来。 “舅舅木工活做得极好,只要有手艺傍身,再踏踏实实找份工,日子怎么都能过下去。”他面上是笑着的,语气里却是半点热气都无,“这几吊钱舅舅拿着吧,省着点花,下半年你们应是不愁吃穿。眼下不过酉时初,离宵禁尚远,你们快快地去到县城,还来得及觅一处客店安顿下,我就不送你们了。” 唐茂林喉间一噎,望着那几吊钱,眼里冒出光来,赶紧接过去揣好,长叹一声:“怎就闹到这地步?亲姐姐家都呆不住了……郁槐啊,你莫要觉得我在你面前搬嘴,你那媳妇是个厉害的,她不懂事啊……” 孟郁槐轻轻哼笑一声,淡淡道:“她懂不懂事,我心中自然有数。” “你这话说的……这不是护短儿吗?” “是我自己的媳妇,就算我真个护短儿,也是该当的。” “嘶……”唐茂林抽一口气,仿佛怒其不争地拿手指头点点孟郁槐的脸,转身将地下的包袱一扛,阴阳怪气冲丁氏和唐冬雁嚷嚷,“走了走了,人家都往外轰了,还立在这里作甚?甚么亲戚,甚么自家人,都是虚头!人家娶了媳妇连娘都不认,我这当舅舅的,又能算个屁!” 一路嘀嘀咕咕,顺着土路越走越远。 花小麦在厨房仔细听外头的动静,晓得他们大概是真走了,心里很是舒了一口气,将饭菜摆上桌。 …… 锅里炖着的萝卜棒骨汤,是留着待晚间临睡前让孟老娘喝一碗顺气的,旁的菜色,也都以清淡为主,倒还丰盛,大碟子小碗摆了一桌,只是今晚这院子里的三人,大抵谁都没有心情敞开肚子大吃大喝。 饭桌上孟老娘一直没怎么说话,花小麦强打起精神来与她扯了两句,见她只管在鼻子里应答,眼皮都不抬一抬,也没了法子,唯有哄着她多吃了两口,便让她回房去歇着。 收拾完碗筷,孟郁槐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他那小媳妇自顾自跑回房里取了换洗衣服洗澡,也不唤他帮忙了,将脏衣裳往大盆里一泡,扔下一句“明天一早我再来洗”便也回了屋里。孟某人闹不清她这是在发哪门子脾气,在院子里勉强坐了一会儿,只觉浑身都不得劲,想了又想,悻悻然站起身,跟了进去。 房中没有点灯,花小麦捏了一簇点燃的艾草,蹲在地下,将角角落落仔细熏了一遍。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闪闪烁烁,落下一个个暖黄色的小点子。 “你这是……” 孟郁槐看着她小小的一团蹲在那里,心中觉得柔软,半句重话也说不出,走去接过她手中的艾草,将她往后推了推:“仔细熏着你,我……” 那个“来”还未出口,花小麦已翻身上榻,滚到里侧,把自己裹进被褥。 伤脑筋…… 孟某人满脑子得个“懵”字,一阵发闷,草草把屋子里熏过,窗子支一条小缝,便也拿了衣裳去洗漱,回来之后,见她面向里阖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思忖片刻一横心,大步过去伸手一捞,把她连人带被子从榻上抱起,强行扳住脑袋,语气沉沉道:“到底要与我斗气到何时?你总该给我个原因,让我知道错在何处吧?” “你没错,不是我惹了麻烦,让你给善后吗?错的是我才对。”花小麦从鼻子里哼哼道。 “我真揍你。”孟郁槐半真半假地瞪了瞪眼睛,“赶紧说!” 花小麦朝他脸上瞟了一眼,立刻垂下眼皮,细声道:“我问你,今天舅舅说的那话,你觉得过分吗?” 孟郁槐眉心不自觉一动,没做声。 “你瞧,你就是这个态度。”花小麦唇角一翘,“所以我知道,你是说不通的,索性就不费那个力气了。” 说罢,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去。 那人却是不依,将她死死搂住了:“你说,我听着。” 花小麦停下动作,咬了咬嘴唇:“……我觉得娘很不容易。今天舅舅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如果在场,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感觉,但当时我杀人的心都有。当初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晓得在你心里是一根刺,我不是亲历者,没有资格云淡风轻地劝你放下,但我希望你能清楚,娘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的当事人。祸事是她闯出来的,之后再怎么弥补都没用了,你真以为她是个没心肝的,把那不当成一回事?” 孟郁槐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只清楚一件事,你认为娘犯了无法饶恕的错,所以这些年,你只要一门心思怪责她就够了,你就算再冷淡,她也会因为理亏而不能把你怎么样。可她呢?除了悔恨、难过之外,还要承受亲儿子年复一年不冷不热的对待,她只会比你更痛苦。” 花小麦一字一句,缓缓地道:“我原本不想插手你和娘之间的问题,一向觉得不痛不痒的劝说两句根本没用,只盼着我和娘关系和睦,也许时日长了,你会有所改观,可……我知道今天的事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不该跟你发脾气,但只要一想到今天娘在听见舅舅那些话时,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就实在是……或许你会觉得我如今和娘站在一头,不考虑你的感受,可她这些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自己细琢磨去。” 她说着便从他怀里滚了出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娘哪里是因为舅舅那几句话难过,她是为了什么,你还会不懂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再不开口了,翻转过身背对他,好似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唯留孟郁槐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ps: 感谢书友130207014334631的粉红票~ 第二百六十话 好开始 这晚,孟老娘的房里亮了一夜的灯,孟郁槐也是久久未能安睡,唯独花小麦,因为这一整天实在太劳累,纵然心中揣着事儿,仍旧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是大天光。 她这才想起,昨晚忘了跟孟郁槐交代一声,让他今天陪自己一块儿去瞧邢大夫,还以为那人已经离家,心中一阵发急,忙慌慌地下榻,趿拉着鞋跑出来,迎面正撞上孟郁槐和孟老娘一前一后地自屋里出来。 那孟老娘眼睛红红的,好似哭过,然而脸色却比昨日好看了不知多少倍。走在她前面的孟郁槐,虽仍是淡淡的,眉宇间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神气。 不!是!吧! 花小麦懊丧得直想掐大腿。 在她睡得人事不知时,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母子实在太不厚道了,这么好的围观机会,居然不叫她?! 过河拆桥啊…… “睡醒了?” 还不等她从那悔之不已的情绪中缓过来,孟老娘已施施然开了口,冷哼着道:“亲戚都叫你给赶跑了,往后那老家,我也是别想再回去了!” “您别得了便宜卖乖!”花小麦冲着她直瞪眼,“我估摸着,那老家您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回去吧?这会子心情好了就耍嘴皮,还数落人,昨儿我忙了一整日,搬搬抬抬,这会子腰还酸呢!” “你说真的?”孟老娘给唬了一跳,忙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絮叨起来更是不停口。“我说什么来着?偏生就是爱强出头,也不想想。你有那个能耐吗?” 翻来覆去看她面色,又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便回身对孟郁槐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把牛车赶过来,送你媳妇进城去寻那邢大夫啊!我同你说,你不要不当一回事。这有身子的女人腰酸,是可大可小的!” 孟某人晓得花小麦是怎样性子,显然比孟老娘更要淡定许多,朝自家媳妇面上一瞟,勾唇道:“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你到底是觉得怎么样?” 花小麦不答他的话,嬉皮笑脸道:“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肚子里那个?” “废话。你算甚么东西,自然是肚子里那个最紧要!”孟老娘很不给面子地叨咕一句,又追着不依不饶地问,“快说啊,究竟如何?” “吓唬您呢。”花小麦嘻嘻一笑,“不过我还是打算去找那邢大夫给瞧瞧,到底稳当些。” 孟老娘登时便想捶她,犹豫片刻。终究是下不得手,往地下啐了一口,冷声冷气地嘀咕:“敢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你就要蹬鼻子上脸了。我同你说过吧,等你肚里的娃娃落了地,我是要同你算总账的,你现在得意,到时候可别哭!” 说罢,百般催着孟郁槐去小饭馆儿那边赶牛车。自己则进了厨房,快手快脚地将早饭做了出来。 少时,饭毕,花小麦便果真上了牛车,随孟郁槐一块儿往芙泽县去。 七月里,日头依旧猛得很,晒上一会儿,就觉整个人都要化掉一般。孟郁槐是个心细的,预先往牛车上搬了一个草垛子,花小麦便躲在那后头,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同他说两句。 “哎。”她探长了胳膊,在前面男人的背上戳了两戳,抿唇笑道,“你怎地也不搭理我?莫不是昨晚我话太重,你就在心里头暗暗恼恨上了?好小气!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错吧,可如果你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好,大大方方指出来不行吗?干嘛甩脸子给我看?” 孟郁槐被那日头晒得眼也睁不开,回头瞟一瞟她,笑道:“我几时甩了脸子,你怎能污蔑人?” 顿一顿,又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你说的是好话,我假使还听不出来,真白与你过了这么久。说起来,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不会去考虑我娘是何心情,只不过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想一下子解决也难,总之……你至少放心,你的话我是听进去了的。” “我就知道你明事理。”花小麦很是宽慰,在他肩头拍了拍,“跟你这样的人说话,最省心了。” 不管怎么样,有他这句话,就算是个好的开始了。 孟郁槐也跟着笑了笑:“且我还要多谢你,昨日得知你那样护着我娘,我心里很欢喜,也很感激,这不是作伪,实是心里话——不过……” “哎哎哎!”花小麦忙着打断他,一脸不悦道,“为何偏偏要有个‘不过’?好听的话说出来哄得我高兴不就行了吗?” “我是想说……”孟郁槐掌不住笑出声来,“昨日舅舅跟我告状,说你凶得厉害,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话里话外直叹我日子过得可怜,你……” “哼哼。”花小麦冷笑一声,“我就算泼,也要看是跟谁。你几时见我在你跟前这样过?他不说人话,我自然不会给他留面子,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说白了,他自己张着大嘴胡说,难不成还指望我笑脸相迎?” 一头说,一头叹息一声:“我只怕他心里觉得不忿,倘还留在芙泽县,保不齐哪天还要上门,我虽觉得他不难对付吧,可……吵上一架,总是惹得人心情不好,想想就觉头疼。” “……短时间内,应是不至于,况且,无论如何,还有我在。”孟郁槐低头思忖了片刻,简单答了一句,却格外令人安心,稳稳当当地把牛车赶进城门里。 …… 那白胡子老头邢大夫一如往常在保生医馆里坐诊,见了花小麦,照旧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仿佛万分嫌她烦,然而诊脉时,又非常一丝不苟,搭着她腕子沉默许久,不顾他二人眼巴巴的目光,拖过一张小笺来,沾了墨就写。 这是……要吃药? 花小麦心里咯噔了一下,牙齿不自觉地就叩住下唇。 从前花二娘怀着小铁锤时,她是陪着来瞧了好几回的,晓得若无碍,便不用喝汤药,而且第一次她自己来看诊时,这老神仙也说过,是药三分毒,只要吃了,终归是有损。 难不成……是她昨日折腾得厉害了? 可她确实并未觉得有太大不妥啊! 孟郁槐转过头朝她面上看了看,见她神色有异,眉心便是一蹙,开口道:“先生,可是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你自个儿不晓得?”邢大夫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你媳妇肝火旺得厉害,你最近可是招惹了她?” 呃…… 孟郁槐很想说,这事儿真的跟他没关系,但对着一个外人,他总不能将家里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翻出来讲,唯有不自在地一笑,刚要开口,却被花小麦抢过话头。 “不关他的事,他待我不知道多好,先生你别凭空诬赖人。你就直说,这会子给我开药方,是不是因为我肚子里那位有什么问题?” “嘁,姐妹俩都是一个德性。”邢大夫连带着将无辜的花二娘也数落在内,翻翻眼皮,“总归,肝火太旺,对孩子是没好处的,我开个药方给你备着,若从今日起便心气平和,那么不吃也罢,否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灌下去。” 他看了孟郁槐一眼,用一种颐指气使的口吻道:“趁着眼下尚未入秋,家里买些西瓜给你媳妇吃,是有益的,只是不要吃得太多,以免孩子受了凉。如今是将满三个月了,过了这时,你们也可松一口气。” ……还真是松一口气啊! 花小麦忍不住想给他个白眼。 这老头,每次都要把人吓得半死他才高兴……话说他这回回都开药方,该不会是想多挣两个钱吧? 她是万万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的,反而还得千恩万谢,捧个宝贝似的取了药方,付过诊金,同孟某人一起退了出来。 出得那保生医馆的大门,孟郁槐是准备要回连顺镖局的,花小麦不想一个人盯着大日头往村里赶,便随着他一块儿往天胜街的方向走,琢磨着干脆就在镖局里同左金香说说话,晚间再跟他一块儿回村。 牛车进了天胜街,她一眼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幢新粉刷过的二层小楼,虽不算大,却雕梁画栋,瞧着说不出地精巧雅致。 那是个铺面,若她没记错,从前该是间酒楼,几时却变成了这模样? 好奇心顿起,她拽了拽孟郁槐的袖子,未及开口,那人便笑着道:“看见了?这酒楼昨日才开张,中午时镖局里有几个兄弟贪新鲜,想去尝尝滋味,我正巧得空,便随他们一块儿去。那厨子的手艺虽不及你,但有几样菜,做得还算新奇,竟是我没见过的。昨日我本想回家便告诉你,还打算闲时带你来尝尝,却不料刚进门你便垮着一张脸,倒把这事儿给耽搁了。” 花小麦一听这话,那还了得?扭股儿糖似的扯着他不依不饶:“你是吃惯了我做的菜的,你都觉得新奇,那肯定很了不得。横竖快要到午时,这会子咱就去吃吧,好不?我都饿了……” “饿?”孟某人挑一挑眉,“早间你吃了不少,怎会……” “我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饿得快有何出奇?走吧,我真饿得不行了!” 花小麦也不理他答不答应,说完这句话,从牛车上小心翼翼下来,拽住他就往那小楼钻了进去。 第二百六十一话 荷塘夜 那酒楼装潢得雅致,据孟郁槐说,是专卖新奇菜色,然花小麦进去尝过之后发现,菜的味道也不过中规中矩而已,并没什么出挑之处,倒是摆盘方面很有些见地。 一碟菜肴,颜色搭配得耀目,摆盘做得精致,便已足够先声夺人,再取个好听的名儿,未及入口,就成功了大半,很得某些风雅之士的喜爱,至于滋味究竟如何,或许反而没那么重要。 这样做似乎是有舍本逐末之嫌,但一道菜的好坏,色香味三者原本就是互相离不开的,在保证“味”的基础上,再增加些许颜色,只会锦上添花。 美丽的东西,向来人人都喜欢。 花小麦将桌上那几道菜的摆盘方式暗暗记下,思忖片刻,心里就有了数,晚间同孟郁槐回火刀村之时,又特意拣个食盒,再去了那酒楼一趟,让厨子做了三两样包起来,预备带回去给孟老娘也尝个新鲜。 太过精致的菜色,呈在寻常食客面前也许是稍显隆重了些,但置办宴席时摆上那么一两道,却相当讨喜,得尽快学起来才好。 七月末,已入秋,那秋老虎却仍旧厉害得很。 阳光烤得泥地干裂火烫,若在日头下站上一小会儿,腮上颈边就会觉得无比灼热,简直像是被烙上了火印子一般。 孟家院子里,红亮的番椒给晒得散发一阵阵辛香,花小麦就躲在那一片阴影中,将周芸儿刚刚做好的一道“酿炸蛋”细细尝了尝。 煮熟的鸡蛋破成两半,挖去里面的蛋黄。把斩成细茸的香蕈、虾肉和葱白填塞入内,再蘸上澄面落油锅炸成金黄色。配五香炒盐来吃,就是一道极好的香嘴小食。 “还行吗?”周芸儿颇有些紧张地搓搓手,“这一回是严格按师傅说的来做,没出一点差错,味道还过得去吧?” “唔。”花小麦将半个鸡蛋塞进口中。说不出话,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 “倒是给两句话啊,光点头算什么?”周芸儿哭笑不得地催促道。 “还不错,只是那鸡蛋煮得老了些,下一回估摸着蛋黄成了形就赶紧舀出来,否则影响口感,别的都还不错。”花小麦唯有忙不迭地把口中物事吞下,认认真真地给了她一句评语。 “我自己也晓得。”周芸儿半点不见沮丧。十分认同地道,“原想早点把蛋舀出来的,只是拿不准时间,到底还是给耽搁了。没事,明儿我再做一回,到时候师傅你再帮我尝尝。” 大半年的时间,花小麦几乎是眼看着她一点点从一个羞涩胆怯的姑娘,变得渐渐开朗。虽然人前仍旧不大敢说话。但面上笑容多起来,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这样的态度就对了。”她赞许地拍拍周芸儿的肩,“要当厨子。便怕不得麻烦,每道菜都要反复试,总能做得令人满意。” 周芸儿连连点头答应,想了一回又道:“不过师傅,你这会子真不打算去瞧瞧咱那小饭馆儿的鱼塘如今是何模样?” 上午时分,春喜和腊梅来了一趟。喜不滋滋地告诉花小麦,小饭馆儿后头那鱼塘已竣工灌了水,从旁处挪来的荷花也栽了进去,还放了一批鱼,被太阳光一照,瞧着委实喜人,当时便要拽着她去看。 鱼塘终于建成,花小麦心中自然也是雀跃的,巴不得立刻便飞扑过去。 不过嘛…… 待晚间某人回来之后,再同他一块儿去瞧瞧,好像是个更好的选择。 这点小心思,她当然不会说与周芸儿这未嫁的姑娘听,只在面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抿唇道:“不急。我让春喜嫂子跟匠人们打好招呼了,明日再同他们结算工钱,眼下日头猛得很,我可不想在外头走。” “你不着急,我却百般迫不及待想看看哩!”周芸儿很不甘愿,嘟了嘟嘴,小声道,“那师傅你明日要去村东的话,早晨便等着我,我陪你一起去。” 花小麦一脸平静地笑着应了,然而转头傍晚孟郁槐归来,却完全是换了另外一种情状。 晚饭吃得极其潦草,是甜是苦也没尝出来,只想着尽快把肚子填饱。帮孟老娘收拾了碗筷,她立刻便扯住孟郁槐的胳膊往院门外拖,行至门口,没忘记回头问一句:“娘,要不您也跟我们去转转?” 语气是完全不诚恳的,表情也是毫无诚意的,对此,孟老娘的反应是,给了她一记白眼,以及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两个字——滚蛋! 花小麦也不恼,嘻嘻一笑,拉了孟郁槐就走,两人一路急吼吼地来到村子东边,顺着那条新砌出来的石子小路弯到鱼塘旁。 面前这一亩来宽的塘子已蓄满了水,因是新池,水中一点淤泥也不见,碧清清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荷花刚挪入塘中,花朵和叶片都不多,却长得很不错,荷叶浓绿,将一朵朵粉嘟嘟颤巍巍的大荷花托出水面。夜色下,花瓣皆以合拢,不如白日里那般明艳,却又有另一种羞怯怯的美态。 鱼塘边上砌了一圈大石,虽不是太湖石,但大抵也都是被河水冲刷了很多年的,形状各异,同样很好看。柳树蓊蓊郁郁,枝条垂在水面上,晚风一吹,便荡起万千涟漪,岸边还备着几套朴拙的石桌和石墩子,只是往那里一坐,便觉周身清爽。 花小麦一来了这里,便觉眼睛也不够用,四下里看个不休,最终将目光停在水面上那蓝布船篷的小舟上。 这样的一处所在,莫说是火刀村,只怕在整个芙泽县也难寻呐! “你觉得好吗?”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笑吟吟地望向孟郁槐:“很漂亮吧?” “嗯。”男人点点头。表情严肃,“这塘子不小。照管起来不会容易,我想得请个懂行的来打理,哪怕多给两个钱,也得张罗周全了才是。还有……” 花小麦也不言语,只瞪圆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牢了他。盯得孟某人后脖颈直发毛,后头的话再说不下去,又觉好笑,弯腰道:“你干嘛?” “你说呢?”小媳妇一挑眉,“我在与你探讨这景美不美,你却在想什么?太煞风景了!” 孟郁槐牵了她的手在岸边一石墩上坐下,唇角微微一勾:“那依着你,又待如何?” “我想……”花小麦转着头地四下里打量。往那清凌凌的水面上一瞟,心中便生出个想法来。 虽说这个年代的女子,一双脚是不能露出来给人看的,但此时这荷塘边只有她和孟郁槐两人,又是大晚上,天气这样热,脱了鞋在水里泡上一会儿,应该无大碍……吧? 然而。孟郁槐显然深谙她这人是怎样的性子,还不等她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便已摇了摇头。简单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不可。” 花小麦倒也不坚持,更不与他争辩,另起一念头,指着水面上的小舟:“那个……” “不可。”孟郁槐仍是不允,唇边带笑,语气却是笃定得很。根本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什么?”花小麦有些丧气,不依不饶地扯住他衣襟,“这也不行那也不许,我成天在家里呆着,都快憋出病来了,你总得想个法子让我解解闷吧?去划划船有什么关系,横竖有你在,我又不会失足跌下去。”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孟郁槐丝毫不为所动,“如今入了秋,那水凉的很,你现下是什么景况,难不成还要我与你细说?谨慎些只有好处,你听话。” 说来也怪,他的语气明明很平稳,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柔和,却偏偏听上去就是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花小麦骨朵着嘴想了一回,犹自不甘心:“我每日里只有晚上才能瞧见你,咱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非就这么干坐着?” 话音未落, 她便觉得自己落进了一个暖烘烘的怀抱之中。 “这样就很好了,你老实点。”头顶上传来沉沉的声音,藏着一丝笑意。 皮肤热烫,胸膛宽厚,手指所到之处筋肉紧实,带着些微汗味,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竟一点都不觉得难闻。 花小麦的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 话说这种捡到宝的心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不该这么得意啊! “真踏实。”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将孟郁槐的腰搂得紧了些。 那人却没听清,低头道:“你说什么?” “没。”花小麦将脑袋埋在他心口摇了两摇。 两人在鱼塘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孟郁槐再度开了口。 “如今这鱼塘是建成了,竹林子更是早早就拢好了的,我估摸再过半个月,那几间木头房子也就要完工了,你该抽空想想重新开业的事。眼下除了你之外,就只有谭师傅一个厨子,芸儿短时间内还无法出师,怎么都得再请一位才能忙得过来。你心中可有计较?” 又来了…… 花小麦很有些不悦,撇撇嘴,仰脸道:“这鱼塘边坐着多舒服,咱们现在不说这个不行吗?保不齐哪一天,那厨子就自个儿找上门来了呢!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孟郁槐很想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但见她满脸不高兴,也就只得将那话吞下,陪着她在塘边又多坐了一阵。 却不料花小麦随便出口的一句话竟成了真,不两日,果然有厨子主动找上了门。 ps: 感谢书友110217205229479、挥剑断情、朗驱三位同学的打赏,感谢墨莎同学的粉红票~ 晚上有点事耽搁了,现在才更新,我自己去面壁…… 第二百六十二话 怪人 将要入八月时,珍味园里第一批辣椒酱出缸,因花小麦这阵子向来少去,潘平安便特特打发了小耗子送来两小坛,预备待她尝过之后没问题,便运去省城兜售。 新做好的辣椒酱,表面汪着一层红油,辣椒剁得细碎,白芝麻点缀其间,又加入了蒜蓉和好十几种香料,稍凑近一点,浓烈的辛辣之味便扑面而来,若是挑一点置于舌尖,便能品出极丰沛的层次,香味久久不散。 孟老娘是个偏爱重口味的,自打吃了番椒做的菜,就一直念念不忘。闲来无事时听花小麦提起一道“九味牛百叶”,光是听见描述那菜的做法,便已口水滴答,如今见了这新出缸的辣椒酱,更是了不得,巴巴儿地买了食材回来,百般催促着,说是今晚就要做来尝尝。 牛百叶好吃却难洗,花小麦懒得跟孟老娘一遍遍地解释,索性自己端了个大盆坐在院子阴凉处,舀两碗面粉加点醋,慢慢地搓洗,须臾就是一头汗。 春喜和腊梅,正是在这时候慌慌张张地手拉着手跑进来的。 两人进了门,却不说什么事,只管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花小麦也不催促,含笑望着她俩,好一会儿才撑不住笑道:“这是在找什么呢,纵是丢了东西,也不该上我家来寻啊?” “小麦妹子,郁槐兄弟没在家?”春喜兀自伸长了脖子乱瞧,“还没回来?” “唔。”花小麦偏过头去看看天色,“只怕还得要一会儿。怎么了,嫂子你找他有事?” “噫。这可麻烦!” 春喜一拍大腿,就在她身边蹲下了,招招手将腊梅也唤过来,皱着眉苦恼地道:“村东那边儿来了个怪人,不像咱们本地的。背着老大包袱,就蹲在咱们小饭馆儿的墙根底下,说是要见东家。我们跟他说了,如今那里正在动工装潢,东家轻易不会去,他却半点听不进,只一口咬死了,非要见着你不可。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花小麦也觉有些纳闷,挠了挠额头:“你们也没问问,他找我有甚事?” “怎么没问,你当我俩傻是怎的?”腊梅接过话茬,忧心忡忡道,“任凭我们唾沫说干,人家就是不开口了!怕他真有什么重要事体,我们不敢轻易轰了他走。随随便便带他来你家里也不合适,心想还是先来告诉你一声。可……这会子郁槐兄弟不在,你捧着大肚子跑去。也不安全呀!” 花小麦闻言,便低头想了一回,琢磨不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又担忧对方真有事,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间,孟老娘自厨房里迈了出来。把手一挥,大喇喇地嚷嚷:“多大点事,就值得你这样抠破头皮地犯难?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你既怕得厉害,老娘陪你走一遭就是,青天白日的,我还不信他能吃了我!” 说罢, 果然解了围裙拉住花小麦的胳膊要往外走。 女中豪杰啊! 花小麦在心中赞叹一声,忙笑着道:“可要是郁槐回来……” “甭跟我蠍蠍螫螫的,跟对门院子交代一声,请他们帮忙给带个话儿不就行了?赶紧的,晚饭还没做好,回头得耽搁到多早晚?” 她是听不进去花小麦在说什么的,左手拉着她,右手虎虎生威地冲春喜腊梅一招,仰首阔步地出了门。 …… 几人去到村子东边,远远地果真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蹲在小饭馆儿门口的墙根下,身畔就是那一丛艳丽的凌霄花。仿佛百无聊赖,那人正垂着头不住地捡小石子儿玩。 他穿着只是普通,衣裳像是穿了许多年的,颜色瞧着灰扑扑,打眼一望,就是个寻常的庄稼汉而已。花小麦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肯定之前从未见过这人,愈加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等她走上前,春喜和腊梅已壮起胆跑了过去,咋咋呼呼地吆喝道:“喂,你不是要见我们东家吗?她眼下来了,你有甚事,赶紧说呀!” 那人倏然抬头,目光直直掠过她二人,落在了花小麦和孟老娘的身上。 花小麦便冲他笑着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你们东家?”那男人霍地起身,似是有些不信,然而脸上却毫无表情,将花小麦又打量了一番,摇摇头,“你们莫要哄我。” 许是有孟老娘在旁的缘故,春喜和腊梅两个显得底气足了很多,当下便一翻眼皮,很不悦道:“谁耐烦糊弄你?若不是你,我们早就回家,只怕这会子饭碗都捧到手上了!你当我们同你一样闲得没事做?” “唔。”男人应了一声,也就不再发问,东瞅瞅西看看,见敞着门的大堂内有一张空桌,便自作主张地搬了出来,闷头闷脑,将自己随身那个看上去极其沉重的大包袱搁了上去。 “我叫汪展瑞。”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听上去有些怪异,说完这句,就再度紧紧闭上嘴不开腔。 花小麦生平还没和这样人打过交道,又不知他的目的,只得抿唇又是一笑:“这位大哥,你找我究竟何事?” “我来当厨子。”汪展瑞一头说,一头将那包袱打开来,从里面掏出数个塞得严严实实的瓶罐,一股脑地都摊在桌上。 原来是为了这个!花小麦恍然大悟,继而就觉得有点好笑。 先前春喜和腊梅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害得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还以为是有人寻仇,心里还百般琢磨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却不想,眼前这姓汪的却是来应征! 最近这一向,她让孟郁槐在芙泽县里放出风,说是小饭馆儿要招厨,虽上门应征者寥寥无几。但想来,城中人也有不少是晓得这事的。这个叫汪展瑞的男人若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也并不奇怪。 只不过嘛……既然是来应征,就是想从她手里领工钱,态度是不是也该稍微的好一些?这样一副讨债的架势是闹哪样? “我听城里人议论,就来了。”汪展瑞的话依旧简短。“想来当厨子,得先显显本领,这规矩我懂。借厨房一用,我这就做几道菜,你看可使得。” 话音未落,已转过身,看样子是真打算要往厨房去。 “等一下。”花小麦忙叫住他,和颜悦色道。“这铺子最近正在装潢,厨房哪里能用?我在村里还有另一间铺面,要不……” “不用那么麻烦。”汪展瑞摇摇头,打断她的话,“厨房用不了也没关系,有口锅就行,我自个儿垒个土灶也是一样。” 说着,真个低头。四下里踅摸起大石头来。 怪人,怪人!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揉揉眉心:“你别忙了。有灶给你用。”一面就转过身,让春喜将平日里摆外卖摊子用的那口大木炭炉推出来。 汪展瑞走到炉子旁,前前后后绕了一圈,仿佛很嫌弃,嘴角微微往下一撇:“木炭炉虽方便,到底火不够旺——罢了。我今日将就一回吧。” “你也不用这样瞧不起。”花小麦将笑容一敛,正色道,“与柴火灶相比,用木炭炉做菜的确没那么容易,但说到底,没有用不好的火,只有掌握不好的火候。” “……你说的有理。”汪展瑞瞟她一眼,将桌上那些个瓶瓶罐罐一样样打开来。 六安瓜片、云雾毛尖、普洱、松萝…… 这人那沉重的包袱里,装的居然全是各色各样的茶叶! “你这是……要用茶叶做菜?!”腊梅嘴快,登时嚷了出来。 “有何出奇?”汪展瑞静静地看她一眼,“自古以来,用茶叶做的膳食数不胜数,我十四岁上就开始学如何以茶入菜,十几年了,也不过懂个皮毛而已。” 花小麦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趣。 这人说的不错,茶叶这等清雅之物,饮食中是万万离不得的,别的不论,单单一样碧螺虾仁,在大小酒楼食肆中就十分常见,谈论起来,纵然是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不知道的。 她今日倒要看看,眼前这怪人能用茶叶做出什么花儿来! “春喜嫂子,还要麻烦你一回。”她转过身对春喜笑笑,“珍味园里每天都要做饭,各色食材都是常备着的,劳你跑一趟。进了厨房之后,不计蔬菜瓜果什么种类,只要你看得顺眼的,都让小耗子帮你一块儿搬过来。” “行嘞。”春喜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声,扭身就跑。 这边厢,那汪展瑞却是瞬间眯起眼来。 “怎么,有问题吗?”花小麦微微一笑,“你既来应征厨子,这考校的题目,理所应当由我来出。你学了这么多年以茶入菜之法,坊间常见的那些个食材,应该轻易难不倒你才对,一会儿东西送来,有什么,你就用什么。” 那姓汪的唇边,自打见面以来,头一回露出一丝笑容。 “有意思。”他轻轻挑了一下眉,“你是东家,你说了算,依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园子里干活儿的匠人们陆陆续续离开,这临着官道的村东口原本比较偏僻少人往来,喧嚣散尽,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春喜同小耗子推着一辆板车匆匆而来,与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刚刚自镖局归来的孟郁槐。 “春喜嫂子和我说,这人是来应征厨子的?”他目光锐利地往汪展瑞面上一扫,转头望向花小麦。 “是啊。”花小麦仰脸冲他一笑,“你回来得巧,今天的晚饭,咱们就在这儿吃了。” 第二百六十三话 精致的茶叶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木炭炉子里的炭块烧得发红,间或吹来一阵风,带出一两点火星,在半空中一闪,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饭馆儿柜台上那一盏桐油提灯此刻摆在门前的大桌上,洇出一圈暖黄色的光晕,有那不知死活的小虫没头没脑扑上去,撞在灯壁上,啪地落在桌面。 孟郁槐抬了几把椅子出来,将媳妇和老娘安顿在桌边,春喜和腊梅也在二人身侧坐了,大喇喇摆出一副考官的架势,神色怎么看怎么得意。 花小麦偏过脸去,目光扫了扫小耗子送来的一应菜蔬,心中暗笑。 好吧,她现在终于愿意承认,那个平日里最爱说八卦、聊是非的春喜嫂子,其实是个厚道人。 依着她的意思,既然要对汪展瑞的本事进行一番考校,那么考题,当然应该越刁钻越好,毕竟这家伙与谭师傅不可一概而论。以茶入菜哎,这样高端上档次,区区一碟蒸肉饼,一道炒牛肉,怎能将厨艺的精湛之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是满心里盼望着春喜能拿来些难伺候的食材,好好儿刁难一下这姓汪的怪人,可谁晓得那位嫂子居然是个心软的! 鸡脯肉、五花肉、小肋排、青虾仁……瞧瞧,一样样全是饭桌上最常见之物,这些个食材对于一个十四岁起就在厨房里打滚的人来说,根本就毫无难度好吗? 她似笑非笑往春喜的方向瞟了一眼,那嫂子很知道这眼神的含义,忙不迭地摆手道:“我真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啊!珍味园的厨房原本就只做些家常菜。这已经算是最拿得出手的了,我也没办法……” “我一个字都没说,嫂子你干嘛心慌?”花小麦噗地笑了出来。 食材简单也没关系,能将普通的吃食做出不凡之味。反而更彰显功底。 那边厢,汪展瑞已经忙活了起来。 正山小种红茶煮开之后湃出茶水,与海盐一起下锅炒成茶盐,抹在切成薄片的鸡脯肉上腌制; 六安瓜片用煮滚之后静置片刻的热水冲泡,切片的五花肉于茶汤中浸泡一炷香的时间,以小茴香粉、豆酱油、胡椒和椒盐调匀; 挑去肠线的青虾仁以绍酒腌渍。豆芽、油豆腐、香蕈和白豆干也都收拾妥当,汪展瑞的动作干脆利落,刀功、火候皆掌握得精准,脸被炉火映得通红,却照旧毫无表情,只是那一股子自信,却简直要从天灵盖冲出来。 花小麦兴致愈加高昂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忙碌的一双手。 谁说主动送上门来的一般都没好货?此刻虽然菜还没有入口,她却已经觉得,自己此番十有八九是捡了个大便宜了! 油锅里的嗤拉之声响了起来。油烟子腾到半空中,混合了茶叶清香的食物味道,也缓缓地飘了过来,围着人打个转,就再也不肯走,始终在鼻间流连。 春喜和腊梅使劲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别的不说,他那一套动作倒真真儿是干净敏捷,早晓得,应该把芸儿妹子也叫来才对,也好让她开开眼啊!” 花小麦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她身侧的孟郁槐却已轻笑一声。 “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咦?”花小麦有些吃惊地转过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孟郁槐眼睛不看她,嘴角噙着一抹笑,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汪展瑞把第一道菜端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任何情绪:“茶盐鸡脯,你们尝尝吧。” 海盐与红茶一块儿炒制之后变成了褐色,紧紧附在鸡脯肉表面。用文火慢慢烘熟,散发出一股焦香的味道。用筷子夹开,里面的肉却仍是细软,海盐的咸香,红茶的松脂香,鸡肉的嫩香在嘴里交叠盘桓,不用费力咀嚼便已化渣,吞下去之后,口中徒留丰腴之感。 春喜、腊梅迫不及待地尝了尝,立刻一叠声地啧啧赞叹起来,孟老娘也吃了一筷子,反应却是平平。至于花小麦,则只稍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抿唇笑了一下。 这家伙果然是个有料的,能做到这地步,丝毫不令人意外。 接下来,还有金黄的瓜片煎肉、微红的松萝滑虾和碧绿的普洱素菜羹。 汪展瑞显然深谙各种茶叶的烹调方式和冲泡方法,将几样完全不同的茶与食材充分配合,那股馥郁清香的茶味既不至于抢了主料的风头,却又极具存在感。六安瓜片和普洱解油腻,松萝增香,红茶辟腥,一样样,运用得无可挑剔。 春喜和腊梅两个筷子飞舞,吃得不亦乐乎,高声道:“嚯,茶叶用来做菜,竟好像比直接煮着喝味道还要香,你这手艺可真不是盖的,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了呢!” 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往花小麦,慌忙找补:“好是好,但若想跟我们东家一较高下,只怕你还得练上两年才行!” 孟郁槐没有开腔,搛一只虾仁送入口中,轻轻点一下头。 唯独那孟老娘,挥挥手满脸不耐烦:“你们都觉得好?这样清淡淡白生生的味道,我却不喜欢!” ……知道您老口味重,就不用大大咧咧地嚷嚷出来了吧? 汪展瑞取了一块布来擦手,慢吞吞解下围裙,将几人的点评照单全收,脸上瞧不出喜怒,对花小麦道:“食材的种类太少,像龙井蛤蜊汤、白毫扣肉、龙饼炖鸭这些菜色,都没办法做,你们随便尝尝,大略晓得我手艺如何也就罢了。至于今后,每日里我需要什么食材,会在头一天预先告诉你,你只要打发伙计按照单子置办就行。” 花小麦一挑眉:“你如何得知我一定会留下你?” “除非你缺心眼儿。”汪展瑞淡淡地道。 花小麦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会不会说话?!这位大哥,虽然你的确很有两把刷子,可坐在你面前的,好歹是你未来的东家,要不要这样不讲情面啊? “好吧。”她不愿在同行面前拿乔,垂下眼皮细想一回,也就点了点头,“你的手艺确实很不错,假若能来我这饭馆儿帮忙,对生意肯定是大有助益。你也瞧见了,此处眼下正在装潢扩建,约莫在八月里会重新开张,到时候,园子里的鱼塘和东北角上的竹林,你自己任选一个地方做厨,因我现下不便,到时你和另一位厨子也得一起照管这饭馆儿里的买卖。至于工钱,与那位厨子一样,待将要开张时你再来,我会与你细说。” “好。”汪展瑞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立刻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听说你曾经办过名士宴?” “没错。”花小麦微微颔首,“如何?” “我听城里人说,这小饭馆儿虽然开在村间,外头看着不起眼,但东家的厨艺却十分了得,就连芙泽县那些有名酒楼的大厨也不是对手——他们口中的东家,就是你?” “我说了是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汪展瑞神色稍稍一凛,“以后我就在你这里为厨,得了空,咱们切磋一番。” 原来是为了这个! 斗厨这种事,果然每一位厨子都乐此不疲啊。 花小麦没答他的话,只站起身来,笑着道:“天儿不早了,你不是火刀村人,得快些找个地方歇脚才是,我们也要赶紧回家,中秋节之前你再来。” 说罢,便与孟老娘和孟郁槐一块儿往村子南边而去。 …… 春喜和腊梅两个在小饭馆儿里吃了七八成饱,孟老娘却是压根儿没怎么动筷,回到家中,犹自饥肠辘辘。 花小麦也晓得是那茶叶做的菜不合她口味,入了院门,便立即将装着牛百叶的大盆端出,麻利地淘洗干净,切成细丝上灶烹饪。 与茶叶的馥郁柔和不同,番椒的滋味是咄咄逼人的,少顷,厨房里就飘出一股鲜辣辛香之味,直直钻进人的鼻子里。 灶旁油烟浓重,孟老娘远远地倚在门口,一边猛吸鼻子,一边不住地催促花小麦动作快些,不要在那油烟里泡得久了。 正在此时,隔壁院子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我不!”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 那动静着实不小,花小麦冷不丁给唬了一跳,手里的铲子掉进锅里,发出咣啷一声。 孟老娘赶紧凑上来,拉着她上下看了一回,见她并不曾被烫到,便没好气地道:“你当心点能死?” 话音未落,又冲到厨房外,对着院墙大骂:“大晚上的嚎甚么丧?你自己家晦气,可不要带累了旁人跟着一块儿倒霉!倘若吓坏了我的小孙孙,你全家人的命加在一块儿也不够赔!你再嚎,再嚎一声试试?老娘掀了你家的屋顶!” 这怒骂声格外有效,仅隔着一道院墙的隔壁院子里,嚎哭声立刻低了下去,变成了喉咙里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 花小麦把锅铲捡起来,低头看了看火,眉头轻轻一皱,不自觉地转脸望了望院墙的方向。 要是她没听错的话,那哭声,好像是关蓉发出来的。 ps: 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桃花扇,挥剑断情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巫红梅同学的两票粉红~ 马上还有一更~ 第二百六十四话 喜事 关蓉这个人,花小麦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了。 自打与孟郁槐成了亲,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花小麦一直没怎么见过关蓉的面,也不知是她实在病得重了出不了门,还是有意回避。 这孟关两家明明只隔着一道院墙,从前往来的那样稠密,现在却是在路上碰见了都不打招呼,就住在隔壁,平日里竟一点声息不闻,花小麦几乎要忘了关蓉这个人的存在。 今日冷不丁听见她爆出这样一声中气十足的哭号,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会是为了什么? “啪!” 没等花小麦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倒是不疼,却很唬人。她赶忙捂住脑袋回过头,就见孟老娘正一脸气势汹汹地望着她。 “他家人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管发呆,赶紧把菜做得了咱们好吃饭呀!你吃不吃没所谓,肚子里的那个可饿不得!” “我就是想听个热闹。”花小麦嘿嘿一笑。 这倒是真话,关家在折腾些什么,关蓉又因何哭成这样,与她何干?说句不厚道的,若关家真个遇上难事或遭了殃,她能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理他呢?”孟老娘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皮,“说白了,他家人就是在作死,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喜欢看热闹我不拦你,先把饭菜张罗好,凭你怎么看去!” 若搁在平常。她大约早就将锅铲抢了去,然而眼下,那道馋了她许久的“九味牛百叶”只有花小麦会做,除了催促。她也没别的法子。 花小麦答应一声,将用葱、蒜、辣椒酱和香醋等九种调味料做成的酱汁倒进油锅中炸香,切成细丝的牛百叶在滚水中汆熟,再把那酱汁一淋,撒上一小簇芫荽,便热辣辣地端上桌。 洗净煮熟的牛百叶色泽柔白。与红亮的辣油、青油油的芫荽相映成趣,只是看看,也叫人食欲大增。孟老娘直到这时方觉得对了胃口,忙忙地温一壶酒,痛快吃了两碗饭,心情瞬间转好,再看向花小麦时,脸色就和善不少。 隔壁的哭声始终未停,直至花小麦和孟郁槐晚间回房睡下,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呜呜咽咽,悲悲戚戚,说不出地凄凉。孟老娘耐不住,又骂了两嗓子,那动静才渐渐小下去,再听不见一分一毫。 翌日上午。送了孟郁槐出门不久,花二娘抱着小铁锤来孟家院子串门了。 说起来,这也算是她与景泰和搬回景家老宅的一个好处。从前住在村西,两姐妹要见上一面,得走不少路,如今却是好了,若是心里挂念,只要穿过那条土路就随时能见到,委实很便当。 花小麦在家里正闲得慌,瞧见她来了。自然很欢喜,忙不迭地招呼她坐,又巴巴儿地跑去洗了手,将小铁锤接过来好好儿抱了抱。 小家伙被照顾得不错,白白胖胖。肉墩墩地一团,小脸似个红苹果一般,很是喜人,让人一抱住就舍不得撒手。花二娘在旁笑着看花小麦与小铁锤玩了一会儿,便把孩子接了过去,杏目一弯:“行了,这小东西个头不大,分量却重得很,抱一会儿就胳膊发酸。你现下是不能多使力的时候,以免有损伤,待将来你肚子里的那个落了地,想怎么逗都没人管!” 两人就在院子里阴凉处坐了,手旁摆两盏茶,不过说些闲话,花小麦又问了问花二娘,是否还打算回村子西边住。 “我……”花二娘鬼鬼祟祟地往屋里望望,估摸着这声量孟老娘应是听不着,才低低地道,“若依着我,自然还是想与泰和两个单过,可如今铁锤还未满半岁,平日里你姐夫从早到晚又在铁匠铺里忙碌,单靠我一人照应他,未免有不周到之处。我与我婆婆,向来是有些磕磕绊绊,但不管怎么说,现下我已生出了孩子,她就不能再用这事儿拿捏我,我跟她吵架时,气势都壮两分,既这样,我也不着急了!” “你本来气势就很壮了好吧?”花小麦噗嗤一笑,“如此也好,咱俩住得近,得了空能多走动。” “可不就是?”花二娘认同地点点头,再瞟一眼孟老娘住的那间房,“倒是你,你婆婆平常待你究竟是怎么样?不是我夸口,这整个火刀村里,能跟她过两招的,怕是也只有我了,她要是不给你好脸色,只管说与我听——我是你亲姐,别的本事没有,替你出头,却是不在话下。” 这真是……偏见害死人哪! 花小麦唇角一弯,笑眯眯道:“其实我婆婆人不错,寻常在家时,她的确常跟我拌嘴,可吵的回合多了,反而有趣起来。外人面前,她却是一向将我护在头里的。” 一边说,一边就冲院墙努了努嘴:“喏,昨夜也不知为什么,他家闹腾了一整晚,我婆婆怕唬着我,还敞着喉咙骂了他们两回呢!” 花二娘初初听说孟老娘竟会回护自家妹子,少不得一脸惊讶,然而待得花小麦提到隔壁关家,她面上却登时露出一丝嘲讽:“嘁!” 这表情来得蹊跷,花小麦眉梢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凑近了点:“怎么了?” “你身边现成有春喜那么个包打听,这件事,你居然你不知道?”花二娘冷笑着道,“不就是那关蓉吗?她娘给她谋了一头亲事,急得很,八月里就要把她嫁出去,这可是喜事啊!” “啊?”花小麦万万没料到事情居然是这样,张大了嘴,愣了半晌方道,“她不是病着吗?从来也没见她出过门……” 花二娘摆摆手,七情上面,夸张地笑道:“我们家那老太太。你别看年岁大了,耳朵可灵着呢,这事儿我还是听她说的!其实那关蓉的病早就好了,虽未能断根。却决计不至于连床也下不了。之所以不出门,还不是因为觉得丢脸吗?旧年她做出那样不知羞耻的事,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照旧顺顺当当和郁槐成了亲,现下连孩子都有了,她却成了村里的笑柄——我要是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敢出门?” 花小麦默了默,没有出声。 关蓉年纪比她还要大上两岁,早到了该结亲的时候,就因为那副病怏怏的身子骨,才一直耽搁到今日。好容易有人肯娶,她却抵触的这样厉害,莫不是…… “她该不会还在肖想我家郁槐吧?”花小麦撇撇嘴,冷森森地道。 “噗!”花二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自个儿去那水缸里照照。瞧瞧你那德性!知道你拿你家男人当个宝,在我面前露出这模样来倒是无所谓,要是给外人瞧见,不笑话你才怪!” 花小麦脸皮厚,也不觉得臊,把脖子一梗:“本来就是啊!平常记不得有她这么个人也就罢了。今日提到她,我就立刻想起她做的那些事,恨的牙根儿直痒痒!她要是到今天还不死心,那就活该她自讨没趣,别的不说,至少我这条命肯定比她长,她都是白忙!” “哎呦!”花二娘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双手胡乱摇晃,“不是因为这个,她是瞧不上那个人!” “……”花小麦心里好过了些。使劲瞪她一眼,“别笑了,你倒是跟我说说呀!” 花二娘擦掉笑出来的泪水,缓了两口气:“听我们家老太太说,那人姓黄。还是个城里人,家里有一爿杂货铺,虽不是大富大贵,也很能称得上殷实,据说性子也老实,是没有坏心眼的,唯独年龄比她大得多些,已是二十七八了。你也晓得,那关蓉是长了颗歪心,但模样却生得周正,身段儿也顺溜,人家喜欢她的样貌,不嫌她身子弱……” 虽然不情不愿,花小麦仍然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话:“这不是挺好吗,她还挑拣个甚么?” “说来说去就是一点,那男人腿脚不利索。”花二娘呷了一口茶道。 是个……瘸子?这就难怪了! 花小麦了然,就没搭腔。 人世间最怕“对比”二字,那关蓉从前心心念念牵挂着孟郁槐,那人生得好看,身材也高大,如今冷不丁让她嫁个瘸子,她如何能甘心? 虽说她想不通也很正常,但她爹娘为她操碎了心,只怕巴不得将她尽快送出门去,这事儿……十有八九轮不到她自己做主。 “行了行了,咱们老说她干嘛,横竖跟咱们又没关系。”花二娘没有在这事上头打转的兴趣,另起一个话头道,“对了,你那小饭馆儿,如今扩建得怎么样?大约何时能重新开张?” “唔……”花小麦也便将那事抛到一旁,低头思忖一回,“再有个三五天,应该就能完工,但若是想开张,怎么也得等到中秋节之后了。我想没必要慌慌张张地做买卖,时间充裕些,也好做足万全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花二娘闻言便笑了,吁一口气:“挺合适的,到那时,你的肚子也稳当了,郁槐该是能放心点。对了,你姐夫让我问你们一声,就是中秋那前后两天可有空,他想去城里摆桌席,请你俩一请。” “请我们吃席?”花小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 “到时候再说也不晚。”花二娘显然不预备回答这个问题,抱着铁锤站起来,“耽搁了这好一阵,我也得回去喂喂铁锤了,回头日子定下,再来告诉你,啊?” “哎?”花小麦跟着站起身,还待再问,然而那个窈窕的身影,却已经像阵风似的出了院门,一晃就不见了。 第二百六十五话 和你没话说 花小麦搞不懂花二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得当晚孟郁槐自镖局归来,尚在房后拴马,便迫不及待地跟了过去。 “请咱俩吃饭?”孟某人同样觉得莫名其妙,回过身来,“好端端的,怎么生出这个念头?若是有事需要帮忙,言语一声也就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中秋附近那几日,咱们恐怕都不得闲,一则你那小饭馆儿得筹划重新开张,二则,镖局接了一笔省城的买卖,正是那几天启程。此番是往蜀地去,我虽不用跟着,却到底得多吩咐两句,免得出纰漏,十有八九,每日得在镖局逗留得晚些。” 这个年代,蜀地是出了名的山林众多,道路难行,一般的镖局轻易是不愿往那边去的,生意一旦接下,报酬往往很丰厚,但与此同时,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大得多。 “我也是这么说啊。”花小麦满心里认同,仰脸冲他一笑,“你和我姐夫不是打小儿的兄弟吗?依我的意思,你得了空便去问他一问,倘若有事需要搭把手的,咱们肯定没二话,但那饭就不吃了吧,说起来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如此见外?” 孟郁槐答应一声,唇边也露出一点笑意:“今日见了陶知县,闲聊时,他还曾问起小饭馆儿扩建的事。” “咦?”花小麦登时睁圆了眼,“陶知县也知道这回事?你跟他说的?” “唔。”孟某人颔首笑道,“镖局最近与县衙常有往来,我三不五时就要去见他一回。据他说。他夫人是真喜欢小饭馆儿里的菜色,头回来吃了一顿饭,回家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想到不能常来。便觉得惋惜,我也就顺嘴提了那么一句。我见他知道这事儿仿佛挺乐呵的,直说等开张之后,一定要来瞧瞧。” 花小麦点了点头。 不管那陶知县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肯说出这句话,很大程度。是看在孟郁槐和连顺镖局的面子上。不止是这一件事,当初承办名士宴,若不是连顺镖局推荐,就凭她这乡下的一间小饭馆儿,恐怕连那初选名单,都很难挤进去。 菜肴做得再好又怎么样?在很多情况下,“酒香不怕巷子深”,都只能当做一个美好的愿望。 “谢谢你啊。”她抬头冲孟某人一笑,眨了眨眼。 “谢我?”孟郁槐一挑眉,还想再问。却见她已转过背去。 “别磨蹭,赶紧洗洗手脸,咱们吃饭了!” 撂下这句话,她便快步走进了院子里。 …… 如花二娘所言,隔壁的关家院子,果然逐渐热闹了起来。 关蓉她爹娘大抵是真的很想尽快将这多病的女儿给嫁出去。送聘礼、请期等一应繁琐事体张罗得飞快,半点不愿拖延,看样子,是真个打算在八月里就把这门亲事办妥。 花小麦每天不大出门,在自家院子里,也曾听见媒子上门过两回,毫不意外地,每一次都将那黄家夸得天花乱坠,那架势就仿佛关蓉能嫁过去,是拣了极大的便宜。 关家二老对这门亲事显然也是满意的。之前好长一段时间在村里抬不起头,最近这一向,腰杆却是终于挺了起来,整日都是笑容满面,不计见了谁。都要将那姓黄的男人夸耀一回,嗓门敞亮,声音大得直冲半空。 “说是腿脚有点不好,可平日里走动却并没妨碍,不是大事,男人么,咱又不图他的皮相!只要是个会赚钱的,别让我家闺女跟着受委屈,过穷苦日子,那就挺不错,我们都不是那起不懂分寸、挑肥拣瘦的人!” 这番话,也不知是说给村里人听,还是在安慰他们自己,总之每天都要絮叨上两三回。花小麦倒是无所谓,当他们唱歌也就罢了,但孟老娘是个暴脾气,日子一长,就觉不清净,嫌他们烦。 “话说得那样漂亮,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心里还能没数?”她将嘴皮一掀,回身对坐在番椒串下的花小麦和周芸儿阴阳怪气道,“你们也别觉得我嘴臭,他家那闺女,病得像个鬼,配给那瘸子,我还觉得人家吃亏了呢!那瘸子就算腿脚有些不利落,到底过日子没甚影响,他家闺女呢?哼,那病若是发作起来,非把人折腾死不可!” 对此,花小麦但笑不语,然而周芸儿是个心善的姑娘,就有点听不下去,怯生生道:“大娘,这样说……好像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孟老娘一瞪眼,“我是说实话呀!保不齐那姓黄的人家,根本就没闹明白她那病有多麻烦,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隔壁又传来关蓉她娘的笑声。 “啊哟,我也晓得日子定的急了些,可也是没办法呀!那后生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催得厉害,我们反正也瞧着合适,早晚不都得办吗?” 孟老娘简直给烦得不行,左右看看,搬了张凳,往院墙下边儿一搁,一脚就蹬了上去。 “娘你当心点!”花小麦忙叫了一声。 孟老娘转头来一撇嘴:“你细声,莫要嚷嚷,我稳当得很!” 院墙另一头,关蓉她娘还在喋喋不休。 “是是是,谢你吉言,我家闺女这亲事一办成,我和她爹,也就再没甚可操心的……” 说得正高兴,不经意间一回头,那叽叽喳喳的动静陡地戛然而止。 院墙上,孟老娘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双眼瞪得牛铃也似,正直勾勾地望着她,脸上没任何表情,却偏生显得既狰狞又阴森,仿佛是随时打算把她撕来吃了。 即便是大白天,关蓉她娘仍旧遍体生寒,就像是活见鬼,“妈呀”大叫一声。一溜烟窜进屋里,落荒而逃。 这情景花小麦虽未曾亲见,却也能猜着两分,坐在椅子里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打颤。唬得周芸儿忙伸手来扶。正开怀,耳朵里蓦地听到另一个人声。 “大娘,实在对不住,我爹娘这两日高兴,说话的声气儿大了些,吵着你们了吧?” 关蓉? 花小麦笑容顿时一敛。 胆儿够肥的呀。她娘都怕成那样了,她居然还敢出来? 院墙上的孟老娘横眉立目哼了一声,没有接她的话茬。 那关蓉却仿佛还是笑盈盈的,声音又软又柔:“大娘,小麦妹妹在家吗?我能不能见见她?” “你找我家小麦作甚?”孟老娘龇牙咧嘴没好气地道,压根儿不用花小麦出声,就给挡了回去,“她和你没话说,也不得空,你不是要嫁了吗?你娘给你张罗的那么急。嫁妆怕是都来不及绣吧?这会子不去忙活,跟我们胡缠甚么?” “大娘……”关蓉的语气里带了点乞求的意味,“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许久没见着小麦妹妹了,往后……往后恐怕要见面也不易,想和她说两句。麻烦您替我叫她一声行吗?我在门口等着。麻烦您了。” 说罢,竟也不管孟老娘同不同意,径直就往院门外走。 孟老娘低下头看了看花小麦,虎着脸道:“别理她,她愿意在外头站着,哪怕站一宿,与咱们何干?你和芸儿该干嘛就干嘛,方才不是在说中秋做月饼?那桂花莲蓉馅儿的记得到时候多做两块,我喜欢那个味儿。” 花小麦抿唇想了想,微微一笑:“我还是去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也不出院子门,就在里头站着,要不她老杵在那儿,被村里人看见了,还以为咱家欺负她。” 一边说。一边就站起身,缓缓走到院门口,抬眼便见关蓉立在那里,正有点紧张地冲她笑。 许久不见,这姑娘瞧着好像比从前还要羸弱,一张脸瘦得都脱形了。身上那件浅紫色的衫子似是新做的,却愈加显得她面色苍白。 “有什么事?”花小麦冷冷地瞟她一眼。 “小麦妹妹,你站那么远,是防着我?”关蓉脸上露出一丝委屈,“我能把你怎么样?” 废话,不防你防谁?万一你推我个屁股墩儿,有个三长两短,找谁伸冤? “我是怕碰着你!”花小麦轻笑一声,“你是个瓷做的人,倘若把你磕了碰了,我可赔不起!”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然而那关蓉,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仍然笑着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好像胖了些,也有点显怀了呢!” 花小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能不胖吗?孟老娘每日里各种好吃好喝的塞给她,怎可能不长肉?至于她的肚子,将近四个月,也的确到了该显怀的时候,再往后只会更明显。 “你要是有事就直说,若只是寒暄,就没那个必要了。”她轻轻皱了一下眉。 “你能不能出来?”关蓉低了低头,牙齿叩住下唇,“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曾原谅我,有些话,我也始终找不到机会跟你说。我娘给我张罗的这门亲事,我虽不喜,却终究是要嫁的,以后不知多久才能再见面,我不想把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 “你还是憋着吧。”花小麦反而朝后退了一步,“你想说我就得听,这是什么道理?想让我原谅你,然后你就觉得好过了?抱歉啊,我从来都没这个打算,也没那么好心,还是那句话,惹不起你我躲得起,除此之外,咱俩再没别的可说了。” 言毕调头就往院子里去。 不料那关蓉竟是朝前一跨,伸手就要来拉她。 孟老娘原本就不放心,一直站在不远处紧紧盯着她二人,见状心里就是一惊,像个炮弹一样飞扑过来,将关蓉撞出老远去,高声嚷起来:“反了你了,还敢动手?!” ps: 感谢乔乔妹、§^_^§、花家露水三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二百六十六话 要开张了 孟老娘冷不丁跳出来,又那样气势汹汹,关蓉到底是怕的,原本伸向花小麦的手也忙不迭缩了回去,挤出一丝笑容连声道:“大娘你误会了,我不是想动手,是……” “你甭跟我耍嘴皮!”孟老娘一眼睛瞪了过去,巴掌高高扬起,作势要拍过去,凶神恶煞道,“你全家人是甚么货色,打量老娘还不清楚?你那狗爪子一伸过来,倘或碰坏了我家里的人,哪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想动手是吧?老娘跟你耍耍,我今儿倒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说着,真个要一巴掌扇过去。 她这一嗓子喊得响亮,将原本躲进屋里的关蓉她娘也给吆喝了出来,打眼瞧见这态势,给惊得一愣,就算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色厉内荏地大叫:“她大娘你这是作甚?我家闺女比不得你那样皮实,可不禁你打!我晓得你那一肚子气憋了大半年了,你若要打人,往我身上招呼就是!” 这事儿眼看就要闹大,花小麦被周芸儿一扶,站得稳稳当当,忙就伸手去拉孟老娘,使劲将她扬在半空中的手扳了回来。 “娘,她也没伤着我,您消消气,进屋去,我……” “做啥?你要拉架?”孟老娘正在气头上,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死死拉住了自己,怒火更是蹭蹭地往上冒,干脆一嗓子吼过来,“你傻啊,有你这么拉架的吗?咱俩是一头的。你拽着我干什么,替我揪住那小贱人,由我踹她两脚再说!”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极有耐性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当着那母女俩的面儿含笑道:“娘,您自己也常说,她就是个纸糊的人,您那一巴掌真打过去,回头她讹上咱们怎么办?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见过鬼。咱还不怕黑?” “小麦丫头你这话是几个意思?”关蓉她娘闻言便有点耐不住,“这是要翻旧账?” “账本在我手上,我若真打算翻开来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大娘您还拦得住我?”花小麦不慌不忙地冲她一笑,“劝您一句,若是想太平,就管好您的闺女,这眼瞧着就要嫁人了,假使这时候出点什么纰漏,我只怕您到时候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其实也很明白了。 您家里找了个城里的女婿。对您闺女曾经做的那些事知之甚少,或许还能拿她当个宝。但倘若有一天,被那姓黄的晓得了您闺女的所做作为——譬如说,不穿衣服躲在浴桶里,妄图勾搭男人什么的,您猜猜会有什么下场? 关蓉她娘喉咙里一噎。果然不敢再出一声,花小麦便又转头望向关蓉,淡淡道:“还有你,那些个赔不是的话已经从你嘴里说出来过许多回,你不絮烦,我却耳朵都听得生茧了。我信你一回就遭一回殃,你真觉得我就那么容易摆布?”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关蓉泫然欲泣,轻轻抽噎两声。 花小麦在心里将“死白莲花”四个字痛骂了三百遍,咬咬牙:“你知不知错和我没关系,咱俩就当从来不认识。别再把你那张脸支到我面前来恶心人,你就算是积德了。” 这当口,土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人不约而同抬头,就见孟郁槐牵着马慢吞吞正往这边来。 关蓉的腰脊不由自主地有点发僵。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站在这里干什么?”孟郁槐径直走到花小麦和孟老娘面前,“这会子还有点太阳,不嫌晒得慌?赶紧进屋。”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掌遮在花小麦额头,又拉着孟老娘往院子里去。 “娘,您这就张罗晚饭吧,我上午忙,饭也不曾吃,早饿了。” 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两母女一眼。 见孟郁槐回来,周芸儿便不好再在孟家院子里呆着,慌慌忙忙跟花小麦道了别,就哧溜跑了出去。 院门关上了,发出沉重的“砰”一声响。 花小麦没料想孟郁槐会突然早回来,晓得他如今一见到那关家两母女就觉得膈应,急于要岔开话题,忙忙地跑去水缸打了一盆水端到他面前,搭讪笑道:“你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不是你让我得了空去找泰和兄弟问问,究竟有什么事吗?眼下不是农忙时,他那铁匠铺收的早,我把事情都安排在上午忙完,就赶紧回来了。”孟郁槐抬头扫她一眼,“这个暂且放在一旁,你先跟我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躲不过啊…… 花小麦撇撇嘴:“也没什么,不过是那关蓉非要找我说两句话不可,后来还上手想拉我,娘瞧见了,怕她碰着我,就冲了过来,吵了两句。” “唔,离他家人远些,别跟他们瞎搀和,往后咱们只当不认识。”孟郁槐摸摸她的脑瓜顶,轻描淡写地道。 可不是吗?关蓉即将嫁人离开火刀村,从今日始,大约她就是个陌生人了。 说起来这姑娘好似还是花小麦来到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当时谁知道现下会是这样一种境况? 孟老娘兀自气不顺,捏着锅铲站在厨房门口,气咻咻地嚷:“我真是悔死了,当年怎地就猪油蒙了心,跟你爹把咱家房子修在这边?沾上这种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子!” “行了。”孟郁槐扭头笑了一下,“这两日我也正琢磨这个,咱家的院子的确是小了些。小麦翻过年去不久就要生,这一两年咱家暂时还能勉强住得下,往后孩子多了,难免打挤,迟早都是要盖新房的。我想想几时合适,咱们得了空,再一块儿商量商量。” “早搬走早省心!”孟老娘嘟囔着进了厨房。 花小麦却是扑哧一笑。斜眼瞟他:“我听你这意思,是打算生一堆?是啊,反正辛苦的是我,你又不……” “你辛苦我照应你。咱家既养得起,多生两个无妨。”孟郁槐也笑了,接过她递去的帕子,擦了擦脸。 “得了吧,你还是好好照应镖局,你媳妇我最省心了。”花小麦拧他一把。“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二姐姐夫找你,究竟什么事?” 孟某人把水泼了,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不紧不慢道:“其实也不是大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泰和兄弟那铁匠铺,每年里唯有农忙时才能踏实做几笔好买卖,平时却是清淡得很。家里添了个儿子,他也想发愤图强,多挣钱养媳妇孩子。就预备把铁匠铺挪去县城,好歹那里挣钱容易些。这当中就有个找铺面的事儿,他两口子想着我每日在城中行走,认识的人多,便想托我帮着踅摸,只怕比寻郑牙侩还要便当些。” “就为这个?”花小麦一挑眉。“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还用得着请顿饭?” “我也是这么说。”孟郁槐笑笑,“瞧泰和兄弟的面色,倒像是还有别的事,他既现在不愿说,咱俩也不着急,且等着吧。” 花小麦心下疑惑,闻言也只得点头应下,同他又说了两句,便去了厨房给孟老娘帮忙。 不两日,村东的小饭馆儿终于彻底完工。 孟郁槐特意抽了一日空闲。与花小麦一起去看了一回,检查可有纰漏,将该结的钱都付清。 三个多月前,这小饭馆儿后头还是一片晚上看起来格外渗人的山林,如今却是清凌凌的一片。竹林鱼塘互相映衬,朴拙的木头房子在绿树之中若隐若现——虽称不上美轮美奂仙境奇景,却也显得清新可爱。 还有那小饭馆儿,如今也是大变样。 二层小楼重新粉刷了一遍,里头的桌椅也全部换新,空间并没有变化,看上去却比之前要宽敞明亮许多,人站在大堂里,只觉得四面八方的阳光扑面而来,心里格外敞亮。 花小麦里里外外转悠了一圈,又扯着孟郁槐在园子里兜了个来回,最后立在村路上遥遥望过去,只觉得成就感十足。 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这种类似于“农家乐”的园子可谓比比皆是,然而在此处,却委实是个新鲜玩意儿,惹得村里人人都来瞧热闹,从官道上经过的人们,也十有八九会驻足停留一番,啧啧赞叹两声。 虽然今后买卖会做到什么地步,她现下心里还没底,不过,能拥有这样一个园子,就已经是一件很让人心下欢喜雀跃的事了。 谭师傅和汪展瑞于中秋节前又来了一趟,议定每月的工钱一吊五,待生意红火起来,再慢慢往上添。两人都还算是满意,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铺子上如今有四个伙计,庆有往后仍旧会在前边的小饭馆儿里帮忙,至于其他三个则分散在竹林和鱼塘,各自照管。花小麦又请那郑牙侩给找了两个女伙计,如此,即便往后园子里来了女客,招呼起来也便当。 “庆有你记着,这两日去采买几支吊杆渔具之类的物件,就放在鱼塘边上,左右咱们养了一池鱼,若是来吃饭的食客有雅兴,由得他们在那里垂钓片刻也很有趣。” 花小麦把铺子上的伙计都叫到一处,一边思忖,一边吩咐道:“至于芸儿,就跟着谭师傅和汪师傅两位做个二厨。虽然我是你师傅,但他俩手艺都不错,能不能从他们那儿偷到点功夫,就看你自个儿的本事了。” 说完这句话,她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各位,咱们这园子,要准备开张了。” ps: 这两天更新时间晚,我错了我悔过~ 暂时这两三天都是一更,22号开始,准备爆发一下,争取一周每天三更~~ 第二百六十七话 不请自来 若依着花小麦的意思,是预备在中秋节之后再行开张之事,然而她将这想法与众人一说,那汪展瑞便立即站出来,摇了摇头。 “横竖已经做好准备,又为何偏生还要延搁到那一刻?”他思忖着缓缓道,“照我说,中秋节之前重新开张,只怕更为适宜。一则咱们可借着节日大办一回,二则,也可以此为由头来吸引人。开张当日最重要的便是热闹,东家你一早定下要在那日置办席面,这咱们就不说了,可未在邀请之列的老百姓,咱们也该照顾到才好。” 花小麦原本并不曾拿定主意,只想着中秋那日少不得要忙活一场,等闲下来再张罗园子开张,多少能松快些。此刻听他这样说,便挑一挑眉,笑道:“我虽是东家,却也难免有许多照顾不到之处,并非事事都一定要依着我不可。汪师傅既有想法,不若说出来咱们一块儿商量?” “行。”那汪展瑞倒也不推却,大大方方往桌边一坐,没忘记将其余人也招呼过来坐下。 “这中秋节,家家户户都要吃月饼,自个儿做费工夫,若使钱买,又少不得要花费些钱钞。咱们如果在中秋之前开张,倒不如做些月饼来分给大家,往饭馆儿门口一摆,但凡有愿意要的老百姓便自个儿来拿,咱只要每家每户定个量,也不怕他们取走太多。如此,人气不就来了?” 花小麦被他一番话说得犹如醍醐灌顶,蓦地睁大眼连连点头:“你说的有理,倒提醒了我了!咱们这园子。原就打算多招揽些城里人来照顾生意,既然要做月饼,索性咱们就做得多些,送去城中分发给来往行人。外头的纸包写上咱们的名儿,里头再夹一张小笺,将这铺面在何处也写清楚——月饼做得精致些,老百姓们自家吃或是拿来送人都便宜,也算是给咱们宣传了!” 这原本小小的食肆扩建之后,再如原来那般没名没姓。显然是不合适的。在整个火刀村里,花小麦认识的唯一一个读书人,便是住在河岸附近的文秀才。因晓得他秋里要去考乡试,便早早地央他帮忙,给这新盖的园子取了名,叫做“稻香园”。 这名字是为了迎合园子所处的环境,听上去没甚出奇,倒是竹林和鱼塘那两处地方,一个叫“竹里”,一个名为“荷边”。仿佛有两丝趣味。花小麦特特请他写了牌匾置于大门前,瞧着醒目,叫起来也顺口,应是很容易就能被人记住。 “就是这样。”汪展瑞点点头,“东家你这法子更好,这样一来。城中人也都该晓得咱们开张了,尝过咱们的月饼,觉得滋味不错,或许会想来瞧瞧,这一来二去,生意渐渐不就来了?” 花小麦笑着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又想了想。 刚生出扩建小饭馆儿的念头时,她就盘算着要将那陶知县的夫人杨氏请上一请,倘若开张这日她能来。会引起一番讨论自不必多言,有意无意间,还可给小饭馆儿抬抬身价。但…… 总觉得有些太刻意,那种明摆着想借他人名号给自己长脸的企图简直呼之欲出,似乎……也不大好吧? 左思右想。仍觉不妥,她便决定干脆把这事儿放一放,等开张的日子长点再来办不迟,于是双掌一拍,笑道:“那咱们就定了,在中秋前开张!春喜和腊梅两位嫂子费费心,请村子外头那道观的老道士给算算日子,看哪一天最为合适,这之后,咱们可就得忙起来了!” 春喜和腊梅点头应下,又笑着道:“你也不必觉得忙乱,咱们的准备是做足了的,一应物件儿也都买得妥当,左右还有五六天时间,只要将食材置办齐全,莫要慌了手脚,别的事都不在话下。有句话劝你,当初小饭馆儿刚开张,咱们经历过生意清淡的时候,现在要我说,咱们也不必心急,咱有那个能耐,也等得起,慢慢儿来,肯定会一日比一日红火的。” 其余人也都连连称是。 这话花小麦听在耳里只觉格外贴心,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们放心,我晓得急也没用,咱们只管把事情一样样做好,不愁生意不上门。” …… 这日散了,春喜和腊梅两个果然立刻去村外寻了老道士,算出八月十四便是大吉之日,开张也便定在了那一天。 既然是打算以送月饼来做宣传,无论是用料还是制作方面自然是不能省的,更加不可将就。花小麦与汪展瑞、谭师傅三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两三日,选料、拌馅、做饼皮……终是将所有的月饼都赶制了出来。 好在这做月饼的过程几乎不会产生半点油烟,肚子里那孩子也乖巧,并未曾捣乱,因此花小麦竟未曾觉得有丝毫疲累,将稻香园里的人分为两路,一多半都在铺子上帮忙,另外两三人,则去了芙泽县,寻帮工分发月饼,每人每天给二十文钱。活儿简单,只需费些脚程在城里多走动,因此来应这差事的人,倒委实不老少。 很快便是八月十四当天。 孟郁槐近段时间镖局事多,早两日便与花小麦说好,中午开张时去打个来回,就得快快地去镖局,不能久留。至于孟老娘,则满嘴嚷嚷着一大清晨就要去帮忙。 她的原话是:“你那买卖做成什么样,我可管不着,挣了钱你往家拿,若是亏了,却别想我给你填那大豁口子。我随你去,也不过是看在你肚子里那娃娃的份上,与其说是帮你,倒不如说是在照应他。哼,人那样多,就你这糊里糊涂不着四六的性子,万一撞上桌角或让人给挤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明明是关心,偏要用这种与人吵架的语气来说。花小麦早摸熟了她这人的脉门,哪里会与她计较?笑盈盈受了她的好意,早起吃过饭,便同她一路去了村东。 请的宾客与从前并没有太大不同。唯独柯震武因身子不适没能亲到,托人带了贺礼。柳太公那边,也循例请了一声,只不晓得,在与孟老娘吵了那一仗之后,他还有没有胆子来。 做好的月饼。也已摆在了门前的长桌上。 皮薄松软层叠酥香的传统之味,时令瓜果做成的果蔬月饼,咸鲜甘香、花大价钱加了瑶柱、紫菜等物的海味月饼,汪展瑞用茶叶和莲蓉制成的别致茶蓉月饼,以及捏出小猪形状,格外讨孩童欢喜的“猪仔饼”……各式各样,将门前两张长桌堆了个满满当当。 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躲在附近树后,朝这边伸长脖子张望,想过来,似乎又有点不敢。花小麦从大堂出来时恰巧看见了。便招招手将他几个唤到近前,一人塞了两三个猪仔饼,男孩儿们跟得了宝似的笑逐颜开转身就跑,一路跑还一路喊:“娘啊,这月饼真的是白送的!” 稻香园门口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不仅村里百姓。那起官道上下来的行商,也都凑了过来。 可巧有那么三两拨,以前就常来小饭馆儿吃饭或买外卖,发现这里重新开张,又一眼瞧见了花小麦,忙大声与她招呼。 “啊呀,还当你这里不会再做买卖哩!”当中一人敞着喉咙道,“最近这几月,我每每从这村外经过,都要看上一番。见这里关着,就只觉浑身难受。这小饭馆儿不开门,我们经过时若是恰逢中午晚上,连点吃食都买不着,只能饿着肚子赶路。不好过呐!” 另有一个汉子,无疑想得要多些,张口就道:“你这店面如今铺排得这样大,往后那外卖摊子可还会摆?该不会涨价吧?” 花小麦与他们寒暄一回,便笑着道:“从前有的,往后还会有,只要菜价不涨,我那价格也不会往上提,这一层大伙儿放心就是。” 众人这才也跟着笑了,说一阵,就有不少人径直进了大堂落座。 午时,孟郁槐果真回了村里一趟,来稻香园这边看了看,顺便帮忙放了一挂炮仗,又去了那两桌席面招呼。闲下来,免不了又吩咐了花小麦几句,让她莫要太劳累,又急急回了镖局。 请的两桌客都是熟人,不必过多讲究,席间自然推杯换盏格外热闹。一顿酒吃到下晌申时初方散,花小麦累了大半日,这才算是有时间能歇歇,刚坐下,却见花二娘匆匆跑了来。 稻香园定在八月十四开张,这事花小麦提前并未与花二娘、景泰和两个说,原因无他,不过是由于晓得他二人最近这一向一个要带孩子,另一个要忙着去县里开铁匠铺,都不得空,不愿麻烦他们再来帮忙,于是也就是昨晚,才与他们言语了一声。 花二娘没赶在中午过来,却是不想花小麦分神照应自己,特意估摸着席应该散了才露面。一进大堂,便扯住花小麦急吼吼道:“昨晚我也没细问你,怎地突然提前开张了,不是说好中秋之后吗?呀,我有话要同你讲,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男声。 “嫂子,开张大吉啊!” 花小麦回了头,随即便是微微一怔。 来的居然是离开连顺镖局大半年的吕斌,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礼盒,身边还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这吕斌从前还在镖局里时,同她算是相熟,但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因为孟郁槐的关系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来往。花小麦自然不会下帖子请他,那么……他怎么知道稻香园今日开张,还巴巴儿地跑了来? 想是猜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吕斌笑着道:“我虽去了省城,但媳妇老娘都还在芙泽县里住着,隔三差五就要回来一趟,也是听城里人议论纷纷,说起那送月饼的事,才晓得嫂子这饭馆儿今日重新开张。于情于理,我也该来道个贺不是?” ps: 感谢緑小兮同学打赏的香囊,感谢潘潘0955同学的两张粉红票~ 第二百六十八话 来意 对于吕斌这个人,坦白说,花小麦现在是没甚么好感的,正是因了去年底他领着连顺镖局的大半人突然离开,令得柯震武陡生重病的缘故。 她心里很明白,这事万万轮不到自己来指责,毕竟人往高处走。既然省城新开的那间镖局给的工钱更高,开出来的条件也更优渥,那么吕斌他们心动想去,实在非常正常,论到底,他若是个没本事的,只怕就算腆着脸往上凑,人家也未必愿意看他一眼。 只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镖师这行当可算是吃的江湖饭,多多少少,也该讲些道义才是。他们想离开,没有人非拦着不可,至少,可以选择一个更柔和的方式,令人不那么难以接受。 可吕斌那一干人又是怎么做的?撂挑子就走,连个交代都没有,这算什么? 他好歹是跟了柯震武多年的,怎么都有点感情,且平日里向来并未被亏待。他们呼啦啦这么一走,累得镖局手忙脚乱,柯震武一病不起,孟郁槐更是匆忙间将镖局扛在肩上——万一要是出点什么差错,或是连顺镖局因此便落得个关张的下场,他们心里就真能过意得去? 好吧,花小麦承认,说白了她最主要就是在替孟郁槐打抱不平。虽然那人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一丝对吕斌等人的不满,但心中又怎可能一点涟漪不生? 这些想法,她也只能存在肚子里罢了,当然不可能在吕斌面前显露分毫。于是便只淡淡笑了一下,谢过他,略微朝旁边让了让,将他二人请进小饭馆儿的大堂。 花二娘原本是真有话想与花小麦说。此时见冷不丁来了人,也只得暂且丢下,在自家小妹肩上按了按,说一句“我先回去,待你得了空,咱们又再说不迟”。便抬脚走了出去。 这边厢,吕斌甫一落座,便笑哈哈地开了口。 “说起来,咱们真的有日子没见啦!” 他指着身旁那男人道:“我现下在省城的盛隆镖局做事,嫂子想必听郁槐哥说过了?这位便是我们镖局的东家……” 不待他说完,那男子便已冲花小麦虚拱了拱手,笑容满面道:“董德友。” 花小麦忙立起身来与他见过,同时在心里犯起了小嘀咕。 这吕斌突然跑来道贺,已经够让人纳闷儿的了,竟然还把他的新东家也一并带了来。这是为了什么? 十有八九,所谓的“道贺”只是个幌子而已,他们今天来这一趟,所为多半与孟郁槐有关。 “这位便是我常跟您提的那位郁槐哥的妻子。”吕斌又转过头,殷勤地对董德友介绍道,“您莫看这嫂子年轻。那一手厨艺却真真儿了不得,您在省城吃惯了的那些大酒楼里的有名厨子,也未必就能比得过她呐!喏,您瞧这饭馆儿,初开张时,只得这一个小小的一楼一底铺面,才不到一年,便铺排得这样大,后头园子都修起来了,若没两把刷子。哪能这么快便挣了这许多钱?” 董德友笑得十分和善,点了点头,对花小麦道:“总听吕斌提起嫂夫人的厨艺,说是从前,没少来你这里蹭饭吃。回回都撑得肚皮要破掉了还舍不得搁筷子。今日正赶上嫂子这稻香园重新开张,怎么说,我也得尝尝你的手艺,才不枉来这一趟啊!” 这人年纪明明比孟郁槐大,却开口称她“嫂夫人”,明显是把孟郁槐往高里捧,花小麦心中登时更加笃定,他们今日前来,必定是有所图。 只不过,既然人家都不着急说,她又何必跟着瞎操心?当下便浅笑道:“不瞒两位,其实我最近甚少下厨,稻香园里也新请了两位大厨,不是我自夸,他们的本事都颇能见得人。我夫君与吕大哥是旧识,今日两位又特意前来道贺,这份情我得领,过会子便下厨做一道小菜,也请二位尝尝那两位大厨的手艺,你们别嫌弃才是。” “哪里会嫌弃?高兴还来不及!”那董德友连连摆手,又转头望了望天色,“哎呀,虽未到饭点儿,但我与吕斌中午便只草草吃了些东西,此刻早饿了。我瞧那后头园子景致仿佛很不错,如果不太给嫂夫人添麻烦的话,我们可否去那里坐坐?还要请你给张罗些饭食才是。我们两个都是不挑的,嫂夫人便拣你爱做的,张罗两样就行。” “不麻烦。”花小麦摇头应了一声,唤过庆有来,让他将二人带去园子里,自己则找到在后院里闲坐的汪展瑞,一并去了厨房。 …… 董德友说是喜欢清净,便选在了竹林里落座,如今天气冷暖适宜,且不用挪去屋中,庆有便将两人引到一片竹子格外茂密的所在安顿好,不多时,又重新斟了茶来。 花小麦与汪展瑞都是在灶间忙活惯了的,做两个人的菜肴,压根儿用不着花太大功夫,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菜肴便置得周全,由另一个名叫做吉祥的小伙计捧了来。 制成春卷状、香酥嫩滑的“凤肝卷”出自花小麦之手,小青虾去壳,鸡肝、蘑菇和用玫瑰烧腌渍过的肥膘肉切丝,卷入猪网油中沾上澄面落锅油炸,吃时蘸五香盐,既送酒又送饭,实是佐餐的佳品; 除了以茶入菜之外,汪展瑞当然也会做别的菜色,不过今日,他是铁了心地要在开张之日于人前显显本领,便特地烹制了一道菊花普洱熏鸽子,普洱茶的浓醇、黄糖的甜香渗入鸽肉中,甘美香甜,味道好还不伤肠胃,入了秋来吃这道菜,是最适合不过。 此外便是几道素食和两小碟精致的酱菜,至于汤品,则是滋润的银耳杏仁猪肺汤。 各色菜品皆用素瓷碗碟盛装,摆在竹桌上,与那一片竹林相得益彰,干净清爽,朴拙雅致。 那董德友和吕斌口口声声说只是来道贺兼吃饭,花小麦便没必要再去相陪,在厨房忙活完之后,便洗了手在大堂坐下,与春喜腊梅聊些闲篇儿,间或与周芸儿也搭个两句,说说烹饪那凤肝卷时,需要注意些什么。正说笑间,庆有从院子里一溜烟地跑了来。 “东家,那位姓吕的大哥说,若您不忙,就劳您再过去一趟。” 他笑呵呵一脸憨厚地道。 花小麦心下有数,循例问了一句“你看他们的表情,应该不是菜出了问题吧”,见庆有连连摇头,便皱了一下眉,站起身来,顺着石子小路弯进了竹林。 其时,董德友和吕斌二人已将桌上菜吃了大半,听见脚步声,那吕斌便立刻一歪头笑道:“嫂子,许久没来,你这里的菜更了不得了!那凤肝卷外头又香又酥,里头的鸡肝却是非常嫩滑,咬一口满嘴留香啊!还有那个普洱熏鸽子也好吃,那股子茶叶味将鸽子肉都浸透了——啧啧,吃了这一顿,我真有点不愿意走了!” “这是真话。”董德友也认同地笑笑,“说来我将省城那些个大小食肆也是吃遍了的,这几道菜吃进嘴里,却仍觉大饱口福。嫂夫人,今儿这趟我来得值啊!” “两位太夸赞了。”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唇,“听见伙计说两位找我,还以为是菜哪里不合口味,此刻你们这样讲,我才算是放下心来。” 吕斌一听这话,便立刻转身看了董德友一眼,见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搁下筷子敛去笑容,换上一副苦相:“嫂子,我也不耽搁你时间,实话说了吧,我和我们东家今日来,还有个别的事……其实,自打我去了省城的盛隆镖局,每月都要回来一两回,因心里惦记着从前那些个兄弟,便常想邀他们一块儿出来坐坐,喝两杯,可……”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当初也不给柯叔个交代,甩手就走了,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大伙儿心里对我们存着怨怼,我也很明白,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块儿经了不少事儿的兄弟啊!他们如今都不肯见我,哪怕在城中行走碰上了,都只拿我当个看不见的鬼魂儿!我去找过郁槐哥几回,他倒是肯见我,然而也不过是与我寒暄而已,语气表情都透着疏远之意,我这心里头难受哇!早前知道大忠兄弟没了,我……” 他一絮叨起来,就大有没完没了之势,花小麦静静听了一会儿,突地一笑:“镖局那些事我不懂,郁槐回来也很少跟我提,所以,我竟一点儿也不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比刚才你说,你在省城的盛隆镖局做事,我之前真丝毫不知情。吕大哥你倘若是想和郁槐见面,倒不如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下晌他回了村,应是会过来瞧瞧。” 本来就是嘛,这些话你尽着跟她一个女人叨咕有什么用?指望着她帮忙劝说?开什么玩笑,她是孟郁槐的媳妇,自然跟自己夫君站在一头,怎可能反过来帮你们这起外人? “我见了他面也是白搭啊!”吕斌跌足道,“横竖他就是不肯听我的劝,我实在没法子呀!” 劝?劝什么? 花小麦暗地里一皱眉,没有做声。 那董德友一直不开口,始终只任由吕斌耍嘴皮。 “嫂子,咱都是老相识,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今日我和我们东家来,除了给你道贺之外,还有个事儿,想请你……帮着在郁槐哥面前多言语两句。” ps: 感谢§^_^§少年的粉红票~ 第二百六十九话 真够迂回的 这还叫没打马虎眼?开什么玩笑? 花小麦面上不动声色,却忍不住在心里叨咕了一句。 自打吕斌和董德友两人今日进了这稻香园的大门,先是满口里道贺,又将她那的厨艺好一通夸,牵牵扯扯杂七杂八说了一大通,始终没入了正题,敢情儿是盼着她主动发问?她又没吃饱了撑的! 这会子见拖不过了,才终于把话往正路上引,不说旁的,光是这蠍蠍螫螫的性子,假使落在孟老娘眼睛里,不每人给他们个爆栗才怪! 不管这两人今天来到稻香园,为的究竟是什么吧,既然孟郁槐已三番五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态度,其实就已昭然若揭,那么她这做媳妇的,又怎能塌他的台? 想到这一层,花小麦便索性拿定主意做个闷葫芦,只微微笑一下,给了吕斌一个疑惑的表情。 吕斌说了那许多话,却连个回应都等不到,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不由自主地看了董德友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是……这么回事。”他唯有继续唱他的独角戏,“约莫七月底,连顺镖局接了一笔省城的买卖,是要往蜀地去的,这事儿,不晓得嫂子清不清楚……” 他是不敢再等着花小麦回应了,紧接着往下说:“这买卖是一批银镖,说得再明白点,就是咱桐安府最大的绸缎庄‘瑞锦’发往蜀地的货款,兑成银子,拢共六千两有余。” 花小麦给唬了一跳。不禁偷偷咋舌,与此同时,又很有冲动想瞪吕斌一眼。 吓唬谁呢吓唬谁呢?打量着谁还没见过六千两银?……好吧,她的确是从未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银子。可好歹在从前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听过一两个大富豪的名号吧,实打实是见过世面的! 在眼下这个年代,镖局的业务众多。而银镖,无疑是当中风险最大,与此同时,又利润最高的一项。押送这样数目重大的银镖,镖局是以“逢百抽五”的比例来收取佣金,也就是说,此番去蜀地,只要将那六千两安全送到,便有三百两归入连顺镖局的口袋。 孟郁槐每日回家之后很少提及镖局之事。对于吕斌他们口中的这笔买卖。也不过三两句话带过。这“逢百抽五”的规矩。还是平日里闲聊时他见花小麦有兴趣,才零星讲给她听的。 怪不得他将这笔买卖看得那样紧要,最近几天早出晚归。不仅对走这趟镖的韩虎等人反复叮咛,还日日加紧操练。为的可不就是那“万无一失”四个字? 那么,董德友和吕斌二人今日巴巴儿地跑来,目的是什么,其实也呼之欲出了。 花小麦是一早决定装傻到底的,摇了摇头,一脸困惑状:“连顺镖局接了大买卖,这是好事呀,然后呢?” 吕斌彻底无奈了。 原指望着她能自己想通透,问上一两句,有来有往,这才叫聊天儿不是吗?却不料她始终如此懵懂…… 就算疑心她是装的又能怎样,总不好大喇喇的拆穿吧? 许是察觉吕斌有些词穷,董德友扭头瞅他一眼,眉间轻轻拧起,一开口,却是另起一个仿佛全不相干的话题。 “嫂夫人或许听说过,那连顺镖局,是我父亲从前与柯叔合开的,我们虽没住在这芙泽县,但柯叔常有消息送来,我便或多或少,也对镖局中的情况有所耳闻。孟镖头年纪虽轻,却是连顺镖局中当仁不让的佼佼者,办事沉稳周全,他出门走镖,向来是最让人放心的——不瞒你说,我那盛隆镖局开张之初,曾几次三番地来请他入伙,回回都被他一句话便拒绝,丝毫不留余地,饶是如此,我却仍不死心。” 他说着,便与吕斌一个对视:“喏,就是上个月吧,我还曾让吕镖头去连顺镖局走了一遭,同样是失望而归,说实话,我真觉得挺没面子。可孟镖头真是个人才啊,若能得他相助,脸面又算什么?” 花小麦弯起嘴角一笑:“没办法,吕大哥晓得的,他那人是个死心眼儿,念旧,谁对他好,势必要加倍还回去。他是柯叔带出来的,心里把这份情看得极紧要——辜负了董老板你的好意,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吕斌有点不自在,扭过头去往竹林外张望,这一头,董德友却是连连摆手。 “哪里用得着赔甚么不是?嫂夫人言重了!孟镖头是重情义之人,他如此行事,我反而对他更为佩服,心里琢磨着,既然不能让他入了我盛隆镖局,有机会若能一块儿合作,也是好的。说句实在话,瑞锦绸缎庄那笔买卖,我盛隆镖局也很有兴趣,却不料被连顺占了先……” 终于说到重点了,真够迂回的!花小麦在心里直摇头,兜了这么大圈子,她都替这两人觉得累呀! 董德友觑了觑她面色,见她笑得一脸诚恳,便接着又道:“镖局这行当,是最不好请人的,吕镖头他们离开之后,我猜度连顺镖局人手便一直有些不足,这样大的生意,未必能张罗得齐全,因此便有心与他两家一块儿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我和吕镖头二人已来了芙泽县好几日,孟镖头却由始至终连谈的机会都不给,我们这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来请嫂夫人帮忙,希望你能帮忙在孟镖头面前,把这事提一提。” “我都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明白呢!”花小麦叹了一声,“再说,男人在外头做事,当妻子的哪好胡管?这事恐怕……” “嫂夫人只消告诉孟镖头,明日我在你这稻香园置一桌酒水请他,话带到了就好。”董德友吁一口气,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冲花小麦一笑,仿佛有点小自得。 好么,这是生生把她也牵扯进来了啊!反正这稻香园是你孟郁槐家的买卖,你但凡是个关心媳妇的,总不能依旧不露面,任由她一个女人家独自同这两个大男人周旋吧? 花小麦心下委实有些发恼。 这董德友明明是眼馋这六千两的买卖,觉得是块肥肉,想上来啃一口,却偏生要冠冕堂皇摆出一副所谓替人着想的架势——说白了,连顺镖局人手够不够用,跟他哪有一个铜板的干系?这家伙就是块牛皮糖,黏在脚面上就别想扯下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哇!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也只得含含糊糊地道:“我家夫君这两日在镖局里忙得很,预先同我说过的,若耽搁晚了,就在城里住下,省得来回奔波。你既信得过我,晚上我若见到他,就与他说一声,但这话能不能带到,我却不能保证了。明日董老板要在我这小店里摆席面,少不得要破费的,我心里过意不去得紧,今日这一餐,就算我请,感谢两位来贺我开张。” 与他二人寒暄两句,便自竹林里退了出来,匆匆回到小饭馆儿大堂。 彼时,孟老娘正领了春喜腊梅两个捧着吕斌带来的礼盒,翻来覆去地看,抬眼见花小麦回来,便大大咧咧地把手中物事一扬:“我说,这玩意儿你要是收下了,我就拆开来看看?” “我干嘛不收?”花小麦憋了满腔的火气,往桌边一坐,习惯性摸了摸肚子,“白请他们吃顿饭,还给我招来那么大个麻烦,这份礼,我受得起!娘你只管拆了就是。” 说着,又招手将庆有唤到跟前,吩咐道:“今日咱们刚开张,估摸后头园子不会有什么生意,你去把吉祥叫来替一替你,然后去村西口等着你郁槐哥。看见他之后,让他千万别往稻香园来,直接回家,听明白了?” 庆有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跑,那边孟老娘便道:“为甚不让郁槐上这边儿来?晌午时我还瞧见你像个赖狗子似的,扯着他混闹,非让他晚间来接你呢!” 春喜和腊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娘,您能不能多少给我留点面子?”花小麦无可奈何地瞟瞟她,又指指竹林的方向,“总之那两人烦得要命,郁槐若与他们碰上,少不得要掰扯一番,倒不如我帮他省些事。” 孟老娘虽不明就里,但见她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想了想,便霍地站起身。 “那我索性也先回家去,免得郁槐若是与庆有错过,回家不见人,直接跑到饭馆儿来。” 说罢,抬脚就出了大堂。 花小麦招呼了一声叫她路上当心,随即往桌上一趴,叹了口气。 …… 董德友和吕斌在竹林里不过坐了一会儿,便到前头来与花小麦告辞离开,回了芙泽县城。 这晚园子里再无其他客人,倒是大堂中坐了几桌,也用不着花小麦动手,汪展瑞与谭师傅两人,便将菜色张罗得利落周全。 戌时中,铺子里食客走了个干净,汪展瑞和谭师傅自去了珍味园中歇息,花小麦同春喜腊梅一起回了村子南边。 刚刚踏进大门,便见孟郁槐与孟老娘二人坐在院子当间儿,孟老娘手里捏着三两双鞋。 “你可瞧瞧吧,你媳妇趁这段时间空闲给你做的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难看的!针脚又粗又大,线缝得歪歪扭扭——幸亏你现在是不怎么走镖了,否则,穿着这种鞋出远门,不两天就底儿是底儿,面儿是面儿的了!我看也只能凑合在家穿穿了!” 孟郁槐把鞋接过来,果真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也不要紧,即便是我出门把鞋给走坏了,自己修修就行。” 听见花小麦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话 要审你 “唔。”花小麦应了一声,也是觉得累了,便拣个板凳在两人身畔坐下,接过孟郁槐递来的水碗抿了一口,随意往他手上扫了扫,“你还会修鞋?” “跟你说过的,镖师在外行走,如搭灶、修鞋此类事,都是必备的本领。押镖已经很辛苦,路上要越省心越好,若是这些都一概不懂,如何照应自己?”孟郁槐微笑着道,“你可觉得饿,厨房里娘备了些吃食,热水也烧好了,要么先去洗洗,然后……” “先不急。” 花小麦心里揣着事儿,恨不得立即就与他说个明白,哪里等得?霍地又站起来,不由分说便把他往屋里扯:“我有话要跟你讲,你随我进来。” 孟老娘一听这话,立马高声吆喝道:“现成的热水摆在那里,你不赶紧去洗洗,还要耽搁到多早晚?回头放凉了,又要重烧,白浪费柴禾!挣了两个钱便不晓得俭省,整日只是找骂!” “娘——”花小麦今日却是没心情与她斗嘴,拖长调门唤了一声,眼巴巴瞅她。 孟老娘最见不得她扮可怜,啧一声,把脸杻去一旁,万般不耐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滚滚滚,你两口子有话自个儿说去,我可是要睡了,过会子自己重新把那水烧一烧,可莫要用冷的!” 花小麦胡乱点头答应,拽着孟郁槐便回了房。 屋中窗户照例只开一条小缝,临窗的案上点了一盏灯,时不时有一缕风荡进来。暖黄色的灯光随之忽明忽暗。 两人在榻边坐了,花小麦立即迫不及待地开口:“我……” “今日吕斌和省城盛隆镖局的董老板去了稻香园,对不对?”孟郁槐率先将话头接了过来,唇角带一抹笑容。很是沉稳,“从前吕斌偶尔会来家里,娘与他见过两回,便留下了印象。虽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将他的容貌一形容,我心里就有数了。” “原来你知道?”花小麦闻言,便立刻站起来立在他面前,半真半假地瞪他一眼,“孟镖头,你还真是心大呀,居然能如此淡定!好啊,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客气了。你给我规规矩矩坐好。我要审你!” 孟郁槐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你这又是唱哪出?” “你还好意思说?”花小麦便撇撇嘴,“原来从去年底开始,那董德友就找了你许多回。想要让你去他在省城的盛隆镖局入伙,只是被你不由分说推拒了。才未能如愿。连顺镖局接了瑞锦绸缎庄那笔买卖之后,他俩又上门好几趟——我光是想想,也觉得心下发烦,只怕你更加不好过,怎地回来也不同我说一说?” 孟郁槐将榻上的被褥抱到近前,舒舒服服往上头一仰。 “不过是些琐碎事体罢了,说来何用?” 花小麦在心里一翻眼皮,坐在榻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腿,没好气道:“你起来起来,坐得端正些,都说了是在审你了,至少要拿个像样的态度出来吧?” 孟某人唯有又翻身坐起,竭力止住笑意,满面诚恳地看她。 “镖局的事我懂得不多,平日里也甚少过问,想着只要你别遇上麻烦就行。” 花小麦侧过身子,一板一眼地道:“可我也是今日才晓得,吕斌和董德友两个,居然纠缠了你那么久。你既有烦恼,回来跟我说说,就算派不上用场,纾解纾解也是好的呀!但你呢?敢情儿在你心里,就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家人?” “胡扯。” 孟郁槐摸了摸她的头:“我并未将此当做一件烦心事,很不需要纾解,这是真话,不是作伪。横竖我心中是早就有主意的,他们哪怕找我再多次也无济于事。他们来了,我若得空就应付两句,如果不得闲,随便找个人将他们打发了就是,哪有半点麻烦?” 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沉稳克己,一丝不乱,想要看见他惊慌失措,只怕比登天还难。 于家里人而言,他这样的性格当然是很省心的,仿佛丝毫不必为他担忧。可……什么事儿都存在心中,日子长了,对自个儿也不好哇! “总之无论如何,往后再遇上事情,你好歹同我言语一声,我就算帮不上忙,心中至少有个数。”花小麦小声嘀咕道,“寻常时我不计有什么事,都会同你说,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那样不牢靠?” 孟郁槐笑着答应一声“使得”。 其实今日董德友和吕斌跑到稻香园去,有件事,花小麦一直弄不明白。 一笔六千两银的买卖,的确不是小数目,是很值得争抢一番的,这自然不用多说。然而她恍惚记得曾听孟郁槐提过,那董德友去世的父亲这些年做买卖赚了不少钱,他应是家底儿丰厚才是。盛隆镖局开在桐安城,寻常时能接到的业务必然不会少,去一趟蜀地,经历重重危险,到最后镖局里也就是赚个三百两而已,怎地就让他如此心心念念,锲而不舍地屡次上门? 她这么琢磨着,也便问了出来,孟郁槐勾唇一笑,起身拿个茶碗倒了温水给她,见她喝了两口,便将剩余的半盏一股脑吞了。 “董德友与吕斌或许没同你说清楚。” 他沉声缓缓地道:“瑞锦是咱们桐安府最大的绸缎庄,每年单单是从蜀地购买的绸缎数量就相当可观。一年之中,他们需要与那边的供货商家结两次货款,分别是三月和九月,只要他们那绸缎庄一日不关张,也就必然要与镖局长期往来——原本一向替他们押这银镖的是省城另一间镖局,前不久两家生了龃龉,一拍两散,瑞锦绸缎庄这才寻到了连顺镖局的头上。” 这就难怪了! 区区一趟三百两的业务,或许董德友的盛隆镖局还不会看得太紧要,但倘若能与瑞锦绸缎庄长期合作,就相当于每年有六百两是在手心里捏稳当了的,这样的大买卖,搁谁身上能不心动? 即使是现在,买卖已经归入连顺镖局手中,那董德友还仍旧跳出来腆着脸嚷嚷着爻“合作”,不就是想从中分一杯羹吗? 不能将一大块儿肉全吃进嘴里,抢一口肉汤喝喝也挺好啊! “若不是如今连顺的大小事体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还真想自己带人走这一遭。”孟郁槐看花小麦一眼,接着道,“如今那瑞锦绸缎庄只算是试探性地将这肥差事交给我们做一回,若办得好,不出丝毫差错,于我们而言,将来就是个长久的买卖。” 花小麦垂首琢磨了一回,捏住他胳膊道:“盛隆镖局就开在桐安城里,且那董德友手头很有两个钱,瑞锦绸缎庄明明也在当地,却偏要舍近求远,跑来咱们芙泽县寻连顺镖局帮忙押镖,可是因为那‘盛隆’二字名声还不够响亮的缘故?” “不错。”孟郁槐干脆地点点头,“我告诉过你,镖局这行当,名头相当重要。那董德友或许财力雄厚,人手也足够,但之前却从未涉足这一行,基本可算作是个无名小卒,如此重要的一趟银镖,谁肯轻易交给他?若我估计不错,那瑞锦压根儿从头到尾,都不曾将他们纳入考虑范围。” “唔。”花小麦隐约有点犯困,索性往他怀里倚去,含含糊糊道,“这会子我才算是将事情始末弄了个明白。那……依我说,你明天就别去见他们,反正我也没把话说死——他们又不是咱火刀村的人,我还不信他们能一直在这儿逗留,非见着你的面不可。” “……我还是去一趟。”孟郁槐思索了片刻,蹙眉道,“一次过把话说清楚,也免得他们老缠着你,日日这样,稻香园还做不做买卖了?他既要置酒水请我,你就专拣那昂贵菜色往桌上摆,自个儿送上门来,该赚的钱,咱就得赚。” “噗!”花小麦迷迷瞪瞪地一笑,“我还当你是个老实人,没成想竟也这样奸猾。你放心,咱们那稻香园如今是每日打发伙计去芙泽县采买,别的东西没有,贵价食材却还不缺。他们这么烦人,也就别嫌我不厚道了!” 两口子相视一笑,察觉她仿佛困得厉害,孟郁槐便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时候不早,走吧,咱俩去把水烧热,你好踏实洗了歇下。” 话毕,领着她出了房门。 已是深夜,村里静得一点声息不闻。 花小麦在沐房里舒舒服服洗了澡,再回房时,却见孟某人已除衫上了榻。 她走去窗边吹灭灯火,也爬了上去,刚刚钻进被窝,那人就贴了上来。 屋子里黑洞洞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唯独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有一点微光。 ”你可审完了我了?”他那嗓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带着些许喑哑,低低地道,“满意吗?” “嗯,你还算老实,既然把事情都说清楚了,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不过你得记住,往后再遇上麻烦事,一定要告诉我才好,我……” 她话还没说完,颈子里就感到一股热气扑过来。 “你干嘛?”她忙一把摁住某位朋友搁在她腰间,正游移向上的手,“别闹!” 第二百七十一话 干脆拒绝 这动作是何含义,实在再明显也没有了。 自打花小麦有了身孕,孟老娘便将二人管束得很紧,先是想让花小麦跟她去一屋睡,未能得逞之后,那两只眼睛便始终牢牢黏在儿子儿媳身上,哪怕二人只是凑得近些,也会惹来她一通叫唤数落,生怕他两个“胡来”。 不仅如此,去保生医馆看诊时,那邢大夫也每每要三令五申一回,闲时与花二娘碰面,更少不得被低声叮嘱两句……有这么多人成日在耳边嘀咕,说过的话蚊虫似的在脑子里嗡嗡个不休,就算真想做点什么,为了怕被念叨,也只能忍了吧? 孟郁槐是个很克制的人,最善于自控情绪,十几岁时就显得比同龄人更加稳重踏实,唯独在这夫妻事上头是个例外。 也难怪啊,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正是精力旺盛之时,成亲又还未到一年,媳妇夜夜在身边躺着,却连碰一碰都不行,一熬就是近四个月,怎能挨得过? “不要闹了!”花小麦死死摁着他的手,感觉他掌心那股热力将皮肤烫得发疼,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原本已席卷全身的困意立刻消失殆尽,忙道,“你忘了那邢大夫是怎么说的了?” “头三个月最紧要,如今已过了。”孟郁槐含糊应了一声,锲而不舍继续动作。 带着湿热气息的吻在耳垂和颈间流连,积满薄茧的大掌从皮肤上滑过,痒酥酥的,明明很烫。浑身却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死命往榻里缩,一点不客气地伸脚踹他。无奈力气与他完全不在一个级数上,轻易就被压制。立时就是一阵发慌,瞪圆了眼睛看他。 她其实多少也晓得,过了三个月,有那么一两回也是没关系的。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这年代医疗条件落后,万一一个不小心,弄出点什么纰漏,哭都来不及啊!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她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拧着眉道,“你听我说好不好!” 孟某人到底是听劝,终于停了下来。只是面上多少有点不痛快。 “我不是不肯。”花小麦便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袖子。“但……好歹等再稳当些呀。我有点怕……孩子也是你的,倘若有了不妥,咱俩真要后悔的。” 孟郁槐用胳膊撑着身子悬在她上方。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终究是翻身躺回枕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花小麦也在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凑过去靠在他肩上,讨好地晃了晃他的手臂:“那个……我也晓得你憋坏了,往日里我向来是依着你的,可这不是特殊情况吗?那你要是生气,大不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又忍不住偷笑道:“这会子知道不高兴了?看你以后还说不说那要生一堆的话!” 孟郁槐回头扫她一眼,握住她往旁边轻轻一送,低声道:“你离我远点,别挨着。” ……什么态度?! 花小麦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立时觉得很不愉快,也懒怠再哄他,骨朵着嘴一翻身,赌气打算自顾自睡了了事。 不料没过一会儿,那人又贴了上来,手从被子底下钻过,慢吞吞搭在她身上。 “你怎么又……”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因为发现他并没有接着作乱,只是把手搁在她腹部,动作很轻柔。 好吧,这样倒是可以的。 花小麦在黑暗中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手背上,阖眼安安稳稳地入了梦。 …… 孟郁槐并没有急于去同董德友和吕斌见面,隔日,照旧是早早地去了城里镖局张罗。 花小麦和孟老娘在家不紧不慢地吃完早饭,便一块儿去了稻香园。可巧正遇上徐二顺送鱼来,花小麦便立在门口同他说了两句,将水桶里的鱼一条条翻来看过,想到秋日里正是鲤鱼和毛蟹最肥的时候,便嘱咐他若是合适,尽量多送一些来。 这小饭馆儿在官道上来往的行商之中很有些名头,那些个商人进城时,又大都喜欢固定住在几间客栈里,很快便将重新开张的消息传了出去。有了之前打下的底子,自是不大需要为营生发愁,临近午时,便陆陆续续有行人自官道上下来,或是坐在大堂之中用饭,或是买了外卖带走,虽一时之间还比不上从前那样热闹,却也委实算是生意很不错。 只是后头的园子,暂时还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花小麦很清楚,要想将这头买卖彻底做起来,是需要有人推一把的,心下早已盘算得明明白白,因此也并不觉得着急。灶台上有汪展瑞和谭师傅张罗,她便乐得轻松,只偶尔去厨房里转转,大多数时间,却是与孟老娘在一处斗嘴解闷儿。 董德友和吕斌二人,果然在将近正午时又跑了来,看见花小麦,登时便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劈头就问她是否把话带给了孟郁槐。 “两位这样着急,我自是不敢怠慢,可巧他昨夜回来了,我便把这事儿跟他提了提。”花小麦依然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张诚恳的脸,笑眯眯地道,“不过,昨儿我也说过,镖局最近事忙,他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抽出空来——说不得,唯有劳两位等上一阵,给你们添了麻烦,实在对不住。” 虽然孟郁槐今日肯定会来,不过,适当地摆摆谱,应该也没关系吧? 董德友来芙泽县已有六七日,始终得不着与孟郁槐坐下相谈的机会,心中已是焦躁得紧。然而当着花小麦的面,他又不能不死命耐住性子,挤出个笑容来:“无妨。无妨,原是我们来得唐突,那我们只管等着便是。” 花小麦心头暗笑,取了菜牌与他看。让他定下菜肴和酒水。无奈他二人实在是没那个心情,只让她看着安排就是,调头跟着庆有沿石子小路进了园子,这一回。却是往鱼塘边而去。 春喜和腊梅大约晓得这是件什么事,见此情景,便撞了撞花小麦的肩膀,笑不哧哧道:“你瞧着吧,他们多半是觉得鱼塘边好打发时间,比在竹林里枯坐的强。” 果不其然,董德友和吕斌围绕着鱼塘慢慢腾腾转了两大圈,将所有的景致看了一个遍,百无聊赖。吕斌便巴巴儿地找到庆有。管他要了一小篓鱼饵。坐在塘边石墩子上闷头垂钓。 “钓鱼要心静,他俩这样着急上火的,能有收获才怪!”花小麦笑着应了春喜一句。便转身去了厨房,与汪展瑞和谭师傅商量菜色。 约莫下晌申时末刻。孟郁槐终于从城里回来了。 彼时,董德友二人已在稻香园里等了两三个时辰,焦灼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甫一听见前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忙不迭跑出来看,瞧见孟郁槐,立刻飞扑而来。 “啊呀,孟镖头,真是叫人好等!”他那脸给秋日的太阳晒得红彤彤,简直拿孟郁槐当个亲人看待,搀住手使劲摇撼两下,“幸亏这稻香园里景美菜肴佳,我们在园子里坐坐,也是一种享受——来来,酒水皆已治办下,咱们一面吃一面说。” 话毕,又转头连声叫庆有快些上菜。 吕斌的脸色有点尴尬,喏喏地低叫了一声“郁槐哥”。 孟郁槐面上没什么表情,打眼一瞧与平常似乎无任何差别,但细细看去,却无端让人觉得,好似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他冲着吕斌略一点头,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若还是为了前几天来说的那回事,两位也就不必费事了。我说过,连顺镖局眼下人手的确有些紧张不假,却还勉强安排得过来,瑞锦那绸缎庄的那单买卖,我们自己能应付,往后若还有机会,咱们两家再合作不迟。” 别说董德友和吕斌,就连花小麦也没料到他会一开口就直接拒绝。 还以为他会稍微圆滑一些呢,这样干脆的一口拒绝,真的没关系吗? 董德友的笑容僵在脸上,舔舔嘴唇,勉强哈哈了两声:“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孟镖头你……” “耽搁了两位这好几天,今日又让你们等,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孟郁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摇了摇头:“原是打算早点回来的,却不想刚出了镖局的门,陶知县又打发人来叫我去,问我是否接了往蜀地去的买卖,说是有个朋友在那边,让押镖的兄弟们帮忙给带两样东西,故此才耽搁了。我还是那句话,多谢董老板替我们着想,不敢劳贵镖局相帮,好意心领了。” 花小麦心里顿时松一口气。 怪不得他把话说得一点余地不留,原来是一早打定主意要把陶知县搬出来压人啊! 没办法,开镖局的,必然得在官府给自己找个倚靠,知县嘛,官儿不大,却到底是个靠山,除非这董德友连陶知县都不放在眼里,否则,趁早洗洗睡吧! “啊……”董德友万般不自在地应了一声,“我晓得,做买卖嘛,自己若能一口吞下,谁都不愿与他人分享。我之所以屡次找孟镖头你相商,不过是念在我那镖局里的伙计,许多从前都与你是兄弟,无论如何也有点情分,于是就想助你一臂之力。往蜀地去路途艰险,这万一路上出点差池,不好办哪!” 这话说得就有点居心叵测了,且怎么听都有股子威胁的意味。花小麦抬眼朝他瞪过去,却见孟郁槐微微一笑。 “多谢提醒,有心了,这事我有分寸,自会安排得周全。”说着他便转身欲走,“稻香园里的大厨都是有些本事的,盼两位吃得尽兴,我还有些事,就不陪了。” 话音未落,真个冲花小麦一点头,将她带离那二人身侧。 董德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对吕斌道一声“走”,气咻咻地要拂袖而去。 春喜冲庆有一使眼色,那老实孩子登时追了上去,高声道:“哎客官,您还没付钱哪!” ps: 推荐好友的文: 作者名:翡翠c 书号:2433174 书名:清朝的奋斗生活 素完本的哦,书闲的亲,可以点之~~ 第二百七十二话 仲秋 董德友和吕斌悻悻而去,花小麦人虽是跟着孟郁槐去了后院,心却还在前边儿,不时回头往村间路上张望,眼见着那二人越走越远,心里始终有点不踏实。 总觉得董德友最后的那句话,好像有别的含义似的,暗里藏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味道——话说,他该不会真因为吃不到这一口肥肉,便恼羞成怒使腌臜伎俩来膈应人吧? 思前想后,到底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她便拉住孟郁槐,将这念头与他又说了说。 “我琢磨着,咱们与那董德友不过见了两面而已,压根儿闹不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万一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寻你们的晦气,那可如何是好?出门走镖,路上原就不太平,倘若他与那贼匪勾结,半中拦腰杀出来,那……” 孟郁槐很明白她的意思,神色看上去却仿佛并不为此担忧,当即摇了摇头。 “姓董的没那个胆子。”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他既开了镖局,就应该晓得,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和信誉,倘若他敢与贼匪过从甚密,一旦被人知道,立刻声名扫地,从今往后,莫说是接生意,只怕根本就无法在行当中立足。除非他失心疯,为了这一单子的买卖,就甚么都不管不顾了,否则,他应是不会轻举妄动。退一步说,就算他真有些想头,做出甚么恶事,我也自然有办法,让他翻不得身。” 他的语气很清淡,听上去却十分笃定。花小麦素知他是个极有分寸的,便稍稍安定了些:“无论如何,你们万事当心,莫要着了他的道儿。” 孟郁槐却是低低一笑:“我原已定下。是让韩虎押这趟镖的,但见你如此担忧,要不然……我亲自走一遭?” “啧!”花小麦使劲冲他鼓了鼓眼睛,“我是替你操心。想着别出什么岔子才好,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拿捏我?我走了,你自个儿在这里慢慢得意吧!” 说罢,也不理他是甚么反应,真个调头就走,重又去到厨房里看了一圈,然后回到大堂里,拉着春喜和腊梅神秘兮兮地嘀咕一阵。 …… 这晚孟郁槐和孟老娘都留在稻香园里吃饭。前边小饭馆的生意照旧尚可。戌时末。食客都走得清光,汪展瑞和谭师傅打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油烟,收拾利落了正预备离开。却被花小麦给叫住了。 “两位师傅且别忙着走。”她笑着道,“今日是中秋。因咱们要做买卖,带累得二位也无法同家人团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此时打烊了,我在那鱼塘边上摆了一桌,若两位还不觉得疲乏,咱们一块儿吃些酒水月饼,也算是过个节。” 稻香园赶在中秋节之前开张,眼下是最忙的时候。汪展瑞和谭师傅的家眷又都不曾跟到火刀村来,好好儿的一个团圆节,忙活了一天不说,好容易可以回去歇息了,却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吃酒也找不到人来陪,瞧着冷清得很,实在有些不像样。 下午,花小麦就让闲着的两个伙计去张罗此事,特意留出来一些食材, 又格外买了几埕应景的桂花酒,将鱼塘边稍微布置了一下。 说是布置,其实也不过就是搬两张桌过去,再点上几盏灯而已。刚刚盖好的园子干净利整,荷花开得正茂,在塘边一坐,迎面送来藏着淡淡荷香的微风,这对于劳累一天的人来说,就已经是一种享受了。 “东家你要请我们吃酒?”汪展瑞闻言便是一扬眉,嘴角一咧,绽出个大大的笑容,“那敢情好!头先儿我还和谭大哥商量着,过会子回到珍味园,我俩拣两块月饼吃吃,就算过节了呢!” 花小麦也跟着笑了:“我说过的,我不能保证开给你们的条件是最优,但至少会尽力不亏待你们,请吃两杯酒又算得了甚么?那鱼塘左近现成有锅灶,也不用你们动手了,菜色都由我来置办。” 话毕,便领着众人一同进了园中。 荷塘边上那一溜落地小灯点亮了,有了叽叽喳喳说笑的人声,这夜里显得有些冷清的园子,立刻热闹起来。 稻香园里的厨子和伙计,有一个算一个,都留下了没走,孟郁槐和孟老娘自然也是不会离开的,锅灶下炉火熊熊,腾腾的热气卷上半空,混合着浓浓的香气,盘桓不散。 过中秋节,月饼和柚子、橘子各色瓜果自然是不能少,下午花小麦又打发伙计去城里买了两只桂花鸭,并着那几坛桂花酒,都摆在长桌上。 徐二顺送来的毛蟹还有不少,倒入绍酒腌醉之后洗净切块,一半用葱花和鸡蛋汁做成清淡嫩滑的芙蓉蒸蟹,另一半却是重口味,炸成微红色之后,毫不客气地挖一大勺辣椒酱,与葱段、姜蒜片烹制成油爆爆的香辣蟹。 还有以鸡脯肉和豆腐做成的小莲蓬,淋上柔和的清酱,入口香软,再摘几片荷花瓣点缀,红绿可爱,莫说吃,即便只是看看,也叫人心下喜欢。 庆有、吉祥几个年轻的伙计,自打进了园子就满心里兴奋,围着鱼塘跑了一圈,又是吆喝又是笑,玩得不知姓甚名谁。谭师傅和汪展瑞年纪要大两岁,到底老成些,便只坐在塘边就着满桌菜肴饮酒,孟老娘也是惯爱吃两杯的,端了一小碟辣蟹坐在稍远处,剥着蟹吃着酒,倒也自在。 花小麦在厨房中,被番椒呛人的气息熏了一下,略觉胃里有点翻腾。她是不敢直接往那沁凉的石墩子上坐的,就搬了张竹椅安置在桌边,刚刚坐下,就见那汪展瑞捏着一条蟹脚,朝这边扬了扬。 “东家你的厨艺果真了得,这蟹又辣又麻,好香!前儿我还跟你提过。得空要与你比试来着,那话你就当我没说——咳,跟你一比,除了茶叶菜之外。旁的菜肴我根本就拿不出手!” 他平日里是个不言语的,且多少性子有些古怪,今日也是因为吃了两口酒,将那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倒比寻常要活泛许多。 花小麦也冲他一笑:“切磋倒是无妨,包括你和谭师傅两个也是一样,只要别伤了和气就好。厨艺学得再精,也未免有不擅长之处,咱们三个手艺都不赖,互相提点着,是好事呀!” 一头说,一头又指着离她不远的周芸儿:“还有我那个小学徒,两位若有空闲。也帮我带带。传她个一招半式的。姑娘家学厨格外不易。还要请两位多照应。” 周芸儿听见她忽然提到自己,一张脸登时红透,想了想。起身冲汪展瑞和谭师傅行了个礼。 “我是不耐烦收学徒,但她若有兴趣。我也不会吝啬……”汪展瑞点一下头,还想接着往下说点什么,忽见花小麦旁边,孟郁槐递了个小碗来,便赶紧住了口。 “这东西性寒,你现下不能多吃,尝一点就算了。”孟郁槐将声音压得很低,似是不想引人注意,“倒是那荷花莲蓬,豆腐做的,没坏处,你多吃点没关系。” 他这样体贴,花小麦心里自是高兴,然而饶是脸皮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仍觉有点不好意思。眼梢里带到左手边的春喜和腊梅已经露出一脸瞧好戏的模样,分明是随时打算调侃两句,便飞快地笑着道:“我自己来就行,你别操心了,也去吃点甚么呀。” 又指指正捏了杯子喝酒的孟老娘:“去陪娘吃两杯也好。” 孟郁槐晓得她的心思,笑一声点点头,起身去了。花小麦便又转头看看汪展瑞:“团圆节只能在铺子上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有点委屈了大家。汪师傅的家里人……” “没有家里人。”那汪展瑞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和孟郁槐那一幕给刺激了,语气有点硬,“我就是独个儿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话真有点不好往下接,她总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帮他娶个媳妇吧? 顿了顿,她便又望向谭师傅,未及开口,那人便苦笑着道:“我媳妇领着孩子住在城里,也算是能做伴儿了,我用不着太担心。”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啊…… 花小麦在心里琢磨了片刻,隐约生出个念头来,也没打算这会子就细想,将话题岔了开去,拣些没紧要的说说笑笑。 欢闹了足有一个时辰,夜深了,因明早还要开铺,大伙儿便陆陆续续地离开,鱼塘边只余下孟家三口人。 桂花酒香醇而微甜,吃的时候很爽口,后劲儿却颇足,孟老娘不胜酒力,眼睛开始发饧,坐在石墩上打盹儿,脑袋时不时往下一栽。 孟郁槐取那完整的柚子皮,穿上线里头搁一截儿蜡烛,做了个简易的柚子灯给花小麦玩。灯光暖融融,隐约散发出一点柚子皮的清香,虽称不上十分漂亮,花小麦却很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不休。 不远处传来孟老娘的鼻鼾声。 她偏过脸去看了看,便抬头对孟郁槐道:“你人高马大,轻易不会着凉,把外头衣裳脱了给娘披上,省得回头害了风寒,浑身都难受。” 孟郁槐应了一声,果真脱了外衣盖在孟老娘身上,思忖一回,干脆将她挪进安稳的椅子里,让她舒服歇一会儿。 “这还是咱头一回一块儿过中秋呢。”见他回来了,花小麦便抿了抿唇,“今年是三口人,明年这时候,就是四口了。” “可不是?”孟郁槐也露出一丝笑容,“往后咱家人只会越来越多——说起来,这两日真忙糊涂了,你做的那月饼不错,该给泰和兄弟与花娘子送一些才是。” 这话一出,花小麦登时有些愣怔,猛地一拍掌:“呀,我给忘了!” 第二百七十三话 利润的问题 “怎么了?” 孟郁槐半点不受她情绪影响,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石墩上,只朝她脸上睇了一眼:“什么事?” “哎呀!”花小麦连连跌足,“昨日开张,我二姐下午来了一趟,说是有话要跟我讲,半个字还没吐出来呢,可巧董德友和吕斌就来了,我二姐便唯有先走。现在想想,她那情状倒好像是真有正事要说,我该去问一声才对,可这两天一忙,我竟全忘光了!万一有急事,不是被我给耽误了吗?” 孟郁槐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白被你吓了一跳。这会子太晚,整个火刀村,除了咱家,恐怕就再没有还醒着的人,明日一早,我陪着你去景家老宅。你们姐妹俩说话,我就不掺合了,把你送到就走,横竖如今铺子上有两个大厨,春喜腊梅两位嫂子也会替你照应,你大可不必慌慌地往这边赶。” 也只能如此了…… “行。”花小麦点点头,在这塘边坐得久了,吹着风只觉有些冷,便起身去轻轻摇了孟老娘两下。 “娘,咱回家去歇着,仔细着凉。” 一边说着,一边将孟郁槐的衣裳替她裹在肩头整理好,三人一径回了村子南边。 翌日,孟郁槐去连顺镖局之前,果然领着花小麦去了景家老宅,嘱咐了她两句,便牵着老黑往芙泽县城而去。 其时,花二娘也刚刚把景泰和送出门,正在房中给小铁锤喂奶。花小麦进了院子,恰巧看见景老娘正在墙根下喂鸡,便招呼了她一声。 “哟,小麦来了?”景老娘今日仿佛心情不错。瞧见她,立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嘿,你这丫头。咱们也就大半个月没见吧,你这肚子,可是真能瞧出来了!啧啧,气色真好,看着比从前当姑娘时壮实多了!” “是我婆婆把我照应得经心。”花小麦笑着应道,又往东厢房里望一望,“大娘,我二姐在家?” “在呢!”景老娘随手一指,“你去。和你二姐自在坐着说话去。我去瞅瞅家里可有甚么吃食。这有身子的人容易饿。听你婆婆说,你胃口也挺好,我那手艺是赶不上你的。拿来填填肚子到还行。” “不用了大娘,我是吃过饭出来的……”花小麦想叫住她。却见她已急吼吼钻进了厨房,只得叹一口气,回过头,便见花二娘自房中探出个脑袋来。 “进屋,别老在那儿站着了。”花二娘冲花小麦招招手,“铁锤吃了奶,又睡了,咱俩把声量放轻些。” 花小麦于是走过去,眯眼睛一笑,压着喉咙道:“大娘今日怎地这样心情好,见了我如此热络,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你给了她甚么好处了?” “能有什么好处?”花二娘却好似并不为此高兴,向着厨房的方向翻了翻眼皮,叨咕一句,扯着花小麦进了房。 有小奶娃儿的屋子,大抵都弥漫着一种相似的气味,除了婴孩身上的奶香之外,还隐隐有股……尿片子的味道…… 这事儿搁在从前,花小麦也许根本就不会在意,但眼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话说,再过几个月,她和孟郁槐的屋子里,大概也会被这种气味霸占吧? 她忍不住偷笑一下,刚好被花二娘看个正着,便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一掌,嗔道:“犯什么傻?我这房子里有啥好东西,让你这样高兴?” “没。”花小麦忙坐正身体,弯了弯嘴角,“前日你来找我可是有事?这两天刚开张,琐碎事多得很,我竟彻底把这事儿抛到脚后跟。昨晚上好容易想起,就赶紧过来问问。”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来着。”花二娘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略有些不自在地揪了揪手指,“想来郁槐同你说了,你姐夫预备到城里开一间铁匠铺,他那人不大会照顾自个儿,我便想着,到时候我也跟着一块儿去。铺子干活儿我帮不上忙,至少一应生活起居,我能替他张罗周全。” “咦?”花小麦闻言便是一扬眉,“那你是预备带着小铁锤同去?他还小呢,离了娘怎么行?” “我原是打算带着的,可不是她不答应吗?”花二娘就冲着屋子外头一努嘴,悻悻道,“你头先儿问我,她为何看起来那么欢实,告诉你,就是为了这事!死磨硬泡,非让我和你姐夫把铁锤留给她照顾,我本来是怎么都不愿应承的,还与她骂了一仗,是你姐夫劝我,怕我们到时候太忙照顾不周,我这才勉强答允。反正我们也不着急,等踅摸到了铺子慢慢装潢,翻过年再去城里不迟。” 花小麦这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那倒还好些。” “我也不跟你客套了。”花二娘摆摆手,接着道,“你饭食做得好吃,等我和你姐夫去了城里,得空时,烦你多来瞧瞧铁锤,做点软烂的好东西给他打打牙祭。哼,我是不指望我那个婆婆的,她那一手做饭烧菜的本事,连老太太的嘴也哄不住!” 二姐,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心,去数落你婆婆的厨艺啊? 花小麦在心里暗笑,一面痛快答应:“这算个什么事?铁锤是我亲外甥,即便你不吩咐,我也会多来瞧他,这不是应份的吗——其实要我说,你也不用这样心里不安定,我瞧景大娘对这小孙孙是很疼爱的。” 话虽如此,她却仍然觉得有些犯嘀咕。 孙子能留在身边,景老娘高兴,这是很正常的,可……跟她有什么关系?犯不着对她如此热情吧? “疼爱自是疼爱,可……”花二娘不耐烦在这话题上打转,把手一挥。“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还有个事儿,我……” 话还没说完。那景老娘便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捧一个大碗,冲花小麦笑呵呵道:“夏末时你送来的糖杨梅,不是说这东西能放吗?我就留下来一些。许多有身子的人都爱吃口酸的。我也不敢胡乱给你东西吃,这玩意儿你就当个零嘴儿,啊?” 花小麦忙起身接过碗,谢过她,这边厢,花二娘便一脸不高兴地道:“您先出去行不行?我还有话要和我妹子说。” 景老娘恨她不给自己留面子,狠狠剜她一眼,摔手走了出去。 花二娘便低头搓搓手:“其实……” 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吞吞吐吐起来。 花小麦委实觉得纳闷。拧了拧眉头:“到底什么事啊?都好几次了。你老是这样吭吭哧哧的。几时开始,你变得这样不爽利?” 花二娘飞快地瞟她一眼:“……其实这事儿,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也有段时日了。早就想跟你说,却又怕你不高兴。咱俩先说好。你可不许发恼啊!” “你说不说,别废话!”花小麦将眉头皱得更紧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花二娘一横心,终于开口道,“自打你那小饭馆儿开始扩建,我就一直在心里琢磨,跟你姐夫絮叨了一回,他也同意我的想法。我……想着,往后你那稻香园挣了钱,就不要再分给我和你姐夫了,我俩……” “你说什么呢?”花小麦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搞什么鬼?弄了半天,她居然是为了这个?! “你听我说呀!”花二娘是难得地好声好气,“当初只有那一间小小的饭馆儿,我和你姐夫,还算是出了钱,但说白了,那些铜板,一多半还不都是你挣回来的?那时候咱们利润对半分,勉强还说得过去,毕竟,那饭馆儿是你没嫁给郁槐之前就开起来的。可眼下,扩建小饭馆儿是你和郁槐两口子出的钱,我和你姐夫别说掏腰包了,连一点忙都没帮上,你把那利润再往我手里塞,我却怎能接得下?” “……”花小麦简直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闻?!明明是处处为她好,替她着想,却仿佛生怕她发起怒来,这实在是…… 怪不得那景泰和觉得在村里开铁匠铺不挣钱,张罗着要到城里去,原来他俩早就想好,不要小饭馆儿的利润了!没了每月那十几二十吊钱的保障,可不就得再努把力,否则怎能养得起儿子? 还有那景老娘,之所以会对她这样和颜悦色,恐怕也正是因为还不知花二娘两口子的打算,将她当成了个会移动的钱罐子了吧? “这不行。”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斩钉截铁地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扩建是一回事,当初开饭馆儿,你和姐夫实打实是出了钱的,我怎能……莫说我了,郁槐也不会答应的。” “你看,我就知道你一准儿要生气。”花二娘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她脸色,“我晓得你是替我和你姐夫考虑,可……那钱若再捧到我俩跟前,摸着都觉烫手。反正你姐夫马上就要去城里开铁匠铺了,说实在的,他手艺不错,你……” “好了,不要说了。” 花小麦脑子飞快地转了转,登时想出个解决办法来,一字一顿道:“咱俩是亲姐妹,我就不和你讲那些虚套了。这事儿说来也容易,稻香园里正预备请账房先生,往后我让他给前边儿的小饭馆儿单独做一本账,赚得的利润,咱俩照旧对半分。至于后头的园子,不计赚多少,我就不分给你了。” “可是……”花二娘还想说话,被她一抬手给打断了。 “我不爱吃亏,但我也决计不能占自己亲姐的便宜。你说当初开小饭馆儿,用的大部分钱都是我出的,这不假,可你不要忘了,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连是活是死都不知道,哪里还能挣到钱?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是你的钱,你拿的理所应当!” 第二百七十四话 派上用场 花二娘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张口结舌,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垂首想了许久,方嗫嚅着道:“你姐夫马上就要去城里开铁匠铺了,只要勤力些,往后我俩也是不缺钱花的……” “开铁匠铺是你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干系?”花小麦索性站起身,没好气地道,“因为你家往后能赚钱,所以,该分给你的利润,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昧下不给了?你细想想,这能说得过去?” 花二娘被她一通抢白,平常伶牙俐齿的,这会子却变得笨嘴拙舌,只伸了手去拽她,弱弱地小声道:“你莫要那么大声啊,坐下,咱俩慢慢说还不行?” “就告诉你,没什么好说的呀!”花小麦转头去看一眼睡得小猪一样的铁锤,到底是把声音压低了,“你们都觉得,我那后头的两个园子开了起来,从今日始,就合该挣大钱,呵,我给你句实话吧,这都第三天了,还没做成一笔买卖哩,保不齐是要亏的!我可不管,倘若我那买卖做不下去了,就到你这里伸手讨钱,你这会子觉得过意不去,那时候,我却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呸,说甚么晦气话,打量着我许久没揍你了是不是?”花二娘因她这两句话,火气也有点上来了,劈头一个爆栗凿下去,“莫说你有郁槐那么个能干的夫君,是绝对不会落到那种境况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是我妹,我怎么都要拉着你的。” “同样的话我也还给你!”花小麦翻翻眼皮。分明是好话,却被她说得好像在吵架。 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对视好一会儿,都有点绷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好了。”花小麦复又回到椅子里坐好,放软声气,“这事儿往后别再提了好不好?若是旁人倒还罢了,咱俩是亲姐妹。真的也要这样事事计较?” 花二娘晓得劝不动她,便也只得罢了,忖度一回,叹口气道:“行了,我也懒怠多费唇舌,你怎么说怎么算。倒要劝你一句,那园子里暂时没生意,你也不要太心急,这才几天呀?” “我不急。”花小麦笑着摇摇头。“左右眼下每日也有钱赚。我不过是……那园子盖好之后。我自个儿怎么看都喜欢。真盼着它能快些派上用场才好。” …… 这日在景家老宅,花小麦总算是弄清了花二娘一直以来到底在纠结什么,回家之后在孟郁槐面前提了提。那人少不得也唏嘘一回。 “你二姐真是挺替你着想的,只是未免太见外了些。那钱原本是他们该得。想那么多有什么意思?别说你俩是亲姐妹,就算只看在我同泰和兄弟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该提。” 花小麦惯来知道他是明事理的,但亲耳听到他说出这番话,心中仍旧觉得格外熨帖,不吝溢美之词地大大夸赞了他一回。 这事儿算解决得妥当,她也能长出一口气,然而转天回到稻香园,见后头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又忍不住想叹气。 虽然在花二娘面前,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着急,心中更是百般告诉自己要平常心,可这样花大力气建起来的好园子,却始终无人问津,她怎可能真个丝毫不在乎? 倏忽间便是十来天过去,入了九月,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连顺镖局里,负责押送瑞锦绸缎庄货银的韩虎等人几日前出了门,路上约莫要走一个月的时间方能到蜀地,送走了他们,忙了好一阵的孟郁槐也能好好歇歇。 只是他如今却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隔三差五在家歇个两天。柯震武撂了挑子,放话说要专心养老,镖局一应事体就都得他来管,即便再闲,仍然需要日日去坐镇,最多也不过是下晌能回来得早些。 谭师傅和汪展瑞将厨房打理得极好,花小麦这一向甚少上灶,铺子上又请回了一个姓苏的账房先生,人挺靠谱,就更使她无事可做,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或是在园子里转悠,再不然,就是将周芸儿叫到身边教导,日子居然过得很逍遥。 春喜和腊梅晓得她现在是非常时期,本不愿让她太操心,但见她成日家晃晃悠悠,仿佛很清闲自在似的,再看看后头空荡荡的园子,就不禁有些发急。 当初劝花小麦宽心的是她们,现如今沉不住气的还是她们,勉强憋了两日,终究是忍不住,将花小麦拖到身边,絮絮叨叨地道:“我说,小麦妹子你不是念叨着,要请那知县夫人再来一回吗?她若是肯来,咱们生意指定是立马就会上个台阶,那院子老这么空着,不是个事儿啊!” “我还是那句话,都没做成一单买卖呢,就下帖子请人,那心思也太明显了!”花小麦摇头道,“我脸皮厚,我承认,可再厚也有个限度哇,反正,现在我是不好意思,要不,你俩去请?”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腊梅有点不高兴,甩甩手道,“我俩要能请得动,还会到你跟前跟你嘀嘀咕咕吗?我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堂外面人影一闪。 “谁啊?”花小麦眼尖,立时就瞧见了,忙问了一声。 此时午市刚过,按理应是不会有人来吃饭才对,那么来的,多半是个村里人。 果然,那人影闻声便踏了进来,呵呵一笑:“小麦丫头,是我。” “乔大叔?”花小麦忙站起身,向他绽出个笑容,“呀,你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了?” 来的正是村里纸扎铺子的东家乔雄。 自打刚来火刀村时,帮着做了一桌团年饭,花小麦与乔雄便一直关系不错。六七月份番椒成熟时,也正是乔雄带头买了不少,才让那些个番椒种全都顺顺利利地卖了出去。 这大叔是个热心人,性子厚道,与孟郁槐的关系也不错,是以看见他来了,花小麦委实挺高兴。 “我是闲得无聊,就跑到这边来转转。”乔雄落了座,接过花小麦递去的茶杯,笑着道,“上个月你们开张那会儿,我虽来吃了席,却并不曾入园子细瞧,只在外头张望一眼,觉得景致挺不错,正巧今日得空,索性就过来再看看。嘿嘿,丫头,我白看你不介意吧?” “乔大叔你别拿话噎我行吗?”花小麦半真半假地撇撇嘴,“那景造出来就是给人看的,不然我何必费那个劲儿?你这话说的让我真不知该怎么接,好像我平常就那么小气巴拉一样——要不我找个伙计给你引引路,你只管逛去,里头没别人。” “哈哈哈!”乔雄大笑了两声,“我同你说笑呢,你还当真了?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闲得无聊,逗两句闷子而已,今日来,却是有正事的。你婶子她爹,也就是我那岳丈,是这月十二的寿辰,满五十九岁,正该大办一回。他向来是在城里跟着小儿子过,家里正为在哪儿摆寿宴发愁。我和你婶子合计过,觉着你这稻香园挺好,就来问问十二那天这里得不得空。” 花小麦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他这是专门照顾生意来了,眨了眨眼:“乔大叔,你都照应我好多次了,我……” “什么照应?我肯让你挣钱,也得你自个儿有本事才行啊!”乔雄大大咧咧一摆手,“你莫要忘了,头一回我让你帮忙做那桌团年饭,就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嚜!我瞧你那鱼塘边上有一排木头房子,看着很有意思,把席面摆在那里就挺不错,只不知当天你这边儿合不合适。” 意思是……她那空了大半个月的园子,终于要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生意了? “没问题的。”她赶紧应道,“那排木头房子,每一间能摆两桌,二十多个人坐在里面还是很阔绰的……乔大叔,你岳丈这寿宴,预备请多少人?” “你婶子大部分的亲戚朋友都在城里,粗略算算,大概得要四、五桌。”乔雄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又笑了两声,“这回可真是下血本哪,老头子身子硬朗,家里人也想借着这寿宴,让他好好高兴高兴。” “价钱方面不用担心。”花小麦也笑着道,“乔大叔你常常照应我们,我虽不能夸下海口,说替你办这席面不要钱,但我至少能给你个好折扣。回头你那些亲戚们若是觉得满意,还要请他们在城里多帮着宣传宣传才是。” 乔雄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低头想一回,又道:“不过这只是我跟你婶子的主意,尚未曾与她弟弟商议,今日也只是来问问。总之,你这里能安排下就行,我明儿便进城一趟,若是说定了,下晌就过来告诉你,啊?” “好。”花小麦笑着应了,叫过庆有来,让他领着乔雄去那鱼塘边的木头房子里瞧瞧情形,待得他二人出了门,便转过头来,对春喜和腊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笔买卖若是能成,咱们那园子,可算是真正派上用场了。”她笑眯眯地道。 ps: 感谢朗驱、大喵喵的两位少年打赏的平安符,感谢緑小兮少年打赏的香囊~ 第二百七十五话 寿宴 火刀村乃至整个芙泽县一带,老人们做寿,讲究的是“庆九不庆十”的风俗,若要追究其原因,大抵是由于“九”与“久”同音,意味着长久,而“十”却是“十全为满,满则招损”。 花小麦在初初来到火刀村时,严格说来,并不能算作是个真正的厨子,至多也不过是实习生罢了。对那时的她来说,置办一桌宴席,是最了不得的大事,务必要卯足十二分力气和精神来张罗打理。 然而,在这一行厮混得久了,她也逐渐摸着些门道。 事实上,开一间食肆,最难应付的,向来是那些嘴刁舌灵的正经饕客。这起人见多识广,每一道菜摆在他们面前,都能立刻说出个门道,哪怕只是一味调料用得不好,也会轻易被他们所察觉,少不得被唠叨两句,倘若运气不好,遇上那脾气格外暴躁的,保不齐还要被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通。 与此相反,于一间酒楼饭馆而言,最好置办的,却恰恰是各类筵席。 但凡摆宴者,即便素日孤寒吝啬,每每到了这时,也不得不多花费些钱钞,如此一来,对于食材的选择就很宽泛,厨子可以放心大胆地尽情发挥。 而更重要的是,一桌宴席,无论名目为何,人们总盼着能有个喜庆的好意头。一道普普通通的菜,在食材和烹制手法上稍作改动,再取个好听吉祥的名儿,便很轻易就能讨人欢喜。 譬如那红烧或清蒸的狮子头,摆盘精致些。捧上寿宴桌,就成了“一品元宝”,至于那“白玉藏珍”,则是用炸过的冬瓜。配上切成丁的鸡肉和烧鸭肉,再加些鲜菇、莲子、鲜肾以上汤熬炖,用来恭维人,委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穿了。所谓宴席,大多都是有定式的,只要想明白了这一层,便能将一桌菜预备得妥妥当当,宾主尽欢。 乔雄这日在稻香园里打了好几个来回,将各处景致看了一个遍,越看越觉得心里喜欢,跑到前头来与花小麦多说了两句,高高兴兴地去了。隔日下晌。便又领着他那城里的亲戚再度赶了来。 令花小麦没想到的是。居然来了这许多的人。 乔雄的媳妇娘家是出了名的人丁兴旺,光是老两口便生了六个儿女,来往频密的亲朋戚友也大都就住在芙泽县城。 据火刀村的老人们说。当年乔雄他媳妇嫁进乔家,光是送嫁的亲戚。就来了有二三十个,浩浩荡荡将彼时还不算宽敞的乔家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新媳妇都进了门了,那些个七大姨八大舅却还被堵在门外,只能抻着脖子高声吆喝。说的明明是吉利话,可那语气声调,却活像是在吵架一般。 火刀村一向宁静,老老少少们没怎么见过这等光景,纷纷瞠目结舌,直到乔雄的大闺女都出生了,每每说到此事,仍忍不住感叹一回。当时是何等情状,花小麦虽无法猜度,然而今日,却也算是窥得一斑。 只不过是来瞧瞧摆宴的场地而已,竟就有六七个人跟着,一股脑地涌进前边的饭馆儿大堂,待闹明白花小麦是这铺子的东家之后,便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个说:“去年里我来瞧大姐和大姐夫,那时还没见这火刀村里有这么大的饭馆儿呐,这才过了多久?喙,你们村儿的人日子过得不错呀,手头有钱!” 那个道:“找个人领我们去园子里转转呀,不瞧清楚了,哪里晓得在这儿摆寿宴合不合适?老爷子明年就满六十了,这是正经的大寿,可敷衍不得的!” 更有人高声呼叫:“别的都好说,最要紧是菜肴的味道得好!咱给老爷子做大寿,请那许多亲戚朋友来,若菜色上不得台面,可真丢人!” 个人说个人的,也没个章程,花小麦被挤在最中间,耳朵里全是轰隆轰隆的人声,压根儿听不清他们各自说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回答谁,免不了有些哭笑不得。 好么,她今儿可是遇见从未经历过的大阵仗了! 想当初刚兴起这扩建饭馆儿的念头时,她还曾暗暗期盼,心道若是这景致造得好,能吸引一些城中的文人雅士竞相前来,说不定还能给这稻香园添个清雅的名声,可谁想到,这头一回,就遇上这样喧闹的场面? 好吧,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跟谁做买卖不是做?可……谁晓得这乔雄岳丈的家人们竟如此热情如火,真叫人应付不来啊! “好了!” 正吵嚷得不可开交,人丛外边儿猛地传来一声爆喝,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回过头,却见是孟老娘虎虎生威地立在大堂门口,看样子,已经随时要发怒了。 那六七个人搞不清楚是何状况,不由得面面相觑。 春喜和腊梅与孟老娘站得很近,见她一脸不愠之色,生怕得罪了客人丢买卖,忙笑着好声好气地打圆场:“对不住,您诸位也瞧见了,我们东家身子不便当,还请多少担待些。给老爷子办寿是大喜事,咱慢慢儿商量啊!” 一边说,一边就往人堆里挤,博了命地想把花小麦安全带出去。 至于汪展瑞和谭师傅两人,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领着众伙计跟人打岔,竭力想使大堂里显得有条理一些。 这当口,便有个三十岁挂零的男子挤到了人丛中央,掏出帕子揩满头大汗,劈头对花小麦道:“中秋节前那两天,在城里分发不要钱月饼的,就是你家?” 花小麦也给挤出一身的汗,好容易能松快点,赶紧深呼吸了两下,冲那人笑道:“是,那时我这园子正要重新开张,便送些月饼给大家。一来请城里的老百姓们也尝尝我的手艺,二来,也是想叫大家知道有我们这个地方。” 她估摸着眼前这人应当就是乔雄岳丈的小儿子,也就是出钱摆宴的那个,于是趁他尚未开口,又连忙道:“给老爷子做寿,的确不是件小事,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要不……咱们坐下慢慢商量?” 那人一路跑来火刀村,又刚在后头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委实也是觉得有点疲乏,闻言便点头答应了,领着众人在大堂内落了座,立时就有手脚伶俐的小伙计送了茶来。这乱了许久的饭馆儿中,才终于算是安静下来。 也是直到这时,乔雄才得以来到花小麦面前,挨着那人坐下,笑呵呵道:“小麦丫头,这便是我昨日跟你提过的我那小舅子,这回给我老丈人办寿宴,就是他牵头。” 花小麦长舒一口气,冲那人笑了笑。 幸亏是认准了正主儿哇,否则还不知得闹腾到几时! 小舅子挥挥手,有些急切地道:“咱也别讲那些个客气寒暄的话了。中秋那两日,可巧我家里得了些你们铺子上送的月饼,给老爷子尝过,竟很和他的口味。加之我姐夫说,这稻香园里厨子的手艺向来很靠谱,尤其你这做东家的,更是一身的本事——听人讲,五月里,城中那名士宴便是你掌得勺?” 花小麦便又答应了一声“是”。 “那就好,若陶知县瞧得上你们稻香园的厨艺,应当是不会差的。” 小舅子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头先儿我去园子四处看了看,倒还宽敞,在那鱼塘边坐一坐,也算很是舒坦。不瞒你说,我们如今虽住在城中,早间年,老爷子却也是乡里的一个好庄稼把式。寻常在家时,他便常与我抱怨,说是得了空若能再去村里走动走动,心情都要舒畅两分——我猜度你这园子应是能正对上他的喜好,所以,咱索性今日就定下。原本前两日我已看中另一间酒楼,也与他们掌柜的商议了两回,如今看来,这钱他们是挣不着了。” 花小麦没打算询问他先前看中的是哪间酒楼,只冲他笑笑:“那我便先谢过。” 熟料那小舅子又是一摆手:“你先莫忙着谢我照顾你生意,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你也瞧见了,我家人口多,今日在这里的,还都只是些家里人,到了请客那日,更有许多常走动的亲戚朋友前来,所以这场面,一定要替我办得漂漂亮亮。我自个儿倒是无所谓,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我爹丢面子,你可明白?” “这个自然。”花小麦抿了抿唇角,“我……” 然还不等她将自己是如何打算的好好与他说说,那小舅子便已转过头,对眼巴巴往这边看过来的其余众人道:“那园子真挺不错的,好看,却又并不使人觉得矫情,要不你们也都去看看?何必都在这里闲坐着,我还有许多细处,要同这稻香园的东家商议哩!” 花小麦大概明白他是有话想单独跟自己说,毕竟他是出钱的那个,他说了算,于是也便十分配合地扭头叫来庆有,让他在前头引路,将那六七人带进院子里逛一遭。待得那一行人呼呼喝喝地出去了,除了铺子上的人,便唯有乔雄在旁,那小舅子这才低低地开了口。 “大姐夫是晓得我的情况的,当着你的面,我也就不硬撑了。”他回身对乔雄似有点不自在地笑笑,转而又望向花小麦,“听我大姐夫说,你能给个好折扣是吗?若真这样,便再好也没有了。菜色方面,咱们需得好好细说一番才是。” ps: 艾玛下午有事耽误了,狂码字中~ 第二百七十六话 不悦 这话说得很有些隐晦,可花小麦几乎是立刻就弄懂了他的意思。 其实……也并不难理解吧?一言以概之,不就是为了那“实惠”二字吗? 这世上,豪爽大方的人有之,却也从不缺那起精打细算的,这并没有任何不对,甚至还很称得上很会过日子。花小麦从前办的那几台宴席,主人家出手都很阔绰,但这个年代,寻常老百姓大都讲究俭省,若想让他们满意,里子面子都做足,颇需要花一番功夫。 花小麦是早早便意识到这一点的,于是对乔雄这小舅子的反应,丝毫亦不觉得意外,只抿唇和善地笑笑,道:“我们开食肆,自然是以客人为先,不若您先跟与我说说您有何要求?” 不料那小舅子,竟是倒起苦水来。 “我家老爷子,拢共生了六个子女,却只得我和我哥两个男丁。前二年我哥携家带口去了外地,老爷子便跟着我一块儿住。”他絮絮叨叨地道,“头先儿我也说过了,我们家别的都好说,就是人特多,还有那些个亲戚朋友——嗐,昨日我粗略算算,怎么也要摆上五桌才够哇!老爷子过大寿,又不能将席面张罗得太寒酸,叫人说我不孝,这可真是……” 花小麦便笑笑道:“您也不必太忧心,筵席嘛,贵有贵的做法,假使想图实惠,只要安排得当,照样能使人吃得舒心,只看厨子的本事罢了。” “嘿,你这话我爱听!”那小舅子一拍大腿。“依着我的话,那什么鲍鱼、鱼翅什么的,一概就都不要了,一来你这里不好采买;二来。那几样东西,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吃,不过是平日里老百姓难得尝一回,生把那价钱给炒高了;这三来。我家隔壁就住了个老大夫,人家可懂了,告诉我说,这些个海里的物事,上了岁数的人吃多了没好处!” 话音刚落,就听得倚在门边的孟老娘发出讥诮地一声“嘁”。 花小麦转过身子看她一眼,轻微地冲她摇了摇头,垂首思忖一回。 她是应承过乔雄,要给这寿宴打个好折扣的。原就没打算从这里头挣大钱。至多也不过是想讨个好彩头。给后边这园子里开个张。但既然要置办席面,还是给老人家张罗的大寿宴,总该有两样上得台面的吃食。否则让人瞧见了白笑话两句,也是主人家脸上挂不住。 “您别介意。我只是给您提个建议而已。”她微微笑了一下,伸长胳膊,接过周芸儿递来的菜牌,“鲍鱼、鱼翅这些贵价货,不要也就罢了,但再怎么,也要有一两道撑场子的菜色,否则瞧着不大好看。” 那小舅子大略也明白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没有做声,抱着菜牌瞧了好半晌,抬头稍带迟疑地问:“那……海参现下是怎么个价格?” ……这叫人怎么说?告诉你我们这小店海参的进价,然后你就清楚,我们从中赚了多少了? “您可自个儿去街市里瞧瞧,比起旁的海味,它的价格要容易接受得多。”花小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轻言细语地道。 “我是没那个功夫去瞧,忙着办寿宴,且抽不出空哩!”乔雄他小舅子低声嘀咕了一句,那神情,就像是正有人在用钝刀子割他的肉,“……罢了罢了,我大姐夫说你是个厚道的,不会讹人,我便信你一回,就是那海参,你给置办些,要好吃才行,否则我不付帐的!” “行了行了,小麦丫头是专做饮食行当的,自然晓得替你安排得周全妥帖,你就莫担心。先把菜单定下,你瞧了若有删改之处,也尽快通知她,花多少钱,还不都在你掌握中?若实在嫌贵,我到时候给你添点,总行了?” 可能是觉着他这小舅子有点太抠门,显得丢人,乔雄忍不住开口插了句话。 “是我替我爹办寿,怎好让大姐夫出钱?这使不得,给人晓得了,我的脸面没处搁。” 小舅子倒是个实诚人,赶忙使劲摇了摇头:“花钱我不怕,只是这钱,要花得值才好哇!” 于是,几人坐在桌边,把菜色一样样看过,终于算是初步定了下来,少不得又商量一回到了九月十二那日该如何布置,这一折腾,便是一个多时辰。 好容易送走了那一大家子人,饭馆儿里终于清静下来,花小麦长长地吐了口气,又觉口干舌燥,忙不迭转身对周芸儿道:“快,倒一大碗水来我喝,这一下午,可是将一个月的话都说尽了。” 周芸儿赶忙端一只大海碗出来,满满当当倒一碗温水送进她手里:“师傅,这够吗?” “噗!”春喜和腊梅登时笑了出来。 “笑什么!”花小麦便看她两个一眼,“我真喝得下呐!两位嫂子方才只管在旁边瞧热闹,还挺高兴吧?你们莫欢喜得太早,我把话说在前头,往后再遇上这事体,你们也要帮忙的,别……” 她话还没说完,眼梢里忽然带到仍站在门口的孟老娘,脸色仿佛非常难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娘您怎么了?”她哪里敢再和那两位嫂子逗闷儿,忙咧出一脸笑容,“我瞧您在那儿也站了半日了,过来坐会儿呀!” “你,跟我出来!” 孟老娘看样子似是很不高兴,却到底给她留了脸面,没当场便发作起来,勾一勾手指头,率先去了后院。 花小麦无法,快快地将那碗水喝下大半,拔脚跟了过去。 …… 小饭馆儿买的那辆牛车,牛就养在后院棚子里,因天气没那么热了,且几个小伙计清扫得也勤快,因此竟闻不见甚么腌臜的气味。 孟老娘入了后院,就在树下一坐,抬头往也正走来的花小麦剜了一眼,气咻咻道:“头先儿你冲我使甚么眼色,我给你丢脸了是怎的?我是觉得稀奇呀,乔雄那人,平日里大方得紧,怎偏生有个这样扣扣索索的小舅子?他上不得台面,还不许我笑话他?” 花小麦一愣,随即便打心眼儿里觉得疲累。 刚刚才与人说了那许多话,还没片刻休息呢,她这婆婆又找茬? 叹了口气,她朝前走了两步,耐着性子笑道:“娘,您这是和我置气胡说呢!您明明知道,那是上门来的客,咱们既是做买卖的,当着客人的面赔小心不是应分的吗?况且,头先儿那人的确是计较得多了点,但您也是个过日子俭省的人,换了您,还不照样得盘算周全吗?” “你别牵扯我,我又不上你这儿花那个钱!”孟老娘把她的话是半点听不进去,翻着眼皮道,“之前你被那几人围在里头,你知道我有多紧张?老娘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作死,是你的事儿,可你肚子里怀着老孟家的种,你给我把细点!成天只想着做买卖,郁槐是养活不了你了?” “我哪里成天想着了?” 换做平常,兴致好的时候,花小麦大约多半会和她吵两句,掰扯够本了这事儿就算完,可她今日也的确是没那个力气,唾沫更早已说干,唯有再退一步,抿唇道:“行了娘,您也别生气,您的话我记着了,往后我尽量把事儿都交给那两位嫂子替我张罗。不过……咱到底是这稻香园的东家,遇上需要拿主意的时候,我总不能一点也不过问吧?” 孟老娘睨她一眼,先没有出声,在心里琢磨了一阵,终究气不过,嘀嘀咕咕地道:“我是弄不懂,非要开这劳什子饭馆做啥!家里又不曾短了你的吃,短了你的穿,你就偏要折腾,哄得我儿拿那许多钱来往这上头撒!” 花小麦饶是性子再好,被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也有点耐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娘,马上就到晚市了,咱回家了再说行不行?” “回家?甭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回去了有郁槐护着你,我纵是要骂你,也得顾着他,对不对?你少做梦了,就在这里说!”孟老娘不依不饶,敞着喉咙又嚷嚷了两声。 花小麦终于是再忍不下了。 最近这一向与孟老娘处得不错,一团和睦,她怎么就忘了,眼前这妇人若是卯足了劲儿地胡搅蛮缠起来,真能让人褪一层皮?! “那您想怎么样啊!”她委实倦乏,又受了这一通排揎,语气就有点冲,“当初说要盖园子的时候,您怎么不说有意见?您一声都不吭,我自然当您也是赞成的了!哦,如今这园子终于完工,眼瞧着迎来头一笔买卖了,没等我开始高兴呢,您就兜头给我泼一盆凉水来,这算什么?且不说我有没有错,起码我给您赔了不是,您要是想不过,我也管不了了!” 话毕,也不理孟老娘是何反应,摔手就往大堂腾腾地走了进去。 孟老娘有点发怔,待得反应过来,见她已快步冲到门口,倒给唬了一跳,忙跟在她身后高声道:“你走慢些,走慢些,瞧着脚下的门槛!你要是磕在门框桌角,伤了我孙子,你看我不让你偿命才怪!” 第二百七十七话 盘中一尺银 花小麦只觉得莫名,竟糊里糊涂地与孟老娘吵了一仗,及至回到大堂中,仍有些气不过,坐在桌边发了半日的呆。 然没过多一会儿,便到了晚饭的时候,铺子里陆陆续续开始上客,由不得她在那里细细思忖,只得给人腾地方,进厨房转悠了一圈,又去门口的外卖摊子站了一会儿,虽没上灶,却也并不曾闲着。 孟老娘虽然发了那一通火,却并没有甩手回家,仍旧留在了铺子上,花小麦之所以到处走动,论到底,也就是不想跟她呆在一个地方。 倒不是跟她置气,只不过这会子,两人心里都憋着火儿,万一一个没压住,当着那许多食客吵起来,才真叫好看呢! 这晚孟郁槐没有往稻香园这边来,到得铺子打烊时,孟老娘一个人气冲冲地就往村子里去,花小麦也没叫她,跟春喜腊梅走在一处,慢慢吞吞地回了孟家院子。 孟老娘大概是直接回了屋,院子里只有孟郁槐一个人。见她进了门,他便笑着道:“回来了?我今日事不忙,就在城中替泰和兄弟看了几间铺,倒有一处挺合适,明日我去与他说说,看他几时得空,便领他去瞧瞧。” 花小麦有点恹恹的,摆了摆手:“你办事最周全,只管张罗就是,我累了,想早点睡。” 言罢,便推门进了房。 孟郁槐在她身后皱了皱眉,也赶忙跟了进来,唇角一勾:“怎么了。是谁招惹了你?” “……我问你。” 花小麦点了灯,沉默片刻,回身行至他身前,轻轻拽住他心口的衣襟:“我问你。这一向,你对我可有不满?” “不满?”孟某人不明就里,“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念头?我为何要对你不满?” “真话?” “自然是真话,我闲得没事做了吗?你最近不是挺好。也没惹祸让我替你收拾,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别说笑话了!”花小麦抬眼去瞪他,“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既说没有,我可就信了,但往后倘若你有甚么觉得我不好,或是我做了某件事让你觉得有不妥之处,就要立马告诉我。同你说过的,咱俩无论何事都可以摆在明面上来慢慢商量,知道不?” “是我娘说你了?” 孟郁槐到底是个脑子转得快的。听了她这两句话。登时就反应过来:“怪道方才我见她回来。仿佛有点不大高兴似的——她说你什么?给了你气受?” “小误会而已。”花小麦摇摇头,“哎呀你就别管了,女人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左右我和娘天天都在一处,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开了就行。警告你啊,不要去娘跟前问,听见没有?” 又扯着他衣襟撼了两撼:“答应啊!” “我不问就是。”孟郁槐无奈,唯有点头应承。 “孟镖头向来一言九鼎,可不能诓你媳妇。”花小麦这才放下心来,打个哈欠,“我瞌睡得要命,真得快点睡了,我姐夫那铺子的事……他是你兄弟,你便多费心吧。” 说着,便开了门去厨房烧水洗漱。 …… 乔雄那小舅子,因定下了要在稻香园里给自己老爹办寿宴,接下来几日,便时不时就要到火刀村走动一番,将那菜单反反复复改了好几回,又颇费唇舌,同花小麦不停地讨价还价,将每桌的价钱往下压了又压,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上头,终于诸事满意,高高兴兴地回了城。 见得次数多了,春喜和腊梅便逐渐对他有些无语,暗地里同花小麦叨咕,说是自打小饭馆儿开张以来,还从未做过利润这样薄的买卖,感叹今日方才晓得赚钱真真儿不易。 花小麦心里却是平静得很。 她还是那个态度,此番办这寿宴,就当是讨个彩头,毕竟谁家做买卖,也不是一上来就赚大钱,至少她没亏,这就已经很不错。 若是再乐观一点来说,那乔雄老丈人家不是人丁兴旺吗?吃了席之后,如果觉得满意,或许会跟左邻右舍炫耀念叨两句,如此,名声可不就传了出去?只要往后有人再想办席面时,能想起稻香园,那她就算是有收获。 唯一让她觉得有点苦恼的,便是那孟老娘。 她这婆婆已经许多天没搭理她了,虽是每日照旧跟到铺子上来,眼睛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不肯同她说一句话。偶尔两人目光碰在一处,孟老娘也会立刻就挪开,只当她透明,又或者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儿。 气性还真够大的……花小麦在心里悄悄地腹诽,偏生这一向又忙,只怕,唯有等到寿宴之后,再与她好生说说了。 很快便是九月十二,乔雄他老丈人寿宴的正日子。 鱼塘边上那一溜木头房子,是一早已经拾掇好了的,此番筵席共占去了三间,屋里全都重新布置过,寿烛、寿联、寿画一应物事装点得齐全,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意味。 室内每张桌上,寿桃和各色瓜果自是不能少的,当中最打眼,却是那新鲜刚上市的佛手,不仅意头好,形状好看,更散发着一股酸甜沁人的果香,一踏入屋中,便立即扑面而来,身上沾染了那香气,整个人都好似清爽起来。 乔雄那老丈人显然是很喜欢这园子,贪爱许久未见的田园风光,自打进了稻香园,便始终笑得合不拢嘴,面上皱纹都舒展几条。 这日来赴宴的亲戚免不了又带了孩子来,闹哄哄地挤做一堆儿,这个说要去塘边看鱼,那个吵闹着要抱着佛手玩,未及入座,就嚷得不可开交,庆有等几个小伙计并着另两个丫头,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一时忙成一团。 花小麦光是听见那动静,就觉得头疼了,便没往鱼塘那边去,只留在饭馆儿里,想着汪展瑞和谭师傅两个做菜时若有什么麻烦,自己还能搭把手,便在大堂和厨房不住地来回。 所幸那二人都很靠得住,之前又做了充足准备,寿宴上必备的那些个菜肴,张罗起来竟不在话下,正好替花小麦省了力气,只在旁东看看西瞧瞧。 也正是这一看之下,给她发现地下水盆里,有几条尺来长的刀鱼。 秋日里,并不是吃刀鱼的好时候,原因无他,皆由于过了夏天,那刀鱼肉质就会变老,成为人们口中的“老刀”。 这季节刀鱼几乎是捕不到的,也不晓得那徐二顺是打哪儿弄来了这么些,花小麦盯着看了许久,百般琢磨该怎么烹饪才会好吃。 “那个是徐二哥偶然捕到的,就随便收了两个钱,咱那菜单里也并没有这么一道菜,且别管它了,就算做成,滋味也不会好的。” 谭师傅转过头来,对花小麦说了一句。 几乎是与此同时,花小麦脑子里已冒出个想法来,冲他一笑:“你们别管了,这鱼我来做,就只当是为了给老爷子贺寿,送的一道菜吧。” 说着,便立刻将那鱼捉起来,放到砧板上。 刀鱼色泽银白,体型狭长而薄,冷不丁瞧一眼,还真有点像是一把刀。花小麦将那鱼从鱼背处破开,保留头的完整且腹部相连,在绍酒中浸泡片刻之后上锅隔汤炖熟,稍微放凉之后,把中间的鱼骨取了出来,又找一把竹镊子,细细挑出鱼肉中的小刺。 这几个步骤,不仅对刀功的要求极高,且非常考验耐性,毕竟一条鱼身上的刺可着实不少,要全挑出来,是很需要花一番功夫和力气的。做完这一切,再将鱼的两半合在一起,厚厚抹上一层椒盐面和猪油调成的酱汁,放进锅里又蒸。 这个时候,鱼肉已经几乎蒸得快化去,但表面的鱼皮,却还保持着完整,搁在盘中望去,依旧银闪闪、亮晶晶地一条,撘几片红白荷花瓣,瞧着就很好看,便可端上桌。 这菜唤作“盘中一尺银”,完全是依据形状来取的名,鱼肉虽不够细嫩,但经过反复的炖和蒸之后,简直入口即化,再加之里头连一根刺也没有,就更是细润如酥,对于上了年纪牙不好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一道鲜味与口感并存的佳选。 说起来只是做了这一道菜,却花去了不少时间,周芸儿本在给汪展瑞打下手,正切菜,却忍不住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嘴里小声念叨,即便听不清,也晓得她多半是在感叹。 “觉得麻烦?”花小麦抬头冲她一笑,将盘子递给跑进来端菜的小伙计。 “是有点费工夫,不过……”周芸儿舔舔嘴唇,“师傅你说过,做厨原本就是个得投入精力的事,若是连这点麻烦都忍不了,我可能这辈子都别想出师了。” 花小麦笑了一下,没急着说话,只看了看她面前那砧板上那切得十分精细的干贝,挑一挑眉。 “已经在想着要出师的事儿了?在我这里可没那么容易啊!” “我知道,我没想,就是顺嘴一说。”周芸儿赶紧摇头,“师傅你都没开口,我哪敢胡想?” “是吗?”花小麦笑得更大了,“那这样吧。这两日小饭馆儿里挺忙,汪师傅和谭师傅两位都累坏了。明天中午,你试着在那外卖摊子上掌勺,如何?” ps: 感谢书友130207014334631、简:年、懒懒的兰兰三位少年的粉红票,朗驱、六月青梅两位少年打赏的平安符和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谢谢~ 第二百七十八话 哄 鱼塘边的木头房子里喧嚣未歇,动静源源不断地飘到前头来。 有人敞着喉咙说吉祥话给老爷子祝寿,有人吆五喝六地敬酒猜枚,当然,也少不了小孩子的笑闹声,和大人们不耐烦的斥骂。 周芸儿被花小麦抽冷子冒出来的这句话给惊了一跳,嘴立时张得老大,手里的菜刀咣啷一声跌在砧板上。 “你不要这么戏剧化好不好?”花小麦“哈”地笑出声来,“哪至于就把你吓成这样?” “不是……师傅你可别哄我。” 周芸儿左右看看正回头瞧热闹的汪展瑞和谭师傅,见他二人腮边都带着一抹和善的笑容,不但没觉得心下安稳,反而愈加惶惑。 “师傅,我明儿真能去外卖摊子上掌勺?”她不大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说起来,也怨不得她会这样。这个年代的各行各业,不计是学厨也好,或是别的手艺也罢,当学徒的时候,都避免不了那“苦熬”二字。 挨师傅打骂,给师傅洗衣照顾生活起居,被师兄们调侃使唤……这几乎是每个学徒都必须经历的过程,有那起奸猾的师傅,或许还会为了身边能多个人伺候,而拖着不让学徒出师。周芸儿也算是运道好,遇上花小麦这么个从前并不属于这里的人,各种各样的繁复讲究没那么多,日子无疑好过不少。 但即便是这样,对于花小麦让她掌勺一事,她仍觉有些不可置信——也许应该说。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她压根儿就没想过。 掌勺哎,不是当二厨、打下手,而是真真切切地做好了菜。直接端到食客面前!虽然还不算正式出师,可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肯定了! 花小麦曾跟她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过,学厨是个漫长的过程。不可投机取巧,更别想着能有任何捷径,她早就横下一条心,预备在这条道上走到黑,不仅是因为对这一行有兴趣,更为了给自己谋一条出路,让自己和娘亲、姐妹们能过得好些,不必再成日受她那酒鬼老爹的欺负。 然而现在……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花小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不勉强。” “我哪里会不愿意!”周芸儿又吃了一吓。忙将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师傅你让我试试吧。我肯定不给你丢脸!” 花小麦眼睛一弯:“多嘱咐你两句。门口那外卖摊子,可谓是咱们整个稻香园里,对厨艺要求最低的所在。来这里买外卖的食客,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图快。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敷衍了事,简单一句话,就是你万万不可砸了咱们铺子的招牌。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心里清楚得很,明天只是让你试一试,假若你出了岔子,又或者有任何不妥之处,就别想再摸那锅铲一下,可听明白了?” “我懂,师傅我……”周芸儿再度用力点头,话虽如此说,却控制不住地有点哆嗦。 “别慌。”那谭师傅是个好心人,见状便出声劝她,“除了你师傅,这里不是还有汪师傅和我吗?有甚不明白的地方你就问,帮得上之处,我们自然是不会推脱的。” 汪展瑞没说话,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认同。 周芸儿连道了两声谢,手中仔仔细细将余下的干贝切好,偷偷往花小麦那边瞟过去,撂下一句“我去瞧瞧,也不知是打算去瞧什么,就快步走出厨房。 “这是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自个儿好好乐呵一会儿呢!你这小学徒,算是有两分天赋的,做事也勤快,就是胆子太小些,呵。”谭师傅哈哈一笑,将注意力重又放回面前的灶台。 “别走远,这会子饭馆儿里还没忙完!”花小麦高声在周芸儿身后叮嘱一句,也忍不住笑笑,一边与那二位师傅说笑,一边帮着将干贝倒进搁了鸭肉、猪里脊、陈皮的瓦罐中。 乔雄他老丈人的这顿寿宴,吃得都算是尽兴,放了两挂炮仗,亲朋戚友聚在一处好生热闹一回,到得下晌,小饭馆儿里再无一个食客,庆有方才领了那小舅子并着乔雄一块儿来结账。 “老爷子可还高兴?”花小麦抬头问了一句,一面将单子递给那小舅子瞧。 “高兴自是高兴的,这么多亲戚都聚在一块儿,你们那菜做得也合口味,心里哪能不喜欢?”小舅子颇有些不情愿地接过单子,低头去看,嘴里道,“我爹牙口不好,那道叫做盘中一尺银的鱼,他吃了正合适——我记得咱们那菜单里并没有这样菜,是……送的吧,该不会格外还收钱?” 还真是在为了这个担心啊! 花小麦在心头暗笑,不慌不忙道:“是送的,你放心,咱们……” 不等她说完,想是那小舅子终于看清楚单子上的数目,就从牙缝里“嘶”吸了一口气。 “一顿寿宴,花去这么多钱,啧啧……”他小声嘀咕着,显然是又觉得肉疼了。 花小麦简直无语。 筵席上有干贝、海参等物,每桌只要七吊钱,大哥你还想怎么样啊?这价格咱们之前不是都已经商量好了吗?心里明明晓得,这会子却偏生还要感叹一回,指望着还能给你打个折上折不成? 说真的,她开了一年的食肆,还从未做过一笔买卖,是像今日这样利润薄的! 俭省是好事儿,可饭菜都吃进肚子里了,还跑来絮叨,这就不大厚道了吧? 肚子里那小东西越来越大,这一向她虽然行动还利落,却到底是有些精力不济,也就懒怠与乔雄那小舅子多说,只闭了嘴不出声,脸上倒是仍旧和颜悦色带着笑。 “寿宴如此丰盛。就你之前订的那间酒楼,花得只会更多!”乔雄是个豪爽的,见不得妻弟如此叽歪不爽利,竟替花小麦帮起腔来。“难得老爷子今日如此欢喜,光看他那兴兴头头的模样,你这钱不就花得值?你出去打听打听,就是这稻香园。同样一桌筵席,若搁在别人身上,可还是这价钱?” “我知道,我就是……唉,我不说了还不行?”小舅子大概也觉有点不好意思,耷拉着脑袋碎碎念,谁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磨蹭了半晌,终究是掏钱出来付了账。 送走了这一大家子人。园子里终于算是静了下来。尚未到晚饭时间。众人难得地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周芸儿在外头偷偷高兴了一小会儿,也就回到了厨房,捣鼓了许久。端出一盏小汤盅,递到花小麦面前。 “师傅……”她小心翼翼地道。“咱今天早上发好的干贝和海参还剩下一些,白放在那里太糟践东西,我就做了个参贝汤,里头搁了点夏枯草,你喝两口。是听谭师傅说的,这个对有身子的女人挺好,他们家老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家里头还算有两个余钱,他就弄这个给他媳妇喝。” 花小麦也晓得这的确是个很适合有孕女子吃的汤水,便接了她的汤盅,一个没忍住,打趣她道:“我让你明日去外卖摊子掌勺而已,你的胆子噌噌就往上长啊,这样精贵食材,也敢下手了?” “这个也不麻烦,把食材丢进去,看着火就行。”周芸儿便低头笑笑,“要不我也不敢胡来。” “那我尝尝。”花小麦很明白她是一番好意,舀了一小勺,刚要往嘴里送,就见孟老娘像阵风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楼上雅间开门扑了下来,也不言语,动作快狠准,一把将汤盅夺了过去。 “娘你干嘛?”花小麦给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去看她。 孰料那孟老娘竟是压根儿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抱着汤盅一径跑进厨房放下,然后转身又上了楼。 这可真是……怎么倒像个小孩儿一样,耍起脾气来就不理人?这都过了多久了,气还没消? 她有点无奈,想着自己是小辈,总得先低头,便扫了在旁偷笑的春喜一眼,也跟到了楼上去。 推门进屋,那孟老娘正坐在桌边,手里捧两块布,似是正在做一件给奶娃儿穿的小衣裳。大概是因为不晓得这一胎是男是女,布料花色比较简单,男娃女娃都穿得。 花小麦原本就早消了气,再瞧见这么一样东西,心中便愈加觉得暖烘烘的,弯起嘴角来往孟老娘身边一坐,轻言细语道:“娘还生我的气?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那日我说话语气冲了点——可再怎么说,您总得告诉我,为何抢了那汤盅便走啊!” 孟老娘斜睨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一开口,语气又冷又硬:“你那学徒出师了?” 花小麦不明就里,摇了摇头:“没有,不过……” “没什么‘不过’!管你把她夸得天花乱坠,她一日没出师,我就一日信不过她,万一哪一样东西没做熟,你吃下去闹肚子,这笔账我是不是跟她算?问题是她赔得起吗?” 孟老娘没好气地嚷了一通:“还是那句话,你要作死,别带累了我那小孙孙就行!” 花小麦哭笑不得,唯有将语气放得更柔,陪着小心道:“那我也没办法呀,肚子里揣着一个,最近这段时间对吃的东西格外挑,也就您做的那两样,我吃着还觉得舒坦些,可您不是都撂挑子不肯给做了吗?这有身子的女人挑嘴,您还能不清楚?您要是不信,自个儿瞧瞧,就因为这两天没吃着您炖的汤,我脸色都难看了!好容易芸儿给做一碗汤,您还不让喝。” “滚蛋!”孟老娘嘴里骂了一句,却终究是不自觉地往她脸上瞟了一眼。 “我错了……”花小麦却是不依不饶,将她的袖子一扯,“我那日不该凶蛮蛮地跟您说话,回头想想,您也是一番好意,生怕我累着,可是都好几天了,您那气还没消?要不您给我两下得了,咱俩老不说话,算怎么回事啊?没我陪着您斗嘴,您不嫌无聊?” “你给我撒手!”孟老娘一把将袖子给拽了回去,铁青着脸道,“拉拉扯扯做什么,没见我正忙?再唧唧歪歪,我拿针扎死你!” 到底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你爹你娘到底是哪方神圣,怎地就把你教成这样?脸皮厚得赛城墙,我估摸着,只怕那针都扎不透!” 废话,脸皮不厚,哪能对付得了你? 花小麦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扁扁嘴:“那……我爹娘不是去的早吗?横竖我还有您这么个婆婆,您教我不也一样?” “你……”孟老娘瞪圆了眼,死死盯牢她的脸,半晌一拧脖子,“算了吧,我没那本事教你,你那一套套的话,说起来可利落得很!” “好吧,娘您不原谅我,跟我置气,我也没法子。”花小麦叹一口气,抱着肚子站起身打开房门,“芸儿做的参贝汤,您不让我喝,那我就不喝了,这会子我饿了,唯有自己去厨房张罗点吃食。唉,手脚没甚力气,随便熬碗粥罢了……”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楼下去。 孟老娘在她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于心中反复琢磨,突地把手中物事一丢,站起身来,恶声恶气道:“算我怕了你,你想吃啥?!” 花小麦差点就噗嗤笑出来,回过头一脸诚恳:“娘您不生气了?” “你闹明白,我可不是为了你,是怕饿着你肚子里那个而已,左右我就再忍你几个月,你且等着!” 孟老娘不答她的话,气哼哼抢到她身前出门,蹬蹬蹬地下了楼。 …… 虽然孟老娘好似有点不情不愿,但这事儿好歹算是过去了,花小麦着实在心里好好儿地松了一口气。 忙过寿宴,厨房里有那两位师傅照管,觉得自己这阵子精神头越来越差,她便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再去找那邢大夫给瞧瞧。 可巧花二娘,便寻上门来。 “郁槐给找的那间铺面,你姐夫去瞧了一回,说是各方面都挺好的,我想他一个大男人,未免有不周到之处,就预备再去看看。你若要去瞧那邢大夫,我便同你一起,也省得郁槐再丢下镖局的事——左右之前我怀着铁锤时,你没少陪我,好歹让我着当姐的也尽点心。” 第二百七十九话 不是味儿 花小麦早就想去城里转转,买些小物事,原打算让孟郁槐一块儿去,又怕会耽误他的正事。如今有花二娘相陪,自然求之不得,立即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同汪展瑞和谭师傅两位交代了一声,又嘱咐春喜腊梅看好铺子,隔日一早就出了门。 因她是有身子的人,又想着反正不赶时间,姐妹俩这一路便走得格外慢吞吞,入了芙泽县的城门,花二娘便径直将她带到保生医馆邢大夫那里。 这个年代怀着身孕的妇人,若没觉得有不妥,大抵是不会如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去瞧大夫的,就算是之前的花二娘,也是由于小铁锤来得不易,才格外上心。是以那邢大夫冷不丁看见她又跑了来,便很有些愕然。 诊了脉象,并未有太大问题,也就是这一向稻香园开张,比平日稍显劳累了些。那白胡子老神仙习惯性地训斥了花小麦两句,这一回,却是连药方都不耐烦写了,便挥手将她打发了出来。 “没见过他这样横的大夫!”花小麦心下安稳,便笑着同花二娘道,“害得我每次从那医馆里出来,都得想想自己是不是几时欠了他诊金没付,被他这样横眉竖眼地对待。” “我怀着铁锤那会儿不也是一样?”花二娘也笑了,“好了,晓得没大碍,你该欢喜才是。我不敢在城中耽搁太久,得回去喂我儿,咱俩快快地去把那铺子瞧瞧,要买些什么东西,也赶紧买齐全了。好快点回村呀!” 一头说,一头扯着她转过背就走。 孟郁槐给景泰和看的那间铺子离天胜街不远,从那里往连顺镖局去,只需穿过两条巷子。还算是城中比较热闹的地带,且附近的住户也密集,大都是手头有余钱的,日子过得不错。 铺面是早已没做生意了。里头如今空落落的,只有一个干瘦老头在那里守门,听见这姐妹俩说是来看铺的,倒也爽快,就开门放了她二人进去。 花二娘有些迫不及待,入了门,便满屋乱转地打量起来。花小麦懒怠跟着她瞎晃悠,便拣了张椅子坐下,抬了眼四下里瞧了瞧。 不得不说。孟郁槐给景泰和挑的这爿铺。委实算是很上得台面的。 开铁匠铺。店面无疑需要宽敞些,至少要能容纳那巨大的铁炉子,还得有专门的一处地方来放置各样器具。眼前这店面。虽然只有两间屋,却四四方方亮亮堂堂。房后倚着一间简易的小灶房,打眼一瞧是寒酸了点,但张罗两口子的一日两顿饭,却是足够用了。 说到底,还是位置好,旁边各色店铺齐全,往来的行人也多,不止买东西便当,只要手艺精,更不愁没生意上门。 花二娘认认真真看了一回,心下也是满意的,美滋滋拉着花小麦谢过那老头,自铺面里走了出来。 “你家郁槐办事真是经心。” 站在路边,她颇有些感慨地同花小麦道:“不过是和他提了一句罢了,他便给踅摸到这样一间靠谱的铺面,我瞧着真喜欢。你姐夫告诉我了,这样一爿店面,一年也就是是十几吊租钱,我和你姐夫两个负担得起,还有里头的那间房,挂一张帘子,我俩住着也尽够了——待你俩都有空,还是该好好儿谢谢你俩才对。” “他办事妥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莫说咱俩是亲姐妹,就看他和我姐夫打小儿的关系,又何必再提那个谢字?”花小麦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既然看中了,就赶紧把铺子定下,你自个儿也说这铺子好,保不齐还有旁人打它的主意,若是错过了,回头你要懊悔的。至于那装潢修葺之事,之前我给我那园子扩建的几位匠人师傅都很不错,回头我让春喜嫂子领着你去找他们。别的都还犹可,最要紧,是莫要再塌了墙!” 说着便笑出声来。 花二娘半真半假冲她鼓了鼓眼睛:“猴年马月的事,你还记得?用不着你操那个心,此番我俩指定把那墙垒得结结实实,塌不了!那装潢的事你也莫管了,回头我自去问春喜就是,你有那功夫,不若好好歇着,将肚子里那个照应周全,往后生下来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才是正理!” 姐儿俩说笑一回,便在城中穿梭一阵,因街上人多,花二娘少不得将花小麦护在头里,买了些家里用得着的小物件,瞧瞧天还早,就在街边寻了个茶寮小坐,要三两样点心,只算是把午饭对付过去。 这茶寮并不大,偏有一样银丝卷卖得极好,临近午时,城中有不少老百姓专门跑来买。花小麦与花二娘坐在临窗的位置,就见源源不断的人往铺子里涌,看得好奇,也要了几个,吃着味道确实不错,就打算带些回去给孟老娘和孟郁槐尝尝。正要抬手叫伙计时,眼梢里带到外头有个胖墩墩的身影慢悠悠晃过去,她便唇角一扬,叫了声“赵老爷”。 那人正是春风楼的东家,听见呼唤,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见花小麦,也笑了起来。 “是小麦丫头啊!”他眯眼将花小麦打量一遍,乐呵呵地道,“今儿怎地有空进城来?你那饭馆儿的生意不用你盯着?” 这样在窗户里头和人说话未免不大礼貌,花小麦便起身走了出来,抿唇道:“多请了两位大厨,有他们帮着忙活灶上的事,我就正好出来偷个懒儿——您这一向生意好?” “也就那么回事吧!”赵老爷晃了晃脑袋,“新请了个厨子在我那春风楼里掌勺,约莫有两三个月了。有一句说一句,他那人倒是老实本分的,不折腾,省心,只是一手厨艺却当真赶不上那魏胖子。如今我那酒楼,生意也是没法儿跟从前相比了,嗐,混口饭吃呗!” “您这话说得太谦虚。”花小麦冲他一扬唇角,“说起芙泽县的饮食行当,哪个不晓得春风楼的大名?这么多年,人人都认这块招牌,就算生意不如从前,也只是暂时罢了,依我说,您实在不必为此发愁。” 同行么,凑在一块儿,难免要说两句客套话,互相捧一捧,何况那春风楼,也的确能称得上是芙泽县酒楼食肆中的翘楚了。 “借你吉言。”赵老爷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哼笑道,“由不得我不发愁哇,你那稻香园,如今扩建得那样气派,地方也格外大,我虽没亲眼瞧见,却也听不少人提起。前两日去瞧老柯,他还跟我絮叨了两句呐!五月里那名士宴,你已是在陶知县面前出了风头的,如今又这样来势汹汹,我怎能不当心点儿?” 花小麦闻言,心头便是一跳。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味儿啊! “您这是笑话我呢!”她不动声色地笑着摇摇头,“我那稻香园的生意,如今也不过就是那样,还……” “早两日,本有一场寿宴找到了我那春风楼,本都要定下了,转过背却没了音信,你说这买卖难不难做?” 不等她说完,那赵老爷便又紧接着道,说罢,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莫不是……乔雄那老丈人的寿宴,原本就是打算在春风楼里办的,却最终改到了她的稻香园? 所以,这赵老爷眼下,是在隐晦地埋怨她了?他的确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可也不差那一句了吧? 花小麦心下又是一凛,正要开口,却听得那茶寮中,小伙计高声唤她。 “小夫人,您的银丝卷给您包好了!” 趁着她一回头的功夫,那赵老爷便嘿嘿一笑,丢下一句“你忙着”,抬脚走远了。 …… 回火刀村的路上,花小麦仍把这事儿在心里反复琢磨,花二娘同她说话,也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答应。 这赵老爷纵然不懂为厨之事,却对这一行热情澎湃,委实往他那春风楼上头放了不少心思。 更重要的是,认识了快两年,在她眼中,此人性子向来很是和善,似今天这般阴阳怪气,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情绪,她还是头一遭碰上。 初时或许会让人觉得他今日的举动不可理喻,但细想一层,其实也没什么出奇。 说白了,从前她无论是在河边摆摊也好,抑或开了那小饭馆儿也罢,在赵老爷看来,多半只能算作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即使是名士宴的承办权落到她手中,对赵老爷而言,十有八九,也只认为是那魏大厨折腾得太过,丢了机会,平白被她捡了便宜。 当花小麦还不是对手时,那赵老爷是很愿意与她和睦相处的,或许打心眼儿里就没拿她当盘菜;可现在,稻香园大喇喇地开了起来,占了三亩地,花大价钱造了那样的景,还直接抢走一笔买卖,情况自然立即完全不同。 直接竞争对手,无论在哪一行,都是要真刀真枪亮兵刃的呀! 若让花小麦自己来说,现下她的稻香园,还万万不到可以与春风楼对峙的地步,可旁人怎么想,她如何管得了? 早晓得就不与那赵老爷主动打招呼了,起码不会这样郁闷! 她在心中悻悻地想,进了村回到家中,待晚间孟郁槐归来,思前想后,实在憋不住,扯着他将事情说了一遍。 ps: ……明天继续三更。 感谢莎莎也疯狂少年打赏的平安符,奚小雅、书友080824111255472、hwl3320555三位少年的粉红票,~甜甜~少年打赏的平安符和粉红票,好基友狐天八月少年打赏的桃花扇~ 第二百八十话 可以躲懒了 这时候,孟老娘正在厨房里张罗晚饭,仿佛是煎了条鱼,焦香味自灶台边一直飘进院子里。 孟郁槐仔细听花小麦将今日与那赵老爷偶然遇上的情形说完,面色如常,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她身边,打开搁在桌上的纸包拈了个银丝卷,慢吞吞咬了一口。 花小麦心里揣着那档子事,正觉得不安稳,见他却是这等反应,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伸手推他一把:“就那么饿?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觉得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孟郁槐索性将银丝卷一口全塞进嘴里,拍去手上的细屑,偏过头去看她。 “了不得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膈应罢了。” 花小麦低了低头,牙齿轻轻叩住下唇,略微有些气闷地道:“若说 那赵老爷——不是我要攀交,只是想着这二年咱们偶尔与他有些往来,且他那春风楼里现下用的酱料,也都是从珍味园里买的,怎么说,跟咱们关系还算过得去。他又是柯叔的朋友,我就更愿意拿他当个长辈看待。你瞧他平常不管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我还以为他是个豁达的,谁想……” 说到这里,就叹了口气。 “咱家那稻香园,前边儿的饭馆生意向来不错,可后头的园子,如今才刚做了头一笔生意,也没挣两个钱,居然就被他给惦记上了。他都是这样,城中别的酒楼食肆,就更别提了呗!我是想不明白,何至于就到了这地步了?他那话说的。就好像我抢了他生意一样……” 孟郁槐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抬手将她的嘴唇从牙齿下脱离出来,低声道:“莫咬。” “你……”花小麦抬手将他的手腕子一磕,啼笑皆非道。“别动手动脚的行不行啊,咱说正事呢!” 孟郁槐勾唇一笑,又拣个银丝卷缓缓地吃,一面垂眼道:“我是真不觉得这算是一件大事。而且,我猜逢你也并不曾真个为此发愁,至多不过是因为那赵老爷态度大变,让你心内有些不舒坦罢了。他那人,因与柯叔相熟,从前我与他时常都能见面,晓得他并不是那起爱使腌臜手段的人,嘴上酸你两句,有甚么紧要?人家觉得你成了气候。你该高兴才是。” “关键是。我哪里就成了气候了?这才哪到哪儿啊!” 花小麦骨朵着嘴小声嘟囔。 “换了我。也会将你当个潜在的威胁。”孟郁槐摸了摸她的头,“同行相争,自古是没朋友可言的。这道理,你身在其中。应是比我更清楚。总之,你若实在不放心,最近就让伙计们把细点,倘觉得有不对劲之处,就赶紧告诉我,记住了?” 花小麦闷闷地点了点头。 她原不是那起爱往坏处琢磨的性子,且现下这时候,就算想得再多,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孟郁槐说得没错,或许她的确是不该将这事看得太严重,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与庆有、吉祥他们那一众伙计交代一声,汪展瑞和谭师傅面前也要打声招呼,谨慎小心,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两人坐在院中又说了一会子话,孟老娘的大嗓门便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日日都见着的,你俩有甚么话说不完?赶紧摆桌子吃饭,还要人三催四请怎的?” “就来了。”花小麦忙应了一声,低头冲孟郁槐一笑,抬脚进了厨房。 …… 一整日没去稻香园,虽然知道有春喜和腊梅在那里盯着,出不了大纰漏,花小麦却难免还是有些惦记。有心瞧瞧自己不在时,周芸儿会把门口的外卖摊子打理成什么模样,隔日,她便特意等到将近午时,估摸摊子已经摆了出来,才同孟老娘一块儿赶了去。 时候尚早,饭馆儿大堂里只零星坐了一两桌客,门前的外卖摊子上,却已是大排长龙。从村间小路上望过去,是黑压压的一片脑袋顶,叫人压根儿看不见周芸儿身在何处,只能闻到一阵接一阵的菜香。 稻香园的规矩,这外卖摊子上的菜色,是每两日就要换一换的,虽然大都只是些炒两铲子就能出锅的快熟菜,食材也皆为坊间常见,却向来很受欢迎,日子长了,许多来买外卖的食客,甚至会把“猜测今日有什么菜”当成乐趣,若接连几日没有自己钟爱的口味,还会不依不饶地与厨子念叨两句。 花小麦走近了些,也没和周芸儿打招呼,径自伸长脖子打量一眼。 今日这外卖摊子上唱主角的是油爆双脆、葱白鸡片和炒豆腐松,旁边一大锅鲜莲汤,一早开了铺就炖上,到得午时,汤已滚得雪白清甜,四文钱便是一大碗,吃完饭再美美地喝上两口,清爽之余,更添饱足感,好似力气都涨了两分。 除了这几样菜色,摊子上格外还摆了一罐香蕈肉酱。 这菜是谭师傅的拿手活儿,用五花肉烹饪而成,里头搁些香蕈丁、葱末,爆炒时再加两勺豆豉和辣椒酱,油汪汪,红亮亮,汤汁浓郁,单独吃或许是稍嫌咸了点,但若舀一勺浇在米饭上,香、辣、鲜与饭粒充分融合——用孟老娘的话来说,就算没旁的菜,只要手边摆一小碗香蕈肉酱,她照样能痛痛快快地吃下两大碗饭,实是开胃佐餐的上选。 与外卖摊子上其他正经菜色不同,这香蕈肉酱是不收钱的,就摆在那里任由客人们自己舀,自打谭师傅将其带到稻香园里,便向来很受欢迎。 花小麦站在人丛外缘东瞧西望了片刻,便不动声色地挤进去,来到周芸儿面前。 彼时那姑娘手里头张罗的正是一道油爆双脆。 鸭肾与猪腰合称为“双脆”在油锅中爆炒,火候拿捏最为重要。一方面得收住血水,另一方面,又得使这两样食材入口爽脆,起锅早了难免腥气,若是晚上两分,那鸭肾与猪腰炒得过老,吃起来,就实在是对不起这菜名。 周芸儿惯来是个利落的,烧锅、热油、 下菜、调味……各个步骤做得都挺麻利,还得应付一旁不断催促的食客,面色似是有点小紧张,动作却是一丝不乱,须臾,菜出了锅,盛进食盒内递给腊梅,附赠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便又接着埋首烹饪下一道菜。 正忙得不可开交,就听面前传来个笑盈盈的女声:“这油爆爽脆瞧着真真儿不错,我也来一份。” 她忙抬起头,一眼看见挤在人堆儿里的花小麦和孟老娘,脸腾地红了。 “师傅你别捣乱,没见这会子事多吗?” 今日已是她第二天在外卖摊子上掌勺,然而于花小麦面前张罗,却还是头一遭,少不得有点不安。 “我几时捣乱了,瞧着确实挺好,我还不能尝尝了?”花小麦便是一歪头,低低道,“你胆子不小,这油爆双脆是道很考手艺的菜色,你竟也敢上手?” “我做给谭师傅和汪师傅尝过,他们都说可以,我才……”周芸儿一边儿手中不停,一边急吼吼地答话,“师傅咱等一会儿再说行吗,我抽不出空来。” “你忙着吧,我先进去。” 花小麦也不好一直逗她,拍了拍她的肩,与周遭的食客寒暄两句,便进了大堂,径直弯进厨房。 汪展瑞和谭师傅二人也正在忙碌着做菜,见她来了,也不过回头打一声招呼。汪展瑞便往东北角上竹林的方向努了努嘴:“城里来的一家子,像是跑到咱火刀村赏秋景来的,瞧见咱这稻香园一派田园风光,恰巧又碰上饭点儿,便在那竹林里坐下点了两道菜,这会子我和谭师傅正在做,你瞧瞧可有什么不妥……” “不必瞧了。”花小麦便冲他微微一笑,“二位师傅手艺好,在饮食行当又极有经验。有你们打理,我正好偷个懒。”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门口的外卖摊子如今有周芸儿照应,至少今日看上去是很靠谱的;饭馆儿和后头园子的厨房,又有这两位大厨打理得妥妥当当,至于那些个大大小小的杂事,春喜和腊梅自会替她处理周全,反倒她这正经东家,成了最清闲的那个。 照这情形来看,往后除了收钱,她好像就再没别事可做了,是不是……就可以安心躲懒养娃了啊! 汪展瑞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便往旁边走了开去。 花小麦于是就在厨房里瞎转悠,将今日送来的新鲜蔬果和鱼肉翻来看了看,打开角落中一只柜子,尚未及看清里面有什么,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就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却见那柜子里放了好几包药材,便将眉头一皱。 “你们谁生了病?”她回头看了那两位大厨一眼,“药材不要搁在厨房,味道这样大,回头食材都染上了药味,用来做菜是要坏味道的!” “不是。”汪展瑞在灶上将那锅铲舞得风一样快,偷个空往这边瞟一眼,“谁也并不曾生病,这药材是今日吉祥他两个去城里采买时,我让他们去药铺抓的。” “既然没生病,你抓药干嘛?”花小麦将那药材又看了两眼,“当归、茯苓……嚯,还都不是便宜货色呢,而且,你一个男人,好像也不大能用得着这些吧?” 汪展瑞仿佛有点不耐烦,低头炒了两铲子,才皱眉道:“做药膳。” 第二百八十一话 醉鬼 “药膳?”花小麦一挑眉,干脆走到汪展瑞身边,“你怎地生出这个念头来?你自小学的是以茶入菜,莫不是对药膳也有研究?可……整个芙泽县,做药膳出名的酒楼食肆不是一家,咱何必……” “你先出去行不?”汪展瑞啧了一声,“等忙完了我再同你讲。” 一边说,一边还挥了挥手,似是在嫌弃花小麦碍事。 花小麦:“……” 不过是昨日一天没来而已,现下她这稻香园里的正经东家,竟真是派不上半点用场了! 她知道汪展瑞性子古怪,也不和他计较,真个撇撇嘴,转身走了出去。见楼下大堂坐满了客,便与孟老娘一块儿去了楼上雅间,聊些闲篇儿,或是吵个两句嘴,只当是打发时间。 未时将至,厨房里的事情张罗停当,汪展瑞便拉着谭师傅一块儿上了楼,周芸儿跟在二人身后,也轻手轻脚蹭了进来。 “说说吧。”花小麦等得心焦,好容易盼到两人前来,立刻便坐正了身体,用手指叩叩桌面,摆出副威严的架势来,孟老娘当即很不给面子地冲着窗户嘁了一声。 那谭师傅还有些犹豫,搬了个椅子坐在稍远处,汪展瑞却是大喇喇地一屁股就在花小麦对面坐下了,单刀直入地开口道:“那做药膳的想法,最近两日我一直在琢磨,本打算昨天说与你听,一块儿合计合计,可你昨日不是瞧大夫去了吗?我想着,多给铺子上添两样菜色总没坏处,于是昨日下晌便让吉祥几天捎回来几包性温的药材。你要是觉得不妥,回头买药材的花费,从我的工钱里扣就是了。” 若不是敬他年纪大些,在厨艺上头又委实有两把刷子,花小麦真想仿着孟老娘的模样,也送他一个白眼。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她将眉心轻轻拧了拧,“你替铺子上考虑。这是好事,说明你的确是花了心思的,我该谢你一声才是。咱们稻香园刚刚开张之时我也说过,无论何事,咱们都可以坐在一块儿好好商量——但你如此横眉竖眼是唱哪出?我几时说了要让你将那买药材的钱扛下?你打量着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这几句话说得同样不客气,汪展瑞便不由得一愣。 他倒不是对花小麦有什么意见不满,更无半点恶意,只不过性子就是这样。从前在别处为厨时,就常因行事古怪不合群而遭人排挤。此时见花小麦似是有点不悦,心中便觉尴尬,低头咳嗽了一声。 “我也是怕你为难罢了。”他略有点讪讪地道,“我晓得城中有那起专卖药膳的食肆,买卖做得仿佛还挺不错,咱们半中拦腰地与人竞争。未必能讨到便宜,因此,也没预备在这药膳上花太大功夫。不过是想着,如今是秋天,人容易觉得燥,咱们若能有两样滋补的菜色、汤品,或许能得了食客的喜欢。毕竟咱们是想多做城里人买卖的,他们在吃食上比村里人讲究,投其所好,总是没错。” 那谭师傅为人比汪展瑞圆滑些许,也在旁笑着打圆场:“就是这么回事,我与汪师傅成日在厨房里相处。得空时,他也与我提过一两次,我觉得挺好。咱也不算专门做药膳。准备下一两样,也没甚不好。” 花小麦“唔”了一声,将那汪展瑞一瞟,也就把语气放缓了些:“我对这药膳是半点不擅长,说穿了就是压根儿不会做,但我想,烹调这样的菜,最要紧那药材得添加得适当才好,千万不可与食材相冲。这一点,两位师傅可有把握?” 那二人互相看看,汪展瑞便清了清喉咙道:“有些了解,虽不算精通,应付几道汤菜,却还不在话下。” “那行。”花小麦痛痛快快一点头,思索着道,“我觉得这想法挺好。如今这天气越来越冷,园子里拢一堆火,炖上一锅药膳汤,秋冬天喝了,且不说对身体有没有好处,至少会使人觉得暖和舒坦——这样吧,今晚打烊之后,咱们稍微多留一会儿,专拣两位师傅擅长的药膳菜色定下来几道添在菜牌上,也好让人多个选择。” 那二人纷纷应承,便要起身下楼去厨房忙碌。花小麦便出声道:“谭师傅和芸儿先下楼吧,汪师傅,我有两句话想同你说。” 汪展瑞大略也晓得她想说什么,唯有站下,待谭师傅和周芸儿出去了,便挠挠头,硬梆梆地道:“你若觉得我态度不好,得罪了你,我便同你赔不是,但方才我真没别的意思……” 花小麦冲他一笑:“我也不曾真个恼了,只是想与你说一说。铺子上大伙儿在一块儿处久了,都晓得对方是怎样性格,就算是哪个人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听,自己人也都能包含。但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客人想问问你菜色的事,将你叫了去,你难道也是这样态度?那岂不是生生把人往咱门外头赶?人的脾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改起来难如登天,可谁让咱们干了这一行呢?少不得耐着性子收敛些吧,没坏处。” “……我尽量。”汪展瑞闷头想了一会儿,才有些不情不愿地道。 但凡有本事的人,脾气总难免有些古怪,花小麦深谙这一点,更加清楚,自己的毛病也不少。她说这番话,也并非是想落了这汪展瑞的面子,便点到即止,冲他笑笑:“我就是这句话,你去忙吧,那药膳的事,咱们晚上再说。” 汪展瑞答应一声去了,于是当晚,待得稻香园打烊之后,伙计们陆续离开,三人并着周芸儿和孟老娘便留在了大堂中,将那药材又翻出来好好看了看,定下两道价格不那么昂贵,也更容易为人接受的冬瓜荷叶鸭和茯苓炖乳鸽,还打算再细细商量一番,却猛然听得门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声。 村东临近官道这一带算是火刀村比较偏僻的所在。平常村里的老百姓一向少往这边来,每日里小饭馆儿打烊之后,外头几乎是立刻就会安静下来。 眼下,饭馆儿的门板已阖上了一半,又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跑来? 花小麦心下疑惑,也顾不得再与汪展瑞和谭师傅商量了,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往外张了张。 这一看之下。却登时大吃一惊。 来的人是孟郁槐,只不过,他不是自己走过来的,而是被身边两个人吃力地架着胳膊往稻香园的方向搬,稍微靠近一点,轻易就可闻见他们身上那股子浓重的酒气。 这是……喝醉了? 她猛然瞪圆了眼睛。 孟郁槐会喝醉?这事儿说出去,整个火刀村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吧! “怎么回事?”她连忙一脚踏了出去,伸长了胳膊想从那两人手中将自家男人接过来,却被身后的孟老娘一拽。 “你别动手。仔细抻着肚子。”孟老娘抬头向那二人脸上扫了扫,认得其中一个叫李应春的,便粗声粗气道,“怎地喝成这样?!” 那语气听上去,显然是已经很不高兴了。 喝醉了的人没法儿骑马,那二人是雇了马车将孟郁槐送回来的。偏生那车夫怕宵禁急着回城。只肯把车停在村西口,慌慌忙忙调头就走,李应春两个无法。只得生将孟郁槐扶到村东,累得满头是汗,气都喘不匀。 “大娘,嫂子。”李应春费劲儿地冲孟老娘和花小麦笑着点点头,“还是先把郁槐哥扶进屋里坐下吧,那个……有点沉。” 花小麦忙拉着孟老娘往旁边让了让,汪展瑞和谭师傅也赶过来帮忙,将孟郁槐挪到了屋里。 也是直到这时,花小麦才有功夫好生将他瞧一瞧。 ……好吧,从初相识到成亲。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未见过孟郁槐醉成这般模样,几乎可以算作是醉晕过去了。半点意识都无。别人喝酒脸通红,他却是面色煞白,把他往桌边一放,他便直溜溜地趴在了桌上,动都不动。 花小麦赶紧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热度尚算正常,便回头来看向李应春,蹙眉道:“怎么喝成这样了?” “是城中几间票号,来与我们镖局谈合作的事,晚间摆了一桌酒,郁槐哥就领着我俩一块儿去了。”李应春便唉声叹气地直晃脑袋,“嫂子你是没瞧见,一个个儿都是贪杯的,光酒坛子便摆了一整张桌!郁槐哥自是不愿喝,可那种情形底下,如何推拒得了?这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儿里灌,压根儿就没停下来的时候,能不醉吗?” “你们怎么也不……”花小麦有点不高兴,下意识地想埋怨,话说了一半才省起不妥,赶忙住了口。 然那李应春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点歉意道:“嫂子,我们也想拦,可郁槐哥是连顺镖局里管事儿的,人家要敬他酒,我们底下这些个兄弟,哪好开口拦?压根儿也拦不住呀!” 这是实话,纵是要计较,也不该是和他们,花小麦便勉强冲他笑笑:“多谢你们送他回来,累坏了吧?坐下喝口茶……这会子城里已经宵禁,你们可怎么回去才好?” 李应春两个倒也不客气,接过茶碗一气儿喝干,摆摆手:“嫂子你就别替我们操心了,大老爷们儿,在哪儿还不能凑合一宿?喝醉了格外难受,我估摸着郁槐哥夜里十有八九得闹腾你,你且得花些力气呢,就别管我们了,先走了,啊?” 说罢,与孟老娘告了别,转身走了出去。 ps: 推荐好友的文文~ 书名:《香闺》 书号:3183885 作者:狐天八月 穿越女成制香传人,人生的历练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八十二话 头回挨踹 送走了李应春那二人,花小麦将孟郁槐交给孟老娘看顾,自己便匆匆跑去厨下,寻了半日风姜,却是连一片都不见,左右无法,只得取了一点子肉豆蔻磨成的粉煎水,端出来捏着他鼻子灌了下去。 这人……今日究竟是喝了多少啊! 她望着那张匐在桌上的脸,见他眉头紧紧拧成一团,睫毛还微微地颤动,仿佛很不安稳似的,心下便有些软。 孟老娘端了盆温水出来,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明晓得人吃醉了,干嘛还非得费大劲儿弄回家来,在城里住一宿岂不省心?镖局里又不是没屋子给他睡!” 花小麦心里大概猜到一点原因,没有说出来,只绞了帕子给孟郁槐擦脸。 “既然送回来了,直接给他搬到家里去多好,大家都省心!偏偏要往这铺子上送,脑子给鸡啄啦?!”那孟老娘却是不肯罢休,仍在旁一个劲儿地叨咕。 “家里没人,把郁槐送回去了,他俩也走不了啊。”花小麦回身冲孟老娘笑了一下。 那谭师傅便有些犹豫地道:“要不我和汪师傅搭把手,帮着把孟镖头送回家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一早也就好了。” 孟老娘正要答应,却被花小麦给拦住了。 “喝了这么酒,本来就不舒坦,再把他搬来搬去,只会更难受。”她低头想了想,抿唇对谭师傅笑道,“今日咱们本来就耽搁晚了,两位师傅赶紧回珍味园歇着吧,这边我自己来就行。” 那谭师傅点了点头,孟老娘却是一惊一乍地嚷起来:“我听你的意思。今儿就要留在铺子上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花小麦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周芸儿:“后头园子里,现成有那么多间屋子,凑合一宿不难。我记得当初芸儿刚搬进饭馆儿里住那阵,曾置办了几套被褥枕头……” “对!”周芸儿赶紧点头,“我只用了一套,其余的都没动过。新崭崭的,师傅你等着,我这就去给抱出来。” 说罢,调头就往内堂里跑。 这边厢,花小麦便又和颜悦色地对孟老娘道:“娘也早点回家睡吧,明天咱们三个总不能谁都没精神,我留下来就好。” “你一个人?”孟老娘听了这话登时有点不乐意,盯着她的肚子道,“你现下这模样。如何照应得了他?要不你回去,我在这儿……” 对于照顾醉鬼,花小麦也是全无经验,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丈夫,难道还能假手他人不成? 她于是就摇了摇头:“您瞧他连喝醉了酒都是安安静静的,我估摸也不会太麻烦。等把他安顿好了我就睡。有我在旁边,他要茶要水终究是方便些。况且如今我肚子也稳当了,一晚上而已。不会出纰漏。娘您赶紧回去吧,我听人说,喝醉了的人,隔天更难受,到时候还得您照应。” 孟老娘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也就不再多言,与汪、谭两位师傅一块儿把孟郁槐送到了竹林旁一间屋子里,又很是叮嘱了花小麦两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一溜木头房子。原本是用餐的地方,里头自然不会有床榻。花小麦把周芸儿送来的那几床褥子都铺在地下,扶了孟郁槐躺上去。想了想,又去厨房翻出一只小风炉和一个红泥瓦罐,随便挑了几样食材,带到木屋中,吩咐周芸儿在前头锁好门再睡,自己去另打了一盆热水来,也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远远地搁在窗台上,在地下投出大大小小的光晕,将屋中的各样器具映照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有点摇晃。 猜逢着孟郁槐多半出了不少汗,她便替他除了衣裳,从头到脚再擦拭一回,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 可……这家伙还真是,死沉死沉的啊,骨头又硬,光是要挪动一下他的腿,便得花上好大力气,待得将他收拾妥当了,花小麦也折腾出一身的热汗,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被褥中那人睡得仿佛很沉,却一点也不踏实,时不时地就要动一下,或是挥挥胳膊,或是蹬一下腿,口中偶尔还要嘟囔一两句,那模样瞧着委实可笑,与平常那个沉稳的他相比,身上好像添了点孩子气。 “胆儿真够肥的呀,居然敢出去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她凑近一点,小声道,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见他好似被蚊虫叮了一般猛挥手,忙朝旁边躲,噗嗤笑了出来,继而又忍不住叹一口气。 真是……做哪一行都不容易,一个平日里如此克己的人,得下多大决心,才能放任自己喝成这德性? 原想着他在连顺镖局中打理,应是能比出门走镖轻松也安全些,如今看来,还真是未必。这与人应酬于他而言,同样是件要命的事啊! 她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歇得够了,方才拖过一张桌子,将之前拿来的食材一股脑放上去,忙碌起来。 …… 事实上,孟郁槐并没有睡多久,因觉得口干舌燥,迷迷糊糊想找水喝,鼻子里却忽然闻见一股浓香,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搞清楚,自己现下大概是并不在家中,微微抬头左右瞧瞧,就见窗下摆了一只风炉,火烧得很小,上面坐一个红泥瓦罐,正咕嘟咕嘟地冒泡,香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屋子里静得很,身边隐约有另一个人的鼻息,他回过头,就见花小麦倚在一床被褥上,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孟某人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今天,多半是给媳妇找了麻烦了。 脑袋里有一丝钝痛,像是有根线扯着,随便动一下,就立刻疼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香味扑进鼻子里,腹中顿时就咕咕叫起来。 现在想想,他今日之所以会醉得这样厉害,十有八九是因为根本没吃任何东西,光被人灌酒来着。眼下再闻见这香气,就更觉受不了,正要爬起来,才轻轻一动,花小麦便醒了过来。 “别动,酒鬼!”她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要干嘛?喝水?” 孟郁槐晓得她心里肯定不大痛快,自个儿又理亏,便冲她讨好地笑笑:“你煮了什么,好香——但你这样太危险了,一边做菜一边打瞌睡,点了房子怎么办?” “你还好意思说!”花小麦白他一眼,“我困死了,要不是因为你,谁想在这儿打地铺?人高马大,抬又抬不动,搬又搬不走,除了在这儿陪着你,我还能有别的法子?” 一面就扶他坐起来:“我就猜到你肯定空肚子喝酒来着,赶紧吃点东西,否则你怎么睡得着?” 说罢,便去风炉边看了看,熄了火,盛出一碗来给他。 其实也不过仍然是醒酒的鱼汤而已,却被她熬煮得色泽奶白,汤头浓郁,鱼肉已是尽皆煮散了的,倒进碗中,再撒些葱花、胡椒和辣椒面子,滴两滴香醋,呷一口,浓稠的汤里混合着絮状的鱼肉,香鲜滚烫,酸辣醒神。 孟郁槐喝了小半碗便搁下了,捉了她的手过去,低低道:“对不住,我今日……”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住,我也没法儿要求你下不为例,你这人,若不是推不掉,又怎会喝得这样厉害?”花小麦摇摇头道,“只你记住,往后再遇上这种情况,多少吃些东西,自己不是会舒坦点儿吗?” 见他很听话地连连点头答应,她便又道:“还有,镖局里现成有你住的地方,往后喝多了,索性就别往村里赶。今日折腾了李应春他们不说,连娘也跟着担心,你能过意的去?” 孟郁槐没有立即答话,默了默方道:“……没预先打声招呼就住在城里,我怕唬着你……” “我就知道。”花小麦嗔他一眼,再伸手摸他额头,“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话音未落,便被他抱住了腰,脸贴在她肚子上。 “媳妇在这儿,我就哪儿都舒服了。”他声音里藏着笑意,小声道。 “嗯,喝醉了一场,竟还会说好听话了!”花小麦撑不住一笑,垂头看他,“我说……镖局的事全落在你身上,你若是觉得辛苦,多少找人替你分担点。你看我如今在咱这稻香园,不是就有许多帮手?男人家,大都爱喝酒,下回再有这种应酬,你带两个能喝的去,多少能替你挡几杯啊!” “不中用。”孟郁槐苦笑着道,“人家要灌的就是我,带了再多人,又有什么用,我……” 他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了,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挨了一下。 花小麦自然不可能没感觉,也吓了一大跳,将眼睛瞪得溜圆,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 两个人都同样觉得诧异,那应该就不会错了,所以……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生平第一次……动了? 她是头回怀胎,哪里会晓得深夜里胎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立即有点犯傻,愣愣地盯着孟郁槐的眼睛。 “他……踹我……”孟某人半张着嘴,许久方吐出这三个字,“他居然踹我?!” ps: 感谢我不是安琪儿、tom94两位少年的粉红票~ 第二百八十三话 请客 窗台上那盏油灯突地爆了个灯花,发出“嗤拉”一声轻响。 花小麦一个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不踹你踹谁?”她弯了弯嘴角道,“谁让你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的折腾人?可见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很明理啊,还在肚子里,就知道给他娘报仇了!” 孟郁槐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茬。 他当然很清楚再过几个月,他和花小麦的第一个孩子就要落地,但直到方才,脸上结结实实挨了那一下,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要当爹了。 肉呼呼地一团,刚出生时只会哭,然而用不了多久,就会追在他身后“爹呀爹”一叠声地叫,再大一点——如果是个小子,就必然得跟着他学功夫,至少走出去,不能是个任人欺负的角色,倘使是个姑娘呢…… 跟着她娘学厨太辛苦,不若在家绣绣花、种种草,平平安安地长大,这就已经很好了。 他的思绪在一瞬之间飘得有点远,甚至已经想到了孩子们长大以后成家的问题。 娶媳嫁女,且得花不少钱钞啊,眼下只有一个,倒还能应付得过来,但若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头一回,孟某人感觉到肩膀上压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神情也不由得肃穆起来。 “你犯什么傻?”花小麦见他只顾发愣,便在他肩上推了一把,“给踹糊涂了?” 孟郁槐却是霍地站起身,抖抖被褥,急吼吼将花小麦塞进去。 “赶紧睡吧,我原想着今晚吃醉了,明日上午歇一歇也没甚紧要。现下想想,却还是早点去镖局做事的好。如今镖局赚得的钱,除却给兄弟们工钱和一应花使之外,剩下的是我与柯叔分账,挣得多,咱家自然也拿得多,勤力点没坏处。” 花小麦也大约猜到。他可能是想到了长远处,不由得有些好笑,却也没打算拆穿他,便点点头应和道:“你这样努力,既如此,我也不能落在了你后头。明日你抽空去见一见陶知县,就对他说,秋日里田间风光正好,请他得空时与夫人来赏玩一番。我估摸着他贵人事忙。未必能来,但他夫人该是怎么都会走一遭,到时候我来应付就是。” 她本打算等稻香园的生意稳定一点,再行这相请之事,如今看来,再往后拖也是没意思。 与其成日里不咸不淡地做着买卖。倒不如先博个响亮名头,往后路也走得顺当些! 孟郁槐心中想的是另一回事,听见花小麦的话。便颔首应了,走去三两下收拾了风炉,吹熄油灯。 …… 隔日午后,孟郁槐果真抽了个空,往陶知县处走了一趟,将那相请的话与他说了一遍。 如花小麦所料,陶知县果然满口称早想去那园子瞧瞧,只是公务繁忙,脱不得身。倒是那杨氏,不两日高高兴兴地打发人来告诉花小麦。很愿意来稻香园里走走逛逛,再品尝一回她亲手做的菜肴。 丝毫不意外,此番来传话并勘察园中情形的。仍旧是那蒋管事。 “瞧着倒的确是比从前像样多了,这才算是个正经的馆子嘛!” 他由庆有领着在园中走了一转,回到饭馆儿大堂,往椅子里一坐,一边呷着茶,一边掀起眼皮淡淡地对花小麦道:“我家夫人的话,芙泽县城里那些个景致,这二年她早就逛了个遍,见眼下秋高气爽,早就想约上三五好友赏景啖茶,只是发愁没个去处。你这园子建成的正是时候,她有心来瞧瞧,只怕耽误了你做买卖。” “并不耽误。”花小麦便笑着道,“后头园子与前面的饭馆儿是分隔开的,若陶夫人要带朋友一块儿来,只管在园子里坐,有围墙和树木遮挡,外面半点也见不着,我们更不会随便放人进去。眼下荷花开得还算茂盛,天气也凉爽,在鱼塘边赏景垂钓,都很……” “我瞧见那花开着呢,不用你告诉我!”蒋管事照例是要发一通脾气的,斜睨她一眼,“总之,待我家夫人定下几时来,我再打发人来通知你,你做好准备就是。你记好了,我晓得你铺子上现下是有别的厨子的,但我家夫人说明了是想来尝尝你的手艺,到时你可莫要躲懒糊弄人!” 说罢,一口将杯中茶饮尽,站起身拂袖而去。 很快,三五日之后的上午,那杨氏便领着城中一众女眷来到了火刀村。 这芙泽县只是个小县城,拢共也没有几户显贵人家,平日里与杨氏往来稠密的多是其他官员的家眷,自然向来如众星捧月般将她围在最中间。五六驾马车直接停在园子入口,女眷们落了车,便径直入了园,浩浩荡荡先往鱼塘边而去。 花小麦一早便在园子里候着,瞧见她们来了,便立时笑吟吟迎上前。 “才几个月而已,你这小饭馆儿竟是大变样,我若不是曾经来过,真要疑心自己是走错了呢!”杨氏和颜悦色地与她见过,携了她的手道,“还有你,这是要当娘了?可得好好恭喜你才是!” 说着,便回身对那几位随她一同前来的女眷笑道:“别看她年纪轻,那手厨艺真是难得的。你们今天算是来着了,包管大饱口福,往后咱们也算是多了一个去处。” 那几个女眷纷纷附和,连连道“若不是陶夫人相邀,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景致清幽的地方”,又云“今日一定要好好尝尝这传说中的好手艺”。 花小麦少不得谦虚两句,便抿唇笑道:“说起来,还得多谢陶夫人您上回一句话点醒了我,否则,我哪会兴起扩建饭馆儿的念头?也没甚可报答您,薄备了些酒水菜肴,不过是乡野之物,还盼着您与几位别嫌弃才好。” “我又不是没尝过你做的菜,心里常惦记,怎会嫌弃?”杨氏笑得眉眼弯弯,“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今儿要好好吃你一顿,只你是有身子的人,免不了要辛苦一日了。” 寒暄了两句,花小麦便将众女眷妥当安顿在塘边,让铺子上那两个名唤小凤和秀苗的女伙计照应,又端来几样小食和一盘刚上市的莲蓬,自己则匆匆去了厨房。 稻香园鱼塘里的荷花是今年刚从别处挪来的,幸而有个常年侍弄荷花的花匠照管,能开花已是不易,指望着能结出莲藕来,却是不大可能。 火刀村天气暖和些,眼下这时节花还未谢,别的县城却已有新藕上市,今日里厨房备下的莲藕和莲蓬,正是从他处特意运来的,藕节并不算肥厚,却胜在爽脆鲜嫩清甜,切起来咔咔作响,用来做桂花糯米藕,或是干脆只用一两枚晒干的番椒炝炒,都是极佳选择。 花小麦入了厨房,便快快将围裙系上忙碌起来。因尚未到午市,伙计们大都还闲着,时不时地到厨房来打量一圈,看是否有帮得上忙之处。 庆有和吉祥等几人在大堂里收拾清扫,周芸儿将木炭炉推到门口准备摆摊,春喜和腊梅暂时无事,便挤进了灶间,抬眼见花小麦正在切藕,那春喜便凑上前来,半是说笑半认真地道:“你婆婆不许你动刀子,你自个儿数数,都犯了几回戒了?幸亏是没被她瞧见,要是给她撞个正着,不排揎你一顿才怪!” “哈,嫂子你莫要操这份闲心。”花小麦回头冲她一笑,“我早就跟我婆婆打过招呼了,稻香园重新开张,倘若真个忙起来,哪儿还能讲究那么多?横竖我的肚子现在很稳当,我同她保证过,肯定不出纰漏,她也是答应了的——你别在这儿分我的神,万一我切到手,就铁了心赖到你家里去!” 春喜噗嗤一笑,转身往旁边躲了躲。那腊梅却是顺手从灶台上捏了一把炒蚕豆,往嘴里塞两颗,略带埋怨地道:“我晓得那知县夫人咱们惹不起,可她也太挑剔了!明晓得你有身子,是不能劳累的,还偏生只吃你做的菜,这不是折腾人吗?汪师傅和谭师傅的手艺,她压根儿就没见识过,怎知道好不好?” 汪展瑞和谭师傅手头暂且无事,便过来与花小麦打下手。一个正剖鱼,另一个则剥了虾肉在案上剁成细茸。听见腊梅这几句话,谭师傅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汪展瑞却“铛”地把手里菜刀一丢,鼻子里发出“哼”一声。 花小麦不由得回头看了腊梅一眼。 腊梅这话是好意,向着自己,这一点,花小麦自然明白,却万万不该当着这两位师傅的面大喇喇嚷出来。 不管承不承认,厨子之间是永远存着比较之心的。尤其这汪展瑞,性子又格外古怪,腊梅这话被他听在耳里,心中能舒坦? “谁让上一回陶夫人来的时候,咱铺子上还只有我一个厨子呢?若当时谭师傅和汪师傅两位就已在厨房里掌勺,今日我就能踏踏实实地躲懒了。” 她笑着回了腊梅一句,指指门外:“嫂子你替我去瞧瞧芸儿把外卖摊子摆好了没有,那大木炭炉子挺沉,她一个人搬动,恐怕有些吃力。” 腊梅把手里的蚕豆往碗里一丢,答应一声去了,这边厢,花小麦便转头望向汪、谭两位师傅,正要说话,那汪展瑞却已冷笑出声。 “你也用不着劝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哼,我有几斤几两,自个儿心中清楚得很——这世上不识货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今日园中这几位!” ps: 感谢馨柔宝贝同学的粉红票~ 回家晚了,明天一定三更! 第二百八十四话 生意经 花小麦摸摸自己的太阳穴,垂头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汪展瑞这两句话,委实说得很不客气,言下之意,就好似他是块藏在石头里的美玉,杨氏等一干人尽皆是不识货的,才使得他被埋没一般。 赌气嘛,难道还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莫说他了,就是那谭师傅,别看他此刻不言不语,脸上还挂着一抹笑容,心里却不知是甚么滋味呢! 思及此处,花小麦也便不与他计较,默默地将剖洗干净的鲈鱼去皮切小块,塞进削去底部的莲蓬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菜陆陆续续出锅,由春喜和腊梅用带盖儿的食盒盛装保温,送去鱼塘边。 眼下这时节,物产向来最为丰富,不仅是鱼塘中的各色食材,临间田头,也全是数之不尽的锅中好菜。 拌入盐、酒和各种香料的鲈鱼填塞在莲蓬里,外面封一层蜜上锅蒸熟,便是秋天里万万不可错过的“莲房鱼包”。蜂蜜不仅能将鱼肉的鲜味完美地封存住,更能给原就清香的莲蓬添上一丝软甜,及至吞下,口中尚留一丝回甘; 山药与栗子切成片,在羊肉汤中辅以各种原料炖熟,山药色白如玉,栗子色黄似金,便唤作“金玉羹”。经过长时间的炖煮,两种食材都软塌塌没了魂儿,汤汁却变得浓稠,颜色好看,入口粉糯,此时吃起来格外滋润养身; 水田中泥鳅正肥美,若是爱食辣,还有那用肥泥鳅做成的“干烧鳅鱼”。且不论滋味如何,独是那撒在表面上的厚厚一层红番椒,只消看一眼。便立时令人口舌生津,被热油浇过的花椒散发出阵阵麻香,直叫人觉得,哪怕是被辣掉了舌头,也得先吃个痛快才好。 哪怕只是一瓮饭,在花小麦手中,也与别处不同。 白米蒸得将熟未熟之时。开锅将切成一节节儿的莲藕放入,稍稍按压一下,等到出锅时再把藕节拿掉,米饭表面便自然形成“井”字状的纹路,名字正是叫做“玉井饭”。瞧着新鲜,闻着清香,吃起来还带一点藕甜味,实是说不出地惬意。 鱼塘边清风爽荷叶香,再有这么一桌菜——就连花小麦自己。也觉得这日子,真是再舒坦也没有了。 杨氏那一众女眷自打入了园子,兴致便极高,有几人乘那蓝布篷的小舟荡去塘中央,余下的几个或是围坐在石桌边上剥莲子吃着闲聊,或是擎一杆鱼竿垂钓。蓦地见菜肴送了来,都笑盈盈地围拢在桌边落了座,虽是女子。少不得也烫两壶酒,小酌取乐。 花小麦这边将灶间的工夫做完,先去瞧了瞧周芸儿那边的情形,见她今日也备下不少番椒做调料,便与她叮嘱了两句。眼瞧离晌午营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就同春喜一块儿去了楼上雅间寻孟老娘说话。 三个女人凑在一处,也不过说些无关事而已,叽叽喳喳了两句,春喜便把脑袋探出窗外,遥遥地往园子里张了张。嘴角就往下一撇。 “人家是官夫人,我原不敢在背地里说小话,是眼下只有咱们三个在。大娘您和小麦都是嘴紧的,我才跟你们唠叨两句。” 她颇有点悻悻地道:“那知县夫人模样真好看,就和那画儿里头走出来的一样,可怎地我瞧着,她却仿佛有些糊涂,不会办事儿?小麦妹子此番请的是她,她倒好,拉拉拽拽带上这许多人——敢情儿花的不是她家的钱呀,她就半点不心疼!” 花小麦抿唇一笑,未及出声,本在旁专心致志做小衣裳的孟老娘便已丝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说人家糊涂?我看你才是个整天犯懵的哩!” 说话时连眼皮子也没抬一抬。 春喜向来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且又是长辈,便不敢与她大大咧咧地顶嘴,在肚子里嘟囔了一句,不服道:“大娘,难不成我还说错了?你是没瞧见,今儿咱们用的食材虽不是那起特别精贵之物,可那些新藕、莲蓬都是刚上市的,也不便宜呐!何况小麦妹子烹煮得又格外精致,且得花费一番功夫——她好歹是你儿媳妇,肚子里怀着你老孟家的娃娃,你真就一点不心疼?” “我心疼她?”孟老娘便瞟了花小麦一眼,“她做梦去吧!要我说,那个甚么知县夫人,今天如果没有带人来,她才要发愁呢!” 咦?花小麦闻言便是一挑眉。 她这个婆婆,果然时时都给她惊喜啊!相处这近一年的时间,她已逐步察觉,孟老娘表面上虽瞧着凶悍,实则是个脑子清楚的,很能分清是非,却不想她连这生意经也盘算得如此明白? “发什么愁?”春喜不解,转过脸去看花小麦。 “这事儿说来简单,嫂子你脑子一向很灵,今儿怎么反而想不通了?” 花小麦于是便笑着道:“你琢磨琢磨,咱今日费这么大功夫将陶夫人请了来,为的是什么?总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吧?” “自是……想借她这知县夫人的名头,给咱们添些名气,说白了就是长脸呗!”春喜不假思索地道。 “可不就是?”花小麦眯起眼睛点点头,“人家是知县夫人,见多识广,咱们这点儿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她?只怕肚儿里清楚得很!她今天愿意来,便是肯给咱们这个面子,让咱这稻香园借着她的声名往上爬,多带两个人来,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杨氏的丈夫,乃是芙泽县正经的父母官,平日里往来的也大都是城里的富贵人,不说旁的,就是今日同她一块儿来的那几位,家里的境况单独拎出来,在县城中都是排得上号的。 这些个官家女眷凑在一处,能说些什么话题?左右不外乎最近见了些甚么人,发生了甚么趣事,吃了甚么好东西,如此种种。 她这稻香园在芙泽县,大小也算是个新鲜玩意儿,从前是没有的,园子盖在乡下,景致不错,各色菜肴么——不是她自夸,与城中那些大酒楼相较,也定不会落了下风,若是那些女眷们议论的兴起,觉得有趣,保不齐就会邀上三五好友时不时来走动走动,假使再在她们的夫君面前提上一提,这名头,可不就渐渐传开了? 杨氏今天领了这几个女眷来,能达到的宣传效果,只怕比开业前在城中分发月饼还要好得多。毕竟,她们才是愿意为享受生活花钱,也花得起钱的那一群人。 春喜脑子不笨,方才一时没转过弯来,大抵是因为拿花小麦当个自己人,不愿她吃亏。此时细想一回,很快也就明白了,立刻回嗔作喜,唇角一翘:“如此说,倒是我冤枉了那知县夫人了!哎呦,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就去园子里瞧瞧,小凤和秀苗两个到底年轻,万一有什么照顾不到之处,我也能去给搭把手。” 语毕,便高高兴兴地开门下了楼,一径沿着石子小路去了鱼塘边。 花小麦在楼上雅间陪着孟老娘说了一会子话,估摸差不多楼下大堂里该是逐渐开始上客了,也便去了厨房,挽起袖子动手张罗吃食要紧。 …… 杨氏她们在荷塘边玩得正兴头,花小麦便没有去打扰,在心中思忖着,她总会再找个由头将自己叫去。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大堂里尚有许多食客未走,那名叫做秀苗的女伙计便匆匆跑了来,说是知县夫人还有话要对他们东家说。 花小麦将手中正在烧的一道菜转交到谭师傅手里,洗了手将自己收拾利落,再拢一拢头发,快步跟着她进了园子,刚刚行至塘边,远远地就看见杨氏正坐在一个石墩子上冲她笑。 “你慢些,走那么急做什么?”她一脸和善地道,“不是我说客套话啊,你这荷塘边可真好,在这里坐上一阵,浑身都觉得清爽了。听方才那小丫头说,东北角上还有一丛竹林?想来又是另外一番美景,下回我得去那边坐坐才是。” 说着,又回头对那几个女眷道:“咱们下次还来吧,好吗?” 众女眷自然纷纷附和,当中便有一个很富态的妇人,瞧着比杨氏年纪要大个几岁,笑眯眯对花小麦道:“我瞧你这里地方不小,宴客应当也能应付得过来罢?早两日我家老爷正说摆宴的事,今儿回去我同他讲讲你这里,他一定心里也是喜欢的。只不知我们来之前,可需要预定?” 花小麦冲她极有分寸地一笑:“倘若是平常家里人逛逛,吃顿家常饭,随时来就行,但若是要正经请客,最好还是提前打声招呼,我这边准备得周全些,也免得出纰漏。” 一边说,一边往那排木头房子指了指:“那边屋子挺宽敞,男客女客可以分着坐,互相不打扰,冬日里拢上一堆火,是决计不会冷的。如果要摆宴席,我们还会提前布置一番,总之,客人怎么满意,我们便怎么张罗。” 那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满口称“这样最好”,旁边就又凑上来几个,也问些这样那样的问题。 花小麦正与他们说着,忽然就听见,仿佛是饭馆儿门前的村间小路上,传来一阵喧闹声。 第二百八十五话 姜辣鸭丝惹的祸 入秋之后,火刀村里渐渐忙碌了起来。 经过了一个夏天的休整,随着天气渐凉,老百姓们也便再度开始张罗耕种之事。 正是冬小麦该播种的时节,田间地头又是一片火热景象,成日里谈笑声、吆喝声不绝于耳。稻香园四周皆是田地,上午杨氏她们来的时候,在马车里瞧见田埂上辛勤劳作的庄稼人,还很是议论了一回,啧啧赞叹,又被他们那些不讲究的村言村语逗得直发笑,觉得十分有趣。 最近这段日子,饭馆儿门前的村间小路上,吵吵嚷嚷的动静一直没停过,花小麦早就习惯,但今日这阵喧闹,听上去却与平时很有些不同。 此时刚过正午,大多数庄稼汉子们,现在才吃上饭,应当正是闲聊逗闷子的时候,讲两句闲篇儿,哈哈大笑个两声,气氛该是非常热络欢乐才对,可现在…… 那一阵阵传来的动静,分明就是有人在撒泼好吗? 没错,就是撒泼,纵是没有亲眼看见,花小麦大概也能猜得出来,那里现在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简直就像有个人正一边满嘴里骂粗话,一边不住地在地下打滚儿,誓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一般,旁边还有人帮腔,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那语气却也十分愤怒,似是要把谁撕来吃了。 ……倒是也有笑声,只是怎么听,都仿佛是围观群众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发出来的哄笑。 杨氏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嘈嚷,本正在与花小麦说着什么,陡然住了口,脸上显出两丝困惑:“这是……怎么了?” 花小麦忙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将秀苗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吩咐。 “你去前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弄清楚原委之后,暂时不必来和我说,告诉春喜腊梅两位嫂子,让她们经心一点。若是和咱家无关,就赶紧把那一伙人轰走。不许他们在咱们门口瞎闹,假使跟咱们有关……我现在脱不开身,你让那两位嫂子且应付着,如果实在没办法,压不住他们,就打发庆有去珍味园,把那边儿的潘大叔请过来帮忙。” 潘平安为人最是圆滑,还有些狡狯,再怎么说。也是在省城里做了许久买卖的,虽然没做出个名堂来,但处理这种有人闹事的小麻烦,应当还不在话下。 秀苗赶紧点头答应,一溜小跑着出了园子。 杨氏朝花小麦脸上张了张,见她尚带着一丝笑意。便仿佛很是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吧?我听着好像不大对劲呀!” “没事。”花小麦就笑着摇了摇头,“眼下正农忙。田坎地头人多了,难免有些个家长里短的杂事,我估摸着,吵个两句也就罢了,断不会闹得太大。况且,我这园子是有围墙的,前头有伙计看着,寻常人轻易也进不来。” 杨氏这才放心,转头似有意无意地对其余众女眷笑道:“这也很正常,别说是这村里了。就是咱们住在城中,那些大大小小的争执,莫不是还见得少了?别管他们。咱们玩自己的。” 见那些个妇人们应了,花小麦便抿唇微笑点点头,垂首想想,又对杨氏道:“夫人刚才不是说,想去那竹林子里瞧瞧吗?依我看,也别等下回了,横竖那里现在又没旁的人,不如我这会子就陪几位过去逛逛,倘使觉得那里好,就把这席面搬过去,回头我再去厨房置办两道热菜来。” 杨氏晓得她的意思,也不推拒,当下便笑着应了,一行人也不必出园子,就从鱼塘后头绕过去,入了竹林中。 这一日,杨氏等一众女眷在稻香园里赏玩得十分尽兴,直到下晌未时许方离去,走前还有一两个妇人与花小麦说好,若是在这里摆宴的事情定下,便立即打发人来通知她。 花小麦惦记着午时发生的那档子事,却又不能不尽力敷衍着,好容易将这一干人等送走,忙急急地赶到饭馆儿大堂中。 村间小路上的人群早已散去,此时铺子上已没有一个客人,屋中空空荡荡,她一踏进门,便见周芸儿坐在一张桌边,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也似,兀自低垂着头抽噎。春喜和腊梅站在一旁,都俯身软声劝着,可很显然,那些个宽慰的话,并不曾起了半点效用。 谭师傅和汪展瑞两个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却并没有往这边来,只站在门口,抱着胳膊。一个脸色严峻,眉头紧皱,另一个却是斜倚在门框上,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面上是何表情。 花小麦将屋中情景打量了一个遍,大约猜到,中午那一场吵闹,恐怕与她这稻香园脱不开干系,且十有八九和周芸儿有关。当下便走过去,将手扶在她肩头,软声道:“怎么了?” 周芸儿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她来了,原本只是在啜泣,一看见她的脸,就立刻绷不住,哇一声哭出来。 “师……师傅,我对不住你,我给你惹、惹祸了!”她一头抽泣一头说,喘得厉害,一句话竟是分了三次都说不清楚,勉强憋出来几个字,又埋下头去,呜呜哭起来。 花小麦倒也不勉强,在她肩上拍了拍,转而望向春喜和腊梅:“两位嫂子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那丫头说的很清楚了,不就是给你惹了祸事?!” 不等春喜开口,楼上雅间便传来洪钟般地一声吼,孟老娘自雅间里咣啷开门走了出来。 “哼,多大点事,也值得哭成这样?”她一脸不屑,蹬蹬蹬地下楼来,直勾勾望着花小麦道,“我知道你嫌我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不愿意让我给你出头,所以刚才他们在外头闹腾得那么厉害,我也一直铁了心在楼上呆着没下来,即便是这样,我单靠一双耳朵,照样把事情弄了个清清楚楚。” 说着便在桌边坐下,将事情原委仔仔细细与花小麦讲了一回。 原来午时村间小路上那一场吵闹,竟是外卖摊子惹出来的麻烦。 周芸儿连着几日一直在那摊子后头张罗,没出过半点纰漏,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从花小麦那里学来甚么新鲜菜色,也都想自己试着做做看。 今日中午,她备下不少番椒和生姜,便是为了做一道“姜辣鸭丝”。 鸭肉性寒,肠胃弱的人吃了往往会觉得不舒坦,但若搭配上热性的番椒和温性的生姜,则会将那种不适感减轻许多,是香辣爽口且对身体有益的一道菜,秋天吃尤其合适。 这菜色在锅里翻炒时格外香,吸引了许多从官道下来买外卖的食客,很是受欢迎,然而问题,也偏偏就出在这上头。 约莫午时末刻,门口买外卖的队伍渐渐人少了,大堂之中却还坐着许多客人,官道上忽然下来了一男一女,行至外卖摊子前,不由分说将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掼,指着周芸儿就骂,说是她做的姜辣鸭丝,那男人才吃了两口,便肠儿肚儿直翻搅,呕又呕不出,火烧火燎地疼。 事情真个如花小麦想象中那般发展,男人没说两句,便往地下一躺,没命地打滚儿扑跌,满嘴里嚷嚷疼痛难忍,非要跟东家讨要一个说法,那女人——看样子应是他媳妇,也在一旁扯着喉咙帮腔,闹将起来,登时吸引了许多人来围观,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那姜辣鸭丝,我真没有胡乱做。”待得孟老娘说完,周芸儿便抽抽搭搭地道,“师傅平日里是怎么说的,我都记在脑子里,半点也没胡来。旁人吃了都没事,怎么偏偏就是他们……” 她生就一副谨小慎微的性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寻常时也一向很听话,花小麦相信她不是在信口胡诌,便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胡来,你先别着急。” 又转头问孟老娘:“那他们现在人呢?” “秀苗不是去把酱园子里那姓潘的叫来了吗?”孟老娘翻着眼睛道,“也亏他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听他们嚷嚷要见你,便说东家现下不在,他们就算闹腾得再厉害也是白搭,又告诉他们,那珍味园和这边的饭馆儿是一家的,好说歹说,竟真哄得那两人跟着他去了酱园子。刚才吉祥去看了看,说是那二人还在那里没走呢!” 花小麦打从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潘平安这事办得很妥当,将那两人拉去珍味园,总比由着他们在路上胡闹,或是闯进饭馆儿里折腾的强。酱园子那边的伙计多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这一男一女去了,就算想闹出点什么动静来,轻易也捞不着好。 她这下子是真的对潘平安存了两份感激。 性子狡狯又怎么样,爱耍滑头占便宜又如何?关键时刻,人家是真派得上用场的呀! “既如此,我也就过去瞧瞧吧。” 她低头想了想,对春喜和腊梅道:“春喜嫂子和我一块儿去,腊梅嫂子留在铺子上,若有村里人问起这档子事,便想法儿解释一番,把这事儿尽量圆过去,再多劝劝芸儿。芸儿,你也别哭了,今儿若是你的错,我铁定要罚你,但如果你并没有任何疏漏,就大可以放心,你师傅我绝对不会冤枉你,让你背黑锅。赶紧擦擦眼泪歇一会儿,晚上那外卖摊子,你还得接着照应,听见了?” 言毕,又叮嘱孟老娘就在铺子上歇着,拉住春喜走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六话 讹人 这一路走去珍味园,花小麦说不出心里是甚么滋味。 开食肆,只怕难以避免这种被人登门找晦气的情形,前段时间她还暗自庆幸呢,觉得小饭馆儿开了一年,从未曾遇上这等糟心事,心中很是乐呵了一回,谁想到底是躲不过啊! 若搁在平常也就罢了,这事儿却又偏偏发生在今日,实在让她有些气不过。 稻香园里那么多女客,个个儿家里都是有名有姓的,今天这事,若是给她们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哼,什么打响名头,什么买卖源源不绝上门来,以后便只管做梦去吧!一旦被那顶“吃食不净,害人腹痛生病”的大帽子扣上头,往后再想翻身,就只能挣命了! 她越想越觉得恼火,行至珍味园门口站住了,使劲深呼吸了两口,摆出一副平心静气的表情,这才一脚踏了进去。 不出所料,那对男女真个还未离去,花小麦刚刚转进门里,便一眼瞧见了他们。 倒的确是行商打扮,穿着很寻常,相貌也不过是那样,丢进人堆儿里就找不着,与普罗大众没半点相异之处。 那两人看样子应是三十七八了,伙计们明明搬了凳子来,他们却偏偏不肯坐,两口子都赖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仰着头死死盯住面前的潘平安,咬牙切齿,直着嗓子叫嚷,简直像是要吃人。 “是你说这铺子和村东那饭馆儿是一家的,我俩信了你,才跟了过来,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总得给我们个说法吧?” 男人只管捂着肚子呻唤。女人瞪着眼睛高声道:“东家到底在哪里?甭以为躲着不见,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我告诉你们,没那么便宜!我男人吃了你家门口摊子上的菜,这会子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们到底拿了啥玩意糊弄人?黑心哪,为了多挣两个钱这样办事。你们是要遭报应的!” 潘平安也不是个脸皮薄的,被那女人兜头骂在脸上,仍旧笑容可掬,嘿嘿道:“莫急,还是那句话,只要弄清楚,确实是我们出的纰漏,我们肯定不推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不是眼下我拿不了主意吗?你稍安勿躁。来,喝口茶,喝口茶!” 说罢,真个捧了桌上茶盏递给那女人。 “喝什么喝?”女人使劲一挥手,“我男人都这样了,我还敢碰你家的吃食?又不是嫌命长!我跟你说。你赶紧把你们东家叫来,再晚些,我还上外头嚷嚷去!” 花小麦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不由得向地上坐着的那男人望过去。 那男人虽是垂着头,但酱园子里光线充足,仍能将他那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这……哪像个生病不舒服的人该有的样子?额头上连点冷汗都没冒,面色比孙大圣还红润好看——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指着潘平安骂,花小麦再听不下去,快步走到她面前,将眉尾一扬,勾唇道:“找我?” 女人正骂得唾沫子横飞,抽冷子见旁边来了个小媳妇,还是挺着大肚子的。便不由得一愣,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回。 “这是你们东家?”她并不和花小麦说话,仍望着潘平安道。“呵,可不要随便找个大肚婆来糊弄我,打量着她是个有身子的,我就不敢拿她怎么样?还是你们预备让她豁出命去往我身上撞,好反而讹上我们两口子?” ……谁讹谁啊? 花小麦忍不住想抬眼望天。 方才在稻香园中,听孟老娘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清楚之后,她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今儿个他们很有可能是被人给讹上了。 首先,食材对她而言向来是重中之重,每天去了稻香园,头一件事就是翻检今日要用到的蔬菜瓜果和各色肉类,确保是新鲜送来的,才会彻底放心,所以,外卖摊子的用料,绝对不会出问题。 其次,姜辣鸭丝只是一道热炒菜,步骤简单出锅快,对于厨子来说,只算是一道家常菜,没有任何难度。周芸儿是一个没出师的学徒,不可能一点错误都不犯,但以她的天分和平日里的努力程度,断不可能在这道菜上栽跟头。 不是她花小麦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短儿,只不过,既然收了这个徒弟,又带了她这么久,基本的信任,就必须有。 所以,这两人今日到底是什么目的,眼下还真是不好说。 潘平安早被那女人扯着袖子缠得发烦,此刻见花小麦来了,慌忙把手一甩,高声道:“谁骗你?这就是我们正经东家!这酱园子,还有村东你今儿个去过的稻香园,都是她的!你要是不信,自管去村里打听去,看我们是不是敷衍你!” 花小麦也点了一下头:“没错,我是稻香园的东家,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女人一听这话,登时就了不得了,爬起来把那男人一拽,指着他的肚子道:“你看看,你看看吧!好好的一个人,平常一年到头都不打个喷嚏,就因为吃了你们那门口摊子上的东西,生生成了这模样了,你得给我个说法才行!你开着这么大两间铺,我知道你是有钱钞的,说不定还认识许多贵人,但我不怕你!” “嚷嚷什么?”花小麦很不走心地往那男人脸上一扫,露出个笑容来,“我假如真不打算管你,你觉得,你们俩还能在这儿折腾这许久?你看看我这铺子上的伙计,你只得两个人,他们若铁了心叉你们出去,你们能安安稳稳留到现在?” 孙大圣嘿嘿一笑:“可不是?我说大嫂,你也太能闹了,铺子就在这里,又跑不了,真不明白你嚷嚷这么大声干嘛,生怕人听不见?” 女人转脸去瞪了他一眼,回身望向花小麦:“你既要管,就给个说法吧,今儿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花小麦冲她一笑,“村儿里有现成的大夫,要不我这会子就打发人去请,替这位大哥瞧瞧?诊金药费你们不用担心,由我来付。” “我不看大夫!”坐在地下那男人立时将脑袋晃得拨浪鼓一般,“你们都是一个村儿的,不必说,肯定是互相包庇,我能得个好?” “是呢,若换了是我,也不放心。”花小麦很认同地点点头,微微弯下腰,仿佛很关切地道,“可是大哥,你不是疼得厉害吗?就这么生扛着,没关系?” “啊呀你不要管!” 不等那男人回话,旁边的女人便拉了花小麦一把。 “我们是做小买卖的,起早贪黑,就挣两个糊口的钱,可比不得你。这一趟,本来是给人送货去的,今儿在你这里,人成了这样不止,还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眼瞧着是不能按时把货送到了,你得赔偿我们才行!你……你拿十两银子来,这事儿就算完了,往后我们再不来找你!” 哈,十两?这要不是讹人,她花字倒过来写! 花小麦轻轻一笑,转头对潘平安道:“平安叔,我过来的匆忙,没带钱,这边铺子先帮我垫上,回头我让人给送来,免得账算不清。” 潘平安皱一下眉,稍稍凑近点,小声道:“小麦丫头,你可琢磨清楚,这钱要是给了,咱今儿这档子事可就算是坐实了,那……” “不管咱给不给钱,她都有说法,先打发了再说。”花小麦也低声道。 潘平安答应一声去找账房,片刻,果然拿着钱匣子跑了来。 花小麦从里头拣出两吊钱,送到那女人面前:“十两没有,只得这么多,要么就收下,要么就一文也别想得,你自己考虑。” 女人似有点不甘心,回头看了看孙大圣和身后那几个年轻伙计,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却终究是把钱接了过来。 “我也不是那起不讲理的人,见你还有诚意……算我们倒霉!” “那就多谢了。”花小麦冲她和和气气地道,话锋一转,貌似不经意地道,“对了,大嫂你刚才说,是与这位大哥一块儿做小买卖的?就只有你们夫妻两个吗?” “可不是?”女人想也不想就道,“小本买卖,勉强喂饱家里的几张嘴,哪里有闲钱请帮工?我们是比不得你们啊,两间大铺子开着,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 “哦,方才我恍惚听见你说,这一趟是给人送货去的,你俩在我们村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那……货呢?” 花小麦淡淡地道。 头先儿一进珍味园的大门,她就仔细看过,这两人虽做的行商打扮,却是两手空空,别说甚么货物了,压根儿连行李也没有一件。 甩着空手去跑生意,这可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呢,真是开了眼了! 女人闻言,便蓦地一愣,坐在地下那男人,也瞬间张大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他二人才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凶巴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把货放在何处,碍着你什么事儿?横竖往后我们不再来找你麻烦就是了!” 话音未落,那男人已一脸痛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被那女人搀扶着,弓腰驼背地出了院门,一闪就不见了。 花小麦冷笑一声,招招手,将小耗子叫了过来。 “去,跟着他们,看看他俩究竟往哪去。” ps: 感谢感谢猫游记人、禾树组合、乔乔妹、小麦芽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朗驱同学打赏的平安符和緑小兮同学打赏的香囊~ 第二百八十七话 没完 花小麦并不打算在珍味园耽搁得太久,待小耗子一溜烟地出了门,她便抽空看了看大缸中的各种酱料,与雷安两口子吩咐了几句,就预备回稻香园那边张罗。 行至酱园子门口,正要一脚踏出去,那孙大圣匆匆地赶了上来。 他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挠着后脑勺,冲花小麦嘿嘿一笑:“我说妹子,多嘴问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今日跑来闹事的那两个,我怎么瞧,也不像是只想讹两个钱那么简单呀!” 这一点,花小麦自然也意识到了,只是一时半刻没个头绪,此时听他提起,便冲他抿了一下嘴角:“大圣哥,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岂止不妥,简直大大地不对劲儿嚜!”孙大圣一拍手掌,言之凿凿地道,“中午那会儿,秀苗急匆匆地跑到酱园子里叫平安叔去稻香园帮忙平事,她那会子又急又怕,话也没说清楚,拽了人就跑,我怕平安叔一个人照应不周全,便也跟了去,还没走到饭馆儿门口,就听见震天的闹腾声。” 他摸了摸下巴,回忆着道:“你是没瞧见是什么阵仗,那家伙,简直是豁出命去地扑腾啊!满地打滚儿,撕破喉咙地喊叫,但凡见着村路上有一个人经过,便立即冲上去扯住人家,淌眼抹泪地说自己如何委屈,生拉活拽地叫人替他们做主。那阵子,正是饭馆儿里食客最多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有许多人,都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哩!” 花小麦拧了一下眉心。没有做声。 这可真是奇怪了。 那一男一女若只是为了讹钱,该死命扯着稻香园里的伙计或是周芸儿混闹才对,跟路人哭诉,能起甚么作用? 要知道,稻香园不仅是火刀村里独一家食肆,排场更委实不小,光是那占了三亩多林地的园子。看上去就很能唬人——能开得起这么大一间食肆的人家,是绝不可能任人欺负的,他们这样往死里折腾,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惹怒了这饭馆儿的东家,到最后一个子儿都拿不着不说,还挨一顿胖揍,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要知道,那两口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外头跑买卖的。可不是那起没见过世面的货色,这一点浅显道理,他们能不明白? 见花小麦不说话,孙大圣便又接着道:“这还不算完呐!你应是已经晓得,他俩是在村间小路上闹起来的,却并不是外卖摊子附近。反而紧挨着通往后头园子的石子小路。那男人在地上滴溜溜地滚,渐渐地就离园子入口越来越近,那个女人。也一步步跟着往这边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嚷嚷的时候,脸正是冲着鱼塘那边,若不是我和平安叔到得及时,将他俩拉开了,恐怕迟早将你那园子里的人给叫唤出来!” 花小麦心中陡然一凛。 今天是稻香园摆宴请陶知县夫人来做客的日子,那两人偏捡着这时候来闹事,还直往园子跟前凑,意味着什么? 哪里是为了讹钱,分明就是上赶着来坏她稻香园名声的啊! 想想还真是有点后怕。若不是当时她还算镇定,打发了秀苗去请潘平安,又迅速将杨氏和那一众女眷带去稍远的东北角竹林。后头会是怎生情形,还未可知! 春喜在一旁仔细听二人说话,见孙大圣住了口,便试探着道:“大圣兄弟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了。那两人张口就管小麦妹子要十两,小麦妹子只肯给两吊钱,按道理,他们该是不会就此甘心,可……他们怎么就连个价都不还?痛痛快快接了钱就走——哪个讹人的,会像他们这样办事?” “哼。”花小麦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他们在园子门口闹了那半日,却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可不就只能作罢,尽快脱身?幸亏大圣哥你与平安叔到的及时,否则,保不齐我连他俩长甚么模样都瞧不见!” 孙大圣点点头:“所以我才问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事儿,当真越想越觉得蹊跷。” “唉,我能得罪谁啊!”花小麦想也不想,叹了口气道,“大圣哥你还能不清楚?我这一向,连去城里走动走动的机会都有限,稻香园重新开张之后,更是成天只在铺子上张罗买卖,没有……” 等一下。 她忽然顿住了。 该不会这问题,恰恰正是出在“买卖”二字上头?稻香园做大了,便碍了某些人的眼,心心念念,想给她点苦头吃? “反正你最近还是把细点的好。” 孙大圣见她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心中猜逢她或许是想到了些什么,倒也不深究,只切切地吩咐道:“我想你如今有些不便,遇上事千万莫要硬撑,待郁槐哥回来,你与他说说。他那人办事有分寸,脑子也清楚,有他着手处理,你能松快不少,有事要帮忙,言语一声就行。” 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谢过他道:“那我就先回稻香园了,过一会儿小耗子回来,大圣哥你让他别耽误,赶紧来铺子上找我。” 孙大圣痛痛快快地连声应“这你放心”,将她送出门口,也便进了酱园子忙活去了。 …… 小耗子身段灵巧,腿脚格外利索,将跟踪那一男一女的任务交给他,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花小麦回到稻香园,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那小子便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似是跑得很厉害,一进门,忙就捧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猛灌一气。 若搁在平常,不用花小麦开口,春喜铁定就是要训斥他一回的,今儿却是顾不得了,由着他将茶壶喝了个底朝天,迫不及待地捉住他问:“怎么样。那两人往哪边去了?” 小耗子一抹嘴,望向花小麦,皱着眉道:“那两人都算是很警惕的,出了咱酱园子的大门,还四周转了一圈,才鬼鬼祟祟地出了村。也并没有往官道上去,是从村西口离开的。” 村西口?也就是说。是进城了? 花小麦之前的猜测,随着小耗子的这句话,立时又笃定了两分,禁不住狠狠磨了磨牙:“你跟了他们多久?” “没弄清楚他们去了啥地方,我哪敢贸然回来?”小耗子一摊手,仿佛功臣似的面有得色,蓦地见花小麦一张脸阴得要下雨,丝毫没有同他开玩笑的意思,便吐了吐舌头。 “我在后头跟着他俩。一路进了芙泽县城,他们就径直钻进了天胜街,在人丛里一挤一窜,就……不见了……” “啪!”春喜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盖在他脑门上,“还以为你把整件事全弄明白了,却原来还是个半桶水!天胜街那么大。你让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小耗子吃痛,忙地朝后缩了缩,一脸委屈:“东家交代的事。我哪敢敷衍?若能一路跟到底,我肯定没二话!可……天胜街那一带,人太多了,挤挤擦擦的,我眼睛一错,就跟丢了……” 春喜气不过,还想骂他,却被花小麦给拉住了。 “行了嫂子,小耗子到底年纪轻,尽力了就行。这也怪不得他。”她轻轻地劝了一句,随即咬了一下嘴唇。 天胜街是整个芙泽县,饮食行当最密集的地界。不仅赵老爷的春风楼就开在那里,旁的几间叫得上名的食肆也开在那处,那一男一女直奔天胜街而去,本身已经很说明问题。 若她没估计错,那一男一女不过是受雇于人,今儿这事,多半是同行见不得她抢风头赚钱,专程上门来给她送晦气的! 专拣着陶知县夫人来做客的时候生事,心肠还真够歹毒! 她心中恼火得要命,怒气直冲头顶,天灵盖都要裂了,恨不得立时就冲去,将那躲在阴暗处算计人的正主儿揪出来狠狠揣上两脚。可……小耗子说的没错,天胜街那么大,食肆也多,她如何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使绊子? 这可真是……果真素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倘只是一次半次的还罢了,怕就怕人家此番不得手,心内不甘,再变着法儿地找麻烦! “你先回去。”她跟小耗子吩咐了一句,打发他离开,便坐在桌边发闷,心头像堵着块大石,那一口浊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孟老娘自打小耗子来了,便始终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此刻见花小麦如此,见噱笑一声,翻翻眼皮道:“多大点事,就值得你愁到这地步?晓得你没本事,但我儿可不是吃素的,他还能放着不管?” 花小麦看了她一眼。 事情当然要跟孟郁槐说一说,不能瞒着他,但……那人镖局的事已经够忙,又怎能回回都指望他替自己出头? “芸儿。”她想了一下,转头望向仍有些瑟缩、可怜巴巴的周芸儿,“今天的事和你没关系,怪不到你头上,你不要这样战战兢兢。门口的外卖摊子照旧交给你张罗,眼瞧着就是晚饭时间,你也该去做些准备才是。至于其他人……” 她的目光从铺子的伙计们脸上一一掠过,沉声道:“这段日子,请大家仔细一些,莫要出差错让人拿住了把柄。若再有今日这样事体,或是发现了别的可疑之处,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可都记住了?” 那算计她的人躲在暗处,她自己却是明晃晃地被摆在大太阳底下。在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之前,除了更加谨慎小心,她又还能做什么? 而事实证明,花小麦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件事,还没完。 ps: 感谢雪隐幽爪、rfly、黑落落、oo小璇子oo、zhuhaihaoyou几位少年的粉红票~ 明天开始每日双更,同学们手上如果有粉红票,弱弱地求一下~~ 第二百八十八话 自己试试 芙泽县南边,有一片桐子林。 正是秋日里落叶的时节,林中泥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桐子林一带,都算是芙泽县较为繁华的所在,自林子里弯出去,走不上两步路,就是一片商铺聚集区,平日里热闹得很,只不过眼下临近傍晚,天已麻麻黑,乌压压的林子里,便几乎无人往来,唯独林深处一个破旧的凉亭前坐了个男人,手边一只小风炉煮水,炉子边缘摆了一圈橘子,被火烘烤着,散发出微甜的香气。 一阵脚踩落叶的动静传来,须臾,便有一家丁模样的后生快步走到凉亭边。那男人连眼皮也没抬,自顾自捡了个烤热的橘子剥了吃。也不知是不是那橘子有些酸,他立时眯起眼来,冷不丁呵呵一笑:“怎么样,没成吧?” “唔……”那家丁喏喏应了一声,“没、没闹腾起来,不过幸好那两人还不算蠢,至少没叫人发现他们是领了谁的命……” “得了吧。”男人又是一笑,语气听上去居然很和善,“就这么一点子事儿都办不好,还不蠢哪?大好的机会,就轻易被他俩浪费了,白跑一趟不止,还让人起了戒心,往后这事儿只会更难……小顺啊,不是我说你,平常办事那样靠谱,这一回,你是上哪儿找来这么两个货色?” 许是见他脸色和霁,那名叫小顺的家丁便稍稍放心了一些,使劲点头承认自己的错误,末了道:“可是东家,听他二人说,那稻香园前边的饭馆儿虽然生意火爆。后头园子却是清淡得很。今天一整日,除开知县夫人她们那一群人,园子里就再没做成一笔生意,咱们何必……” 男人顺手捞起搁在脚边的一根铁钎子,扒拉开地上一层泥,几只圆乎乎冒着热气的芋头便滚了出来。 他倒也不怕烫,拈起一只来撕开皮。将里面莹白粉嫩、带着水汽的芋肉咬了一口,摇头晃脑地感叹:“嗯,这烤芋头,还就是秋天里的最好吃啊!” 说着,便抬头瞥了小顺一眼:“你今儿怎么净说糊涂话?那稻香园刚刚重新开张一个来月,现下生意不好有何出奇?她若是赚得盆满钵满,也不必巴巴儿地将知县夫人请去了!你只瞧着吧,连知县夫人都肯给她脸面,往后。她还用得着为买卖发愁?如此简单的事,你怎地就想不明白?” 那家丁没敢则声,朝后退了半步。 “她也怨不得我寻她的晦气。”男人将整个芋头全塞进嘴里,呷一口茶,“原本咱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太太平平的,这多好?她偏要开个劳什子稻香园,这不明摆着和我作对吗?我这人啊。最是受不得激,她自个儿要撞上来,我就也只能陪她耍耍了——唉,我也不想这样,小顺你说说,我其实是不是一个很讲理的人?平日我待你们,不薄吧?” “是,是。”那小顺点头如捣蒜,“东家向来最体恤小的们。那……依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您知道的。她那稻香园有连顺镖局给撑腰,且还开着一间珍味园,遇上事儿自有大把人帮忙。咱们……” “不就是间破酱园子吗?”男人脸色一变,阴恻恻地笑了笑,“小顺啊,你可知什么叫顾得上脑袋顾不上腚?” 他招了招手,将那家丁唤到近前,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小顺先是皱眉,继而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情态,连连答应,领命而去。 男人望着他渐渐走远,于是又捡了个芋头剥出皮肉慢慢吃,唇边挂着一抹笑。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种恶狠狠的意味。 …… 这晚,孟郁槐依旧是回来的迟了些,踏入院门时,孟老娘和花小麦已经吃完了晚饭,一个在前头收拾院子,另一个刚刚洗好澡,在房后晾衣裳。 花小麦肚子越来越大,眼瞧着是稳当了,轻易不会出纰漏,孟老娘对她的管束,便也不似从前那般严格。最近这一向,她和孟郁槐换下来的衣裳都是自己洗,不过三两件薄衫,累不着她,况且最近长了不少肉,她总觉得,还是多动一动,心里才能踏实些。 稻香园出了那样的糟心事,不用花小麦开口,孟某人一进门,就被孟老娘死死揪住了,爆豆子似的爽快利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皱着脸道:“你媳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点点小事就唬得那样,在我跟前还装镇定。她揣着孩子,我看这事儿,你得多出把子力。” 孟郁槐没料到自己不过一天没在家,就出了这种事,还正正好是在杨氏来做客时发生,心中便有些犯嘀咕,习惯性地把眉头一拧,撂下一句“我去瞧瞧她”,一径绕到房后。 其时,花小麦正将一件衣裳往绳子上搭,绳子牵得有点高,她那小个头委实有些吃力,左右看看,便搬了块石头来,一脚踩上去。 孟郁槐绕过来,一眼就看见她摇摇晃晃地在那里折腾,不由得吃了一吓,三两步冲过去把人拦腰抱下来,一把将她手中的湿衣裳扯过去,凶巴巴道:“你是不是想挨揍?够不着不会叫娘搭把手么?” 花小麦从他身上出溜下来,也不答他的话,嘻嘻一笑:“回来了?通身都是酒气,今儿又和人应酬了吧?我和娘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吃饭,还从珍味园里带了菜回来,是我做的,你要是觉得饿,我就去给你热热。” “还笑得出?”孟某人睨她一眼,“在我跟前硬撑甚么?今日的事,娘都跟我说了。” “我没硬撑。”花小麦耸耸肩,认认真真地道,“实话说,下晌这事刚发生的时候,我的确气得不轻,满心里只觉得恼火,可现在,我已经好多了。我想的明白,咱又没做错事儿,不理亏,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难受,那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吗?我偏要高高兴兴的,为了那种人生气,不值当。” “这是真话?”孟郁槐一挑眉。 “我哄你做什么?”花小麦对他翘了翘嘴角。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孟某人松了口气,一鼓作气把盆子里的衣裳晾好,牵了她的手,“走,咱回屋去说。” 两人于是回了房,点上灯。 孟郁槐就在桌边坐了,将花小麦横抱在腿上,眉尖一蹙:“你沉了。” 花小麦立刻不答应,指着自己的肚子理直气壮地道:“喂,孟镖头,我请你搞清楚,明明是他沉——我说你是不是找架吵啊?” 孟郁槐笑不可仰,万分敷衍地摆摆手:“行行,是他沉,都是他连累了你,咱们说正事。听娘说,下午那二人,不是只讹钱那么简单,反而像是受人指使?” “嗯。”花小麦就十分笃定地点点头,“他俩管我要了两吊钱,走了之后,我就让小耗子在后头跟着,看见他们进了县城,钻到了天胜街里。那天胜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用我告诉你了吧?我敢说,这一回肯定是有同行看我不顺眼,想让我吃苦头。” 孟郁槐对此很是认同,将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在心中细细琢磨了片刻,迟疑着道:“我是不愿往那上头想,可……我记得前几日你去城中瞧邢大夫,回来告诉我说你遇上了赵老爷,还被他酸了两句,依你看,会不会……” 这番话,他说的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那赵老爷是柯震武的老友,这些年,孟郁槐虽不算与他有什么交情,却也往来频密,称得上十分熟悉。若这事真是他打发人所为,保不齐会把柯震武也牵扯进来。 那老头已经铁了心回家歇着颐养天年了,这要是再把他往这淌浑水里拖…… 花小麦抬头看了他一眼,搂住他脖子小声道:“我觉得……这事儿应该跟赵老爷没关系。他要是真打算在暗地里耍小伎俩,前两天大概就不会在我面前,说那些个酸话了。” “有理。”孟郁槐应了一声,“况且那二人虽跑去了天胜街,却也不能肯定,正主就一定是在那里做买卖的,保不齐是个障眼法。得了,明天我便去查查……” “你别管了。” 花小麦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道:“这事儿你让我自己处理,行不行?” “为什么?”孟郁槐有些不解,盯牢她的眼睛。 “我想过,他们要是只闹这一回,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没那闲心,但若他们还敢再来,我打算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把事情办妥当。”花小麦觑着他的脸色,缓缓地道,“你都不知帮我平了多少次事了,我还能让你护一辈子吗?” 孟郁槐更是不悦,虎着脸道:“几个意思?怎么,我护着你,你还不乐意?你是我媳妇,有问题吗?”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花小麦赶紧摆手,“我是觉得,眼下你在镖局的事越来越多,我若还甚么麻烦都丢给你,岂不把你累死?左右我有平安叔、大圣哥和稻香园的一众伙计帮忙,我也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把一个麻烦,处理得周周全全,妥妥当当。若是实在没法子,我再向你求救啊。” 孟郁槐叹了口气,垂首细忖一回,满面严肃地道:“你有此想法,我也不是完全不肯通融。但眼下你是非常时期,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第二百八十九话 先卸条膀子 该怎么做? 花小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垂头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颇有点费解地道:“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若他只闹这一遭,我便不理他就是,但若他还不肯罢休,我不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在暗我在明,他出招,我便应付着,他总会露出马脚来,我……” “不是,我没问你这个。”孟郁槐一脸肃穆,“你说要自个儿试试将此事摆平,我就依了你,但你现下怀着孩子,可知道自己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 花小麦这才恍然大悟,自他怀中挣脱,稳稳当当立在地上,笑嘻嘻掰着手指头数:“不把闷气憋在肚子里,不跟人斗嘴吵架,不许使棍子打人,遇上事,尽量让伙计们处理,自己决不能冲在前边儿强出头。还有,要时时刻刻牢记一件事……” “什么?”孟郁槐纳闷,抬眼去看她。 “这回的麻烦,能不能妥善解决,是其次。”花小麦笑眯了眼,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这个小祖宗安安稳稳不出岔子,才是最要紧的。” 孟郁槐被她那模样逗得发笑,唇角一勾,仿佛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能说出这一番话,可见是真想明白了,我也能放心些。只你记得,你男人不是白吃饭的,你用不着非要亲自跟人争这一口气,万事有我在。” 花小麦“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个响儿,蹭蹭他的脖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更安心了。” “……别乱动。”孟郁槐的神色一刹之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你现下就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货,撩起火来你收场?走开。我去洗洗。” 花小麦笑得打跌,见他快步走到门边,说话间就要开门出去,便在他身后嚷:“你当我愿意离你那么近?浑身都是酒气,熏死人了!” 这动静顺着门缝飘进院子里,孟老娘正在大门口泼水,闻声便回过头来。翻了个无比精准的白眼,从牙齿中间迸出两个字。 “毛病!” …… 这日之后,稻香园很是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那一男一女闹了一场,隔天中午,待外卖摊子上又排起长龙,花小麦便特意打发庆有去门口,一个人一个人挨着问他们吃了昨日的饭食之后,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这问话有两层意思。 其一,自然是表示关心。让众人知道,他们稻香园是很负责任的,肯处处替食客着想,可不是那起遇上事就百般推脱的主儿; 这其二嘛……人人吃了那姜辣鸭丝都无碍,偏只得那一男一女有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够明显? 庆有是个老实巴交的后生,将花小麦的吩咐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在门前将那群人都问了个遍之后。就跑回饭馆儿大堂,中气十足地高声道:“东家,大伙儿都说,吃了昨日的菜色并没有半点不妥,我就说嘛,周家妹子向来很谨慎,怎会胡来?” 嗓音又脆又响,嗡嗡隆隆将整个大堂都罩住了。 成日跑买卖的行商们,大多都十分精明,将这话听了去。心中立时明白大半。就有两个常来稻香园吃饭的熟人,招手将花小麦叫了过去,皱着眉语重心长道:“妹子。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样腌臜手段都使得出?我们隔三差五便来一回,自然晓得你这里向来干净利落,但外人如何知道?你得仔细呀,提防着对方还有后招!” “就是就是。”其余人也纷纷附和,“你自个儿心里一定要有个数哇!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成日在路上行走,认识的人不少,肯定会帮你说公道话,不会让人将你这稻香园的名声坏了去的!” 花小麦心下感激,少不得多谢了他们几句,想了想,索性又每桌送了一碟点心。 吃小亏占大便宜,这个道理,她懂。 如此过了三四日,人们渐渐也就忘记了小饭馆儿那天发生的事,几乎无人提起,一切恢复正常。 但新的麻烦,又很快冒出头来。 这一回,却不是她这稻香园遭殃。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一早一晚,甚至还有些冷。连着好几个阴天,好容易盼到太阳露脸,花小麦便急急忙忙地吩咐伙计们将那些个番椒、野菌等物都搬出去,摆在铺子门前好生晒晒,省得生霉。 各种各样的干货将稻香园的大门口铺得满满当当,却半点不曾影响美观,反而给这饭馆儿又添了几分暖烘烘的家常感,与田间地头那忙碌的景象相得益彰,瞧着使人十分舒坦。 “对,全都铺开。”花小麦站在门口指挥伙计们干活儿,一丝不乱道,“吉祥,我瞧着那一筐笋脯好像有点返潮似的,你赶紧看看,若是生了霉灰,得赶紧洗过重新晒!” 众人正忙得起劲,就见那孙大圣急匆匆自村间小路上跑来,径直冲到花小麦面前,未及说话,先就使劲一跺脚:“哎呀!” “……怎么了?”花小麦心里咯噔一下,望着他道,“是不是酱出了问题?” 孙大圣将眉头拧得死紧:“咱们的酱有雷师傅两口子看着,哪里会出问题?可现在偏偏就是出了问题了!” 他这人是个非常乐天的性子,甚少现出这种表情严峻、说话没头没脑的模样——也就是说,今儿很可能是出了大事了? 花小麦咬一下嘴唇,往前踏一步,离他近了点:“大圣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别着急,慢慢说。” 说着,又回头呼唤周芸儿送茶来。 “不喝茶不喝茶,我哪里喝得下去?”孙大圣用力摆了摆手,“珍味园里来了一大帮子人,大多都是从县城里跑来的,说是前日买了咱家新出的酱,回家炒菜烧肉,臭得根本没法儿下嘴,要让咱给个说法哩!本不想劳动你,但他们人太多,平安叔给缠住了,实在顾不过来,雷师傅他们说话,又压根儿不管用……” 珍味园里造出来的各种酱料,主要是卖给省城和各县的酒楼食肆,但寻常百姓的零星生意也同样要做,因不想托给城里的杂货铺代卖,潘平安就想了个主意,每月新酱出缸,便在城中支一个小摊儿摆上几日,由着老百姓上门来买,其余时间若想买珍味园的酱料,却是只能来火刀村里。 前日出缸的新酱,增加了几个品种,卖得很好,简直能用“火爆”二字来形容,潘平安还特地跑到稻香园自我炫耀了一番。可谁能想到,恰恰是在这事上头出了差池? “来了多少人?”花小麦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望着孙大圣沉声道,“闹得很厉害吗?” “挺厉害的。”孙大圣点点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想,就这十几二十人,我们应付得过来,也不用和他们讲理,痛快把钱退了就是,买个清净。可我担心啊,他们这话要是传进那些酒楼的耳朵里,咱们往后的生意可不好做呀!” 花小麦冷哼一声。 不过几天之内,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稻香园,眼下又轮到了珍味园,这要不是同一个人在找麻烦,那才真叫奇怪了! 这算什么?知道她帮手众多,那潘平安又是个极会办事的,便将稻香园暂且摆在一旁,调转枪头对付珍味园,打算先卸掉她一条膀子再说? 此时若是稻香园再出点什么事,潘平安那边自顾不暇,可就没法儿再来帮她了! 说起来,不管藏在阴暗处的那家伙究竟是谁,心思还挺细密。明明是个同行,却只打发普通老百姓来闹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本来嘛,新出的酱刚送去各大酒楼食肆,保不齐人家还来不及拆封呢,没发现问题,也很正常不是吗? 真是……好想骂脏话,又不是甚么杀父夺妻之恨,用得着这么狠毒吗? “我跟你去看看。”她咬牙对孙大圣挤出这一句,在心中拼命让自己一定要镇定,绝对不可自乱阵脚,回身叫了春喜腊梅,又叮嘱庆有一定要看好铺子,快步往珍味园的方向赶去。 这时候,酱园子里果然很热闹。 院子原本是很宽敞的,却生生给挤得水泄不通,里头男女老少都有,将潘平安和雷师傅围在最中间,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说的话也没甚新鲜,不过是“你们这铺子做黑心买卖”、“今天定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我们就不走了”之类的废话。 潘平安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可他再会说,又如何能对付得了这许多张嘴?一时急得满头大汗,笑呵呵地安抚这个,又陪着小心劝说那个,似个陀螺一般转个不休,真让人担心他会转晕过去。 至于那雷师傅,则素来沉默寡言,被人指着脸地骂,急切间竟出不得声,同样是一身汗,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花小麦本预备立刻踏进去,然而转念一想,多自己这一个人,情况也不会好很多,且里头那样杂乱,万一挤到肚子,可真不是好玩的,于是索性站住了脚,眯起眼睛盯着那群情激奋的人群,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突然定在了某张脸上。 她认识那个人。 ps: 感谢紫雪盟主、书友120703232412842、奢.望、黑落落、、邹想想几位少年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少年打赏的桃花扇,真的很谢谢大家~ 明天一定争取更新得早些~ 第二百九十话 逼供 这世上大抵有两种人,是使人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第一种,自然是至亲。血浓于水,无论过了多少时光,都永远会在心中给对方留下一个位置; 而另一种,则是害过你的人。 人们总是对自己吃过的亏记得格外牢,即使是早已将事情看淡,甚至许久都不曾想起,只要一看见那个人的脸,就能立即将他自人丛中认出来,绝不会出错。 花小麦现下,正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形当中。 其实说穿了,来到火刀村的这二年,她几乎没怎么被人欺负过。村里的人虽然有些嘴碎,喜欢瞧热闹传小话,总体而言,却都算是淳朴的,能分得清是非,也不大会真个使毒计去害人,像关蓉那样的货色,无论搁在哪儿,都是一朵奇葩,而不是常态。 婚前她有花二娘与景泰和照应,嫁给孟郁槐之后,哪怕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大伙儿也会对她客气一些,再加之她又耍得一手好棍,发怒打起人来是不留手的,因此,也没有谁吃饱了没事做,轻易跑去招惹她。 而此刻酱园子里,躲在众人背后的那家伙…… 花小麦眯了眯眼,轻轻笑了一下。 她绝对不会记错,那家伙是魏胖子的学徒。 当年魏胖子因为给李三家做席面的事嫉恨她,领着学徒将她掳了去,在村中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关了一整个下午,这人正是四个学徒之一。说起来花小麦也不过只见了他那么一回,之后的两年里,就再没碰上,然而今日,就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她仍然立刻将他认了出来。 其实她心里对这学徒并不怎样恼恨,毕竟,他也只是听命于人,自己做不得主。即使有火,也该撒在魏胖子身上,找个小喽啰来出气,实在没意思。 不过嘛……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他今天伙同着一众老百姓跑来闹事,那么自然应该另当别论了。 花小麦没工夫细琢磨,脑子里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既然这货今日给她逮个正着,就万万不能放过。 她心中甚至还有两分窃喜。 之前她还发愁,不知要怎样才能将那躲在背后的始作俑者揪出来,今儿遇上了熟人。事情可就好办多啦!原本是件费脑子的麻烦。现下也许只用武力值就能解决。何乐而不为? 她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退,把春喜和腊梅往前一拉,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之后。回过身去看向孙大圣,压低声音道:“大圣哥,你应该会些拳脚功夫吧?” “啥?”孙大圣闻言就是一愣,继而后背上就开始冒冷汗。 “小麦妹子,你想干嘛?”他霍然睁大了眼,“该不会是……想揍这些人一顿吧?呀,咱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今儿就是受人指使来闹事儿的,你心里憋着火。我也很能理解,但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啊!不说旁的,他们高矮有二十来个人哪,咱们拢共就只得这些伙计,还得护着你们几个女的。不……” “我心里有数,大圣哥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花小麦冲他笑笑,“你就告诉我,由小到大,你跟人打架动手,是输的多还是赢的多?” “你怎知道我跟人打过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孙大圣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打算再问了,挠挠后脑勺,“我这么跟你说吧,和郁槐哥比,那我肯定不行,但若是普通人,对付一两个,倒还不在话下。” “那就行。”花小麦点点头,与他如此这般地吩咐两句,接着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酱园子里。 潘平安和雷安两个正被围得焦头烂额,四下里全是人声,炸雷似的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冷不丁听见一个女声,像是卯足了全身力气地大喝一声:“都静一下!”忙转过头,一眼就看见花小麦慢吞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院子里众人果然有片刻安静,但很快复又喧闹起来,这一回,更参杂了些不满的埋怨,嘟嘟囔囔道:“凭甚不许我们说话?我们今儿就是来说理的!不给个说法,我们今天就是不走!” 花小麦皱了一下眉。 搞什么啊,她现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呢,不仅没人搭理,连说话声都轻易被淹没,这样怎么行? 她转了转脑袋,目光才刚刚落到小耗子身上,那机灵的小子便动作飞快地搬来一张大桌摆在她面前,嘿嘿笑道:“东家,要不你站上去,我给你扶着,保准稳稳当当。” 花小麦在心中很是赞了他两句,朝他一笑,果真爬到桌子上。春喜腊梅给唬了一跳,忙扑上来,一人一条胳膊将她抓得死紧,小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看你就是作死!” 花小麦也不去理她们,目光不疾不徐地从底下的闹事者面上扫过,刻意在躲于人后的那学徒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就见他先是一怔,嘴巴张得老大,接着很快反应过来,闷着头就往人堆里挤。 想跑是吧?试试你能不能跑掉再说呗! 花小麦瞪了他一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群情激奋的闹事者身上,清了清喉咙。 “诸位,我就是这珍味园的东家。” 只说了这一句,底下的议论声便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原来你就是东家?好好好,你来说说看,今日这事,到底怎么算?” 这还是比较和善的,当中有些人,说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 “我告诉你,你家的酱料又馊又臭,这就是坑人!啧啧,你还是个大肚子,怎地也不知给你那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 贼喊捉贼、反咬一口也就罢了,居然拿孩子说事! 花小麦冷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可不是吗?这人啊,是得替自己的后代们多想想。若是一时只图两个钱,便昧着良心说话办事,自个儿遭殃是活该,连带着小辈们一起遭报应,岂不很可怜?” 那人被她噎了一句。脸登时垮了下来:“你说谁?” 谁搭腔我说谁!花小麦在心里应了一句,也不接他的话茬了,扭头向着众人道:“今儿的事,我大概已经弄明白了,既然诸位都说是我家的酱料出了问题,那该负的责任,我就得负。这样吧,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位算一位,我们愿意按照酱料的价格双倍赔偿。” 底下的人立时面面相觑。半晌出不得声。 花小麦只当是没看见。接着道:“你们不必担心。我说出来的话,自然做得到,等下大家就可挨个儿来领钱。无论买了几坛,报个数就行。我一文钱也不会短了谁。”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今次酱料虽出了问题,但我们做买卖,向来是凭良心的,我这会子也没个头绪,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反正那酱料也吃不得了,等下大家离开之前,我会打发伙计随你们一起。去将你们家中的酱料取回来,也好查个清楚。” 闹事者们都傻了。 他们今天明摆着是来没事找事的,收人钱财,替人卖力,如此而已。大多数人家里压根儿就没买过珍味园的酱料,如何交得出来? 再说,就算是家中真有,那酱料也是好端端的,哪有半点馊臭味? 双倍赔偿,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可……眼见着只是水中花镜中月,终究落不到自己手里啊! 花小麦好似有无限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们都不出声,便装腔作势地跌足道:“是不是……这价钱你们不满意?哎呀,是我考虑不周,既是要赔偿,自然得拿些诚意出来。这样吧,三倍,好不好?” 这一下,众人是真有些犯懵了。 他们也不过都是些寻常百姓而已,日子温饱,手头没甚余钱,之所以今日会来闹一场,也不过就是想多赚两个铜板贴补家用而已,反正他们又不认识这酱园子的东家,不需要太过觉得愧疚。 可……现在人家一张嘴,就是三倍赔偿呐!这珍味园的酱料卖得可不便宜,粗略算算,可是一笔不小收入! 磨蹭了半晌,就有三五个,大约是家中真买过酱料的,便站出来,壮起胆子道:“无法入嘴的东西,既然你肯要,便只管拿去,谁怕你?快把钱拿出来赔!” 花小麦微微一笑,便招手将远远围观的账房先生叫过来,让他准备纸笔,将这几人的姓名住处一一记下。 有了这几人打头,余下的闹事者便觉心头安稳了些,认为自己赶紧回到城里,去寻那出钱雇他们的人要两坛酱料应该不是难事,也纷纷吆五喝六地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在了纸上。 花小麦果然令那账房先生搬出一匣子钱,一五一十都数给了他们,就打发伙计跟着他们一块儿出了村。 酱料有问题是吗?又馊又臭是吗?很好,她今天倒想瞧个新鲜,看这起人究竟能把这酱料,玩出什么花儿来! …… 这一折腾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待得珍味园里的人都走散了,花小麦才从桌子上慢腾腾地下来,拍拍衣襟,冲春喜一笑。 “折腾,折腾!你家郁槐兄弟今日要是瞧见你竟敢往高处爬,不骂死你才怪!” 春喜担忧了许久,这会子一颗心方才落到实处,使劲剜她一眼,拽着她走出大门。 孙大圣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圣哥他……”花小麦不由得转头望了春喜一眼。 “捉住了!”春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一叠声问她可有哪里不舒坦,见她面色好得很,便一路骂骂咧咧地与她回了稻香园。 此时此刻,稻香园里,也是热闹得很。 汪展瑞、谭师傅、周芸儿、孟老娘以及庆有等伙计,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挤在大堂里一张桌边,孙大圣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眼睛里盯着坐在地下的一个人,嘿嘿地笑,那人却是瑟缩着,垂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正是魏胖子手底下那个学徒。 花小麦忙活了一下午,觉得有点累,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两口气,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去。 听见脚步声,那学徒便回过头来,看见她,立刻叫起苦来。 “妹子,妹子!”他直着喉咙叫道,“我不过就是跟人混着想挣两个钱花,我若知道这珍味园是你的,我肯定就不来了!误会,真是一场误会啊!” “误会?”花小麦哼笑道,“这酱园子的东家是谁,你会不知道?春风楼开始在这里买酱料的时候,魏胖子还没被轰走吧?你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难道连这点子事都不清楚?” “我师傅……”那学徒话说到一半便噎住了,着急忙慌地改口,“我早就没跟着魏胖子了,是头年里的事了,妹子你不知道?” 是……吗?花小麦之前只怀疑此番闹事可能与魏胖子有关,却没料到这一层,再细细回想,五月里名士宴终选时,好像眼前这货确实不在魏胖子身边,那么…… “别跟我姐姐妹妹的!”她冲那人翻了个白眼,“别的事我不管,你只告诉我,究竟是谁雇你来闹事的?” “这……”那学徒有点不情愿,皱起一张脸,“我收了人家的钱,都揣进口袋了,不能……” 都到了这份上了还要挣扎,不是自找苦吃吗?这位朋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花小麦也不急,转脸笑眯眯地望向孟老娘。 “娘,我跟您说件新鲜事儿吧。早二年我刚来火刀村那阵儿,不是替人做席面挣钱来着吗?有一回,李三哥家上大梁,摆了两桌,让我去帮着张罗二等席。却没不成想,我做的一道菜大受欢迎,让另一位厨子丢了脸面,他便领着他的学徒,将我给绑了——要不是郁槐领着我二姐和姐夫找到我,后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说着,便指了指那个突然一哆嗦的学徒:“这家伙,当时可卖力了。” 孟老娘闻言脸色就是一变,凶煞之气顿起,不由分说,脱了鞋照着那学徒脸上就拍过去,啪啪啪左右开弓,声音极是清脆爽利。 那学徒被她一鞋底就给扇懵了,旁边又有孙大圣死死摁住了手脚不许他动弹,怎样也躲不掉,脸上一阵火辣疼痛,登时杀猪般大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他带着哭腔,万般委屈地小声道:“是……城南归林居的孙老板——我真的只是想赚两个钱啊!” ps: 感谢xxxxxxjj同学的粉红票~ 临时有点事,只能一更,好歹是肥章,大家别嫌弃,明天会三更补上的~ 第二百九十一话 动静越大越好 花小麦很是琢磨了一阵,才想起来那所谓的“归林居孙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继而立刻就在心里对他此番的所作所为,表达了充分的理解。 那个“孙老板”,是有前科的呀! 话还得从名士宴那时候说起。 其时入了终选的食肆一共有五家,比试当天,大伙儿正忙活着,魏胖子便突然闹了起来,口口声声说那归林居的孙老板趁他去茅厕,往他的锅里添加了东西,两人立时就在会场中扭打到一处,最后以双双被驳去资格轰出门去告终。 那个时候,花小麦正自顾不暇,满心里只琢磨着菜色的事,对他二人的撕打,也不过随便看了两眼便丢过一旁,之后也并未曾细想,只暗暗腹诽,反正那魏胖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的话,未必能做得准。 如今看来,当天魏胖子多半还真不曾冤枉了那姓孙的! 过去的事与她无关,她也没打算在上头花太大心力,如今她只是闹不明白——那孙老板,究竟为何要与她过不去? 若说是因为眼红嫉恨,这城中的酒楼食肆多了去了,连赵老爷都忍不住冒了两句酸话,旁的人,只怕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想法。可人家再不舒坦,也顶多只是在心中盘算,又或是暗地里骂个两回,怎偏就是那姓孙的耐不住性子,非要出手搞点事情不可? 那学徒被孟老娘用鞋底抽得双颊红肿,坟起两指高,许是慌乱中咬破了嘴皮,唇角还有一丝血线渗出来,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说话也不利落了,只在喉咙里不住地呜呜咽咽。 花小麦正想不通,听见他哭得烦人,便转过头去骂:“你能不能安静点,没看见别人正在琢磨事儿吗?果然是跟过魏胖子的人。一点礼数都不讲!你再哼哼,再哼哼一声试试?还想挨顿饱的?” 那学徒果然噤声不迭,又差点咬了舌头,紧抿着嘴皮安静了一阵,终究耐不过,冲花小麦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您要是……您要是有啥不知道的,尽管问我呀,只要我晓得,一定……” “本来就要问你,慌什么?”花小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垂眼想想。“你可知那孙老板。因何要寻我的晦气?” “这还不简单?” 学徒连忙一拍手掌,万般急切地道:“敢是您不晓得那孙老板的铺子是甚么模样罢?喙,一句话,他那归林居。同您这稻香园,竟真有几分相似,仿着田间农舍的样子修建,里头有水有花,只是小了许多,约莫最多只占四分地——往日里见着,觉得很有两分趣味,现下跟您这里一比,可就寒酸多啦!” 他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孙大圣,立时也点头道:“是,我想起来了,那归林居的东家,好似叫做孙正宽的。那间铺子在芙泽县很有两分名头,都可算得上是城南一景了。” 花小麦茅塞顿开,终于算是懂了个彻底。 搞了半天,原来是嫌她这稻香园阵仗闹得太大,将他给比了下去,将来更难免会与他争抢生意啊! 这可真是……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有本事便也在城里盖个大园子去,咱明刀明枪地斗,躲在暗地里使阴招,这算什么能耐? 果然,似孙正宽之流,无论遇上什么事,大概是永远不会从自个儿身上找原因的,在他们看来,错的永远是旁人。 花小麦低头想了想,唇角便一点点弯了起来,望着那学徒,换了个和善的面色:“咱们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不等那人答话,孙大圣便抢先开口道:“刚才问出来了,叫柱子。” “哦,柱子哥。”花小麦温良无害地一笑,“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年你同那魏大厨算计我,我虽因气不过,打了他一顿,却从未找你们的麻烦,对吧?” 柱子飞快地瞟了她一眼,点两下头:“对,对……” “你看,你原本就害过我一回,不单不知收敛,今儿反而又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就算是随大流,我也难免有些想不过呀,对吧?” 花小麦往椅背里靠了靠,眯着眼冲他微笑,旁边的孟老娘却是毫不客气地龇了龇牙,作势又要将脚上的鞋脱下来。 柱子方才挨的那一顿着实不算轻,这会子脸上仍在火烧火燎地疼,一见孟老娘的动作,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慌张的了不得。 “您信我一回行吗?我是真不知道这珍味园是您的铺子啊!那个……我今儿跟着众人来闹事,是我不对,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我人现下就在这里,您看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尽管说,我一定……” 花小麦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便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你得告诉我,那孙正宽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总不见得今儿打发人来我的酱园子里搅和一回,就打算收手吧?” “这个……”那柱子晓得孟老娘的厉害,更隐约听说过,这稻香园与连顺镖局是甚么关系,不敢胡诌,低下头去仔细思索片刻,哆哆嗦嗦地道,“我也是听他们归林居那起管事的闲聊时说了两句,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那姓孙的,原本打算在珍味园里好好儿折腾一回,每天派遣些人来闹事,直搅扰得园子里管事的人无暇他顾,再对你这稻香园动手。至于他到底想干啥,我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了,真的,我没诓你。” “唔。”花小麦应了一声,对他笑笑,愈发颜色和顺,“我心里有数了,还有第二件事,不知你可否应承——我想请你替我做个人证。” 那柱子想也不想就将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连连道:“行,行,那有什么问题?今日是我不长眼,冲撞了您,心里早懊悔得了不得了,您如今能用得上我,那是我的福气呀!” ……听听,这溜须拍马的话,真是连个磕巴都不打,一句接一句地往外溜呐!想来当初,魏胖子应是很吃这一套吧? “你肯答应,我就安心了。”花小麦笑眯了眼,“既这样,我看你今儿也别走了,好吗?你是给魏大厨当过学徒的,灶台上的功夫肯定不差,不若在我这里试试,假使手艺好,保不齐我会将你留下,每月让你赚两个稳稳当当的工钱,也不必再出去听人差遣了,如何?” 柱子立刻露出一脸苦笑。 甚么“试试手艺”,也只能听一耳朵罢了,他还能不晓得,花小麦这是想将他拘在稻香园,免得他转过背回了城,便去孙正宽面前传递消息?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仍是唯有点头应承下来。 花小麦便将他交给谭师傅,又让庆有和吉祥多盯着他一些,接着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丢出一句“咱也该预备着张罗晚上的买卖了”,就将这事儿翻了过去。 …… 孟郁槐晚间归来,还不等回到家中,就已经听说了珍味园下晌发生的事,心中委实有些担忧,先去了稻香园一趟,却没寻到花小麦和孟老娘,便又连忙牵着马快步走回村南,一进家门,却见那小媳妇正坐在院子里,仰脸冲他笑得没心没肺。 “我有点累,左右铺子上有谭师傅他们照应,我便索性偷懒,回家歇着了。” 见她面色如常,孟某人心中便安定了些,故意虎着脸,凶巴巴道:“你还笑得出?莫说我吓唬你,今日的事若再发生个两回,保准你鸡飞狗跳,再别想正经做买卖!” 一头说,一头又朝前踏出一步,拧起眉头道:“我听说,你今儿还敢往桌子上爬了?是谁把你的胆子养得这样肥?” 他提起这个,花小麦倒真吓了一跳,忙往厨房的方向瞟一眼,慌慌张张地将手指竖到唇边没命地让他噤声,压低喉咙道:“你别害我,这事儿要是给娘知道,肯定不饶我的!” 她在心中狠狠将春喜骂了个臭头。 这嫂子……领着她的工钱,干的却是出卖她的勾当,要不得,太要不得了! 孟郁槐被她那紧张的模样逗得想发笑,死命忍了,胳膊一捞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疾言厉色道:“我方才去了珍味园一趟,瞧见你将今日来闹事的人留了一个在铺子上,你是打算……”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小耗子一溜烟地跑了进来,高声道:“东家,去城里搬酱料的大哥们回来了,带回来好几十坛。雷师傅两口子正预备好好检查一遍,你去瞧瞧不?” “去呀!”花小麦点头笑笑,“你赶紧回去跟雷师傅打声招呼,让他等着我,我在家吃过饭,马上就过去。” 小耗子笑呵呵答应一声去了,这边厢,孟郁槐便盯牢了他媳妇的眼睛:“你说不要我帮忙,我便不插手,由得你去折腾,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究竟你打算怎么办吧?你将那些所谓出了问题的酱料都弄回来,是想做个物证?那么留在稻香园里那人,便是人证了?你这是想……?” 花小麦笑呵呵将他的胳膊一挽:“要不怎么说咱俩是两口子呢,真就想到一处去了!说来我还要谢谢那孙老板呢,他给了我这么个机会,我自然要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了,你说呢?” 第二百九十二话 以礼相谢 孟郁槐没有马上答话,向花小麦脸上瞟一眼,垂首忖度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免得与那孙正宽正面冲突,又能将他制住,于你而言稳妥些,且明天一早我去了城里,还可先去替你打点一番。不过……” 他唇边显出两丝笑意:“那‘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就别管了。”花小麦把眼睛一眯,十分高深莫测,“总之呢,到时候我得好生去同那孙正宽道声谢,他这样落力免费替我宣传,真难为他了!” 接下来不管孟郁槐如何软硬兼施,她却是始终不肯再往下说了。 孟某人心下犹疑,但当初既应承了让她自己来处理此事,这会子他就不好一直追着来问,只免不了切切叮嘱她几句,让她不要强出头,也便罢了休。 “咱赶紧吃饭吧,吃完了,我领着你去瞧个新鲜的。”花小麦冲他一笑,转身入厨房,帮着孟老娘把饭菜都搬了出来。 一家人草草将晚饭囫囵吞下,花小麦便立刻与孟郁槐一道又去了珍味园一趟。 搁在平常,眼下这时候,铺子上是早已经下了工,住得近的伙计们纷纷回家,似雷安两口子这起从外地来的,则也各自安顿,锁了院门预备歇息。 然而今日,这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四下里点着火把,潘平安领着一众伙计在院子当间儿行来穿去,把刚从县城里取回的酱坛归置在一处,以便查验。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不紧不慢地晃进去,迎面瞧见雷安,便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怎么样雷师傅,可有发现不妥之处?” 那雷安却是一脸的啼笑皆非,顺手抱过一坛来,送到花小麦面前,摇摇头:“你瞧瞧吧。我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今日来闹事的那起人,大抵是没料到珍味园居然会将卖出的酱料再要回去,未免有些手忙脚乱。家中原本有的,急慌慌赶回去做了些手脚,余下的人们则跑去了归林居,胡乱搬了几坛回家,少不得往里加些料,交出来应付了事。 孙正宽想着要利用这些个老百姓来找稻香园的麻烦,隔三差五闹腾一回,搅得人不安生。这原本不是错。但是他恰恰忽略了一件事。 人一多。变数也就多了起来。那些领了他的钱来闹事的老百姓,不过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才如此卖力,与他并无半点情分可言,一旦有了别的选择。又何必还要死揽着他不放? 或许如此行事不厚道,也不够忠心? 别闹了,醒醒好不好,出了那归林居的门口,哪个还认识你是谁? 花小麦将雷安递来的酱坛一个个看过,忍不住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往孟郁槐手中一塞,躲到一边去捂着肚子笑个不住。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啊! 这短短时间之内,他们竟能玩出这么多花样。也算是很不易了! 酱料原本是没问题的,为了让它显得“有问题,就必须要做些手脚。往里可劲儿加酱油醋的有之,掺水的有之,更有甚者。十有八九是从自家门前扫了一撮灰,一股脑儿地倒了进去。 几十坛从省城取回来的酱料,简直千奇百怪趣味迭起,怎能不让人心生佩服? 孟郁槐随便拣了几个坛子来看,也是连连摇头,叹息着道:“这不是胡闹吗?” 就有一个伙计拿了张纸片过来,对花小麦道:“东家你看看,我们去每一家拿了酱料之后,都让他家人在姓名旁按了手印,是跑不了的。” 花小麦便接过去,粗略扫了一遍,轻轻颔首,转而笑着对潘平安道:“平安叔,咱这头都张罗的齐全了,明儿个就劳烦你忙活一日?” 潘平安岂能不知她的意思,痛痛快快一点头:“行嘞,不就是报官吗?丫头你就踏实在家呆着,若这点事都办不好,往后我就没脸再在这珍味园里管事了!” 这年代,女子去衙门告状有诸多禁忌,此事花小麦若自个儿来办,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便,倒不如交给潘平安,省事又放心。 话说,她高矮是两间铺子的东家,也压根儿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不是吗? 她是不屑于与孙正宽那种货色耍手段斗来斗去,又不愿就这么放过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衙门告状”这条路,是最好走,也最稳妥的了。 …… 翌日,孟郁槐早早去了县城,没急着回连顺镖局,而是径直赶往县衙,与那陶知县见了一面,先将这几日之事说了一回。 辰时三刻,芙泽县城忽然起了喧嚣。 自城门外浩浩荡荡进来一群人,各自手中抱一个酱坛,坛身上并无半点花纹,只靠近坛底之处有“珍味园”三个小字。由潘平安带头,这伙人一路走,一路淌眼抹泪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管哪里的人都是一样的,笃信有热闹不瞧会被雷劈,见着这阵仗,哪里还等得,呼啦一下便围了上来。 潘平安走在最前头,但凡见着人便要哭诉一回,幽怨惆怅地道:“诸位,你们说说,做点买卖可容易吗?那归林居的东家孙老板,看不过稻香园将场子铺得太开,心生嫉妒恼恨,便要使伎俩陷害——他若有本事的,直接跟人家纠缠去,拿我们一个酱园子开刀,这叫什么能耐?满口编排我们酱园子的酱料吃坏了人……我只是个替人管事的,做不了主哇,东家晓得这事,发了好大怒火,直说我若不把事情解决的周全了,就让我卷铺盖走人!说不得,我今儿就是挣命,也得让县太爷给我讨个公道才是啊!” 跟在他身后那一众珍味园的伙计也纷纷附和,拽着人诉说个不休,从东城门一直闹腾到县衙的大街前,潘平安便跑去大门东侧廊下击鼓叫冤。 这时候,城中已经有许多人尾随着他们来了衙门口,满面兴高采烈地凑在一处咭咭哝哝,若有行人经过,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根本用不着发问,旁边自有七嘴八舌伸过来,将事情添油加醋,说得一清二楚。 陶知县早晨是已从孟郁槐那里得了信儿的,因此丝毫不觉奇怪诧异,稳稳当当将潘平安带上堂,将那些个酱坛子拿来一看,然后…… 大喇喇几十坛被动过手脚的酱料放在那里,还有甚么可说?酱料出问题,不算是新鲜事,可问题出得如此五花八门光怪陆离,事实究竟是怎样,谁还想不出来? 况且,还有柱子那么个现成的人证杵在那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孙正宽当初是如何吩咐,又给了他们多少钱,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没忘记沉痛地斥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当时情景,花小麦并没有亲见,但后来据潘平安说,陶知县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的,立刻就着人将孙正宽带到堂前。 至于孙正宽会受怎样的惩罚,她不关心,也不在乎,只于事后默默地着人预备了一个大果篮,里头盛满秋日里最新鲜的瓜果,恭恭敬敬送到孙家,感谢他替自己的“小本买卖”扬了名,令得全城老少,无人不知“稻香园”这三个字。 觉得膈应是吗?膈应就对了!那姓孙的在暗地里耍够了手段,使稻香园和珍味园两处地方的人连日来气不顺,难道还不许人家也恶心你一回? 此事一了,花小麦只觉得神清气爽,天地仿佛都宽阔了许多。而因着这件事,平日少人光顾的园子里,也一下子热闹起来。 人人都想来瞧瞧,使城中有名的“归林居”都心生忌惮的食肆究竟是何模样,连日来,在火刀村东边往来的人就没个间断。寻常老百姓也就罢了,最要紧是,芙泽县中那起富贵人也生了好奇,听说那园子委实很好,便源源不绝地跑来,或是当日便在园中坐了吃上一顿,或是下了订单说是要在此摆宴,一时之间,花小麦不说赚钱赚得手软,与刚开张那阵子的情形相比,却也真能称得上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对于这个结果,花小麦表示很满意,在孟郁槐面前,少不得是要邀功的。 “我说什么来着?”她一脸得意地拽着那人的胳膊,扭股儿糖似的搅缠不撒手,“这事情我办得可妥当?从前你老替我担忧这个,操心那个,经此一事,是不是就立马觉得自己浑身都松快了?” 对于她这种厚脸皮求表扬的行径,孟郁槐向来是难以应付的,被她缠得没法儿,唯有说了两句夸赞的话,末了勾唇一笑:“忙完这事,你也算搁下心头一块大石了,我也有一件紧要事想与你商量,你可得空?” “得。”花小麦简短有力地应了一声,松开他的手,大大咧咧往椅子里一坐,“来来来,说说吧,让你媳妇这聪明伶俐的奇女子替你参详参详,包管你立时茅塞顿开呀!” 孟郁槐笑出声来,无奈地把头晃了两晃:“这一向我一直在琢磨,咱家也是时候,该盖间新房了。” ps: 推荐好友的书: 作者:翡翠c 书号:3063638 书名:大清皇家弃妇 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倘若亲看多了重口味的肉文,牛逼金光闪闪的玛丽苏文,或者心机深沉的宅斗文,可以看看此文,看这篇文绝对是治愈系滴! 第二百九十三话 新居 孟家现下住的院子,是当年孟老爹与孟老娘初在火刀村安家时,匆匆盖起来的。 彼时他两口子手头没多少钱钞,房子盖得马马虎虎,只算是勉强能住人。幸而孟老爹是个勤力的,没二年,便给家里挣出几亩地,将房子修葺了几回,才成了现在这模样。 他也曾生过念头,想重新盖间新房,尤其是孟老娘怀上双胞胎之后,这事儿更是被正式摆上台面商议过两三次,直到现在,孟郁槐还能隐约想起,当时自己得知要住新房子了,是怎样的欢欣雀跃。 然而,就因为突生变故,孟老爹早早去了,孟老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家中生活一下子变得格外艰难,在加之孟郁槐因此与他娘关系冷淡,这盖房子的事,便被无限期搁置,再不曾提起。 这些事,花小麦也是断断续续从孟老娘口中得知的,前段时间,孟郁槐说是要盖新房,她还以为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却不料,他竟是真个起了这心思,而且还如此着急? 花小麦最近着实有些犯懒,不爱动换,就连那孙正宽使绊子陷害稻香园一事,也不过是因为情况紧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张罗。此刻听见孟郁槐这样说,便觉有点犹豫,将嘴角偷偷撇了撇。 她这小动作,却是半点没逃过孟郁槐的眼睛,当即便笑了,在她头上摸摸:“没见过你这样的媳妇,怎么,有新房子住,还不乐意啊?” “我不是不乐意。”花小麦拂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我只不过是觉得……你想想,咱家那稻香园才刚刚建成没俩月,在那上头花了不少钱呢,如今若是盖新屋,少不得又要有一番花费。岂不搞得手里紧紧巴巴?再有,这盖房子,少不了得有人在工地上盯着,以免出纰漏。我眼下渐渐觉得走动有点费劲了,你又成日在镖局里忙,若是每晚回来,还要去新房子那边转转,岂不把你累得够呛?” 孟郁槐便是勾唇一笑:“你心疼?” “对呀!”花小麦理直气壮地一点头,“我心疼,不应该吗?” “也不必如此操心。”孟郁槐便把她搂了搂。“我想过。花两个钱请人来帮着监工并不是难事。虽比不上自己人那样靠得住,却多少能放心些,咱们得了空,三天两头去瞧瞧也就罢了——你现在月份越来越大。翻过年去,估摸二三月就要生,赶在这之前,咱把新房子盖起来,往后住得也宽绰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容拉得大了些:“至于钱的事,就更不要你担忧。就是前两日,韩虎他们从蜀地回来了。这一趟银镖走得顺利,三百两银已是落入了镖局口袋里。这两天我预备再去省城那瑞锦绸缎庄走一遭,趁早将这长期合作的事情定下,往后咱们分账,也能得不少钱。” 自打韩虎他们去往蜀地。花小麦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时不时就要替他们担心一回,生怕那董德友不甘心,在路上寻他们的晦气,再出点什么岔子。晓得他们平安归来,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唇角弯起,也露出一抹笑。 “即便是这样,咱也不用那么心急呀。”她伸手将孟郁槐的袖子扯了扯,“孩子落地,头两三年怎么都是要时时不离咱俩左右的,家里的房子尽够住了,等……” “等他大些,光是照应他,就得花去不少心力了,再张罗着盖房子,岂不更费事?”孟郁槐不等她说完,便接了一句。 两人在房中商量,正拿不定主意,孟老娘便顺着脚自院子里闯了进来。 “是说要盖房的事?” 她往孟郁槐脸上瞅了一眼,又望望花小麦:“既兴起这个念头,依我说,就赶早罢!村南这一头,我是真真儿住够了,从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每日里与那起沾着穷病气的人在一块儿出出入入,光是瞧一眼,我也觉得心里发烦,巴不得躲他们远些!如今若手头是有闲钱的,便索性将那房子立马盖起来,也不必请人做监工,老娘又不是摆设!” 好么,敢情儿您老方才又是在院子里听墙角来着? 花小麦很知道她口中那“沾着穷病气的人”是谁,忍不住垂头偷笑了一下,再抬眼往她面上一扫,也就不再似方才那般坚定。 这母子俩好不容易才揣了同样心思,她又何必在旁边扫人家的兴? “既然娘也说想搬,那咱就把那新房趁早盖起来。”她笑着对孟老娘点点头,转而望向孟郁槐,“我是怕咱往后日子过得紧张,手头银钱若是合适,我就没甚可说。只是,咱家这新房子,修在哪里才好?” 孟郁槐稍稍一点头:“后日我便收拾行李去省城,至多耽搁两日,回来之后,就寻那郑牙侩来商议。我盘算着,若是能离稻香园近一些,往后用不着如眼下这般来回奔波,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花小麦心中也是作此想法,见他同自己存的是一样心思,立时欢喜起来,刚打算扭住他逗笑一番,冷不丁却见孟老娘正斜眼瞅她,一脸不屑,忙收敛笑容,规规矩矩将双手搁在膝盖上,不言语了。 …… 八字还没一撇,花小麦也没打算贸贸然就将此事嚷嚷出去,隔日去了稻香园,便是一字不提,照旧忙忙碌碌。 后头的园子里,因之前生意清淡,厨房并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寻常时谭师傅和汪展瑞,照旧是在饭馆儿里将菜肴做好了送去。 然而最近这一向,买卖逐渐做了起来,从城中赶来稻香园吃饭的食客越来越多,两人都在前头的厨房里干活儿,未免有些打挤,花小麦便琢磨着,或许是时候将后头的两个厨房也利用起来,张罗些特色吃食来吸引人。 她把这话与汪、谭二人一说,不等谭师傅开口,汪展瑞就抢先出了声。 “我擅长的是做茶叶菜,清雅淡逸,与那竹林子还算相配,不如就去那里掌勺。竹林比鱼塘小些,想来平日里没那么忙,前头饭馆儿的厨房,我也一并照管了就是。” 他闷着头,喉咙里听上去有点嗡嗡的,似是心情不大好。 其实……也不是单单今天了,自打来了稻香园上工之后,除开中秋那晚,他因为吃了两杯酒,显得话多了些之外,其余时间,他一直就是这副模样,就仿佛谁给了他气受似的。 花小麦几番想与他说说,提醒他这样的态度,是会影响伙计们情绪的,却到底是没开口。 说穿了,还不就是怕他性子古怪,三两句话便惹怒了他,不好收场吗?有本事的人,脾气不好这很正常,可…… 这年头,当个东家也真是不易啊,明明发着工钱,却还得忍气吞声! 那一头,谭师傅却照旧是笑得宽厚,点了点头,搓着手道:“行啊,我是不计较的,既如此,鱼塘边上的厨房归我管就是了。要我说,也用不着分得那么清楚,谁闲着,前头的小饭馆儿,就多照应一些呗!” 汪展瑞冷哼一声没有答话,看样子,应当算是默认了。 花小麦也懒怠理他,与他两个叮嘱了几句,又借机敲打了周芸儿一回,便甩手走开。 却不料,这样的安排,觉得不痛快的,并不仅仅只是汪展瑞。 这一向花小麦很少在下厨,已经好几日连灶火也不曾动一动,原因无他,就是觉得身子沉重疲乏,不愿意动弹。顶着大肚子在灶上操作,或多或少有些不便,闻着油烟味又觉难受,早几日还破天荒地吐了一回,于是干脆压根儿不踏入厨房门,让自己安安心心地歇着。 可她想偷懒,偏生有人不让她如意,这一来二去,往来的食客——尤其是自城中慕名而来的那些人,便有些不答应了。 “我们之所以来这稻香园,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里风光好,人坐在园中心里舒坦,但另一方面,你可不要忘了,我们也是晓得你厨艺了得,这才心心念念打算一饱口福呀!哦,我们来都来了,你才告诉大家伙儿,你如今根本不下厨,这不是诓人吗?” 春喜和腊梅忙帮着抵挡,赔笑道:“我们东家……这不是眼下不便当吗?谭师傅和汪师傅两位,厨艺也是不输她的——稻香园做买卖,向来凭良心,又怎会让诸位吃亏?” 那些个性子较为温和的,听了这话虽仍不痛快,却也不肯下重口再埋怨,偏生有那起不吃这套的,把眼皮子一翻,不依不饶道:“你不便当?那是你家的事啊,跟我们有何干系?说白了一句话,若没那本事,你还开甚饭馆儿?趁早关门得了!” 这话的确不好听,却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花小麦听在耳里,便也搁在了心头,转过背去就叫了众人一块儿来商议。 “理他做什么?”春喜扁着嘴满不在乎地道,“只要是个人,就难免遇上不方便的时候,他觉着自个儿来花了两个钱,就能作威作福地当大爷了?不是我夸口啊,咱还真不缺他这么一位!我们又不曾随便敷衍人,他若心里不舒坦,爱来不来呗!” 花小麦闻言便是连连摇头:“这不妥,人家心里若是揣着不痛快,转头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咱们——只我最近真不爱在那灶台边留得太久,还是趁早想个法子出来才好。” ps: 感谢我是囡囡头、rfly、卡罗琳娜、ruhe、可愛莫几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二百九十四话 压不住火儿 法子不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大堂里众人一时之间沉默了。 孟老娘坐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上,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便厌烦地从口中发出“啧”一声响。 花小麦晓得她是个没耐性的,偏过头去看她一眼,含笑正要哄她两句,却见得那汪展瑞忽地站起身,一径进了厨房,片刻后,抱着茶碾并一小罐茶叶又走出来,再取一只小风炉,就在窗边坐下了。 炉上茶瓶里煮着水,一小簇茶叶搁在碾中,随着不断推挤,逐渐变成细细的粉末,屋中回荡着咯吱咯吱的动静。 花小麦拧着眉盯住他瞧了一阵,便转过头来,冲众人笑笑:“我刚刚倒生出个念头来,既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都没个头绪,索性我就说说我的想法,不一定合适,咱们一块儿商量——我眼下这情形,不大适合在成日在灶上忙碌,但又有食客明摆着是想来尝我的手艺,既如此,我琢磨着,或许咱们可以推出个‘主厨特选’。” 茶碾的动静忽然顿了一下,然而紧接着,复又响了起来。 “什么……叫主厨特选?”春喜和腊梅对于这新鲜词儿格外好奇,不约而同地挠了挠太阳穴。 “其实也很简单。”花小麦于是便冲她二人翘了翘嘴唇,“我想,最近这一向,我就不要整天往厨房里钻了,若是食客们没有特别的要求,一应事体,便都麻烦汪师傅和谭师傅两位张罗。此外咱们另做一块菜牌,在上面写明我拿手的菜肴,这就是所谓的‘特选’。假使有上门来的客人指定要尝我的手艺,需要先预定,然后再由我来置办——我估摸着,光是预定这一项,就会令得许多赶路的行商打退堂鼓。因此,我应当不至于太忙。” 窗边正专心碾茶的汪展瑞,低低地发出一声笑。 大堂中其余人皆留心听花小麦说话,不曾注意他的反应。 春喜垂下头去。将她这番话细细咀嚼一番,便一个拍掌,点头道:“这法子好,依我说,咱们不如每天限定个几桌,那些个客人若是今儿没赶上,就唯有依着顺序往后排,既然想吃,这点工夫还等不了?如此,你一天之中不至于太累。咱的生意也有保障,最重要是,大娘和郁槐兄弟也放心啊!” 孟老娘抬眼望天,从牙缝里“嘁”了一声。 “可是……” 腊梅暗暗思索了片刻,斟酌着道:“如果这样做。使得那些食客觉得咱们是在拿架子,惹得他们不高兴,又怎么办?” “所以我说,我这想法也不一定适合呀! 花小麦闻言便笑了:“只不过眼下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咱们就权且试试,如果往来的客人们不喜欢,咱们再趁早改了。也显得咱们有诚意不是?” “那行。”腊梅点了点头,“反正最近咱们的买卖眼见着是越做越好,试试也无妨。” 风炉上的水开了,发出细小的鸣叫声,汪展瑞寻一块垫布,将茶瓶小心翼翼地取下。然后把碾好的茶叶末倒进茶碗中,兑了一点沸水进去,用茶筅调成糊状。 有一点清馥的香味,渐渐在屋中弥漫开来。 “芸儿。”他很别扭地拧过身子来看向周芸儿,“早两日你不是说。想跟我学学如何点茶吗?这会子可想来瞧瞧?” 周芸儿稍稍犹豫了一下,低头瞧瞧花小麦:“师傅,我可不可以……” “去吧。”花小麦不等她说完,登时就应了,唇角勾出一抹笑容,“之前同你说过的,你若有能耐从汪师傅和谭师傅那里学到一招半式,是你的本事,我虽是你师傅,却也并非样样精通,总有不懂的地方。” 周芸儿立刻笑开了,三两步奔去汪展瑞身边,脸色因为兴奋而有点发红:“汪师傅,你肯教我?” “你有正经师傅,哪里轮得到我来教?”汪展瑞淡淡地道,“你有兴趣,我闲来无事就同你说说,不过如此而已。” 花小麦竭力忽略他那透着古怪的语气,先是冲谭师傅笑笑:“我这样安排,谭师傅觉得可妥当?” “嗐,我能说出什么来?”那谭师傅便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东家你还能不知道吗?我从前自个儿开小酒馆,经营得一塌糊涂,半个钱没挣着不说,还赔进去许多。这事儿,你拿主意就行,你的想法,肯定比我靠谱。” “那芸儿呢?”花小麦又转而望向周芸儿。 “我听师傅的,肯定不会错。”周芸儿转头来笑呵呵地道。 花小麦便点点头,望向庆有吉祥等人:“你们也……” 不待她把话说完,那一头的汪展瑞,已经高声与周芸儿讲起点茶之法来。 “瞧见没有?如今已是兑成糊状,这个时候,咱们就一点点再往里倾沸水,与此同时,要用茶筅使劲不停搅打,务必要打出泡沫来。然后……” 他那嗓门响亮得很,一下子就将花小麦的声音盖了过去。花小麦登时暗地里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容:“汪师傅,刚才见你在忙,这会子不知你可有工夫,也说说你的意见?” 汪展瑞仿佛万般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立刻挪了开去,望向窗外。 “这与我何干?反正竹林和前头饭馆儿的厨房,我自然会照应妥当,至于别的事,你是东家,你拿主意。” “你怎么说话呢?” 春喜立时跳了出来:“你不是这稻香园里的一份子,你不从这里领工钱讨生活?咱生意好,莫非对你没半点好处?” “我也没白领工钱。”汪展瑞回了一句,“不是说了吗?该我做的事,我自然会尽力,其余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春喜很是恼火,就要撞去他面前与他理论一番,却被花小麦一把拽住了。 ……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在人前给汪展瑞留面子。 “行了。既然大伙儿都没意见,这事就先这么定下,都各人去忙吧。”她保持笑容,丢出这句话。待得大堂内众人散了,便甩手去了后院。 她很应该跟汪展瑞谈一谈,这一点她自然清楚,但不是现在。 她已经快要压不住火儿了。 …… 情绪是很奇妙的东西,很容易便会感染人。这日下晌,因着花小麦与汪展瑞之间那莫名其妙的针锋相对,稻香园里的其他人就有些不敢则声,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就连春喜和腊梅偶尔闲聊,也将声音压得极低。 申时末刻。孟郁槐自县城归来,刚进了饭馆儿的门,便被春喜扯去一旁,咭咭哝哝了好一阵。 “你赶紧去哄哄吧。”末了,她冲着后院努了努嘴。语重心长道,“喏,在那后头呆一下午了。这有身子的女人,老是憋着闷气可不好,伤身呐。她那点儿小脾气,大娘又不大爱管,难不成就由着她这样?” 孟郁槐微皱了一下眉头。同春喜道了声谢,便顺着脚走到后院中,果然一抬头,便看见花小麦气鼓鼓地坐在树下,手里不住地揪扯树叶,然后揉得粉碎。 他忍不住轻轻一笑。走过去在她脑袋上胡乱薅了一把:“怎么,有人得罪你?自个儿去水盆里照照去,嘴巴都能挂油瓶了!” 花小麦赶忙往旁边一躲,偏头看看后门,抬头埋怨:“你别动手动脚的好不好。这又不是在家里,给人瞧见了,岂不招人笑话——也没人得罪我,我就想在这里坐着玩一会儿,不行啊?” 孟郁槐熟知她的路数,也不着急,自顾自往她跟前一蹲,笑呵呵道:“玩?有你这么玩的吗?我说,你这态度可太差了,明日我就要去省城,临走之前,你就预备用这副嘴脸对着我?” “不过是去两三天而已,有什么打紧。”花小麦垂了眼小声嘀咕,蓦地想到什么,猛然抬起头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要不你领着我一块儿去吧……对,娘也去,咱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呢!” “买卖不做了?”孟郁槐顺手将她的手团进掌心,“遇上一点子麻烦就想跑,你就这点能耐?” 花小麦当即一撇嘴:“谁又跟你嚼舌根了,多半又是春喜嫂子罢?” “这你不要管。”孟郁槐笑道,“你既觉得这事棘手,要不,我去与那汪师傅聊两句?” “我自个儿的事,自己会处理,很不需要操心。”花小麦赶紧摇头,又叹口气道,“其实说起来,也不是甚么大事,可我就是觉得不痛快。那汪师傅,每日里要么就不说话,一开口,必然是阴阳怪气——我真不明白,当初是他自己主动跑来当厨子的,可不是我求着他,他这样成天摆脸色,究竟给谁看?我委屈他了还是怎地,即便是有不痛快之处,就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吗?” “你看,你不是也知道吗?”孟郁槐摸摸她的头,“有不痛快的事,大方说出来就是了,憋在肚子里生闷气,算怎么回事?那汪师傅,是从你手里领工钱的,莫不是你对他还存着忌惮?” 花小麦扫他一眼,没有做声。 “行了,不是甚么大事,犯不着揣在心里不住地想,你有这闲工夫,不若多考虑考虑咱们盖新房的事,想想喜欢什么模样,盖多大合适。” 孟郁槐极有耐性地笑着道:“你想跟我去省城,我心下自然高兴,但这一回,我就不带着你了。我想得了空,你该与那汪师傅好生说说才是。都要当娘的人了,这点子小事,还处理不好?” ps: 感谢緑小兮打赏的香囊~ 状态不太好,更晚了,抱歉~ 第二百九十五话 吵起来了 花小麦并不是那起无知无识、毫不懂理的人,旁的不说,单是受教育程度,她就可以毫无悬念地碾压孟郁槐一百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孟郁槐所说的那般,与汪展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问题是,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开一间食肆,无非是利用厨艺使得食客满意,自个儿高兴,捎带脚地,也可多挣些钱,使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如此而已,难不成还要兼顾员工的思想教育?她肯说,也要有人真能听进去才行啊! 花小麦偏过头去,往厨房的方向张望一眼,随即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苦笑。 呵,说穿了,她这稻香园里请的两位厨子,都不是那起好相处的人。汪展瑞就不必说了,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息,但凡靠近他三尺之内,便直让人觉得呼吸也要困难两分;至于那谭师傅,唔……瞧着倒是和善了,成日笑脸相迎,却是个惯爱和稀泥的,不计问他甚么,永远都只会“是是是,好好好”,想要从他口中得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委实难过登天。 ……她这是什么命啊,请两个正常人来踏踏实实地干活儿,怎么就这样不容易! 见她只顾发愣,孟郁槐便轻轻在她脑壳上敲了一下:“跟你说了这许多,敢情儿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花小麦吃了一吓,忙捂住脑门回过头,小声嘀咕:“怎么还带打人的?行了,我有分寸,只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你既不肯带我去省城,明日你便自家把戏些,旁的事不要你操心。” 或许有句话他说的是没错的,迟早得寻个机会,将这事妥当解决。她也不图那汪展瑞一见着她便笑得像朵花,但至少,不能如眼下这般。脸上挂着霜,心里存着疙瘩。 孟郁槐也晓得她不是那起没事就往牛角尖里钻的性子,便也不再劝,与她说了两句闲话。领着她回了前边大堂。 因孟郁槐明日要去省城,这晚一家三口特意提早一些回家,张罗吃食收拾行装,免不了忙碌一回,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将孟郁槐送出村后,花小麦便与孟老娘两个照旧去了稻香园。 秋日里,原本就有许多人爱去林中田间游赏,再加之稻香园与归林居的那回事。又闹得阵仗颇大,县城里往火刀村来的人,呼啦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碰巧这日铺子上有三两个从县城来的食客,在竹林中落座之后,便把菜牌捏在手中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斟酌半晌,又对那“主厨特选”的牌子起了兴趣,问明花小麦今日得闲,便点了三五菜肴并着一壶酒,兴兴头头地满口称,今日非得尝尝这传说中的好手艺不可。 依着花小麦的意思,她眼下这情形。每日中午、晚间做两桌菜,便已是很费劲了,若是客人多,便按着顺序唯有往后排,因此颇有些惴惴,不知这“主厨特选”会不会遭来不满之声。却不想头一天就有人买账,心中立刻便安稳几分。 然而待庆有将竹林中那桌客人点的菜色一一报给她听,她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菜倒还犹可,唯独当中有一道“羊方藏鱼”,最是费工夫。 说来。这也算是一道赫赫有名的古菜,从前花小麦学厨时,毕业作品,正是改良过的“羊方藏鱼”,她那优秀毕业生的头衔,也是凭着这道菜获得的。 于她而言,这当然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菜,甚至可以说,对她还有很特殊的意义,只是…… 它实在太麻烦了! 羊肉和鲜鱼一起烹饪,能最大程度上将一个“鲜”字体现得淋漓尽致,但与此同时,这两种食材,皆很不好伺候。 羊肉膻气重,鲜鱼带土腥,倘若哪个步骤稍有差错出了纰漏,就根本无法入口,难免落得个糟蹋食材坏口碑的下场。想当初为了使这道菜万无一失,她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做准备,谁想到,眼下不过是主厨特选推出的头一天,居然就遇上这等口味刁钻的食客? 嫌麻烦也好,费工夫也罢,既然人家点了菜,就得妥妥当当地做好了才行,花小麦唯有收拾起那一身懒骨头,拣出要用的食材,让庆有端了在身后跟着,一径去了竹林里的小厨房。 …… 此时天气还不算凉,有点小风吹着,反而十分惬意,来稻香园里用饭的客人,大都喜欢在鱼塘边就座,相较而言,竹林这里就冷清许多。 汪展瑞在前头的饭馆儿里干活儿,花小麦进了厨房,便立刻忙碌起来,先将其他菜肴需要用到的食材一一准备好,然后便将所有精力,都搁在了那道“羊方藏鱼”上头。 羊肉是早上开铺时,便已用作料腌下的,加了好十几种香料,又倒了半瓶子绍酒,足足三个时辰的腌制,使得各种香辛味全都浸透在羊肉中,几乎成为了肉汁的一部分,不等上锅烹饪,就已经散发出阵阵浓香; 鲜宰的活鲫鱼切花刀抹上盐和绍酒,以网油包裹,填塞进大块羊肉中,再置于瓦罐里以文火焖炖,及至羊肉炖得酥烂,加一两瓣荷花做装点,就可摆盘捧上桌。 这个时候,羊肉已经到了入口化渣的地步,鲫鱼更是早已软塌,连骨头都酥了。然而,正因有那一层网油的包裹,将鲜香之味全数留在了羊肉中。鲫鱼的清淡,恰到好处地化去了油腻感,咬一口,滚烫的汤汁便顺着喉咙一路落入腹间——这个年代,是有“贴秋膘”的说法的,眼下这季节吃上这么一道菜,不仅滋补,更满口肉香,当真让人过足了嘴瘾。 菜肴需得在锅中炖煮近两个时辰,幸而那几位食客也不着急,在林间捉棋取乐,倒也自在。花小麦在灶边站得腰疼,便将火调得极小,令庆有在一旁盯着,自己绕到前头来晃了一圈,瞧瞧孟老娘,与她说了两句闲话。再回去时,林中竟又坐了一桌食客,小厨房的另一眼灶上,则多了一罐石斛老鸭盅。微微散发一点药香。 这……便是汪展瑞做的药膳吧? 花小麦凑上前去看了看,眼见着灶膛里火有点大,眉头就不自觉地皱起来,伸手将瓦罐的盖子掀开。 她的原意,不过是怕汤煮得干了,今日这道菜就算是白忙,却不成想,才刚刚揭开盖子,那汪展瑞便走了进来,一看见她的动作。立时怒冲冲地爆喝道:“你干什么?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花小麦给唬了一跳,手一松,盖子便跌落在灶台上,发出“仓啷”一声脆响。 汪展瑞阴沉着脸,咚咚咚地走到灶台旁。捡起盖子往旁边一丢,转过头来很不客气地道:“这是药膳,不能随便开盖子,否则走了药气,哪里还能派的上用场?!这点子事,但凡当厨子的人人都晓得,你难道还会不明白?” 身为厨师。大都十分忌讳旁人随便触碰自己尚未烹煮好的菜肴,这一点花小麦自然晓得,方才心中还存了点歉疚之意,原想跟汪展瑞赔个不是。 然而见他把话说得这样不讲理,她的脸也就立刻垮了下来,冷声道:“既是你做的菜。就该踏实看着火才是。你自个儿瞧瞧那汤还剩下多少?” 汪展瑞真个往瓦罐里瞥一眼,一时半会儿没了话说,脸色却依旧不好看,沉默半晌,凉浸浸地道:“那也是我的事。总归我会想办法补救,不会带累着你挣不着钱就行了。” ……他还有理了! 花小麦那股怒气在心里憋了好几日了,这会子再按捺不住,抬手狠狠一拍灶台:“汪师傅,你一个大男人,成天这样阴阳怪气,有意思吗?倘或对我有意见,或是有何不满之处,尽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何必摆出一张冷脸来膈应人?你若觉得我这稻香园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招呼一声就行,我决计不会百般拘着你不让走!” 汪展瑞闻言便怔了,朝她面上张望一眼,许久方梗着脖子憋出一句话:“我几时说看不上稻香园,要离了这里?你可莫要诬赖人。” “好啊。”花小麦索性挽挽袖子,摆出一副吵架的架势来,“正好咱俩今儿都在这小厨房里干活儿,我的菜还没好,正闲着呢,你倒是跟我说道说道,你既不想走,整天又摆出那副面孔来给谁看?” “我这模样是爹娘生的,我有什么法子?”汪展瑞撇过脸去看窗外,闷闷地道,明摆着不愿合作。 “你……”花小麦简直气炸了,连日来心里堵着的那股子闷气,一时间全都涌了上来。 还真是……没个消停啊,好容易这园子顺利修好开张,家里日子过得也平顺,她想着该是不会再有什么糟心事,却不想老天爷偏就不让她如意,巴巴儿地送了汪展瑞这么个魔星来折腾人! 庆有一直在小厨房里帮花小麦看火,原打算等她回来交代一声,就去前头张罗,却始终没得着空。这会子猛然见她和汪展瑞竟吵了起来,针尖对着麦芒,互不相让,便给惊得直跳,忙不迭赶上前来道:“东家,您那个……冷静点,咱有话好好说。” 又转向汪展瑞:“汪师傅,咱东家是个女子,你多少让着一点儿,何必这样气她?你……” 花小麦压根儿没耐性听他说完,将那灶台又猛拍一下:“我这人不喜欢磨蹭,咱今天就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ps: 感谢朗驱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胖猫爱吃肉同学打赏的财神钱罐,感谢凤舞丶九天同学的粉红票~ 艾玛不能再偷懒了,明天一定多更~ 第二百九十六话 名厨之后 东北角上的竹林,是整间稻香园中最为僻静的所在。 因为外头临着官道,当初修建时,特意保留了一部分密密匝匝的林子,将车马喧嚣之声完全隔绝在外,即使是大白天,依旧半点动静不闻,十分清幽。 林中此时坐了两桌客,被茂盛的竹枝拢住了,丝毫听不见厨房这边的声响,仍优哉游哉弈棋取乐,好不自在。 厨房里,羊方藏鱼和石斛老鸭盅都渐渐散发出香气,热烘烘的水汽扑面而来,人在锅灶边站得久了,就觉衣裳和头发都给沾得潮湿。 花小麦一手撑着灶台,使劲睁大眼睛瞪视面前的汪展瑞。 好久都不曾有过这种火气冲到头顶的感觉了,就连前几日被那孙正宽使绊子陷害,她都能保持心平气和,怎地偏生就是这汪展瑞,给人添堵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人呐! 室内气氛僵到了极点,庆有有些发憷地看看花小麦,又偏头望望汪展瑞,抓了抓自己的下巴。 “东家你……千万别动气,我这就去把春喜腊梅两位嫂子叫来。”说着,抽身便往外走。 “不许去!” 花小麦立刻回身叫住他,然后转脸盯牢汪展瑞:“厨房的事,就在厨房里解决,汪师傅,你说呢?” 汪展瑞的嘴唇稍稍翕动了一下,弯腰看看灶膛里的火,从里面抽出两根柴。 “我性子不好我承认,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却并不看花小麦,只盯住灶台上搁着的一只空碗。 “你觉得我态度有问题,我没法儿给自己辩白,但我也不是冲你。要是你认为,我成日在这里出出入入。影响了大伙儿的情绪,那做完这顿饭,我就走。” 说完这句,他就紧闭上嘴不再言语了。另取了一钵高汤来,在灶上煮沸,掺进只剩下半锅汤的石斛老鸭盅里。 “你到底……”花小麦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没了词儿。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可真不好受,汪展瑞这种人,你顾全大局对他忍让,他未必领你的情,你若同他硬气起来呢,他又压根儿不吃这套。真正难相处到一个境界了! 低头思忖片刻,她便冷声冷气地道:“当初是我答允,你才能来稻香园做厨,现下即便是想走,至少也得经过我同意。在我没点头之前。你该怎么干活儿,还得怎么干,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今天这种岔子。” 说罢,也不理他是什么反应,径自走到自己的那一眼灶旁看火,挥手把庆有赶了出去。 庆有是个老实孩子,平日向来是不爱搬嘴的。但今天,花小麦和汪展瑞在竹林里的小厨房大吵一架,尤其汪展瑞还透露出想撂挑子走人的意思,他委实唬了一跳,回到前边饭馆里,立刻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众人说了一遍。 于是。只不过是一中午的工夫,“东家与汪师傅生了龃龉”这事儿,就传遍了稻香园的各个角落。 伙计们少不得凑在一处咕哝一阵,春喜腊梅和周芸儿更是忧心忡忡,而这当中。最生气的,就要属孟老娘了。 “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待花小麦从园子里出来,她便立刻追了过去,凶神恶煞地道:“明知道你是怀着身子的人,还要惹你发怒,他是生怕你肚子里那个娃娃平平安安是吧?说白了他可是从你手里领工钱的,有啥底气那么横?” 意犹未尽,又骂花小麦:“还有你,你也是个没用的,正经一块废物!他要走就让他走,莫不是你还舍不得?全天下除开他之外,你就再找不着好厨子了是怎地?每月领着一吊五的工钱,还三不五时地甩脸子,你不赶紧轰他走,是预备把他当祖宗似的供着?” 这番话,当然是在替花小麦打抱不平,却多多少少有点拱火,腊梅忙赔笑将她拉开了,春喜则将花小麦的胳膊一挽,低声道:“大娘那话不好听,但一颗心是向着你的。这段日子我也有点瞧出来,那汪师傅的确是……横竖你拿主意,别让自己不痛快就行。” 花小麦点了一下头,却没出声。 说实在的,若就这么赶了汪展瑞走,她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这年头厨子不好招,像汪展瑞这般手艺精湛的好厨子,更是打着灯笼都难寻,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格外忍让,不愿在那细微处与他计较。 方才汪展瑞说发脾气不是冲着她,不知何故,花小麦倒真个觉得,他这不像是在说假话。 她分明记得,汪展瑞在刚来稻香园的时候,情绪尚算不错,大伙儿一起在园子里过中秋那晚,因吃了两口酒,他还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瞧着仿佛很高兴,即便是那之后,他说话做事有些硬梆梆的不合群,却也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给人脸色看,说话阴阳怪气……这都是最近才出现的情况,所以,这一向到底怎么了? 她仰头冲春喜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有数,然后便在心中暗暗地又琢磨一番。 …… 那道羊方藏鱼炖得肉烂骨酥,呈上桌之后大受好评,汪展瑞的石斛老鸭盅虽出了纰漏,幸而补救的及时,也并未曾被食客挑剔,这一日后头的园子生意不错,收获颇丰,打烊之后,春喜腊梅和一众伙计都各自离去,汪展瑞闷头闷脑地也走了,花小麦便将谭师傅给叫住了。 今日竹林厨房出了那样一件事,铺子上人人都在谈论,谭师傅自然也不会不晓得,听见花小麦开口相留,他大概也知道是为了甚么,便走到近前笑呵呵道:“怎么,东家你找我有事?” “我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花小麦拧着眉头指指对面的椅子,“谭师傅你每天和汪师傅一块儿住在酱园子里,又一起在厨房干活儿,对他是最了解的。想必你也看出来他对劲很有些不妥,我特意留下你,就是想从你这儿打听打听,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个……” 谭师傅习惯性地就要和稀泥,搓着手打哈哈:“在背后嘀咕人家,好像不大好吧……也没觉着他遇上了什么事,我估摸着,可能就是在来这火刀村时间还不长,有点不习惯,咳,过段日子恐怕也就……” “这怎么是在背后嘀咕人家呢?”花小麦瞅他一眼,“你也瞧见了,谁跟他说话,他都是那一副不耐烦的神气,老这么下去,咱铺子上哪个能受得了?我是想着,他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咱可以一起想办法帮着解决,这不也是为了咱的生意好吗?再说……” 她抬头望了望楼上雅间:“这会子大伙儿都散了,铺子上除了你我,就只有我娘,不管你说了什么,难不成还怕有人会给你胡乱往外传?” 谭师傅成天和汪展瑞朝夕相处,若说受气,他才是受得最多的那个,纵是不爱计较,多多少少心里也不舒坦。这会子听见花小麦这么说,便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开口,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东家你没觉得……那汪师傅的来路不简单?” 他迟疑着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他碾茶煮茶的那一整套用具,是纯银的呐,寻常人家,谁用的起?还有那些个茶叶——我是不懂,但好歹是个厨子,总能分得出好坏,那些茶叶,可不是咱这起普通老百姓能买得起的!再加上他又姓汪……” “姓汪怎么了?”花小麦忙着追问一句。 “你不知道?”谭师傅面上显出一丝讶异的神色,“咱全天下最赫赫有名的大厨汪同鹤,你没听说过?” 花小麦转了转眼珠。 自打来了这个年代,她便一直窝在火刀村,最远也不过去了两趟府城而已,又没有人特意跟她提起那汪同鹤的大名,她上哪儿知道去? “真没听过啊……”谭师傅朝她脸上又打量一眼,满面不可置信,“喙,这可真是……那汪同鹤在咱这饮食行当中,即便是不能与祖师爷相提并论,却也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呐!我是没亲眼看见,但听人说,再普通的食材,在他手底下过一遍,立马就有龙肝凤髓之味。想当初皇城里都想请他去当御厨,他那脾气拧,死活就是不肯,后来给磨得没法儿,索性铁了心往那深山老林里躲——说起来,他也有十几年没露过面了,若是还活着,也该是五六十岁的人,要是再有个儿子,差不离,应该和汪师傅一般大小。” 他一头说,一头就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点:“我也是听几个厨子朋友议论,说是最后一次瞧见他,是在灵泉府的大山里头,老头在那儿自个儿种茶叶哪!” 花小麦闻言,霍然睁大了眼。 汪同鹤种茶叶,汪展瑞最擅长做茶叶菜,还是一个姓,难不成……那家伙还真是名厨之后? 谭师傅摇摇头,叹息着道:“其实最近这事儿吧,我闲来也琢磨过,那汪师傅假使真是汪同鹤之子,最近这一向他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了。东家你想啊,无论是知县夫人,还是咱铺子上的普通食客,来了都点名要吃你做的菜,他就是个被挑剩下的,他爹那样声名赫赫,他却混成这样,换了是你,心里能舒服得了?” 第二百九十七话 男人解决 花小麦果真在心里将这事儿琢磨了一回,然后就很不情愿地发现…… 如果谭师傅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同样的事若落在自己身上,她恐怕只会更不好过。 老爹在饮食行当里久负盛名,当儿子的岁数也不小了,却只能在别人的食肆做厨领工钱,还是个次选,这种心理落差,谁能欣然接受? 花小麦突然一下子就觉得,满肚子的闷气,在一瞬之间跑了个没影儿。 说穿了,这世上靠着一手厨艺混饭吃的人,有一位算一位,哪个是真的容易?更别提那汪展瑞头顶上还压着老爹的光环,倘使心中不当一回事,成天大大咧咧,那才真叫做没心没肺! “其实……” 谭师傅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我觉着,汪师傅今日嚷嚷着要走,十有八九也是气话罢了,他就根本没生过那个心。喏,就是前不久,他还同我提起呢,说是等明年开了春儿,打算回家乡一趟,多带些新茶回来,咱们本地的茶,他嫌滋味不够清醇。” “嗯。”花小麦轻轻应了一声。 许是见她和善许多,谭师傅便又试探着道:“咱都是做厨的,他因何成了这德性,东家你心里应当很清楚。我是看开了,我那小酒馆关门大吉之后,这人世间,就再没有比挣钱养活媳妇孩子更重要的事,别的我没工夫也不愿意多想,可他……唉,他心里跟自个儿较劲,脸色又哪里还能好看得起来?你是个女子,难不成,还指望他掏心窝子地同你倒苦水?” “我知道了。”花小麦点一下头,冲他笑笑,在心中忖度了片刻,便叮嘱他早些回去歇着。自己也去唤了孟老娘,一块儿回村子南边。 关于要离开稻香园的事,汪展瑞没有再提,每日里照旧按时按点地来上工。虽仍是阴沉着脸,看上去,却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在厨房一呆就是一整天,甚少出来同人说话寒暄。 也不知他是自己想明白了,还是舍不下这每月一吊五的工钱,总之,这事儿掩了过去,花小麦也算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晓得不能这样拖延着当没事发生,但有句话。谭师傅说的没错,对汪展瑞而言,她的确不是那个掏心窝子的好人选。 总得再想个法子才是。 琢磨了许久,始终拿不出个解决之道,如此过了两日。孟郁槐自省城回来了。 赶了大半日的路,回到家中总难免风尘仆仆,花小麦铺子上事多,一时脱不出空来,便让孟老娘先回孟家院子照应,自己则是在晚上快要打烊时,才匆匆赶回村子南边。 孟郁槐正在房后喂老黑。 大黑马年纪大了。一来一回地奔波,体力有些跟不上,他便特意多拿了些嫩草,预备好好犒赏这老伙计一顿。花小麦原本已进了院子,隐约听见房后传来低低的人声,便忙又退出来。绕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孟郁槐便回了头,立刻勾唇微微一笑。 “回来了?”花小麦好两日没见他,心里怪惦记的,便也翘起唇角。走过去抱了抱他的胳膊,“这一趟可还顺利?我瞧你的模样,那档子买卖,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唔。”孟郁槐二话不说把她带进怀里使劲搂了搂,方才笑道,“挺顺当,韩虎他们此番去蜀地没出半点差错,那瑞锦绸缎庄自然满意,也不用我费甚么口舌,便痛痛快快地拍板要与我们长期合作。有了每年这几百两银,往后镖局的日子能好过些,我在心里筹划着,明年也该再给镖局里添些人手,如眼下这般,终究是有些不好安排。” 一边说,一边就拍拍老黑那油光水滑的脊背,牵着花小麦进了院子。 院中桌上摆着一个已用了许多年的粗瓷大碗,里头是两串乌紫的……葡萄? 花小麦登时便觉得有点口舌生津之感。 来了这火刀村近两年,她真快要忘记,葡萄是什么味道的了。 孟郁槐拉着她在桌边做了,见她只顾盯着那葡萄猛瞧,便忍不住发笑道:“这东西咱们村里不常见,省城里叫卖的人却不少。想着正当季,我便买了点回来,方才给娘送去一些,这剩下的,就全是你的了。只是不晓得你如今这情况,究竟能不能吃得,要不……你且不要忙着动嘴,等明日我去问问那邢大夫,再……” “怎么吃不得?”花小麦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将那大碗抱了去,露出一脸的不容置疑,“哪里还需要去问那老神仙?我就是厨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莫非我还不晓得?” 说着便迫不及待剥了一颗送进口中,又另取一颗塞进他嘴里。 略略有点粘稠的汁子顺着嗓子眼缓缓流入腹中,口中余下的全是沁甜微酸的滋味。 “好吃?” 孟郁槐见她欢喜得眼睛也眯了起来,便是一笑,估摸着孟老娘应是已经睡下,轻易不会出来,便凑近在她唇上碰了碰。 “特别好吃!”花小麦也不躲,乐颠颠地连连点头,再剥一颗给他,“你最近这么忙,又是去省城奔波,与人谈买卖,又是照应镖局里的大小事体,还记得给我买吃的,真谢谢你呀!” 孟郁槐没答她的话,若有所思道:“我忙倒还无所谓,都是应分的,可我怎么听说,就我离开这短短两天,你便与那汪师傅闹上了?” 花小麦转头瞟瞟孟老娘的房门,嘴角向下一撇:“娘怎么成了个专爱传小话的了?这样等不得地要说给你听——其实,也不算闹上了吧,只是有点误会,我过后晓得,那汪师傅并不是针对我,也就不想再同他计较,他也不容易。” “说来听听?”孟郁槐却是不肯轻易放过她,追着问道。 左右无法,花小麦只得将那日在竹林中发生的事,以及谭师傅同她说过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他整天那样拉长个脸,我瞧着真浑身不自在,但知道缘故之后,反而很能理解他了。” 她垂着头小声道:“换了是我处在这种境况之中,恐怕还不如他呢。日子不顺心,压力那样大,谁耐烦成日还挤出个笑脸来?不管怎么样,他那手厨艺,真真儿是很不错的,我想着,只要他踏踏实实干活儿,别的事,我便睁只眼闭只眼罢。” 嘴里说着话,手上却是半点不耽误,抓一把葡萄一颗接一颗地剥。 孟郁槐认认真真听她说完,眉心轻轻一皱:“若真是这样倒还罢了。男人都要面子,他心中不痛快,未必愿意说与人听,脸上难免就会显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儿。何况你又是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人家,他怎好跟你掏心掏肺?唯有往心里憋,是挺难受。” “可不就是?”花小麦咽下嘴里的吃食,使劲点了点头,“我理解他的心情,让我迁就其实不难,只怕……日子长了,铺子上别的人也会对他有微词。你想想,大家整天在一块儿干活,谁喜欢看见一张永远没好气的脸?不瞒你,为这事儿,我都琢磨了两天了,始终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愁得我……” 孟郁槐低头思索了片刻,往她脸上扫一眼:“要不然……我去和他聊聊?” “你?”花小麦一挑眉,“你又不是厨子,对于灶间的事压根儿一窍不通,你怎么……” “你别管我是干什么的,懂不懂烹饪之道。”孟郁槐伸手蹭掉她唇边一点紫色的果浆,“在我们镖局这一行,讲究的是跟自家兄弟就得坦诚相待,什么话都说得,什么话也都能当面说。你是没见韩虎他们,在家受了媳妇的闲气,转过背也是要来镖局里唠叨一回的,如此一来,又哪有解不开的扣儿?” 花小麦啼笑皆非:“人家汪师傅,也不是你自家兄弟啊!” “都是一样的。”孟郁槐沉声道,“遇上麻烦,男人自然有男人的解决方法,跟你不好说的话,保不齐他跟我反而能尽情吐露。我自然无法保证就一定能对付得了他,可我去与他说说,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那你若是愿意帮我,我当然没二话。”花小麦细想想,好似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也便点头应承,“既这样,要不明日打烊之后,你就去寻他说说,成不成的倒还好说,你莫惹得他不高兴就好。” 孟郁槐刚想笑着问“难不成我是那起莽撞不知分寸的人”,却见她好像陡然想到什么,眼睛忽地一瞪。 “等一下,你说跟镖局的兄弟什么话都能说,那……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抱怨过,在家受了我的气?” 孟郁槐哈一笑,端起桌上盛着葡萄的大碗就走,调头进了房。花小麦哪里肯依,忙站起身捧着肚子追了过去。 …… 于是,隔日戌时末,临近打烊时,孟郁槐果真去了稻香园寻汪展瑞。 花小麦晓得他两个有话说,也没等他,径自拉着孟老娘回了家,这边厢,孟郁槐则是提溜着两坛酒,直接去了厨房,往汪展瑞面前一顿。 “喝两杯,可有兴趣?” 第二百九十八话 吃夜酒 汪展瑞回了回头,就见孟郁槐立在厨房门口冲他笑。再垂下眼看看他手中的酒坛,便忍不住一扬眉,却并不觉得十分诧异。 正是打烊时,花小麦一早跑了个无影无踪,平日里并不经常在稻香园管事的孟郁槐却突然来了,还口口声声要拉他喝酒,为的是什么,大概也不难猜吧? “为厨之人,对于酒这东西,向来能少碰就少碰。” 他淡淡地道:“ 酒饮得多了,舌头麻痹,味觉难免受损,于烹饪有害无益。” 孟郁槐却是半点不觉得受挫,依旧带着一抹笑:“我也并不是那起不将人灌醉便不罢休的性子,只是浅酌两杯而已,应是无大碍——中秋那日,汪师傅不是也曾喝了不少桂花酒?” 说着,他便稍稍走近了一点,勾唇道:“最近天气凉爽,夜里坐着喝两杯,其实挺舒坦。等再过俩月天气冷了,屋外可就坐不住了。” 汪展瑞低头思忖一阵,闷闷地把头点了两点,回身看看厨房里余下的食材,就手做了两道下酒菜,不过拔丝山药、酥炸小鱼之类,一并用食盒装了,想了想,又切了一盘酱猪肝。 “咱们是去鱼塘边,还是……”他抬头问道,却见孟郁槐笑着摇头。 “今儿带你去另一处地方。”孟某人将那两个酒坛子一提,抬脚率先走出厨房。汪展瑞虽不明就里,却也懒得发问,拎着食盒,再顺手拽一盏油灯,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径来到离村南不远的河岸边。 眼下这辰光,村里已经几乎无人走动,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再没有旁的动静。 河边上拴着几条小渔船,孟郁槐从汪展瑞手中接过油灯。几步迈过去往船舷上一搁,自己就大大咧咧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曲起手指在酒坛的泥头上轻轻一敲,便是咣啷一声脆响。浓烈的酒香味扑面而来。 汪展瑞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唯有也在旁边席地而坐,打开食盒将菜肴和碗筷都取出来。 澄黄清亮的酒咕咚咚倒进碗里,抿上一口,醇厚甘甜。河边略有一丝风,掺杂着河水的湿气从面上拂过,倒真有几分惬意。 孟郁槐与汪展瑞碰了碰酒碗,然后便自顾自地斟饮起来,不时搛些菜来吃,将汪展瑞的厨艺赞个两句。除此之外,竟再没有别的话。 汪展瑞原不是那种很能沉得住气的性格,在旁边勉强陪了一阵,就有点按捺不住,拧眉道:“孟镖头找我究竟有甚事?” 孟郁槐轻轻一笑。开了口,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汪师傅厨艺如此精湛,在这饮食行当里应是已打滚了许多年吧?一直在酒楼里掌勺?” “……是。”汪展瑞不懂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我没有跟过师傅,甫一踏入这饮食界,身上就是带着手艺的。一开始在那种只容两三张桌的小食档里掌勺。后来也辗转去过几间稍大的饭馆做厨,每一次时间都不长,三五个月就算是很了不得了。说起来,你家这稻香园,算是我呆过的规模最大的食肆,只不过……” 后头的话他没说出来。只是摇头苦笑。 孟郁槐没接他的话茬,想了想,又另起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我是外行人,不懂这厨艺究竟该如何分好坏,只晓得菜做得好吃就行。依汪师傅看。我媳妇的手艺如何?” “她?”汪展瑞愈加不解,不假思索地道,“她自然是个难得的人才。平日里在厨房一块儿干活,我也曾看过两眼,论天赋,自是不用多说了,更难得的是,她那基本功也非常扎实,无论刀功还是火候,没有二三年日复一日的苦练,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等境界——说来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她这一身本领,究竟从哪里得来?孟镖头可知她以前师从何人?” 孟郁槐撑不住要笑,抿一口酒,很无奈地摇头:“莫说是我,就连她亲姐,也不晓得她这一身厨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她不愿意说,就编了套瞎话来哄我,那话压根儿经不起推敲。我原本也预备跟她追根究底来着,然而转过背细想想,这也算不得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左右她又不曾偷不曾抢,索性就由她去了。” 话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摆摆手,回身向河岸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瞧瞧这河边,我媳妇在嫁给我之前,就在这里摆摊。” “摆摊?”汪展瑞抬头看他一眼。 “对,摆摊卖面。”孟郁槐笑着道,“最便宜的四五文钱一碗,最贵的也不过十几二十文。除非是雨季,晚上没人出来行走,否则,她就晚晚都在这儿忙活。稻香园扩建之前,只是一间小饭馆,开那个饭馆的钱,就是靠着她在这里摆摊、卖酱料和帮人做酒席,一点点攒起来的。” 汪展瑞没做声,不由自主地朝村东张望过去。 他来到火刀村的时候,稻香园已经开始扩建了,并不知从前那小饭馆儿是个甚么模样。但想来,要攒够开一间食肆的钱钞,怎么都得花费上一番功夫。 “她那阵儿……反正就是没日没黑地干活儿。”孟郁槐轻描淡写地接着道,“姑娘家做厨子,原本就格外不易。摊子刚摆出来的时候得操心会不会有生意,买卖逐渐做起来了,又难免会遇上找茬生事的人。村里那些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用不着为生计发愁,只等家里给踅摸亲事就行,唯独她……呵,有句话我没跟她说过,也不瞒你,那时候我瞧着,心里挺不是滋味。” 汪展瑞默默地点点头,一仰脖将碗里的酒饮尽:“遇上过麻烦?” 那不是难免的吗?孟郁槐叹口气。 想占便宜的,眼红的,找茬的……这些人委实不老少啊。 “幸亏她就在村里摆摊,得了空我能去照应,况且……”他笑了起来,“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是没见过她使棍子打人,那可真下狠手。” “唔。”汪展瑞应一声,跟着笑了笑,把酒碗又给满上了。 “我晓得你这一向心中憋屈,觉得受了怠慢,空有一身好厨艺却没人识货。” 孟某人终于肯把话引上正路,沉声道:“方才我说过,我对为厨之事是半点不懂的,但在我看来,我媳妇的手艺,未必比你差。跟你絮絮叨叨说这么些旧事,也不过是想告诉你,谁都不容易。你光瞧着她现在开了大铺子,店里的食客都点名要吃她做的菜,怎地就不想想,她从前日日推着车出来摆摊,是怎生光景?” 汪展瑞没说话,只管一碗接一碗地把酒往肚里灌,孟郁槐也不急,就在旁陪着,至多不过偶尔劝他“少喝些”。 两人在河边静静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汪展瑞已有些偏偏倒倒立不稳身子了,方才胡乱挥舞手臂开了口。 “你说的我明白,可我……和你媳妇的情况,还不一样。”他浑身都是酒气,竖起大拇指,嘟囔含糊地道,“我爹,那是名满天下的大厨啊!他老人家只爱清闲自在,就把我们全家都拘在深山里过清俭日子,要么逼着我陪他种茶,要么就是扯着我学厨,学成之后,又不许我离开山里,那学来何用?我是跟他闹了不知多少回,才终于离了家,想着有这么一身本事,总不会混得太差,可谁成想……” 他歪着身子,不住地往旁边出溜:“我晓得自己脾气不好,不计在哪个酒楼食肆都干不长,但……你帮我琢磨琢磨,这事儿搁在你身上,你能舒坦?死活闹着非要离开家,到头来就混成这么个德性——我都不敢说我是汪同鹤的儿子,嫌自个儿不成器,给他丢人!我对你媳妇一点意见也没有,心里头也明白,她一个女人照应这么大间铺子很操劳,可……那些个食客人人都冲着她来,我……” “我理会得。”孟郁槐在他肩上拍了拍,低低地道。 他没指望今天一晚就能让汪展瑞这位名厨之后想明白,但至少眼下他终于肯将心里那些事说出来,不再死憋着,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汪展瑞喝得酩酊大醉,扒在船舷上不住地叨叨咕咕,一开始还勉强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到了后来,他就逐渐只在嘴里嗡隆嗡隆,继而再没发出一点动静,看着倒像是醉死过去了。 孟郁槐只吃了两碗酒,这会子还清醒得很,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将食盒油灯等物一并收拾了,然后拉起汪展瑞往肩头一扛,送回珍味园里。 …… 花小麦与孟老娘回了家好一阵,始终不见孟郁槐归来,虽知道他办事向来有分寸,用不着太担心,却也免不得有些惴惴。趴在院门框上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那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便连忙迎了出去。 孟郁槐一手提着油灯,另一手拎着食盒,远远地瞧见她出来了,便微微一笑。 “汪师傅醉了,喝得太多,起床之后肯定会头疼。若是明天去得晚了,你这做东家的,多少担待些。” 花小麦撇撇嘴,上前将油灯接过来,凑近他嗅了嗅,立时把眉头拧得死紧。 “酒鬼!” 第二百九十九话 选地 家中,孟老娘是早早已睡下的,若是靠得离她房门近些,还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闩了院门,匆匆洗漱了回房,又在桌边坐着说了一会子话。 “我瞧着那汪师傅,今儿算是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孟郁槐斟了茶来喝,一面不紧不慢地笑道,“虽然说到最末尾,我压根儿就听不清了,但想来,这些个烦心事只要说出口,心中便没那么憋得慌。你也别着急,他又不是个蠢人,自然会想得明白。” “我不急。”花小麦便点点头,“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自个儿很能理解他,只是怕铺子上大伙儿有意见罢了。这些事,没落在自己身上,如何晓得是怎样的感受?横竖我不会再拿这个跟他置气。” 说着又抿唇一笑:“倒是你,今儿花了这么大工夫替我平事,该如何谢你才好?” 孟郁槐斜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摇头叹气:“你眼下这情况,我哪里还敢管你讨谢礼?稍微凑近一点你就惊叫连连,我还能干嘛?” 这话真是……说着说着就往歪处去了…… 花小麦狠狠翻了他一眼,拍了拍掌,岔开话题道:“不过……那汪师傅的爹,真是谭师傅口中声名赫赫的名厨汪同鹤?嚯,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去拜见拜见,也好让他指点一二。这样好的厨子,全天下饮食行当的人想见都见不着,却没料到他儿子原来就在咱家铺子掌勺,你说多难得?” “这个你自己同汪师傅商量去。”孟郁槐微笑道,“没影儿的事,往后你再慢慢琢磨不迟,倒现成有个重要事体,明日你若得闲,咱俩就去办了。” “又干嘛?”花小麦抬眼去看他,“还是为了咱家盖新房的事?” “唔。”孟某人点点头。“今日离开镖局之前,我已经将一应杂事安顿好,同韩虎他们也打了招呼,明天我就不去了。咱们去寻那郑牙侩,在稻香园附近多转转,选块地,也该尽早动工。我是想着,若能明年开春儿了就搬进去,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好啊。” 花小麦想也没想便痛快应下:“不过我想,咱俩也不必一大早就出门。你难得在家歇一天,明日便踏踏实实多睡会儿,我也好去稻香园里瞧瞧。晌午你来铺子上吃,我做两道你喜欢的。下午咱们再去看地,如何?” 孟郁槐无可无不可,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两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子话,少不得将那汪展瑞今日在河边说的种种醉话感叹一回。也便吹了灯,上榻安歇。 …… 第二天一早,花小麦去到稻香园,果然发现汪展瑞还没来。 这吃醉了酒的人,一早起身是最恼火的,手脚无力还头疼,难免要耽搁一阵。这也十分正常。她也便混没在意地只管安排人手、翻检菜蔬,催促厨房里开始做准备。 春喜和腊梅前些日子眼瞧着汪展瑞把花小麦气得不轻,这日又见他迟了,便颇有些气不顺。腊梅原是想当着谭师傅的面儿就嚷嚷起来的,终究是春喜心思缜密些,将花小麦拉到一旁。方才开始低低地嘀咕。 “他这也太不像样了。”她骨朵着嘴,颇有些不满地道,“要我说,你就是太容忍他,使他越来越没规矩。东家都早早到了。他却还只顾耽搁,这算什么?” 她俩也算这稻香园里的老人了,与花小麦又熟稔,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不曾考虑太多,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对那汪展瑞积怨已久。 花小麦心下明白,她二人之所以如此,多数还是替自己打抱不平,便笑嘻嘻地道:“不打紧,他是有缘故的,昨夜与郁槐一块儿吃酒,醉倒了,今日起来,且要难受一阵。反正眼下尚未到午市,咱们也不必心急。” 春喜和腊梅听说汪展瑞昨晚同孟郁槐在一起吃酒,都诧异得什么似的,不等她们发问,花小麦又接着叮嘱了两句。 “汪师傅性子是有些古怪不假,但再怎么说,他也并未曾存着歹心,两位嫂子也就莫要和他诸多计较了。人人心中都难免揣着一两件事儿,你们也别去打听,跟铺子上大伙儿都说说,多少让着他一些,我觉着,汪师傅也不是那起不懂理的。” 春喜和腊梅盯着她瞧了许久,活脱脱像是在看怪物。然而无论她两个怎么问,花小麦却是不肯再多言,左右无法,她们也就唯有撩开手,嘀嘀咕咕地走了,各自去大堂里张罗照应。 直到将近巳时中,汪展瑞才慢腾腾地踏进稻香园,脚下犹自有些打晃。 彼时花小麦正在大堂中与庆有吩咐,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 汪展瑞一怔,很不自在地赶上前来想要解释,却被花小麦抬手打断了。 “人人都免不了遇上不方便之时,没耽误中午做饭就行。况且,昨日又是郁槐扯着你去吃酒的,哪里能怪到你身上?” 她冲汪展瑞抿唇笑了一下:“方才送来的菜蔬肉类,我和谭师傅已经清点好了,汪师傅你去瞧瞧,若没问题,也该快些忙活起来了。今日天气不错,想来到乡间走动的人不会少,十有八九灶上的活儿不轻松。” 说到这里,她忽地顿了顿,将声音压低了些:“咱这稻香园开张才一个来月,日子还长得很。往后总会有人冲着你那一手茶叶菜登门,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汪展瑞略略愣了愣,然后便含含糊糊地一点头。 “那个,前两日的事……”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蓦地转过身,匆匆进了厨房。 ……如果是打算赔不是,至少得把话说完吧?花小麦很想冲着他的背影嚷嚷上这么一句,却到底是没出口,垂首笑了笑,将前边饭馆儿上个月的账本翻来看了一回。 孟郁槐许久不曾踏实睡个懒觉,这日上午,便难得地多在榻上赖了一阵。起身之后,不紧不慢地吃了孟老娘留在锅里的饭食,先寻到郑牙侩,与他打了声招呼,然后便也去到稻香园。 午后,约莫未时初,郑牙侩夹着两本大簿子,匆匆地赶了来。 他从孟郁槐和花小麦这两口子手里,是挣了不少钱的,因此见到二人,笑容就扯得格外大,嘴角简直要咧到耳朵根,甫一进门,便笑哈哈地道:“上午郁槐哥同我说,想要在村里买块地盖新房,我便立刻将手里的地全翻看了一遍,果真给我觅到几处合适的。听郁槐哥的意思,是打算把这新屋子盖得离稻香园进一些,是不?有一两块地,我瞧着都挺好,你二位要是得空,这会儿咱们就去看看?” 他这样殷勤,花小麦便少不得也与他说两句客套话,不外乎“多谢你上心”云云。 郑牙侩连连摇手:“千万别说这客气的话,郁槐哥和嫂子你照顾我的买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且小时候,我也没少跟在郁槐哥屁股后头打转,给他添麻烦,就算是看在这上头,盖新屋的地,我也得给你们张罗妥当了不是?我看中的那两块地,一块大,一块小些,只不知你二位想盖多大的房子?” 这事儿花小麦之前就跟孟郁槐商量过,忖度着既然是自家住,又是在村里,房子盖得太大也没意思,除了堂屋和主屋之外,再有三四间厢房也就足够了,省下的钱,不若拿来将屋子造得精巧些,人住在里头也舒心。 两人也不废话,跟着郑牙侩便出了门,将他选中的地,好好看了一回。 那两块地,果然都是在稻香园附近,其中一块大一点的约莫有一亩多,四下里十分宽阔,一眼望过去全是农田;另一块稍小些的,也有六七分,离稻香园更近,走上一两百步就到,与从前的小饭馆儿一样,后头同样倚着一片密密实实的林子。 花小麦同孟郁槐先是将两块地都转了一遍,琢磨片刻,又绕回到那块稍小的地前。 背后那片树林,委实非常茂密,人站得近一点,轻易就能嗅到树叶的清香。 秋天落叶多,被风一吹,在空中打个旋儿,飘飘忽忽落到泥地上。 “喜欢哪处?”孟郁槐光是瞧瞧花小麦的神色,心中其实就已经有数了,却偏生还是要问一声。 花小麦便抬头看他一眼。 “我想着,若是把家安在农田边,春秋两季农忙时,难免会有些吵闹,等孩子生出来,多少要受影响。” 她盘算着道:“倒是这里,虽然小些,却比另一处离稻香园更近。而且这附近没有别的人家,咱们住在这边,既便当,又幽静。所以……” 孟郁槐与她存的是同样心思,闻言便笑了,转过身对郑牙侩点了点头。 “那我们便定了,就是这一块罢,回头价钱方面,还要请你多跟帮着打商量。” 郑牙侩一拍大腿:“郁槐哥你这话说的,我肯定帮你讲价啊!你要是信得过我,像那起泥瓦匠、木匠,索性也都交给我一并帮你张罗,包管请来的匠人,是最靠谱的!” ps: 感谢xxxxxxjj、心情冬雪、猫祺祺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谢谢大家~ 推荐好友的文文~ 书名:《香闺》 书号:3183885 作者:狐天八月 穿越女成制香传人,人生的历练这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话 礼云子 之前替稻香园张罗扩建之事的那一批匠人,如今已去了城中帮景泰和与花二娘的铁匠铺做装潢,眼下盖新屋,的确是需要格外请些工匠。 郑牙侩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说,他那里请来的匠人,一定是干活儿精细为人憨实的,孟郁槐几番思量,考虑到他和花小麦都甚少有闲工夫,索性便将这事托给了他,只少不得多叮嘱了几句,让他多帮忙盯着些,莫要被那起偷奸耍滑的货色浑水摸鱼。 郑牙侩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去了,当晚回到家中,孟郁槐便又特意问了问花小麦和孟老娘,对这新房子,可有特别的要求。 孟老娘那边是如何回答的,花小麦不得而知,自个儿绞尽脑汁想了半日,除了想要个灶具齐全的大厨房,添一只结实舒服的新浴桶之外,竟仿佛就再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不可的了。 毫无疑问,在这火刀村里生活,是万万比不上她从前的时代那般便利的,不过……日子长了,渐渐习惯起来,好像也没有甚么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这种原汁原味的乡村生活,其实也挺不错。 孟郁槐将盖房的事一肩揽下,不需孟老娘和花小麦操半点心,也就是买下地的六七天之后,新居便正式动工。 十月,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天凉了。 鱼塘中添了一层肥泥,做越冬的准备,最近来稻香园的食客们,也渐渐地喜欢挪进屋里用餐,临窗观景,同样惬意。早两日前,曾与杨氏同在稻香园游玩过的一位冯夫人,遣人前来定下了两桌筵席,宾客名单中,芙泽县的不少达官贵人赫然在列,于是。铺子上上下下,便立时忙碌起来。 花小麦打发伙计特意去了一趟省城,采买了不少本地难得一见的食材,园中也里里外外地彻底清扫了一回。得闲时。三位厨子凑在一处细细商议了好几遍,将菜单定下,一应准备功夫做足,只等贵客登门。 这日午后,雨停,天空中难得地露出一丝太阳星儿。忙活完厨房里的事,汪展瑞就与花小麦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出去办点事,抬脚离了稻香园。 这一去,便是晚饭将至时仍旧未归。 铺子上众人得了花小麦的吩咐。轻易不会再对汪展瑞有微词,这一向气氛都算是和睦。然而今日,稻香园里的客人格外多,因路上有些湿滑,许多预备赶夜路的行商。也都愿意在饭馆里多留一会儿歇歇脚,便显得有些拥挤,厨房里更是热火朝天,嗤拉嗤拉炸油锅的声响不绝于耳,似乎永远就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 谭师傅一个人在厨房,未免有些忙不过来,花小麦即便是最近不爱往灶台前凑。也只能强撑着去搭把手。春喜和腊梅在大堂与厨房之间脚不沾地来回穿梭,好容易得了个喘口气的机会,便立刻将花小麦拽住,很不高兴地埋怨起来。 “那汪师傅,平日里也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呀,今儿是怎么了?他明晓得这两日厨房里忙。明天还得张罗宴席,这会子还不回来,是打得甚么主意?我就说你不该那么纵着他,如今怎样,纵得他越发得意了!” 花小麦素来晓得那汪展瑞是分轻重的。心中估摸他多半是被甚么紧要事绊住了脚,便也没接春喜和腊梅的话茬,只笑了笑,手脚不停地在灶上忙活。烧了几道菜,正准备抽空去瞧瞧周芸儿那边的情形,刚刚从厨房里走出,却见汪展瑞浑身湿淋淋地跑了进来,裤腿上全是泥,手里还死死抱着个同样脏兮兮的大篓子。 “实在对不住,耽误了!”他飞快地瞟了花小麦一眼,点头赔了个不是,接着唇边居然露出一抹笑容,把手里的竹篓往前送了送,“弄了点这东西回来,你瞧瞧可认得?” 他那一身实在污糟得够呛,花小麦暗暗摇头,招招手将他叫到后院,这才稍稍拧了眉头细声道:“汪师傅,铺子上忙得这样厉害,你怎么……” “我知道,抱歉,我是真的忘了时候了!”汪展瑞不等她说完,便又连连道歉,把大篓子往地下一搁,“你好歹先来看看,这真是好东西啊!” “什么?” 花小麦不明就里,唯有走过去朝那竹篓张了张。 里面密密麻麻,装着大半篓的小螃蟹,一个个儿只有拇指大小,还活泛得很。个头虽小,却神气活现,举着裹满泥巴的大钳子挥舞不停。 “这是……”花小麦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仔细打量一番,“不就是螃蟹吗?是……水田里抓回来的?这么小,能派上什么用场?” 汪展瑞竟然嘿嘿一笑:“看来你真不认识啊?这东西,说它是螃蟹也没错,不过,在灵泉府那边儿,管它叫‘礼云’。” “礼……什么?” “你看着。” 汪展瑞随手拈了一只小螃蟹出来往地下一放,就见那小东西立刻慢吞吞地朝前爬去,行路时两只大钳摆在头顶,好似在给人行礼作揖一般。 “这玩意,据说是叫‘相手蟹’的,因为它那两只钳子如同在给人作揖,显得很懂礼数,在我们那儿,就管它叫‘礼云’。” 他笑呵呵地道:“这小东西,专爱往水田旁的泥洞里钻,最近天儿凉了,它四处觅食准备过冬,就变得肥美起来。我原本只是午后得空,想去碰碰运气,却不料这火刀村里,还真有这东西!” “所以……你这一下午,就一直在水田里呆着?”花小麦满心里都是疑惑,不由得睁大眼,“可这……礼云,一个个儿只有拇指大小,能拿来干嘛?” 好吧,这种被碾压的感觉可太不好了,显得自己好像很没见识似的,但……从学厨之初到现在,她是真的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名唤作“礼云”的食材啊! “你别看它个头小,滋味可不是寻常螃蟹能比得了的。”汪展瑞很有耐性,将地上那只礼云捡回篓子里,拍拍手道,“眼下正是吃它的时候,剁碎了用作料和绍酒腌上十天半个月,便是礼云酥,又香又鲜,拿来佐酒送饭是最好的了;除此之外,还可将雌蟹中的礼云子剥出来做酱,那个味儿……包管你吃过一回,还想下回!”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花小麦不可置信地往汪展瑞脸上扫了扫。 这样拇指大小的螃蟹,要剥多少只,才能得到一碟礼云子用来做菜? 虽说为了做出一道好菜,再怎样辛苦都是值得的,可这也太夸张了! 似是察觉她有些不信,汪展瑞便又笑了起来:“你没见过这礼云,自然不会晓得它的好处。我先上灶烧菜,过会子等客人都走了,你若有兴趣,可多留一会儿,我剥一点礼云子来给你尝尝,你便知道我为何对它如此看重。” 说着,又是呵呵一笑:“对了,还要同你打声招呼。方才我发现,就是这稻香园附近的水田里,便有许多肥乎乎的礼云,这玩意在水田里呆得久了祸害庄稼,我便在村里找了几个人,让他们能挖多少就挖多少,过会子都给咱铺子上送来,每人给他们二十文。你若是觉得这钱花得冤枉,回头我自个儿付,不要你破费。” 花小麦忍不住翻了翻眼皮。 前头的话都说得好好的,何必后头非要补上这一句?他肯给铺子上踅摸新奇食材,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那你先忙吧。”花小麦不欲与他在这事儿上掰扯个没完,点点头,转身去了前面大堂。 …… 亥时初,饭馆儿里食客们走得尽了,大堂里的青砖地面留下一串串泥脚印,庆有和吉祥领着几个伙计正卖力收拾打扫。 孟郁槐带了伞来接花小麦和孟老娘,进了门方听说厨房里汪展瑞正在张罗新奇吃食,倒有些兴趣,也在桌边坐下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过去。 花小麦这一向精神不济,早就有点犯困了,为了不打击汪展瑞的积极性,只能强撑。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那汪师傅终于捏着一只小酒盅,乐颠颠地走了出来。 “尝尝?”他把那酒盅往桌上一搁,抬头冲孟郁槐笑了笑。 新鲜剥出来的“礼云子”呈红棕色,细小如沙,一粒粒泛着荧光,瞧着倒的确是鲜艳可爱。稍微靠近一些,便立刻嗅到一股清淡的酒味。 “我只用现成的绍酒浸了浸,加了些盐,单是这样,滋味就已经很好了。”汪展瑞给花小麦和孟郁槐各递了一双筷子,“这东西剥起来太费工夫,你俩就只尝个味吧,待得闲时,我再慢慢把今儿送来的那些都剥出来。” 花小麦似信不信地用筷子尖沾了一点,犹犹豫豫地送入口中。 一股子带着酒香的绵软甘鲜味,立刻在舌尖绽开,如炮仗一般,轰地充斥口中各个角落。 牙齿轻轻上下一磕,那礼云子便在唇齿间发出一声碎裂的轻响,幼滑软嫩,无孔不入,连牙齿缝中都是它浓郁奇特的香味,柔润醇美,鲜甜隽永。 花小麦被这滋味给惊住了,来不及说话,筷子便又要伸过去,却被孟郁槐从旁边伸过手一挡。 “寒性的东西你哪能多吃?”他勾唇一笑,“都归我了。” ps: 感谢xxxxxxjj同学的两张粉红票,地狱先生打赏的平安符~ 明日双更~ 第三百零一话 帮工 对于厨子来说,一种食材的优劣,从来就不是由它的价格所决定的。 就譬如说汪展瑞从水田里掏回来的那些个“礼云”,论价钱,基本可以算作是最低贱的物事。这东西夏季吃芦苇,秋天却是以谷芽为生,日日在田间横行无忌,于庄稼人而言,实是一大祸害。 花小麦也是问过了孟老娘之后才晓得,秋日里,火刀村的老百姓们一旦在田间发现了礼云,往往咬牙切齿地除之而后快,碾碎了丢进田里做肥料,庄稼便长得格外茂盛肥壮,从没有人想过要吃它。而现在,它却摆在稻香园大堂的桌上,俨然成为一道难得的绝顶美食。 食材的原汁原味,是最常见也最难得的,那种纯天然、未经半点修饰的鲜美,即便是世上本领最高超的厨子,只怕也难以烹调的出。 眼前这一小盅礼云子,固然是汪展瑞辛苦得来,却更是老天的馈赠。既然落到了她手中,就必然要好好利用才行。 这晚,尝过了那滋味无以言表的“礼云子”之后,花小麦很是兴奋,及至回了家,仍扯着孟郁槐不停口地议论,说是那小小的蟹籽自带一股鲜甜之气,用来做什么菜,都一定会不同凡响,还在心中盘算着,明日要再去村里多踅摸一些。 然而隔日,待得她一早去了稻香园,却着实给惊了一跳。 火刀村的人们大抵从来没想过,这让人恨得压根儿直痒痒的小螃蟹,居然也是能够拿来换钱的,每人二十文,虽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于是,直到第二天,仍有许多人愿意花上些许功夫。在水田里仔细搜罗一阵,然后抬着一大篓礼云,送到稻香园来。 宽敞的大堂内,此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篓和大筐。里头密密麻麻全是拇指大的小螃蟹,一个个儿打躬作揖,瞧着十分逗趣,人一踏进饭馆儿,一股浓重的水腥气便扑面而来,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无。 “这全是村里人送来的?”花小麦有点发傻,转头四下里望了望,没发现汪展瑞的身影。 春喜正忙着指挥吉祥等人将竹筐竹篓搬去后院,自个儿也没闲着,来来回回忙得脚不沾地,听见花小麦问起。便回头打了个唉声。 “可不是?”她神色夸张地一拍大腿,“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方才腊梅出去转悠了一圈,说是村里还有人在水田里忙活哪,你瞧着吧,用不了多一会儿。还有更多的这劳什子螃蟹要送来!你说那汪师傅,办事怎地这样不讲究?即便这甚么‘礼云’的确是个好东西,咱也用不了那许多呀!眼下倒还好说,万一到了晌午,客人们都来吃饭了,咱这大堂里还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 花小麦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低头想了想,便招手将庆有叫过来。 “你去村里跑一趟,让大伙儿互相通知一声,告诉他们,从今儿起,这小螃蟹咱们每天都收。一人给二十文钱,但必须在巳时之前送来,过了那时辰,就只能等隔日再送了,免得耽误做买卖。” 庆有答应一声。一溜烟地跑出门外,瞬间便没了影儿。 春喜这边厢,却仍在絮叨个不休:“就这玩意儿,你还每天都收哇,那咱得攒下多少?就算是好东西,也架不住这么吃不是?” “你不晓得。”花小麦笑着道,“这礼云的精华,便是其中的蟹籽,做一盘菜就得费去不老少,每年里又只有这时候才吃得,咱怎能错过?” 春喜朝她脸上扫了扫,点一下头,背过身去,又小声嘟囔:“那汪师傅还在厨房里剥这礼云子呢,我看他忙活了许久,也只才剥了一小碗而已,咱铺子上拢共就只得这些人。你若真要用这东西做菜,我看往后咱们也甭张罗别的事了,光是照应这满坑满谷的小螃蟹,就得褪一层皮!” 这话倒当真提醒了花小麦,她也没接春喜的话茬,抬脚便走进厨房,果真一打眼,就看见汪展瑞正坐在一个大水盆边,聚精会神地剥蟹。 这一看之下,倒真立时就令她有些觉得不忍心。 那礼云的壳非常坚硬,且个头又小,要将雌蟹腹中的蟹籽取出来,是很需要花上些力气的。汪展瑞多半是一大早来到铺子上,就立刻忙碌了起来,这会子手指已经有些破皮,每剥一只,都要龇牙咧嘴一番,显然是疼得不轻。 要想获得一整罐礼云子,起码得剥上千只雌蟹,春喜说的没错,稻香园里总共就只有这七八个伙计,如何忙得过来? 她在心中忖度了片刻,忍不住出声相劝:“汪师傅,咱今日不是还要置办那冯夫人的宴席吗?这会子你手都破了,等下若再被热油熏燎,只会更难受……” “我有数。”汪展瑞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抬头冲她一笑,“今日我与谭师傅特地早来了一会儿,筵席要用的各色食材已经提前收拾利落了,芸儿也帮了不少忙,过会子只需下锅烹饪便罢。这小螃蟹,就得趁新鲜的时候将蟹籽取出来,否则等蟹熬不过死了,也就不中用了。” “那……你好歹也歇一会儿。” 花小麦晓得他性子执拗,轻易是不会听劝的,索性省了唾沫,一径又穿进大堂里,将春喜和腊梅叫过来吩咐一回。 人手不够,就只能请人来做帮工,如今冬小麦刚刚播种,男人们正是繁忙时,家里的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却仍是闲着的,让她们来搭把手,再每人给两个工钱,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春喜腊梅两个是火刀村有名的包打听,不仅擅于探听村里的各种小道八卦,对于放消息出去,也同样是个中好手。 也没见她俩怎样劳心劳力地奔波,照旧在园子里里外外张罗,中午摆宴时,更是穿梭不停,仿佛就压根儿没离开过铺子,然而下晌,未时刚至,便有十几个村里的妇人结伴而来,说是只要给的工钱合适,很愿意来帮忙干活儿。 礼云可以自秋天一直吃到隆冬,因此,剥礼云子这活计,也颇能算得上长久了。村里的妇人们每日在家除了张罗杂务便再无事可做,只不过是坐着剥蟹而已,于她们而言万万称不上劳累,且还有钱可拿,不啻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个个儿心中都很雀跃,拍着胸脯地保证,自己向来干活儿踏实勤快,一定不会偷奸耍滑。 花小麦与春喜腊梅商量过,从中选了十个平日里老实靠谱的妇人来做帮工,与她们说好,来铺子上帮忙,每人每天也是二十文,若剥满了一整罐的礼云子,还可格外再得二十文。轻轻松松就有钱拿,这些个妇人如何不喜,当即便挽起袖管,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稻香园里地方宽绰,要寻个干活儿的地方委实不难。花小麦让庆有带着人将鱼塘小厨房旁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把那起妇人都招呼过去,又将新鲜送到的礼云也一并搬去,由得她们在里头边干活儿边聊天,只要声量别太大,外边轻易听不着。 至于那管事的人,也不必专门花心思去选,现成就有个性子泼辣的孟老娘。她的威名,火刀村无人不晓,有她在那里坐镇,妇人们大都不敢躲懒,很是让人放心。 得了闲,花小麦偶尔也会过去看看。 女人们凑在一处,难免叽叽喳喳,将村里那些个新鲜或是陈旧的事一件件翻出来说,那热络的架势丝毫不输男人们议论时政。瞧见花小麦来了,往往也会与她打趣一番,话里话外,少不得提到孟家正在盖的新房。 “这几日早上往村东来,天天都看见你家盖房子那里正在忙,叮叮咚咚的,瞧着好不热闹哩!” 其中一个夫家姓黄的嫂子笑盈盈地道:“你家这日子,眼瞧着是过得越来越好,我们只有眼馋的份呢!” 说着又转头望向孟老娘:“婶子如今心里头也乐开花了吧?儿子原就能干,现下又娶了这么个儿媳妇,你便只管享清福——啧啧,这样好的事,何时才让我也遇上一回?” 孟老娘其实也并没闲着,虽说花小麦只是让她管束这些来帮工的妇人,她却并不肯只在旁边看,日日同样不停手地剥蟹。 这会子听见那黄嫂子这样说,她便把头一扭,鼻子里哼出冷气,阴恻恻道:“你可莫要夸她,就她那性子,被你赞上两句,回头尾巴就翘上天,连自己叫甚名都记不得了!你只瞅瞅,费这么多事让大伙儿一起剥蟹,也不知这滋味能好到甚么地步,回头若用这蟹籽做出来的菜卖不出去,有她哭的时候!” 这样的话,她已不是头一回说,真里掺着假,也不知是真个这么想,还是单纯以打击花小麦为乐。每每听见,花小麦也唯有仰天长叹一口气。 厨子对于食材有多敏感,她是不指望孟老娘这外行人能理解得了的。如今那礼云子已筹下三四罐,只用绍酒浸着保存,稻香园里,却暂时还未有食客尝过用它做菜,是怎样的滋味。 她还是通过汪展瑞,才知道世上还有礼云子这样的好东西,心里琢磨着,头一回以它待客,自然也该让汪展瑞掌勺才对。 机会,很快就来了。 ps: 下一更稍晚一点~ 第三百零二话 最好的农家菜 芙泽县的冬天甚少下雪,但那一种湿气里裹着寒意的感觉,同样非常不好受。入冬之后,住在城中的人们便少有出门,宁愿在家中拢着火盆取暖,于是,这尚还算凉爽的暮秋,便成了一年之中外出赏玩最后的机会。 但凡是个人,大抵都是贪新鲜的,这一点,在饮食上头表现得尤其明显。城里人将那起酒楼食肆的精致菜肴、玲珑小点吃得絮烦,难得来乡间行走一回,便总想尝点不一样的味道,心心念念,打算试一试那地地道道的农家味。 平心而论,稻香园虽然开在乡间,对于烹饪农家菜,却万万称不上擅长。铺子里的三个厨子,花小麦是正经科班出身,汪展瑞更乃名厨之后,即便是那谭师傅,也惯来是在城中开铺的,做出来的菜肴大都讲求要上得台面,与那起粗犷朴拙的田园之味,多少有些不搭嘎。 然而,村落之中,也同样是有得天独厚的好处的。 那些个在城中难寻的食材,此处却是遍地皆是,用来做菜,自然而然地就比城中的大酒楼多了些山野之味。置办酒席时讲究的是大气格调,但若只是三两人温一壶酒浅酌,却非这样的村间小食不可,委实别有一番滋味。 稻香园的买卖渐渐好起来,最近这一向,添了不少自城中专程赶来赏味的食客,闲闲坐于园中,并不一定满桌都是大鱼大肉,点上三两道小菜开怀畅饮,同样吃得尽兴。这其中的许多人对饮食并不刁钻,也没甚么目的性,进了门便嚷嚷着只要铺子上的拿手菜,花小麦索性适时地,将汪展瑞与他的礼云子推了出去。 可巧这天园子竹林中来了一桌客,不过三五人,说是听人推荐这稻香园里景好菜美。特意跑来瞧瞧。几人兴头颇盛,满口道不知怎样的菜色,才令得人交口称赞,也不点菜。只让店家看着安排,便自顾自地去了园中转悠。 竹林的小厨房向来是汪展瑞打理,花小麦思忖了片刻,便与他商量,不若今日,就将那礼云子端上桌,给人试试滋味。 那东西固然是好的,在灵泉府那边秋冬时是家家户户必备,但在芙泽县这一带,却是几乎无人认得。汪展瑞琢磨了好一会儿,点头应承,立刻就在灶上张罗开来。 徐二顺送来的新鲜大青虾剥去壳,将礼云子酿在虾腹之中,加入香茜以及秋笋条。用豆腐皮包裹落油锅煎炸,然后再淋上稠汤作芡。 虾肉本身的鲜味与礼云子十分匹配,一个清鲜,一个浓鲜,互相交叠。豆腐皮将两者的味牢牢封住,咬一口,礼云子即刻溢出。数量虽不算多,但那股子鲜味,却立时自舌尖涌入喉咙中,滚烫鲜美,使人烫破了嘴皮也舍不得放。 这个季节,还有一件食材理应好好利用。那便是柚皮。 带着酸甜果香的柚皮是不值钱的,为了保持绵软的口感和清香的果味,需得在清水中浸泡上一整日,然后再用火腿、老鸡和干贝做高汤,加入礼云子烹制——即便只是在油锅中简单地爆炒。也能轻易就令得腐朽于顷刻间化作神奇。 原本清淡的柚子皮,顿时就变得滋味万千。饱饱地吸收了高汤,牙齿轻轻一碰,汤汁便充斥满嘴,混合着嚼起来咔嘭作响的礼云子,入口绵烂,回味无穷。 鲜爽的秋茄、滑嫩的豆腐,都是礼云子最好的搭档,再配上用肥藕做成的糯米藕,爽口的南瓜汤,用朴实的粗陶碗碟盛装,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那股子带着家常之意的田园风味,便扑面而来。 严格说来,这并不是最正宗的农家菜。它在烹饪的过程中对火候调味十分讲究,摆盘也格外精致,只消瞟上一瞟,尚未及入口,眼睛便先过了一回瘾。 或许也正是这与传统农家味相悖的冲突感,使人更加觉得刺激,竹林中那三五客人欢喜的失了魂,酒来不及吃,话也不耐烦多说,只顾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盘中招呼。吉祥三不五时走过去瞧瞧他们可有吩咐,回回都觉得那里简直安静得有些诡异,压根儿站不住脚,行至近前勉强晃了两晃,又慌慌张张地走开,跑去厨房中扯了汪展瑞,手舞足蹈地跟他描述那情形,过后又绕到前边饭馆来,绘声绘色地与花小麦学了一遍。 食客吃得连话都不愿意说,这代表什么,不只花小麦,汪展瑞心里也一定非常清楚。待得那几人离开,他从竹林里出来,脸上便破天荒地带了两丝笑容。 “还专门叫我去见了见,说是……从未吃过这样好的农家菜,咱这稻香园里果真藏龙卧虎。”他搓着手,略有点不自在地对花小麦道,“不单东家有一手好厨艺,连别的大厨也半点没落了下风——我从前总想着,研究多年的茶叶菜,总该在这上头做出点名堂来,却不想是这礼云子……” 茶叶菜也好,礼云子也罢,都是食材而已,对于厨子来说,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花小麦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身后春喜却凑上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似是有话要讲。 “我说过,迟早有人会冲着你来,如今怎么样?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汪师傅你今日靠着礼云子博了个好名声,也不枉你一身是泥地在田里钻了大半日了!” 她对汪展瑞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见他乐呵呵连连点头,转身去了厨房,这才回过头来望向春喜:“怎么了,可是有事?” 春喜咧嘴一笑:“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跟你告个假。今日我家月娇回门,早上我出来的早,还没见着她,这会儿铺子上也忙过了,我便想回去瞧瞧她,否则,等铺子打烊,她多半也已经回城里了。” 罗月娇成亲时,因花小麦有了身孕,依着火刀村的习俗,是不适宜掺和的,便只让春喜带了份礼去。今日晓得她回门,便也有心去看看她,低头想了想,就笑嘻嘻道:“行啊,反正现下不忙,若是方便,我跟嫂子你一块儿去?” 春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转头与腊梅叮嘱一回,高高兴兴拽着花小麦出了门。 …… 从东边进村,孟家盖新居的地方是必经之路。 孟郁槐日日皆要在镖局里理事,没有精力亲自监工,便在村里请了个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许了他些钱钞,让他每日里帮忙盯着。 至于花小麦,更是晚晚临近亥时方才归家,似今天这般匠人们正在干活儿时从旁经过,还是生平头一遭,少不得在路旁多站了一会儿,细细瞧了瞧。 刚刚开工半个月,这新居暂时还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前边的空地上,工匠们正将湿泥与切碎的谷壳搅拌均匀,预备用来砌墙。 这新房子的墙壁,里里外外当然是用青砖的,但再敷上这一层掺了谷壳的泥,能起到保温的作用,冬暖夏凉,人住在里头会更加舒服,村里但凡好点的人家,对此都非常讲究。 春喜这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与花小麦说罗月娇的事,左右不过是担忧。 “我这小姑子,你莫瞧她与我不是亲姐妹,平日里,却委实投契得紧。如今她嫁了,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担忧,怕她那活跳跳的性子跟她婆婆不对付,所以今儿怎么都要好生瞧瞧她的情形。你……”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看花小麦,见她盯着那正忙碌的匠人看个不休,便也转了话茬,顺嘴道:“你家这房子,虽是还没建起来,可我就敢说,将来村儿里家家户户,都比不上你们。你家郁槐兄弟可真是经心,啥都张罗得齐全——你说你怎地就这么好命,嫁了这么个好人?” 花小麦厚着脸皮得意洋洋地冲她一笑。 春喜见惯了她这模样,也不觉得诧异,往工地上指了指,接着又道:“这些个工匠,都是那姓郑的小子帮着踅摸的?瞧着干活儿还挺踏实呢!” “嗯,是郑大哥帮忙找的,我们反倒没怎么花心思。”花小麦点点头,“如今也是郁槐的发小在帮忙监工,我俩算是省了心了。” “唔。”春喜点点头,“等你家这房子盖好上大梁的时候,我肯定来帮忙,也好沾沾喜气,别的不说,就……” 她话还没说完,忽见花小麦盯着工地的方向,将眉头一拧,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春喜莫名其妙地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敢是他们出了错?难不成这盖房子的事,你也懂?” 花小麦摇了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咬下唇,索性朝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工地旁有几棵粗壮的大树,树下摆着做木匠活儿需要的各种家什。许是干活儿太热,这深秋的天气,那两三个木匠都只穿一件单衣干活儿,饶是如此,身上仍旧腾腾地冒着热气,不时地抬起手臂擦一把汗,回头与同伴说笑一回。 那几个木匠旁边,还有一人只管闷着脑袋刨木头,完全不掺合身畔人的攀谈。 他的背影,看上去实在很熟悉。 “到底咋了?”春喜有些耐不住,扯了花小麦一把,“你倒是说啊!” “没。”花小麦再度皱眉,侧身冲她一笑,“走吧,咱们先去找月娇妹子。” ps: 感谢地狱先生打赏的平安符,緑小兮打赏的香囊,bigeagle、瑟秋、qgqwwp三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零三话 又来了 罗家院子里一派喜气,新女婿头回登门,引了不少亲戚前来探望,于堂屋中坐着闲话,动静响亮得房顶都要掀翻。 罗月娇没料到花小麦会随春喜一块儿来,欢喜的了不得,扯住她一个劲儿问长问短,没忘记连带着将她腹中娃娃的情形也打听一番,一张脸笑得花儿一般灿烂。 出嫁了的姑娘,日子过得到底怎么样,从举手投足间就能看出来,是骗不了人的。罗月娇通身都是喜气洋洋的意味,那小圆脸红扑扑的,显然在婆家这几天过得挺愉快,花小麦自是真心替她高兴。与她多说了一会子话,又叮嘱春喜不必急着回稻香园,便自个儿退出来,慢吞吞地往村东去。 经过新居的工地前,她再一次停下了脚步,目光简直是不由自主地往树下飘去。 木匠们仍是在勤勤恳恳地做工,却唯独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伸长了脖子往工地上张了张,正犹疑间,便有一人从一堆青砖后头绕过来,大老远地便同她打招呼。 “哟,这不是弟妹吗?今儿怎地有空过来瞧瞧,铺子上不忙啊?” 那人正是孟郁槐专门请回来给盖新房监工的发小——成勇。 论及孟郁槐与这成勇的关系,自然比不上同景泰和、孙大圣那般亲厚,却也委实算是不错的,旧年里孟郁槐和花小麦成亲那日,成勇也一大早就赶来帮忙张罗。花小麦与他见过一两面,对他印象挺好,此时见着他,便露出一脸笑容,也与他点头招呼:“成大哥,这一向辛苦你日日都在这里守着,给你添了麻烦了。” “哪里辛苦?”成勇摆了摆手,笑呵呵地高声道,“那些个木匠、泥瓦匠的活儿我也不会干。每天就只出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别偷懒耍滑就行,压根儿不费半点功夫!郁槐兄弟与我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这点子事。难不成我还推脱?再说,我也不白忙,他还给我出工钱呐——那郁槐兄弟,打小儿便是个痛快人,对咱们这起朋友,真没话说!” 他说到这里,便稍往前迈了一步,将喉咙压低两分:“弟妹你是不晓得,这盖房子,做一日活儿就要算一日的工钱。有那贪心的匠人,三四个月能做完的事,生给你拖到一年半载之后,你还不是只能干着急?你两口子平日里事忙,让你们每天都来守着。那是难为人,有我在这儿,多少你们也能放心些不是?” 花小麦笑着连连答应,思及方才见到的那个背影,便忍不住同他打听。 “成大哥,如今帮我家盖房的匠人,全是郑牙侩帮着请的吗?” “可不是?”成勇不假思索地一点头。“这些工匠,全是那姓郑的小子带来的,说是已经一块儿干活多年,在芙泽县是出了名的手艺好,为人也还算实诚。虽然难免还是要占点小便宜,可……依我说。过得去就行了,倘若真将他们拘得太紧,铁了心一点好处不给,谁还肯一门心思替你干活儿?” 巴拉巴拉,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花小麦也是今日方知。这成勇居然是个话唠,被他唠叨得发烦,却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听。好容易等到他终于肯歇一口气,忙不迭地见缝插针道:“那……这些人里,一共有几个木匠?” “喏,你瞧瞧。” 成勇转头往身后工地上一指:“木匠一共四个。泥瓦匠们打土基、砌墙,这一头那几个木匠便动手,将那些个不用太讲究尺寸的家具先造出来,也好省些时间。郁槐兄弟不是打算来年二月里搬新家吗?满打满算,还有四个来月,中间还得放几日假,由得工匠们回家过年,挺紧张呐——不过,你问这个作甚?” 花小麦心里有数,不愿与他讲得太多,只推说自己平日忙,抽不出空到这边瞧瞧,与人闲聊时,人家问起这新房修建的进度,她竟是摇头三不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跑来问问。 成勇不疑有他,热情地将请了多少人,如今进展到何种地步一一与她说了一回,花小麦却是已没心思听,敷衍了两句,便快步回了稻香园。 …… 这日晚间,孟老娘说是要去寻冯大娘,比平日走得早些,待得打烊后花小麦回到家,孟郁槐正在沐房中洗漱,孟老娘难得地还没睡,自房中匆匆走出,一把将她拉进厨房里。 “你来看看。”她从矮柜里翻出一大包银耳,直直送到花小麦面前,带了两分邀功的神神情,洋洋自得道,“你冯大娘今日进城,我特意托她捎回来的,一朵朵的又肥又厚,多好?再瞅瞅这颜色,金灿灿黄澄澄,漂亮吧?咱家虽不愁吃穿,却也比不得那起大富大贵的人家,你如今怀着孩子,正是该补身子的时候,燕窝之类的物事太贵,犯不着花大价钱来置办,倒是这银耳,吃了同样很有好处。我已炖上一盅,过会子你可得老老实实地都给我吃下去,这不是为你,是为了你肚里的娃,知道不?” 花小麦便朝灶台上看了看,果然瞧见一盅银耳汤正咕嘟着。汤汁炖得粘稠,里头零星飘着两枚红枣和几粒枸杞,白乎乎的蒸气升到半空中,渐渐清浅,弥漫开来。 孟老娘这个婆婆,你别指望她会给你好脸色,或是对你说好听话,牛脾气犯起来,生生能气得人肝儿疼。但她那一份关怀,却向来都是实实在在的。 想起下午见到的那个身影,花小麦心里就很有些不是滋味,勉强笑着应了两句,待那银耳汤煮好,便端着回了房。 孟郁槐很快也洗好了澡,身上衣裳穿得松松散散,进了屋朝桌上一撇,立刻忍不住笑道:“娘这是预备每晚还要给你加一顿?有句话我说了你别恼,这一向我发觉,你好似真是胖了不少,再这么下去……” 花小麦狠狠白了他一眼,将那盛装着银耳汤的盅子往他面前一推:“那你喝!” “这不好,我哪能跟你和肚子里的娃娃抢食?”孟郁槐更是笑个不休,在桌边坐下,顺手将她搂入怀,手掌在她腰上抚了抚,“何况你多长些肉,瞧着反而好看许多,从前瘦得浑身只剩骨头架子,有甚好处?” 若是搁在平常,花小麦很愿意与他逗笑一回,横竖夫妻两个闲着无聊,也唯有靠着逗闷子来打发时间。然今日她心中揣着事,却不想在这无关紧要的话题上打转了,回身顺手揽住孟郁槐的脖子:“咱家那房子盖了有大半个月了,最近你可曾去瞧瞧?” “去了一两回。”孟郁槐把那盅银耳汤端来给她,随口道,“有成勇哥在那儿替咱们盯着,咱都算是省心。我去瞧过两趟,发现进度还挺快,最重要是,那些匠人们,干活儿是很经心的,并没有一味赶工不顾好坏,所以我想……” “那工地上请的木匠,你见过吗?”不等他说完,花小麦便急吼吼地打断了他,一面说,一面望向他的眼睛。 孟郁槐那两粒黝黑的眸子,似乎轻轻地闪了一下,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咱家那房子盖了许久,你说那里污糟,尘土木屑又多,不让我去,我便始终不曾去瞧瞧。今日月娇回门,下午我和春喜嫂子一块儿去探她,正好经过咱家新房子门前,看见一个人。” 花小麦没打算瞒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道:“我看见舅舅了。” 下午在树下闷着头干活儿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唐茂林。 自打他们一家三口七八月间被花小麦赶走,这段时间,始终音讯全无,花小麦闲来无事,还曾在心下猜度过,不知他们是回了老家,去了别处,还是仍留在芙泽县谋生。 今日冷不丁一见唐茂林,她还真是有些吃惊。 前些日子赶他们一家走,闹得那样厉害,简直是将面皮都撕破了,唐茂林心中还不知怎样恼恨,谁能想到,他隔了这两三个月,居然会跑来给孟家盖房挣工钱? 孟郁槐垂了垂眼皮,只在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花小麦这下子便全明白了,不由得有些发急,皱起眉头来:“如此说来,这事儿你一直都知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 “你别急,我也是偶然在咱家新房那边见到舅舅,才知道这事儿的。” 孟郁槐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舅舅他们从咱家离开之后,就一直在芙泽县中谋生。替咱们盖房的那一队匠人,原本就有四个木匠,来帮咱们盖房之前,其中的一个忽然回了家乡,舅舅便是那时候经过七弯八绕的介绍,与他们凑在了一处,想是觉得身边有人照应好挣钱。我晓得你心中对他存着不满,可他已是来了,日日干活儿又没出差错,我好歹是外甥,难不成真能狠心赶他走?左右你莫要往那边去就行,不和他碰面,他就烦不到你。” “我哪里是为了自己?”花小麦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我的确不喜欢他那个人,也与他生过口角,折腾出来的动静还不小。但再怎么说,他是长辈,我难道还真能跟他计较?我是担心娘……她那性子硬气得很,咱俩成亲这么久,我冷眼瞧着,也唯独是舅舅说的那两句话,真的让她伤心了,这要是让她知道……” ps: 感谢70年代读书人、g、緑小兮、龙无侗几位同学的粉红票,地狱先生打赏的平安符~ 明日争取多更~ 第三百零四话 失望而归 孟郁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花小麦都能想到的事,他心里自然更加清楚,也猜到孟老娘那边必然是不好交代的,可这事儿实在不大好解决。 假如唐茂林是大喇喇地找到他面前,想在新房的工地上谋个差事挣钱,他或许尚有许多说辞推脱,可这舅舅,招呼也不打,直接跟着接了活儿的匠人暗暗地就来了,如今已在工地上干了大半个月,听成勇说,也未曾出过半点差错,他若这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了人走,岂不活生生断了自家亲戚的财路? 这亲戚之间的关系,可真是比镖局里的大小杂事还要难处理得多啊! 他原本不愿让花小麦知晓了这事之后心中添堵,今日却偏巧给她撞了个正着,一时之间也不知说甚么才好,隔了好半晌,才颇有点困难地缓缓道:“我是觉着,舅舅一家的日子,可能也不大好过。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咱之前和他们闹得那样厉害,他但凡有一点办法,大概也不会硬着头皮跑来赚咱家的这份钱……” 不好过?怎会不好过,开玩笑吗? 花小麦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当初赶唐茂林一家走,孟郁槐是塞了钱给他们的,也不多,几吊而已,虽派不上大用场,却足够他们一家吃饱喝足地过上半年,只要唐茂林肯踏踏实实的找活儿干,日子又怎可能过不起来? 若依着花小麦的意思,单凭唐茂林在孟老娘面前说的那两句锥心话,她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他赶走,半点脸面也不必给他留,可……说到底唐茂林也是孟郁槐的亲舅舅啊,这年头舆论能压死人,她又怎能让自家夫君背上那“不义”的名声? 叹了口气,她便伸手在孟郁槐肩上抚了抚,不情不愿地低声道:“行了行了。我晓得你夹在中间难过。眼下咱俩也只能嘴紧一点,莫要让娘知道了这事,惹她不痛快才好。舅舅那边,我与他不对付。就不去同他打招呼了,你让成大哥把细些,得了空,你也多去走动走动,横竖把咱们这新房子太太平平地盖好,这才是正事。” 幸而孟老娘现下也忙得很,每天都得在铺子上管着剥小螃蟹的那十个妇人,应当是没空,专门往新房那边跑……吧? 孟郁槐也明白她这已经就算是往后退了一大步了,感念之余。亦有些不落忍,想到孟老娘,更觉得怪对不住她的,便牵了小媳妇儿的手在掌心摩挲,许久不曾说话。 花小麦因又道:“对了。你可知舅舅舅妈和表妹他们,现下住在城中何处?” “没问。”孟郁槐闷闷地一摇头,“娘和你都不愿同他们来往,问来何用?” 花小麦点点头应了一声,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两口子都觉这事烦得很,不愿老在这上头打转,沉默着对坐了一阵。眼瞧着时候不早,便也唯有上榻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 说来,也不知是运道好还是怎地,孟老娘每日里忙忙碌碌,竟一直也没发现唐茂林正在自家盖的新房里干活儿挣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家的日子过得很是平静。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火刀村的冬天,终于来了。 花小麦身孕已近七个月,身子沉重。走动起来渐渐不那么方便,成天在家和稻香园之间来回穿梭,便难免觉得有些吃力。 别的都还犹可,最要紧是她那双脚,这一向很容易便会浮肿,尤其是每天晚上临睡前,肿得像个馒头也似,用手指头摁一下便是一个窝,严重的时候,连鞋都穿不进去。 孟老娘少不得骂骂咧咧一阵,手上却是半点没闲着,花了五七天时间给她重做了两双鞋,絮了厚厚一层棉花,鞋底结实,踩进去却又十分柔软,真真儿比之前要舒服许多。 “合该你给我做鞋的,在咱家,竟是完全颠倒了过来!”孟老娘一股脑儿地把鞋塞进她手里,怒声道,“晓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就该安心在家歇着,难不成少了你,那稻香园还就开不下去了?” 这话说得有理,花小麦其实也很想在家踏实休息,可心中难免有顾虑。 第一,周芸儿如今还没出师,厨房里单靠汪展瑞和谭师傅两人张罗,未免有些忙不过来,她怎么也是该去搭把手的; 这第二嘛,她却完全是替自己和孩子考虑。 眼下除了脚肿和容易疲乏,她并没有其他不适之处,总觉得还是该多动动才好。毕竟肚子里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每天保持适当的运动量,生孩子的时候或许能轻松一些,否则万一有个什么岔子…… 且不说这年代有没有剖腹产,即便是有,她也真心信不过,光是想想都觉得怕,还是靠自己,来得稳当些。 也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她不仅照旧日日往稻香园去,平日得了空,还会扯着孟郁槐出门绕上一圈,多走两步路,只要别太累,便总归是利大于弊。 临近冬至,稻香园里买了几腔羊子,厨房中时时飘出羊肉的香味。 于竹林中小坐,围着一只小风炉涮羊肉,滚热的汤喝下去,浑身都暖了几分;若是有兴致,还可去鱼塘附近的空地上尝尝那正宗用炭火烤的羊肉,撒上一层孜然,香气四溢,火苗从带着肥油的羊肉上燎过,一滴滴油落入火堆中,发出滋滋的响声——压根儿用不着等羊肉吃进嘴,光是听见那动静,再围着火暖烘烘地烤上一会儿,就已经是一种享受。 冬天,人人懒怠出门动换,原本是这种以景取胜的食肆生意清淡之时,然而稻香园的羊肉做得格外正宗,汪展瑞和谭师傅皆是个中好手,因此,从城里赶来的食客反而愈加多了,赏景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在这大冷天里,吃上一口色香味俱佳的羊肉。暖胃暖心。 这日午后,送走了园中的客人,花小麦照例回孟家院子小歇一阵,睡了一觉。再回来时,却发现春喜和腊梅两个扎撒着手站在大门口,一见她,立刻七情上面地又是摇手又是努嘴,目光不住地往大堂里飘。 “怎么了?”她俩那神情着实逗趣,花小麦忍不住要笑,才刚开口,却被春喜赶上来一把捂住了嘴。 “莫嚷嚷啊……”她使劲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往大堂里指了指,“你瞧瞧是谁在那里?哎哟。眼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瞧着真凄凉,我们是不敢往前凑!” 哭? 花小麦一挑眉,顺着她的手指朝屋内一张。 临窗的桌边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跟前摆着一锅羊肉炉。筷子捏在手里,却半晌不见他搛肉来吃,只顾扯了袖子抹眼泪。周芸儿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边,嘴巴张了又张,似是想劝,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不是……文秀才吗?花小麦有些吃惊,登时睁大了眼。 七八月里。文华仁离了火刀村去考秋试,因为家中已无亲人,那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花小麦偶尔想起他这么个人来,还在心中猜逢,觉得这一回他多半是考中了,为了应付明年四月里的春试。才不急着回火刀村,以免在路上耽误时间。 ……如今看来,她居然猜错了啊! “文大哥,你别……” 周芸儿有点笨嘴拙舌,勉强说出这半句话来。便又词穷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心急火燎地挠了挠自己的鬓角:“不是还有下一回吗?” 文秀才也不理她,又或者说,是压根儿没心情与她说话,索性把脑袋往胳膊弯里一埋,呜呜呜地哭出声。 花小麦向来晓得这文华仁不易,日子困顿,还得花钱买书,最难的时候,简直要靠当被褥衣裳过活。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人,除了读书,他也不会做别的事了,苦读三年,如今再次失望而归——莫说他这么个酸秀才了,这事儿搁谁身上,也都是要哭的! 她知道眼下就算是劝得再多也派不上用场,却又不能干看着不管,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在文秀才肩上拍了一下。 文华仁吃了一吓,猛地抬起头,一见是她,眼泪又包不住了。 “我又是白忙了……”他抽噎着道,“下一回……下一回又得等上三年,我这辈子,眼见着是熬不出来了。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 “你喝口汤,好歹暖和点。”花小麦冲周芸儿使了个眼色,让她盛出一碗汤来摆在文华仁面前,“别的先不说,你是怎么回来的?为何耽搁到现在?” 文华仁端起汤碗,愣愣地盯着那冒着白气的汤汁看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放下了,抽了抽鼻子,吭吭哧哧地挤出一句话:“盘缠用光了……” 得,有了这么一句,别的也用不着细问了,十有八九,这人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保不齐还曾露宿街头无比潦倒。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本已经大受打击,还得在路上颠沛流离,回了家连个劝慰的人都没有…… “我叫你把汤喝了。”花小麦皱了一下眉头,“要么你就不要往我这稻香园里来,你既来了,哪有连一口东西都不吃的道理?” 她这话说得有些声色俱厉的味道,文华仁胆小,就给唬住了,不敢再跟她拗,重新端起汤碗来勉强喝了两口,被那热气一熏,面上好歹有了点血色。 花小麦瞟他一眼:“我猜你这一路上该是也哭得够了,人既然已回了村儿,与其坐在这儿神伤,倒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办。” ps: 还有一更,可能会晚,大家莫等,明天看也是一样~ 第三百零五话 沾上了就甩不脱 文华仁埋着头不肯说话,只捏起袖子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周芸儿则是怯怯地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师傅你刚走了一路,别老站着,坐下呀……” 花小麦倒也没拂了她的好意,加之也的确有点乏,果真就在文华仁对面坐下了,仿佛有无限耐心,并不开口催促,只盯着他瞧。 “我……”过了好一会儿,那文秀才终于惶惶然地低声道,“我十三四岁上就中了童生,怎知如今竟是这样?我爹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叫我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况且,除了读书,我别的一概不会……” “嗯。”花小麦点点头,“你的意思,往后还是打算在这条道上走到黑对吗?那么,离下一次秋试还有三年,你之前已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有想过,这期间该如何养活自己?” 文华仁苦恼地撑住头,嗫嚅道:“我现下哪有心思考虑那个?” ……什么没心思考虑,压根儿是想不出吧? 花小麦暗暗地摇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你既来了我稻香园,就别指望我们会像哄小孩子似的劝你,跟你说些甚么‘下回再努力’之类的废话,不管你愿不愿意,这生计问题,都是得好生琢磨清楚的。难不成你还想如从前那般,靠当东西过活?你爹你娘九泉之下,看见你过得如此落魄,他们能高兴?” “可是……”文秀才飞快地瞟她一眼,后头的话却没说出来。 “有件事,我其实已经在心里盘算了许久了,只因怕你们读书人清高,瞧不上,觉得是怠慢了你,才一直没跟你提。” 花小麦接着道:“你也瞧见我现在的情况了,来年二三月,免不了要在家耽搁一段时间不能来铺子上张罗。所以,我这铺子上缺一个掌柜的,帮我照应稻香园里的一应杂事。你知书识字,性子也温和。我觉得你挺合适,若是铺子上不忙,你要读书,后头竹林里或是鱼塘边随你挑,只别耽误了做买卖就行。” 春喜和腊梅站在门外,听到这里禁不住面面相觑。 谁家请掌柜,也都是专挑那起经验丰富的,这文华仁对饮食行当可谓一窍不通,请了他来,能帮上甚么忙? 文秀才也是惊得一跳。条件反射地使劲摆手:“我怎么行?人家那些个做掌柜的,大都在行当中打滚多年,浑身都是精明。我对做买卖一窍不通……” “行不行你自个儿琢磨,我又没逼你。”花小麦淡淡地朝他脸上张了张,“我们稻香园一天是包两顿饭的。如此温饱问题便解决了,你若肯来,我每月发你工钱,你若仍是不愿,那咱们还同从前一样,你随时可来铺子上吃饭,没人会赶你。不管你怎么选。考虑清楚之后,只消同我言语一声。” 文华仁被她这番话搅得一愣一愣,竟也忘了再去想那落第的伤心事,怔了半晌:“我知道你是好心,你容我回去想想,我……” 一面说。一面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转头径直退了出去。 这边厢,花小麦看了看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羊肉炉,叹息一声:“到底是给剩下了,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春喜忍不住高声道。“我说你真是糊涂了吧?就算有心拉扯他一把,也不是这样帮啊!他除了读书甚么都不会,来了咱铺子上,多半就是个添乱的,万一闹出什么麻烦……” “出不了乱子。”花小麦抬头冲她二人笑笑,“小事我让他同你二位嫂子商量,大事自然要来问过我,这一开始,咱们免不了要多花些心思带一带他,但倘若他是个机灵的,保不齐将来,真是个好帮手,咱铺子上也确实需要个会写会算的人不是吗?你们放心,虽是有意拉扯,但我也不会什么都不顾,若是经过三五个月,咱发现他真个不是这块料,到那时,我再与他说。” 春喜腊梅无法,将眉头拧成个川字,恨不得一指头戳到她额上:“你就充好心吧,将来你后悔,我们可不理你,由得你哭去!” 花小麦噗嗤一笑:“不理我就不发工钱,看两位嫂子到时候怎么办!” “你……”春喜和腊梅又是气又是笑,没法儿再与她争辩,只能状似凶狠地在她背上拧了两把。 “师傅……”周芸儿立在花小麦身后,犹犹豫豫地道,“你说,文大哥他能来给咱铺子当掌柜吗?” “这我可说不准。”花小麦回过身去冲她一笑,带了两丝调侃之意,“要不,你去替我好好劝劝他?” “师傅!”周芸儿大窘,使劲跺了跺脚,一抬头又正对上春喜和腊梅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越发觉得站不住脚,一扭身,冲进了厨房里。 …… 文华仁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考虑,第二日便又来到了稻香园,对花小麦说,愿意来铺子上试着做掌柜。 这或许是无奈中的选择,可又有什么办法?那挨饿受冻的滋味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距离下一回秋试还有三年,这么长的时间,难不成真还要在穷困潦倒中度过? 至少,得先养活自己。 而事实证明,多了他这么个新手掌柜,还是很有些好处的。 快要到年底,铺子上接了不少团年饭的活儿,厨房有多忙碌权且不论,光是安排时间,就得花上不少工夫。 连顺镖局和乔雄的纸扎铺子都将团年饭定在了这里,县城里也有好几户商家属意稻香园,三番五次打发人前来商议。 去年这事是由花小麦亲自打理的,今年有了文华仁,便索性全都丢给他,那家伙心细,又多少有些见识,大冬天里折腾得满身大汗,口水都说得尽了,终于是将这团年饭的时间安排得周全,菜单也定得妥妥当当。 花小麦心中暗暗满意。转过背去,难免在春喜和腊梅两个面前炫耀一回,惹得那二人恨不得给她个爆栗,心中却也多少松了口气。 将要过年。孟老娘也琢磨着要开始置办年货,与冯大娘两个已去了城里两回,这日听说村里来了几个卖山货的小贩,又扯着花小麦特特赶去,说是若有甚么新鲜物事,就该趁早买了存在家里,否则等进了腊月,只怕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稻香园里此刻并不忙,花小麦也很想出去转悠一圈,便随着孟老娘出了门。她俩前脚走,在新房那里做监工的成勇便赶了来,一进门便嚷嚷着问“弟妹在哪里”。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文华仁自然认得成勇是谁。他原本是打算进园子里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此时见状,只得把书搁下,从柜台后绕出来:“怎么了成勇哥,你找我们东家有事?” “你们东家?我说文秀才,你如今在这铺子上干活了?”成勇有些讶异,将文华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很快挥了挥手。“啊呀我现下没工夫跟你说这个!你晓得,郁槐兄弟家里眼下正盖新房,那一队匠人原本是很靠谱的,干活儿也勤快,谁想这几日,有个木匠突然不见了!已经四五天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其他工匠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到他家打听吧,他媳妇闺女一听,比我们还惊讶。满口称他压根儿没回过家!你说这事儿……” “……那木匠很派的上用场?”文华仁愣了一下,“少了他,就没法干活儿了?” “哎呀你怎地不明白?”成勇一拍大腿,“若只是他不肯再来做工,那倒没什么,干了多久,那工钱照样结给他就行。可……他媳妇一听说寻不到他了,急得直跳脚,说人是在我们这里不见的,合该管我们要人,那家伙,真是不依不饶啊!方才已经来了村里,在新房那边闹过一回了,口口声声说与郁槐兄弟是亲戚,要来稻香园讨个说法,我看她们那模样,似是晓得郁槐兄弟眼下不会在村里……弟妹也不在?” 文华仁没答他的话,思忖一回,转头去看周芸儿:“周家妹子,我记得你闲聊时说过,这队匠人并不是郁槐哥自个儿找的,而是那郑牙侩帮忙踅摸回来的,是不?” 周芸儿吓得不轻,赶紧使劲点点头。 “那这事该让郑牙侩负责才是,怎可跑来我们铺子上闹事?”文华仁望向成勇,“成勇哥,烦你先回新房那边,将那母女二人拦住,不可让他们来稻香园,我去寻那郑牙侩,让他来平事。” 一边说,一边又看看春喜腊梅:“两位嫂子……” “你赶紧去吧,这边有我们,横竖不让她们进门就是了。”那两个忙连连答应。 文华仁一向清楚,花小麦请他这生手来做掌柜,是有心让他日子好过些,感激之余,总带着点惴惴,害怕自己出错给人添麻烦。此刻碰上这等事体,便一心想要多出份力,回头不舍地看了看搁在柜台上的书,叹口气,一脚就踏出门去。 却不想终究还是晚了些。 他刚走出大堂,就差点两个匆匆而来的身影撞个正着,忙不迭往后一退,却见那是两个女人,看样子应是母女俩。 这……这么快就找来了?他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然而这铺子上,还有人比他更惶恐。 周芸儿也看见了门外来的人,瞬间就把眼睛睁得老大,也顾不得许多,跑出来拽了拽他的后襟,战战兢兢地小声道:“文……文大哥,这是郁槐哥的舅妈和……表妹!” ps: 感谢猫祺祺、馨柔宝贝、riela三位同学的粉红票,別再胃痛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三百零六话 失踪 文华仁一听这话,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原以为不过是件单纯的木匠走失之事,虽有些棘手,但只要将那伶牙俐齿的郑牙侩找来,应是就能处理得妥当,却不料到头来,竟是一桩家务! 这种事向来最难处理了,连清官还断不了呢,他只是个读书人,一个赶鸭子上架的新掌柜而已,如何应付得来? 成勇见丁氏和唐冬雁跑来,也是吃了一惊,再听见周芸儿这样说,便更是嘴都闭不上了,也低低道:“你看准了,没出错?这……不能啊,弟妹不常来新房附近转悠也还罢了,郁槐兄弟却是时不时就要去看看的,他怎么从来都不曾告诉我?” 周芸儿咬了咬嘴唇:“夏天里,他们三口在郁槐哥家住了一段儿,后来闹翻了……” 她本来还想说,这一家三口是被她师傅生生轰出去的,她师傅好英勇,当时差点就使棍子打人,还未及出口,就被丁氏瞪了一眼,立刻一个字也吐不出,胆战心惊地躲到文华仁身后。 文秀才满心里都是无奈,定了定神,扯出个笑容来对丁氏道:“这位婶子,你……” 丁氏朝他打量一眼,将嘴角一扁,眼眶就红了。 “这位小兄弟,我那外甥媳妇小麦在吗?”语气又软又糯,透着一股子弱伶伶的味道。 成勇站在一旁,立时就打了个冷战。 话说,这婶子是唱哪出啊?刚才在新房那里,又是跳脚又是指着鼻子地骂人,气焰盛得很,怎地一来了稻香园,就换了别张面孔,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般? 他再想不到,这丁氏是曾在花小麦那里吃过亏的,深知她不会任凭搓揉。更加对孟老娘心存忌惮——之前在新房工地上,当然怎么闹腾都行,来了稻香园,怎能还由着性子行事? 文华仁不晓得个中关节。见丁氏好声好气地说话,就以为她是个和柔的性子,当下松了一口气,冲她笑笑:“我们东家进村里去了,将将才走了片刻,一时半会儿只怕不会回来。婶子你有事不妨同我说,我替你转告。” “那……你们东家的婆婆也不在?”丁氏眼珠儿转了两转问道。 “唔,大娘也和我们东家一块儿进村了。”文华仁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既然两个人都不在的话…… 丁氏不知何故,居然在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瞧见藏在文华仁身后的周芸儿。忙就伸手来拉她,口中一叠声道:“小妹子是小麦的徒弟吧,你不记得我了?咱们见过呀!我是你师傅的舅妈,前阵子我住在孟家,天天都瞧见你来跟着她学厨……好个伶俐的姑娘。瞧着就招人喜欢,在家爹妈一定很疼爱吧?可……” 她伸过另一只手将唐冬雁拽到跟前,抽噎着道:“你看我们家二丫头,同你差不多年纪,如今保不齐,就要成了没爹的人啦!” 唐冬雁眼眶一红,低了头在喉咙里呜咽。 丁氏说这话。原本只是想拿周芸儿做由头,将自己满腔委屈哭诉出来,却不想正正戳中了周芸儿心头的伤疤。 甚么爹娘疼爱……就她爹那个动辄就要打人出气的醉鬼,何曾将闺女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周芸儿便是一阵伤心,挣脱丁氏的手。不接她的话茬,朝后躲了躲。 丁氏见她不吃这套,就觉有点尴尬,讪讪地收回手,重新转向文秀才。 “这小妹子知道。早几个月前,我家与你们东家生了点口角,闹得不欢而散。过后我们当家的心中一直过不去,打算来赔个不是吧,又抹不开面子。得知郁槐家里要盖新房,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满嘴里直说这一回自己能派上用场了,就跟了那一队工匠,跑去新房那里揽下木匠活,每日里起早贪黑,只一门心思地要将那房子修得漂漂亮亮。可谁成想,这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若不是一块儿做活儿的匠人来报信儿,我们如今还蒙在鼓里呀,你说这……” 说着便很不讲究地往地下一蹲,埋着头再度抽噎起来。 “眼看就要进腊月,快过年了,旁人家谁不求个团团圆圆?偏生在这时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文华仁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心中委实有些发憷。 他很知道这种场面自己控制不了,于是一面嗯嗯啊啊地敷衍,一面小心翼翼退进大堂里,冲春喜腊梅和庆有等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丁氏母女拦住,别让她二人轻易进门,自己转身就往后院去。 丁氏蹲在地上,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还没发现他的举动,周芸儿却是个眼尖的,赶忙跟了过去,急吼吼道:“文大哥,你别去叫我师傅,她和大娘两个可讨厌这家人了,不想跟他们掺和的,仔细再气坏了她!” 文华仁也顾不上和她多说,只满口答应“我理会得”,从后门绕进园子里,自另一道门一溜烟地奔进村子里,先跑去新房的工地上,找到那一队工匠当中管事牵头的那个,才算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队匠人干活儿时是有规矩的,每日里一块儿上工,晚上也并不回家,就睡在工棚之中,省得隔天起来,还要费工夫凑齐人手。 唐茂林自打混进了这伙匠人中间,就始终给人老实沉默的印象,平常话不多,做事很卖力,却仿佛并不喜与人往来,其他工匠们,可谓是对他知之甚少。 孟家开始盖新房以来,唐茂林没有出过半点岔子,唯独四五天之前的早晨,大伙儿正要出门,他却忽然说要去茅房,让众人先走,自己随后就到。 这一去,就再没有出现过。 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管事的工匠一开始还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猜逢着他多半是躲起来偷懒,可过了好几日。仍不见唐茂林的踪影,他就难免有些发慌,今日一来,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成勇。 这之后发生的事。就不必再多说了。 文华仁听得脑袋直发疼,匆匆谢过他,马不停蹄地跑去找郑牙侩,然后又半点不敢怠慢地一径冲去了芙泽县城。 其实稻香园人手足够,这几件事,他完全可以安排庆有、吉祥他们分头行动。可他也是一时急糊涂了,脑袋转不过弯,只管自己没命地瞎跑。读书人原本就没什么体力,待得他将孟郁槐从连顺镖局叫回来,已是累得气都捣不顺了。浑身湿的像是从水塘子里捞上来的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下,动弹不得。 …… 稻香园里闹腾得不可开交,那一头,花小麦和孟老娘却是全然不知。优哉游哉地在村里逛了一个多时辰,买了许多平日不常见的吃食和小玩意。 孟老娘性子急,当下便要回家去将东西归置好,花小麦于是就一个人先往铺子上去。经过新房工地时,见那里冷冷清清,心里还觉得奇怪,回到饭馆门口。见春喜和腊梅坐在门前石阶上,头碰头地咭咭哝哝,便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她这一出现,春喜和腊梅立马住了口,扯出个笑容来:“哟,回来了。怎地去了这么久,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 “村里来了好多外地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可热闹了,两位嫂子得了空也该去转转。”花小麦笑着应了一声。一径进了大堂,在桌边坐下了,顺手倒了杯热水,随口道,“我不过一会儿没在,铺子上应该没出岔子吧?” 周芸儿束手束脚地立在柜台附近,原本就胆子小,又不会撒谎,听到这话,心里猛然一惊,脸也不自觉地红了。 花小麦却还不曾注意到她的异样,只管吩咐道:“我忘了提醒你们一句,乔记纸扎铺子的团年饭,仍然依着往年的规矩,是在自家院子里来办,咱们只需要把菜肴做好打发人送去就行,不用在园子里摆宴;除了连顺镖局以外,其余的商家多半都是想趁着这团年饭的机会,攀攀关系拉拉交情,筵席上除了自己人,还有许多他们特意请的贵客,咱们得办得漂亮点,不可抹了人家的面子,还有……”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因为终于发现周芸儿有点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将眉头一皱,“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文秀才欺负你来着?嚯,才来了铺子上没几天,胆儿就越发肥了啊,看我帮你收拾他——我说他人呢?” “没……没欺负我。”周芸儿连忙使劲摇头,“文大哥出去办点事,我估摸着很快就回来了,师傅你……” 她越是瑟缩胆怯,花小麦心中的疑惑就越重,干脆从椅子里站起来,蹬蹬蹬走到她面前,一挑眉:“文秀才出去办什么事?” “我也不大清楚……”春喜给唬得朝后一躲,“刚才我一直在厨房来着,师傅要不你问问春喜嫂子和腊梅嫂子……” 花小麦转头看看已经匆匆往这边赶来的春喜腊梅,不依不饶道:“我不问她们,就问你。文秀才到底去办什么事了?我不在铺子上的时候,究竟发生何事?” 周芸儿都要哭了,手指使劲扳着柜台的边角,吭吭哧哧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这事你不必管。”不等她把话说完,身后传来孟郁槐的声音。花小麦回过头,就见他站在大堂门口,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文华仁。 ps: 感谢xxxxxxjj、、朗驱、紫霄璃曜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 终于周末了,最近更新不稳定,很抱歉,明天三更~ 第三百零七话 争执 花小麦朝孟郁槐脸上张了张,愈发觉得莫名其妙,歪了歪头冲他笑笑:“这倒奇了,你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说不必我来管,难不成……文秀才头先儿出去办的,不是我铺子上的事?” 孟郁槐方才在村里转了一圈,明知希望不大,却仍是将各个细小的角落都仔细查过,果真不曾发现唐茂林的身影,饶是向来淡定,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这会子也不答花小麦的话,反而朝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娘呢?” 花小麦想也不想道:“我刚才跟娘进村里去置办了好些新鲜物事,预备拿来做年货的,娘说要先送回家去归置清楚了,所以……” 她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心中咯噔一下,唇边笑容霎时敛尽:“是不是舅舅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孟郁槐大抵也用不着特地打听孟老娘的去向吧,瞧他那神色,分明是存着闪避之意的! 孟郁槐没料到她一下子就猜了出来,稍稍一怔:“……是一点小事而已,你就别跟着操心了,我自会办妥。” 他平日里待媳妇一向温和,此刻也是心中发急,语气便不自觉地有些硬。 花小麦跟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又怎会不知他是什么性格,用这种口气说话,显然事情绝不会小,当下便咬咬牙:“你这是非让我跟着瞎着急吗?娘现在不在这里,横竖我又不会告诉她,你连我都防?” “我何曾防你?” 孟郁槐无奈地叹口气:“只是不愿你跟着担忧罢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舅舅已有四五日不曾去咱们的新房那边上工,舅妈和一起干活儿的工匠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所以……” 他顿了一顿,没有立刻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花小麦朝他面上一扫,心里暗道:所以,舅妈便领着冬雁表妹来铺子上不依不饶地折腾。非要问你讨个公道是吧?怪不得你今日回来得这样早,原来还是为了那一家人! 瞧瞧,当初说什么来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平时过得和和气气,但只要那唐茂林领着媳妇闺女一露头。就铁定会闹出点幺蛾子来,否则是绝不会消停的。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该让那唐茂林揽下新房的木匠活,今天怎么样?可不就给自己找了一身的麻烦? 花小麦承认,她心中并不十分担忧。 芙泽县还算是个比较太平的地方,唐茂林一个男人,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身上也没两个钱,平白无故,谁会打他的主意。跟他过不去? “报官吧。”她看一眼孟郁槐,觉得有点累,就在桌边坐下了,“走失人口,官府非管不可。他们有经验,人手齐备,总比咱们自个儿没头苍蝇似的瞎撞好。” 孟郁槐摇摇头:“我和舅妈商量过,她不愿报官,怕把事情闹得太大。你也晓得,平头百姓,大抵对官府存着忌惮之心。如非必要,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好吧,这话好像也说得过去,不过实情究竟是怎样,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花小麦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再要不然,你让镖局里的兄弟给帮帮忙。在城里打听一下——镖师认识的人多。” “总归是私事,不好太麻烦他们。”孟郁槐仍是摇头。 花小麦就有点烦了,将手里的水杯一放:“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事儿一个人扛了是吗?” 孟郁槐瞧出她有点不高兴,顾忌她有身孕。更不愿当着一饭馆儿的人闹起来,只得拧一下眉:“那是我舅舅,总归我不能不管……行了,我自己心中有数,这会子舅妈和表妹还在村口等着,我和成勇哥打算把他们送回城,顺便了解详细情况。眼看着就要到晚市,你也该张罗着准备做买卖了,这事你就别跟着发愁了。” 说着,便冲春喜和腊梅点点头,示意她们多照应着点,转头走了出去。 花小麦胸中一把邪火蹭地就窜了起来,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勉强压抑住了没有爆发。 “很快就要上客了,大家干活儿吧。麻烦各位都嘴紧一些,别把这事儿嚷嚷到我婆婆面前,省得她不痛快。”她竭力平心静气地对文秀才等人吩咐了一句,站起身,扭头进了厨房。 …… 花小麦并没有在稻香园耽搁到打烊,忙过了人最多的那一段儿,便叫上孟老娘一起回了村南。 唐茂林不见了的事,在孟老娘面前,她自然是不敢透露半句的,两人在院子里也不过说些闲话,吃过饭收拾妥当,便各自回了房。 直到过了亥时,孟郁槐才从城里回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屋中点了一盏灯,地下火盆盖了薄薄的灰,零星有一点子火光。 花小麦面朝里躺在榻上,其实并没有睡着,却也懒得回身与他打招呼,只管闭着眼睛不开腔。听见那人好似在桌边倒了水来喝,又蹲下去将火盆拨旺了点,便不由得撇了撇嘴。 连脚步听上去都是没精打采的,不必问,肯定还是没寻到那唐茂林的下落呗! 片刻,她感觉到灯灭了,榻上沉了沉,接着便半晌没有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肩膀,很费劲地偏过头瞟了一眼,就见孟郁槐除了外衫坐在床边,好像是要脱鞋的样子,却一直没有动作。 这下子她立刻捺不住了,居然很利落地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没好气地道:“大冷的天,你就不怕挨冻?要是还没琢磨明白,自个儿穿上衣裳慢慢想去,要穿不穿要脱不脱,你这是找病?” 孟郁槐回了回头,勾唇冲她笑了一下:“不早了,怎地还没睡着?” “你回来那么大动静,睡着了也被你吵醒了。” 花小麦顺手捞起盖在被褥上的袄子往肩上一披,又拣了件厚衣裳递给他,将声音压得极轻:“怎么样,还是没有舅舅的消息?” “没有。”孟郁槐苦笑着摇了摇头。“芙泽县那么大的地方,连个头绪都没有,舅妈和表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轻易哪里能找得着?” 早就让你报官了。你又不肯! 花小麦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道:“舅妈那边,总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孟郁槐顿了一下,轻呼了一口气,“我倒是想起一事,只是不知是否有关联——大约半个月之前,我去新房那边查看,舅舅私下里跟我提,问可不可以预先领一些工钱。你晓得,动工之初咱们已给了一部分钱。似这种常年在一块儿干活的工匠,工钱向来是由管事者统一领了,再逐个分发下去,我不愿旁人瞧见了心里不安乐,便没有应承……” “舅舅他们很缺钱?”花小麦挑一下眉。 “听舅妈说。是……”孟郁槐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字,“刚在城中安顿下来的时候,舅舅说要与人搭伙做买卖,管那起放贷的人借了二十两,谁想那买卖不出两月就赔了个底儿掉,催债的连番上门,舅舅在外头做工。他们便寻舅妈和表妹的晦气……” 花小麦差点炸了,使劲攥着拳头,咬了咬牙道:“开什么玩笑,敢情儿他们是跑去借高利贷了?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营生啊,他们能有多少身家,就敢往那上头凑?” 一时嗓门大了点。孟老娘那边立刻就传来一声咳嗽。 “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还嘀嘀咕咕什么?小麦,我看你是铁了心不想让你肚子里那孩子安稳了是不是?” “你莫要发急,冷静点。”孟郁槐忙冲花小麦摆了摆手。替她拢了拢被窝。 “怎能不急?”花小麦脑子飞快地转了转,“我看舅舅,多半就是因为拿不出钱来还,才自个儿躲起来的!那你预备怎么办?” 她虽不懂高利贷的利息是如何计算的,但至少清楚,那基本上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拖得日子长了,寻常人家根本就负担不了。 眼下孟郁槐将这事儿说出来,她几乎已经能猜到某种可能性了…… 果然,孟郁槐沉吟了片刻:“我想,咱家还算是有两个余钱,趁着现在利息还不高,赶紧先帮着还了,这桩事一了,舅舅自然不会再躲着——当然,这钱我不是白帮着出,往后待他们一家宽裕了,是要讨回来的。”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花小麦简直恨不得给他一拳。 平日里那样心思缜密沉稳的人,怎地这时候却偏生犯糊涂?二十两,寻常人家可以吃饱穿暖地过上两年了,这还只是本金,再加上利息…… 他们姓孟的一家,的确是不缺这点钱,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那就是个无底洞,难不成往后他们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人填窟窿? 她越想越生气,索性也不说话了,砰一声倒回榻上,只将后脑勺对着孟郁槐。 “小麦。”孟郁槐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我晓得你不高兴,可无论如何,那是我亲舅,眼下有困难,总得拉上一把。你想想,若是花娘子也遇上这等事体,难不成你干看着不管?” 花小麦呼地一声掀开被子:“你搞清楚,第一,我二姐和二姐夫不是没分寸的人,他们不会糊里糊涂地跑去借高利贷;第二,我二姐姐夫是怎么待我的,舅舅一家又是怎么对咱们的?他冲着娘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我二姐那样疼我,即便她真有一天需要我拉一把,这钱我也花得心甘情愿,可……” “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孟郁槐依旧好声好气,只那张脸却已绷了起来,“我若想瞒着你,何必再回来同你说?我是觉着,当初舅舅一家来投奔,若不是咱二话不说地赶了他们走,大概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第三百零八话 惹恼了 这话是几个意思? 花小麦心中一凛,登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倒是没明说,可这话里话外,岂不明摆着是在埋怨她当初赶走了唐茂林一家,令得他们居无定所,才落到这般境地? 人人都有一双手,那唐茂林还是个男人,旁人都能靠本事养活老婆孩子,为何偏偏就是他,非要去借高利贷不可? 再说,当初她为何半点余地不留地赶走了这舅舅一家,难不成孟郁槐心里还没个数?哦,你娘受了委屈,没见你多体恤,倒是为了外人,怪起自个儿媳妇来了! 她原本还想与孟郁槐再掰扯掰扯的,自打听到这句话,心立时凉了半截儿,也没那个心气儿了,脱了袄子往被窝里一钻,呼啦一声蒙住了头。 孟郁槐那句话本是无心,甫一出了口,便知有些不对,急切间又没法儿找补,只得稍稍弯下身子凑近了点,手伸进被窝里,扳住花小麦的肩膀晃了两晃。 “小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当然知道这事怪不得你,当初也是我考虑不周……” “我要睡了。”花小麦也不回头,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你是当家的,自个儿拿主意。只要你别再让舅舅舅妈闹到稻香园和娘面前,这事儿我就不管了。” 说罢就将他的手往外一推,把被子裹得死紧,阖上眼,任凭他怎么喊,也是不应声了。 …… 这一晚上,小两口闹得彼此都很不痛快,隔日一早,孟郁槐去了镖局,孟老娘见花小麦慢吞吞地从房中出来,忙一把就给拽住了。 “你俩还能不能知道些轻重?”她皱着眉恶形恶状地道,“昨晚郁槐回来得那样迟,你不说赶紧催他睡了。还同他咭咭哝哝个不休。有甚么话,就这样说不够?” “两口子总有点私房话,娘您别什么都打听行吗?”花小麦半真半假地瞟她一眼,“您要实在不放心。索性今晚把床搬到我们房门口,听个够本,行不?” 孟老娘被她噎了一句,眉毛都竖了起来,冷笑一声,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尽管得意,左右不过在我心中那本账上再添一笔。你的好日子不多了,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老娘迟早让你褪层皮!” 花小麦因着昨晚那回事,心中其实很不高兴。这会子却又不愿让孟老娘跟着操心,唯有挤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上前将她胳膊一挽,软声道:“娘哎,我错了还不行吗?快过年了。铺子上事情多得很,这账您先别忙着记,咱俩先回稻香园去,将那些个正事都处理妥当了,然后您再慢慢儿骂我,好不好?” 言毕,拖着她就往外走。 孟老娘拿她这滚刀肉的性子没办法。且也不是真个同她生气,在口中嘟囔了两句,象征性地骂了一回,便也依着她,一起出了门。 …… 这阵子,火刀村水田里的礼云。仍是一筐接一筐地往稻香园送,园子里剥礼云子的十个妇人从早到黑忙个不休,存下好几十罐红艳艳的蟹籽,纵是做惯了农活,称不上皮肉细嫩。时间长了也难免有些受不住,十根指头都给磨破了皮,庄户人不讲究,又不会特意为了这点子小伤擦药包扎,隔天再来干活儿时,稍稍一碰那坚硬的蟹壳,手指便疼得钻心,以至于鲜血淋淋。 这个事,孟老娘回来提过一回,花小麦恍然,继而便连骂自己考虑不周,当夜便等不得地寻到景泰和,让他帮忙打了十来套剥蟹的工具。 说来这所谓的工具其实也简单,不过是一柄半个巴掌大的小锤,用来将蟹壳敲松,再用一只食指长短的细长铁片把壳撬开,就能顺顺利利地将里面的蟹籽取出。工序复杂了点,干起活儿来可能会慢上一些,幸而已有了好些礼云子,花小麦也不着急,只吩咐那些妇人慢慢来,最要紧是别受伤。 取出来的礼云子不能久放,汪展瑞便索性将其做成了酱,天气冷,轻易不会坏,吃到过年前是没问题的。至于那些雄蟹,有的斩成小块做成礼云酥,有的则只用油炒过之后磨成粉,做菜时加上那么一点,鲜香味比香蕈粉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芸儿连日来除了张罗外卖摊子之外,便始终帮着汪展瑞收拾铺子上满坑满谷的小螃蟹,日日不得闲。这姑娘自打来了铺子上,便始终勤勤恳恳,无论学厨还是干活儿,皆从不肯偷一点懒,花小麦自是看在眼里的,瞧着她开始上灶做外卖之后,手艺愈发精进,心中也便考虑着,该到了让她出师的时候。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自己不可能将所有的菜一一手把手地教她,说到底,还是得靠她自个儿去钻研才行。 于是,这日晚间,打烊之后,趁着汪展瑞和谭师傅以及春喜腊梅他们还没离开,她便招手将周芸儿叫到面前。 “芸儿你跟了我多久了,可还记得?” 她唇边带着一点笑意,望着那姑娘道。 “一年零两个月。”周芸儿连个磕巴都没打,立刻答了出来,紧跟着便是一个激灵,“师傅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是想赶我走吧?” “你脑袋里想什么呢?” 花小麦哭笑不得:“你又没犯错,眼下是正缺人手的时候,好端端的,我赶你走干嘛?我是想问你,最近这一向,你觉得自己厨艺怎么样?” “我?”周芸儿抓了抓太阳穴,怯生生道,“我每天都勤加练习,知道自己比不上师傅、谭师傅和汪师傅,但若是跟我自个儿相比较,的确是比从前熟练许多,一样食材该怎么烹饪,心里也逐渐有了数。师傅你说过,做厨这事,必然是年月越长,才越有经验,我会好好儿练的。” “嗯。”花小麦便笑了,回头看看汪展瑞和谭师傅,“你们二位最近这段日子没少提携芸儿。依你们看,若我让她出师,合适吗?” “出……”周芸儿吓了一大跳,一口气没捣顺。唾沫星子呛进了嗓子眼儿里。 汪展瑞看了她一眼,就冲花小麦点点头:“若论技艺,的确还有些生涩,不过,出师之后上灶的机会才更多,也不是不行。” 那谭师傅则是嘿嘿笑了两声:“你是芸儿师傅,你要觉得行,那就肯定没问题。” 周芸儿彻底吓傻了,脸上神色急剧变化,一个字也说不出。伸手不住搓弄衣角。 花小麦抿唇一笑:“你也不用怕得这样厉害,出师之后,咱们和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芸儿我问你,你可知这出师之后,自己能得着甚么好处?” 周芸儿吭哧了半晌。怯生生地道:“后头园子里对厨艺的要求高,我现在还不能上那里张罗,但除了外卖摊子以外,至少我还可以帮着谭师傅和汪师傅,照顾前边的小饭馆儿……就像汪师傅说的,我在灶台上能有更多机会操作,对厨艺增进有好处。还有……” 还有什么。却是说不出来了。 “最重要的一点你怎么就给忘了?”花小麦故作惋惜地叹一口气,“你出了师,往后就不是学徒,在稻香园里干活儿,就可以领工钱了。” 周芸儿霍地睁大了眼:“领工钱?” “怎么,还不想要啊?”花小麦噗地笑出来。“往后手里有了钱,该怎样花使,你心里得有个数,若都落入了你爹手板心,谁都帮不上忙——你也别高兴得太过。我是打算让你出师,但在这之前,还有个考校。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正月初五过后,咱们重新开门之时,你要拿出四菜一汤,菜色你自个儿去想,火候、刀功、调味,只要有一项我不满意,你就照旧当学徒,明白吗?” “……好。”周芸儿还有点惊魂未定,只顾着连连点头。 花小麦便又转向文华仁和春喜腊梅:“这段时间,芸儿若是缺什么食材,麻烦各位尽心帮她准备,若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伙儿多搭把手。” 文华仁与周芸儿关系不错,春喜和腊梅又向来挺喜欢这姑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下便带头应承下来。 正说着,就听见身后孟郁槐的声音传来。 “芸儿妹子要出师了?这是好事啊!” 花小麦回过头,脸立刻垮了下来。 好吧,她承认,最近这几日,她之所以满脑子只想着稻香园的事,一方面的确是想在自己生孩子之前,将事事都安顿妥当,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不愿再因为唐茂林一家的事与孟郁槐吵闹。 连着好几天了,孟郁槐都很晚才回村,待得洗漱干净回房,花小麦早就已经睡下,只留个脊背给他,到了早晨起床的时候呢,又往往推说自己疲乏,死活都要在榻上多赖一会儿,不等他出了门,就绝对不起身——说起来,两人已许久不曾如从前那般亲亲热热地腻在一块儿。 孟郁槐晓得自己那句不经大脑的话惹恼了她,有心同她好好儿赔个不是,又被唐茂林的事绊住了脚,没脱出空来。今日特意来铺子上接人,便是希望能哄得她高兴。 却不料花小麦只回了一下头,便立刻又转过身去,接着对周芸儿道:“不管你要用什么食材,只要不糟践东西,价钱再贵都行。也别死撑,自己不熟悉的菜,用不着硬着头皮做,专拣你拿手的就行,可听懂了?” “我知道了……”周芸儿赶紧点头,看一眼孟郁槐,小声道,“师傅,天儿不早了,要不你跟郁槐哥先回去,我若有不懂的地方,明日再问你?” “那就先散了吧。”花小麦从嗓子里哼出一句,站起身垂着眼皮,跟在孟郁槐身后出了门。 第三百零九话 媳妇是要哄的 冬夜里的风带着一股凛然冷意,斜刺里杀出,刮得人脸上生疼。冷不丁从暖烘烘、拢着火盆的室内走出去,浑身立时就要打个冷战。 花小麦一踏出饭馆儿的门,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把手往袖子里一缩,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快了些,满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到家,舒舒服服地钻被窝。 孟郁槐跟在她身后,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紧赶两步来到她身边,拽了她一把。 “你走慢些,最近脚肿得那样厉害,黑灯瞎火的,仔细跌跤。” 花小麦没搭理他,脚步却真个慢下来。 “还生气?”孟郁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那天是我一个没留神说错了话,过后已是懊悔了,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咬住我这一个错处,就不松口了?” 嗯,那话你的确是一不小心说出来的不假,可你若心里不这么想,又怎会脱口而出? 花小麦仍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舅舅找到了。” 孟某人在她身后低低地道。 她脚下不自觉地顿了顿,心道关我屁事?然后继续不理人。 “他那日之所以会跑掉,是因为那追债的寻到了工棚里。他去茅房,正巧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拿着家伙跑来,心里又惊又怕,左右无法,只好躲了起来。这几天他一直在城外的林子里猫着,多半是遭了罪的,胡子拉碴,眼瞧着瘦了一圈……” 花小麦走在他前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来了火刀村这么久,甚少见到如此没担当的男人,唐茂林可真称得上是个中翘楚。被人追债,自个儿找地方躲起来,由着媳妇闺女担惊受怕。还得应付债主,这算什么? 也不必问了,他如今肯回来,多半是因为债务的问题被孟郁槐解决。心中那块大石落了地,再不用害怕了呗! 想到这里,她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憋了半天,终究是压不住那股火,回头气哼哼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嘛?还指望我能同情他吗?你说的没错,他是你亲舅,他遇上了灾祸,你就算倾家荡产,也理所应当替他把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孟镖头你为人如此高尚。在你面前,我真自惭形秽!” 说着便往村南冲,原本已慢下来的脚步又变得飞快。 “小麦!”孟郁槐将眉头拧得死紧,上前捞住她胳膊,“你能不能讲讲理?” “我不讲理?”花小麦哼笑一声。“我是拦着你,不让你替舅舅还债了,还是不许你去找他来着?我自个儿在心里不痛快也不行,还非让我在旁边拍手叫好吗?” 她越说火气便越盛,一个劲儿地把胳膊往回缩:“你撒手,咱俩虽是两口子,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我累得很。想早点回家歇着,这事儿我也不想再跟你讨论下去了。” 话音未落,就伸手将孟郁槐一推,气鼓鼓地一径冲回孟家院子。 她走得太快,孟郁槐在后头看得胆战心惊,紧紧跟着她。直到见她跑进房,砰一声关上门,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天晚了,孟老娘屋子里仍点着灯。许是听见动静,便开门走了出来,掀起眼皮往孟郁槐身上一打量,淡淡道:“跟我进屋。” 孟某人无可奈何地去了孟老娘房中,抬眼就见桌上搁着一个簸箩,里面针线齐全,孟老娘手里还捏着一个做了一半的小兜兜。 他心里一软,低声道:“孩子出生还有两三月,娘您何必大晚上的还忙着给他做衣裳?且不用这样急……” “不是等你回来吗?”孟老娘冷涔涔地道,“你舅舅的事解决了?” 孟郁槐闻言便是一怔。 “哼,我晓得你和你媳妇是铁了心想瞒住我,可这火刀村就只有这几十户人家,纸怎能包住火?替咱家新房监工的成勇,当着我的面儿自是什么都不会说,回家之后,却一五一十在他娘面前全倒了出来,你估摸着,我还能不知道?” 孟老娘瞟他一眼:“我不问你,一来是知道你主意大,我拦不住,二来,这事儿总得解决,拖着不是办法。如今看来,你是不领我这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啊,把你媳妇气成这样?” “我知她心里恼怒,也怪我说错话,但……”孟郁槐长长吐出一口气,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你两口子连句囫囵话都没说吧?”孟老娘没好气地道,“咱整天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你当我瞎,真看不出来?哼,你媳妇那人,浑身都是毛病,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抽她一顿饱的,但光是看在她向着我这一点上,我就什么都能忍。她怀着你的孩子,每日里有多辛苦,用得着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我不提醒你,她整天生闷气,将来肚子里的孩子落了地,必定也是个性子古怪的,你就且等着给折腾个半死吧!” “我今日去接她,本就是好好与她说说,可她一听到‘舅舅’两个字,便立即炸开,我根本……” 孟郁槐揉揉眉心:“早两日说的那句话,我晓得刺了她的心,可我真是无意,不过话赶着话。她赶走舅舅一家是为娘出气,不是为了自己,我怎会不知?可现在……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哄啊!”孟老娘狠狠瞪他一眼,“说两句就完了,走点心行不?就你那笨嘴拙舌的,越说越错,你不拿点态度出来,让她如何下台阶?滚滚滚,回你屋里自个儿想去,别指望着老娘给你拿主意!” 说罢将孟郁槐从椅子里扯起来,就往门外推,然后…… 也砰地关了门。 孟某人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身强体壮,倒也不觉得冷,只满心里发愁。 他当然知道这媳妇是非哄不可的,问题是,怎么哄? …… 腊月里,随着各个商家开始张罗团年饭,稻香园的生意愈加红火。 来这里摆尾牙宴的商户们,当然不是只想着自家上下热闹一回那么简单,大多数人,都预备趁着年底的机会,卯足了力气多拉关系,为来年的买卖打下良好基础。是以个个儿很舍得花钱,甚么贵价食材点起来眼睛也不眨,务求筵席要上得台面。 借着这股子东风,稻香园狠赚了一笔,不说盆满钵满,也很值得高兴一回。花小麦虽没怎么在厨房打理,却也日日准时前来,盯着厨子和伙计们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出半点岔子。 家里不缺钱,孟老娘的手也不似从前那般紧,年货源源不断地往家里搬,买起来就没个够,好好儿地过了一回购物的瘾。有时也会拉着花小麦一起去,在她面前并不提与孟郁槐争执的事,只找些闲话来说。 这日下晌,她又捉了花小麦陪她去村里闲晃,回来还未到申时,一踏进饭馆大堂,花小麦却立刻隐隐地嗅到一股菜肴的味道。 只是菜肴的“味道”而已,万万称不上“香”,不是从饭馆儿的厨房里传出的,倒像是从园子里飘出来,有一阵没一阵,还透着一股怪里怪气的气息。 春喜和腊梅一见到她,立刻便哈一声笑了出来,周芸儿含蓄些,却也忍不住,捂着嘴埋头偷笑,文华仁和庆有吉祥等人,则是偏过脸去看窗外,只是那肩膀,却是瑟瑟地抖个不休。 花小麦满脑子疑惑,将他们一一打量个遍,再看看自己,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便啧了一声。 “你们有病吧?我长得很好笑?还有,那股子做菜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谁在园子里瞎折腾?” “可不是?” 春喜噗地喷了出来,赶紧迎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我也闻见一股子饭菜味,要不……咱俩一块儿去园子里瞧瞧?” 花小麦朝她脸上瞥一眼,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见她这样上赶着,反而不着急了,往椅子里一坐:“这原本就是你的事,要去你去,我走累了,想歇一会儿。” 春喜冲周芸儿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也立刻凑过来,拉了花小麦一把:“师傅,咱就一起去看看嘛,我学厨这么久,还从不知道,原来菜肴还能有这种味道,难不成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不好奇。”花小麦不假思索地摇头,“这气味,一闻就知做菜人全无根基,去看了也是耽误工夫。你们既然都不着急,想来也都知道那人是谁了,我没兴趣往跟前凑。” 大堂里就有点僵住了,少顷,腊梅突然蹬蹬蹬冲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拽起,拉着就往园子里去。 “走走走,你是东家,这园子里所有事都是你拿主意,就算是要赶人走,也得你出马才行啊!” 一头说,一头就扯着花小麦一径钻进竹林,在小厨房门口停了下来。 “你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啊?”她将花小麦往前一推,然后就站在空地上,不肯动弹了。 花小麦也不傻,心中早就有数,盯着厨房门瞧了半晌,不耐烦地剜春喜一眼,一脚踏了进去。 厨房里油烟缭绕,什么也看不清,她一走进去,便立时给熏得倒退三步,忍不住高声道:“你干嘛呢,别瞎折腾行不行?!”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滚滚浓烟中渐渐靠近,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捏着锅铲,冲着她勾唇一笑:“我就是想试试。” ps: 感谢昕愿昕扬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悠悠1280同学的两张粉红~ 第三百一十话 被迷惑了 有那么一瞬间,花小麦疑心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这个年代,男人们是饮食行当的主力军。上灶做饭嘛,为了不至于弄污衣衫,理所应当是要穿围裙的——可似乎她还从未有见过哪个人,能将围裙穿得这般好看。 稻香园里的围裙是统一做的,也没出去找裁缝,就由春喜腊梅扯了几块深色的布,手脚麻利地缝了出来。 厨房里油烟重,围裙纵是每天浆洗,用的日子长了,也难免有几点子陈旧的油污洗不掉,花小麦早生了嫌弃之心,想着或许该是时候重新做几条新的,以免食客们瞧见了觉得他们不够干净爽利,然而在看见孟郁槐的那一刹那,她几乎是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明就是自己和汪展瑞、谭师傅成天穿着的围裙而已,怎么到了他身上,竟成了这副模样? 许是因为他身材高大的缘故,那围裙在他身上稍稍有些小,紧紧绷在肩膀和胸前,却又并不非常局促,反而使他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挺拔。 按照习惯,这家伙依旧只穿了一件单衣,袖子挽到肘弯,露出筋肉紧实线条分明的修长小臂。在厨房里呆久了,难免有些热,额头上渗出几粒汗珠,顺着太阳穴拖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缓缓地滑进颈子里,所到之处,麦色的肌肤莹莹发亮。 就连那把锅铲,在他手中,也生给握出了舞刀弄剑虎虎生威的气势,直让人觉得,这东西根本不该用来做菜,而根本就是一件锐不可当的神兵利器…… 花小麦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颇有些费解地抬手敲敲自己的额头。 花小三你醒醒好不好,这正经是你晚晚一张榻上睡的夫君啊,都一年挂零了,还这么星星眼地盯着他看。穿个围裙就弄得你心猿意马,真的没问题吗? “……你干嘛?”她平复了一下心绪,竭力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来,“厨房是稻香园的重中之重。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谁允许你在这里做菜?你也看见了,我这一排房子都是用木头搭建的,倘或被你一不小心引燃,损失事小,若是吓着上门的食客,那可怎么好?!” “不会的。”孟郁槐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来牵她,“我知道跟你赔不是,得拿出点诚意来。可我这人不会说话,怕越说你越生气,因此,就索性做了几道菜。我是从没有下过厨的,看在我这么用心向汪、谭两位师傅讨教的份上。你好歹尝一尝。”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将花小麦的手捏起来看了看:“你很热?怎么手心里出了这么多汗?” “你……你别管!”花小麦忙不迭将他的手一甩,“不、不是要让我吃你做的菜吗?拿来给我瞧瞧再说!” 孟某人不解地瞅她一眼,果真转过身去了灶台,花小麦暗暗吁了口气,也是直到这时。才有工夫打量一下这厨房里的情形。 很好,她就知道这初初上灶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让人省心的。 小厨房里乱七八糟,该放碗的地方摆着锅,白菘被扯得披头散发,菜梆子丢了一地。用来洗碗的大水盆里飘着油星儿,灶台上更处处是黑乎乎的油渍,简直像是被人打劫过一般。 靠近灶膛的青石地面上汪着水,想是被孟某人来回踩了几遍,到处都是脏兮兮的脚印……下厨来讨好媳妇。这当然是个不错的主意,可问题是,过后这一片狼藉谁收拾? “你也把厨房里弄得太脏了!”花小麦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他的背影上挪开,没好气地道,“我不管,过会子你得负责清理干净,我可不好意思麻烦春喜嫂子和腊梅嫂子他们帮你收拾残局。” “不妨事,不妨事!” 门外传来腊梅乐呵呵的声音:“帮忙收拾一下有甚关系,我们……” 话说到一半,陡地戛然而止,像是被谁摁住了嘴,强行拖远了。 这当口,孟郁槐已将三个盘子搬了过来,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就这几样东西,可费了我大工夫了,从前我竟不知,这上灶做菜,比在院子里练一个时辰的棍法还要累!” 花小麦心道你才知道?一面就低头朝他手里打量一眼。 白菘大约是用甜面酱和神仙醋炒的,颜色太过于深,边缘处还有些焦黑,凑近一点,一股浓烈的酸味便钻进鼻子里,她登时转过身打了个喷嚏。 另外一碟,却好似是家常豆腐一类的菜式,豆腐炸得太过,颜色可疑,让人忧心若一口吃下去,不是被辣晕,就是给齁死。 至于这第三盘菜……恕她愚钝,真看不出来是什么物事了,反正仍是黑乎乎地黏成一坨,实在让人毫无胃口。 花小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三道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对于一个从没拿过锅铲的人来说,也委实算是不易了。刚想再虎着脸与他声色俱厉地说两句,一抬眼,正好看见一颗汗珠滚进他脖颈深处,登时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真是……太丢脸了,幸而此处只有他小两口,倘或再有第三人,瞧见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笑破肚皮才怪! “咳咳……”她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两声,用筷子点点菜盘,“你觉得,这东西我能吃吗?我怀着娃娃呢,闹肚子怎么办?” “没非让你吃。”孟郁槐轻笑一声,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之前那句话,我的确是无心,但既令你心中不舒坦,道个歉也是应该的。你当初赶舅舅走,这件事并没做错,是我考虑不周,寒了你的心,可你念在我是头一回做出这没头脑的事,总该、总该……” “总该给你个机会改过?”花小麦挑了挑眉。 孟某人略微一怔。 说实话,对于眼下的情形他多少觉得有点不自在。于火刀村的男女老少而言,男人就是天,男人说话,女人们只有听的份,就算生了气闹一回,男人只要给个台阶,就该识趣赶紧下来,若还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那纯粹是没事儿找打。 孟郁槐当然没想过要揍花小麦什么的,但不知何故,他总隐约觉得,那种每个男人都使得十分顺手的对付媳妇的方法,用在花小麦身上恐怕起不了作用。他并不喜欢……或者说并不习惯太过低声下气,可现在…… “对,你总该给我个机会改过。”他终究是让了一步,点点头。 花小麦低头想想,将他手里的菜盘一股脑地放在灶台上,拉着他就往外走。 “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在竹林里坐了,花小麦轻轻拧一下眉,开口道:“或许我说的话,接下来会让你不大高兴,但我觉得,还是要说出来才好。还是那个问题——你帮得了舅舅一时,还能帮一世吗?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就勉强认为,这一回你替他还债,是情况紧急,不能顾虑太多,可下一次呢?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咱们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若他三天两头闹出点幺蛾子,让你替他填窟窿,你怎么办?他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了,有手有脚,木匠活儿做得也不错,只要踏踏实实干活儿,怎么会养活不了全家?” “……你的顾虑有道理,我理会得。”孟郁槐点一下头。 “还有……”花小麦拉了拉他的手,“这回舅舅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连累着咱家也破费不少,他若还要来咱家新房干活儿,等结算工钱的时候,他那份得扣掉一半,你肯吗?” 其实依着她的意思,原本压根儿就不想再让唐茂林来干活儿了,却到底狠不下心。倒不是对唐茂林硬不起心肠,只单单是怕孟郁槐难做罢了。 “好。”孟某人居然很痛快地点了一下头,“还有吗?” “还有?还有就是,你以后要是再说那种不经脑子的话来气我,就算是你做出整整一桌席面来,我也不会搭理你了!” 花小麦嗔他一眼,站起身甩手就往前头走,孟郁槐松一口气,往厨房里望望,憋笑道:“你真不打算尝尝我做的菜?” “我还想多活两年呢!”小媳妇的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飘了过来。 …… 心结解开,当晚花小麦和孟郁槐回到家,便又恢复了蜜里调油的状态,一路说笑着进了院门,迎面碰上孟老娘,花小麦便冲她一吐舌头,乐颠颠地回了房。 孟老娘暗暗放下心,面上却没半点好脸色,阴恻恻地看向孟郁槐:“怎么,你媳妇终于肯搭理你了?” “我今儿连锅铲都拿了,她又怎会还绷着?”孟郁槐在拣张凳子往院子里一坐,笑着道。 花小麦在房中听见这么一句,摇摇头抬眼望天。 天地良心,她哪里是因为他下厨而受了感动?分明是被美|色所迷惑!现在想想,还满心里只觉得懊悔! “和好了就别再折腾,我看她在动作越来越迟缓,成日里慢吞吞的,眼瞧着快要过年,你若镖局里不忙,就多看着她一点。就她那颠三倒四的性子,这时候摔伤一跤,可够你们受的!” 孟老娘低头看了看手中做了大半的小兜兜,长长出了一口气:“来年咱家就要添人进口,这个新年,一定要过得喜喜庆庆、欢欢实实的才好哇!” ps: 明天三更~ 感谢地狱先生、bigeagle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一十一话 祭灶神 火刀村的新年,是从祭灶君开始的。 传说腊月二十四,灶君上天,向玉帝禀报这一年中的人间善恶。在这一天,老百姓们都会力所能及地预备下丰厚的祭品为灶王爷送行,指望着他老人家“吃人的嘴短”,能在玉帝面前隐善扬恶,替自己多说两句好话。 这习俗透着一股圆滑伶俐的味道,却被家家户户看得极重,像食肆这种常年被灶王爷直接庇佑的行当,自然更加不可怠慢。 去年腊月二十四,稻香园还只是个小饭馆儿,花小麦刚嫁入孟家不久,手中杂事颇多,孟郁槐又不在家,因此对于这习俗,只是草草应付了事。而今年,稻香园扩建成火刀村里的一景,铺子上收入又委实不错,有谭师傅和汪展瑞在旁三天两头苦口婆心地劝,花小麦也便决定,要好好操办一回。 就算只为了大伙儿凑在一处热闹热闹,也不错。 稻香园原本定下的便是腊月二十五开始歇业,于是,二十四当日就没怎么正经做买卖。中午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全聚在鱼塘边,欢天喜地玩闹了一回,人人都下厨做了一两道拿手菜,三位大厨自不必多言,就连那两个新来没多久的女伙计也没能躲得过。手艺不计好坏,滋味不理甜咸,人人胡乱吃了一肚子,大冬天的也不觉冷,就在塘边空地上聊天逗趣了整个下午。 到晚间入了夜,那正式的祭灶君仪式就开始了。 汪、谭两位师傅在厨房置办下许多瓜果祭品等物,花小麦则专心整治用来祭祀的猪头。 一整只猪头,用火燎过之后,用一大碗油酱和花椒大料等物拌得停当,搁进锡锅之中,锅口封得严严实实,只取一根粗长的柴禾安于灶内,哪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得皮消肉化,酥烂无比,酱料充分浸入肉中,简直香喷喷五味俱全。 这道菜。便是花二娘有孕时,曾心心念念的“一根长柴烧猪头”,今日自然是拿来供奉灶君的,但等仪式过后,配上酱醋碟儿,自家厨子和伙计们一块儿分而食之,也是一种趣味。 送灶君,是要在一天之中的最后时刻进行的,亥时末,园中置了一张供桌。点上香烛,供奉灶君画像,将那猪头往桌上一摆,四周火把通明,案上香烟缭绕。立刻就有了气氛。 连顺镖局也是二十五歇业,孟郁槐忙完了镖局的各样事体,匆匆赶到稻香园,伙计们在园中张罗照应,他便陪着花小麦坐在前头饭馆儿的大堂里小歇。 “今日舅舅来镖局里找我。说是感激这一回咱家帮了大忙,等大年初一,想领着舅妈和表妹来家里拜年。一来表示感谢。二来,也想借此机会,在娘面前好好儿赔个不是。” 他朝花小麦脸上望了望,沉声道:“我没有立刻答应,想着娘未必愿意与他们多说,回头我在娘面前稍微提一提。她若不喜,转头我回绝了就是。” 花小麦现在只要一听到“舅舅”两个字,心中就直犯嘀咕,压根儿不愿再与他们一家往来,于是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依着我,当然是觉得他们不必来。”孟郁槐笑了一下,又道,“但无论如何,还是该问问娘的意见。毕竟那是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弟弟,之前又出了那档子事,或许她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担忧。”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担忧我心里不痛快?” 花小麦便冲他一笑:“你说的没错啊,这事儿原本就该娘做主,娘若是不计前嫌,哪有我这儿媳妇横插一杠子的道理?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舅舅既然要在咱们的新房那边上工,我就盼着他以后能踏踏实实的,把活儿干完了,大家都松快,若是他再闹出什么岔子来,我……” “我晓得,总归你放心。”孟郁槐不等她说完,便摸摸她的额,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正说着,忽见汪展瑞匆匆从园子里跑了出来,一径奔进大堂里。 “郁槐兄弟回来了?方才一直在园中忙活,以为连顺镖局镖局年前最后一天也忙得很,你给绊住了脚,恐怕赶不及回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 “怎么了?你该不是又想找我家郁槐喝酒吧?” 花小麦抬头看他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 “哪里哪里,我那点酒量真不够看。”汪展瑞有点窘,连连摆手,紧接着又有点犹豫地道,“我寻郁槐兄弟,是为了那祭灶王爷的事,那个……东家你应该晓得,祭灶君需得男子出面吧?刚才我和谭师傅说起,还正发愁,既然郁槐兄弟在,那这事儿就好办了。” 花小麦去年并未正经行这祭灶君之事,对于这样的规矩,还真是生平头一回听说,不觉有点发愣,咬一下嘴唇:“我……不行吗?” “这个……”汪展瑞愈发尴尬,“按老祖宗的规矩,祭灶君,女子不能掺和,至多也只能在厨房收拾打扫,呃……” 这年代,祭祖、上坟、去衙门告状,女子均不能参与,今日没成想连那灶王爷都是个挑肥拣瘦的主儿,还真是…… 花小麦暗地里撇了撇嘴,倒也不觉受挫折,只在心里偷偷腹诽了一句,便转过头冲孟郁槐一弯嘴角:“这敢情儿好,我落个轻松,那就劳烦你替我去好生祭一祭灶君他老人家,请他保佑明年稻香园生意红火,啊?” 孟郁槐笑着应承一声,便随着汪展瑞一块儿进了园子,这边厢,春喜腊梅和周芸儿,则快手快脚从园子里出来了,一面将大堂收拾利落,一面陪着花小麦闲聊解闷儿。 …… 堆松枝、念祝辞,用煮化的饴糖涂抹灶王爷的嘴,燃烧纸马草料和灶王画像……园中的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临近子时,村里家家户户炮仗都炸了起来,那噼里啪啦的响动轻易便连成一片,传去火刀村各个角落,“年味儿”,就在这一刻蒸腾了起来。 送走灶王爷之后余下的猪头果品,被稻香园里的众人分而食之,直闹腾到后半夜,方才尽兴散了,大伙儿各自回去歇息。 文华仁被庆有、吉祥他们灌得醉了,脚步踉跄,似个不倒翁一般被铺子上的伙计搀扶着往河边去,一面走,一面还满嘴嘟囔着等他明日写几副春联,好贴在园中各处,图个喜庆。 花小麦其实已经很累,一双脚肿得像馒头,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软棉花上,落不到实处。饶是如此,看见文秀才那偏偏倒倒的模样,她却仍是捂着肚子笑个不住,孟郁槐满心里无奈,只得牢牢扶住她胳膊,一叠声地提醒她当心脚下。 两人转进通往孟家院子的小土路,红色的炮仗纸屑铺了满地。 喧嚣已散,家家户户都吹了灯,四下里一片寂静。 花小麦又困又乏,一路都是强撑着走回来的,到了这里,实在有些坚持不了——当然,也免不了有些撒娇的意味隐含其中,当下便往地上一蹲,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孟郁槐一眼,目光半是耍赖半是可怜。 “你想干嘛?”孟郁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肚子那么大,现在可是背不得的,压着孩子怎么办?” “唔……”花小麦低头想了一阵,冲他一吐舌头,“那你抱我回去。反正现在村里人都睡了,娘多半也已经歇下,没人能瞧见,就看你肯不肯。” 孟某人就猜到她必定是这个意思,低头看着她含笑道:“就真一步都走不动了?马上就到家了,这几步路,都坚持不了?” “不行。”小媳妇立刻不假思索地摇头,“你要是不相信,大可以回家看,我的脚现在肯定一摁就是一个坑。” 孟郁槐也不答话,径自上前一步,弯下腰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大踏步就往孟家院子走。 “你慢点!”花小麦急得大叫,忙使劲捶了他一把,“好容易偷回懒,就不能让我多享受一会儿?” “你的事怎么这样多?”孟某人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是真个慢了下来,走一步停两下,慢吞吞地往院子门口挪。 “你跳舞呐?”花小麦噗一声喷了出来,胳膊一勾,环住他的脖子,“今晚上真热闹,虽然不能亲自祭灶君,我心里还是挺乐呵的。孟镖头,这好像还是咱俩头一回一块儿过年呢……” 可不是吗? 没成亲之前就不说了,去年她刚嫁来孟家没一个月,孟郁槐便出门走镖,正巧错过了正月里的新年。 第一次在孟家过年,是和孟老娘一起,磕磕碰碰,两个人都不自在,而今年,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唔。”孟郁槐朝她腹间瞟了一眼,“你应该说,是咱们三个头一回一块儿过年。” 说着便胳膊用力,将她抬上来一点,低头亲了亲她脸颊。 花小麦乖顺地窝在他颈间,一条不过几十尺的路,走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终究是来到孟家院子门口,孟郁槐伸腿碰开院门,迎面就见孟老娘正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啧,你俩真是……” 她好像给吓了一跳,眼睛立刻瞪得老大,然后蹬蹬蹬地进房,使劲摔上门。 “注意点行不行啊!” 屋子里嗡嗡地传出一声怒喝。 ps: 艾玛回家晚了,今天肯定三更,渣手速,拖得太晚的话大家莫等~ 第三百一十二话 拜年 稻香园和珍味园暂时歇业,新房那边也停工放匠人们回家过年,临近除夕,火刀村里还在田间地头干活儿的庄稼汉寥寥无几。 除开雨季之外,这是一年当中,最理所当然可以尽情歇息的时光,不必满心里思量着赚钱,平日里不舍得花钱买的吃食,这时候也可敞开肚皮好好儿吃上一通,丰富的年夜饭,饱含对来年丰收的期许,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做新衣、大扫除、洗福禄……虽是不必再天天去稻香园忙碌,花小麦却仍是一点都没闲下来,每日里被孟老娘催促着做这样做那样,片刻不消停,就连得了空想随孟郁槐进村里逛逛也不行,胆敢踏出院门一步,孟老娘的咆哮就会立刻追杀而来。 “有那工夫,不知道回屋去好生歇歇吗?你看看你那肚子,如今走两步路都费劲,还不安定些,何苦来?你别找我抽你!” 花小麦拗不过她,再低头瞧瞧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莫名就觉得无奈起来。厨房不许进,院门又不让出,她便唯有老老实实地留在家中,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再不就是将孟老娘做的各色补品尽数吃下,眼瞧着又丰腴了好些。 除夕当天,年夜饭是孟老娘张罗的,在厨房里操持了大半日,又拨个空,将一只装着肉豆蔻、桔梗、花椒、附子等药材的绢袋沉入井底。 因花小麦是有身子的人,再过不久便要生,今年的除夕,一家三口便没有正经守岁,欢欢喜喜地吃过了饭,围着火盆说了一会子话,再放一挂炮仗,也就各自回房歇了,一觉睡到大天光。 也不知是冬天太冷。还是肚子里的娃娃实在太爱睡,这一向花小麦愈发懒了,每早起床,成了最痛苦的事。平日里即便孟郁槐不在家。她也能在榻上赖足半柱香的时间,这几天两口子都闲着,她便更是了不得,不依不饶地必攀着孟某人多陪她一会儿不可。 孟老娘面恶心却不坏,若搁在平常,恐怕也就随她去了,唯独这大年初一的早晨,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着急上火地发狠捶门,到底是将两人给折腾了起来。 “不瞧瞧是什么日子。你倒罢了,难不成还要让你男人陪着你一块儿当懒汉?” 她在院子里的桌上一面捣腾着什么,一面没好气地数落:“新年第一天你就找骂——别说我没提醒你,今儿若是挨了骂,这一整年。你都别想好过了!” “那您就不能体恤我一点,好歹今日忍忍,暂且别骂人?”花小麦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朝她手里的物事一张,便是一挑眉,“娘你这是在干嘛……这是什么东西?” 孟老娘一大早起身,便将沉在井底的绢袋拿了上来。此刻正将里面的药材浸入酒坛中,使劲儿摇晃了两下。 “屠苏酒啊,你们老家没这东西?”孟老娘睨她一眼,“大年初一,正是喝屠苏酒的时候,驱除秽气。解灾病,可正经是好东西!去年郁槐不在,我也没心思弄这个,今年咱家人齐全,过会子你也得喝上两口。有好处的!” 一头说,一头便取了三个酒碗来,先倒了一碗递给花小麦。 花小麦从前生活的那个时代,家中并没有饮屠苏酒的规矩,但她隐约也晓得,这酒与别不同,是要从家中年纪最小的成员喝起,于是也并不推拒,接过来抿了一小口,舌尖除了淡淡的药味之外,还有一股子辛辣的气息。 “再喝一口。”孟老娘推了推她的手,“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去去病气,保佑这一年到头,都是健健康康的。” 花小麦果然又喝了一口,孟老娘便让孟郁槐也来喝了一些,自个儿则是连灌两大碗,正想再吩咐一句什么,忽听得院门被人拍得山响,隔着木头门,还隐隐听见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怎么……”花小麦立刻看向孟郁槐。 孟某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忙摆了摆手:“你别紧张,应当不是舅舅,娘不愿意让他们来,我之前就已回绝了。我估摸多半是一大早来拜年的。” 花小麦很不愿意见唐茂林一家,嫌他们不省心,闻言便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取了门闩,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楚是谁,就听见震耳欲聋一阵笑声。 “嫂子过年好,我们来拜年了!” 齐刷刷全是男人的声音,打雷一般直撞进耳朵里,花小麦给唬得倒退一步,再抬眼细看,却见是连顺镖局的韩虎、李应春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呀!”她连忙也展颜一笑,“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拜年嚜,当然赶早不赶晚!”韩虎笑呵呵地道,冲着她虚拱了拱手,“嫂子,你可有日子没来镖局瞧瞧了,今日一见,我都差点认不出!” 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她胖太多,走形了? 花小麦立时就很想翻个白眼,刚打算回句嘴,另一个又跳出来,嬉笑着道:“嫂子新年好,你是不是该给我们压岁钱?” “少来!”花小麦扑哧一笑,“论年纪你该是比我大吧?管我要压岁钱,你也好意思?” “那谁让你是嫂子呢?”那人半点不恼,“由不得你不认呐!” 正说着话,孟郁槐便赶上前来,怕人太多撞着媳妇,便将花小麦往旁边拽了拽,一面把人往院子里让,一面笑着与他们招呼。 孟老娘却是已腾腾地去了厨房备茶水和瓜子糖,一股脑地都铺排在院子里,登时这小院儿便热闹起来。 可巧这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一大早的,太阳虽是还没露头,天色却格外亮堂,仿佛也比平日里要暖和一些,众人热热络络地坐在院子里,也并不觉得冷。 闲坐一阵,不过说些吉利话,大家笑闹一回而已。孟老娘纵是脾气不好,不耐烦应酬人。今日也多少收敛性子,留大伙儿就在家中吃饭。 镖局的男人们多数性子大大咧咧,也不与她客套,乐颠颠地便一口答应。花小麦在旁听他们说话。蓦地想起一事来,拉了拉孟郁槐的袖子,与她低语了两句。 “嫂子,你和郁槐哥有亲热话,就不能等我们走了再说吗?你……”韩虎眯着眼正要取笑,忽见孟郁槐神色一凛,忙不迭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你们今日……”孟郁槐拧了一下眉头,“一大早便赶来我这里拜年,我多谢各位好意,但柯叔那里……”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估摸着正月初一拜年的人多,他原本与花小麦商量,是预备明日再去城中探望柯震武,在心中猜测。镖局的这些人也该同自己打得是一个主意才对。方才冷不丁家里涌入一群人,他也没工夫细作考虑,经花小麦一提醒,才省起此事似是有些不妥。 他现下的确是连顺镖局正经管事的不假,且柯震武同他商议过,待二月初二春酒宴那天,预备在稻香园里摆一桌。将城中平日里来往稠密的商家都请来,算是正式在众人面前,将连顺镖局交予他。可无论如何,柯震武才是这连顺镖局的创始人,也是一手一脚将面前这些个汉子带进走镖这行当里的,这群人跑来火刀村拜年。却不曾想到理应先去柯震武那处,不仅不合适,还让人难免有种人走茶凉的感觉,心中很不是滋味。 韩虎方才还是笑嘻嘻的,听了这话。当即便怔住了,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沉默好一会儿,方才讪讪道:“是……想着火刀村离城远,才先往这边来,柯叔那里,自然也是要去的……” “该分个先后才是。”孟郁槐沉声道,“虽柯叔并不计较这些虚套,咱们却不能不做得妥当些——明日咱们一同去他家中探望,在他面前勿要提起今日你们已来过我这里,往后也不可如此行事。” “呃……好。”韩虎挠了挠头,颇有些尴尬地应承下来。 原本高高兴兴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冷,花小麦看了孟郁槐一眼,见他面色沉沉,便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自个儿则笑呵呵打圆场。 “过会子我下厨做两道菜请大家尝尝,明日你们去探柯叔,我不便当,就不跟着一块儿去了,烦大伙儿帮我带个好,若是柯叔发压岁钱,你们可别忘了替我也讨一份!” 李应春第一个没憋住,哈地笑出声来,赶紧连连点头答应,拍着胸脯保证,必定带个大元宝给她,其余人暗暗松了口气,也都纷纷附和,院子里这才复又气氛和睦起来。 …… 韩虎他们直到吃过午饭,下晌方才离开,这其间,来孟家拜年的人便一拨一拨没停过。家里有孟郁槐和孟老娘照应,花小麦得以脱身,便跑去景家老宅也瞧了瞧花二娘和小铁锤。 临近傍晚,日头偏西,院子里总算是恢复了平静,厨房里孟老娘已张罗着做晚饭了,这当口,周芸儿却跑了来。 按理说拜年是该在上午,眼下这辰光,委实是有些晚了,周芸儿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扑到花小麦面前便连声道歉。 “师傅对不住,我原本是想着上午来的,可我娘一大早便领着妹妹们去串门,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摆弄食材,一个没留神,就耽搁到这时候,你别怪我……” 她有些惴惴,一面说着,一面还低头搓弄衣角。 花小麦很是吃了一惊,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摇头不可置信道:“你在厨房里呆了整整一天?这大过年的,你也不说放自己两日假?就算是为了准备那四菜一汤,也不必忙到这地步——我说,你究竟准备成什么样了?” 第三百一十三话 谢师 周芸儿被她这么一问,更是惶恐,牙齿叩了叩下唇,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正月初五乃是开市之日,芙泽县大大小小的商家,在经历了新年里的休整之后,大都选在这一天重新开门营业,唯独这饮食行当是个例外。 “破五”之日,不可烹煮生米,于开酒楼的人而言,就似个有人拿个大锁头将他们给锁住了,基本上可谓什么事也做不了,所以芙泽县大多数的食肆,大都选择避过这一天,初六方才开门迎客。 稻香园自然也是如此,花小麦便打算趁着这一天,将铺子里里外外打扫一回之余,也正好考校一番周芸儿的厨艺。 此时见那姑娘不语,她便抿唇笑了一下:“怎么,我足足给了你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准备,你还是觉得不够用?心里没底儿?” “倒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周芸儿飞快地抬头瞟她一眼,“文大哥和春喜腊梅两位嫂子都很肯帮忙,但凡我需要任何食材,庆有他们也都帮着尽力张罗,我反复练了好多次,步骤自是熟练,只是心里没数。师傅你向来对灶上的活计要求高,我怕……” “我问你,你的厨艺是跟谁学的?”花小麦掀掀眼皮,朝她面上扫了扫。 “是跟师傅你呀……”周芸儿怯生生地道。 “我手把手教了你一年多,眼下你却怀疑自己的厨艺过不得关,这是在拐着弯儿地骂我?”花小麦将嘴角一撇,仿佛很不悦地道。 周芸儿晓得她是在说笑,也并不害怕,只愁眉苦脸地摆了摆手:“都这时候了,师傅你就别和我逗闷子了,你明晓得我是怕自己不行。” 花小麦听得这话,便低头思忖了片刻,细声道:“我同你说件事吧。待咱们初六开门做买卖,我去看一眼,之后我便暂时不去铺子上了。这事我同春喜腊梅嫂子打过招呼,和文秀才也交代过一声。没告诉你,是因那时候你正专心准备应付出师的几道菜,我不想打扰你。” “哦,我猜到了。”周芸儿倒也并不十分惊讶,点点头,“我记得师傅提过,保生医馆那位邢大夫说,二月里你肚子里的小娃娃就要落地,这一向合该在家好好休息。” “所以啊,我需要你帮忙。”花小麦对她笑了一下。“这前前后后,我总归要有两三个月不能来铺子上,厨房里的事半点帮不上,倘若你再把那几道菜给搞砸了,出不了师。稻香园里便只有谭师傅和汪师傅两位大厨张罗,不忙得鸡飞狗跳才怪,如果能有你这么个帮手,对我,对咱整个稻香园都大有裨益,你无论如何都得卯足了劲儿,争一口气。” 这姑娘性子太过于软。有点压力,于她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周芸儿也没说话,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花小麦笑了一下:“你在外卖摊子上做了那么久的厨子,应付了那许多食客,从不曾有人嫌弃你,区区几道菜。你肯定能做得周周全全。自个儿心里别想太多,若实在心慌,便将做菜的步骤在脑子里过几遍,翻来覆去多想想,自然就有数了。” “……好。”周芸儿隔了半晌。才应了一声,轻轻呼了口气。 花小麦实在理解她此刻心情,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想当初她要毕业考试时,也是这样坐立难安呢……明晓得自己一定没问题,却仍旧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人在即将面对重要事物时的情形,大抵如是。 …… 一连过了几日不是吃就是睡的悠闲日子,正月初五,终于来了。 庆有、吉祥等几个伙计就住在火刀村附近的村落中,这日一大早便来了铺子上,开了门立即挽起袖子大肆清扫,将饭馆儿楼上楼下每个角落整理得纤尘不染,又抱着家什去了园中,勤勤恳恳,半点不耽搁工夫。 照应鱼塘的大叔划着小舟摘除干枯的荷叶,春喜腊梅带着两个女伙计跑去打谷场旁的菜地里,拔了一大车的白菘回来,至于文华仁,则早早趴在柜台上,合计着下午安排人手去城里置办食材,得了空,翻上两页书,时不时写写画画,倒也自在。 论理,明日才正式营业,汪展瑞和谭师傅今天原本是不必来的,但大约是惦记着周芸儿今日要进行出师的考校,汪展瑞也大清早就赶了来,倚在窗边桌上与人说话,间或搭把手,帮着递递拿拿东西。 连顺镖局是初八才开门,孟郁槐便陪着花小麦一块儿来了稻香园,行至门口,入眼便是一片热闹之景。 饭馆儿里窗明几净,后头园子里不时有人声和哗哗的水声传来,薄薄的太阳星儿穿过树杈投在地上,映出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花小麦心里一阵欢喜,嘴角就朝上翘了翘。 稻香园才刚刚重新开门,便是这样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令得人心中都敞亮了两分,总觉得这应该是个好兆头,新的一年,稻香园必然会更上层楼。 这感觉实在太好,以至于她踏入饭馆儿大堂时,面上还是带着笑的。铺子上众人偏过头瞧见她夫妻两个,立时围上来寒暄,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方才过来的路上,看见你家新房也还没开工哩,眼瞧着是修了大半了,到底几时能搬进去?” “我和小麦跟娘商量过,这房子二月里应是能盖好,敞放一阵,待得四月份再搬,那时候若不出意外,小麦也方便些。” 孟郁槐笑着道。 “那上梁那日你们得通知我们,我跟家里都说了,到时候是一定要去帮忙的。”春喜急吼吼地道。 孟某人便少不得与她多说了两句,花小麦由得他们闲聊,自己走到一边,朝厨房里张了张,问汪展瑞:“芸儿在里头忙着?” “嗯。”汪展瑞应一声,“比庆有他们来得还早,一直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我想进去瞧瞧吧,她还不让。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也就该出来了。” “那咱们且别去烦她。”花小麦笑了一下,就在桌边坐下,顺手倒了杯温水。慢慢地喝。 厨房里渐渐有香味飘出来,几种食材的味道混杂在一处,有些奇异,却并不难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周芸儿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缓缓挪到花小麦面前,轻声道:“师傅,我都做好了……” 花小麦对她笑了笑。也没招呼其他人,只示意汪展瑞也一块儿过来,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往托盘内扫一眼。 她还以为出师这等大事,周芸儿必然会尽选珍贵食材。好好露一手,却没成想这姑娘居然很踏实,所用皆是平常之物,半点不虚浮。 用鹌鹑肉、肥猪肉和南杏仁做成的“杏林春满”,蒸酥的鹌鹑连骨一块剁成细茸,与肥猪肉丁一块炒,再加上油炸过的杏仁碎。自带一股浓郁的油香。鹌鹑肉早给炒得发干,却仍能入口即化,满口甘香; “御爱玉灌肺”,其实不过是道素点心而已,面粉中掺杂了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和少许白糖、红曲,蒸熟之后切成肺状的小块。浇上浓浓一层辣油,吃起来又甜又辣,清新又爽利; 汤是竹笙鸡腰汤,原本无甚味道的竹笙吸取了饱饱的汤汁,用牙齿轻轻一磕。便渗入齿缝之中,十分鲜甜;而最妙的要数那冻蹄膏,煮熟的猪脚掺上熬化的石花一两杯,再炖得软烂,在凉浸浸的井里悬挂一夜,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软糯弹牙,似凉粉,却又带着肉香。 花小麦一言不发地将每道菜都尝过,实话说,刀功无甚问题,火候与调味方面,却仍有改进余地。她并未将此话同周芸儿提,看了汪展瑞一眼,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便扬起唇角一笑,道:“为何偏要做那竹笙鸡腰汤?” “不好吗?”周芸儿立刻给唬了一跳,向后连退三步,稳了稳心神,方弱弱地道,“我本来也想炖一锅浓郁的汤,但转念一想,过年家家户户吃得油腻,师傅你在家中被大娘照顾着,只怕更是成日里大鱼大肉不离口。这汤清爽解油腻,你吃了或许能舒服些。” “唔,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对,你有必要怕成那样吗?”花小麦半真半假地冲她翻翻眼皮,“依你自己看,这几道菜,你做得怎样?” 周芸儿低头苦想许久,没直接回答,只一脸诚恳地道:“师傅,我尽力了。” “肯尽力就行。”花小麦闻言便笑了,“几道菜的味道互相不冲突,而且你将食物的本味发挥得还不错,并没有被调料之味所掩盖,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往后得了空,还要向汪师傅和谭师傅多讨教。至于我,我是你师傅,你几时有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她说到这里,便顿了一顿:“今日初五,明天咱们开门营业,到了下个月,我会让文秀才提醒账房先生,多出一份工钱。” 周芸儿一时没醒过味儿来,还只顾站在原地发愣,汪展瑞看不下去,抬手敲敲桌子:“你傻啊,还不谢谢你师父?这不是过关了吗?” “我……”周芸儿又愣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膝盖一软,“师傅我……可以出师了?” “马马虎虎吧。”花小麦故意逗她,“等下个月你领了工钱,可得摆桌谢师宴来请我,你肯不肯?” ps: 感谢昕愿昕扬、瑾宝。两位少年打赏的平安符,感谢緑小兮少年打赏的香囊,感谢zhuqian同学的平安符和粉红票,tearingup、尘*埃两位同学的粉红票,以及各位少年的评价票~谢谢大家~ 第三百一十四话 不舍 孟郁槐与春喜腊梅几人,明知花小麦正在考校周芸儿的厨艺,因不想让周芸儿太过紧张,便都没有靠过来,只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聊闲篇儿。 这会子听见花小麦提起那“谢师宴”的话来,他们心下有数,知道周芸儿多半是过关了,立刻呼啦一声围拢,不依不饶地嚷嚷,这个说“谢师宴不能少了我们那份”,那个道“周家妹子我最近可没少帮你啊”,一时间大堂里喧闹得不可开交。 周芸儿正又惊又喜,脑子里乱得就似一团浆糊,不计谁管她讨酒吃,都是一叠声地“好好好”、“行行行”,花小麦在旁任由众人议论得够了,冷不丁将周芸儿一拽,凑上去附耳道:“你可想清楚,你这才刚刚出师,每月工钱能有几个?都拿出来请客了,自己一个子儿都攒不下,那怎么行?” 这番话虽是对着耳朵说的,声音却委实不低,大堂中人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还以为她是在替自个儿的徒弟解围,便很给面子地闭了嘴,周芸儿也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却不料她话锋一转,慢条斯理地又接着道:“依我看,你单请我和你郁槐哥两个吃顿好的就罢,其他人,理他们作甚?” 这话一出,大堂里立刻炸了锅,有人笑有人骂,春喜不依不饶地上前扯住花小麦的胳膊,指着她半真半假道:“小麦妹子,你心眼儿可太坏了!虽说是谢师宴,你让我们沾沾光,还能少两块肉不成?高矮也是咱稻香园的东家,咱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居然想和郁槐兄弟两个吃独食,这话传了出去,没的招人笑话!”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伸手去拧她。 周芸儿被挤在最中间,跟着诸人笑了一回。渐渐地眼眶就有点发红,站起身来费力地往前踏了两步,站在花小麦面前,嘴角一扁:“师傅。我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 花小麦正一门心思地与春喜笑闹,陡然听见这么一句,着实给唬住了。只因四下里人太多,她一时没处躲,便唯有努力偏了偏身子,使劲摆摆手:“你别闹,这使不得,我不兴这个,你莫要……” 孟郁槐也伸出一条手臂往上带了周芸儿一把,摇摇头沉声道:“不需如此。” 周芸儿跪不下去。便伸手揉了揉眼睛,吸溜着鼻子道:“要不是师傅你肯收我当学徒,让我在稻香园里跟你学厨,每日里悉心教导不止,还给我住的地方。我现在还不知是甚么情形。我那个爹……一年到头只知道打人出气,我也是来了这里,才算看见了点太阳,觉得日子还有希望。今儿师傅让我出师了,我……我也不会说话,你就让我给你磕个头吧,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真不用!”花小麦索性别过投去不看她。死活不肯受她的理。 “小麦妹子是你师傅不假,但年纪也不过大你一岁多,论起来你俩是平辈,你这一脑袋磕下去,不是折她的寿吗?” 春喜也在一旁帮着劝:“要我说,你好好儿给她鞠个躬。也就罢了。” 周芸儿之前是一时情绪澎湃,心头百感交集,也没工夫去细琢磨,此时听了春喜的话,便多少也觉有点不妥。果然站起身来。 “那我就给师傅鞠个躬。”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给花小麦行了个礼。 花小麦躲过了那磕头大礼,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拉她,笑道:“你也跟我学了一年多的厨,晓得我是什么性子,那些个虚套,咱们没必要讲究。别以为出了师就万事大吉,你若真想在这饮食行当里做出名堂来,往后要走的路还长得很,总之你好好儿在稻香园里干活儿,别丢你师傅我的脸就行。” 周芸儿用力点头,抬手一抹脸,冲她露出个灿烂笑容。 …… 那所谓“谢师宴”,原本就是个玩笑而已,最终自然不了了之。大年初六,稻香园重新开门营业,周芸儿便正式进了厨房,开始帮着汪展瑞和谭师傅一块儿张罗灶上一应事体。 花小麦在初六那天去村东露了个面,少不得殷殷了众人几句,过后便没再往铺子上去。 如今她的肚子实在已经很大了,低头几乎瞧不见自己的脚面,走动起来格外费力,索性整日整日地窝在家中,除了偶尔同孟老娘外出逛逛,或是等孟郁槐晚间回来陪她散步之外,基本不再出门。 正月十五之后,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村里的老百姓们再度开始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 景泰和在芙泽县的铁匠铺装潢停当,预备正月里就开张,花小麦行动不便当,不能亲自往城里去,唯有让孟郁槐代为道贺,并在头一晚,去了一趟景家老宅,想再多和花二娘说说话。 毕竟,她夫妻两个在城中开了铁匠铺,往后就要在铺子里安顿下,姐俩想见面,可就没从前那样容易了。 花二娘与景泰和要带去城里的物事,早两天前就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管稻香园借了牛车,明早一气儿拉去城里就行。他二人还没搬走,院子里就已经显得空荡了不少,景老爹和景老娘坐在门槛上,也不知在小声嘀咕什么,瞧见花小麦来了,便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旁边让了让。 花小麦笑着同他们问候过,往院子里一张,抿唇道:“大伯大娘,我二姐这会子不忙吧?” “忙倒是不忙。”景老娘抬头望天嘀咕了一句,“小麦丫头你来了也好,多少帮着劝劝你二姐——一整天搂着铁锤就不撒手,眼下多半还在房中掉眼泪呢!” 当娘的,要和才出生七八个月的孩子分别,任是谁也有些不舍。花小麦平日里看见的,花二娘是真真儿将小铁锤疼进了骨子里,冷不丁要分开,心中又怎会好受? 虽然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下来,但花小麦却已经开始理解花二娘的感受了,当下便冲那二老笑笑,抬脚一径进了东厢房。 屋子里,景泰和与花二娘都在,一个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桌边,看样子,似是在软声劝慰,另一个却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怀里紧紧搂着小铁锤,那架势,活像是生怕孩子被人抢走一般。 景泰和看见花小麦,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忙三两步赶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小妹你看……你跟你二姐好好说说吧,明明是商量好的事,她这会子却又死活不肯了——我俩进城是去张罗铁匠铺的,恐怕得从早忙到黑,日子不会松快,铁锤还那么小,跟着我俩,哪里能得个好?” “姐夫你别急。”花小麦便抿唇冲他笑笑,接着便走到花二娘身边,才刚刚碰了碰她的肩,花二娘便立刻如被火烫似的朝后一闪。 “干嘛?”花小麦哭笑不得,“我又不会将你家小铁锤抢走,给我抱抱也不行?” “你别添乱!”花二娘下死劲瞪她一眼,“你自己就揣着一个呢,往后想抱,只管抱个够去!” 花小麦也不与她硬来,大喇喇往她身边一坐,笑嘻嘻道:“怎么,你是后悔了?不想把铁锤留给大娘大伯照顾?其实……也很好办啊,大不了让姐夫一个人去城里干活儿,你留在家,如此,你就不用和小铁锤分开了不是吗?” “你少拿话噎我!”花二娘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你明晓得我不可能不管你姐夫,这会子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不过是觉得……往后我们最多能一个月回来一次,这小孩子的忘性是最大的,久了不见,若是他压根儿不认得我了,你让我心里怎能过得去?” “我知道……”花小麦拍了拍她的背,软声道。 “我也不是不懂事拿小性儿,已然商量好的,我自会照着做,再说,我公婆虽跟我不对付,对小铁锤,却是真心疼爱,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我只是舍不得罢了,让我多抱一会儿怎么了?明儿我们就进城了,今天他们还要跟我抢?说什么明天我们起得早,难免会吵到孩子,我呸!” 花二娘抽噎了两声,一边说,一边冲门外努了努嘴。 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说实话,花小麦倒认为,景老爹和景老娘是一番好心,只不过,现下的花二娘,大抵很难接受。 她放下心来,柔声又劝了自家二姐两句,走过来对景泰和笑笑:“姐夫你别担心,没大事,你去同大伯大娘说两句好话,今晚让铁锤跟着你们睡,明儿一早再交给他们也是一样。都是心疼孩子,没有谁对谁错,情况特殊,请大伯大娘多担待吧。” 景泰和慌慌地答应一声,调头出了房门。 人家家里正在闹别扭,花小麦也不好久呆,陪着花二娘说了一会子话,再三保证会常来探望小铁锤,做好吃的给他,哄得花二娘平了气,也就回了孟家院子,一进门,便将景家老宅的事告诉了孟老娘。 其时,孟老娘正坐在院子里做一双软乎乎的小棉鞋,听了这话便点点头:“舍不得也很正常,哪个当娘的都是这样,将孩子当成块心头肉,你现下不懂,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了地,自然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事,看看天色还不算晚,丢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腾腾地就往外奔。 “我得先去跟村里的那个刘稳婆打声招呼,让她把二月初那几天都腾出来,省得到时候急切间找不到她,那可是麻烦!” 第三百一十五话 意气风发 自这日始,孟老娘和花小麦两个,一下子就忙碌起来。 当婆婆的那个,每日里卯足了劲儿地做各种准备功夫,与那刘稳婆交代齐全了,又与冯大娘和春喜的婆婆招呼过,请她二人到时候一定来帮忙,饶是如此,心中仍不踏实,竟扯着孟郁槐与他商量,问能不能将保生医馆的邢大夫请来村里住几天,也好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这念头一旦生出,她便每天都要唠叨一回,直到孟郁槐再三保证,说到时不管多晚,也一定骑马飞奔将邢大夫请来,她才算罢了休,只从早到晚仍旧前后忙个不停,看着仿佛比花小麦本人还要紧张。 至于花小麦,或许是被她这种情绪影响,也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将自己关在厨房里,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打算做两道吃了长力气的甜食点心,以备不时之需。 用红枣和肥膘肉做成的红枣千层糕,反复刷油撒肥膘丁,又沾了红枣粒和蜜桂花上锅蒸熟,加了不少白糖,咬一口几乎甜掉牙; 葵瓜子切碎与面粉调和之后下锅油炸,倒是不怎么甜,油气却重得很,香酥得让人张不开嘴,过后却难免有些发腻。 她眼下是顾不得会不会长太胖了,天天就在厨房里捣鼓这些物事,再加上孟老娘又成日四处奔走,虽是暂时不去稻香园照应买卖,婆媳二人,却俨然比那时还要忙碌。 日子就在二人有点没头没脑的慌乱中,渐渐过去了。 二月初二,连顺镖局的春酒宴如期在稻香园里开了席。 这春酒宴对于镖局而言,是每年里最为重要的一桌筵席,请的都是常有生意往来的票号、商户,以及与柯震武交好的朋友,在城中颇有些声名。目的自然是为了给一整年的生意打下良好基础,而今年这次,却又有些不同——他们特意将陶知县。也请了来。 柯震武早就在心中思量好,要在这一天,当着众人的面,将连顺镖局交到孟郁槐手上。 其实城中人人都知。如今镖局的大小事务都是孟郁槐在打理,却到底是缺一个正式的交代,选在这一天,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园子里的木头房子收拾得干净清爽,酒菜俱已齐备,虽是已入春,天气却还冷得很,因此房中特地远远地拢着两只火盆,自寒风凛冽的户外走进来,浑身上下立时就是一暖。 正午开席。待得人来得齐了,一一与陶知县问了好,又纷纷入座寒暄一阵,柯震武便捏着酒杯站起来,笑呵呵地开了口。 “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连顺镖局里上上下下都是郁槐在照应。这孩子年纪轻,却极是稳重,办事牢靠,这二年多亏了他,镖局里的买卖,才能顺顺利利。”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面上略过,最终落在上首位的陶知县脸上。叹息一声:“早年间我总觉得,就凭我行伍练出来的身子板,在这一行中干个二三十年不在话下,却哪里晓得,这人啊,到了岁数。还真就不能不服老。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早两日我一时兴起,在院子里耍了套棍法,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累得呼呼直喘。差点闪了腰,搁在从前,我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若是镖局没有个靠谱的人接手,我就算是挣命,也得死活撑住了,但既然现成有郁槐这么个能干踏实的后生,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养老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拉了孟郁槐一把,笑着道:“在座都是老相识,多余的客套话,我也不多说了。往后连顺镖局交给郁槐,还请诸位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多关照些。这孩子是个能干的,性子也好,就是有时太过实诚,不大会说话,大伙儿多担待,啊?” 席间因他这句话笑了一阵,陶知县便拿手指叩了叩桌面,用满桌人皆能听清的声量道:“实诚是好事,总比那起偷奸耍滑之辈,要让人放心的多。” 芙泽县的父母官都开了口,余下众人自然只有纷纷附和的份,顺着他的话恭维了两句,连声赞孟郁槐是“后生可畏”,更有那几间票号的东家,竟是丝毫等不得,拉着他便要再好生说说那合作的事。 押票号的“票镖”,与银镖一样,行的都是逢百抽五的规矩,利润可观,孟郁槐便少不得耐心敷衍了两句,接着便端起一杯酒,望向众人。 他今日收拾得格外利落,一张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鸦青色的袍子是孟老娘为了这一天特地给做的,极是合身,愈发显得他身段颀长,威武精神。 “在诸位面前我是晚辈。”他不疾不徐地沉声道,“柯叔将镖局交给了我,往后,便少不得要与各位多往来。我虽走了多年的镖,但于打理镖局,还只能算是新手,若有做得不妥当之处,还请各位多提点包涵。我或许无法保证连顺镖局押的镖就一定能万无一失,但只要镖物交到我们手上,就必然尽心竭力——这一杯,我敬在座诸位。” 说罢便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柯震武连连摇头,笑着道:“听听,我说什么来着?就告诉你们这孩子实诚嚜,可是不假?你怎能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甚么‘无法保证万无一失’?这不是吓唬人嘛!” 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起来,素日里与他最好的赵老爷便拿手指点点他的脸:“人家说的是实话,做买卖的人,若是因为这点子事就给唬得魂魄不齐,那可趁早别在这行混了!不计干甚么营生,都没有‘万无一失’这种说法,谁要是在我面前拍着胸脯,百般保证一定不会出纰漏,那我才要啐他一脸呢!” “就是这么说。”陶知县再度开口,“出了岔子不紧要,想法儿补救才是正理,譬如早前那护佑库丁一事,郁槐就解决得很妥当,我极满意。” “可不是?”赵老爷在柯震武肩上拍了拍,“我说老柯,你都把镖局交到郁槐手里了,除了他,也没人能让你更放心,还在这里发什么愁?你就踏踏实实回家歇着吧,得了空和我一块儿踅摸点好吃好喝的,才是正经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孟郁槐便逐个敬酒攀谈,在席间走了一圈,虽是显得还有些不习惯,却也能应付得周全,也算是宾主尽欢。 庆有和吉祥在木房子门口候着,将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趁着去厨房端菜的当口,便与汪展瑞和谭师傅嘀咕。 “那孟镖头,平日里在咱东家面前温柔得很,今儿个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瞧着好不神气!一桌子就数他年纪最小,正经是晚辈,那气势却半点不输人——啧啧,果真是长了副好皮相,到哪儿都占便宜嘿!” “少废话!”汪展瑞瞟他一眼,“你还指望着自己长了他那模样,就也有了出息?别逗了!我看你是闲得发慌,还不赶紧把菜端进去!” 一边说,一边就将一道“白毫扣肉”递了过来。 庆有也不恼,嘻嘻一笑,捧起菜盘退了出去。 …… 酒过三巡,说完了正事,席间众人也便开始闲聊,将这稻香园里的菜色拿来夸赞一遍,又说这园中景致朴拙,到了春夏,一定美不胜收。 陶知县尝了那道“白毫扣肉”,眉尖微微一挑,抬眼望向孟郁槐。 “你媳妇的手艺我是尝过的,委实不错,但如今她应是不便在灶上操弄才对,这道菜……是谁做的?” 孟郁槐便冲他笑笑:“稻香园扩建之后,我媳妇一个厨子忙不过来,便请了两位大厨。这白毫扣肉,我若没估计错,应是出自那位汪师傅之手。他在烹饪茶叶菜上头相当有心得,即便我媳妇,也是万万比不过的。” 考虑到汪展瑞或许并不愿意提起,他便并没有将汪同鹤的名头说出来。 “唔,这厨艺的确是精湛啊!”陶知县又夹一块扣肉送入口中,“有了那白毫银针,肉里的油腻被尽数化去,反而添上一股清冽茶香,炖煮得又酥又烂,连我这平日里不爱吃肥腻之物的人,都忍不住想多尝两块!” 他在口中细品了一回,若有所思道:“我惯来是爱喝茶的,总觉这白毫银针,好似与本地的有些差别,入口多了一缕绵柔甘香……你可知这茶叶是从哪里买的?我也好去置办一些,只怕比我现在喝的要强上许多。” “这茶是汪师傅从家乡带来的,本地怕是买不着。不瞒您说,那汪师傅也嫌咱们桐安府的茶叶不够甘醇,盘算着最近就要回家乡一趟,再带些好茶来。”孟郁槐有点抱歉地摇了一下头。 “那……我可否见见那位汪师傅?”陶知县眼睛都亮了,“他要回家乡,我请他帮我也带些茶叶来,不知他可愿意?” 汪展瑞一向因为自己没能在饮食行当中混出名堂而沮丧,保不齐今天,会是个契机。孟郁槐有心让他出出风头,岂有不允之理?立刻招手将庆有叫来,让他赶快去请汪师傅。 很快,木头房子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了。”孟郁槐立刻站起身,预备与汪展瑞交代两声,可走到门口,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脚步声,实在太急促了些,简直像是一刻也等不得,抡圆了双腿地朝这边飞奔而来。 ps: 感谢地狱先生、别再胃痛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nancy131256同学的粉红票,零七七同学的两张粉红,谢谢~ 第三百一十六话 双喜临门 那咚咚的脚步声,简直就像是踩在心口一般,沉稳干练的孟镖头心中立时一紧,眉间拧起,身不由己地一脚踏了出去。 汪展瑞的确是跟着庆有正往木头房子这边赶,步伐不可谓不快,但在他俩身前,却还有个春喜,攥着拳头跑得风一样。远远地瞧见孟郁槐,她便立刻喘吁吁地嚷嚷起来:“你媳妇……” 孟郁槐耳朵里就只听见这三个字,然后脑子里便嗡嗡隆隆地全乱了,也顾不上礼数为何物,待春喜冲到跟前,就忙不迭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子,盯牢她的眼睛:“小麦是不是……” 嗓子眼里一阵发干,声音居然也有点打颤儿。 “疼疼疼!”春喜给他捏得腕子像是要断了,连甩了几下,好容易挣脱开来,一面伸手去揉,一面咭咭哝哝地抱怨,“我说你还能不能行了?满屋子都是贵客,你跟我拉拉扯扯的,擎等着人笑话你哪!” 孟某人哪有心情与她掰扯这个,眉间纠结成一团:“嫂子你倒是快说,小麦是不是要生了?” 春喜便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就给你唬成这样了?我婆婆方才来打了声招呼,说你媳妇眼下已经发动了,可你也用不着紧张到这般地步,看那情形,起码还有五六个时辰,且早得很呢!如今刘稳婆和我婆婆都在你家,冯大娘领着她两个儿媳妇也在那里帮忙,人手足够。等晚上打烊,我和腊梅也过去搭把手,有这么多人盯着,你只管安心啊!” 安心?这不是开玩笑吗?孩子出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花小麦来说,都是生平头一遭,怎可能不当一回事? “那我这就……”孟某人一颗心立马飞回家里,哪里还记得自己此刻正在宴客。说话间便要急吼吼地往家赶。 这当口,汪展瑞和庆有也赶了上来,朝他面上扫了扫,觉出点滋味来。唇边露出点笑容,刚想发问,便被孟郁槐一胳膊搡进屋里。 “陶知县要问你茶叶的事,你去与他说说,我得马上回家看看。”说罢抬脚就走。 “啊呀!” 春喜简直哭笑不得,忙死死地将他扯住。 “你回去干什么?我婆婆说,小麦妹子让给你带个话,今儿是你的大日子,无论如何,得将那一屋子客人照顾好。岂有你先走的道理?你纵然是现在回去了,也半点帮不上忙,只是添乱罢了。总之小麦妹子有那许多人陪着,你就只管放一千一万个心,赶紧进去做你的正事去!” 一面说。一面将孟郁槐拱进木头房子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边饭馆儿而去。 孟某人心神不宁,却终究是个惯来冷静的,也登时想明白眼下的确不能将这一屋子人丢下,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回到座位上。 方才外边的动静,屋内的宾客多多少少也听见些许。因不好随便开口探听别人的家事,便只能扮作不知。唯有那柯震武,大抵是与孟郁槐和花小麦都相熟的缘故,立刻凑过来低低地开了口。 “怎么,小麦是要生了?那你今儿可算是双喜临门啊!”他笑呵呵地压着喉咙道,“我瞧你脸都白了。要我说,万不必如此发慌,是个女人便都要经历这一回,我观小麦那丫头,虽是瘦得很。身子骨却很壮实,这一向又被你娘养得那样好,你还有甚么可担忧?且放宽心吧,把眼前事张罗妥当了方是正理。” 孟郁槐只知道他在耳边唠叨,说的什么,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胡乱点了一下头。正巧左近有个票号的东家来与他说话,他便也收敛心神,与人攀谈起来。 这一场春酒宴都算是宾主尽欢,陶知县与汪展瑞兴兴头头地聊了好一阵,又将孟郁槐叫去殷殷吩咐了几句,直到临近申时,满桌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孟某人一刻也等不得,送众人上了马车,立时一径飞奔回家,扑进院门,就径直往房中去。 他自然晓得自家媳妇不是那起特别娇气的性子,但再怎么说,生孩子这等大事,又是头一回,就算再坚强硬气,也难免会有些惊慌失措,心中一早猜逢着,保不齐花小麦此时已是哭了,忙慌慌地就想赶紧去瞧瞧,哪怕进不得屋门,立在窗外安慰两句,也是好的。 房门紧闭着,外头还挂了一层厚厚的毡毯,显然是避免透风,窗户也放了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似隐约有人声,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心里发急,一个没忍住,就叫了一声“小麦”,孟老娘立刻开门走了出来。 机会难得,趁着毡毯掀开的那一刹那,他急忙朝里张望了一眼。 花小麦倚在榻上,身后是两床厚棉被,手中捏着半个煮鸡蛋,正翘着脚吃得香甜。许是听见了他的呼唤声,她转头朝门边看过来,翘起嘴角一笑,冲他招了招手:“回来了?” 孟某人当即就觉得有点头疼——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 花小麦其实早晨一起床便见了红,亏得孟老娘早已做足了准备,马上出门将刘稳婆请了来。 中午吃了一碗鸡汤馄饨,没一会儿,便开始发动起来。趁着阵痛还不那么频密,她赶紧去沐房里洗了个澡,又让孟老娘将自己前两日做的甜食点心一股脑儿全搬进房中,然后就安安心心地爬到榻上等着,时不时下地走一圈,或是拣点东西来吃。 也不知是不是那两样点心的材料搁得太实在,吃起来有点发闷,她几乎是梗着脖子往下咽。孟老娘见不得她这样,便又去厨房煮了几只蛋,炖一锅银耳汤,巴巴儿地送到她跟前。 春喜的婆婆很快就从家里来了,片刻,冯大娘也领着两个儿媳妇上了门,估摸着还得等上不少时候,心里也都并不着急,就在榻边和花小麦说话,找些有趣的事讲给她听,也算是分散注意力。 有这么多人陪着,花小麦无比安心,同时还在心中暗暗庆幸,原来自己也是很能忍耐疼痛的人,至少直到现在,她并不觉得很难受。精神头不错,心情也愉悦,浑身好似都是力气,连那每隔一会儿便要来一遭的阵痛,仿佛也不算什么了。 “筵席散了?”孟老娘飞快地关上门,抬眼看向孟郁槐,“你媳妇这是头一胎,原本就难一些,那刘稳婆说了,十有八九,得折腾到后半夜去。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厨房里有饭菜,饿了就自己去热来吃,耳房我收拾出来了,若是觉得累,就自去那里歇,我今儿却是顾不上你了。” 孟郁槐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就听得屋里传来花小麦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你别担心,我好得很,一准儿给你生个白胖胖的娃娃!” “别嚷嚷!” 孟老娘很恼火,冲着房门咆哮一声,转头示意孟郁槐走开些,凶神恶煞地开门闯进去。 “你有病啊,觉得自己很有力气是吧?有劲儿也给我省着,等要生的时候,再卯足了一气儿使出来!”巴拉巴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花小麦与她相处了一年多,早被她骂得心理无比强大,此时这两句,只算是挠痒痒而已,哪里会觉得受挫,嘻嘻笑两声,就算完事儿了。 然而没多久,她就再笑不出了。 戌时中,抽人骨髓的疼痛终于来了。 不止是肚子,那种痛法,就像是被一条线牵引,顺着脊背往上爬,脑子都木了,手脚也有点不听使唤,半点力气使不出,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一层冷汗。 刘稳婆一个劲儿地在旁催促她呼吸用力,可每使一次力气,她就觉头昏眼花。手也不知被谁给攥住了,像是在帮她出力一样,捏得她生疼,眼泪花儿当场迸了出来。 “不能哭,这一哭力气就全散了!”孟老娘紧皱着眉头在她耳边吩咐,“吃了那么多东西,攒下的劲儿这会子不使出来还想等到几时?早生了你便早轻松,否则再折腾下去,还不是自己遭罪吗?” 花小麦很晓得她说得在理,不得不忍了那股子痛,咬牙切齿随着刘稳婆的话呼吸吐纳,顺便在心中将孟郁槐从头到脚咒骂了一百回。 屋中呼天抢地,院子里孟某人听得揪心,也是满头大汗面无人色,顺着墙根儿转悠了好几遍,勉强坐一会儿,又赶紧站起来,待要去看看情况,却有门进不得,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春喜和腊梅在稻香园打烊之后也匆匆赶来,一个进屋去帮忙,另一个去厨房将饭菜热了热,死说活说劝着孟某人吃了一点子,又少不得在旁安慰他放宽心。 “稳婆都没说要请大夫,说明小麦的情况好着哪,你又何必惊怕?生娃都是这样的,再有下回你就晓得了——甚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唬得你这样了?” 孟郁槐只觉得手都在抖,回头看她一眼:“从中午到现在,这都好几个时辰了,折腾得太久,小麦她撑不住……” 正说着,就听见屋里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低呼,紧接着便是“哇”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刘稳婆擦一把汗,喘两口气,高声宣布:“孩子下来了!” 第三百一十七话 小核桃 孟郁槐一个激灵,哪里还顾得同春喜说话,忙就一个箭步往房间的方向扑,脚下有点拌蒜,险得闷头栽下去,好在是习武之人身手利落,迅速稳住了,眼巴巴地等门开。 热水是早早就备下的,屋里女人一团忙乱,分了两三个照应花小麦,剩下的则快手快脚将小娃娃擦洗干净,严严实实包住,由冯大娘抱出来给孟郁槐看,喜气洋洋道:“是个小子呢,你家小麦真是争气,头一胎便给你生了个儿子,你们老孟家往后可不用发愁了!” 一头说,一头将那孩子往孟郁槐怀中递。 孟某人给唬住了,迟迟不敢伸手去接,到底是只在冯大娘手中瞧了瞧。 刚出生的小娃娃,无一例外地浑身起皱,皮肤还有点泛红,眼下这辰光也瞧不出是长得像谁,只那哭声却响亮得很,闭着眼呜呜哇哇一嚎起来就没完。 孟郁槐自认是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来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饶是如此,冷不丁瞧见了,还是难免激动,同时鼻子还有点作酸作痒。将那小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拿手去蹭衣角,转头对春喜嘿嘿笑两声:“我儿子……” 沉稳踏实的孟镖头,何曾露出过这种表情?春喜哈地就笑了出来,躲到一边捂着肚子说不出话。那边厢,冯大娘便将孩子又裹了裹,笑着道:“就是抱出来给你看看,外头凉,得赶紧送回屋里去——这下子你可放心了吧?” 说着便又要转身回屋。 孟某人赶紧跟着朝前踏出一步:“我想去看看小麦。” 冯大娘于是便往屋里张了张,见孟老娘和刘稳婆她们已收拾的差不多,便也向旁边一退,将孟郁槐让了进去。 屋子里不太透气,热烘烘的,孟老娘一脸喜气地忙前忙后,叮嘱冯大娘的儿媳把水端去泼了。一面取了热帕子来给花小麦擦汗,笑盈盈地道:“你啊,总算是办了件靠谱的事!老孟家有后了,赶明儿我见了郁槐他爹。也有个交待了!” 孟郁槐掀开毡毯进了屋,一抬眼就见花小麦头发湿透了,一张脸煞白,有气无力地任凭孟老娘照顾。那有气无力的模样,他看了便一阵心软,忙靠过去摸了摸她额头,想说两句话宽慰,急切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笨嘴拙舌的,跟你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孟老娘看不下去,在旁数落了他一句。“你媳妇辛苦这一整天,给你生了个儿子,场面话总得说两句吧?” ……什么叫场面话?花小麦真的很想直接问到孟老娘脸上去,却又实在没力气,只能骨朵着嘴不出声。 幸而这屋里的人还都是有眼色的。晓得他两口子必然有话说,便纷纷挤眼,互相招呼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一关,花小麦立刻嘴角一扁,苦着脸细声道:“我今儿遭了大罪了!你高兴了罢,是个儿子。可我想要闺女呢!” 想想就觉得不甘心啊,她几乎已经猜到了,这男孩子稍大一点,肯定就要跟在孟郁槐身后成天舞刀弄棒,闹腾得一身臭汗,最后还得辛苦她这当娘的伺候。小闺女多好?又乖巧又听话,正经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谁想老天爷,偏就是不肯遂人愿! “不打紧。”孟郁槐在她额头亲一下,“下一回咱保准就生闺女了……” “还生?”花小麦立刻炸起来,“我可再也不想受这份罪了。太疼了!” “好好好,不生不生,就这一个足够了。”孟郁槐晓得她现在决计是不会讲理的,只得顺着她的话说。 孰料那小媳妇仍是不肯轻易放过她,仍鼓着面颊:“不生?那我的闺女怎么办?” 孟郁槐原本不善言辞,单靠嘴皮子,在她面前是讨不到半点便宜的,当下就无奈了,以手扶额:“小麦,你到底想怎么样?要不……你几时想生了,咱们再生,如此可好?” 花小麦剜他一眼,把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塞进他的掌心。 “你会不会哄人啊,我都累成这样了,你说两句好听的让我高兴点也不行?” 这就明摆着是在耍赖了。 孟郁槐面上显出为难的情状来,又是尴尬又是无措,耳根子都红了,挠了半天头皮,把心一横,垂头贴住她脸颊:“媳妇乖宝,你……” “噗!” 不得他把后头的话说出来,花小麦就笑得喷了他一脸唾沫,连连摆手:“我的妈呀,你还是省省吧,别说你了,我都受不了!” “花小麦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孟郁槐板起面孔来佯装发怒,两人正说笑,那刘稳婆又推门进来了。 “郁槐还是先出去,我得在这儿再守你媳妇一个时辰,免得出岔子。小娃娃今晚跟着奶奶吧,要喂时抱过来就行,也好让小麦舒坦睡个囫囵觉。” 孟郁槐这才直起身子站定,又看了花小麦一眼,就见她冲自己一笑。 “你去吧,得空琢磨琢磨你儿子叫什么名儿,明日我要考你的。” 他很想说,自己其实在心里早就想了好几回了,却到底是没说出口,点点头,退了出去。 …… 这一晚,除开花小麦之外,孟老娘和孟郁槐两个人几乎都没怎么阖眼。 孟老娘是忙着照顾新出生的小孙孙,孟郁槐则是心绪难平,躺在耳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一点动静就要爬起来一回,如此往复几趟,被孟老娘骂了几句,才勉强睡了一个更次,天才蒙蒙亮,又醒了过来。 晨光熹微,孟家院子的清晨,在中气十足的啼哭声中到来了。 孟老娘将小娃娃送去花小麦那里,自个儿张罗做了早饭,又将一锅姜醋焖猪脚搁在灶上。 这法子还是冯大娘教她的,说是非常滋补,对大人和孩子都有好处,她便立刻学了起来,上个月就开始着手准备,每日将那姜醋反复煲煮,一个星期前又加入了猪脚,今儿一早,便忙不迭地要弄来给花小麦吃。 院子里飘出酸甜的香味,孟老娘站在院子里染红鸡蛋,两手通红,拨个空转头去问刚从耳房出来的孟郁槐:“你儿的名字,可想好了?” 这实是重中之重,果然人人关心,孟郁槐冲她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回身进了房。 睡了一晚,花小麦今早醒来便觉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还瞒着孟老娘下床走了一圈。这会子正喂小娃娃,见他进来了,便抿唇一笑:“嚯,看你那两个大青眼圈,昨晚一宿没睡好吧?娘问你这娃娃叫什么名儿,你怎么不答她?” “不是要来与你商量?”孟郁槐在她身边坐下,见那小娃儿吃饱了,正将拳头送到嘴边咂得有滋有味,颇觉得逗趣,就送了一根手指过去,没成想立时就被那小娃儿给捏住了。 “他好大力气!”孟某人有点吃惊,瞪大了眼去看花小麦,“敢是晓得我是他爹,攥住了就不撒手呐!” 花小麦翻了个白眼,心道能有多大力?还怕你一个不小心伤着他呢!一面就用手指头戳了他一下:“说来听听,你想了什么名字?” 孟郁槐顿了顿,笑道:“我自个儿盘算过,依你看,单名一个‘昭’字,可好?” “孟昭?”花小麦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半晌,挺满意地点头,“叫起来挺顺口,意思也好,若娘没意见,就叫这个吧——我也给他取了个小名儿,你想不想听听?” “你说。”孟郁槐饶有兴致地道,终是大着胆子,将那小奶娃接过来,在怀里搂了搂,一颗心软得如面团儿。 花小麦便伸手往窗外那棵尚未抽芽的核桃树一指:“我看他皱巴巴,不如就叫小核桃!” “别开玩笑,好好说!”孟郁槐皱了一下眉。 刚出生的小婴儿不都皱巴巴,哪有当娘的嘲笑自己孩子的道理? 花小麦笑不可仰,乐呵呵道:“我是同你说真的,可没开玩笑,不是说贱名好养活吗?小核桃总比铁锤好听多了吧?那核桃外头有一层硬硬的壳,谁也别想轻易就能伤到他,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这不是挺好吗?” “嗯,最要紧是,这核桃还是样吃的,最对你的胃口,是吧?”孟郁槐睨了她一眼,“三句不离本行。” “你就说你同不同意。”花小麦懒得和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 恰在这时,孟老娘从外头闯了进来,直着喉咙道:“小核桃挺好,又好记,郁槐取的大名也好听,就这么定了。要是你俩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小名儿干脆就我来取,我看不如就叫……” 说着目光就在院子里乱晃,也不知为什么,最终竟落到墙角的鸡窝上头,半天没挪开。 花小麦给惊了个半死,忙死死拽住孟郁槐的袖子:“快定了吧,要不娘可不定会说出什么吓人的呢!” 孟郁槐掌不住笑了,伸手在那小娃娃脸上摸了摸:“小核桃,你娘不是个好对付的,往后你要是受了委屈,恐怕也只有我这个当爹的能给你做主了……” 小核桃半眯着眼睛,似是不相信他真能替自己撑腰,把脸一扭,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了。 ps: 感谢于紫旋、rfly两位少年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 第三百一十八话 挪窝剃头 小核桃是个争气的孩子。 生下来整个儿又红又皱,被他那两个毫无经验的不着调爹娘嘲笑了两回,仿佛万分不服气,卯足了劲儿地要使自己变得俊俏,果然不过十天半个月,那有碍观瞻的红皱肤色褪去,转而变得白生生、嫩嘟嘟,小胳膊腿儿就如同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新藕,踢蹬起来格外有力气,让人瞧着心中喜欢,恨不得抓过来咬上两口才罢休。 若说相貌嘛,鼻子嘴巴都像是同孟郁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那双眼睛,亮闪闪活灵活跳,眼珠儿骨碌碌一转,与他娘要使坏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孟郁槐初时不信,盯着他看了好几回,才算终于肯接受这个事实,在心中暗叹,将来这母子俩若联起手来找他的麻烦,自个儿十有八九没好果子吃。 因为花小麦出嫁前身材太过于瘦的缘故,孟老娘总担心她在喂养孩子上头会遇到麻烦,很是发了好一阵儿的愁。却不料,也不知是不是怀着身子的时候将养得好,这事儿竟完全不是问题,小核桃自打落了地就没缺过吃食,给养得肥肥白白,哭起来动静大得能将房顶也掀掉,显然中气十足。孟老娘当着花小麦的面没了话讲,在厨房里,却半点不省功夫,照旧每日好汤好水地腾腾往房里送。 花小麦心下晓得孟老娘嫌弃自己“坦荡如砥”,实在很想冲出门去,扑到她面前,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本姑娘堂堂一个大厨,难道还能让自己儿子没得吃?”然后再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吃瘪。 然而,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月子里,孟老娘压根儿是不许她出房门的,说是天儿还凉着,怕她受风以后做下病来,每日里将她拘在房中。几乎连去个茅房都要打申请,更别提去厨房转悠,或是到村里逛逛了。 成天在屋里憋着,花小麦烦闷得直想揪头发。只能将小核桃当个玩具来摆弄,再不然就是变着法儿地折腾孟郁槐。所幸春喜腊梅和周芸儿隔三差五便要来探她一回,陪她说说话,这日子,才算不那么难熬。 孟郁槐暂时挪去了耳房里住,屋子逼仄,他那人高马大的身材在里头转个圈都费劲,着实有点委屈了他。好在一个大老爷们儿,出门在外走镖时,再恶劣的环境都曾经历过。这点小事,他也并不在乎,每晚回到家中,抱着小核桃亲上一回,再同花小麦玩笑一阵。便已足够令他一整天都乐乐呵呵,好似捡了宝一般。 只是那孟老娘,见他住得那样憋屈,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疼,闲着时,没少扯住他嘀咕。 “咱家那新房,若是提早俩月开工就好了。十有八九如今已住了进去。那房子宽敞,收拾出来个舒舒服服的地方给你住一点不难,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腿都伸不直?” “就快了。”孟郁槐抬头冲她笑笑,顺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这倒是真的,村东的新房。的确已到了快要竣工之时。这房子是预备住上几十年的,一砖一瓦,用料都十分讲究坚固牢靠,虽是尚未完工,却瞧着就让人觉得会是个住着舒心的所在。有成勇在那里盯着。工匠们干活儿都很勤快,估摸着再有十来天,应是便能落成。 正式接手连顺镖局,儿子顺顺当当地出生,如今新房子也将要盖好,孟某人忽然觉得,这世上仿佛再无一件不顺心之事,心内天宽地阔。原本就是个瞧着英姿飒爽的青年,如今更是走路也带风,从头顶到脚底都透着一股喜气,不计见了谁,面上都比从前多了两分笑意,直让村里人感叹,这人逢喜事果真精神爽,又满心里艳羡,这老孟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真正是眼红不来的。 整个二月,在忙碌和婴孩的哭闹声转瞬而逝,入得三月,天气渐暖,柳树抽了嫩芽,小核桃满月,愈发精灵可爱,花小麦也终于是出了月子了。 前一晚,孟老娘特意用红糖、姜片和大枣熬了浓浓的一锅汤,嘱咐她痛快喝一碗下去,捂着被子一觉睡到大天光,清早起来便是一身的汗,去沐房好好从头到脚洗一遍,立时神清气爽。 而这满月的头一天,有两件大事是不得不做的——挪窝和剃头。 所谓挪窝,便是带着满月的孩子出门,四下里逛逛,晒晒春日里的阳光。时间用不着太长,目的也就是为了让小娃娃见见天日,同时这刚出了月子的女子,也可出去呼吸一番新鲜空气,如此,孟老娘也好在家中,将憋闷了一个月的房间仔细整理收拾一番。 整整两月没去稻香园,花小麦甫一得了自由,自是毫不犹豫地将小核桃包裹妥当,抱着就往村东去,专拣了上午铺子上不忙的时候,一踏进门,春喜和腊梅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小麦妹子在家被关了那许久,今日出了月子,保准立马就要迫不及待地冲着咱铺子上来,如今怎样,可是说对了?” 春喜一面说,一面转过去指住了庆有,半真半假地道:“你们这些皮猴儿,趁着东家不在便百般偷懒耍滑——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再用不了多久,她便要回铺子上坐镇,你们的好日子到头啦,最好把皮绷紧一点,否则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有你们受的!” 话毕便嬉笑着低头去看小核桃,嘟了嘴逗他笑,嘀咕道:“你家这小核桃养得真好,瞧着便是个伶俐的,真让人忍不住想亲亲。只是这刚满月的孩子还娇贵得很,我们从早到晚都是一身油烟,可不敢随便抱他,就这么瞧瞧得了。我也是当娘的,心里清楚呢!” 文华仁也在旁连连点头,满口称“我满手都是墨,也还是别碰他为好”,又冲花小麦笑笑:“小麦妹子,你若往后想给小核桃启蒙,我倒是可以教他认字的。” 花小麦正有此意,也不与他客气,当即便谢过他,顺便转头似笑非笑地瞟了庆有一眼,盯得那后生肩膀一缩,转头就往后院跑。 周芸儿和谭师傅听见动静,都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围着说笑一回,却半晌不见汪展瑞。 “他?”春喜挑了挑眉,“早前不是同你说了吗,他要回灵泉府一趟,想赶在谷雨之前置办些新茶,带回来铺子上用。早半个月之前便出门了,估摸着月中也就该回来。” 花小麦倒也不觉意外,只望向谭师傅:“那如今厨房里的一应事体,都是谭师傅和芸儿两个照应了?能忙得过来吗?” 谭师傅笑呵呵地搓了搓手:“还行,这一向的确事儿挺多,好在芸儿手脚麻利,很能帮得忙,我俩还算能应付。只是眼下只得我与她二人,少不得多分担些活计,就没工夫回家了——我许久没瞧见两个孩子,今儿看见小核桃,还……怪惦记的。” 花小麦几个月之前,便在心里琢磨过,想让他把家眷一并接来火刀村,只是事儿一忙,未免有些顾不上。今日正好经他提醒,心中顿生一个念头。 花二娘与景泰和两口子去了城里之后,原先村里那铁匠铺就空了下来。那爿铺子是他二人刚搬出来单过时,自己一手一脚修盖的,如今既没急着卖,或许她能租下来,给谭师傅一家权且做个住处。地方虽不大,一家几口人却是完全够住,总比老这么两地分居要强。 事情还未与花二娘商量过,她也没打算现在就说出来,只在心中盘算一回,再偏过头去看周芸儿,却见那姑娘脸色不大好看,仿佛欲言又止。 “你……”花小麦刚想发问,却被春喜将话头给截走了。 “对了,小核桃今儿合该剃头才对,小麦妹子你可想好了,要去请谁帮忙?” 这是个正事,花小麦也唯有先将未出口的话吞回去,笑了笑道:“昨晚听郁槐告诉我,这火刀村里的规矩,是要找个孩子没见过的人来给剃头,将来他才不怕生。我俩就商量着,不若就请大圣哥来给搭把手,过会子我便去珍味园寻他,料想他应是不会推拒。” “唔,那大圣兄弟倒的确是个好人选,跟你两口子相熟,待人也实诚。”春喜使劲点点头,“依我说,眼下你就去吧,一来这事赶早不赶晚,二来,小核桃头回出门,也不宜在外头耽搁得太久,这天儿虽是暖和了,到底还有些风,仔细吹着他,那可不好。” 周芸儿在旁听见这话,便有些等不得,挤过来不由分说挽住花小麦的胳膊,急慌慌地道:“师傅,现在离中午做买卖还有一会儿,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找大圣哥行吗?我……” 花小麦就猜到她必然是有话想跟自己说的,当下便点头应下,领着她出了门。 两人在村间小路上走了一阵,怀中小核桃不时发出一两声咯咯地笑,身畔的周芸儿,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只低低垂着头,仿佛心事很重。 花小麦心下觉得蹊跷,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扭头道:“究竟怎么了?是最近在厨房干活儿太累?” 却不料这一问,周芸儿立刻哇地一声哭开了。 “师傅,我爹……我爹他要卖我!” ps: 感谢奢.望、yzjjx同学的粉红票,感谢地狱先生、路然真贰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零七七同学的更新票~ 肚子痛,大家懂的,今天实在有点没力气,更晚了,明天一定三更~ 第三百一十九话 卖女 花小麦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住脚步,将怀里的小核桃抱得更稳当了些。 方才见周芸儿那般吭吭哧哧难以启齿,她还在心中猜度,这姑娘多半是与文华仁闹了别扭,不好说与旁人听,又憋得难受,只好来她面前吐露心事,谁成想,竟是那周庆要卖闺女? 她一方面实在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另一方面,心下却又十分清楚,周芸儿万万没必要拿这等事开玩笑,头顶立时就噌地窜出一把火来。 那周庆是火刀村闻名的酒鬼兼赌鬼,打孩子打老婆,甚么腌臜事都做得出,之所以把周芸儿送来学厨,不就是指望着这大闺女学成后能养活他吗? 哦,闺女给人当了一年多的学徒,好容易出了师,能赚钱了,他却要在这时候把人给卖掉,这不是脑子长泡是什么?若真有那起卖闺女的心,这一年多里他早干嘛去了? 花小麦简直无法理解,转身攒眉道:“你爹喝酒喝傻了吧?” 周芸儿一直不曾将这事告诉任何人,寻常时憋在心中,尚且还能勉强控制情绪,这会子终于是在花小麦面前嚷了出来,那股子心酸劲儿就再也忍不住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引得村里过路的行人纷纷朝她这边张望。 “你过来。”花小麦将她往僻静处拉了拉,“到底怎么回事?” “是前几日,我二妹偷偷跑来告诉我的……”周芸儿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我爹听人牙子说,像我这种有手艺的,若是卖去大户人家,价钱比普通的丫头要高得多,他就动了心思。我二妹说,我爹已跟人牙子打过招呼,让他务必帮忙踅摸一个慷慨人家……师傅,我怎么办啊!” 花小麦仍是皱眉:“二月里。应是你头回领工钱,不是我自夸,似你这样还不能上大灶的新厨子,那个数目决计不算少。想必你自己心中也明白。你爹难道就不懂,这是个长久的营生?” “我……”周芸儿噎了一下,后头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那便是……必然有些隐情了? 花小麦心里有了数,也不急着问她,另转一个话题道:“这事儿,文秀才可知道了?” “我没跟春喜嫂子他们说。”周芸儿避重就轻地答,“那两位嫂子脾气都有些急,又素来待我好,假使给她们晓得了,肯定是要去我爹那里当头当面替我讨公道的。我爹那人不讲究。惹急了他甚么都敢干,若是再带累得两位嫂子家里不安宁,那不值当,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这事儿一时半会子还真说不清楚,花小麦强忍下那股要冲顶而出的怒气。挥挥手:“行了,我看眼下你还是先回铺子上去,我也得快些去寻大圣哥,不能让小核桃老在外头吹风。等忙过了中午,你再到我家来,那时候咱们慢慢说——你这样心神不宁,在灶上干活儿时。就尽量少碰刀,别伤着自己,可听见了?” 听她这意思,分明是打算将此事管上一管的,周芸儿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安定些许。乖顺地点点头,抹一把脸,转头又回了稻香园。 花小麦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叹口气。抱着小核桃往珍味园的方向而去。 …… 这一趟去的倒是顺利,把剃头的事一说,孙大圣立刻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还显得很高兴,连说他和孟郁槐是兄弟,这事儿合该交给他,是最合适的,当即便跑去借了一套剃头的家什,跟着花小麦一块儿回了孟家院子。 小核桃百般不愿剃头,将身子绷得死紧,扯着嗓子大哭不止。 有句话孟郁槐说的没错,这娃娃的力气在小婴儿来说,还真是挺大,花小麦怕伤着他,不敢真个使劲儿,又不能不将他摁住了,又是哄又是逗,累出一身汗来,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算是将头发剃得妥当,趁着天气暖,又把小核桃抱去洗了个澡,心中一叠声地感叹,养个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不好留人吃饭,孟老娘便死说活说逼着孙大圣晚间来家,好与孟郁槐喝两杯。整个中午在折腾中度过,饭后,花小麦领着小核桃回房歇了一会儿中觉,约莫未时初,周芸儿便怯怯地来了。 孟老娘不是那起爱管闲事的人,分明见周芸儿是有心事的,却也没多打听,只管将小核桃带走,由着她师徒俩自在说话。花小麦刚起身,还有些睡眼惺忪,去厨房拿了些点心,又浓浓煮了两盏松子茶,领着周芸儿去堂屋掩了门。 由始至终,周芸儿一直低垂着头,扁着嘴角要哭不哭的,一望而知满心里皆是委屈。花小麦很不喜她这蠍蠍螫螫的情状,敲了敲桌面,单刀直入道:“此时也没外人,你既愿意把这事儿告诉我,眼见得应是信得过我才是,还不一五一十与我说清楚?那工钱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一个子儿也没拿回家?” 周芸儿可怜巴巴地捧着茶碗,上牙叩着下唇,憋了好半晌方道:“不是的,我……” 说穿了,这事儿果真与那工钱脱不开干系。 周芸儿虽出了师,却到底是新手,工钱自然万万无法跟汪展瑞、谭师傅相提并论,但每月七百文,对于一个一只脚刚迈入饮食行当的年轻人来说,也实在不算低。 二月里,头回领工钱,小姑娘欢喜得几乎要厥过去。若搁在从前,以她这老实胆怯的性格,是肯定要全数拿回去交给家里人,自个儿一文也不会留。 然而,在稻香园呆了一年多,身边都是春喜腊梅这等嘴皮子利落、不肯吃亏的嫂子,加之花小麦没事便会同她讲,让她替自己多考虑一些,日子长了,耳濡目染,她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不至于再如从前那般糊涂。 上月发工钱,到手的七百文,被她分成了两份,将其中三百五十文拿回了家,余下的一半,却是压根儿没让周庆知道。她倒也没把钱留在自己身边,因花小麦正在月子里,不方便,她就把钱一股脑给了春喜,让其代为攒起来,也算是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我在我爹跟前,咬死了只有这三百五十文,任凭他怎么问也没松口。我爹就恼怒起来,嫌弃我不中用,挣得少,不够他花使。” 周芸儿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道:“我估摸着,若不是忌惮稻香园现下人手充足,又有郁槐哥撑腰,他早就跑来铺子上闹了。他没那个胆儿,就生出了要卖我的心,预备拿我去换个一二十两银——不必说,那钱到最后我娘和我几个妹子,是连声响儿都听不着的,十有八九,全都要被他拿去丢在酒坛里和赌桌上!” 她说到这里,便一把攥住了花小麦的手:“师傅,我是真没有办法了……你说这事儿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要是当初将那七百文全拿回家,今天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可我……” “你没错。” 花小麦越听越火大,强忍怒气,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年纪不小了,你爹现在把你卖掉,就是不管你的死活。他不肯为你打算,你娘呢,是根本没那个能力替你打算,你给自己攒钱,有什么错?这事就算是拿出去让村里人评理,十个有八个也肯定会站在你这边——我说,与你爹来往的那个人牙子,你可认得?” 周芸儿便啜泣着摇了摇头:“我哪里认识那起人,想来,多半是我爹一块儿吃酒耍钱的朋友。” 这便是应了那句话,叫做人以群分,周芸儿跟着他这混账爹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温柔良善,也真可称得上是难得了。 一时之间,花小麦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只得安慰了她几句,又嘱咐她这一向不要回家。 “不管你爹拿什么借口唤你,你都别信他,只管安安心心留在稻香园就是。我看,你也别在前边的饭馆儿里住了,咱们那个叫做小凤的女伙计,不是住在园子里吗?你索性挪进去和她做个伴。白天我不担心,庆有和吉祥他们不是吃白饭的,到了晚上,你俩却得把门关好,万不可放了你爹进去,知道吗?这事儿你容我想想,回头再同你郁槐哥商量一下,总归不会让你爹遂了愿。” 周芸儿得了她这句话,不由满怀感激,谢了又谢,淌眼抹泪儿地去了。花小麦叹一口气,到孟老娘那里看了看小核桃,待得晚间孟郁槐归来,便立刻等不得地扥着他袖子,将事情说了一遍。 孟某人刚刚当上爹,一颗心被疼爱儿子的情绪充斥得满满当当,冷不丁晓得,这火刀村里居然有人狠心要卖掉自己的亲闺女,登时就有些按捺不住,饶是性子沉稳,也忍不住痛骂了两句,说那周庆实在枉为人。 然而他终究是个心思缜密的,很快便将其中关节想了个通透,一面将小核桃的拳头轻轻捏在掌心,一面就看了花小麦一眼:“不是我说丧气话,我劝你最好也冷静些,这事儿,恐怕你管不了。” 花小麦憋了一肚子的气,就指望他回来给拿个主意,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这句话,哪里接受得了?立即一拍桌,高声道:“为什么?!” 第三百二十话 叫人给打了 这一掌击在桌上,发出“砰”地闷响,小核桃明显给唬了一跳,倒是没立刻哭,只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 孟郁槐见状便有些不快,啧一声,将小核桃接了过去,大掌小心翼翼托住他的头,踏踏实实抱在怀里,瞟了花小麦一眼,压低喉咙道:“你怎地一点分寸都无?吓坏了他如何是好?” 他最近抱孩子是越来越有心得了,只是浑身筋肉太硬,硌得小核桃不大舒服,伸腿伸脚地直扑腾。花小麦也自觉有些理亏,垂下眼皮小声道:“好了好了,我的错还不行吗?真不是有心的,不过一时压不住火儿……” 这整件事,简直由不得她不火大。 把闺女卖去大户人家,这是什么概念? 说得好听点,是去做厨娘,实则还不是当下人听使唤?上头有管事和老资格的厨子压着,底下又难免被人排挤,就周芸儿那软弱的性格,不被欺负才怪! 若只是在厨房里受些气,也倒还好说,偏生那姑娘,长得还不差,怯弱弱却不失水灵。这要是万一被家里哪个人看中了,再闹出点什么岔子来,可真是…… 周庆打算将周芸儿卖个一二十两银,这样高的价格,也就意味着多半是要卖个死契,往后这姑娘的一辈子就全不由自己做主。周庆心狠到这地步,若她这当师傅的还干看着不理,这算什么? 她垂下头,复又将小核桃抱回去柔声哄,一面抬起眼皮道:“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那芸儿也太可怜了,摊上这么个爹,从小到大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好容易跟着我学厨,学出点名堂来,仿佛终于算是有了点奔头。她爹却又立时打起要卖她的主意……你今儿是没瞧见那姑娘哭成什么样,平日里在铺子上,还得死命憋着,你叫我怎么……” “我知道你不好受。但……”孟郁槐皱着眉刚开口,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带着笑的吆喝。 “我是不客气的,真来蹭饭啦!” 是孙大圣来了。 两人唯有将这事权且丢开,一前一后迎了出去,笑着同他招呼。 厨房里,孟老娘则将饭菜一样样搬出来,也冲孙大圣露出个笑模样:“论手艺,我是比不上小麦的,将就着吃些,别嫌。” “大娘您这是说哪儿的话?从小到大。我可没少上您家混吃混喝,最爱便是您那道酱焖肉,那味道,我娘就怎么也做不出!” 孙大圣同孟老娘客套一番,转头看看孟郁槐。又打量一眼花小麦,打着哈哈道:“你俩怎地是这般情状?我不过是来吃顿饭而已,你俩那么会捞钱,莫非还怕我把你们给吃穷了?” 孟郁槐哭笑不得,与他寒暄两句,扯了他去堂屋桌边坐下。 哪料这孙大圣,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说了两句闲话,便又弯到这事上来,笑不哧哧道:“你们别埋怨我爱打听,实在是你俩平常好得很,郁槐哥也不是会欺负媳妇的人。如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儿子也长得白胖可爱。还有甚事,能令得你二人脸色如此难看?有事便说,倘是你们两口子闹小别扭,那我没法儿管,但若有用得着我之处。只消言语一声。” 孟郁槐与孙大圣自小一块儿长大,心中很知道他是靠谱稳妥的人,闻言便偏头去看了看花小麦,见她冲自己略一点头,便清了清喉咙。 “非是我同小麦起了口角,说来,是为了她那徒弟芸儿。” 他便将事情由头到尾又说一遍,孙大圣一听,立刻便拍起大腿来,敞着大嗓门道:“喙,新鲜哎!我自然晓得这世上有些猪狗不如的父母,为了赚钱宁可卖儿卖女,但在这火刀村里活了二十多年,我却还从未亲见过这种事,咱村里不兴这个啊!哪怕过得再苦,也没见不要孩子的,那周庆可倒好,卖了闺女换酒吃,真他娘的有出息!” 说着便望望花小麦,豪气万丈道:“郁槐哥,这回我可不帮你了,小麦妹子说得没错,这事咱怎能袖手旁观?” “你是来添乱的?”孟郁槐淡淡地横他一眼,“这事咱们如何管得了?那周庆是芸儿的亲爹,倘若芸儿还是学徒,或许小麦还能说上两句,可如今她既已出师,难不成还不许她爹替她另谋个出路?方才我便想过,实在不行,唯有家里出钱,将芸儿的卖身契买下,转头就还给她,不入奴籍,便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你真甘心,把银子送去周庆那种人手里?” 孟老娘正捧了一碟子酱焖肉出来,往桌上一搁,听见这话,便晲了孟郁槐一眼,仿佛嫌他半点不会转弯,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这边厢,孙大圣却是笑了起来,指着他道:“我就说你是个正经人,凡事都只从正路上琢磨,万万想不到歪处。其实这事简单得很,我倒有个法子,又简单又便宜,就怕你不答应。” 花小麦眼睛霎时就亮了,哪还管孟郁槐是何反应,盯牢了孙大圣的脸,忙不迭道:“大圣哥,你真有法子?” “有啊!”孙大圣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堂屋,才朝花小麦招招手,“小麦妹子你过来,我这里同你说,别让你男人听见。” 花小麦果然丢下筷子窜了过去,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与周庆往来频密的人牙子,没有别人,准是邻村的田大,他两个得了空便在一起耍钱。” 孙大圣笑呵呵地道:“柳太公不中用,惯来欺软怕硬,这事告到他面前也是白搭,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咱们……” 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 孟郁槐耐住了性子没跟到两人身边,耳朵却早竖了起来。无奈他二人离得太远,声音又压得太低,听了半天,只隐约分辨出“你有春喜腊梅那两个现成的长舌妇,还怕事情闹不大?”这一句话,眼里却见花小麦乐得连连点头,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媳妇如今倒是丢下他,转过背与旁人商议去了,他这心里,怎么这样不是滋味? 这晚,送走了孙大圣,花小麦在房中哄小核桃睡觉。孟某人洗漱干净,轻手轻脚走进来,关上门,见那小娃娃已睡得呼哧呼哧,便等不得地立时将花小麦扯住了。 “你和大圣兄弟究竟说甚么,是真不打算告诉我?” 花小麦将手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然后便是低低一笑:“大圣哥说的没错,你这人太正经,是断不肯走歪路的。若被你知道了我俩想干什么,铁定万万不会答应。所以,我劝你还是别问了,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什么都不清楚,这样一来你心里过得,这事儿也能顺顺利利解决,不是挺好?总归你放心,我有分寸。” 孟郁槐晓得她不会说,没了法子,便也只能扮作不知,闷了半晌,吐出一句“别太过”,很不甘心地翻身上榻,将小核桃抱了好一会儿,心中方觉舒服了些。 …… 如此,便是三四天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去。 周芸儿听了花小麦的话,果真没再回家,晚晚打烊后,都同小凤一块儿在园中作伴。 她娘曾来找过她两趟,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被她硬起心肠赶了出去。 周芸儿这个娘,一辈子被周庆欺负,早给打得怕了,半点不敢违拗。可……难道连卖闺女这回事,她也甘愿听之任之? 三月里春光明朗,田间地头干活儿的庄稼汉们干劲儿十足,顶着暖洋洋的日头,忙活得热火朝天。 打谷场附近,是整个火刀村田地最集中的所在,只要是农忙时,白日里那处的人便最多。田间吆喝声不断,众人趁着擦汗歇气儿的空当,不经意间一回头,就见孙大圣领着三五壮汉,将两个用麻绳牢实捆在一起的男人拖到打谷场上,噗地一声,活像是丢破布口袋般掼在地上。 彼时,花小麦正在家里专专心心地陪小核桃玩,蓦地听见大门一声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到房门口。 “师傅……” 外头传来周芸儿的嗓音,听上去仿佛五味杂陈:“师傅,我爹叫人给打了!” 花小麦勾唇一笑,走过去打开门,一脸和善地冲她招招手,故作惊讶:“怎么会呢?好端端的,你爹怎么会挨打?” “我也不知道啊!”周芸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我还是听来送鱼的徐大哥嚷嚷出来的,说是我爹和一个同他成天一起耍钱的男人都被拎去了打谷场,给揍得鼻青脸肿,哭嚎不止。方才我过去了,也没敢走近,就远远地张望了一眼,那个真是我爹!” 她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师傅,跟我爹一块儿挨打的那人,是不是就是人牙子,今天的事……” 花小麦朝她脸上瞅了瞅,见她好似并不是十分担忧,仿佛还有些如释重负,便抿唇道:“这个我不是太清楚呢,我……” 躺在榻上的小核桃刚刚吃饱肚皮,正拿手指头当零嘴儿,塞在嘴里吮得啧啧作响,却不知怎的,冷不丁“咯”一声,笑了出来。 第三百二十一话 要罚站啊 对火刀村里的老老少少来说,有热闹不看会被天打雷劈,劳累辛苦或是心绪烦躁时,能不花铜板瞧上一台好戏,不啻为人生一大乐事。 打谷场上,此时已是喧闹得要翻了天。 孙大圣等几人前脚将周庆和田大丢在地上,后脚,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们便闻风而动,哪里还管自己手头的活计做没做完,争先恐后地围拢去,还有几个好事者,抡圆了双腿冲进村里,预备多招呼些人来一块儿瞧新鲜。 远处,春喜和腊梅领着一众三姑六婆气势汹汹地赶了来,一径行至周庆和那田大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二人瞧了许久,往地下啐一口,高声道:“就是他要卖闺女!正事不做,成日只会吃酒耍钱,如今竟把主意打到闺女身上,好不要脸!” 女人的战斗力,永远都是不能小觑的,尤其是当受害者同为女子时,她们往往愈发义愤填膺。当中有那胆大的,便上前踹了周庆一脚,怒声道:“咱火刀村里,还从未出过你这等货色。好好的大闺女,你竟要卖她为奴,你往后去见了阎王爷,就擎等着下油锅吧!” 又有另一个婶子指住田大问春喜:“这姓田的我见过,不是咱们村儿的,敢是帮着叫价来着?” 春喜嗤鼻一笑:“可不是吗?用我们铺子上文秀才那读书人的话来说,他两个就叫狼狈为奸!” 连那郑牙侩也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一旁使劲摇头,叹息道:“丢我们这一行的脸哪……” 孙大圣几人,是一早将周庆和田大从赌桌上揪下来的,揍的时候正经下了狠手,那周庆的牙都被敲下来两颗,左半边脸坟起两指高,肿得鼻歪眼斜。 他这会子其实已没甚么力气了,却又不甘被这样指着脊梁骨地打骂。声嘶力竭道:“那是我闺女,我卖不卖,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孙大圣立时又是一拳砸将下去,冷哼道:“你闺女?你回去照照水缸。看你可有个当爹的样儿?敢再多嘴一句,老子把你往死里打!” 腊梅也在旁接口:“你还知道那是你闺女?她长了这么大,你管过她一天吗?再过几个月芸儿便要满十七了,这年纪的姑娘哪个没定亲,她呢?你给她置办了嫁妆,给她张罗了人家?你还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耍嘴皮——我晓得你在家打老婆打孩子,耍威风是耍惯的,我却不怕你,有本事你横一个给我看看?” 旁边围观的老百姓,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火刀村的确不富裕。却也并不是那起穷的叮当响的地界,远的不说,就最近这几十年来,还没见过哪个当爹娘的真忍心卖孩子换钱,因此冷不丁听见这事。众人便格外接受不了,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也骂起来,有几个暴脾气的庄稼汉不解恨,上前又锤了周庆和田大两下。 那田大只觉满腹委屈,一叠声嚎叫:“不关我事,是他说要卖女,我才应承了替他牵线。如今这事儿不是还没成吗?我不管了,不管了还不行?” 庄户人家手上都有劲儿,周庆那身子骨又是早被酒泡得发软,吃不住打,也连连哀告起来,摆手道:“我不卖了。给我钱也不卖了……” “光说没用。” 这当口,文华仁便从人从里走了出来,自怀中掏出一张纸,丢到周庆面前。 “我也不诓你,这纸上写明了。打从今日起,你周家四个闺女,不许你再生出要卖掉她们的念头,你若肯,就在上头摁个手印。”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周庆不傻,虽晓得自己拗不过这许多人,却到底不肯轻易服软,抬头道:“你……你凭啥让我摁手印?你又不是官府……” “不凭啥,你不摁老子就接着揍你,就这么简单!”孙大圣啪地往他脑袋上扇了个巴掌。 周庆吃痛,哀叫一声,转头看看周围身强力壮的几人,心下怯了,终究是接过文华仁递去的砚台,沾了点墨,恶狠狠在纸上盖了手印。 “我不卖,你们满意了?黑心啊你们!” 春喜领着的那几个妇人照着他脸再啐一口,冷笑道:“你可别打算蒙混谁,今儿这么多人在场,我们都有眼睛,盯着你呢,你敢再干出这种腌臜事,包管你没好果子吃!” 文华仁将那张纸捡起来,妥当收回怀中,咬了咬牙,抬了抬下巴道:“我知今日之事名不正言不顺,难免会留下话柄。你若不忿,大可以去报官,我与你在那公堂之上,当着县太爷的面,一章一节说个清楚。即便是要吃牢饭,我总归不会让你好过。” 不等周庆开口,他又紧接着道:“还有,从今日开始,周芸儿挣得的工钱,给你多少你就拿着,不给,也不准你上门讨。她如今是稻香园的人,你想找她晦气,问过我再说。”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身后的百十围观者中,便有人拍起巴掌来,高声道:“文秀才,说得好,像个爷们儿!” “……什么叫‘像’啊,明明就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花小麦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文华仁平时瞧着蔫蔫儿的,手无缚鸡之力,没成想这关键时候,还真挺有气魄,很让人安心。 她只觉得文华仁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在突然之间高大了起来,在心中感叹一番,转过头,却见周芸儿已哭得脸上一塌糊涂。 “我知道今天的事有些不妥,你要是怪我,我能理解。”她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姑娘的肩。 周芸儿使劲摇头:“我知道师傅是为我好,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罪?要不是师傅,我迟早要被我爹卖了的……” “事儿都是大圣哥他们在张罗,我不过是出了张嘴。”花小麦笑了笑,“行了,这事儿解决了,往后你就在稻香园里安心住着,别没事就往家里跑。离你爹远些,只有好处,没坏处。” …… 这一通闹腾,使得整个火刀村都沸腾了,人人都在谈论此事,骂的有之,赞的有之,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几分。 于是,当傍晚孟郁槐从芙泽县归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清了整件事的始末,登时牵着老黑急吼吼地回了家。 花小麦一早料到此事轮不到自己来告诉他,见他一脚踏进院门,忙将小核桃往孟老娘怀里一塞,拔脚就往房中跑。 无奈论速度,她是拍马也赶不上孟某人的,刚冲进去要关门,孟郁槐的一只脚就挤了进来,手上轻轻一推,门便不由她控制地朝后撞过来,幸而她闪得快,才没被砸个正着。 小核桃又是咯咯两声笑,就被孟老娘抱进了堂屋,摆明是眼不见心不烦。 花小麦站在桌边,讨好地冲孟郁槐弯一弯嘴角:“干嘛,你要吃人啊,这么凶?”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站墙根儿那去!”孟郁槐眉头死死拧着,一指屋子角落,“站好,不许乱动!” “你要罚我站啊?”花小麦忍不住扑哧一笑,倒也依言蹭到墙角里,规规矩矩地站稳当了。 孟郁槐恨不得给她两下,一步跨过去,恶狠狠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让我睁只眼闭只眼,我便依了你,明明同你吩咐了,让你不要做得太过,你却左耳进右耳出!今天的事,周庆应是不敢去报官,可说白了他就是个无赖,万一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我不是有你吗?”花小麦嘻嘻一笑,伸手想扯他的袖子,却被他一掌拂开。 “我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孟某人愈加发怒,“要是我一时照顾不到,你如何是好?” “没事,我有棍儿,揍他!”花小麦仍是一脸“不知错”,笑眯眯道。 “花小麦,你给我严肃点!” 孟某人实在是有些受不了,捏了捏眉心。 小媳妇知道他这是真给气着了,揉揉鼻子,上前去替他抚了抚心口,软声道:“主意是大圣哥出的,我最多就是配合他一下,他是你兄弟,你找他说去,别光骂我呀!再说,今天这事,难道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我知道多少有些不妥当,可我真没法子了,你让我不管芸儿的死活,我做不到。” “你还往他身上赖?”孟郁槐哭笑不得,在心里臭骂孙大圣不靠谱,缓了口气道,“闹到这地步,芸儿往后便不能轻易回家,相当于只能跟着你,你可有想过,你担得起这责任吗?平日里倒还罢了,等她要嫁人时,你如何……” 花小麦倒真不曾担心这个,当下便摆摆手,倚在他怀中:“这就不用你担忧了,你只瞧着吧,那文秀才如今也在稻香园做事,等他攒够了钱,这事儿自然有个结果。还有那周庆,连去稻香园问问芸儿到底有多少工钱都不敢,摆明是忌惮你,你觉得,他真有那胆子跑来搅事?我会让庆有他们多当心,小核桃,我也会尽力保护好,你放心,我不会把麻烦惹回家。” “我哪里是怕你把麻烦惹回家?你这丫头太不知轻重,我担心你……” “我知道,不用说。”花小麦微微一笑,搂住他的腰,把脸贴上他心口。 ps: 感谢盐宝宝、爱犬叫旺财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瑾宝。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三百二十二话 你是什么路数 周芸儿的事情一了,稻香园上下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饭馆儿大堂中,春喜攥着那姑娘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将她数落一通,只骂她遇上麻烦只知藏在心里,竟在众人跟前半点不吐露。 “这稻香园中,难道还有你信不过的人?”她气愤地点着周芸儿的额头,凶巴巴道,“不是我瞧不上你呀,就凭你那点本领,你爹若是想卖你,你压根儿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怎么,咱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你师傅能替你平事,我们都是吃白饭的?倘若她那日不曾领着小核桃来稻香园转一圈,你预备怎么办?” 絮絮叨叨,一骂起来就没个完。 周芸儿垂着头,老老实实地任由她训斥个够本,眼眶下边儿红成一片,一句话也不敢说。待春喜终于骂到口干舌燥,转过背去喝茶,才怯怯地抬起头,抿着嘴角道:“谢谢大家,如果不是你们出手帮忙,我肯定就要被我爹给卖掉了。我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那个……” 她走到众人面前,一一行礼谢过,最后看向文华仁。 “文大哥,我爹那人,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个混子。你昨天和他那样当头当面地杠上,来日他若寻你的晦气……” 文华仁一向就是个标准的书生性子,心肠好,遇事却不免有些绵软,昨日在打谷场上,是难得地硬气了一回。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在姑娘面前,多少得拿出点气势,此时他的模样倒很显淡定,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并不怕他,总之,你爹往后应是轻易不敢再打你的主意,平安就好。” 周芸儿有点脸红,轻轻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向坐在桌边的花小麦。 足足在家闷了两三个月,好容易盼到出了月子,花小麦就有些坐不住,今日是特意和孟老娘一块儿带着小核桃过来瞧瞧。此刻见周芸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翘起嘴角一笑:“你看我干嘛,还想再谢我一回?我说过了,昨天的事,都是大伙儿鼎力相助,我最多不过是出了张嘴而已,你不用总记挂在心上,以后好好干活儿,别成天给我惹祸,就算是你报答我了。倒是大圣哥那边,你得了空。该好好去感谢一番,他可是真出了把子力气的。” 见周芸儿连连应承,她便转而望向庆有,正色道:“那周庆,咱们虽是用不着怕他。但该有的防备,咱也半点不能马虎。庆有你是男人,又素来稳当,这一向劳你多上点心,每天领着大伙儿将铺子里里外外多巡查几回,省得出岔子。” “行,东家你只管放心。”庆有干脆地点头答应下来。 花小麦便冲他一笑。又对文华仁道:“还有一事,也是重中之重。如今天气渐暖,这两日我瞧着,村里出出入入的人又多了起来,其中不少都是冲着咱们稻香园来的,因此。铺子里的各种食材,一定要准备充足。别的东西都还好说,唯独那各种晒干的海货,咱们本地原有些不好买,我想文秀才你安排两个人手。最好能往省城去一趟。那里的干货铺子里食材齐全,多置办一些回来,咱铺子上用得着。” 文秀才应了一声,低头思索着道:“伙计对灶头上的事知之甚少,去了省城,也难免有点发懵。不若你开一张单子给我,让他们照着买,只怕反而便宜些。” 花小麦果然去到柜台边,与他咭咭哝哝说了一阵,将各种海里的干货密密麻麻写了一整张纸,让他莫要耽搁,立刻便安排人手去省城采办。 于是,接下来的十来天里,稻香园便如同丰收一般,每日里都有各色新鲜的蔬菜瓜果运到。 春日里新鲜上市的春笋、香椿、豆苗,平日常用到的黄精、玉竹、蘑菇,还有街市上卖的各种野味,一筐接一筐地往铺子上搬,将个后院堆得满满当当,人一走进去,几乎没地方下脚。 铺子上生意不错,这些个菜蔬,每隔三五日便置办一回,文秀才便干脆与城里的几间铺子都定了订单,到了日子,他们便自会将东西送来,当面结清钱钞,用不着伙计们再费脚程。 很快,去省城采买的吉祥等人也拉着一整车海货回来了。 鱼肚、海参等贵价货自不必多言,似花蛤、蛏子、车螯等稍便宜的物事,更是种类繁多。晒干之后的海货自带着一股咸鲜的味道,往大堂里一搁,香气便四处飘荡,将整个饭馆儿,都裹进了海水的气息之中。 火刀村并不靠着海,铺子上的伙计们——尤其是扩建后才来的那几个,甚少有机会见到这些个海货,便难免有些犯馋。花小麦也不是个小气的,鲍鱼鱼翅固然舍不得摆出来请客,但旁的东西,多煮上一些让大伙儿一起过过嘴瘾,对她而言,却不算是什么大事。 正巧她许久没上灶,手实在也有些痒了,不用谭师傅帮忙,一个人便在厨房张罗起来。 晒干的蛏子肉和车螯用凉井水泡上一整日,再煮上五天,便膨胀得足有两寸来长,肉质肥厚鲜嫩,形貌与新鲜刚打捞上来时一般无二。只用鸡汤煨煮,少少加些礼云子磨成的粉来调味,丢一箸面入去,煮得汤浓水滚,便盛进碗中,表面盖一块手板大的糟鱼,亲自送到众人面前。 蛏子肉和车螯炖煮之后,浓鲜味先是浸入汤汁,而后又渗进了面条里,将那硬巴巴的糟鱼也泡得酥软,料足量大味鲜,连汤带水地吃下去,满心里皆是满足。莫说其他人,就连那惯来口味重的孟老娘,也满口称好,单手牢牢搂着小核桃,另一只手却完全不受影响,一筷接一筷地把面条往嘴里送,连连吩咐花小麦,晚上也要做一碗这样的面来给孟郁槐吃。 这面叫甚么名,花小麦其实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不过拣那味道相和的食材随意配搭,却不想经能有这样的好滋味,自个儿心中也乐呵得很。大堂中人人忙着吃面,都顾不上开口说话。正吸溜得痛快,却见那汪展瑞拎着两个大布口袋一脚踏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丈,手中同样提溜了不少东西。 这两人身上带一股清醇茶香。一进得店中,便使那埋头苦吃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振,纷纷笑哈哈地与汪展瑞打招呼。 花小麦也迎上前,冲汪展瑞一乐:“我昨儿还跟春喜嫂子说呢,铺子上生意不错,汪师傅你若再耽搁几日,我们就真要手忙脚乱了,可巧你就回来了——我说,你这大包小包里,莫不全是茶叶?” 汪展瑞一路风尘仆仆。很是辛苦,抬手擦了把汗,没立刻回答花小麦的话,先帮着那老丈放下口袋,顺手倒杯茶给他喝。这才点头笑道:“带了些自家种的茶叶,又在灵泉府有名的茶叶铺子买了不少,绿茶白茶各有一些,都算是不错的,拿来做菜或是待客都可。在路上时,我也猜度着如今天气暖和了,稻香园生意应是好得很。心中着急回来帮忙,无奈这茶叶的事,是急不得的。” 茶叶是买来给稻香园用的,自然不能让他破费,花小麦便嘱咐文华仁记得把钱钞与他算清楚,一面看了那老丈一眼:“这位是……” 那看上去不过是个六来岁的老者。身材矮小相貌平平无奇,穿着也普通。不知是不是经常晒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有些黑,瞧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而身体依然健朗的老庄稼汉。 花小麦一开始对这老丈并不曾留心。以为他十有八九是汪展瑞请来帮忙送茶叶的,但转念一想,心中却疑窦顿生。 这汪展瑞,可是如假包换的名厨之子啊,抽冷子有个老先生同他一块儿出现在稻香园,该不会是…… 想到这里,她心中立时就有些激动起来,目光在汪展瑞和那老丈之间往复穿梭,竖起耳朵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汪展瑞看了那老丈一眼,淡淡地笑了笑:“这是我爹。” 还……真是汪同鹤! 花小麦惊得眼珠儿都瞪圆了。 搞什么?她以为那样名满天下的神厨,连进宫做御厨的机会都看不上,只爱在深山中种茶为乐,怎么也该有点仙风道骨之态,却为何相貌却如此……平常? 最不济,也该像保生医馆的邢大夫那样才对啊! 而且,他不是已经许久不露面了吗?怎地突然跟着汪展瑞跑来了稻香园? 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边厢,谭师傅却已搁下碗,一个箭步冲过来,冲着汪同鹤恭恭敬敬弯腰行礼。 “您是汪老爷子?自打入了这饮食行当,您的大名便一直如雷贯耳,不想晚辈今天居然有幸能得见真容!” 汪同鹤哈哈一笑,豪爽地伸手扶他一把:“我现下也不过就是个茶农而已,好久都没正经做过饭了,用不着跟我这么客气。一时兴起跑了来,你们别嫌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才是。” 花小麦晕乎乎的,耳朵里充斥着两人的话,实则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没听清,转头去看了看汪展瑞,就见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这事儿一句两句讲不清。 “小姑娘?” 汪同鹤与谭师傅说了两句,便侧身望向花小麦:“你就是这稻香园的东家吧?我们这一向紧赶慢赶的,路上也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会子真有些饿了。那面是你煮的?瞧着还不错,能不能……让我也尝尝?” 这是要……试试她的斤两? 花小麦有点慌,只觉得当初那名士宴的终选,都不曾这么紧张,也来不及说太多,忙不迭地答应了,进厨房又煮了两碗面,捧到汪同鹤手中。 汪同鹤接过碗,不急着吃面,先是啜了一点汤来喝,在口中咂摸许久,眉尾蓦地一扬:“奇了,你这是什么路数?” ps: 感谢7643同学的粉红票,感谢地狱先生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附近一片都停电了,更晚了,抱歉~ 第三百二十三话 师从何人 什么……路数? 花小麦稍稍一愣,转眼向汪同鹤望去,就见那老者似笑非笑,正盯着她瞧。 “嗯……您是问这面条的做法是何来历吧?”她有些拿不准,略略抿了一下嘴角,“嗐,这不过是我自己闲着没事,胡乱捣腾的,只想着好吃就行,并未曾讲究的太多,也就没依循甚么路数——怎么,是不是不合您口味?这好办,我去另做一道别的给您……” 汪同鹤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您……”花小麦愈加不解,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汪展瑞一眼,就见他同样是一脸莫名。 然而那老者,却是好像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四下里打量一番,冷不丁道:“我……可否去你的厨房里瞧瞧?” 这下子,别说花小麦和在旁满面崇敬的谭师傅了,就连汪展瑞,都有些讶异起来。 他这个爹,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做厨的缘故,退隐山林之后,就仿佛对锅灶之事彻底失了兴趣。 全家人住在山中好十几年,平日里汪同鹤是能不下厨就不下厨,将一日两餐都交给妻子打理,虽是悉心教导儿子厨艺,却真真儿是一年到头都难得做一道菜,为此常被妻子埋怨,说他给食客做了一辈子的饭,家里人却是一点好处都没得着。 此番回到灵泉府,得空时,汪展瑞将自己如今的情形简单地与汪展瑞说了说,话里话外,自然少不得提到花小麦,赞她年纪不大,又是个女子,那一手厨艺却很见功夫。 他没料到,正是因为这句话令得汪同鹤立时起了兴趣,十几年不曾出山的人,竟主动开口要求。想同他一块儿来稻香园瞧一瞧。这倒还罢了,更奇怪的是,他这老爹多年不理灶头事,今日来到稻香园里。屁股还没坐热,居然就要直奔厨房! 这到底是……怎么了? 汪展瑞满心不解,自顾自暗暗琢磨不休,那一头,花小麦也同样很惊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不是不方便?”汪同鹤微微一笑,目光往她脸上扫了扫,“唔,我也晓得厨房乃是一间食肆的重中之重。轻易是不愿放外人进去的,是我唐突了,不妨事,丫头莫要为难。”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花小麦赶紧摇头。 开什么玩笑?闻名天下的神厨汪同鹤要去她厨房里参观视察哎。若是心情好,保不齐还会做一两道菜,或是指点她一番。她又不是傻子,这样好的机会,怎能随随便便就错过? “您愿意去厨房里看看,晚辈自然求之不得,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冲汪同鹤粲然一笑。引着他往厨房的方向去。到底是有些紧张,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回过头磕磕巴巴地对大堂里其余人道,“你们那个……都别、都别杵着了,把面吃完就赶紧干活儿吧——娘,等阵你早些把小核桃带回家。免得铺子上客人多了,再唬着他。” 说罢,便与汪同鹤一起踏入厨房,汪展瑞、谭师傅和周芸儿也快步跟了进去。 …… 稻香园的厨房是装潢得很讲究的。 青石板地面,接缝紧密。便于擦洗之余,也避免油污自缝隙间渗入; 灶台宽大,即便是三人同时操作,也丝毫不显逼仄; 各种生鲜肉类与蔬菜瓜果,按照花小麦的意思分别放置,用来切熟食的刀具,决不能触碰生肉…… 这并不是一间非常华丽的灶房,甚至有些过于简洁,但它的实用性和方便程度,却是毋庸置疑。 汪同鹤不紧不慢地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将各样灶具一一看了个遍,回头来对花小麦和善地笑了笑。 “早年间我做厨时,也辗转去过好几间酒楼,你这稻香园的厨房,是当中我觉得最让人觉得舒服便利的。” 他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淡淡道,突然间话锋一转:“不知丫头你师从何人?” 花小麦心里咯噔一下。 好吧,她最害怕的,就是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刚来火刀村时,花二娘见她从一个水都烧不好的小姑娘,猛然变成手艺精湛的大厨,就认定她是受了花大山的虐待,这一身的本领,都是被逼出来的,还满口里诅咒,将花大山骂了个臭头,那时候,她虽没有直接承认,却也并未否认,只打算默默地将这事混过去就好。 花二娘做饭烧菜的手艺一塌糊涂,尚且好糊弄,但在心思缜密的人面前,事情就没那么容易遮掩。这“师从何人”的问题,孟郁槐也曾问过她好几次,回回都被她扯谎敷衍。明知她是一派胡言,但她咬死了这就是实话,孟某人也无法可想,只能由她去了,那么今天…… 花小麦下意识地就想故技重施,说自己是在老家时,受了隐于村中的高人指点什么的,还没开口,就见那汪同鹤已是哂然一笑,用手指头点了点她的脸。 “丫头,你可想好了再说,若满嘴胡诌,我是不答应的,也不吃这套。” ……这老先生如此凌厉,还真不好对付! “我……” 花小麦转头看了汪展瑞和谭师傅一眼,见他二人面上都带了些好奇之色,再瞧瞧周芸儿,那姑娘更是迫不及待,便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这事不好说,只怕我说出来,您也未必会信。”她索性也懒得再与汪同鹤周旋了,坦然道,“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借着自己的兴趣谋生而已,并未曾利用厨艺害过谁,师从何人,很重要吗?” 汪同鹤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又哈哈笑了起来。 “丫头说得有理,是我着相了。”他大大咧咧地往灶台边一靠,“师从何人并不重要,做饮食这一行,说白了就是要把菜做得好吃,只要本本分分,不管那一身本领从何而来。都是殊途同归。你既不想说,我不问了便是,不过——” 他又是一笑,不知何故。脸上竟露出一丝孩童般的促狭:“你可知我为何觉得你有蹊跷?” 花小麦摇了摇头。 汪同鹤便蹬蹬蹬地复又奔回大堂中,将那一碗面端了进来。 “说句自夸的话,我现下虽然在山中隐居,但十几年前,也算是饮食行当中的佼佼者,全天下的厨子都对我趋之若鹜,那起稍有名气的,我不说全认识,却也对其中十之八九有所耳闻,对于他们的烹饪手段。也有些许了解。” 他从碗中拈出一块蛏子,送到花小麦眼前:“你这蛏子,是买的干海货吧?可是先用凉水浸泡,再长时间煨煮,才膨胀成这般模样?这种处理方法。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竟从不曾见过,这对我而言,实是生平头一遭啊!窥一斑而知全貌,你的烹饪习惯,跟现如今饮食界常用之法区别甚大——凭你的年纪,若不是有高人指点。即便是天赋惊人,又怎能凭空想出这些法子来?” 花小麦不知如何作答,干脆就只轻轻笑了一下。 “罢了罢了,但凡是个人,都有不愿被旁人知晓的秘密,我也不问了。”汪同鹤也不为难她。摆了摆手,“展瑞跟我学厨多年,是很有些见识的,连他都赞你本领了得,我便很想来瞧瞧。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究竟能有多大能耐。如今想想,与其百般追问,被你拿话敷衍,倒不如省点力气。我说丫头,你可有兴趣,多做两道菜来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行。” 花小麦犹豫了一下,也便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了,用手一指角落中的菜筐:“自打得知汪师傅的父亲乃是名满天下的神厨,我便一直盼着能得您指点一二。今日您既有兴致,我便在您跟前班门弄斧一回,您想让我做什么?” “找个僻静地方,咱俩慢慢说!”汪同鹤笑哈哈一挥手,好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 为了不影响做买卖,这日下午,花小麦便与汪同鹤在园子里寻了一个僻静处,现砌了一眼灶,做一回菜,又议论个两句,越说越觉得投契。 花小麦的厨艺是在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学的,虽然为厨之事是一脉相承,但经历了千百年,到底有不少改良之处,更为合理。汪同鹤在旁看得啧啧称奇,却果然没再问她的来历,因瞧见了不少新鲜的烹饪法子,兴致高涨,也上灶张罗了两道菜,色香味皆登峰造极,唬得花小麦半晌合不拢嘴。 怨不得这老者如此被推崇,就他这手厨艺,莫说是在眼下这个时代,纵是去了几百年之后,也铁定是要成为行业翘楚的! 两人从下午一直说到晚上,其间除了孟老娘抱着小核桃来找过一回,骂骂咧咧两句之外,再没有其余人来打扰,直到打烊之后,仍觉得意犹未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汪同鹤出现在火刀村稻香园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一拨接一拨的人闻风而来,想要一睹神厨真容。 一开始,还只是芙泽县里的人源源不断地往这边赶,没过多久,居然省城里都收到了消息,不仅是老百姓趋之若鹜,连开着酒楼食肆的同行们也纷纷跑了来,好奇惊诧之余,不免在心里嘀咕,这稻香园究竟有何不同之处,竟引得多年不露面的汪老爷子也出了山。 花小麦算是尝到了汪同鹤所带来的好处。托他的福,稻香园的生意在几天之内又上了一个台阶,霎时间成为了整个桐安府最火热的食肆,每日里车来人往,没个消停时候,简直门槛都要被踏破。 不几日,城中便起了传言,说那稻香园的女东家,厨艺之所以如此精绝,皆因她乃是汪同鹤唯一的亲传弟子。 ps: 感谢书友140613120635411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雪隐幽爪同学的两张粉红票~ 第三百二十四话 学不学 传言这种东西,没有脚却向来跑得最快,且随着不断地被传播,就似个雪球般越滚越大,添加各种边角料,愈加丰富精彩,由不得你不信。 本来就是嘛,那火刀村里夫家姓孟的小媳妇,年纪轻轻便是一身好厨艺,办过名士宴,开了稻香园,听说就连那平日里不怎么亲手打理的酱园子,出的酱料都比别处要强——普天之下,除了汪同鹤以外,还有谁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人人心中都做这等想法,与他人议论时,便添了两分笃定,仿佛自己说的话,决计不会错,不过三五天,便嚷嚷得满城皆闻。 一开始,花小麦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众人说个够本,失去兴趣之后,自然会渐渐将这话题丢开,闲来无事还与汪同鹤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不如您干脆教我一招半式,咱把这事儿坐实得了”。 那时候她只将此事当个笑话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发现,这传言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日傍晚,花小麦正在厨房张罗晚饭,孟老娘则抱着小核桃在院子里逗着玩,孟郁槐牵着老黑匆匆回来了,一进院门,不似往常那般第一时间搂住儿子就不撒手,反而径直迈进厨房里,将花小麦手腕一拉,劈头就道:“你该不会真是汪同鹤的徒弟?” 花小麦手里兀自捏着锅铲,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逗得发笑,腾出手来触一下他额头:“你犯傻了?外头传的瞎话而已,怎么连你也当了真?最近汪老爷子没少在咱们铺子上出入,你也听见的,是他自个儿说没有教徒弟的兴趣,这辈子除了汪展瑞之外,再没将自己的厨艺传授给任何人,这会子怎地又来问我?” “这话我自然记得。” 孟郁槐皱着眉点一下头:“方才回来之前。我去了一趟稻香园,汪老爷子正在雅间品茶,我又问了他一回,他也的确是说。在此之前从未曾见过你。但……如今整个芙泽县乃至桐安府的人,仿佛都认定了你就是他的亲传徒弟,将那话传得沸沸扬扬……” “那又如何?”花小麦撇撇嘴,混没在意地挣开他的手,将锅中菜翻了两翻,“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非要这样说,我还能捂住他们的嘴不成?反正我又没有借着汪老爷子的名儿在外招摇撞骗,只管本分做生意便罢。这等无根无据的事,他们说多了自会觉得无趣。到那时……” 孟郁槐一脸肃然,将她扯过去,单手摁住她肩膀,沉声道:“赵老爷今日欢天喜地地来镖局寻我,说是汪老爷子多年未曾露面。如今突然在芙泽县出现,于饮食行当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他已牵头,将芙泽县所有的厨子都聚集在一处,商量着三天之后在春风楼摆宴,请汪同鹤和你务必赏光。” “啊?”花小麦不由得一愣,半晌才傻乎乎地道:“连我也一块儿请?” “不然呢?”孟郁槐轻轻在她脑瓜顶上敲了一下。“人家认定了你是汪同鹤的徒弟,往后还要和你一块儿在这芙泽县的饮食界谋生,怎能单请师傅,却将徒弟略过去?反正那请柬,我是已给汪老爷子送去了,至于你……” 花小麦哪里有心思闲心思听他说完?脑子里立马就迸出一个念头来——这事儿闹大了啊! 话说那赵老爷等人。都不肯用脑子仔细想一想吗?她若真个是汪同鹤之徒,当初只要将自己师傅那如雷贯耳的大名响亮报出来,自然会有无数酒楼抢破了头地请她去掌勺当大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着不少钱,又何必风里雨里地劳累。在河边摆摊攒钱开饭馆儿?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眼下可好,人家赵老爷他们连请柬都发出来了,她若是不去呢,难免使人觉得她托大,不给面子,可她如果真大喇喇跟着汪同鹤一块儿前去赴宴…… 她脸皮虽厚,却也还没厚到这种地步好吗?! 这事儿真是……越想越觉得发烦,她索性将孟郁槐一把推开,接下身上围裙便扑出门去,扯住孟老娘一叠声道:“娘,我得马上去找汪老爷子一趟,厨房里的菜说话就好了,劳您老看着点火,我马上就回来啊?” 说罢,也不理孟老娘答不答应,自顾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了出去。 她这一路走得很急,先去了稻香园,听汪展瑞说,汪同鹤接到那请柬就立刻回了酱园子,便又急吼吼地往珍味园赶,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干得似要冒火。 彼时,正是珍味园放工的时候,伙计们急着回家,三三两两说笑着往门外走,抽冷子瞧见花小麦,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直勾勾望着她。 “我不找你们,赶紧都回家吧!”花小麦冲众人挥了挥手,一径跑去汪同鹤住的房门口,一面喘着气,一面胡乱在门板上拍了两拍。 门吱呀一声开了,汪同鹤从里头探出个脑袋来,先朝她身后张了张,确定没人跟着,才冲她一招手,压低了喉咙道:“丫头,你怎么跑来了?” ……这鬼鬼祟祟的,是唱哪出? 花小麦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脸,目光不经意间朝屋内一扫,一眼就瞧见床榻上乱七八糟堆了许多衣物,旁边还有个靛蓝色的包袱皮,便不由得把眉尖一拧:“您这是……要走?” “废话,我不走,还等着那群麻烦鬼找上门啊?” 汪同鹤显得很苦恼,皱巴着脸使劲抓了抓头,嘀嘀咕咕道:“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和人往来周旋,要不然,我又何必跑去山中当茶农?你瞧瞧,请柬都送上门来了,我若再不快点离开,铁定被他们逮个正着!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厨子,一见了我的面便是满口的‘讨教’、‘求您指点一二’,烦死个人!嗐。你这丫头是个省心的,也有点真本事,原本我还想多留几日,与你好生说说这为厨之事。如今看来,我还是趁早脚底抹油溜了的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很郑重地拍了拍花小麦的肩膀:“丫头,我瞧你挺机灵,要不这事儿,你就手帮我解决了,如何?” 他这会子生生像个老顽童一般,哪有半分厨神风采,花小麦哭笑不得。抹去额上汗水道:“我……我怎么帮您解决啊?实不相瞒,我也正是来找您说这事儿的。给您送请柬的那赵老爷一行人,让我也与您一同赴宴,话里话外,分明是将我当成了您的徒弟。这如何使得?平日里咱们开玩笑,自然怎么说都行,但倘若这事儿被他们当了真,那我……岂不成了欺世盗名?” 知道您老不愿应付赵老爷他们,可……遇上事儿您就只管一个人跑了,好像有点不讲义气吧? “啊呀,甚么欺世盗名。你这丫头脑子里哪来这么多迂腐想法?” 汪同鹤很不耐烦地使劲挥了挥手:“我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怎地,莫非你还瞧不上我,觉得有我这么个师傅,是辱没你了?” “我哪有那个意思?”花小麦跺了跺脚,“您根本就没收过徒。我怎能冒认?其实要我说,这事儿也简单,汪师傅正经是您的亲儿子,您若不想赴宴,只消让他代为走一遭……”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汪展瑞,汪同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得了吧,他不中用!”老头翻着眼皮撇撇嘴,“那臭小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今儿跟他磨破了嘴皮,你猜他说什么?人家口口声声只道不愿顶着我的名声在外招摇,要凭着真本事在饮食界给自己谋得一席之地!你说生个儿子有啥用,压根儿就指望不上嚜!” “那……那您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怎么办?”花小麦苦着脸道。 如今人人认定她是汪同鹤的徒弟,这老爷子一旦离开,她可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于她而言,这当然是个自抬身价的好机会,可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的机会,即便能够带来再多益处,也是不会让人心中觉得舒服的。 “你……” 汪同鹤皱着眉瞟她一眼,霎时间眼睛就亮了:“丫头,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教你做道菜,包管是你没见过的,一方面感谢你替我应付那群难缠的家伙,另一方面,如此一来,你也就算是的的确确得了我真传了,即便被人当成我的徒弟,你也不至于心中忐忑,如何?” 花小麦霍然睁大了眼。 好吧,她承认,汪同鹤开出来的这个条件,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灶头上的功夫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为厨者,哪怕终其一生也无法保证,自己将这世上所有的菜式都琢磨得通通透透,何况是她这样的年轻人? 汪同鹤的本领自不必多言,见识与经验,更是她拍马也赶不上的,若真能从他那里学来一招半式…… 受用无穷啊! “您……要教我做菜?”她咬了一下嘴唇,一时之间,还有点不敢相信。 “心动了吧?”汪同鹤嘿嘿一笑,将声音压得更低,“丫头,别瞎耽误工夫了,我跟展瑞已打过招呼,最迟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你们这火刀村,无论你肯不肯帮我的忙,我都非走不可,你若不应,到时那烂摊子就唯有你自个儿收拾——痛快点,学不学一句话!” 您真当我傻? 花小麦想也没想,立刻使劲点了点头:“学,我当然学!” ps: 感谢keerwang、地狱先生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瑾宝。同学打赏的平安符,緑小兮同学打赏的桃花扇~ 话说我觉得我这两天脑供血不足啊,码得好慢,明天多更~~ 第三百二十五话 赚到了 珍味园里的厨房,是一惯备着些食材的。 雷安媳妇家常菜做得不错,平日里虽有周芸儿将饭食做好了送过来,闲来无事时,她却也爱去灶间忙活一回,给伙计们添两道菜,因此,那常用的蔬果肉类向来不缺,只是无论数量抑或种类,自然万万无法和正经的食肆相比。 眼下珍味园里正忙,汪同鹤那老头又不肯跟着花小麦回孟家院子,两人便索性绕到前院儿,同雷安媳妇打了声招呼,钻进酱园子的厨房里。 房梁上挂着几条火腿腊肉,是腊月里在芙泽县老字号买回来的,蒸饭前切两片塞在瓮底,开锅时,阵阵肉香飘出来,一粒粒米被油汁浸得亮汪汪,吃起来愈加有滋有味。 墙角的菜筐里搁着一把韭黄两颗白菘,水盆里泡着油豆皮和百叶,此外还有几只新鲜剥洗干净的鹌鹑,想是晚饭时余下的,窗台上则放了几块熏好晒透的笋脯,表面抹了一层蜜,黑里透光,稍凑近一点,那烟熏过的香味便直往鼻子里钻。 汪同鹤背着手在厨房里转悠了好两圈,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仿佛很挑剔似的,最后站在屋子当间儿叹了口气,捏住一块火腿:“得了,就是这个吧,丫头跟我过来瞧。” “您既说了要教我,好歹上点心,别随便做道菜糊弄人,我可没那么好打发的。”花小麦半开玩笑道,脚下却是半点不耽搁,飞快地跟了过去。 汪同鹤笑骂:“肯教你就不错了,别挑挑拣拣的。”话音未落,已是将那火腿取了下来,又拣一块笋脯,半把韭黄,立刻就在砧板上切剁起来。 花小麦是看过汪同鹤做菜的。 这老头不像有些名厨那样喜欢讲究“花活儿”,速度也并不十分快。反而举手投足间非常大开大合。火腿放稳在砧板上,貌似不经意地切下去,却是刀刀稳准狠,肉片的厚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 在锅中烹饪时也是一样。那些个花哨的颠勺翻锅动作一概不用,一下下稳扎稳打,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朴实感,同时使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做的菜,绝对不可能不好吃。 “我看你做菜时动作虽快,却也不爱讲究那些个花巧功夫,这就对了。” 汪同鹤一边忙碌着,一边拨个空回头对花小麦道:“不管菜蔬肉类还是海味,在锅中烹煮时。哪怕只是多停留片刻,也会对味道造成影响。漂亮的动作固然好看,但用得多了,难免就会耽误时间,如此做出来的菜必然有瑕疵。要我说,你可莫要染上那坏习气才好。” “多谢您提点,晚辈记住了。”花小麦眯着眼冲他笑了笑,立即将目光又转回他手中。 肥膘肉、火腿、笋脯、韭黄全部切粒,拌上麻油绍酒和盐团成馅料,并不用上锅蒸熟,只以热油淋过。便摆在一边待用。 浸过水的油豆皮十分柔软,切成三角形,上面铺一张同样切成三角形的薄百叶,将馅料放在中央,包成三寸长,一寸半宽的圆形卷。卷口处用湿粉粘牢,下锅油炸成金黄色,外层的油豆皮脆而硬时,就可捞起沥油。 “您……” 花小麦越看越觉得心中疑惑,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您该不会真是在糊弄我吧?这会子您做的不就是‘黄浆’吗?” 所谓黄浆,实则便是“豆腐衣包肉”,做法与眼下汪同鹤的步骤一般无二,只需再用高汤炖煮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摆盘端上桌。 这菜在芙泽县本地并不常见,好吃当然是好吃的,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甚么“包你没见过”的菜色啊! “好没见识的丫头,老实呆着,别多嘴!” 汪同鹤转头来斥了一句,仿佛无法忍受花小麦对他的“诋毁”,气愤愤道:“做黄浆,内里向来是只以菜肉填塞,你可见过这样丰富的馅料?抱着半截儿就跑……我说你到底学不学?若真有想学的心,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许说话了,不然老头我撂下锅铲就走!” 花小麦捂嘴想笑,却见他冲自己直瞪眼,忙抿住嘴角,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果然不敢再言语。 汪同鹤这才平了气,转头把那治净的鹌鹑拿了来,先用绍酒、盐和姜片将里里外外擦一遍,然后每只鹌鹑腹中塞入一枚黄浆卷,置瓦罐中,用高汤煨煮,待得汤滚,便从灶底抽出两根柴,转以文火慢炖。 做完了这一切,汪同鹤大大咧咧地将衣袖拍拍,转头斜睨着花小麦道:“怎样,还觉得我是糊弄你?我只告诉你罢,这吃法何其精贵,普天下的食肆,轻易都是不肯做的!”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锅中物道:“那馅料,上锅蒸熟之后铺在煮熟的鸡蛋上,再用加了澄面的滚水一淋,就叫做‘春藏雪月’,也是难得的好味道。乍眼一瞧,今日我好像只教你做了一道菜,实则却是两道,丫头你赚了啊!喏,这鹌鹑得煨煮一个多时辰,你在这儿看着火,我去将行李收拾妥当了,等这菜做好,过会子你尝尝,包管惊得你跳!” 说罢也不洗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迈了出去。 …… 好菜值得等,这个道理,没人比身为厨子的花小麦更清楚。大约是因为厨房里浓香四溢的缘故,就连这等待的过程,也令人觉得趣味十足。 她一边担心着孟郁槐在家会不会着急,一边却又舍不得走。天色渐晚,汪展瑞都从稻香园回来了,上灶间一瞧,立刻哈地一声笑。 “这菜算是我爹的招牌,多少年不做了,东家,你今日真是赚到了。” 说完这句话,他还深吸一口气,仿佛很怀念似的,乐呵呵走了出去。 亥时中,汪同鹤终于再度回到了厨房。 看样子他多半是在屋里睡了一觉,头发乱蓬蓬,揉着惺忪的眼睛指点花小麦把瓦罐从灶上端下来,将里面的鹌鹑一只只捞进大盘中。 “好,现在你将那黄浆从鹌鹑肚里取出来,然后你就可以把那鹌鹑丢掉了。” “不要了?”花小麦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方才看火时,她就在心里猜逢,汪同鹤这道菜究竟是怎么个吃法,却不料到头来,是要将鹌鹑弃之不用的——怪不得这老先生满口称这道菜精贵,寻常的酒楼食肆,纵是财大气粗,又怎舍得如此浪费? “那鹌鹑浑身的香气都被黄浆吸走了,再派不上用场,还要来何用?”汪同鹤不耐烦地道,“动作麻利点,也不瞅瞅,这都甚么辰光了?” 嗬,这可真将她当成小学徒来使唤了啊! 花小麦心中没有半点不悦,反倒觉得极受用,依言手脚利落地将黄浆一枚枚自鹌鹑腹中掏了出来。 足足煨煮了一个多时辰,鹌鹑的肉已从骨头上塌了下来,但正因有它在外头保驾护航,黄浆仍然维持完好。炸过的油豆皮充分吸收了汤汁,已经变得透明微黄,隐约可见内里碧青、微黑和泛红的颜色,被灯火一映,光亮晶莹,很是可爱。 “尝尝?”汪同鹤得意地挑了挑眉。 花小麦果真搛了一枚黄浆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滋味丰腴的汤汁瞬间涌上舌尖,笋脯的清甜、火腿的浓郁、韭黄的鲜香顷刻朝四处奔窜,油豆皮里饱含了这三种味之外,还汲取了鹌鹑的嫩滑,不含半点豆腥味。许是里头有一层薄百叶的缘故,煮了这许久,居然还带一点韧性,微微弹牙,实在妙不可言。 一枚小小的黄浆而已,因为馅料精巧,又在鹌鹑腹中打了个来回,竟变成了一道难以得见的美味,咀嚼的过程中,鲜汤不住地顺着喉咙流入腹间,搁下筷子,口中仍留一丝甘香。 那鹌鹑能够使一道菜的滋味变得如此浓厚而又层次分明,即便是最终落得个被丢弃的下场,也实算不得冤了。 汪同鹤眯着眼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笑哈哈道:“怎么样,我没诓你吧?同你说过了,我既然要你帮忙,自然会拿出点诚意来,老头我又岂会随便敷衍人?你是根底扎实的,这菜你看我做一遍,往后自个儿烹制绝对没问题——如今你已是学会了,城中那起烦人的厨子,可就要麻烦你替我打发啦?” “没问题没问题。”花小麦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您教了我这道菜,余下的事,我保证不让您操一点心。只是……您既不打算赴宴,由我去跟赵老爷他们说一声也就罢了,又何必非要走?” “咳,躲过这一次,还有下一回,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就横竖都是不会消停的!”汪同鹤无奈地摆摆手,“我还是趁早走了的好,省得被他们找上门来,那就躲都没处躲喽!明儿一早我就离开,唉,还是我那深山里头清净呀!” 花小麦了然点点头,忍不住又朝那盘中张望一眼,抿唇笑道:“我能不能……” “想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汪同鹤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嘿然一笑,“去吧去吧,这道菜老人孩子都吃得,即便是你如今在养着小娃娃,多吃两个也无妨。快回家去,耽搁到这么晚,你男人肯定着急了。” “那明天一早我送您!” 花小麦立刻跳起来,将剩余的黄浆用食盒盛了,牢牢抱在怀中,回头冲汪同鹤一笑,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儿。 第三百二十六话 乔迁 汪同鹤打定了主意要溜,隔日一早,花小麦便与孟郁槐一块儿将他送去芙泽县城,雇了一乘马车,又额外买了些本地特色的吃食,让他带着路上填肚子。 老爷子上了马车,汪展瑞便立在路边,沉默半晌道:“爹您一个人赶路,我有些不放心,要不然……我还是把你送到灵泉府,再……”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哪里需要你来送?”汪同鹤没耐性,瞥了他一眼,“那稻香园生意不错,丫头最近又甚少下厨,你再一走,岂不搅得厨房里手忙脚乱?况且——” 他笑了一下,将声音压低了两分:“若不是有心在此长留,你也不会巴巴儿地跑回家去置办那么多茶叶来,我猜逢,你在这儿干得挺好吧?那丫头人不错,不难相处,本事也委实不小,过个三五年,她那稻香园多半是能闯出些名堂的,你踏踏实实地替她张罗,往后有了好处,必然不会少了你那一份。呵,我大概也晓得你在琢磨甚么,但饮食这行当是急不得的,若你仍似从前那般,隔三差五便挪地方,如何能出头?” 汪展瑞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汪同鹤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便转头望向花小麦。 不等他开口,花小麦便已迎上前去,笑眯眯道:“您有话要吩咐我?” “什么吩咐?不过就是告个别罢了!”汪同鹤也是一笑,“今番我是一时兴起跑了来,这段日子在你那酱园子里蹭吃蹭住,说来还要多谢你照应。我年纪大啦,不喜欢四处颠簸,过了今儿,往后咱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你那汪大哥……” 他冲汪展瑞的方向努努嘴:“你那汪大哥性子执拗,人却不坏,且那手厨艺是我亲自教出来的。在你那里,应是能派上些用场。他若惹恼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好不?” “这还要您吩咐?”花小麦微笑道,“汪师傅是个好厨子,我又不糊涂,怎会轻易放了他走?” 汪同鹤满意地点一下头:“行,那我也不多废话,这就走了。咱俩虽不是正经师徒,但你学了我一道菜,也算是有点缘分。今后若是再见面,丫头你可要让我瞧瞧你的长进,听见没有?” 说罢。他便侧身冲孟郁槐点了个头,与那车夫吩咐一声,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而去。 花小麦立在原地目送,直到那马车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没入人丛当中。才转过头,让汪展瑞先回村里,然后笑嘻嘻对孟郁槐道:“孟镖头,你陪我走一趟春风楼可好?” …… 赵老爷设宴款待汪同鹤的事,到底是没办成。 花小麦与孟郁槐一径去到春风楼,便开门见山,将汪同鹤已然离开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爷子说。诸位盛情款待的情意他心领了,只他这人向来不喜应酬,往那酒桌上一坐就觉周身难受,倒不如替您省些事,就免了吧。他今儿一大早便已离开,眼下。应是已经上了官道了。” 赵老爷满心里皆是失望,却终究不死心,朝花小麦脸上张了张:“小麦丫头,这么说,你真是汪老爷子的徒弟?要不然他为何偏偏就冲着稻香园而来?我说你……这么藏着掖着可不好啊。这等好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说出去也是长脸的啊!” “我倒真盼着能拜他老人家为师,可汪老爷子向来不收徒,我又怎能冒认?” 花小麦抿唇笑道:“他老人家走来稻香园也实属偶然,您若不信,大可去我铺子上一问便知。” 赵老爷哪里肯信,满嘴里嚷嚷着“你莫哄我”,直到那二人已踏出了春风楼的大门,仍是嘟嘟囔囔说个不休。 无论如何,这事解决,花小麦总算松一口气,也不急着回村,只管催着孟郁槐去镖局做事,自个儿却往城里走。 三月里,村东的新房已是完了工,孟郁槐与匠人们结清了工钱,便同花小麦和孟老娘商量,四月初就搬进去。 搬家,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极重要的大事,三人自然不肯随便将就。孟老娘去村外道观寻了老道士算日子,选定四月初六那日上大梁、搬屋,花小麦没甚么帮得上忙的,便打算在城里买些精巧实用的小物件,将新房好好装点拾掇一番,日后也能住得舒坦一些。 家中还有个小核桃,是不能离开她太久的,她便也不敢多耽误,只拣紧要的东西买了几件,雇车一并拉回村里,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这段时间,要多往城里走动个几遭,赶在上梁之前,务必得将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才行。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拨出空来,去新房那边好生仔细瞧了瞧。 这新屋是个二进的院落,前头左手边靠着墙根是一溜厨房,依着花小麦的意思,建得格外宽敞,仿着稻香园的厨房来布置,又方便又通风,灶台宽大,各色灶具齐全,但凡对为厨之事感兴趣的人,一脚踏进去,便只会觉得舒心; 前院是堂屋、厨房和杂物间,后院则是三间主屋和四间厢房。各色家具皆是那起匠人们一手一脚悉心打造,样式简单大方,或许称不上非常精致,却用料讲究,十分结实耐用。 院子里特地花钱挪来了几棵树,除了花草之外,东北角上还辟出一块小小的菜畦,虽是派不上大用场,平日里栽种些葱蒜倒是不错选择。 尚未到繁花竞放之时,花草葱葱茏笼绿得耀目,黄昏时分,沉甸甸的日头打在白墙黛瓦上,透出一点点金色的光,人在院中站立片刻,空气中全是沁脾的草香和木头那干燥的香味。就连房后倚着的那一片林子,平日里幽深静谧,此刻看上去,却也多了两分生气勃勃。 这个年代,新居的有毒物质没那么多,但不管怎么说,刚修好的房子总归是有些潮气。花小麦抱着小核桃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也便退到外头,指着地上一丛小花让他看。 “那些个工匠的手艺都不错,但造出来的家具却是丑了点。对吧?” 她笑呵呵地在小核桃耳边絮叨,明晓得他现在根本听不懂,却仍是说个不停:“你爹可真不懂审美,这么难看的家具,他居然一点意见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就结了工钱,你说他傻不傻?不过小核桃……” 说着,她便摸了摸小娃娃那嫩敦敦的脸颊:“小核桃,往后这里就是咱们的新家了呢!” 小孩子抬头瞟她一眼,似是嫌她矫情。然而很快,却又咯一声笑了出来。 很快,便是四月初六。 这天,稻香园没有做买卖,但凡铺子上的人。有一位算一位,都大清早便去了村东的新房,汪展瑞和谭师傅领着周芸儿在厨房置办席面,春喜和腊梅则带这庆有等人前前后后地张罗,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花小麦记得,李三哥家上大梁,请她去做二等席的那一回。村里是有不少人都赶去帮忙的,终于轮到了自己家,那场面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顺镖局也有不少人赶来搭把手,柳太公虽未露面,气氛却半点不受影响,热闹喧嚣。人在官道上,似乎都能听见这边的嘈嚷之声。 院子里四处挂着红布条,匠人们将一根系着红布的梁木抬到房顶,片刻工夫,跟着父母来瞧热闹的孩子们便围拢过去。嘻嘻哈哈地等着“抛梁”。一只只鼓鼓囊囊的福包从天而降,人们一窝蜂拥上前,伸长了胳膊争抢——谁也不缺那一两个铜板、三五块糖果,如此兴头,无外乎是想在给主人家面子之余,再沾些喜气。 这样的场面,无论哪个看了,都会心生愉悦。孟郁槐立在众人身后,抬眼望着这一幕,唇边勾起一丝笑容,待要偏过头去寻找花小麦,却没见着她的身影。 “在后院呢!” 孟老娘似是晓得他在找谁,冲着后头努了努嘴,虎着脸道:“明知家里有孩子,放炮仗怎地也不走远些?小核桃给吓哭了,小麦抱进后院,如今多半正哄着呢!” 孟某人立时便想要去寻那母子二人,却不知是被谁扯住了袖子,一时脱不得身,唯有回头与人寒暄。待好容易应付完众人的道贺,再打算往后院走,却又正好碰上开席,这下子,便更加走不掉了。 花小麦忙着带小核桃,也不过在开席的时候出来晃了一圈,之后便始终留在后院房中。前面的人们那样兴致高涨,她却不能参与,心中自然觉得遗憾,不过说穿了,又有什么事,比她怀里的那小东西更重要? 这一通热闹,下晌方才消停,送走了来道贺和帮忙的四邻,一家人却还得将新房前前后后收拾一遍,做些晚饭来吃,这一忙活,便直到戌时末。 夜里起了点风,孟郁槐和花小麦的房间窗外就是一大片林子,树叶和枝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股子天然的清香味,也顺着细小的窗缝飘了进来。 孟郁槐去沐房洗漱干净,回房时,正巧看见花小麦抱着小核桃坐在宽大的榻上,低低地哼歌哄他入睡,领口微敞,一绺头发垂在耳边,于面上形成一片细碎的影子。 他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你累吗?” “还行?”花小麦仰脸冲他挤了挤眼,“反正我只要照顾小核桃就好,倒是你,今儿一整天……” 孟郁槐没耐性听她说完,飞快地将小核桃接了过去。 “你既不累,那今晚,就让小核桃跟着娘睡吧。” ps: 感谢紫霄璃曜同学打赏的桃花扇,感谢小粉西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二十七话 春风楼摆席 新居的房间比从前在孟家院子时要宽敞许多。 临窗的案几上悬了一盏青纱灯,洇出一圈圈幽淡的光线,将那股子树叶的清香味熏烤得有了两分热意。 花小麦冷不防被孟郁槐将小核桃夺了去,手中蓦地一空,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便是噗地一笑。 “你想干嘛?”她的一根手指从绣着百花的簇新软被面上缓缓拂过,低了低头,唇角眉梢都带笑,“我怎么觉得你没安好心呢?” 二九年华的小妇人,生下小核桃之后添了两分成熟的韵味,身段也比从前丰腴了些许,养得白生生的,像颗多汁的桃儿。 孟某人瞟她两眼,喉咙里便是一梗,低头看看怀中已然睡得呼哧呼哧的小核桃,声音更喑哑了两分。 “我先把孩子抱去给娘,你老实呆着。” 说完这句话,他就大踏步走了出去,隐隐传来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不过少顷,就又匆匆跑了回来。 花小麦果然规规矩矩坐在榻边没动,见他进来了,便翘了翘唇角:“你把小核桃送过去,娘就没说点什么?” 屋子里灯光昏暗,但她仍疑心某人是脸红了,因为他立即转过头去,很不自在地将拳头搁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你别废话。” 好半晌,孟郁槐才拧着眉头道:“娘让我与你商量,若夜里觉得不便,往后都让小核桃跟着她睡也使得。咱们庄户人家,不惯买人回来伺候,偏生家中人丁又单薄,便唯有自个儿多帮衬了。” “嗯。”花小麦站起来,慢吞吞踱到他跟前,抬手若有似无地在他前襟碰了碰,软声道,“可我觉得不妥啊。小核桃还那么小,怎能离得了娘?” 孟某人的脊背陡然一僵。 打从得知媳妇有了身孕,两人虽夜夜宿在一榻之上,难免有些亲密接触。他却始终自我警醒,反复于心中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胡来。 向来克己的人自制力是惊人的,然而当不再需要那种自制时,欲|念也就格外汹涌,尤其是,他这夜本来就揣着某种心思,再被花小麦这么一碰,浑身腾地就烧了起来,只用手一带。轻轻松松将小媳妇揽入怀中,手掌贴在她腰间缓缓上移,垂首在她耳边低低道:“难不成我就离得了?” 花小麦感觉到他掌心的滚烫,不由得扭捏了一下,轻笑道:“我又没撇了你不管。你……” 话未出口,那高大的身影便已兜头罩了下来,准确无误地攫住她的唇,含含糊糊地一句“你别折腾我”,便被她吞入腹中。 新居墙壁厚实稳固,将所有的旖旎声息都牢牢锁在了房里,哪怕有人自窗外经过。也听不见半点异响。 新打的大床用料实在,但见顶账摇晃,却不会如先前那般,发出吱吱嘎嘎的尴尬之声。 搬进新居的第一晚便是精疲力竭。虽考虑到夜里还要喂一次小核桃,两人不敢太过尽情,然而许是久未经此事的缘故。花小麦仍旧觉得有些体力不支,隔日清早睁开眼,才稍微动了动,就觉背上一条筋牵扯发疼,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孟郁槐倒是神清气爽。已穿戴整齐,开了窗往屋后的密林张了张,听见动静,就回过头来:“怎么了?” 花小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村东新居的早晨,与从前的孟家院子是不同的。 村南的小土路附近,全都是大同小异的农舍,一大早起了床,耳朵里充斥的皆是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鼻子里还能嗅到各家各户的饭菜香。而如今的新房,四下里全是农田,除了林间的鸟叫声之外没有半点杂音,若是再迟上半个时辰,倒或许能听见农人们扛着农具下地干活儿的吆喝声。 这未免有些使人觉得不习惯,但安然静谧,空气清新,同样也是很好的。 孟郁槐在窗边等了一会儿,不见花小麦答话,便索性来榻边坐下,将她翻过身去,用手掌帮着揉了揉她的背脊,一面含笑道:“怎么,给累着了?” “啧!”花小麦很想踹他,使劲翻了翻眼皮,“能换个话题不?” 孟某人从善如流,立刻话锋一转:“今天你预备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一会儿先去稻香园瞧瞧,若是无事,我便回家陪小核桃玩呗!” 花小麦理直气壮地抬了抬下巴。 “唔。”孟郁槐点点头,“昨晚没来得及,我倒真有个事与你商量——我想着,昨日镖局的兄弟们帮着咱们搬家,出了不少力,虽然咱们置办了席面相请,但到底人太多,未能照顾得周到。搬新居,原是我的私事,却劳动了他们,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加之这一向,我正琢磨着给镖局添几个人手,那些没经验的新人,少不得由韩虎他们带一带,于是就想着,专门请他们一桌。况且,昨日柯叔不是没有亲来吗?我想将他也一并请上。” “好啊。”花小麦取了衣裳来穿,“请他们吃顿饭原就是应该的,那你只管定下日子,到时我让汪师傅和谭师傅两位尽心准备……” 孰料孟郁槐却是摇了摇头。 “犯不着往后拖,就定在这两日吧,不过,我这次没打算办在稻香园。” “为什么?”花小麦霍地抬头,皱起脸耍赖,“你不照顾自家生意了?” 孟某人给她逗得发笑,伸指在她腮边一刮:“若能办在稻香园,自然再好也没有,菜色有保证,咱们自个儿也便当。但那日连顺镖局春酒宴……对,就是小核桃出生那天,柯叔不是来了一趟吗?我瞧他在外走动一回,面色便不大好看,如今咱们这火刀村,于他而言只怕是太远了些。” “啊?” 花小麦正要下床,听见这一句,动作便不自主地停下了。 今年连顺镖局的春酒宴,她因为即将临盆。并不曾在铺子上张罗,也就没有和柯震武碰上面。那老先生,不是一直在家休养吗?听孟郁槐这么说,却怎地好像身子骨竟是越养越差? “有……那么严重?”她不无忧心地蹙了蹙眉心。“最糟糕是,咱们也不认识甚么好大夫,保生医馆的老神仙,也只是擅长医妇人病而已,要不然……” “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只是比不得从前了,不能行远路。” 孟郁槐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所以我想着,既然要请他,还是就选在芙泽县城的酒楼为好,我已在心里盘算过。便是那春风楼最合适了。一来柯叔与赵老爷相熟,二来,镖局往后虽不见得需要靠着赵老爷,但去照顾一下生意,总不会错。” 他这人向来沉稳。是不需要人操半点心的,花小麦闻言便点头应道:“你做事比我牢靠得多,考虑也周到,如此很好,那就这样办吧。” “那到时候,你去吗?”孟郁槐勾唇一笑。 “你要领着媳妇一块儿帮你待客啊?”花小麦便冲他眨眨眼,“你这样看重我。我怎能推脱?其实说起来,我都许久没见过柯叔了,而且咱们不曾办满月酒,他也就一直没瞧见小核桃。借着这机会,索性带去给他看看,也正好从长辈那里讨个吉利呀!” 孟郁槐最喜欢她这样爽快。目光瞬间便柔和起来,将她搂了搂,亲亲热热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便一同去前院吃饭,然后自牵着老黑去镖局不提。 春风楼是芙泽县城第一有名的酒楼。办起宴席来轻车熟路,似这等镖局自己人的席面,更不用太讲究,也就不必提前太久预定,孟郁槐不过是将事情一说,赵老爷便兴兴头头地应了,把楼上最大的雅间留给了他。 此番是花小麦头回领着小核桃进城,孩子小,吹不得风,孟某人便特意在城中雇了辆马车,将母子两个一径接去春风楼,另打发两个人,把柯震武也妥妥当当地带了来。 于连顺镖局往来得多了,花小麦与众人都很是熟稔,见了面不需客套,登时便乐呵呵地聊开了,插科打诨或是说两句玩笑,席间热闹得很。 柯震武头回见着小核桃,眼睛往他那白嫩嫩的小脸儿上一扫,立刻便笑得合不拢嘴,抱住了就不撒手,连声赞孩子养得好,又不由分说,塞了对小银镯给他。 “这些年我向来将郁槐看做亲儿一般,如今他也有了娃娃了,我这做长辈的,岂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他挡开花小麦阻拦的手,虎着脸一本正经道:“莫要推,又不是给你的,与你何干?长辈给的东西不能不收,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花小麦无奈,唯有将银镯收下,捏着小核桃的手,给柯震武做了个揖。 这老先生今日瞧着精神头仿佛还不错,只盼他能越来越健朗才好。 开了席,桌上酒杯碰撞的动静就没停过,孟郁槐被韩虎几个拽着,接连灌了好几杯,花小麦晓得这点酒对他来说还不在话下,也就并不拦着,只在旁坐着发笑。 正推杯换盏个不休,赵老爷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手中捏着一封书信。 去年里,稻香园刚开张时,他曾在花小麦面前冒过两句酸话,但说白了,两人却到底没甚么仇怨,之后又经过了汪同鹤一事,他便早将那一丁点不愉快丢得淡了,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心情很不错。 进门来与柯震武、孟郁槐和镖局一众人寒暄两句,他便满面和善地走到花小麦这边,免不了夸了小核桃两句,然后便将手中的书信递了来。 “喏,给你的,可巧你今日来了,我便不必让郁槐替你带回去,亲自交给你吧。” 第三百二十八话 信 “给我的?” 花小麦心中顿生犹疑,将那书信接过来,就见那信封上用隽秀字体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不识字的,便仿佛有些难堪地冲赵老爷笑笑:“真是奇了,谁会给我写信?我也根本看不明白啊。” 幸亏她是个厨子,平日里需要读书写字的机会不多,丈夫也是武人一名,否则,迟早非露馅不可! 赵老爷笑了笑:“是宋老板,昨日刚刚打发人送来我这里——你即便不识字也没甚打紧,想来你与郁槐夫妻两个并无不可说之事,让他念给你听,岂不便宜?” 宋老板……是指宋静溪? 瞧那字写得文秀清雅,确实应是出自女人手无疑,况且,凭赵老爷与宋静溪多年老友的关系,帮着带一封信,也并不使人觉得奇怪。 问题在于,自从那年八珍会后,她便再没有与宋静溪碰过面,如今却突然收到了这封信,是为什么? “我冷眼瞧着,前二年八珍会之后,你与宋老板之间仿佛有些误会,只我不好问你,她也不肯说,我便一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老爷依旧笑容可掬:“但说穿了,大家都是同行,各自本分做着买卖,即便因一点小事起了不愉快,难不成还要一直存在心中?我观那宋老板,是真心对你十分欣赏,当初不是还曾生出要请你去她那桃源斋做大厨的想法?如今你已自个儿开了食肆,这事只怕不能够了,但彼此多往来,总也没坏处,你说呢?” 他这一番话,前半段更像是在化解之前与花小麦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后半截儿,则纯粹是真心劝说。正经存着善意。 只不过…… 那宋静溪,又哪里是在本本分分地做买卖? 花小麦暗地里摇了摇头,抬头冲他展颜一笑:“多谢您带了信与我,还愿意说上这样一番话。您放心。回头我一定会想个明白,这饮食行当并不好糊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的好。” 赵老爷满意地点头一笑,退去一旁,在柯震武肩上拍了拍,与他攀谈起来。 …… 男人们喝起酒来便没个完,在春风楼中坐到未时末,居然还未能尽兴,李应春便又跑去酒铺格外买了几坛好酒。说是横竖下午镖局无事,不若一气儿喝个够本。 众人如此兴致高涨,孟郁槐自然不能不陪着,花小麦却不便带着小核桃在外逗留太久,与他交代一声。便雇车回了火刀村,先去稻香园瞧了瞧,见一切井然有序,便回家将小核桃交给孟老娘,自个儿去了后院房中,将那信拆开来,先独个儿看了一遍。 这封信。果然是宋静溪捎来的,奇的是,内里却并无任何紧要话说,不过是些琐碎事而已。 宋静溪在信中,先是贺了她稻香园开张,说自己事忙。竟最近才得知,实在抱歉得很,然后又将汪同鹤提了提,仿佛很是好奇花小麦与那神厨有何渊源,话里话外。连道如今省城饮食界,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通篇洋洋洒洒,就好似拉家常一般,透着一股亲热的味道,就好像当初两人那一番争执,只存于花小麦臆想之中。 那么,她写这封信来,究竟想干什么? 花小麦百思不得其解,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仍是摸不着头脑,正犯愁,就听见外面孟老娘唤了一声。 “小麦,快来,你冯大娘有事寻你!” 花小麦扬声答应了,将那信照原样收好,预备晚间待孟郁槐回来再说,便一路小跑着去了前院。 冯大娘领了大儿媳妇同来,正在前院里捧着茶与孟老娘聊天,见花小麦出来了,便含笑冲她招招手,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迫不及待道:“小麦,旧年里同你家买的番椒种,上月我们给种下了。出苗倒是极顺利,可这两日怎地瞧着,那叶子发黄的厉害?一整片地瞧上去都是黄汪汪的,好不愁人,你说说,这可怎生是好?” “发黄?”花小麦便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发黄呢?” 三月里,打谷场附近的那两块地照旧种了番椒,如今她时不时去瞧瞧,庆有和吉祥等人也会帮着照应,都不曾发现任何问题,眼下长得正茁壮,怎地偏生这冯大娘家里就会出了问题? “你别多心,大娘不是来找你要说法的。” 冯大娘朝她脸上觑了觑,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到你家地里看过,其他种了番椒的人家,我也去瞅了瞅,都长得好好儿的,说明你那番椒种不会有问题。我就是想来跟你打听打听,这事儿该怎么补救?” 花小麦对于种田之事并不十分精通,一时也闹不清原因,低头思忖片刻,拧了一下眉头道:“可是因为肥水灌得不够?那番椒虽不非常娇贵,对灌肥却也有些要求,草木灰与粪水、豆渣,缺一样都不行……” “你这孩子说的是外行话了。” 冯大娘笑着摇摇头:“这番椒我家的确是头回种,就算不懂,难道还不会依葫芦画瓢?撒种子之前,地里就好好儿灌了一次肥,之后也没亏待了它——指望着夏天能靠它赚些钱呢,又怎会照料得不经心?” “那……也有可能是病了?” 花小麦猜逢道,也跟着有点发急:“这可不是小事,耽误不得的,您先在村里问问那些个好庄稼把式,若还是没个头绪,明日我再让郁槐去城里打听打听。我认识一位同行长辈,他家中的花匠种番椒很擅长,应是晓得该如何处理。” 她肯帮忙,冯大娘很是欢喜,连连道谢,在前院儿里和孟老娘又说了一会话。花小麦抱着小核桃去了后院,同他玩一阵,看他嘟着小嘴吐泡泡,更是笑得打跌,一面等着孟郁槐回来。 谁料那孟某人,真真儿好没分寸。在镖局里与一众兄弟吃酒,竟直到天将黑了才回来,步伐倒是稳健,只是通身酒气。那味道站得老远便往人脸上扑。 花小麦很想给他一闷棍,死死抱着小核桃不许他碰,一个劲儿地推他去洗脸换衣裳,气鼓鼓地立在一旁数落。 “左等右等你不回来,结果喝成这德性,孟镖头,你有点分寸好不好?若是与人应酬也倒罢了,今日分明是和兄弟们凑趣,何必也这样灌?从前你总说镖师得保持清醒,能不沾酒就尽量不沾。如今怎么样?还想抱小核桃,他才这么一丁点,你也不怕把他给熏昏了!” 由始至终,孟郁槐一直脸上带笑,搅帕子擦了把脸。嘿然道:“媳妇,你太唠叨了。” 一听这话,花小麦便更是了不得,干脆腾出一只手来捶了他一下:“你开始嫌我了?” “我哪会嫌你?大家心里都高兴,便多饮了两杯而已。”孟郁槐作势要将沾满了汗的帕子往她脸上糊,笑道,“你做什么着急等我。莫不是有事?头先儿在春风楼,我见赵老爷给了你一封信,可是为了那个?” “我当然找你有事了!”花小麦扯了他往后院去,骨朵着嘴道,“那冯大娘家的番椒出了点麻烦,这个过会子又再说不迟。那信是宋静溪捎来的。我急着等你替我看,谁让你老也不回来?” 说着就拉他进房,取了信给他。 孟郁槐便将信拿出来又读一遍给她听,接着便是眉头一皱:“她这信来得有何意义?你同她关系不过尔尔,如此兴师动众地写信来。却又一件正事不说,闲得慌?” “你才闲得慌。”花小麦白他一眼,故意往信纸前凑了凑,“我也觉得奇怪呢,她这信里,真就没说别的了?” “没有。”孟某人摇摇头,把信纸搁去一旁,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有点头疼,伸手揉揉眉心,“她信中提到汪同鹤,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想试探你?又或者,是打算通过你与汪同鹤见面?” 花小麦不假思索地立刻摇头:“不会的,汪老爷子都走了那么久了,如今该是已回到了灵泉府。他来的时候,闹得整个儿桐安府饮食界没人不知道,如今离开,省城又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她肯定知道汪老爷子已然走了,找我也是白搭。再说,就算她认定我是汪老爷子的徒弟,就凭我和她那样的关系,难道她还指望着,我能帮她得到甚么好处?” “……有理。” 孟郁槐点一下头,顺手斟了杯茶来喝,趁花小麦不注意,又想去抱小核桃,被她啪地打开了手。 “你别动他!下午玩了好一会儿,这会子想是累了,你就由着他歇一歇不行吗?我跟你说正事呢,孟镖头,你可不可以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 孟郁槐忍俊不禁,伸了手去抱她,小孩子似的将脑袋搁在她肩头。 “我倒有个想法,不过,你答应我个条件我才肯说。今晚……” “哎呀!” 花小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下死劲打了他一下:“你怎么天天都……也不怕娘笑话你?我说,你该不是吃醉了吧?” “不想打扰娘,也方便,大不了寻个靠谱木匠,给小核桃打个小木床,搁在咱们房中,到时暂且将他挪开就好。”孟某人仍不死心,带笑道。 “我真生气了!”花小麦正了正脸色,“究竟有什么想法,你说是不说?” 孟郁槐哪里会怕,抬掌在她脸上摸了摸,笑道:“我是在想,那宋静溪之所以写这封信来,你认为,会不会和八珍会有关?” ps: 感谢周小蛮和书友120703232412842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瑾宝。同学打赏的平安符,谢谢~ 艾玛我这是要睡一天的节奏,如果醒得早,就继续双更~ 第三百二十九话 别扭 花小麦默了默,小心翼翼将怀里的小核桃放进榻里,随手扯了一床小被子搭在他身上。 她很明白孟郁槐为何会作此想法。 当初她头一回去省城,为的正是帮宋静溪应付八珍会的事,而后两人起了争执,也同样是因为在那八珍会上,宋静溪使了些小手段,之后的处理方式,令她觉得心凉。从关系密切到互不往来,这“八珍会”三个字,始终横亘在两人中间,是个无法忽略的存在。 其时在省城究竟发生了甚么,由始至终,她不曾向任何人说起,此举固然是有维护宋静溪声名的意思,但论到底,最重要还是因为不想给自个儿惹麻烦。不过……以孟郁槐那沉稳缜密的心性,只怕也猜着大半了吧? 眼前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分明透着股套近乎的意味,那么,宋静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心中盘算了片刻,抬头道:“我就是觉得奇怪啊,那八珍会乃是桐安城饮食界的一项盛事,别处的酒楼食肆皆不能参与,和咱家的稻香园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与那宋老板也很久不往来了,难不成她还指望着,我又去给她帮忙?” 孟郁槐下晌酒吃得太多,这会子后劲儿泛了上来,便觉有些头疼,长长出了一口气,胡乱揉揉太阳穴。 “咱先不管她到底想做什么,你可打算回信?” “所以我说,她是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花小麦抿唇一笑:“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整个桐安府颇有名气的女大厨,主动写了信来,我却不搭理,这像什么样?不回信呢,显得我不懂礼,但若真个回信……呵,我还真不知道该在那信上头写点什么。难不成也要如她一般,东拉西扯地话家常?唉,我最不愿,便是这一来二去。再与她扯上甚么干系……” 话说到这里,她便住了口,转身去瞧瞧孟郁槐,却见那人用胳膊支着脑袋,双眼微阖,仿佛非常乏累。 让你喝,让你喝! 花小麦着实有些恼他吃酒不分轻重,恨不得使劲在他脑门上戳一指头,然而转念思及他平日里杂事甚多,难得与众兄弟开怀畅饮一番。便又舍不得真个絮叨他,只得叹一口气,费力地挽住他胳膊搬到榻上除了外衫,扯过另一床被褥替他盖好。 “我说什么来着?你还嫌我唠叨呢!那酒又不是甚么好东西,喝多了还不是你自个儿难受?” 到头来。她也只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便凑近坐了过去,将他的脑袋扳过来搁在自己膝上,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头顶按压舒缓。 “行了,这事你莫理了,明日我去寻文秀才帮我写封回信便罢。这会子你先歇着,我看。晚上你也别沾那些个味道浓重的吃食了,我熬点粥,你喝了早点睡,啊?” 前院厨房里,孟老娘正张罗晚饭,有一阵没一阵传来烙饼的焦香。似是刷了层辣酱在馅料中,隐隐夹杂些许辛辣之味。 孟郁槐勾唇笑了笑,闭着眼睛摸索,触到她的手,含含糊糊地低语:“不用按了。仔细手疼。” 花小麦也忍不住翘起嘴角:“那你歇着,我去帮娘做饭,瞧着点小核桃,别压着他。” 言毕,便起身出房去,顺手带上了门。 …… 因记挂着冯大娘家里番椒的事,隔天上午进了城,孟郁槐便先往赵老爷家走一遭,将事情一说,那赵老爷倒也给面子,当下便打发花匠老刘赶紧去瞧瞧那番椒究竟出了甚么问题。 镖局里事多,又得忙着招新人手,孟郁槐一时走不开,便让韩虎领着老刘来了火刀村,自然而然地先到稻香园打声招呼。 彼时,花小麦正在柜台上让文秀才帮着写回信。 “你就说,我这一向家中杂事多,只怕不得闲去省城探望她,多谢她百忙之中还记挂着。春日里乡间风光正好,邀她若有兴致,可来稻香园里走走逛逛,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不就是打太极吗,谁不会? 文秀才捏着笔半晌没动,低头沉思片刻,试探着道:“你与这位宋老板,关系不过尔尔吧?这封信,可要我写得客气些?就是那种……客套中透着疏离,如何?” 花小麦被他那“客套中透着疏离”几个字逗得要发笑,忙死死憋住了,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文秀才你果真是咱火刀村最知书达理的人,通身都是才气呀!” 文华仁脸上一红,连道“这不算什么”,半点不耽搁,提笔沾了墨就写,将花小麦那两句话,生生发挥成洋洋洒洒一整篇,又读了一遍给她听。 “你若觉得没问题,过会子我就让吉祥把信给送出去。”他一面说,一面将信笺折起来,“还有,这两日你没怎么来铺子上,咱们又接了几桌筵席……” 话还没说完,忽听得门外传来韩虎的声音。 “嫂子,我把赵老爷家的刘大叔带来了。” 花小麦应声抬头,就见韩虎正笑容满面地站在大门外,不时撩起衣襟擦汗。 他身边的花匠老刘,脸色却有点不耐烦,匆匆点了一下头:“那番椒地在何处,这就找人带我去瞧瞧吧,我自个儿也有许多事,不能耽搁太久。” 花小麦素来晓得他脾性有些古怪,且又是长辈,便不与他计较这态度问题,忙唤了庆有来,让他领着老刘去冯大娘地里,又笑容满面地招呼韩虎坐下喝杯茶,歇一歇。 孰料,那韩虎才刚刚踏进大堂,柜台后的文秀才就呼一声甩了甩衣袖,调头便走,那架势,活像是在跟谁赌气。 花小麦一怔,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他如一阵风似的,飞快旋去了后院。 ……这是唱哪出?看情形,怎么好像是跟韩虎有些不对付?可……他两个认识吗? 韩虎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捡了张桌子坐下,接过春喜递来的茶,道了声谢,也不知何故,目光就往厨房的方向溜了溜。 咦? 花小麦的八卦之心蹭地就熊熊燃烧起来。 厨房那地方,除了汪展瑞和谭师傅之外,就只有周芸儿一个姑娘家。这韩虎,总不至于是在看那两个大老爷们儿吧? “看什么呐?”她心中犯了两句嘀咕,也在桌边坐下了,笑盈盈地,仿佛随口问一声。 “哈,没什么,没什么。” 韩虎忙收回视线,略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郁槐哥不得空,就让我帮着跑一趟。出门的时候,左嫂子让我给嫂子你带句话,说是许久都没见着你的面了,让你得空时去镖局走动走动,陪她说说话,她一个人,整天对着我们这一群猴崽子,烦都烦死了。” “好,我知道了。”花小麦笑着点点头,“说来我的确好长时间都没和左嫂子打照面了,心里还怪想的。对了,这两日我们铺子上新做了一种点心,好吃又经得放,眼下这天气,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多带些,分给左嫂子和兄弟们尝尝。” “哎。”韩虎应了一声,拿手指抠着桌面,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花小麦抿抿唇角:“怎么了,有事?咱们相识不是一天两天,有甚么话还不能直说吗?” 韩虎抬眼飞快地朝她脸上瞟去,陡然一拍大腿。 “是……有件事,我和郁槐哥提过,但他说,这事儿最好还是来问问嫂子你。”他窘迫地挠挠太阳穴,再往厨房的方向扫一眼,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就是那个……嫂子你的徒弟,那位周姑娘,不知她许了人家没有?” 说着便狠命摆手:“我就是问问,没旁的意思,真的,嫂子你别多心。” 果然啊…… 花小麦在心里默念一声。那么,文秀才忽然负气而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可是他怎么知道韩虎存了这心思? 花小麦之前心中已有了猜测,眼下听见韩虎亲口说出,也便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只弯了弯嘴角:“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虎尴尬得耳根子都红了,不住搓着手:“嫂子你看你……我这意思不是挺明白的了吗?你怎么还……” “噗。”花小麦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你与郁槐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自然不会拿你当外人,但这姑娘家的事,我是真不好多说。” “我知道这事儿得讲究媒妁之言,可我要是贸贸然就打发媒子上门,唬着她咋办?”韩虎低头慌慌张张地道,“我就想先打听打听,她要是还没定亲,那我……” 花小麦轻轻地自胸臆间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这韩虎于周芸儿而言,倒真是个好人选。身强体壮瞧着便可靠,人也能干,在镖局中很能帮得手,眼瞧着是个大有前途的好儿郎。只是…… “我给你句实话。”她缓缓地道,“芸儿那姑娘,爹娘都是指望不上的,我虽是她师傅,能给些意见,却到底不能替她做拿主意,这事儿,还得看她自己的怎么想。我现下也没法儿给你个确切答复,你莫要急,容我两天可好?” “我不急,我不急。”韩虎赶紧摇摇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冲花小麦咧嘴笑笑,端起茶碗一股脑喝了个底朝天。 第三百三十话 真来了 花小麦与韩虎二人坐着又闲聊两句,很快,那老刘便从冯大娘家的地里回来了,说是已晓得了那番椒的病根在何处,只要摘去枯叶,再去城中买药兑水喷在田间,好生照顾着,十天半个月应是就能恢复如常。 这也算是了了一桩事,花小麦得以松口气,含笑同他道谢,想留他吃顿饭,无奈那老头百般急着要走,唯有将他和韩虎两个送出门去,转过背,立刻便去了后院。 文华仁垂头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不住地用手揪扯泥地里钻出来的野草,周芸儿站在他身边,脸色有点怯怯的,低声说着什么,只因离得太远,实在听不分明。 “你且去忙吧。” 隔了好一会儿,文秀才闷闷地抬起头,却并不看周芸儿,淡淡地道:“眼看着就要午市了,厨房里少不得又是一通忙乱,你还得照应门前的外卖摊子,准备得充足些,到时候也能轻松点不是?” 此人是个温吞水的性子,这话若是换个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从他口中吐出,就显得有些生硬。 周芸儿扁了扁嘴像是要哭,却终究是生给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怏怏地退到门边,瞧见花小麦,便低叫了声“师傅”。 “先进去吧。”花小麦冲她笑笑,一径行至文华仁身边,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 那文秀才终究是肯给她两分面子,抬起头,挤出个笑容来。 花小麦虎着脸,狠狠剜他一眼,没好气道:“行啊你文秀才,长能耐了是吧,方才那是什么态度?芸儿一个姑娘家,面皮本来就薄,你还撂脸子给她看——她都要哭了。你没发现?” “我没……”文华仁飞快地溜她一眼,剩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自顾自又扯了一把野草,在手中揉得稀碎。 花小麦也懒得与他在细处上计较。只管凶巴巴道:“我问你,韩虎怎么招惹你了,就值得你如见了瘟神一般,转头就走?他今儿若是来吃饭的,便是咱稻香园的客人,莫非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文秀才面上的笑容有点发苦:“我与他素不相识,怎会无缘无故……” “少跟我打马虎眼!” 不等他说完,花小麦便打断了他的话:“你当我瞎啊?还不说实话?” “我……”文秀才将眉头拧得生花,左右无法,只得垂头丧气道。“你们搬新居上大梁那日,镖局里的人不是都一大早赶来帮忙吗?当中便有这姓韩的。我瞧见他笑嘻嘻同芸儿说话,同为男子,他那眼神是何意,我心中明白得很。” “嗯。你还挺机灵!”花小麦翻了个白眼,“所以呢?头先芸儿来找你,明明白白是带着关切之意的,你可好,冷着一张脸,倒好似她欠了你二两银没还,请问你这是在拿她撒气?有甚么话不能当头当面说清楚。非要摆脸色膈应人?” “我哪里是拿她撒气?”文华仁涩涩地摇头,“我是……算了,我也无谓解释,要怎么想,随你的意吧。”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 话说,那牵红线的月老。不是向来很有分寸吗,远的不说,单单她与孟郁槐的这桩亲事,不就很靠谱?可那老头好端端的,怎么将周芸儿和文华仁系到了一块儿? 一个性子怯弱。受了委屈不敢说,另一个呢,又是个酸秀才,蠍蠍螫螫不爽利,真真儿急死人! “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她不耐烦与文秀才绕圈子,索性爆豆子一般脆生生地道:“傻子都能瞧出你和芸儿之间是怎么回事,我这做师傅的,就更是心里门儿清。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彼此都有那层意思,你一个男人,不主动把事情挑明,难道还让她这姑娘家开口?该说的话你不肯说,别的男人对她有意,你却又躲起来拈酸吃味,真有出息啊你!” “我如何挑明?”文秀才长叹一口气,“考不上功名,还穷得叮当响,身无长物——我晓得芸儿并不在乎这个,可我又怎能让她随了我吃苦?不瞒你,那话在我喉咙里噎了许久了,可无论如何,我张不开这个嘴。” 这话一出,花小麦头一个念头,便是摁住他揍两拳,然而一个转念,她便倏然眯了眼,似笑非笑道:“喂,我说文秀才,你该不会是在暗示,让我给你涨工钱吧?” 文华仁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便也并不曾在意,只垂头不语。 “要我说呢,这事儿其实很好解决。” 花小麦不喜他这蔫搭搭的模样,撇撇嘴道:“你要考功名,或是想多攒些钱,这都没问题,但起码在芸儿那里,你得给她颗定心丸吃。她够命苦的了,摊上那么个爹,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若是连你都这样拖拖拉拉,岂不更让她不好过?我是当师傅的,徒儿的事,我就得管,我也管得着,喂,你别说我没提醒你,倘你再这样耽搁下去,我便做主,干脆让她跟了韩虎得了!人家也是一表人才,办事还爽快利落,比你强多了!” 文华仁也没应声,闷坐半晌,站起身来看看日头,一声不响地去了前边大堂。 …… 花小麦被文秀才的态度气得不轻,晚间见到孟郁槐,便少不得扯住他埋怨了一通。 “你说他怎地偏生是这个德性?”她气鼓鼓地拽着孟郁槐的胳膊道,“若要我来看,倒真觉得韩虎比他好了千倍百倍,可我有什么办法?芸儿就是瞧上那酸秀才了嚜!幸亏我自个儿遇上的不是个读书人,否则,迟早给气出病来!” 孟郁槐勾唇一笑,搂搂她的腰:“如何,还是觉得我们走镖的靠得住?” “那当然,就文秀才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孱弱样儿,拿什么跟你比?”花小麦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孟某人心中一阵甜,将她又抱紧了些:“晓得你是替你那小徒儿担心,但你也莫掺和得太过,这等事,旁人如何说得清?——倒要问你。给宋静溪的回信,今儿捎去了?” “嗯,让吉祥送去了省城。”花小麦嘻嘻一笑,得意洋洋道。“她与我拉家常,我也同她讲客套,我还邀请她得闲来稻香园走动走动呢,反正不过是说说而已,有甚么难?” 她是认定了宋静溪不会真的跑来火刀村,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原本就是不会按照人的意愿来发展的。 吉祥将回信送去了桐安城,不过三五天之后,宋静溪,居然真的来了。 与前次来火刀村时一样。此番宋静溪仍旧是轻车简从,乘一驾马车,径自停在了稻香园门外。 这时候正是下午,日头晒得暖烘烘,庆有等几个伙计都趴在饭饭馆儿大堂的桌子上打盹儿。花小麦则和孟老娘一起,抱着小核桃在荷塘边晒太阳,冷不丁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回过头,就见宋静溪领着两个丫头跟在春喜身后,正和颜悦色地冲她笑。 花小麦有短暂的愕然,继而便快步迎上前。也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宋老板,好久不见,您怎地突然来了火刀村?” 宋静溪一脸温婉地拉住她的手:“小麦妹子,咱们真的许久没见面了呢!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瞧瞧你,只是晓得你忙。不好来打扰。收到你的信,见你在信上说,邀我来做客,我便立时坐不住了,忙就跑了来。呵,事先也没打招呼,你别怪我唐突才好。” 花小麦暗地里磨了磨牙。 大姐,您那桃源斋开了那么久,见天儿地和人打交道,难道不知道甚么叫场面话?不过随便客气一句而已,谁能料到您竟真的跑了来?有事就说有事呗! 她心中这么想,面上却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忙着让春喜送茶和点心来,将宋静溪让到石墩上坐了,笑着问候,说些“这一路可顺利”之类的应酬话。 宋静溪一边与她寒暄,一边就四下里打量了一遍,啧啧感叹道:“小麦,你可太能干了,这地方如今真是大变样啊!记得上回我来火刀村找你,这里还是一间脚店,我还在里面住过一宿呢,没成想,才不到两年时间就被你买下,修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荷塘瞧着真真儿喜人,等到盛夏荷花竞放时,一定美不胜收!” 说着,又转过头去看小核桃,惊呼起来。 “小麦,这是你的孩子?长得可真是俊俏!你几时成了亲,我一点都不知道,呀,你看我……来得匆忙,也没有带甚么像样的物事,这头回见面,该给孩子见面礼才是呀!” 顺手就从青荷那里接过一只荷包,塞进小核桃的襁褓中,百般称只是一点小意思,切莫推拒才好。 那荷包鼓鼓囊囊的,瞧着很有点重量,多半里头装着金银锞子之类的物件。花小麦推辞一番,也就谢过她,不动声色地与她聊些闲话,并未曾主动问起她的来意。 宋静溪寒暄两句,便又自青荷手中接过一个小竹筐,送到花小麦面前。 “喏,可巧我来的头一天,一个朋友送了我一筐这东西,说是叫番柿子,咱本地没有。我初时不认得,壮着胆儿吃了一个,酸酸甜甜,滋味竟是极好。想着要来看你,便拿了几个给你尝尝,你可别嫌弃。” 番茄? 花小麦低头朝那筐子里扫了扫,唇角便微微翘了起来。 与番椒一样,这玩意儿在如今这年代,还算是个稀罕物,吃过的人可不多,宋静溪这份礼,不可谓不重了。 那么…… 无论她所求为何,这事儿都一定不会容易吧? ps: 感谢果实在旁边、悠悠若水、緑小兮、月夜晚安、春梦秋云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谢谢~ 第三百三十一话 不是冲着你 宋静溪带来的那几只番柿子,至多只能做一道菜而已,但若能忍住嘴馋,将其尽皆播种于田间,来年,花小麦手里便可多得一样市面上少见的新奇菜蔬,眼见着又是一笔收入落进口袋。 她晓得宋静溪是专门送这好处来给自己,不愿承情,当晚在稻香园便将那几个番柿子拿去厨房烹制了,格外又做了三五样精致小菜,陪着宋静溪在鱼塘边闲话家常。 说起来似乎有点可惜,不过,不是她夸口,以她现下的财力,要弄两个番柿子来,还不算什么难事。连顺镖局中有大把常年走南闯北的镖师,任何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去得,无论她想要什么,只需跟孟郁槐说一声,就一定能给她淘换回来。 所以,她又何必因为这几个番柿子,就欠上宋静溪的人情? 这个年代的番柿子其实长得并不十分好,不是那种红彤彤的颜色,微微有些泛青,个头也算不得大。花小麦便将它去皮切成小块,同剥了壳的青虾仁下锅快炒,只少加些盐调味,起锅时再撒一簇葱花,便简简单单地送到了宋静溪面前。 “这东西,我原本也不知该如何烹煮。” 她微笑着对宋静溪道:“去了皮之后才发现,它果然如您所说,散发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仿佛极开胃,于是便索性壮着胆拿来炒虾仁试试,只不晓得能不能合您的口味。” 宋静溪略略有些讶异,朝盘中那鲜红碧绿的菜肴看了又看,终究没忍住,含蓄笑道:“我是想着,你们住在村里,家中多少都有些田地,若能将这番柿子种下,来年还能添一项收成……” 花小麦似乎很不好意思,低头抿抿嘴角:“不瞒您说。这东西我还是头一回见,方才在厨房里问了问大家伙儿,也都对它闻所未闻。村里从没有人种过这东西,万一出了岔子。我也不晓得该去向谁求助,岂不反而糟践了东西?倒不如拿它来做道菜尝尝鲜——呵,您别笑话我没见过世面。” 宋静溪心下明白,嘴上却不好点破,拈起一只虾仁送入口中,登时连声赞道:“呀,我常说小麦你是个在厨艺上头最有天赋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这番柿子与青虾仁的味道十分契合,如今天儿渐渐有些热了。吃一口这个菜,真真儿爽口爽心。你以前从未见过番柿子,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想谦虚个两句,未及开口。却见她又用筷子点住了另一道菜:“还有这个,茶味清馥,鱼肉细嫩,味道也好得没话说,也是你做的吧?” 那道茶香鱼片,却是出自汪展瑞之手,方才在厨房。花小麦见他正在做这道菜,便让他顺手多做了一份。 “我哪会做那个?” 花小麦笑着连连摇头:“这是我们稻香园里一位大厨的拿手菜,他在以茶入菜上颇有些心得,我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真好。” 宋静溪有些夸张地抚掌,双眼中仿佛全是艳羡:“小麦你自己便是个厨艺精湛的,如今还有这等高人相助。无怪乎这么快便混出了名头——你不知道,如今就连桐安城里,说起你这稻香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不是路途遥远。只怕有大把人都要奔着你这里来呢!哈哈,幸亏咱们是旧识,这回好容易来了,我可得将那些琐碎事全丢开,尽情玩两天,也好将你这儿的好菜尝个够本呀!” 尽情……玩两天? 花小麦暗地里挑了挑眉,自然顺着她的话,客客气气地挽留了一回,言语间,让她务必要尽兴才好。 两人与厨艺有关的话题便到此为止,接下来,宋静溪便只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好似十分关切地告诉她,像小核桃这般年纪的孩子该如何照顾,少不得絮叨了一回孩子经。 因记挂着得回家喂小核桃,花小麦不愿耽搁太久,眼瞧着将要戌时,两人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便笑吟吟道:“村里比不得城里,连个客栈都没有,晚间便唯有请您在寒舍委屈一宿了。所幸家里刚盖了新房,我们也搬进去没两天,屋子是尽够住的,只是难免照顾不周,还请您别嫌弃才好。” 还有别的办法吗?人家巴巴儿地跑了来,口口声声是专门来看你的,总不能让人睡大马路吧? 宋静溪客套了两句,便也随她起身离开稻香园,回到村东的孟家新居。 …… 是夜,花小麦将宋静溪几人安顿在东边的厢房里,哄着小核桃睡着之后,便同孟郁槐两个坐在榻边,压低了喉咙说话。 “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皱着眉,伸手无意识地揪扯纱帐,很有点苦恼地道:“文秀才写的那封信,内容我是晓得的,客气中透着一股疏远的味道,就算是傻子也能察觉!不过是假惺惺地顺嘴提了一句‘请她来’,谁料想她居然真的会腆着脸跑来?当初省城的那些事,莫不是她全给丢到脚后跟,忘得干干净净了?你是没瞧见她今天那股子亲热劲儿,我是竭力忍着才没跳脚,身上的鸡皮疙瘩活活掉了一地!” 说她小气也好,不通人情世故也罢,反正她就是觉得,宋静溪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的意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孟郁槐晓得她不过是发牢骚,免不了笑着哄她一回,让她放宽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得她平了气,两人这才歇下,一夜无话。 孰料隔天一大早刚起身,宋静溪竟就不见了踪影,带来的马车和行李都还在,唯独是人,不知去了哪里。 孟老娘抱着小核桃在前院看花,花小麦问过她才知道,原来那宋静溪很早就起了床,说是村里空气清新,田间风光也好,想四处逛逛,领着丫头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门。 有毛病! 花小麦在心里痛骂一句,拧着眉想了半日,终究不放心,摔手去了稻香园。 此时天色尚早,铺子刚刚开门,文秀才在柜台后头收拾,春喜腊梅领着几个伙计前前后后地打扫,至于汪展瑞、谭师傅和周芸儿,应当是在厨房中准备一整天要用的各样食材。 瞧见花小麦,春喜立刻扑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 “小麦妹子,我怎么觉得,省城那个姓宋的女老板,好似不是冲着你来的?” 春喜不知花小麦和宋静溪之间的前事,然而身为火刀村八卦界赫赫有名的中坚力量,她却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瞧出,对于宋静溪的到来,花小麦并不欢迎,这两人从前肯定有不妥。 花小麦是很知道春喜的本事的,闻言便是一皱眉:“此话怎讲?” 春喜将她往门外拉了拉,冲着后院的方向一努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喏,早上刚打开门,她就来了,一瞧见汪师傅,立刻就笑容满面地和他寒暄说话。我瞧汪师傅好像不大愿意搭理她似的,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被怠慢,照旧笑盈盈的,说甚么昨日那道茶香鱼片滋味极好,想向汪师傅请教茶叶菜的做法,顺脚跟着去了厨房。两人这会子,应当是在后院里说话呢!” 是吗? 花小麦不由得心下一凛。 难不成从头到尾,那宋静溪真正的目的,其实都是汪师傅? ……你大爷的,真想飙脏话,这种被人当幌子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不过,宋静溪怎么知道汪师傅现下在稻香园当大厨?他二人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她暗地里咬了咬牙,努力将抑制住那股子随时要冲顶而出的邪火,朝后退了退。 “我先走,麻烦嫂子你替我盯着那宋老板一点。” 她沉声吩咐道:“不管她与汪师傅说了什么,哪怕细枝末节,我全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辛苦你了。” 春喜乐得连连点头,笑嘻嘻道:“嗐,实话跟你说,在饭馆儿干活儿,只算是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顺便挣两个工钱而已,打听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事,才算是我的老本行!我已经让庆有躲在后院门边听了好一会儿了,等下我再亲自去看看——你只放心,不出今天下午,保证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告诉你,啊?” 花小麦抿唇一笑,谢过她,立刻转身回了家。 后院树下,宋静溪仍在与汪展瑞低低说话。 “这些年我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你既又回了桐安府,怎地也不通知我一声?” 她眉头轻轻蹙起,面上带了两分怨怼,软声道:“那事都过去好几年了,况且,当时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你……” “我去何处,为甚要让你知道?” 汪展瑞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她:“我与你并无半点干系,如今在这稻香园里干得也不错,无论想做什么菜,东家从不横加干涉,我心头乐呵得很。从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你既来了火刀村,有话也该去同我们东家讲,和我是半点说不着的。” 宋静溪上前一步,扯了扯他袖子,声音愈发柔了:“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偏僻村子里干一辈子吗,几时才能出头?” ps: 感谢地狱先生打赏的平安符,感谢书友130207014334631的粉红票~ 第三百三十二话 不是滋味 宋静溪在稻香园呆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午时去了芙泽县城,说是要与赵老爷相聚,顺便探望柯震武。 “哎呦,你是没瞧见呐,我今儿真算是开了眼了!” 午后,孟家新居的前院儿里,春喜搬一张小杌子坐在花小麦身旁,手中捧一盏浓稠香糯的红豆沙,正说得七情上面口沫横飞。 “看那情形,两人多半是老相识了,保不齐从前,还有点什么关系。” 她抿一口红豆沙,抹抹嘴,挑眉皱鼻子地道:“那省城来的宋老板,年纪总有三十来岁,是嫁了人的罢?啧啧啧,居然就直接上手,与汪师傅拉拉扯扯起来,也不怕被人瞧见!我记得小麦妹子你说过,她开的那劳什子桃源斋,在省城是很有名气的,怎么说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吧,这要是传了出去,往后她还能做人吗?哟,我这些年,看过的事儿可也不算少了,今天却真真儿大长见识!” 孟老娘平日里不爱管闲事,今天是难得的好兴致,眼睛瞪得溜圆,抱着小核桃在旁边当捧哏:“那汪师傅,也没躲开?” “躲啊,怎么不躲?”春喜一拍腿,“可那宋老板到底是个女子,难不成还能下死劲儿推她?汪师傅拂开她的手,她便又贴上去,后院拢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汪师傅能往哪藏?” 孟老娘便在口中叽里咕噜地感叹两声。 花小麦听得直摇头,实在按捺不住,抬脸道:“娘,小核桃好歹是个男孩儿,您抱着他听这种家长里短的闲话,不大好吧?” “……你脑子长泡了?”孟老娘看怪物似的往她脸上一瞟,继而便是一个白眼翻上天,“他才这么点大,能听懂什么?你以为你儿子是神童啊?” 花小麦没工夫和她斗嘴。转过头去拉住春喜,有点无奈地道:“嫂子,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你说他二人凑在一处谈论许久。到底是在说什么?” “不就是那姓宋的女人在一个劲儿地叫苦吗?” 春喜不假思索地道:“说什么她一个女人,在省城支撑一间食肆格外难,厨房里的师傅们手艺没法儿让人放心,她纵是再忙,也不得不每天去铺子上盯着,实在分身乏术,很需要个信得过的人替她将厨房的一应事体打理妥当。话里话外那意思,不就是盼着汪师傅去替她统领后厨吗?” 花小麦先是一怔,继而便抿唇轻笑一声。 虽不曾亲耳听见,但宋静溪的那套说辞。怎么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将近两年之前,这女人也曾在她面前说过同一番话,情真意切,字字诚恳,仿佛在这世上。唯有她才是那个可以被倚靠的人。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就凭宋静溪那一脑袋的主意,这么多年,又何至于连个靠谱的厨子都寻不到?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统领后厨的好帮手,而只是希望,能有人在适当的时候助她一臂之力,无论花小麦还是汪展瑞。其实都一样。 说起来,再过两三个月,就又到了该举办八珍会的时候了啊…… 两年前,为了对抗韩风至,宋静溪巴巴儿地将她请了去,甜言蜜语说了个尽。这一回把念头转到汪展瑞身上,又是为了对付谁? 花小麦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自己并没有任何对不住宋静溪的地方啊,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曾帮过她的大忙,替她保守秘密。但如今,她却跑来挖稻香园的墙脚了。 “小麦妹子?” 见花小麦久久不说话,春喜便在她肩头推了一把,目光中透出问询之意:“这是怎么了,犯糊涂了?” 花小麦忙收回思绪冲她笑笑:“没事,嫂子你接着说,汪师傅听见宋老板的话之后,作何反应?” “他?”春喜撇撇嘴,一股脑喝光碗里剩下的红豆沙,“他倒是一直耷拉着脑袋没接茬,可他心里头怎么想,谁晓得?喙,我把话搁在这儿,他两个啊,十有八九是老相好。那汪师傅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一直没娶媳妇,保不齐就是因为还惦记着人家呢,你觉着,他真能半点不动心?” “唔。”花小麦淡淡地应了一声,“宋老板那句‘当初我也是没了法子了’,嫂子可知是何意?” “这个……我还真不大清楚。”春喜很是懊丧地摇了摇头,“不过那宋老板瞧着比汪师傅大一些似的,敢是当年等不得,先嫁了人,因此觉得有愧?” 花小麦笑了笑:“有可能。”心里觉得烦,不想再在这事上打来回,话锋一转,“对了,芸儿和文秀才两个,还是那德性?” 春喜不懂她为何突然将话题引到这上头,愣了一下,方才道:“呃……他俩应是无碍吧?早晨我见文秀才腆着脸去找芸儿说话,芸儿没搭理他,不过我想着,以那丫头的性子,也撑不了多一会儿的。你只瞧着吧,说不定明儿一早你再去铺子上,两人就已欢天喜地和好了!” “那便好。”花小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将小核桃从孟老娘那儿接了过来。 “嫂子你回铺子上忙吧,我今儿就不去了,想歇歇。” 春喜原本还想多问两句,一抬眼却发现她脸色不大好看,当下也不好再多说了,点头应了一声,嘱咐她若身子不舒坦就好生歇着,也就快步走出院门。 花小麦搂着小核桃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思忖片刻,陡然抬头望向孟老娘。 “娘,我想去找郁槐。” 不是去找他求开解,求安慰,而单单只是在这时刻,很想见他而已。 孟老娘似是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出,嘴皮子一掀,满面鄙夷:“怎地,心里不舒坦啦?嘁,遇上点事便只晓得寻自家男人拿主意,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你要去我不拦着。先给小核桃喂一顿,下晌早点回来,倘使饿坏了他,老娘揭了你的皮!” 花小麦也懒怠和她解释。等不得地应一声,立刻跑出门去。 很久以前她就曾说过,她从不认为宋静溪在做买卖的过程中使些小手段,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毕竟,这世上恐怕也没有谁,能够保证自己一世光明磊落,所言所行无可指摘。 她愿意站在宋静溪的角度上去考虑,对于女子在饮食行当中打滚的不易,更是感同身受。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宋静溪就能毫无顾忌地欺负到她头上。 那女人,两年前得花小麦相助,在八珍会上夺得魁首,顺顺利利揽下中秋月宴的主办权;两年之后的现在。她跑来了火刀村,住着孟家的房,吃着花小麦亲手做的菜,然后心安理得地挖稻香园的墙脚,这算什么? 她可以不念恩,但绝不可以,恩将仇报。 花小麦脑子里乱糟糟的。路上也没顾得歇一歇,一口气来到连顺镖局,一脚踏入黑漆大门中。 此时镖局里似是正在招新人,十好几个年轻后生在前院儿候着。孟郁槐负手立在廊下,韩虎等人站在他身侧,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院子中央。一个将盘花棍舞得呼呼作响的青年身上。 花小麦不想打扰他们做正事,随便寻一处偏僻干净的地方坐下静静等,眼睛望向孟郁槐便挪不开。 长得高大就是有这点好处,哪怕人群再密集,也能一下子就轻易将他揪出来。 或许是因为接手了镖局。又当了爹的缘故,如今的他比前二年,好像又成熟了不少。他沉稳镇定地站在那儿,面上并无半点笑容,却丝毫不显得太过严厉,反而使人觉得心下无比踏实。 直到此时,花小麦方觉心中舒服了点,做了个深呼吸,从胸臆中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场中央的后生耍完一套棍法,抱拳退下,立刻有另一个人走了上去。如此往复,足足半个时辰之后,院子里才渐渐恢复安静。 孟郁槐与身畔的韩虎商议一阵,将方才表现不错的几人点出,让他再考校询问一番,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了远远坐在人丛之外的花小麦。 他几乎是立刻勾唇笑了,几个大步跨过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你怎么突然跑了来,家里有事?” 花小麦也弯了弯嘴角,摊手道:“没有啊,我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吗?” “你几时变得这么有良心?”孟某人下意识就要揪她的脸,手都抬到一半了,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过头,就见李应春几个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他只好清了清喉咙,把手又缩了回去,低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忙,要不你……去城里逛逛?”说着就要掏钱袋给她。 “没关系,看见你我就挺高兴的了。”花小麦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去找左嫂子说话,等过会子咱俩一块儿回家。”话音未落,人已乐呵呵地跑去了厨房。 这是真话,可不是作伪。 瞧见了他,宋静溪带来的那件烦心事,忽然也就不算什么了。因为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会在这里。 …… 一整个下午,花小麦都是在连顺镖局里度过的。 申时初,将手头的一应事体处理好,孟郁槐便领着媳妇往火刀村赶。 花小麦心里舒服许多,出得镖局大门,便高高兴兴地道:“对了,前几天我让韩虎带回来的点心,左嫂子吃了说很好,不知其他人可喜欢?他们爱吃什么,你好歹告诉我一声儿,我有空便多做一些,总比外头买的干净好吃呀!” 孟郁槐瞟她一眼,面上笑容忽然敛去,正色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花小麦晓得瞒不过他,也压根儿没打算瞒,当下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不知汪师傅眼下作何感想,他若真个动了心要离开,我也没打算强留,横竖强扭的瓜不甜。” 她咬了咬牙,轻描淡写地道:“但至少我有权力下逐客令吧?” 第三百三十三话 上汤逐客 孟郁槐丝毫不觉惊讶,连眉毛都没动一动,沉声道:“哦?你预备如何逐客?” 花小麦方才在等他时,早已拿定了主意,闻言便嘴角一翘:“人家在省城名头响亮,我怎敢与她撕破面皮?响鼓不用重锤,想来她那样聪慧,只消稍加示意,她肯定会立刻明白——和聪明人打交道,向来最省事了不是吗?” 说着四下里看看,见无人经过,便扑上去挽了挽他的胳膊,再飞快地松开,笑眯眯道:“你不会不答应,对吧?” 孟郁槐一来晓得她铁了心,再说甚么也是白搭,二来也是想着左右自己就在旁边,出不了岔子,便索性由得她去,微笑道:“只要你别拿棍子打人就行。” “有你在,且用不着我动手呢!”花小麦冲他一吐舌,顺手拍拍老黑的头,“家里没什么菜,你陪我先回稻香园拿食材,怎么着也得好好儿给人送个行不是?” 语毕,扯住他一溜小跑出城,上了官道。 两人进了火刀村,果真先去稻香园走一遭,拿了不少好食材,见着汪展瑞,也不过笑嘻嘻点个头,转身便回了家。 宋静溪直到酉时初刻方归来,同样先去稻香园打个转,没瞧见花小麦的影儿,便又原路返回,刚踏进孟家院门,鼻子里就闻到一股浓香。 孟老娘哄睡了小核桃,正在堂屋里铺排碗筷,扭身见宋静溪回来了,口中嗡隆一声,含含混混就算打过了招呼。孟郁槐倒是起身与她问候,只是也没甚话说,寒暄两句,就借故走了出去。 桌上已摆了两样冷盆,都是热菜冷吃的做法。 一个秘制酸甜猪手,猪手给熬成酱红色。散发一股微酸的香气,放凉之后,浮在猪皮表面的胶质微微有些凝固,软而透明。若是用指尖一触,仿佛立刻就会给弹回来; 另外一样,却是滚过糯米的珍珠丸子,上锅蒸熟之后冷却,原本软榻的糯米变得极有韧性,粘附在一粒粒拇指大小的肉丸子上,旁边衬两簇芫荽,白中透着一点青,色泽漂亮,丝毫不显油腻。只看一眼,便让人胃口大开。 宋静溪很是欢喜,疾步行至厨房边,探个头入去,笑吟吟道:“小麦。还忙着?” 花小麦对着油锅翻了个白眼,将锅铲一放,转过脸来,却也是笑容满面。 “宋老板您回来了,还没吃饭吧?”她笑眯眯地走近,指了指灶台上各样已收拾好、只待下锅的食材,“我想着。稻香园的饭食虽还过得去,究竟不如家常味那般亲切。您好容易来一趟,怎么都该在家里踏实吃一顿,否则,我这主人家,可就太怠慢了!” “怎么这样客气?”宋静溪连连摆手。“我不打招呼便跑了来,已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想你也是个忙人,平日里难得有空闲,何必还下厨费心张罗?我这心里。真过意不去呢!” 你也会过意不去,说笑么? 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哪里有甚么麻烦?您也晓得的,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愿意在灶间摆弄,自打生了小核桃,已少有下厨机会,哈,我这是借着您来了,过过手瘾呢!” 一头说,一头拉了她往堂屋去,将她妥当安顿坐下。 “您今日往城里去一趟,十有八九累了,安心歇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啊?”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头又去了厨房,哪消一盏茶的工夫,又送了两样冷盆进来。 宋静溪原还担心汪展瑞会将今日两人的对话告诉花小麦,此刻见她一派和气,心中便安定下来,只管含笑与孟老娘没话找话说。 “这小麦真真儿是个能干的,我初见她时,心中就喜欢得紧,百般琢磨着这样好的姑娘,将来合该嫁个好人家。如今见您一家和乐融融,我瞧见了,也真替她觉得高兴!” 搁在平常,但凡有人夸赞儿媳妇,孟老娘是势必要损上两句的,反正就是不想让花小麦太得意,然而今日,她却态度大变,一个劲儿地点头。 “说来好像是我自夸一般,但我家小麦,实实是个有良心的。这闺女不是那起嘴甜舌滑的性子,说不出好听话,可谁要是待她好,她就一定记在心里,过后想着法儿地报答,绝不会忘恩负义——这样的孩子让人放心呀,否则,遇上那狼心狗肺的货色,养耗子进米缸,还不得让人糟心死?宋老板,你说对不?” 宋静溪陪着干笑了两声,刚想另换个话茬,却听得身后传来花小麦的声音。 “咱吃饭吧,宋老板,招呼不周,别嫌弃才好。” 说话间,将一个瓦罐放在桌子中央。 宋静溪有些好奇,探头去看,笑容顿时僵在唇边。 那瓦罐中,是一钵核桃眉豆鸡脚汤。 这个年代,其实并不十分作兴“上茶留人,上汤送客”的规矩,但身为饮食界中人,对此却不能不懂,一旦弄错了上菜的顺序,就必然遭人非议,惹出天大笑话。花小麦连占地三亩多的稻香园都开了起来,又怎会不明白? 桌上只有四样冷盆,一道热菜都没有,这时候便急吼吼地上汤了,是什么意思,还用得着猜逢吗? 宋静溪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不好看,原本还想与花小麦客套两句来着,眼下那话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 此时再看看那珍珠丸子、秘制酸甜猪手以及瓦罐中的鸡脚,便更觉得别有深意了——这不是让她滚吗?! 莫不是那事露了行迹? “怎么了?” 偏生那花小麦,仍旧一脸诚意满满的笑容,歪了歪头,仿佛很困惑地道:“难不成……这菜不合您的口味?哎呀,那真是太对不住了,我是想着,从前您也吃过我做的菜,我恍惚记得,您好像不太挑嘴似的……” “小麦……” 宋静溪喉咙里滚了两滚。有点困难地开口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啊!”花小麦想也不想便摇头,“您认为,我会对您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大爷,事儿都清清楚楚摆上台面了好吧? “我这次。是专程来探望你的,若是让你有了什么不好的感觉,我……你这姑娘向来心宽,莫要同我计较才好。” 花小麦在心里骂了一句,也不与她正面冲突,抿唇道:“呵,宋老板,我嫁人啦,可不能算是姑娘啦!” 说着又好似不经意地回头问孟郁槐:“对了,县城如今哪个时辰宵禁来着?你许久不曾晚归。我都不大记得了。” 孟郁槐微微一笑:“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总归你若现在想进城,还来得及。” 宋静溪彻底坐不住,只觉那椅子上好似铺了针板,霍地站起身。 “我倒给忘了。”她难得有些慌张地开口。“今日去春风楼与老赵见面,他夫人埋怨我好一通,说我久不来芙泽县,竟也不陪她好好说说话,百般让我今晚一定要去她家住。我本来是打算回来与小麦你打声招呼就走的,谁料一瞧见你做的好菜,便把事情全丢去脚后跟。这会子进城还赶得及罢?那我……” 花小麦也跟着站起身。 “这么晚了您还要走?明日再去也不迟啊。我做了这么多菜呐。” “我都答应了,爽约只怕不好吧?”宋静溪强笑道,“要吃你做的菜,往后机会还多得是,也不在这一回。这两天多谢你们一家招呼周到,改日来了省城。一定通知我,让我也好好儿做一回东。” 勉强扔下这句,她转身就往堂屋外走,一面高声唤青荷收拾行李马车。 花小麦压根儿连屋门都懒得出,在门口虚虚道了声“那您慢走”。便重新回到桌边,舀一碗汤,高高兴兴喝了一大口。 倒是孟老娘,跟着走了出去,见宋静溪动作飞快地上了马车,便冲着她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 赶走了宋静溪,花小麦终于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虽然想到汪展瑞或许要离开,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一时间,却也懒得顾虑那么多。一家人太太平平吃完了饭,收拾妥当,便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隔日去了稻香园,春喜头一个便迎上前来,冲着花小麦不住挤眉弄眼,又往厨房里指了指,将声音压得极低,悉悉索索道:“好像有点不对劲啊,一大早来了便阴沉着脸,活像要吃人!” 花小麦知道她指的是汪展瑞,自问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便照旧气定神闲地坐着,心中却长叹一声。 “你把那姓宋的赶走了?”春喜又凑近了一点,“早晨我从你家门前经过,她的马车都不见了!” “不然呢?我还把她当神一样供起来啊?”花小麦冷笑着道,“我又没病,难不成留她在跟前碍眼?行了,嫂子你干活儿去吧,这事不必在汪师傅跟前提,他若有心想走,自会来找我的。” 她没打算与汪师傅谈宋静溪的事,也甚少在稻香园里出现,琢磨着由他自己做决定就好。如此过了两日,到得第三天,汪展瑞有点耐不住了,熬到午市结束,便将锅铲一丢,气冲冲从饭馆儿里跑了出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跑到孟家,刚闯进院门,就对抱着小核桃在前院玩儿的花小麦大喝一声。 小核桃哪里经过这阵仗,立时给唬得哇哇大哭起来。 “你干什么?”花小麦被他吼得一愣,忙将小核桃抱去后院交给孟老娘,然后蹬蹬蹬几个大步迈到汪展瑞面前,“还能不能有点分寸?你若想走,我不留你,自会将工钱与你算清楚,你闹到我家来,算怎么回事?” 汪展瑞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捏紧拳头梗着脖子怒声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ps: 感谢俺来自地球、平原156、紫雪盟主几位同学的粉红票,谢谢╭(╯3╰)╮ 第三百三十四话 对付谁 汪展瑞梗着脖子立在院子当间儿,横眉立目的,通身活像是裹在一个大火球里,熊熊燃烧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将孟家刚修好的新宅,一股儿脑地烧成灰烬。 花小麦原本对他吓哭了小核桃耿耿于怀,此刻见他这模样,倒忍不住笑起来,死说活说,让他在桌边坐了,又去厨房捧三两样茶点,送到他面前。 “你是成天与茶叶打交道的人,不是应该最讲究心境平和吗?我还真不明白了,似你这般火爆脾性,为何竟也能烹得一手好茶?”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黄铜水壶搁在院子里的红泥小风炉上,抿了抿唇角:“上回你从灵泉府带回来的茶叶吃着挺好的,只是我们家人不懂茶,恐怕未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好滋味。你平日里也不常来我家,要不,劳你今儿煮来尝尝?” 汪展瑞好歹还记得她是稻香园的东家,刚才气慌了吼她两句,这会子坐下心绪稍平,便也觉得有点不妥,虽是没心思煮茶,却依然将她递来的茶叶罐接了过去。 “我家没有那样齐全的烹茶用具,你将就用吧。”花小麦呼出一口长气,也搬一张凳,在他对面坐下来。 煮茶的过程讲究平心静气,前院里一时没人说话,后院儿小核桃的哭声也低了下去,四周渐渐地便安静了。 水滚茶浓,汪展瑞一言不发地将碧青茶汤倾入碗内,递了过来,花小麦笑笑,便将手边的一碟荼蘼花饼推过去。 “试试?里头不仅加了晒干的荼蘼花瓣,还有拧出来的荼蘼花汁,挺香的。” 汪展瑞煮了一回茶,已是平静不少,果真拈起一块饼来咬了一口。到底心思不在这上头,勉强吃了一块。便将眉头拧起,有些不悦地道:“那宋静溪是被你赶走的罢?你明知道她曾来找过我,却为何不闻不问?想来是你厨艺好,就算铺子上少了个把厨子。你也用不着担心?” “你预备走吗?”花小麦笑着看他一眼。 “……我不是那起不讲情义的人。”汪展瑞喉间稍稍一滞,“况且,没人比我更清楚,三五月便换一个地方,永远没长性,对于厨子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问?”花小麦将笑容拉得大了点,“唔,好吧。我承认刚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的确担心来着,但……我是赶了宋老板离开不假,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厌憎她打着来探望我的名号。明目张胆挖我铺子的墙脚,至于你,若你真被她说得动了心,打定主意要走,莫非我还能强留?这事儿原本就该你自己做决定,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汪展瑞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茶碗边缘。 “你说我不在乎稻香园里有没有你这个人,不仅是冤枉了我,更简直是把我当傻瓜。自打去年八月咱们重新开张,你和谭师傅两个来铺子上掌勺之后,不知替我省了多少工夫。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我又怎会不珍惜?可……一个心思已不在这里的人,我又怎能指望他全心全意帮我的忙?” 花小麦说着便往椅子里一靠,目光似有意无意地往他脸上扫去:“再说,宋老板让你去桃源斋帮她的忙。这事儿,你不同样也没告诉我吗?” “我……” 汪展瑞一时语塞,讪讪地将茶碗盖子揭开又盖上,动作间泄漏出一丝茶香,四下里氤氲开来。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他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只是……我摸不清你和宋静溪之间究竟关系如何。若原本你们相交甚笃,却因为这事儿闹崩了,岂不大家心里不痛快?” “哈,如果真是朋友,又怎会做出这等挖人墙脚的事?我也高攀不上。” 花小麦笑着摇摇头。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汪展瑞方才低低地道:“她的确是找过我,让我去她的桃源斋掌勺,我并没有立刻拒绝,是因为怕抹了她的面子,但我真不曾动过半点心思。稻香园虽在村间,可在我看来,却也不比她那开在省城的食肆差到哪儿去,我何必巴巴儿地跟了她走?我说过,我也想踏踏实实地在一间食肆多留几年,至少现在,我觉得稻香园很合适。” “这不就结了?”花小麦眯了眯眼,“你心中已有决定,又没打算离开,那这还算什么大事,就值得你如此暴跳如雷,闯到我家来冲我嚷嚷?你比郁槐还大上几岁,论理,小核桃该叫你一声‘伯伯’,你看你把他吓得那样!” 汪展瑞没法儿辩驳,闷着头道:“这事儿是我没考虑周全,大不了他百日宴的时候,我备份大礼给他压惊,这总行了?宋静溪来找我,你不肯主动问,我今儿却偏生想跟你掰扯掰扯,说清楚了,大家心里头也好去了嫌疑,省得将来再不痛快。” “你说。”花小麦微微颔首。 “我知道你们都在心里猜逢,不知我与她是甚么关系,其实说来也简单。” 汪展瑞便等不得地立刻开口:“她本也不是桐安府的人,早年间与我家是旧识,常常往来,后来我爹领着我们全家搬去灵泉府的深山中,便许久不曾见面。前几年,我刚刚从山里出来,因为脾气不好,每个食肆都呆不长,三两个月就得挪地方,晃荡到桐安府来,才晓得宋静溪在那里开了桃源斋。我心想大家是熟人,说话办事总要方便许多,于是就在她铺子上留下了。” “初时还算好,有一句说一句,她对于我算是很关照的,但没两个月,我就发现她这人有点歪心思。你知道我爹如今在灵泉府种茶,我也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茶叶菜上头,闲来无事就爱琢磨,若想出什么新菜色来,便喜欢寻纸笔记下随身带着,渐渐累积了厚厚一沓。” “难不成……被她给拿走了?”花小麦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吧?在饮食行当打滚的人,看见了好的食谱,那就跟猫儿闻见荤腥一般爱不释手,宋静溪又原本就爱搞些小动作,不问自取,拿走汪展瑞的心血结晶,实在很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汪展瑞深深看了她一眼:“不错,她是打发了人来取,却被我察觉,最终未能得手。我和她大吵一架,当晚便离了桃源斋,自此再没和她见过面——不瞒你说,这回她会来找我,我心中也觉得很意外。” 果然…… 花小麦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可意外的,我与她之间,同样有点小矛盾,可你看她,不照样大大方方地跑来挖墙脚?” 原来宋静溪和汪展瑞是老相识,那么她应该早就知道汪同鹤有不收徒的规矩,却依旧以此为契机,写信与花小麦重新联系——这么说,岂不就连那汪老爷子,都被她当了枪使? 这女人,怎么就这样…… 回头可真该同孟老娘好生说说了。成天念叨花小麦脸皮厚得赛城墙,殊不知与宋静溪一比,她这儿媳妇的那点道行,压根儿就不够看! 汪展瑞性子别扭,话说完了就想走,也不管花小麦是什么反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站起身来,正想抬脚离开,却又蓦地站下了。 “对了,我听宋静溪说,七月份省城要举办甚么八珍会,言语间仿佛她将这事看得很重。你可知她是想对付谁?” 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唇角也微微弯了起来。 花小麦一怔:“我怎么会知道?那八珍会向来是只让省城的酒楼食肆参加,跟我这稻香园八竿子打不着,我闲着没事儿,关心那个干什么?” 汪展瑞张了张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是又咽了回去,笑一下道:“得,那我也不多说了,反正我估摸着,你往后,总有用得着我帮大忙的时候。” 话毕,便立刻转身走了出去,留花小麦一个人莫名其妙,同时心中隐隐约约生出某种想法来。 …… 连顺镖局里招了五六新人,这一向正忙着教导,与此同时,还得处理去各地走镖的繁杂事宜,孟郁槐每天归家的时间,不可避免地晚了许多,碰上实在太忙的情况,偶尔还会住在镖局里。 他忙得不能按时回家,花小麦往城里去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时不时带些吃食与镖局众人,顺便也会去瞧瞧花二娘同景泰和两个的情形。 不管做哪一行,一开头总是特别难,他两口子又不是本地人,便更是多了些麻烦。生意算不得好,将将能糊口而已,所幸之前两人已将有可能遇到的困难想了一个遍,倒也不着急,只每日里勤勤恳恳,除了格外惦记家中的铁锤之外,再没其他烦心之事。 这日,花小麦去了芙泽县城,预备与花二娘商量,将原先村里的铁匠铺租下来,收拾一下好安顿谭师傅的家眷。这边厢,铺子上生意火爆,文秀才正穿梭不停地四处张罗,活像个陀螺也似,忽有一老头,进门来叫住了他。 “这稻香园,是那姓花的丫头开的,没错吧?”他和颜悦色地道,“她家现在住在何处?我寻她有事。” ps: 感谢煊煊妈、碧岚清云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路然真贰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三百三十五话 园中烧烤 申时中,花小麦自花二娘与景泰和的铁匠铺出来,顺道去了连顺镖局一趟,听得孟郁槐说今日想早些回家,登时欢天喜地起来,乐颠颠地与众人告辞,拽着他出城上了官道。 这大抵是一年之中,芙泽县地界气候最为宜人的一段日子。暮春,阳光明媚,却又并不十分炙烤,临近傍晚,日头将将躲入云中,立时便起一阵凉风,带着花草香直扑到人脸上来,从头顶到脚趾,无不熨帖舒坦。 花小麦比不得孟郁槐沉稳,天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背着手急吼吼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回头笑呵呵看他一眼。 “就值得你乐成这样?”孟某人心里软绵绵,牵着老黑疾走两步,行至她身侧。 “对呀!”花小麦毫不迟疑地点头,“你都在镖局连住了两晚了,今儿总算能早点回家,还不许我高兴?嗯……虽然我知道比起我来,你肯定更惦记小核桃,不过我大人有大量,是不会在细处与你诸多计较的——我很懂事,对吧?” “胡扯。”孟某人含义不明地笑着低斥一句,因又道,“你今日与泰和兄弟提了租房的事?” “说了。”花小麦应道,“他俩的意思,那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何必再提那个‘租’字,让我只管拿去用就好。可我想着,这事儿若是给景家大伯大娘晓得了,就算嘴上不说,只怕心里多少也有些不乐意,万一找我二姐的茬,岂不反而麻烦?左右咱不缺那两个钱,倒不如按规矩来,大家都便当。” 孟郁槐十分赞同,道一声“原该这样”,刚想再问她两句甚么,却见那小媳妇又朝前跑了两步,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晚上。咱也别正经做饭了吧?前阵子我让姐夫帮忙做了几个烧烤架子,直到今日还没派上用场。天气这样好,咱们索性去稻香园中寻一处没有食客的地方,串些肉菜一头烤一头吃。如何?” 不等孟某人答话,她已无限向往地咂了咂嘴:“那些个山芋、牛肉、小排骨,抹上一层辣椒酱,再撒些小茴香和莳萝子磨成的粉,烤起来滋滋响,吃进嘴里更是又辣又香——你好容易得闲,咱也该自个儿找点乐子,否则成天闷在家中,多没趣?” “三句不离吃,你成天在灶火旁熏烤着。就不觉得烦?”孟郁槐没有立刻点头,只挑了挑眉角,似笑非笑道。 “这话你可说错了。”花小麦凑到他跟前吐吐舌头,“正因为我是厨子,才应该始终保持对饮食的兴趣。倘若连我自己都提不起劲儿。看见那些个食材就发烦,又怎能做出受人喜爱的菜肴?” 她这样兴头,孟郁槐自不会反对,当下便笑着应了,两人一路说着话,快步回到火刀村,不等踏入孟家院子的门。花小麦便已在外头嚷嚷起来。 “娘,您先别忙着做饭,咱们去稻香园烤东西吃,我……” 话还没说完,蓦地住了口。 院子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很有些年岁了。精神头却很不错,手中捧一盏茶,正笑眯眯地朝她看过来。 他身边,还杵着个文秀才,正捏着一块糕饼往嘴里送。见她和孟郁槐进了家门,忙站起身招呼。 这是……什么情况? 花小麦有些莫名,唯有将剩下的几个字吞回去,满面疑惑地望向文华仁:“你不在铺子上张罗,这时候怎地跑来我家?这位老丈是……” “老先生是省城来的,说是找你有事,去铺子上打听你住在何处,我便陪着一块儿过来了。”文秀才忙道,“临出来前,我同春喜腊梅两位嫂子交代过,有她们帮忙看顾,应是出不了岔子的。” 咦,又是省城来的,这是怎么了?刚送走一个宋静溪,又来了个老头? 花小麦便往那老者面上打量一眼,冷不丁一挑眉,迟疑着道:“老先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瞧着实在有些面熟,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处打过照面了。 “哈哈哈。” 老头抚髯大笑,仿佛很熟稔地拿手指点了点花小麦的脸:“小姑娘年纪轻轻,这忘性可够大的啊!早二年间,咱们在省城的花影池有过一面之缘,你做的那道‘捣珍’颇有几分风味,还曾被评为荤菜之首——怎么样,可想起来了?” 他这么一说,花小麦立刻有了印象,恍然道:“您是八珍会上的五位老饕评判之一,当时您还说我做的二珍脍,比那赫赫有名的金齑玉鲙更漂亮呢!” 若她的记忆没出错,这老头正是两年前八珍会上的评判之一,坐于荷塘中央的凉亭里,厨子们每做好一道菜,都要端去请他品鉴。五位评判中,就数这坐在头一位的老先生话最多,扯着她絮叨了许久,是以,她留下的印象也就最为深刻。 只不过,再怎么也是两年前的事了,片刻间,她还真没能立刻将这老头认出来。 “对啦!”老者笑呵呵地抚了抚胡须,“喙,你这丫头还真不好找。我本以为,你既帮桃源斋相助桃源斋获得八珍会魁首,应是会在那里站稳脚跟才是,没成想过后一打听,你竟是回了家,更没想到的是,如今桐安城饮食界人人议论的那稻香园,居然就是你开的。我又不知你住在何处,还是去问了问碧月轩的韩老板,才晓得你原来是火刀村人,这不就寻了来?” “您找我有事?对了,我还不知您贵姓呢!”花小麦摸不着头脑,心中有点犯嘀咕。 这老者话里话外提到“八珍会”、“碧月轩”,莫不是……当初宋静溪在食材上做手脚的事儿漏了?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追究,会不会晚了点? “我姓薛,你唤我一声薛大伯也就罢了。”老头儿不知她心中所想,慢条斯理地捋捋胡须,“至于我来找你的目的嘛……这个不急,方才我听见你说,想去那稻香园里烤东西吃来着,我倒有些兴趣,不知可否也带上我?” 花小麦愈加狐疑,见他有心卖关子,便也不好追着发问,只笑嘻嘻道:“那有什么不行?您难得来一趟,原就该我好生招待,只盼您别嫌弃才好。” 说罢请他稍待片刻,去后院收拾一阵,喂过小核桃之后,便一同出了门。 …… 稻香园中,每日晚上园子里向来人不多,大多数食客都拥在前边饭馆儿里,稍走近一点,杯盘碰撞之声便源源不绝地往耳朵里飘。 那姓薛的老者下晌已来过稻香园一趟,这会子当着花小麦的面,又将园中景致称赞一番,连道此处景色甚好,难怪人人都愿意往这里来。 几人一径去了东北角的竹林,轻易觅到一处少人往来的所在,花小麦便让庆有将那烧烤架子搬了出来,又在泥地上随意挖一个小坑,扫些竹叶,先生了一堆火,将洗净的山芋埋进去,然后再拣几块木炭点燃烤炉,饶有兴致地将各色菜肉串在竹签上,细细刷了一层酱料。 薛老头背着手在一旁看她动作,时不时地品评两句,瞧那架势,仿佛香味还没出来,就已然犯了馋。 花小麦知道这等待的滋味最难熬,特意加快些速度,又让吉祥在一旁搭把手,哪消片刻,便已烤好一碟子牛肉排骨豆干,捧到薛老头面前。 桌上备了三五种调料,大都是香料磨成的粉,此外还有一大筐沾着水珠的新鲜菜叶。花小麦百忙之中抽空抬头笑道:“原本这些个肉应该先腌渍一下,烤起来才更入味,我这是突然来的兴致,匆忙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请您将就了。您要是嫌油腻,可以裹一张菜叶同食,会觉得清爽些。” 薛老头垂首向盘中张了张。 刚刚烤好的牛肉和小排骨冒着腾腾热气,表面还在不停地炸起细小的油泡泡,顺着竹签子滴进盘子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焦香。 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酱料,闻上去那股子香味仿佛与寻常吃的那些烤物不同,层次格外丰富,且大概是因火候恰到好处的缘故,肉的边缘呈褐色,中间却是黄澄澄的,被四周的烛火一照,泛起油汪汪的光泽,十分引人食指大动。 “菜有菜味,肉有肉香,掺在一块儿我不大喜欢,何况,吃烤肉,原本就是要油爆爆地才香。”薛老头笑了笑,拿一串小排骨,先不蘸任何酱料,尝了一块原味的,微微颔首,这才取了黄豆粉和炒过的盐,兑了一小碟蘸料,再撒上些许番椒末子,淋几滴芝麻油,将排骨尽皆拨进去拌匀,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花小麦见状便笑了:“怨不得那八珍会要请您做评判,您在这吃上头,果真很是讲究。” 薛老头闻言也是一笑:“不是我夸口,整个桐安城,比我会吃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呐!你别嫌我挑剔,你这烤排骨,火候没的说,但如你所言,没有经过腌渍,滋味到底是差了些。自家吃着玩玩倒无所谓,若是正经当做一道菜摆上食客们的桌,可就有点不走心了。”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晓得,你原本不止这点本事,所以……今年八珍会,你可有兴趣来凑凑热闹?” ps: 感谢路然真贰、緑小兮两位同学打赏的香囊,感谢书友140316103333788、x独舞j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这几天事情多得要命,明天争取多更~ 第三百三十六话 去还是不去 花小麦正剖了半条鱼串在竹签上,冷不丁听见这话,动作便是一顿,莫名奇妙道:“什么意思?那八珍会,不是向来只让省城中的食肆参加吗?” “哈!”薛老头一拍巴掌,摇头道,“那八珍会办了总有好十几年,初时尚有些小食肆愿意来凑趣,可你也知道,光是置办各式各样的珍稀食材,就得花上不少钱钞,人家一来负担不起,二来么,店里厨子的手艺也难与大酒楼的师傅相比,渐渐的,索性也就不掺和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喙,尤其最近这四五年,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个熟面孔,日子长了,不嫌烦呀?” 他一边说,一边拈了块烤好的豆干丢进嘴里,嘿然笑道:“这八珍会名声自是响亮,可说白了,也不过是省城里的酒楼关起门来自个儿玩,终究无甚趣味。所以嚜,前不久,大伙儿聚起来这么一合计,就都觉得该搞点新花样,将整个桐安府有名的食肆一气儿请来,到时候好生热闹热闹,我们这些个当评判的,也正好大饱口福不是?你这稻香园,如今也算风头正劲,怎可少了你?就看你自个儿愿不愿意了!” 花小麦没有立刻回答,先是回头看了看孟郁槐。 说实在的,薛老头这番话,当真令她有几分心动。 那八珍会,当真可算是桐安府的一项盛事,莫说是那些有份参与的酒楼食肆,就连普通老百姓,也会格外欢欣雀跃,纵是进不了会场的大门,也都纷纷挤在外面翘首张望,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今年的主题为何,做了什么好菜,又是哪一间菜馆独领风骚。每年到了七月初。人人口中谈论的都是这个,可谓是备受关注。 旧年她也曾见识过八珍会的盛况,心中赞叹不已,若今年真打算将整个桐安府的酒楼一并请来。又会是怎样的阵仗?如此难得的机会,倘使她不能参与,过后非悔青了肠儿不可! 只是…… 两年前她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在河边摆一个小摊糊口,只消哄得花二娘答应了,就能一身轻松地跑到省城去,可眼下,她不仅成了亲,生了孩子,还开着这样大一间稻香园。哪里还能那般容易? 八珍会虽只是一天时间,但前前后后,总要花些工夫来准备,少不得提前个一两天去省城。别的都还好说,唯独那小核桃。到那时满打满算也才五个月而已,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她难不成就大大咧咧地丢下不管了? 就算孟老娘昏了头应允下来,她自己也狠不下那个心啊! ……果然这世上,永远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么? 片刻间,她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只管盯着孟郁槐发呆。孟某人被她瞧得后脖颈直发毛。唇角一勾,轻笑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如果一时拿不定主意,回头就再仔细想想,薛大伯也没让你立刻便做决定。” “可不是?” 薛老头似是也看出花小麦的犹豫,抚着长髯道:“眼下离七月还早得很,丫头你大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之后,打发人跑一趟省城告诉我就行。不过你也别拖得太久,最迟六月份,就得给个准信儿。你晓得的,那花影池里还得花些力气来布置。还要给各间食肆搭建临时歇息的棚子,晚了可就不赶趟了。” 花小麦点点头,道一声“好”。 “行嘞,这正事说完了,你是不是也该加把劲,多烤些东西来我吃?” 薛老头长长地舒一口气,笑着用手指头点点她的脸:“先说好了啊,我难得来你们这火刀村一趟,你可别想着单用这一顿烤物就能打发了我。明日我再多留一天,你总该做两道像样的菜让我过过嘴瘾,你说呢?” “那是自然。”花小麦笑着应道,低头给手中那半条已举了许久的鱼刷上一层酱料。 …… 烧烤这东西,向来是吃着香闻着更香,春喜和腊梅等人在前边饭馆儿忙活,时不时地便嗅到从园子里飘来的浓香味,肚子里馋虫早就叫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盼到打烊,立刻等不得地纷纷循着味儿找了来,再多搬些蔬菜鱼肉,一边吃一边说笑,倒也十分尽兴,直到亥时中方才陆续散去。 薛老头对个“吃”字极为讲究,旁的事,却不那么在意,天晚了,便跟着汪展瑞和谭师傅去珍味园里歇下,花小麦嘱咐庆有他们将园子里收拾利落,也随孟郁槐回了家。 孟老娘抱着小核桃已在前院转了好几个来回,终于盼到两人归来,立时不停口地数落开了。 “还能不能有点分寸,啊?” 她不由分说将小核桃往花小麦怀里一塞,虎着脸道:“你去村里打听打听,哪个当娘的,像你这样不上心?偏生你儿子还是个磨人的,晚晚都是你哄他睡,今日在我手里,竟是无论如何不肯听话,百般折腾,我是真拿他没法子!我也是闹不明白,他还这么小,怎地就晓得认人了?” 说来也怪,就在花小麦和孟郁槐踏进门之前,这小核桃还在声嘶力竭地嚎哭,小脸儿憋得通红,这才刚落入花小麦怀中,竟是立马安静下来,腮边还挂着泪珠儿,哭声却已停了,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花小麦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耽搁得晚了,心中颇觉得有些抱歉,便也不还口,任她唠叨得够了,才抱着小核桃回了后院房中。 点了灯,屋里倏然漾起一片暖融融的光,将各样物事的影子放得极大,投射在墙上,一个罩着一个,影影绰绰,晃晃悠悠。 小核桃止了哭泣,蜷成小小地一团,像个胖乎乎的小包子,小嘴咂巴咂巴,无意识地将花小麦的手指拽了去,牢牢攥住了就不肯松开,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令他觉得安心。 花小麦抱着他坐在榻边,低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就叹了口气。 “不就是个八珍会吗?” 她低下头去贴了贴小核桃的脸:“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去就不去了,谁让娘有了你这么个小坏东西?离了我你连觉都不肯好好睡了,把你扔在家里,这怎么行?” “带了他一块儿去,不就行了?”话音未落,孟郁槐便推门走了进来,冲她一笑。 “带……小核桃一起去省城?”花小麦微微一怔,“这只怕不大妥当吧?桐安城虽不远,路上却也得花一个整天的时间,七月里小核桃还不到半岁呢,舟车劳顿,太折腾他了。” “我儿子没那么娇惯。”孟郁槐想也不想,便摇摇头将小核桃接了过去,“那八珍会挺难得,莫说是你,就连我也觉得错过了当真可惜。你若真个想去,到时候我抽空陪你走一遭就是。不过三五天时间,横竖你就在他身旁,能出甚么岔子?他是个男孩子,照料得太精细了反而不好,就算今后他不吃走镖这碗饭,也该养得皮实些,你说呢?”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容我再想想。”花小麦垂首琢磨一阵,不经意间一抬眼,却见他开了衣柜,从里头拿出几件衣裳往包袱里装,登时就皱起眉,“怎么,瞧你这情形,是还打算在镖局里住几天?” “唔。”孟郁槐点头应道,“过两日韩虎要押镖去历州,我打算让他带着那几个新人一起去,这几天得多花些心思,与那几人仔细将利害说分明。白天杂事多,未必能拨出空来,唯有晚间将他们留下,多吩咐几句。与其担心错过宵禁的时候,倒不如索性在镖局里住了,反而便宜。” “这么快……你就要让那几个新人出门走镖了?” 花小麦讶异地张了张嘴:“会不会太早了一点,要是路上出什么纰漏……” 孟郁槐回身对她笑笑:“镖局这行与别不同,说得再多也是白搭,倒不如出去走一遭,反而能长些见识。来镖局应征的人,身上大都带着功夫底子,我留下的那几个,拳脚都算不错。这一趟是货镖,东西不算贵重,且历州那地界向来太平,有韩虎领着他们,旁边还有李应春做趟子手,不必太过担心。” “哦。”花小麦点点头,“反正我也不懂,你心中有数就好——对了,我晓得历州那地方有几样特产,是咱们桐安府买不着的,若是方便,可不可以让韩虎他们回来时,替我带上一些?” 孟郁槐闻言便笑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家出门是去办正经事,到头来竟成了替你跑腿,你也不羞?” 花小麦登时站起身缠了上去,软声道:“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我有分寸,不会让他们替我带太多物件,只是三五样而已,先试试稻香园里能不能用,若是合适,往后我再打发人去采买呀!” 说着便嬉皮笑脸,捧着手半真半假给他做了个揖。 孟某人被她缠得没法儿,抱着小核桃往旁边躲了躲,无奈道:“罢了罢了,明日我得去县衙见一见陶知县,只怕不得空,你午间不是还要招待薛大伯?送走他之后,你自己去镖局一趟,说与韩虎听,他若肯帮忙,我便没话讲,这总行了?” ps: 等下还有一更~=_= 第三百三十七话 怪异 翌日午间,花小麦果真在稻香园鱼塘边摆宴招待了薛老头,自己亲自下厨做几碟菜肴,没忘记让汪展瑞也显显身手,烹制了两道茶叶菜,引得那老先生几乎顾不上说话,直到将桌上美食尝了个遍,才腾出空来大大称赞了一回。 花小麦此时方算是明白,汪展瑞那句“你总有需要我帮大忙的时候”是个什么意思。 去参加八珍会,单靠花小麦一人决计忙不过来,必然需要个好帮手,而汪展瑞,无疑就是最佳人选——敢情儿他早就从宋静溪那里得知,今年的八珍会,稻香园也有份参与?既然如此,他为何还卖关子不肯说?不仗义! 花小麦在心中将汪展瑞好好儿地腹诽一通,陪着薛老头吃完这餐饭,送他心满意足地离开,自个儿便也立刻往芙泽县而去,入得连顺镖局的大门,便见韩虎领着那几个新来的正在前院里操练。 “甭以为这走镖是一件简单的事,走陆路有可能遇上山匪,行船也有可能会与水贼撞个正着,人家眼红那些个货物财宝,是不会与你客气的,正经要和你动真刀真枪!咱们这一行是刀尖上的营生,你们这会子吊儿郎当不当一回事,回头受了伤甚至丢掉小命,包管你们哭都来不及!” 许是颇受孟郁槐重用的缘故,那韩虎在新人面前格外拿架子,昂首挺胸地背着手来回踱步,煞有介事地训话,瞧着很有两分威严。 他平日里一向是笑嘻嘻的,今日却这样正经,花小麦冷不防瞧见了,不由得好笑,一个没忍住,噗地喷了出来。 韩虎拧着眉回头,一见是她。登时就换了个脸色,一溜小跑过来,乐呵呵地道:“嫂子,你怎么来了?郁槐哥去衙门了。中午便没回来,看情形,恐怕得耽搁到下晌哩!” 说着,还往大门外指了指。 “我知道,他昨晚和我说过了,我不找他,找你。”花小麦笑着点点头,取出一张单子来在他眼前晃晃,“听说你要去历州,我有事想劳烦你帮忙呢。只不知你肯不肯。” “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韩虎立刻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道:“这一二年,我不知吃了多少你做的好菜,平日里你还总让郁槐哥带些点心来给我们打牙祭,难得你有事需要人搭把手。我若还百般推脱,那还成个人了?喏,你只管说,不计甚么事,我一定帮你办妥就是了!” 花小麦抿唇笑了一下,便将手里的单子递了过去。 “我听郁槐说,你不两日便要押镖去历州。正巧我对那边的几样土特产挺有兴趣,便让稻香园的掌柜帮着写了张单子,若是不麻烦,你返程之前,便照单替我买上一些。每一样不用太多,我也只是想试试滋味而已。若是好,往后我再安排人手去那边置办。” “行!” 韩虎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将那单子接过去,珍而重之地掖在腰间,拍着胸脯道:“我当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买两样东西吗?我们押镖出远门,回来时都是打空手,买点子东西有甚么打紧?如今郁槐哥是不怎么走镖了,但我一年到头,总要去好几处地方,依我说,嫂子你往后还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一声就行,我顺道就给你带回来了,多便当?” 他如此痛快,花小麦自然觉得高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大忠来。 想当初,那家伙也是如韩虎一般的热心,若是还活着…… 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抿唇笑一下,取了一锭银出来。 “我也不知历州的特产价格几何,这五两你先拿着,若是不够,烦你先替我垫上,我……” “嫂子你这是干嘛?这点钱我还有,回来再算不是一样?我工钱挺多的,真的!” 韩虎忙抬手来挡,正推让间,左金香自后头厨房走了出来,立在门廊下,气壮山河地怒喝一声。 “你们这群猴崽子还要人三催四请是怎地?饭菜都热了两回了,摊上你们,我中午也不得好生歇一歇!” 韩虎给唬了一跳,也顾不得再与花小麦让来让去,匆匆把钱揣了,回头赔笑道:“这就来,这就来,左嫂子你别骂呀!” 花小麦遥遥与左金香笑着打个招呼,转回头弯起嘴角道:“都这时辰了,你们还没吃饭?预备耽搁到多早晚去?” “旁人都吃了,就是我与那几个新来的,还没来得及。” 想来也是饿了,那韩虎便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郁槐哥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走交代我要领着这几人好好操练,我哪敢敷衍?嫂子你不知道,这新人向来最是难伺候,眼看着要随我出门,还甚么都闹不明白,我不说清楚了,若是路上他们给我惹祸,我就擎等着收拾烂摊子吧!那……嫂子你坐会儿,我先去……” “你快去吃吧,我找左嫂子说话。”花小麦也冲他笑笑,便上前去挽了左金香的胳膊,与她一块儿去了后院。 …… 说起来,这镖局中向来是大伙儿围在一桌吃饭的,今日因晚了,有不少人已经吃完,便没有特地摆桌子,男人们也不计较,捧个大碗将饭菜囫囵装在一处,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就能希哩呼噜吃个喷香,也不用左金香动手,吃完自己顺手就把碗洗了,陆陆续续送去厨房。 花小麦原无太多话与左金香说,不过寒暄两句而已,听她唠叨一回孩子经,愈加惦记家里的小核桃,也便告辞预备离开。因听见左金香讲西南角上几棵丁香开得正好,便特地弯过去瞧了瞧,正待要走,回过头来,却恰巧看见两个人影,手里捧着吃饭的大碗,蹲在一口偏僻的水井旁一边洗,一边说话。 真是奇了,后院靠近厨房的地方就现成有一口水井,平日里众人都在那里洗洗涮涮。这两人怎地偏生舍近求远,跑到这边来? 她朝那二人脸上张了张,只觉瞧着面生,便晓得他们多半是新来的。正想上前提醒,耳朵里却冷不丁听见一句话。 “……哼,让咱跟着往历州押镖,眼见着都不是贵价货,半点油水沾不着,还得辛苦走一趟!” 这话…… 花小麦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真是奇了,镖局里的镖师,原本就是按月领工钱,这两人莫不是还想走一趟镖,便捞一点好处?哪有这样道理?! 她心中觉得有些不对。脚下就没动,反而小心地往树丛里藏了藏掩住身形,竭力竖起耳朵。 那二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仍旧只管喁喁低语。 “你这说的都是废话!”另一人一脸不屑,泼水将手里的碗胡乱冲了冲。“莫说此番走的是货镖,就算是几千几万两的银镖,咱俩不也照样捞不到半点好处?咱俩跑到这镖局来,是为了捞油水来的?不管这趟镖是贱价货还是贵重物,咱只管把事情办成了就行,旁的事,你理他那么多作甚?” 花小麦眉头皱得更紧。暗地里犯嘀咕。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为什么听上去,总好似有点怪异? 果然,待得那两人再开口时,她立刻发现有些不妥。 “咳,我不就是觉得这回的货太便宜了吗。没别的意思。” “管他贵还是便宜,反正都得那姓孟的赔,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人家把东西交给镖局押运,求的就是个心安,若连番出几回岔子。那镖局的名声可就臭啦!” 花小麦背后一阵发凉,噌地起了一身冷汗。 赔?赔什么?难不成这两人……竟是包藏祸心? 最近孟郁槐回家时神色如常,并不像是遇上了棘手事体,敢是得罪了甚么人而不自知? 她心里越想越觉得发急,压根儿就在那树后头蹲不住了,耐住性子好容易盼到那两人离开,立刻便急吼吼地冲进前院,再度找到韩虎。 眼下这事还没弄清楚,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嚷出来,毕竟,赶走这两人很容易,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可知,这二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最要紧,是得将背后的人挖出来。她也不便与韩虎细说,想了想,尽力轻描淡写地道:“最近镖局接了许多生意?” “是啊!”韩虎不疑有他,说到这个便喜上眉梢,“郁槐哥说,如今镖局在他手里,多接些买卖,一方面让兄弟们有钱拿,另一方面,也可让柯叔安心。芙泽县的商户们向来很照顾,有押运之事,都一概交给我们。前段时间,省城的瑞锦绸缎庄不是也开始与我们合作了吗?多半是因为这个缘故,最近省城来找我们的商家也逐渐多了起来,要不然,郁槐哥怎会忙得那样脚不沾地?嘿,镖局生意多,我们也就挣得多,再忙心里也高兴——不过嫂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打听而已。”花小麦摇摇头,咬了一下嘴唇。 家里有孩子,她不可能在城里久留,可孟郁槐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我这会子得先回村里了,等你郁槐哥自县衙归来,你跟他说一声,让他今日无论如何得回家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说,记住了?” “行……”韩虎挠挠头,朝她脸上张了张,莫名道,“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嫂子你怎地忽然急成这样?” “总之你同他讲,一定要回来,再晚我都等着他。”花小麦没法儿与他说得太多,反复叮嘱了他好几遍,往院子里张望一眼,一时没瞧见方才那两人的身影,唯有一脚踏出镖局大门。 因为心中揣着这档子事,回家之后,花小麦便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又不能说与孟老娘听,惹得她发急,便只能独个儿憋着,满心里盼着孟郁槐能早点回来。 然而,吃过晚饭,哄睡了小核桃,眼瞧着宵禁时间已过,却始终不见孟郁槐的踪影。 ps: 感谢、windly、猫游记人、fenghxy19sdo、myjsy-bjwqt、雪叶纷飞、水在云间几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三十八话 将计就计 一夜不曾安睡,好容易熬到天光,花小麦安顿好小核桃,与孟老娘招呼一声,便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急匆匆地去了稻香园。 这辰光,伙计们才将将下了门板,大堂中闷了一整晚的油烟气钻了出来,委实不大好闻,春喜掩着鼻子指挥庆有他们赶紧拾掇打扫,回身看见花小麦,便笑嘻嘻道:“哟,你今儿怎地这样勤快?我还以为你有了孩子便忘了铺子,甩手东家当得上瘾,往后都不理这头的事了呢!” 汪展瑞每日里一向来得早,瞧见了她,便也凑上来说了两句。 “那八珍会的事,我想你还是要尽早拿主意。若是决定了要去,咱就快些打听今年是什么题目,也好做准备不是?” 花小麦没甚心情与他们寒暄,胡乱点头应了,转过背招手将吉祥唤了过来。 “你替我跑一趟连顺镖局。”她思索着吩咐道,“去瞧瞧你郁槐哥在不在,是何情形,就告诉他,我有重要事与他说,在家里等着,让他今日之内,一定抽个空回来。说的时候背着点人,别当着大伙儿嚷嚷,拉他到一边低低地讲,记住了?” 孟郁槐不是那起没交代、对家里不上心的人,他昨晚上没回来,要么就是韩虎没把话带到他跟前,要么,便多半被甚么事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脱不得身,因此,她心中也只是焦急而已,并不曾为此恼怒。 昨日那事儿,说来似乎并不用太着急,毕竟韩虎等人还没有出发去历州,一切都还来得及。但镖局里留着那两个随时都可能炸响的炮仗,总归无法让人放心。 “行嘞。”吉祥痛痛快快地点头应下,“那要是他不在,我就直接回来?” “他要是不在……” 花小麦低头琢磨片刻:“镖局里有一位姓韩的大哥,你可认得?对。他曾来过咱稻香园好几回,想来你总该有些印象罢?若是你郁槐哥不在,你便去找那位韩大哥,跟他打听一下情况。再问问他何时启程。” 吉祥不晓得她此举的目的,但见她脸色有些发沉,心中便晓得这事只怕开不得玩笑,转头麻溜儿地就往村西头跑去。 花小麦勉强在饭馆儿里坐着同春喜腊梅说一回话,又去瞧瞧周芸儿,将今日新鲜送来的蔬菜瓜果一一翻检过之后,便也回了家,专心致志等孟郁槐归来。 临近午时,满头大汗的吉祥,终于将孟郁槐带了回来。把人送进孟家院子的大门,朝花小麦嘿嘿一笑,就调头又去了稻香园里张罗。 花小麦本是抱着小核桃坐在院子里的小杌子上,见那人把老黑随便拴在了门口的大树上,显然没准备久待。便立刻呼地站起身来。 “昨日我不是给你留了信儿,让你一定回家一趟吗?怎地不见你人?” 她有些发急,三两步迈到孟郁槐面前,等不得地开口就道:“敢是韩大哥没告诉你?” “昨日在陶知县那里耽搁得久了些,晚上又有个应酬,韩虎等不及便先回家了,我也是今早才晓得你找我。” 孟某人这一路被吉祥拽着走得格外急。也同样是一身的汗,快步去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方才有工夫摸摸小核桃的脸,抬眼冲花小麦一笑:“不是同你说了这两日要住在镖局吗,有急事?” 还笑得出来! 花小麦狠狠剜他一眼。朝旁边躲躲,赌气不给他碰小核桃,骨朵着嘴道:“你还笑,昨儿唬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问你,你们连顺镖局招新人。难道事先都不查查应征者的身份背景?万一将那起奸猾狡诈、包藏祸心之辈引了进来,岂不是无尽的麻烦?” 孟郁槐正锲而不舍地伸长了胳膊逗小核桃玩,冷不防听见她这话,手上动作便是一滞。 “好端端的,你怎会突然做这等想法?是……瞧见了什么?” 他含笑问道,面上虽带了点疑惑之色,整个人看起来却依旧十分沉稳,那模样,好像就算花小麦告诉他家里有只怪兽,他也决计不会觉得意外一般。 花小麦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动辄便一惊一乍,一点都不大气上档次,不免心中有两分悻悻,叹口气,将昨日所见所闻与他说了一遍。 “我又不知那二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敢贸贸然地嚷嚷出来,以免打草惊蛇,就盼着你能早些回家,将事情告诉你,让你能早些想个对策,你倒好,竟一晚都不露面!我真要急死了!” 孟郁槐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沉吟了片刻,伸手在她头顶安抚地摸了摸:“昨晚我实是有事,辛苦你了。” 这就……完了? 大哥,知道你向来淡然自若,但眼瞧着镖局可能遭遇祸事,你也不用仍然如此镇定吧? “喂,你多少给点反应好不好?这事可与你们镖局息息相关!你莫要觉得两只小老鼠翻不出大风浪,是你告诉我的,镖局向来最看重口碑二字,万一……” 花小麦将眉头皱得死紧,嘀嘀咕咕念叨了一通,不经意抬头看孟郁槐一眼,却见他不但不心焦,唇边笑容反而拉得更大了些,蓦地反应过来:“你……该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说呢?” 孟郁槐到底是成功将小核桃“抢”了过去,腾出一只手牵着她在院子里坐下:“不走镖时,镖局里的人便从早到晚都在一处,尤其那几个新来的人,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你不过是偶尔去一趟,都能察觉出不妥之处,那两个人都在镖局里呆了好几天了,你觉得,我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对此一无所知?” 花小麦登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人是个靠得住的,既然心中有数,她也就用不着太担心了。 “这么说,你让他俩跟着韩虎一同去历州走镖,也是有意为之了?”她抿了抿嘴角,一颗心落到实处。立时就觉得有点不高兴起来,“你嘴也太紧了,居然将我也实实瞒住,害我白担心一回。一整宿都没睡好——我不管,这会子你必须告诉我,你究竟做了甚么打算?” 孟郁槐垂下眼皮,似是在看小核桃,眉头却微微一挑:“由头到尾,历州的这趟镖,根本就不存在。” 轻描淡写几个字,就像是在与她商量“今晚吃什么”一样简单,内里的信息量,却是大得很。 花小麦一时还不太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嚯,孟镖头,为了那两个家伙,您可真够大手笔的。如此兴师动众……这么说来,镖局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那二人有蹊跷了?” “只有韩虎晓得,我没说与太多人听。”孟郁槐摇了摇头,“你昨日偷听见那二人交谈,尚且不肯在韩虎面前吐露分毫,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我又怎会贸贸然闹得人尽皆知?韩虎得领着他俩出趟远门,这事不能瞒他,其余人,却都还一无所知。说来,我这也不过是个将计就计的法子,有人想要算计我。我便让他们因为自个儿的歪心思摔跟头,很公道,不是吗?” 花小麦默默地点了点头,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儿,幽幽道:“你究竟是得罪了谁啊……” 连顺镖局在芙泽县是独一家。不存在竞争问题,且无论柯震武抑或孟郁槐,都素来待人以诚,与城中的商户关系良好,再加上镖局有陶知县做靠山,轻易应是不会有人找麻烦。 然而,芙泽县是这样,整个桐安府,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孟郁槐年纪虽轻,办事却很稳重,自打接手了连顺镖局,便将买卖做得更大了些,接连将省城的好几单生意收入囊中,一来二去,难免有人会眼红。 那二人言语中明摆着是想搞臭连顺镖局的名声,若真让他们如了愿,最高兴的会是谁?寻常商家不会无缘无故地寻晦气,那么……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同行相争了? 桐安府拢共也不过两三间镖局而已,除开连顺镖局之外,剩下的两间都在省城…… 省城? 花小麦脑子里陡然生出个念头来,一把攫住孟郁槐的袖子,疾声道:“该不会是……” 也是直到这时,孟郁槐脸上方才出现了一抹沉郁之色。 “我希望不是。”他额头上暴起一条青筋,笑容敛去,咬了咬牙,“正大光明的竞争,我从未怕过谁,但倘若背地里使阴招,那便怪不得我。我虽顾念旧日兄弟情,却也没打算一味退让,他要撕破脸皮,我奉陪就是。” 花小麦甚少见他如此,情知他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心中一叹,悄然把手塞进他掌心。 “你的兄弟都在连顺镖局呢,早已离开的人,还理他做什么?去年我便担心那瑞锦绸缎庄的买卖会被他们给搅和了,却不想到头来,人家倒比我想得长远多了!你一向比我办事牢靠,不用我多费口舌,小心些就好。” 孟郁槐拧一下眉头,侧过头冲她笑笑,站起身将小核桃递了过来。 “韩虎后日便要领着人出发,我得回镖局再与他多说两句,安顿妥当。这几日你无事便莫往镖局来,我怕顾不上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低头亲亲小核桃的脸颊,又搂一下花小麦的腰,大踏步走了出去。 ps: 感谢书友080824111255472、马骝妹、六月青梅、秋叶落雨、甜甜酸酸就是我、ian、清风、tom94、心心月、法月儿、liliqwe、木木虫、妖妖妖怪同学们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两个香囊~ 明天一定尽力多多更新感谢大家~~ 第三百三十九话 商议 酉时末,连顺镖局里众人相互呼喝着陆续离去,前后院子只掌了三两火把。 左金香今日不在镖局里歇,几下工夫将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利落,转头唤一声“孟镖头你夜里当心”,便挎着篮子喜滋滋地回家,顺手给后头小门落了锁。 前院里,韩虎拎着那几个新人有型有款地指点一回,挥挥手打发他们走了,便像只猴儿一样绕到后院,直奔倚着墙根那一溜房子而来,也不敲门,哧溜径自钻进了最靠里的那一间。 桌上点了一盏桐油灯,窗户开了半扇,一阵倒灌风吹进来,将那火苗掀得摇摇晃晃,屋里立时添了丝烟熏火燎的气味。 孟郁槐临窗坐着低头琢磨事儿,略抬一抬眼皮,便见韩虎站在门口嘿嘿冲他笑,于是也勾勾唇角:“关门。” 韩虎答应一声,掩上门蹭到桌边倒了碗茶喝,搬张四角凳也坐下了,东摸西看一番,将那竹簸箩揭开瞧瞧,发现竟然里面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苦着脸道:“连块饼都没有?郁槐哥你今日不是回家了吗,嫂子没给你带吃的?” “我来去匆忙,你嫂子又得忙着带孩子,哪顾得上?”孟郁槐瞟他一眼,“敢情你是来找吃食的?” “嘿,镖局里谁个不晓得,肚子饿了往郁槐哥你这里来,就准没错?” 韩虎咂巴着嘴无限神往:“每日吃左嫂子做的饭菜,吃得都絮烦了,我们又比不得你,回家便能饱口福,还不许我偶尔犯馋?就前些日子你带来的八珍糕,敞开肚皮,我能吃二斤呐!” 孟郁槐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这也不算什么,等你从历州回来,事情妥当解决。大伙儿一起去稻香园吃一顿就是,到时候我让你嫂子多准备两道好菜,这总行了?” “真的?”韩虎眼睛登时就亮了,拖着凳子滴溜溜跑去孟郁槐跟前。不知怎的脸上一红,“对了,说到稻香园,我那个事儿……郁槐哥你好歹帮我催催。昨天嫂子来了一趟,我见她没提,自己也不好意思老是追着问,可我都老大不小的了,也不图别的,就想回家能有口好菜好饭吃……” 孟郁槐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周芸儿,皱一下眉道:“我劝你莫在这事上头存太多想法。那周家姑娘与你未必合适,与其心心念念,倒不如趁早另作打算。”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骂花小麦滑头,分明是将烂摊子丢给了自己。 “她心里有别人了?” 孰料那韩虎却不是个好糊弄的。眨巴着眼睛道:“不能吧?她每日里都在稻香园忙活,接触的人,拢共就那几个。跑腿儿的伙计看着傻乎乎的,她指定瞧不上,那位姓汪的大厨呢,与她年纪又差的太多——难不成她是看中了那个掌柜?啊呀,糊涂啊。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一阵风就能撂倒,哪比得上咱们武人……” 孟郁槐被他烦的不行,又不好将那姑娘家的小心思与他细说,不得不板起面孔来,屈起手指叩了叩桌案:“说正事。” 韩虎缩了缩脖子。果然不敢再絮叨,忙正襟危坐,一脸诚恳地望向他。 孟郁槐沉吟片刻,缓缓地道:“这两日你暗中观察,除开那个已被咱们察觉有不妥的人之外。其余四人,是何情形?” “那四个……”韩虎低头仔细想想,“表面瞧着,倒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每日里乐乐呵呵,还算是听话,只是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后日我便要领着他们启程,这几人功夫底子都不弱,万一路上出点岔子,单靠我一人控制,多少有些吃力。我想着,是不是事先与李应春通个气?这回他是我的趟子手,他心中有数,到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个我也考虑过。”孟郁槐微微点一下头,“李应春那小子样样都好,只是年轻,慌慌张张心里存不住事。你先不要忙,等后日出城之后,再寻个机会与他说,免得他这两天嚷嚷得镖局上下皆闻,再令那二人起了戒心。” 韩虎立刻答应一声。 “从芙泽县到历州这一路,咱们镖局是走惯了的。” 孟郁槐便又接着道:“路程不算远,也就六七天而已,且沿途都有咱们相熟的客栈,食宿方面,尚不用太担心。唯独是那赤云山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势必要在野外住一晚,我估摸,若那两人预备动手脚,多半也会选在那个时候。你和李应春商量着,把脚程放慢些,你们离开之后,隔日我会让石清泉带人驰援。” “行。”韩虎笑着点头,又有些不屑地摆手道,“其实咱们这一趟历州之行,原本就是蒙人的,箱中压根儿没有值钱东西,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和李应春……” “你糊涂了?”不待他说完,孟郁槐便朝他面上一扫,“赤云山一带地形复杂,如果那二人有帮手,单凭你和李应春,如何应付得来?此番最重要是将指使他们的人揪出来,我让石清泉带着人赶去,也是为保万无一失,你给我把细点,再这样吊儿郎当……” “我知道了,知道了。”韩虎扭过头去,偷偷做了个受惊吓的鬼脸,再回身时,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别的事我不敢拍胸脯保证,只有这走镖,正经是我从小到大做得最好的一件事。郁槐哥你放心,我把话搁在这儿,有我在,他俩跑不了!” 孟郁槐这才脸色稍霁,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自胸臆中呼出一口气。 “这回的事,原本应该由我走一遭,只因镖局里杂事多,我脱不开身,才唯有让你跑一趟,辛苦你了。” “说这话就是没把我当自家兄弟了?”韩虎嘻嘻笑着站起身,“如今这镖局在你手里,你就只管盘算怎样多赚钱就行,至于这跑腿儿的事,交给我啦!” 说罢就往门外走,撂下一句“郁槐哥你早点歇着”,闪身出了房门。 …… 孟郁槐将一腔心思都放在了镖局里,两三日不着家,那边厢花小麦,却也并没闲着。 小核桃眼瞧着将满三个月,长得肥白圆嫩,许是随了他爹,个头也比村里的其他孩子要大上一些,村里谁见了都要夸两句,孟老娘因此格外愿意抱着他出去晃悠,收获满满赞美之后欢欢喜喜回来,将听来的那些个养孩子经验事无巨细地说给花小麦听。 “郁槐小的时候,家里没余钱,我和他爹又啥也不懂,只能有什么吃什么,如今咱家既然有那个条件,自然该把他照顾得精心一些才好。” 她搂住小核桃便不愿撒手,难得和颜悦色地对花小麦道:“现在只需喂奶水,等他四个月之后,却也能吃些软烂东西了。郁槐那时候只吃些米汤而已,如今小核桃却现成有你这么个当厨子的娘,正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候,你有时间多琢磨琢磨——孩子长得好,往后才省心不是?” 这事儿花小麦在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也有所耳闻,再加上春喜腊梅成天在她身边唠叨,便已是考虑了许久。此刻得了孟老娘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一有空闲便往厨房里钻,将那蔬菜泥、蛋黄泥和米糊糊捣腾了一个遍,有时趁孟老娘不在,还会偷偷给小核桃嘴边抹上一点,看他舔得津津有味,好歹也算是让他打打牙祭。 这日午后,陪着小核桃歇了个中觉,花小麦正在厨房里试着淘澄米糊糊,潘平安笑呵呵找上门来。 自打珍味园交给他打理,花小麦已很少管那边的事,每月只坐等收钱而已。今日见他忽然来了,还是这样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心下便起了两分好奇,从厨房出来,笑着招呼:“平安叔,你今日怎地有空?”一面要斟茶给他。 “不喝茶了,说完我就走,那边还忙着。” 潘平安乐颠颠地随便拣了个小杌子往前院儿里一坐:“其实也没甚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最近接了两单大买卖,想来与你说道说道。你晓得的,咱们珍味园,如今在桐安府也算名头不小,尤其是省城,十之四五的酒楼,都在咱们这里买酱料。这口耳相传,当真不得了哇,你猜怎么着?” 他有心卖关子,花小麦忍不住便是一笑,很配合地道:“我可猜不出,是有什么好事?” “喙!”潘平安便是一拍大腿,“就是今儿上午,咱珍味园里来了两个外地人,那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我听他们自个儿介绍,是偶然来咱们省城行商,吃过咱们珍味园的酱料做的菜,觉得滋味极好,循着味儿就找了来,与我商量,想从咱们这里运大批酱料,去他们家乡卖哩!” 花小麦还以为他要说出多了不得的大事,却不想是为了这个,不禁失笑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啊。喏,旧年里,不就有客商找上门,置办了一批酱料去?” “那算什么?”潘平安很有点不屑地一梗脖子,“你再猜,今次这笔生意,咱们能从中赚多少钱?” ps: 眼睛发炎,又痒又疼,半眯着好不容易写完一章,加更挪到明天,三更!投票和打赏的同学也明日一并感谢,让大家等久了,抱歉~ 第三百四十话 不对头 孟老娘瞧着潘平安似是一时半会儿不预备走,到底是送了茶来,将他让在前院里坐了,便自顾自带着小核桃去堂屋里玩耍。 孟家这新居方位选得正好,春日里阳光和煦,将大半个院子都笼在了明晃晃的日头里,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种着花草的泥地散发出一股清淡干燥的香味,呼吸间十分熨帖舒服。 花小麦将茶碗推到潘平安面前,见他一脸藏不住要溢出来的自得,不由垂首暗笑。 这位平安叔,在省城厮混了好些年,虽始终没挣出个名堂,却终究见了不少世面。珍味园自打开张,生意便一向不错,一笔几十百来两的买卖,如今应是不值得他这样兴师动众地特意跑来炫耀一回,那么…… “平安叔您就别跟我卖关子了,直说不行吗?”她抿唇冲潘平安一笑,“说出来,让我也欢喜欢喜呀!” “嘿。” 潘平安摆够了谱,稍稍凑近一点,伸出五个手指,压低了喉咙神秘兮兮道:“整整七百两啊!” 咦? 花小麦一愣,随即腮边笑容立刻敛去两分。 七百两?这……好像有点不大对头哇! 她这一向的确很少去珍味园不假,但一个月里总有几日,要去盯着雷安两口子张罗做酱,每次有新酱出缸,那雷师傅也总会送来给她尝尝,是以,对于酱园子的情况,她虽不说掌握得一清二楚,心中却也是有数的。 珍味园生意的确红火,但酱料这东西,是老百姓过日子少不得的寻常之物,即便是再贵,难不成还能卖出天价去?现下那酱园子里,最贵的一种酱是八十文一坛,那还是因为当中用了不少贵价干海货的缘故。其余酱料,却大抵都是三四十文上下——七百两的买卖,也就相当于一次过要交出上万坛的货,那两个客商莫不是打算把酱料买回去泡澡? 珍味园在省城之中。也有几笔四五百两的大生意,可那是酒楼一整年的订单啊,怎可相提并论? 这道理连她都明白,似潘平安这等在生意场打滚许久的人,更是该轻易就能看出蹊跷之处才对,敢是被大生意冲昏了头脑,高兴得过了,竟一时没想到? 花小麦将心中疑问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那潘平安立刻连连摆手摇头,做出一副极之笃定的情态。 “不是同你说了吗?他俩是预备将这些酱料买回去。卖给当地的老百姓和酒楼食肆。像咱们这样肯花心思、用料又实在的酱园子,搁在哪个地界都是屈指可数,咱做出来的酱是出了名的味道好,货真价实,一旦运去了他们的家乡。肯定立刻会大受欢迎呀!”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言之凿凿道:“人家不就是想从中赚个差价吗?大地方来的人,穿得那叫个华丽,一看就是手头富余的,不差这两个钱!他要买,咱就只管将这酱料做出来就是。至于他打算怎么运回去,运回去之后又预备如何处理,这和咱们有甚么关系?” 花小麦点了一下头,却一时没有做声。 ……好吧,潘平安这番话,似乎也能说得过去。可她心里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平安叔,您是与那两位客商已将事情说定了?怎地之前不先与我商量?那……他们可有付了定金?” 她拧了拧眉心,沉声道。 这话一出,潘平安面色便有点不好看,原本笑得志得意满。这会子一张脸却是垮了下来。 “我这不是心想着,你刚生了孩子没多久,正是手忙脚乱之时吗?” 他有些悻悻地朝花小麦脸上觑一眼:“小麦丫头,当初是你自个儿将一颗心都扑在了稻香园上头,怕忙不过来,才叫我从省城回来替你打理珍味园,之前说得明明白白,生意上头的一应事体我都能做主。怎么,如今眼瞧着接了笔大买卖,分明是件大好事,你却这样不放心,难道是怕我中饱私囊?哼,我姓潘的虽爱钱,却也还没到这样恬不知耻的地步!” 花小麦从未曾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中很有些不悦,强自按下怒气,略一思忖,冲他微微一笑。 “我哪有那个意思,平安叔你误会了!想来是我话说得不合适,惹得您不快,您看在我是小辈的份上,别同我一般见识。不过……” 她话锋一转,淡淡地笑着道:“您也别忘了,说一千到一万,我才是珍味园的东家,我过问铺子上的生意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潘平安怔了怔,给噎得半晌作声不得,端起茶碗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了下去。 “您还没告诉我,那二人给了定金不曾?他们既不是本地人,想来应当不会在桐安府久待,到时这酱料,又该如何运送?” 花小麦哪管他此刻是何心思,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遍。 “……今儿上午,已是将这事说定了。”潘平安有些不情愿地嘟囔,“至于定金,自然是按规矩收两成。人家那两个痛痛快快就掏了银票出来,说是明天还要来一趟,选定酱料的种类。至于运送,人家说了用不着咱们操心,能有什么问题?” “行,我知道了。”花小麦点点头,“明日他二人若再来,烦平安叔您让小耗子来唤我一声。这样大笔买卖,我这做东家的总该露个面,您说呢?” 潘平安初来时兴致高昂,眼下却似给浇了一桶冷水,蔫蔫儿地应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花小麦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在前院里坐了片刻,也起身去了堂屋,将小核桃从孟老娘怀中接过来,也不开腔,默默捏住他胖乎乎的小手缓缓摩挲。 孟老娘方才在堂屋中,虽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了个十足十,却也晓得了个大概,见不得花小麦这心事重重的模样,嘴里“啧”一声,毫不客气地狠狠一掌拍在她背上。 “娘!”花小麦冷不丁唬了一跳,吃痛朝后躲了躲,“我又没招惹您,好端端的,您还真下狠手哇!” “那又如何?”孟老娘一抬下巴,得意洋洋道,“你怀着小核桃时我就同你说过,过后是要和你一笔笔算总账的,现下打你一掌,不过讨点利息而已,你还不乐意了?——我说,你那劳什子酱园接了大买卖,你不是应该乐得嘴都合不拢才对吗?这样愁眉苦脸给谁看?” 花小麦抬头看她一眼,抿抿唇角:“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妥啊……” “有甚不妥?”孟老娘阴着脸没好气道,“横竖老娘闲着没事,索性便听你絮叨絮叨,省得你又跑去找郁槐,给他添麻烦,他这阵子可忙得很!” 花小麦霍然睁大了眼,不由得转过脸去看了看日头。 孟老娘向来懒理生意上的事,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您没事吧?”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想要伸手去碰孟老娘的额头。 “你说是不说?”孟老娘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指着她的脸凶巴巴道,“老娘可没那么好的耐性,再耽搁,我便不理你,由得你自己在这儿犯愁吧!” 说罢真个作势要走。 “好了,说还不行吗?”花小麦忙一把拽住了她,叹口气道,“方才您也听见平安叔说的那些话,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始终觉得整件事透着股奇奇怪怪的意味。” 她一头说,一头顺手理了理小核桃的衣裳:“据平安叔讲,那两个客商是在省城的酒楼尝过用珍味园酱料做的菜,觉得极好,这才巴巴儿地寻了来,可……按常理,咱寻常人觉得一道菜好吃,不是大都应该认为是厨子的手艺精湛吗,怎会将功劳归到那酱料上头去?为厨之人成天跟油盐酱醋打交道,自然晓得咱家酱料的好处,但那两个客商,是外行人哪——我总觉得他们这说法不靠谱,反正在我这儿,是有些信不过的。” 孟老娘低头想想,竟是破天荒地点头表示赞同:“这倒是,这事儿搁在我身上,反正是想不到那么多。不过,也许人家做买卖的,对商机感觉格外敏锐,特地同店家打听了也未可知?”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花小麦冲她笑笑,“可还有一点,我也觉得蹊跷。平安叔几次三番将那二人形容得衣着华丽,仿佛整个芙泽县都难寻那样富贵的人,倘真是如此,这点子酱料买卖,于他们而言,只怕算不上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似这等富贵人,出门在外身边总不缺一两个得力帮手,区区七百两的生意,打发个信得过的人张罗也就罢了,何必山长水远地从省城亲自跑来?” 这些个想法,方才就一直在她脑子里不断盘绕,只因见潘平安已是有点不高兴了,才没立刻在他面前一股儿脑地倒出来。 有大买卖找上门,她心中当然觉得雀跃,但珍味园拢共只得那几个伙计,酿造上万坛酱料,得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力气?假使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多的酱料,须臾间又去哪儿再寻个买主? 实在……不能不谨慎点啊! 孟老娘默了默,习惯性地想找些话来反驳,竟是遍寻不着,半晌猛地抬起头来,讶然道:“你那脑子几时变得如此灵光了?” ps: 大家七夕快乐~ 眼睛疼,写得慢,同学们莫等,三更一定送到~ 第三百四十一话 试探 花小麦也不着恼,笑嘻嘻冲孟老娘挤了挤眼,压根儿用不着费心琢磨,漂亮话便顺嘴一句接一句往外倒。 “我知道您嫌弃我不机灵,我也素来晓得自己是个蠢的,可再怎么说,我都嫁进来一年多了,还不许我有点进步?您在咱火刀村是出了名的水晶心肝儿通透人,郁槐呢,又那样心思缜密办事沉稳,我成天跟你两个相处,耳濡目染,学聪明点不也很正常?” “呀……” 孟老娘被她这一通恭维弄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哆嗦了好一阵方缓过来,满面嫌弃地道:“依着你的意思,是怀疑那两人并不是真想买酱料?” “他俩来得那样突然,生意又做得如此痛快,简直由不得人不猜疑呀!” 花小麦低低吐了一口气:“买卖红火了,总免不了有人要眼红生事。他俩若是真心想买,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他们只是来搅和的,弄得珍味园手忙脚乱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找谁哭去?咱们每个月做的酱料都是有买主的,突然多出来一万坛,若销不出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坏掉,亏钱不说,还糟践东西呀!” “唔,要这么说,的确是应该加点小心。”孟老娘思忖一回,点了点头,“那这买卖,你不打算做了?” “明日去瞧瞧情形再说吧。”花小麦叹息一声,冲她笑了笑。 晚饭后,花小麦与孟老娘按例抱着小核桃去稻香园晃悠了一圈,没往人多的前头饭馆儿里挤,一径去鱼塘边走了走,只当是散步消食。 因着孟郁槐不在,孟老娘担忧花小麦夜里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提出两人轮流照顾小核桃,也好让花小麦能腾出空来睡个囫囵觉。 当然,她存着好心。却偏生不爱说好话,回家之后一路抱着小核桃往后院走,嘴里只管嘟嘟囔囔。 “就你那懵懵登登的性子,夜里孩子就算哭得嗓子哑了。只怕你也听不着!他跟着我,虽然我劳累些,却至少心里踏实!” 花小麦被独个儿留在了前院儿,一时不知道做甚么才好,想起下午潘平安与她说的那回事,心里不由有些发烦,左思右想,索性又去了厨房,远远地在窗口点一盏灯,取了个石臼。拣些晒干的番椒、花椒和肉豆蔻等物,先细细炒过,再一样样磨成粉。 听说城里某些有雅兴的大户人家,闲来无事喜欢调脂弄香打发时间,因为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所以必须将心念放得极之平和,也算是个修身养性的法子。 而这些个每家每户常见的调味料,价格低廉随处可见,实在算不得甚么高雅物事,反倒透着一股市井的味道。尽管如此,整个碾磨、推压的过程,也同样能让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石臼“格楞楞”地响个不休。红彤彤的干番椒发出轻微的脆裂声,一点点变成了粉末,鲜香之中带一点辛辣之味,钻进鼻子里,冲得头脑瞬间清明。 花小麦将舂好的番椒末子倾进一只小陶罐中,压实盖子。搁进干燥避光的柜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明白潘平安为何会那样欢天喜地,被她质疑之后,又为什么如此沮丧。 七百两的买卖啊,刨去成本。独是潘平安一人,便可得几十上百两,这钱搁在哪个面前,能不心动? 她也知道,自己的担忧很可能是多余的,但……她心中偏偏就是有种直觉,始终盘桓不去。 这买卖,恐怕做不得。 说实在的,她也不愿轻易放过这样一笔大买卖,光是想想也觉得肉疼,只盘算着明日先试探试探那两个再说,很快沉下心来将剩余的调料全都碾成粉,一一归置好,又把厨房里拾掇利落,吹灯走了出来。 快要入夏了,夜里竟还凉的很,在那暖烘烘的灶台边站了半晌,冷不防走进院子里,花小麦立刻被冷风激得打了两个喷嚏,缩了缩脖子,赶忙一溜小跑着回了房。 她想着自己虽然瘦却一向身子壮实,打两个喷嚏而已,算不上甚么大问题。却不想隔日一早起来,便觉得头疼,鼻子也有些呼哧呼哧地不透气。 孟老娘跳着脚地将她臭骂一通,若不是见她实在有点蔫搭搭的,简直恨不得拿笤帚往她身上招呼。 “我说你就是作死!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在厨房折腾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这辈子最讨厌便是那病病殃殃的人,瞧着要死不活,半点不爽利!你现在又正喂着孩子,那大夫开的药,你敢随便吃吗?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是什么?当娘的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花小麦被她骂得脑子里轰隆隆,实在忍不住,瓮声瓮气道:“敢情儿您一辈子没生过病?这春日里原本就乍暖乍凉的,您要怪怪老天爷去,光骂我有甚意思?” “你还敢回嘴?”孟老娘赶着去厨房熬生姜红糖水,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今儿少抱小核桃,喂他的时候,拿块布把头脸遮严实了。你要是把这病过给他,老娘真揭你的皮!” “您就不能偶尔也心疼一下我?”花小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想说点什么,就见院门外头人影一晃,接着那小耗子便笑嘻嘻地跳了进来。 “小麦姐,昨儿那两位外地的客商又来了,平安叔让我来唤你一声呢!” “这么早?”花小麦皱了一下眉——用得着这么上赶着吗? “你还去?”孟老娘自厨房里探出个头来,“真打算挣命?” “我去瞧瞧,一会儿就回。”花小麦冲她一笑,强撑着从椅子里站起来,招呼小耗子一块儿出了门。 …… 这辰光,珍味园里还没有正式开工,伙计们刚陆陆续续地从家里赶来,大抵也晓得那两个客商腰包里沉甸甸的,都觉得有些兴奋好奇,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旁围观,时不时地低声议论上两句。只有孙大圣是个不在乎的,照样大声说话,笑起来的动静,将屋檐上两只鸟都惊得扑棱棱飞起。 潘平安正在与那两个客商说话。抬眼见花小麦来了,显然还是有点不自在,勉强冲她点头笑了一下,便对那二人道:“那位是我们珍味园的东家。” 两人转过头来,登时惊呼道:“哟,原来你们这酱园子的东家,竟这样年轻?”听口音,却分辨不出是哪里的人。 花小麦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快速将他两个打量一回。 如潘平安所言,这两人相貌没甚出奇。却的确是打扮得十分讲究。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那一身穿戴,在整个芙泽县都是少见的,且还叮呤当啷挂了不少配饰,那些个又是金又是玉的物事。花小麦虽不认得,但瞥上一眼,却也瞧得出价值不菲。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预先对这两人揣了些怀疑的缘故,她怎么看都觉得他们打扮得太过浮夸。 这两个家伙可是出门行商的,穿戴得这么打眼,是生怕贼不惦记? 正琢磨间。那两人已是笑呵呵走了过来。 “你们这珍味园的本事,那真不是盖的,我俩都算是爱吃之人,行走了这许多年,却从未曾尝过这样风味鲜美的酱,有这样的好东西。才算是给菜色锦上添花哪!昨日我们已与潘掌柜把买酱料的事说定了,今日来,就是专门为了选定种类。只怕你们这里的好酱太多,我俩挑花了眼,都不知该要哪样才好了。哈哈!” 花小麦背过身去揉了揉鼻子,再回头,便是一脸笑容:“是,昨日潘掌柜与我说了这事,我心里也很高兴,我们这珍味园向来只做桐安府的买卖,若能卖到外省去,我这做东家的,脸上也有光。今日特地过来,是有点小事要与两位商量——听说昨日,两位已付了定金?” “可不是?”两人当中稍矮的那个不假思索点点头,“这做买卖得讲诚信,我们既是真心要买,自然该痛快把定金付了,也好让你们安心。转头你们一交货,我们立马就把剩余的货款一并付了,肯定不耽搁的!” 花小麦心中早有计较,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地低了低头,犹豫着道:“正是为了这个,想和两位打个商量呢。” “怎么?”那人立刻追问。 “是这样。”花小麦便摆出一脸恳切,“听潘掌柜说,昨日两位是用银票付的定金,可其实我们这铺子有个规矩,一律只收现钱,银两或是铜钱都行。潘掌柜与我说了,他是觉得两位远道而来,所以不好同你们开口,但我思忖了一晚上,总觉得既然有这么个规矩,还是依着来的好,免得开了这个头,往后事情就不好办。我也不瞒两位,实在是担心有时那银票会出纰漏,还请两位见谅。” 银票这东西,只要去票号办个手续就能作废,让收款的一方压根儿兑不到钱。若是认识的熟人用银票付账,她这边当然没问题,但这两个家伙活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怎能不谨慎一些? 潘平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好容易忍住了没戳破她的话,只是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至于那两个客商,却是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方搓着手有些为难地道:“这个……你晓得我们是出门行商的,身上哪里会带那么多现钱?银票又轻省又便当……” 花小麦忍者头疼抿一下嘴角,和善笑道:“这也不难。转头两位回城的时候,我打发个伙计送送你们,顺便当着两位的面,去票号把银钱兑出来,这不就行了?” 第三百四十二话 病了 潘平安早就在一旁惴惴不安,抓心挠肝只恨自己插不上嘴。此刻见那两个客商似是有些犹豫,忙见缝插针跳出来打圆场:“对,这样好,这样好,既不用两位费脚程,我们心里也能踏实一些。呵呵,我们这规矩,真不是针对谁,更加不是信不过两位,只不过……小本买卖嘛,免不了将钱看得紧要些,比不得您二位是做大生意的,还盼两位别笑话,更莫要心中存了芥蒂……” 打发伙计跟着去兑现钱,这样的解决方法或许有点跌份,却也说得过去。毕竟所谓入乡随俗,你想要来与这珍味园做买卖,总不能将人家的规矩不当一回事吧?况且,这样做也并不怎样费工夫,只要是通情达理,真心想做这买卖的人,应当都能理解和接受。 然而那两个客商,却好似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般,竟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花小麦原本只是猜测,这会子见此情景,心中基本就有了答案了,庆幸自己没犯迷糊之余,少不得也有些失望。 果然,这世上是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的,如果突然被一笔不合理的生意砸中了头,那么这笔生意,十有八九就有问题。 从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买卖,不得罪人,就不会有麻烦找上门。可如今她渐渐明白,树大招风,这世上永远不缺看你不顺眼的人,找茬,也从来都不是非要你做错了事不可。 “两位这两日应是住在芙泽县城吧?不知是在哪一间客栈落脚?” 见那二人不说话,她便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目光似是不经意,从他两个面上扫过。 “你们……” 孰料那二人,竟是突然冒起火来。 “我们诚心来买酱料,你们总也该拿点诚意出来吧?”他两个霍然站起身,气咻咻地瞪视着花小麦。“口口声声说不是信不过我们,可你们打发伙计跟着我们去兑钱,不就是怕我们糊弄人吗?你们去打听打听,我俩做了这么多年买卖。随便拎出一笔来,那数目都能吓掉你们的魂儿!区区七百两的买卖,你们当个宝,我二人却还不放在眼里!好好好,你们既然是这种态度,那这买卖,咱们不做也罢,往后你们纵是后悔,我二人也是决计不会搭理的了!” 说罢,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拂袖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院子里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有人惊愕,悉悉索索地低声议论,那潘平安更是使劲儿跺起脚来。 “小麦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呀!”他几个大步来到花小麦面前,咬着牙道,“我晓得你那间稻香园是赚大钱的,酱园子这点琐碎银子,你如今看不上眼,但你至少也替大伙儿想想!那七百两若能落了口袋,这些个伙计们也能跟着喝点肉汤不是?这下可好。你把人给得罪了,一笔大买卖算是打了水漂——我说,你若是不想做这酱料买卖了便趁早说,我们也好各自寻出路去!” “您从前在省城做了那么久的生意,我为何如此,您不明白?”花小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 “我不明白!”潘平安急红了眼,哪里有心思去细琢磨,“咱何曾有那不收银票的规矩?换了谁都会觉得你这是故意为难人!” 花小麦只觉眼皮发烫,忍不住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却听得那孙大圣在旁抢先出声。 “嚷嚷甚么?小麦妹子是东家,她还做不得主了?那二人我瞧着也觉有点贼眉鼠眼,保不齐揣着甚么花花肠儿,咱酱园子现在又不是缺了这笔生意就活不下去,就值得你急成这样?哼,每个月订单就已经够多的了,再加上这万来坛酱料,我们几人得熬成什么样才能做出来?反正你就只管动动嘴皮就行!” 都是同村人,潘平安知道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自觉地有点怵他,嘴里嘀咕了一句,终究是没敢再大声嚷嚷。 花小麦感激地看了孙大圣一眼,再度望向潘平安,强撑着摇头道:“平安叔,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不妥?他二人就这么走了,连昨日给你的银票都没要回去啊……” 潘平安倏然一呆,再开口时,气焰登时灭了两分:“兴许是……兴许是人家气过头了,忘了这回事,用不了多久,自然会……”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花小麦彻底失了耐性,高声道,“银票在你手里,你大可以现在拿去票号问问看,若能兑得出钱,我立马拿七百两出来给大家分,好不好?钱不够我就算卖房子也决计不亏了你,行不行?” 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潘平安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回过身,就见整个院子里的人全都牢牢盯住他,便讪讪地挥一挥手,道一声“都干活儿吧,别……别站着了”,自个儿一溜烟地跑去了库房里。 回家这几步,花小麦走得无比艰难,两条腿半点力气使不出,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照得眼花,一路飘着回了村东,刚进了院门,迎面就撞上正要抱小核桃出去晒太阳的孟老娘。 “如何,那两人是骗子不?你……”孟老娘扯住她张口就问,话说到一半突然吞了回去,接着一惊一乍叫起来。 “你这是怎地了,脸色煞白?”说着又用手来触她额头,“啊呀,比火还烫哩!我说你是作死,你还顶我的嘴,眼下怎么样?你赶紧赶紧,回屋躺着去,我估摸还是得请大夫才行,啧,你说你……” 一边埋怨,一边下死劲把她往后院推。 花小麦自打来了火刀村便没怎么生过病,也知道自己这次只怕是闹得凶了,不敢怠慢,听话地往后院挪,没忘了躲小核桃远一点:“娘你别让他离我太近,至少今天莫要让他进我的屋了,他要是饿……稻香园每天有新鲜送来的牛羊乳……” “啊呀用不着你操心!”若不是看她实在虚弱,孟老娘简直恨不得踹她两脚,“甚么牛羊乳,村里那么多刚生孩子不久的小媳妇,让小核桃去吃上两口不算什么大事!你去,蒙着被子睡一觉去,我一个人照应不来,少不得又要麻烦你冯大娘来搭把手,你说你除了给我找事儿,还会干点啥?” 话音未落,就一把将她推进屋里,往榻上一塞,又格外抱一床厚棉被出来,没头没脑将她捂得严严实实,骂骂咧咧地关门退了出去。 花小麦实在是浑身酸软得厉害,也顾不上别的了,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屋里好像始终有人进进出出,也不知是不是孟老娘,取了酒来将她手心脚心擦拭了一个遍,又在她额头搭了一块沁凉的帕子,每隔一会儿,就要走进来看她一眼,那开门关门的声音吱吱嘎嘎,使人不得安宁。 身上、被褥上甚至乎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让人愈加发昏。花小麦翻了几次身,房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才逐渐睡得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又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她有点不耐烦了,只是没力气开口,唯有在心中暗暗地“啧”了一声,满心盼着来人快些离开。 却不料那人竟是在榻边坐了下来,拿掉搭在她额头的帕子,手掌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脸。 花小麦迷迷瞪瞪地想:嗯,孟老娘的手可真够大的,还生了这么多茧,往后不能让她老抱着小核桃了,说不定会把那细嫩的小脸蛋儿磨破皮的……哎等会儿,您老别亲我啊,这样不好吧?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睁开眼来。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想来是到了黄昏时分,床边坐着个模糊的高大影子,正弯了腰用嘴唇碰她的额头。 花小麦一个激灵,病吓走大半:“你怎么回来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得厉害。 孟郁槐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低声道:“事情安顿好了,我就回来看看——幸亏我想着今天回来一趟,你到底在折腾什么?” “又不是我想生病。”花小麦嘴角一扁,“你以为我很乐意?难受着呢!” “可要起来坐坐?”孟郁槐扶了她一把,让她半倚在床头,顺手端碗温水给她,“娘本来想去请大夫,又觉得你现下最好不要吃药,便预备先今天看看情况。若明天早上还是这样,就怎么都得瞧病了。” 花小麦点头应一声,将他往旁边推推:“你别离我太近,回头我再把病过给你,我一个人生病已经够愁人的了。还有,过会子你出去之前,先换身衣裳洗个手再抱小核桃,免得……” “顾着你自己吧!”孟郁槐瞪她一眼,“等你好了,回头跟我练拳脚去,弱成这样,还好意思成天跟人炫耀你是耍棍的好手?我问你,听娘说,珍味园出了点事,到底是怎么了?” 花小麦这会子却没甚心思同他说这个,摇摇头,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耍赖道:“抱!” ps: 感谢水在云间、紫霄璃曜、g、果实在旁边、小粉西、huangmiao520、rfly、緑小兮几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尚秋水同学打赏的平安符~ 第三百四十三话 不必操心 房门未曾关得太严实,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孟老娘和冯大娘说话的动静,听上去似是在感谢她今日来帮忙,客气留她在家中吃饭。 孟郁槐被花小麦的无赖相逗得发笑,嘴上说“你还小吗”,手里却是半点不耽搁,果真将她抱入怀中,用被褥裹了个严严实实。 花小麦睡了大半天,总算是捂出一身汗,脖颈子里黏腻腻的,头发蓬乱着粘在腮上耳边。她也不讲究,只管把那一头汗珠全蹭在孟郁槐衣裳上,就着他的手将那一碗温水全都喝了下去,方觉喉咙里舒坦了些,唯独脑子还是有点昏昏沉沉,懒怠说话,不计孟郁槐问她什么,都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 孟某人伸手抹了抹她的额头,吁一口气道:“不管明日瞧不瞧大夫,过会子还是煎一碗桂枝汤来吃。你这会子热度降了些,该趁机将那病气一股儿脑地全拔了去才好——你还是跟我说说,珍味园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娘告诉我,是来了两个骗子?” 花小麦拿手指头抠着他衣裳前襟,蹙了下眉:“咱能不絮叨这个了吗?” 早间那档子事,她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心头一把邪火直往头顶冲,压根儿连提都不愿意提。 偏生孟郁槐却是不肯轻易饶过她,低头正了正脸色:“怎能不说?遇上麻烦你不想着解决,只预备混过去就算了?” “我就是觉得烦!”花小麦愈加不耐,啧了一声,“反正都把那两人打发走了,珍味园也没吃亏,这不就行了吗,还打算怎么着啊?” 孟郁槐盯着她瞧了半晌,忽地低笑出声。 “你这一生病,怎么还耍起小孩儿脾气来了?不把这事儿查个清楚,揪出那搅事的正主儿。人家隔一向又变着法儿地来寻晦气,还有完没完了?我听娘说,因为这事,平安叔跟你跳脚来着。莫不是你恼了他?” “我恼他做甚么?”花小麦不假思索地抬头看他一眼,“是,他态度的确不好,回头我是该找个机会同他掰扯掰扯,但说穿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是正经做了多年买卖的人,将银钱看得比旁人更为紧要,这么一大笔生意打了水漂,他有些急躁也很正常,论到底。他终究是为了酱园子好,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跟他置气。” 她说着转头咳嗽两声,又接着道:“你说要把背后指使的正主揪出来——咳,其实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同行。整个桐安府专做酱料买卖的铺子。拢共只得五七间,大部分与咱们毫无往来,唯独芙泽县城东的万记和省城的安泰园,和咱们曾生过龃龉。那万记自打传出用陈米做酱的坏名声,便是大伤元气,如今只怕自顾不暇,至于那安泰园……” “等一下。” 孟郁槐听到这里。神色就是一凛,打断了她的话。 “我记得那安泰园与宋静溪是亲戚,可对?” 花小麦怔了怔:“……你想说什么?” “突然生出个念头而已。”孟郁槐摇了摇头,“行了,这事你莫理,交给我便是。你只管赶紧把自个儿养好,你这一病,小核桃都成了个吃百家饭的娃娃了。” 花小麦听清了前半句就开跑,乐呵呵接了句“那我可真不管了啊”,话都说出口了。才觉有点不对劲,登时将眉毛立了起来。 “敢情儿你今天对我这样嘘寒问暖百般体贴,全是为了你儿子?你有没有良心啊孟郁槐,我都病成这样了……” 孟某人哈哈一笑,起身将她塞回被窝里,也不答话,抬脚就往屋外走。 “哎!”花小麦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恼得直咬牙,“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走,镖局那事现下是何情形,好歹你也让我知道一二啊?” 也是奇了,他两口子怎地就偏生连糟心事都是一块儿遇上? 孟郁槐脚下未停,一径走出去,关门之前,转头进来冲她笑了笑。 “那个,也不用你管。” …… 自打这日,孟郁槐便从镖局搬回了家,只因手头事忙,每日里依旧早出晚归。 花小麦终究是身体底子不错,窝在家里安安心心将养了几日,也便恢复得妥当,等不得地把小核桃从孟老娘那儿,又挪回了自己身边。 临近五月,日头渐渐透出点灼热的味道来,田间草垛子给晒得干燥脆裂,地头处处都是农人们挥汗如雨的身影。 雨季将至,人人都想赶在那之前将地里的庄稼拾掇利落,以免到时被瓢泼大雨淋坏了粮食蔬菜,这一春天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孟家田地不多,却也不敢含糊,拨空把打谷场附近那两块番椒地好好儿整治了一遍,新宅前院中那一小块种葱蒜的菜畦,也早早地搭上了遮雨的木头棚子。 景泰和原先在村里的那间铁匠铺,到底是被花小麦按市价赁了下来,也不必花大力气装潢,拆掉那座大铁炉,里里外外清扫个三两回,将破损的窗户换过,再把四面墙重新砌一砌,垒个厨房,置办些家具就随时都能住人。 这点事,压根儿用不着请工匠,只消使钱在村里找几个有力气的后生便能办得周全。谭师傅晓得这房子是专门给他一家几口人住,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待房子修葺好的第二日,便慌慌将媳妇和孩子们领来瞧瞧,对着花小麦,几乎要抹眼泪花儿。 “厨房里干活儿没天没日的,我也难得能回城里看孩子一回,如今可好了,一家人住在一块儿,我晚上下了工便能见到他们……真不知道说点啥才好,稻香园工钱原本就不少,如今你又费心思给我们一家张罗住处,让我们团聚……” 他搓着手,有些语无伦次地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他媳妇在旁边跟着连连点头。 孩子来了一处新地方,总是格外觉得好奇,你追我赶地绕屋子追着跑,咯咯嘎嘎的笑声有一阵没一阵地传过来。 花小麦偏过头去看了看疯得一头汗的小孩儿们,抿唇笑道:“这不算什么。谭师傅你不必如此,我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在稻香园里干得长久罢了。这房子的条件称不上十分好,恐怕比不得你们在县城里的家。所幸是尽够住的,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安顿——预备几时搬?” 谭师傅自打知道花小麦要替她解决这一家人两地分居的难题,便已在心中期盼了许久,来来回回琢磨了好几遍,此刻闻言便立刻笑着点头道:“早一日一家团圆,我便早一日心中踏实,也不必费心选日子,就明天吧。我这虽不算正经乔迁,却到底是一桩喜事,本有心请大伙儿一块儿来家里热闹热闹。可这一向,稻香园里忙得很,只怕脱不出空……” “行,那明天我便放你一日假。”花小麦痛快应道,眯起眼睛半开玩笑道。“至于请我们来家里做客,这事儿我可记在心里了。很快便是雨季,稻香园生意难免受影响,会清淡些许,就趁着这时候,我们找一日到你家来做客。先说好,我们可只带一张嘴。吃完抬脚就走,你纵是嫌累嫌烦,我们也是不理的!” 谭师傅嘿嘿笑着,连道“那是自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冷不丁一抬头。脱口而出:“哟,潘掌柜,你怎么来了?” 花小麦回过头去,果然见潘平安吃力地拎着一只大筐,远远地从村间小道上绕下来。 她并未曾出声与他打招呼。只歪了歪头,唇角略略勾起一个笑容。 潘平安匆匆走到两人面前,同谭师傅寒暄了两句,面色有些讪讪地转向花小麦:“小麦丫头,咱借一步说话?” 花小麦无可无不可,跟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 “那个……”潘平安很不自在,平日里圆滑得紧,今日却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低头揭开筐里的嫩绿叶子,底下满满当当居然全是樱桃,红彤彤还沾着水珠,瞧着新鲜漂亮,可爱煞人。 “城里刚上市的,瞧着挺好,我便买了一些。”他把那大筐往花小麦面前送了送,“本来早就想去你家一趟,这不是……听说你病了吗?我不好上门叨扰,就一直耽搁到今天。头先儿我去了你家一趟,听孟大嫂说,你来了铁匠铺这边……” 这算是在……赔不是? 花小麦抿了抿嘴角,将那一筐樱桃接过来,笑道:“这东西又酸又甜,爽口得很,我最是喜欢,年年都惦记着,这两天因为病了,才没顾得上去买,可巧您就给送来了,多谢呀平安叔!” “说什么谢……”潘平安愈加局促,使劲摆了摆手,“……那张银票,我让大圣拿去城里票号问过,的确是兑不出钱来,这事儿是我托大,总以为自己做了几年买卖就了不得了,此番若不是你有心眼儿,咱珍味园可就亏大啦!我心里只觉对不住你,早两日在酱园子里那样冲你嚷嚷……明明你是东家,我却半点面子不给你留,过后落得个自己打脸的下场……” 这认错态度,还算良好? 花小麦笑了笑:“行了平安叔,我是小辈,您肯在我面前塌下身段来说这番话,足见你有诚心。这事儿过去了,往后咱们都不必再提,那珍味园我平日里顾得不多,还要您替我好生张罗才是。” “你放心,这种事绝没有下一回!”潘平安拍着胸脯保证,想一想,又凑近一点道,“不过,这事儿你打算就这么算了?咱不能这么便宜放过那两个骗子吧?” “郁槐说,事情他会处理。”花小麦点头道,“有他在,我用不着事事操心。” 第三百四十四话 欢聚 倏忽间入了五月,芙泽县一瞬便炎热起来。 天气不再似春日里那般和煦融暖,取而代之的是烈火一般的日头,生猛无比地从云层中杀出,将地上晒得热辣滚烫。白日里在太阳底下站上一小会儿,脖子后头就像火灼一般,细细密密地汗水滚过,便是一阵刺痒,微微地还有些疼。 傍晚时分,暑热终于渐渐消散,连顺镖局众人在屋里躲了一整个下午,终于能松口气,跑到院子里见见天日。正预备各自回家,忽听得院门外一阵喧哗,里头似乎隐约掺杂着韩虎的声音,便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有人跑去前厅之中,将孟郁槐叫了出来。 孟郁槐几步跨至廊下站定,负手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向门口扫过去,果然很快瞧见韩虎吆吆喝喝地闯了进来,手里提溜着那两个“奸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人推到他面前,似是不解气,还在两人的屁股上各踹了两脚。 那二人蔫头耷脑地猫在地下,一声不敢出。 “这两个蠢货!” 韩虎撸着袖子高声对孟郁槐道:“还没等走到赤云山就急吼吼地动手,往我们的饭食里下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满车镖物偷走,刚刚被我们逮个正着!幸亏当晚我们是住在相熟的客栈里,东家和伙计都一块儿帮忙,当场把他们给摁住了!哼,他们已是招了,就是盛隆镖局给了钱,让他们来咱这里搅事的,郁槐哥,你要不要再审审?” 孟郁槐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冷光,心中片刻间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他满心里念旧情,但这“兄弟情”三个字,在某些人眼中,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不是官府中人,要审也轮不到我。” 他抬了抬头。望向院子里众人,沉声道:“这二人的来历,大家都听见了,不用我再细说。吃镖局这行饭的人。向来容不得此等行径,依大伙儿说,该如何处理?” “还有甚可说,揍他俩一顿饱的!” 便有人登时嚷嚷起来,压根儿不用动员,四面八方涌过来黑压压一片影子,将那二人死死按住了,拳脚没头没脑地就往身上招呼。 孟郁槐是个沉稳宽厚的人,但再怎么说,走镖这一行。也算是在江湖中厮混,由不得他有妇人之仁。他也没打算拦,只淡淡交代了一句“手下讲点分寸,莫伤得厉害了”,便将韩虎单独拉到一边。 “郁槐哥你打算怎么办?”韩虎出了趟远门。丝毫不见疲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道。 “恐怕你还要辛苦一遭,替我跑一趟省城。”孟郁槐皱着眉道,“两件事,第一,你去告诉董德友和吕斌,让他们自个儿来领人。如若不然,我便把这两个送去官府,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没问题,有什么话咱当头当面说清楚,就得一次过让他们知道疼!”韩虎气壮山河地答应一声。“那……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是我的私事——确切地说,是你嫂子的事。”孟郁槐颔首道,“你……” “哎呀!” 不等他把正事说出来,韩虎便陡然一拍掌,嘿嘿笑着抓了抓后脑勺:“我这一趟压根儿没进历州地界就回来了。嫂子托我买的特产……” “无妨,先前她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如今晓得了,又怎会还让你带甚么特产?”孟郁槐摆摆手,“你听我说。前几日你嫂子的酱园子有两个人前去捣乱,我已查出他们当时在芙泽县哪个客栈落脚,前去问明了他们的姓名。呵,幸亏他两个打扮得华丽打眼,城中又没几间客栈,查起来不算困难,否则,真要费我一番工夫——你去省城的安泰园想法儿打听打听,他两个可是那里的人。” “是安泰园打发人来搅和?”韩虎一怔,忙问道,“嫂子没事吧?可……万一那两人是他们花钱雇的,去问了也是白搭啊!” “给气得病了一场,你说有事没事?”孟郁槐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总之你先去酱园子打听,若无结果,再想办法把那二人翻出来盘问。你莫要勉强,倘使实在没头绪,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我再另外想辙。” “哎呀你就放心吧!” 韩虎将胸脯拍得山响:“你别忘了我是吃哪行饭的人,高矮是个镖头,这点事都办不成?交给我就是,包管不让嫂子吃这没头没脑的暗亏!” 孟郁槐笑了一下:“说来是我的私事,原不该让你奔波……” “你跟我说这话?”韩虎绷起脸来,“现下镖局归你管,我似是不该再与你称兄道弟,可我心里还是一直就拿你当个兄长看待,你同我也要这样见外?” 一句话勾得孟郁槐又想起那吕斌来,心中五味杂陈,很有几分感慨,在他肩上一拍:“行,一路辛苦,早点回家歇着吧。” 话毕,喝停了一众还在卖力揍人的镖局伙计,将那两个妥当拘在后院中,留人守着,也便牵着老黑回了家。 …… 几日过去,雨季如期而至。 头一天落大雨,势头便猛得很,一滴滴雨珠儿在地下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坑,没一会儿工夫,整个火刀村好像都被裹进了泥汤汤里,出门去走一圈,给淋得透湿不说,还必然会弄得满身泥。 早两日还在田间地头忙活的农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间小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个人经过,也都是疾步奔跑,溅起满地水花。 稻香园未到黄昏就打了烊,园子里一片冷清,然那谭师傅的新家,此刻却是热闹得翻了天。 铺子上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挤进了这决计算不上大的房子里,将个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小孩子们人来疯,见到这么多客人,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来来回回在人丛里穿梭,高声说话尖声笑。卯足了劲儿地玩闹,轰轰隆隆的动静,引得四周邻居从自家窗户里探头探脑地往这边觑探。 因为早就预备在雨季里招待大伙儿来做客,谭师傅早有准备。这会子正在厨房笑容满面地置办菜肴,他媳妇则在后院支起一个简易的棚子,将饭桌就摆在那里,忙忙叨叨地摆碗筷,还得不时骂孩子两句,眼见着一屋子踩的都是泥脚印,也半点不觉发烦,照样乐乐呵呵地抽空与人寒暄。 铺子上生意太忙,许久都没有这样凑在一块儿热闹过,人人都兴致极高。庆有吉祥和秀苗他们在厨房给谭师傅打下手。其余人则落了座,不过闲话家常而已,却照样觉得很欢喜。 雨线顺着棚子的边缘淅淅沥沥落下来,人坐在下头,虽不至于被淋湿。却也沾染了一身潮气。 那谭师傅从前是开酒馆儿的,对于烹制各种下酒菜最是擅长,什么红烧鸭掌、酒葱蒸鹅、油炸豆腐角……满当当铺了一整桌,都是最常见的菜色,却颜色红亮,香气浓郁。不必真吃进嘴里,只要闻一闻那香味。就让人很想搬一坛酒来,不由分说先痛快灌三碗再说。 花小麦被挤在春喜和周芸儿中间,冒了一头的汗,捧着茶碗嘬了两口,拈一块谭师傅媳妇拿手的鱼糕,遥遥冲对面的汪展瑞道:“汪师傅你尝尝这个?前二年——那时候谭师傅还没来铺子上当大厨呢。我就吃过一回这鱼糕,特别香糯,后来自己试着做过几回,味道总不大对,要不你琢磨琢磨?” 汪展瑞果然也拿了一块尝尝。点点头:“唔,的确滋味不错,依我说,回头去向嫂子问问做法就行,何必自己闷着头想?” 说着便三两口将一整块鱼糕都吞了进去:“郁槐兄弟今日不来?” “你还真惦记他。”花小麦弯着嘴角笑起来,“咱们今日虽是来蹭吃喝的,却到底为了贺谭师傅一家团聚,郁槐说是也要来凑凑热闹的。不过他镖局事忙,恐怕不会那么早,咱们不必等——咳,我这句话都是白说,你瞧,那边不是都喝上了?” 一面说,一面往右手边努了努嘴。 几样冷菜上了桌,已有人开始拼起酒来,大声嚷嚷着行酒令,炸雷似的直往人耳朵里钻。 “真是够闹腾……” 汪展瑞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斥了一句“小声点”,扯着喉咙问道:“我说,那八珍会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这话一出,春喜等几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尤其周芸儿,更是将耳朵都竖得老高,紧紧盯着花小麦的脸,仿佛无限期盼。 花小麦晓得他们对于八珍会都有些心心念念,沉吟了片刻,为难地道:“我还没想好呢……这八珍会我参加过一回,心中很清楚单靠一两个厨子可不行,先得有人采买置办食材,当天也需好几人一块儿合作。咱不是省城的人,去一趟得花不少力气,还要想法安顿住处——我估计,这次八珍会搞得那么大,全桐安府的酒楼都来了,客栈只怕也不好找……” “你倒是去过了,可我们却还不知那八珍会是何情形,让我们去瞧个新鲜也好哇!” 春喜撞了花小麦的肩膀一下,拖长了声音道。 “我……”花小麦在心中百般斟酌,只是拿不定主意,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听得谭师傅在厨房里唤了一声。 “郁槐兄弟来了?瞧你那一身湿,赶紧擦擦!” 桌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回过头,便见孟郁槐大踏步走进屋,径直来到后院,混没在意地抹去脸上水珠。 “在说八珍会的事?”他与大伙儿一一招呼过,最后将目光落在花小麦脸上,“我觉得,你实在很有必要去一趟。” ps: 感谢姐姐不要这样、aishu1973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决定了 花小麦正拿不定主意,被汪展瑞和春喜两个在耳边撺掇,心思也有点活动,见孟郁槐进得门来,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不由得笑起来。 “不是让我自个儿做主吗,你怎么也鼓动起我来?” 众人自动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孟郁槐腾了个地方,搬来一张椅子七嘴八舌地让他坐,那谭师傅的媳妇,又笑盈盈自厨房端了副干净碗筷来。 孟郁槐便在花小麦身畔落了座,偏过头去看她,唇边带着笑,眼睛里却闪着两道灼灼的光。 “听你的意思,仿佛对这八珍会并不十分兴头,为何?”他没有答话,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花小麦便冲他一笑,脱口道:“那八珍会今年扩大了规模,广邀全桐安府的酒楼参加,不用想也知道,到时候肯定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许多人拿它当成扬名的好机会,可如今我却觉得,踏踏实实做买卖,比甚么都强。稻香园装潢之后重新开张还没满一年,现下的情形,我觉得就挺好的了。我没打算一口吃个胖子,八珍会年年都有,又不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何必急于一时?” 这番话的确是她心中真实想法,然而一说出来,却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也不知是打甚么时候起,她的观念开始悄悄地起了变化。 从前满心里只想拼了命地往前冲,就好像全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迫不及待地想要让自己那一手好厨艺被天下人所知。 可眼下她忽然觉得,全家人守着两间铺子,慢慢吞吞地过日子,好像……也很高兴满足。 果然嫁了人当了娘,就越来越不求上进了吗? 可……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孟郁槐像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唇角勾得弧度大了些。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若有人为了避免你出现在八珍会而给你下套。莫不是你就甘心让她得逞?” 花小麦一怔:“什么意思?” 春喜和腊梅也立刻嚷嚷起来:“郁槐兄弟,谁给小麦妹子下套?你说的是前段时间珍味园那事?” 孟郁槐点了一下头,目光始终锁在花小麦脸上不曾挪开:“早两日我让韩虎去一趟省城,除了为镖局奔波之外。也顺便查查珍味园那档子事。今天他回来了,告诉我说,先前来珍味园闹事的那两人,的确是安泰园所安排。别的话我不多说,你细想一层,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 花小麦朝他脸上张了张,脑子里转了个念头,眉心立刻拧了起来。 春喜等人却是不解其意,急吼吼地百般催促:“郁槐兄弟,你别卖关子呀!你两口子只管打哑谜。我们却还蒙在鼓里,这算怎么回事儿?” 孟郁槐嘴角微弯,眼睛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其实很简单。在座的许多人应当都晓得,早二年小麦那珍味园还没开起来的时候,安泰园就来找过一次麻烦。当时因为宋静溪那一层关系,事情最后算是得以圆满解决,没闹起来,这之后,那安泰园就算被抢走不少买卖,也再没有来生过事。偏巧是眼下,离八珍会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他们又跑来折腾,大伙儿就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众人一片恍然,有那起性子火爆的,已耐不住骂了起来,其余人也悉悉索索议论个不休。唯独汪展瑞没出声,自顾自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孟郁槐目光从桌上众人面上掠过,接着道:“亏得此番警惕,没有着那两人的道儿,否则。眼下珍味园里恐怕是一片大乱。咱们一旦受挫,安泰园便能伺机将买卖抢回去,同时,小麦也必然将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上头,无暇顾及八珍会,这对于安泰园和宋静溪来说,是两全其美——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让韩虎过多打听,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料想,实情应是与此相去不远。” 话音刚落,桌上人更是炸了锅,春喜痛骂几句,气呼呼地使劲推了花小麦一把:“你还愣着,人都骑到你头顶上去啦!我真不懂,你几时变得如此好性儿,这样大的事,都预备一声不吭吞下?” 花小麦冷笑一声:“嫂子你打算怎么办?人家是桐安城的地头蛇,咱们打上门去找人说理,能捞着好?”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某些摆在面前的现实,是容不得视而不见的。 “你傻?”春喜一拍桌,“我也没让你找人搏命去呀!那宋静溪不想让你去参加八珍会,摆明是心下发憷,之前便想挖走汪师傅,眼下又这样给你使绊子,你要但凡有点气性,就该去那八珍会上露露脸!咱甚么都不图,先吓唬吓唬她,再压她一头,好好儿出口气!” 其余人高高低低地附和,桌子上一时闹得不可开交,陡然只听“砰”一声,一只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众人纷纷侧目,便见那汪展瑞霍地站起来。 那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吃多了酒,两只眼睛竟是赤红的,瞪视着花小麦道:“那八珍会,于情于理都非去不可。你要是真心不想去,就由我顶着稻香园的名儿走一遭,如何?” 花小麦抬头看他一眼,再回身,就见满桌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时候,怎么也该拿个主意了…… “那咱们就去。”她从胸臆间呼出一口长气,声音并不大,却字字铿锵,“薛老先生上回来时,留了他家地址给我,庆有,你明天就往省城跑一趟,跟他说稻香园决定了要参加今年的八珍会,跟他把一应细节都打听清楚。至于那些琐碎事,譬如咱们去多少人,又预备做甚么菜色,等庆有回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 事情总算有了着落,满桌人都很是雀跃,摩拳擦掌,那架势仿佛恨不得当场就去省城与各地酒楼一较高下。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惦记着家中的小核桃,并没在谭师傅那里耽搁太久。与大伙儿热闹说笑一回,孟郁槐又与男人们吃了两杯,也便先行告辞,撑伞冒着大雨奔回村东。 八珍会那事在花小麦心中搁了许久。如今终于做了决定,她也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有句话春喜说得没错,此番去八珍会,她没想过要图个甚么。去了自然要竭尽所能地做到最好,但结果如何,她并不十分在乎,最重要是,她或许没办法把宋静溪怎么样,但这笔账,她要在八珍会上与那女人堂堂正正地算个清楚。 事情定下。顿时就一身轻松了,两人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身干爽衣服,陪着孟老娘说一会儿话,便抱着小核桃回了房。 小娃娃已是睡得香甜。又白又嫩的小脸儿瞧着无比安宁。 花小麦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床上,贪之不足盯着他的睡脸看了许久,转过身来冲孟郁槐一笑。 “我真的不想夸口的,可是,你说小核桃怎么能长得这样乖巧?我现在算是明白当娘的都是何等心思了,在我看来,整个火刀村所有的小娃娃。真真儿全都比不上他!七月里去省城,我是离不得他的,定然要带在身边,娘那边儿,就靠你帮我说话了?” “让娘一块儿去不就行了?” 孟郁槐凑过来往小核桃脸上瞧了瞧,也笑着道:“我琢磨过。那八珍会娘就不必去了,但随我们一块儿去省城,也未为不可。小核桃交给她照看,咱们放心,得了空。她还可在城中去逛逛——说来,她该是有十几年没往省城那地界去了,咱只当全家一起出去玩一趟,不是也挺好?” 他以前对孟老娘心怀芥蒂,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到处跑,却从未曾想过要带自己老娘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如今……这也算是进步吧? 花小麦笑得眯了眼,上去挽住他胳膊:“我只怕你陪我一块儿去省城,会耽误你镖局的事……”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个重要事体,一挑眉,将他拽紧了些:“对了,方才在谭师傅家,你说韩虎去桐安城,是为了给镖局办事,可是前些日子那事已有了结果?的确是盛隆镖局的人在搅和,是吗?” 孟郁槐垂下眼皮,低低道:“不错。那二人如今还在镖局里拘着,我让韩虎去盛隆镖局叫董德友和吕斌来领人,如若不然,便直接把人送去县衙。话已带到,估摸就是这两日,他俩应当就会露面。” 花小麦顿时将眼睛睁得老大:“你要和他们当面解决此事?哇,那到时候,我也去看看好不好?” “你去干什么?” 孟郁槐没料想她竟是这等反应,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仿佛十分期待,便有些啼笑皆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当街头看热闹?” “我又不给你添乱!”花小麦摆出一张正经脸,使劲扥扥他的袖子,“我就在旁边瞧着,然后找机会啐他们两口我就跑,反正镖局里有那么多人,还能叫我吃亏不成?你就让我去吧,行吗?咱俩成亲这么久,我都没怎么见过你在镖局是如何理事的,这回你就让我开开眼,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索性豁出去,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缠。 孟郁槐本就不大善于言辞,被她黏在身上胡乱折腾,更是半点办法没有,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无奈道:“你可以去,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来掺和,只能留在偏僻处……” “我躲着,保证。”花小麦得了他应允,笑得见牙不见眼,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个响儿,然后立刻滚到榻上,安安心心钻进被窝里。 第三百四十六话 另一个他 稻香园一干人等在谭师傅家中尽兴欢闹一回,亥时末刻才纷纷离去,临走前,那谭师傅又专门装了两大包新鲜做好的野鸡肉馅芋粉团,让汪展瑞给珍味园里的伙计们带去尝尝。 “在酱园子里住了那许久,也算叨扰了,原该将他们也请来家中吃酒,可这一向下雨,家里还真安顿不下那么多人。”他搓着手乐呵呵地道,“带点吃食回去,也算表表心意,劳汪师傅你给带句话,等天气转晴,我再将他们请来家中聚聚。” 自打媳妇孩子来了火刀村与他团圆,这谭师傅眼见着整个人都像是有了生气,成天见了谁都是笑容满面,汪展瑞这单身汉看在眼里,不由得有点酸溜溜,闷头答应一声将那芋粉团接了,又把庆有叫到跟前,将见了薛老头之后该如何措辞,要打听些甚么说与他听。 第二日,庆有便收拾行囊立即往桐安城而去。也没在那里多做耽搁,见过薛老头,将来意说明,又将那八珍会的各样细节问得一清二楚,不过住了两宿,便匆匆又赶回了火刀村里。 “说是今年参加的食肆很多,规矩也改了。” 他竭力条理分明地对花小麦道:“事先不公布题目,到了当天才晓得每间酒楼要做什么,如此一来方显公平,也更利于展现厨子们的真本事。薛老先生说,凡是参加今年八珍会的食肆,都得交二十两银,作购买食材之用。这钱主办者是不会贪的,过后会将账目公布,若有多出来的钱,也会退给大伙儿。” 二十两于稻香园不算大数目,花小麦自然没任何意见,同时心中也添了两分了然。 今年的八珍会,说是盛邀全桐安府的酒楼,实则说白了。却还是有门槛。那些个小饭馆儿,未必愿意大喇喇掏出二十两花使在这上头,如此一来,便免不了有一大半的食肆被排除在外。 这种做法其实无可厚非。毕竟,参与的人数太多,到时张罗起来便格外麻烦,而且买食材的钱,原就该各家酒楼自己出。只不过,花小麦仍然有些感叹,所谓的公平,往往都是有条件的。 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她也无谓想得太多,便让庆有去账房领银子。再往省城走一遭,为保周全,这一回却是让汪展瑞与他同去,以便将所有的事安顿得妥妥当当。 “你留心打听一下城中的客栈,有一间叫做‘东安’的。往年我住过,挺干净宽敞,且你郁槐哥的镖局与那里也相熟。若是合适,咱先把住处定下来,省得到时没抓拿。” 庆有困惑地挠了挠头:“这个没问题,交给我就是,但……咱稻香园预备去多少人。东家心中可有计较?” 花小麦倒还真没来得及考虑这一层,一时语塞,低头琢磨片刻,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一阵车辕响,紧接着便传来李应春那欢实的叫嚷声。 “嫂子。郁槐哥让我来接你。” 他也顾不得雨大,跳下车来一径奔进饭馆大堂,笑嘻嘻道:“郁槐哥让我来接嫂子你去瞧新鲜。” 花小麦一愣,登时就明白了,抬眼往外头张了张。 天就像是漏了。雨势凶猛,连成一条条密而粗的线,噼里啪啦往地下砸。 这样的天气…… 她把李应春往旁边拉了拉,压低喉咙道:“敢是盛隆镖局来人了?来了多少?” 李应春倒是一脸的浑不在意,大大咧咧道:“董德友和吕斌……” 说到“吕斌”二字,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俩都来了,带了……大约三五个人吧,都牛高马大的——嘁,他即便带再多人,咱连顺也不怵他!郁槐哥说……嘿嘿,你非要去瞧这个热闹,若是不告诉你一声,回头你肯定要恼。今儿雨太大,他便打发我雇辆车来接你,嫂子你要是真想去,咱现在就走?” 废话,怎么能不去?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要当面吐那两人一家一口唾沫的! 不等花小麦答话,旁边春喜便幽幽地飘过来一句话。 “小麦妹子,你家郁槐兄弟也太惯着你了,哪有你说啥就是啥的?男人做事,你又帮不上忙,跑去作甚?万一遇上点什么事,他还得护着你,你这不是给他添乱吗?” 花小麦晓得与她解释不清,索性懒得多说,只笑着道一句“我不会给他添乱的”,转头对庆有道:“你先不忙着往省城赶,等明日咱们商量好了,你再去不迟。” 话毕,便迫不及待跟着李应春出门上了马车。 …… 连顺镖局中,此刻气氛紧张。 狂风卷着暴雨肆虐呼啸,树枝给吹得摇摆不定,院子里水已没过了脚腕。 董德友与吕斌顶着雨立在院子当间儿,背后是四五个大汉,果然如李应春所言,皆为高大壮硕之辈,胳膊上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让人瞧着便心里怵得慌。 孟郁槐稳稳当当坐于前厅廊下,目光淡然,神色镇定,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里的人。韩虎等人则立在两旁,一个个儿抱着胳膊死死咬牙,额头上迸出青筋来,活像猛虎下山。 花小麦随着李应春自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进镖局里,绕到前院,径直钻进一间空置房中,扒在窗台上朝外一望,登时就给那阵仗唬了一跳。 哎这架势是要打群架吗?真吓人,那董德友带的人不多,应是讨不了便宜去吧? 雨实在太大,砸得屋顶砰砰直响,那盛隆镖局一干人等似是从河塘里刚捞上来一样,通身上下淋了个透湿,不可避免地看上去有些狼狈。只是主人没发声,他们也进不得室内,只能在那儿硬撑。 没人说话,却有种剑拔弩张的暗流,迅速扩散开来。 董德友并不是武人出身,这些年一直从商,在雨中立得久了难以支持,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试探着朝前踏出一步。 “孟镖头……”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强笑道:“咱们有话进屋坐下慢慢说可好?” “吃走镖这行饭的人,一年到头都风餐露宿,连点雨都淋不得吗?”韩虎冷哼一声,抢先刺了他一句。 “不是……”董德友搓搓手。“我晓得你们心里有气,可……你们真是误会了。” “误会?!” 韩虎双眼一瞪就要上前,却被孟郁槐喝住。 “不必说得太多,把那两人带来。”他淡淡吩咐道,连眉毛都不曾动一动,立时有二人转身往后院而去。 他在家向来满面温和,花小麦甚少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冷不丁看见了他的另一面,瞬间就觉得小心脏给甚么东西撞了一下,眼睛也舍不得眨。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耳边却忽然传来李应春的声音。 “嫂子,你肯定觉得特新奇吧?”那小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挤眉弄眼道。 花小麦很不想理他:“你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出去吧,我一个人呆着就好。” “那不行。”李应春摇头。“郁槐哥吩咐了,让我在这儿护着你的。” “那你别跟我说话。”花小麦丢出这句便迅速回头,又往屋外望去。 那两个之前她曾见过的镖局新人,被拉拽着带到了前院,噗地丢在了雨中。 都过了好些天了,他们脸上仍旧是青肿着,鼻子眼睛都有点变形。瞧上去居然有点可怜。 孟郁槐不紧不慢自椅子里站起,行至廊前台阶边,低头沉声道:“把你们之前告诉过我的那些话,当着董老板和吕镖头的面,再说一次。” 那两人想是给打得怕了,点头如捣蒜。几乎是等不及地立刻开了口。 “是……董老板给了我们一人十两银,让我们扮成应征者混进连顺镖局,说是事成之后,还有奖赏。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我俩在走镖的路上动些手脚。使镖物镖银无法按时送到目的地,搞臭连顺镖局的名声。走镖这种事原就危险,身为新人,更是难免会犯错,吕镖头说,孟镖头你……为人宽厚,不会因为我俩犯了一次错误便赶我们走,如此来个两三回,连顺镖局的信誉就全没了,往后自然就无法在桐安府立足,生意也便落入了盛隆镖局手中。” 被拘在连顺镖局好些天,这番话,他们已在心中反复念叨了许多回,因此说起来格外顺溜,连个磕巴都没打。 孟郁槐勾了勾唇角,望向吕斌:“你如此了解我,我是不是该心存感激?”又转头盯住董德友,“现在,这还是个误会吗?” 董德友和吕斌自打得到消息,便知此事不好。这趟来连顺镖局,与其说是为自己辩白,倒不如说,是想寻一个周旋之法,将事情妥当解决。 因为心中早有准备,那二人将实情当头当面说出之后,他们也就没再否认。吕斌朝前跨了一步,高声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要怎么出气随你的便,我们今天来,也是诚心想将问题处理好……” 孟郁槐压根儿不看他,只望着董德友道:“两种解决方法,你们自选。其一,我将这二人带去县衙,在陶知县面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之后是什么局面,便不在我掌控之内。” 董德友一慌,下意识地摆手,讪笑道:“咱们这一行,虽免不了与官府打交道,却一向并不太过倚靠。遇上点事体便向官府求助,这不是……引人笑话吗?依我说……” 孟郁槐没耐性听他说完,接着道:“其二,便是依着咱们这一行的规矩来办。”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是照规矩来的好!”董德友忙使劲点了点头。 “我要你们盛隆镖局离了桐安府,从今往后不可再接此地任何生意。”孟郁槐淡淡地瞟他一眼。 “这……这怎么行?” 董德友一下子炸了起来:“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无论去见官,还是让他们离了桐安府,最后的结果,不都是使盛隆镖局从今往后在本地就没饭吃吗? “我说了,按规矩来。” 孟郁槐不疾不徐地道,语气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变化:“这一行,向来靠拳头说话,我也知要让你们离开,必然得令你们心服口服。” 他几个大步迈下台阶,走入大雨中。 “随便你们是单打独斗,还是所有人一起上,出来与我比试。我赢了,你们离开桐安府,我若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从今以后绝不再提,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ps: 感谢小粉西、小豆豆童心未眠、龙无侗、猫游记人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打赏的桃花扇,谢谢~ 第三百四十七话 相斗 倾盆大雨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因为太过密实的缘故,在院子里形成一整片水雾,把人牢牢地卷在其中,离得远一点,便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说话声也被雨声盖住了,渐渐听不分明。 孟郁槐自廊下出来站进院子里,几乎是须臾间,便浑身给淋个透湿,难得的是,却半点不显得狼狈。 他高高大大地负手立在那里,蟹壳青的单衣湿漉漉裹在身上,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挺拔,脸色从头到尾不曾有丝毫变化,目光炯炯望着对面的董德友,周身腾出一股凛然冷意,一点点蔓延开来,如同他这个人,不紧不慢,然而却又是斩钉截铁地朝董德友涌去。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特别的规矩,或许不成文,却千百年来一直屹立不倒,无人能破坏。而吃镖局这行饭的人,处事规则向来简单,平日里以武会友,遇上问题,也往往倾向于用拳头解决。 在桐安府一带,自打有了镖局这行当,以武力处理争端的情况便时常出现。据说早年间,各镖局为了抢地盘,时常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胜者将地盘上所有的买卖收归己有,而败的一方,除了灰溜溜离开,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规矩或许血腥了些,却依然流传并保留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它或许已经甚少派上用场,却始终是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现下孟郁槐要以这样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分明是打算将桐安府的镖局生意收入连顺镖局囊中,连口汤,都不给盛隆镖局留了。 站在韩虎身旁一个年轻后生跑去取了根盘花棍,飞快地送到孟郁槐手中。 花小麦躲在小屋里,一瞬不瞬盯着场中那高大的身影,心尖儿有点发颤。 “嫂子你怕不?” 李应春却依旧是一脸平和,拿花小麦当个老熟人,用手肘杵了杵她的肩膀。 净说废话。能不怕吗? 花小麦转头去瞪了他一眼。 孟郁槐是她夫君,她当然相信自家夫君是有一身好本事的,可……什么叫敌众我寡,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这家伙大喇喇放出“你们可以一起上”的话来。就算最后赢了,也肯定免不了要吃几下亏的! 真是……这要万一有个差池,回头还不是家里人最担忧?都是当爹的人了,年纪也不小,竟还这样不知轻重! “你放心。” 李应春不知从哪里摸了两个桃子出来,在衣服上蹭蹭,递给她一个:“今天的事虽然发生在连顺镖局,却瞒不过人。董德友倘使真好意思让那几个大汉一起上,那便是以多欺少,这话传到同行耳朵里。盛隆镖局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我看他身后那几个货瞧着虽然壮硕,却体态笨拙,多半就是拉出来唬人的,十有八九到了最后,还是那吕斌出来应对。” 他啊呜将桃子咬去大半个。含含糊糊地总结性发言:“吕斌是打不过郁槐哥的,不信嫂子你只瞧着罢。” 花小麦白得个不要钱的解说人,虽是有些嫌弃他絮叨,但有了他这番话打底,心中好歹安稳了些,也不接他的话,抬眼再度朝场中望去。 果然。董德友与吕斌似是垂头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即后者便死皱着眉越众而出,朝前连踏几步,站在了孟郁槐面前。 孟郁槐轻轻抬了抬下巴:“连顺镖局你熟悉得很,就不用我再替你张罗了。自个儿去武器架上随便挑,雨这样大。无谓再耽搁。” 吕斌下意识地朝廊下左侧张望一眼,沉默半晌,再开口时,语气里便带了两分哀恳的意味。 “非要这样不可吗?这次的事,的确全是盛隆镖局的错。我们认,但何必搞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地步?做买卖和气生财,你今日不给我们活路,将来若遇上麻烦……我们东家愿意以钱银赔偿,价码你来开……” “何必说这外行话,镖局中人,向来不用钱解决争执——怎么,去了省城一两年,你连这个都忘了?” 孟郁槐缓缓扫他一眼,将手中盘花棍握得紧了些:“你若是想聊天,我让韩虎与你说,你另外叫个人出来同我……” “不必了,就是我吧。” 大抵是晓得此时多说无益,吕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立片刻,走去廊下武器架上,同样拿了一根盘花棍。 一阵狂风乍起,将两旁树上的枝叶卷下来一大片,混在雨水中,噼里啪啦跌落地面。 孟郁槐将手中盘花棍一舞,身形略动,即刻欺上前去,两人登时缠斗在了一处。 常言都说,拳脚功夫与人的性格一样,刚硬正直的人,往往也特别适合哪种猛硬的套路,孟郁槐正是如此。 他的一招一式,都是虎虎生风的,大开大合,格外刚猛,却又并不因此就缺了灵巧。手中盘花棍被他生生舞得好似一条长蛇,纤软灵活而又不失韧劲,不走旁门左道,只依正路而行,堂堂正正直奔对手的破绽而去。 反观那吕斌,却完全是另一个路数,动作迅疾招招狠辣,仗着身高要矮上两分,不断在孟郁槐身侧闪转腾挪,速度快得晃花人眼。 花小麦纯粹是外行人看热闹,却也能瞧出这家伙同样是不弱的,只不过,他许是因为大多数时间都在躲闪的缘故,格外花费力气,遇上孟郁槐这么个难缠的对手,不多时,气息便有些不稳,脚下也踉跄起来。 由始至终,孟郁槐一直游刃有余,手中长棍似是在周围兜出了一个大圈,将吕斌牢牢地锁在其中。很快,便搅得他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两条棍棒在雨中不断翻飞舞动,偶尔在地上磕碰一下,便是“嗵”地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水花,扬起漫天水雾。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叫好,整个连顺镖局里,除了棍棒相击发出的动静之外,再无一点声响。 花小麦手心里攥着把汗,咬着嘴唇动也不敢动一下,死死盯着外面的动向。那李应春也不知是不是闲的无聊,再度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小声道:“嫂子你看的明白吗?要不要我给你……” “闭嘴!”花小麦低喝了一声,拨空狠狠瞪他两眼。 “我只是想告诉你,马上就要打完了……”李应春很无辜地抬眼望天花板,挠了挠头。 他这话说得没错,几乎就是下一刻,那吕斌忽然“啊”地发出一声低叫,一条长棍已抵在了他喉咙前两寸的地方。 胜负已分,孟郁槐立即收了势,朝后退出一步。 “承让。”他静静地吐出两个字。 花小麦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等不得地冲过去使劲儿拽开门,刚要一脚踏出去,那边厢孟郁槐仿佛听见了这边的响动,立刻转过头来。 “雨大,进去!” 搁在平常,花小麦会理他才有鬼,肯定不管不顾奔到他面前再说,然而今天,就是此时此刻,她朝孟郁槐脸上张了张,忽然就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小心翼翼地又退回屋里。 吕斌惊魂未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了摸脖子,脸上浮出懊恼之色,回头看了董德友一眼。 “你……” 董德友气得发疯,连连跌足:“废物,我要你有什么用?!” “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将手头的买卖安顿清楚。” 孟郁槐没兴趣听他骂人,将盘花棍递给一个后生,皱眉道:“若一个月之后,我发现你们仍在桐安府地界揽生意……莫怪我。” 说完这句话,他当即拂袖转身去了前厅,韩虎满面自得地跳将出来,把匍匐在地下那两人一拎,丢去董德友面前:“等着领赏吗,还不快滚?!” 盛隆镖局众人傻了一般,在院子当间儿呆立许久,怔怔望着前厅方向。情知再无转圜余地,终究也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 这当口李应春便又摸了两把伞出来,冲花小麦笑笑:“嫂子,这会子安全了,你可以出去了,走不?” …… 连顺镖局后院的住处,常年备着孟郁槐的换洗衣裳,虽说男人家淋点雨不算什么,但方才与那吕斌比试,出了一头汗,这一冷一热也是开不得玩笑的,左金香急忙烧了一大锅热水送去房中,让他洗了洗,换过一身干爽衣服。 花小麦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却也晓得这镖局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死命憋着,连后院都没去,老老实实在前厅里坐着喝茶等他。 孟郁槐收拾得很快,须臾便一身爽利地又走了出来,与韩虎吩咐了两句,便来到花小麦面前,带笑问她可要回家。 他这会子,就又恢复了平日里在家的模样了,花小麦不知怎地,居然觉得有点不甘,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了他往大门外走。 雇回来的马车还在外头等,两口子一同归家,便将老黑暂时留在了镖局中。 二人一脚踏出门外,转过头就看见董德友和吕斌等人竟还在围墙边,瞧见他们,嘴巴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孟郁槐压根儿没预备搭理他们,拉着花小麦就往马车旁去。花小麦跟着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道:“等一下!” 不等他答应,便挣脱他的手走到董德友和吕斌面前,“呸”,结结实实啐了那两人一口,然后飞快地跑回孟郁槐身边,笑嘻嘻道:“好了,舒服了,回家吧!” 第三百四十八话 准备 大雨天,孟老娘没法儿领小核桃出去转悠,只能抱着他在堂屋里玩,见到孟郁槐和花小麦顶着大雨回来,少不得念叨了两句,顺便附赠一枚硕大白眼,便慌慌地跑去厨房熬煮红糖姜汤。 热滚滚的汤汁甜中带一点微辣,吞一口入腹,浑身的潮气仿佛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从脚底一直热到头顶。 一家人张罗了晚饭来吃,又闲聊片刻,便各自回屋歇下了。 这晚,花小麦死拽着孟某人,不依不饶,非让他将面对董德友和吕斌时的那张脸,摆出来再给自己“欣赏欣赏”,满嘴里赞他今日实在威风得紧,又闹腾着要学他那一手俊俏的使棍功夫,冠冕堂皇道往后用以自保,也可让他少操点心。 她那精神头好得很,简直活蹦乱跳,孟郁槐初时还肯应付,时间一长,便难免被她缠得烦了,发狠堵住她的唇,才算是终于让她消停下来。 无论如何,与盛隆镖局这档子糟心事,终究是告一段落,孟郁槐绷了许久的弦也可稍稍放松一些,便有心在家歇两日,只当做给自己放个假。隔日一早,他便没慌着往连顺镖局去,而是同花小麦一起,去了稻香园。 雨季中,县城的蔬果不大好往火刀村送,铺子上的食材没有平日里那么丰富。幸而这一向官道上往来的行商和出来游玩的人也并不多,生意清淡了些许,厨房里的东西倒正好尽够用。 每年里必然有这一段特殊时期,间间食肆的生意都不尽如人意,也就没人为此觉得心焦。只不过,往来的食客少,伙计们也不可避免地有些懒散起来,花小麦与孟郁槐踏入饭馆大堂时,便见那庆有和吉祥两个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春喜腊梅也在窗台边低低说闲话。至于那文秀才,更是抱着书本苦读,袖口拖在砚台里,居然也不自知。 花小麦向来不是那起刻薄人。闲着时让伙计们偷会儿懒,于她而言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见状也不过微微一笑,半真半假地咳嗽了一声。 孰料,方才还百无聊赖的众人在看到她以后,竟像是立马回了魂一般,陡然变得精神百倍,呼啦一声围上前,立时便七嘴八舌吵嚷起来。 花小麦只觉得身旁冷不丁涌来无数嘎嘎咕咕乱叫的鸡鸭鹅,脑子给闹得嗡嗡的。一时有些犯懵,愕然道:“你们这是干嘛?一个一个说,莫嚷嚷啊!” “还不是为了那八珍会的事?” 春喜动作慢了点,被堵在最后头,可那大嗓门却是极有存在感。将所有人的说话声都盖了过去,直扑到花小麦面前,“小麦妹子,大伙儿昨儿个都议论了一天了,你啥时候才能拿定主意?咱铺子上,究竟预备去几个人?” 敢情儿是为了这个? 花小麦忍不住翘起嘴角一笑,转过头去与孟郁槐对视一眼。便半点不客气地将挤在身畔的人全都推开,自顾自找了张桌子坐下,一面倒茶,一面抬起头:“你们就急成这样?” “那当然!” 腊梅迫不及待地抢着道:“那八珍会,你是去过一遭的了,自然觉得没甚新鲜处。但我们却还从没见识过呐!先前你说过,若是参加八珍会,必然需要不少帮手,我们这些人虽不能上灶,却到底在稻香园里干了这么久。给你打打下手是不在话下的,正好也跟着你去瞧热闹哇!” “我今日本来就预备和大家商量这事。” 花小麦闻言便点点头,笑着道:“趁着这两日铺子上清闲,咱们把事情商量妥当,该做的准备功夫也都做周全,回头也能省些事。左右这会子没到饭点儿——庆有,你去把汪师傅、谭师傅和芸儿叫出来,咱一起说说吧。” 庆有等不得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奔去厨房,其余人也都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唯独那文秀才,依旧是一脸淡定地立在柜台后头,只时不时往这边张望两眼。 厨房里那三人很快便洗了手出来,众人便各自拣了一张凳坐下,望向花小麦时,都有些眼巴巴。 这事昨晚花小麦睡下之后,已在心中盘算一回,早起又与孟郁槐说了说,已是有了计较,也不含糊,立即便笑着道:“大伙儿都如此兴头,敢情儿这八珍会,你们一个个儿都想去?” 众人皆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 “可是咱铺子上,定然去不了那么多人呢。”花小麦轻叹一声,“之前我便告诉过你们,这八珍会,咱虽不图它甚么,却总归是一件正经事,不是去玩的。咱们都是相处许久的人,我也不与你们讲究那些个虚套了,一来铺子上得留人,二来,人太多了有时反而麻烦,所以,这回我只打算带三五人手,其余诸位……” 众人其实大概也晓得,此番并不是人人都去得的,也就不觉得十分失望。春喜远远地摆了摆手,高声道:“这个我们有数。能去当然欢喜,但今次若轮不到我,反正以后也还有机会,不必急于一时。我们也只是盼着你尽快拿个主意出来,咱也好赶紧做准备——说是还有两个月,可这日子,真一晃眼就过啦!”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连称“就算这回不能去,我们也不会在心里埋怨,东家你只管放心就好”。 花小麦心下感激他们替自己着想,抿唇笑笑:“这八珍会比拼的是厨艺,那咱们便从厨房说起,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谭师傅便站起身来,嘿嘿一笑。 “那个……这一回我就不去了吧?芸儿丫头刚出师不久,整个院子的厨房大小事都落在她身上,我实在不放心,至于那汪师傅么,手艺比我强得多,由他同你一块儿去,是最合适的。嘿嘿,早几日我便在心里盘算过了,我留下,横竖也就是忙那几天而已,能支撑得住,你放心。” 花小麦心中存的也同样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他心里不自在,此刻见他抢先说了出来,登时松一口气,笑道:“稻香园交给谭师傅你我当然放心,还要多谢你体恤。那几日十有八九你会忙得脚不沾地,恐怕嫂子会不高兴,待我从省城回来,一定上门给她赔不是。” 那谭师傅倒很豁达,摇摇手,便笑呵呵地坐下了。那边厢,周芸儿便咬了咬嘴唇:“师傅,那我也……不去了,留下帮谭师傅的忙。我知道自己的斤两,现下跟着去,多半也是添乱……” “你和汪师傅与我同去。”花小麦瞟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这姑娘分明对那八珍会心心念念,虽不曾说出来,但那种期待和盼望,铺子上每个人都瞧得出,这会子偏生还要这样口是心非…… “你虽出了师,但我照旧是你师傅,这等开眼界的机会,我理所当然是要领着你去见见世面的,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 周芸儿方才那话是忍痛说出来的,心中难过得紧,却不料自个儿原来竟有份参与,当即就是一喜,面上笑出一朵花,使劲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回身望了文秀才一眼。 花小麦在心底暗笑一声,叩了叩桌面:“剩余的人选,咱们也都尽快定下吧。” …… 一群人在饭馆儿大堂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一个上午,总算是将去八珍会的人选定了下来。 春喜和腊梅虽是百般想去,却终究是当娘的人,不能也不愿离开孩子太久,左思右想,最终决定留在稻香园张罗。 庆有办事稳当,为人又忠厚,合该跟着去跑腿儿做些杂事,到时便与那名叫秀苗的女伙计跟花小麦同去省城,各司其职,帮忙打点。 今年的八珍会是由主办者准备食材,替各间酒楼省却了采买的麻烦,却也同时增添了几分刺激感。花小麦打发庆有去账房支了二十两银,让他隔日,便和汪展瑞一路再去见薛老头一回,将这事坐实,顺便也尽早安顿好住处,以免到时候再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四下里慌张寻觅。 事情商议已定,花小麦与孟郁槐便回了家,直到这时,才将要全家人一块儿去省城的消息告诉了孟老娘。 自打孟老爹离世,这许多年,孟老娘始终窝在火刀村里,从未曾与儿子一起出门,冷不丁听说一家四口要同去省城,立时便愣住了。 “你们不是去办正事吗?参加那劳什子八珍会?”她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小声喃喃地道,“要我跟着做什么……别指望着我能给你帮忙,这上头的事我一概不懂……” 孟郁槐在旁看着她的神色,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忽然转身大步去了后院,脚步匆匆,像是要急着去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花小麦扭头望了望他的背影,拉住孟老娘,笑嘻嘻道:“这不是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出去转转吗?八珍会虽然紧要,可也不必将一颗心全扑在那上头,得了空,咱们去城里逛逛不也挺好?再说,小核桃还小,离不得我,我若不得空,不是还得麻烦娘替我看顾他吗?” “真让我去?”孟老娘往她脸上张了张。 “我哪敢唬您?不怕您在那本账上再给我添一笔?” 花小麦翘起嘴角,将她的手又捏得紧了些:“趁着还有段时日,咱将家里的事安排好,恐怕还得麻烦冯大娘帮忙照应那两块番椒地——跟你儿子一块儿出门呐,这么好的事,您还不赶紧出去炫耀炫耀?” 第三百四十九话 大阵仗 孟老娘没教花小麦失望,耐着性子将雨季熬过去,天一放晴,便立时迫不及待地出门,将孟郁槐要领着她去省城的事,唱得满村皆闻。 当然,这话从她嘴里说出,便完全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我是不想去呀!”孟老娘仿佛很无奈,大大咧咧坐在树下与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念叨,“七月里,正是日头最猛的时候,听说那桐安城,比咱火刀村还要热上几分,这辰光出门,不是找罪受吗?咳,我这是没办法,我家小麦别的不会,独是那一手厨艺还过得去,这不是吗?给人家那甚么八珍会看上了,哭着喊着非让她去露一手呢!小核桃如今还未断奶,离不了她半步,说不得,只有我这当婆婆的辛苦一回,陪着走一遭罢!” 话是这么说,但内里包含的意思,旁人又哪能不明白?纷纷顺着她的话啧啧赞叹两声,没忘记将孟郁槐和花小麦,特地拉出来夸了夸。 火刀村虽是个小小村落而已,算不上富庶,却也不是那起穷得衣裳都没得穿的地方,村里有不少人家的儿女都在外讨生活,对于“去省城”这事,并不觉得十分新奇,但跟着儿子媳妇一起去,可就不一样了。 “早就说过嚜,你家郁槐最是孝顺,嘴上不说那好听话,其实心里可明白了!你瞧瞧,如今村里的后生,还有几个肯带着老娘出外去转转的?人家一个个儿都嫌麻烦呢!” “可不是?你家小麦也是个懂事的,又能干,有这么个儿媳妇,你只安心吃香喝辣,舒坦过日子就行,其余事,哪里需要你操半点心?就算这回你跟着去省城,得帮着照顾小核桃,那也是你亲孙子。再累你不也心里乐呵吗?” 孟老娘收获一箩筐夹杂着艳羡的赞叹,心满意足回到家中,看谁都觉得顺眼,就连收拾行装和托人照看家中这种琐碎事。做起来也是劲头十足,一高兴,又扯着花小麦去一趟城里,一家做了两身衣裳,说是好歹得打扮体面些,以免城里人将他们看做乡巴佬,在心底嘲笑。 忙忙叨叨,两个月转瞬而过,入了三伏天儿,日头愈发猛烈起来。 八珍会依着往年的规矩。仍然是办在七月初七当日,七月初五一大早,收拾得妥当,花小麦一行人,便预备启程前往桐安城。 按照惯例。主办者那边应是预备下了锅灶各样器具,但到底是自家的东西趁手些,大多数食肆仍选择将用惯的家什随身带着,花小麦自然也不例外,因嫌那牛车不大好看,便特意雇了三辆马车,一辆用来堆放各色物件和汪展瑞的宝贝茶叶。由他自己和庆有两个随行看守,其余人则分别上了另外两辆,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孟老娘已盼了这天许久,不必说,自是欢天喜地,奇的是。就连那才五个月大的小核桃,居然也仿佛十分兴头。 奶娃娃都长得快,几乎一天就要变个模样,大抵是家中日子宽裕,又被照料得经心的缘故。小家伙生得极好,不单样貌讨喜,胳膊腿儿还有劲儿得很,被人抱在怀里,不住手舞足蹈,待得那马车动起来,更是咯咯笑出声来,生将两只黑玛瑙似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花小麦怕他路上受风,又恐他太热,扯了条小薄被子在四周围虚挡了挡,低头瞧着他那圆鼓鼓的小脸儿,低低叹了一口气。 孩子太小,出门其实很不稳当,亏得那桐安城离火刀村只有一日路程,还算不得太远,否则她真有些不忍心,领着小核桃在外奔波。 反倒是孟郁槐,一路神色淡然,见她搂着小核桃不作声,心下晓得她多半是心疼孩子,便压低了声音劝她:“出趟门固然辛苦,可他年纪这样小,有许多大人在旁照顾着,哪里会有不周全之处?或许你这么想,村里其他孩子似他这般大时,都没有出门见世面的机会,光是这一点,你就该心中高兴了。” 花小麦也明白多想无益,抬头对他笑笑,正想说“小核桃这丁点大,哪谈得上见甚么世面”,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壁上敲了敲。 她撩开小帘朝外张望,却见此时才刚出村,尚未曾上官道,心下顿时觉得古怪。刚打算开口发问,却见孟老娘乐颠颠跳上车,将手里一个大食盒“砰”地往小桌上一放,源源不断从里头往外掏东西。 “我带了好些点心,够咱们吃一路的了,赶紧垫吧点儿,且得走一天呐!” …… 一路颠簸,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入了桐安城,径直行至东安客栈门口。 早两个月前,庆有便来此处定下了三间房,这会子也不用人吩咐,快手快脚地将家什行李全都搬上楼,汪展瑞和孟郁槐两个男人不免也得出把子力气,花小麦和孟老娘、周芸儿以及秀苗,便抱着小核桃在楼下坐,因正是饭点儿,就顺便点了菜,让厨房快些置办上来。 大堂里人满为患热闹得紧,各种说话声汇集在一处,吵得人耳朵发疼。花小麦四下里打量一番,便猜着这些人多半也是从外地赶来参加八珍会的,不由得暗自咋舌,连道此次的阵仗,的确不容小觑。 “这两日娘和芸儿、秀苗挤挤,汪师傅和庆有住一间,出门在外,咱也计较不了那么多,都将就些吧。”她凑近了同孟老娘等人嘱咐,正说着,就听得身畔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小夫人,许久不见,一向可好?这回也是孟镖头与您同来罢?” 她抬起头,就见这东安客栈的掌柜正一脸和善地冲她笑。 “您还记得我?”她立时有点诧异,眉尾不自觉一扬,“我若没记错,上回来这客栈投宿,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呐。” “怎能不记得?”那掌柜一拍掌,笑哈哈道,“一来,孟镖头每次来省城,都是住在我们这里。见得次数多也就熟了,您是他家里人,我自然有印象;这二来嘛,上次您在我们店里住。还帮过我大忙哩,我若给忘了,岂不成个白眼狼?只我也是今日方知,原来小夫人您便是那稻香园的东家,这一回敢也是冲着那八珍会来的吧?” 花小麦没料想他这样好记性,兴致一来,也很高兴与他多说两句,点头道:“正是,今年这八珍会如此盛大,想必您这客栈。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说着便转头看看周围的人,细声道:“这些……也都是来各酒楼的人?” 那掌柜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可不是吗?八珍会年年都办,似今年这样热闹,还真是头一遭,我们能跟着沾沾光。心里也乐呵呐!要我说啊,多亏您想得周全,事先就来我们东安客栈订了房,否则光是找住处,都够您挠头的!这两天我都见着好几拨了,一进门就急吼吼地打听还有没有空房——嗐,我们客栈就这么大点地方。如今全住满了,我总不能把他们安顿到柴房去,再想挣钱也不能办这种事,您说是不?如今城中各家客栈房子都紧张,许多外地客商怕与人打挤,都提前离开了!” 花小麦在心里猜逢过。今年的八珍会的规模,与往日肯定不可同日而语,却没想到竟能热闹到这地步,心中不禁有点犯嘀咕。 她倒不怕对手多,只担心人太过拥挤。便容易生变故,可不要闹出甚么纰漏才好。 “您曾帮我们客栈的大忙,这次又来光顾,我虽不能做主免了您的房钱,却能给您个大折扣。您与孟镖头只管在这儿安心住着,有事吩咐一句就成!” 客栈掌柜寒暄了两句,便走开去忙着招呼客人,待孟郁槐等人从楼上下来,菜也陆陆续续上了桌,几人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疲累,也不管是咸是甜,草草吃过,便各自回房歇下不提。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用过饭后,孟老娘带着小核桃,与周芸儿和秀苗两个进城闲逛,花小麦则同孟郁槐一起去见了见薛老先生,问候之余,也算是在他那里应个卯,好叫他知道自己已然来了,定会在那八珍会上准时出现。 薛老头是城中极有名的饕客,对于今年的八珍会抱足了期待,十分兴头地扯着他二人,将那八珍会十多年的历史全都翻出来说了一遍,又告诉他们今年因为参与酒楼太多,这八珍会破天荒地要连办两天,直到临近巳时末,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两人离开。 天气太热,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都没心思逛街,便回了客栈,在房中说话。 “你可觉得紧张?” 孟郁槐靠在桌边,勾唇微笑道:“连薛老先生这样参与了多年八珍会的老饕都那样兴奋,可见今年的八珍会,正经是前所未有的大阵仗。我晓得你对于自个儿的厨艺向来有信心,汪师傅也同样是个得力帮手,但毕竟是高手如林……” “我有什么可紧张?” 花小麦心中当然不可能半点涟漪不起,但在孟某人面前,她却偏生要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得意洋洋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论厨艺,你媳妇我怕过谁?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小伙计恭恭敬敬地道:“孟镖头,孟夫人,有访客。” 访客?他们在省城认识的人并不多,会是谁跑来探望? 花小麦与孟郁槐揣着狐疑出了屋,不等下楼,遥遥地便看见客栈大门口站着个一身白衣的影子。 “糟糕糟糕!”那人显然也瞧见了他两个,指着花小麦哈哈笑起来,“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眼见着今年,我又要陪太子读书了!” 第三百五十话 提醒 花小麦自从去年名士宴的遴选过后,便再没有与韩风至碰过面,此时冷不防见他出现在东安客栈,自是觉得很欢喜,忙三两步跑下楼梯,一径行至他跟前,含笑道:“真是奇了,你怎知我们住在这里?” “别来无恙?” 韩风至先是正色同她招呼过,又转头与不紧不慢跟过来的孟郁槐问好,唤一声“孟兄”,紧接着脸上便现出两丝促狭。 “你来了桐安城,晓得要马上去拜会薛老爷子,莫非我就是个傻子?说来我与你不过前后脚而已,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你安顿在此处,这不是就赶忙来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老爷子原本要留我吃饭,我想着与你们许久没见,心中还真有些惦记,忙不迭地就赶了来,你说说,我可够朋友吧?” 花小麦噗嗤一笑:“行了,明白你的意思。这东安客栈早年间我来过,厨房里做得一手好仿孔府菜,刚巧这会子又临近午时,你若不嫌弃,请你吃一顿又如何?” “哎你是个机灵的,这‘东安’虽是个客栈,有几道菜,还真做得似模似样理!” 韩风至也不客套,高高兴兴地点头应下,三人便在人挤人的大堂中寻一处偏僻地方,又打发小伙计将汪展瑞也请了下来,点几样翡翠虾环、烤花揽桂鱼之类的招牌菜,温一壶酒,各自落了座。 汪展瑞是头一回与韩风至见面,听说他便是碧月轩的东家,面上便登时添了两分肃然,敛容道:“几年前我在省城做过三两个月的厨,当时碧月轩似是刚开张不多时,大有一鸣惊人之势,听说只半个月而已,便引得城中非富即贵之人趋之若鹜——我还以为能有这样本领的人,该是个在厨艺界浸淫多年的长者。却不料,竟是个年轻人?” 他一头说,一头看了花小麦一眼,叹息道:“从前吃饮食行当这口饭的人。最讲究便是资历、经验,不在后厨里苦熬个三五七年,压根儿别想出头。如今你们这些个后生,却是一个比一个生猛啊!” 韩风至把手一挥,指着花小麦半真半假道:“你莫夸我,这话我听着不是滋味。你可知我曾是她手下败将?你将我捧得越高,便越是给她涨威风,若说年纪,她还比我小不少呐!” 他说着便朝汪展瑞脸上觑了觑:“前些日子我听说那稻香园与汪同鹤老前辈扯上关系,盛传花家妹子是他的徒弟。我虽晓得这事是以讹传讹。但你姓汪……呀,她一个人已经够麻烦,再加上个你,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汪同鹤向来不喜人提起他是名厨之后,此时见韩风至问起。也不过摇摇头,不肯正面回答。 花小麦知晓他心中所想,也便帮着岔开话题,笑道:“你别净给我们戴高帽儿,哄得我们飘飘然,等到八珍会上,再伺机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可都不吃你那套!真要说起来,我们是外地人,哪比得上你这地头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今年的题目到现在还未公布,看样子是真打算当场试试我们的本领——好歹算是朋友,你若知道些许内情。多少也告诉我们两句,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她这原本完全是句玩笑话而已,孰料那韩风至却登时认了真,收起笑容,拧起眉头道:“我曾同你说过。我这人并不怕输,无论谁,只要是正大光明的嬴我,我都心服口服——对别人如此,对我自己,当然也是一样,莫说那题目根本就不曾透露出半点,就算真有人漏了出来,我也决计不会去打听的!” 这是……仍为了当年宋静溪换了他响螺的事而耿耿于怀? “内人同你说笑而已。” 见他当真,孟郁槐便只得出来打圆场,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微笑道:“今年那八珍会当场出题,多数也是为了公平考虑,想来应是无甚问题。” 韩风至闻言便是一笑,摇摇头:“孟兄你不是我们这行当里的人,许多事,说来你未必信,恐怕还会以为我是在编谎诓你。当场出题,固然是周全些,但要说公平,却是未必。”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低,瞟一眼花小麦:“你把细些。” 花小麦一愕:“……你莫不是说那宋……” “不只是她。” 韩风至摇一下头,侧身用目光将整个东安客栈大堂溜了一遍。 “我不知你为何会突然生出念头,跑来参加八珍会,但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绝不是只为了凑个热闹那么简单。人人都对那魁首的位置虎视眈眈,你怎知哪个是老实人,哪个揣着歪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年我见的手段多了,不是所有地方,都似你那火刀村里的稻香园一样逍遥。” 这道理花小麦当然明白,自认临出门之前,也算做好心理准备了的,然而被他这么一说,竟仍是觉得有点心颤颤,郑重点头道:“我懂,你这话我记住了。” “我今日是特意来瞧瞧你们,一会儿离开,在八珍会结束之前,我都不会再与你碰面。你若想清静,也少见人,没事就闷在房中琢磨怎么做菜,省得有人来找你叙旧。” 韩风至又嘱咐了一句,将杯中酒饮尽,便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只拣些无关紧要的话与三人说笑一回,也算相谈甚欢。吃完这一餐饭,少坐片刻,很快便抽身离去。 花小麦和孟郁槐将韩风至送出客栈门口,也就回房歇息,免不了将他说的话拿来议论一番,不约而同都有些感叹。 没一会儿,孟老娘等人喜气洋洋地自城里满载而归,把花小麦叫了去,东西一样样翻出来给她看,将城中情景事无巨细说与她听。 “许多年没来,这桐安城真是大变样了!卖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布,瞧着还就是比咱们芙泽县的货色时兴,我往跟前一站,就立刻花了眼,都不知挑甚么好了!” 孟老娘取了两块细软的布料来给她看:“喏,你瞧着颜色,鲜亮又嫩气,多招人喜欢?拿回去给小核桃做两身衣裳,也好叫村里人晓得,咱好歹是来省城走过一回的,身上总该有两样好东西!” 花小麦心思不在这上头,笑着敷衍了两句,就接过小核桃,随便找个由头退了出来,照旧回房和孟郁槐说话。 到得下晌,庆有从外面回来,也马上跑到花小麦面前,把所见所闻与她细说了一遍。 明日便是八珍会,因今年人实在太多,为避免各酒楼的人在花影池中失了方向,寻不到自家的棚子而耽搁工夫,主办者特意允许各间食肆打发一人先去熟悉环境。 那庆有在去稻香园上工之前,一向只在家中帮忙,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说得口干舌燥,仍是不愿意停。 “那些给各个酒楼使用的棚子,粗略看一眼总有三四十个,可见明日咱得面对多少对手了。那家伙……围着那荷塘密密实实绕了一整圈啊,光是瞧瞧,我心里就有点哆嗦了,咱要赢,只怕不容易!” 周芸儿和秀苗两个姑娘拉着他不住问长问短,像是要将那花影池里究竟有多少朵荷花都问出来。花小麦在旁静静地听,几乎没怎么插嘴,等庆有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了下来,才缓缓站起身。 “诸位,咱们该打起精神了。”她望着面前几人,不疾不徐道,“今晚不要吃酒,不要出去瞎逛,早点歇着。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只需尽力,旁的事,不必思虑太多。” 她说完便回了房,这一晚果然再没出去,还不到戌时末刻,便与孟郁槐两个吹灯歇下,只等明天到来。 …… 隔日是个大晴天,天才刚刚亮,外头树上的知了便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仿佛是要趁夏天还没过去,将自己所有的热情全都释放出来。 整个桐安城被日头炙烤得厉害,路面是滚烫的,夏日里的鞋底儿薄,踩在上头脚心都给灼得好像要受伤。这样的天气,原不该出门,然而大街小巷,却是从一大早,就堆满了人。 孟老娘领着小核桃留在客栈中,花小麦与孟郁槐同汪展瑞他们早饭后便出了门,路上非常拥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了花影池外,登时就被那场面给镇住了。 大大小小、装饰得或华丽或朴拙的马车,将大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旁边三三两两围满了人,有相熟之人互相遇上,少不得大声寒暄两句,四下里都被那嗡嗡隆隆的动静给拢住了,吵得人头皮发麻。 这种情况下,要想进入园中,只能侧身从人堆儿里生挤过去,一个不小心,步子迈大了点,还很可能会踩到旁人的脚。孟郁槐在前头开路,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死死攥着花小麦的胳膊从人山人海里钻过,花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来到大门边上,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因为不想在这时候就遇上宋静溪,破坏了心情,花小麦这一路都是目不斜视,只专心盯着自己的脚面。而此刻,那大门就在眼前,她抬头往里张了张,然后回过身,将身后几人打量了一遍。 “各位,咱们进去吧。” ps: 感谢明天下雨天、紫霄璃曜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第三百五十一话 刁钻 花影池畔,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临时搭建的厨棚比往年密实得多,相邻两个棚子只隔四五尺的距离,中间又没甚遮挡物,只勉强塞了两盆花草做装饰,那木板壁又薄,在自家棚子里说话,若嗓门大一点,隔壁定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是厨棚里闷热得紧,许多人都站在外头,多半是男人,也零星有几个女子,三三两两地说话,嗡嗡隆隆,搅得池畔愈加喧嚣。 庆有昨日来过一遭,不用花小麦吩咐,抢在最前头带路,伸手一指,扯着喉咙道:“东家快些,咱稻香园的厨棚就在那里!” 花小麦给日头晒得有点晕乎乎,用手遮在额头上冲他笑笑,一路随着他去到东南方,四下里一眼扫过。 还好,附近都是陌生面孔,厨棚门口的牌子上写的食肆名也从未听过,十有八九同她一样,都是从外地赶来省城的。 临近池心亭的地方辟出来一块空地,正中央是一张案桌,供着灶王爷,左右则是数张长桌,食材堆成小山。 萝卜木耳,山药黄精,鲜荔桃儿,面筋黄花。 更不用说还有那本地少见的山珍海错,拿荷叶裹了浸在冰桶里,沾上水珠被太阳一耀,便是星星点点的光。 那名叫秀苗的女伙计连连咋舌,只觉眼睛都不够使了,目瞪口呆地对花小麦道:“东家,这八珍会可真舍得下本钱,食材不说,单是置办那些个冰,就得花不少钱呢!” “每间酒楼都交了二十两银,这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庆有揩着汗在旁接口:“东家,我说的对不?” 花小麦回身冲他两个笑笑,往旁边让了让,先令他们把一应家什都搬入棚内,然后转身望向孟郁槐。 “这八珍会今年要办两天呢。花影池畔太热,要么你先回客栈去?横竖你在这里也是闲着,省得你无聊。” 孟郁槐也笑了:“只许你去镖局里凑热闹,便不让我在这里瞧瞧新鲜?有我在这里。你只管专心做菜罢了。” 花小麦晓得他是担心有那心术不正者前来坏事,也就没再坚持,点点头,与他一同掀开毡毯进了棚内。 池心亭里,五位评判相继抵达,薛老头背着手,目光从池畔的各个厨棚一一掠过,胸臆中忽然就腾起一股志得意满的情绪来。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连一瓮饭也蒸不好,向来只管吃。而这桐安府中,能让他大饱口福的酒楼食肆,还多得很呐! “薛老,咱们这就开始?”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评判恭敬询问。 薛老头呵呵一笑,捋捋长髯。颔首道:“好,咱们先拜过灶王爷,然后就开始吧。” 这话语气温和,然听上去却更像是吩咐,立刻便有三两待命的小厮跑出亭外,奔走相告。 拜灶王爷,凡是厨子都得参与。池畔登时愈加喧嚷,众人潮水一般向摆放着案桌的空地上涌去。 花小麦自然也得着消息,回身看孟郁槐一眼,意在让他放心,将庆有和秀苗留下来看守东西,然后便与汪展瑞和周芸儿一道。也走了出来。 供奉着灶王爷的案桌前已站了许多人,不管熟不熟,都笑容满面地招呼寒暄,冷不丁侧身瞧见个年轻小妇人赶来,都不免一个愣怔。 “这便是……那稻香园的东家?” “唔。听说是个女子,与汪同鹤的渊源颇深……” “她若真是汪老爷子的徒弟,得了真传的,那咱们今日……” “罢了,不过是个女子,纵有汪同鹤指点一二,又哪能当真?我瞧她身后那人,倒似有两份本事。” 花小麦只当是没听到这嘤嘤嗡嗡的议论,随便找了个地方站定,朝周围随便一张望,没看见宋静溪,却偏巧与人丛中的韩风至目光对上。 她当即便露出个笑容来,与他点了点头。 却不想那韩风至却是立刻挪开目光,神色肃然地望向立于空地中央的薛老头。 这是在告诉她,来了这八珍会的场子,便没有朋友可讲,必然要真刀真枪的比试? 花小麦心下了然,也不在意,转回头来,给了身边因紧张激动而瑟瑟发抖的周芸儿安抚一瞥。 很快上香拜过灶王爷,主办者中,便有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各位搁下生意,赏光来八珍会,在此先行谢过。想必大家已知晓,今年的八珍会要举办两天,今日上午下午各一场,明日则是最终的决胜局,现下我便将本次行的规矩,与大伙儿说一说。” 他说到这里微顿,见底下的人皆眼巴巴望着他,便淡淡一笑:“本次拨冗前来共襄盛举的酒楼一共三十六家,今日上午的头一场,将淘汰二十家,下午则淘汰十家,明日上午,将由最终的六家食肆决出最终胜者。每场一道菜,所用食材由薛老抽出,各位大厨只可额外添加一种自带的食材,酱料、香料亦是主办方提供,大伙儿可任意取用,若有违规者,当场剥夺资格。” 底下又是一阵议论,那薛老头便一脸和善地走出来,接过旁边小厮递来的陶罐,从里面数十个纸卷中抽出来一卷,缓缓展开。 “梭子蟹、松菌、橙、鹿肉。” 他将那纸卷给众人一一看过,笑呵呵道:“一道菜中,必须将这四种食材全部用上,该如何安排,恐怕诸位得花花心思了。” 众人一片哗然,须臾间说甚么的都有,乱成了一锅粥。 周芸儿满心古怪,瞅瞅汪展瑞,又偏过头来看花小麦,皱眉道:“师傅,这也太刁钻了!那梭子蟹和橙倒还好说,可……松菌、鹿肉两样,与它们根本不搭嘎,如何做得出一道菜?” 花小麦拍拍她的肩:“别慌,你瞧这会子,大伙儿都抠破头皮呢,又不是独独咱们摸不着头脑。有甚可担心?左右有一上午的时间,咱先把东西领了,回厨棚里再商量。” 说罢,三人便去长桌旁取了四样食材。又将各色酱料都拿了些许,转身回了稻香园的厨棚。 孟郁槐等人已在棚里候了好一会儿,见花小麦他们回来,庆有和秀苗便立刻围拢上来,叽叽喳喳发问。 “怎么样?” 等他二人说够了,孟郁槐才抬眼望向花小麦:“适才我听见隔壁厨棚的人回来,好像满嘴里抱怨,还骂了娘,这头一道题目就很难?” “没关系,大家都一样难。”花小麦混没在意地冲他笑笑。“若是连我都束手无策,他们又能想出甚么了不得的法子?反正我不信。” 她平日里性子活跳,又喜欢一惊一乍,也只有在面对厨艺之事时,孟某人方能从她脸上看见这淡定自信的神情。当下便唇角一勾,顾忌着旁边有人,才忍住了没伸手摸她的头。 汪展瑞自打回到厨棚,便一直坐在椅子里沉思,不计庆有同他说什么也不答腔,这会子忽地抬起头,对花小麦道:“倘使你信得过。这头一道菜让我来做,如何?” 他那表情分明是已有了计较,花小麦自然立刻点头:“我若信不过,压根儿不会让汪师傅你同来。既这样,第一道菜就交给你了,正好我给晒得头昏脑涨。劳你费心,我先歇歇啦!” 又回身吩咐周芸儿:“你刀功练得刻苦,这一向我瞧着,似是比我还精细,眼下就帮着汪师傅打下手吧。切墩的活儿都交给你——你如今在这行经验还浅,此番八珍会,我就不让你上灶了,你莫在心里骂我才好。” “怎么会?”周芸儿忙使劲摇头,“我能来见见世面,心里已经很乐呵了,师傅你就算让我上灶,我也没那个胆儿啊!你……你放心,我肯定帮着汪师傅将菜色置办妥当的。” 花小麦笑着颔首应下,搬张椅子坐在孟郁槐身旁,撑着下巴看汪展瑞张罗。 周芸儿听汪展瑞吩咐,先将那松菌和鹿肉都切成薄片,浸在熬得热化的鸡油中,那一头,汪展瑞则将领来的梭子蟹拣四五个大的,在盐水中稍煮,待得颜色缓缓转红,便捞出来,取了顶盖,将里头的肉、黄尽皆挖出,只余个空壳,再拿块石板烤热,将被油浸透的松菌和鹿肉一片片摆上去烘烤。 松菌那东西,自带一股浓烈的香气,在石板上一经烤制,香味立刻飘散去各个角落,将众人牢牢实实拢在其中。 而这种煎烤之法,恰恰最能突出松菌之鲜,花小麦在旁看得连连点头,不禁笑问:“每道菜可以用一样咱们自带的食材呢,汪师傅,你的茶叶几时派上用场?” 汪展瑞回头看她一眼:“不,这一回,咱们用蜜。” “汪师傅肯定没问题的!”庆有和秀苗紧攥拳头加油鼓劲儿,引得汪展瑞微微笑起来。 “反正……总不至于头一场就给刷下来。” …… 巳时中,各食肆的第一道菜陆陆续续送去了池心亭里。 三十几道菜,纵然只尝一口,也得费一番功夫。薛老头连吃十几道,拨空抬头对旁边人笑言“午间那顿饭可以省了”,终究是心中对花小麦有几分看重,抬头问道:“稻香园的菜送来了吗?” “在这里。”一人便捧着素瓷盘子走上前。 黄澄澄的橙皮给切成花形,里头搁一只红彤彤的整蟹,旁边两片香茅做点缀,好看倒是好看的,平心而论,却无甚出奇之处。 “这不就是变了个法儿的蟹酿橙?”其中一个评判凑过来瞟了一眼,“豆腐和松菌莫不是藏在里头?” 薛老头并不答话,轻笑将那蟹顶盖掀开。 蟹壳中是剁成茸浆的鹿肉和松菌,表面包裹一层蜜汁,已是半凝固了,一见天光,立时晶莹透亮。 “怎地连点香味都无?”那评判愈加诧异,离近点闻了闻。 话音未落,他耳中便听得“喀拉”一声脆裂之响。 薛老头用一根筷子扎进了茸浆之中,表层蜜汁脆裂,一股子浓得不可思议的香味生猛杀出,直扑到人脸上来。 “这……”那评判倏然一惊,朝后退了退。 第三百五十二话 不平静 薛老头面上也添了两丝惊异,低头见蟹壳中的茸浆细软得根本没法儿用筷子夹起来,便急急取来一只小银匙,舀起少许置于舌尖。 鹿肉与松菌同来自山中,其实味道非常相和。眼前这道菜,将蟹肉完全弃之不用,只借个空壳而已,把鹿肉与松菌捣成浆填塞,滋味与清鲜的蟹完全不同,反而透着一股来势汹汹的杀气。一入口,香味便各处奔窜,从舌尖一直冲上头顶。 这样浓香四溢的菜肴,偏偏口感却十分绵软,仿佛滴了几滴橙汁,再加上表面的蜜糖,馥郁却并不显得过甜,这种做法…… “的确是汪同鹤的手法。”薛老头冲身旁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年轻评判点了点头,“可那丫头明明告诉过我,她并非汪同鹤的徒弟,这种事是没必要扯谎的,难不成……”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脸,方才拜灶王爷时,那人就立在花小麦身后,面无表情,神色平静。 早几个月前,他去稻香园相邀花小麦来八珍会,曾吃过两道十分地道的茶叶菜,彼时花小麦只说,这位大厨本领了得,自己捡到了宝。如今想想,那人的相貌…… “这么说,这菜不是那稻香园女东家做的了?”年轻评判也明白过来,“她那铺子之所以这么快就声名鹊起,其实都因为她有能人相助?” “那丫头不是这个路数。”薛老头微微摇头,“但她的本事同样不容小觑,即便是做这道菜的那个人,也未必能胜过她。” 年轻评判暗暗咋舌,沉思半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也将送上来的蟹尝了尝。 各食肆的菜肴陆陆续续送进池心亭,临近午时,第一道菜的品评结束。只消再等一盏茶的辰光,便能晓得初赛结果。 花小麦坐在稻香园的厨棚里,百无聊赖地晃荡双脚,时不时转头与孟郁槐说笑个两句。显得十分轻松。 这八珍会她曾来过一回,还凭借着两道荤菜助宋静溪夺得魁首,虽然今年参与者大大增多,但大抵处于什么水平,她心里是有数的。 这第一场的四样食材,看似刁钻古怪,但既然主办方采用了这种搭配方式,就必然不是胡来——菜是肯定能做出的,关键就在于,谁家做得更靠谱而已。 说穿了。做厨不过就是那几个套路,大多数的酒楼肯定也都会想到用鹿肉和松菌做馅料,正是因为如此,比试才更显得公平。汪同鹤那道菜,妙就妙在那蜜糖上头。将松菌和鹿茸的味道牢牢锁住之余,又给菜色添加了一股回甘之味。此种做法在如今这个年代,实在非常大胆,十有八九,是汪同鹤那成了精的老神厨亲身所授。 所以,这头一场比试,他们可谓稳操胜券。 汪展瑞坐在灶眼旁。面色同样很平和,不紧不慢端了茶碗来喝,倒是庆有和秀苗两个,紧张得什么似的,满棚子乱窜,每隔一会儿便要出去转悠一圈。四处打听结果出来了没有。 很快,池心亭打发了人来,让各间酒楼前去听结果。 花小麦便与汪展瑞立刻赶过去,果然,毫不意外地。稻香园顺顺利利进入了下午的比试。 一道菜的工夫,便有二十间酒楼被淘汰,只剩下十六间,众人一时间喜忧参半,便有那不甘心者上前一步道:“几位都是桐安府有名的老饕,你们给的结果,我们自然不敢不服。我就想问问,这头一场比赛,分数最高的是哪一家?” 薛老头往左手边看了看,目光却并未落到实处,只淡淡笑道:“为免出纰漏,每场比试的结果会在终赛之后一并公布,还望诸位见谅。三十六间厨棚会一直保留到明天,下午的比试,已淘汰的二十间酒楼大厨若有兴趣,也可来参与,只是不必把菜送来池心亭接受品评。这一上午大伙儿都辛苦了,午间主办方有饭食提供,请大家稍作歇息,下午未时中,开始第二场比试。” 天气热得很,八珍会主办方准备的都是些清淡饭食,花小麦热得一身汗,也没甚胃口,随便喝了点薏仁绿豆汤便搁下碗,倒是催促着孟郁槐吃了不少,饭后也不过交谈两句,便各自倚在椅子里小憩。 下午的比试,选出来的食材乃是鱼脆、青虾、豆腐以及一小把荔枝,同样令人乍一看去有些摸不着头脑。汪展瑞经过了上午那一场比试,兴致大增,便同花小麦商量,这道菜仍旧由他来做。 “你在旁边瞧着,若觉得不妥,咱俩随时商量就是,如何?” “行啊。” 花小麦很高兴偷懒,连个磕巴都不打就使劲点了点头,还乐得前仰后合,拍掌对孟郁槐道:“这回我真是来走过场的呢,汪师傅将所有事都包圆儿了,早晓得我今日都不来,在客栈陪小核桃多好?” 孟郁槐啼笑皆非,斜眼看她:“汪师傅累了一天,你好意思一直躲清闲?” “不累。” 不等花小麦答话,汪展瑞便摇了摇头:“她是有心让我显显本领,我懂。说到底,要谢她信得过我。” 说罢他就立刻忙碌起来,张罗了一炷香的时间,做出一道色浓味香的“荔枝酿八宝鱼脆”,这一回,却是毫不客气将他的宝贝茶叶捧了出来,加入菜肴中。 申时末刻宣布结果,稻香园仍是毫不费力地过关,此时,便只剩下六间酒楼了。 花小麦心中有计较,也不想打听自己终赛的对手是谁,急着回去看小核桃,拉了孟郁槐便走,没忘记吩咐秀苗和庆有将家什全都收拾妥当,一并带回客栈。 池心亭中,那年轻评判再度凑到薛老头身边。 “那稻香园果然是有两把刷子,轻轻松松便入了终赛,薛老,您的眼光果然凌厉,小看他们不得。” “自然。”薛老头抬了抬下巴,眯眼望向花小麦等人里去的背影,“你莫要忘了,那姓花的丫头。压根儿还没出手。” …… 东安客栈里住了四间食肆,除了稻香园之外,其余三家全军覆没,花小麦乐呵呵与孟郁槐回到客站门口。抬头便撞上匆匆往外迎的掌柜。 “呀,回来了!” 那掌柜喜上眉梢,笑得一脸夸张:“我们都得着消息了,说是稻香园进入了终赛,小夫人,您是这个啊!” 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来:“前段日子城里对您那稻香园议论纷纷,我还有些要信不信,今儿想想,幸亏您住在我们这小店中。那叫什么来着……蓬荜生辉啊!孟镖头,您夫妻二人真了不得,我欢喜了许久,就盼着你们归来呐!嘿,我说过。此番您几位住在小店,我定然是要给个大折扣,今晚便置办一桌酒水,好生替你们贺贺!” 孟郁槐与他客套两句,花小麦回过头,让庆有把家什搬去楼上房间,百般吩咐不能离了人。然后也对那掌柜笑笑:“不劳您破费,今晚的饭食,我们自己做,不知可否借厨房一用?” 开客栈,做的就是四方客生意,这许多年。那掌柜甚么人没见过?稍稍一愣便立刻明白过来,连声道:“对,对,我怎么倒给忘了?您如今可是非常时期,饭食么。还是自个儿做来吃最放心——我们自然是盼着您几位能夺得魁首,可那厨房里人多手杂,出出入入的,万一出了岔子,不是麻烦吗?行行行,那厨房您尽管用,只盼您别嫌地方狭小简陋才好,那桌酒水留到明日八珍会结束,到那时您可别推辞!” 花小麦含笑谢过他,又与他吩咐过,若有访客,一概不见,然后一脚踏入客栈,登时觉得气氛有些怪。 如今这东安客栈里,只剩下她一家有资格参加明天的比试,然而天色已晚,其余食肆的人不愿赶夜路,只能在此再住上一宿,见稻香园的人回来了,便有些不痛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直瞧。 孟郁槐领着花小麦,目不斜视往楼上去,刚想进屋,就听得楼下传来一把粗犷男声。 “喂,你们稻香园只不过是个村间铺子而已,走了甚么狗屎运,竟能入得终赛?听说是那姓薛的亲自跑去村里请的你……哼,你一个女人,铁锅能不能拎得动都还说不定,能有几分本事?你与那姓薛的究竟是何关系?我看这八珍会,就是有猫腻!” 输急了眼的人往往口不择言,花小麦不想同他计较,却到底被他言语中对女子的轻鄙弄得有些怒,回身摁住要跳出来吵架的庆有,淡淡一笑道:“我有几分本事,明天自会全数使出来,不过……只可惜你见识不到了。” 话毕,径自进了孟老娘的屋。 当晚,哄睡了小核桃,花小麦回到房中,哈欠连天地往榻上爬,旁边孟郁槐便递过一个耳罩来。 “娘特为做的,也给了汪师傅一个,今晚你的任务就是踏踏实实睡觉,万事有我。” “这大热天的,你想闷死我啊?” 话是这样说,花小麦却立刻将那耳罩接了过来,凑上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有你在,我当然睡得安稳,你要守着我。” “安心。” 孟郁槐将她塞进床榻里侧,吹熄灯,也在她侧边躺下了。 深夜里,客栈外头忽然起了一片喧嚣之声。 孟某人悄无声息地从榻上翻身坐起,竖耳听隔壁动静。察觉有些悉悉索索,似乎是庆有起床要开门,忙走到门边,一脚踏出去。 “不要理,回屋闩上门。” ps: 感谢秦小葵同学打赏的香囊,wangmi057打赏的平安符,感谢容书成、红木头一号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緑小兮的香囊和粉红票,谢谢~ 第三百五十三话 回去谢你 客栈外的喧闹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响亮了,仿佛有八九个人,说说笑笑大声吆喝,不时还传来“哔哔啵啵”放炮仗的动静,呛人的硝石气味一阵接一阵透过窗户往屋里钻。 被吵醒的住客们逐渐起了抱怨,有人咚咚咚走出来,大声询问一番,骂骂咧咧个两句,然后又砰地一声,用力摔上门。 楼下大堂里,亮起一盏晃晃悠悠的灯,掌柜小心翼翼赔不是的说话声透过木头楼板传上来,孟郁槐在黑漆漆的屋里静坐片刻,将眉头一拧,出屋轻手轻脚带上门。 “掌柜的。” “孟镖头?稍等,来了来了!” 那掌柜急吼吼奔上二楼,还未行至孟郁槐身前,便一叠声地道歉:“对不住啊,打扰你们休息了,这实在是……” “细声些。”孟郁槐低低道,冲他做了个手势,“到底怎么回事?” “嗐,不就是城里几个泼皮吗?” 掌柜连连跌足,凑上前神秘兮兮地道:“您惯常没住在省城,不晓得这边的情形,这桐安城中,每逢遇着大事,就是赌坊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从前的事就不说了,今日下晌,那八珍会终赛的六间酒楼名单才刚刚传出,城南赌坊立刻就把局立了起来——嚯,那些个赌鬼,争着抢着地把身家性命往上头压啊!对了,晚饭时候,店里住客都议论这事儿来着,听说您家稻香园的赔率……” “这个不必和我说。” 孟郁槐再度皱了皱眉:“跟我讲讲那几个泼皮。” “他们呀……”那掌柜又往他跟前挪了挪,“喏,我说句话您可别恼,十有八九哇,他们是将银钱都压在了稻香园的对手上,晓得您几位住在小店,便自作主张跑来搅和,只盼能闹腾得你们无法安歇。明日没了精神头,在那八珍会上大失水准呐!” 他说到这里,面上就添了两丝关切之意:“啊呀,您夫人明日是要上灶的吧?这会子……” “还好。多谢关心。”孟郁槐冲他点了一下头。 如这掌柜所言,那几人恐怕的确是为了赢赌局而跑来折腾,不过,却未必是自作主张。 他顿了顿,接着道:“桐安乃是省城,晚上对犯夜之事应当查得更紧才对,他们就不怕引来官府的人?” 那掌柜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您不知道,这几个泼皮,是城中有名的油子,对城里的大道小路肚里门儿清。倘若真有巡夜的官兵赶来,大不了哄一声作鸟兽散,谁能逮得着——还有那起更坏的,只留在原地等官兵来,一口咬定我这店里混进了贼匪。一旦官兵进店盘查,您几位就更别想消停了!唉,依我说啊,这事儿您莫理是最好的,他们也不是铁打的人,闹累了,自然也就散了。” 说罢摇摇头。打个哈欠,端着灯火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孟郁槐在门外站了站,耳朵里被吵闹声所充斥,终究是进了屋,却没再上榻,先跑去将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又推开一点,然后便静静地在桌边坐下,由始至终,不曾发出半点动静。 花小麦捂在薄被里。轻手轻脚将贴在耳朵上的大耳罩扯开,抹掉鬓边闷出的汗水。 这耳罩到底是用棉花填塞,又不是甚么特殊的隔音材质,怎可能令得她半点声息不闻?楼下刚刚开始闹,她便醒了过来,孟郁槐出门与客栈掌柜说话,她隔着门板也隐约听见了两句,只是怕惹得孟郁槐操心,才一直躺在床上装睡。 她小心地睁开一只眼,朝桌边瞟了瞟。 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高大的影子,如磐石。 他守在那里,自然是觉得若突然有事发生,便能立刻处理平息,可……她此番之所以来八珍会,说穿了只为赌一口气而已,却带累他如此不安生…… 花小麦忽然觉得鼻子有点作酸,眼眶也潮热了似的,忙死死阖上眼,几乎是强迫自己对楼下的喧嚷充耳不闻,尽快睡去。 …… 隔日一早,花小麦是被走廊里源源不绝的脚步声给吵醒的。 已淘汰的食肆大多数急着回去张罗生意,大清早便要启程,只剩下一家愿意今日再去花影池瞧瞧热闹,东安客栈里瞬时就冷清下来。 孟郁槐面上有两分疲色,把媳妇从床榻间挖起来,提溜着她洗漱,没忘记问一句:“昨晚睡得可好?” “很好啊,一觉就到大天光。”花小麦赶紧点头,抬眼在他脸上张了张,“可我怎么觉得,你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无妨。”孟郁槐只用两个字便轻描淡写地带过,“芸儿去厨房张罗早饭了,你收拾妥当也赶紧去,早些赶到花影池,也好快点瞧瞧情形。” 他说着便开门要拉着她往外走,脚下才一动,却被花小麦给拽住了。 “那个……” 小媳妇嗫嚅了一下,小声道:“我回去谢你。” “谢我?” 孟某人眉头一挑,唇角就勾了起来,压根儿不关心她这“谢”字从何而来,干脆利落地直奔主题:“你打算……怎么谢?” “别耍流氓!”花小麦噗嗤一笑,抢在他前头冲出门,蹬蹬蹬地下了楼。 围坐在桌边吃早饭的住客,大都在讨论昨晚那恼人的喧闹声,周芸儿端了清粥小菜出来,一个劲儿地往花小麦面前推。 “师傅、汪师傅,你俩赶紧吃,多吃点才有力气。放心,一样样都是我亲手做的,绝不会出问题。” 花小麦抬头冲她笑笑,飞快地吃完了饭,喂过小核桃,又跑去厨房做好精心准备的蔬菜泥,大伙儿便一起出了门。 八珍会的终赛只有六间酒楼参加,今日花影池外人少了许多,路上变得无比顺利。几人没花半点功夫便抵达池畔,先进入厨棚四下里仔细检查一遍,然后便闲聊着静等比试开始。 辰时中。薛老头等一干评判纷纷抵达,就有小厮前来唤稻香园的人过去,说是比试马上就要开始。 花小麦与汪展瑞、周芸儿不敢怠慢,让庆有守好厨棚里的物件儿。便一径赶到昨日拜灶王爷的空地上。 一路上经过的厨棚还没来得及拆,只是此时,已大都是空空荡荡的了,而案桌前,其余五间食肆的人均已在那儿候着,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头,朝这边看来。 碧月轩的韩风至,桃源斋的宋静溪,这两人是她认识的。能进终赛,也在她意料之内,此外还有一男子,瞧着与汪展瑞年纪相仿,不知何故。似是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至于剩下的两位大厨,她却是从未打过照面了。 宋静溪面上看不出是甚么神色,带了一点笑容,却无论如何不让人觉得她此刻欢喜愉悦,反而仿佛有点紧张,两只手在身侧虚虚捏成拳; 韩风至这会子倒愿意搭理她了。嘿嘿一笑:“我说,你就不能让我一回吗?非上赶着凑这热闹不可?” “我……”花小麦又气又笑,张嘴正要答话,却见方才那个有点面熟的男子忽然伸手指住了她。 “我认得你!” 花小麦心下诧异,也顾不得与韩风至说笑了,弯起嘴角道:“我方才也觉您有些眼熟。似乎打过照面,只是……” 那人淡淡笑了一下:“贵人多忘事,那乌龙吐珠,你可还有印象?” 花小麦立时明白过来。 这人是……谷县那问梅轩的东家! 是了,今年八珍会。全桐安府的食肆都可参加,那问梅轩在谷县也算是声名赫赫,怎能甘心落于人后?他能进终赛,也很正常啊! “一时没认出您,还请您别见怪。” 她忙笑了笑,与那人寒暄。 对方摇了摇头,低笑一声:“原来你也入了终赛,这八珍会,到得如今,方算是有点意思了。” 正说着,薛老头领着四位评判也赶了过来,负手立于众人面前,先似有意无意地瞟了花小麦一眼,又特意看看她身后静立的汪展瑞,哈哈笑道:“几位昨日此番在八珍会上脱颖而出,老夫也替你们高兴。不怕你们笑话,想来你们也晓得,我这人是有名的馋嘴,还望几位今天把真功夫都使出来,让我也饱饱口福,可千万莫要藏着掖着啊!” 他这话透着一股和善,众人很给面子,也都纷纷笑了起来,当中便有那性急的,站出来问道:“不知今日终赛,是否还依昨日的规矩?薛老,请您赶紧将这终赛的题目抽出来,我们也好快做准备。” “规矩大体相似,只有一点不同而已。” 薛老头颔首,捋着胡须道:“食材仍旧由我抽出,同样必须全数用于一道菜中,不可有遗漏——但今天上午,我想你们做两道菜。” “两道?”那人便挠挠后脑勺,“做菜讲究一个精字,这正经是八珍会的终赛,又不是在铺子上做买卖,一味图快,色香味必然要打折扣……” “你说得不错。”薛老头面上露出赞许之意,然而下一刻,却将笑容尽数敛去,“只不过,在你们眼中,寻常去酒楼吃饭的食客,与我们这些评判,究竟有何不同?” 那人神色一凛,不敢再则声,诺诺退到人丛中。 “我这就先抽第一道菜吧。” 薛老头倒也不在这事上纠缠,随意在那些个纸卷中抽出一卷,展开看过,陡然意味不明地一笑。 他也不开腔,径自将那纸卷,递到众人面前。 ps: 感谢地狱先生打赏的平安符~ 第三百五十四话 上山下海 花小麦先朝那纸卷瞥一眼,然后回头望向汪展瑞,便见他将面露困惑之色,低低道:“黄唇胶、飞龙。” “唔?” 她立时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只有这两样?” 汪展瑞深深看她一眼:“没错,就是这两样——不过重点好像不在这上头吧?” 其余五间食肆的人已经嘤嘤嗡嗡地小声议论开来,一边说,眼睛还不住地往薛老头那里扫,目光说不出是诧异,还是费解。 薛老头静立在空地中,等着众人商量个够本,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我估摸,这会子你们都在心里骂我吧?出这种题目,摆明是为难人,对不对?” 众人刹然收了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终究是韩风至,笑呵呵道:“哈,我们其实是在好奇,今年这八珍会上,真有货真价实的黄唇胶?” 那黄唇胶,便是黄唇鱼的鱼鳔,此鱼体型庞大,通身橙黄,常年活于淡水海水交汇处,制成的黄唇胶金黄透明,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据说有些人家,甚至将它作为传家宝,世代流传。 这样的物事,莫说寻常人,就是多年在饮食行当打滚的大厨也轻易见不着,今日竟能用它来烹饪,委实难得。 说起来,那“飞龙”也同样是少见的食材,出了名的难以捕捉,然而今日与那黄唇胶碰到一起,两相比较,竟也算不得甚么了。 八珍会之所以名为“八珍”,皆因年年都少不了用珍稀食材入馔,而今年,却直到现在方才算露出真容。 薛老头很是自得,不住摸着长髯,泰然道:“诸位都是桐安城内饮食业的翘楚,老夫怎敢拿西贝货相糊弄?实不相瞒,这黄唇胶乃是我的自家珍藏,拢共也没多少。只因我家的厨子没胆儿侍弄,便一直搁到今天。今年八珍会前所未有的盛大,众位又都是手艺精湛的名厨,这黄唇胶交到你们手上。也总算不亏待它了。还要先赔个不是,黄唇胶数量有限,每间食肆只得五枚而已,还请大伙儿善加利用,莫要唐突了它才好。” 这话固然有把这六间食肆往高处捧的意思,却也无形中给人沉重的压力,譬如说花小麦,这会子便觉肩膀上像背了座山,冷不丁转过头,却见宋静溪似有意无意地遥遥往她这边瞟。便毫不客气地送个假笑过去,然后立刻背过身。 “我也晓得这飞龙和黄唇胶难伺候。” 薛老头将众人面色尽收眼底,越发和颜悦色了:“所以,用来搭配的食材,大伙儿可任意取用。不再有限制,若格外需要什么,也尽可以同主办方提,唯独自带的东西,仍然只能用一样。至于另外那道菜,我也就不抽题目了,还请各位尽情发挥。只消午时之前将两道菜送来池心亭就可。” 话毕,他便立刻领着其余四位评判去了池心亭,空地上只留几个小厮,意在防止各食肆多拿食材,引起争端。 花小麦这会子也没工夫多想,与汪展瑞两个快步走到长桌边。就见那黄唇胶置于一只精美匣中,个个儿润泽漂亮,一眼扫过去,根本分不出孰优孰劣。 这样也好,倒省却了挑挑拣拣的麻烦。她便随手拿了五枚,又将桌下罩笼中的飞龙取了两只,回身冲汪展瑞一笑,一径回到厨棚中。 孟郁槐已是在那里等了老半天,好容易盼得媳妇回来,开口就道:“怎么,那薛老先生又给出难题了?方才我听见厨棚外有人经过,那股子怨气,都要冲上天了。” “你也知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了。”花小麦无奈地摊手,接着便往椅子里一坐,只管盯着那飞龙和黄唇胶出神。 别的麻烦都先放在一边不说,最要命的是,那黄唇胶居然还是没经泡发的干货!单单这一点,就得花多少时间? 她今儿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坑人”了,那薛老头,压根儿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趁机会好好折腾他们这几个厨子一回!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神色太凝重的缘故,厨棚里其他人便不太敢说话。耐着性子等了约莫一盏茶的辰光,终是汪展瑞跳将出来,皱着眉道:“莫要尽着发呆,时间不等人,咱可有两道菜要做呢——你心中可有计较?” 花小麦抬头看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一个在林间飞,一个在水里游,真是……” 怎么说呢?这世上相互不搭嘎的食材多了去了,但只要有心,总能想到令它们和平共处的法子,唯独眼前这两样,真真儿让她一时之间全无头绪。 寻常鱼肚便已味道极之清鲜而著称,眼前的黄唇胶,更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咸鲜之味,还未经烹饪,只要凑近一点,香味便沁入心脾,实在很好闻。 而那飞龙,实为东北林间的榛鸡,同样也是十分鲜美之物,不同的是,它的鲜带了一股山野之气,显得更为霸道。 两种食材皆香味浓郁,若强行搁在一处烹饪,少不得要互相争抢味道,到得最后,便免不了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决计讨不到好处去。 孟郁槐晓得她眼下正发愁,也不与她说那些个“别着急,慢慢琢磨”之类的废话,只默默走去一旁,在椅子里落了座。 这边厢,汪展瑞便思索着道:“我亦觉得这菜很有些棘手,依你说,咱们仿着那‘彩凤吞燕’的法子,将黄唇胶填于飞龙腹中,可使得?” 然后不等花小麦回答便使劲摇头自我否定:“不妥不妥,串了味儿,就成四不像了——但无论怎么说,咱得赶紧把黄唇胶泡发了才好,否则余下的事都没法做。” 这一层花小麦倒是早已经想周全了的,当下便抬头对他一笑,转而望向庆有。 “你马上去,同那边管事的人说,我要两份极细的河沙,他们既然将黄唇胶都请了出来,那东西定然是备下的,我立刻就要。” 庆有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一路飞奔而去,不多时,果然捧着两袋子细河沙跑了回来,因为走得太急。出了满头汗。 “芸儿,马上热锅,把河沙倒进去炒热。”花小麦接着吩咐,“若我估计没错,薛老先生之所以让咱们做两道菜,是想用另一道来乱咱们的阵脚,使咱们更为慌张,咱们先不管那个,尽全力把这道头等大菜做好了再说。” 灶下火旺得很,不多时。铁锅里便轰轰地冒起热起来,河沙倒进去,须臾便哔啵作响,间或有一两颗细小的沙粒炸起来,沾在衣服上。便是一个小洞。 “都往后退。” 花小麦没心思说太多,言辞简洁地让几人离远了些,用不住翻炒河沙,估摸着热度够了,受热也均匀,便取来那五枚黄唇胶,作势要往锅里倒。 汪展瑞心中一直存着侥幸。直到瞧见这一幕,才终于忍不住骇然出声:“你……你要用沙爆之法?” “没错。” 花小麦头也不回,低低地答了一句。 所谓沙爆,便是将食材在热细沙中不断翻炒半个时辰,以令得干货快速爆发开来,然后再在冷水中浸泡半柱香的时间。就可当即用于烹饪。 用沙爆之法炒出来的鱼肚,不似水发的那样口感绵软粘腻,反而多了两分韧性,初尝时会觉得有点像猪皮,表皮稍硬而内里中空。口感十分特别。 眼下时间并不充裕,这不失为一个应急的法子,却对火候有极高的要求。倘若河沙过热,便会使得鱼肚太过坚硬,根本咬不动,可若是热度不够,却又根本达不到令其“爆发”的效果,火候只差一分,做出来的菜便与“美味”二字相谬千里。 汪展瑞下意识地想要出声阻止,却又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花小麦也没搭理他,又对周芸儿道:“把那两只飞龙剥洗干净,肉切成小条;汪师傅,你赶紧煮茶,将飞龙肉浸泡一下去去腥膻。”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用绿茶。” …… 两种难得的食材果然不同凡响,很快,花影池畔便弥漫起浓浓香气,从各个厨棚上空绕了绕,径直奔进池心亭中,引得五位评判,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嚯,真够香的……” 薛老头深呼吸一口气,笑不哧哧地转头对其余四位道:“光是闻见香味,却吃不进嘴里,这滋味实在难熬,也不知那六间食肆,几时才能将菜送来?” 几人十分心有戚戚焉地点头,不约而同地举目朝场中望去。 午时将至,陆陆续续,六间食肆的两道菜都送了过来。 最先抵达的是问梅轩,韩风至的碧月轩紧随其后,池心亭里渐渐人多了起来。 五间酒楼都已做完手上功夫,唯独还剩下稻香园。 薛老头将所有人都留在了亭子里,又命人取来铜盖罩住菜碟,以免香味和热气泄露。 “搞甚么花样?” 众人等得心焦,便不由得出声埋怨:“莫不是故意留到最后,好让咱们在这儿迎接她?女人就是麻烦,成天肚儿里都是那些个弯弯绕,烦死人!” “您说她就说她,何必将我也带着一块儿骂?”宋静溪在旁掩口一笑,半真半假地道。 “我不是……”那人赶紧摆摆手,“我只不过……” 话未出口,便听得有人嚷起来。 “稻香园的人来了!” ps: 感谢幻珊瑚、用不着两位同学的粉红票~ 咳嗽低烧,晚上去了医院,耽搁久了,接下来几天都会两更的~ 第三百五十五话 胜负已分 众人听见这一声吆喝,纷纷回身张望,也不知是处于什么心理,居然自动自发地往旁边让了让,闪出一条道儿来。 花小麦与汪展瑞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周芸儿和秀苗,两人手中分别捧一只大托盘,上面搁着瓦罐、白瓷海碗和菜盘,都严严实实地压着盖儿,半点热乎气也不曾透出来。 亭中人神色各异,有人猛盯着那两个托盘瞧,有人捧着茶杯垂首不语,唯独那韩风至,笑得一脸轻松,冲花小麦挤了挤眼。 薛老头抬眼看看日头,抚髯一笑:“行了,诸位都在规定时间内将两道菜做了出来,为显公平,大伙儿便都留在这池心亭中,咱们就按照抵达的先后顺序,一一品评。”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旁心不甘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句:“如此,那稻香园不就成了压大轴的?哼,我就知道她拖到最后,必然是藏着小心思的!” 花小麦无意与他争辩,汪展瑞则是压根儿不屑于争辩,反倒是韩风至杀出来打抱不平,睨着那人道:“你既这样说,大不了让稻香园第一个接受品评,如何?只怕你又担心一开始就被人抢走了风头,照样不乐意!” 那人嘟囔了一句甚么,扭过头去不做声,薛老头则背着手,敛去笑容,颇有点不悦地道:“大伙儿共在饮食界谋生,都是同行,为何要闹到这般互相猜疑、剑拔弩张的境地?老夫虽不才,却还担得起这八珍会评判之首的名儿,自问这规矩很公道,都不必再说了。” 说着又转头望向其他人,面色稍霁:“排在后面的几间食肆也不必担心菜品搁久了变冷,滋味大打折扣,现成已备下数个风炉,若是有需要,只消同小厮说一声。取来给菜色保温就是。” 此话正合花小麦的意,立即招手唤来一年轻后生,请他帮忙拿个风炉来,谨慎调成文火。把瓦罐放了上去,并让秀苗在旁妥当看守。 锣响一声,品评正式开始,头一个抵达池心亭的问梅轩,将菜色呈到薛老头面前,乃是香酥飞龙烩鱼胶和网油包珍肝。 薛老头与其余四位评判先后把两道菜各拈起一点来,细细尝过,面上不带半点表情,只冲那问梅轩东家客套一笑,呷一口茶。即刻将韩风至请上前。 花小麦觅一处视野不受限的所在坐下,不动声色将众酒楼的菜品瞧了个遍。 八珍会的终赛虽有两道菜,但人人都知,那飞龙和黄唇胶才是重中之重,一个个儿将全副精力都花在了这上头。至于另一道,则大都选了自己最拿手、且做起来不麻烦的菜式,图个方便而又不容易出错。 时间短,对于那黄唇胶,大多数食肆都采用了油发的方式,即是把洗净沥干的黄唇胶置于低温油中炸,直到鱼胶炸到手一折就断。断面呈海绵状,便可捞出使用。 此法固然是快,却更适用于质薄的鱼肚,似黄唇胶这等又厚又大的绝顶精品,处理起来仍旧需要花一番功夫,弄得不好。便会外焦里不透,使得口感大打折扣。 “方才在厨棚内,我还有些担心,觉得你太过胆儿肥,这会子却笃定许多。” 汪展瑞立在花小麦身侧。由始至终一直绷着脸,只嘴唇微动,低低吐出这句话。 花小麦没答言,只抬起头来,眯起眼对他笑了一下。 …… 做两道菜,花去了一整个上午,然而真正到了品评时,却仿佛只是一瞬之间。 碧月轩之后是桃源斋,紧接着是另两间食肆,须臾,便轮到了稻香园。 花小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令周芸儿将盛装飞龙肉的碟子率先摆上桌,回身正要让秀苗把风炉上的瓦罐也端来,却听得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是女子尖细的嗓门,透着一股凄惨的意味,仿佛正承受难忍的疼痛。 紧接着,便是秀苗中气十足的斥骂声。 “我呸!早知道你们会来这手,就等着你呢,如今怎样,被我逮个正着!觉得疼是吧?疼就对了,看你长不长记性!” 众人陆续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秀苗左手叉腰,右手死死揪住一个女子的腕子,横眉立目喷得唾沫四溅。 是宋静溪身边那名叫青荷的丫头,被秀苗捏住的那只手上已红肿了一片。 “怎么回事?”薛老头将眉心一拧,立时站起身来。 与周芸儿的怯懦胆小不同,秀苗这姑娘日日跟在春喜腊梅身边,给耳濡目染得性子十分泼辣,平日里轻易不发作,一旦被惹恼,跳起脚来,却是天王老子的面儿都不给。花小麦之所以让她守在风炉旁,原就是担心有人要动手脚,没成想这宋静溪,倒真没让她失望。 秀苗死死地拽着青荷不肯撒手,望着薛老头理直气壮道:“我们东家吩咐我在这儿守着这锅汤,我便片刻不敢离开,生怕出纰漏。哼,一早我就发现她老往我这边瞟,特意多留了个心眼儿,结果,趁我一转过背的工夫,她便蹭了过来,伸手想要掀翻我家的汤!” 她说着便将青苗的手一扬,高声道:“我们东家常说,我们不欺负人,但若有人想蹬鼻子上脸,我们也不是那起软性儿的!您瞧她手上这伤,就是想要掀翻瓦罐时,被我捏住了一把摁在风炉上的,这叫啥?这就叫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 那青荷又是疼又是怕,哆哆嗦嗦抖成一团,半个字也说不出。花小麦懒怠搭理她,径直望向宋静溪,冷声道:“宋老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有意思吗?人人来参加八珍会都是各凭本事,怎地偏生是你,一定要弄这歪门邪道?我是不是应该谢你瞧得起我,拿我当个对手看待?” 宋静溪脸色变了变,目光不由自主朝薛老头的方向扫去,强撑道:“小麦妹子,我并不曾让她捣你的乱,是误会……” “误会?” 韩风至眸中射出两道冷光。捏拳道:“那么前年你换了我的响螺,可也是误会?” “好了!” 薛老头狠狠一拍桌,往宋静溪脸上瞟一眼:“品评还未结束,此事容后再说。宋老板,请你先离了这池心亭,过会子自有人去告知你最后结果。” 又转头望向花小麦,和蔼道:“好在那一锅汤并未被破坏,咱们继续,如何?” 宋静溪与青荷两个被送出了亭外,花小麦与汪展瑞对视一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抿唇对薛老头一笑:“自然是正事重要,不过这道菜吃法有些特别。最后还有一个步骤,您若不介意,可否由我亲手来您几位面前操作?” “有何不可?”薛老头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捋髯颔首,“你这就上前来吧。莫要再耽搁工夫了。” 花小麦便小心翼翼将风炉上的瓦罐端下,与装着飞龙肉的白瓷碟子一并捧到薛老头面前。 盘中的飞龙肉被切成了极薄的小片,用水稍加汆烫,却并未断生,隐隐透着微红。瓦罐中则是一钵奶白色的汤,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瞧着很是浓稠。用汤匙搅动,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响声。 她一丝不乱地搛出两片飞龙肉,放进小碗,然后不断地将那沸腾的汤水舀出来往肉上泼洒。 随着她的动作,空气中很快腾起一股带着海水味道的鲜香,待得肉片两面彻底变了色。她便将小碗端给薛老头,道一句“您尝尝”,也不等他作反应,便径直去了下一位评判跟前。 薛老头脸上带两丝狐疑,夹起一片飞龙肉送入口中。略经咀嚼,霍然睁大了眼。 其他几人在尝过之后,也不约而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花小麦的目光,便多少有些复杂。 “怎么样?您老倒是说话呀!” 韩风至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立在一旁看热闹,笑嘻嘻道:“该不会是好吃得让您将舌头都吞下去了吧?” 大抵是因为顺顺当当地做好了菜,没再被人动手动脚,他这会子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就如他自己所说,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结果,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过程。 “你来尝尝。” 薛老头低头看看那菜碟中还余下不少飞龙肉,便招招手:“大家都一块儿来尝尝吧——小麦丫头,劳你给大家也弄几片,总要让人服气才好。” “您这话……” 几位大厨闻言皆是一愣,难免觉得不是滋味,却也不愿落于人后,争先恐后地上前来,从花小麦那里接过烫熟的肉片,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飞龙肉一入口,奶汤的浓鲜便迅速四处奔窜开来,舌尖的触感不似想象中那般嫩滑,反而有些粗糙。 然而,细品之下他们就发现,粗糙的并不是肉片本身。 那薄薄的飞龙肉表面,附着了一层比盐粒子还细的物事,有些许韧性,牙齿稍稍用力咬下去,那极碎的小颗粒登时爆发开来,极致的清鲜味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一片白,耳朵里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四感俱被融化,唯有舌尖那一点香,霸道地昭示存在感。 更妙的是,飞龙肉并不曾因此就失了色,它选择后发制人,等口中的鲜味稍淡,才挟带着山野之气凶腾腾地杀出,穿梭于唇齿间,那感觉…… 就像是将将从水中湿漉漉地爬起,又登时入了林间,给这道菜增加一缕悠长回味。 “她竟……” 几位大厨瞠目结舌,骇然道:“按理,黄唇胶在汤水中多熬一阵便会尽数化去,可……硺成如此细小的颗粒,浸泡在奶汤中不断烹煮,居然还能保持韧性,这……” 薛老头如释重负,扭头深深看了花小麦一眼,仿佛十分欣慰。 “剩下的那道菜,吃不吃又有什么紧要?胜负已分啊……” ps: 肺要咳出来了…… 还有一更~ 第三百五十六话 魁首 花小麦倒显得很淡然,照旧将那白瓷海碗揭开,露出里面云霞一般的汤水。 芙蓉花瓣艳红,豆腐雪白,没加任何调味料,甚至连一点油星儿都不见,碧清澄澈,轻轻一晃,荡漾开来,与那花影池的景竟有两分相似。 “规矩是吃两道菜,您还是尝尝的好。” 她盛出五小碗,分别递给众位评判,微笑道:“黄唇胶和飞龙看似是清淡之物,其实味道却颇重,会在口中停留很久。与其用茶水化去,倒不如抿一口我这雪霞羹——我晓得第二道菜是没人看重的,但至少,让它派上点用场吧,您说呢?” 薛老头从善如流,果然端起碗喝了一小口,赞道:“当真十分清甜,甚好。” 余下四位评判也都连连点头:“不止是我们,诸位大厨也都尝过了稻香园东家的手艺,今年这八珍会的魁首之位非她莫属,想来大家,也不会有异议了。” 池心亭中一片寂静,无人哀叹,无人惋惜。 没有悬念,所以,无话可说。 八珍会的魁首,看似只是个虚名而已,它甚至无法像前年那般,给胜者带来承办中秋月宴的资格,但任谁也不能忽略,那即将紧随其后到来的,无法被撼动的口碑和声名。 不必等众酒楼的人离开这花影池,最后的结果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城中乃至整个桐安府,或许用不了多久还将天下皆闻,身为一个厨子,一间酒楼的东家,又还能再奢望些什么? “丫头……” 薛老头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动,摸着长髯的手微微震颤,唤了花小麦一声,却说不出话。 “您莫不是还要给我发什么奖励?唉,您已将压箱底儿的黄唇胶都搬出来了。我一个晚辈,怎好再教您破费?”花小麦歪头一笑,打趣道。 “去!” 薛老头被她给逗笑了,拿手指头点点她的脸:“八珍会的魁首落在你身上。给你带来的好处多得数也数不清,你还想管我讨东西?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莫要得意的忘了形,这名头只能在你脑袋上停一载,明年这时候是个甚么情况,谁都未可知,若到时我发现你懈怠荒废,可不跟你客气!” 花小麦含笑规规矩矩应一声,一个没忍住,转头向池心亭外张了张。 只可惜没能看见宋静溪现下是何表情啊……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那女人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亭中寒暄一阵,谢过薛老头等五位评判,花小麦又与韩风至多说了两句。便领着周芸儿和秀苗往外走,汪展瑞被薛老头给留下了,也不知是有甚话说。 三人沿着碎石小路往稻香园的厨棚去,一路上花小麦始终未开腔,秀苗笑得如一朵花一般,到底憋不住,陡然拽了花小麦胳膊一下:“东家。你想笑就笑呗,装什么淡定啊?咱稻香园现在就算还没坐上桐安府饮食界的头把交椅,却至少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你……” 这姑娘成天在铺子上干杂活儿,手劲大得很,花小麦给她拽得一个趔趄。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嘶”倒抽了一口冷气。 “撒手呀!” 周芸儿赶紧拍了秀苗一下,赶上前扶住花小麦的胳膊,一脸担忧道:“师傅,你的手没事吧?” 花小麦皱一下眉:“恐怕是伤了筋……” 用沙爆之法发出来的黄唇胶如猪皮般柔韧。要硺成比盐粒子还细的颗粒,除了刀功之外,少不得还要使大力气。先是在河沙中反复翻炒,再丝毫不间断地剁上一炷香的时间,莫说是女子,就算是个大男人,也难免胳膊酸软,筋骨劳损。 “哎呀……” 周芸儿不敢下死劲给她揉,只小心翼翼捧着她胳膊低叹:“方才我们都说替你一替,你偏生不肯,非要自己动手——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汪师傅?这八珍会就算再紧要,也不过就只是一场比试罢了,你何苦把自己搞到这模样?” “我也没琢磨那么多,不过是想着尽力而已。”花小麦回身冲她笑笑,“行了,别摆你那苦瓜脸给我看行吗?你郁槐哥与咱们芙泽县城内好几位治跌打损伤的名医都相熟,等回了家,我让他带我去瞧瞧。” 说罢,便快步走到厨棚前,撩开毡毯,笑呵呵地钻了进去。 孟郁槐人虽未去池心亭,却早得到了消息,此刻见花小麦进来,立时快步迎上前,垂下眼将她看了半晌,勾唇低笑出声。 …… 离开花影池,颇费了几人一番功夫。 新的八珍会魁首热腾腾出炉,不少消息灵通的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将大门口围了起来,踮起脚尖往里头张望。 “听说是个女子呢!” “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只可惜已嫁了人了。” “听说她夫君生得相貌堂堂,若是真的,也不算亏了!” 孟郁槐恨不得将押镖时的本领全使出来,护着媳妇左穿右突杀出包围圈,专拣那偏僻的小巷子钻,待得终于回到东安客栈,已是满头大汗。 幸亏这桐安城他常来,对地形还算熟悉,否则,今儿非被堵死不可! 客栈大堂内已摆上一桌酒水,掌柜的欢天喜地迎上前,将昨日那恭维话又絮叨了一遍,死说活说,将几人往桌边拉拽。 “我是真没想到,今年八珍会的魁首居然会出在我们东安客栈中,也跟着长脸啊!” 他乐呵呵地道:“您几位不是本地人,只怕也没人帮着张罗,可这庆祝的酒,怎么都得喝两杯!孟镖头,孟夫人,酒菜都备齐了,好歹稍微坐坐,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 花小麦忙了一上午,其实已有些乏了。加之胳膊又隐隐作痛,便很想上楼回房去歇一歇。然而这掌柜盛情难却,她也无法可想,只得与孟郁槐两个入了座。又招招手,将周芸儿几人也叫了过来。 孟老娘却是早就在桌边坐得稳稳当当,怀里抱着小核桃,对稻香园夺了八珍会魁首之事毫不在乎,斜睨花小麦一眼,没好气地嘟囔。 “我还以为你们真有那么孝顺,领着我上省城来玩一趟,现下我才算是明白了,敢情儿你俩就是诓我来带孩子的!日头毒,我也不敢领着小核桃上外边儿逛去。连着两天,从早到晚就闷在这客栈中大眼瞪小眼,活活要了我的命!你俩有良心吗?” 一头说,一头就要把小核桃往花小麦怀里塞。 “娘!” 孟郁槐顾忌花小麦伤了胳膊,忙不动声色地抢在头里将儿子接了过去。 花小麦则强打起精神。冲孟老娘抿了抿嘴角,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可不是?这两天真辛苦娘了,咱好容易来省城一趟,要是哪哪儿都没去过,也太可惜了!您看这样行不?咱们索性多留两天,明日咱俩一块儿上街,您看上什么咱就买什么。再将这城里有名的酒楼吃个遍,省得您成天埋怨吃我做的菜都吃腻歪了,如何?” “看上什么就买什么?那还过不过日子了?!” 孟老娘使劲儿白她一眼,对她的提议却分明很受用,眼角眉梢都藏着一丝期待的意味,嘟哝了两句。也便高高兴兴地预备偃旗息鼓,目光冷不丁往桌上一扫,突地奇道:“咦,怎地少了个人?那汪师傅呢?” 众人也不计东家伙计,挤挤擦擦坐在一块儿正吃喝得高兴。听见这一句问话,蓦地都愣了,不由自主朝花小麦看去。 “都瞧着我干嘛?”花小麦噗嗤一笑,“该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他一个大男人,自个儿晓得拿主意,难不成还要你们操心?” 说罢,自顾自拈了菜来吃,被秀苗百般劝着,破天荒地,又抿了一口酒。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饭毕,大伙儿都各自回房歇息,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也将小核桃从孟老娘那里抱了来,带回自己房间。 小家伙如今嘴里时常咿咿呀呀发出些奇怪动静,冷不防一听,倒像是在唱歌。大热天的中午,他竟半点困意没有,瞪着两颗乌溜溜的大眼珠儿一个劲儿地嘴里嘀咕,逗得花小麦直笑,也不想睡了,就趴在榻上跟他玩,一大一小皆是兴致高昂。 孟郁槐舒舒服服倚在被褥上,含笑看着她娘俩胡闹,片刻道:“咱真要在省城多留两天?你那胳膊我虽是检查过,应当无碍,却到底还是看过大夫才能安心,万一有甚么也好尽快医治……” “你没瞧见娘听说能多留两天时,面上是什么表情?”花小麦回了回头,“咱好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说都该陪她四处逛逛,不是吗?” 她一骨碌猴到他身上去耍赖:“再说,孟镖头,你媳妇我可是挣了个魁首回来呢,你难道就不想在这省城里买点什么贵价货,犒劳犒劳我?你明知道我那胳膊只是用劲儿太过而已,何必还如此婆婆妈妈?” “找打?”孟郁槐搂住她,似笑非笑瞟一眼,“既如此,多留两日也罢,只不过……” 他皱了一下眉:“那汪师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跟你说了吗?临走时被薛老先生给叫住了,他……” 花小麦抿了一下嘴角,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门上传来剥啄声。 “郁槐老弟,东家,你们可还歇着?” 是汪展瑞的声音。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花小麦忙翻身起来,理了理衣裳头发,将自己收拾齐整了,孟郁槐便前去打开门,笑道:“有个娃娃在,如何能踏实歇着?汪师傅进屋来坐。” ps: 感谢紫雪盟主同学打赏的五个平安符o(n_n)o,感谢地狱先生、六月青梅两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x晓舞、雪叶纷飞两位同学的粉红票,谢谢~ 第三百五十七话 选择 稻香园住的这三间房朝向都不错,上午有些晒,下晌日头转去另一边,拉上竹帘,屋里登时阴凉下来,倒比楼下大堂要凉快许多。 汪展瑞手里捏一个油汪汪的纸包,踏进门来一眼瞥见榻上的小核桃,立时停住了脚。 “听伙计说中午大伙儿一起吃酒乐呵来着,我没能赶上,就觉得应该来交代一声——娃娃在睡觉?那我过会子再……” 就像是回应他的话,榻上的小核桃含糊不清地又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来冲他咯咯一笑。 “他精神头好得很,眼瞧着是不会睡了。”花小麦笑着把汪展瑞往屋里让,“外头热得很,横竖也没事,来坐会儿。” 一边说,一边将桌上温茶斟了杯与他。 汪展瑞略有点迟疑,想了想,便也在椅子里坐下了,把手中的纸包往桌上一搁。 “午间……薛老先生拉了我去一间馆子吃饭,那家的糟卤鸭腿在城中很有名,我便买了两只。咱来了省城两三天,净为八珍会的事忙活了,别说四处走走,就连别家的拿手菜也一样没尝过。这鸭腿人人都夸,我吃着却觉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与稻香园里的卤味双拼、四拼没得比,鸭肉倒还算细嫩,也足够入味,你俩试试?” 说着便回身冲孟郁槐笑笑,拉他也在桌边坐了。 花小麦应声将那纸包接过来,凑到鼻间闻了闻,只觉香味还算醇正,却没打算立刻就尝其味。她故意忽略汪展瑞方才话中的重点,抿唇道:“是呢,好容易来一趟省城,假使没能尽兴玩玩,也太亏得慌。所以我们预备多留两天,四处逛逛。买些新鲜物事回去,也算没白来。芸儿记挂着铺子上的生意,怕谭师傅一人张罗不开,便打算明儿一早就往回赶。秀苗和庆有两个,也随她一块儿走。” “啊……” 汪展瑞点了点头:“那我也……明儿一早就走吧,你们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我就别跟着瞎搀和了。” “随你,自个儿拿主意就好。”花小麦应一声,走去将窗户打开一点透透气,随即又把小核桃身上的薄被裹了裹。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窗外钻进来一丝风,将竹帘拍得啪啪轻响。 “那个……” 汪展瑞似有点不自在,舔舔嘴唇。端起茶杯来抿一小口,搭讪着对孟郁槐道:“怎么说咱稻香园此番也算是赢了个魁首回来,合该好生庆贺庆贺才对,中午那顿我错过了,晚上郁槐兄弟你要是得空。咱再一块儿吃两杯,横竖接下来也没甚正事要办,沾沾酒,无妨罢?” “行。”孟郁槐微笑点点头,痛快应承。 接下来…… 接下来那汪师傅便又没了话了,分明有些坐立难安,但看他那情形。却又好似并没打算起身告辞。 花小麦安顿好小核桃,重又回到桌边坐下,慢吞吞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冷不丁抬眼望向汪展瑞,深吸一口气,含笑道:“汪师傅。你若是有话便只管敞开说,上一回咱不是都商量过了吗?藏着掖着只会让咱们彼此徒生猜疑,何必吞吞吐吐?” 汪展瑞飞快地瞟她一眼,平日里是出了名的怪脾气,这会子却好似生怕惹恼了她一般:“其实……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今天薛老先生找我的事。” 果然是为了这个啊…… 花小麦丝毫不觉得意外,转头望向孟郁槐,见他也是满面了然之色,便忍不住笑起来:“好,你说,我听着。” “那薛老先生与家父是相识的。” 汪展瑞有点困难地道:“也算不上多么熟稔,至多只是以老饕的身份,与家父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名厨’打过两回照面而已。但他那人对于吃实在精通,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他尝过一次便印在了脑子里——上回他来稻香园邀你参加八珍会时,尝过我做的菜,已觉得我的烹饪手法与家父颇为相似,今次便更添两分笃定。我之所以不愿将自己是汪同鹤儿子的事说出来,只是不想借我爹的名头招摇而已,他既已认出,我也无谓再隐瞒,索性便认了。” 花小麦点点头:“唔,然后呢?” “然后……”汪展瑞再度朝她面上一扫,“然后他便问我,是否有意留在桐安城中发展。他说,哪怕别人都不知道我是汪同鹤的儿子,单凭我在八珍会上做出的那两道菜,再加上他的人脉,足以令我在省城站稳脚跟……” “你的意思是说,那薛老先生也打算混到这饮食行当里,和我们抢饭吃了?” 花小麦绷着脸挑了挑眉,敛容道。 “他从未做过饮食生意,只因这许多年来,始终未曾寻到一个令他真正满意的大厨。前二年八珍会撞上你,他本有两分心动,但晓得你是桃源斋请来的,还以为你会留在那里为厨,待得弄清事情始末,你又已在火刀村里开起了饭馆儿,他说,也是这回八珍会上遇见我,才又起了这份心思。” 薛老头的这番说辞,明明是在肯定汪展瑞的厨艺和实力,然而他却仿佛很不习惯这样的夸赞,说话时眉头纠结成一团,摆明了很是苦恼。 这神情瞧着委实古怪,花小麦掌不住要笑,费了好大力气才生给憋了回去,气鼓鼓地哼一声道:“如此说来,汪师傅,你还真是个抢手的呢!前有宋静溪跑来挖墙脚,今日连赫赫有名的省城第一老饕也来游说于你——我还当那薛老先生待我好,没成想,他也不是个厚道人!” “你别这么说。” 汪展瑞索性将眉心拧成个川字:“我心里晓得,他与宋静溪不同。那女人说穿了只是想拿我当枪使而已,待得她目的达成,会将我摆去何处境地还未可知;而薛老……他是相信你独个儿便能将那稻香园撑起来,于你而言我不过是锦上添花,我……” 想是有点发急了,他这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嘴上连打好几个磕巴,显然是认了真。 孟郁槐是个宽厚的性子。在旁看得心下不忍,便瞥了花小麦一眼:“差不多得了,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 花小麦眉角一挑,讶异地朝他看去。 真是奇了。对于汪展瑞被薛老头叫住一事,由始至终,她压根儿就没和孟郁槐提起过,怎么看情形,这家伙倒好像对她心中所想一清二楚似的? “别看我,你那点小鬼心思,唬得住谁?” 孟郁槐似笑非笑地勾一下唇角。 汪展瑞一脸困惑,目光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穿梭:“怎么个意思?” “哈!” 花小麦再绷不住,一拍掌笑出声来:“汪师傅你别紧张,我同你闹着玩罢了。我又不傻。薛老先生从前与你素不相识,冷不防叫住了你,大概会说些什么,我就算不在跟前,也隐约能猜得到。只是这终究是你的事。你不提,我也不好主动张嘴问,更不想影响你做决定。” 她说着便长长吁出一口气,正色道:“薛老先生虽不懂为厨之事,在省城的饮食界却很有威名,他看中了你的手艺,这对于你实是一桩大好事。我给你句实话,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唔,虽然么,那老先生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越过我直接找上了你,我心中的确是有点不乐意的。不过算了,谁包藏祸心,谁存着善意,我能弄的明白。这事儿,你只管自己拿主意。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你、你真这么想?” 汪展瑞始料未及,不可置信地朝她脸上望了又望。 “你瞧我是那起口是心非,爱逞强的性子吗?”花小麦歪歪头,冲他弯了弯嘴角,“若真要我说心里话,我自是不愿你离开,但如今这样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倘使我拼命将你拦下了,过后你也会懊悔的。” 她说着便偏过头去与孟郁槐对视,捂住心口一脸沉痛。 “你们说,似我这等识大体顾大局的东家,还能上哪儿去找?汪师傅,咱俩有朝一日若在那八珍会上狭路相逢,你可让着我点儿,知道不?” 铺子上有汪展瑞这样的大厨,自然如虎添翼,但说穿了,这世上又有谁甘心永远被压一头?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很有资格,将整个后厨都牢牢捏在自己手中。 那汪展瑞被她前面那番话弄得有点感动,听到后来,却又不免觉得好笑,面上神情愈加奇异,自胸臆中吐出一口气。 “其实头先儿在薛老先生面前,我已做了决定了。我告诉他,当初我拿定了主意要在稻香园干一段儿长久日子,眼下也并不打算离开。我请他给我两年时间,若两年之后,他仍存着要开食肆,让我掌勺的心思,我便来省城助他,但明儿个,我还是同庆有他们一块儿回火刀村的好——这话刚进门时我就同你说过了,你怎地不明白?” “你是说……” 花小麦一愕,下意识还想再开口,却发现其实没甚么可问的了。 这……算是柳暗花明吗? 她不由自主地朝孟郁槐望去,就见那人也正微笑着一脸欣慰地看着她,便唇角一弯,噗嗤笑出声来。 …… 当晚孟郁槐与汪展瑞将庆有捉了去,在楼下大堂吃了一夜的酒,小伙计打着哈欠催了两三回,犹自觉得不尽兴,索性抱着酒坛子去了那两人的房,直饮到临近子时,方带着一身熏然酒意回屋。 花小麦等不到他回来,早已是搂着小核桃在榻上盹着了。因怕吵着媳妇孩子,他也不敢开灯,轻手轻脚朝榻上摸,一个没当心脚下打晃,撞在了一张四角凳上,发出“咣”一声轻响。 小核桃皱着脸使劲儿扭了两下,似乎很不耐烦,神奇地从口中发出一声类似于“啧”的声响,花小麦也瞬间给吓醒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拍拍小娃娃,睡眼惺忪地朝孟某人脸上一瞟:“怎地这么晚——明儿咱们去哪儿玩?” ps: 那个……谢谢同学们帮我出主意治咳嗽,今天晚上还是被拎去医院戳针了o(╯□╰)o,等下还有一更~ 第三百五十八话 两人 庆有和秀苗他们自打来了稻香园上工,便难得有休息的时候,每日里天光便要下门板,夜深了还要收铺头,一累就是一整日,半点懒也躲不得,待得终于盯着漫天星子回家,往床边一坐,浑身就似散了架,哪哪儿都不得劲。 临离开省城的头一晚,他们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好生歇歇,一觉睡到第二日辰初才醒,迷迷瞪瞪转脸去看窗外天色,心中陡然一惊,一咕噜跳起来,慌慌地洗漱了,从各自房中冲出来,咚咚咚地奔下楼。 这时候,花小麦已抱着小核桃,与孟郁槐、孟老娘坐在桌边吃早饭,周芸儿也已经拾掇利落了,在汪展瑞的帮助下,将沉重的家什搬上马车。 “糟糕,不赶趟了不赶趟了!” 庆有急吼吼地直跑到花小麦面前才刹住,使劲儿跌足道:“汪师傅,你咋也不叫我一声儿?回火刀村得走一整天呢,我行李都还没归置齐全……呀,都怨你,昨夜里那样死命灌我,我竟睡死过去了!” “别慌。”花小麦小心喂一勺南瓜泥给小核桃,抬眼笑道,“这一向你们辛苦了,我们做厨子的只管在灶上张罗便罢,你们却得四处奔忙跑腿儿,且得花不少力气。所以特意让你们多睡一会儿,否则等回了村里,就又不得闲了。” “哎?”庆有一怔,赧然挠挠头,“这不算啥……” “你的行李,一早汪师傅替你收拾利索了,秀苗的也是一样,芸儿帮着照应得妥妥当当,你俩只管坐下安心吃饭,完了上车就走。依我看,今儿你们也别往铺子去了,回家好生休息,明日再去忙活不迟。” 庆有和秀苗两个素来晓得他们这东家待人不薄。饶是如此,听她这样讲,心中仍旧颇有两分感念,摸摸衣角应一声“是”。就哑了一般杵在那儿一声不出。 “坐下啊。” 花小麦便嘴角一翘:“咱也不是头一回在一个桌上吃饭,莫不是这会子同我讲起礼数来?喏,你俩明日回到铺子上,记得跟谭师傅他们说,这几天铺子上的买卖全赖他们撑着,我晓得他们劳累了,不两日我便回去,到时安排他们轮换着回家歇一天,也好透口气。” “行,行。”两人脆生生地连连答应。从小伙计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粥碗,到底是心焦,急着踏上归程,居然也不怕烫,囫囵吞枣似的一股儿脑喝下去。抓两块点心便往门外跑。 花小麦将小核桃送到孟老娘怀中,也跟了出去,吩咐他们将东西再检查一遍,莫要有遗漏,眼看着汪展瑞和周芸儿也上了车,车夫喝马前行,便微笑扬声让他们路上小心。然后慢吞吞地回到客栈大堂中。 孟老娘心心念念想去城里转,见她进来了,便等不得地扑上前,一把攥住她,高声道:“我说你可真啰嗦!趁着这会子还早,日头不算毒。咱赶紧出门呀!再耽搁下去,外头又热辣辣的,你儿子哪经得起那样晒?” 那三间参加八珍会的食肆离开后,东安客栈里又零星住进来两拨客人,这会子也都在楼下吃早饭。孟老娘声音又敞亮。表情又凶恶,竟是他们从未曾见识过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惊异之色,纷纷往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花小麦是跟孟老娘闹腾惯了的,还不觉得怎样,孟郁槐却是很有点发窘,又不好上前提醒,便唯有一个劲儿地给媳妇使眼色。 “娘——” 花小麦领会他意图,憋着笑将孟老娘往旁边拽了拽,压低喉咙道:“昨日咱们不是商量好了,今儿专门上街买东西使钱吗?您瞧瞧眼下是什么时辰,好些铺子这时候还未开门哩,咱现下就闷着头往外跑,只能看看人家的门板,不照旧白给日头晃得头昏?” 孟老娘晓得自己是性急了,嘴上却不肯认,嘟嘟囔囔两句,寻个由头抱着小核桃躲去一旁。 花小麦抬头朝孟郁槐挤挤眼,安心坐回桌旁,把剩下的半碗粥吃尽,又格外拣两样小菜来尝滋味,填饱肚皮,方才不紧不慢地上楼收拾准备不提。 …… 耽搁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一家四口终于齐整整地出了客栈大门。 说来,省城就是有这样好处,那一种繁华热闹,是别的任何地方都无法相比的。 各式各样的商铺已纷纷开了门,街道两旁,小商小贩也已忙忙叨叨将摊子支了起来,大到穿用摆设,小到玩意儿首饰,卖甚么的都有,扯起调门来吆喝,一声比一声响亮,直往人耳朵里钻。 夏末,空气里添了一丝潮乎乎的水汽,黏糊糊地敷在腮畔颈边,再被明晃晃的太阳一晒,委实很不舒坦。可就算如此,街上往来行人却依旧多得不可计数,将各个摊档挤得水泄不通,伸长了脖子去看各样物事,间或与身边人议论一番,品评个两句。 孟老娘前两天已和周芸儿一同来街上逛了逛,却因顾忌小核桃,怕晒坏了他,只是走马观花而已。今日铁了心要好好儿将省城转一个遍,出了门,便立时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看什么都新鲜,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就连孟郁槐同她说话,竟也是充耳不闻,全副心思都搁在了别处。 干货铺里置办了不少海货,绸缎庄中也挑了好几匹鲜亮尺头,平日里舍不得去的金铺,因经不起花小麦怂恿,孟老娘此番也是咬着牙闯了进去,左顾右盼,挑了一只花式简单、黄澄澄的金镯,满嘴里唠叨这样“太费钱”,实则却是压根儿不舍得放下来。 “咱不是那起大富大贵的人家,平日里用不着见甚么人,金器金首饰置办得太多,除了招贼惦记,没旁的好处。可再怎么,您手里也该有两样不是?您儿子给买的,说出去您腰板儿也直啊!” 花小麦瞧出她是真喜欢,愈发一个劲儿在旁鼓动,费尽了唾沫星子。总算是哄得孟老娘下定决心,将那金镯拿帕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严实,贴身藏好,欢天喜地出了店门。 说来这孟老娘。闹腾着要逛个够本的是她,不多时便满嘴喊累的也同样是她。也不知是觉得今日花了太多钱心疼,还是真个觉得疲乏,一家四口只在城中转悠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百般嚷嚷着吃不消,要回客栈去。 “太晒,小核桃也受不了,你俩若是还想玩,自管玩去,我领着娃娃先回去歇凉。” 满载而归。令她那素来凶神恶煞的脸笑得如花一般灿烂:“恍惚记得小麦说,晚上不在客栈吃,咱去哪儿?” 昨天黄昏时,韩风至打发人送来了帖子,邀花小麦和孟郁槐去他的碧月轩吃饭。美其名曰“你虽赢了我,本公子却不记仇,照旧好酒好菜地招呼”。 花小麦佩服他这人磊落,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便将孟老娘送回东安客栈,与她说定,下晌申时中。再回来接她。 “只剩咱俩了,去哪儿好?” 立在客栈门外,花小麦抬眼冲孟某人一笑:“娘累了,我可还没玩够,你别想着糊弄我。” 孟郁槐也跟着笑了:“你若是不怕晒,我带你去个地方。” “该不会又想把我往山上带吧?” 花小麦忙不迭地斜了斜眼:“孟镖头。我好歹是你媳妇,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你老是想把我往那不花钱的地方领,这如何使得?惹急了我,我也选个大金镯子去。让你好好儿出回血!” 孟郁槐实在很想凿她个爆栗,笑不可仰道:“你要镯子,咱几时都能买,但今儿可是好不容易,你我二人才能单独相处个一时半刻,那地方你若不去,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 原来这桐安城虽没靠着河海,城郊却有一片大湖,因绿树成荫景致不错,春秋两季,有许多城里人极爱在湖心荡舟。只因现下天气太热,湖中更是无半点遮挡物,晒得人实在难受,才甚少有人往那边去。 孟郁槐领着花小麦一径去了湖边,便见得岸上的三五撑船人都盖着斗笠打盹儿,湖水给阳光映得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水面上却是空荡荡的,连个船影子都不见。 “稻香园刚盖好的时候,晚上你与我两个去鱼塘边,你便想去划船玩儿,只因你那时候怀着小核桃,怕不安全,我才没答应。后来园子里客人多了,我猜逢你这做东家的,十有八九也不好意思跟客人抢——方才你问我预备领你去哪里,我也是一时兴起想到这儿。你若不怕晒成黑炭,咱俩便划去湖心?” 大日头底下划船,也是亏他想得出来,然而花小麦却觉心甜得很,仰头道:“原来这事儿你也记得?”又道,“只要你不嫌我黑,我怕什么?”便拖着他往湖岸上跑。 孟郁槐走镖时常行水路,虽不十分精通水性,但划条小船却还不在话下。两人也不要那撑船人动手,自个儿轻轻松松,便将那青篷小舟荡去湖心。 这湖上看起来晒,其实真个下了水,却还不觉得十分难受。头顶太阳固然是猛,但湖面时不时会飘过一缕小风,凉浸浸的,覆在脸上倒也舒服,加之四下里又无人,安宁静谧,很是惬意。 花小麦藏在那青篷子底下,只探个脑袋出来,笑不哧哧地瞄孟郁槐一眼:“从前我不晓得你有这么多花花肠儿哎,上回领我上山,这次又带我下湖,专往没人的去处钻——再下次,你又预备把我引到甚么地方?” 孟郁槐道一声“胡闹”,也不答她的话,反问道:“你也晓得我记性好,那日你同我说,回了家要好生谢我来着,可你却还没告诉我要谢什么,怎么谢,现在可能说了?” “这怎么谢嘛,自然不能告诉你,否则哪有惊喜可言?” 花小麦从那篷子下窜出来,大大咧咧坐在他身侧,抿唇一笑:“至于谢什么,你想听,我就说,你媳妇我是出了名的脸皮厚,难不成还会害羞?” ps: 啊咧,书页面打不开了,看不到是哪些同学打赏和投票,明天一并感谢~ 第三百五十九话 回村 说话间,那湖面上又起一阵风,绕小舟打了个转,挟带着厚重的水汽直扑到人脸上来。 孟郁槐转头看了花小麦一眼,搁下撑船的竹蒿,伸手替她将覆在面上的濡湿乱发掠去耳后,软声微笑道:“你要说什么?” “唔……”花小麦冲他眯了眯眼,“那晚客栈楼下有人吵闹喧嚷,我晓得你怕我受惊扰无法安睡,特地在房中守了一宿,当时我便琢磨着,一定要好生谢谢你,可过后再想想,其实我要谢你的事,又何止这一件?譬如说……” 她说到这里蓦地停下了,沉思片刻,朝孟郁槐脸上张了张,然后摇摇头:“不对,还是不说了。” 孟某人啼笑皆非:“你这是甚么毛病?” 花小麦摊手,冲他嘿嘿一笑:“我只不过是忽然发现,若真个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说出来,且得耗费不少唾沫星子罢了。天气这么热,咱俩又难得单独出来走走,倒不如省些力气,在这小船上静静呆一会儿,也挺好。” 将近三年之前她孤零零来到这里,除了花二娘两口子,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会做两道菜,什么本事也没有。孟郁槐便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一面嫌弃她不是个矜持知礼的“好姑娘”,一面却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各种帮助。 初时他是一堵墙,没甚么热乎气儿,却能不动声色地将所有麻烦都挡在外头;而现在他是一件厚实的大衣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将她妥当包裹起来,又暖和,又安全。 这个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人,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 哎呀喂,这些话她光是想想也觉得肉麻。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孟郁槐虽不知她在琢磨甚么,却也能从她脸上瞧出些许端倪。到底是个厚道人,没再追问下去,低笑一声道:“不说也罢。”便将这事儿揭了过去。 两人都觉这湖心中静谧安逸。便在此逗留了许久,晒得厉害了就往篷子底下一躲,又将路上买的点心分来吃了,直到未时末方才离开,回客栈接了孟老娘与小核桃,一道去赴韩风至的宴。 这晚在碧月轩,都算是宾主尽欢。 韩风至兴致十足,卯起劲儿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整桌好菜,说是即为贺稻香园八珍会夺魁。也为了给他们一家送行,拉着孟郁槐痛快喝了几杯,一张脸腾地红成火烧云。 “今儿上午,薛老打发人把我叫去了他家,你该是也晓得他所为何事吧?” 他饧着眼对花小麦道:“我将前年宋静溪在八珍会上换了我响螺的事。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顺便还提了提,那女人这二年是如何给你使绊儿的,你是没瞧见,老头子发了好大脾气,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呐!八珍会一向自诩公正,出了这种事。就是在打他的脸,我听他那意思,十有八九,是想好好惩戒桃源斋一番,恐怕接下来三五年,宋静溪都别想再参加八珍会了。” 花小麦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已经替自己出了气了,用的还是最正大光明的方式,往后那宋静溪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关心。 韩风至大略也猜到她对此事兴趣不大。也就不在这上头打转了,换过另个话题,笑着问他们预备在桐安城留多久,又将这城中几处有名的景致一一说与他们听,很仗义地拍着胸脯道,明日愿意拨出一天的空,陪他们到处走走看看,否则下一回若想再碰面,就又不知是几时了。 花小麦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答应下来,隔天全家人果然同他一道,将这桐安城的美景看了个遍,到得第三日,一大早便雇了马车,踏上归程。 汪展瑞他们先一步离开,将那些个沉重的家什全都带了回去,因此花小麦他们回村时就显得无比轻松,也不催着车夫快行,一路悠闲自在,傍晚时分回到家里,慢吞吞张罗晚饭吃了,将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利落,也便各自歇下,踏踏实实睡了一宿好觉。 …… 孟郁槐好几日没去连顺镖局,虽晓得不会有什么事,心中却终究是记挂,翌日一大清早便牵着老黑进了城。 花小麦喂过小核桃,帮着孟老娘将家中里里外外拾掇了一回,也便去了稻香园。 时辰还早,铺子上却已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人人都好似干劲儿十足,忙着四处打扫,把一早送来的菜肉翻检清点利索,源源不断地往后厨里搬。 春喜在大门口给那两株凌霄花浇水,一回身瞧见花小麦,立时笑开怀,将手中的水壶一丢,乐颠颠迎上前,打趣道:“哟,可了不得,瞧瞧是谁回来了?你在那八珍会上头替咱稻香园挣了个魁首回来,我们也跟着沾大光啦!” 花小麦几天没瞧见她,心里还怪惦记的,当即也是粲然一笑:“嫂子,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咳,说甚辛苦不辛苦?” 大堂里其余人也都涌了出来,个个儿笑成一朵花:“这一回,咱稻香园可真算出了名了!最近两三天,每日都有许多从省城专门赶来的食客,饶是咱有那么大一个园子,都有点张罗不开呀!喏,别的不说,单单是摆宴请客的订单,都已排到了好几天之外,接下来咱少不得要忙活一场!铺子上买卖红火,就算劳累些,我们心中也高兴不是?” 这话倒提醒了花小麦,忙抬眼望向站在大门里的文华仁:“对了,七月二十那天,咱只做中午的买卖,完了你们就可以回家歇着,把园子给我空出来,我有用。” 文华仁答应一声,生怕自己记不住,跑回柜台后头写了两笔,其余人则欢天喜地拥着花小麦进了大堂落座。 花小麦将手里提溜的点心盒子放在桌上,笑嘻嘻道:“此番八珍会夺了头名,固然对咱的生意大有裨益,但说到底,还是多亏大伙儿每日里勤勤恳恳地做事。从不肯有半点敷衍,咱在外头才能有个好名声。当初我说过,若是咱们生意好,定然不会亏待大家。我说话算话,等翻过年去,一定给大伙儿涨工钱!” 众人乐得一阵欢呼,几乎要将屋顶子掀掉。 “行啦,这一年没白干,什么都比不上涨工钱实在!” 春喜笑的合不拢嘴,一拍掌道:“这两天村里有不少人来咱铺子上道喜呢!你二姐姐夫来过一趟,连顺镖局里也来了人……对了,就连那郑牙侩,都到铺子上走了一遭!” “郑牙侩?”花小麦闻言便是一个挑眉。“我家虽从他手上买了几回地,与他却没太大交情,他应当……不只是来道贺那么简单吧?” “可不是?”春喜连连点头,“村里好些人家都种了番椒,等过两日收完这一茬。就要入农闲了。年年这时候都有许多人卖地,想来那郑牙侩手头只怕存了不少,就跑来问问你家可有买的意思。他也晓得你们孟家殷实,多半是想从你家身上挣一笔大的呐!” 花小麦心中陡然一动。 无论什么时候,土地都是根本,尤其是眼下这个年代,大多数人都靠农耕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手头多攒下几块田,才能真正令得人心中安稳。 从前她是没工夫考虑这些事,买地也纯粹只是为了种番椒而已,然而现在想想,稻香园的生意自然要好好地一直做下去,但多置办几亩田地。似乎也是个不错选择。 春喜还在不停口地说:“那郑牙侩是想赚钱不假,可我琢磨着,你们多买些地也有好处。别的不说,将来等小核桃长大了,手里有那些田。就能不愁吃穿呀!” “嗯,我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花小麦抬眼冲她笑笑,“等晚上郁槐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 她说着便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道:“我这一向都没怎么照管厨房的事,如今小核桃可吃些别的东西,不用我成天守着了,我也该在铺子上多花点心思。这几天铺子上人少,厨房里的事全赖谭师傅一人张罗,真劳累了你,依我说,你今日就回去踏实歇歇——其他人,接下来几天也都轮着放假,好好儿养足精神。” 那谭师傅前几日的确累得够呛,从早到晚就没个消停时候,此刻听见她发了话,便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下来。 众人各自散了,花小麦便也预备往厨房里去,才刚刚站起身,身边人影儿忽地晃了晃,她一抬头,就见周芸儿期期艾艾地蹭了过来。 自打她今日踏进稻香园的大门,她这徒弟就始终未发一言,远远地站在厨房门口,垂着脑袋,好像有许多心事。这会子人虽是凑了过来,眼睛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文秀才那边瞟,怯生生的,活像个吃了委屈的小媳妇,可眉梢眼角却好似又暗暗藏了几分喜悦。 又是闹哪样? 花小麦在心里暗叹一口气,百般纳闷这两个矫情人是怎么互相看对眼的,一面将周芸儿往后院拉,立在树下抱着胳膊皱眉道:“怎么了?那酸秀才又欺负你来着?” “不是……” 周芸儿赶紧摇头,咬着嘴唇吭吭哧哧地道:“昨日连顺镖局那位韩……韩大哥又来了,师傅,你能不能帮忙跟他说一声,让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ps: 感谢半笙歌、紫雪盟主、晚照清空、地狱先生几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狐天八月好基友打赏的香囊,感谢电动将军、文刀竹见、茶风暴、ninimimifa、liuzhe0001、朶菲拉几位同学的粉红票~ 两点多才从医院回来,昨天社区医院怀疑是肺炎,今天另一家医院又说是支气管炎,无论如何幸好烧算是退了,先更一章,睡醒了争取再写两章,抱歉这两天都没好好更新~ 然后……快要完结了,想多写几个番外,同学们如果有什么想看的告诉我好咩,我尽量都写出来~~ 第三百六十话 生财之法 花小麦看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无论在何处,这感情事只要牵扯了第三个人入内,就都是一笔糊涂账,她是真心不想管。 可……周芸儿如假包换是她徒弟啊,她又哪能真个撩开手不理? “你想让我帮忙给韩虎带个话是吧?” 花小麦似有意无意地往大堂的方向瞟了瞟,含笑道:“这个没问题,可巧明日我想进城瞧瞧我二姐,顺道去一趟连顺镖局,也不算甚么难事。不过……” 她稍稍将嗓门放大了些,扬声道:“韩虎那人是个牛脾气,若单单只告诉他你没这个心思,只怕他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你想让人死心,总得给出个靠谱的说法不是——你教教我,这话该怎么说?” 这动静委实算不得小,春喜和腊梅原本正清理牛棚,闻声都转过头来,唇角带笑,目光中也藏一抹看好戏的意味,滴溜溜往周芸儿身上打量。 周芸儿给臊得脸通红,使劲跺脚,扯着花小麦的袖子:“师傅你细声些,别嚷嚷呀!” “怕什么?”花小麦哪里肯饶她,往后一躲,笑眯眯道,“稻香园里此刻又没外人,等到你成亲那天,咱铺子上有一位算一位,都要去讨杯喜酒吃的,莫不是你还想瞒着他们不成?” “哎呀!” 周芸儿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嘴唇都给咬得泛白,死说活说将花小麦往偏僻墙角拽了拽,声音低得好似蚊子哼哼:“总之……那日从省城回来,文大哥算是把这事与我说开了……那位韩大哥跑到铺子上来,文大哥虽不说什么,可我看得出,他心里很不高兴。我爹我娘都是指望不上的,除了师傅你,我也不知还能倚靠谁。师傅,你就帮帮我……” “说开了?” 花小麦却是没料到那文秀才竟能如此有魄力,心中不由得替周芸儿欢喜,眉头一挑:“他怎么说的?” “嗯……”周芸儿偷瞟她一眼。“他说,眼下他手头银钱有限,虽是晓得我不计较,却也不愿太委屈了我。待得……待得他再宽裕些,便同我……到时候若我爹不允,或是闹什么幺蛾子,就全赖师傅你替我做主。他还说,那考科举的心,他仍未曾放下,但自家也晓得。若将来成了亲,养活妻儿就是头等大事,只要来日他去赴考时,我不拦他,他便心中满足——我怎么会拦他呢?” 花小麦是真心喜欢这听话乖顺的徒弟。由衷为她高兴,听闻这话,更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痛痛快快点头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岂能还只管推脱?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明日便帮你走这一遭。那韩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他会明白。” 周芸儿通身一阵轻松,满口称谢,将花小麦胳膊一挽,打心眼儿里笑了出来。 …… 按照花小麦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当晚就回家与孟郁槐说说买地的事。然而。自打怀上小核桃,她已许久不曾在铺子上操劳,冷不丁忙活一整天,还真是有些不惯,好容易熬到收铺回家。强打起精神喂过小核桃,再匆匆洗漱之后回到房中,立时就往床上一瘫,竟是半个字都不想说,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因存着要去探望花二娘的心思,隔天一早,她便去了景家老宅一趟,同景老娘商量,想将小铁锤带去给他爹娘瞧瞧,也好让那两个在城里讨生活的人放心。 她原以为,这景老娘事儿多,不是个好商量的主儿,十有八九得费一番口舌,却不料才刚刚把事情说出来,景老娘却是立即点头如捣蒜。 “你肯领着铁锤进一趟城里,这敢情好哇!”景老娘那架势,简直是满心里赞同,“小麦丫头,恐怕你还不知道,你二姐和姐夫,都一个来月不着家啦!喏,就是前两天,他俩不是回了村里一趟,说是要给你道喜吗?顺道弯回家里瞧瞧,正巧碰上铁锤在睡觉,你猜怎么着?那两个,居然连家门都不进,只在我手里看了孩子两眼,就走啦!嘁,说甚么铺子上忙得很,就算是再忙,难道连娃都不顾了?他俩那生意做得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你们孟家?我怎地从不见你丢下小核桃不理?” 花小麦心道,大娘,你讲讲理好不好?当初花二娘分明心心念念想带着小铁锤一起去城里谋生活,还不是你,死活不答应? 这话只能在心里腹诽,表面上,她却还是笑盈盈的:“这么说,最近铁匠铺的生意不错?” “嗐,也就是最近这一两月,说是还过得去,反正,只要他们赚了钱莫短了家里,别的事,我就不管!” 景老娘说着便飞快地跑去把铁锤抱了出来,塞进花小麦怀中,道一声“那你费心”,便又转身进了屋。 那小铁锤已有一岁多,眉眼同景泰和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着很是憨实,会说些简单的话,奶声奶气叫花小麦“姨姨”。 花小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了孩子的缘故,瞧见他,比从前更添了一份亲热喜欢,在他脸上亲一下,抱了他便往城里去。 这小东西瞧着不大的一团,抱得时间长了还真觉得有点沉,待得行至铁匠铺门口,花小麦两条胳膊都酸痛起来,将铁锤放下地,领着他走了两步,探头探脑地朝铺子里张望。 屋里那口大铁炉烧得正旺,轰轰地冒着热气,却不见景泰和与花二娘的身影,炉子前只守着一个生面孔的十五六岁少年,身板儿粗壮,正一门心思地往炉膛里添柴。 “你是谁?”花小麦便朝他招呼一声。 那少年转过头看看她,三两步迈过来,扯出个憨憨的笑容,抓抓后脑勺:“那个……小夫人,你要买点啥?” “我不买东西。”花小麦冲他笑笑,“我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后院一阵脚步声,景泰和匆匆掀帘子进来了,打眼瞧见花小麦。立时露出一脸笑容:“小妹,你来了?哟,还把铁锤也带了来!” 小铁锤张开双臂,嘴里一叠声叫“爹”。就要往他怀里扑。 花小麦忙将小娃娃递了过去,半真半假地道:“姐夫你还说呢!今儿我也是问了景大娘才知道,你和我二姐已许久都没回家,你儿子挂念爹娘,我当然得领着他来一趟了!说是……最近铺子上生意很好?” 景泰和一把抱起铁锤,呵呵一笑,搓了搓手,打发那少年搬来张椅子让花小麦坐了:“嘿,只算是还过得去罢了,日子能过。也能攒下两个钱,却是无法与你相比——省城都传来消息,你如今,可真是名人了!这铺子里污糟得很,铁炭渣子四处飞。你若不嫌,今儿便留在铺子上吃午饭,你二姐将将出门去买菜,若晓得你来了,指定也欢喜得紧。” “姐夫,你这是骂我呢吧?” 花小麦故意虎了脸,没好气地道:“我刚来村里的时候。不都是靠你开铁匠铺赚钱养活?如今我嫁了人,倘若就开始嫌弃这地方,那我成什么了?” “得啦,是姐夫说错话,你莫往心里去。”景泰和不善言辞的程度,比孟郁槐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一回合便败下阵来,使劲摆了摆手,转身从货架子上拿了件物事来与她看,“你瞧瞧,最近就是靠这个。我与你二姐才算挣了些许钱钞。” 花小麦心中也是好奇,果然迫不及待接过来细细端详。 那是个瞧着极精巧的木头匣子,外头包裹一层软布,上面绣的花样儿极细致,瞧着倒像是出自花二娘之手。匣子打开来,里头却是四五样小物件,不过剪刀、小刀之类,件件只得手指长短,打造得很是精巧。 “都是家里平常能用得上的东西。” 景泰和在一旁解释道:“派不上大用场,但用来剪块儿布,或是裁点纸张甚么的,倒还趁手。这玩意若是在村里,定然是没人肯买的,但城里人却很喜欢。你瞧瞧那匣子,单是外头软布上的花样,便是你二姐一针一针绣出来的,挺好看吧?花了她好大力气哩,没日没夜都在忙活这个,你说,我们还哪有时间经常回村?” 他说着,又指了指旁边那憨憨的少年:“这小子叫二柱,我也是实在忙不过来,才收了这么个学徒,一方面指望他能帮我打打下手,另一方面,他也是真心想学本事,铺子上有了他,我和你二姐,多少能松快点。” 花小麦点点头,将手里匣子翻来覆去地看,赞道:“果真是好东西,姐夫,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说来,还多亏你去年让我帮着做那个给礼云去壳的小工具呐!”景泰和笑呵呵道,“那东西,不是仿着蟹八件儿做的吗?我就想着,城里人连吃蟹都这么讲究,对这些常用的小东西,肯定也很需要,和你二姐一商量,她也觉得这主意好,六月里,我俩便试着做了几套摆出来卖,没成想,还真有生意上门!人人……都说我手艺好,用料实在,比城里那起铁匠强多了!” 景泰和不善于自夸,这话说出口,面上便有些赧然,嘿嘿又笑了两声。 “也是托了这东西的福,大伙儿见我手工不错,渐渐的,愿意来我这儿修铁具、打造灶具的人就越来越多,我俩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花小麦一向担心花二娘,不知他两个在城里日子过得怎样,只因自己也常常脱不出空来,才无法三不五时就来探望。此刻听得景泰和如此说,自然替他们高兴,一拍掌:“这可太好了!你俩赚了钱,合该要请我吃顿好的,今儿中午我还真不走了!只是我二姐那厨艺,我可信不过,等她买菜回来,我下厨,好不好?” ps: 感谢奢.望、香槟cc两位同学的粉红票,感谢紫雪盟主同学的七张平安符(我没数错吧),感谢緑小兮打赏的香囊~RP 第三百六十一话 当坏人 景泰和与花小麦闲聊一阵,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花二娘拎着满筐菜回来了。 自打花小麦出嫁,姐妹俩便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从早到晚都凑在一处,她已有好长时间没同自家妹子碰面,更别提好生聊个两句,今日一见之下,自是欢喜非常,再瞧见一旁举着双手要她抱的铁锤,更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不记得,把菜筐一丢便扑了上去,一把抱起小娃娃猛亲,满嘴“儿啊肉”地嚷。 花小麦如今对于当娘的心理感同身受,也不急着与她话家常,自提了菜筐去厨房,不多时,便张罗出一桌菜。 铁匠铺在城中刚刚扎下根,花二娘把着钱袋,日子过得省俭,加上又不知今日妹子会来,便只买了几样寻常小菜,但这对于花小麦来说,却算不上甚么难事。 大棒骨焯去血水,将上面附着的筋肉仔仔细细剔下来,骨头与莲藕炖汤,肉则煮熟了用调料一拌,便是一道香辣的“凉拌拆骨肉”; 黄瓜与鸡蛋作馅,调进面糊里贴到铁锅里慢火烘熟,就是清爽的黄瓜饼,闷热的天气吃一两张,管饱且有十分解暑气; 各色菜蔬下锅快炒而已,稍加调味就能端上桌,没忘记给铁锤也单独做一样吃食,将一小块牛肉剁得细烂,上锅蒸成软嫩的牛肉羹。花二娘抱着儿子在旁,美其名曰“打下手”,说穿了就是在添乱,张罗得齐全了,便吆喝一声“开饭”,那二柱就把桌子支了起来。 景泰和已许久没尝过花小麦的手艺,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指着她含笑对二柱半真半假道:“你别看只是一顿家常饭,今儿这顿,你轻易是吃不着的!你可认得她是谁?” “不是……师娘的妹子吗?”二柱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 “喏,那八珍会你总听说过吧?今年的魁首便是她,火刀村里那间稻香园,名声够不够响亮?那就是她的铺子!要我说啊,多亏你跟了我做学徒,才有这样的好口福!” 二柱一惊,张着嘴半晌作声不得,样子傻乎乎的,逗得桌上人皆是大笑不止,他自己脸上也腾起一片红。还是花小麦又递了张饼给他,道一句“喜欢就多吃些”,才算是替他解了围。 饭后,二柱手脚利落地将碗筷收去厨房洗涮,花二娘则抱起犯困的铁锤,领着花小麦进屋说话。 花二娘是个能干人,虽然厨艺差了些,却对于其他家事十分擅长,房子不大,东西又多,依然被她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瞧着只让人觉得,这两口子虽不富贵,小日子却过得十分温馨。 小铁锤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花二娘紧紧拉着花小麦的手不放,引她在桌边坐下,斟了杯茶给她,回身看看呼哧呼哧睡得正香的儿子,满足地轻叹一口气。 “还是你有心,记挂着把铁锤带来给我和你姐夫瞧瞧,否则,就我俩现在忙成这德性,都不知几时才能回村里一趟。” 她在花小麦的手上拍了两拍:“难为你了,丢下自己的儿子不管,反而替我照应铁锤……” “你这话说的……” 花小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核桃成天都在我身边,哪怕我去省城参加八珍会,他也没离了我。今日也不过是一天工夫而已,这算得了什么?退一步说,即便是我不在,我婆婆也会将他照顾得妥妥当当,不消**半点心。” “唔。”花二娘点点头,“这倒是,你头一胎便给他家生了个儿子,你婆婆哪能不上心?咱姐俩都许久没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你倒是老实告诉我,你嫁给郁槐这么久,他娘究竟对你怎么样?我每次问你,你总跟我打马虎眼,我不是说过了吗?她要是欺负你,我这当姐的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给你讨公道呀!” 花小麦晓得她是真心替自己担忧,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我也说过了,我婆婆待我不错,你怎地总是不信?” 她也知道光靠这么一句,花二娘未必肯当真,索性就将这二年与孟老娘如何相处,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出来。 “我婆婆,说穿了就是个天下最护短的人。”她最后总结道,“在家里她或许没事儿就跟我呛,却偏生容不得我吃一丁点外人的亏,但凡有人找茬,她肯定头一个跳出来,许多时候,比郁槐动作还要来得快——怎么说呢?过日子哪里少得了磕磕绊绊,她要是跟我闹,我就同她对吵,反正她不记仇,光是这一点,我就觉得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花二娘听得有点发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摸了摸额角:“……那若真是如此,你这婆婆还算不错?至少,总比我家里那位好多了罢?呼,这样我也可放心些,当初就因为她,对于你和郁槐这头亲事,我还真有点犯嘀咕,如今想想,幸亏我没下死劲儿拦着,否则你现下是甚么境况,还说不清呢。” “可不是?”花小麦呷一口茶,抿唇笑了笑。 “对了……”花二娘垂首思索片刻,又道,“我同你姐夫商量过,等翻过年去,我俩就回丰州一趟。花大山没了,我虽半点不难过,只想拍手叫好,可那边的事,也不能丝毫不闻不问,至少咱家还有间祖屋不是?我也就是和你说一声,回丰州我不打算带上铁锤,到时候你帮我照顾着,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 花小麦心道:你就是让我管,我也没法管,基本上而言,我根本不认识花大山是谁。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她也不过是笑着答应一声,就算是将这事儿混了过去。 …… 姐妹俩已经好长时间没像今日这般凑在一处聊天,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坐在房中说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临近未时末刻,花小麦才猛然想起来今日还有另一件事,忙与花二娘交代一声,告诉她等回村时再来接铁锤,然后慌慌跑出门,一径奔到连顺镖局。 也是巧,踏进大门时,她刚刚好撞上正领着一个后生往外走的孟郁槐。 孟某人一抬眼,就瞧见自家媳妇正闷着头往里闯,竟压根儿没发现他,不由得好笑,忙伸手一把拉住,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找你。” 花小麦朝他挤了挤眼:“我去瞧了瞧二姐和姐夫,顺便来你们镖局当一回坏人,过会子还得去接铁锤——你呢,往哪里去?” 孟郁槐也就明白,她多半是为了韩虎而来,点点头,低低一笑:“我得去见一见陶知县,估摸不会在他那里逗留太久。你若当完了坏人还不见我回来,便在泰和兄弟的铁匠铺等着我,我来接你一同回村。” 花小麦乐呵呵答应一声,待进了镖局院子,却又不由得叹一口气,去廊下找到韩虎,拉他去一处僻静地方,将事情与他细说了说。 由始至终,那韩虎一直靠在墙上耷拉着脑袋,不计她说甚么也不答腔,面上一点笑容也无,阴得仿佛要下雨。 这种事,中间传话的人往往落不着好,可她这做师傅的,却又不能不管,看见韩虎这模样,也只得软声劝:“他两个是同村,相识好多年了,芸儿那姑娘,又有些认死理儿……” “意思就是说,是我迟了呗?” 韩虎打断她的话,没精打采地道:“其实早些时候郁槐哥同我说过两句,虽不曾明言,可我心里多少也是有数了,只是没想到,唉……我们走镖的,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回家就想有口热乎饭吃,有个知心的人在身边,嫂子,你是不知道镖局里有多少兄弟羡慕郁槐哥,你厨艺那么好,他回到家里,吃两口你做的饭菜,再累都值了,我……” “你就为了这个?因为芸儿是我徒弟,厨艺也不会差,所以你才看中了她?” 花小麦一挑眉:“你哪里晓得,做我们这一行,一忙起来,照样没日没夜,很多时候,根本顾不到自己家里的人,而且……” 她蓦地住了口,剩下的话就有点不想再往外说。 “我也不是只为了这个,那芸儿姑娘性子温柔,待人也挺好,我觉得要是能有这么个媳妇,往后日子一定好过……” 韩虎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管噼里啪啦一径说了下去。 “不过,她既已与旁人定下,只要那人待她好,我没话说。我就是觉得她糊涂啊,一个文弱书生,哪比得上我们这些个武人,高大威猛靠得住?” 花小麦这才抬头笑笑:“是啊,我也觉得你们这样的人最靠得住,我自己不就是个活例子?你这样好,是不用发愁的,往后一定能娶一个好姑娘,这事儿你就别再想了,好吗?” 那韩虎倒也豁达,挥挥手:“行,我不想了,嫂子你也别替**心,你们瞧着,往后我肯定娶个好媳妇!” 花小麦点头应一声,又与他多说几句,便转头回到景泰和的铁匠铺,陪着花二娘做针线,一面等着孟郁槐来接。 大约申时中,那人果然来了,与景泰和寒暄闲聊,问了问最近铁匠铺的情况,得知这一向生意不错,也为他们高兴。 两人抱着铁锤往火刀村赶,出了城,孟郁槐忽地道:“有个事……今儿陶知县跟我说,他很快就要调任了。”RS 第三百六十二话 心意(一) 陶知县在芙泽县这地界已做官三年有余,的确到了离任的时候,这消息来得并不奇怪,但思及连顺镖局与他的良好关系,花小麦仍难免有些顾虑,脚下停了停,抬眼去看孟郁槐。 孟某人却是一脸万年不变的平静,淡淡道:“正式的调任文书还未送达,但陶知县在京中有不少朋友,已是将消息传了来,这事八九不离十。若无意外,待明年开了春,他便要去往禄州任同知,官升半级,算是升迁,于他也是一件喜事。” “那……” 花小麦踌躇半晌,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镖局这行当虽不能太过倚靠官府,却也是离不得的,因为很多时候有官府在背后撑着才好办事。陶知县在咱们芙泽县三年,你们镖局与他处得不错,如今他这一走,来了新的知县,你们岂不又要从头再来?” “那又如何?” 孟郁槐笑着将怀里的铁锤往上颠了颠:“连顺镖局开了近二十年,经历的知县总有七八任,这于我们而言是常事,难不成走了一任,我们就连买卖都做不下去?我晓得你担忧些甚么,莫要瞎想,总之柯叔能办成的事,我自然也会尽力做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安心,嗯?” 花小麦素来晓得他是个稳当人,见他成竹在胸,便也将一颗心搁到实处,抿唇笑着点点头,又道:“那么,你同我说这个,是不是打算在稻香园里摆宴替陶知县贺升迁兼践行?” 孟郁槐思索一阵,缓缓摇头:“这个不急,等文书送到,尘埃落定之后再来办这事也不嫌晚。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你也该寻个适当时候,请他夫人来稻香园里坐坐——咱家这园子能开起来,怎么说也有他夫人一份功劳,如今再过小半年他们便要离了芙泽县,多多少少,咱们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我理会得,你当我真是个呆子啊?” 花小麦趁着四下无人,挽了挽他胳膊,又飞快地松开了:“放心,我自然晓得安排。” 两人默默朝前行了一段路,孟郁槐便转头盯着花小麦的胳膊瞧了瞧:“对了,我倒忘了问你,你这手可有大碍?原打算从省城回来就领你去瞧大夫,谁想竟给丢到了脚后跟,你也没嚷嚷疼,如今究竟是怎么样?” “好了,早不疼了!” 花小麦抬起胳膊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嘿嘿一笑:“本就没伤着筋骨,只是用得太过有些劳损而已,咱们在省城玩了两天,踏踏实实放松了一回,我便已无甚感觉——喏,昨儿我不是还在铺子上忙活了一天吗?若是还疼,我哪里能撑得住?” “这倒罢了。”孟郁槐应一声,不忘半真半假瞪她一眼,“只是无论如何,你也该把细些。横竖今日是已来了城里,你怎地就不知去寻个大夫替你诊断诊断?你……” “啊呀好啰嗦!”花小麦使劲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怎么还絮叨个没完?我与你说正事呢!七月二十那日,你可得空?” “七月二十?应是……没甚特别事,你要干嘛?”孟某人唇角忍不住朝上勾了勾。 “你莫问那么多,总之你记得,别把重要事安排在那天就行。我也不占用你办正事的时候,你只消下晌早点回村,直奔稻香园,别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撂下这句话,她便一径奔到前头去,将孟郁槐和铁锤两个远远丢在后边儿。 “姨丈……” 小铁锤会说的话不多,插不上嘴,早就闲得无聊,这会子含含糊糊叫了孟郁槐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用力往前指了指:“回家、回家去!” “行。”孟郁槐瞟了前面的花小麦一眼,低头冲他和蔼一笑,“咱们回去和弟弟玩,好不好?” 话毕,抱着他紧走两步,赶上前去。 …… 接下来几日,孟家倒是好好儿忙活了一阵。 地里的番椒收了,照旧将大半运去两间铺,自家留下小部分做种,剩下的那些,则照例拿出来卖。 如今的稻香园在桐安府也算名声响亮,许多人都晓得这间食肆出名的是以番椒入菜,那一股辛辣滋味,浓烈而又过瘾,使人尝过了便忘不了。别的食肆有心效仿,却无奈眼下这年头,番椒委实不好买,百般打听之下闻知火刀村里有不少人家都种这个,便纷纷赶了来,买种的有之,运回去做菜的也有之,一来二去,不仅是姓孟的一家,几乎全村的番椒都顺顺当当卖了个精光。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并不靠番椒这东西维持生计,却也替大伙儿觉得高兴,特地让春喜提醒众人别忘了自家留些种。忙活完了这一头,两口子便又将郑牙侩唤了来,与他商量买地的事。 农闲时,那郑牙侩手头还真存了不少良田,大喇喇倒有几十亩。孟郁槐随着他去看了两回,最终将村子南边的田买下三十亩,水田旱田各占一半,早早地雇定人手,预备九十月份,就将冬小麦先种一茬,来年开了春儿,再种一茬早稻。 忙忙叨叨,倏忽便是七月二十了。 花小麦盼这日已盼了许久,几天便与孟老娘招呼过,这日是要在稻香园里忙一整天的,清晨起身,喂饱了小核桃,便慌慌张张往铺子上去。 厨房里有不少她存了一年的珍藏,大都是坛坛罐罐的物事,她也不要人帮忙,一股儿脑地全搬去后头园子里。 七月里田间风光好,有不少食客大上午便携家带口地跑来赏景,孩子的欢叫声,大人的交谈声互相交杂,动静着实不小,她却好似压根儿听不着,寻一处僻静地方,闷着头捣鼓她那些个玩意儿,躲在园子里一整个上午没露头。 因花小麦早几日之前便与文华仁等人说好,今日只做半天买卖,过了晌午,铺子里便渐渐安静下来。也是这时候,她才将东西又挪进了厨房中,在里头切切剁剁,忙得不亦乐乎。 汪展瑞和谭师傅他们乐得轻松半日,在铺子上吃完了饭,便各自回去歇息。周芸儿是长期住在稻香园里的,收拾好外卖摊子,又张罗好珍味园的饭食,之后却无处可去,转身见春喜腊梅两个挤眉弄眼地对着园子里指指戳戳,低头想想,便也凑了上去。 “两位嫂子,你们怎地还不回家?”她顺着两人手指的方向张了张,莫名道,“我师傅不是说,今儿下午就不做买卖了吗?我看见汪师傅他们都走了……” “哎呀急什么?” 腊梅正忙着与春喜小声说大声笑,被她这么一打扰,便有点不耐烦,挥挥手道:“左右今儿一下午都没事,晚点回家又有甚紧要,你不也还没走吗?哦——你没地方去,是吧?没关系呀,去给你家文大哥收拾收拾屋子,他写字,你就在旁边儿给他磨墨,不是也挺好?” “腊梅嫂子!”周芸儿登时臊了个大红脸。 自打她和文秀才的事落了定,这铺子上的人便见天儿拿他两个打趣,尤其这两位嫂子,也不知是不是嫁了人生过孩子,甚么都用不着顾忌了,更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吐,一说起来便没个完。 偏生那文秀才,对此好似不怎么在意,每每听见了,也不过嘿嘿笑两声便罢。周芸儿给众人笑话得浑身不自在,跑去跟花小麦告了两回状,却不想她那师傅也是不管事的,不但不帮着她,反而伙同春喜腊梅一块儿编排她,闹得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能往厨房里躲。 “干嘛?我这是为你好,帮你出主意,你还不乐意了?” 腊梅含笑瞟她一眼:“本来嚜,你师傅在园子里忙成那样,摆明了今儿咱们这铺子是要派上大用场的,你留下来岂不碍事?那你要不愿意听我们说你,也成,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进去瞧瞧,你师傅在干嘛?” “这……不好吧?”周芸儿略有点迟疑,“她是东家,在铺子上做什么都行,我们哪里管得了?” “谁让你管了?不过是拉着你一块儿看个热闹而已!你乖乖地随了我们去,过会子我便领你回家,晚饭也在我家吃,好不好?要不然,我们可不管你啦!” 春喜也在旁帮了句腔。 周芸儿左右无法,又被她两个攥住了胳膊,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她二人后头蹭进园子里,四处绕了一大圈,才在竹林的小厨房里觅到花小麦的踪迹。 其时,花小麦正背对着三人,专心致志在灶台前忙碌,将一坛子不知什么水倒进大锅里,又把一整块五花肉也丢了进去。 另一口锅中同样冒着热气,站在远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隐约能嗅到一股豆子的香味。 “师傅在做菜?”周芸儿凑到春喜耳边,疑惑地小声道。 “可不是?”春喜噗嗤一笑,“今儿晚上,有人要享福了。” …… 孟郁槐记得与花小麦有约,这日便将所有重要事都排开,下晌不过未时末刻便离了连顺镖局,一路快马回到火刀村。 他这也算过家门而不入,径直从自家门前经过,直奔稻香园,在大门口猛然刹住了脚。 天还未黑,饭馆中却已点上了灯火,从大堂一直亮到二楼,里面却是空荡又寂静,一个人影也不见。RS 第三百六十三话 心意(二) 孟郁槐并不知稻香园今日只做半天生意,见此情景只觉得纳闷,将老黑拴在树下,信步踏入大堂之中。 楼上楼下没半点人声,倒是那四下里点着的桐油灯,哔哔啵啵发出细微的脆裂之响。黄昏时分,时不时有一缕凉风闯进屋内,将灯火带得晃晃悠悠,墙上淡淡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 “小麦?” 孟郁槐低唤一声,自是无人答他。 大堂中央的桌上,斜斜搁了一盏青纱灯笼,瞧着就不稳当,仿佛随时有可能跌落地面,倘若引燃了木头,那可不是好玩的。 “瞎折腾……” 他啼笑皆非地走过去,将那灯笼扶了扶正,眼梢里蓦地带到,桌上有一只碗。 碗中盛半盏碧清的汤汁,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碗底是三四枚破开的青果,给滚水泡得涨起来,打眼一看,倒像是新鲜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这是……给他的? 孟某人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心中暗道他这媳妇,真真儿爱使小花招,手上却半点不怠慢,立刻将小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及至汤水入了口,他才晓得原来这碗里是抹了一层蜜的,恰到好处将青果中的酸涩压了下去,徒留清爽的甘甜。 而青果这东西,天生带着一股凉意,这种凉,即便是在热汤中也化不去,顺着喉咙滚入腹间,使他一身暑气在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 孟郁槐的心情几乎是瞬间好起来,三两口饮完汤,走去厨房和后院转悠一圈,仍是不见花小麦踪影。 他也不急,索性出了饭馆儿的门,扭头往园子里张望。 这一回,却是没叫他失望。 园子入口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深绿色矮树上,也有一盏青纱灯笼,歪歪扭扭。显然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挂上去的。 孟某人唇边的笑容拉得更大,低头想了想,回身将大堂的门锁上了。这才跟着那灯笼的指引进了园子。 沿途每走几步路,便有一盏青纱灯笼,引着他一径来到鱼塘边。 塘中荷花开得正盛,也不知是谁,在临近岸边的水面上放了几盏花灯,忽明忽暗地飘荡,映得那红白的大花朵愈加鲜艳欲滴。 这次他在塘边小石墩上发现的,是用素白小碟盛装的“凤凰脑子”。 晒干的豆腐在酒酿中糟得透了,入口即化,藏着淡淡酒香。不消加任何调味料,便是难得的好滋味。 孟郁槐心里早起了好奇,兴兴头头将碟子里的东西吃个干净,顺手熄灭鱼塘里的花灯,顺着碎石子路继续前行。 这一路上。又尝了两三样吃食,绕着鱼塘转了一大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青纱灯笼的光闪闪烁烁,一直延伸到东北角的竹林深处。 他有些等不得,快步走过去,踩着咯吱作响的枯竹叶入了林间,在一张石桌前停了下来。 桌上除了一盏灯。也只有一个白瓷盘而已,里面装着切成薄片的肉,颜色瞧上去比生肉还要艳丽,粉红可爱,倒让人有点舍不得吃。 他到底是搛起一片来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这肉……初入口时有些像腌肉。但细品之下,就会发觉它并没有腌肉的油腻感,反而极其清冷绵密。肉在烹煮时似乎同样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却自然而然五味皆全,沁香满口。 孟郁槐完全尝不出这肉如何做成。搁下筷子,四周围打量一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园子已经被他转了个遍,那丫头还能藏在哪? “小麦,你还不出来吗?” 他朗声唤道,同时抬眼往厨房的方向看去,蓦地瞧见大树后头人影一闪,紧接着,花小麦便慢腾腾挪了出来。 …… 今日在稻香园,花小麦真可算是忙了一整天,除开中午回家一趟去喂小核桃之外,其余时间都憋在厨房里,直到下晌,东西准备得七七八八,估摸着孟郁槐快要回来了,才偷空又跑回去一趟,洗洗漱漱,换了身衣裳。 这会子她身上那件樱草色的夏衫,是从省城回来之后新做的,头一回穿,颜色活泼,衬得她人也愈发俏生生。只是头发还未全干,落下来的水滴在肩膀上,洇出一圈润湿的痕迹。 也不知何故,她今日破天荒地有点局促,双手背在身后,朝孟郁槐脸上张了张:“那个……你都吃完了才过来的?” “只要你没把吃食放在太过偏僻的地方,那我就都吃过了,眼下已是七八分饱了。”孟郁槐勾唇一笑,“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花小麦果然蹭了过去,只是嘴里仍在嘀咕:“这就七八分饱了?我还有好几样呢,你……” 话没说完便被孟某人一把搂了个实在,低头笑道:“这便是你琢磨出来谢我的法子?” “你觉得不好?”花小麦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抵住他心口,“可……除了做菜,我也不会别的了……” “今晚上买卖也不做了?” 孟郁槐接着又道。 “是啊。”花小麦便点点头,“这铺子今晚上只为你一个人开,汪师傅和春喜她们中午就回家歇着了,所有事都是我做的,灯笼也是我自己挂的,我……” “别急着邀功。”孟郁槐忍住笑,正色道,“我且问你,既然这铺子上除了你我,其余一个人都没有,前头饭馆儿还大开着门,你是在招贼吗?” “啊?” “还有,你在鱼塘里点了那许多花灯,万一引燃了荷花,一把烧个干净,怎么办?” “哎呀!” 花小麦一跺脚,转身就想跑,却被孟郁槐一把给攥住了。 “帮你拾掇妥当了,你说你……”他摇了摇头,仿佛很无奈,“嘴上说要谢我,却让我在后头百般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就是这么办事儿的?” “……忙活一天,在你那儿就得不着个好字吗?” 花小麦很是悻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蹬蹬蹬走到桌边坐下,扭过脸去不看他。 这人怎么这样? 就为了在他面前表达心意,她这一下午。压根儿就没个消停时候。挂个破灯笼都费老大力气,往鱼塘里放花灯时,还差点栽进去……罢罢罢,别的都不说,单单是这几样菜肴,瞧着虽然平常,可即使是桐安城里有名的酒楼,也未必就能吃个齐全! 他倒好,来了二话不说,先数落她一通。这可真是……好心全给糟蹋了! 孟郁槐原是想逗逗她,却不料她真个赌气不肯开腔,忙走过来,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搭讪指着那一碟肉道:“这是什么?” “肉啊。还能是什么?” 花小麦翻了翻眼皮,连头也不回。 “怎么做的,为何与寻常十分不同?”孟郁槐耐性无限,依旧笑着道。 他这话可算捅了马蜂窝,花小麦腾地跳起来:“你想知道,我就说与你听好了!这肉没甚么特别,出奇的是用来煮它的水。火刀村冬日里很少下雪。去年一整个冬天,也只下了那么两三回,我便找一个坛子搁在外头,足足接了好几天,才存满大半坛。一层雪一层盐地码,摁得实实的。封了坛口埋在树下,今儿才挖出来煮肉。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腌雪’,用它煮出来的肉,本就颜色特别漂亮,滋味也格外好……” “小麦。” 孟郁槐没成想她是真恼了。伸手去拉她,她却一下子蹦出老远去。 “你不是说,不喜欢吃加了太多调味料的东西吗?平日饭馆儿的菜,难免会多用调味之物,在家呢,娘又口味重,我多多少少,肯定要偏顾她一些。今日这几道菜,却是专门为你做的,一点调味料都没放,瞧着简单,做起来可费劲儿了,我满心里想着今日给你过生辰,结果你就这态度,一来就絮叨我,你……” 孟郁槐心中一震,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把人捉到面前箍紧了,在她耳边道:“我真是同你闹着玩的……方才一来到稻香园门口,我便晓得这些全是你专门为我做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挑你的毛病?你仔细想想,我平日里可是那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性子?” 花小麦抬头瞟他一眼,似信不信:“那你……又说我不关店门,点了花灯会烧了鱼塘,还说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废话,我不收谁收?”孟郁槐一本正经道,“我是你男人,这种事合该由我做,别人要帮忙,我还不乐意呢!” “噗!”花小麦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拉着他走到桌边,将那碟肉推给他,“那你把这个全吃了。” “行。”孟郁槐连个磕巴都没打,痛痛快快点了头,扶起筷子就吃。 开什么玩笑?若是入不得嘴的饭食,或许他还会犹豫,可他媳妇正经是桐安府的大厨,他有什么好推脱? 往嘴里连塞了两块,瞧见花小麦脸色稍霁,便顿了一顿:“小麦,你能为我做这么多事,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今日不是我生辰……” “我知道啊。” 花小麦半点不意外,睨他一眼:“明天才是正日子嘛!我是觉得,生辰这种日子,当然应该和娘一块儿过,若咱俩独个儿跑出来,像什么样子?唯有提前一天咯——去年你生辰,我怀着小核桃,实在没精力张罗,今年我是早早儿就想好了的,谁知道你这么正经的人,偏巧今儿跟我乱开玩笑?” 孟郁槐嘴里的那两片肉,登时便有点咽不下去。 幼时家里不宽裕,爹娘也忙,能记得在生辰那天煮个蛋给他,就算是很好了;待得长大进了镖局,大老爷们儿,就更加不可能将此当成个了不得的大事看待。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为他庆贺生辰。 ps: 感谢瑾宝。、地狱先生、茶风暴三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枫舞独醉、乔乔妹、静雅女三位同学的粉红票~RP 第三百六十四话 尾声 孟郁槐的心中,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感慨,于原地站了半晌,搁下筷子,几个大踏步走过去,猝然将花小麦紧紧搂住了。 真好,他们有一间带大园子的酒楼,亲密的动作不必等到回家关上门以后再做,飘散着花树香的偌大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只要他想,就随时都可以把媳妇牢牢实实地抱在怀里,用不着担心会有任何人瞧见。 他这一串动作来得太快,花小麦不免吃了一惊,继而嘴角便朝上弯了弯,揽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这人的皮肤一年四季都是热的,刚成亲那会儿她很是不惯,尤其到了夏天,就更加觉得他是一团火。 然而此刻,他身上的热乎气透过柔软的布料印在她脸上,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带一点淡淡的汗气将她整个拢住了,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安心。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相拥站了一会儿,四周除了竹叶的清香,似乎还有一点点细微的食物香气,不动声色地随风绕着两人转一圈,渐渐弥漫开来。 孟郁槐吸了吸鼻子,转头往小厨房的方向张望一眼。 “你还做了别的菜?” “嗯。”花小麦不大想动,懒洋洋地点了一下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今儿一整天都在准备,如今厨房里还有好几样呢——可你刚才不是说,已经七八分饱……” “你忙活一天,我就算肚皮撑破也得全吃了不是?”孟郁槐低低一笑,放开她,转而牵起她的手,“走吧,领我去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 花小麦噗嗤乐了,抿抿嘴角,应一声。拉着他一溜烟地钻进厨房里。 从她刚刚来到火刀村,这家伙就出现了,往后他们还要绑在一块儿过一辈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 八月。去年挪进稻香园的十几株丹桂开了花,花小麦再度将陶知县夫人杨氏请来了稻香园,亲手置办一桌酒席,既是邀她赏花,也算是提前为她和陶知县饯行; 九月,文秀才犹豫良久,终于找到花小麦跟前,艰难开口,将“借钱”二字吐了出来。 他位于河边的那幢小院儿年久失修,颇要使些钱钞修葺。那之后,定亲、迎娶……各样繁杂事体也免不了用银钱打点,即便是再省俭,最少也得花上二三十两。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要单靠自己的力量攒钱娶媳妇。可那要等到甚么时候去?他是男人,耽搁两年不紧要,然而周芸儿年纪已不小,又有那样一个不消停的爹,她只怕,等不了那么久。 花小麦痛快借了三十两银子与文华仁,嘱咐他不必着急还。整个下半年的时间,除了照应稻香园的生意之外,便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张罗周芸儿的亲事上头。 腊月里,周芸儿终究是顺顺当当地嫁了。 酒席就设在河边,自有稻香园里一干人等。将酒菜准备得妥妥当当,体面周全,压根儿不消文华仁操半点心。 新郎官被人抓住了灌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夜幕降临,男人们酩酊大醉。女人们帮着收拾一桌狼藉。 花小麦在房中陪周芸儿说了两句话,抬脚走到门外,被刺骨的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噤,忙将身上的厚袄子裹紧了些,举目四望。 河边一派喜庆,然而火刀村中的其他地方,大多数人家已经吃过了晚饭,拾掇利落了,围着火炉闲话,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夜晚宁静时光。村间土路上,只有三五个半大小孩儿,捏着炮仗边放边笑,炸起“砰砰”的脆响,渐渐越跑越远。 庄户人就是这样,每日里一睁眼便是辛苦劳作,从年头一直忙到年尾。日子在撒进泥土的汗水中悄然而逝,年复一年,始终如此,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除夕将至,又是一年,即将过去了。 …… 五年后。 火刀村的冬天向来不大好过,虽不怎么落雪,那股子带着湿冷的空气却透过衣裳直往骨头里钻,在室外站上一会儿,便会觉得浑身冻得发僵,使人忙不迭地冲回房中,恨不能抱住火盆就不撒手。 傍晚时分,又下了一场小雨,天气更冷了。村中已没几个人行走,遥遥地从村西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直奔村子东边而来。 孟郁槐身上沾了些雨珠儿,头发也给浸得濡湿,飞奔到孟家院子门口,将马牵去屋后马棚,与老黑拴在一处,然后大踏步迈入门槛。 前院里静悄悄的,孟老娘和花小麦都不在,厨房里有一阵没一阵传来鸡汤的浓鲜味。 “总算回来了,一出门就是二十来天,这一趟可还顺利?” 秦大嫂从房廊下迎了上来,拿一条长手巾替他掸去外袍上的雨珠儿。 三年前,花小麦生二胎,因为实在喂养不过来,家中便请了位奶娘,正是这秦大嫂。那之后见她实在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个好帮手,便将她一直留在了家中,她男人则去了稻香园做些杂事,夜里就在那边看门。 “我自己来就行。” 孟郁槐冲秦大嫂笑笑,接过手巾,俯身擦了擦袍子下摆,随口道:“怎没见小麦和我娘?小核桃呢?” 孰料那秦大嫂,竟是立刻讳莫如深地摆了摆手。 “可别提,今儿又是大闹一场,谁都劝不住。你娘气得满口嚷嚷肝儿疼,饭也不吃,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呐!” 孟郁槐心下了然,无奈地摇摇头。 他娘的身体硬朗得很,好端端的,哪里会肝儿疼,分明是在那儿跟花小麦赌气呢! “我去瞧瞧。” 他丢下这一句,便抬脚往后院去,将将穿过角门,打眼便看见小核桃蔫头耷脑地跪在花棚子下头。 快要满六岁的小男孩儿,相貌跟他幼年时简直像了个十足十,虎头虎脑透着机灵,只是脸上那股子倔倔的劲头,却又是像谁? 小核桃穿得像个棉包,骨朵着嘴跪在那儿。头顶的花棚子上搭了一层油布,一颗雨也落不下来,膝盖下头则垫了个软垫子——罚归罚,保护措施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你又犯了什么事儿?” 孟郁槐啼笑皆非。一步跨过去,皱眉居高临下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房中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 “爹!” 下一刻,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便从屋里扑了出来,迈着小短腿儿使劲捣腾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爹你回来啦!娘说你今天准回来,她没骗我!” 孟郁槐原还想板起面孔盘问小核桃一番,这会子却是再也绷不住,弯腰将肉呼呼的小闺女捞起来抱牢,腾出一只手挡在她头顶。贴贴她的脸颊:“柚子乖,可有惦记爹?” 又转头望向房门口,笑道:“橙子,你怎地不过来?” 门边上,还有一个小姑娘。无论年纪、容貌还是穿着打扮,与他怀中的那个都毫无二致,只是不似那般活跳,扒着门框赧然道:“我要是和柚子一起去,爹该抱不过来了。” “谁说的。” 孟郁槐大步走过去,一把将橙子也抱了起来:“爹的力气大着呢,两个都是我的闺女。自然两个都要抱。让我瞧瞧……唔,二十多天不见,你俩越发水灵了,走在外头,爹都不敢认了!” 两个小姑娘很欢喜,嘻嘻哈哈笑出声来。小核桃歪着脑袋往这边瞟了瞟,嘴巴噘得能挂油瓶,仍是一声不出。 花小麦自屋里走出来,冲孟郁槐抿唇一笑,招招手:“别在雨里站着。仔细淋坏了她两个。柚子,橙子,先进屋里去好不好?郁槐,你也赶紧先进来换身衣裳。” 小橙子乖巧答应一声,立刻从孟郁槐身上出溜下来,小柚子却是恋恋不舍地在孟郁槐脸上吧唧亲了一下,这才蹦跳着窜进屋里。 孟郁槐整颗心都是满足,跟在两个小闺女后头进了房。前院里秦大嫂早烧好了一锅滚水,花小麦便打发他去沐房洗澡,翻出一套干爽衣裳给他换上。 此番孟郁槐出远门,却是因连顺镖局接了一单银镖生意,数目极大,对方不放心,百般请他一定要亲自走一趟岭秀府。 一年前,他已将连顺镖局从柯震武那里买了过来,如今是实实在在的东家,然而说到底,比起在镖局中坐着理事,他倒始终觉得出门押镖更为自在,幸而如今韩虎等人也逐渐稳重踏实,即便他不在时,也能将大小杂事处理得周全,他便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归来的路上日夜兼程,才终于赶在过年前,回到了家。 “这一趟还算挺顺利,路上没出岔子。” 他坐在桌边,回头对立在他身后替他擦拭头发的花小麦笑着道:“许久没走镖,外出转转,感觉还不错,往后得空,我也该多走动走动才是。顺便的,我也在岭秀府给你看了看铺子,有那么三两间挺合适。我给了当地牙侩两个钱,让他先帮忙把铺子留一阵,横竖临近过年,这时候买铺子的人也不会多。你几时得闲,咱也该拨个时间再去一趟,主意你自己拿。” “好。” 花小麦对着镜子里的他一笑:“那边的人,饮食口味和咱桐安府差得挺多,我琢磨着,掌柜和大厨还是都在当地请的好,咱俩若是再去,少不得要在那里耽搁些时日,待我把这边的事情安顿齐整再说吧。眼下你还是先去管管你儿子——你是不知道,今儿差点把我气死,就为了他,娘还跟我吵了一架,这会子还生闷气呢!” 孟郁槐回头看看两个小闺女,见她俩坐在榻上玩得正欢,没注意这边,便将花小麦搭在他肩上的手捏了捏,低低一笑:“我刚回来,你就给我出难题?”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到门边,敛容正色道:“孟昭,你过来!” 小核桃在家里甚少被叫到大名,这两个字一出口,往往也就意味着他犯事了,当下脸上便是一苦,老老实实站起来,慢吞吞走到孟郁槐身前。 “你干了什么。自己说。” “我没……”小核桃偷偷瞟了一旁的花小麦一眼,声音低得好似蚊子哼哼。 “还说没有?你到现在还不认错是吗?” 花小麦心头那一股火又窜了起来,扬声对孟郁槐道:“今日稻香园里吃团年饭,那位新来的耿师傅不是北方人吗?人家头一回在咱们铺子上过年。为了将就他,我们便特意包了饺子,结果——孟昭,你做了什么,是非要我说出来吗?你再不老实,我要去拿戒尺了!” “娘你别……”小核桃唬得一跳,吸了吸鼻子,怯怯望着孟郁槐,吞吞吐吐道,“我下了鱼塘……” “这么冷的天你下鱼塘?”孟郁槐倏然将眉头拧紧了。“冻着没有,可觉得头疼脑热……” “咳咳!”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身侧的花小麦使劲儿咳嗽了两声。 “你下了鱼塘,然后呢?”他赶紧收起一脸关切,粗声粗气地道。 “然后……”小核桃扁着嘴要哭。“然后我挖了两块湿泥上来,全都和进饺子馅里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 孟郁槐无语,揉了揉额角:“你做这事儿对你有什么好处,饺子你不要吃吗?” 小核桃摇了摇头,又不开口了。 花小麦给气得直想跳脚,悻悻对孟郁槐道:“我真是弄不懂,我是个厨子哎。生出来的儿子居然是个挑嘴的,这根本不合理啊!” 又转头怒冲冲望向小核桃:“娘同你说过多少遍,你挑嘴,这没关系,不爱吃的东西就不吃,娘不逼着你。可你怎么能糟践食材?那么大一盆饺子馅,里头有肉又有菜,足够稻香园里所有人吃一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吃都吃不上?” “可是……”小核桃着急起来。“我听见芸姨说,那饺子馅油气太重了,她一闻见就想吐,可见那不是好东西,你们要是吃了,肯定会闹肚子的!” “什么?” 花小麦闻言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芸姨那是……” 孟郁槐掌不住笑出声来,将小核桃拉到近前:“唔,原来你是好心办了坏事?芸姨之所以闻了饺子馅的味道想吐,那是因为她身子不舒服,可你问都不问一声,就把湿泥搅和进馅儿里,害得大伙儿都没的吃,你说你做得对不对?” 小核桃垂眼想了半日,摇摇头,又偷偷看花小麦一眼。 这是……有话想单独跟他爹说? 花小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调头进了屋。这边厢,孟郁槐便握住小核桃胖乎乎的手,放软声调道:“你既是好心,为何之前不同你娘说清楚?” “娘好凶……” 小核桃委委屈屈地低了头:“她对两个妹妹都不是这样,成天抱着哄……娘不喜欢我。” “胡说。”孟郁槐轻拍他脑门一下,“你娘平日里怎么待你,你心里不清楚?你说她更疼两个妹妹,我且问你,柚子和橙子可有像你这样,成日闯祸,让娘给收拾烂摊子?爬树掏鸟蛋的是不是你?早前儿和铁锤一起放火烧了他家鸡窝的是不是你?跑到矮林子里逮野兔,差点被蛇咬了的那个,又是不是你?爹常常不在家,你娘既要管着铺子上的买卖,还要照顾奶奶,两个妹妹年纪又小,你是男孩子,非但不帮忙,还成天给她找麻烦,换了是你,你生不生气?” 他换了副声口,一脸严肃地道:“今儿这事,若搁在我身上,便让你直接跪在雨地里,你还说你娘不疼你?” 小核桃转头去看看花棚子下的软垫,似懂非懂地点一下头。 “去,找秦大娘给你擦把脸,然后跟你娘赔不是。”孟郁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眼看他跑得远了,便站起身来,回到房里。 “行了,别恼了,小核桃也是好心。”他冲着坐在桌边的花小麦勾唇一笑。 花小麦委实不知说什么才好。 人都说“严父慈母”,可轮到了她家,怎么完全掉了个个儿? …… 哄好了媳妇和儿子,还有个怒火滔天的老娘,孟郁槐颇花了一番工夫,才劝得孟老娘肯从房里出来吃饭,待得全家人喂饱肚子收拾利落,孩子们也排着队地洗漱干净,已是戌时中。 小核桃大了,夜里早已习惯了自己睡,柚子和橙子两个则有秦大嫂照顾,好容易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二十多天不见,孟某人早已憋得难过,转瞬间从一个稳重踏实的好爹爹,成功化身为大饿狼,摁住媳妇狠狠地“蜜里调油”了一番。 花小麦被他闹腾了整晚,隔天便起得迟了些,直到秦大嫂来敲门,说是珍味园的潘掌柜、稻香园的文掌柜都来了,这才省起今天是年终对账的日子,忙不迭忍着腰疼将自己拾掇好,咬牙切齿拽住精神抖擞的孟郁槐,匆匆跑进前院儿。 这五年里,珍味园和稻香园都在省城开了分铺,今日便是四个掌柜领着四个账房前来,将堂屋挤得满满当当,账本在小几上堆成山。 四间铺子这一整年赚得都不少,对账是个麻烦活儿,花小麦原就是个不大能坐得住的性子,每每到了这时候便最难熬,索性推了孟郁槐跟几人相谈,自己躲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下了一夜雨,今日一早便出了太阳。据说这冬天的日头是最养人的,可他们却只能窝在房中看账本…… “要不我去做些点心……” 她揉了揉鼻子想跑,还没等迈开步子,却被深谙她性格的孟郁槐给叫住了。 “你在那儿坐好。”孟某人唇边带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威胁似的眯了眯眼。 花小麦无奈,只得在椅子里坐定苦熬,这一熬,便直到下晌申时末。 孟老娘已经在厨房里张罗晚饭了,秦大嫂在旁给她打下手,潘平安等人陆续离开,文华仁也婉拒了孟郁槐留饭的好意,说是周芸儿肚子越来越大,最近愈加不便当,他还是守在家里,方才能放心些。 孟郁槐将文华仁送出门,蓦地一回头,突然有一瞬愣怔。 他媳妇花小麦就像终于获得自由的鸟儿一样,从堂屋里飞奔出来,同柚子两个在前院里你追我赶地跑圈儿;橙子一脸文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目光追着花小麦的衣裳下摆,粉嘟嘟的脸就像一朵小花,时不时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至于他儿子小核桃,则站在一边发急,顿足连声道:“柚子你往左边跑,你太慢了,你要被娘给抓住了!” 最后一丝夕阳还没有落下,给房檐镶上一条沉甸甸的金边,炊烟升起,饭食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孟某人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这大概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画面,无论给他什么,他也不换。 ps: 感谢书友080906005825881同学的粉红票~ 原本想要分两章,后来想想,还是直接一章发了吧,其实昨晚就该发出来的,结果我突然矫情了一下,始终不想写这最后一章,抱歉让大家等…… 完结了,接下来几天还会有几张番外,总之,希望大家看得开心~RP 番外一 挑嘴的娃 花小麦得承认,自打她踏上“当厨子”这条路,无论是在哪个年代,她都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整个人被深重的挫败感所包围。 她花小麦是谁?她可是整个桐安府最年轻而又声名赫赫的女大厨啊,八珍会去了两回,魁首的名头手到擒来,她的稻香园,更是饱受赞誉,每出一道新菜,便会引起潮水般的议论,就连那平日她不怎么上心的酱园子,也是人人说起都要竖大拇指。她这一身本领,怎地偏生就是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 坐在饭桌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核桃自打两岁起,便开始上桌和大人们一块儿吃饭了,也是自那时开始,花小麦和孟郁槐便发现,这孩子实在挑嘴得厉害。 鱼肉不吃,因为刺多会卡喉咙;青菜豆腐没滋味,看都不要看一眼;家里日子宽裕,饭桌上时常有些本地难见的山珍海味,然而于小核桃而言,那些个好东西竟仿佛是毒药,只要往他面前一摆,小家伙轻则调头就走,重则打干哕哭闹不休,孟老娘心疼大孙子,每每这时便跳出来回护,满口称“不吃便不吃罢”,可小核桃正长身体,长此以往,营养怎能跟得上? 别的都不说罢,单单是每日里那顿早饭,就要将花小麦折腾出一身汗来。 软嫩爽滑的蛋羹,掺了剁成茸的虾仁和猪肉,特地用炖足两个时辰的鸡汤来蒸,出锅前再滴上两滴芝麻油,撒一簇葱花,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这蛋羹是柚子的最爱,压根儿不用人催,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碗,捏起小勺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希哩呼噜吃了个干净,还不忘给花小麦展示一下碗底。意犹未尽伸出小舌头舔嘴唇,甜甜地撒娇:“娘,我可不可以还要一碗?” 橙子自小便文静些,却也斯文秀气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偏过头去由着秦大嫂给她擦嘴,害羞抿唇一笑,点点头:“好吃。” 唯独小核桃,自打上了桌,便一直抱着胳膊不肯动换,任凭孟老娘在旁说破了嘴皮,也半点不动心,只咬定三个字——“我不要”。 其实说起来,家里的这三个孩子都算是省心的。 柚子活泼可爱,橙子恬静温柔。小核桃因为是男孩子,多少淘气了些,时不时地要闯些小祸事,却也很听得进去劝,不是那起任性妄为的熊孩子。 只是这“挑嘴”的毛病。却要如何才改得了? 花小麦不愿将小核桃逼得太紧,以免激起他逆反心理,往后更不肯好好吃饭,然而在孟郁槐面前,却是少不得要担忧抱怨一番。 “孟镖头,你倒是给想个办法呀,究竟如何是好?” 深夜。孩子们都各自去睡了,孟老娘也早早歇下,偌大的后院中,唯有他夫妻两个的房中还亮着灯。 地上的火盆炭很足,轰轰地冒着热气,花小麦只着里衣。散着发倚在孟郁槐怀里,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抠他衣裳前襟,无限苦恼地小声嘟囔。 孟郁槐单臂揽实了她,面上带一点满足的笑,垂头去看她的脸。 这二年。她是真的长了些肉,不似从前那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瞧着骨肉匀亭,手感亦好了许多。 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娘,却到底只得二十三四岁,面容添了几许清淡的风韵——他这媳妇,初见时看起来不过就是那样,现下却当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花小麦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答话,一抬头就见他目光落在自己敞开的领口,登时便一掌拍了过去。 “我在跟你说正事啊,你心思又歪去哪里了?!” 她懊恼得直想扶额。 是谁告诉她,孟郁槐是天下第一号正经人来着?若不是嫌不便当,她真想请大家伙儿来家里围观一下,这位孟镖头回了房究竟是何面目! 孟郁槐没躲,结结实实挨了她这一下,只觉得像是小猫在给自己抓痒,低低笑道:“小核桃最怕你,连你都无计可施,我能怎么办?” “你这是在推卸责任了?儿子不是你的?” 花小麦呼地坐起身,板起面孔瞪视他:“孟镖头,我请你认真一点好吗?你也不去看看你儿子那身子板,光长个儿不长肉,哪里像核桃,压根儿就是颗豆芽菜!柚子和橙子都胖乎乎圆滚滚,瞧着便讨喜,他却是这样,给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咱们偏疼两个小的呢!” 孟郁槐实在很想说:小核桃之所以长得瘦,十有八九是随了你,然而这话若真个出了口,他媳妇非炸毛不可。于是,他也只得将到了嘴边的字句又吞回去,转而道:“其实说白了,还是没饿着他。你最爱下厨,一得闲便在家里张罗各样吃食,各色点心糕饼家里就没断过,他只要想吃,随时伸手就能够得着,自然不肯正经吃饭。” “怪我咯?” 花小麦翻个白眼给他,又长叹一口气:“你是没看见,今天中午,就为了让他吃下半碗饭,娘追在他屁股后头足足跑了半个时辰!他都快六岁了,谁家孩子六岁吃饭还靠喂?……这话我又不能当着娘的面说,否则,她非跟我跳脚不可,真愁死我了……” “我倒有个法子,只不知你肯不肯。” 孟郁槐思索一阵,一个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软嫩嫩的脸:“让小核桃随我去镖局呆上几天,每日里随韩虎他们操练。镖局里没有各样小食,不到饭点,决计没旁的东西可吃。练武这事最耗体力,只消一个上午,包管他饿得前心贴后背,如此几日,定然能将他这毛病给扳过来。” 花小麦略有些迟疑,抬头睨他一眼:“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可是孟镖头,我怎么觉得你仿佛是想培养你儿子,来日接你的班?” 孟郁槐凑上前碰了碰她的嘴唇,哑声道:“咱俩不是早就商量过吗?家里不愁吃穿,便用不着强迫孩子做他不喜欢的事,莫不是你还信不过我?小核桃到底是男孩儿,我也不图他真能练成甚么名堂。但强身健体,总是没坏处的。” …… 于是,隔日清晨饭桌上,孟郁槐便宣布了一个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消息。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昨晚同你们的娘商量过,今年,咱们一块儿去省城过年。” 稻香园和珍味园在桐安城里开了分铺,花小麦时不时便要去走动一遭,孟郁槐为了镖局里的事务,也常常得在省城和火刀村之间来回,总住客栈不是个事儿,所以,一年前,一家人便在桐安城的杏树胡同置下了一处房产。 夏日里省城比村间更热。没人愿意去受炙烤,倒是冬天,在城中小住一阵能称得上惬意。 三个孩子自小在火刀村长大,甚少进城,听了这话都很兴奋。尤其是小柚子,居然跳下椅子围着饭桌绕了三个来回,猴到孟郁槐身上便不撒手,搂住他脖子连声道“爹爹最好”。 孟郁槐被小闺女如此亲昵对待,一颗心软得如面团儿一般,搂着她说笑两句,话锋便是一转。 “不过。在这之前,小核桃得跟爹去镖局里住三天。省城比不得咱们村里人少,大过年的,街上哪哪儿都挤得厉害,倘或咱们全家要出去逛,爹要照顾奶奶和娘。两个妹妹,就得靠你保护,所以,你得先去跟着你虎叔叔好生练练身体,你可愿意?” 小核桃未满六岁。脑袋就灵光得很,这会子虽是被“去省城玩”的念头占了上风,却仍旧不好糊弄,低头思索一阵,盯着孟郁槐的脸道:“爹爹常说,练武不是一两天就能成事的,需得长年累月不懈怠。只是去镖局住三天而已,我能练出甚么名堂?” 若不是被花小麦盯着,孟郁槐几乎要笑出声,这会子却不得不死死憋住,正色道:“我自然不指望你三日便学成,只不过是想趁着这一向镖局还没放假,让你虎叔叔教你一套简单的拳法罢了,然后你才能自己持之以恒地练习。爹平日镖局事忙,只怕抽不出空,怎么,让虎叔叔教你,你不愿意?” 小核桃心下总觉有些蹊跷,只是到底年纪小,未能想得通透,又满心里盼着去省城,犹豫再三,终于是点了头。 孟郁槐目的达到,也不逼他乖乖吃完早饭,草草喝下碗里的粥,便立刻领着他离了家。 临近过年,镖局里其实已无事可忙,众人正闲得慌,冷不丁瞧见小核桃来了,便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 韩虎被孟郁槐叫去专门吩咐了一番,一整个上午,便果真半点不肯懈怠,领着小核桃在前院练拳,其余人则在一旁一叠声地叫好。 小核桃平日里在家只偶尔随文华仁认两个字,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玩,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只一个时辰,就已气喘吁吁,坐在地下动弹不得,使劲冲韩虎摆手。 “我娘说了,凡事要循序渐进,不可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虎叔,我是小孩子,现在我累了,要歇歇。” 韩虎哪里肯依,叉腰站在他面前,板着面孔道:“那怎么行?习武这种事贵在坚持,才一个时辰你就受不了,得练到哪一年去?小核桃,你莫不是连这点毅力都没有?” 小核桃抬头朝孟郁槐所在的前厅张望一眼,琢磨半晌,猛地跳起身来。 “虎叔,你和我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ps: 感谢晚照清空、瑾宝。、may903932、地狱先生、风晨日夕、半笙歌几位同学打赏的平安符,感谢狐天八月好基友打赏的桃花扇,感谢饭饭饭团子打赏的香囊,感谢、秋莲19198571、银甲古国、秋香馨雨、helba、爱犬叫旺财几位同学的粉红票~~RP 番外二 父母心 韩虎成亲不过半年,从没有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眼见得小核桃明明一团孩气,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质问他,便禁不住要笑,与此同时,又不知该如何应付,愣怔半晌,抓了抓后脑勺,嘿然道:“你这话说的……我们能打甚么主意?这不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往后能够自保,不至于被人欺负吗?小核桃,你爹是一门心思为你着想,你可不能……” “若只是让我学拳而已,为何非把我留在镖局住三天?” 小核桃却压根儿不吃他那套,拧着眉有条有理道:“早前我跟娘提过好几回,告诉她我想跟着爹学功夫,她却次次都说,我年纪还小,骨架子没长成,太早练武对身体不好。我知道娘不是想拦着我,她说的是真话,可这一次,她怎么痛痛快快就答应了?” “这个……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你爹同你娘商量过?”韩虎有点尴尬,讪笑两声。 “还有——” 小核桃抬头瞟他一眼,那神态动作,竟活像是个小号的花小麦:“爹爹说,省城人多,我跟虎叔你学了拳法,上街时可以保护两个妹妹。可是,过年的时候,大多数店铺不是都不开门吗,谁会在街上闲逛?天气这样冷,我们去了省城,多半也都在家里呆着,两个妹妹哪里需要我照顾?” 韩虎被他问得作声不得,实在无从招架,勉强扔下一句“你既累了,就歇一会儿吧”,便逃也似地冲去前厅中找孟郁槐相助。 其实这两日,连顺镖局里早就闲了下来,大伙儿都凑在一处聊天逗闷子,只等账房将过年钱结算出来,再领了年货,便回家过年。孟郁槐虽要督促账房做事。却到底不忙,坐在前厅之中,将外头小核桃与韩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面在心中赞儿子机灵聪慧条理清晰。一面想好了说辞,待得韩虎闯进来,也不与他多言,摆了摆手,便起身走了出去。 小核桃蹲在一棵枝桠茂密的大树下,手里不住地揉巴两片枯黄的落叶,见自家爹出来了,便蔫搭搭站起身,暗地里扁了扁嘴。 “我让你随我来镖局住三天,是你自个儿答应的。你既有意见,为何在家的时候不说?” 孟郁槐行至小核桃面前,低头望着他,面上虽无笑容,语气却很温和。 小核桃垂着头不答言。 人家早晨起床的时候脑子还犯懵。一时没想清楚,这会子后悔了行不行? “我并不是让你独个儿留在镖局过夜,我也会在此陪着你,咱爷俩儿在一处,有什么问题?” 孟郁槐朝前踏了一步。 “娘……” 小核桃低低嗫嚅了一声。 “惦记娘?”孟郁槐稍稍一挑眉,“你不是常说,你娘偏疼两个妹妹吗?怎地眼下却如此离不得她了?这几日我要留在镖局中。你若实在想回家,每天下午,我可以让你虎叔送你回去,但你想想,咱们有没有必要这样给人添麻烦? ” “我知道……” 小核桃不情不愿地点一下头:“爹和娘都说过,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轻易找人帮忙……我不回去就是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却终究肯听劝,孟郁槐便不由得心软,摸了摸他的头。 “你踏实跟着虎叔学武,中午左大娘给咱们做饭。晚上爹带你去城里——那么多大酒楼和街边小吃,你都没尝过呢,咱俩一块儿去打打牙祭,嗯?” “好……”小核桃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找到韩虎,又跟着他操练起来。 那韩虎是个实心的汉子,即便面对的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儿,教起拳来却依旧没有半点放松,几乎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 小核桃练了整个上午,身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因为早饭没好好吃,未到午时便觉前心贴后背,只觉得自小到大从没有这样饿过,被孟郁槐领去后院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见左金香将饭菜一一捧了出来,当即迫不及待地扑上桌。 孰优孰劣,一向是比较出来的,左金香的厨艺不坏,却到底无法和花小麦相提并论,加之镖局里这些个糙汉子又不十分讲究,饭食便做得没那么精致。 酱鸭子……唔,颜色好像不够红亮;一大海碗红烧肉,也是肥多瘦少,瞧着便腻得慌;还有那南瓜盅,蒸得是不是太久?南瓜都软榻了…… 小核桃扒在桌边,将菜色看了个遍,竟没寻到一样可吃之物,无奈饿的太厉害,只能勉强动了几筷子。 到了晚间,孟郁槐领着他去春风楼,很点了几样招牌菜,小家伙却仍然觉得无从下嘴。 奇怪,这些菜瞧着明明颜色都很漂亮,摆得也好看,怎么偏生这样没滋没味? 莫说是跟他娘的手艺相比,就连芸姨做的菜都赶不上! 小核桃突然就有点后悔起来。 早知道如此,临出家门之前,真应该把那碗蛋羹吃干净才对啊…… …… 小核桃在镖局里一住就是三天,头一日,花小麦是觉得很欢喜的。 小魔星不在家,不必成天担心他去外头闯了祸,被人找上门,一颗心落到实处,简直说不出地轻松。 然而,只是到了第二天而已,她便觉得有些不惯起来。 偌大的宅子里静悄悄的,从前院到后院,皆是一点声息不闻。柚子虽然也是个淘气包,却终究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再捣乱也有限,花小麦平日里就算忙得脚不沾地,也得匀出一只眼来盯着儿子,如今落得个自在清闲,怎地反而有些不得劲? 孟老娘从早到晚都在嘟囔,说是小核桃去了县城,家里好似少了点甚么似的,唠叨了两句便火起,找茬与花小麦斗嘴。花小麦懒怠与她周旋,稻香园里又放了假,便唯有领着两个小闺女有事没事就往厨房里钻,三不五时做两道点心出来,不为吃。只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家里三个孩子,满打满算,也唯有柚子对厨艺还算有点兴趣。 说起这事儿,花小麦始终纳闷得紧。 与活灵活跳的柚子不同。橙子生来是个乖顺的性子,花小麦本以为,她应当会很喜欢做厨才对,却不想橙子对此全无好感,压根儿在灶边呆不住,一会儿嫌火烤得身上热,一会儿抱怨油烟子重,硬着头皮在厨房里站上片刻,便找借口要溜。 反而是成日闲不住的柚子,很喜欢立在一旁看花小麦做菜。一天之中也唯独这个时候,她能够安静一会儿。 花小麦没有甚么非把一身厨艺传给自家人不可的想法。做厨实在太辛劳,尤其是女孩子,在这一行更是艰难,家里日子过得不错。无论是她还是孟郁槐,都觉得没必要让闺女吃这个苦。 只不过,小柚子有兴趣,她便也愿意教,多一项本领傍身,总是不会错的。 这日下晌,娘仨在厨房里做一道栗子糕。橙子帮着递拿了两回东西,便照例偷空跑了,柚子却从始至终,一直给花小麦打下手,专心致志地将面粉与栗子面儿搅和在一块儿,弄得手上脸上皆白乎乎。瞧着既可爱又好笑。 “娘,我能放糖了吗?” 搅和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柚子抬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碎发,转脸细声细气地问。 “唔……” 花小麦偏头去看了她一眼:“再搅和一百下,娘替你数着。然后咱们就放糖。” 三岁的小女娃,哪里懂如何做吃食?柚子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厉害了。 “好。”小柚子兴致勃勃地答应一声,手上不停忙活,略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嘴角,“娘,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了。” “你想哥哥?” 花小麦满面诧异:“奇了,你不是常说他整天欺负你吗?怎么倒还挂念上了?” “我就是想他了啊……”柚子骨朵着嘴,“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竹叫叫,还没做好呢。” “嗯,原来是想他的东西。” 花小麦笑个不住,使坏心,将沾满了面粉的手指在她鼻间上一点:“咱不是说好了,明日请姨妈和姨丈来家里吃羊肉炉吗?等汤头上了桌,哥哥就该回来了。放心,娘保证催着他把那竹叫叫给你做好,行不?” 小柚子这才高兴起来,连连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面碗里。 隔日傍晚,景泰和与花二娘两口子果然领着铁锤来了孟家。 花二娘此时也怀上了第二胎,已是七个多月的身孕,走道儿没那么利落,偏偏不服输,想去厨房里帮忙。花小麦哪里肯答应,赶她不走,又不敢使大力推她,便唯有让她在灶台边陪着说话。 “小核桃今日准回来?” 花二娘是不会闲下来的,不能动灶火,便自顾自取了一颗白菘来摘洗,一面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晓得,铁锤跟着我们住在城里,整日念叨要回来找弟弟玩,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小核桃却又去了镖局。方才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一直跟我嘀咕,生怕今儿见不着呢!” “准回来。”花小麦也回身冲她笑笑,“也不知这两日瘦了不曾,在家都不肯好好吃饭,去了镖局,只怕一日三顿更难捱,我只盼着,能将他这毛病扳过来才好。” 说着便小心翼翼捧起汤锅,一径端进堂屋,坐在风炉上。 羊肉汤的香味渐渐在屋中弥漫开来。 “不是我说,你也真够狠心的。” 花二娘跟着她去了堂屋,半真半假拍了她一下:“才那点大的孩子,你让他学什么武?我家铁锤比小核桃还年长些,我都不忍让他吃苦。”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让他学武,何必……” 花小麦摇摇头,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那秦大嫂欢欢喜喜叫了一声。 “回来啦?!” 小核桃被孟郁槐抱下马,立刻飞扑进门,撞到堂屋里,一眼瞧见桌上的羊肉炉,鼻子里全是浓厚的汤香,便忍不住“咕噜”,吞了一口唾沫。 ps: 感谢7643、xwd1971、三位同学的粉红票~RP 番外三 省城过年 花小麦这还是生平头一遭,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狼吞虎咽。 饭桌上,小核桃就跟足足饿了三天一样,抱住面前的碗就不撒手,将五种蘸料尝了一个遍,最后选定加了腐Ru和榨菜粒子的芝麻油小碟,筷子一个劲儿地我那个羊肉炉里招呼。 秦大嫂在一旁看顾三个孩子,被小核桃这风卷残云的架势唬得目瞪口呆,本不想开口,到底是没忍住,轻轻拍了他一下,柔声劝道:“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这样胡吃海塞,回头肚子该闹不舒服了。” 又低低嘀咕:“养在蜜罐里的娃娃,自小就没吃过苦,居然也能饿成这样?” 小核桃压根儿顾不得搭腔,把小碗往花小麦手里一塞:“娘,我要喝汤。” 整个饭桌上,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忘了动筷,一个个儿木呆呆地盯着他瞧。 儿子肯乖乖吃饭,还吃得这般香,花小麦自然是欢喜的,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与此同时,心里又浮起一层淡淡的愧疚感。 小核桃被她和孟郁槐联合算计了,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儿,真是好有出息啊! 柚子和橙子两个将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小核桃的动作,悄悄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 “娘,哥哥怎么这样能吃,怪吓人的……” “没事儿。”花小麦安抚地冲两个闺女笑笑,伸手在小核桃的背上拍了拍,将汤碗搁在他面前,“喝口汤歇一歇,再这么卯足了力气吃,要撑破肚皮的。” 一面又转头望向孟郁槐,半真半假道:“你这当爹的,这两日莫不是不曾给他好好吃饭?” 孟郁槐勾唇一笑,刚要答话,却见得小核桃把碗一放,抹了抹嘴。 “不怪爹爹。” 他望向花小麦:“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花小麦便抿起嘴角,挑了挑眉。 “从小到大我一直吃娘做的饭菜,没有比较,我就不知道甚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在县城呆了三天,我却晓得了,这世上没几个人的手艺能好过娘。可是……娘做的饭菜再好,我也吃不了一辈子,所以从现在起,我要能多吃,就多吃。” 花小麦:“……” “哎呦,这话说的,怎么竟让人有点不是滋味?” 花二娘啧啧感叹起来:“你才能有多大,小脑瓜里怎地就这么多想法?你娘将你们三个疼进了骨子里,不管甚么时候,只要你们想吃,她还会不给做?” 小核桃垂下眼皮半晌没做声,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对花小麦道:“娘,以前我挑嘴,往后再不了。” “好……” 花小麦鼻子有点酸,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就手将小核桃搂了过来。 “你以后想吃什么,只要说一声,娘都给你做。”她回头看看柚子和橙子,“还有你们俩,也是一样,咱家不缺那口吃的,最重要是,你们一天三顿都吃得高高兴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 这晚,花小麦与孟郁槐回了房,少不得将小核桃议论一番,感慨他机灵早慧,省心又贴心。 隔日腊月二十八,全家六口人便给秦大嫂两口子放了假,乘着自家的马车,一径赶往桐安城,准备在那里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省城的宅子日常有一对中年夫妇看守,闻知主人家要来过年,一早就提前将里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因担心过年期间城里不好买东西,孟郁槐便预先置办下许多食材,又将孩子们平素爱玩的物件堆满一马车,一趟拉去了桐安城。 三个孩子这都是头回去省城过年,那种兴奋期待自然不必多言。一整日的路程,由始至终,柚子一直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唱歌,每隔一会儿,便要扑去花小麦怀里咯咯笑两声,橙子内向些,却也欢喜得小脸发红,扒在小窗边看沿途景色,满面好奇地问些孩子气的问题,逗得花小麦哈哈大笑,连孟老娘也绷不住她那张惯来凶巴巴的脸,难得地满面和煦,将橙子抱在膝上,指点窗外花树让她看。 马车颠簸,黄昏时分入了桐安城,踢踢踏踏,转进杏树胡同。 省城人多地贵,城虽然大,然而论及宽敞,却万万无法和乡间相比,孟家在城里的这幢宅子,比火刀村中的家要狭小许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宅子处处透着精巧,没有假山活泉之类的造景,却有一条细细的涓流,从后院淙淙蜿蜒到前边的小花园,给这院落中带来些许凉浸浸的意味,却也添了一星儿山野之感,将城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小核桃领着两个妹妹,离弦的箭一般扑进宅子里,唬得孟老娘跟在后头直着喉咙嚷嚷“小心跌倒”,孟郁槐吩咐两个车夫将一应物事搬下,马车便停在了**边。 守宅子那一对夫妇姓李,男的不爱说话,瞧着很憨厚,一向不声不响地做事,女的却性格爽朗,见了谁都满面带笑,且那笑容又半点不虚假,反而使人觉得很舒服。 “昨儿还说呢,今日几位怎么也该到了,要不然,准备年夜饭就该不赶趟了。” 她凑到花小麦面前,笑呵呵地道:“论做饭食的手艺,我是拍马也赶不上您,可不敢在您跟前露怯,这不是您几位今日到的晚,已经过了饭点儿了吗?我就随便做了几道菜,好歹先填填肚子,等张罗年夜饭的时候,我给您打下手。” 花小麦笑呵呵地应了,少不得与她寒暄两句,就听得身后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回过头,便见小核桃一手牵一个,急匆匆地领着两个妹妹冲到她跟前。 “娘,要玩那个!” 三个孩子都是通身的稚气,赶了一日的路,竟好似半点不觉疲惫,小脸儿神采奕奕,肉呼呼的小手齐刷刷指着前院角落中几个大筐。 花小麦不太明白,跟着他们走过去低头一张,登时哭笑不得。 那几个大木箱里,竟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烟花炮仗。 她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见孟郁槐来来回回往马车上搬东西,还纳闷他怎会买了这许多食材,如今才知,他竟置办下这许多哄孩子的玩意儿! 哼,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孟镖头,浑身上下哪有一点“严父”的范儿?坏人都让媳妇当,自个儿就安心做个心疼孩子的好爹! 怪道今早上不让她帮忙搬东西呢,美其名曰怕累着她,其实,是不想让她发现这一筐烟花炮仗吧? 花小麦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先安抚了三个孩子,让李嫂子领着他们去洗手脸,紧接着便笑眯眯转过身,冲还在指挥车夫搬东西的孟郁槐招了招手,甜甜道:“郁槐,你过来一下行吗?” 孟郁槐不疑有他,含笑踱到她面前,勾唇道:“怎么?听说李嫂子做了饭,倒替你省了事,要不,你先去坐着歇歇,然后……” “那个不忙。” 花小麦将他的手一摁,扯着他走到那几个竹筐边上,轻轻点了点,拖长了声音道:“郁槐——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孟郁槐忍不住,哈哈乐了出来:“被你发现了?我晓得你担心这东西不安全,但有我在,哪会让三个小的陷入危险中?怎么说也是过年,让他们乐呵一回……” “咱们来的可是省城,什么东西买不到?就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地搬这许多烟花炮仗来?” 花小麦似笑非笑嗔他一眼:“反正你就是一门心思想哄你儿子闺女高兴,至于我这当媳妇的,是能糊弄就糊弄,我……” “我几时糊弄了你?” 孟郁槐回头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我觉得我一向很卖力。” 花小麦大窘,恨不得踹他一脚,忙不迭地往后退,咬牙道:“孟镖头,我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身份好不好?成天说这些个荤话,惹恼了我,找一天全给你扬出去,看你的脸往哪搁!” “对你没好处的事,你不会做的。”孟郁槐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总之,这炮仗买都买了,总得让孩子们尽尽兴。依我看,也不必非等到除夕那日不可,过会子吃完了饭,我就先领着他们放一回,你若有兴趣,也来瞧瞧?” “我可没你们那么好的兴致!”花小麦哼一声,冲他龇了龇牙,调头走了开去。 话虽是这么说,晚间吃了饭,当孟郁槐真个抱着一筐烟花炮仗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后院空地,花小麦却是半点不带犹豫地跟了去。 小核桃是个胆大的,纵使被孟郁槐千叮万嘱要离远些,仍是跃跃欲试地往跟前凑,花小麦呵斥了三四次不顶用,只得发狠给了他屁股上一下,才算是把他拽了回来。 两个小姑娘年纪小,走路也不大稳当,心中欢喜得紧,却到底没那么大的胆儿,不大敢靠近,就躲在花小麦身后,捂着耳朵,眼睛里闪闪烁烁全是期待。 孟老娘远远地站在角门那里,一面与那李嫂子闲聊,一面时不时地往这边瞟。 孟郁槐大大咧咧地将衣襟撩到腰间扎好,回头朝三个孩子一笑,点燃一捆硕大的烟花。 “嗵”地一声响,一束明晃晃的火光窜至半空中,须臾化作无数光点,如漫天星子,落了下来。 番外四 最好的事 火刀村那间稻香园的生意有一众相处了多年的伙计照管,后厨里几位大师傅办事牢靠,文华仁也日益老练,过完了年开门做买卖,并不用花小麦亲自回去张罗,于是孟家六口人便安安心心在省城宅子里住着,预备初六去城中稻香园的分铺转转瞧瞧。 三个孩子这几日是玩疯了,过惯乡间生活,冷不丁来到这熙攘热闹的省城,简直看什么都新鲜,每日里催着孟郁槐领他们进城,哪怕年节里店铺都不开门,在街上跑两圈也觉得高兴。 而真正到了初六这日,听说花小麦与孟郁槐要去稻香园分铺,他们便更是了不得,任凭孟老娘怎么劝,只是不依,非要当三只小小的跟屁虫,紧紧攥着爹娘的衣裳下摆,神气活现地出了门。 过年间,老百姓人人手头都有两个余钱,初五开市那日街上就已经很热闹,初六当天各大酒楼食肆也开始做生意,那一种繁华景象,就更是让人瞧花了眼。 外边人多,乘马车反而不便当,孟郁槐在桐安城来往得多了,对于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路也逐渐熟悉起来,索性领着媳妇儿女抄近道儿,走到了省城的稻香园门前。 说来,这铺面当初在装潢时,还真是颇花了两分心思,从外面看去,它就是个宽敞明亮的农家小院儿,院子里挂满了晒干的番椒,宽敞处支了棚架,却不是为了养花,夏秋天,那里会结满南瓜茄子之类的蔬果,既可乘凉庇荫,又能让食客吃到最新鲜的食材。 北面的一溜主屋被打通,改造成很是阔绰的饭馆儿大堂,左右两侧的厢房则隔成雅间,同样布置得农趣十足,人一踏进院子,立时会产生一种置身乡间的感觉。 这样山野气息浓厚的装潢,在火刀村自然行不通,毕竟家家户户都长这模样,丝毫不使人觉得新奇。然而在省城,这却委实算是个稀罕物,刚开张时,便很受欢迎。 距离午市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几个心急的食客已登门落座,点上三五小菜温一壶酒,优哉游哉地闲话品味。院门口站着一个迎客的小伙计,出了名地眼尖,远远就瞧见花小麦和孟郁槐领着孩子来了,忙跳出门槛,满面带笑地行礼招呼,又回身冲着大堂高声嚷嚷:“田掌柜,东家来了!” 胖乎乎长得像颗圆球的田掌柜赶紧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的面,便哈哈笑起来。 “是了,年前就听说您一家要来省城过年,我还琢磨着,怎么都得来铺子上走动走动吧?可巧今日还真就来了!外头冷,赶紧进屋坐坐。” 话毕就将花小麦往院子里让,亲亲热热上前来拽住孟郁槐胳膊,捎带着将三个孩子夸赞一回,直说他们长得“漂亮又机灵,一看往后就有出息”,还没忘记吩咐方才那小伙计,赶紧将雅间的火盆升起来。 花小麦也便随着他去了雅间,落座没一会儿,便有小伙计端来一只烧得旺旺的火盆,屋里立时暖和起来。 “今儿是头一天开门,年节里,城里好些人都出门走亲戚了,买卖瞧着清淡些,平日里可不这样。” 田掌柜刚刚坐稳,眼见得花小麦四下里打量,深怕她觉得铺子上生意不够好,自己要担责任,忙不迭地解释道:“再者,这会子也还没正经上客,待得午时,人也就多起来了——对了,就是今天中午,还有一场寿宴要办,都准备齐全了,只等客上门呐!” 当初选铺面,是孟郁槐领着花小麦一块儿来办的,之所以看中这院子,就是图它有一个很大的后院,装潢的时候特地请匠人们好好儿拾掇了一下,如今的各种筵席,便都在那里Cao持。 花小麦抿唇冲那田掌柜一笑:“火刀村里的稻香园,我也常去瞧瞧,这过年里大抵是何情形,我心中有数,难免要清淡两天的。再说,去年腊月里,田掌柜你不是还来同我对过账?挣了多少钱,都实打实地摆在那儿,平日里是何情形,我还能不清楚?” “哎,是是。” 田掌柜松一口气,转头望向一旁的小核桃和柚子橙子,见他们虽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却是一个劲儿地左顾右盼,摆明对这铺子很好奇,便试探着对花小麦和孟郁槐道:“要不,让小伙计领他们仨去玩玩儿?杜师傅早上来了,便做出不少糕饼点心,预备待客用的,让他们尝尝可好?” 孟郁槐转头去看了看三个孩子,笑着道:“不用那么麻烦,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就别折腾他们了。小核桃,我知你坐不住,若想四下里逛逛,便带着两个妹妹一起去,只是不可到处乱闯,更不能随便进厨房凑到灶火前。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转一圈就赶紧回来,你答应吗?” “好!” 小核桃正坐得无聊,听他这么说,心中就是一喜,赶紧点头答应,立刻跳起来,牵着柚子橙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关系的,小核桃年纪固然不大,又有些爱闯祸,但他自个儿知道轻重,吩咐过他,必然就不会乱来。” 见田掌柜还有些犹豫,花小麦便转头冲他笑了笑:“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等暖和了便四处看看,我知你事忙,不用在这儿陪着,自去做你的事吧。” 田掌柜也就笑着站起身,原待要走,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忖度着道:“您一家平日也难得来,明天又要回火刀村,要不,今儿中午就留在铺子上吃饭?” “行啊。” 花小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本来就到了饭点儿了,若此刻回家还得我自个儿做,倒不如在铺子上躲一回清闲——菜不用多,随便做两样就行。” 田掌柜连连点头,心中小小地犯起嘀咕。 随便做两样?您这是在说笑吧?您两口子是这稻香园的东家,厨艺又精绝,留在店里吃饭,就如同考校那几个厨子一般,谁敢敷衍?除非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十有八九,那厨房里得忙乱一回咯…… 他笑呵呵地应承了,抬脚预备出门,就见得头先儿那个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慌慌撞了进来,因为跑得太快,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干什么?!” 田掌柜深觉丢脸,扯起喉咙呵斥一声。 “那个……” 小伙计大喘几口气,望向花小麦:“方才几位进门的时候,被坐雅间的那一桌客人瞧见了,就跟我打听,问您是不是稻香园的东家,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点了头。没成想,他们立刻便兴奋起来,说是咱这分铺开了这么久,他们来了好多回,却从没尝过东家亲自做的菜,问能不能请您下厨……给露一手,也好让他们尝尝,甚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这怎么行?” 不等花小麦答话,田掌柜便抢先出声:“东家今儿又不是来下厨的,好容易过年能歇几日……” “那我怎么说?”小伙计一摊手,满面无奈。 花小麦便转头看了孟郁槐一眼。 好吧,说实在的,她不大喜欢这种走到哪儿都被要求要“露一手”的感觉,她是厨子,又不是街头卖艺,这算什么? 可是……这稻香园是她家里的买卖,客人提了要求,难不成她还能不应? “看我做什么,你自个儿拿主意。”孟郁槐勾唇一笑。 “看来这清闲,今日我还真是躲不了……” 花小麦苦笑摇摇头,站起身:“那我便去做一道菜,你们嘴紧些,莫要再让其他人晓得我们来了,请那一桌客人也别张扬。” “好嘞!”小伙计如释重负,赶忙跑了出去。 田掌柜便引着花小麦去到前院大厨房,单开了一个灶眼供她使用,又特特拉来一个厨房里的杂工帮忙打下手。 花小麦系了围裙洗过手,转头看向旁边立着的那位颇有点紧张的杜大厨,微笑道:“他们点了什么菜?” “凉菜都准备好了。”那杜大厨立刻答道,“汤也炖上了,还有两样快炒的热菜,过会子下锅两铲子就得,就是还有一道焖牛胸肉……” “那我就做这个。” 花小麦冲他点一下头,立刻将一块牛胸肉拿了过来,想了想,又让那杂工取来一罐豆豉,一小簇紫苏,挽起袖子开了工。 蒜头炝锅,先将一整块牛胸肉下锅爆去血水,然后另起一锅,爆炒番椒和豆豉,接着再加入紫苏,最后,将牛胸肉置于锅中,喷少许豆酱油,加沥清的高汤,只等牛胸肉焖得软烂,便可落盐起锅,直到这时,方才将牛胸肉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上桌。 说来这并不是一道很难的菜,工序不复杂,但对火候的要求却很高。牛肉这东西,爆得久一点就会老,牙齿不好的人压根儿咬不动,尤其这牛胸肉,又向来以软嫩著称,便更是马虎不得。 整个过程中,花小麦的动作并不十分快,却始终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半点停滞迟疑,看上去甚至还有两分悠闲,沉稳而又淡定,不说一句话,也用不着去尝味道是否合适,却似开足气场,烟雾中,锅铲一起一落,竟有点像是隐居多年的高人。 那杜大厨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打了个突。 紫苏豆豉焖牛胸,的确不是甚么了不得的菜式,可为何被她做出来,会让人觉得只要能尝一口,就绝对是讨了大便宜?怨不得是连续三届八珍会的魁首哇,真不是开玩笑的! “那个……” 他看着花小麦将牛胸肉切成小块,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平日里我们做这牛胸肉,都是切成薄片摆盘上桌,您为何……” 花小麦回头看他一眼,也不答话,将两三块牛胸肉另拨进一个小碗里,端到他面前:“你尝尝。” 杜大厨果然拈起一块来送入口中。 菜肴中加入了豆豉和紫苏,味道浓郁之中,又带了点清甜,不会太过沉闷。多半是因为牛胸肉切成了小块的缘故,高汤和肉汁被牢牢锁住,仿佛一滴也不曾流失,牙齿轻轻一磕,鲜嫩的牛肉先是弹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情愿地裂开,浓鲜冲了出来,先是在舌尖流连,然后充斥满口,到了最后,简直像是整个人都沉浸在这难言的鲜美之中。 杜大厨的眼睛霍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花小麦,半晌出不得声。 花小麦冲他一笑,面上添了两分得意洋洋的情态:“牛胸肉切成薄片,里面的肉汁就不好保存,怎么样,如此是不是更好吃?” 说着还挑了挑眉。 孟郁槐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 好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他和花小麦才刚刚相识,对这姑娘实在很头疼,觉得她不懂礼法,还爱胡乱动手动脚,一时嬉皮笑脸,一时倔得像头牛,怪异得厉害。 可是,每每一站在灶头,她就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 对于厨艺,她永远都无比自信,并且,不认为这样的自信需要被掩饰。瘦得浑身只剩骨架子,相貌远比不上她貌美如花的姐姐,然而只要做出一道好菜,她便会小下巴一抬,眼里光芒四射全是神采,那模样,居然……也真是很好看的。 于是渐渐的,这不太规矩的姑娘便一点点钻进他心里。她闯祸,他便心甘情愿地善后,她想要什么,他便塌下面子替她去讨,若然有人欺负她,或许在人前,他面上不见得会露出行迹,但自己独处时,却怒得忍不住要攥拳头…… 孟镖头自打成了年,便没再怕过任何事,可是在走镖遇上水贼那个凶险的夜晚,除了孟老娘,他脑子里还闪过另外一个身影,一瞬之间,居然有点惊惧。 如果此番他出了什么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怎么办? 花小麦与杜大厨说了一会儿话,转头瞧见孟郁槐在发愣,便笑嘻嘻凑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你发什么呆?敢是因为我不给你吃那牛胸肉,在生气?” “胡闹。” 孟郁槐笑斥了她一句,也不理那杜大厨还在旁看着,伸手敲了她脑门一下,然后拽着她走了出去。 所幸,这姑娘最终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子,替他带来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这就是……最好的事了。 新书~~ 《娇颜》 世间事,大抵福祸相依。 穿越为农家少女叶连翘,老天许她娇美容颜,却也不忘赏她一枚狰狞疤痕。 堂中偏侧,药材的清苦气味中,白檀龙脑暗香浮。 抬眼望望门外长龙,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脸,我能医。”她淡淡地对面前的男子说,“也只有我能医。” 问题是,你愿意用什么来换? 总之,这就是一个与美容护肤各种息息相关的故事,欢迎围观~~ [bookid=3277523,bookname=《娇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