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远古的回响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肯尼亚图尔卡纳湖畔,距今约150万年前) --- 第一节:焦渴的大地 东非裂谷,图尔卡纳湖西岸。旱季的罡风卷着滚烫的沙砾,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无数细小的火针。曾经浩渺的湖水退缩成远方地平线上一道浑浊的细线,留下广袤、龟裂的湖床。巨大的鳄鱼骸骨半埋在灰白色的盐碱土中,空洞的眼窝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诅咒这无情的烈日。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枯朽和死亡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 断爪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踩下一步,干硬的黏土地就腾起一小股呛人的烟尘。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喉咙都像被砂纸摩擦,火烧火燎的痛。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血腥味。目光所及,大地一片枯槁。曾经丰茂的水草早已化为灰烬,低矮的金合欢树只剩下扭曲、光秃的枝干,在热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一头野牛的骨架倒在干涸的河床边,肋骨被啃得精光,惨白的头骨空洞地望向天空——那是几天前部落里最后一点肉食的来源。 他走到一个浅坑前,那是几天前部落合力挖掘的水坑,如今只剩下坑底一层黏稠、散发着恶臭的泥浆。几只瘦骨嶙峋的鬣狗在远处徘徊,贪婪而警惕地盯着他,它们的眼神和部落里某些人一样,充满了饥饿的绿光。断爪蹲下身,用骨刀费力地刮下坑壁上最后一点湿泥,塞进嘴里。那苦涩、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浆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却丝毫缓解不了腹中那团熊熊燃烧、永不满足的火焰。饥饿,这个无形的恶魔,早已吞噬了所有其他的感觉,只剩下一种啃噬骨髓的空洞和灼烧五脏六腑的绞痛。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地平线。天空依旧死寂,没有一丝云彩。雨季迟到了,迟到了太久。部落里那个最老的、牙齿几乎掉光的妇人,曾经用枯枝在地上画出许多道刻痕,代表上一次雨季以来的日子。那些刻痕密密麻麻,连成一片令人绝望的灰白。她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喃喃着一个词:“诅咒……” 这个词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 第二节:长老会的裁决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兽皮,沉重地覆盖下来。白日里灼人的热浪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部落成员们蜷缩在背风的岩壁下,围着几堆微弱的篝火。火苗有气无力地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枯槁、深陷、只剩下绝望和麻木的脸。火光在空洞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那些面孔看起来如同来自地狱的幽魂。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夹杂着孩童抑制不住的、细若游丝的呜咽。 老石喉拄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羚羊腿骨权杖,缓缓走到人群中央。他是部落的长老,岁月的风霜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刻下了比大地裂纹更深的沟壑。他的左眼在三年前争夺一个快要干涸的小水洼时,被敌对部落的石矛刺瞎,如今只剩下一个深陷的黑洞,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环视着族人,那仅存的右眼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火!” 老石喉的声音嘶哑低沉,像钝器刮过岩石。 几个男人沉默地起身,将早已准备好的、仅存的几块干枯灌木和羚羊油脂投入火堆。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些,噼啪作响,散发出动物脂肪燃烧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这气味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几分末日般的凄惶。火焰的光亮将人们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老石喉从腰间一个陈旧的疣猪皮袋里,小心翼翼地倒出十二根细小的骨头。那是羚羊的趾骨,每一根都被仔细打磨过,其中十一根是惨白的原色,只有一根,被赭石粉染成了刺目的暗红,上面刻着一个螺旋状的符号——那是部落里代表“献祭”的古老印记。 “先祖之灵在上!” 老石喉将权杖重重顿地,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他腐烂的牙龈因为激动而渗出丝丝黑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河床龟裂,水脉断绝!最后的水蜥蜴,昨日已被掏尽了洞穴!天空拒绝哭泣,大地不再哺育!” 他的独眼扫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的族人,声音如同来自深渊,“我们站在灭绝的边缘!要么,献上一个灵魂,平息大地的怒火,换取一线生机!要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整个部落,都将变成鬣狗和秃鹫的粪便,在这片焦土上彻底消失!” 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心脏狂跳的咚咚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孩子们惊恐地往母亲怀里钻,女人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男人们则低下了头,目光躲闪,不敢去看那些骨头,更不敢去看彼此的眼睛。 断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边。他的伴侣,枯草,正用尽全身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女儿小雀,才刚学会奔跑不久,此刻正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些跳动的火焰。儿子石牙,虽然只有七八岁,但已经显露出少年人的轮廓,他单薄的肩胛骨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像一对尚未展开的稚嫩翅膀。石牙的脖颈上,留着一道清晰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去年雨季在湖边被一条小鳄鱼袭击留下的印记。 老石喉枯瘦的手开始剧烈地摇晃那个疣猪皮袋。十二根趾骨在里面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啦咔啦的脆响。这声音像是死神的磨刀石,在寂静的夜里反复研磨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不…” 枯草发出一声微弱的、近乎耳语的**,将小雀的脸更深地埋进自己干瘪的胸口。 断爪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骨刀。粗糙的骨质刀柄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感到喉咙发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他想起了岩壁上新近刻画的那些图画——用赤铁矿粉描绘的扭曲人形,腹部被夸张地涂成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哗啦! 老石喉猛地将袋子里的趾骨倾倒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板上。十二根骨头跳跃、翻滚,最终归于静止。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根染成赭红色的骨头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暗红的色泽在火光下如同凝固的鲜血,上面刻着的螺旋符号,像一个狞笑的漩涡。 而它的尖端,不偏不倚,正指向蜷缩在枯草怀中的——小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死寂。枯草如同被利刃刺中,猛地将小雀死死护在身下,身体爆发出母兽般的狂怒和绝望。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石喉,像要喷出火来,“她还是个孩子!她刚会叫阿姆(妈妈)!” 老石喉的独眼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先祖的选择。” 他声音平板,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黎明时分,举行净礼。她的血与肉,将唤醒沉睡的大地之灵。” 他挥了挥手,两个强壮的、同样面黄肌瘦的男人沉默地向前逼近,他们的眼神空洞,只剩下执行命令的麻木。 断爪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拔出骨刀,一个箭步挡在枯草和孩子面前,刀刃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谁敢动她!”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变形。 那两个男人停下了脚步,眼神中掠过一丝犹豫。老石喉却再次重重顿了一下权杖,那空洞的黑眼窝转向断爪,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断爪!你想让整个部落为你的孩子陪葬吗?你想让石牙也活不过下一个日落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断爪的心上。 断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回头看向石牙。少年紧抿着嘴唇,脸色惨白,小小的拳头攥得死死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那些趾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复杂情绪。他又看向枯草怀中懵懂无知的小雀,那张小脸上还带着天真的好奇。 骨刀,在他的手中剧烈地颤抖。一边是至亲骨肉,一边是全族的生死存亡。那无形的、名为“生存”的绞索,正一点点勒紧他的脖颈,勒碎他的灵魂。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他眼中痛苦绝望的挣扎,如同困在蛛网中濒死的飞蛾。 --- 第三节:父与子 混乱在死寂的夜色中爆发,又很快被更沉重的绝望所吞噬。枯草死死抱着小雀,像护崽的母兽,指甲在试图拉开她的男人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但饥饿早已抽干了反抗的力量,她的哭喊很快变成了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小雀被强行从母亲怀中夺走,惊恐的啼哭声在冰冷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断爪像一尊被抽走了骨头的泥塑,颓然跌坐在地。骨刀脱手掉落,滚到一旁。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被抱走,消失在篝火光芒边缘的黑暗里。枯草扑在他身上,拳头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那声音像钝刀,一下下切割着他的心。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断爪茫然地抬起头,是石牙。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地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他脖颈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火光下微微发亮。 “阿爸,” 石牙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记得你教我的那首…呼唤雨的歌吗?” 断爪愣住,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记忆:雨季丰沛时,他抱着年幼的石牙坐在水草丰美的湖畔,教他哼唱那首古老而简单的调子,祈求风调雨顺,部落安康。那时孩子的笑声像清脆的鸟鸣,湖面波光粼粼,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青草的芳香。那记忆遥远得如同隔世。 石牙解下自己脖子上那串用细皮绳穿起的鳄鱼牙齿——那是他去年战胜小鳄鱼后,断爪亲手为他制作的成人礼象征。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粗糙的项链,挂在了还在枯草怀中因恐惧而啜泣的弟弟头上。 “如果…如果雨真的来了,” 石牙看着弟弟,又看向断爪,眼神深处藏着巨大的恐惧,却努力挤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带阿弟…去采蓝莓。南坡向阳的地方…以前长很多。” 他说完,不再看父母,转身,挺直了那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堆燃烧着不祥火焰的祭坛方向,走向那片吞噬了妹妹的黑暗。他的身影在火光和浓重的夜色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 断爪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石头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枯草紧紧搂着小儿子,将脸深深埋在孩子细软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无声的泪水浸湿了孩子的头顶。 夜,更深了。寒气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骨髓。篝火的光芒微弱地摇曳着,勉强照亮祭坛周围一小圈地方。部落里的人们蜷缩在更远的阴影里,沉默着,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恐惧、绝望、以及一丝隐秘的、被饥饿扭曲了的期待的诡异气氛。风穿过干枯的灌木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大地在哀鸣。 断爪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祭坛的方向,那里是吞噬他女儿的无尽黑暗。他粗糙的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是他刚才掉落的骨刀。他紧紧攥住了它,骨质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他麻木的心跳恢复了一丝力量。然而,这力量是如此的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祭坛那边,隐隐传来老石喉低沉而古怪的吟唱,那是召唤先祖之灵的古老祷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坟墓深处飘出。还有…还有骨片刮擦某种坚硬物体的声音,单调、刺耳、令人头皮发麻。断爪知道那是什么——净礼的第一步,用锋利的黑曜石片刮去受祭者头顶的毛发和皮肤表层,让灵魂更容易脱离躯壳。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雀那张天真懵懂的小脸。她的眼睛那么亮,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断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攥着骨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枯草似乎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惊惶,死死抓住了断爪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无声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阻止。 就在这时—— 呜……嗡…… 一阵低沉、怪异、如同巨大蜂群振翅般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从祭坛方向传来!这声音穿透了老石喉的吟唱,盖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震动。 断爪和枯草同时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祭坛中央,那个被当作圣物供奉着的、半月前从干涸湖床深处裂缝中偶然挖出的奇怪金属方盒,正在剧烈地震颤!它通体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青铜色泽,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复杂、如同人脑沟壑般的凸起纹路。此刻,这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盒盖四角那四个模糊不清、形态狰狞的兽首浮雕,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嘴角,竟似乎渗出了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黏液! “祖…祖灵显圣了!” 老石喉的吟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因极度激动而变调的嘶喊。他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那震颤的青铜盒,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盒体表面裂开的细小缝隙中,丝丝缕缕溢出的、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黑色物质! 那黑色的物质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无视重力,如同蜿蜒的毒蛇,沿着冰冷的石台,爬向被捆绑在祭坛中央石柱上的小雀!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黑色的黏液流到她被刮破的头皮伤口边缘,像嗅到血腥的蚂蟥,猛地钻了进去!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孩童、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陡然从小雀口中爆发出来!她的身体瞬间像被无形的巨力拉扯,向后反弓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小小的头颅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脚后跟!她纤细的四肢疯狂地踢打、抽搐,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疯狂地蠕动、奔突!她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白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只剩下纯粹的、非人的痛苦和疯狂! 祭坛周围瞬间大乱!负责看守的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恐惧压倒了麻木。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撞翻了火堆;有人发出惊恐的怪叫;老石喉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震颤的青铜盒疯狂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独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混乱中,那青铜盒的盖子猛地向上弹开!一股更浓烈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借着倾倒的火堆余烬的光芒,离得较近的人惊恐地看到,盒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圣物,而是一团不断蠕动、膨胀、表面布满脑沟回般褶皱的黑色胶状物!它像一颗巨大而邪恶的心脏,在盒中搏动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断爪。他猛地挣脱枯草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握着骨刀,不顾一切地冲向祭坛,冲向那个正在被黑暗吞噬的女儿! “小雀——!” --- 第四节:黑暗之噬 断爪的嘶吼在混乱的祭坛上空回荡,却瞬间被更大的恐怖所淹没。 就在他冲近祭坛的瞬间,一个被混乱和那诡异黑雾刺激得精神濒临崩溃的男人,像没头苍蝇般撞了过来。断爪被狠狠撞倒在地,骨刀脱手飞出,掉入旁边尚未熄灭的火炭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到一幕让他血液冻结的景象—— 最先撕下小雀一小块肋条肉的,竟然是跪拜完青铜盒后站起身的老石喉! 长老脸上的狂热已被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对血肉的贪婪所取代。他的嘴巴咧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宽度,嘴角几乎撕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变得异常尖利的牙齿!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彻底变成了浑浊的黄色,瞳孔缩成竖缝,如同冷血的蜥蜴。更骇人的是,他那只在争夺水洼时被刺瞎、只剩下黑洞的左眼眶里,以及断掉小指的右手断口处,此刻正有白色的、如同骨刺般的东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迅速生长出来! “吼——!” 老石喉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咆哮,像野兽多过像人。他猛地扑在小雀那仍在痛苦抽搐的幼小身体上,尖利的牙齿狠狠撕扯下一块皮肉,贪婪地咀嚼着,黑色的涎水混合着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这像是一个信号。 祭坛周围,那些原本被恐惧震慑的男人们,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之光迅速熄灭,被同样的浑浊黄色和贪婪的绿光所取代。他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弯曲、锋利如钩。他们不再畏惧那诡异的黑雾和蠕动的盒子,反而像受到了致命的吸引,纷纷扑向祭坛! “吃……” “肉……饿……” 含混不清的词语从他们撕裂的嘴角挤出。 一个男人用新生的利爪轻易地划开了小雀的腹部;另一个则迫不及待地将手伸进去掏挖;还有人抱住一条小腿,像啃食猎物般疯狂撕咬;更有甚者,竟将沾满鲜血的手指插进自己的眼窝,硬生生抠出晶状体塞进嘴里吮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叹息…… 骨头的碎裂声、皮肉的撕裂声、贪婪的咀嚼声、满足的吞咽声、以及非人的低吼……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交响。 断爪瘫倒在地,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躯在疯狂的撕扯中迅速消失,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族人面孔,在火光和黑雾的扭曲下,变成了一张张狰狞、陌生、属于恶魔的嘴脸。枯草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后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怀里的小儿子似乎被这极致的恐怖吓傻了,连哭声都没有,只是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 青铜盒的嗡鸣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那团黑色的胶状物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缓缓缩回了盒内,盖子“咔哒”一声自动合拢。盒体表面脑沟般的纹路,光泽似乎更加幽暗了几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第一缕惨白的、毫无温度的晨光,艰难地刺破了东方的地平线,吝啬地洒向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晨光照耀下的祭坛,如同地狱的屠宰场。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小雀已经彻底消失了,连一块稍大的骨头都没剩下,只有石台和地面上一片片暗红发黑、粘稠的污迹,以及散落的一些难以辨认的碎骨渣。 而那些分食了她的“族人”,此刻正经历着更为诡异的变化。 他们停止了咀嚼和撕扯,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立在原地。他们身上沾满的血污和碎肉开始快速干涸、剥落。接着,他们原本的皮肤——那些被烈日和风沙磨砺出的、粗糙黝黑的皮肤,开始像蛇蜕一样,大片大片地、伴随着轻微的撕裂声,从身体上剥离、脱落!露出的,是底下一种从未见过的、泛着湿冷青灰色金属光泽的新皮肤! 他们的肢体关节发出噼啪的脆响,身体似乎变得更加佝偻,手臂变得更长,更适合在地面爬行。他们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渐渐变得低沉、统一,最终化为一种整齐划一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低沉嗡鸣。他们口中的人语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睛。那双浑浊的黄色竖瞳,此刻在晨光下,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对一切活物的漠然和……食欲。 老石喉站在最前方,他新生的骨刺在晨光中闪着寒光,那只完好的眼睛和黑洞洞的左眼眶,都直勾勾地望向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他喉咙里发出的嗡鸣最为响亮,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宣告。 断爪死死捂住嘴,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他紧紧抱着枯草和幸存的小儿子,蜷缩在祭坛最边缘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生怕引起那些怪物的注意。他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央那个静静合拢的青铜盒,又望向远方那片死寂的、干涸的图尔卡纳湖床。在晨雾弥漫的湖床深处,他似乎看到无数道巨大的裂缝正在无声地张开……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无尽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伴随着丈夫临死前那充满恐惧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湖底……全是盒子……每个盒子里……都住着饥饿的神……” 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掠过这片被死亡和疯狂笼罩的土地,发出呜咽般的叹息。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希望,似乎已随着那缕惨白的晨光,一同湮灭在无边的黑暗与饥饿之中。 第二章:神坛上的血肉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阿兹特克帝国,特诺奇蒂特兰城,公元1519年) --- 第一节:石之心 贝尔纳尔·迪亚斯用沾满泥泞的靴子,狠狠碾死一只试图爬上他腿的、色彩斑斓的毒蝎子。汗水蛰得他眼睛生疼,顺着晒得通红的脖颈流进锁子甲的缝隙里,黏腻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腐烂植物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奇异熏香的甜腻味道,这味道无孔不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抬头望去,几乎窒息。 眼前这座建立在巨大湖泊中央的岛屿城市——特诺奇蒂特兰,其宏伟与怪诞远超他贫瘠的想象所能描绘。无数独木舟像忙碌的蚂蚁,穿梭在蛛网般的水道间。高耸入云的神庙金字塔,巨大的蛇形浮雕盘绕其上,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宽阔的堤坝连接着岛屿与陆地,上面人流如织,穿着色彩鲜艳棉布斗篷(蒂尔玛)的居民沉默地行走着。然而,更吸引贝尔纳尔目光的,是城市中心那座最为巍峨的太阳金字塔(Templo Mayor)。塔顶似乎有烟雾在缭绕,隐约传来沉闷而单调的鼓点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脏上。 “圣母玛利亚…” 他身旁的老兵佩德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地方…像是用魔鬼的骨头搭起来的。” 贝尔纳尔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被金字塔基座旁一个巨大的圆形石雕吸引。那石雕刻着一个仰面朝天、四肢扭曲的人形,胸腔被夸张地剖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石雕表面覆盖着一层深褐色、近乎发黑的污垢,在阳光下闪着油腻的光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贝尔纳尔也能闻到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年血垢混合着油脂的腥臭。几只肥硕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更添几分污秽。 “那是库奥希卡利(Cuauhxicalli),”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贝尔纳尔回头,看到科尔特斯将军的翻译,一个皈依天主教的玛雅人梅尔乔尔,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边。梅尔乔尔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深深的厌恶。“意思是‘鹰的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来盛放…献给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的心脏。” “心脏?” 贝尔纳尔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梅尔乔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投向金字塔脚下那片宽阔的、用石板铺就的圣域广场。广场上,竖立着一排排光滑的木桩,顶端削得尖利。此刻,大部分木桩是空的,但其中几根上,赫然钉着一些已经高度腐烂、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尸骸!乌鸦和秃鹫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啄食着残留的腐肉碎屑,发出满足的嘎嘎声。 “那是‘骷髅架’(Tzompantli)。” 梅尔乔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展示品。” 他没有说展示的是什么,但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高亢而扭曲的螺号声从金字塔顶传来,穿透了沉闷的鼓点。广场上原本沉默行走的人群,像是收到了无声的命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涌向金字塔基座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仪式要开始了。” 梅尔乔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将军命令所有人…保持镇定,观察。” 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贝尔纳尔和佩德罗,“无论看到什么。” 贝尔纳尔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熏香和腐臭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那座通往神坛的、陡峭得令人眩晕的石阶顶端。 --- 第二节:通往太阳的阶梯 鼓点骤然变得密集、急促,如同疯狂的心跳。螺号声变得凄厉而悠长。一队身影出现在金字塔顶端,在刺目的阳光下,如同剪影。 为首的是大祭司,他头戴一顶镶嵌着巨大绿松石和黄金羽毛的、形似猛禽头颅的华丽冠冕(Copilli),身披一件由五彩斑斓的鹦鹉羽毛和亮片缝制的、沉重得几乎拖地的斗篷。他的脸上涂抹着象征死亡的黑黄条纹油彩,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尊活动的神像。他手中高举着一柄造型狰狞的器物——那是由一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弯刀(Tecpatl),薄如蝉翼的刃口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寒光。 紧随其后的,是四名同样盛装但稍显次要的祭司。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挣扎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体被涂成代表神圣牺牲的蓝色,头上戴着用鲜花和纸莎草编织的花环。他看上去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恍惚,眼神迷离地望着天空,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贝尔纳尔听说过,这些被选中的牺牲者(Tlacatlaolli,意为“神的面包”),在仪式前会被喂食一种名为“天堂之花”(Ololiuhqui,一种致幻植物)的药剂,让他们在极乐与麻木中走向死亡。 “愿他前往那光辉的太阳家园,与神同在…” 梅尔乔尔喃喃地翻译着祭司们口中吟唱的古朴咒语,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牺牲者被粗暴地按倒在金字塔顶端的祭坛石上。那是一块巨大、黝黑、表面光滑如镜、同样覆盖着厚厚深褐色污垢的石头。在石头的上方,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面目狰狞的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的石像,它空洞的眼睛似乎正俯视着祭坛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大祭司上前一步,黑曜石弯刀高高举起。阳光在锋利的刃尖凝聚成一个刺眼的光点。 广场上成千上万的阿兹特克人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了。狂热、敬畏、期待…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贝尔纳尔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身边的佩德罗已经低下头,嘴里不停地念诵着祈祷词。 黑曜石刀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破空的微啸,精准、迅猛地刺入牺牲者左侧的胸膛! 动作流畅得令人心寒。 “呃…” 牺牲者身体猛地一弓,那迷离的微笑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所扭曲,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致幻剂也无法完全屏蔽这种撕裂的剧痛。 大祭司的手腕灵巧而残忍地一转、一剜!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下一瞬间,一颗鲜红的、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被那只涂着油彩的手,生生从敞开的胸腔里掏了出来!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黝黑的祭坛石,顺着石头的沟槽汩汩流下,滴落在下方那个巨大的“鹰碗”石雕中央的凹陷处。 贝尔纳尔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捂住嘴,酸水直冲喉咙。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这恐怖的景象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大祭司将那颗仍在抽搐的心脏高高举起,向着炽烈的太阳!鲜血顺着他涂满油彩的手臂流淌,滴落在他华丽的羽毛斗篷上。他口中发出高亢、非人般的尖啸,那是向太阳神献上生命精华的颂歌。 “献给伟大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愿您的力量永不衰竭!愿您的光芒永远照耀特诺奇蒂特兰!” 梅尔乔尔的翻译此刻也带着一丝颤抖。 广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人群如同沸腾的潮水,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宗教狂喜和生理兴奋的扭曲表情。仿佛那颗被掏出的人心,真的能滋养天上的太阳。 祭坛上,牺牲者的躯体被粗暴地推开,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沿着金字塔陡峭的台阶翻滚而下。砰砰的闷响不断传来,那是肉体撞击坚硬石阶的声音。尸体最终滚落到金字塔底部,早已血肉模糊,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几名穿着简陋皮围裙的“尸骸处理者”面无表情地围了上去,动作麻利地开始肢解。 大祭司则将那颗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恭敬地放置在神像前一个较小的、同样沾满污垢的石碗里。紧接着,另一名牺牲者被拖了上来,同样的蓝色油彩,同样的迷离眼神…… 鼓点再次变得沉闷而单调,螺号声呜咽。黑曜石弯刀再次举起。屠杀的循环开始了。一个,又一个。 贝尔纳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环顾四周,那些西班牙士兵们,这些经历过意大利战争、见惯了战场残酷的老兵们,此刻脸色也都惨白如纸,有人甚至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和熏香,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高耸的金字塔,在贝尔纳尔眼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宏伟的奇观,而是一座用无数血肉和尸骸堆积起来的、献给魔鬼的恐怖祭坛。 --- 第三节:盛宴与种子 仪式似乎永无止境。当第五颗心脏被投入石碗,太阳已经西斜,将金字塔巨大的阴影投在血腥的广场上。鼓点和螺号终于停歇。 狂热的人群并未散去,反而涌向圣域广场的边缘。那里,早已支起了一口口巨大的陶瓮,下面燃烧着熊熊烈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肉香,混合着香料(辣椒、胭脂树籽)的味道,但这香味非但没有驱散血腥,反而与祭坛飘来的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亵渎神明的氛围。 贝尔纳尔看到,那些“尸骸处理者”正将刚刚肢解下来的牺牲者肢体投入沸腾的陶瓮中。胳膊、腿、甚至剥了皮的头颅…在翻滚的汤水里沉浮。穿着较为体面的人——显然是贵族或武士阶层,正拿着陶碗,在瓮边排队等候。 “他们…他们在煮…” 佩德罗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无法再说下去。 梅尔乔尔沉重地点点头:“贵族和武士们会分享牺牲者的肉…这是神圣的仪式的一部分。他们认为,分享‘神的面包’,能获得神的力量和勇气。” 贝尔纳尔的目光死死盯住一个刚拿到一碗热气腾腾肉汤的年轻阿兹特克贵族。那贵族脸上带着一种庄重的满足感,他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喝了一口汤,又用两根手指从碗里捻起一块煮得发白的肉块,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的表情虔诚而平静,仿佛在享用世间最珍贵的圣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裙的奴隶,吃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装满某种深色粉末的皮囊,走到广场中央一块专门开辟的土地上。在祭司的指导下,他将皮囊中的粉末仔细地、均匀地撒入翻耕过的泥土中。 “那是什么?” 贝尔纳尔沙哑地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梅尔乔尔沉默了片刻,声音干涩:“是…骨灰。牺牲者的骨灰。撒在玉米田里…作为肥料。” 他看着贝尔纳尔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补充道,“他们认为,这是生命最神圣的循环。勇士的血肉滋养大地,大地结出谷物,谷物再养育新的勇士…生生不息。” 贝尔纳尔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根冰冷的石柱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他想起昨天抵达时,在蒙提祖马二世(Moctezuma II)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受到的盛大宴会。那些装在精美陶盘里的、被介绍为“鹿肉”的菜肴,肉质格外细嫩鲜美…他当时还赞叹不已! 此刻,那些“鹿肉”的滋味仿佛重新涌上舌尖,混合着眼前这煮人肉的景象和骨灰撒入泥土的仪式,形成一种足以摧毁灵魂的、令人疯狂的反胃感。他是不是也…? “不…不…” 他痛苦地低吼,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石缝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那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恐惧。阳光依旧炽烈,照耀着这座建立在湖泊之上的、宏伟而血腥的石头之城。但在贝尔纳尔·迪亚斯的心中,这里已是人间地狱。神坛的阴影下,流淌的不仅是鲜血,还有被彻底践踏的人性与文明。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们这些手持火绳枪和十字架的征服者,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富庶的异域帝国,更是一种根植于信仰深处的、以人血人肉为养料的、令人胆寒的生存逻辑。 --- 第四节:蒙提祖马的宫殿 当夜,贝尔纳尔和几个同伴被安排住在毗邻蒙提祖马二世宏伟宫殿的一处石砌建筑里。白天的血腥景象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墙壁上似乎还残留着熏香也无法掩盖的血腥味。他们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些清水。 深夜,贝尔纳尔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房间。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到一个年轻的阿兹特克女.奴正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叫奇马尔玛(Chimalma),是白天负责给他们送水果的奴隶之一,梅尔乔尔曾悄悄告诉他们,她是被征服部落进贡来的。 “奇马尔玛?” 贝尔纳尔用刚学会的几个纳瓦特尔语单词,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女.奴猛地抬头,脸上布满泪痕,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看到是贝尔纳尔,她并没有放松,反而像受惊的小鹿般往后缩了缩,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贝尔纳尔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慢慢走近。借着月光,他惊恐地看到奇马尔玛裸露的手臂和肩头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新鲜的鞭痕。他指了指她的伤口,又指了指宫殿的方向,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奇马尔玛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眼中涌出更多的泪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指了指宫殿,又做了一个被捆绑的姿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接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地上薄薄的灰尘里,极其艰难地画了一个图案——一颗心!然后,她指着那颗心的图案,又指了指宫殿深处,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 贝尔纳尔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明白了。这个女孩在暗示,就在不久前,就在这座金碧辉煌、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殿深处,也进行了某种与心脏有关的、不为人知的仪式!是秘密的献祭?还是对奴隶的惩罚?他不敢深想。蒙提祖马二世那张威严、精致、甚至带着一丝忧郁的面孔,在贝尔纳尔脑海中浮现,与白天金字塔顶那血腥的一幕重叠在一起,显得无比虚伪和恐怖。 “嘘…安静…” 贝尔纳尔笨拙地试图安抚她,递过去一小块自己省下的硬饼干。 奇马尔玛没有接饼干,只是用那双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这里没有一块石头是干净的,没有一口食物是安全的!这座伟大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人血,每一缕熏香都掩盖着死亡的气息! 贝尔纳尔退回自己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彻夜未眠。白天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远处金字塔方向,似乎还隐隐传来风穿过骷髅架木桩的呜咽声。他握紧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指尖冰凉。征服的雄心壮志,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恶心、恐惧和迷茫的阴影所笼罩。他们真的能战胜这样一个将死亡和食人融入骨髓、奉为神圣的民族吗?或者,他们自己,又会在这种黑暗的漩涡中,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夜还很长。特诺奇蒂特兰城在月下沉睡,或者说,在消化着它今日吞噬的血肉。贝尔纳尔·迪亚斯知道,自己余生都将被这湖中之城的景象所纠缠:那高举的、滴血的心脏;那翻滚下台阶的残破躯体;那沸腾陶瓮里沉浮的肢体;那骨灰撒入的肥沃土地;以及眼前这个女.奴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绝望。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在这片被太阳神眷顾又诅咒的土地上,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与信仰的残酷逻辑。而他们的到来,究竟是终结,还是另一轮血腥循环的开始? 第三章:睢阳的骸骨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 --- 第一节:罗雀掘鼠(深秋) 寒风如剔骨的钝刀,卷着灰白色的骨粉,刮过睢阳城残破的雉堞。陈平蜷缩在冰冷的垛口下,用豁口的横刀费力地刮着一截腿骨。骨头上早已不见一丝肉星,刀刃刮过,只带下一点淡黄色的、带着浓重腥臊味的骨髓油星。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油腥刮到一片枯叶上,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那点可怜的油脂滑过喉咙,非但没能缓解腹中那团熊熊燃烧、永不餍足的空洞之火,反而更激起了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陈校尉…西城…又倒了三个。” 少年兵阿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却异常凸出,死死盯着陈平手里那截腿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的声响。 城下,叛将尹子奇的大营连绵如海,旌旗猎猎,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仿佛能随风飘上城头,勾起人最原始的渴望。城内,却是一片死寂。曾经喧嚣的街巷空无一人,如同巨大的坟场。粮仓早已空如鬼蜮,连最狡猾的老鼠也绝迹了。树皮被剥食殆尽,露出惨白的树干;草根被掘地三尺;士兵们甚至开始煮食弓弦的筋胶、皮革的甲胄,以及所有能入口的纸屑。城中原本四万余户,十万余口,如今还能勉强站立的,不足四千。饿毙的尸体无人掩埋,在深秋的凉意中尚未腐烂,堆积在街巷角落,成了盘旋的乌鸦和偶尔窜上城墙的野狗唯一的盛宴。 太守许远拖着浮肿如象腿的双足,在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巡城。这位昔日风度儒雅的文官,如今形销骨立,宽大的官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停在张巡身边。真源令张巡,这位以智勇闻名的守城主帅,此刻正凝望着城外叛军升起的缕缕炊烟,胡须虬结,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明府(张巡字明府)…” 许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从袖中滑出半块干硬如石、掺杂着泥土和木屑的饼,“雀鼠亦尽…明日…如何守?” 这半块饼,是他省下最后的口粮。 张巡没有接饼。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墙上倚着兵器、眼神麻木空洞、如同骷髅般的士兵,扫过城内死寂无声、尸骸枕藉的街巷。寒风卷起他破旧的战袍,露出里面同样褴褛、沾满污垢的衬衣。良久,他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竖起耳朵的士兵耳中: “忠义所在,睢阳在,江淮安!睢阳陷,江南膏腴尽入贼手,天下危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撕裂般的决绝,“吾辈守此,非为功名,非为苟活,乃为社稷存续一线生机!为身后千里沃土,万民安康!”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黄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城外连绵的叛军营垒,“贼寇就在眼前!睢阳城在,张巡在!只要一息尚存,睢阳永不陷落!” 城头上死灰般的寂静被打破。士兵们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被重新点燃,虽然虚弱,却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带着悲壮气息的应和声。陈平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断骨,骨刺扎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些许饥饿带来的眩晕。他知道,张将军的话,是支撑这座濒死之城最后的脊梁。脊梁若断,人心顷刻土崩瓦解。 --- 第二节:血色抉择(冬初·夜)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将几张比鬼魅更苍白的脸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张巡、许远、大将南霁云、雷万春以及几位核心校尉围坐。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案几上,放着几块黑乎乎、形状怪异的东西,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与浓重血腥的怪味。帐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片死寂之地。 雷万春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烛火剧烈跳动,映出他眼中困兽般的血丝:“城中…已无活物可食!今日南八(南霁云)率三十骑冒死突围求援,折损大半…临淮贺兰(贺兰进明)拥兵不救!彭城、谯郡…皆作壁上观!” 他粗粝沙哑的声音里,是滔天的愤怒和刻骨的绝望。 最后的希望之火熄灭了。外援断绝,内粮耗尽,睢阳已成死地绝境。 “将军…” 一位校尉的声音发着颤,眼神飘忽躲闪,不敢看案上的东西,更不敢看张巡的脸,“城北…有几户…前日饿死的…妇孺尸身…尚无人…收敛…” 帐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每个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食人”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冰锥,悬在每个人头顶,冰冷刺骨。士兵私下里偷食无人认领尸骸的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由将领公开讨论,甚至…组织,这将是彻底撕碎人伦底线,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地狱的开始。 张巡闭上了眼睛,脸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在承受千刀万剐之刑。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严厉而慈祥的面容,看到了幼时诵读的圣贤书卷上“仁者爱人”的字句。忠君报国,仁义礼智…这些支撑他一生的信念基石,此刻在生存的绝壁前,被撞击得摇摇欲坠。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却异常地平静,那是一种被巨大痛苦碾碎灵魂后的死寂。 “取…”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取无主之尸。”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弱妇孺…不可动。病殁士卒…需经其同袍…许可。” 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宣判,“烹煮…务尽,莫使…形骸可辨。” 命令下达了。没有异议,没有争论,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许远猛地以袖掩面,身体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南霁云死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陈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江倒海。 --- 第三节:合骨而炊(隆冬) 睢阳城彻底化为人间炼狱。曾经熙攘的街巷,如今是死亡与绝望的甬道。寒风卷着雪粒和骨灰,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城中仅存的一片空地上,架起了几口巨大的铁锅。锅下燃烧着拆下来的房梁、门板、甚至棺木。浓烟滚滚,带着皮肉毛发焦糊的恶臭,弥漫全城,压过了尸骸的腐气。 锅里翻滚着粘稠、浑浊、呈诡异褐色的汤水。难以辨认形状的块状物在其中沉浮、膨胀、收缩。负责烹煮的是几个须发皆白、眼神空洞的老兵。他们如同行尸走肉,用长柄勺机械地搅动着那地狱般的浓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早已被这锅中之物吞噬。 士兵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沉默地等待着领取自己那份“军粮”。那不再是食物,是活下去的诅咒,是灵魂上永远无法洗刷的烙印。陈平端着粗陶碗,碗沿冰凉刺骨。他看着碗里漂浮的几片煮得发白、纹理模糊的肉,和一小块疑似指骨末端的碎片。他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发出咯咯的轻响。胃在疯狂地痉挛、尖叫,抗拒着这非人的馈赠。而大脑深处,那个名为“饥饿”的魔鬼在咆哮、在撕扯,压倒了所有理智和道德。 他闭上眼,屏住呼吸,猛地将滚烫的糊状物灌入口中!没有味道,或者说,所有的味道都被极度的生理厌恶和灵魂深处的剧痛所覆盖。他只想活下去,为了这座城,为了那个渺茫的“忠义”,为了不辜负那些已经倒下的人。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旁边传来贪婪的舔舐声,是阿奴,那个曾经眼神清澈的少年兵,此刻正像饥饿的野狗般舔舐着碗底,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 张巡站在城楼最高处,寒风卷起他破败的披风,猎猎作响。他手中也端着一碗同样的东西。他没有看碗里的内容,目光死死钉在城外叛军的营盘上,仿佛要将那连绵的营帐烧穿。他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如同吞咽烧红的烙铁,缓慢而坚定地吞咽下去。每一口下去,喉头都涌起强烈的呕意,都被他强行压下。忠义与伦常,在这座孤城中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支撑他的,只剩下一个冰冷如铁的信念:拖住尹子奇的十几万大军,为江淮腹地争取时间,为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保留最后一丝反击的元气!即使背负这万世骂名,永堕无间地狱! --- 第四节:最后的悲歌(冬末) 睢阳城已是强弩之末。守军锐减至不足四百人,个个形如枯槁的骷髅,眼窝深陷,步履蹒跚。箭矢早已射尽,滚木礌石也消耗一空。城墙上,士兵们握着卷刃的刀枪,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摇摇晃晃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城下如潮水般涌来、盔甲鲜明的叛军。城墙上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层层叠叠,诉说着十个月来的惨烈。 陈平靠在冰冷的城垛上,胸甲被劈开一道巨大的裂口,伤口深可见骨,血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那是他战死同袍李校尉的遗物。李校尉在倒下前,将自己的那份“军粮”推给了陈平。陈平看着城下蚂蚁般涌上的敌人,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想起出征前家乡金黄的麦浪,想起妻子倚门温婉的笑容…一切都那么遥远,模糊得如同隔世的幻梦。 “杀——!” 一声微弱却决绝到撕裂喉咙的嘶吼陡然炸响!是张巡!他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手持一把崩了口的断剑,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最先登城的叛军!雷万春发出震天的怒吼,挥舞着半截狼牙棒紧随其后。南霁云左臂齐肩而断,用染血的布条草草捆扎,右手长枪却如毒龙出洞,寒光闪处,叛军纷纷毙命。最后的睢阳守军,如同回光返照的残烛,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光华,用残躯和仅存的意志,在城头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血肉长城! 陈平想站起来,想冲上去,想和将军们一起战死。但他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到阿奴像一只瘦小的、疯狂的野兽,扑到一个刚刚爬上城垛的叛军身上,用牙齿死死咬住了对方的喉咙,任凭叛军的刀剑砍在自己背上,直到被乱刀分尸!他看到张巡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身体,鲜血狂喷,却依然以剑拄地,怒目圆睁,死死瞪着冲上来的敌人,口中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他看到许远被叛军拖下城楼时,挣扎着扭过头,望向南方——那是江淮的方向,是他和同袍们用血肉守护的地方… 城破了。 叛军如黑色的洪水,汹涌而入。最后的抵抗在瞬间被淹没。睢阳,这座坚守了十个月、拖住了叛军精锐主力的孤城,在付出了十万余生命的惨烈代价后,终于陷落。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名核心将领力竭被俘。 尹子奇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的阶下囚。他试图劝降张巡,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张巡!汝忠勇可嘉,若肯归顺大燕,裂土封王,富贵唾手可得!” 张巡满口鲜血,却仰天大笑,笑声悲怆而充满轻蔑:“吾志在灭贼,光复河山!奈何天不佑唐,力竭至此!尔等逆贼,背主忘恩,人神共愤!终有碎尸万段,遗臭万年之日!” 他猛地啐出一口混着血块的口水,狠狠喷在尹子奇的脸上! 尹子奇恼羞成怒,脸色铁青,厉声咆哮:“斩!给我斩了!” 刀光闪动,血溅五步。英雄头颅落地,怒目依旧圆睁,死死望向长安的方向。许远被押往洛阳,途中不屈被杀。 --- 尾声:江淮屏障的代价 睢阳陷落时,已是至德二年十月。张巡、许远等人以不足七千残兵(后期补充部分义军,但始终处于绝对劣势),面对尹子奇十几万精锐大军,坚守孤城十个月!前后大小四百余战,斩杀叛将三百余人,毙伤叛军十二万众!正是这宝贵的十个月,为唐廷赢得了喘息之机,郭子仪得以整顿兵马,李光弼得以稳固太原防线,江淮这个维系大唐命脉的财赋和兵源之地得以保全,最终为平定安史之乱奠定了基础。 然而,当胜利的消息最终传来时,睢阳城内的惨状,也随之震惊了天下。史书以冰冷的笔墨记载着:“城中食尽,士日赋米一勺,齕木皮、煮纸而食,才千余人,皆癯劣不能彀,救兵不至……巡出爱妾曰:‘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杀以大飨,坐者皆泣。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 (《新唐书·张巡传》) “人相食”三个字,成为睢阳保卫战最惨烈、最无法回避的注脚。它超越了战争本身的残酷,直指人类在生存绝境下伦理崩塌的深渊。张巡等人的忠勇彪炳史册,睢阳城内的悲剧亦成为拷问人性、忠义、生存与文明底线的永恒伤痕。江淮屏障得以保全,其代价是睢阳城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十万生灵涂炭,幸存者不足四百。历史的天平上,一端是王朝的存续、千万人的生机,另一端是睢阳城中的累累白骨和永不消散的怨泣。这砝码,沉重得令人窒息,千年之后,其回响依旧在历史的尘埃中呜咽。 第四章:两脚羊的哀歌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唐末·中和元年,公元881年) --- 第一节:浊浪浮骸(长安陷落前夜)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断木、草席和肿胀发白的尸骸,缓慢地向东流淌。腐烂的气味混合着水腥气,在初秋的河岸边弥漫,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地盘旋啄食。老渔夫王栓子蹲在龟裂的河滩上,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在浑浊的水流中摸索着。他的破网里,只有几根被泡得发胀的人指骨,和一个半沉的、刻着“乾符六年”字样的木碗。 “作孽啊…”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西边,长安城的方向早已被漫天烟尘遮蔽。黄巢的大军,裹挟着数十万流民,像一股裹挟着泥沙和绝望的洪流,正滚滚而来。官军一触即溃,州县望风披靡。王栓子知道,自己那在曹州老家种地的儿子一家,怕是早被这洪流吞没了。 一阵凄厉的哭嚎声从官道方向传来。王栓子站起身,看到一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蹒跚走来。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哭声嘶哑绝望。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汉突然踉跄倒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旁边的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前行。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抽干了人最后一丝气力和怜悯。 “老丈…行行好…给口吃的…” 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扑到王栓子脚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裤腿,眼中燃烧着垂死野兽般的绿光,“娃…娃快不行了…” 他身后,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蜷缩在尘土里,小脸灰败,肚子却诡异地鼓胀着。 王栓子看着自己空空的渔网,又看了看浑浊河水里漂浮的残肢,胃里一阵翻搅。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塞进男人手里。男人如获至宝,看也不看,猛地塞进自己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泪水却顺着脏污的脸颊淌下。 “谢…谢…”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岸边那几具被乌鸦啄食、还算“新鲜”的浮尸。 王栓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佝偻着背,拖着空网,蹒跚着离开了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河滩。浑浊的河水依旧东流,无声地吞噬着这个破碎时代抛下的一切残骸。长安,那座曾经歌舞升平、万国来朝的天子之城,已是黑云压城。 --- 第二节:长安西市·肉肆 曾经繁华似锦、摩肩接踵的长安西市,如今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浓烈的香料(花椒、茱萸)气息,拼命想要掩盖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腥气,却徒劳无功,反而混合成一种更加诡异、令人作呕的氛围。店铺大多关门落锁,门板上贴着被风雨侵蚀的封条。取而代之的,是沿街摆开的一个个简陋地摊。 柳明庭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儒衫,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穿过这片畸形而恐怖的市场。他是落第的举子,本想留在长安寻个幕僚差事,如今却被困在这座围城之中。家书断绝,囊中羞涩,饥饿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摊位上出售的东西,让他遍体生寒。 有挂着整条血淋淋大腿的肉钩,那肌肉纹理分明,绝非寻常牲畜;有摆放在案板上、被砍成一段段的肋排,切口处骨茬森白;有码放整齐、色泽暗红的肉块,旁边插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价格:“肥羊,二十钱一斤”;“嫩豕,三十钱一斤”;“饶把火,十五钱一斤”……更远处,甚至有人支起简陋的炉灶,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大块的肉,香气四溢,吸引着零星几个眼神麻木、却带着贪婪的顾客。 柳明庭在一个较大的肉摊前停下。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汉子,腰间别着把豁口的砍刀,刀柄油腻发黑。他正用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刀刃,对眼前悬挂的“货物”视若无睹。那分明是一条完整的人腿,从膝盖处斩断,脚掌无力地垂着,皮肤苍白,脚趾蜷曲。 “客官,来点新鲜的?” 摊主抬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柳明庭,“刚宰的‘不羡羊’,妇人肉,最是肥嫩,三十钱一斤,童叟无欺!” 他拍了拍旁边案板上一条白花花、带着明显女性特征的胳膊。 柳明庭脸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行人。他这才注意到,市场角落里,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人蜷缩着,脖子上插着草标。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紧紧搂着一个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孩,女孩的脖子上也插着一根细细的草标。老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过往的行人,带着一种混合着绝望和乞求的疯狂。 “阿婆…囡囡…囡囡听话…” 老妇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给口吃的…就行…求求哪位老爷行行好…” 柳明庭认出了那草标——那是卖身为奴的标志!而在这地狱般的肉肆里,它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感到一阵眩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穷措大,买不起就别挡道!” 旁边传来一声粗鲁的呵斥。一个穿着半旧皮甲、像是溃兵模样的男人,粗暴地推开柳明庭,径直走到那对祖孙面前。他掂量了一下老妇怀里的女孩,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掰开她的嘴看了看牙齿,动作熟练得如同在集市挑选牲口。 “太柴,没几两肉。” 溃兵嫌弃地撇撇嘴,目光转向老妇,“你这老货更不值钱,喂狗都嫌硌牙。” 老妇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祖母的衣襟。 溃兵骂骂咧咧地走开,目光投向另一个插着草标的壮年男子。那男子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个‘饶把火’(壮年男子)怎么卖?” 溃兵问旁边的牙人(人贩子)。 牙人堆着谄媚的笑:“军爷好眼力!这厮有力气,骨头硬点,但肉紧实!算您便宜,十五钱一斤!” 溃兵掏出几串油腻的铜钱扔过去:“砍条腿!要大腿根那块!回去炖了,给兄弟们添点油水!” 牙人接过钱,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那个壮年男子按倒在地。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命挣扎。一个汉子抽出短棒,狠狠砸在他的后脑。挣扎停止了。 磨刀霍霍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的闷响和喷溅声…… 柳明庭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根冰冷的柱子,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灼烧喉咙的酸水。耳边充斥着磨刀声、砍剁声、讨价还价声、绝望的哭泣声……汇合成一曲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悲歌。长安西市,这座曾经象征着大唐盛世繁华的所在,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人肉作坊”。史书上冰冷的“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在此刻化作了眼前血淋淋、令人窒息的现实。 --- 第三节:舂磨砦·血肉工坊 长安城破的喧嚣与混乱尚未完全平息,黄巢的大军主力已驻扎在城西开阔地。营盘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人喊马嘶。然而,在营盘最深处,靠近渭水的一片被严密看守的区域,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死寂和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这里没有士兵操练的呼喝,没有战马的嘶鸣,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 咚…咚…咚… 如同巨人的心跳,又像是地狱的鼓点。 柳明庭被两个粗壮的黄巢军士兵推搡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层层岗哨,来到这片禁区。他是被强行征召的“文书”,只因认得几个字。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肉糜蒸煮的甜腻气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巨大的、由粗糙原木和巨石搭建起来的棚屋。棚屋中央,矗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装置——巨大的石臼(碓窝)。每个石臼都有半人高,臼口直径超过一丈,内壁光滑,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发黑、油腻腻的污垢。石臼上方,悬吊着粗大的、用整根巨木制成的杵杆(碓头),杵杆的末端包裹着沉重的铁箍。 更让柳明庭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在石臼旁劳作的身影。他们大多是被俘的官军、强征的民夫,也有少数犯了军规的黄巢士兵。他们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死鱼。十几人一组,如同行尸走肉,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声中,喊着不成调的号子,合力拖拽着连接杵杆的粗大绳索。 “嘿——哟!” “嘿——哟!” 随着号子声,沉重的杵杆被高高拉起,然后猛然松开! 轰!!! 巨大的碓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下方深不见底的巨大石臼中!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粘稠的、混合着骨渣和肉糜的暗红色液体,随着撞击从臼口边缘猛烈地喷溅出来,洒在周围的地面、木桩和那些麻木的劳工身上。 柳明庭顺着一个监工的手指方向看去,瞬间如坠冰窟! 在棚屋的另一端,源源不断的“原料”正被运送过来。那不是粮食,不是草料!那是一车车被绳索捆绑、堵住嘴巴、眼神中充满极致恐惧的活人!有穿着破烂官军号衣的俘虏,有面黄肌瘦的平民,甚至还有穿着绫罗绸缎、显然曾是富户的女子!他们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粗暴地拖拽到各个石臼旁。 “动作快点!磨坊等着下料呢!”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皮围裙的工头厉声呵斥。 几个劳工面无表情地抓起一个还在徒劳挣扎的年轻男子,合力将他抬起,如同投掷一袋谷物,头朝下,狠狠扔进了那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血腥的石臼之中! “不——!!!” 凄厉绝望的惨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嘿——哟!” 麻木的号子声再次响起。 沉重的碓头被拉起,轰然落下! 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筋脉瞬间被碾压粉碎的闷响传来。石臼边缘再次喷溅出大股红白相间的糊状物。 一下。 两下。 三下… 碓头抬起时,石臼里只剩下一堆难以辨认的、粘稠的、混合着破碎骨渣和肉泥的糊状物。几个劳工立刻用长柄木铲,熟练地将这团还在微微冒热气的“肉糜”铲出,倒进旁边巨大的木桶里。木桶装满后,便被抬走,送往不远处的另一片区域——那里热气蒸腾,巨大的铁锅正日夜不停地熬煮着这些“原料”,加入大量的粗盐和劣质的香料。 “这就是…‘舂磨砦’…” 柳明庭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入城前听过的恐怖传闻:黄巢军因流动作战,缺乏稳定粮草补给,遂发明此“肉磨坊”,将捕获的俘虏和掳掠的百姓投入巨碓碾碎,制成便于携带储存的“肉糜”或“肉脯”,充作军粮!史书所载“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的酷烈,此刻以最直观、最血腥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 一个监工将一根沾着肉末的棍子塞到柳明庭鼻子底下,狞笑道:“酸书生,吓傻了?记好了!以后你就负责记数!每个臼,每日定额三百斤‘料’!少了,你就自己下去填秤!” 柳明庭看着棍子上那点暗红色的碎末,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不是砸在石臼里,而是直接砸在他的灵魂上,要将他也碾成这人间地狱里的一滩肉泥。他仿佛看到无数冤魂在碓头下哀嚎,看到长安的繁华盛世,在这血肉磨坊的碾压下,彻底化为了齑粉和污血。 --- 第四节:柳明庭的抉择 柳明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第一天的。那沉闷的撞击声、骨肉碎裂的闷响、绝望的短促哀嚎、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肉糜的甜腻气味,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神经。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记录着冰冷的数字:“甲字三号臼,卯时三刻,入‘料’五人,得糜一百八十斤…”、“丁字七号臼,巳时,臼中骨硬,杵损,停磨检修半刻,补‘料’三人…”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被碾碎成军粮的恐怖事实。 傍晚,他领到了一份“犒赏”——一块用油纸包裹的、深褐色、散发着浓烈香料味的肉脯。监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柳文书,辛苦了,尝尝鲜!这可是‘上等货’!” 柳明庭看着那块肉脯,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他仿佛看到了白日里被扔进石臼的那些面孔:年轻的士兵、惊恐的妇人、绝望的老人…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冰冷的木桩干呕起来。 “不识抬举!” 监工冷哼一声,夺过肉脯,自己大口嚼了起来,油脂顺着嘴角流下。 柳明庭失魂落魄地回到被分配的、靠近营区边缘的简陋窝棚。窝棚里挤满了和他一样被强征来的倒霉蛋,个个面无人色,眼神呆滞。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柳明庭麻木地挤到自己的草铺位置,蜷缩起来,试图隔绝外面世界的恐怖声响。 “柳…柳先生?” 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柳明庭抬起头,借着窝棚缝隙透进的微光,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白天在市场里,那个脖子上插着草标、被祖母护在怀里的小女孩!只是现在,她身边没有了那个绝望的老妇。 “囡囡?” 柳明庭惊讶地低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你阿婆呢?” 小女孩浑身脏污,小脸瘦得脱了形,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阿婆…阿婆被穿黑衣服的人拖走了…说…说去煮汤…囡囡害怕…有个大叔偷偷把囡囡带到这里…” 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柳明庭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生…囡囡饿…” 就在这时,窝棚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两个提着灯笼、腰挎长刀的黄巢军士兵闯了进来。昏黄的光线下,他们的影子在窝棚壁上扭曲晃动,如同索命的恶鬼。 “查铺!” 为首的小头目目光阴鸷地扫过窝棚里惊恐的人群,“上头有令,营中不得私藏妇孺!违者同罪!”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最终落在了柳明庭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这里有个小崽子!” 另一个士兵狞笑着上前,伸手就向小女孩抓来。 “不!别抓她!” 柳明庭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小女孩护在身后。他知道被“查”出去意味着什么——不是被扔进“舂磨砦”,就是成为明日肉肆上待价而沽的“嫩豕”或“和骨烂”(孩童)! “滚开!酸儒!” 小头目一脚踹在柳明庭胸口,将他踢翻在地,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呼吸困难。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被士兵粗暴地拎起。 “柳先生!救救我!囡囡怕!” 女孩在空中徒劳地踢打哭喊。 小头目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柳明庭,又看了看手中挣扎哭喊的女孩,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戏谑:“柳文书?听说你是个读书人?讲究个仁义道德?” 他凑近柳明庭,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臭,“给你个机会。要么,把这小东西交给我们,你继续当你的太平文书…要么…” 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在柳明庭眼前晃了晃,“老子现在就剁了你俩,一起扔去喂磨!正好凑一锅‘和骨烂’!”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的目光聚焦在柳明庭身上。小女孩的哭喊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大眼睛死死盯着柳明庭,充满了最后的祈求。 柳明庭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剧痛,灵魂却仿佛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圣贤书里的仁义礼智信,此刻在生存和屠刀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他看到了监工咀嚼肉脯的油嘴,看到了石臼里喷溅的红白之物,看到了老渔夫王栓子浑浊眼中的悲悯,也看到了肉肆上那个被按倒砍腿的壮年男子…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撕扯。 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怒吼,想要夺回那个可怜的孩子。但士兵冰冷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柳明庭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哈哈!识时务!” 小头目得意地大笑,收起刀,“带走!” 士兵拎着哭喊挣扎的小女孩,像拎着一只待宰的鸡仔,转身走出了窝棚。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的月光和女孩最后绝望的哭叫。 窝棚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柳明庭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嚎。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块白天没吃的、已经变硬的肉脯,疯了一般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撕咬、咀嚼!坚硬的肉块硌得牙齿生疼,混合着咸涩的泪水,被他囫囵吞下!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良知,是自己曾经信奉的一切! 黑暗中,无人看见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石臼般冰冷麻木的绝望。 --- 尾声:满城尽带黄金甲 中和元年腊月,黄巢于含元殿登基称帝,国号“大齐”。盛大的登基仪式上,金甲耀眼,旌旗蔽空。新帝接受群臣朝拜,宣布大赦天下(不包括唐朝宗室和抵抗者),改元“金统”。 长安城内,短暂的狂欢掩盖不了满目疮痍。昔日繁华的街市依旧冷清,“肉肆”虽被新朝严令取缔,但暗巷深处,饥饿的阴影和私下的交易从未停止。“舂磨砦”的巨碓虽已停转,但那片土地浸透了太多人血,寸草不生,连乌鸦都不愿落下。空气中,似乎永远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柳明庭穿着勉强合身的低级文吏袍服,面无表情地穿梭在新建的“大齐”官署之间。他负责誊抄告示、登记文书。笔下流淌的,是新朝的律令、封赏的名单、以及…征粮的檄文。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当同僚们私下议论起“舂磨砦”的恐怖传闻时,他只是默默地磨着墨,墨条在砚台上划过,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如同那永不消散的、地狱的磨盘声。 偶尔,他会路过曾经熟悉的西市。肉摊不见了,但那些挂着“肥羊”、“嫩豕”木牌的柱子还在。一个疯癫的老乞丐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嘴里喃喃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囡囡乖…不怕…阿婆在…” 柳明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袍,仿佛那腊月的寒风,比往年更加刺骨。 新帝黄巢站在巍峨的含元殿上,俯瞰着他用铁与火、血与骨打下的江山。他曾写下的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如今似乎成为了现实。金甲的光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耀,却无法照亮这座帝都深埋于地下的累累白骨,也无法驱散那萦绕在每一个幸存者心头、名为“中和”的年号下,那挥之不去的血腥阴霾。盛世的挽歌早已唱罢,乱世的序幕,在“两脚羊”的哀鸣与血肉磨坊的余音中,才刚刚拉开。 第五章:安第斯的抉择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智利,安第斯山脉,1972年10月-12月) --- 第一节:白鹰折翼(10月13日) 寒冷,像亿万根无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费尔南多·帕拉多单薄的衬衫,扎进他的骨髓。几秒钟前,他还沉浸在队友们的谈笑和飞机引擎的轰鸣里,老旧的费尔柴尔德FH-227D涡轮螺旋桨飞机正载着乌拉圭老基督徒橄榄球队及其亲友,满怀期待地飞越安第斯山脉,前往智利圣地亚哥参加一场友谊赛。下一刻,剧烈的颠簸和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撕裂了一切。 “抓稳!” 飞行员惊恐的喊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乘客绝望的尖叫中。 费尔南多感到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眼前瞬间被翻滚的白色雪浪和破碎的金属碎片填满。冰冷刺骨的狂风裹挟着雪粒,如同砂纸般抽打着他的脸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短暂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寒冷将他唤醒。他发现自己被卡在扭曲变形的座椅间,身体悬在冰冷的空气中。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飞机的前半部分连同驾驶舱已完全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掰断、扯碎,抛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冰川裂隙。刺骨的寒风正从那巨大的、参差不齐的断裂口疯狂灌入机舱。雪沫混合着机油和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机舱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巢穴。破碎的行李、扭曲的金属、断裂的座椅和……人体,以一种怪诞而残酷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声、哭泣声、痛苦的喘息声和呼救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微弱而绝望。罗伯托·卡内萨,球队的队长,额头流着血,正徒劳地试图搬开压在一个队员腿上的沉重金属板。卡里托斯·帕埃斯,一个平时最活跃的队员,此刻呆呆地坐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他昏迷不醒的妹妹苏西,眼神空洞地望着断裂的机头方向——他们的母亲就在那里,随着前舱一同消失了。 费尔南多挣扎着解开安全带,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环顾四周,心脏像被冰锥刺穿。白雪覆盖的山谷死寂得可怕,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幸存者压抑的悲泣。目之所及,只有连绵不绝、陡峭险峻的雪峰,反射着冰冷刺眼的阳光,像巨大的、沉默的白色坟墓。没有道路,没有人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恐惧,比这海拔四千米的严寒更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妈妈…爸爸…” 一个微弱的女声在附近响起。费尔南多循声望去,是南希·帕斯,一个球员的女友。她的一条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另一个声音虚弱地呼唤着,充满了无助。 费尔南多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老旧的费尔柴尔德被称为“白鹰”,如今,这头钢铁之鹰已然折翼,残骸散落在安第斯山脉冷酷的怀抱中。他们,这四十多名幸存者(最初生还33人,不久后有人伤重死去),被遗弃在世界屋脊之上,与世隔绝,坠入了冰雪地狱的最深处。希望,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雪沫,瞬间渺茫无踪。 --- 第二节:巧克力与雪(最初的十天) 最初的混乱和绝望在刺骨的寒冷中稍稍平息。本能接管了理智——必须活下去。 罗伯托·卡内萨和队医古斯塔沃·泽比诺成为了临时的核心。他们组织伤势较轻的人,在刺骨的寒风中,用破碎的座椅、撕裂的行李箱和飞机残骸上的蒙皮,在相对完好的机尾残骸内搭建起一个勉强可以遮蔽风雪的狭小空间。这里成了他们临时的“家”,也是唯一的庇护所。冰冷的金属舱壁凝结着水汽,很快又冻成冰霜。二十几个人挤在里面,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每一次呼吸都在狭小的空间里凝结成白雾。 食物,是另一个迫在眉睫的生存挑战。他们疯狂地搜寻着机舱残骸。几块被压扁的巧克力棒、几小袋飞机餐剩下的花生米、半瓶葡萄酒、几瓶可乐……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所有可食用的东西。这点食物,在四十多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分配必须极其严格。卡内萨承担起这个艰难的责任,将食物分成极小的份额,每天定时分发一次。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巧克力,几粒花生米,就是一个人一天的能量来源。饥饿的灼烧感从未停止,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 水,同样匮乏。没有燃料融化积雪。他们只能抓起身旁的雪,塞进嘴里,靠口腔的温度慢慢融化。冰冷的雪水滑过喉咙,非但不能解渴,反而带走了更多宝贵的热量,加剧了身体的寒冷和虚弱。许多人开始出现腹泻和脱水的症状。 寒冷,是比饥饿更可怕的敌人。白天,高海拔的阳光刺眼却毫无暖意。夜晚,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度以下。他们穿着单薄的衣物,挤在冰冷的机舱里,瑟瑟发抖。唯一的“奢侈品”是从行李箱里翻出的几件厚外套和毛毯,优先给了伤员和女性。其他人只能互相紧紧依偎,用身体的热量对抗无孔不入的严寒。即便如此,冻伤依然在蔓延,脚趾、手指失去知觉,变得青紫。 收音机是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希望。古斯塔沃医生设法从残骸中找到一个还能工作的晶体管收音机。白天,只要有信号,他们就轮流守候在收音机旁,屏息凝神,捕捉着任何关于搜救的消息。 “……空军和智利山地救援队持续扩大搜索范围,重点区域集中在门多萨省以东……” “……恶劣天气影响,安第斯山脉西侧搜索行动暂停……” “失踪的乌拉圭包机仍无踪迹,机上45人生还希望渺茫……” 每一次搜救暂停或范围错误的报道,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越来越微弱。最初的十天,在饥饿、寒冷、绝望和对搜救消息的期盼中缓慢而艰难地流逝。最初的33名幸存者,又有几人因伤势过重,在极寒和痛苦中永远闭上了眼睛,他们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出机舱,安放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覆盖上白色的雪毯。死亡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狭小的生存空间里。 --- 第三节:收音机里的丧钟(第十天) 第十天的傍晚,夕阳将连绵的雪峰染上一种悲怆的金红色。机舱内,幸存者们围坐在那台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旁,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收音机里传来智利圣地亚哥电台清晰的声音,播报着新闻摘要。 突然,一个熟悉的地名和航班号像冰锥一样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经过大规模搜救,智利和阿根廷当局遗憾地宣布,于10月13日失踪的乌拉圭空军571号包机确认坠毁于安第斯山脉智利一侧。由于坠机地点位于偏远高海拔冰川区,地形极端复杂恶劣,且已超过黄金救援期,官方搜救行动……正式终止。机上45名乘客及机组人员……推定全部遇难……” “停止搜救”! “全部遇难”!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机舱。收音机里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已经没人听得进去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冰雪般的惨白和死灰般的绝望。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有人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茫然地忘记了流淌。 费尔南多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搜救停止了。世界放弃了他们。他们被彻底遗忘在这片白色的死亡之地。那微弱的、支撑了他们十天的希望烛火,被这则冰冷的通告彻底吹灭了。 “不…不会的…” 卡里托斯·帕埃斯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破碎,“我妈妈…我妹妹…他们还在等我们!他们不能停止!” 他像困兽般在原地转圈,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冻疮流下。 南希·帕斯抱着自己受伤的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 古斯塔沃医生脸色铁青,手中的一块用来融雪的金属板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机舱地板上。他看向卡内萨。这位一直表现得坚强、冷静的队长,此刻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了冰冷的舱壁上,眼神失去了焦距,望着机舱顶那个巨大的破洞,破洞外是安第斯山铅灰色的、无情的天空。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而沉重地笼罩下来。搜救停止,意味着他们唯一的生路被斩断。食物早已耗尽。寒冷和伤痛正在持续夺走生命。剩下的二十几个人,如同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在这海拔四千米的冰雪坟墓里,等待最后的时刻。寂静的机舱里,只剩下绝望的哭泣和窗外永无止境的、呼啸的寒风。那风声,如同死神在雪山之巅发出的冰冷嘲笑。 --- 第四节:最后的晚餐(第十一天) 搜救停止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寒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机舱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饥饿不再是隐痛,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时刻啃噬着神经和胃壁的野兽。寒冷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绝望如同浓雾,吞噬了所有的言语和希望。 罗伯托·卡内萨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他召集了所有还能思考的人,在冰冷的机舱角落,点燃了最后一小截从行李箱里找到的蜡烛。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十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绝望和冻疮的脸。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卡内萨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搜救停止了。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更不会有人再来救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有人低下头,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烛火,有人紧抿着嘴唇。 “食物已经没有了。” 古斯塔沃医生补充道,他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却也难掩沉重,“我们的身体正在消耗最后的储备。伤员的情况在恶化,冻伤在蔓延。这样下去……”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每个人都知道那个未曾说出口的选项,那个在搜救停止前就被饥饿和绝望悄悄推至眼前的、禁忌的深渊——利用那些被白雪覆盖在机舱外雪地上的同伴遗体。 “我…我们不能…” 一个队员颤抖着声音说,带着哭腔,“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兄弟…这…这是亵渎!上帝不会原谅我们的!” “上帝?”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阿图罗·诺盖拉,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挣扎,“上帝在哪里?他眼睁睁看着我们摔下来!眼睁睁看着我们冻死饿死!如果他存在,他为什么允许这一切发生?!” 他的质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控诉。 “可是…吃人肉…” 有人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光是说出它就耗尽了力气,“这…这让我们变成什么?野兽吗?我们还能算是人吗?” “活下去!” 费尔南多·帕拉多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却异常坚定,“如果我们都死了,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亵渎!我们要活下去!带着他们的名字活下去!告诉世界发生了什么!告诉世界他们是谁!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那个摇摇欲坠的道德壁垒。 争论在压抑中进行。信仰的教条与生存的本能激烈碰撞。对亡者的敬畏与对生命的渴望痛苦撕扯。有人引用《圣经》,寻找宽恕的依据;有人诉诸人性最原始的求生欲望;有人则在极度的痛苦中沉默不语,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呼啸的风声伴奏下,一个沉重而艰难的决定,在沉默的投票和卡内萨最后的确认中被做出。这不是胜利,而是向残酷现实屈辱的低头,是人性在绝境中被迫做出的、最黑暗的抉择。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和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和罪恶感,仿佛灵魂已被烙上永恒的印记。 第二天,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照进机舱时,几个人默默地起身,低着头,走出了这最后的庇护所,走向了那片覆盖着同伴遗体的雪地。他们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没有人说话,只有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刺耳。 费尔南多也在其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颤抖,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地狱。当他看到雪地里那熟悉的身影轮廓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动手,动作僵硬而笨拙,如同最拙劣的屠夫。冰冷的刀锋划过冻僵的皮肤,没有太多血流出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恐惧、恶心、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背叛死者的强烈罪恶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死在了这冰冷的雪地里。 带回的“肉”被小心地切割成最小的块状。当第一块被分到每个人手中时,机舱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手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食物”,没有一个人能立刻下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终,卡内萨第一个闭着眼,颤抖着,将那块冰冷的东西塞进了嘴里。他没有咀嚼,几乎是生吞了下去,随即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接着是古斯塔沃医生,然后是费尔南多……一个接一个。没有味道,只有冰冷的触感和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痛苦。没有人看彼此的眼睛。这顿“最后的晚餐”,在无声的泪水、压抑的呜咽和深入骨髓的耻辱感中结束。它维系了生命,却也彻底改变了他们。人性的边界,在这一刻被残酷地重新定义。安第斯的雪,掩盖了残骸,却无法掩盖这深入灵魂的血色抉择。 --- 第五节:漫长的跋涉(第十二月底) 时间在冰雪地狱中缓慢爬行。依靠那禁忌的“食物”,生命得以延续,但代价是巨大的精神折磨。每一次进食,都是一次对灵魂的凌迟。他们尽量避免去想食物的来源,用谈论家人、回忆过往的比赛、甚至讨论如何离开这里来转移注意力。卡内萨和古斯塔沃成了精神支柱,努力维持着团队的秩序和一丝残存的希望。 然而,环境依旧残酷。一场猛烈的暴风雪再次袭击了他们脆弱的庇护所。狂风裹挟着巨大的雪块,狠狠砸在机舱残骸上。支撑的蒙皮和行李箱被撕裂,冰冷的雪疯狂灌入。他们挤在角落,用身体互相遮挡,但寒冷依旧无孔不入。当风雪终于停歇,阳光重新照耀时,他们发现机舱顶被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宝贵的“食物”储备也被新的厚厚积雪掩埋了大半。绝望再次袭来。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卡内萨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坚定,尽管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必须有人走出去求救。” 走出去?进入安第斯山脉深处未知的、危机四伏的冰川和峡谷?这个提议本身就像天方夜谭。但留在原地,等待他们的只有冻饿而死或被下一次风雪彻底掩埋。 经过艰难的讨论和评估身体状况,探险队的人选确定了:费尔南多·帕拉多,他相对强壮,求生意志坚定;罗伯托·卡内萨,队长,精神领袖;还有安东尼奥·维兹廷,一个登山经验相对丰富的队员。 临行前的夜晚,气氛凝重。幸存者们将自己省下的最后一点点宝贵的“食物”——那些维系生命的碎块,塞进三人的口袋。古斯塔沃医生用破布和塑料片尽可能加固他们的鞋子,用座椅蒙皮和铝箔做了简陋的防风外套。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只有卡内萨凭借模糊记忆和太阳方位判断的大致方向——向西,翻过眼前巨大的雪峰,或许就能到达智利。 “一定要活着回来。” 古斯塔沃紧紧拥抱了卡内萨,声音哽咽,“带人来救我们。” “放心。” 卡内萨拍了拍他的背,眼神坚毅,但深处同样藏着巨大的不确定。 费尔南多最后看了一眼挤在残破机舱里、面黄肌瘦、眼神中混合着绝望与期盼的同伴们。他知道,他们三人背负着二十几条生命的全部希望。 黎明时分,三个渺小的身影,穿着褴褛的“装备”,带着仅存的意志和对同伴的承诺,踏上了茫茫雪原,向着高耸入云、未知而险恶的安第斯山脊,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绝望、最悲壮的求生跋涉之一。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深及大腿的积雪消耗着他们本就不多的体力。稀薄的空气让他们呼吸困难,头晕目眩。陡峭的冰坡需要手脚并用,稍有不慎就会滑坠深渊。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们只能靠融化的雪水维持,食物极其有限,必须严格分配。夜晚,他们蜷缩在岩石缝隙里,互相依偎取暖,听着山风如鬼哭狼嚎。 第三天,他们爬上了一座从未有人类踏足的、海拔超过4600米的险峻雪峰。站在峰顶,极目远眺,四周依旧是连绵不绝、令人绝望的白色群山,看不到一丝人烟或绿色的痕迹。巨大的疲惫和失望几乎将他们击垮。 “看那边!” 安东尼奥突然指着遥远的西方天际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费尔南多和卡内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无数雪峰的缝隙尽头,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似乎…似乎有一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雪山的灰绿色!像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或者…山谷? 希望,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丝火星,瞬间点燃了他们几乎熄灭的心。尽管那绿色如此遥远,如此模糊,但它证明了山的那边,不是永恒的冰雪! “走下去!” 卡内萨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朝着那个方向!” 他们带着新的希望和沉重的身体,开始向山下跋涉。翻越冰瀑,穿过危险的冰裂缝区,沿着干涸的河谷向下。每一步都更加疲惫,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费尔南多的脚早已冻伤溃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咬着牙,脑海中不断闪现机舱里同伴们期盼的眼神和南希痛苦的面容。 第十天下午,极度疲惫、衣衫褴褛、几乎到了极限的三人,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雪线。脚下不再是冰冷的白雪,而是坚硬、布满碎石的褐色土地!稀疏的、低矮的灌木出现在视野中! 又艰难跋涉了几个小时,就在夕阳即将沉入群山之时,走在最前面的费尔南多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揉了揉被雪地反光灼伤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在下方狭窄河谷的对岸,在一块大石头旁,系着几匹马!马背上放着鞍具! 有人!这里有人! “喂——!!!” 费尔南多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近乎破音的呼喊。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无尽的悲怆。 对岸,一个穿着智利牧羊人传统“丘曼托”(Cha.manto)斗篷的身影闻声站起,惊愕地望向河这边三个如同野人般的身影。 72天的冰雪地狱求生,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挑战了人性的边界,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重生的曙光。安第斯山脉冷酷的怀抱,终究未能吞噬掉所有的生命之火。 第六章:生者的地狱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乌拉圭蒙得维的亚,1973年初) --- 第一节:镁光灯下的祭品 蒙得维的亚的港口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像一片躁动的、等待吞噬什么的黑色潮水。当那艘智利海军的运输舰缓缓靠岸时,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哭泣和掌声。彩带飞舞,相机快门声如同密集的冰雹,刺眼的闪光灯连成一片白昼。 费尔南多·帕拉多第一个踏上故土的土地。脚下坚实的水泥地,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虚浮。72天的冰雪地狱,十天的死亡跋涉,身体早已被掏空,轻飘飘得如同一个纸人。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智利牧羊人借给他的、带着羊膻味的粗羊毛斗篷(丘曼托),试图遮挡住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视线。 “费尔南多!看这里!” “罗伯托!说说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古斯塔沃!伤员情况怎么样?其他人呢?” “你们真的……吃了……” 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挤过维持秩序的警察,话筒像长矛一样几乎戳到他们的脸上。问题如同密集的子弹,带着不加掩饰的猎奇和审判。那些“吃了”后面的词语,即使没有完全说出口,也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缠绕上每一个幸存者的脖颈。 一个金发女记者将录音机伸到费尔南多嘴边,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同情和掩饰不住的兴奋:“帕拉多先生,听说你是徒步走出安第斯山的英雄!能描述一下最艰难的时刻吗?比如……食物完全断绝之后?” 费尔南多的胃猛地抽搐起来。他仿佛又闻到了机舱里那浓重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看到了雪地上覆盖着白雪的熟悉轮廓。闪光灯在他眼前炸开一片片白斑,刺得他头痛欲裂。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雪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避开那些镜头,避开那些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窥探他灵魂最黑暗角落的目光。 罗伯托·卡内萨试图维持镇定,他挡在费尔南多身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现在需要休息和医疗!请让开!具体细节之后会由官方统一发布!” 但他的眼神深处,同样布满了疲惫和一种被围观的屈辱。 欢迎的喧嚣声浪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正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他们回到了人间,却感觉自己像刚从地狱爬出的怪物,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接受审判。英雄的光环尚未戴上,食人者的烙印已在无形中烙下。 --- 第二节:静默的晚餐(帕拉多家) 帕拉多家的餐厅里,暖黄的灯光下,长条餐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的烤牛肉散发着诱人的焦香,金黄的炸鱼排堆成小山,色彩鲜艳的蔬菜沙拉,还有费尔南多母亲玛利亚亲手做的、他曾经最爱的米兰炸肉排。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玛利亚不停地给费尔南多夹菜,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吃吧,孩子,多吃点…看看你瘦的…骨头都硌人了…”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儿子深陷的脸颊和突出的颧骨。 父亲塞尔吉奥沉默地坐在主位,眼神复杂地看着费尔南多。他面前的盘子几乎没动。弟弟妹妹们小心翼翼地吃着饭,偶尔偷瞄一眼他们“死而复生”的哥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家里请来的几位近亲也围坐在桌旁,气氛看似温馨,却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和小心翼翼。 费尔南多看着盘子里堆积如山的食物,胃里却一阵阵翻江倒海。烤牛肉鲜红的肌理,让他瞬间联想到机舱外雪地上刺目的暗红。炸肉排金黄酥脆的外皮,在他眼中扭曲成了冻僵皮肤下苍白的脂肪层。蔬菜沙拉的翠绿,变成了覆盖遗体的、冰冷的白雪。 他拿起刀叉,金属碰撞盘子的声音异常刺耳。他试图切下一小块牛肉,手却抖得厉害。刀锋划过肉块,发出细微的切割声,这声音在他耳边无限放大,变成了雪地里黑曜石刮擦冻僵皮肤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呕——” 一股强烈的呕意直冲喉咙。费尔南多猛地丢下刀叉,捂住嘴,冲出了餐厅,踉跄地扑向一楼的洗手间。他跪在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眼前金星乱冒,雪山上同伴们或麻木或期盼的脸交替闪现。 餐厅里一片死寂。玛利亚的眼泪终于滑落,她无助地看向丈夫。塞尔吉奥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铁青。亲戚们面面相觑,有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人放下了餐具。精心准备的欢迎宴席,在无声的崩溃和冰冷的尴尬中凝固了。 窗外,不知哪家邻居的电视声音隐隐传来,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清晰地飘进死寂的餐厅: “……关于安第斯空难幸存者依靠分食遇难者遗体维持生命的报道引发巨大伦理争议,教会方面表示将展开调查,以确定此举是否构成不可饶恕的亵渎之罪……” 塞尔吉奥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世界冰冷的评判。但那声音,如同判决,已经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 第三节:报纸上的荆棘冠冕(舆论风暴) 接下来的日子,费尔南多如同困兽,被囚禁在名为“家”的牢笼里,却承受着来自全世界的目光炙烤和言语鞭笞。 报纸的头版头条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奇迹,而是耸人听闻的标题和刻意模糊处理的照片: 《安第斯食人族:生存还是罪恶?》*配图是运输舰靠岸时费尔南多裹着斗篷低头躲避镜头的瞬间。 《上帝已死?——神学家拷问雪山幸存者的道德底线》旁边配着圣经插图和雪山航拍图。 《文明的崩塌:从橄榄球队员到食人者》文章旁边甚至刊登了以前球队合影与模糊的雪山场景对比。 更不堪的是街头小报和广播里的煽动性言论: “他们本可以选择光荣的死去!而不是像野兽一样啃食同伴!” “想想那些孩子的父母!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当成了食物吗?!” “这是对上帝和人类尊严的终极亵渎!他们应该被送上法庭,而不是被当成英雄!” 费尔南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厚厚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更刺眼的目光。但那些报纸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些恶毒的评论像毒蛇,钻进他的耳朵,噬咬着他的神经。他拿起一份报纸,手指颤抖着,目光落在“食人族”那三个加粗的黑体字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想活下来…”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他猛地将报纸撕得粉碎,纸屑如同雪花般飘落。但这并不能驱散那些声音。邻居的指指点点,路人异样的眼光,甚至家里电话铃响起时那刺耳的铃声,都让他如惊弓之鸟,浑身紧绷。他觉得每一个看向他的人,眼神里都带着无声的质问和鄙夷:你吃了谁?味道怎么样? 身体也在发出警报。持续的腹泻和胃痉挛折磨着他,古斯塔沃医生开的药似乎收效甚微。极度营养不良后的补充进食,让他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更糟糕的是失眠。只要一闭上眼,安第斯的寒风就在耳边呼啸,白雪皑皑的山谷如同巨大的白色棺椁将他包围。他看到卡里托斯空洞的眼神,看到南希痛苦的面容,看到雪地上覆盖着白雪的隆起……然后,那些白雪会突然消失,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熟悉的脸庞!有时是队友,有时是朋友,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是我?”“我的肉好吃吗?” 他常常在深夜尖叫着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房间的角落里,站着那些被他“食用”的同伴,沉默地注视着他。巨大的罪恶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获救?这根本不是救赎,而是坠入了另一个更深、更黑暗的地狱。 --- 第四节:忏悔室的沉默(教会与医生的诊断) 巨大的压力下,幸存者们被教会召集。不是欢迎,而是一场关乎灵魂能否得救的质询。 阴冷的教堂侧厅,光线昏暗。红衣主教端坐上方,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鹰。几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分坐两旁。费尔南多、卡内萨、古斯塔沃等核心幸存者坐在下方简陋的长椅上,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蜡烛和压抑的气息。 “孩子们,” 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悲悯,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经历的苦难,上帝知晓。但你们所行的…那不得已的选择…是否在上帝眼中,亦能得到宽恕?” 一位年迈的神父紧跟着发问,语气严厉:“《圣经》明言,身体是圣灵的殿!亵渎亡者的遗体,尤其以这种方式…你们在做出那可怕决定时,可曾祈祷?可曾寻求主的指引?可曾有一丝对神圣生命的敬畏?!” 质问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费尔南多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解释那刺骨的寒冷,那噬魂的饥饿,那眼睁睁看着同伴在眼前死去的绝望,那为了更多人活下去的沉重责任…但在教会森严的教义和神父们审视的目光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狡辩。他们要求的似乎不是理解,而是忏悔,是承认那无法回避的“罪”。 卡内萨抬起头,直视着主教,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疲惫却坚定:“主教大人,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上,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的时候,我们唯一想的,是如何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活到有人发现我们。我们尊重每一位逝去的同伴,我们…我们是在绝境中,以最痛苦的方式,延续着生命。这不是亵渎…这是…这是最绝望的求生。” 厅内一片沉默。神父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主教的脸上没有表情,良久,他缓缓道:“教会需要时间…需要根据教义,审慎裁定此事。在最终裁决之前,你们…需虔诚祷告,反省己身。” 离开教堂时,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扇门,仿佛也关上了通往心灵安宁的道路。教会的裁决悬而未决,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几天后,费尔南多被父亲塞尔吉奥半强迫地带到了蒙得维的亚最好的医院,进行全面的心理评估。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精神科医生,艾瑞斯·门德斯博士,温和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费尔南多起初沉默,只是低着头。在医生耐心的引导下,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无休止的噩梦,对食物的恐惧和恶心,巨大的噪音敏感(尤其是金属碰撞声和风声),对人群的恐惧,强烈的罪恶感,挥之不去的闪回画面,无法控制的惊跳反应…… 门德斯博士仔细地记录着,表情凝重。最后,他放下笔,看着费尔南多,给出了诊断: “费尔南多,你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那些噩梦、闪回、回避行为、过度警觉…都是典型的症状。你们所经历的极端生存环境,特别是…那种被迫做出的、违背基本人伦的选择,造成了深重的心理和道德创伤(Moral Injury)。”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理解和沉重,“这种创伤,远比身体的冻伤更难愈合。它侵蚀的是你的灵魂和自我认知。你需要长期的、专业的心理治疗,还有…时间。大量的时间。” 费尔南多茫然地听着。PTSD?道德创伤?这些陌生的名词,精准地描述了他如同身处地狱的煎熬,却并没有带来解脱。他抬起头,透过诊室的窗户,看到外面街道上熙熙攘攘、正常生活的人群。阳光明媚,车水马龙。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破碎的、沾满了污秽的幽灵,被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是被白雪和死亡统治的安第斯地狱,一个是再也无法融入的、对他充满审视和排斥的“人间”。 “医生,” 费尔南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还能好起来吗?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生活吗?” 门德斯博士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沉默了。窗外明媚的阳光,也无法照亮诊室内沉重的阴霾。 第七章:寂静的风暴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乌拉圭,1973年-1975年) --- 第一节:墓地的石头 细雨像冰冷的蛛丝,无声地飘落在蒙得维的亚郊外的公墓。灰白色的墓碑在雨雾中林立,如同沉默的士兵。费尔南多·帕拉多独自站在一片新立的墓碑前,雨水顺着他廉价雨衣的帽檐滴落,流进脖子里,他却浑然不觉。 墓碑很新,黑色的花岗岩上,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容灿烂,眼神清澈——那是拉斐尔·艾切维里亚,球队的前锋,也是费尔南多在雪山上亲手“处理”过的同伴之一。艾切维里亚的父母拒绝了所有幸存者参加葬礼的请求,除了费尔南多。他们憔悴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抽空了灵魂的悲伤。 “拉法…” 费尔南多低声念着朋友的名字,声音被雨声吞没。他想起在雪山上,拉斐尔因伤势过重死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握着费尔南多的手,微弱地说着家乡女友的名字。而现在,他冰冷地躺在这块石头下面,而自己的一部分,曾以最亵渎的方式,融入了费尔南多的血肉,支撑他走出了雪山。 费尔南多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冰冷的墓碑。那触感瞬间化作了雪山上冻僵皮肤的僵硬感。他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搅。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那是他在安第斯山上,用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火山岩,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用另一块碎石一点点刻出来的粗糙十字架。 他将这小小的、带着雪山寒气的十字架,轻轻放在拉斐尔的墓碑脚下,压在一小簇被雨水打湿的野花旁。这不是赎罪,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赎清。这只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地狱的生者,留给地狱的逝者,一个无言的、充满痛苦和歉疚的记号。 “对不起…” 他对着墓碑呢喃,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我们只是想…活着回来…”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墓碑,也冲刷着费尔南多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不远处,还有其他几座属于“白鹰”遇难者的新坟。有的墓碑前摆满了鲜花和蜡烛,有的则和他脚下的这座一样,只有冰冷的雨水。他知道,在那些拒绝幸存者靠近的墓碑背后,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无声的指责。他们带回了生命,也带回了无法磨灭的污名和生者之间永恒的隔阂。活着,成了对逝者最残酷的背叛。这片墓地,是比安第斯雪山更寒冷的荒原。 --- 第二节:演播室的聚光灯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看《深度对话》!” 主持人卡洛斯·门多萨笑容可掬,声音洪亮,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演播室强烈的灯光下闪着油光。他转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位嘉宾——罗伯托·卡内萨和古斯塔沃·泽比诺医生。 “今晚,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安第斯奇迹的两位核心人物,队长罗伯托·卡内萨,以及我们的英雄医生古斯塔沃·泽比诺!” 掌声响起,台下坐满了神情各异的观众,有好奇,有敬佩,也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卡内萨穿着熨帖的西装,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的双手暴露了他的紧张。古斯塔沃医生则显得更疲惫,眼下的乌青即使在厚重的舞台妆下也依稀可见。 访谈开始还算温和,回顾坠机、最初的困境、团队的协作。卡内萨条理清晰地讲述着如何组织幸存者搭建庇护所、分配资源、维持秩序。古斯塔沃则从医学角度描述高寒缺氧、冻伤和饥饿对身体机能的摧残。观众们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 然而,门多萨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而探究:“卡内萨先生,泽比诺医生,我们都知道,在搜救停止后,你们面临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生存抉择。关于那个决定…那个最终让你们得以支撑到有人走出雪山求救的决定…外界有很多猜测和…争议。”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制造着悬念,“作为当时的决策者,你们…是如何在那种绝境下,说服自己和其他人…跨过那道…那道禁忌的界限的?你们是否…感到过后悔?” 演播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的摄像机镜头都推近,捕捉着两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观众席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他们身上。 卡内萨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感到演播室灼热的灯光变成了安第斯刺眼的雪光,台下观众的脸扭曲成了雪山上同伴们绝望而麻木的面孔。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沉重的碓头砸落的闷响,闻到了那浓烈的血腥味。胃部一阵痉挛,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古斯塔沃医生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专业和平静:“主持人,那不是说服,是面对现实。在那种环境下,死亡是冰冷的、绝对的现实。我们的选择,不是生与死的选择,而是让一部分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的选择。为了有人能活着回来讲述一切,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不被世界遗忘。”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至于后悔…” 他苦笑了一下,眼神掠过台下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我们后悔的是灾难本身,是失去的每一个伙伴。但那个决定…在当时,是唯一的生路。活下去的每一秒,都是对逝者的纪念,也是…沉重的负担。” 门多萨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紧追不舍:“负担?您指的是道德上的负担吗?很多人质疑,在那种情况下,选择体面的死亡,保持人性的尊严,是否比…那种生存方式更值得尊重?教会方面似乎也…” “体面的死亡?!” 卡内萨突然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看着你的朋友、你的兄弟因为饥饿和寒冷一点点死去,听着他们的**,看着他们的眼神从希望变成绝望,最后变成一片死寂!这就是你口中的体面吗?!尊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演播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我们只想活下来!活下来告诉世界发生了什么!告诉世界他们是谁!这难道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吗?!” 激动的反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演播室里一片哗然。有人震惊地看着卡内萨,有人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也有人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门多萨显然没料到卡内萨会如此激烈反应,一时有些语塞。古斯塔沃医生轻轻拍了拍卡内萨的胳膊,示意他冷静。这场试图“澄清”的访谈,最终变成了又一次撕裂伤口的公开审判。聚光灯下的“英雄”,再次被剥开结痂的伤口,暴露在公众猎奇和道德评判的目光下,鲜血淋漓。他们带回了故事,却永远无法带回世人想要的理解。 --- 第三节:南希的阁楼 南希·帕斯蜷缩在娘家阁楼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阳光和喧嚣。这里没有闪光灯,没有记者的追问,没有餐桌上丰盛却令人作呕的食物,只有灰尘的味道和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她的右腿依旧隐隐作痛,那是坠机时留下的永久性伤害,也是她无法像费尔南多他们那样走出去求救的原因。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及灵魂痛苦的万分之一。 自从获救归来,她感觉自己被钉在了双重耻辱柱上。一方面,是那无法言说的“食物”来源带来的罪恶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另一方面,是社会投来的、更加冰冷和异样的目光——一个在那种极端环境中“幸存”下来的年轻女性。流言蜚语如同毒藤蔓般滋生、缠绕。小报上暗示性的标题:《雪山上的玫瑰?幸存美女的秘密往事》、《为了生存,她付出了什么?》。邻居们在她路过时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指控她使用了某种“特殊手段”才活了下来。 她的未婚夫在最初短暂的激动拥抱后,眼神中开始掺杂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是怜悯?是怀疑?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一次争吵中脱口而出:“南希…他们…那些男人…在雪山上…有没有对你…” 话没说完,但意思如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南希的心。 “滚!” 南希声嘶力竭地尖叫,将订婚戒指狠狠砸在他身上。门关上了,也关上了她回归“正常”生活的最后一丝可能。 阁楼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她拒绝下楼,拒绝见任何人,包括忧心忡忡的父母。食物由母亲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发呆。安第斯的寒风似乎从未停止,总是在她耳边呼啸。她常常产生幻觉,看到机舱角落里,那些被冻得青紫的同伴尸体动了起来,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她。有时,她会听到磨牙的声音,很轻,很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分不清是回忆还是幻听。 她拿起一本旧相册,翻到坠机前一个月球队野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鲜艳的连衣裙,笑容明媚,依偎在未婚夫身边,周围是队友们青春洋溢的笑脸。阳光,草地,无忧无虑。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每一张鲜活的脸庞——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雪山,有些人虽然回来了,灵魂却和她一样,被困在了永恒的暴风雪里。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照片上,模糊了那些灿烂的笑容。她将相册紧紧抱在怀里,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记忆、没有“安第斯”的壳里。阁楼外的世界在继续运转,而她的时间,似乎永远停滞在了那片冰冷的白色地狱。获救,只是将她从一个有形的地狱,转移到了一个无形的、由社会偏见和内心梦魇共同构筑的牢笼之中。 --- 第四节:橄榄球场的回响(幸存者集会) 蒙得维的亚老基督徒俱乐部那个熟悉的、曾经充满汗水和呐喊的橄榄球训练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激烈运动格格不入的沉重和压抑。窗帘被拉上了一半,隔绝了部分阳光。十几个人散乱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或靠在生锈的更衣柜旁。他们是还留在本地的幸存者。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只有沉重的点头和短暂的、带着疲惫的眼神交流。空气中仿佛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费尔南多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卡里托斯·帕埃斯低着头,用一块石头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阿图罗·诺盖拉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膝盖;还有几个人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们憔悴的脸庞。每个人都像是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被压得喘不过气,却又无法卸下。 “罗伯托呢?” 有人低声问。 “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了,” 卡里托斯头也不抬,“有家出版社找他谈出书的事。” 人群中响起几声意义不明的冷哼。出书?把他们的痛苦和耻辱.包装成传奇贩卖吗? 短暂的沉默后,安东尼奥·维兹廷,那个和费尔南多一起跋涉求救的同伴,打破了寂静,声音干涩:“我…我找到了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 他顿了顿,补充道,“挺好的,大部分时间在路上,一个人。” “我试了几份工,” 另一个队员接口,声音带着挫败,“办公室…工厂…都干不长。受不了…受不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还有…那些窃窃私语。”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好像我身上有味道似的!” “我老婆…想跟我离婚。” 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队员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说她受不了我半夜尖叫,受不了我对着牛排发呆发抖…她说…她说她害怕我…” 他说不下去了,将脸深深埋进手掌。 训练馆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共同的经历没有让他们抱团取暖,反而因为各自背负的创伤和外界不同的反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疏离和无力感。他们能理解彼此的痛苦,却无法真正分担。就像一群从同一场大火中逃生的伤者,彼此看着对方还在流血的伤口,却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引起对方更剧烈的疼痛。 费尔南多看着这一切,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凉。安第斯山上的团队精神,那种在绝境中互相支撑的力量,在回归“正常”后,反而消散了。雪山成了他们共同的烙印,却也成了彼此间一道无法逾越的、充满痛苦记忆的鸿沟。他们被困在了各自的孤岛上。 “嘿,” 卡里托斯突然抬起头,看向费尔南多,眼神复杂,“费尔南多,你…你现在能吃得下肉了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心底那扇最黑暗的门。所有人都看向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身体一僵。胃部熟悉的痉挛感传来。他眼前闪过演播室刺眼的灯光,闪过拉斐尔冰冷的墓碑,闪过餐桌上那块令人作呕的烤牛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答案不言而喻。他们虽然走出了安第斯的冰雪,但灵魂深处那场关于食物、关于生命、关于道德的风暴,从未停歇。训练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仿佛在计算着他们与“正常人”之间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 第五节:暴风雨夜(费尔南多的幻觉) 深夜,狂风像疯狂的野兽,猛烈地撞击着费尔南多租住的狭小公寓窗户,发出凄厉的呜咽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如同密集的鼓点。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瞬间将简陋的房间照得一片通明,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滚雷! 费尔南多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裂!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雷声和狂风呼啸声在他耳中扭曲、变形,化作了安第斯山上那永无止境的、令人绝望的寒风怒吼!闪电的光芒不再是光,而是雪地反射的、刺得人眼睛生疼的死亡白光! 幻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冰冷的触感!他感到自己又躺在了机舱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身下是冻结的血污。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穿透皮肤,直刺骨髓!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冷…好冷…” 他无意识地**着,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徒劳地想要留住一丝热量。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像压着巨石。稀薄的高原空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感觉吸进来的只有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眼前阵阵发黑,熟悉的缺氧眩晕感袭来。 “空气…给我空气…” 他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就在这时,借着窗外又一道闪电的惨白光芒,他惊恐地看到——房间的角落里,阴影在蠕动!几个模糊的、青白色的人影缓缓浮现出来!他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身上覆盖着薄薄的、正在融化的冰霜!是拉斐尔!是卡里托斯的妹妹苏西!是那些留在雪山上的同伴!他们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别过来…” 费尔南多惊恐地向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些影子动了!它们无声地向他飘来,带着雪山刺骨的寒意!一只青白色的、僵硬的手,缓缓伸向他的脸颊! “啊——!!!” 费尔南多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猛地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乱撞!他打翻了椅子,撞到了桌子,桌上的水杯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但这现实世界的声音,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将他牢牢包裹的幻觉帷幕! “走开!求求你们走开!对不起!对不起!” 他挥舞着手臂,徒劳地驱赶着那些并不存在的、来自雪山的亡魂。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如同实质的绳索,紧紧勒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他跌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抽搐。 窗外的暴风雨还在肆虐,雷声滚滚。但对于费尔南多来说,世界早已被安第斯山脉永恒的暴风雪所吞噬。获救?那只是一个残忍的谎言。真正的风暴从未停止,它在他的骨髓里呼啸,在他的血液里奔流,在他的灵魂深处永无止境地肆虐。这间小小的公寓,不过是另一座更加孤独、更加绝望的冰雪牢笼。他回来了,却永远迷失在那片白色地狱的回声里。 第八章:余烬与微光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乌拉圭,1975年-1977年) --- 第一节:书页的重量(卡内萨的《安第斯》) 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大的书店里,人头攒动。聚光灯下,罗伯托·卡内萨坐在铺着猩红色绒布的长桌后,面前堆放着厚厚一摞精装新书——《安第斯:幸存与抉择》。封面是航拍的、令人心悸的雪山和一个小小的飞机残骸剪影。他的西装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训练过的、略显僵硬的平静。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对准了他。 “卡内萨先生,您的书详细描述了坠机后的每一个艰难决定,特别是…那段最黑暗的时期。您写的时候,是否感到痛苦?” 一个记者率先发问。 卡内萨拿起面前的钢笔,指关节有些发白:“痛苦从未停止。但沉默带来的误解和污名化,是另一种痛苦。写出来,不是为了辩解,是为了真实。为了那些没能回来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寻求一丝…理解的可能。” “书里提到,是团队共同的决定,而非您个人的意志?” 另一个记者追问,语气带着探究。 “是的。” 卡内萨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那种极端环境下,没有英雄,只有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每一个决定,都是集体意志的体现,是我们在死亡阴影下,为了延续生命火种,被迫承担的共同责任。”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那些或好奇、或质疑、或同情的面孔,“指责可以轻易地落在个人头上,但真相是,那份重量,属于我们所有人。” 签名环节开始。一个中年妇人拿着书走上前,眼中含泪:“卡内萨先生,我的儿子…也在那架飞机上…他没有回来…谢谢你把他的故事写进去…” 她哽咽着,紧紧握了一下卡内萨的手。 卡内萨郑重地在扉页上签下名字,低声道:“他永远是我们的一员。” 紧接着,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男人将书放在桌上,并未要求签名,而是直视着卡内萨:“卡内萨先生,我理解生存的艰难。但您是否认为,将那种…细节公之于众,是对逝者及其家属的二次伤害?您是否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尖锐的问题像一根刺。卡内萨签名的笔停顿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他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和痛苦:“每一天,我都在考虑。但沉默带来的猜测、污名化和无端的指责,同样是伤害,而且伤害的是所有活着和逝去的人。我们选择说出真相,带着最大的痛苦和歉意。这不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而是希望…希望这个世界能真正理解那种绝境,理解那份选择的重量,停止用简单的道德标尺去衡量地狱的深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 书店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了一瞬。质疑者沉默地拿回书,转身离开。卡内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排成长龙的读者,感到手中那支签名的钢笔,重若千钧。书页承载着真相,也承载着无法消弭的痛苦和争议。走出雪山是第一步,直面整个世界的不解和审视,是另一场更为漫长的跋涉。 --- 第二节:阁楼外的脚步(南希的尝试) 蒙得维的亚大学文学院那爬满常青藤的古老拱门下,南希·帕斯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挎包的带子。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旧书和青春的气息,这熟悉的味道曾经让她心醉,如今却让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两年多来,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重新踏入校园。 她选择了一门相对冷僻的文学理论选修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安第斯幸存者”的身份如同无形的标签,还是引起了注意。窃窃私语声像细小的蚊蚋钻进她的耳朵,探究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目光里的成分:好奇、怜悯、猎奇…还有一丝让她如坐针毡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课间休息,她独自靠在走廊冰冷的石柱上,望着庭院里三三两两谈笑的学生。阳光明媚,却照不进她心底的阴霾。一个抱着书本的女生犹豫了一下,向她走来。 “嗨…你是…南希·帕斯?” 女生试探着问,眼神带着善意的关切,“我看过一点报道…你…你还好吗?” 南希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点了点头,喉咙却发紧,说不出话。 “真不敢相信你们经历了那些…” 女生感慨道,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我是说…太不容易了。欢迎回来!” 她友好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简单的问候,没有恶意。但“那些”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南希努力封存的记忆。她仿佛又闻到了机舱里混杂着血腥和绝望的冰冷气息,听到了那永无止境的风声。她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汹涌而来的眩晕感。 “嘿,看,就是她…” 不远处,两个男生的低声议论清晰地飘了过来。 “听说…在雪山上…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得做…” “啧…谁知道呢…不过能活下来确实挺…厉害的…” 后面的话模糊了,但那轻佻、暧昧的语气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南希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又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耻辱。那些恶意的流言,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蔽、更加恶毒的方式缠绕着她。 她再也无法待下去。抓起挎包,她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匆匆穿过好奇的人群,冲出了教学楼。阳光刺眼,她却感觉如坠冰窟。大学校园,这个曾经承载着梦想和希望的地方,此刻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布满荆棘的牢笼。阁楼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寒冷。 --- 第三节:教堂的宣谕(教会的裁决) 圣费尔南多教堂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滤成一片片斑斓而神圣的光斑,投射在肃穆的祭坛和跪在长椅上的信徒身上。红衣主教身着庄严的法衣,站在高高的布道台上。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在空旷的教堂穹顶下回荡。 费尔南多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垂着头。他并非虔诚的信徒,但今天,他必须来。古斯塔沃坐在他旁边,脸色凝重。还有几位幸存的队员散坐在附近,都低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上帝的仁慈如同大海般深广,祂的智慧超越凡人的理解。” 主教的声音带着悲悯,“我们审视了安第斯山脉深处那场令人心碎的灾难,审视了幸存者在极端绝境中为延续生命所做出的…痛苦抉择。” 教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费尔南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教会经过审慎的祈祷、研究和神学探讨,” 主教的声音变得庄重而具有宣判意味,“认为在那种特定的、别无选择的生存绝境下,以逝者遗体维系生命的行为,其根本动机是为了延续生命本身,而非出于亵渎或恶意。这并非主动的罪恶,而是在撒旦(指极端环境)的残酷逼迫下,人类为保存上帝所赐生命火种而进行的、绝望的抗争。” 费尔南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祭坛。古斯塔沃也紧紧抓住了长椅的边缘。 “因此,” 主教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教会宣布,此行为在上帝眼中,不构成不可饶恕的亵渎之罪(Mortal Sin)!”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解脱感的冲击瞬间席卷了费尔南多。压在心口近三年的、名为“亵渎”的巨石,似乎被这句话撬动了一丝缝隙!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虚脱,眼眶发热。旁边的古斯塔沃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 然而,主教的话并未结束,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但是!” 教堂里的气氛再次紧绷。 “生存的代价,是沉重的。” 主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每一个幸存者身上,“你们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道德创伤(Moral Injury),这是灵魂深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教会要求你们,以余生行善、祈祷和忏悔来弥补这份沉重的代价。你们需成为生命的守护者,帮助他人,传播希望,以此告慰逝者,抚慰生者,并寻求内心最终的安宁。上帝的宽恕之门已然敞开,但通往心灵平静的道路,仍需你们自己一步步去跋涉,背负着那份永远无法卸下的重量。” 宣谕结束。管风琴奏响了庄严而略带悲怆的圣歌。信徒们开始祈祷。费尔南多和古斯塔沃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一丝渺茫慰藉的复杂情绪。教会的裁决移开了“亵渎”的巨石,却并未移走压在他们灵魂上的那座名为“记忆”和“代价”的大山。宽恕是恩典,但伤痕永存。他们被赦免了“罪”,却注定要背负着“创伤”继续前行。离开教堂时,阳光依旧灿烂,但他们知道,内心的暴风雪,只是暂时停歇,远未结束。 --- 第四节:雨夜的温度(费尔南多与南希) 蒙得维的亚的深秋,雨水总是连绵不绝。费尔南多租住的公寓里,灯光昏黄。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节奏单调而催眠。桌上摊着几本关于电机维修的教材——这是他找到的一份新工作,远离人群,与机器打交道。 门铃响了。 费尔南多有些意外地打开门。门外站着南希·帕斯。她没有打伞,头发和单薄的外套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削。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神里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和…不顾一切的寻求。 “费尔南多…” 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带着颤抖,“我…我能进来吗?” 费尔南多立刻侧身让她进来,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寒意。他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南希没有擦头发,只是紧紧攥着毛巾,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做噩梦了…” 她低着头,声音破碎,“很可怕的梦…比之前的都可怕…他们…都在机舱里…指责我…说我…说我用…才活下来…” 她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混合着发梢滴落的雨水,“我受不了了…费尔南多…我真的受不了了…那些声音…那些眼神…” 费尔南多看着她痛苦蜷缩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那深入骨髓的孤立无援,那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冰凉的手中。 南希捧着热水杯,指尖的冰冷稍稍缓解。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费尔南多:“卡内萨的书…教会的裁决…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感觉这么冷?这么…脏?” 她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他们赦免了‘罪’,可谁来赦免我们心里的…地狱?” 费尔南多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没人能赦免,南希。”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历经磨难的平静,“地狱就在我们心里,是安第斯留给我们的…永远的一部分。卡内萨的书,教会的裁决,它们…它们只是让外面的人闭嘴,或者换一种方式看我们。但它们擦不掉我们脑子里的画面,捂不住耳朵里的风声,也…暖不了骨头里的寒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南希依旧沾着雨水的睫毛上:“我们只能…学会和它共存。带着这个地狱活下去。像背着一块永远卸不掉的石头。” “怎么共存?” 南希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它太重了…快把我压垮了…” 又是一阵沉默。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鼓槌。 “也许…” 费尔南多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就像现在这样?当它压得你喘不过气的时候…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在背着同样的石头?”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南希的视线,没有躲闪,没有评判,只有深切的、同病相怜的理解。“知道有人…懂得那种冷,懂得那种…挥之不去的味道和声音?” 南希怔怔地看着他。费尔南多的眼中没有她熟悉的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同样被风雪雕刻过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共鸣。那是一种无需言语解释的懂得。她心中的冰墙,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男人平静的目光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放下水杯,没有擦去脸上的泪痕,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的话语。费尔南多起身,打开了角落里那台破旧的收音机。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流淌出舒缓而略带忧伤的古典吉他旋律,轻柔地填满了狭小的空间,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南希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一角。费尔南多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街灯。吉他曲在空气中流淌,像一条温暖的、无声的溪流。没有人说话。噩梦带来的惊悸尚未完全退去,流言的毒刺依旧深埋,未来的阴影依然浓重。但在这个狭小、简陋、被风雨包围的空间里,两个被同一个地狱灼伤的灵魂,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不是来自赦免,不是来自理解,仅仅是来自“懂得”的陪伴,来自知道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上,自己并非唯一的负重者。 雨,还在下。但公寓里,那彻骨的、来自雪山的寒意,似乎被这沉默的陪伴和流淌的音乐,暂时驱散了一点点。这微不足道的暖意,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火,脆弱,却真实地燃烧着。 第九章:雪线之上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安第斯山脉,1977年1月) --- 第一节:重返寂静之谷 螺旋桨搅动着稀薄冰冷的空气,智利空军的直升机像一只笨拙的金属蜻蜓,在连绵不绝、闪耀着刺眼白光的雪峰之间艰难穿行。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在密闭的机舱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痛。费尔南多·帕拉多紧贴着冰冷的舷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边缘磨损的皮革。窗外,是他无数次在噩梦中重返的地狱景象:刀劈斧削般的峭壁,深不见底的幽蓝冰裂隙,以及那片如同巨大白色伤疤般镶嵌在群山褶皱中的——寂静之谷。 五年前,乌拉圭空军571号航班就是在这里,将希望与生命一同撞得粉碎。 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引擎的咆哮声更加震耳欲聋,卷起地面厚厚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白色风暴。舱门打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晶瞬间灌入,像无数把小刀割在脸上。费尔南多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混合着冰雪、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来自记忆深处的陈旧血腥味的空气,瞬间冲入肺腑。他感到胃部一阵熟悉的痉挛。 他第一个踏出舱门。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脚下不再是梦中虚幻的冰冷,而是真实的、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五年了。他回来了。 身后,南希·帕斯在古斯塔沃医生的搀扶下也走了下来。她裹着厚厚的防寒服,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复杂地扫视着这片吞噬了她青春和一部分灵魂的山谷。接着是卡里托斯·帕埃斯,他沉默地站在雪地里,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片被白雪半掩的、熟悉的飞机残骸尾部——他的母亲和妹妹苏西,就在那附近永远地留了下来。罗伯托·卡内萨最后一个下来,他站在雪坡上,双手插在防寒服口袋里,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整个山谷,如同一位将军审视着昔日的惨烈战场。 随行的还有几名智利山地搜救队员、一位沉默寡言的随行神父,以及几位获得家属授权、前来寻找亲人遗骸的代表。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啸的山风在空旷的山谷中肆虐,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仿佛亡魂的低语。巨大的寂静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这片埋葬了29条生命的白色山谷,用它永恒的冰冷和空旷,迎接着生者的归来。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五年,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间。 --- 第二节:残骸的回声(寻找与发现) 搜救队员们经验丰富,动作利索地在相对平坦的雪地上搭建起几顶橘红色的防风帐篷。这是他们未来几天的营地。古斯塔沃医生则迅速检查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特别是南希的腿伤和卡里托斯有些发紫的嘴唇。 简单的准备后,搜寻开始了。目标很明确:尽可能找到并收集散落的遇难者遗骸、遗物,给予他们最终的安息;同时,也要尝试寻找五年前未能带走的、可能还残存于冰雪中的私人物品或飞机残片。 费尔南多和卡里托斯一组,沉默地走向那架熟悉的、扭曲变形的飞机尾部残骸。它像一头冻僵的钢铁巨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裸露的部分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曾经是他们庇护所的内部,如今只剩下空荡、破败和刺骨的寒冷。 卡里托斯跪在雪地里,徒手扒开一片相对松软的积雪。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亡灵。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积雪——是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圣母像吊坠,链子已经断裂。卡里托斯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认得这吊坠!这是他母亲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他紧紧攥住冰冷的吊坠,将它贴在额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费尔南多则绕到残骸的另一侧。在一处被冰封住的断裂金属板下,他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他用冰镐小心地凿开坚冰,掏出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颜色褪尽的布偶兔子——那是卡里托斯的妹妹苏西带上飞机,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觉的心爱玩具。费尔南多捧着这只小小的、冰冷的兔子,仿佛捧着一段凝固的童真和巨大的悲伤。他默默地将它递给了跪在雪地里的卡里托斯。 另一边,南希在古斯塔沃医生的陪伴下,走向当年她受伤后躺卧的位置附近。她拒绝了帮助,用登山杖支撑着,仔细地在雪地里搜寻。突然,她的目光被雪层下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她蹲下身,拂去积雪——是一块破碎的手表镜面,下面还压着半截扭曲的金属表带。她认得这块表!是球队里那个总爱开玩笑、绰号“小丑”的队员的!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停在了1972年10月13日的某个时刻。南希摘下厚厚的手套,用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冰冷的、静止的指针。时间,在这里真的停止了。 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遗物无声,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地诉说着逝去的生命和凝固的瞬间。搜救队员们陆续发现了一些人体骨骼碎片,小心地用袋子收敛。山谷中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风声和铁器凿冰、拂雪的沙沙声。 --- 第三节:冰层下的面容(意外的发现) 第三天下午,天气突变。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寒风变得更加凛冽,卷着细密的雪粒,能见度急剧下降。搜寻工作变得异常困难。 一支由两名智利搜救队员和罗伯托·卡内萨组成的小队,正在山谷边缘一片陡峭的冰坡下进行拉网式搜寻。这里地形复杂,巨大的冰瀑悬在头顶,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区。五年前的大雪崩改变了部分地貌,一些原本被深埋的区域可能暴露出来。 “小心!这里的冰层结构很不稳定!” 搜救队长拉米雷斯用冰镐敲了敲脚下看似坚实的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卡内萨点点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冰面,寻找着任何不寻常的痕迹。突然,在一处被新雪半掩的冰壁凹槽里,他似乎看到冰层深处,有一抹不同于冰雪的暗色阴影。 “拉米雷斯!看这里!” 卡内萨喊道,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失真。 两人小心地靠近。拉米雷斯用冰镐尖轻轻刮去表面的浮雪和新冰。冰层下,那抹暗色逐渐清晰——那分明是衣物的一角!深蓝色的布料!而且,冰层深处,似乎隐约可见一张模糊的、被冰晶覆盖的人脸轮廓! “圣母玛利亚…” 拉米雷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震惊,“是遗体!被深埋的遗体!” 消息通过对讲机迅速传回营地。所有人都赶了过来。风雪更大了,刮得人睁不开眼。费尔南多、南希、卡里托斯挤到冰壁前,用手套拂开不断飘落的雪粒,艰难地向冰层深处望去。 冰晶如同天然的棺盖,模糊但残忍地保存着逝者的面容。那是一个年轻的男性,眼睛紧闭,眉毛和睫毛上凝结着白色的霜花,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他蜷缩着,似乎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寻求庇护的姿态。冰层将他冻结在了永恒的惊恐和寒冷之中。 “是…是丹尼尔…” 卡里托斯的声音带着哭腔,认出了那件熟悉的蓝色毛衣和半张脸的轮廓。丹尼尔·马斯彭,球队的边锋,一个性格开朗的大男孩。 所有人都沉默了。风雪拍打着他们的防寒服,发出沉闷的声响。五年前,他们知道很多人被深埋雪下,无处寻觅。如今,一个同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完好”姿态,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被时光凝固的生命瞬间。这冲击,远比发现遗骸碎片更加剧烈,更加令人心碎。他就在那里,那么近,却又隔着永恒寒冷的冰层,遥不可及。这份来自冰雪深处的“重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声的控诉,让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寂静之谷的寂静,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沉重得令人窒息。 --- 第四节:告别的篝火(集体葬礼) 丹尼尔·马斯彭的遗体被搜救队员极其小心、充满敬意地从冰层中取出。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需要融化部分冰层,又不能损伤遗体。当那具覆盖着冰霜、保存相对完好的躯体最终被放置在特制的裹尸袋里时,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随行的神父低声念诵着安魂的祷文,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营地中央,橘红色的帐篷在灰白色的风雪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搜救队员们用雪块垒砌了一个简易的平台。所有找到的遗骸碎片和遗物,都被小心地放置在平台上。丹尼尔的裹尸袋放在最中央。那些小小的圣母像、破碎的手表、褪色的布偶兔子、磨损的钱夹、几缕被冰雪包裹的头发……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被强行中止的人生。 夜幕降临,风雪稍歇。铅灰色的天空下,雪山显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搜救队员们点燃了携带的固体燃料块,橘黄色的火焰在平台前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这不是取暖的火,是告别的火,是告慰亡灵的火。 神父站在火光前,手中捧着打开的圣经,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悲悯: “尘归尘,土归土。主啊,求祢收纳这些饱受苦难的灵魂,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让祢的圣光永远照耀他们……” “我们在此,将我们的兄弟丹尼尔·马斯彭,以及所有在这片山谷中安息的灵魂,交托在祢仁慈的手中……” “他们的身体归于这安第斯的冰雪,但他们的灵魂,已归于祢永恒的光明……” 费尔南多、南希、卡里托斯、卡内萨、古斯塔沃……所有幸存者围在火堆旁,静静地听着。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深沉的悲伤。没有人哭泣出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神父祷告完毕,示意幸存者们可以上前告别。卡里托斯第一个走上前,他将他母亲的圣母像和妹妹的布偶兔子,轻轻放在了丹尼尔的裹尸袋旁。他低语着什么,声音被风吹散。南希放下那块破碎的手表,手指在冰冷的表盘上停留了片刻。费尔南多走上前,他手中没有遗物。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干净的雪,用力攥成一个雪球。他将这个小小的、凝结的雪球,轻轻地放在了裹尸袋上,紧挨着卡里托斯放下的布偶兔子。这个无声的动作,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包含着寒冷、痛苦、无法磨灭的记忆,以及…一份沉重如山的纪念。 卡内萨最后一个上前。他什么也没放,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直起身时,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篝火在风雪中顽强地燃烧着,橘黄色的光芒温暖着这一小片冰冷的土地,也温暖着生者冰冷的心。它仿佛在告诉长眠于此的同伴:你们没有被遗忘。你们的痛苦,有人记得。你们的生命,有人带着它的重量,继续前行。 --- 第五节:刻在金属上的承诺(费尔南多的告别) 葬礼的篝火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烬和融化的雪水。搜救队员开始整理装备,准备次日撤离。这次重返的任务,在悲伤与肃穆中,接近尾声。 费尔南多独自一人,拿着冰镐和一块从飞机残骸上找到的、相对平整的铝制蒙皮碎片,走向当年他、卡内萨和安东尼奥出发求救前最后回望机舱残骸的那个雪坡。风雪已经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几缕金色的夕阳艰难地穿透下来,将连绵的雪峰顶端染上瑰丽的玫瑰金色。整个寂静之谷笼罩在一片奇异而悲壮的光辉之中。 他站在雪坡上,俯瞰着下方那片承载着太多死亡和痛苦的谷地。机舱残骸像一个小小的黑色伤疤。橘红色的帐篷像几点微弱的火星。风吹过,卷起细小的雪尘,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费尔南多蹲下身,将那块冰冷的铝片放在膝上。他拿起冰镐尖锐的尾端,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金属表面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沉重的西班牙语单词: VIVIRÉ POR VOSOTROS (我将为你们而活) 每一个字母的刻痕都深而扭曲,如同用刀刻在自己的心脏上。冰冷的金属碎屑沾满了他的手套。完成最后一笔,他停了下来,指尖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这行字上,反射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雪坡边缘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旁。这里视野开阔,正对着机舱残骸的方向。他用冰镐在岩石旁的雪地里挖了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刻着字的金属板放了进去,字面朝上。然后,他用双手捧起冰冷的、干净的雪,一捧一捧,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将金属板仔细地掩埋起来,只在雪面上留下一个微微的隆起。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雪堆,又望向下方寂静的山谷。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 风依旧在吹,带着安第斯山永恒的寒意。但这一次,费尔南多没有感到刺骨的冰冷。刻在金属上的承诺已经埋下,与这雪山融为一体。它不会融化,不会被风雪掩埋。它将留在这里,成为生者与逝者之间,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契约。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埋葬着承诺的雪堆,又看了一眼沐浴在最后金光中的山谷。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这片吞噬了他一部分生命、又重塑了他灵魂的白色地狱,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山下营地的方向走去。夕阳在他身后,将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如同一个穿越了地狱之火,终于踏上归途的朝圣者。他不再回头。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他不再仅仅背负着痛苦和记忆,更背负着一个刻在金属上、埋藏于雪山之巅的沉重承诺——活下去,为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人,活出双份的生命。 第十章:生命的重量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乌拉圭,1977年-1980年) --- 第一节:南希的阁楼(不再是囚笼) 蒙得维的亚那间曾隔绝世界的阁楼,窗帘被拉开了半边。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不再是陈腐的窒息感,多了一丝新鲜空气流动的味道。 南希·帕斯没有蜷缩在角落。她坐在一张旧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和一沓写满字的信纸。她的字迹还有些不稳,但很认真。旁边放着一个新买的、朴素的陶瓷马克杯,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马黛茶。 她正在写信。收信人是名单上那些在坠机中失去亲人的家庭。这不是第一次写了,但每一次下笔,依然需要巨大的勇气。 “尊敬的罗德里格斯夫人,” 她写道,笔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是南希·帕斯。您的儿子胡安,是我在球队和大学里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热情、幽默,总能在最沮丧的时候逗大家开心。在雪山上最艰难的那些夜晚,我们常常靠回忆他讲过的笑话来支撑……” 她写得很慢,详细回忆着胡安生前的点滴小事,他的笑容,他喜欢的音乐,他对未来的憧憬。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雪山上的痛苦,只聚焦于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本身。 “我想告诉您,我们从未忘记他。他永远是我们记忆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年轻人。我知道任何言语都无法填补您的伤痛,但我希望您知道,他的生命,曾在我们最黑暗的时刻,给予过我们温暖和力量。这份力量,一直伴随着我们,也希望能给您带去一丝慰藉。” 信末,她签上自己的名字,没有回避。她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桌角已经堆放了十几封写好的信。每一封,都是她亲手将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取出,仔细擦拭干净,然后郑重地交还给那些被夺走珍宝的人。这个过程如同一次次微小的手术,每一次都牵扯着旧伤,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缓慢的释放。她不再是那个被流言和噩梦囚禁在阁楼的幽灵,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缝合伤口,连接生者与逝者之间断裂的桥梁。 --- 第二节:卡内萨的办公室(沉默的守护者) 布宜诺斯艾利斯一间安静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文件和档案。罗伯托·卡内萨不再是聚光灯下的焦点。他桌上的名牌写着“安第斯幸存者基金会**”。 基金会的工作琐碎而沉重:处理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有鼓励,有谩骂,也有绝望的求助);管理社会捐赠的善款,用于资助遇难者家属中需要帮助的老人和孩童;组织幸存者间的定期心理互助小组;最重要的是,为那些在巨大创伤后挣扎求生、却无力支付昂贵心理治疗费用的幸存者(不仅仅是安第斯空难的,还有其他重大灾难的幸存者)联系和资助可靠的心理医生。 门被轻轻敲响。一个面容憔悴、眼神躲闪的中年男人在秘书的引导下走了进来。他叫马丁,三年前一场惨烈的工厂爆炸让他失去了妻儿和半条手臂,侥幸活下来后却深陷抑郁和PTSD的泥潭,失业、酗酒,濒临崩溃。他是通过一个社工找到基金会的。 卡内萨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示意他坐下。他亲自给马丁倒了一杯水。 “马丁先生,” 卡内萨的声音平静,没有刻意的同情,只有一种沉稳的力量,“基金会可以为你联系门德斯博士,他是创伤治疗方面的专家。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 马丁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我…我不值得…那么多人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像个废物…” 他的声音充满自我厌弃。 卡内萨沉默了片刻。他绕过办公桌,走到马丁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微小的动作拉近了距离。他没有看马丁,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在雪山上的时候,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 卡内萨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为什么不是别人?活下来…有时候比死去更需要勇气,因为它意味着你必须背负着一切继续走下去,意味着你必须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坦诚地看向马丁,“‘值得’这个词,太沉重了。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责任,对逝者的责任,也是对自己的责任。基金会能做的,就是帮你找到扛起这份责任的力量。你不是一个人。” 马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彻底的绝望。卡内萨没有许诺天堂,他只是平静地指出了地狱的出口,并告诉他,有人愿意陪他走一段。这种不带评判的理解和实实在在的支持,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卡内萨用他不再面对公众的沉默背影,在另一个更隐秘的战场上,守护着那些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 --- 第三节:费尔南多的山峰(向导与承诺) 智利,安第斯山脉某处海拔四千米的营地。狂风呼啸,卷起雪粒抽打在帐篷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天色将晚,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 费尔南多·帕拉多穿着专业的红色防寒服,正麻利地检查着登山绳索和冰爪。他的动作沉稳有力,眼神专注而锐利,与几年前那个在公寓地板上蜷缩颤抖的男人判若两人。他是这支小型登山队的向导。 队伍里有两个年轻的德国登山爱好者,脸上还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以及一个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恶劣天气吓到的中年女作家,她是来为登山杂志采风的。 “听着,” 费尔南多提高声音,盖过风声,语气不容置疑,“天气恶化很快。我们必须立刻下撤到C2营地,不能在这里过夜!” 他指向下方远处一个隐约可见的橘红色小点,“路线我熟悉,跟着我,保持距离,每一步踩稳!” 他率先系好安全绳,动作利落地踏上陡峭的冰坡。风雪中,他的身影如同一面移动的旗帜,稳定而可靠。他熟练地选择路线,用冰镐在坚硬的冰面上凿出稳固的落脚点,不时回头确认队员的状态,用简短有力的指令指挥着。 “注意脚下!左边有暗裂缝!” “拉紧绳索!跟着我的脚印!” “别往下看!保持节奏!” 那个中年女作家显然体力不支,在下一个陡峭的冰壁时,脚下猛地一滑,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下滑去! 千钧一发之际,费尔南多如同本能反应般,身体猛地后仰,双脚死死蹬住冰面,同时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紧紧拽住了连接女作家的安全绳!绳索瞬间绷紧,勒进他的肩膀和手掌,巨大的下坠力几乎将他一起拖倒! “稳住!脚找支点!” 费尔南多咬着牙吼道,声音被狂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决绝力量。他的双脚在冰面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硬生生将下滑的女作家拽停在半坡上! 惊魂未定的女作家在队友帮助下重新站稳,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看向费尔南多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无比的感激。 费尔南多只是微微点头,确认她安全后,立刻继续向下探路,声音依旧沉稳:“继续走!别停!离安全点不远了!” 风雪中,他带领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险峻的冰坡上艰难而坚定地向下移动。每一次挥动冰镐,每一次稳固绳索,每一次在队员濒临崩溃时给予的简短指令和那如山般沉稳的背影,都在无声地践行着当年刻在寂静之谷冰雪下的沉重承诺——Viviré por vosotros(我将为你们而活)。他不仅为自己而活,更用这份由死亡淬炼出的坚韧和力量,为他人劈开风雪,守护生命。安第斯山脉曾是他的地狱,如今,成了他兑现承诺、传递力量的圣坛。 --- 第四节:睢阳的稻浪(历史的回响) 中国河南,商丘(古睢阳)。初夏的风吹过广袤的平原,掀起层层绿色的稻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禾苗的清香。曾经被鲜血浸透、尸骸枕藉的土地,历经千年风霜雨雪,早已被沉甸甸的生机覆盖。 一座古朴庄重的祠堂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张巡许远双忠祠”。祠堂内香火缭绕,气氛肃穆。正殿供奉着张巡、许远以及雷万春、南霁云等睢阳守将的塑像。塑像威严肃穆,目光如炬,仿佛仍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一位头发花白的历史学者,正领着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参观。他站在殿前,声音平缓而深沉: “公元757年,这里发生了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幕。张巡、许远以不足七千疲卒,死守孤城十个月,抗击叛军尹子奇十余万精锐,大小四百余战,斩将三百,毙敌十二万!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大唐王朝保住了江淮命脉,为最终的平叛赢得了宝贵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学生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代价,也是空前惨烈的。城破之时,十万军民仅存四百。史载‘人相食’、‘所食人口二三万’。这是战争与饥荒双重绞杀下,人性伦理崩塌的深渊。” 学生们的神情变得肃穆而复杂,有人震惊,有人不忍,有人陷入沉思。 “千年来,对张许的评价从未停止。” 学者继续道,“有人赞其忠义感天动地,彪炳史册;也有人责其过于刚烈,为‘忠义’虚名不惜耗尽满城生灵,甚至…逾越了人伦底线。” 他指向殿外那片无垠的绿色稻田:“历史是复杂的,如同这片土地。它既承载着英雄的忠骨和壮烈,也深埋着无名百姓的绝望悲鸣。睢阳的意义,不仅在于‘忠义’二字,更在于它用最极端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战争的终极残酷,以及在生存绝境面前,人类文明那脆弱而模糊的边界。记住睢阳,不仅是记住忠烈祠里的塑像,更要记住那十万湮没无闻的白骨,记住生命在强权与灾难碾压下,那无法言说的重量。” 风吹过祠堂外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历史的叹息。学生们走出祠堂,站在台阶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在阳光下翻滚着勃勃生机的绿色稻浪。历史的惨烈与眼前的和平丰饶形成强烈的对比。忠与义,生与死,坚守与代价…这些沉重的命题,如同沉入这片沃土深处的种子,在千年后的阳光下,依旧引发着无声的回响和思考。 --- 终章:安第斯的回音(费尔南多的答案) 十年后。一个晴朗的秋日。 还是那片山谷,安第斯山脉的“寂静之谷”。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将雪峰照耀得一片圣洁的银白。空气稀薄而清冽,带着冰雪特有的纯净味道。风依旧在吹,但不再凄厉,只在高处发出悠远的呼哨。 费尔南多·帕拉多没有带领登山队。他独自一人,穿着熟悉的登山服,背着轻便的行囊,站在当年埋下金属铭牌的那个雪坡上。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又仿佛悄然流淌。他找到那块熟悉的黑色岩石,在旁边蹲下身,用手套拂开覆盖的、新落的积雪。 很快,指尖触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他用手指仔细地清理开周围的雪,那块铝板露了出来。VIVIRÉ POR VOSOTROS(我将为你们而活)。字迹依然清晰深刻,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个永恒的誓言。 费尔南多没有将它取出。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它,手指轻轻抚过每一个字母的刻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没有带来曾经的痉挛和窒息。相反,一种深沉而平静的暖流,缓缓地从心底升起。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辽阔的山谷。机舱的残骸依旧在,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句点,标记着灾难的起点。但在费尔南多的眼中,这片山谷不再仅仅是死亡的坟茔。他看到的是卡内萨在暴风雪中组织众人的背影;是古斯塔沃医生在昏暗机舱里为伤员包扎的专注侧脸;是南希忍着腿痛安慰哭泣女孩的温柔;是卡里托斯在雪地里找到母亲吊坠时颤抖的手;是那个小小的布偶兔子;是那场风雪中的告别篝火;是南希写下的一封封信;是卡内萨办公室里马丁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是登山队员在获救后感激的拥抱;是睢阳平原上那沉甸甸的绿色稻浪…… 生命的形态各异,有的戛然而止,凝固在冰雪之中;有的背负着沉重的创伤和记忆,在荆棘中蹒跚前行;有的则在绝境的灰烬里,挣扎着开出微小的、却倔强不息的花。 费尔南多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稀薄的空气。安第斯的风声在耳边回响,不再是亡灵的呜咽,更像是天地间一声悠长而恢弘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包含着对生命脆弱无常的无奈,也蕴含着对生命在极端重压下所迸发出的、不可思议的韧性和微光的深沉敬意。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埋在雪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属铭牌。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寂静之谷,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向着山下走去。 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他的步伐不再沉重,带着一种卸下部分枷锁后的轻快,却又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他没有回头。答案,早已不在那片冰雪之下,而在每一个负重前行、努力活出双份生命的脚印里,在人类面对无尽黑暗时,依然不肯熄灭的那点微弱的、却足以穿透历史长河的——人性的光芒之中。 安第斯的风,依旧在吹。吹过雪峰,吹过山谷,吹过费尔南多远去的背影,将那份关于生命重量的无声答案,散入浩渺的天地之间。 第十一章 人牲祭坛(五胡乱华·食人链) - 饥馑:人类相食史 - 肖雨平 (公元316年·中原) --- 第一节:邺城羊圈(羯族的“两脚羊”) 寒月如钩,悬在邺城残破的雉堞之上。风掠过焦黑的梁木与坍塌的坊墙,卷起灰白色的骨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那是陈血、油脂与某种肉类被烈火炙烤后混合而成的气味,浓重得化不开。羯族百夫长秃发乌孤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踏入这座临时充作“羊圈”的废弃粮仓。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蜷缩的人影——全是掳来的汉家女子。她们衣衫褴褛,绳索捆住手脚相连,如同待宰的牲畜。 “挑!”秃发乌孤的羯语粗粝沙哑,刀鞘随意指向角落几个瑟瑟发抖的少女,“今晚犒赏前锋勇士,要嫩的,‘不羡羊’!” 士兵们哄笑着扑入,像挑选货物般掰开少女的下巴查看牙齿,捏揉手臂和大腿估量肉质。惊恐的呜咽和绝望的啜泣在偌大的仓廪中低低回旋。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被粗暴地拖了出来,她徒劳地挣扎,细瘦的脚踝在冰冷的地面上磨出血痕,喉咙里迸发出不成调的尖叫:“阿娘!救我——!” 回应她的只有粮仓深处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却瞬间被堵住的哀嚎,以及秃发乌孤不耐烦的呵斥:“吵什么!能当‘羹羊’是你的福分!省了爷们埋锅造饭的工夫!” 火堆在军营空地上熊熊燃起,巨大的铁釜架在上面,浑浊的水翻滚着白沫。女孩被反绑在木桩上,泪痕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沟壑,圆睁的眼里只剩下对那口巨釜的纯粹恐惧。雪亮的弯刀挥下,惨叫戛然而止。温热的血喷溅在持刀士兵狞笑的脸上,也溅入沸腾的汤水中。一条尚在痉挛的、白生生的手臂被利斧斩下,“噗通”一声投入釜中,溅起混浊的水花和油脂。 “好肉!”一个满脸横肉的羯兵凑近釜口,贪婪地嗅着随蒸汽腾起的怪异肉香,喉结滚动,“这‘不羡羊’,可比硬邦邦的粟饼强多了!省粮又解馋,天王(石勒)的法子真是高!”周围的士兵发出野兽般的附和声,眼珠在火光下泛着饥饿的绿光。锅中的“不羡羊”(年轻女子)、“饶把火”(成年男子)、“和骨烂”(孩童),是他们维持恐怖统治的日常燃料。 --- 第二节:易水寒(八千红颜骨) 凛冽的北风如刀子般刮过河北平原,卷起枯草与沙尘。一支庞大的鲜卑军队如同疲惫的黑色蚁群,在苍茫大地上蠕动。队伍中段,夹杂着另一股更加刺目的“洪流”——上万名被绳索串联、步履蹒跚的汉族少女。她们是从洛阳、邺城一路劫掠而来的“战利品”,曾经娇嫩的容颜此刻只剩下麻木与绝望。华丽的锦绣罗裙早已被污泥和撕扯的破口玷污,精致的发髻散乱不堪,赤足在砂石路上磨出血泡,每一步都在冻土上留下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慕容鲜卑的骑兵在两侧逡巡,鞭子不时呼啸着抽向行动稍缓的少女,引来压抑的痛呼和更深的恐惧。夜晚宿营,篝火边便是地狱。女子的哭喊声、哀求声、衣衫撕裂声与鲜卑士兵粗野的调笑、满足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成为这支归师最黑暗的伴奏。白日里,那些被过度摧残或试图反抗的少女,则被粗暴地拖出队伍,成为行军中“补充体力”的肉食来源。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连朔风都无法吹散。 “将军,王濬的骑兵追上来了!前锋已在十里外!”斥候疾驰而至,声音带着惊惶。统兵的鲜卑贵族慕容评眉头紧锁,望向身后这庞大而沉重的“累赘”。带着她们,绝难摆脱晋朝幽州刺史王濬的追击;放掉?又心有不甘。 “传令!”慕容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决断,马鞭指向不远处那条在冬日里泛着幽蓝寒光的宽阔冰河——易水。“把这些两脚羊,都给我赶下河去!一个不留!” 命令如冰锥刺破空气。鲜卑士兵立刻化身驱赶羊群的豺狼,狞笑着用长矛和马鞭将惊恐万状的少女们逼向冰封的河岸。“下去!快下去!”哭喊声、哀求声瞬间达到顶点,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声浪。少女们互相推挤践踏,试图后退,却被无情的兵刃逼迫向前。薄冰在纷乱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和碎裂声。 第一个少女失足滑入冰窟,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尖叫。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下饺子一般。冰面大面积坍塌,黑色的河水翻涌上来,吞噬着那些单薄的身影。她们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挣扎着,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华美的衣衫和长发像水草般缠绕下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近万名少女消失在这片刺骨的寒水中。易水呜咽着,载着无数冤魂和破碎的青春,裹挟着浮冰与残破的衣袂,沉重地向东流去。河岸上,只留下空荡荡的绳索、几只遗落的绣鞋,以及慕容评嘴角一丝如释重负的残忍。 --- 第三节:魔王苻登的“肉脯军”(陇西血食) 陇西高原,寒风卷着雪粒,抽打着前秦皇帝苻登大营的旗帜。营中弥漫的不是粟米的香气,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与奇异肉香的甜腻气味。巨大的砧板旁,几个面无表情的老兵正挥动沉重的斧头,将冻得僵硬的、被剥去铠甲和衣物的人形躯体砍剁成块。暗红色的肉块和森白的骨渣四处飞溅,随后被投入沸腾的大釜中熬煮,或是直接穿在树枝上架到火堆旁熏烤。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更浓郁的怪味。 苻登身披大氅,站在高台上,俯视着这地狱厨房般的景象。他的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沉默而迅速地撕扯、咀嚼着手中焦黑的肉块,脸上没有享受美食的表情,只有一种麻木的、补充体力的机械感。偶尔有人盯着肉块上残留的某些特征(如一片刺青、一缕未烧尽的头发)怔忡片刻,随即猛力甩头,更凶狠地咬下去。 “陛下,姚羌(指后秦姚苌)坚壁清野,陇西粮道断绝已逾半月……”军需官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苻登抬手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狂热的笑容,指向营地边缘堆积如山的敌军尸体——那是昨日激战后的“收获”。“粮?这不就是现成的粮吗?”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传遍寂静的营地,“羌贼杀我天王(苻坚),此乃不共戴天之仇!食其肉,寝其皮,方能泄我心头之恨!更能壮我筋骨,增我勇力!告诉儿郎们,吃!吃得饱饱的!这些都是天赐的‘肉脯’!吃了它,我们才有气力杀尽姚羌,为天王复仇雪恨!” “复仇!复仇!!”短暂的死寂后,营地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饥饿与仇恨被巧妙地混合、点燃。士兵们眼中燃起嗜血的火焰,望向那些“肉脯”的目光不再有丝毫犹豫,只剩下赤裸裸的、对能量和复仇渴望的贪婪。苻登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在这片被战火和饥荒彻底摧毁的土地上,道德与伦常早已被生存和仇恨碾得粉碎。他的“肉脯军”,就是这人间地狱里孕育出的最畸形、最恐怖的战争机器,靠着吞噬敌人的血肉,在绝望中支撑着前秦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火光。 --- 第四节:杀胡令·血色清算(冉闵的愤怒与羯族的末日) 公元350年,邺城。曾经作为后赵国都的繁华之地,此刻已化为修罗屠场。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街道上血流成河,粘稠的液体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踏在滑腻和死亡之上。汉人兵士和平民,眼中燃烧着积压了数十年的刻骨仇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冉闵“诛胡羯,复汉统”的号令下,疯狂地扑向每一个能辨识出的羯胡。 一处深宅大院内,曾经的羯族贵族石冲瘫坐在华美的波斯地毯上,瑟瑟发抖。屋外,他亲兵的抵抗声正迅速被淹没。门被巨力撞开,一个满脸血污、独臂的汉人老卒冲了进来,手中豁口的环首刀滴着血。他死死盯着石冲,眼中没有对贵族财富的贪婪,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 “认得我吗?石老爷?”老卒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永嘉五年,襄国城外!你带着你的兵,把我家当‘粮’吃了!我爹、我娘、我媳妇、我那刚会走路的儿……都被你们这些畜生拖进了营寨!我这条胳膊,就是当时为了护住我儿,被你们砍下的!可惜……可惜还是没护住啊!”老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与癫狂,他猛地扬起刀,“今天,老子要亲眼看看,你这羯狗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刀光落下,惨叫凄厉。复仇的快意与更深的痛苦扭曲了老卒的脸。城中,类似的场景在无数角落上演。被解救出来的汉家女子,有的呆滞如木偶,有的则捡起地上的刀,尖叫着扑向倒地的羯兵尸体疯狂劈砍,将积累的屈辱与恐惧化作毁灭的力量。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人”羯胡,此刻如同丧家之犬,无论男女老幼,皆在汉人积郁已久的怒火中化为齑粉。史载邺城一日之内,被斩首的羯胡就超过二十万。后赵羯族的统治,连同他们赖以生存的恐怖食人体系,在冉闵掀起的这场血色风暴中,轰然崩塌,走向了近乎灭族的终局。 --- 第五节:白骨荒原上的余烬(历史的沉默与回响) 战火渐熄,硝烟散尽。曾经人烟稠密的中原腹地,举目望去,唯余千里荒芜。废弃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野草从灶台和炕席的缝隙里顽强钻出,在风中摇曳。荒田里不见稼穑,只有森森白骨半埋于黄土——无人收敛,无人祭奠。乌鸦成群结队,聒噪着落在白骨堆上,啄食着残留的筋络。 黄河的一条小支流近乎断流,浑浊的浅滩上,散落着无数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小块人骨,如同怪异的卵石。几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汉人遗民,形如枯槁的幽灵,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一切可食之物:草根、树皮、甚至泥土。偶尔发现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动物或人的残骸,便如获至宝,立刻引来一阵无声而激烈的争抢。易子而食,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词汇,而是这片土地上每日上演的、无声的生存悲剧。 一位衣衫褴褛、从江东冒险北归探亲的老儒生,踉跄地行走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上。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残缺的《诗经》,那是他家族传承的典籍。眼前的一切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残存的、对故土“礼乐之乡”的想象。他停在一片巨大的乱葬坑前,坑内骸骨交错,不分胡汉。寒风呜咽着穿过累累白骨,发出空洞而凄厉的哨音,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在控诉、在哀嚎。 老儒生颤抖着,展开残卷,对着这白骨荒原,用尽全身力气,嘶声诵读起《小雅·蓼莪》,那悼念父母恩情的悲怆诗句,此刻却成了为这片土地和其上所有逝去生命而唱的挽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苍老悲凉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最终被无情的寒风吹散,消散在无尽的白骨与沉默之中。 尾声:文明的裂痕与融合的胎动 数十年后,北魏王朝的根基在平城(今山西大同)渐渐稳固。年轻的皇帝拓跋珪推行汉制,诏令鲜卑贵族学习经史,设立太学,试图弥合胡汉之间那道由血与火、恨与怖撕裂的鸿沟。 太学之内,一位出身代北贵胄的鲜卑青年学子,正襟危坐,蹙眉苦读着一卷沉重的《汉书》。当读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记载时,他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本能的厌恶与不解。他抬头望向窗外,平城街市熙攘,胡汉杂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虽不复中原旧都的繁华,却也透着劫后余生的烟火气与一种粗糙的活力。 “夫子,”青年忍不住发问,带着鲜卑口音的汉话略显生涩,“史书所载,永嘉之乱,胡羯肆虐,竟以我汉家百姓为‘两脚羊’,充作军粮…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果真有其事乎?人…人如何能食人?”他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以及对那无法想象的黑暗年代的隔膜。 授课的老儒生须发皆白,闻言沉默良久。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太学的窗棂,看到了几十年前中原大地上那白骨盈野、易水呜咽的景象。那些惨绝人寰的记忆,如同烙印般刻在老一辈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公子,”老儒生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读史,非为猎奇。读此等惨事,更非为辨其真伪。真,远甚于书简所能尽述。”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上的《汉书》,“永嘉之祸,神州陆沉,非独胡羯之暴,亦乃纲常崩坏、人伦尽丧之果。饥馑裂土,兵燹焚天,人处绝域,则禽兽之性萌,礼义之防溃。‘两脚羊’之名,非凭空捏造,乃血泪浸透之史实!是吾族之殇,亦是人性之悲!” 他环视着座下这些胡汉混杂的年轻面孔,目光锐利如炬:“尔等生于新朝,得沐王化,习圣贤书,当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几希’,便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读此史,当惕厉于心!知吾辈今日粗安之不易,知仁义礼智非迂阔空谈,乃维系人伦、存续文明之命脉!若忘此痛,若失此心,则昔日之修罗场,焉知不会重现于明日?” 老儒生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学子的心上。太学之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市井的喧闹隐隐传来。那鲜卑青年学子脸上的困惑渐渐褪去,代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汉书》那冰冷的字句上,指尖拂过“人相食”三个字,仿佛触摸到了历史深处尚未冷却的灼热伤疤。这道伤疤,横亘在胡汉融合的道路上,无声地警示着后世:文明的复苏与种族的融合,其根基不在于武力的征服或强制的同化,而在于对共同苦难的记忆和对“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份“几希”之心的共同守护。融合的胎动,正在这沉重的历史回响与深刻的伦理反思中,艰难而顽强地孕育着。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