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马车中的贵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六百多年前。 “听说了吗,昨晚的中元夜,厉鬼月篱吃了好多人,襄氏一族这次惨了。” “那可是胤安第一大氏族的襄族啊,没想到竟在自家别院里被屠了个尽。” “若是被屠也就算了,他们可是活生生地被那月篱吞吃入腹!据说有人路过偷看了一眼,满斋子的残尸断臂,极其惨烈!” “可昨夜赋雪公子不是带着襄氏一族给月篱行及笄礼么?” 对方顿了顿,刻意压低声音道:“襄氏一族此次行的是请君入瓮之计,却没想到引火烧身了,做了好大的赔本买卖。” “啊?难不成那厉鬼月篱竟不知……不知自己是襄族的祭品?” “谁会甘心被献祭,这世间就没有不惜命的人。啧啧,只是可惜了正处大好年华,矜贵风雅的襄族嫡子赋雪公子,好不容易亲手豢养出一个鬼侍,结果却命丧其手!” “据说赋雪公子死状极惨,半个脑袋都被咬掉了。” 众人一阵哀叹。 “所以我说,这鬼怪天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到底是下贱粗鄙之物。”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我们人类有畏惧之力相护,恐怕早就被那群野鬼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有人好奇问:“对了,赋雪公子死了,那厉鬼月篱呢,她死了吗?” “她身体里流的是厉鬼始祖之血,谁能奈何得了她!” “我听说去清扫现场的慑鬼院没找到赋雪公子的尸身,有人怀疑是被月篱带走了。” “厉鬼月篱虽为鬼侍,却无视尊卑,爱慕自己的主人赋雪公子,若真是她带走了赋雪公子的尸身,也说得通。” “谁知道呢,赋雪公子如此绝代风华的胤安贵子,最终竟落得个尸骨不还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 …… 六百多年后。 簌雪弥落,山地空旷寂寥,唯独远近稀稀疏疏的几株银树肃立。黑夜被素裹在一层永褪不去的白幕之下,散落数点星光的苍穹处,一道亮光划落于地平之线,月色之间,雪天融为一色。 寒风啸啸从耳畔凌厉带过,一个稻田小鬼踩在常年积雪的地面上,一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点漆双眼警觉地四下打望。 还好,此处没有其他鬼怪出没…… 稻田小鬼心头微微一松。 她是一个“或许”活了几百年的稻田小鬼,此处“或许”便是她的出生地。 之所以对自己的身份皆以“或许”来下定论,只因她来到这世间的起始记忆并非如其他鬼怪一般,皆从孕育万鬼的鬼田而起。 她对这个世界开启记忆之初,她刚巧从一亩枯涸无泽不见一苗的稻田里苏醒过来。 她不是新生鬼,她只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然后又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有关于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鬼,因为记忆的缺失,稻田小鬼已无从探究,姑且便当作是另一种新生吧,她一直就是一个心宽随意之人。 刚醒来的时候,稻田小鬼感觉自己仿佛睡了好长一觉,长到后来去觅捕吃食的手脚根本使不上力,害自己饿了三天的肚子。 之后还多亏她不小心破了一个痴无鬼的迷魂阵,才幸得这个好心的鬼怪给她几条早已结成冰霜的小黄鱼充饥。 许是因为有胜于无,稻田小鬼觉得那条小黄鱼是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 “我该如何唤你?”痴无鬼看着稻田小鬼将还裹着冰霜的小黄鱼一股脑塞进嘴里,好奇问道。 稻田小鬼狼吞虎咽,心想着自己的记忆始于那亩稻田,便含糊道:“阿稻......你唤我阿稻......” “我瞧着你这模样,有几百岁了吧?” 阿稻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听到此话,不禁一愣。 痴无鬼用法术化出一面镜子,阿稻凑近往里一瞧,一张面黄肌瘦到几乎已经不算是圆脸的脸上,一对紧蹙的双眉如毛虫,蒜头大小的一挺秀鼻下方,是一张刚恢复些许血色,上面还沾着几粒小黄鱼肉屑的小嘴。 整张脸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鬼怪脸,不过唯一比其他鬼怪瞧着要出彩的地方,就是那双生得如同小鹿般闪着慧黠灵活光芒的双眸。 这模样,确是有几百岁。阿稻一边腹诽着,一边还不忘对着镜子俏皮地眨了眨眼。 痴无鬼放大的脸突然凑近到跟前,盯着她的那双眼,面露紧张之色:“仔细一瞧,你这双眼生得奇了,竟有几分像胤安里的那些人类。” 她收回看向镜子里的目光,好奇地问:“胤安?那是哪里?” 痴无鬼整个鬼身开始止不住地瑟缩发抖起来,眼中出现浓浓的畏惧之色:“人类的集居之地胤安,那是我们这些低等鬼怪决不能轻易踏足之地!” 不知为何,虽然阿稻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但是却清楚地知晓这个世界的规则:“人尊鬼卑,任何一个人类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奴役,或者杀死我们。” “不错,”痴无鬼眼中出现恨色,“如此生不生,死不死的宿命,也不知我们鬼怪一族何时才能挣脱!” …… “咕……咕......”肚子里再度涌起的饥饿感,拉回了阿稻飞远的思绪。 她望了眼头顶上空高悬的明月,叹了口气。 她又已经有五日没有寻到任何入腹之物了…… 此地是位于胤安西部的鬼田乡“雾城”,与都城“胤安”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所不同,雾城只有“冬”这一季,因而此地极其贫瘠匮乏。 而所谓的鬼田乡,便是鬼怪生长聚集之地。除了雾城之外,还有分别位于胤安的东、南、北部的三座鬼田乡。北部鬼田乡“晓庄”唯一季为秋,东部鬼田乡“晋谷”仅有夏,南部鬼田乡“云楼”独有春。 四个鬼田乡,自己偏生就从这鸟不生蛋的雾城醒来。 阿稻丧气地瘪了瘪嘴,瞥向自己因破烂的木屐而冻得发红已失去知觉的双脚,一咬牙,加快脚步朝不远处的兰铃谷深处走去。 兰铃谷是阿稻每日出门前来寻吃食的山谷,之所以选择此地,一是因为阿稻所住的山洞离兰铃谷较近,且山谷中可供鬼怪填腹的生食比其他地方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个山谷里住着德高望重的鬼孺。 鬼孺是黄泉入口的看守者,人类死后,若神魂不想进入永不得出的冥地,便可在途经黄泉之时,饮下鬼孺的醒鬼汤,变成鬼怪,继续存活于世。 鬼孺虽年老体迈,却鬼气凌厉犹在,鬼界里的宵小鲜少敢前来叨扰,这刚好解了近段时日不断被其他鬼怪骚扰的阿稻之困。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有所收获...... 阿稻一蹦一跳地踩上河阶,望着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的炙河,缓缓闭上眼,气息一张一翕之间,吸净排浊,颇有几分惬意。 雾城处处冰天雪地,唯独这条由谷口延伸至山谷顶的炙河,终年流水潺潺,便是这死气沉沉之间也因而得幸,生出独此一份的一抹生机。 屏气凝神,五感已渐清明,耳中只闻水声哗哗,鼻息间缓缓沁入和着水草泥土跟鱼腥的熟悉气味。 等了五日,今日总算又来运啦! 阿稻嘴角露出愉悦的弧度,双眼猛然睁开,身形一跃而起,飞至半空之中,她一声高喝:“擒!”只见其右手掌心处迅速显出一字“擒”,此字色红如血凝而成,在月色下闪烁着诡异的鬼光。 阿稻执掌瞄准河中一条正游移着向下方而去的小黄鱼,刚要跃下一击而中,却听不远处传来车轱辘轰隆转动声和人马行进声。 阿稻眼中闪过一道警觉,果断收回掌心,身影灵敏地一闪身就将自己隐藏在河旁的树丛之中。 声音越来越近,一长队的人马缓缓出现在视野之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掌灯的两名做贵族婢女打扮的女子,一身秋香色菊纹衣衫,梳丫髻,别玉钗,手中各提一盏白皮枣形灯盏。 紧跟在两个掌灯婢女身后的是两队列穿着铁甲的侍卫,每人身侧皆有一柄入鞘之剑,这些人周身散发着凌烈寒意和杀气,步伐不一,看似行色匆匆,但节奏却紊中自有章法。 阿稻眼神不由朝队列后方觑去。 皎白月色之下,一辆黑楠木马车缓缓驶来,驾马车的是一个面容儒雅却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一身银白色锦衣。 男人身后的车前两侧分别挂着掐丝珐琅银香球和琉璃梨花白玉灯,一张淡青色的白玉帏帘隔绝开想要探入马车内的视线。 透过他们一身精致行头,能判断出坐在马车中的人必是非富即贵,想来应是来自那痴无鬼口中的胤安之地的某位权贵。 阿稻正在沉思着,突然感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射向自己,她回望过去,刚好对上对方的视线。 是那只跟在马车近旁随侍的狸奴鬼侍! 好浓郁醇厚的鬼气! 队列在狸奴鬼侍抬手之间,已缓缓停下。 狸奴鬼侍离开车队,朝阿稻所在方向走近几步,停下慢声道:“何方野鬼,敢在公子车驾前造次?” 阿稻无奈地挠挠头,有些烦恼到底是该应还是不应。这边脑子里还未下决定,但嘴巴已不自觉先出了声:“鬼侍大人饶命!” 下一刻,阿稻只能硬着头皮从树丛后站出来,讪讪一笑。 狸奴鬼侍打量阿稻,见她身穿一件破烂葛布衫,双脚上的棕色木屐边缘已磨掉了大半截。一张勉强称得上圆脸的容色平庸至极。 唯独那双眼,细看之下,其中闪闪而动的眸光竟透着人类眼眸才有的神韵。 阿稻此刻也在细细打量狸奴鬼侍,从刚才注意到他到现在为止,不管是守在他那位马车里的主人跟前,还是站在自己这个低等的野鬼面前,这个鬼侍一直都顶着一张笑眯眯的狸猫脸,沉默恭顺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阿稻从上到下开始更仔细地打量这位狸奴鬼侍。 身为鬼怪,狸奴却作人类打扮,穿着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间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庄重又不失洒脱之气,手里还提着一盏白玉羊角灯。 马车里的那位贵人还真是偏爱白玉色,从那驾马车的中年男人到马车上的饰物,再到这狸奴的周身…… 一道微弱的白光突然自眼前一晃而过,阿稻的视线瞬间被狸奴额间那一株泛着莹白光泽的篱花状的鬼侍纹吸引住。 她能从这鬼侍纹中感应到一丝强大的人气,定是来自马车中那位贵人。 这便是主人赋予鬼侍的庇护,让其他鬼怪不敢轻易靠近,唯人类所有的畏惧之力。 所谓畏惧之力,是人类人气中生来便蕴含的、让鬼怪对人类生畏生惧的力量,是鬼怪一族从上古时代起至今一直无法挣脱的宿命…… 人尊鬼卑! 面对畏惧之力,其他鬼怪应该早就双膝跪地不起,吓到尿裤子了,但阿稻知道自己不会…… 但她仍是装作慑于畏惧之力之下,恭顺卑微地双膝跪头,叩首于马车方向,求饶道:“奴并非有意造次于贵人车马前,而是想为贵人效一份薄力,还望贵人恕罪。” 还不待马车中之人回应,车近前一铁甲侍卫已率先发出一声冷叱:“放肆!区区一低贱野鬼,也妄想得我家公子青眼!” 阿稻隐藏在叩礼之下的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大人息怒,奴自知低贱,不敢再继续污贵人的眼,奴即刻离去,便不打扰贵人了。” 阿稻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紧张和惧怕,但她卑微虔诚伏地叩首的脊背却不自觉地比刚才舒展挺直了些许。 阿稻刚打算起身离开,却听马车中突然传出一声轻笑,阿稻的动作顿时僵住。 狸奴此时神色总算有了变化,他脸上的笑微敛了下,轻步退至一侧,背脊微弯,恭敬地望向马车方向。 “你欲所效之力,为何?”此声如玉击琼浆,音色清冷幽雅,音调漫不经心中透着疏离,还有睥睨天下的高傲,如潺潺清泉般从黑楠木马车里缓缓流出。 这是生来高贵,一贯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声音。 就算阿稻明知人类的畏惧之力对自己毫无作用,但是此刻,仅仅是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她竟都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从未有过对人类的敬畏与恐惧之感油然而生。 阿稻保持着方才打算站立起来动作的双膝突然重重地砸在地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拽着她,迫使她心甘情愿地向马车里那个连面都还未见过的男人卑躬屈膝,俯首称奴。 阿稻心中一阵战栗,嘴里艰难地吐出话,语气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奴……奴是想要为贵人……引路,此山谷痴无鬼众多,迷魂阵无数,奴恐贵人因此耽误了行程。” “奴能自由穿行于各种阵法……” 刚才出声的侍卫张嘴又要再言,恭顺站于一侧的狸奴眼神却突然扫过去,暗含警告。 那侍卫会意,瞬间脸色煞白,下意识瞄了眼那马车前纹丝不动的白玉帏帘,面露一丝惧意,额头不自觉已冷汗涔涔。 此时,马车中再次响起那贵人的声音,“如此,便引路吧。” 第2章 赐你一庇佑之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行人披星戴月,继续前行。 阿稻走在马车队伍最前端,身后紧跟着那两名掌灯婢女。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片肃寂之下,只能听到沉闷的行进之声。 两侧的枯木生出寥寥无几的孤头枝桠,常年积雪结成的冰霜将其整个包裹住,融成一体,形如一株株形态各异的冰晶雪树,似那张牙舞爪的上古鬼怪,在清冽的月光下泛着诡谲狰狞的光影,让行走其间者有如身坠幻境之中的错觉。 如此这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轻缀一笔,便能让这些长于荒野之中毫无生气之物,平添一番意境。 阿稻不由会心一笑,刚才因那位贵人而产生的畏惧之意不由消退些许。 黑楠木马车上,车窗的白玉帘此时轻轻从里面掀起一个小口。 狸奴躬身上前,目光并未看向车内,而是守礼地望着地面方向,一张狸猫脸上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狸奴恭敬问道:“公子?” “快出谷了,去处理了吧。”车内传来贵人清冷慵懒的声音。 “是!”狸奴颔首,躬身告退。 穿过最后一个迷魂阵,便到了兰铃谷的出口处。阿稻停下脚步,身后的马车队列也跟着停下。 阿稻小跑步到马车近前,恭敬地叩首行跪拜之礼:“贵人,已到山谷口,下面的路应是无碍了。” 阿稻心想着赶紧送走这尊大神,自己好去找些吃食,错过了今夜的小黄鱼捕食,已五天没吃上一口食物的她,赶了这大半夜的路,如今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再走下去,自己这条小鬼命就该没了。 但是等了半晌,马车中都没有任何反应。 阿稻心中再次惴惴不安起来。 这贵人如此轻易便应了自己这个法术低等的野鬼为其引路,本就有些怪异。现在再一细思,区区一个迷魂阵,马车中贵人的贵气如此强大,怎么可能难得到他们! 既然如此,为何还应了自己为其引路? 阿稻眉头不禁一蹙。 他们这大半夜的行色匆匆地赶路,莫不是这其中涉及到跟那贵人有关的一些机密要事? 好巧不巧地,竟被自己倒霉地撞上…… 想到此处,阿稻猛然一惊! 自己无意卷入其中,对方该不会是想以引路为借口,然后寻个由头把我就地灭口了吧? 此时正值夜黑风高,可不正是杀鬼好时机!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野兽嘶吼声,阿稻原本就冰冷的周身,瞬间染上一层更重的寒意。 气氛越发阴森沉闷…… 阿稻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跪拜在地的一只单脚微微挪动了下,刚巧碰上脚边的一截断枝,发出咔嚓的一声轻响,瞬间打破这一方寂静。 车内之人似是受了惊动,隐隐传出窸窸窣窣地响动声,白玉帏帘微微一动。 接着,阿稻听到黑楠木马车内传出手指在桌台上轻叩的声音。 阿稻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虔诚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身子已忍不住有些微颤起来。 “你不怕人。”音色依然清冷幽雅,但却多了几分其他未知的情绪在里面。 他的口气十分肯定,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阿稻强行止住身体的颤栗,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看来,是逃不过这位贵人的眼…… 阿稻只得老实回道:“是。” 黑楠木马车内的轻叩声倏然停下。 又是一段不长不短的静默…… “咕……咕......”阿稻的肚子突然又叫了起来。 阿稻很是尴尬地一只手赶紧压在肚子上,想要断了这叫饿声,岂料咕咕声却一声比一声响,很是热闹。 阿稻面上一热,刚要告罪,却见狸奴已命两位婢女端来用百玉篱花纹盘装盛的几块正热气腾腾的馒头。 阿稻一时间有些愣住,直到那馒头的热气扑到自己脸上,阿稻才回过神来。 她面露感激之色,激动欣喜地朝马车内的贵人再度叩拜,然后直起上身,一脸虔诚地将一块块大热馒头逐一装进自己胸前的衣兜里。 馒头温暖的热气顺着双手缓缓涌入周身,身子竟有枯木逢春之感。 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之地,竟还能随时供应上热馒头…… 阿稻看了眼马车前垂下的一动不动的白玉帏帘,神色不禁越发恭敬。 “走吧”。黑楠木马车内再次传出贵人的声音。 车队重新启程。 丝毫没有阿稻所想的,要将她灭口的迹象。 阿稻心头的大石落下一半,暗自轻出了一口气,叩送贵人离去。 队伍逐一经过阿稻跟前,那辆黑楠木马车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一股若有似无极淡的清幽茶香,混着寒气钻入阿稻的口鼻之中。 这茶香,似是从车内轻泄出来的…… 阿稻不由微微抬起头,余光中,她看到挂在黑楠木马车前,随着马车微微晃动的银香球,在月色下散发着神秘清雅的气韵,亦如那黑楠木马车中的贵人。 马车渐行渐远,阿稻收回视线,她刚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去,却猛然惊觉身侧还站立着一人。 阿稻吓得一瑟缩,下意识便闪身退至几步以外。 以为是哪个鬼怪又缠上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那张笑眯眯的狸猫脸。 “狸奴鬼侍,你为何还未离去?”阿稻心中闪过一道警觉,但还是故作诧异地问道。 狸奴依旧带着那副眉眼弯弯的眯眯笑意:“我家公子念你今夜诚心引路,便赐你一庇佑之福。” 狸奴说完,便对着手中的白玉羊角灯轻声一念,灯笼里瞬间飞出十几道野鬼的元神,元神一片鬼哭狼嚎,待看到阿稻后,瞬间如饿鬼般,齐齐从半空朝阿稻俯冲而来。 “血……血……给我你的血!快让我喝了你的血!” 阿稻吓得下意识一闪身,躲到狸奴的身后。 狸奴广袖一挥,一道寒光从袖中射出,这十几道元神一刹那便消弭无影。 眨眼的功夫,十几道元神就灰飞烟灭了。 “太厉害了,不愧是鬼侍!”阿稻发自内心地出声赞叹,看狸奴的眼神不自觉间已多了几分浓浓的崇拜和羡慕。 狸奴拢了拢袖,笑眯眯地转身看向阿稻:“这十几只野鬼一路尾随于你,你可认得他们?” 阿稻连忙点头:“认得!认得!这些野鬼已经纠缠我许久。” “为何纠缠?” 阿稻如实回道:“他们想喝我的血。” 狸奴一愣,似是不解:“血?” 阿稻解释道:“因为我不怕人,他们以为喝了我的血,就也能跟我一样。” 自从她不怕人的秘密在一次偶然机会下被一个鬼怪发现后,她就开始过上了整日被各路鬼怪轮番纠缠,四处躲藏逃跑的生活。 跟这些鬼怪的周旋,如今早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不过,也亏得这些鬼怪的纠缠不休,竟让她无形中练就了一身自如躲闪的绝技。 狸奴把阿稻不以为意的神色看在眼底:“方才有公子在,这些鬼祟不敢靠近,公子刚一走,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来,我奉公子之命将他们解决,想来之后一段时间,那些鬼怪不敢再轻举妄动,你尚可得片刻清净。” 阿稻面上一怔:“贵人他……为何要帮我?” 狸奴笑眯眯道:“这是公子赐你的一庇佑之福,回报你今夜的引路之功。” 阿稻闻言,脸上原本随意的神色逐渐敛去。 从她自稻田苏醒至今,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努力去适应这一方世界。尽管她学会了如何躲避比她强大的鬼怪的追杀,也学会了如何在不被饿死之前找到吃食,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一直存在着一份从未有片刻消失的惶恐不安。 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全然是陌生的。身处其中,不知昨日,更不知明日。 此刻的这个庇佑之福,虽只是短暂的一时庇佑,却神奇地让那份隐藏于心许久的惶恐不安得到片刻安宁。 阿稻眼中露出今夜第一道真诚之色,她郑重地拱手谢道:“奴不过一卑贱之身,多谢贵人抬举,赐予奴一时庇佑,恳请狸奴鬼侍向你家贵人转达奴的谢意。” 狸奴笑眯眯地双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他虚抬了下手,算作应答,闪身便化作一道鬼侍特有的绿光,朝车队行进方向飞去。 清寒月光下,黑楠木马车被前呼后拥地继续稳稳行进着。 淡青色一动不动的白玉帏帘之后的马车之中,有一抬楠木矮几,矮几上有一樽藏青色蟠龙纹茶炉,炉中燃着桑木至微火,正细烹着急须中的岳山茶。 一旁的狸猫白玉香炉中,郁白色烟气正徐徐盘旋着从狸猫口中而出,袅袅升腾,弥散一室。 一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此时正单手撑着头,倚坐在楠木矮几前,闭目养神。 少年面容精致清雅,神情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肆意,头束玉冠,周身都透着矜贵高华的气质。 马车外闪过一道绿光,少年缓缓睁开眼。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墨色双眸,眸光幽深如一汪深潭,其上还弥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神秘之物。 少年身形微微一动,本已微敞开的道袍,因为此动作,瞬间从左肩滑落,露出如上等瓷器正泛着白玉光泽的锁骨。 锁骨旁的肩头一处,一株散发着水青色微光的幽兰胎记,与锁骨交相辉映,自成一方若空幽之境的美景之画。 整个人如同一块上等精致的白玉。 “公子,都已办妥了。”马车外传来狸奴恭敬的说话声。 少年手执急须,动作优雅地将茶水倒入涂水烟色瓷釉腾云纹底的茶盅之中,然后拿起茶盅凑于鼻旁,缓缓吸入清香茶气。 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超脱凡俗的谪仙之姿,又不乏名士风流之态。 “人呢?”少年的眼神专注于茶水之上。 “奴已将那侍卫的尸体处理干净,不会被鬼怪蚕食。” 少年端起茶盅,看着盅里如绿色云团般缓缓舒展开来的一片片茶叶,嘴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将茶水送入口中,味道浓郁醇厚,唇齿留香:“可查清楚了?” 狸奴恭敬道:“是盛族的人。” 少年表情丝毫不见意外,他放下茶盅,身子慵懒地仰靠在身后的沉香色缠枝纹锦缎靠枕上,眼露嘲讽轻慢之色道:“盛焯槐真是越来越不上道了,襄族的规矩都未学好,就敢往襄府塞人。” 马车外沉默一瞬:“奴已按照公子交代,赐她一庇佑之福,只是……”狸奴语气中带着犹豫,“公子为何不直接……” 少年捻起茶炉旁一小截茶枝,在手指间来回搓揉,漫不经心道:“如此便好,你退下吧。” “是。” 指间的茶枝在少年的反复搓揉之下,很快便成末状。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微开,这些茶末便簌簌扬扬地透过指尖的缝隙,徐徐坠落到几面上。 少年沉思之色愈深,双眸之上浮动着的那层神秘之物翻滚之间,逐渐浓郁起来。 一豆灯燃于一盏银色莲花烛台上,将少年的影子拉长,倒影泻于马车一壁之上。 窗外微风拂动,掀起车窗短帘一角,有夜风探入,烛火跳动,衣阙翻卷,连带着车壁上少年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晃动。 冷夜风曳之下,少年的背影看上去竟突地添了几分古老又神秘的气息。这股气息,仿佛来自遥不可及的久远之地。 自强大之中生出的脆弱,自孤寂中透出悲怆。 冷意渐透入肌体,少年拢了拢散开的衣衫,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这一笑,竟让天地之间万物失色。 兰铃谷几里外的一个小山洞里,一片漆黑,往深处走一段路,才隐约看到角落里有些许微弱的火光。 火光之侧,阿稻坐卧在一张粗糙破旧,满是污垢的蒲草席上,正望着手里还剩下的一个馒头出神,她眉头时蹙时展,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极其困惑之事。 阿稻周身裹着一条破旧不堪的灰色麻布用来保暖,许是麻布太短,加之上面还有好几个破洞,当再一波冷风随着洞口灌进来之后,阿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前方处,一道莹莹黑光突然闪过,接着响起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把你手中的馒头让给我,老身可解你一惑。” 阿稻猛然朝那黑光望去,只见一撑着鬼头拐杖,身穿灰色麻布,头上别着一根银簪的老太婆正目光幽幽望着自己。 阿稻连忙掀开裹身的麻布,起身朝那老太婆行了行礼:“我能在这里安然度过这么些时日,多亏了鬼孺您老人家的庇佑,一个馒头而已,岂有不给之理。”说完阿稻在馒头上轻轻一点,馒头便自动飞到了鬼孺皮包骨布满橘皮褶子的苍老手心之上。 鬼孺掂了掂手里的馒头,满意地看了眼阿稻,这只稻田小鬼来这里不过数月,倒是机灵又识趣。 阿稻快步走到鬼孺跟前,正色道:“实不想瞒,我确有一惑,想向鬼孺请教。” 鬼孺那对浑浊的眼珠子转溜了下,等着阿稻继续说。 “我想前去胤安,寻求一个永久的庇佑,鬼孺觉得如何?” 许是被阿稻的话惊到,阿稻此话刚出口,鬼孺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阿稻忙伸手抚拍着她的背心,帮她顺平气息。 鬼孺平缓下来后,目光幽深地看着阿稻那双灵活如小鹿的双眼,心中滑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异样:“你想成为人类的鬼侍?” 阿稻点头,神情中透着一丝坚定:“我在这雾城,整日食不果腹,想喝我血的鬼怪走一批,又来一批,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指不定哪天就被哪个野鬼给吃干抹净了。与其在此地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去胤安寻得一线生机。” “只要成了鬼侍,我便能得到人类主人的庇佑,不用整日再担惊受怕。”阿稻说着,眼里已透出憧憬兴奋的光芒。 鬼孺沉思片刻:“胤安乃人类积聚之处,相传是十分繁华富饶之地。因无数权贵盘踞于此,所以人气极旺,畏惧之力遍布城中各处,为鬼界所惧。” 鬼孺意味深长地看向阿稻:“对我们野鬼来说,若不能以鬼侍之身得到人类的庇佑,留在那里,便是凶多吉少。” 阿稻一愣:“您是怕我无法成为鬼侍?” 鬼孺并未作答,浑浊的眼只是静静地盯着手心之上已经凉透变得硬邦邦的馒头,幽幽道:“是不是鬼侍,对人类而言,又有何区别?” …… 第二日,阿稻踩着晨起第一抹朝阳,启程离开雾城,朝胤安行去。 第3章 生香美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日后,阿稻抵达胤安。 胤安果真如鬼孺所说,繁华富庶,光看这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阿稻就已花了眼。 城内各处风格迥异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庄重典雅;柳垂花红,叶绿鸟鸣,一派春意盎然。街道两边商铺里的商品玲琅满目,那是阿稻未曾见过,甚至就算依靠幻术恐怕都难以幻化出来的物什。 大街上的人类个个都穿着干净得体,精神抖擞,小贩的叫卖声,娇娘的掩嘴轻笑声,公子们郎朗的闲谈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难怪有那么多鬼怪宁愿付出供人类奴役驱使甚至残杀的代价,也非要来此。 阿稻想到雾城鬼田乡内的一片死气,贫瘠冷清,心中不由唏嘘。 她刚要转身走入一条窄巷,却突然感应到有两股微弱的鬼气自人群中缓缓传来,阿稻脚下步子一顿,透过层层叠叠川流不息的人流,看到两个鬼怪正战战兢兢地行走其中。 他们全身透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昭然气息,始终保持半躬着身子、卑微守礼的模样,谨慎地小步挪动着,生怕碰到四周任何一人,若是真的不小心碰触到,便当即连声告饶。 有人故意撞上去,对其逗弄一二,两鬼身子立刻吓得颤抖如筛糠,再次连声告罪,引来对方一阵肆意嘲笑。 而置身事外的其他人类见此,投向它们的眼神除了鄙夷不屑,无丝毫同情。 这便是“人尊鬼卑”的人类世界。 鬼怪的鬼气越淡,法力越低下,对人类便越是畏惧。 这两只鬼怪,鬼气稀薄,额头不见鬼侍纹,明显是无人庇佑、法力低下的野鬼。 阿稻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为他们解围,突然身后的人流急速涌动,顷刻间便朝她挤压过来,阿稻身子不受控制地瞬间被冲到离那两只野鬼几步开外的地方。 街道陷入一阵骚乱,阿稻混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好不容易回过头来,发现人流此时已自动分列于街道两侧,中间留出一道宽路来。 少顷,套着马蹄铁的数匹黝亮骏马发出“噔噔噔”清亮有力的蹄声,由远及近地行来。 骑马的数人神色肃穆,眼神锐利,分别着红、蓝、黄三色长衫,腰间系金色满月暗纹缎带,手各握一法器,法器种类不一。 这些人周身的人气外露,呈浮动萧杀之象,与寻常人类的人气明显不同。 阿稻眼中闪过一道锋芒,她的视线停在这些人所携的法器上,上面还有未散去的亡鬼之气。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当是鬼孺口中令鬼界的鬼怪们闻风丧、胆敬而远之,专司慑杀鬼怪的慑鬼师。 人类不比鬼怪生来便自带法力,人类需将自身人气上附着的畏惧之力引入专门的慑鬼法器之中,才能化出慑鬼法力。 阿稻喉头一紧,不由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将自己隐没于人群之中。 慑鬼师度队列的尾端,紧接着的,是数顶样式、材质不一的华贵轿辇,一看就非寻常人家所有,每顶轿辇左右随侍数名婢女、侍卫,有数顶轿辇旁还有鬼侍跟随。 阿稻注意到其中一顶靛蓝色华盖暖轿,比起其他轿辇,更显奢华精致。 那轿辇由远及近而来,行过之处,留下阵阵软香,引得周围人群不禁一阵骚动,窃窃私语起来。 阿稻视线突然凝固在该轿辇前的帏帘上,系着的一枚左右来回轻晃摆动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 倒是让阿稻不禁想起雪夜里遇到的贵人马车上的那枚掐丝珐琅银香球…… 也不知那位贵人可也在这里面? 阿稻闭上眼睛,屏气凝神,五感逐渐归一,四下感知起来。 周围涌动的人气中混入了鬼气,鬼气中又混有人气,阿稻逐一辨识,但最终并未感应到丝毫出自于那位贵人身上的强大人气。 “这些世家权贵年年参加慑鬼院举办的择苗会,还真是乐此不疲。” “那些贵人平日里本就闲得慌,这挑选鬼苗、收揽鬼侍也算是一种他们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吧。” 鬼苗,是对供人类挑选并被收揽为鬼侍的鬼怪的称谓。 “只可惜我等无官无爵的一介平民,对此等宴会只能神往,无法一饱眼福。” 两人此番对话尽数落入一旁阿稻的耳中,她五感瞬间归于原位,猛地睁开眼。 今日竟有贵人收揽鬼侍! 阿稻心中暗喜,真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枕头。 她那双清亮的小鹿眼咕噜噜地飞快转了几圈,瞬间便计上心来。 阿稻环顾四周,眼尖地探到路边转角处有一棵结满莹白花硕的杏花树,一颗杏花花屑正随着风,自冠顶坠落而下。 眼看那杏花花屑即将落到正行进至树下的一顶暖轿顶盖之上,阿稻眼疾手快地嘴里默念“杏”字,右手掌心处迅速浮显出一个血红色的“杏”字,阿稻将带字掌心击中自己额间,她的身形瞬间隐去,化作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光飞向半空,钻入杏花花屑之中。 红光刚进入其内的下一刻,杏花花屑便稳稳当当地坠落在暖轿顶盖之上,随轿辇绕过了转角。 一抬抬华盖轿辇逐一离开主街,鱼贯进入一条青石鹅卵石小道,再穿过两条宽巷后,眼前景致便豁然开朗。 前方不远处,坐落着一座雄伟磅礴的九九八十一层楼阁,高耸入云间,琉璃瓦层叠堆砌,飞檐直指九天,恰似镇守一方保平安的上古神兽。 整座楼阁被强大浓郁的畏惧之力所萦绕,让鬼怪根本不敢靠近半分。 三个烫金大字“慑鬼院”洋洋洒洒地被嵌刻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方的匾额之上,庄严肃穆。 这便是胤安用来维持“人尊鬼卑”秩序的定安基石,令万鬼谈之色变、忌惮非常的慑鬼院。 看守于门前的小厮见到众轿辇车驾,立即上前对众贵人行躬身之礼,然后打开大门,迎打头阵的慑鬼师们先行入内。 紧随其后的华盖轿辇依次停在大门前,一字排开,轿辇内的贵人们在婢女的搀扶下从轿中逐一走出来。 清风徐来,翻起轿帘,似有纱幔卷。 贵人们锦衣华服,薄衫蹁跹,华袿飞髾,暗香浮动。 娇女衣香貌美,腰若杨柳;男子俊美风流,潇洒倜傥。 系有那枚花鸟纹鎏金银香球的轿辇前,一只细长若白葱的纤纤素手缓缓从碧海棠底纹绛色帏帘里伸出,左右婢女俯身上前搀扶。 这位最后从轿辇中出来的少女,黛蓝梅纹领口微敞,上身着白玉色广袖短衫,下身妃红长裙戋地,脚踩立凤履。 一张鹅蛋脸略施粉黛,肤若凝脂,螓首蛾眉,朱唇皓齿。蔽髻上镶有一金鸾钗,走起路来那金鸾一颤一颤,栩栩如生。整个人如同从画上走出来一般,乃一步一生香的清丽绝色美人。 她一出现,在场其他贵女瞬间失了颜色。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这少女,贵女们眼露嫉妒,贵子们则一脸痴迷。 生香美人看看众人,嘴角勾起优雅的淡淡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天生自傲的贵气,显然很享受这些人的注视。 而就在她刚走下来的瞬间,她身侧那顶软轿的华顶之上,原本停在上面的杏花花屑正发出一抹微弱的红光,随风稳稳飘落在了生香美人的蔽髻之间。 无人注意到这细微一幕。 这时,一名小厮从朱门内走出,快步行至贵人们跟前,拱手道:“贵人们请随我来。”然后恭敬侧身到一旁,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贵子贵女们便迈步朝朱门走去。 一路行走于慑鬼院内,四处寂静无声,每层楼之间圆柱顶立,周围密林参天,威武森严,隐透着一股庄重萧杀之气。 贵人们绕过一个专供慑鬼师修习法术的修炼场后,便进入一个花草葱郁的庭院,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最终抵达待客的正厅。 厅内早已安排好榻几,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引各位贵人到相应的位子入座。 座次越是靠近前排上首,身份便越是尊贵。 待众位贵人落座后,几名小厮抬上芙蓉花绣纹白纱屏风,将坐在后几排的贵女们围住,与贵男们隔开。 胤安门阀贵族宴会中,尽管男女可同席,但毕竟是些待字闺中的未嫁娇女,在面对外男时,还是需要顾忌几分礼数。 此时,又有数名着素裙头绾丫髻的貌美婢女手端各类吃食和酒水入内,依次跪坐在每个塌几前侍奉。 两排身着绛红色宽袖长袍的乐师在角落一侧席地而坐,开始演奏起乐曲。 而此刻附着在杏花花屑之上,藏于生香美人蔽髻上的阿稻,正郁闷得紧。 也不知这美人出门前是熏了多少香料,发髻处散发的香料气味好生浓郁,熏得置身其中的她连打数个喷嚏,差点因鬼气不稳显出原形。 阿稻正憋着气,突然感觉近前一阵疾风袭来,其中还混着淡淡脂粉味。 阿稻自生香美人的蔽髻朝上方望去,只见一张放大的白皙俊美的少年脸,正带着春风般的笑意,隔着白纱屏风,探过头,正俯望着生香美人。 那阵疾风,正是从少年手中摇动的折扇发出来的。 “元之今晨出门时,便闻枝头鸟啼鸣,不想果是有好事临头,今日竟遇见了胤安第一美人。”珞元之一收折扇,朝生香美人行了个平礼,动作行云流水,好不风流。 生香美人寒棠梨袅袅起身,嗔道:“就你嘴贫,改日我让珞大公子好好治治你。”脸上一直保持的应付笑容总算换上几分真诚亲近。 珞元之哈哈一笑,戏谑道:“可不巧,我大哥这段时日一直不在胤安,这状你怕是告不成了。” 寒棠梨也不生气,此时却是心思一转,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公子他……近日可好?”语气羞怯中带着些许紧张期待。 珞元之闻言,目光闪了闪。 见寒棠梨一张俏脸在问出话后,已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红晕,眼中也生起淡淡水色,便故作委屈叹息道:“寒大小姐,你面前此刻站着一个如此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你怎的忍心问起其他男人来了?” 就在两人对话间,不远处,于寒棠梨下首第一排,正襟危坐的蓝衣少年言文阙,听到这句轻佻之言后,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寒棠梨嗔骂珞元之油嘴滑舌不害臊,珞元之正笑得一脸自得,视线突然定在寒棠梨蔽髻上,笑容不由敛了敛。 寒棠梨集见此,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她刚要伸手去碰自己的蔽髻,却被珞元之出声阻止住:“别动。” 珞元之说完,伸出一只手,凑近停在寒棠梨蔽髻上的那点杏花屑,小指轻轻一勾,便将杏花屑挑了下来。 珞元之望着小指腹上停着的这一点莹白,笑道:“果然是美人生香,连落花都被引了来。”说完手指便是一弹。 下一刻,阿稻连同着杏花花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弧度,如同一团鼻屎般被弹飞出去。 伴随着的,是一道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来自于阿稻的微弱惊恐声…… 第4章 美目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皇子驾到!”随着门外一名侍卫大声唱道,一身紫色锦袍大皇子启诏缓缓走进来。他的身后侧旁跟着一位着深黑长衫的少年,两步外的距离,还有两名随侍宫人。 这深黑长衫少年极为显眼,只因他皮肤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带着濒死之人的面相,全身透着死气,给人阴森的感觉,和站在一起通透大气的大皇子迥然不同。 在座的众人皆起身朝大皇子行礼:“参见大殿下。” 大皇子身形高大,一双飞眉入鬓,鼻峰高挺,他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便由小厮引向左侧上首第一个空位子坐下。 大皇子走了几步,余光看到站在寒棠梨白纱屏风旁的珞元之,脚下一顿,便临时改了方向,朝珞元之走去。 “元之请大殿下安。”珞元之看向徐徐走来的大皇子,微弯身子,拱手向其行礼,身姿虽恭敬有度,但神色却很随意,甚至隐隐带着几分轻慢。 屏风后的寒棠梨也起身随珞元之一同行礼,她与珞元之的神态如出一辙,眼中的自傲之色更是毫不掩饰。 大皇子似是毫不在意两人对自己的不恭敬,他挥手示意珞元之免礼:“珞三公子今日也来了。” 珞元之淡淡一笑:“殿下也知晓元之生平的一大癖好,就爱赏个美,哪里有美,元之便出现在哪。”说完还不忘冲寒棠梨逗趣地眨眨眼。 大皇子了然地点点头:“这鬼怪一族虽低贱鄙俗,容色不错的鬼怪也是有的,倒也勉强担得起个‘美’字。” 一旁的寒棠梨软声接话道:“珞三公子爱赏美,小女却知大殿下爱凑趣,只是不知今日这场宴会是否担得起个‘趣’字?” 大皇子哈哈大笑:“那咱们就拭目以待了。” 珞元之目送大皇子背影走远,与寒棠梨告辞后,也回到自己右侧上首第二个位子坐下。 而紧挨着珞元之的第一个位子上坐着的,就是进门时跟在大皇子身侧的那个深黑长衫少年。 此少年是胤安盛族的嫡支,家中排行老四的盛三公子盛水羽,其大姐盛嫣然正是大皇子妃。 而胤安盛族,在专门用来记载胤安名门氏族的百族簿上,排名第三。 珞元之方才刚入座,盛水羽便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瞳孔淬毒般阴冷,里面仿佛藏着一条伺机捕食的蛇,会随时钻出来把人生吞活剥。 珞元之自然是感应到了这股不太友好的视线,但他依然面色不动,还冲盛水羽微点了点头,随后坐正身子不再看他。 盛水羽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阴冷笑意,也转过头去。 而在大厅之外的不远处,才享受了跟鼻屎一般待遇的阿稻,此时正哀嚎着靠仰在一个花台旁边,来回搓揉着自己的屁股。 方才被那姓珞的贵子两指弹飞出来的瞬间,还好自己机智,马上施法让杏花屑转了个弯,砸在这花台的土壤上以减轻疼痛,却不曾想还是让自个儿的屁股差点被摔成四瓣。 正厅处传来小厮宣唱择苗会开始的声音。 阿稻一个激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待追踪到数道野鬼的鬼气后,便化作一道红光,朝西南方向飞去。 一座三面环墙的小院落内,数名身穿葛布,身材长相都为中、上的野鬼正排成数列的站在院落中央,周围有几名红衣慑鬼师握着法器看守。 阿稻思索着今日供贵人们挑选成为鬼侍的鬼苗们,想来便是这些野鬼了,但若她现在混进去的话,肯定会被慑鬼师发现自己的鬼气。 阿稻细想片刻,变回鬼身,将身子隐于挡住大半个墙头的一棵葱绿茂密的大槐树上,准备伺机而动。 透过密叶横桠,阿稻看到一名小厮远远地走过来,绕过一个回廊,进了野鬼们所在的小院落。 小厮朝站在门边的慑鬼师说了几句什么,那慑鬼师微一点头,便向其他几名慑鬼师挥了挥手,慑鬼师们便下令让众野鬼排成一长列,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地走出院落。 阿稻眼瞧着最后几个野鬼即将走出院落,而院落里此刻仅剩一个慑鬼师,她当即施法变出几颗小石子,朝着慑鬼师侧旁的东面扔去。 石子飞进开敞的一扇门内,砸出啪嗒的响声。那慑鬼师听到声响,立马警觉地望向门内,接着便朝屋内快步走去查看。 慑鬼师前脚进了屋,而最后一只野鬼即将步出院落…… 就趁现在! 阿稻瞬间化作一道红光,飞向最后那名野鬼的身后,摇身一变换了身跟那野鬼一样的葛布衣裳,跟在众野鬼的队伍后一起朝贵人们所在的正厅行去。 刚抵达正厅外,一名小厮便已前来,告知众野鬼择苗会的若干规则。 阿稻一番认真听下来,知晓了择鬼苗分成两步,第一步是先根据野鬼的法术及特长,对野鬼进行职能分类。 鬼侍有专司侍床、护主、侍读、奏曲乐等各种职能。 阿稻思索着,自己法力浅薄,又毫无姿色,还不通曲乐,唯一跟其他鬼苗有点不一样的,便是自己的法术跟字相关。 不若……便选侍读吧。 侍读想来离不了书、墨之类的,自己的法术修的又是驭字之术,算是有些关联。 阿稻打定主意,便在小厮那领了一个刻有“侍读”二字的檀木短条,领走时,学着其他野鬼那般,朝小厮恭敬地弯腰行礼。 那小厮朝阿稻平庸的脸上格外留意了几眼,面上闪过一丝狐疑。 阿稻看着手里还散发着淡淡檀木香的短条,在手中来回把玩着,不一会儿,她便感应到有一抹淡淡的鬼气朝自己靠近。 是个法力跟自己差不多的低等小鬼。 阿稻回身看去,只见一长相圆润可爱,眼睛乌黑圆亮的女鬼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她的眼神清澈见底,仿佛一汪清泉,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年岁应比自己小出几百岁。 在鬼怪里生得这般有灵气的,可不多见。 那女鬼手指阿稻手里的短条,好奇问道:“你也想成为侍读鬼侍?”声音温柔清缓,如初生的幼鸟啼鸣,煞是好听。 也? 阿稻扫向女鬼手中的檀木短条,上面果然也刻有“侍读”二字。 阿稻冲女鬼笑着点点头。 女鬼盯着阿稻的脸又看了一阵,眉眼弯弯,一脸真诚道:“你的眼睛生得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比我眼睛生得还好看的鬼怪。” 阿稻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阿稻和女鬼异口同声问道。 两人俱是一愣。 刚要再张口,只听有小厮高声道:“阿稻,阿蛮!” 阿稻和女鬼再次同声应答。 两人又是一怔,随即看向彼此,相视而笑。 阿稻和阿蛮被点名后,便一起跟着小厮拐过几道弯,进入一间厢房,里面早有另几只野鬼候着了。 那小厮用眼角从几只野鬼身上逐一扫过,口气轻慢不屑道:“你们在这里候着,都给我安分点。” “是。”众野鬼躬身回道,阿稻跟着照做。 小厮出去不到一盏茶的时辰,厢房一侧的墙壁另一面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卡嚓”机关声响,接着墙体从中间突然裂开一条细缝,缝隙越扩越大,最终墙体一分为二,分别向左右两侧匀稳地移动而去。 随着两边墙体左右分开,一阵舒缓的奏乐声清晰地自外间传来。 隔墙而对的,竟然就是正厅,正厅里遥遥坐着的,正是阿稻方才所见的那些贵人。 贵人们衣裳光鲜,此刻或仰靠,或正襟危坐,正在一片曲乐声中,觥筹交错。 许是为了看清鬼苗们,贵女们面前的白纱屏风已被提前撤去。 一股蕴含着强大畏惧之力的人气,顷刻之间自正厅处朝厢房里的几只野鬼迎面扑来。众野鬼自觉地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卑微而恭敬。 阿稻跟着众鬼一起叩拜,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即便此刻,她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丝毫不受这些贵人散发出来的畏惧之力的影响,但她却比任何时刻都要震惊。 直面这些胤安贵人的畏惧之力比她想象的要更强大,然而,这一屋子贵人们的畏惧之力之总和,竟不及雾城雪夜里,遇到的那位隔着一道马车帷帘的贵人的十分之一! 阿稻睫毛轻颤了下,不由微抬起眸,只是余光一及,瞳孔瞬间紧缩。 此时此刻,她周围的野鬼们整个身子跪扑在地,深埋在鬼怪骨血里畏惧人类的世代宿命,让它们战战兢兢,敬畏又虔诚,卑微又羸弱。 而那些贵人,他们正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群伏地叩首的野鬼,他们的眼神…… 阿稻偷偷看去。 那些眼神...... 里面有冷漠,怜悯,鄙夷,傲慢,不屑,不耐,厌恶,无所谓…… 唯独没有平等视之…… 那眼神高高在上,如同看蝼蚁一般! 它们就如同人类市井之中待卖待宰的牲口,供这些贵人们挑选把玩…… 阿稻心惊胆寒,这里就是胤安,她鼓足气力,离开雾城,前来寻求一方庇佑的胤安。 临行前鬼孺的告诫犹在耳边,此时她已无心思索自己费尽心思置身此处的决定对错与否。 既来之则安之,既已迈出一步,便是退不得了,那便往前迈下一步罢! 只求,今日能寻得一位能给与自己庇佑的主人! 正厅里,大皇子抬手示意角落的乐师停止演奏。 乐曲声渐止。 大皇子望着伏地而跪的数名野鬼,淡淡开口:“都起来吧。” 野鬼们缓缓起身,都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贵人们。 方才引路的小厮上前躬身朝大皇子揖了揖,一脸讨好道:“大殿下,这些便是擅侍读的野鬼,那小人开始了。” 大皇子点头应允。 那小厮走到野鬼们跟前,眼神不屑地厉声冲他们喝道:“都给我抬起头来,让贵人们瞧个清楚!” 一张张野鬼的脸在贵人们面前显露出来,贵人们饶有兴趣地逐一打量,最终,所有贵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集到了一处。 一声不耐的轻嗤声在厅内响起:“怎么回事,这等歪瓜裂枣的贱东西也混在里面?”坐在寒棠梨前方的青衣少年伸手直指阿稻的方向,一脸跋扈。 此人正是寒棠梨的同胞嫡弟寒云过。 阿稻脑中霎时炸起一道惊雷! 那小厮吓得浑身一抖,立刻伏地求饶:“寒公子息怒,小人这就把它弄走!” 小厮踉跄着起身,几步走到阿稻跟前,他刚要朝阿稻大吼,却听贵人席间传来另一个说话声。 “且慢!”是刚才把自己弹飞出去的那个珞姓贵子。 阿稻提起的心瞬间又拔高一节,她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珞元之从塌间起身,缓步走到阿稻跟前,盯着她的脸细细打量,片刻,视线便定在阿稻的双眼上。 珞元之发出一声惊叹:“相是俗相,不过这双眼……”他站直身子,无不遗憾道,“可惜啊可惜,一双妙目生错了脸。” 阿稻心里“咯噔”一声,接着脑中突地闪过一道灵光。 除了自己的法术跟字相关,自己这双眼睛也生得不错,如今引得此贵子注意,何不借此为契机,让他收了自己! 看这位珞姓贵子言谈之间流露出来的神态,虽然刚才把自己当鼻屎一般弹飞出去,却不像是大恶苛责之人,兴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庇佑…… 阿稻心里这般打算着,便决定自荐,只是她刚要开口,却听席间传来另一个接珞元之话的男声。 “这还不简单,珞三公子若是看上了这双眼,挖下来便是。”大皇子一脸无所谓地道,“刚巧我府中新进了一批上等琉璃瓶,用来装盛这对眼珠子正合适,平日里无事拿出来观赏一二,也算一道风雅之事。” 鬼怪于人类而言,不过卑贱玩乐之物,等同畜生,唯一与畜生不同之处,便是也有与人一般的意识。 挖眼割舌这种人类付诸于鬼怪身上的残忍之事,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种娱乐助兴手段罢了。 所以大皇子此话一出,众贵人并未觉得惊讶或不妥。 大皇子说完此话,已示意小厮将阿稻的眼睛挖下来。 珞元之眉头微蹙,面上依然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出口阻拦道:“此举不可为。” “哦?”大皇子眸光闪动。 珞元之道:“莲为人所赞赏,只因其生于淤泥而不染;美目为人所倾慕,却因其生于面以传神。若将莲养于瑶池,将美目盛于琉璃,却是观美不足,也失了原本的雅意。” “噗……”一直在榻席上不发一言的盛水羽突然发出一声突兀的笑,笑中带着十分明显的讥讽之意。 他眸光阴冷如蛇般地直勾勾地看向珞元之,慢声道:“珞三公子好风雅,不愧是胤安赏美第一人,但今日本公子就想当一回俗人,”他边说边转头看向阿稻,轻声慢语道,“大殿下府中的琉璃瓶既然珞三公子不要,不如送我好了,至于这个生了双美目的野鬼,我也要了!” 第5章 鬼侍之契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浑身一震。 “拿她那双眼睛作一盏鬼目灯,正合适……” 盛水羽起身,绕过几案走到阿稻面前,伸出右手,一把狠狠捏住阿稻的下巴,阿稻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刺痛从下巴蔓延到全身。 阿稻气息有些不稳,胸口起伏之间,她抬眸看向盛水羽。 盛水羽的一双瞳眸,深邃漆黑,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阴冷光泽,如同一把带勾的利刃,瞬间将阿稻的魂魄勾拉过去,她置身其中,想要一探究竟,却感四周湿寒一片,待行至尽头处,突见一道血红的光刺豁然朝她袭来。 是一条等待猎物,正吐着火红信子伺机而动的毒蛇,此刻正牢牢地盯住她! 阿稻俨然已经成为被他相中的猎物,只要她敢妄动分毫,她就会被瞬间吞入其腹中。 “你竟敢直视我……”盛水羽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在阿稻的耳边响起。 阿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盛水羽那张放大的惨白如死人的脸,背脊蓦地一僵。 盛水羽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了舔他有些干裂的嘴唇:“好胆色……甚合我意!” 阿稻瞳孔猛然缩紧。 坐卧于不远处的贵人们,此时神色各异,有的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有的意兴阑珊;有的则面露不忍。 言文阙便是那极少数面露不忍的贵人之一,他收回在阿稻身上的视线,沉着一二,对坐在右手旁自己的胞弟言文靖低声道:“五弟,你我就别掺合这些闲事了,今日你只需选一个中意的鬼苗即可。” 言文靖从进门坐下开始,便如老僧入定,一动也不动,全程都无任何表情,就算此刻言文阙与他说话,他也仿若未闻,继续一言不发。 阿稻此时已恢复镇定,盛水羽给她的感觉极其不适,他若成为自己的主人,带来的恐怕不会是庇佑…… 阿稻故作卑微,朝盛水羽伏地不起:“贵人,奴粗鄙低贱之身,不敢妄想攀附贵人,恐有负贵人抬爱,还请贵人另择良鬼。” 阿稻话语一出,不管是在座的贵人,还是等待贵人们垂青的野鬼,都俱是一惊。 这数千年间,除了六百多年前的厉鬼月篱吞吃贵族中人,便再从无鬼怪敢公然违抗人类的先例。 野鬼们吓得皆伏地叩首,一动也不敢动,贵人们也一脸惊诧地视线在阿稻和盛水羽之间来回转着。 四下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盛水羽眸光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但只稍片刻,他紧锁的眉头又缓缓松开,盯着阿稻若有所思,嘴角突然咧起一道诡异的笑。 “哦?”盛水羽口气中多了一抹兴味。 这时,身旁传来折扇”哗啦”一声起开的声响,却是还未回席的珞元之。 珞元之故作一副轻松神态,他晃动着手中的折扇,慢悠悠道:“这野鬼倒有些胆色,竟敢忤逆我们盛三公子。” 珞元之说完,飞快地朝席间的寒棠梨递了个眼色。 寒棠梨会意,朝他微点了下头,然后出声道:“我等氏族子弟在此,岂容这低贱野鬼以下犯上,今日若不将它罚上一罚,日后人类还如何立威于鬼怪之前?” “那家姐觉得,该如何罚这贱鬼?”一旁的寒云过忙不迭地附和道,他惯会捧自家亲姐的场子。 寒棠梨朱唇微启:“不若,便罚它……” 寒云过自认为读懂了寒棠梨的心意,急于想要在家姐及众多贵人面前表现,便迫不及待地抢先道:“此等顽劣贱物,定要用上抽髓之刑!” 寒云过此话一出,珞元之和寒棠梨脸色剧变。 阿稻面上更是蓦地一白。 所谓抽髓之刑,乃人类所创专门用来惩戒不服从命令的鬼怪的一种刑罚。鬼怪天生的法力起源于鬼髓,被抽髓之时,犹如人类剜心断筋之痛。 抽髓后的鬼怪,便会丧失法力,对人类而言再无半分用处,最后的结局通常是被弃于荒野遭同类吞噬。 珞元之欲救阿稻,想联合寒棠梨一唱一和来达成此事,却不想半路却突然杀出了自作聪明的寒云过。 寒云过会错意,以为自己的胞姐想要狠狠惩戒这野鬼,便脱口而出恶毒至极的“抽髓之刑”。 此时寒云过见珞元之和寒棠梨脸色皆不对劲,他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说错了话,当即有些心虚起来。 又想起他方才接的是寒棠梨的话头,凭着他跟寒棠梨同胞姐弟的关系,他那一番话在其他人眼里,定被认为是经过寒棠梨授意的。 可“抽髓之刑”乃恶毒之刑,此等刑罚跟寒棠梨沾上边,这不明晃晃地辱没了她胤安第一贵女的名头么。 胤安寒氏一族一直将名声看得极重,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此番他自作主张之举拖累了寒棠梨的名声,不但对不住胞姐,还更会惹怒整个寒氏族人。 悟透了这更深的一层,寒云过额头瞬间大汗涔涔,他越发忐忑地瞄了几眼自己的胞姐,却见胞姐方才脸上初现的慌乱尴尬之色早已收掩起来,又一副从容的模样。 见寒云过看向自己,寒棠梨还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站在阿稻面前的盛水羽冷眼看着几人的一唱一和,将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盛水羽目光扫向正有些六神无主的寒云过,眼中闪过一抹讥讽不屑之色。 坐在上首处离他们最近的大皇子,此时全然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言文阙视线放在杯盏之上,一根手指百无聊奈地在杯盏沿壁上来回划动,看不出情绪;而言文靖依然一副木头状,眼神和思绪皆不知飘忽到何处去了,神魂仿若已出窍。 盛水羽眼神几经变幻,最终落在阿稻身上,见它脸色早已煞白一片,浑身正剧烈地颤抖,俨然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 盛水羽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以为这鬼怪有几分野趣,却不想一个抽髓之刑便被吓成这样,之前倒是高看了它一眼,着实扫兴。 盛水羽面上浮起一丝不耐,他一声冷哼:“罢了。”说完便回到了自己塌几前坐下。 珞元之等人正愁如何化解眼前困局,却不想盛水羽突然丢下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后就偃旗息鼓了。 就这样……解决了? 要知道,盛水羽可从不是一个好说话之人。 珞元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动了动身子,刚要唤那小厮过来,却在余光滑过阿稻的脸时,视线突然定住。 只见阿稻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欢快得逞之色。 珞元之心中暗自称奇,眼前这只容貌平淡无奇的野鬼面色如此轻松,不惧反笑,竟没被那连人类见了都绕道走的盛水羽吓破胆,着实令他觉得有些意外。 再看它那双眸子,此时竟闪动着狡黠灵动的光辉,如小鹿般透着野性的生机,竟引得他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这一对眼,就算在人类之中,也极为罕见…… 至少在遇上它之前,他从未见过。 阿稻此时根本没注意到珞元之的视线,她正沉浸在自得之中,就在刚才盛水羽转身离开时,身后的阿稻便大大地暗舒了一口气。 从盛水羽想收了自己开始,她便一直在琢磨这周身散发着让人瘆得慌的气质的贵子到底看上了她哪里,思前想后,发现越是反抗,越是与其他鬼怪不同,他便对自己越上心。 刚才珞元之和寒棠梨的眼神传递,恰好被阿稻敏锐地捕捉到,她隐隐猜到了珞元之的用意。正如此前自己所猜度的那般,这贵子看似风流轻佻,实则心底良善。 虽寒云过会错了意出了些差错,但幸亏阿稻反应快,她故意将错就错,假装被那抽髓之刑吓到,从而惹盛水羽对她失去兴趣。 就在阿稻心思百转千回之时,珞元之从阿稻眼中泄露的得逞之意上,也终是反应过来,品出了其中原委。他目光微闪,再看阿稻时,眼神已从之前的随意不自觉间多了几分探究。 门口处,一黄衣慑鬼师突然进门,行色匆匆,径直走到盛水羽跟前,附身对他低语了几句。盛水羽略一思索,便朝那黄衣慑鬼师摆了摆手,黄衣慑鬼师快步退下。 盛水羽理了理衣袖,脸色已恢复如常,他看向在座贵人,幽幽道:“托珞三公子和寒大小姐的福,今日我这俗人当得不过瘾,俗兴未尽。” 说到此处,他故意顿了顿,才又道:“许是我府中的慑鬼师知我心意,现下特地为我奉上一道即兴菜,为我续兴。在下不愿藏私,便想着拿出来与诸位同乐,不知意下如何?” 见众人不答,大皇子便顺水推舟道:“既是个乐,那便定要瞧上一瞧。” 盛水羽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大皇子,便双击掌心。 “啪啪”两声清脆又沉慢的拍击声刚落,才离开的那黄衣慑鬼师便跟着另一位同着黄衣的慑鬼师羁押着两名浑身是血,面目全非不知是死是活的鬼怪走进来。 阿稻敏感地蓦地微抬起头望去,好强大的鬼气! 是一男一女两只法力强大的厉鬼! 不对! 有三只厉鬼的鬼气! ……尽管另外一只的鬼气非常弱,但她还是能感应到…… 第三只厉鬼……在女鬼的肚子里! 鬼怪孕育后代的方式跟人类不同,人类为胎生,而鬼怪则皆出生于鬼田,但鬼田可以变化成各种形态来承载并孕育鬼怪。 比如,此时承载该女鬼胎儿的腹部,便是由鬼田所化…… 两名慑鬼师将这一男一女两只厉鬼粗鲁地扔在地上,躬身朝在座的贵人们行礼。 两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整张脸上全是血污,血水已干涸凝固,紧贴在面上,双手双脚皆被缚鬼索拴住。 围观的贵人们见此情形,一脸嫌弃地不约而同地用袖口或手帕捂住口鼻。 其中一位黄衣慑鬼师见此,十分有眼色地快速从身侧抽出法器,默念口诀,右手食指在法器刃口上飞快划过,只见一道白光从法器上飞出,停在两鬼上方,随后白光化成无数细碎的白晶状光影,散落在两鬼身上。 下一刻,两只鬼怪手脚上的缚鬼索消失不见,一身的污垢尽数被清除干净,容貌也随之清晰,周身的衣裳也变得干净整洁。 两鬼周身散发出的浑浊臭味就此消褪,贵人们这才又恢复如常。 阿稻看到两鬼额间均有一株已发着幽光几近深黑的墨菊鬼侍纹。 主人在跟鬼侍缔结鬼侍之契后,鬼侍额间会生出主人所隶属的氏族的鬼侍纹。这厉鬼额头的墨菊想来便是他们主人家族的鬼侍纹,没猜错的话,他们的主人便是盛水羽,这墨菊应为盛族所有。 正常的鬼侍纹会发出莹白光泽,这两鬼额间的鬼侍纹却颜色已近深黑,估计命不久矣了。 两只鬼怪此时缓缓转醒,因初醒而略带迷茫的眼神四下看了几眼后,便迅速意识到此时自身的处境,脸色便惨白起来。 有一股无比熟悉的强大而阴冷的贵气正从正前方的右侧上首处传来…… 都不用去看是谁,他们便能确定那道岿然不动的深黑色身影,正是如噩梦般日日夜夜令他们心生胆寒的…… 他们的主人…… 盛族三公子盛水羽! 两鬼整个身子顿时抖如筛糠,他们十分艰难地缓缓移动了几下,然后正对盛水羽的方向伏地叩首,随着颤抖幅度越来越厉害,有一股淡黄色液体从下胯处流出。 刚松口气的贵人们赶紧都又捂住口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厌恶的不耐声。 盛水羽看也不看趴跪在自己面前的两鬼,依旧低埋着头饮着茶,半晌,等四下重归于平静后,盛水羽才缓缓起身,悠然开口道: “我盛府上曾有一唤名历青的鬼侍,他入府的第一日,我起兴跟他开了个玩笑,我说,若他能够挣脱鬼侍之契,我便赐予他一个名字。” 大多数鬼侍与人类的关系虽然比野鬼和门生鬼近些,但到底还是贱物,不过,若能得主人赐名,便不一样了。 得到主人赐名的鬼侍,连人类都会略微地高看一眼,是比寻常鬼侍要高贵出许多的存在。 但能得主人赐名的鬼侍,却少之又少。 被赐名代表主人对鬼侍的喜爱与认可,是一种无上荣耀,意味着该鬼侍很有可能会侍奉主人一生,相应的,它的一生也能得到主人的庇佑。 可若要以挣脱鬼侍之契来换取被赐名,却极其荒谬,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要知道,除非主人主动解除鬼侍之契,或主人身死,否则该契约永生无法得解。 盛水羽迈步朝两鬼缓缓走去,口中继续道:“历青那个乖孩子果真没让本公子失望,他当夜便越墙而逃,想着逃远了,便能不受鬼侍之契的束缚,如此便能得到我的赐名。然而就在第二天,我的侍卫回来告诉我,他们在离城外三里远的地方,找到了历青的尸体。” 盛水羽在两鬼面前站定,从上而下地望着身子正剧烈颤抖的两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知道它怎么死的吗?” 盛水羽蹲下身,一只手猛地一把揪住那女鬼的头发,迫使她看向自己,女鬼发出阵阵惨叫。 这惨叫像是让盛水羽更兴奋起来,他惨白的面上越发狰狞,激动地双唇开始颤抖不止:“两根手指头,被咬掉了半侧的头颅……它被几头饿得发慌的厉鬼给分食了!” 第6章 鬼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座的一位贵女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恶心到呕吐起来,婢女连忙将她搀扶下去。 不管是人类还是在场的鬼怪,此刻脸色都有些发白。 “虽然它失败了,可本公子怜悯它一片忠心,还是赐予他历青之名。不过嘛……”盛水羽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一句玩笑话就能送它去死,如此愚不可及,果然是低贱之物,就算拥有了名字又如何!” 一条活生生的鬼怪生命,只因他的一个兴起之举,就妄送了性命。 历青为求得主人给予他那一丁点可怜的认可与尊严,甘愿赌上性命也要全力一战,但这一切在盛水羽此番轻描淡写的轻贱之语之下,全然被抹杀得干干净净。 阿稻心中为历青感到愤愤不平。 而也是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鬼孺口中那句“是不是鬼侍,对人类而言,又有何区别”的真正含义。 阿稻眼中升起悲戚之色。 那历青与其说是被厉鬼分吃,不如说是死于鬼侍之契的反噬之力。 鬼侍的主人通过鬼侍额间的鬼侍纹驱使操控鬼侍,以让鬼侍唯主人之命是从,而反噬之力正是被封印于鬼侍纹中。一旦有鬼侍违背鬼侍之契,鬼侍纹中反噬之力的封印便会自动开启,鬼侍会以任何一种可能的方式死去。 对于历青而言,尝试挣脱鬼侍之契后,这种“可能死去”的方式,便是被数名厉鬼分吃。 阿稻心生兔死狐悲之心…… 盛水羽放开揪扯在女鬼头发上的手,白到阴光闪烁的手指却又轻轻抚上女鬼额间那朵已近深黑的墨菊,盛水羽透着诡异的红的唇瓣凑近女鬼的耳畔,如同对爱人耳语般温柔道:“你也是个乖孩子,没让我失望,明明都逃走了,身体却还记得怕我。” “告诉我,你想以何种方式死去,或许本公子可以考虑一二,满足你的心愿,也不枉你侍奉我一场……” 身旁的男鬼此时缓缓直起身,眼中除了无尽的畏惧惊慌,还隐隐迸射出一股恨意。 男鬼眼中盈满泪水,嘴里发出呜呜的悲恸嘶叫声,混杂着哭声,额头墨菊鬼侍纹所带的幽光开始剧烈闪烁。 他的一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似是正努力克服其体内某种扯拉的力量,去推开靠近女鬼的盛水羽。 盛水羽眼中杀机顿现,猛地起身从站立一旁的慑鬼师法器鞘中抽出利刃,直朝着那男鬼狠狠劈下,那男鬼整个身子瞬间一分为二,猩红血浆和着肉块喷薄而出,四下飞溅,死状极其惨烈。 屋内几名反应迅速的慑鬼师当即施法召唤出结界,将贵人们与鬼怪分别隔于各自的两个封闭结界之中,避免让贵人们沾染飞溅而来的污秽之物。 在座的贵人此刻看得心惊胆战,就连一直一副看好戏姿态的大皇子脸色也发生了变化。 坐在寒棠梨前方的寒云过想掺和此事,只是他刚张嘴,便被珞元之半空中飘来的眼神制止住,寒云过有些不服,看向身旁的胞姐寒棠梨,见她也向自己投来勿要妄动的暗示,这才悻悻闭上嘴。 收回停在寒云过身上的视线,珞元之状似不经意间,又将视线从阿稻的脸上一划而过。 阿稻正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些血肉没有污了贵人们,却染红了待选鬼苗们的葛衣。 阿稻这时身子微动了下,她伸手擦了擦脸上沾染的那男鬼的些许血肉,手指触及处尚有余温,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气。 她清晰地瞧见那被劈成两半的男鬼的身子,已衣衫半泄,露出里面新伤旧疤交错的皮肤,其上不见一处完整的皮肉,有些结痂之处,还能见其伤口已崩裂流出血脓,一看就是长期受虐。 此二鬼定是不堪忍受盛水羽长期变态的蹂躏,才明知无法躲避鬼侍之契的反噬之力,却还要赴死逃走。 这两只鬼侍都是厉鬼。 厉鬼法力强大,对于鬼界中的普通鬼怪而言,它们是除开人类以外最恐怖的存在。 却不想在人类面前竟也如此不堪一击…… 那已僵死的男鬼,保持着死前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女鬼的模样。如此看来,女鬼化子宫为鬼田,正孕育着的鬼胎,应是他与该男鬼所有…… 阿稻不得不承认,直至今日亲见,她才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在人类面前,鬼怪的渺小无力和绝望。 阿稻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今日混进这慑鬼院,实属一步烂到家的臭棋。 盛水羽的贵气虽没有震住她,但是其言行举止实在太过邪乎,阿稻心中生出直觉,盛水羽恐怕等下又会惦记到自己头上。 刚开了杀戒的盛水羽此时全身上下都被溅了那男鬼的血,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嗜血的猩红,浑身透出几分妖邪之气,他粗暴地一把拽起身旁因男鬼之死已哭出血泪几近断气的女鬼。 那女鬼在被拽起来的同时,惊惶地捂住腹部,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盛水羽看着女鬼的动作时一愣,接着便一把掀开女鬼的衣裙,露出里面有些鼓凸的肚皮。 “鬼胎?”盛水羽眼中兴奋之色又起。 贵人们也都瞧见那凸起的肚皮,意外不已。 盛水羽突然大笑起来,屋子里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多出几分慑人的诡异。 大皇子突然出声道:“这贱鬼竟敢妄想跟人类一般,用活胎孕育产子,简直是大逆不道!还不快来人把它拖下去杀了!” 大皇子此举明为帮着盛水羽助纣为虐,暗中却是想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他并非可怜那鬼侍,只是想着多少得保一保盛族的名声。 盛水羽好虐鬼,且手段血腥残忍,整个胤安的权贵圈无人不知,像今日这般当众虐鬼的前事倒也有上几桩。本身鬼怪一族低贱,不管在它们身上做了何事,做到何等程度,都是无可厚非,也无人有异议。 只是,像今日这般大肆见血,倒是头一回。大皇子总觉得今日盛水羽着实邪乎,他就算再爱观趣,也觉得此时该适可而止了。 就在大皇子下达命令后,有几名红衣慑鬼师打算走上前来将那女鬼拖走,但还未靠近,就被盛水羽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吓退了回去。 大皇子见此,眉宇间开始露出几分不耐。 盛水羽浑然不觉大皇子的不悦,他转身看向前方不远处正如待宰羔羊般惊慌失措,脸上毫无血色的鬼苗们,视线在众鬼苗之间流连一圈后,最终停在正卖力伪装出一副惧怕之色的阿稻身上。 盛水羽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兴味笑意,他再次缓缓开口:“看在你身怀鬼胎的份上,本公子就再发一次慈悲之念,给你那腹中的鬼胎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如何?” 那女鬼原本如死灰的眼中,在听到这句话后,蓦地生起一丝希望:“什……什么?” “你腹中的鬼胎是连同你一起送死,还是苟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盛水羽边说边缓缓伸出手,直指向鬼苗们。 女鬼身形一震,望向鬼苗们,片刻后便明白过来。 她扶了扶微隆的腹部,缓缓站起身,然后一步一步朝鬼苗们靠近,每前行一步,周身外露的鬼气便浓郁几分。 她要让她腹中鬼田的孩子活下来…… 所以,这些鬼苗,都得死! 女鬼眸中蓦地闪现过一道坚定之色,双眸瞬间呈现出厉鬼才有的赤红色光芒,嘴边的青白獠牙已经亮出,一道红信子猛然从她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窜出,直朝着鬼苗们袭去…… 下一刻,鬼苗们惊慌地四下散开,企图逃跑,无奈因此前已被慑鬼师布下结界,根本无路可退,只能于一室之内来回躲藏。 身处其中的阿稻一边躲开那女厉鬼,一边开始盘算起该如何安全脱身。 既然自己有能自由出入阵法结界的能力,那此时困住自己的这个结界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出结界容易,要逃出这所慑鬼院却很难。 毕竟她虽能自由穿梭于一些阵法、结界之中,但仅限于一些相对简单的阵法、结界。在逃离慑鬼院的途中,必定还布设有更强大的结界、阵法,对于这些阵法结界,她是完全没有把握能安稳闯过的。 猩红迸射,喷洒一地,血肉横飞,与正厅相连的厢房在顷刻之间已化为一片血海炼狱。 鬼苗们被女厉鬼吞吃的凄厉惨叫声,悲痛哀嚎声,绝望求救声,混成一片…… 盛水羽看着这一幕,露出满意的笑。 他望向瑟缩在角落的乐师,授意他们起乐复奏。乐师们颤颤巍巍地应下,又开始起调奏乐。 先前还冷眼旁观的贵人们此时脸色都不好起来,但依然没有人站出来提出异议。 一些胆小的贵子和小厮吓得抱住头,整个身子拼命往塌几下方靠,而大部分贵女、婢女们皆因惊吓过度直接晕厥过去了。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贵女是个例外…… 寒棠梨一动也不动地端坐在榻几前,仪态依旧端庄素雅,面容依旧清丽温婉,身处东倒西歪的众贵子贵女之中,尤其显眼。 有几个还算稳得住的贵子看了看依旧完美维持着贵族气韵的寒棠梨,不禁感叹道:“寒族不愧是底蕴深厚的贵族世家,跟我等比起来,果然天差地别。” 此话刚巧被早已吓得手脚发软的寒云过听到,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寒棠梨,眼中闪过浓浓的钦佩之色。 她的胞姐,不愧是胤安第一贵女,如此处变不惊的气度,在胤安之中,还有谁能及得上。 现下如此情状,她都还能为寒族添光,自己可不能落后。 他这般想着,暗自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将自己眼中已显露的胆怯之色逼退,强打起精神,学着寒棠梨的模样也强撑出一副稳坐如山的模样。 片刻后,果然周围赞叹声更甚,有人言道没想到连寒棠梨的胞弟也有这般胆色,寒族的家教果真乃上品也。 寒云过竖着耳朵细细地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然而,在无人察觉之处,寒棠梨隐在榻几下方的一双玉手,此时因为紧张和惧怕,正紧攥着的裙裳,还微微颤抖,因为她太过用力,裙裳上早起了一道道凌乱交错的褶皱。 不知何时已退回席间的珞元之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显癫狂之色的盛水羽,神色越发凝重。 一个男声突然轻飘飘地在席间响起。 “无聊至极……”竟是一直神游天际,不曾发过一言的言文靖。 言文靖惜字如金,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大步走出正厅,问也不问身旁的言文阙。 那些因忌惮盛水羽而迟迟不敢离去的贵人们见此,互换眼神,借机纷纷起身打算告退,却很快被盛水羽冰冷的视线吓退了回去,面上一副苦不堪言。 言文阙神色紧绷,此时也起身,他快步走至盛水羽跟前,揖手沉声道:“盛三公子,贵府上逃走的两名鬼侍有错在先,您是他们的主人,想如何惩罚责难,都是应当。可波及这些无辜的鬼苗,造此杀孽,着实不是得当之举,鬼怪虽命贱,可到底是活生生的数条性命,还请盛三公子高抬贵手,就此作罢吧!” 盛水羽眉梢微挑,转头看向言文阙,半晌,才开口轻飘飘道:“言大公子,你这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言族在我面前说道?” 言文阙面上一僵,顿时语塞,脸色气得一阵红白交替。 胤安两大氏族派系,一个是以皇族为尊,另一个则是在百族簿上位列榜首的胤安第一大氏族襄族为尊。 他们言族跟盛水羽所在的盛族皆隶属于皇族一派。 盛族势力庞大,是胤安第三大氏族,乃皇族一派中最势大的氏族。虽说言族在胤安也算大族,但跟盛族比起来,显然不够看。 此番若他答他的言论代表的是言族,不但会牵连到自己的氏族,得罪盛族,还救不了那些鬼苗,得不偿失。 可若说他此番言论代表的是自己,他人微言轻,却是根本不够格去“说教”盛水羽。 言文阙自知有心无力,他极其气闷地退回原位,饮了一口杯中的酒,一抬头,正巧与珞元之望向自己的目光相撞。 言文阙直接无视珞元之,冷冷地撇开了头,移开视线。珞元之见此,不禁一愣,面露不解。 角落里传出的乐曲声悠扬绵长,此时曲音突转,似飞鸟啼鸣般高耸而起。 而厅内鬼怪被困的结界之中,正巧能看见那女鬼一把将近前的一个鬼苗从脖颈处撕扯成数片的画面。 殷红献血四溅,那乐曲声又如急湍般跌落而下。 画面与乐曲在每一拍的完美结合,产生出一种诡异的惊悚之感。 这也是盛水羽的恶趣味…… 场面已混乱到无法分辨还剩多少鬼苗存活着,也无法预知何时这场杀戮才能进入尾声。 女鬼口中血肉模糊,黏稠的血浆从她的嘴角簌簌滴落而下,她自己也记不清她到底吞吃了多少只鬼怪,她此时脑中已一片混沌,唯独一个念头清晰地在脑中回响…… 杀掉这里所有的同类,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有存活的希望! 伴随着时缓时急的乐曲声,在场所有人、鬼的呼吸随之而动。 女鬼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而悲戚的嘶吼,泄出越发凶残可怖的鬼气,袭向鬼苗群中。 第7章 重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水羽自胸腔而出几声低笑:“你们瞧,鬼怪自私自利到为了自保去吞吃同类,毫不遮掩他们的私心,如此卑贱,简单又残忍的生物,美哉!妙哉!” 一个鬼苗血淋淋的头颅突然滚落到盛水羽的脚边,上面的一对双眼正惊恐地睁得圆大,寒棠梨身边的一个贵子顿时吓得发出一声尖叫,直接摔倒在地剧烈抽搐起来。 寒棠梨一直强忍的脸色迅速泛开一阵白。 正在奏乐的乐师们吓得连连出错,曲子破了音。 珞元之朝数名乐师摆了摆手,乐师们如临大赦,一脸感激地朝珞元之揖了揖,然后抱起乐器,匆匆撤离出正厅。 刚躲到边上歇下一口气的阿蛮,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那颗鬼苗头颅,整个人已吓得呆立在那里,丝毫未察觉出偷偷靠近她身侧的女鬼,正举起带着尖峭长指甲的手掌,准备朝她的头部袭去,将整个头颅摘下。 就在掌风落下之时,阿蛮突然感觉自己腰间被一只手猛地往后一捞,她回过神来,紧张地扭头看向身后,是阿稻。 阿稻一脸后怕地看着阿蛮,阿蛮面上一松:“谢谢你,阿稻。”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差点死于女鬼掌下,多亏阿稻反应及时地将她拽开。 阿稻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用怕,跟紧我!” 阿稻深知自己的法术低等,跟这女厉鬼实力悬殊极大,自然是无法正面跟她起冲突,于是便只能靠闪躲避逃的技能苟且一阵了。 之前在雾城,阿稻整日被想要吸她血的鬼怪们追赶,早就练就了一身逃跑闪躲的好本事,因此对付现下这种情形,她驾轻就熟。 阿稻紧拉住阿蛮的一只手,身轻如燕,敏捷地东闪西窜,下躲上避,忙得不亦乐乎,连带着让阿蛮的心情也越发松下不少。 这一番景象,引来了珞元之和盛水羽的注意,见两鬼神态悠闲而肆意地置身其间,仿佛它们不是在躲避一个随时可能吞吃掉它们的邪恶生物,而是在深山老林里攀爬跳跃,玩耍嬉戏。 珞元之面露错愕,先前对阿稻的探究之色复起。 盛水羽的视线紧随着阿稻而移动,眼神闪烁不定,嘴角勾起的兴味越来越浓。 那女鬼显然感觉到了阿稻和阿蛮对她的轻视,她放弃捕杀其他所剩无几的鬼苗,专门对付阿稻和阿蛮。 阿稻小鹿般漆黑透亮的双眼黠光一闪,边拉着阿蛮躲逃,边不停求饶:“本是同类,为何要自相残杀?你便饶我一条小命吧,如何?” 那女鬼不为所动,一心要捕杀阿稻,却未察觉阿稻在求饶的同时,已不着痕迹地故意绕着圈跑,待那女鬼察觉有异时,已晕头转向。 盛水羽嘴边的阴沉笑意愈甚,这个最初被他看中的鬼苗,果然没让他失望,之前险些被它骗过去了…… 盛水羽朝身后一名黄衣慑鬼师递了个眼色,那黄衣慑鬼师会意,拿出法器施法,朝鬼怪所处的结界之中射出一道暗光,试图绊倒阿稻,却不想阿稻机灵地一闪身便躲开了,但她拉着阿蛮的手却在闪身的瞬间松开。 阿蛮当即摔倒在地,刚爬起身来,又因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险些又要摔过去。 那女鬼见此,眼珠子一转,眼眶内爬布的深红血丝随之诡异抽动了几下,下一瞬,女鬼猛地扭头朝阿蛮扑去。 “小心!”阿稻紧张地失声大叫。 眼看那女鬼即将触碰到阿蛮的头发,阿稻口中迅速默念口诀,右手掌心瞬时出现一个红若血凝而成的“定”字,闪烁着诡异的鬼光。 阿稻一闪身便到了女鬼一侧,她猛地执右掌击向女鬼额头,手心血红的“定”字在碰触到女鬼额头的瞬间,女鬼的动作突然定住,眸中的赤红色渐退。 还强忍着继续观望的在场人类和鬼怪目睹这一幕,皆一脸震惊和不可思议地看向阿稻。 阿稻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猜想许是自己施展的法术跟字有关,大家才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自知自己与女厉鬼的鬼气差距巨大,在女厉鬼身上施加的定身术,应很快就会自动解除,不过救阿蛮是足够了。 阿稻思索着,趁那女鬼还未解除定身术之际,赶紧将阿蛮救回到自己跟前。 众贵人中不知是谁突然激动大叫起来:“它使的可是驭字之术?!传说唯有六百年前厉鬼月篱才能使用此法术,今日我等竟能亲眼见到!”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因盛水羽而压抑沉闷的气氛瞬间再次活络起来,贵子贵女们起了兴趣,注意力皆凝聚在阿稻身上。 “难道此鬼苗竟是月篱,月篱重新现身了!” “不可能,你看它的鬼气还有法术,跟《鬼搜笔录》中记载的厉鬼月篱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就是,那月篱自六百年前吞吃无数贵族子弟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恐怕早已入冥地了。” 贵子贵女们纷纷议论起来…… 依然端坐的寒棠梨看着阿稻,若有所思。 此时盛水羽的内心已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他阴冷瞳孔里涣散出一圈圈忽明忽暗的兴奋光晕,且不断扩大…… 这一圈圈的光晕逐渐汇聚,最后变成一团势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没想到啊,没想到…… 自己竟然发现了这么大一个宝贝! 盛水羽激动地伸出手直指向阿稻,对正呈眩晕之状的女鬼大声命令道:“给我抓住它!要活的!若弄死了它,你肚子里的鬼胎就去陪葬!” 盛水羽的话音刚落,那女鬼额头的墨菊剧烈闪烁起来。 主人下达的任何命令,鬼侍都拒绝不得,只有执行! 女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双眸中复燃起赤红煞人的光芒,身体开始剧烈的撕扯着,骨肉断裂又重接的卡嚓声响起…… 骨肉重组之后,女鬼已变成蛇头鸟身,全然换了副模样,周身的鬼气比之前要浓郁出数倍! 在场所有人、鬼皆发出阵阵惊诧之声。 有贵子惊呼道:“我只听闻这盛三公子阴邪恶毒,命丧于他手中被虐杀的鬼怪不计其数,却不想他竟还把自己的鬼侍异化成上古鬼怪的模样!” “可是异化和豢养上古鬼怪的方法不是早已失传了吗,他是如何做到的?” 众人皆是摇头。 近上古鬼怪模样的身体彻底重组完成,女鬼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待适应了身体之后,飞身再次袭向阿稻。 阿稻叮嘱阿蛮藏好,然后一把将她推开,自己则独身开始左躲右蹿,四处闪避。女鬼比起刚才攻击性更强,移动以及出招的速度更快,法术强度也更高。 几个回合下来,阿稻明显有些气力不济,手脚开始发酸,她大口喘着气,闪避动作比起之前也明显慢下许多。 一直关注阿稻的珞元之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担忧焦急的神色。 阿稻再一次闪避,那女鬼突然凭空消失,阿稻正警惕地看着四周,突然感应到头顶一股凛冽的鬼气正朝自己袭来。 糟糕! 阿稻想也不想,瞬移到了一处离贵人们较近的位置。 尽管鬼怪与人类分别被隔绝于两个结界之中,但那名离阿稻最近的贵人,在看到阿稻的一瞬间,还是吓得连连后退。 好险…… 阿稻心里不禁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不远处的珞元之看着阿稻跳脱灵动的身影,神色一凛。若他没看错,刚才阿稻凑近贵人们时,周身不见丝毫对人类的畏惧之态。 他果然猜得没错,这个鬼苗不怕人! 在场除了珞元之发现这个秘密之外,还有一人也发现了。 盛水羽在发现阿稻竟然不怕人后,对阿稻的渴求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当即下死令让黄衣慑鬼师抓住阿稻。 …… 慑鬼院外的一条宽巷,四周树荫蔽日,葱郁宁静。 车轮滚动和马蹄声渐近,一队人马正缓缓驶来…… 马车前后方皆为两列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铁甲的侍卫,一辆奢贵雍华的黑楠木马车被围在正中,马车车前悬着一张淡青色的白玉帏帘,一侧系有掐丝珐琅银香球。 车两侧跟着数名头戴幅巾,身着广袖深衣作幕僚打扮的文士,其旁尤为显眼的还有一身穿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的狸奴鬼侍。 尽管是白日,但狸奴手中依旧提着一盏白玉羊角灯。 马车稳行一段距离后,径直驶入慑鬼院大门方向,最后缓缓停在慑鬼院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守于大门一侧的看门小厮眼尖地瞅见马车旁格外显眼的狸奴,他一脸震惊意外,犹自不敢相信般地狠狠揉了揉眼,待确定所见非虚之后,赶紧小跑过来。 许是因太过激动,小厮的步伐竟有几分踉跄,看上去很是滑稽。 这胤安里,能得狸奴这种尚存至今已为数不多的上古鬼怪侍奉左右的,也就只有那位贵人了。 可那位贵人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更别说来这煞气极重的慑鬼院了,今日怎会…… 那小厮不待多想,已到了黑楠木马车近前。 小厮因激动而发红的面色带着紧张,身子已无法自已地扑通一声就跪倒匍匐在地,行三次叩拜大礼,磕磕巴巴地恭敬说道:“玉……玉公子大驾亲临,小人有失远迎!” 这是一种比之前面对任何贵人时都要更诚惶诚恐的姿态。 狸奴上前一步,虚扶起小厮,一惯的笑眯眯模样:“我家公子今日兴起,想前来参加择苗会,还请带路。” 那小厮怔了几怔,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起身,小跑着去打开朱红大门,然后又跑回到狸奴跟前,猫着腰,一脸狗腿地抬手引路:“请随小人来。” 狸奴点了点头,回到马车侧旁。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直接就开进了慑鬼院大门内。 小厮待所有人进入院内后,伸手去关那两扇大门,余光里瞧见排列在大门外的轿辇,才惊觉自己好像办错了差。 今日贵人们前来参加择苗宴会,马车轿辇一类是被禁止入内的,可此番…… 小厮一个激灵,猛地摇了摇头。 那可是玉公子!连龙椅上那位在他面前都要矮上几分,人类之中最尊贵的人,胤安第一贵子啊! 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他不能随便进的地方,就算他的马车开到金銮殿去,都没人敢有异议。 小厮这般想着,心下便微安了些,他执袖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却已被风干的惊汗,转身跟上马车。 正厅之中,一场血腥厮杀还在上演…… 女鬼异化而成的蛇头鸟身此刻正以十分诡异的姿态扑闪着巨大的羽翅紧追阿稻不放,蛇头跟鸟身不知何时已分离开,两者之间由一段形似脖颈之物连接着。 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口吐火红长信,时而忽闪忽现,时而飞扑跳窜,已数次击中阿稻的身体各个部位。 阿稻此刻的动作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身上各处被划开许多道深浅不一的血口。 从脸上那道自嘴角蔓延至眼角的狰狞血痕,可以看出方才这场捕杀的激烈程度。 阿稻此时已是筋疲力竭,她边费力地大口喘着粗气,边使尽浑身解数地不断避闪。 一张突然放大的蛇脸猛地闪现到阿稻跟前,阿稻吓得一声大叫,身子下意识地朝后方一倾。 却不想方才那名施法攻击自己的黄衣慑鬼师再次出现,拿出法器自上方朝阿稻猛劈而下。 阿稻朝旁边一躲,满头发黄发枯的长发散落下来,她刚想再次躲开这人、鬼的两面夹击,却不想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的头发被那蛇头咬住了! 死定了……阿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她的整个身子从半空摔落到地,发出“嘭”的一声震耳闷响。 眼前一个庞大的黑影覆下,那女鬼鸟身上的一对利爪牢牢地按在自己的胸与腹部之上,爪子的锋利嵌入皮肤,又一股剧痛袭来。 阿稻咽下喉头冒起的腥甜,觉得自己真的死期到了,虽然可能那位变态的盛族三公子念在自己还算有趣,要玩弄自己一阵,但终归还是个死。 阿稻自从稻田苏醒过来,还从未有过这种无力回天之感。 她不怕死…… 她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定了自己可能的死法…… 阿稻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没听鬼孺的话,无知天真到以为能在这个地方寻得一方庇佑。 她开始想念积雪终年不化只有寒冬的雾城;想念雾城之中,那条唯一还在流淌着的炙河里的小黄鱼;还想念至今在她记忆里还余温未退的那几个热乎乎白面馒头…… 那几个馒头……是那位马车上的贵人赏赐给自己的。 他当时应是隔着帘子听到了自己的肚叫声,所以才会可怜自己,让那只狸奴赐给自己几个馒头。 他定然不知,那几个馒头,是自她苏醒过来之后,第一次吃到的有温度的东西…… 蛇头鸟身的女鬼朝在它利爪之下的阿稻示威性地开始持续嘶鸣起来,一声一声的鸣叫声,刺穿阿稻的耳膜,进入阿稻的身体,在里面横行乱窜。 阿稻苦笑了下。 这女鬼如今抓住了我,她肚子里的孩子算是能活下来了吧? 我就算被变态的盛三公子掌握在手里,兴许还是能找到法子逃走呢? 阿稻总是能想得开。 她舒了口气,准备坦然接受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那女鬼的嘶鸣声却瞬间戛然而止,阿稻明显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那对爪子突然僵住。 阿稻疑惑地看向蛇头鸟身的女鬼,只见那双充血如淬了毒的蛇瞳中,正充斥着极度恐惧敬畏的暗光,那是比先前她看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复杂的情绪。 虽恐惧却甘愿臣服,虽敬畏却满含绝望。 阿稻正诧异间,突然神色一震,身形也猛然僵住。 一众平庸贵气之中,一道强大尊贵到极致的人气破空而出,扑面袭来…… 是那道唯一能让自己心甘情愿臣服的熟悉贵气! 阿稻难以置信地,极其费力地缓缓扭转头颅,朝前方大门方向望去。 一个被数人众星拱月般簇拥而入的玉白色身影,正缓缓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阿稻上方传来,她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蓦地一轻,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窜入鼻间。 第8章 胤安第一贵子襄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无数已分辨不出具体形状的模糊肉块裹带着淋漓鲜血,从半空坠落而下! 阿稻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块血迹斑斑的皮肉之上,隐约可见一朵已变成深黑的墨菊。 是那女鬼额头带有鬼侍纹的那块皮肤。 皮开肉绽,筋脉尽断,未遭受任何攻击…… 是封印在鬼侍纹之中的反噬之力牵引出的混沌意识让她自尽而亡! 刚走至门口的襄玉一行人见到这副惨烈场景,皆是一愣,停下步子。 但他们也仅是一愣,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依旧保持着镇定自如,处变不惊,这便是胤安第一大氏族襄族日积月累的教养与底蕴。 胤安之中,再无哪一家氏族能与之相比拟。 跟在襄玉身侧的狸奴这时微抬起头,看向襄玉,似是在等着襄玉下达某个命令。 襄玉虽目视前方,但明显能接收到狸奴投射而来的视线,是以他淡淡颔首以作回应。 狸奴会意,赶在那些脏污的血块即将掉落在阿稻身上之前,甩出手中的白玉羊角灯,羊角灯如一道光般飞向阿稻,将阿稻罩在灯盏之内。 原本那股浓郁恶心的血腥气,瞬间消弥不见。 隔着透出白玉光泽朦胧依稀的灯面,正坠落而下的淋漓血肉变得模糊虚幻起来,血红的颜色被过滤到,下坠的速度也神奇地放缓,原本血腥无比的画面已变成唯美一景,如那轻飘飘纷飞坠落的六月飞絮。 没想到这白玉羊角灯内,竟能放慢时辰,从里面去看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景象。 耳边已听不到那女鬼的凄厉绝望的惨叫声,身处白玉羊角灯小小结界之中的阿稻,只觉一片宁和平静。 就在阿稻刚稍微放松思绪的一刻,她的整个身体突然被某种力量拖拽而起,“嗖”的一声,她整个人便已从白玉羊角灯结界内飞了出去。 一回神,她已经出来了,不仅出了羊角灯,也出了先前慑鬼师专为隔绝鬼怪设立的临时结界。 阿稻身形还未站稳,只听耳边传来一阵衣阙摩擦,纷纷伏地的声响,她抬头看去,大厅内的人类、鬼怪皆已朝着大厅门口方向跪地叩拜。 “参见玉公子!”整齐划一的声音在大厅内回响,音调中带着明显的敬畏与卑微。 阿稻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实在难以想象,这一众声音,竟是出自方才还视鬼怪如蝼蚁,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人们之口。 “扑通”一声,阿稻整个身子也随众跪倒匍匐于地。 门口处,襄玉被几位幕僚簇拥着走进来,他头束一顶镶金白玉冠,身穿白玉色道袍,大袖翩翩,飘逸若谪仙般,贵气天成,在众人之中,尤为显眼,有鹤立鸡群之感,让周围其他人皆若无物。 少年眉眼精致如画,面容孤冷清雅,神情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肆意,如闲庭散步般朝前方缓缓行去,狸奴紧跟其身侧。 跪拜一地的人类和鬼怪仍维持着跪拜之姿退至两侧,十分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白玉色身影从阿稻身前经过时,阿稻闻到了一股清雅幽远的淡茶香,身影每移动一步,那香气便如翩迁飞舞扇着翅膀的玉蝶,一波漫过一波地,缓慢而悠远地徐徐渗入,为空气中注入了一丝清雅之意。 阿稻不由地放松下来。 狸奴用法术为襄玉在正中上首处,化出一席白玉坐塌,其上铺百鸟毛织成绣金丝暗纹的靛青色绒毯。 襄玉倚身半仰躺着,身后靠上一素色竹木枕,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手整了整衣袖,然后放置在身前,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优雅至极,神情悠闲慵懒,仿若他此时置身的是碧湖上的一叶轻舟,而非气氛严肃、杀气冷重的慑鬼院正厅。 厅内鬼怪所处的结界之中,此时如修罗场般,血肉尸骸随处可见,但襄玉却像是未瞧见般,老神在在地开始喝狸奴奉上的热茶。 待茶见了底,襄玉放下茶杯后,他慵懒中带着清冷幽雅的声音才终于从上位处悠然传来:“起来吧。” 因行叩拜之礼而早已腿脚酸麻的贵人们暗自舒了一口气,在小厮们的搀扶下纷纷起身,但他们还是不敢入座,直到襄玉点头准允后,才落了座。 待四下重回平静后,襄玉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在场的人鬼。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在整个厅内一扫而过,刹那间泻出唯上位者独有的俾睨万物之气。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自他的方向朝四下散开…… 而少年望向所有贵人的眼神,跟贵人们看鬼怪的眼神竟如出一辙。 他年纪不过及冠,却已如此位高权重,带着为我独尊,无人能及的自傲,只因…… 他是权贵中的权贵! 厅下跪拜众人之中,此刻正面露羞赧,含情脉脉望着襄玉的寒棠梨,见襄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禁面露失落。 负责慑鬼院的主事人陶翁匆匆赶来。 他向襄玉行叩首大礼,面色紧张中带着激动:“玉公子纡尊降贵,竟亲临慑鬼院,还被此等污浊之事惊扰,是下官的失职,下官即刻命人清理此处!” 襄玉微抬起手,示意陶翁起身,陶翁连连称谢,接着便指挥屋内的小厮:“还不快清理干净,别污了玉公子的眼!” 几名小厮和身着红、蓝、黄衣的慑鬼师上前,进入隔离鬼怪的结界之中,法术、人力齐齐出动,处理血污尸骸,后除秽气。 半柱香不到,屋内的结界皆被消除,闻不到丝毫异味,只有新燃起的瑞麟香的气味氤氲一室。 众人这才发现,厅内幸存的鬼苗,除了阿稻,只剩被她保护的阿蛮。 第9章 这个鬼苗,公子要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在确认阿蛮仅受了点轻伤之后,心下一松,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一名小厮行色匆忙地跑进来,朝襄玉及其他贵子叩首问安后,便凑到陶翁跟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陶翁听到一半,面露异色,目光在不远处的阿稻身上打了个转。 阿稻心中咯噔一响,看那陶翁瞧自己的神色,猜测自己偷混进择苗会的事情估计暴露了。 果不其然,待那小厮刚离开,陶翁便揖手朝襄玉与其他贵人道:“玉公子,各位贵人,今日择苗会,有一野鬼混入,待下官调查清楚后,再给玉公子和贵人们一个交代。” 陶翁说完,便示意一慑鬼师控制住阿稻。 那慑鬼师走近阿稻,刚伸出手要去擒她,厅内却传来一声轻咳,慑鬼师手上动作一顿,循声望去,却见襄玉身后的一名幕僚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慑鬼师和陶翁见此,均是一愣。 陶翁常年执掌慑鬼院一应日常事务,接待权贵无数,自是深谙权贵场上的人情世故。襄玉幕僚的这一眼,他瞬间便已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当下,他朝那慑鬼师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慑鬼师告退,临走时带走阿蛮。 阿蛮离去时,边走边回头,一脸担忧地望向阿稻,阿稻朝她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阿蛮才不情不愿地跟着那慑鬼师离开。 气氛越发紧张。 大皇子为了打破沉寂,面带笑意地上前,朝上首处的襄玉恭敬唤道:“表叔父今日怎突然有兴致来择苗会,可是也想挑一中意鬼侍?” 阿稻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她对大皇子口中的这个称谓有些好奇,襄玉的年龄跟大皇子相近,但没想到辈分竟如此之高。 再者,大皇子乃皇族中人,若论叔父这个辈分倒着一推算,难不成襄玉的长辈之中也有皇族中人? 大皇子这一声刻意套近乎的唤法,襄玉显然不领情,他未有半分回应,就连视线也未朝大皇子多瞟上一眼。 大皇子热脸贴了冷屁股,面上有些尴尬,只得识趣地学着身旁恭敬垂首的言文阙,也垂手静立一旁。 襄玉神色依然慵懒,面目清雅,视线淡淡地飘向一身杀气还未敛尽的盛水羽身上。 盛水羽此时的神态与先前已判若两人,很是规矩,比之前明显多了几分惶恐后怕,倒有些像刚做了顽劣之事,不小心被长辈抓包的孩童。 “盛三公子,闹够了吗?”襄玉漫不经心的声音再次从上首处传来。 盛水羽的身子顿时一僵,脸色很是难看,先前面上残留的张扬阴邪、恶毒之色,也随着这句话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乖顺。 “闹够了就该回你的盛府了,不然令兄又要来我玉扰院要人。”襄玉脸上的笑容依然散漫,看在盛水羽眼里,却霎那间有如坠冰窟之感,他原本就白皙的脸色越发苍白。 阿稻注意到当襄玉口中吐出“令兄”二字的时候,盛水羽身子明显剧烈地抖了一抖,又见他缓缓起身,朝襄玉躬身,神色间越发恭顺:“玉公子说的是,在下也刚打算回府。” 在场的所有人看着如同变了一个人、温顺如乖兔的盛水羽,只差没惊掉下巴,这还是方才那个以残暴虐杀鬼怪为乐的盛族三公子么? 市井有传言,胤安只有二人能治住盛三公子,一人是襄玉,另一位是盛水羽的胞兄之一的盛二公子,现任职正三品大鸿胪的盛无郁。 今日见此情形,众人心想那传言多半非虚。 盛水羽此时已无心再多留,他心头正憋着一股闷气,朝襄玉行礼后便要告退“被迫”离开,临走前却不忘让手下的一名黄衣慑鬼师带走阿稻。 只是在那黄衣慑鬼师触碰到阿稻衣袖的一瞬间,一道凌厉的白光从门外突然朝他面门袭来,因其迅速奇快,黄衣慑鬼师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已被那道白光弹飞出去,下一刻,发出一声惨叫。 阿稻神色蓦地一凝,紧盯着门外白光发出的方向,只见一身穿紫袍,腰系金色满月暗纹缎带,手握法器乌木剑的少年慑鬼师从屋梁上跃身而下。 他在门口处先跪地叩首朝襄玉行大礼,后起身对在座的贵人们揖手以表尊重之意,下一刻,已隐身不见。 这紫衣慑鬼师只一招就秒杀那黄衣慑鬼师,出招时的慑鬼术修为明显要高出许多,阿稻心里不由推测,难不成慑鬼师所穿慑鬼服的不同颜色,代表的是法术修为的不同阶? 盛水羽面色变得阴郁起来,他看着门口紫衣慑鬼师消失的位置,强压下怒气:“玉公子,你这是何意?”虽是质问语气,但依然不敢有不恭敬之处。 襄玉一副闲适模样,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中的青花瓷具,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盛水羽还要再言,狸奴已迈步走到他跟前,揖手行礼,笑眯眯道:“盛三公子,这个鬼苗,公子要了。” 周围发出一阵惊愕声。 这鬼苗何德何能,竟能被至尊至贵的玉公子看中,玉公子自出生以来,除了上古鬼怪狸奴以外,可是从未招新过其他鬼侍! 盛水羽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脸色随之越发阴沉难看起来。 阿稻此时也被这突入其来的消息惊到。 尊贵如他,竟主动提出要收了自己! 自己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此前阿稻在被那异化成蛇头鸟身的女鬼压于利爪下之时,她还大悲过甚,却不想眨眼的功夫,便天旋地转,换了运道了。 自己来胤安不就是为求得一方庇佑么! 她寻庇佑之心起于襄玉,竟不想自己能继续得其庇佑! 自己不过一小小低等野鬼,此前她从未敢妄想过这种情形的发生,此番如此顺遂,顺遂到她不敢置信,唯恐自己是听错了。 她竖起耳朵,越发认真地听下去。 只听狸奴又开口道:“盛公子不会任性到要跟公子争一个鬼苗吧?”其中的警告之意已显露。 第10章 成为我的祭品,你可甘愿?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水羽眼光瞬间如淬出毒一般,射向狸奴。 狸奴面上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眼中却也闪过一道寒光,心道这盛三公子倒是将养了好一身的戾气,若不是自己有鬼侍纹里蕴藏的公子的贵气加持,怕是早被他的畏惧之力震慑伤身了。 两人对视片刻,盛水羽终是收回目光,他愤然地甩了甩手,脸上一副吞入了苍蝇般难受的表情。 跟那个人抢,他怎么可能抢得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作罢。 前方上首处的襄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突然放下茶杯,缓缓起身,众人的视线立刻都汇聚到他身上。 襄玉迈步朝阿稻走去。 待襄玉走近,阿稻恭敬跪地叩首:“谢公子此前赐予奴一庇佑之福,奴一直未能当面道谢,惶恐不安至今,得幸今日再承公子救命之恩,奴感激不尽,愿为公子鞍前马后,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阿稻一席话说得既有分寸,又妥帖十足,故意泄露自己与襄玉此前已结下主奴缘分,还昭示自己决心跟随襄玉的意愿。 顺便,借着襄玉的名,甩了盛水羽一个脸子,让他吃个哑巴亏,再气再怒也不能多言。 果不其然,盛水羽此时气得已面色铁青。 襄玉嘴角勾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笑,阿稻的这些小伎俩显然他也看出来了,他的视线从一旁盛水羽瞬变的面色上淡淡扫过,最后停在阿稻身上。 “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祭主,等时机成熟之时,你便以身祭阵,助我襄族解除世咒。”襄玉一惯的慵懒尾音,轻扫过阿稻心间,有些发痒。 襄玉的一言惊起四座,贵人们个个皆如被雷劈中一般,呆呆地看着襄玉和阿稻二人。 等等……祭主?以身祭阵? 阿稻脑子一嗡,一时反应不过来。 襄玉半晌等不到阿稻的回应,便懒懒地用眼尾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木讷,整个人如同神游一般,俨然正在发愣。 襄玉眼中晕开一层捉摸不透的思虑之色,略一沉思,又开口道:“成为我的祭品,你可甘愿?” 此话一出,珞元之、大皇子、盛水羽等人,皆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俨然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神情。 对襄玉略有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生来便是这胤安最尊贵之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管门阀世家还是皇亲国戚,在他眼中皆若蝼蚁,他何时会在意别人的想法。 而此时此刻,尊贵如斯的玉公子竟主动去询问别人的意愿,更何况这个“别人”竟不过是一只低贱卑微的野鬼,这叫他们如何能不震惊! 阿稻却不知这其中蹊跷,她不解地瞟了一眼珞元之等人脸上的古怪神情,想了想,直言回问襄玉道:“敢问公子,您为何选择奴?” 襄玉目光掠过阿稻卑微伏地的单薄身形,淡淡回道:“我襄氏一族,世代背负世咒,你的体内,继承了世咒的施咒者始祖厉鬼之血。” 此话一出,惊起的惊涛骇浪更甚。 大皇子等人脸上的震色还未褪尽,因此话又复起。 盛水羽正因刚到嘴的鸭子飞了而暗自懊恼,此时一听那只“鸭子”竟还如此稀奇,更是一脸悔恨不已,直气自己未赶在襄玉之前把那鬼苗收了。 倒是珞元之,比起其他人,稍稍要镇定得多,显然眼前发生之事,在襄玉出现之时,他便多少已猜到几分。 世咒的施咒者“始祖厉鬼”,乃是集天地精华孕育而生的世间第一个厉鬼,降生于2600多年前,是万鬼之首。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提出要带领鬼界颠覆“人尊鬼卑”规则的鬼怪。 在更遥远的上古时期,人、鬼本是平等共存,直到人类仓颉造字,人掌握了文明,人因学会使用字,而让自身人气附着上了“畏惧之力”。自此,鬼被烙上了与生俱来畏惧人类的宿命,天地间的规则被改写为“人尊鬼卑”。 始祖厉鬼的法力尤为强大,为了降服住它,仓颉的后人,也就是如今的襄氏一族的族人们,在族中一处山间别院“篱斋”内暗中埋伏千人,引始祖厉鬼独身前来,驱动“万字阵”。 始祖厉鬼在与襄氏一族混战过程中,误吞了收藏于篱斋之中、襄氏族人的祖先仓颉所造的世间第一个字“世”所用的木竹,从而消除其体内因字而对人类产生的畏惧,变得不再怕人,也无师自通开创新的法术“驭字之术”。 当时在场的千名襄氏族人拼尽全力封住始祖厉鬼体内的“世”字字灵,待将始祖厉鬼困缚于“万字阵”后,此千人集字所赋予的畏惧之力于一体,化成一把字剑,将始祖厉鬼斩于其下。 始祖厉鬼临死前,内心的强烈意念催动了体内刚被暂时封住的“世”字字灵,化灵为咒,给襄族种下了世咒。 所谓世咒,其关键之处在于“世”,世者,即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便是襄族后世每代嫡出一脉,都要背负不同的未知诅咒。 这段数千年前的陈年旧事,被记录在慑鬼院记录万鬼的书册《鬼搜笔录》之中,胤安无人不知。 任何咒术,要想破除,必须以施咒者的骨血为祭品来祭阵,而继承了始祖之血的阿稻自然是破除襄族世咒的祭品最适合不二人选。 难怪它跟六百年前同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厉鬼月篱一样,丝毫不怕人,还能用驭字之术,原来如此…… 珞元之思之而有所悟。 襄玉目光从还呆愣着的阿稻身上收回,一拂衣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一群幕僚迎上去,簇拥着襄玉朝门外走去。 身后仍然跪着的阿稻突然再次发问:“公子,成为您的祭品,您可会永远庇佑奴?” 襄玉正在前行的脚步缓缓停下,清冷幽雅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声音再次响起:“永远恐怕不行,不过……”他顿了顿,微侧了侧身,又道,“在你被我送上祭台之前,可得我庇佑。” 第11章 不要脸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的视线绕过幕僚们的长衣广袍,直抵襄玉。 美如白玉的少年半露的精致侧脸,清冷幽雅,颈项间优美的弧度如上好的白玉瓷,晶莹透亮,几根发丝泻下来,仿若栩栩如生浮于其上的精巧雕纹。 阿稻嘴角逐渐弯起一个会心满足而真诚的笑意,那双小鹿般的双眼此刻正熠熠生辉,如流光般璀璨。 襄玉微转过头,刚巧看到这一画面,他的眼神微愣。 阿稻再次叩首于地:“多谢公子再次赐予奴庇佑,奴会一心一意做好公子的祭品!” 少顷,阿稻听到一群人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恭送玉公子!”众人再次跪拜一地。 阿稻摸向心口位置,之前那种久违的心安感觉又回到了身体,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身子突然放松下来,她开始感觉眼皮有些发沉,身体也渐生无力之感,眼前景致也变得模糊,视线也愈加黑了…… 阿稻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下坠,似是有人把她抱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最后,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待襄玉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正厅里的贵人们终于松下一口气。 先是盛水羽闹这一出虐鬼记,接着又是常年不露面的玉公子突然现身,还顺带牵扯出了一个继承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 今日这一出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大戏,让众人着实是心有余悸。 襄族所背负的世咒让原本屹立不倒已数千年的这个顶级门阀逐渐衰败,尤其是六百年前襄族血祭厉鬼月篱来破世咒失败之后,襄族衰退尤为明显。 如今襄氏一族虽仍贵为胤安第一氏族,实力却远不及过去。也因此,原本襄氏一族独大的局面,经过这几百年间的演化,已成了如今皇族派系和襄族派系两两对立的局面。 皇族忌惮襄族功高震主,襄族则恐皇族借世咒来彻底铲除自己。 现今皇族一派已成气候,两大派系大小争端日益严重。今日破襄族世咒的契机继六百年后再次出现,这胤安的天怕是要变了。 贵人们陆续离开,择苗会总算是告一段落。 但寒棠梨还未离开,依然端坐在榻几前,她刚才还有些发白的脸上已回了几分血色,此时正望着襄玉离开的方向,目光中透露出念念不舍的情绪。 一旁的寒云过还未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缓过来,他一脸兴奋地对寒棠梨道:“不愧是公子,家姐,你瞧见那盛水羽的模样没,一见到公子顿时就跟龟孙子一样,哈哈!” 寒云过说这话时尤为解气,一脸的与有荣焉,说完后久久不见寒棠梨回应,便扭头朝她看去,却见寒棠梨眼神一动一动地望着门口方向,脸上带着患得患失的表情。 寒云赶紧安抚道:“家姐,你切莫多想,公子方才未注意到你,应是人多未瞧见,你别忘了,你可是公子亲自定下的未婚妻。” 寒棠梨愣了愣,眼中闪过一道复杂之色,脸上的哀伤神色一瞬间被她收起:“我们也该走了。”她缓缓起身,嘴角又浮起了优雅从容的笑,恢复成那个自傲的清丽美人。 慑鬼院的一处幽曲回廊,盛水羽面目阴沉地正快步走着,身旁突然闪现出一个面生的红衣慑鬼师,跪地禀道:“三公子!” 盛水羽缓缓停下脚步,冷声问道:“做干净了?” “皆遵从公子所令,将那鬼胎掏心挖肺磨骨剥皮了。” 盛水羽满意地点点头,他看了眼一枝伸进回廊之内刚巧探到自己面前的末冬腊梅,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 盛水羽伸出手,手法异常轻柔地捏住孤朵的腊梅,眼中恶毒之色一闪而过,手上猛一用力,原本手中那朵娇嫩的花骨朵,眨眼间已碎成一掌心的残花败屑,几滴浑浊黏糊的花汁,在手掌心蔓延开来…… 盛水羽带着红衣慑鬼师扬长而去。 就在他们刚离开不久,不远处的转角暗处一个暗影走了出来,正是言文阙。他本是出来寻言文靖的,却不想撞上刚才那一幕,情急之下只得先躲起来。 言文阙整了整衣衫,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后,便朝前方快步走去。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言文阙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方才停留的回廊上,前方地面上,被盛水羽捏碎的腊梅残骸静洒一地。 言文阙疑惑地微微蹙了下眉,便朝左侧方向走去,却不想最终又绕了回来。 就这般来回数次,言文阙如走入迷宫一般,总是走不出去。他终是不耐烦起来,脸上隐隐带上了郁怒之气,额头上渗出一层密汗。 言文阙重重地暗自叹了口气,刚要再做一次尝试,却听到有说话声从回廊一侧的角落处清晰地传来。 “小人……小人多谢珞三公子的厚爱……”是一个还处于变声期的青涩男声,语气听起来十分紧张。 “你不用紧张,本公子怜香惜玉,不会将你吃了。”一个轻佻的男声婉婉而起。 言文阙一愣,这声音……似有些熟悉…… 言文阙放轻脚步,循声而去,待走近后,却见一身青衣的珞元之正懒懒地依靠在回廊的石柱子上,神态轻佻地望着低垂着头规矩而立的慑鬼院小厮,他面容白皙俊美,此时忽然勾唇一笑,顷刻间周身泻出几分春色,好不风流。 而那小厮也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秀气,神色紧张,身形还微微发抖,竟有些雨落梨花之态。 珞元之再次开口:“你只需告诉我……”他顿了顿,缓缓起身,然后朝小厮的方向靠近,微微俯下身,嘴唇凑近那小厮的耳边继续说着什么,姿态尤其暧昧。 言文阙脸色一沉,想也不想便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把小厮拽到自己身后,冷冷地看向珞元之:“珞三公子,你在做什么?” 珞元之面对这个突然冲出来对自己横眉冷眼的男人,显然有些意外,他面上一怔,定睛看去,竟是言文阙。 此时的言文阙一副汗流浃背的狼狈模样,细密的汗珠爬满他宽厚饱满的额头,脚上的羊皮靴上沾染着些许的泥土和草屑,他冷瞪着珞元之的脸上,正毫不掩饰明晃晃地写着“不要脸”三个字。 珞元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言文阙,旋即嘴角微弯,丝毫不介意言文阙的怒目相对,他故作一脸深意地笑着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便在做什么。” 第12章 就它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言文阙咬牙切齿,忍耐着一字一顿道:“珞三公子,请自重!”珞元之笑笑没有答话。 言文阙挥退在他身后已然瑟瑟发抖的小厮,那小厮感激地朝他连连躬身后,便急忙告退。 珞元之静静地看着言文阙的举动,也不阻拦,待那小厮的身影走远,珞元之又恢复成方才的那般模样,身子半倚上那根石柱,面露轻佻笑意。 “言大公子如此护着那小郎君,不想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那你觉得是本公子好看,还是那位小郎君更好看呢?”问的话甚是露骨。 言文阙闻言眉头紧蹙,一脸讥讽地看着珞元之,不齿道:“坊间一直有传,珞三公子风流爱美,今日一见,才知那传言果然非虚,这慑鬼院竟都能成为珞三公子你寻花问柳的风月之地,连院里的小厮都不放过!” 言文阙掷地有声,一板一眼,原本温和秀雅的脸上瞬间便多了几分正义凛然,如青松般笔直的身形越发坚挺。 珞元之脸上玩笑的神态微敛,似有疑惑地问言文阙道:“你好像很不待见我,我在何时、何地、因何缘故,惹到过你? 言文阙冷哼一声,却不作答。 珞元之的视线从言文阙的脸上缓缓移向他脚上那双染了垢物的羊皮靴上,换了个话题:“言大公子这是又迷路了吧,难不怪你会生出如此大的气火,可要在下为你引路?”珞元之边说边缓缓起身。 言文阙面上一僵,自己在慑鬼院里迷路这件事,承认的话,定会给眼前这厮话头来嘲讽自己。 言文阙当即回道:“小小慑鬼院而已,我怎么可能迷路。” “哦?”珞元之明显不信。 下一刻,他突然走近几步,凑身到言文阙跟前,言文阙警惕地身子立马后仰,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脸上出现一抹因薄怒而带起的淡淡绯色,终日正经守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少年的生动。 珞元之目光幽深地看着言文阙的一举一动,眼中浮起一抹兴味之色。 只听他悠悠开口道:“香寒,为言大公子引路。”音调中已然带上了浓浓的调侃之意。 珞元之话音刚落,他身旁的一根柱子后面,走出一个身着绿裳的女鬼,该女鬼面容温婉妩媚,神态丰腴,额间正中心处有一荷花鬼侍纹。 香寒对着言文阙伏地叩拜,媚声道:“奴家参见言大公子。” 言文阙脸被臊得瞬间涌起一阵红潮,他此时才知晓,这柱子后竟还有人,可刚才自己那般作为,俨然是…… 言文阙面上越发显得狼狈,他胡乱地抬手示意香寒起身。 香寒盈盈轻步,走到言文阙身侧,笑着道:“公子,请随奴家来。” 言文阙临走前看向珞元之,犹豫着要不要道声谢,可一想到此人素来的秉性和作态,那句“多谢”就不自觉地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他犹豫纠结之间,一抬头,视线刚巧对上珞元之望过来的视线,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见言文阙正看着自己,珞元之还故意挑逗般地冲其风流一笑。 言文阙顿时恼羞不已,发出一声若自言自语般地低吟:“放浪,无耻!” 甩袖转身仓皇离开。 香寒朝珞元之福了福身,妩媚一笑,便跟上言文阙而去。 珞元之看着言文阙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渐敛。 在香寒的引路下,言文阙总算没有再迷路。 两人路过腊梅园时,看到了一个正站在一株腊梅树前盯着枝头出神的男子身影,正是言文靖。 言文阙示意香寒送到此处即可,香寒会意,俯身行礼后便离开,言文阙则提步朝言文靖走去。 待走近几步后,言文阙才察觉到言文靖身旁树丛后竟有一鬼怪,正对着他的方向倾身跪倒于地。 那鬼怪听到言文阙走近的响动,叩拜而下的身子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准备也朝他行礼,但许是跪得太久了,她做这一动作时颇为费力,整个身子明显不灵活,还差点歪斜到一旁,幸好它及时用手撑住地面才稳住。 等到那鬼怪面向他之时,趁着它起身又伏身的间隙,言文阙才看清它的正脸,面上不由一怔,这鬼怪不是方才在鬼怪厮杀的结界之中,和被玉公子刚收下的野鬼一起存活下来的那只鬼怪么? “怎么回事?”言文阙对眼前的情形有些好奇。 见言文靖并未作答,伏在地上的阿蛮才恭敬回答起来。 原来,阿蛮在独身返回鬼苗库途径庭院的时候,遇到了先一步从正厅出来漫步于该庭院内的言文靖,她便向言文靖行叩拜之礼问安。 原本言文靖应了这礼,阿蛮行完礼离去,这事也就算完了。 可偏偏咱们这位言氏一族的四公子有个怪癖,他平日里对任何事都一副无所谓、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唯独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被一些极其琐碎细小之事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然后进入冥想状态,忘记周围的一切。 当时阿蛮刚行完叩拜之礼,好巧不巧的,近旁一株含香腹玉的白色腊梅的枝头,便飞来一只鸟儿停于其上,旋即又起飞离去。 而下一刻,对于言文靖而言,令他神往心醉的一幕发生了。 鸟儿的来去,惊动了腊梅枝上停歇着的一滴还未被阳光吸走的晨露,随着枝头微微颤动,莹莹光泽闪动之间,如初醒人事的少女,尤其动人。 此刹那一景,瞬间就将言文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他这一被吸引,便将还叩拜于地等着被他召起身来的阿蛮忘得一干二净。 言文阙了解了事情始末后,微叹了口气,他对阿蛮抬了抬手:“起来吧。” 言文阙音调刻意比方才高出许多,一旁的言文靖被打扰到,眉头微皱了下,但很快又松开,终是移开了停在那株腊梅上的视线。 言文靖看向言文阙,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刚得令起身的阿蛮,神情微愣了下,随即才恢复正常。 “走吧,宴会散了。”言文阙说完,便提步离去。 言文靖点点头,跟着言文阙离开,只是他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看向正在捶打着因跪太久而酸痛不已的双腿的阿蛮。 阿蛮感应到言文靖的视线,以为自己言行冒犯了贵人,吓得当即又要跪下去,言文靖却突然指着她,出声道:“就它了。” 第13章 襄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蛮跪下的动作一僵,有些迷茫,不知言文靖是何意。 一旁的言文阙此时心中暗暗称奇,言文靖性子冷淡,沉默寡言,之前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不知替换过多少鬼侍和婢女小厮,每次他都用各种怪异刁钻的理由将他们打发了,今日倒是奇了,难得自己主动看上一个。 “你想收它当鬼侍?”言文阙出声问道。 言文靖面无表情地答道:“是。” “为何?” 表情变也不变:“她不吵。” 言文阙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伸手将阿蛮召过来,带着她一起朝回廊处走去。 言文阙和言文靖走在前面,阿蛮恭顺地微垂着头,躬着身,跟在言文靖身后,言文靖似是想起什么,看了眼言文阙,难道地主动吐出几个字:“你身边没跟小厮。” 没跟小厮,却能认路,言文靖是知道自家兄长容易迷路这个毛病的。 言文阙脸上当即闪过一丝不自意,只含糊地回了个理由,便搪塞过去了。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回廊之上。 冷月如钩,夜幕低垂,月色如水玉色薄纱般笼罩着幽静宁和的胤安。 一条古朴的深巷内,堆砌着青石板的路面从巷口蜿蜒着绵延至前方尽头。 尽头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府邸正伫立于此。大门前,两头雄姿勃发,身形若蛟龙的石麒麟口含玉珠,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似是随时要腾云而去。 府邸正门的匾额之上,刻有运笔凌厉却又洒脱的“襄府”二字,两盏发着莹白微光的灯笼里燃着烛火,高悬门前两侧,让府邸威肃之中多了几分秀雅之气。府邸两侧树影丛丛,在府邸大门前的几步青石阶梯上投下古朴的斑驳。 这座府邸,存在于此已数千年,终年屹立不倒。 在几千年朝代更迭的历史洪流之中,它如同一艘安稳前行的小舟,无论河岸两侧的景致如何变幻,唯独这条小舟,能踏过千层浪,渡过万条河,依旧徐徐前行着。 氏族底蕴深厚至斯,贵气强盛,是唯一一座鬼界众鬼不敢轻易靠近的府邸。 古朴幽深中,透着散漫洒脱的琴声缓缓自襄府一处院落传出…… 院落之中,一位少年正坐在一棵盛放的篱花树下抚琴,琴台旁的狸奴白玉香炉之中,正燃着三匀香,香气缭绕而起,与舒缓悠扬的琴音相和,纠缠交绕着腾上半空,随之俱散。 斑驳树影间,少年身披着一件白玉色长衫,长发披散下来,大敞开的长衫之内,隐约可见如玉瓷般的肌肤,左肩处一株泛着水青色淡淡光泽的幽兰胎记露出一角,在月光与斑驳交替之下,泛着莹莹冷光。 少年的面容隐于暗处,但隐约可见其轮廓精致,贵气天成。 一旁随侍的狸奴,此时俯下身,对着一樽千草色篱花纹双脚茶炉,细细地替它的主人烹煮着茶。 琴音渐息,四周瞬间归于宁静,只能听见茶炉之上沸腾的噗噗煮茶声。 襄玉清冷的声音在漆黑中响起:“她怎么样了?” 狸奴上前,恭敬回道:“有一些皮外伤,药师已为她包扎伤口,无大碍。” 襄玉淡淡地“嗯”了一声。 狸奴笑眯眯又道:“恭喜公子得偿所愿。” 襄玉身子往后靠了靠,懒懒道:“得偿所愿?恐怕言之过早。” 他的食指在琴台上叩了几下,思索片刻后,又道:“你让月如去云楼走一趟。” 云楼是位于胤安之南的鬼田乡。 “是,公子。”狸奴揖手行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玉指拨弦,琴声又渐起…… 狸奴走出院落,寻一处宽敞之地,打了个响指,一道绿光破空而出,接着一只身形比狸奴大出十倍不止的庞然大物便显露于它面前。 此生物形如蚂蚱,是襄玉的坐骑,但未与襄玉缔结鬼侍之契,乃襄族的门生鬼。他虽被襄玉赐名为月如,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鬼之身。 “狸奴,召唤我来有何事?”蚂蚱开口问道。 狸奴一脸笑眯眯:“月如,公子命你前往云楼,接回老族长。” 月如一听,为难道:“若老族长不跟我回来,我该如何是好?” “珞大公子明日便会回到胤安。” 转眼间,月如已化作一道绿光,消失于天际。 黑夜漫长,离天明前还有一段时辰。 置身梦境中的阿稻感觉自己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周身仿佛被一股温暖的淡淡茶香包裹着,说不出的惬意舒服。 她满足地翻了个身,却突然感觉有湿哒哒的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脸上,阿稻伸手去摸,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散发开来。 阿稻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一个蛇头正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牙齿上,沾满的鲜红血浆正不断滴落而下,蛇眸的瞳孔中正散发着阵阵寒光。 眼见那大口要将自己的脑袋吞入腹中,阿稻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身后的蛇头飞快地朝自己袭来。 阿稻想要越门窗而逃,却不知为何那门窗皆被锁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阿稻只得在屋内边大声叫着救命边东躲西窜。 那蛇头一会儿变成盛水羽那张白皙如死人般对自己势在必得的脸,一会儿又变成女鬼凄厉嘶吼带着血泪的脸,阿稻一晃神之间,已被那条巨蛇缠住了身体。 蛇身越缠越紧,阿稻只觉全身都是滑腻阴湿之感,嘴鼻充斥着血腥污浊的气味,她感觉胃中一阵不适。 就在快无法呼吸之时,突然从不远处的铜镜中瞧见自己的额头正长出一朵发着白玉色微光的篱花鬼侍纹,然后一个清冷幽雅声音在耳边响起:“成为我的祭品,你可甘愿?” 话音刚落,纠缠阿稻的蛇身突然凭空消失,血腥污浊的恶心气味也在顷刻间消散,一股好闻的淡茶香隐隐而现。 是了,自己已是公子的祭品,已寻得一方庇佑,无需再惧怕什么了。 …… 静谧一室之中,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溜进来,爬上床上沉睡少女安详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光晕。 光晕之下的细小茸毛清晰可见,服帖地依附她有些发黄的肌肤上,有一两根茸毛打着卷微微翘起,显出几分俏皮。 阿稻缓缓睁眼双眼,那双如小鹿般的双眼湿漉漉地发着淡淡光泽,瞬间给这张平庸到极致的脸增添了几分灵动。 阿稻一双眼滴溜溜地四下瞧了一圈,只见床前一侧的灯台上搭起一盏亮着的莲花灯,几盆苏青色瓷釉花盆上生长着几株枝叶硬挺的兰草,一道画着仕女图的黄梨色屏风立于不远处,绕过屏风,可见一张铺有素色锦缎的红木榻几,一旁矮榻之上的貔貅三足炉鼎中徐徐燃着篱香。 整个屋子素雅中透着奢华。 阿稻脑中逐渐清明,她呼吸一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里是……襄府! 第14章 香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看向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白色裘衣,床铺是清一色的浅蓝色薄锦。 阿稻下床,绕过屏风,看到一张梨形桌案上放着三个铜色托盘,一个托盘中是数件女子所穿的衣裳,全是样式不一的红色衫裙,另两个托盘中放的都是一些女子所佩戴的名贵首饰。 阿稻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些衣物首饰,手感均匀,色泽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心中不由感叹,襄府不愧是胤安第一大氏族,连她这个祭品的吃穿用度,都如此奢华讲究。 阿稻的视线此时移向托盘旁的一个有花草底纹的白瓷瓶,瓶中插着几枝还带着翠绿枝叶的篱花,素雅秀婉。 阿稻忍不住将鼻子凑近闻了闻,一股清新的篱香染上鼻尖,她不由地深深猛吸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闻此香,似有莫名熟悉之感,仿佛曾常闻到。 阿稻从那托盘中挑了一件红衫,见袖口处用玉线绣了篱花出水暗纹,缀以铜镀金累丝点翠纽扣,针脚细密均匀,做工十分精巧。 她褪下裘衣,穿上红衫,对镜而望,面上露出一丝诧异。 没想到,红色竟为她增色不少,让她那张原本毫无特点的脸看上去瞬间多了几分明艳张扬。而那双灵动的双眼在红色的印衬下,如点睛之笔,让她瞧上去越发灵动跳脱。 “叩……叩……”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轻柔的敲门声。 阿稻有些忐忑地整了整衣衫,快步走到门边,缓缓打开门。 一个温婉中带着妩媚的女子正立于门外,圆润的脸蛋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包裹着丰腴身材的一件绿裳衬得她的肌肤若雪,额间的荷花鬼侍纹,在晨曦下发着淡淡莹光,衬得眼角染上了几抹魅色,极是好看。 她正是珞元之的女鬼侍香寒。 想是被眼前女子的容色惊到,阿稻一时瞧着她竟有些入神了,香寒看着阿稻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呆傻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发出娇笑。 阿稻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见识浅失了礼数,当即面露羞赧,有些尴尬:“你长得……这般好看,我不由地就看入神了,还请你勿怪。” 香寒听阿稻如此说,朝阿稻抛了个十足的媚眼,一挥手中绣有鸳鸯交颈戏水图的罗帕,轻捂住嘴咯咯地轻笑道:“瞧这小嘴儿甜的,奴家听了甚是欢喜呢。” 说完朝阿稻躬了躬身行礼。 阿稻闻到从香寒绣帕上传来的一阵绵长的淡淡馨香,不由跟着她也是一笑,只是她的面容着实普通,笑不出香寒的活色生香,倒是笑得颇有几分憨态。 就在方才阿稻打量香寒的时候,香寒也从头到脚将阿稻打量了个遍。 阿稻看起来平淡无奇,单从相貌上来看,无任何可取之处,但唯独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眼,仿佛能洞察人心,配着一身的红,竟显得有些勾人魂魄。 继承了始祖厉鬼的血脉,果真跟寻常鬼怪还是不一样。 香寒缓缓收住笑,正了正神色道:“奴家唤名香寒,此名乃奴家的主人珞三公子所赐,奴家是一个暖床鬼侍,昨日便从主人那听说你被玉公子收入府中,今儿个专门向主人哭求了个恩典,带奴家一同前来襄府,为的就是瞧上你一眼。” 阿稻脑子里转了个弯,一拍脑门:“我记得你家主人,昨日他也在择苗会上!” 香寒见她毫不做作,表情实诚坦率,看她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亲近,笑着点头道:“不错,可惜昨日奴家赶去慑鬼院时,那宴会已经结束,不然奴家也能早点瞧见你了。主人昨日便提到你,说你是个有趣的鬼怪,所以今日奴家便非要来见识见识。” 香寒说完,丝毫不见生分极其自然地拉起阿稻的手,又道:“你如今可出名了,整个胤安今日都在议论你。” 阿稻愣了愣:“那是因为公子的关系吧。” 香寒刻意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的模样,问阿稻:“你果真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听说若是鬼怪喝了你的血,就不会怕人了,可是真的?” 阿稻摇头:“在昨日遇到公子之前,我只知晓自己历来不怕人,但却不敢确定是否是因为我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的缘故。至于我的血到底能不能让其他鬼怪不怕人,我从未试过,却是不知。” 香寒有些意外:“怎么听着你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阿稻笑了笑,有些无奈:“我失忆了……” “失忆?”香寒十分吃惊,她在阿稻的脸上瞧了又瞧,不确定道,“瞧你这模样有几百岁了吧,算起来,你跟月篱的年纪倒是差不多……” 香寒略一思索,脑中忽现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你……你该不会就是月篱吧?” 香寒说完一脸惊惶地盯着阿稻的脸,原本拉着她的手也一瞬间松开,身子也跟着连连后退几步。 看得出来,那个叫月篱的厉鬼,当真是一个让人、鬼皆闻之色变的存在。 阿稻赶紧摆手道:“你别怕我,我不是月篱,听闻那厉鬼月篱鬼气浓郁,法术强大,仅凭一己之力便能吞吃无数贵人,我鬼气单薄,法力更是低微,方方面面都比不上她的。” 香寒想了想,也觉得其言有理:“说的也是,奴家听闻那月篱可是个冠绝胤安的绝色美人。” 阿稻闻言怔了怔,自己这模样,的确与”绝色美人“四字相差甚远。 香寒此时又道:“奴家要是长得有那月篱三分姿色,主人定会更满意奴家每夜的伺候。” 香寒满口风月,阿稻虽全然不谙此道,却也知晓大概为何,禁不住当即有些脸红。 香寒看着阿稻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浮出的一抹极淡的烟霞,竟生出一丝娇态,那双明亮的眸子微闪,越发摄人心魄,当下不禁一愣。 香寒心思一转,又道:“你不妨想想法子恢复你的记忆,兴许有了从前的记忆,你便能知晓你与始祖厉鬼之血之间的联系了。” 阿稻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过去,对自己为何继承始祖厉鬼之血,也无太大的兴趣,她习惯随遇而安,有些疑问,有些过去,时机到了,兴许自然就有了答案,如今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祭品,又能做什么,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阿稻无所谓道:“知与不知,其实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我既已成为公子的祭品,便会一心一意做好祭品。” 香寒一怔,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她再次拉起阿稻的手,越发真诚道:“你这般心性,却是个祭品,着实有些可惜了……” 阿稻笑了笑:“祭品也好,鬼侍也罢,皆是命数。既生死有命,便无须伤怀。” 香寒闻言,不禁有些唏嘘道:“六百年前,月篱若是也如你这般,恐怕如今这胤安早就是另一番天地了,你也不必来接月篱当年留下的这个烂摊子。” 阿稻的好奇心有些被勾起来,她已经数次听到不同的人提起月篱了,当下便忍不住脱口问道:“六百年前,月篱跟襄氏一族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15章 珞二公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香寒一脸犹豫,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刻意压低声音道:“相传月篱当年跟玉公子有过……” “香寒,阿稻!”身侧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吓得正窃窃私语的两鬼俱是一惊。 阿稻猛地回头,见一身穿深褐色衣袍的男鬼侍,腰间别着一把檀木制成的小弓弩,面容肃然,神情冷漠地正望着她跟香寒。 阿稻看着他额间那朵发着莹莹光泽的睡莲鬼侍纹,觉得有些陌生,此前从未见过这种图纹。 香寒显然认识这男鬼,她拍了拍自己丰腴的胸脯,长出了口气,抛给那男鬼一个幽怨的眼神,娇声道:“吓死奴家了,见隼你能不能稍微怜香惜玉一些。” 名叫见隼的男鬼一脸镇定,软香温玉近前,却连眉毛都未抬一下,他只朝阿稻躬了躬身,让出前方的道来,淡漠道:“珞二公子要见你,请吧。” 这话是对阿稻说的。 阿稻要跟见隼离开,香寒也要与自家主人碰面,而要见阿稻的珞二公子刚巧与香寒主人珞三公子同在襄玉的书房中做客,于是三人便一路同行前往玉扰院。 阿稻一边走着,这才稍有些心思打量四周。 黑瓦白墙的楼阁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秀雅而立于院中各处。四周葳蕤葱绿的翠竹环绕,偶有竹风飒飒,一片生机盎然之气。 步出小院,脚踩的弯曲小道皆以形状各异,表面沾染着些许新鲜泥土和鲜草的青石板堆砌而成,小路两边依旧是苍然而立的翠竹林立,偶闻有鸟鸣啼,一片空灵寂静之感迎面扑来,仿佛隔绝于世外,自成一幽静之地,灵台得益于此,仿佛间竟清明不少。 前方依稀传来哗哗水流声,阿稻循声而去,跟着见隼和香寒拐过一条种满翠竹的小林,水流声越来越近,等彻底穿过竹林后,眼前赫然开朗。 面前一条清泉溪流,正沿着弯曲环绕着整个庭院凿石而成的水渠,缓缓流淌而过。 这座庭院入口处右侧石壁上提字“玉扰院”,如一方山水,依旧是翠竹耸立,四处却多了嶙峋怪石,奇花异草丛生,沟涧流水潺潺,蜿蜒而下,直入庭院竹林曲径通幽处。 水雾缭绕之间,有如置身于世外仙境,秀雅中透着洒脱之意,实是巧夺天工,鬼斧神工之作。 一方鸡翅木榻几放置于几株高耸翠竹之下,几上狸奴白玉香炉正徐徐燃着淡香,白雾般缓缓从香炉口中吐出,平添几分古朴与奢华之感。 一名小厮此时缓缓从竹林更深处的一处小院走出来,手端着一盏青云色芙蓉纹三脚茶炉。 香寒和见隼对着小厮伏地叩拜,阿稻对礼数一窍不通,便也学着他们同样伏地叩拜。 却不想阿稻刚要弯下膝盖,那小厮却突然退开一步,唯独避开了她的礼。 阿稻面露不解,那小厮已移步继续前行。 三人继续朝前走,沿着刚才小厮来的路,进入竹林深处的一处小院门前停下。 见隼回身,看向阿稻:“你且在此处等着。” 阿稻点头称是,见隼这才转身离开。 香寒也向阿稻告辞离开,跟着见隼进入小院去见自己主人。 待他们一走,四下安静下来,阿稻站在原地,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着。 想来这处竹林深处的一方小院,便是公子的书房了。 小院三面环竹,隐秘而深邃,院前的一方空地上,爬满了凌乱的鲜绿苔藓。卧于苍翠之中,醒于幽静之间,倒是难道的幽雅洒脱,如同这个小院的主人一般。 翠竹之间随风来回晃动,如同一个身姿洒脱长袖曼舞的诗人,正举着酒杯显露些许微酣之态。 翠竹发出清脆又混沌的嘎吱声,如同诗人低声吟唱悠远古老的诗作,那诗作仿佛在召唤某个灵魂一般,阿稻置身此地,倾听之间,竟忽觉胸口被谁猛地揪住,微有一丝痛感,待她还未来得及去反应之时,那感觉便已消失,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阿稻!”见隼一声低唤,拉回了阿稻的思绪,“跟我来吧。”见隼说完便在前面开路,阿稻深呼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刚进入书房,一股淡淡的茶香混着墨香味盈盈传入鼻间,紧接着一声不屑的冷笑声突然从头顶传来。 阿稻不敢抬头,只是顺着声音的方向,恭敬地伏地叩首。 一个不紧不慢的男声在安静的屋里蓦地响起:“你就是阿稻?让本公子瞧瞧你长什么样?” 阿稻领命抬头,将自己模样显露出来,迎面便对上一双满含挑剔之意的漆黑眸瞳,眸光深邃的双眼里射出的两道视线,此时正肆无忌惮地在阿稻全身上下来回扫视着。 身着白色锦衣的珞二公子珞子安剑眉星目,容貌俊秀,虽还未及冠,眉宇间却已透出几分跟年龄不符的老成慧敏之色。 珞子安的视线最终停在阿稻跪在地上的双膝上,他一脸匪夷所思,口中扯起一丝讥讽,看阿稻的眼神越发挑剔。 空气突的一阵涌动,一股凌冽的袖风从阿稻跟前带起,只见珞子安大甩衣袖,竟突然起身,朝临窗处的襄玉等人快步走去,独留阿稻继续跪着。 阿稻看着面前已然空空的坐榻,脑中一片茫然。 ???? 边角雕有细竹纹的半开花梨木窗户旁,襄玉正与一素衣束冠男子对阵棋局。 素衣男子面容沉静,飞眉入鬓,发间别有一根简朴的乌木簪,举手投足之间一副云淡风轻的名士作派。 珞元之坐于素衣青年身侧,呈观棋不语之状,香寒一脸娇媚地伴于珞元之侧旁,几名小厮随侍于几步之外。 珞君玄棋路变幻莫测,若收若放,忽隐忽现,攻退守避,看似凌乱,却皆含章法。 而襄玉则始终气定神闲,他执棋不惑,落子不疑,从容应对,一一破解对方招数。 窗外郁郁葱葱的茂密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或急或缓的沙沙声,与棋盘上的厮杀遥相呼应,危机四伏之意渐起。 刚才突然丢下阿稻甩袖离去的珞子安,此时正乖巧地静坐在襄玉身侧,那张原本不苟言笑满含恶意的脸,早已换了副面目,正目光炙热崇拜地盯着襄玉,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像是生怕错过什么。 珞子安眸中闪动着殷切期盼的光芒,仿佛在等着主人一个侧目,身后只差没长出一根尾巴讨好地摇动起来了。 倒是……像极了鬼孺从前养的那条阳寿极短的幼犬。 这还是珞二公子吗?只在顷刻之间,前后差别也太大了吧! 第16章 一炷香内的对弈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以极轻微的动作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待再三确认后,发现眼前所见的确非虚,随后又低下头去。 棋盘一侧的一根醒神香,此时已燃至一半,烟烬缓缓掉落在青瓷碗口大的香炉中。 阿稻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她偷瞄着那不断变短的香,心想着他们这是要在一炷香的时辰内下完一盘棋,并决定胜负么。 对弈,需专于静心凝神。 在一炷香内下完一盘棋着实有些勉强,考验的不光是行棋策略、心态,更是对全局各方面更细微精准的掌控。 在有限的时间内,不光要赢过对方,还要在规定的时间内结束棋局。 如此,这炷香的用意便是考验下棋之人如何在落下第一子之时,便已对全局了然于胸,提前预知。 屋外的竹林风声未止,屋内却静得出奇,只能听到棋盘上玉脆的落子声。 阿稻的注意力不由地从对弈上转向四周的摆设。 屋子宽敞,摆设的物件只有少许,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正前方有一个桌案,一旁摆着一盆文竹,左侧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行舟图,图的右下角用篆体提字“花闲”。 桌案上放着看起来便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和一叠被风吹卷起边角的纸张,那纸质莹润如白玉,瞧着倒像是极其珍贵的……白鹿纸。 白鹿纸?! 自己怎么会认得白鹿纸,脑子里竟在一瞬间自然地蹦出这个词? 也罢,这种情况偶尔是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多想也无益,许是跟自己过去的记忆有关罢。 阿稻偷偷地打了个哈欠,懒得再去想,她的视线专注在那上下起伏卷动的纸张上,百无聊奈地在心中开始默默数起页张来。 与襄玉对弈的白衣男子神色渐渐严肃,落子之手开始出现凝滞。 襄玉却依旧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姿态漫不经心,落子之处却血腥四起,步步紧逼,一路直捣对方黄龙之处,任珞君玄如何排兵布阵,终是败下阵来。 “噗”的一声细微轻响,醒神香已燃尽,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珞元之一脸佩服地看向襄玉:“虽有言,’兵者,诡道也’,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计谋策略皆是枉然。” 珞元之话音未落,珞子安已忙不迭地起身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送至襄玉手边:“公子定是累了,快喝口茶醒醒神。”那模样极是殷勤谄媚。 襄玉接过茶刚喝了两口,珞子安又端来香炉,一脸狗腿道:“公子,此香甚是清冽,用来熏熏手,去去浊气刚好。” 襄玉一副很受用且习以为常的模样,把茶杯放回一旁随侍的小厮手中,开始在珞子安双手捧着的香炉上薰起手来。 珞子安双眼放光似地盯着襄玉那双放在白雾细烟之上,手指微微挑动的手,一脸的迷醉崇拜。 只见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正在徐徐袅袅的薄雾之间,如同几只身姿灵动的仙鹤轻盈起舞。 珞子安发自肺腑地感慨道:“不愧是公子,连以手薰香都如此优雅!”他见景生触,激动地只差没落下泪珠子。 “公子不愧举世无双,棋术了得,人更是天下一绝,如此完美无瑕之人,唯公子也。”马屁也拍得尤为响亮。 眼前此情景,一旁喝茶的珞君玄见怪不怪,他边饮茶边含笑看着。 身侧的珞元之则忍不住笑嗤道:“珞子安,你何时夺了屁股的差事了,拍马屁的功力比它还顺溜?” 屁股是珞君玄的鬼侍,一个马屁精鬼,最大特长便是拍马屁。 珞子安看向珞元之,原本那张笑得极其灿烂的脸突转成最初时的不苟言笑,眉宇间重现老成慧敏之色。 随后,他又移开目光,视线回到襄玉的身上,瞬间又换上一副嬉笑随和的模样。 襄玉此时已熏香净手完毕,珞子安赶紧放下香炉,在得了襄玉的默许后,起身给襄玉殷勤地捶背按肩。 阿稻暗自咂舌不已,还以为珞子安只故意在她面前装威严老成,却不想他的殷勤讨好唯独只对襄玉一人。 立于珞元之身侧的香寒,看着珞元之跟珞子安两兄弟斗嘴,一脸的温柔笑意,她的视线假装不禁意从阿稻身上滑过,眼中露出一抹极淡的担忧之色。 阿稻感应到香寒正在看自己,她微抬了下脖子,眼神瞟向香寒,看出她对自己的担忧后,故意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香寒无奈地笑了笑。 对于香寒的担忧,阿稻想多半来源于珞子安。 偷瞄了一眼正在襄玉跟前大献殷勤的珞子安,阿稻心中甚是疑惑,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让这个贵子看不顺眼了,一上来就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恶意。 还有自己的新主人襄玉,他从自己进门到现在,连正眼都未曾看自己一眼,只一心专注于棋盘之上,任由珞子安伺候。 襄玉此时身子直坐于棋盘前,单手倚靠在凭几的扶手上,撑住自己的头,神色悠闲慵懒,另一只手放在棋案上,玉指正轻缓有序地敲击着案桌,看上去极是优雅。 一件白玉色的道袍披在身上,让他整个人若谪仙般矜贵高华,因微闭着眼假寐,极静之态下,周身平添一丝寂寥之色。 被珞家三位公子包围着的襄玉,比起先前,整个人显得更平和些,不再高高在上。 那珞子安在襄玉面前,不拘礼数,跳脱肆意,襄玉竟未曾出声指责,对其十分纵容。 阿稻心想着,珞家这三位公子和她家公子的关系,定是非比寻常。 阿稻正神游天际之时,狸奴缓步走至棋案旁,清理走已灭的炷香。 狸奴换完香,经过维持着叩拜姿势的阿稻身侧,突然停下脚步,依然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慢声道:“前几次见你机灵,今日怎的这般愚笨,福至跟前,竟还不知!平常的那些个鬼侍,哪个能有你这般的脸面得珞二公子屈尊亲手调教,还不快向珞二公子道谢!” 狸奴这话虽是对阿稻说的,却刻意拉高了音调,刚巧够让屋内的所有人听清。 叩拜着的阿稻听狸奴这么一点拨,终是恍然大悟,原来珞子安并非在刻意为难自己,而是要调教自己! 阿稻朝狸奴投去感激的眼神,接着挪动膝盖,身子面向珞子安的方向,准备再次伏身叩拜,求珞子安调教。 只是还未待她俯身,却被狸奴递过来的眼神制止,阿稻刚要弯下去的身形一僵。 狸奴眼含深意地看了阿稻一眼后,这才对襄玉等人行躬礼退下。 狸奴刚离去,一直蹲着给襄玉捏肩拿背的珞子安俯身对襄玉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径直朝阿稻走来。 他又恢复成那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沉稳慧敏模样,脸上又浮现出先前看向阿稻时讥讽挑剔的表情。 阿稻暗自打起精神,等着接受珞子安的任意处置,却不想他刚走近,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朝阿稻的衣领袭来。 第17章 行礼,棋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眼中冷芒乍现,身体下意识地闪开,同时一脸警惕地瞪向珞子安。 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除了襄玉,其余人的目光都投向阿稻。 珞子安手抓了个空,看着全身紧绷的阿稻,面露错愕,半晌才道:“脑子转得不快,身体倒挺机灵。” 说完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阿稻唯恐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从珞子安的笑意里竟然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三分认同。 珞子安走到坐榻前坐下,拿眼角瞟了瞟已自行站立起来的阿稻:“到底是腌臜之地出生的低贱野鬼,连礼仪都还没学全,以为换了身红皮囊,就野鸡变凤凰了,你可知你刚才犯了什么大错?” 总算说到正题上了。 阿稻心里轻吁出一口气,连忙回道:“奴愚笨不堪,的确不知,还请珞二公子示下。” 珞子安朝门口方向大叫道:“殷恒!” 一道紫色身影从门外瞬间移动而入,在阿稻面前停下,正是那日在慑鬼院短暂现过身的紫衣慑鬼师殷恒。 殷恒朝着襄玉方向行伏地叩拜之礼,其后对珞家三公子依次行平礼,末了朝阿稻淡淡一笑。 阿稻犹豫着要跪地向殷恒行叩拜大礼,一旁的珞子安突然问道:“殷恒为何对我等行平礼?” 阿稻愣住,动作一顿,还是不知。 “行平礼,是因为他与我等一样,皆是氏族贵子,更是因为,他是公子的人。”珞子安自答道。 阿稻有些意外,没想到身为慑鬼师的殷恒竟然也是贵子出身。 “他唯独对玉公子行叩拜大礼,你可知为何?”珞子安再发一问。 阿稻思索了下,答道:“公子至尊至贵,自是应受最厚之礼。” 珞子安给了阿稻一个你还算没愚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的眼神,接着又问道:“那你方才进来,为何也对我行叩拜大礼?” 阿稻一怔,恍惚之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这胤安中,唯一能受自己叩拜大礼的,唯有襄玉一人。 自己如今已非普通野鬼,自己的主人是胤安第一贵子,尊贵更甚天子的至尊至贵之人。 自己方才进来,对珞子安行的却是叩拜大礼,此举实是辱没了自己的主人襄玉。 阿稻明白个中渊源,当即面露心虚懊悔之色,她转向襄玉所在的方向,伏地叩拜:“公子,奴粗鄙无知,犯下大错,请公子责罚!” 一直静赏窗外晃动翠竹的襄玉,似是没听到屋内的动静,他身形岿然不动,依旧望着一根摇摆的竹梢出神。 半晌,他终是收回目光,却并未回身,视线移向桌上已定成败的棋局,淡淡开口道:“谁能说说,这一炷香所含的棋意?” 屋内其他人皆一片沉默,殷恒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 珞君玄朗声开口道:“落子无悔,世间唯快不破,执棋之人,最快不过从落下第一子之时,便已洞察全局。” 窗外的竹风声渐盛,屋内的众人也一时陷入冥思…… 阿稻正思考着棋意更深处的深意,突然听到有衣裳布料摩擦的声音迅速靠近,伴随着一阵轻缓悠闲的脚步声,一个白玉色身影已立在她面前。 阿稻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茶香。 “抬起头来。”如玉击琼浆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阿稻心口莫名地突然一跳,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襄玉那双墨色眼眸。 那双眼眸生得十分好看,清澈明亮,但其中却仿佛弥漫着薄薄的一层如烟似雾之物,幽深神秘的深处,似是还潜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 孤独。 这是阿稻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襄玉,她甚至能看清楚那双眼眸上根根分明的漆黑睫毛,又长又卷,生在如此一张精致的脸上,恰到好处。 世间竟然有这般好看的人。 “看傻了吧?原来竟是个女中色鬼,不知羞耻!”耳旁传来一声讥讽的冷声,珞子安伸出手掌挡在阿稻与襄玉之间,将阿稻的视线与襄玉的脸隔绝开。 阿稻被人看出心事,面上顿时有些难堪,她飞快地转开视线。 珞子安冷眼睨着阿稻的反应,越发不悦,他伸出手,刚要再去揪拉阿稻的衣领,却被襄玉淡淡飘过来的一眼,顿时吓得停住了手。 珞子安神色有些惶恐,音色微微发紧道:“属下逾矩,公子息怒……” “退下!”襄玉口气中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是!”珞子安快速起身,退至一侧,再不见此前的跳脱肆意,只是他再次看向阿稻时,眼中多了几丝意味不明的思索。 襄玉再次看向阿稻,缓声道:“告诉我,这一炷香所含的棋意,为何?” 一股强大而压迫的贵气直逼自己而来,阿稻身子一紧,却不退缩,她坦然说出内心深处对棋意的另一层解读。 “奴生于乡野,自知粗鄙,说不出像珞大公子那般高深的古义禅理。” 其实珞君玄所说,与阿稻所悟,相差无几,可她自是不能说出口,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 阿稻接着道:“但奴是公子的祭品,自然不能全然不通透,以奴之鄙见,若以棋局比之人生,那炷香便是生命尽头,人死便如香灭。奴不知其他人鬼的如棋局般的人生为何,奴却知自己。” 阿稻抬头迎向襄玉幽深的目光,坚定真挚道:“对奴而言,在奴的棋局上,奴生命的起点和终点皆是公子赐予的,奴生命终结之时,便是那一炷香烬灭之时,这便是公子赐予奴生命的意义。” 屋内的人,除了襄玉,皆露出意外的神情。 珞君玄眉峰微拢,他眼神忽而多了几分锐利,带着洞察人心的深意紧盯着阿稻。 阿稻继续道:“奴的终点是被送上祭台,棋局既已定,奴只需当好一个棋子,子起子落,如何走好每一步棋,皆由执棋者公子您来定夺!”她神态不卑不亢,尤其是那双灵动如小鹿的双目,此刻异常明亮摄人。 “这便是对奴而言,一炷香的棋意。”她一字一顿真诚道。 阿稻,是在借此番棋意一解向自己的主人表明她作为一个祭品的决心与忠心。 没有谄媚之态,也无刻意贬低自己之辞,深知自己所处为何,悟出自己所欲为何,然后坦然受之诉之。 此等豁达大气的心境,倒是跟寄情于山水之间的风流名士的风骨颇有几分相似,且不说鬼怪,便是在人类之中,也极难寻到悟入此等意境之人。 毕竟凡尘俗世,谁不俱死。 众人此时皆一脸震惊地看着阿稻。 珞君玄眼中露出极为明显的赞赏之色。 就连珞子安,在对阿稻的刻意刁难下,眼神中的认同也不自觉地从方才的三分增至七分。 相较于自家的两位兄长,珞元之则淡定许多,毕竟先前他已经见识过了这个鬼怪的特别之处。 只是,唯独襄玉…… 第18章 襄黔归来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目光幽深地望着阿稻,眼中那层如烟似雾的寂寥,越发浓郁,迅速在整个眼底弥漫开。 明明近在眼前,阿稻却觉得眼前的少年,自己的主人,竟遥远得完全看不透。 迷雾渐渐散去,轻烟徐徐退却,襄玉垂下眼帘,隔绝开阿稻试图闯入的视线,转身朝棋盘处走去。 “退下吧。”襄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多了分漫不经心。 “是。”阿稻朝襄玉离去的背影伏地叩拜,缓缓退出。 走到门边,她似是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折返到不远处,正跪坐在榻上品茶的珞元之跟前。 阿稻向珞元之躬身,郑重道:“昨日择苗会上,若不是珞三公子相帮,从中周旋,奴如今恐怕已成了那厉鬼的饱腹之物,多谢珞三公子施救之恩!”说完真诚地朝珞元之再行一躬身之礼。 珞元之淡淡一笑,收了风流,淡了轻佻,语气中含着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郑重:“有朝一日,你祭身襄族世咒,解了公子沉积心头多年的大患,便是对我最好的谢意。” 阿稻一怔,随即笑着道:“是!” 此间淡淡一笑,衬得那双小鹿般的双眼,越发灵动狡黠,熠熠生辉,眉宇间晃眼看去,竟泻出有几分怡然自得的洒脱风姿。 珞元之有片刻失神。 站在窗前听竹声的襄玉,此时微微侧身,刚好将这一人一鬼之间的浅谈收入眼底。 一道刺目的绿光在屋外乍现,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从天而降,竹林被震得飒飒作响,翠竹左右剧烈摇晃,就连整个书房也受到波及,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案桌上的茶具器皿相互摩擦着,发出清脆急促的碰撞声。 阿稻一脸惊诧地看向屋外,却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快步跑进来,朝襄玉行礼后,通传道:“公子,老族长回来了!” 小厮将门扇大开,屋外长满苔藓的空地上,停着一个形似蚂蚱的庞然大物,正是月如。 而月如的背上,骑着一个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年约六旬的老翁,正是襄氏一族现任族长,襄玉的生父襄黔。 襄黔凑近月如耳朵说了句什么,月如的身子便迅速缩小,最后跟阿稻一般大。 襄黔急不可耐地从月如身上滑了下来,阿稻这才勉强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襄黔身穿着一件灰色粗布短褐,头上随意地别着一根柳树枝杈以作发簪,自成一派闲适自在之态,如若不是有小厮通报,阿稻定会将他误当作一个寻常家的劳役田翁。 只是阿稻还未来得及朝那老翁脸上看去,他已一阵风似地从阿稻面前刮过,径直冲到了珞君玄跟前。 襄黔激动地一把揪住珞君玄的一只袖子,大叫道:“屁股呢,它在哪?” 珞君玄一脸温和笑意,明显不介怀襄黔的失礼,极其有耐心地回道:“黔翁,它不在此处,你不如去竹林寻寻。” 襄黔嘴里碎碎念着什么,阿稻只听到他嘟囔着“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的话,又一阵风似地卷出了门。 阿稻退身离开,跨出门的瞬间,竟不想那襄黔又突然一阵风地卷回来,一眨眼便停在阿稻面前。 阿稻身形一顿,回想方才珞子安教训自己有关行礼事宜,胤安中,公子是最尊贵的人,那么,就算他是公子的父亲,身份却也无法越过公子吧。 阿稻这么想着,便朝襄黔行了一个躬身之礼。 阿稻行完礼后,刚立直身子,襄黔的脸突然猛地凑近阿稻,目光幽深地死盯着她的一双眼,仿佛想要透过那双眼,洞察出些什么。 还未待阿稻开口,襄黔又突然退开一步,又一阵风似地卷走,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阿稻立在一旁,一脸的莫名其妙,也随后离去。 阿稻沿着原路朝自己的院子的方向走着,她途径那片竹林小道的时候,听到竹林一侧深处传来求饶声。 阿稻不由竖起耳朵听,只听那求饶声声色嘶哑如鸭嗓子一般,极其难听,又有些滑稽。 “黔翁,奴可不敢故意躲着您,您就饶了奴吧。”那鸭嗓子想来便是老族长口中名为“屁股”的鬼怪了,只是这屁股虽是在求饶,但语调里却带着愤愤不满的委屈示弱,显然并非真的怕对方。 “饶了你可以,那就罚你给我打扇送风,还有我那菜园子里的蔬菜该去去虫子了,另外,你家公子送我的那几盆花也给我浇透水……” “这也太多活儿了吧。”屁股抗议。 “也罢,你若不愿,我便去找你主人珞大小子说说,让他把你送给我……” 未等襄黔说完,屁股已连忙打断,紧张地颤声连连道:“奴做,奴都做!这几日不见,您老竟越发器宇轩昂,形容威仪,高大魁梧,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神勇威武,奴对您老的崇拜有如连绵不绝的滔滔江水,永不止息!” 紧接着阿稻便听到襄黔发出的一长串畅快满足的笑声,想来那屁股的话他很受用。 “这马屁拍得不错,接着拍,拍响点!” “好嘞!” …… 阿稻有些好奇地探头伸进竹林,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她依稀能看到襄黔躺在竹林里的一张由竹编而成,吊在两竹之间悬在半空的榻上假寐。 一个长着饺子形状的大脑袋,屁股翘得老高的矮个子小鬼怪,嬉皮笑脸地正双手握着蒲扇站立在竹榻前,拼命地给襄黔送风,嘴里继续冒出一长串浮夸的赞美之词。 “它是个专门拍马屁的马屁精鬼,名叫屁股。”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阿稻猛一后退,回头一看,见站着一人,正是跟襄黔一同回来的蚂蚱月如。 月如继续道:“它是珞大公子的鬼侍,别看它一副傻乎样,鬼机灵得很,很能讨贵人们的喜欢,特别是老族长,整天追着它跑。” 阿稻再次望向竹林处,仔细瞧那屁股的侧脸,果然在它的额头处,看到一个跟香寒一样的荷花鬼侍纹。 第19章 赐名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为什么老族长要追着它跑?”阿稻不解。 “因为老族长虽是襄族族长,但族中琐事基本都已交由公子掌管,老族长闲来无事,便喜欢四处找趣儿打发时间,屁股古灵精怪,正合老族长的意。” 阿稻了然地点点头。 “你就是那个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野鬼?”月如因为长着蚂蚱身子,为了看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阿稻,只得仰起头来,他青绿色头上的那双褐色绿豆大小的双眼好奇地将阿稻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为了更方便跟月如说话,阿稻蹲下了身:“嗯,你是老族长的鬼侍吗?” 月如摇头:“不是,”他动了动触角,示意阿稻看他的额头,“我没有鬼侍纹,我是襄族的门生鬼,也是公子的坐骑。” 所谓门生鬼,便是未与人类缔结鬼侍之契,却认人类为主人,得人类庇佑的鬼怪。 “我叫月如,这可是公子亲自赐名的。”月如一脸骄傲地显摆道。 公子的坐骑,还亲自赐名给他,他应该很受公子认可和喜欢了。 阿稻不由认真打量起月如绿油油的蚂蚱身体,前后腿的肌肉勃发,阳刚之气甚重,跟这个名字却着实有些不搭。 月如看出阿稻的困惑,赶紧解释道:“我是个男鬼!” 阿稻恍然大悟:“我就说嘛,难不怪你如此帅气无边,英勇伟岸。” 阿稻的吹捧之词,对月如来说显然很是受用,他一脸得意:“那当然,我可是堂堂蚂蚱精鬼!” “对了,”月如又问阿稻,“公子赐给你名字了吗?” 阿稻一愣:“还未……” 阿稻与月如又闲聊几句,月如有事先走一步,阿稻也随后离去。 阿稻刚走远,竹林深处,一直跟屁股插科打诨的襄黔,突然扭头,透过葱郁竹叶,目光深邃地望了一眼阿稻愈见远去的背影。 已近申时,珞家三位公子从襄府出来,迈下府门前的青石阶时,珞子安明显慢于珞君玄与珞元之其后。 珞元之回头,见珞子安眉头微蹙,似有心事的模样,便上前逗他:“二哥,愁眉苦脸的,可是担心惹公子嫌了。”珞元之边说还边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珞子安向珞元之飞出一道如寒冰般的眼刀,吓得珞元之连忙缩回手。 珞子安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你说,公子他……” “嗯?”珞元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珞子安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无事,走吧。”说完也不管珞君玄与珞子安,独自一人快步朝马车走去,又恢复了一贯对外的老成模样。 珞元之跟上走在前面的珞君玄,脸上嬉闹的神色已收敛了许多:“襄府此番再得破解世咒的祭品,皇氏一族那边定会有所行动,大哥,你觉得公子是以静制动还是会先发制人?” 珞君玄淡然一笑,半晌才道:“公子的心思,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珞府的三辆马车缓缓驶离襄府,襄府小厮目送马车离去后,才合上黑色大门。 而被他们全然忘在身后的屁股,此时刚完成给襄老族长打了不知几个时辰的扇的任务,接着又去老族长居住的黔兰院里的小菜园子徒手帮蔬菜去虫,然后又去帮浇花,后面还有一大堆的杂事等着他做…… 天色渐暗,赤钩高悬,月明星稀,四下陷入一夜寂静后,又迎来崭新一日。 天蒙蒙亮时,屁股拖着一身疲惫,终于成功逃出襄黔的魔爪,回到了珞府。 第一抹朝曦渗透过纹花窗棂,爬上临窗桌案的一叠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的宣纸上,一只略显羸弱白净之下偶见几根青筋裸露的手伸过来,揭走最上面的一页,后提笔蘸墨,落笔于纸上。 “蕴静于胸,容雅于怀”八个字跃然于纸上,浓而不浑,淡而不灰,骨气兼蓄,墨韵深凝。 言文靖看着纸上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身淡紫色锦衣,腰系粉带的女鬼出现在言文靖身后,此女鬼脸庞圆润可爱,眼睛乌黑圆亮,眼神清澈见底仿若一汪清泉般,正是被言文靖看中带入府中的阿蛮。 阿蛮伏地叩首,极为恭敬:“参见公子。”音色温柔清缓,如初生的幼鸟啼鸣。 言文靖抬了抬手,示意阿蛮起身。 言文靖拿起刚写下那八个字的宣纸,起身递给阿蛮,阿蛮双手捧过。 “可识?” 阿蛮看着纸张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道:“蕴静于胸,容雅于怀。” “蕴容。”言文靖缓缓吐出这二字。 阿蛮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言文靖。 言文靖一言不发地盯着阿蛮,并未解释,显然是让她自己参透其中含义,他是一个话极少的人,惜字如金的他,能不多说便不说。 阿蛮想了好一会儿,终是反应过来,她一脸惊诧:“公子……要给奴赐名?”那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睛写满难以置信和欢喜。 言文靖点了点头。 阿蛮受宠若惊,再次行叩拜大礼:“谢公子赐名!” 一名小厮手端一银色托盘入内,走至言文靖跟前,躬身道:“四公子,小人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说完便伸手揭开盖在托盘上微隆起的一方白色巾帕,巾帕下放着一只青瓷碗和一把银色冒着寒光的匕首。 言文靖上前,拿起那把匕首,刃口对准自己的一根指头,缓缓划开一道小口,伤口处立刻涌上一小股鲜血。 言文靖抬着不断渗出血的手指,走到阿蛮跟前:“抬头。” 阿蛮听话地赶紧仰起头。 只听言文靖朗声道:“以吾之血,授汝为吾之鬼侍,以吾之力庇佑汝。”说完便将正流出殷红的手指摁向阿蛮的额头正中处。 阿蛮缓缓闭上双眼,虔诚坚定地回应道:“以吾之身,得汝之血为汝之鬼侍,得汝之力以获庇佑。” 就在阿蛮话音刚落的瞬间,言文靖手指抵在阿蛮的额头处,发出一道莹莹的白光。 下一刻,阿蛮便感觉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正徐徐从手指与额头的触碰处被注入到体内,这道力量温暖明晰,沉静有力。 第20章 黄木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嘭!嘭!”阿蛮透过这股力量,清晰地感应到言文靖的脉搏跳动声。 这便是鬼侍之契。 主人以血为媒,让鬼怪获得来自于主人的畏惧之力,成为主人的鬼侍,让鬼侍感主人所感,愿主人所愿,得主人庇佑,也庇佑主人。 随着言文靖手指的撤离,阿蛮额头的温热感消失,她缓缓睁开眼,额头正中心处已生出一朵发着莹白色淡淡光泽的芙蓉鬼侍纹。 阿蛮再次叩拜言文靖:“谢主人赐予奴畏惧之力,奴必事事以主人为先!” 窗外晨光正盛,亦如阿蛮此时欢喜跳跃的心。 薄光打在身旁少年的身上,将少年素来冷淡的面容衬得柔和了几分。 次日一大早,躺在床上刚睡醒过来的阿稻便收到阿蛮用法术寄给自己的一片黄木信,欢喜之情快要溢出黄木之外的短短几句,彻底让阿稻醒过神来。 没想到阿蛮竟在那日波折不断的择苗会后,被言族贵子看中,成为鬼侍! 阿稻替阿蛮开心,阿蛮不但成了鬼侍还被赐名,这就说明她的新主人委实看重于她,这对阿蛮来说是一件幸事。 很快阿稻又收到了第二片黄木,这次阿蛮谈论的已不是自己,而是担忧阿稻成为祭品一事。 成为祭品,被送上祭台的那一刻,便是祭品的死期。 鬼怪的寿命很长,可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几万年,但是人类的寿命短短几十年而已。 将来被人类送上祭台的阿稻,从她苏醒到她死,此间的有限时间,短得还不如人类。 阿蛮并不知阿稻的真实年龄,所以她很是怜悯阿稻,为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此种处境却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更后知后觉地为自己不顾阿稻的感受,还沾沾自喜于成了鬼侍得了主人赐名而感到愧疚。 “祭品便同那被圈养着的猪一般无二,只等着肥了,便被主人拎出来上案宰杀。”阿稻默念着黄木上这一句话,不由轻笑出声来。 辞藻平朴,甚至有些粗鄙,字里行间却透着关切,以及设身处地为阿稻思虑的真心。 丝毫没有因为阿稻的主人是权倾天下至尊至贵的胤安第一贵子,而肤浅势力地为阿蛮欢喜,亦或对其生嫉。相反的,是为阿稻感到不甘担忧。 阿稻摸着发着淡淡木香的黄木上,那娟秀小巧的字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两人用黄木来来回回,又谈到有关如何作一个合格的祭品的问题。 阿稻提笔,在黄木上回道:“兴许也跟猪一样,每日吃吃睡睡,养得膘肥体壮即可。”阿稻写完后,放下毛笔,轻捻手指,一施法,黄木便从桌案上飞出窗去。 晚间入睡之时,阿稻果真完美遵循了自己认为的祭品合格之道,她怀中抱着几个沾满蔬菜血屑的空碟子,嘴里还塞着满满的花糕,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夜色渐沉,阿稻在辗转反侧间,发现已过亥时,她瞪着那双异常清醒,丝毫没有半分睡意的眸子,不禁哀叹道:“原来作一头猪也是一门学问,不过吃吃睡睡而已,竟也如此的难!” 襄府的玉扰院内,此刻依然燃着烛火。 狸奴一身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正恭敬地躬身将手中的一块黄木交于仰躺在榻几上矜贵高华,面目精致的少年。 少年接过黄木,视线淡淡扫过上面的几行字,最后停落在结尾处“养得膘肥体壮即可”几字上。 少顷,少年便移开目光将黄木递回到狸奴手中。 狸奴手托黄木,躬身退下。 少年拿起桌上的杯盏,杯盏的外壁下方,雕浮着一株临风而立的篱花枝暗纹,枝头上的少许花屑,正呈临风飘落之景。 少年的手缓缓拂过杯壁上那飞扬于半空的少许花屑的雕纹,稍显温意的眼中,闪过一道沉着之色。 阿稻夜里这一觉睡得极沉,许是晚上吃得太多,导致腹中隐有坠胀之感,一整夜都半梦半醒,直至天蒙蒙亮时,才彻底睡过去,等第二日她醒过来之时,竟已至黄昏。 阿稻是被见隼的敲门声惊醒的。 “狸奴让你准备一下,马上动身。”见隼丢下这一句后,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 准备什么?动身去何地? 阿稻还未曾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加之一日一夜的昏睡,脑中此时一团糊浆,她跑到面盆前,朝脸上使劲浇了几捧凉水,这才好些。 阿稻匆匆换上一件红色衣衫,稍理了理头发,刚打开门,就见见隼已站在门外,阿稻险些吓了一跳。 见隼朝阿稻躬身行礼,便在前面为阿稻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襄府漆黑正门前。 门口此时停着那辆阿稻已十分熟悉的黑楠木马车,依旧奢贵雍华,车前安静地垂挂一张淡青色白玉帏帘,侧旁系着一个掐丝珐琅银香球和一盏琉璃梨花白玉灯。 第一次见到这辆马车,是在鬼田乡雾城,那时她只是一个食不果腹,整日被鬼怪捕杀的最低贱野鬼。 而如今再见相同景象,她已跨入胤安第一大氏族襄府,她的主人是胤安最尊贵之人,而她得其庇佑,不再受欺凌饥饿之苦,除了她的主人,她已无需再像从前那般,跪倒于任何人、鬼的脚下。 “起!”随着小厮一声唱喝,整装待发的马车队列缓缓前行离开。 队列最前方如雾城那夜所见时那般,依旧是两名婢女引路。马车前后由两队列铁甲侍兵护卫,他们面容肃冷,透着萧杀之气,稍不同于那夜的是,他们此时步伐整齐划一,不再行匆忙赶路的阵势。 阿稻站在狸奴的身后,随侍于马车跟前,心中一阵安稳。 马车队列行过几条大街,又穿过数条小道,花费了些时辰,天色逐渐暗下来,最后马车队列又进入一片密林,穿过密林后,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四下一眼望去,眼前是极为广阔的湖泊,皎白的月色如银色渔网般,从夜空披洒而下,在水平如镜的静谧湖面上形成浮光跃金般的璀璨波光,四周葳蕤茂密的芦苇丛,随着夜风上下浮动,荡出一道道如山峦起伏般的波痕。 一艘数层高的巨型华丽舟船缓缓从一侧芦苇丛中驶出,船上的每层都高挂着数盏发着橘红光泽的素白灯笼,每盏灯笼上写着醒目的“襄”字。 舟船的甲板上,数名襄府小厮端立成数排,皆朝襄玉的马车方向伏地叩拜,口中齐声高呼道:“参见公子!” 第21章 舟船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身后传来一阵数辆马车并行,由远而近的行进声。 阿稻回头望去,只见车头悬挂着带有“寒”、“鸾”、“珞”、“殷”字灯笼的数辆华丽马车正飞快地朝他们驶入,每辆马车周围都簇拥着数名小厮和女婢,且车头悬挂不同字灯笼的马车旁,小厮和女婢的衣着也不同。 寒、鸾、珞、殷,是胤安名门氏族的名称。 今夜这场即将在周船上举行的宴会,应是以襄族为尊的胤安氏族的宴会。阿稻这几日呆在襄府,虽然大部分时间除了吃睡便是跟已被言文靖赐名的蕴容以黄木通信,但她闲暇时,还是会凝聚五感,通过偷听府中小厮婢女们的闲聊,了解一些有用的消息。 寒、鸾、珞、殷,正是众多依附襄族的氏族之中,最具声望与实力的四族。 其后陆续还有一些马车前来,论马车的华贵程度,以及随侍的小厮婢女的气韵,比之四族,明显逊色许多,车头也并未悬挂带有族名的灯笼,应是依附于襄族的一些小族。 贵人们身着盛装从马车上走下来。 贵人们不论年岁,不论男女,不论官职高低,皆姿态极其恭敬地朝襄玉的黑楠木马车方向伏地叩拜。 “参见公子!” 黑楠木马车前的淡青色白玉帏帘的一角被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撩起,狸奴上前,接过帏帘将其大开,一个白衣少年缓缓从马车中走下来。 少年一身白玉,矜贵高华,面容精致,有绝世风华之姿,湖风卷起他的衣阙边角,飘然若羽化登仙凌空而去的谪仙。 襄玉嘴角勾起一丝极浅的笑意,他朝前方跪拜一地的贵人们缓缓抬了抬手,神色之间带上几分漫不经心。 贵人们纷纷起身。 立于襄府一侧的众人,皆朝对面的贵人们行躬身之礼。 随后,襄玉被众星捧月地,由贵人们簇拥着步上舟船。 舟船上候命已久的小厮们将各氏族的贵人一一迎向聚客厅,阿稻正踌躇着是否要跟上去,见隼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近前。 “跟我走。”见隼低声对阿稻说了声,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稻点头,快步跟上,随见隼朝人流涌动的相反方向而去,他们往上攀一层楼,然后绕到船尾的位置,沿一条阶梯小道而下,抵达正厅。 绕了一圈稍远的路程,通过人少的另一条通道进入聚客厅,见隼引路如此熟练,也是因为此前他曾随公子数次来过这舟船的缘故。 见隼带阿稻朝襄玉走去。 厅内极其宽敞明亮,仙鹤铜烛台里,根根玉烛已燃起,三面船壁的每处角落,暖玉色青鸾纹瓷瓶凌空轻悬,里面装盛着各类有散香用处的花草,古朴而悠然,左右两面有明纸窗户,透过半透明的窗纸,隐约可见窗外月色下的幽暗湖光。 正前方上位处,襄玉一身白玉色广袖锦袍,玲珑小金冠束发,尽显雍容华贵,他慵懒地仰靠在一张梨花木坐榻之上,手里端着一个涂水青色瓷釉的杯盏,正盯着杯盏中的茶叶出神,周身萦绕着闲逸清雅之气。 狸奴站于他近旁下侧处,还是那身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一脸笑眯眯地注视着前方,恭敬而庄肃。 下方左右两侧分别有三排座位,寒、鸾、珞、殷四族的男子坐于第一排,其他小族男子与四大族女眷皆坐于第二排,第三排则是小氏族的女眷,每个女眷面前皆立有一面篱花绣纹绿纱屏风,用来与外男隔绝开。 阿稻注意到四大族之间的排位也有讲究,寒族的排位紧邻着襄族之下,珞族次之,珞族之下为鸾族,殷族则位于末尾处。 离襄玉的距离越近,氏族越是尊贵,按照这个排序,襄族一派里,除去襄族,便属寒族为最大。 阿稻知晓寒族大有来头,它在百族谱上是胤安里仅次于襄族之后的第二大氏族,氏族底蕴虽远不如已立世数千年的襄族,却较之于其他氏族,要深厚得多。 阿稻随着见隼走到襄玉跟前,朝襄玉伏地行礼。 座上的襄玉点了点头,阿稻与见隼起身,见隼引阿稻立于狸奴身旁侧后方位置,而他自己则退下,转眼便消失不见。 宴会即将开始,下首处的众人皆起身,走至中央,朝襄玉伏地跪拜,齐声恭敬道:“公子万安!” “起来吧。”一如既往的清冷幽雅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行完正礼后,贵人们重回各自的座位。 小厮婢女鱼贯而入,端上美酒佳肴,侍奉贵人们用膳。 紧随其后的,是身着广袖宽袍,腰系黑缎的一长列乐师,他们携着乐器,坐于角落,鼓瑟吹笙。 丝竹之声起,席间觥筹交错,贵人们把酒言欢,现场气氛渐热。 几杯酒下肚,襄玉双眼略显迷离,他形容慵懒地独卧上首,一语不发,偶尔有贵人上前敬酒,他也仅是举杯盏回应一二,之后便又陷入沉寂。 站立于侧的阿稻这时起了闲心,偷瞄四族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学着狸奴的模样,挺直背脊,目视前方,努力作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派头,借着余光,从下首处四族贵人的脸上逐一划过。 在座的贵人,大部分的面孔她都从未见过。 襄氏一族中,除了襄玉,只来了一个身穿紫金袍的中年男人,但不是老族长襄黔。 寒氏一族之中,来了两男两女,阿稻猜想,那其中一扇屏风后的娇女,应当就是此前在慑鬼院择苗会上的生香美人寒棠梨,再看男客之中,今日她那脑袋不太灵光的胞弟似乎没来。 寒氏一族之下的珞氏一族,只来了珞子安,他的两位兄长都没来。 此刻的珞子安一如昨日那般,一脸敬仰憧憬之色、目不转睛地望着上首处的襄玉,神态像是在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无暇玉器。 阿稻心里不由嘀咕着,这珞二公子定是为了公子而来。 只是可惜,襄玉从进来到现在一个眼神都未给过他,他倒也不在乎,依旧乐在其中。 第22章 求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视线再移向鸾族,今日来了两名男子。 一名看上去虽已入古稀,但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矍铄,此时正端坐着独自饮酒,偶尔与身侧的贵人闲聊。 另一名男子已近不惑之年,此时正举杯跟周围的贵人们闲谈着,一看便十分擅长寒暄之道,在其中尤其游刃有余。 他身穿元宝纹朱红绸衫,腰间系一条晃得人眼花的金色锦缎腰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金气,准确的说是财大气粗的富贵气。 但虽富贵却不鄙俗,与那些身无官爵的商贾完全不同,他富贵气中带着氏族子弟与生俱来的贵气,两种气息匀称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十分自然。 阿稻视线转向最末尾的殷族,一瞬间就看到两股熟悉的身影,竟是紫衣慑鬼师殷恒和见隼。 只是,殷恒已不同于此前两次她见到的那般,总是隐于人后,默默地守护襄玉。 此时的他,同其他贵人们一起,端坐于前排榻间,已换下那身慑鬼师紫衫,穿上了代表他胤安氏族贵子身份的锦衣,腰间也不再是慑鬼师独有的金色满月暗纹缎带,换上了一条黑底白金线绣云雷纹的腰带。 只见他执杯与坐在他侧旁的鸾凤安对饮,原本严谨的神色此刻轻松不上,还挂上了开朗舒畅的笑意,那笑意阳光大方,让人一见就心情舒畅。 而见隼就站在他的身后。 见隼额头的鬼侍纹乃一株睡莲,原来是殷族所有,见隼是殷恒的鬼侍,而殷恒是公子的慑鬼师,如此一来,见隼经常出现在襄府,替襄府做事,便不足为奇了。 殷恒…… 珞子安此前说过殷恒是氏族贵子,却不想其姓“殷”乃殷氏一族之“殷”。 席间气氛愈盛。 阿稻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的视线不由地飘向贵人们面前几上的各色菜肴,肚子里的馋虫已然被勾了出来。 阿稻突然有些想吃在雾城时炙河之中的小黄鱼…… 这时,紧邻襄玉下首处的襄氏一族的座位上,缓缓走出一人,正是襄复。 襄复本是襄族的旁系嫡支子弟,但襄族嫡出一脉因世咒人丁不旺,是以襄黔当年在成为族长后,便将襄复过继到其父名下,成为地位仅次于襄玉和襄黔之下的襄族二族长。 因襄玉不爱闲谈,且身份太过尊贵,曲高和寡,贵人们都自觉地不敢太过叨扰于他,今日襄族族长襄黔又未前来,是以襄复便成了他们今夜巴结的对象。 襄复神色严凛,一身正义之气,在席间,他倨傲容色尽显,毫不掩饰,通身的贵气更是浓郁厚重,无形中逼得随主人一同前来的一些法力浅薄的鬼侍或门生鬼都对他敬而远之。 襄复走到正中位置,抬头看向襄玉时,脸上倨傲神色顿时荡然无存,只剩恭敬谦卑,他双手高举杯盏,朝襄玉躬身,言辞恳切庄重道:“恭喜公子再得破解我襄氏一族世咒的祭品!待世咒一破,我襄族定能重现当年盛况!” 此言一出,贵人们纷纷起身,举杯躬身同声恭贺。 阿稻那双灵动的双眸眨了眨。 原来如此,今夜这场舟船宴,仅有襄族一派参与,竟是为了庆贺得了她这个祭品。 突然间,阿稻感觉一道视线徐徐看向自己。 是上首处的襄玉。 阿稻福至心灵,提步走到众贵人面前,行躬身之礼,恭敬道:“参见各位贵人!” 贵人们纷纷打量起阿稻,见她虽容貌平庸,但行止张弛有度,神色不卑不亢,虽是出身于鬼田乡此等肮脏之地的低贱野鬼,却不似传言中的那般粗鄙。 襄复面露满意之色:“虽是只粗鄙野鬼,这胤安的规矩倒是学得快,不过你既被公子认领,有幸随侍公子身侧,这礼修之道,你还需继续精进,莫污了公子的名!” “是!”阿稻再次躬身,恭敬应道,心头微吁出一口气。 多亏昨日被珞二公子训诫了一番,若今日在众贵人跟前,自己犯了昨日那等错处,便真就如那襄复所言,污公子的名了。 阿稻内心不由感激起珞子安来。 “公子,下官有一惑,还望公子解答。”寒族中一人突然站出来。 此人已入不惑之年,眼神锐利,隐带寒气,眉宇间写满了野心勃勃,周身的贵气少有的强大且极具侵略性。 此人是寒氏一族的族长寒韬,也是寒棠梨的生父。 襄玉视线淡淡扫向寒韬:“寒族长请说。” 寒韬看向阿稻:“此野鬼既是破解世咒的祭品,那定是身负始祖之血了?” “不错。” “据下官所知,公子是在数日前的择苗会上相中此鬼,在那之前,公子从未见过它。”言下之意,就是对阿稻是否真的身负始祖之血一事心存疑虑。 一声轻笑从贵人中传出,珞子安开口道:“寒族长,你这是在质疑公子可能错认祭品?” 寒韬眸光一沉,深深地看了珞子安一眼,朝上首处的襄玉揖手道:“公子明鉴,下官并非在质疑公子,只是破解世咒一事,关乎我襄族一派未来生死存亡,马虎不得,还请公子体恤我等忠心追随襄族的一众大小氏族的苦心!” 本是他一人之惑,转眼间就成了追随襄族的众氏族之惑。 追随襄族,是襄族一派各大氏族奉上了各自的身家性命,稍有差池,便会成为敌对派系皇氏一族针对的对象,随时有全族覆灭之危。 襄族兴,襄族一派各大氏族兴,襄族衰,后者自也衰。 而襄族兴衰与世咒能否破除息息相关,寒韬的此番话,尚在情理。 他问出了在座其他氏族想问却不敢轻易问的问题。 上首处半晌没有回应,众贵人暗中交换眼色,皆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有眼色的小厮当即叫停乐师,室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那你想如何?”襄玉清冷慵懒的音色中多了丝玩味。 寒韬眸中精光一闪:“人、鬼两界皆知,身负始祖之血的鬼怪,不惧人类的畏惧之力,若鬼怪喝上一滴始祖之血,便也能不惧人类,下官斗胆,请公子赐予我此祭品一滴血,待我将其喂入我鬼侍腹中……” 寒韬话音还未落,珞子安突然讥讽道:“绕了半天,原来襄族长是想要始祖之血啊。” 第23章 妩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寒韬面色一黯,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之色。 寒棠梨突然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寒韬身旁,她朝上首处的襄玉盈盈一拜,面露愧色道:“请公子勿怪我爹爹,我爹爹此番正如珞二公子所言,确是想向公子求取您祭品的几滴始祖之血,只因我爹爹的一名鬼侍近日身体虚乏,请了无数药师都束手无策,那鬼侍极为忠心,我爹爹不忍,心急之下这才求到公子跟前。” “公子身份尊贵,我等自知今日所求实是冒犯了公子,但还请公子念在我爹爹带领寒氏一族为襄族多年鞠躬尽瘁的情分上,勿因一滴野鬼之血,迁怒于我爹爹。” 寒棠梨言辞恳切,音色婉约轻娆,眉头一蹙一展间,浮香阵阵,好生娇柔惹人怜。 只是如此一娇柔美人,说起话来,却毫不含糊,柔中带锐。 寒棠梨面上一直在自我讨伐纠错,求襄玉饶恕,实则是在暗示襄玉,寒族数百年来一直对襄族忠心耿耿,追随襄族忠心不二,此刻不过是想求一滴血而已,况且这滴血还是来自为为人类唾弃不屑的一下贱野鬼之身,若是襄玉给了还好,若是不给,那岂不是要凉了所有追随襄族的氏族们的心了。 寒氏一族为救忠心鬼侍,都能顶着开罪襄玉和襄氏一族的风险到公子跟前求血,那对待忠心追随襄族的寒族,襄族又当如何应对? 寒族不光在襄族一派中,更是在整个胤安中,除襄族以外最尊贵的氏族,也是除鸾族以外跟随襄族最久的氏族,尊贵至斯的氏族的一个小小要求,襄族若都无法应允,那些比寒族势微的氏族恐怕便会生出以彼度己的心思,担忧自身处境,尤其是如今以襄、皇两族为首的两大氏族派系争斗日渐激烈,若有朝一日,到了成王败寇大局将定之时,襄族是否真的会给他们提供足以保全根基的庇佑,这些氏族不得不去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倒也勉强配得上她那胤安第一贵女的美称。 珞子安抬头,深深地看了寒棠梨一眼。 一声瓷器坠地碎裂的清脆声突然在此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目光都聚集在寒族所在位置第三排的一屏风处。 人未见,声先至:“小女失礼,惊扰了各位贵人!”声音娓娓动听,宛转悠扬,如涓涓细流般,莫名的安抚人心。 一名身影婀娜的娇女在屏风后起身,缓步走了出来。 女子一身胭脂色罗衫,身材丰盈,腰若拂柳,一点朱唇,肌肤胜雪,面若桃花,眉眼间媚色天成,一双美目含妩带情,波光闪闪,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向众人行来时,步步生媚,身姿妖娆,风韵十足。 没想到世间竟还有生得一副如此勾人媚相的女子,阿稻不禁心叹道,若自己是个男人,定也会被这女子摄去心魂。 阿稻不禁看向四下,果然周围的大部分贵人们,不论男女,此时已个个都被勾去了魂魄般,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子。 阿稻想起暖床鬼香寒,她也生得妩媚,可比起眼前这个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之间都媚态横生的贵女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香寒妩媚显于皮相之间,且稍显脂粉气,而寒玉的妩媚却是融进骨血里的。 女子走近众人,朝上座未曾看她一眼的襄玉恭敬地拜了拜,然后走到寒韬和寒棠梨跟前,分别一拜,然后对寒棠梨道:“堂姐,玉儿方才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若打扰到了你说话,还请见谅。” 寒棠梨带着端庄优雅的笑容,毫不在意道:“怎么会。” 寒玉冲她笑笑,然后轻撩起袖口,将掩在其下的一只手缓缓露出。 皓腕凝霜,纤纤玉手,只是玉手上的一根手指头上的那一抹殷红,此时着实醒目。 寒棠梨面上一愣。 “玉儿方才手被那茶盏的碎片不小心划伤了,都说人类的血对鬼怪的法力、体力皆有助益功效,不知大伯父的鬼侍今日可在此处,玉儿虽贵气不浓,但这手上流出来的血多少还是能让它的病情稍加缓和。” 寒韬脸色顿时沉下来,呵斥道:“你堂堂寒族嫡小姐,身份尊贵,怎么能喂血给低贱的鬼怪,这成何体统,别在这丢人现眼,还不快退下!” “大伯父勿恼,玉儿也不过是想为大伯父分忧罢了,还请大伯父成全玉儿对您的孝心。” 寒玉说完,勾唇淡淡一笑。 这一笑,媚气天成,厅内瞬生无数芳华。 寒玉又道:“玉儿也深知尊卑之别,按大伯父方才所言,玉儿的身份,自是不能以血喂您的鬼侍,但公子的祭品却可以,是不是因为祭品比您的鬼侍要更低贱,若非如此,那鬼侍如何能吸祭品之血?” 寒韬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寒玉似是没了看到一般,继续道:“玉儿不才,以己之鄙见,大伯父似是弄错了,那祭品虽曾为野鬼,可如今公子已成为它的主人,而您却是鬼侍的主人,若祭品比您的鬼侍更低贱,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公子与您相比,身份也……” 女主说到此处,恰巧噤了声,但未说全的话,众人却都明白。 胤安贵人豢养鬼侍者些许,这些鬼侍的身份尊卑与自己的主人牢牢相关,主人越尊贵,鬼侍相较于其他鬼侍便越尊贵。 此时寒玉的这一番合理推论,明显是在间接指出,寒韬想以祭品之血喂自己的鬼侍,实则是已僭越了尊卑之序,对襄玉不恭不敬,以下犯上。 厅内一片安静。 仰靠在上首榻上的襄玉缓缓抬起头,淡淡地朝下首处刚才说话的女子看了一眼。 她的眉眼此刻染上一层敏慧沉稳之气,原本妩媚动人的面目,显得越发夺目。 寒韬背心一凉,眼中一道寒光射向寒玉,跟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襄玉跟前:“公子明鉴,下官替鬼侍求血,并非有意想要冒犯公子,求公子饶恕下官的失礼!” 厅内越发沉寂,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响声。 襄玉端起几上的一樽美酒,微微晃动杯盏,视线看也不看寒韬,莹莹闪动的深眸之中,笼着烟云,意味不明。 须臾后,他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朝寒韬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寒韬再是一拜:“多谢公子!” 大家这才略微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第24章 你的名字?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直旁观的贵人们低声窃窃私语:“看不出来,这寒族嫡二小姐平日里不怎么抛头露面,一番气度,竟也丝毫不逊色嫡大小姐。” 寒族嫡二小姐指的自然是刚才说得寒韬哑口无言的寒玉,而嫡大小姐则是寒棠梨。 寒棠梨的父亲与寒玉的父亲一母同胞,寒韬是家中最长,寒玉的父亲寒则水排行第三,是寒族的三族长。 寒玉是寒则水嫡出独女,而寒棠梨乃寒韬嫡出独女,整个寒氏一族她们这一辈就她们两个娇女。 寒棠梨与寒韬好巧不巧地将这个贵人的话尽数听进了耳朵里,寒棠梨面上依然一派贵女风范,但嘴角得体的笑意却突然变得僵硬。 寒韬身为胤安第二大氏族族长,在胤安中,一直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这些年他高居太尉之位,谁不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奉承迎合,就是与之对立的皇族一派也对他敬畏忌惮几分。 可唯独每每在襄族子弟,尤其是襄玉跟前,他总要低下身段。 有些人,身板子硬挺久了,再弯下去,就难了,这弯下去的力道需要使几分,怎么个使法,在积威日益厚重的寒韬心里,越发模糊得分不出界限。 今日提醒他看清该界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族中的晚辈。 还是当着整个襄族派系的面。 这着实丢脸! 寒韬一张老脸越发挂不住,脸色因为气极已经有些铁青,他几步走到寒则水的跟前,低声愤然道:“三弟,该管管你女儿了,她今日所言,是在公然辱没我寒族门楣!” 寒则水一脸的和善,打盹似地微点了点头,一副赞同寒韬所言的态度。 只是那模样如同没睡醒一般,精神有些萎靡,半眯着眼,有些应付之态。 寒韬最是受不了寒则水每次都摆出这副似睡似醒,两耳不闻窗外事,毫无作为的装死做派,却又奈何不了他。 他只得愤愤然一甩长袖,闷哼了一声。 一个浑厚响亮的苍老之声从一侧突然传来:“寒族乃百族簿上的胤安第二大氏族,这胤安之中,除了襄族,便是寒族最为尊贵。寒族长,你身为寒氏一族的一族之长,竟因求血而在尊卑一事上出如此纰漏,依老夫拙见,这才是真的辱没了你寒族立族数百年的招牌!” 开口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虽已入古稀之,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此刻其中正闪过一道凛厉的精光,直直地射向寒韬。 是鸾族的老族长鸾泾。 寒韬脸上气郁之色更甚,他看着鸾泾,眼神微眯,其中隐泛寒光。 气氛瞬间紧张停滞,一触即发。 “哈哈哈哈~”一阵突兀的笑声打破沉寂。 跟在鸾泾身侧那个身着元宝纹朱红绸衫,腰间系一条晃得人眼花的金色锦缎腰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富贵气的中年男人,鸾泾的嫡长子鸾凤安,笑着走到两人之间。 鸾凤安一脸温和,口气轻快道:“寒族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名门贵族,寒族长实在是劳苦功高啊,不光要劳心劳累地打理寒族上下事务,还要敦敦教导下面这些不听话的晚辈。不过,这寒族的嫡二小姐的亲爹都不急,寒族长你又何必着急呢?思虑过多,极为伤身,勿恼,勿恼啊!” 寒韬斜了一眼鸾凤安,很快便转过头去,悠悠开口道:“谁人不知鸾公子你可是胤安出了名的大闲人,上有老下有小,都在帮你打理族中事务,你是诸事一身轻,我却没你那好命,不得不整日思虑!”寒韬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不屑。 鸾凤安淡淡一笑,丝毫不在意寒韬对自己讥讽不屑的态度,他哈哈地应和着“那是自然”,又连带着打了几句笑语,很快气氛便被他缓和过来。 好戏落幕,贵人们纷纷回身朝座位走去。 不想此时,从上首处,突然传来襄玉漫不经心的一声询问。 “你的名字?” 原本准备回到座位的贵人们听到这声询问,纷纷停下脚步,看看襄玉,又看看被问者,寒族嫡二小姐寒玉。 众人皆是一脸惊奇。 要知道,襄玉可是从未对哪个女子产生过丝毫兴趣,更罔提在众人面前公然询问一个女子的名字了。 这寒族嫡二小姐,刚才的一番表现,难不成竟入了襄玉公子的眼?倘若果真如此,这寒族嫡二小姐搞不好要富贵之上再加富贵,一跃龙门嫁入襄府了。 可襄玉此前不是指定了寒族嫡大小姐寒棠梨为妻么? 大家这么一品,便品出些其他味道来,厅下的无数道视线开始在襄玉、寒玉和寒棠梨身上暧昧地打转。 一戏刚落幕,一戏又已开锣。 胤安贵族们每日养尊处优,除了朝堂斗争之外,八卦贵子贵女之间的春花秋月、你情我爱便是另一大风尚,更何况此次八卦的中心人物还是胤安最尊贵的贵子,玉人般的玉公子。 胤安贵族圈中,襄玉不管是外貌气度,还是身份地位,那是一个绝世风华,为众人叹为观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人物。 不论过去或现在,依旧有无数身份尊贵的贵女被襄玉迷了心魂,不求名分地贴上去,但都从来得不到他的一个正眼。 实打实的大八卦来袭,贵人们当即摆出一副等待好戏再次开场的看客模样。 已隐没于贵人之中的寒棠梨,脸上的笑意再也绷不住了。 寒玉显然也很吃惊襄玉突然对自己的这声问询,但她很快恢复镇定,迅速收起脸上的意外之色,恭敬地朝襄玉俯身拜道:“小女名一个单字‘玉’。” 襄玉想了想,口中缓缓念道:“寒玉?” 寒玉浅浅一笑,眼波流转,从容答道:“公子恕罪,并非小女有意取公子之名‘玉’字,实是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命里八字缺土,所以我母亲才为我取名为玉,以保我平安长大。” 襄玉,寒玉,其名皆为“玉”。 名讳相撞,实为下者对上者的不敬。 这个寒族嫡二小姐,反应倒是出奇的快。 不光人长得妩媚动人,还生了颗七窍玲珑心, 阿稻不由地歪了歪脖子,仔细打量起近前这个亭亭玉立,身姿丰腴匀称的身影。 第25章 拜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花骨朵,正散发着浓郁清香,只待有缘人将其采撷,此等内外皆出众的女子,可配得上公子否? 阿稻心中不由生出这个疑问。 一直仰靠在榻间上的襄玉身子突然动了,阿稻赶紧回神,垂首端立。 襄玉身离榻间,缓缓起身,朝下首处走去,最后停在了寒玉面前。 寒玉缓缓抬头,刚巧对上襄玉那双如烟似雾般的墨色深眸。 一股淡茶香扑鼻而来,寒玉只觉心头蓦地一跳,脸颊不自觉地迅速染上一片烟霞,一双水眸波光闪动,媚色晕染流淌其中。 狸奴手端一托盘,走到襄玉面前。 “公子。”狸奴将托盘奉上。 襄玉伸手,挑起放在托盘上的一方白玉色巾帕,递与寒玉:“止血吧。” 寒玉愣了愣,受宠若惊地连连伏地叩谢,然后才态度恭敬地将巾帕接过。 襄玉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转身又朝上首处走去。 经过阿稻身旁时,他突然顿了顿脚步。 襄玉扭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姿态恭敬,头越发低下去的阿稻,然后又才提步继续前行。 阿稻看着襄玉的背影,有些不解他的这一举动。 下首处的寒玉将手中的巾帕徐徐展开。 这是一方极其普通的帕子,由素娟制成,唯一的点缀之处,便是右下角由浅蓝色丝线绣出的数朵凌枝而立的篱花,针脚做工精细,栩栩如生,上面还隐有淡香,十分清淡素雅。 寒玉抬头望向那抹清雅若谪仙的白玉色背影,眼中水色愈浓,不由地将巾帕越发紧攥在手心里。 此时已回到屏风之后的寒棠梨,隔着朦胧的绿纱,正紧盯这一幕。 她背脊挺直,坐姿优雅端庄,端得一副标准的贵女模样,一旁小厮奉上新盛的茶水,她伸手接过,轻抿了一口茶,原本还挂在嘴角的温婉笑意,顷刻间已消失殆尽,只剩冰霜。 寒玉刚退下,一名襄族小厮就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乌金色的拜帖,他绕开众人,走到狸奴跟前,将拜帖递交给狸奴,然后离去。 狸奴拿着拜帖,走到襄玉跟前,将其呈上。 襄玉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又将其合上,半晌,才懒懒开口道:“放他们进来。” 狸奴领命后离去,不一会儿,便领着数人走了进来。 襄族一派的贵人们已全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坐,见到狸奴身后的人时,众人的脸色除了诧异,还瞬间多了几分肃然和警惕。 领头的男人身着一黑色锦衣,腰系镶有带血鸡心石的玉带,他形容枯槁,气息虚浮,面色暗黄,眼下还泛着青黑,面相暗透淫秽之气,一看就是长年累月淫浸在酒色之中,身子已被掏空大半,但从他面部轮廓还是能依稀看出,他的骨相极为秀挺。 此人是家中排行第三的盛二公子盛无郁,盛水羽的二哥。 他身后紧跟着的,正是前几日,在慑鬼院择苗会上主导一场虐杀鬼怪游戏的盛水羽。 在阿稻看来,盛无郁和盛水羽兄弟二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极为不适的气息。 此时盛水羽正用阴冷如蛇瞳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襄玉身侧不远处的阿稻。 阿稻显然也感觉到了这道极其不舒服的熟悉视线,此刻正在自己全身上下来回扫视,她警惕中带着几许嫌恶地瞪向盛水羽,刚好和盛水羽的视线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盛水羽突然朝她勾起阴邪一笑,阿稻瞬间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赶紧移开视线。 盛族兄弟二人,朝襄玉行伏地叩拜大礼后,被小厮引入另设的榻席之间。 盛氏一族是百族簿上胤安第三大氏族,座位列于寒族之下。 阿稻此时嗅出另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视线飞快地从在座的贵人们身上扫过,发现那些年轻俊朗的贵子们的脸色瞧着尤其不对劲,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不屑、防备、闪躲、恐惧甚至厌恶。 而这些眼神不是投向盛水羽,却像是投向…… 盛无郁。 阿稻脸上闪过浓浓的疑惑。 盛无郁入座后,朝襄玉揖手道:“昨日听三弟说起,才知晓前几日慑鬼院发生之事,我这个三弟着实胆大妄为,竟敢觊觎玉公子的祭品,还出言顶撞您。” 他的声音低哑虚无,中气不足,透着萧瑟枯败之气。 “今日我特地领他前来,专程给您赔罪。” 襄玉又恢复了先前仰靠在榻枕上的姿势,他看了盛无郁一眼,清冷精致的脸庞上,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此事早已揭过,盛大人无需再议。” 襄玉的这句回应,盛无郁脸上不见一丝意外,他笑着称是,眼光不由地转向站立在襄玉侧旁不远处的阿稻身上。 盛无郁缓缓起身,朝阿稻走去,眼神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她:“这便是玉公子刚收入府中的祭品吧,这双眼睛生得倒是不错,只可惜,与当年的月篱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阿稻一愣。 又是月篱…… 仿佛自从自己成为公子的祭品后,总有人将自己与月篱作比较。 盛无郁走近,视线停在阿稻微隆还未明显发育的胸脯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带着淫荡之气的暧昧笑意:“谣传六百年前的月篱容姿堪比天人,生了一张似鬼似人的绝色之相,更得了玉公子您‘其美若篱落’的赞誉,彼时玉公子真是艳福不浅,羡煞了胤安的一众权贵,毕竟美人易觅,绝色难求啊。” 说到此处,盛无郁有些挑剔地扫向阿稻那张平庸至极的脸。 这张脸此刻充满了好奇,还有一知半解的迷惑之色。 盛无郁突然心生一股恶趣味,他凑近阿稻,缓缓低声道:“你可要小心了,莫步了那厉鬼月篱的后尘,爱上你的祭主,不然……” “盛大人……”襄玉一声轻唤,蓦地打断了盛无郁对阿稻不怀好意的私语。 盛无郁停下,看向襄玉,只见他周身矜贵高华,一张漫不经心的脸精致到极致,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与眼前此景相提并论。 盛无郁的眼神逐渐变幻,出现痴迷之色。 下一刻,襄玉那双幽深若一汪深井的墨色眼眸中,蓦地突现一道极其煞人的寒光。 一股外泄而出的强大贵气瞬间朝盛无郁扑面而来,盛无郁只觉刹那间周身仿佛被无数把冰寒飞刀破身而入! 他身子猛地一震,耳边嗡嗡作响,连连后退好几步,不自觉间已胆寒生惧。 第26章 立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应到这股凌厉凶猛的贵气,神色皆是一肃,看襄玉的眼神越发敬畏。 狸奴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将阿稻挡在了自己身后,隔绝开盛无郁的视线。 盛无郁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脸色紧绷地再次看向襄玉。 这就是襄玉的贵气,不过一个眼神,威力竟就如此巨大,他此前从未体验过。 襄玉眼中的寒光敛去:“你特地泛舟追赶襄府的舟船至此,所为何事?” 盛无郁神色一正,躬身郑重道:“请玉公子与我再立赌约!” 襄玉撩了撩眼皮,嘴角泄出一丝讽刺:“这是你第几次与我立赌了?” 盛无郁微愣:“第……三十次。” “你输了多少次?”襄玉口气懒懒地追问道。 盛无郁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二十九次。” 襄玉调整了一下自己仰靠在榻几上的姿势,对盛无郁露出一个兴趣寥寥的表情。 对盛无郁而言,他与襄玉对赌,每赌必输,所以立赌的意义何在? 盛无郁盯着襄玉,勾唇一笑,沉声道:“杀掉祭品,便是这一次你我之间的赌约!” 杀掉……我?!阿稻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赌约?怎么他们两兄弟都不想让我好活,一个想把我折磨死,一个想立马杀死我! 阿稻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见隼已至她身前。 他手速极快地从腰间取下檀木小弓弩,一念口诀,弓弩瞬间变成数倍之大,见隼右手上瞬现十支由鬼气凝成的法术弓箭,牢牢地对准盛无郁的方向,锋利的箭头处正冒着绿色的寒光。 跟随盛族兄弟两人一同前来的数名慑鬼师,此时也亮出法器,围成弧形状,将盛无郁和盛水羽牢牢护在身后。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盛无郁看向一脸冷凝肃穆之色的见隼,轻笑一声,鼓掌叹道:“反应敏捷,忠心为主,不愧是胤安第一鬼侍!” 原本正高度紧张正防备着盛无郁的阿稻听到此话,不由吃惊地看向见隼。 “我为何要与你赌?”襄玉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上首处再次传来。 盛无郁成竹在胸地一笑:“你若赌,我便只动它这三个月。” 若不赌,那他便会一直想法子杀掉阿稻。 襄玉略一思索:“到底是你,还是……你们?” 你,自然是指盛无郁。 你们,则是指盛无郁身后的盛氏一族,甚至整个皇族一派。 盛无郁微怔,随即自胸腔发出一声沉沉的低笑。 暗哑的声色,仿佛在不断催生他体内的腐朽,让他面目看起来越发枯槁狰狞。 “不愧是玉公子,真是半点亏都吃不得。”他嘴角一咧,果断道,“赌期为三个月,赌注按照老规矩,还是输方答应赢方做任意一件事。” 襄玉想了想,点头道:“成交。” 盛水羽不失时机地插嘴:“玉公子,若我二哥这次赢了,祭品的尸身可归我所有?” 襄玉沉默不答。 盛无郁深深地看了盛水羽一眼,盛水羽对上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像鸵鸟般迅速瑟缩起脑袋。 阿稻心里滋味难明,她还没死呢,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怎么这会儿就讨论起自己的身后事了…… 盛无郁一行人很快告辞离去。 早已忍不住的襄复,猛地一巴掌拍在几上,一脸气结之色,大声道:“就知道这群黄狼鼠是来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襄二族长息怒,他们特地跑来,与公子立下此等赌约,不过是急了罢了。”出声的是殷族之中,位置居于殷恒之下的一个中年人,长着两道宽刀眉,面容消瘦,嘴角的几道细纹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刻薄之相,是殷族族长殷侯同父异母的庶兄殷邈。 “就是就是,将来一旦公子用祭品破解了我们襄族的世咒,他们皇族一派必败无疑,到时候公子就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坐在殷邈身后,殷邈的独嫡子殷互附和道。 殷互还未及冠,一身锦衣华服,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从头到脚穿得极为周正,但他面色暗淡,浑浊无神的一双眼下,泛着乌青,瞧上去十分萎靡不振,言谈之间泄露出几分猥琐之气。 襄复面露不满,视线轻蔑地扫了一眼殷互,神情倨傲质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如今这胤安难道还有谁凌驾于公子之上?” 被襄复这么一问,殷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吓得慌忙朝襄玉的方向伏地叩拜:“公子,我并非有意……” 还未待殷互说完,襄复已不耐烦地一把将他从面前拽开,殷互整个伏地的身子被推滚开几步,顿时吓得噤了声。 襄复绕过殷互,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几步走到殷恒面前。 坐在案几前的殷恒连忙起身,朝襄复躬身行礼。 襄复肃然道:“殷恒,你长期跟在公子身边,之后三个月的赌期,务必要护好公子和祭品!” 殷恒揖手:“襄二族长放心,卑职定会尽心竭力护公子和祭品周全!” 襄复满意地点头。 一旁依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殷互偷瞄向不远处正与襄复交谈的殷恒的一处衣角,眼中染上浓浓的妒色和恨意。 他暗中和不远处的殷邈交换眼色。 弯月穿透浮动的云层,褪去朦胧,越显清幽。 一路直下的巨型舟船在前行数个时辰后,终于在依傍着一片浓密树林的岸边停靠住,贵人们在小厮婢女的搀扶下,逐一下船登岸。 慕白月色下,一片漆黑寂静的茂密丛中,一盏盏散发着不同颜色柔和光亮的白纸灯笼逐一被点燃。 幽暗之间,华灯初上,柔光四溢,由近及远,灯光如同一条灵活窜动不断朝前移动的小蛇,正逐渐挑破黑暗,指引蔓延出一条通向神秘幽深的小径。 原来此前有襄府小厮乘小舟先一步前来布置,所以待贵人们抵达时,才能及时呈现该美景。 贵人们望着眼前别有一丝意趣的景致,无不惊叹称奇,他们命随侍的小厮女婢灭掉手中的灯盏,生怕坏了这明暗之间生出的雅兴。 贵人们一前一后,沿着灯盏逐渐被点亮的方向,悠闲地迈着步子赏起夜来。 第27章 襄玉的真正身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夜沉如水,一路灯火阑珊,夜风轻袭,树影婆娑,偶有虫响鸟鸣。 尽头处,灯火乍明,一个凉亭挺秀而立,安静置于或明或暗的繁茂葱郁之中,与夜色相融,又被灯火的余晖切割开。 亭中几盏橘光灯笼高悬,照亮凉亭前的一片空地,榻几已分列成数排,盛满酒水的夜光杯盏均已布于案几上。 早已守候在侧的小厮婢女将抵达的贵人们逐一引入席间,伺候贵人们开始饮酒赏月对谈。 比起舟船上的正式拘谨,此处要随意许多,省去了部分的繁文缛节,不能轻易露面的贵女们被允许跟男子们同席而坐,不用再刻意隐于屏风之后。 不远处林中光亮一角,两个贵女正在低声攀谈。 “二妹妹真是好手段,今日竟能得公子另眼相看,让姐姐好生羡慕。”寒棠梨音色温婉优雅,正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寒玉。 寒玉淡淡一笑,媚色天成,娓娓道:“公子身份矜贵,玉儿不敢轻妄,玉儿今日不过是尽了护主本分,公子也不过是许以嘉赏,若玉儿有冒犯大姐之处,还请大姐莫计较。” 寒棠梨目光幽幽:“护主?谁是你的主?” “其主,自是今夜前来的众多氏族所叩拜之人。”寒玉微叹了口气,“你我虽为名门之后,但终究不过是闺阁女子,大姐既爱慕公子,又何必要跟着大伯父让公子为难?” 寒棠梨轻笑:“二妹妹,你说的没错,你我不过是闺阁女子,可闺阁女子也分高低贵贱,若我们名字前没有一个’寒’字,你觉得今日你还能有这般境遇么?我好心提醒二妹妹,别忘了你我身上的尊贵是谁赋予的。” 寒玉神情复杂地看着寒棠梨。 “寒族的尊贵我要,公子我也要!”寒棠梨依旧温婉细语,但语气却信誓旦旦,势在必得。 说完此话,她便转身离去。 寒玉看着寒棠梨在黑暗中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便是我与你的不同了……”。 说完,也跟着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抵达终点凉亭处,各自被小厮婢女引入座。 一小族贵女起身,怀抱琵琶,身姿妙曼,步伐轻盈地走到仰靠在上首处榻几上正悠闲品酒的襄玉跟前,伏地叩身道:“小女云檀,想为公子献上几曲助兴。” 襄玉淡笑着点了点头,云檀再次俯身叩恩,然后盘腿坐于襄玉下首处角落,垂首开始拨弦弹奏琵琶。 一串清脆的琵琶音从云檀如玉葱般的指尖舒缓地流淌而出,在席间晕开,贵人们的神色越发惬意放松下来。 悠扬的琵琶音逐渐飘至远方…… 离凉亭数步远的一株葱郁老树下,几乎整个身子被隐于黑暗之中的阿稻,正靠坐在一粗树干旁,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单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随着那琵琶音默打着拍子,一副难得的闲逸姿态。 耳旁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声划过,阿稻侧了侧头,出声道:“见隼?” 一道绿色光芒在阿稻面前闪现,见隼显出身来,朝阿稻行躬身礼。 “可是公子唤我?”阿稻打算起身。 见隼摇头。 阿稻见此,身子又懒懒地靠回粗树干上,她看着端正站立一旁的见隼,想起方才得知的见隼乃胤安第一鬼侍之事,顿时起了兴趣,问道:“见隼,你跟随你家主人多久了?” “四年。” “那你对月篱之事知晓得多吗?” 见隼面露疑色地看向阿稻。 阿稻连忙解释道:“我跟月篱都是破解世咒的祭品,我这不是想知道她被送上祭台前,都为祭主做了些什么嘛,我总不能整日闲来无事吧?” 见隼了然,淡淡道:“我对月篱,知之甚少。” 阿稻兴致越浓:“知之甚少比起我一无所知要好得多呀!” 想到方才在舟船上,盛无郁的那番话,她便忙不迭地又问道:“公子果真以‘其美若篱落’称赞月篱的容貌么?” 见隼略一思索,点点头。 阿稻好奇心愈盛:“为何盛大人方才在谈论月篱的时候,会说公子艳福不浅?” 见隼一时有些犹豫,在背后谈论公子的八卦,似是有些不妥,但当他对上阿稻那双小鹿般渴求的透亮目光时,竟蓦地心软,嘴里已不由答道:“月篱爱慕公子。” 阿稻眼睛徒然瞪得如铜铃般大:“月篱不是已经消失了六百多年吗?他们怎么会……” “公子也已经活了六百多年了。” 如同一个炸地惊雷,蓦地在阿稻耳边响起,阿稻直接从地上跳起来,不可思议道:“什么意思?” 见隼见阿稻并不知情,犹豫了下,还是认真解释道:“六百多年前,月篱的主人,襄族嫡子襄赋雪亲手种植出鬼苗月篱,此后他们二人在一起生活数年,期间月篱便喜欢上了赋雪公子。” “赋雪公子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延续到他那一代的世咒‘永生咒’,所谓永生,便是他的神魂将在襄族世代嫡子身上轮回,永无死亡的那一天,直到世咒被破解。” 阿稻一阵思索,反应过来:“所以……公子体内的灵魂,是月篱的主人,赋雪公子?!” 见隼点头。 阿稻自那夜在兰铃谷初遇襄玉时,便察觉出他身份尊贵,后来到了胤安,更是意识到他贵气强大到无人能及,更甚帝王,受人鬼两界尊崇膜拜。 今日见隼之言,乍听之下实在是石破天惊,但细细想来,却又合乎情理。 一些被她下意识漏掉的细节处,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曾经的迷惑皆豁然开朗。 按辈分和尊位来讲,襄族族长襄黔比襄玉更加德高望重,但此前有一次阿稻无意间瞧见收起玩乐的襄黔在襄玉面前的态度平淡中带着恭敬,不像是父亲对儿子的态度,当时还当自己想多了。 今日舟船之上,身为襄玉长辈的襄族二族长对襄玉尊敬有加更甚,这让阿稻也颇感怪异。 但若襄玉便是六百多年前襄族族长的独嫡子赋雪公子,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无论辈分,还有尊位,自是皆在上。 原来这才是襄族一派尊崇他,皇族一派忌惮他,整个鬼界尤其畏惧他的真正原因。 第28章 偷窥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你可要小心了,莫步了那月篱的后尘,爱上你的祭主,不然……” 阿稻脑中蓦地出现盛无郁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她扭头望向灯火更甚的凉亭方向,正悠悠传来的琵琶声渐止,随即琴声已起。 凉亭处,又一小族的贵女主动献曲。 琴音缓起,贵女眼波流转,以之诉情,娓娓和来。 靡音渐转,贵人们酒酣耳热,渐入佳境。 月下夜宴进入下一个环节。 数名婢女上前,将贵女们带离席间,前往离护湖不远处的一处绝佳之地赏月。 贵女们的身影刚消失,十几名身形纤柔,穿着薄纱的貌美婢女便鱼贯而来,侍候贵子们服下五石散。 少顷,服用过五石散的贵子们眼神开始迷离。 一名贵子率先起身,迫不及待地唤一美婢上前,在美婢的搀扶下朝一旁的茂密树林匆忙而去。 其他贵子们皆纷纷离席,各自携一美婢隐入丛林各处。 一时间,暗香浮动。 并未随众的殷恒起身离席,回归护卫职责,前往舟船寻找已提前离席的襄玉。 另一处,阿稻与见隼告别,前往贵人们聚集之地的凉亭而去,想要见识一番贵人们月下赏雅的盛况。 此处离凉亭数百步的脚程,阿稻便想着绕开白纸灯笼引出的正路,转而抄近道从乱丛中直穿过去,只是她刚走到一半,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阿稻登时警觉起来,脚下步子一停,将自己完全隐于乱木丛中,然后小心地探出头,循声望去。 穿过树木草丛层层叠叠的月色暗影,阿稻依稀能看见一男一女合抱在一起的身影。 男子一脸痴醉,额头有细汗渗出,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眼,透出浓烈的猥琐之气。 是殷恒的庶堂弟殷互! 阿稻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阿稻眼中充满了疑惑和迷茫。 身后树丛传来一阵窸窣声,阿稻片刻停滞的沉思被打破,她急忙将身子往树丛里掩了掩,脚下却不小心突然一滑,整个身子眼看要摔下去,阿稻眼疾手快地扶住身旁的一根高高翘起的枯木枝,岂料那木枝根本无法承重,随着一声咔嚓脆响,刚握住的木枝已被她应声折断。 这一声脆响,惊扰到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也让正在靠近的窸窣声倏然停止。 接着,那窸窣声传来的方向,响起一阵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阿稻正凝神细听,眼前的树丛被人猛地拨开,露出殷互的脸。 阿稻连忙上前对其躬身行礼:“殷大公子。” 殷互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衫,面色阴沉地死盯着阿稻。 阿稻行完礼,转身便打算溜了,却不想还是被殷互叫住。 “你这低贱鬼怪,竟敢偷窥本公子,谁给你的胆子?”殷互口气森冷地问道。 阿稻暗叫糟糕,一脸讨好地堆起笑,道:“奴岂敢偷窥殷大公子您,奴是不小心刚巧误闯至此,尚不知您也在这里,未能及时前来给您见礼,还望殷大公子恕罪。” 殷互盯着阿稻垂下的脑门,一副卑微顺从的模样,发出冷笑:“好你个贱鬼,伶牙俐齿,还敢狡辩!” 阿稻声色不动:“奴所言句句属实,还望殷大公子明察!” 殷互顿了顿:“抬起头来。” 阿稻听话地直起身,抬头看向殷互。 殷互又恢复成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他仿佛是想将阿稻的脸仔细看清一般,细细地盯着她好一阵瞧,然后才又道:“你要本公子饶了你也成,只要……你对我行几个叩拜大礼。” 这普天之下,有资格受阿稻叩拜之礼的,仅襄玉一人。 殷互提出这个要求,已是以下犯上。 阿稻缓缓抬头,自黑暗中逐渐显现于光亮处的双眼,迅速冷下来。 殷互见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面色顿然沉下来。 一阵绿光突然闪过,狸奴提着发着莹白光芒的白玉羊角灯出现在他们面前。 殷互面色猛然一变。 狸奴朝殷互躬身行礼,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看向阿稻,开口道:“公子已回到舟船之上,你且速速前去侍奉。” 狸奴鬼侍出现得太是时候了,阿稻心中暗喜,连连道是,她朝殷互俯身行礼后闪身离去。 狸奴目送阿稻的血红色法光消散,这才看向殷互:“殷大公子,若无其他事情,那奴也先告退了。” 殷互愣了愣,还未回应,狸奴已闪身化作一道绿光消失不见。 明面上在客气地向他问询,实则不过是场面上敷衍的虚礼。 他好歹也是名望氏族的贵子,竟连两个鬼怪都给他下脸子看。 殷互双手紧握成拳。 他想起在舟船上自己与父亲殷邈对襄复热脸贴冷pi gu,襄复却对殷恒器重有加的情形,心下越发不甘。 美婢伸出一双藕臂缠上殷互的脖颈。 “殷公子……”娇滴滴的一声轻唤在殷互耳边荡起。 殷互心头一颤,暂时将烦心事压下,伸手一把将那美人按在地下…… 密林夜,灯笼火,月上头。 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静若死潭,靠岸处悬挂着橘红光素白灯笼的舟船之上,襄玉独自一人在靠近船头的一间小室内,正闭目养神。 第29章 献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月色辉映下,他全身都发着莹莹光泽,整个人如画中的谪仙,超凡脱俗,赏心悦目。 他右手撑着额头,临窗而靠,白玉色道袍半开,胸口露出的肌肤如同美玉般,无半点瑕疵,墨发用一根白玉色丝带扎起,慵懒地垂在背后,因为服用了五石散,精致的脸上透着醺红。 身旁案桌上的青鼎三脚茶炉中,冒着淡淡水汽,正在煮茶。 襄玉眉头微蹙,此刻正在片刻休憩的梦中。 梦里的他,长身而立,身处雪夜,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衣,美得惊心动魄的灵动美人,正含着天真烂漫的笑,朝他跑过来。 红衣美人跑至襄玉跟前,手慢慢抚上他精致的面庞,眼中含着一眼万年的痴迷与深情,嘴里甜腻地轻声唤道:“公子……” “赋雪……”红衣美人又唤道。 襄玉喉咙滚动,双唇轻启…… 在他发出那声回应的瞬间,红衣美人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用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他的脖颈,吞下他整颗头颅…… 睡梦中的襄玉猛地睁开双眼,被惊醒过来。 青鼎三脚茶炉之上,正值茶水鼎沸,水汽翻腾之势。 襄玉眼中终年不褪的如烟似雾之物迅速散去,一双如深井般的墨眸越发幽深,长年隐藏在其中的情绪泄露出些许。 诧异,犹豫,深思……… “鄙人携小女特地前来拜见公子,还请公子一见!”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参拜声。 襄玉的神色瞬间归于平静,那层迷雾轻烟迅速聚拢,重新浮现在他的双眸之上,他眼中的所有情绪再次被掩盖了起来。 他又成了那个谁也猜不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胤安第一贵子。 襄玉收紧半开的道袍,看向门口,只见身着华服的一男一女两名贵人正在门口方向,对着自己伏地叩拜。 “进来吧。” 两名贵人谢恩,起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那男人年约四旬,着一身黑色锦袍。其身后的女子面容清纯娇俏可爱,带着贵女特有的高雅气质,身材却丰盈饱满,堪比风月场上的尤物,两种不同的风格集于一身,产生出一种矛盾纯粹之美,让人一眼看去,便难以移开目光。 “何事?”襄玉揉揉眉心,口气带着几分刚初醒时的倦怠,视线却未移向二人。 中年男人面露紧张,迈前一步,恭敬道:“公子,我等出自莫氏小族,长期得襄族庇佑,感激不尽,此时特来叨扰,是为感谢公子与襄族对我族的庇佑之恩。” 他说着,便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当即一脸娇羞地迈步上前来。 男人一脸讨好地看向襄玉,继续道:“这是小女浅画,若公子不嫌弃,还请公子笑纳!” 襄玉闻言,依然维持着刚才初醒时的姿势,并未作半分应答。 贵女浅画见此,含羞怯怯地主动开口道:“小女自小便仰慕公子,希望公子能给小女一个替家族报恩的机会,让小女呆在公子身边,小女愿不求名分,侍奉公子左右。” 浅画走到襄玉跟前,以极其卑微的姿态蹲身于他的脚边,伸出那双白皙柔荑,轻轻扯动襄玉的一片衣角,娇声继续道:“公子此时身体定是有些难受了,浅画愿为公子纾解一二,公子可允?” 正如这浅画所言,因为五石散的药力开始发作,襄玉此时全身正有些燥热难安,但尚还可控。 襄玉终于正眼看向脚边的美人,见其眼中含情脉脉,楚楚动人,煞是勾人。 中年男人见此,眼中闪过一抹兴奋之色。 襄玉余光中突然瞥到门外闪过的一道暗影,他的目光从美人身上移过,看向桌案上已煮沸的茶水,开口命令道:“添茶。” 面前的两人皆是一愣,随后中年男人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突然迸射出狂喜的光芒,他冲浅画连连眼神示意。 浅画会意,也欣喜不已,赶紧上前要去帮襄玉添茶。 只是在她刚要伸手去取茶炉上正水势沸腾的银壶时,却听襄玉重复道:“添茶。” 浅画伸出的手也在半空僵住,正打算躬身退离给两人留下相处机会的中年男人蓦地停下动作,两人均是不解地看向襄玉,见襄玉正看向门口方向,两人也不约而同地随着襄玉的视线向门口望去。 门口角落黑暗处,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是跟狸奴打过照面准备前来侍奉襄玉的阿稻。 阿稻伏地叩拜:“公子。” “身为祭品,躲在暗处偷懒,添茶倒水还要旁人代劳?”襄玉口气中含着几分不悦,说话气息隐隐有些不稳。 阿稻心里不禁腹诽道,她这不是怕扰了公子的好事才刻意地躲起来的么。 面上还是解释道:“公子恕罪,是奴的疏忽,奴这就为公子添茶。” 阿稻起身,朝屋内的一对父女行躬身之礼,然后笑着看向浅画,只等浅画让出位置。 浅画眼中露出失落之色,她轻咬着唇,恨恨地瞪了一眼阿稻,心不甘情不愿地朝旁边挪了两步。 阿稻走近桌案,蹲下身,伸手拿起案上的一方厚布,将茶炉之上的银壶取下,而后将壶中茶水徐徐倒入玉瓷盅之中。 茶水颜色透亮,香气清冽,房中很快传出淡淡的茶香味,抹淡了那贵女带出的脂粉味,空气霎时清新了许多。 襄玉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阿稻将茶水双手奉到襄玉面前,襄玉接过,将茶水凑近鼻息间,先嗅其茶香,后才缓缓饮之。 他的动作依旧优雅,却不似寻常那般从容,稍显出几分吃力,阿稻看着不禁一怔。 饮完茶水后,襄玉将手中的玉瓷盅缓缓放下,半个身子都靠上坐榻,然后看向浅画:“你想替你的家族报恩?” 浅画面上飞快浮起几朵红晕,羞涩回道:“是,公子。” “庇佑之恩?” “是。” 襄玉追问道:“何以庇佑?” 浅画一愣,显然未料到襄玉会突然问此种问题,她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向中年男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些许提示。 中年男人刚想要暗示于她,襄玉的视线此时突然扫过来,男人顿时面上一僵,垂下头去。 第30章 纾解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浅画面上一慌,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小女终日守礼于闺阁之中,对朝堂之事实不……” 襄玉打断:“你若诚心为家族报恩,怎会连这恩是如何而来的都答不上来。” 又道:“你说你自小仰慕于我,恐怕你因何仰慕,自己也不知吧。” 浅画脸色一白,神情顿时慌乱起来,她刚想争辩,那中年男人已先一步跪倒在地,口中惊惶道:“公子息怒!” 浅画一见这阵势,自知今日这一搏已无胜算,登时也跪地求饶。 襄玉眼神渐冷:“退下。” 音色之中已带上了明显的虚浮之气。 两人连连谢恩,逃命似地迅速离去。 屋内重新回归沉寂。 夜风渐起,湖风透过舟船上的窗户和各处缝隙钻进来,襄玉微松的白玉色道袍一角被吹掀起来。 襄玉恢复最初的姿势,仰靠在素色锦缎靠枕上,右手撑着额头,临榻而卧坐,他看着屋内一处,眼中迷离之色渐起,脸上的醺红越发明显,额头出现绵密的细汗。 襄玉缓缓闭上眼。 阿稻站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姿态恭顺庄肃。 她在襄府住下不过数日,耳濡目染,加上她平日里善于观察且好学,如今已把襄府下人及鬼侍们在贵人身前侍奉时,贵稳有矩的派头学得有模有样。 这是第一次她独自随侍公子,可千万不能出错。 阿稻心里这般想着,背脊越发端直起来。 榻上的襄玉突然微抬右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双眼依旧闭着。 阿稻会意,反应迅速地提起银壶上前斟茶。 不料她手生,加之稍显紧张,在茶水倒至一半时,她握住银壶的手不小心一斜,茶水登时洒出去,湿了案几。 阿稻暗道糟糕,下意识地偷偷瞅了瞅身旁的襄玉,见他依然闭着眼,似是对周遭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 阿稻庆幸地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拿起案几上的那方厚布,尽量放轻动作去擦净洒落其上的水渍。 待擦净水渍后,阿稻这才将盛满茶水的玉瓷盅奉上,嘴里轻轻唤道:“公子。” 静默片刻,舟船之外的湖风突地狂躁起来,吹动舟船上的窗棂扇柄泠泠作响。 许是听到动静,襄玉终于缓缓睁开眼,眼神已有几分涣散。 他接过阿稻手中的茶,抿了一口,便放下玉瓷盅,然后撑着头,继续合眼假寐。 阿稻见襄玉额头密汗越来越多,神色还带着几分忍耐,不由心生疑窦,担忧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襄玉未答,伸手有些烦躁地去拉扯开方才被他收紧的道袍,想透透气,但几次都不见好。 阿稻凑近去帮忙,发现袍子上几处已被汗水浸湿。 在她散开道袍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息自襄玉处朝她扑面而来,她解领口的手不小心触到上他颈间的肌肤,那里一片滚烫! 阿稻惊得立马缩回手:“公子,您……您怎么这么烫?!” 襄玉一言不发,他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起来。 风声越来越大,一股愈发强烈的风势灌进来,襄玉披散在榻几上的道袍随风而起,凌空飞舞起来。 眼看那衣阙即将把自己的整张脸盖住,阿稻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将其压下,却不想这一压,让襄玉本已大开的道袍从左肩处滑落而下,露出一大半的肌肤。 阿稻连忙伸手去提襄玉滑落的衣袍,视线偶然移到襄玉的左肩处时,倏然停下。 在襄玉莹白如上好宣纸的左肩肌肤上,有一株正泛着水青色淡淡光泽的幽兰,汗珠如煦日初生时的露珠停留其上,让幽兰看上去缓发着惑人生机。 阿稻盯着那株极为显眼的幽兰,正发着愣,她僵在襄玉道袍上的手的腕处突然被一只异常冰凉的手猛地捏住。 阿稻一惊,蓦地抬头看去,与襄玉正看向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襄玉看起来眼神涣散得厉害,脸上的醺红已越发深沉,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下,砸在道袍之上,迅速晕开一层浅淡的湿痕。 此时,他体内五石散药力正盛…… 襄玉视线死死地盯着阿稻。 打量,探究…… 当触及她周身的红裳之时,他眸光一沉,下一刻,突然一把用力将阿稻拽到自己跟前,阿稻身子一踉跄,猛地跌在襄玉的脚下。 阿稻惊疑不定,她能明显感觉到襄玉周身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灼热气息,那股熟悉的淡茶香中,混合着浓郁的汗香。 公子这模样,跟自己方才在乱木丛中偷窥到的殷互的模样竟一般无二…… 只是,公子看上去,痛苦更甚欢愉。 有何办法能减轻他的痛苦? 阿稻脑子里蓦地出现殷互跟那美婢在树丛里做些奇怪举动的画面,还有殷互一脸享受的样子。 有了! 定是那美婢与殷互所做之事,能缓解殷互本该如公子一般的难受。 那一系列的动作,莫不是某种厉害结阵之术的结阵步骤,专门用来将服用五石散后产生的痛苦转化为欢愉? 一定是这样! 阿稻眼看着襄玉越发难受的表情,当即下了决定,她凭着记忆,一只手试探性地慢慢抚上襄玉滚烫的脸,另一只手学着记忆里那美婢的动作,轻轻搭在襄玉裸露的左肩之上。 襄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阿稻并未察觉有异,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倾身靠近,而后身子继续前移,嘴唇缓缓朝襄玉脖颈处凑近。 襄玉清冷中带着隐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在做什么?” 阿稻动作一滞,她直起身,仰头迎向上方襄玉的视线,恳切道:“公子,奴准备为您纾解难受。” 眼神干净,无一丝杂质。 襄玉眸色一沉。 嘴角扯起一丝慵懒疏离的笑:“这是你该做的事么?” “自然是,奴是公子的祭品。” 阿稻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目,里面没有一丝情欲。 “我的祭品……”襄玉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渐渐地,他似是要透过阿稻,看向另一个人。 “我的祭品月篱,她在被送上祭台之前,驭字之术精湛纯熟,‘令、化、御’三阶皆修至出神入化之境。”襄玉强忍住体内一波接一波的热潮,艰难地道。 “你该做的,唯一该做的,只有一事,便是与她一般无二。”襄玉的气息越来越乱,嘴里的灼热气息几乎要喷吐到阿稻脸上。 在他精致眉目间生出的那双澈亮的墨眸之中,依旧是一贯的神秘幽深,一层如烟似雾的薄物浮于其上,却隐有波动不稳之势。 阿稻注视着那双墨眸,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想要破开那烟与雾,望向更深处。 “哐啷”一声剧烈撞击声响起,身后的一扇窗棂被湖风猛地砸向一边。 第31章 公子有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面色一凛,回过神来,他移开停在阿稻身上的目光,看向门口处。 狸奴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笑眯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眼前这一刻他所看到的阿稻紧贴在襄玉怀中的情形,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阿稻感觉自己手腕上一松,她起身退开几步,站到了一旁。 狸奴进来,走到襄玉面前,行完叩拜之礼后,对阿稻笑眯眯道:“你先下去吧,公子这边有我。” 阿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即离开,她看向襄玉,欲言又止。 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阿稻蓦地双膝跪地,一脸郑重道:“若奴像月篱一样,修满驭字之术,公子可否赐奴一恩赏?” 襄玉重新仰靠在榻间,他单手复撑着头,半晌,才听他缓缓应道:“你想要何恩赏?” “名字。”阿稻一字一顿道,眼中露出满满的期待之色。 夜色渐沉。 门口处,阿稻的身影离去。 狸奴走近襄玉,看了看他额前已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轻声问道:“公子体内药力未尽,今夜可要召贵女前来侍寝?” 襄玉默了默:“不用。” 狸奴上前,开始手法熟练地替襄玉整理衣袍和头发:“公子今日辛苦了,可要奴伺候您休息片刻?” “尚无睡意。” 舟船之外,阿稻重新上岸,脸上布满了欢喜。 身为一个祭品的职责到底为何,这个困扰她数天的问题,终于从公子口中得到了答案。 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阿稻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脚下的步子越发轻盈起来。 她掩在长袖中那只被襄玉刚才紧握住的手腕,此时依然有火辣辣的疼痛感源源不断地清晰传来,她看了眼自己手腕处,不由地停下脚步。 不过,比起平常,公子今晚言行微微有些奇怪,想来应是那五石散所致。 想起在林中遇到的殷恒,阿稻心里又道,服用了五石散后的贵子们,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但贵人们还是乐此不疲。 人类的消遣方式当真是奇怪。 阿稻不禁回头朝襄玉方才所在的舟船小室方向望去。 小室内临窗的位置,两扇窗户恰巧在此时从里面被推开,阿稻看到狸奴的身影从窗前一晃而过,接着襄玉的身影便出现在大开的窗户旁。 他披着半开的白玉色道袍,一脸闲逸慵懒地看向岸边。 两人的视线遥遥交汇。 月色掩映之下,两人的面目在彼此眼中,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襄玉脸上的醺红已褪去不少,周身燥热之感也已消失,五石散效力已尽,他恢复如常。 看着如被逮到偷腥的猫般飞快跑远的阿稻的背影,襄玉突然出声道:“她不通情爱。” 狸奴愣了愣:“那就是还需些时日了。” 襄玉默认。 狸奴念头一转,想起一事:“夜里赏月宴上发生了一事,需禀告公子。” 顿了顿,又道:“与殷大公子有关。” …… 胤安城内。 十分气派的的盛府大门外,一队车马从远处快速行来。 马车在门前停下,前后两辆华贵的马车上分别走下从舟船宴上归来的盛无郁和盛水羽。 府邸大门从里外打开,一名看门小厮步履极快地迎出来。 盛无郁与盛水羽在门口道别,盛无郁回到自己院落,刚换下一身衣裳,就有小厮前来。 “二公子,族长有请。” 盛无郁跟着小厮出了房间,朝另一处院落走去。 片刻,小厮引盛无郁进入一光线暗淡的室内,行礼退下。 盛无郁十分熟稔地径自朝一旁的梨花木坐椅走去,刚要坐下,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中隐含怒气的声音。 “你今日又与襄玉立赌了?”身穿灰蓝色忍冬纹锦袍,长相威严,眼中盛满精光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身后,是盛族族长盛焯槐。 “是,父亲。”盛无郁朝盛焯槐躬身行礼,“三个月内杀死他的祭品,这便是我们定下的新赌约。” 盛焯槐冷冷地看着他:“若三个月内,你没能杀死那祭品,你待如何?” “我自有打算。” 盛焯槐发出一声冷笑:“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 他眼神倏然变得阴鸷,大发雷霆道:“简直胡闹!平日里你荒唐,惹是生非,与他小打小闹便罢了,不成器的东西,你当我不知今日你做了什么!” “你闯到他们宴会上,当着一众人向襄玉允诺若三个月内杀不死祭品,你甚至整个皇族一派都不会再动那祭品!此事涉及朝堂纷争,谁给你的权利和脸面,擅自做主应允此等承诺?!” 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盛无郁眼中不见丝毫波动,他坐上梨花木坐椅,声色暗哑道:“父亲,无论三个月后如何,我一人承担便是,与您、与皇族皆无关系,你又何须动怒?” 他枯槁虚浮的面容之上,显露出一丝与之极为不协调的从容笃定,倒有几分君子之度。 相隔盛府数里远的襄族舟船上,明灯依旧彻亮,不远处的岸边树林中,刚享受了一场五石散饕餮盛宴后的的贵族男子们,此刻都坐在凉亭处摆设的榻上休整。 众人形容凌乱,衣衫不整,精疲力竭,面上都染上了一层倦怠之色。 此前特意避开,前往绝境处赏月的贵女们,在赏完月色后,早已被马车安全送回胤安城内各族府邸。 宴会进入尾声,气氛渐歇。 小路入口方向,却有无数脚步声渐近…… 狸奴提着他的白玉羊角灯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名襄府小厮,小厮的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约莫有数十人,身着轻纱,体态轻盈妙曼,容姿出众的年轻美婢。 小厮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盛放着五石散。 原本松懈散漫的贵族男子们,此时不得不强打起几分精神,带着几分疑惑不解地看向狸奴。 随侍贵子们左右的美婢们默契地纷纷退下。 狸奴笑眯眯地朝在座的贵族行了行礼,然后走到形如一滩烂泥,正仰靠在榻上闭眼歇息的殷互跟前。 狸奴朝殷互揖手,笑眯眯道:“殷大公子,公子有赏。” 殷互今夜吸食了过多的五石散,此刻正处于飘飘欲仙之境,他依稀之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挣扎了许久,才强撑起身子,半睁开眼看向眼前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一群人影。 当对上狸奴笑眯眯的那双狸猫眼时,殷互思绪才清明了些,他有些迷茫地看看四周,见众人都正望着自己,这才彻底恢复了些神志。 殷互被小厮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狸奴鬼侍找我何事?” 第32章 赔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朝身后招了招手,那端着托盘的小厮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托盘递到殷互面前。 “此乃公子所赐,请殷大公子收下吧。”狸奴笑眯眯言道。 殷互看了眼托盘里的五石散,面露疑惑。 狸奴又朝身后招了招手,前来的数十名美婢中的一人,笑容含春带涩地走到殷互面前,俯身行礼,口吐软语道:“参见殷大公子,婢女奉公子之命,特地前来侍奉。” 殷互一见那美婢面若桃花,眉黛若池中弯月,一颦一笑皆有风情,原本就有些瘫软的手脚越发无力,眼中馋意顿显。 狸奴眯着笑眼,朝美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美婢便起身走到殷互跟前,伸手将他虚扶住,整个身子顺势靠上去,如樱桃般的双唇凑近他发红的耳廓,口吐芬兰之气,低声魅惑道:“殷大公子,让奴婢来为帮你舒缓一二可好?” 随着这声低吟,殷互再也忍不住,身子一个激灵,猴急地一把抱住那美婢的身子,便朝一旁的树林里钻去。 一阵男女呻吟声很快从树林里传出。 在座的贵族男子们脸上神色各异,看好戏的,兴奋跃跃欲试的,艳羡的…… 一阵春浪热潮翻滚之声平息后,狸奴看向跟来的小厮,小厮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带着另一名美婢朝殷互所在的树丛位置走去。 片刻后,先前被带进去的美婢跟着那小厮从树丛里走出来,那美婢衣裳发丝凌乱,双颊红里透着情欲之色,双唇zhong zhang,嘴角还带着褪色的胭脂残污。 该美婢跟着小厮刚退至狸奴身后,树丛方向便传来一阵衣锦被撕裂的响声,接着便是娇女低吟的喘息声又起。 如同一场流水席般,一个接着一个美婢被送入树丛那处,后者不断替换前者,暧昧声或歇或起,止后又生,如此循环往复数次,里面传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小。 亦如男子征战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众人的神色几经变化后,早已不复当初,皆面面相觑,噤声不妄言,经过这么几轮来回,就算是傻子,此刻都能看出些门道,嗅出几丝不寻常的味道来。 听到里面传出殷互累到快要断气的疲累喘息声,狸奴眼中几不可查地闪过一道幸灾乐祸的笑意。 等最后一名美婢被小厮接出来,狸奴终于开口道:“将殷大公子送回殷府。” 领头小厮颔首,带着另外三名小厮步入树林里,片刻后,抬出了奄奄一息的殷互。 几度欲言又止的殷邈见此,终是忍不住,他快步走到狸奴跟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狸奴鬼侍,敢问我儿到底是何处冒犯了公子,我回到族中,定要加倍惩戒于他!” 狸奴笑眯眯道:“殷大公子不曾冒犯公子,只是方才公子得知他的祭品不小心坏了殷大公子与婢女的林中雅兴,所以特意赏赐殷大公子这些美婢,好让殷大公子得已尽兴,也算是替那疏于礼数的祭品给殷大公子赔罪。” 狸奴说完,便提步离去,剩下呆愣在一旁的殷邈。 此事后,胤安皆知,祭品阿稻虽非鬼侍,却仍能得玉公子如对待鬼侍般的袒护庇佑,它在玉公子那处着实是有几分重量。是以,此后再也无人敢看轻阿稻。 夜已深沉,舟船之宴落下帷幕,宾客散尽,榻席撤离。 众人纷纷各自启程离去,返回府邸。 殷恒没有跟殷族一同离开,而是潜于夜色暗处,尽心守护襄玉安全。 襄族是留到最后的氏族,因为舟船本为襄族所有,所以襄玉下令全员在舟船上休整一夜后,隔日再启程回襄府。 阿稻趁着这最后一夜的空档,独自一人偷跑到湖岸的下游处,想逮几只小黄鱼解解馋。 从她离开雾城至今,她是一只小黄鱼也没再吃过,今夜看到这片跟炙河颇有几分相似的芦波湖,她便不由地打了这个主意。 夜色下,湖风阵阵掠过一望无际的宽广湖面,发出呼呼声,荡起一片粼粼波光,岸上的芦苇随风摇摆,如同一个个在夜色中出没的精灵,像是在为阿稻即将开展的捉鱼行动摇旗助威。 阿稻撸起袖子,一闪身便悬浮于半空之上。 她向下俯瞰,飞快地四下巡逻扫视,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眸瞬间变得犀利。 湖面一处有一个暗影游动而过,阿稻眼中兴奋之色一闪而过,她低声念道:“擒!” 尾音刚落,阿稻的右手掌心处迅速浮现出一个血红的“擒”字,在月色下闪动着诡异的光泽。 阿稻执右掌,身形一闪到了湖水中那道暗影近旁,果断出掌,直击向即将游窜到远处的暗影之上,伸手一捞,右手中便抓住了一条已晕厥过去的肥硕小黄鱼。 阿稻面上一喜,飞身上了岸,她手脚麻利地将手中的小黄鱼开膛破肚,混合着血水,一股脑地将小黄鱼送入嘴中。 阿稻狼吞虎咽,顷刻间便犹如置身极乐之境。 牵肠挂肚多日的美味,此刻到嘴之后,滋味果然妙不可言。 阿稻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也不顾嘴角还未擦干的血渍,便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草地上。 阿稻双手托着后脑勺,望着上空透亮的明月,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这一刻,阿稻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雾城,回到了依靠小黄鱼果腹、虽苦寒却简单的那段日子。 不远处湖面波痕涌动,水花溅起声浪,势头越来越厉害…… 一道黑影突然从湖中飞跃而起,直朝阿稻的方向袭来。 刚闭上眼的阿稻警觉地睁开眼,她神色一凛,瞬间施法移动到一方山石上。 阿稻原本躺着的草地上,瞬间被砸出一个大坑。 那黑影一击未重,索性现了身。 阿稻看向来者,突然傻住。 第33章 篱落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是一个鱼鬼怪…… 这个鱼怪长得十分像……刚入她腹中的小黄鱼。 有着和小黄鱼一模一样的鱼头…… 除了那对鱼鳍形状的怪异手臂以外,身体构造跟人类一般无二。 鱼怪气势汹汹地看着阿稻,一对鱼鳍插在腰间,模样瞧着很是滑稽。 鱼怪愤然道:“你终于现身了,这次总算被我给逮到了!” 阿稻一脸莫名其妙:“我认识你?你认识我?” “你虐杀吞吃我黄鱼族鱼怪无数,此刻竟装不认识!”鱼怪气得那对本就鼓起的鱼眼越发凸起。 阿稻有些心虚地摸摸肚子,咽了口口水。 她嘴里还残留着刚被她吞入腹中的小黄鱼未散尽的鱼腥香味。 自己方才确是吃了一条小黄鱼,此前在雾城的时候,零零散散算下来,也确是虐杀吞吃了许多小黄鱼,鱼怪此番说辞倒也不假。 阿稻词穷道:“那个……我……” “月篱!今日就拿你命来,以慰葬身于你腹中的我黄鱼族鱼怪们的在天之灵!” 阿稻一愣。 月篱? 鱼怪此时已张开鱼嘴,从嘴里吞吐出一长串的鱼泡,鱼泡飞速地朝阿稻袭来。 阿稻连番闪身,艰难地在无数鱼泡之中寻得一丝间隙,不断躲开。 这些鱼泡除了大些之外,看起来和一般的鱼泡无异,但阿稻能感觉到鱼泡上附着着凌冽逼人的鬼气,一旦碰到,恐会被灼伤。 阿稻躲闪飞扑到侧旁,随手拾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鱼泡砸去,石子刚触及到鱼泡,便被瞬间吸入鱼泡之内。 原来如此…… 每一个鱼泡上面,附着有囚禁术。 阿稻动作越发敏捷地躲闪,嘴里还朝鱼怪叫嚷着:“快住手!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月篱!”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鱼泡从自己头顶上方直坠而下。 阿稻来不及躲开,那鱼怪已冲上前来,朝阿稻周围排布吐出数个鱼泡。 阿稻面色一沉,心中警铃大作,她被围困住了! 鱼怪一脸得意,双手抱拳在胸前:“不是很能躲么?看你这下还能往哪儿躲。” 那鱼泡离阿稻已近在咫尺,阿稻果断喝道:“破!” 她的右手掌心之上立刻浮现出一个发着血红色诡异光芒的“破”字。 阿稻举起右手,朝那即将落在自己头顶的鱼泡猛地一击,鱼泡周围霎时发出一阵红光,然后爆破消失。 好戏没看成的鱼怪顿时恼羞成怒,跳着脚指着阿稻大叫:“还狡辩你不是月篱,这都使出驭字之术了!” 阿稻飞身停在半空,看着地面的鱼怪,辩解道:“我会驭字之术,是因为我体内有始祖之血,我真的不是月篱!” 鱼怪闻言,面上不由一怔。 最近鬼界传言胤安出现了一个继承了始祖之血的野鬼,但的确没说那野鬼就是月篱。 鱼怪不禁打量阿稻,心里继续盘算着。 方才跟阿稻交手之时,它探出了阿稻的鬼气不强,还纳闷怎的几百年不见,月篱的法力竟变得如此弱,原来竟是认错了人。 眼前的女鬼跟月篱的鬼气如此相似,还会驭字之术,多半真如她所说,是因两者都继承了始祖之血。 鱼怪一脸沉思,他动了动鱼鳍,刚要施法收走鱼泡,却突然见到上空出现一道绿光,伴随着的,还有一股强大的独属于鬼侍才有的鬼气。 鱼怪面色突变,最后深深地看了阿稻一眼,便闪身消失,湖面一处溅起一阵水花,鱼怪已没入水中逃走。 刚赶来的见隼停在半空,他看向荡起一圈圈波痕的湖面,问阿稻:“发生了何事?” 阿稻抿了下嘴,有些尴尬地笑笑:“都是误会,已经没事了。” 总不能说自己因为嘴馋招惹了鬼怪。 见隼也不再继续追问:“公子在船上睡得不安稳,决定即刻启程回府。” 阿稻点点头:“好。” 一道绿光,一道红光,双双消失在夜空之下。 襄府一行人抵达襄族府邸之时,已近子时,狸奴送襄玉回篱落院,先行一步,其余人各自安顿。 阿稻凭着记忆,在府上寻找自己居住的院落,她穿过两边翠竹林立小路,踩过青石板铺成的弯曲小道,最后成功抵达院落前。 就着月色,阿稻仔细打量了下,一番确认后,认为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的住所,她伸手缓缓推开大门。 一阵咯吱的腐朽老旧之声传出,阿稻动作一顿,脚下的步子也停住。 自己所住院落的大门好像不曾发出这种声音…… 阿稻思索了下,退后几步,抬头望向大门上方位置。 那处一横条桃木匾额上写着“篱落院”三字,在月色下,隐隐可见。 阿稻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她连忙伸手,想去将敞开的大门关上,但是当视线在无意间透过大门敞开的缝隙投向院落里的一瞬间,突然顿住。 莹白月光下,一棵高耸挺立的篱花树正在古朴幽静的院落一角尽情盛放,树冠硕大茂盛若莹白锦簇,被笼罩在一层缥缈寂寥的薄纱之中。 风起衣衫飞,篱花树也随着夜风妖娆摇摆起来,零星的花瓣在夜空中随风而扬,投射到地面和墙上的斑驳树影,如同一个美人肆意欢快地空灵起舞,又如即将羽化登仙,腾空而去的仙子,娇魅灵动的舞姿,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树冠摇曳,发出沙沙声,像是灵动美人的低声吟唱,静谧安宁,悠远古老。 此树近鬼,却又类人,但又非鬼非人,实在是妖孽,不似来自此间凡尘。 数片凌空而舞的篱花花瓣借着风力飞向阿稻,轻抚阿稻的面颊,温柔地纠缠阿稻的发丝与衣裳…… 阿稻突然想起襄玉对月篱的美貌赞以“其美若篱落”,直至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其意境。 想那月篱的容貌,定如此树般,让万物甘愿为之神魂颠倒。 风渐止,树渐息,一切重新静止下来。 人去楼空,尘埃落定。 一片篱花花瓣飞停在阿稻的掌心,阿稻看向洁白如玉的花瓣,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锥心之痛…… 这道痛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贯穿四肢百骸,如同一把利刃般,狠狠切割撕扯阿稻的身体。 阿稻捂着胸口摔倒在地,片刻间,昏死过去。 风再起,树影蠢蠢欲又动。 有稳健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一双素履停在阿稻的身旁,来人抬起手上的白玉羊角灯,凑近阿稻的脸,在羊角灯的莹莹白光之下,只见一片苍白痛楚。 第34章 及笄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次日,阿稻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她刚睁开眼,就看到狸奴那张笑眯眯的狸猫脸。 “你没事吧?”狸奴笑着问道。 阿稻依稀记得昨夜自己站在篱落院门前看院内的篱花树,后来心口突然一阵痛,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她点了点头回道:“我没事了,多谢狸奴鬼侍关心。” 狸奴笑笑:“你昨夜走到了月篱的旧居,跟你的院落隔着一道墙,你刚来府中,加上夜里路看不清,才会错走到那处。” 原来如此…… 难不怪自己昨夜看到那棵篱花树的时候,会想到月篱。 “公子命你随我出府,去见见世面。” 阿稻眼中霞光一现,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兴奋问道:“可是有益于我修习驭字之术?” 狸奴一怔:“不是。” “你准备下,我们即刻出发。”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阿稻不禁小声嘟囔,有什么世面好见的,又不能修习驭字之术。 但她到底还是不敢在狸奴跟前放肆,一个翻身迅速下床,从衣橱中选了一件红色深衣换上,然后跟着狸奴出府而去。 等他们到了一府邸外,看着门庭若市的大门前,来往客人衣着华贵,被逐一迎入府内时,阿稻才知道她今日跟狸奴前来,是替公子给荀族送贺礼。 荀族族长荀举的嫡女荀玉瑟今日及笄,稍后便要在前来观礼的各大氏族面前行及笄礼。 及笄礼本不兴大宴宾客,只请家族中亲眷数名,但胤安各大氏族有历来不论大事小事皆以大宴规格办之的风俗。 阿稻跟在狸奴身后,一名提着贺礼的襄府小厮走在最后面,三人一同上前。 荀族迎门的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年约四旬,个头很高,束髻冠,身着艾绿色垂鳞暗纹素深衣,身材挺拔,眉宇间自带正直刚正之风,此人便是荀族族长荀举。 站在荀举身侧的少年还未及冠,个头偏矮,刚及荀举的胸前,看上去略显羸弱,但气色健康,长着一张娃娃脸,带着几分稚气,不过他身上的绣曲水银丝边纹玄青色锦衣偏生将这稚气压下几分,加之此少年举手投足之间刻意做出一副老成之态,让稚气再减几分,整个人初看之下倒显出几分稳重大气。 这个少年,是荀举的幼子荀广彦,今日及笄的是他的胞姐荀玉瑟。 荀广彦最先看到狸奴一行人,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刚将一名客人迎进去的荀举也看到了他们,面上没有丝毫改变,维持着笑意迎上来:“是狸奴鬼侍啊,公子近来可还安好?” 狸奴、阿稻和手提贺礼的襄府小厮朝荀举和荀广彦行完躬身之礼,狸奴才有礼地回道:“公子安好,多谢荀大人挂念,今次奴等前来,是得公子之令,特地贺荀二小姐及笄之喜。” 荀举摸了摸不长不短的髭须,淡笑道:“公子尊贵,难得竟还记得鄙女今日及笄这等小事,本官替小女多谢公子抬爱!”神色不卑不亢。 荀举伸手,引三人入府内:“诸位,里面请。” 狸奴一行人弯腰致谢,朝门内走去。 阿稻经过荀广彦身侧时,无意间一抬眸,刚巧跟荀广彦正打量自己的探究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愣。 荀广彦立刻移开视线,高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傲娇模样,但阿稻还是捕捉到他耳根处泛起微微的红。 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阿稻心里暗笑着,从荀广彦面前错身而过,随狸奴进入府门内。 阿稻嘴角笑意还未敛尽,身旁的狸奴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位荀小公子非池中之物。” 阿稻生出好奇:“愿闻其详。” 狸奴边走边解释着:“他是胤安有名的神童,从小便天赋异禀,对任何事物过目不忘,凭借此天赋,如今已精通不同领域的知识,学识极为渊博,胜过胤安城内许多鸿儒大家。” 阿稻面露吃惊。 果然人不可貌相。 在荀府小厮的领路下,经过垂花门,绕过曲转回廊,狸奴一行人抵达荀府的祠堂之内。 现场丝竹声绕梁,已有许多宾客,他们皆身着盛装,或坐或立,正在相互寒暄,气氛融洽,倒是比一般的宴会多了几分自在随意。 这些人中,大部分非襄族一派。 毕竟,荀族依附的是皇族。 随他们一同前来的襄府小厮此时离开狸奴和阿稻,朝站立一旁的荀府小厮走去,两人交谈数句,那荀府小厮看了一眼襄府小厮手中捧着的贺礼,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引襄府小厮朝门外走去。 阿稻收回视线,好奇地四下打量起来。 荀府的这个祠堂宽敞向阳,正前方供奉着祖宗神龛,上面刻有荀族历代族长及为荀氏一族的壮大立有大功的族人之名,看上去庄严肃静,两侧各燃着一盏越窑青釉提炉,炉内燃着上等檀香。两边各排列着几张紫檀木椅,木椅上各铺着一方锦缎软垫。 阿稻视线移向宾客之中,她注意到有一些贵人带着鬼侍一同前来,这些鬼侍见到府上小厮或婢女,无一不对其行躬身之礼。 果然,只有公子的鬼怪,才能被免除这些礼数。 阿稻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不自觉地越发挺直腰杆。 一道探寻的目光突然落在阿稻的身上,她敏锐地看过去,只捕捉到人群中的角落处,一片匆匆离去的衣角。 玄青色,曲水银丝边绣纹…… 是荀广彦。 宾客中一阵骚动,一名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婢女和别府的侍卫。 妇人头梳望仙九鬟髻,髻上别一龙蕊镶翡翠簪,身穿一件蹙金绣褙子,一袭素青色罗裙拖曳至地,举手抬足间隐显大气。 屋内众人与妇人互相见礼后,妇人便被一荀族婢女引入正宾位落坐。 正宾的人选一般是德才兼备有名望的笄者的长辈,此妇女出自百族簿上排名第五的氏族阜族的嫡系一脉,乃阜族族长阜义的胞妹阜筱柔,她的另一层身份是胤安第二大氏族盛族族长盛焯槐的正妻,也即是盛水羽和盛无郁和大皇子妃盛嫣然的生母。 阜氏此等尊贵身份,担当正宾自然是绰绰有余。 待阜氏落座后,厅内的其他客人皆停止闲谈,纷纷落座于观礼位。 现场逐渐安静下来,荀举携同其正妻、荀族族长夫人玉氏也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荀广彦。 第35章 凤鸣祈福舞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相较于衣着华贵精致的阜氏,玉氏一身着实简朴。 她只穿着一件白粉色褙子,头绾蔽髻,发间别一根翠绿色翡翠素钗,手腕上一个裸银镯子。 这身打扮,若不是跟荀举一道前来,她恐会被误当成是来荀族攀亲带故的寒门妇人。 待荀举跟玉氏落座于主人位后,立于荀举侧旁身着深衣的赞礼站出来,高声唱道:”开礼!” 丝竹声止。 现场鸦雀无声。 伴随着一阵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祠堂一侧走出一个体态纤瘦,梳着妇人发式,约莫十八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外罩品月缎绣素兰芙蓉纹氅衣,内衬丁香色素锦裹胸,下身着藕荷色外衬金色线白裸纱裙,头梳百合髻,其上别一金崐点翠梅花簪。 女子面容温婉端庄,眉目清秀,周身透着一股子的书香气,嘴角含着温和且善解人意的笑,她便是今日的赞者。 阿稻问身旁的狸奴:“这位贵女是谁?” “荀玉瑟的堂姐荀韵柳,两人自小在闺中时便十分亲密。” 狸奴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补充道:“她是盛三公子的正妻。” 阿稻意外:“盛……三……盛水羽的正妻?!” 盛水羽残暴血腥又变态,竟有一个如此端雅秀美的妻子,两人放在一起,怎么看都不相配。 阿稻眼珠子在那阜氏和荀韵柳两者之间来回打转,嘴里小声嘀咕道:“难怪那盛夫人此等身份会愿意前来荀族作正宾,原来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荀韵柳是盛夫人的儿媳,盛夫人前来坐镇,自是给自家媳妇撑面子的。 狸奴看了阿稻一眼,没有说话。 阿稻忍不住又问道:“这盛夫人到底有几子啊?” “一共三子一女,大皇子妃盛嫣然是长女,她共有三个胞弟,除了盛二公子盛无郁、盛三公子盛水羽以外,还有盛大公子盛明朗。” 阿稻点点头。 荀韵柳被婢女侍奉,以盥洗手,然后侯于一旁,等待最后出场的,今日的笄者,荀玉瑟。 片刻后,一名梳双鬟髻的少女缓步走进来。 她一身童子服,上身一件石榴红缁布衣,下身穿短褂裤,着朱红色锦边布鞋。 虽衣着简单,年纪尚小,脸还未完全长开,但却丝毫无法遮掩她周身明媚动人的气质。 少女明眸皓齿,长相艳丽似骄阳,二道羽玉眉下的两汪秋水眼,闪动着璀璨的霞光。 女子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嘴角微微翘起,下巴高昂着,脸上显露出几分趾高气昂的跋扈之色,整个人十分耀眼。 阿稻曾听襄府中的婢女们私下说起过这位荀府的二小姐,她是皇族一派出了名的美人,长相以艳丽闻名,如今见着,果真不假。 荀玉瑟遵照仪程,先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面向西侧,跪坐于已备好的软席之上。 众人的视线皆追随着荀玉瑟而动。 此时立于侧旁的荀韵柳上前,从一旁女婢手中接过一把琉璃梳,开始为荀玉瑟梳头。 随后经过宾盥、初加受笄、拜父母三步礼后,荀玉瑟按照仪程,出厅换了一身素衣襦裙,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此,便进入及笄礼的下一步“二加”。 有司奉上发钗,身为正宾的阜氏净手后接过,走至荀玉瑟面前,慢声吟颂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阿稻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注意到方才跟着荀府小厮出去的襄府小厮回来了。 他快步走到狸奴跟前,凑近狸奴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狸奴点头,看向一旁的阿稻,低声道:“公子有事吩咐,要提前回府了。” 这就要回去了? 阿稻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正在进行中的及笄仪式,想说多呆一会,但心知不可能。 狸奴见此,略一思索,又道:“及笄礼结束后,你自行回府,如何?” 阿稻诧异地看向狸奴,愣了下,狸奴显然是看出自己正在兴头上,才故意说留下自己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强压下心头那点欲念,犹豫道:“要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回去?” 狸奴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盯着阿稻不说话。 阿稻与其对视,心虚地一笑。 狸奴张口欲言,阿稻那双小鹿般漆黑透亮的双眼瞬间变得可怜巴巴,如同一只乞求施舍的小狗,望着狸奴。 任谁也不忍拒绝。 狸奴轻叹了口气:“不用。” 狸奴尾音还未落下,阿稻嘴角的笑已经咧到耳根后了。 狸奴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小厮道:“我们先走。” 两人与阿稻道别后,穿过人群,从侧门离开。 阿稻意犹未尽地再次看向及笄礼进行处,此时荀韵柳刚取下方才为荀玉瑟别在头上的发笄。 接着,一名荀族婢女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到阜氏跟前。 阿稻伸头,好奇地朝那托盘望去,只见其上摆着一根制作十分精巧的白玉簪,簪上镶有三朵大小不一、由白玉凝结成的篱花花瓣,每朵篱花花瓣中心处着一小点如红梅般的血红,娇脆欲滴,簪子通体晶莹剔透,白玉发出韵白色的淡淡光泽。 整根簪子一眼望去,恰如在初春白雪皑皑之中,一枝翘立于枝头的篱花花枝,栩栩如生,清冷素雅。 看着那白玉簪,阿稻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阜氏跪于软塌之上,拿起那根白玉簪,插在荀玉瑟乌黑的发间。 此步骤一完,阜氏刚要起身,那白玉簪却突然掉落在地,发出哐啷的脆响声。 阜氏眉头微蹙,俯身将白玉簪拾起,再次插入荀玉瑟发间,这才起身回席间。 等及笄礼礼毕,已过了大半日。 依照胤安旧俗,不管大小喜事,事毕后皆要以一曲凤鸣祈福舞收止。 凤鸣祈福舞乃召唤祥瑞的舞蹈,意寓福泽绵延,是大吉之舞。 荀府小厮们前来收拾及笄礼场地,荀举则引众人前往前厅,观看凤鸣祈福舞。 阿稻对这凤鸣祈福舞也相当好奇,她随着众人,抵达一处倚湖而靠的广阔庭院,纷纷落座于看台处。 第36章 失控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湖四面亭台轩榭林立环绕,几棵古树盘踞,荫蔽福泽,湖中鱼戏跃亭台,蜓立荷动泛碧波,湖岸上芳草悠悠,葱郁葳蕤。 廊下缓缓走来九名身着彩衣,腰系佩环的舞姬。 舞姬们走到众贵人面前,见礼后,便飞身前往架在湖中央的一张空台之上翩翩起舞。 乐声起,广袖挥动,罗带凌空飞扬,现场瞬时变化如一幅涌动翻滚的彩色祥云图,众舞姬姿若浮云,置身于云端,犹如九天神女下凡的磅礴景象。 舞姬腰间佩环相击,发出叮铃撞击声。 腕系银色小铃铛,声声颤颤,如闻初生夜莺啼鸣,甚是悦耳。 飞鸟四散,岸边落花飘零蓦生烟,与其近相呼应。 祥瑞之气渐拢于舞姬的上空,静若素镜的湖面上映照出一片虚幻之境,风起荡涟漪,湖面上逐渐生出一朵锦簇而开的凤鸾之花,凤鸾形态逐渐清晰,随着一声尖锐的啼鸣,花蕊深处,猛然窜出一只凤鸾,直冲入九霄云端。 众人齐齐发出惊呼声,皆抬头望向上空,只见那金色的凤鸾幻象势头强劲,正以昂扬盎然的姿态俯冲着直直而上。 阿稻此刻站在贵人们身侧,仰着头望着那凤鸾,神情兴奋,脸颊因激动而透着微红。 此等壮丽景象,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心里不禁庆幸方才留下来真是再正确不过,不然就要错过这精彩一幕了。 湖中央空台上的九名舞姬此时变幻阵型,渐呈收拢之势。 众人看那凤鸾正入神,空台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一名舞姬化作一缕轻烟瞬间消失于众人眼前。 正凌空直上的凤鸾因少了一个舞姬,蓦地停下动作,其后急转直下,突然朝现场的众人袭去。 正在跳舞的其他几名舞姬慌了神,匆忙四散逃离,看台上的众人也吓得纷纷惊惶逃窜开来。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那金色凤鸾扇动巨大的翅膀,在庭院内横冲直撞,一旦被它碰上的人或鬼怪,被碰触的部位皆被灼伤。 身处混乱之中的阿稻面色不改,躲闪之间游刃有余,谁让这是她最擅长拿手好戏呢。 阿稻又一个闪身,转身避到一处死角,那凤鸾惊险地从她面前擦身而过。 好险…… 阿稻刚舒了口气,一侧手臂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跟着脚趾头又被猛地一踩。 十指连心,阿稻当即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见谅,见谅……”耳边传来少年慌乱的道歉声。 阿稻紧皱着眉头,回头看去,只见一身穿红衣慑鬼服,腰间系金色满月暗纹缎带,看上去瘦弱得像一株直立的豆芽的未及冠少年,正浑身颤抖着拼命把自己的脑袋往阿稻身后的柱子里钻,嘴里还持续地道着歉。 少年露出的侧脸此刻布满不正常的白,双眼紧闭着,一副不敢听不敢看的模样。 慑鬼师身着不同颜色代表修炼慑鬼术的不同阶,红衣慑鬼师是慑鬼法术等级最低的“隐为”阶。 可就算是最低等的慑鬼师,好歹专司慑鬼,常年与鬼怪打交道的他们也不至于因为一只凤鸾就吓成这副样子吧? 阿稻正狐疑,余光中看到不远处一名少年的身影突然从一片混乱中冲出来,他朝着正四处逃窜躲藏的人群大喊:“快布阵!逼退凤鸾!” 他身穿玄青色锦衣,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上此刻写满坚硬果决之色,神色镇定自若,临危不乱,气势夺人,正是荀广彦。 在场忙着帮贵人们抵挡凤鸾的几名慑鬼师齐齐看向荀广彦,俱从慌乱无措中清醒过来。 眼下当务之急,是合力制止住凤鸾! 一名刚挥剑将凤鸾逼开的红衣慑鬼师大喝一声:“布法矢阵!” 数名慑鬼师闻言,迅速站位排布,各自以法器驱动体内人气,人气迅速炼化出数道白色法光。 法器兵戈交接处,来自不同慑鬼师的数道法光迅速聚集拢合,形成一道强烈刺目的巨大白色光束,慑鬼师们右手胸口结印,口中默念术文,白色光束自动分化成无数道箭矢形状的白光,齐齐朝正扑飞而来的凤鸾射去。 无数道白光箭矢刺穿飞停于半空凤鸾,凤鸾痛苦地高昂起头,发出凄厉的嘶鸣声,随着一声炸裂巨响,凤鸾整个身体爆开成无数金光飞屑,未坠落及地面,便已在半空消散殆尽。 仓促之下的一众人等,望着满天的金光,还未回过神来,荀广彦已再次下达一道命令:“设置结界,封住整个荀府,抓住作祟者!”稚嫩的娃娃脸上此刻透着十足的敏慧聪颖。 众慑鬼师迅速行动起来,阿稻注意到那个方才痛踩自己脚趾头的胆小红衣慑鬼师也摇晃着身体,步履虚浮地跟了上去。 …… 荀府内跳凤鸾祈福舞的一名舞姬失踪之事很快在胤安传遍,当日观看凤鸾祈福舞的一众人鬼皆惊慌失措起来。 之所以惊慌失措,并非是因舞姬无故失踪,也非因凤鸾伤人,而是他们将性命不保。 凤鸾祈福舞乃专门召唤祥瑞福泽之神舞,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便是凤鸾在失控之前的“凤鸾飞空”。 凤鸾若成功腾空,祥瑞之相便成,但倘若中间出现任何差池,祈福之意便会转而化成恶念,但凡观看此舞者,无论被凤鸾攻击与否,皆会身中“一月预死咒”。 所谓“一月预死咒”,便是指中咒者自中咒之日起的一个月后的子时,死亡会临头。 这些一个月后会死去的人鬼之中,也包括阿稻。 阿稻在得知自己将死之后,先是震惊得无以言表,然后沉默了半晌,最后恢复一脸淡然,态度从容地请教狸奴:“我是公子的祭品,我的死法是被送上祭台,而不应该是这样的,狸奴鬼侍,你可有法子让我不死?” 狸奴笑眯眯地看着阿稻:“有。” 阿稻舒了口气,开心起来:“是何法子?” “找回失踪的舞姬,重跳一次凤鸾祈福舞。” …… 太华殿内,皇帝启光然身着镶金黄蟠龙图腾底边黑色衣袍,坐于龙椅之上,周身贵气卓然,不怒自威。 他眼神淡淡地扫向下首处恭敬站立垂首停训的臣子们,缓缓出声问道:“舞姬在荀府当众失踪一事,可有查出线索了?” 第37章 协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负责调查此案的廷尉卿鸾昶手持笏板出列,躬身恭敬回道:“当日事发之时,虽然荀小公子反应迅速,命慑鬼师设置结界封住整个荀府,但还是未发现任何可疑者,臣派人去现场勘察,也未查出任何线索。不过,根据当日情形推断,此次事件定有鬼怪作祟,臣恳请慑鬼院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 “这案子才刚开了个头,鸾大人便要慑鬼院协助,你们大理寺难道只是个摆设?”站在盛焯槐身后,穿正三品大员朝服的一名中年男人出声道。 此人是百族簿上氏族排名第五的阜族的族长,正三品少府,阜义。 鸾昶蹙眉。 寒韬身后侧方的一名眉目清明的中年男人出列,他是寒韬的嫡二弟,寒族二族长寒湛,位列九卿任大司农一职。 “阜大人,此言差矣!慑鬼院本司管控胤安内所有鬼怪事务,既然舞姬失踪与鬼怪有关,让慑鬼院介入有何不可?难道非得等到一月期至,眼睁睁地看着被波及的氏族们咒发身亡么?” 寒、鸾两族皆属襄族派系,阜族属皇族派系,寒湛帮鸾昶说话,无可厚非。 皇帝一时难以决断,只得将问题抛给荀举:“荀大人,此事发生在你荀族府上,你也觉得是鬼怪作祟?” 荀举出列回道:“根据当日舞姬消失时的情形来看,应是有鬼怪作祟,观看凤鸾祈福舞的贵人们如今皆身中一月预死咒,时间紧迫,臣也恳请皇上准允慑鬼院参与调查此案,只有尽快找出肇事者,才能找回舞姬,也才能消除一月预死咒。” 虽然荀族与阜族隶属同一派系,但眼下的确不是党争的好时机,若找不回舞姬,荀府恐要担责。 皇帝点头,下达口谕道:“既如此,那便让慑鬼院协助大理寺!” 众臣齐呼皇上圣明。 站在众臣之首位,身穿正二品大员朝服的盛焯槐却一言不发,凝眉沉思。 内侍高呼退朝,众臣朝皇帝行礼跪安后,缓缓步出太华殿,各自散去。 殷族族长殷侯,正沿着石阶随人潮而下。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殷大人!” 殷侯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名与他身着同阶官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正朝他走来。 男子走近,笑着问殷侯:“舞姬失踪一案,不知殷大人如何看啊?”虽是询问,但言语间却透着十分明显的轻慢鄙夷之色。 殷侯似是未感觉到对方扑面而来的恶意般,一脸谦逊地回道:“下官人微言轻,且此事有鸾大人彻查,圣上裁决,下官便不在此妄言了。” 毕竟,他不过是一个从六品下侍御史而已。 那男子哈哈大笑两声,眼神越发不屑:“也是,殷大人哪需为此等闲事费神,你殷族只需紧靠着襄族身后得其庇佑即可,什么都不用做,凭此恩泽便可轻易林立于其他小族之上,说起这找靠山的本事,你殷族若是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啊。”说完重重地拍了拍殷侯的肩膀,然后大步离去。 殷侯的肩膀微斜了斜,险些承不住力道。 街道的闹市内去,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副热闹景象。 正街一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所有人皆退让到一边,鸾昶身着官服,身后跟着数名侍卫和分别身着红、蓝、黄三色衣衫的慑鬼师,一队人风风火火地进入对面一家名为“侍雅阁”的商铺内。 正坐在柜台前算账的掌柜见到来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起身迎上:“鸾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 鸾昶神色缓了缓,淡笑道:“盛大公子可在,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那掌柜眼神迅速朝他身后的一行人瞟了一眼,态度恭维地笑着道:“您稍等。”说完便朝里间走去。 里间一侧有一个木梯通道,掌柜沿木梯而上,到了顶楼,他走在到门口处停下脚步,朝隔着绣有山水风墨图的屏风的里间躬身道:“大公子,鸾大人来了,他想见您。” 里间处,此时一片宁静,只能听到偶尔的落子之声。 又一颗棋子落下,屏风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请鸾大人上来吧。” “是。”掌柜退下。 又一棋子落下,执棋的白衣青年面容沉静,飞眉入鬓,发间别着一根乌木簪,举手投足之间一副云淡风轻的名士之姿。 珞君玄对面坐着的束冠青年盛明朗,和他年龄相仿,身穿一件宝蓝色锦衣,身材挺拔,眉眼温和,面容轮廓中透着疏朗之气。 珞君玄抬头看向盛明朗:“鸾大人面前,你实话实说即可。” 盛明朗点点头。 屏风外一阵脚步声靠近,很快便传来鸾昶的声音。 “盛大公子,今日叨扰了。” 盛明朗与珞君玄起身,绕过屏风相迎见礼,鸾昶见珞君玄也在,略一诧异后也向他见礼,双方场面上一番简略寒暄后,便直入正题。 三人端坐于榻上,小厮已撤走棋盘。 “我们目前唯一能查到不对劲的地方,便是荀府当日行簪礼时所用的簪子。”鸾昶从胸口衣衫内掏出一张纸,将纸打开,上面画着此前荀府及笄礼上行簪礼的那支白玉簪。 盛明朗伸手接过图纸,一阵细看后,道:“这图上的白玉簪确是出自我侍雅阁。” 立于盛明朗身旁的掌柜看了看那图纸上所画的白玉簪,道:“此簪是外出采买的伙计在三个月前,从萋夜街买回来的,后来荀二小姐的鬼侍来我们店里买走了这簪子,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萋夜街是南部鬼田乡云楼里一个很出名的交易夜市,里面不光贩卖各种奇形怪状的鬼界物品,还能交易世界上任意事物,很多胤安的商家会定期去萋夜街采买一些胤安城中没有的新奇货物。 鸾昶愣了下,他看了一眼那图纸上的白玉簪,问道:“此簪来自鬼界?” “不错。” 襄府,临近竹林的一处小院落内。 阿稻正在院子里苦练法术,一个翻身,差点跟刚巧走进院内的狸奴撞个正着。 狸奴身形敏捷地小退一步,避开了阿稻。 阿稻连忙落地,走到狸奴跟前:“狸奴鬼侍。” 狸奴看了一眼阿稻额头上冒出来的一层薄汗,笑眯眯道:“公子命你即刻前去大理寺找鸾昶大人。” 阿稻不解:“为何?” “鸾大人是负责调查舞姬失踪一案的主审,你那日也在荀府,是目睹之人,此去是为了协助鸾大人查清此案。” 阿稻想了想,为难道:“那公子何时才教我提升驭字之术?” 狸奴一怔:“公子非修习法术之人,如何教你?” 阿稻吃惊:“可公子要我变得跟月篱一般,将驭字之术修习到精湛纯熟的地步呀!” “不错,所以公子让你前去协助鸾大人。” 阿稻面上一喜:“协助鸾大人能助我提升驭字之术?” 狸奴眉眼弯弯:“那是自然。” 阿稻转念一想,又问道:“公子……难道是要我靠自己修行提升驭字之术?” 狸奴点头:“公子已去信给鸾大人,你直接前去即可。” 话音刚落,一道紫光突然闪现,殷恒一身紫色慑鬼师的打扮,出现在他们面前。 狸奴和阿稻朝殷恒躬身行礼。 狸奴笑眯眯地对殷恒道:“殷二公子,接下来便要麻烦您走这一趟了。” 殷恒一笑:“狸奴鬼侍不必客气。” 狸奴看向阿稻,解释道:“大理寺不比其他地方,让殷二公子陪你走一趟,也省去许多麻烦。” 阿稻此时已激动得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说话竟都有些不畅了:“我定……定会潜心修习,不让……让公子失望!” “还有……”狸奴又道。 阿稻不解地看着他。 “鸾大人所在的鸾族一脉,自五百多年前氏族创立初起便一直效忠襄族,和襄族渊源极深,是最得襄族信任的氏族,此族是胤安内有名的忠君之族。” 这“君”,自然不是指太华殿里的那位。 狸奴是在提点她。 阿稻笑着道:“我明白了,多谢狸奴鬼侍。” 狸奴点头,目送阿稻和殷恒离开,片刻后,他才转身离开院落,朝玉扰院而去。 第38章 稚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今日入四月,初夏将至。 狸奴心里不由想道,从今日起,他又可以轻松一阵了。 毕竟,这是多年来的惯例。 狸奴眉眼弯起的弧度更甚,眼中闪过一道惬意的光亮。 午后,树荫缝隙的道道微光,投影在青石城墙的一张白鹿纸告示之上,纸面正中处,清韵秀雅中透着遒劲的“募鬼令”三个大字,在一片或明或暗的光影之间,尤其醒目。 胤安的老百姓们围在告示前,对着告示上的内容指指点点,尽管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但谈论的热情丝毫不减。 “玉公子今年果然又放出告示了,他对这件事还真是乐此不疲。” “也不知今年是哪几只鬼怪要倒霉。” “这胤安城内的贵人们消遣玩乐的方式,还真是残忍,连玉公子都免不了俗。” “有什么残忍的,那些鬼怪,天生的低贱之物,能有幸被玉公子用来消遣,那是它们鬼苗田梗上冒青烟了!” “我可听说了,据说那些鬼怪一旦入了玉公子的玉扰院,便要经受七七四十九道酷刑,最终只能剩下一个有命活到最后的。” “其他没能熬下来的鬼怪,岂不都死了?” “或许吧,谁知道呢……” “可话说回来,到底残忍与否,你我又怎能知晓?毕竟我们未有机会亲眼见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听说的,或许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就是,若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为何每年这一天,总还是有一批鬼怪,削尖了脑袋想要入那玉扰院呢?” “那还不是因为玉公子他………”说话那人突然一顿,刻意压低声音,神秘地道,“你们莫不是忘了,有传言玉公子是这世间不借用慑鬼法术、鬼侍之契等任何外力,仅凭借自身贵气,便能徒手驭鬼的唯一一个人类,就连当今圣上都比不得!” 另一个声音也附和道:“我也听说过玉公子徒手驭鬼一事,但却不知真假,毕竟不管是我们这些平民还是那些贵人,都未曾真正见过玉公子徒手驭鬼。” “玉公子活了可有六百多年了,可这么多年都未曾传出他有过徒手驭鬼之事,此说法恐怕不实。” …… 就在众人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由襄玉发出的这道“募鬼令”引出的各种有关他的八卦秘事之时,他们口中那些一入玉扰院便注定结局凄惨的鬼怪们,此刻正蜂拥而至地围在襄府大门前,争抢着寥寥无几的几个进入玉扰院的名额。 而出门前往大理寺的阿稻与殷恒,此时刚抵达大理寺,两人却在大门前被侍卫拦下。 守门侍卫告知二人,鸾大人此时正在前往慑鬼院的路上,殷恒和阿稻商量了一番,决定改道前往慑鬼院与鸾大人碰头。 当他们抵达慑鬼院时,从慑鬼院小厮口中打听到鸾大人果然正在慑鬼院内,殷恒说明来意,小厮前去禀报后,便带着两人前往鸾大人所在的慑鬼院藏书阁。 三人快步走在慑鬼院内蜿蜒曲折的回廊上,在拐角的位置,前方突然冲出三名少年,刚巧与走在最前头的殷恒撞了个正着,尽管殷恒反应迅速,但依然未能完全躲开,对方的脑袋硬邦邦地直接撞上殷恒下意识抬高的乌木剑剑柄上。 伴随着一声痛叫,对方张口破骂:“哪个不长眼的,不要命了!” 阿稻打量对方,三个少年周身古香缎,束金冠,腰间挂着数个香囊、玉坠子等物,实足的胤安贵子打扮。 对方也在看阿稻和殷恒。 尤其是被撞的那名身穿枣红锦袍的贵子,正双眼充满戾气死盯着殷恒。 “我当是谁如此莽撞没眼色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殷二公子。”他一脸嘲讽,不屑地开口,故意咬重“大名鼎鼎”四个字。 给殷恒和阿稻引路的慑鬼院小厮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廊道狭窄,贵人们还请小心看路。” 枣红锦袍贵子冷眼瞪向小厮,厉声道:“卑贱奴仆,问你话了吗?滚开!” 小厮吓得浑身一抖,吓得立刻退到一旁。 枣红锦袍贵子重新看向殷恒,阴阳怪气道:“殷二公子,你是不是该给本公子道个歉?” 殷恒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他上前一步,行平礼,从容道:“抱歉,是在下莽撞,还请三位公子勿怪。” 三名贵子见此,先是一愣,随后皆捧腹大笑起来。 另一贵子开口道:“殷二公子果然识时务,不愧是你们稚族之光,先是从庶出的位置爬上嫡出之位,接着又攀附上玉公子这等尖尖儿上的人物,这眼力劲果真是寻常人难及的,能屈能伸,真小人也!” 又一贵子道:“想你稚族不过区区一小族,单靠你一个庶出之子,便能在各大氏族中占一席之地,厉害!厉害!” 三人继续狂笑。 这些人说的话太过分了! 阿稻一脸的忿忿不平。 以她从前的性格,管他什么人鬼尊卑,恐怕早已出手直接将这三人的话驳斥回去,可她如今却不能了,因为她已是祭品,身上挂着公子的招牌,不能随意给公子惹祸蒙羞。 殷恒看了看身旁双拳紧握正极力忍耐着不出头的阿稻,面上滑过一丝暖意,他轻轻扯了扯阿稻的衣袖,眼神示意她离开,两人刚要绕道而去,却被那枣红锦袍贵子拦住。 殷恒身形一顿,眼中闪过一道冷芒,手中的乌木剑鞘鸣鸣作响。 三名贵子看向那乌木剑先是一愣,随即有些紧张地飞快跳开几步。 枣红锦袍贵子脸上出现恼怒之色,大声挑衅道:“殷恒,我劝你别太猖狂,别以为靠你那把破剑就能怎么着!就算你跟仇公子一样,修到了隐士阶又如何,凭你这小族的门第出身,还是个庶子,撑破了天也就只配作玉公子身边的一条看门狗!” 阿稻听完此话,很是吃惊地看向殷恒。 她对人类的嫡庶、大小族之争无甚了解,但却对法术相关之事十分敏锐。 鬼孺告诉过她,当今世间,慑鬼术最高阶“隐士”的修成者少之又少,总共不超过两人,其中一人便是那贵子口中的仇公子,慑鬼院的最高执权统领者,仇族族长仇满千的养子仇凌霜。 只是没想到,这另一人竟是眼前这个一直行事低调的紫衫少年。 怪不得除了殷恒,她再也没见过其他慑鬼师穿紫色,原来竟然无人能穿。 怪不得殷恒能驱使胤安第一鬼侍见隼,成为其主人,原来如此。 真是深藏不露! 不过仔细一想,公子何许人也,身边跟一个这样的高手,倒也无需大惊小怪。 只是那些人这般折辱殷恒,不就是不把公子放在眼里么? 殷恒的私事她管不得,可跟公子有关的事,她是管定了! 阿稻当即双手叉腰,摆开打嘴仗的架势,正打算怼回去,却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是谁拎着我大哥的招牌在这大放厥词,胡乱压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杏黄色衣衫,头绾双鬟髻,长相普通的圆脸少女正踩着小碎步款款而来。 第39章 庶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仇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仇云若走近,看着那刚被自己点名,此刻正面色尴尬的枣红锦袍贵子,向其见礼,淡笑着反问道:“我不能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对方有些心虚地回道。 “早就听闻有一世家公子与我家兄同修满慑鬼术,今日终于得见。”仇云若笑着看向殷恒,对其更显郑重地行礼道,“殷二公子,久仰大名,小女乃仇族族长之女仇云若。” 殷恒愣了愣,连忙笑着回礼道:“仇姑娘谬赞。” 仇云若抬头,见眼前的紫衣少年开朗乐观的笑容如春风般,蓦然拂面而来,看得不禁一怔。 枣红锦袍贵子注意到仇云若对殷恒所行之礼比对他的更显尊重,立马不悦道:“仇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云若故作不解。 红枣锦袍贵子指着殷恒,急切道:“他不过出身小族,你怎的对他行如此重礼,他受得起嘛他?” 仇云若笑容微敛:“小女不知其他人如何,但对小女而言,行礼之人所行之礼轻重与否,与受礼之人的出身无半点关系。” 红枣锦袍贵子争辩道:“怎么会没……” 仇云若索性直接打断他的话:“这礼是行礼之人发起,对方受不受得起,自然也是行礼之人说了算。”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你眼里,他受得起你此礼,我们是受不起了?” 仇云若笑笑,算作默认。 枣红锦袍贵子气恼不已,但他瞬间想起什么,突然对仇云若露出不怀好意的讥讽一笑:“我倒是差点忘了,你与他同为庶出,想来你是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替他撑腰,打抱不平吧?” 三个贵子瞬间捧腹大笑起来。 殷恒眼神一闪,略含思索地望向仇云若。 却见仇云若面色不改,丝毫没被这三人影响,她高昂着头,周身依旧散发着无比的自信与傲然:“没错,我就是想替他撑腰,打抱不平,你们待如何呢?” 三个贵子顿时哑声。 枣红锦袍贵子脸色瞬变,沉下脸来,指着仇云若大叫道:“你神气什么,不过一庶出之女!” 仇云若脸上波澜不惊,嘴角依然挂着笑,从容回道:“你说的都对,我是庶出。”边说还十分认可地点着头,“可就是我这么一个庶出之女,却能在你们这些盛族旁系面前神气,你们又能奈我何呢?” 说着,眼中闪过一道狡黠。 “你……你!”三个贵子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殷恒抬眸,越发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圆脸少女。 她虽长相普通,还是庶出出身,却始终一脸自信从容,浑身透着内敛敏慧之气,稀碎的阳光散落在她身上,她浑身仿若发着光一般,十分耀眼。 这是殷恒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能如此坦荡地将那些在世俗眼中难以启齿、不堪面对的卑微之事展露于所有人面前,没有丝毫的自卑与怨愤。 殷恒明面上是殷氏一族的嫡出继承人,但其实也是小妾所出,族长夫人敏氏因终生无所出,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将他养在膝下,尽管敏氏一直视他如己出,但他内心无时无刻无法不去介怀自己的庶出身份。 仇云若刚才所言所行,简直如同一道骤降而下刺破无数黑暗的明光,直直地照射在他阴暗卑微深藏起来的心头角落。 自己跟她比起来,太过自惭形秽。 殷恒注视着仇云若的神情不自觉的越发认真起来,眼中逐渐燃起一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向往的光芒。 此时现场气氛有些僵硬。 枣红锦袍贵子突然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恶毒之色:“算了,咱们还是别跟一个女人一般见识,谁让她父亲多年无所出,只得了她这么一个独苗,且由她嚣张吧。” 阿稻看着三个贵子脸上的幸灾乐祸,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她看向仇云若,发现原本还一脸从容坦荡的她,脸色竟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是因为那句“她父亲多年无所出”? 鬼使神差地,阿稻突然开口道:“敢问仇小姐,您的父亲可是仇族族长仇满千?” “不错。” 阿稻立刻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浮夸表情:“这几位贵子刚才岂不是在非议仇族长子嗣之事,这可是大不敬啊!” 仇云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目光带着感激,看了阿稻一眼。 殷恒很合时机地添了一句:“仇族长乃朝廷正三品官员,非议朝廷官员,罪加一等!” 一唱一和之下,仇云若、殷恒和阿稻三人皆相视而笑。 枣红锦袍贵子见此,气急不已,出声警告道:“仇云若,你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我们,难道忘了你仇族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了?” 仇族隶属于皇族派系,仇云若按理是应该站在这三名盛族旁支贵子一边的。 仇云若对此不置可否。 一阵窸窣声突然从庭院一侧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不远处开满腊梅的一处树丛正在轻微晃动着,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半趴在树丛里来回蠕动。 “谁在那里?!”枣红锦袍贵子朝那树丛快步走去。 只是还未待他走近,树丛里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吓得那贵子一声惊叫,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他们看到一名身着石青色布衣,周身略显凌乱的少年,缓缓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石青色布衣少年眉目如画,面容清秀儒雅,嘴角挂着温润的浅笑,整个人如同一块暖玉般浸人心脾,一身寻常平民穿着的布衣包裹在他身上,不但没有市井俗气,反而让他周身透出一股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平和之气,衬得他越发清贵。 少年一双长袖高挽至手肘间,双手乃至身上全是泥土,还沾染着零星的花草屑,他的头发随意地绾了一个发髻,髻上戴着一个质地朴素的发冠,许是因为此前匿身于树丛之中,所以发丝看上去有几分凌乱,有几缕还胡乱地耷拉在额前,衣衫也有些打皱。 枣红锦袍贵子飞快地扫了眼该少年的全身上下,见他周身只见朴素,不余华贵,估摸着不是出自胤安高门,当即态度恶劣起来:“你是何人,藏在那里鬼鬼祟祟做甚?” 少年朝众人走近,笑着答道:“抱歉惊扰了各位,在下碰巧在此处寻一株花草,并非有意偷听,还望诸位勿怪。” 一股混合着花草的淡淡泥土清新气味从少年身上幽幽传来。 他气质温润如玉,言谈举止谦逊有礼,却…… 不曾向任何人行礼。 枣红锦袍贵子一怔,没料到这少年言谈举止如此贵雅,气度竟非寻常贵子可比,当下口气便不由地松了几分。 枣红锦袍贵子试探问道:“你是何人,竟不对我等行礼问安?” “参见三殿下!” 前方回廊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第40章 温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广彦一身玄青色锦衣,站在回廊不远处,正朝布衣少年的方向行躬身之礼,稚嫩的脸上依然故作一副老成之态,参拜声正是出自他之口。 众人大吃一惊,谁也没料到,布衣少年竟是一位皇子,连忙也纷纷对其参拜见礼。 三皇子笑意温润亦如方才,让众人免礼。 荀广彦走到近前,三皇子有几分兴趣地看向荀广彦:“你我应是从未见过,你是如何识得我身份的?” 荀广彦恭敬回道:“在下五岁那年随父离开胤安,途径城门时,曾有幸读得三殿下发出的寻求一株离心草的告示,其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您对花草的衷爱之心。”说到此处,荀广彦看了眼回廊不远处的一根粗壮柱子,又道,“又方才我恰见徐公子在此处,便猜出了您的身份。” 荀广彦说完此话,那根粗壮柱子后果然走出一人,阿稻认出此人竟是之前在荀府及笄礼上,舞姬失踪时,领头组织慑鬼师布设法矢阵、反应最为迅速的那名红衣慑鬼师。 三皇子笑道:“一直听闻荀氏一族内出有一神童,自小天赋异禀,对任何事物皆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假以时日,荀小公子你定是大有可为啊。” 荀广彦只在荀府见过一次三皇子的贴身护卫徐风扬,再凭着方才三皇子从树丛里钻出来,他便能推断出三皇子的身份,此子自是不凡,担得起神童之名。 荀广彦听了三皇子的话,不禁一愣,脸上瞬间出现一道疑因羞怯而起的红晕,他当即越发挺直后背,尚在变声期的稚音中强装出几分老沉地回道:“三殿下谬赞了,若说过目不忘,辨人识人的能力,三殿下更甚在下一筹。” 从未与荀广彦见过的三皇子,仅凭与荀广彦交谈的只言片语,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荀广彦称赞三皇子的这番说辞,确实也并未夸大。 当今圣上有数位皇子,但身份尊贵且最得宠的便只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其他皇子要么生母地位不高要么自身资质平庸不得皇帝宠爱,而眼前这位三皇子启秀,想来便是这后者之中的其一。 毕竟,阿稻自入这胤安以来,还未曾听任何人提及过眼前这位三皇子。 近卫徐风扬走到三皇子跟前,将早已备好的湿巾帕呈上,供三皇子净手,然后随侍于三皇子身后一侧。 枣红锦袍贵子对于方才乍然得知三皇子身份的惊讶已消失不见,虽说是个皇子,但到底不得宠,是以他对自己方才的莽撞言行,并不以为然。 他们可是盛族旁支一脉,依附的可是最得宠的大皇子。 所以当荀广彦故意轻声一咳,提示他向三皇子道歉时,枣红锦袍贵子直接装作没看见,完全忽略过去。 荀广彦无奈,正要上前进一步提醒,却见三皇子已先一步迈出,径自绕过那枣红锦袍贵子,走到了阿稻跟前。 三皇子看着阿稻,嘴角勾起一个温润和煦的笑意,问道:“你便是玉公子近日收的祭品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稻一愣,俯身恭敬回道:“奴叫阿稻。” “阿稻……”三皇子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继续问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阿稻又是一怔。 这是她来胤安后,第一次有人这么问。 阿稻不由地缓缓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眉眼清秀隽雅,比起襄玉那双总似隔着一层烟雾遥不可及的眸子,三皇子的双眸完全不同。 清澈到一望见底的漆黑之中,涌动着淡淡的平和之意,如一条涓涓溪流,缓缓从阿稻的心间流淌而过。 阿稻甚至能从里面看到小小的自己。 阿稻不由脱口而出地答道:“奴算是在稻田里……新生的吧,所以奴给自己取名叫阿稻,不过……” 阿稻的神色突然变得格外认真起来:“奴正在努力得到公子的赐名。” 阿稻说这话时,目光异常清亮,小鹿般的双眸灵动生辉,生机无限,一时间竟几乎完全遮掩住了那张脸上的平庸,焕发出摄人心魄的夺目幻象。 在场的人看得皆是一愣。 半晌,三皇子才回过神来,他露出清浅一笑:“如此甚好。” 一场原本一触即发的冲突,因为三皇子的突然加入,自然而然地化解了。 三皇子刚离去不久,一名侍卫便赶到了,原来是鸾大人已得知殷恒和阿稻前来慑鬼院寻他,特意派人来接两人前去与其会面。 殷恒和阿稻跟仇云若和荀广彦一一告辞。 阿稻眼尖地注意到殷恒与仇云若话别时,耳根处竟生出一丝红晕。 阿稻很是不解,突然开口问殷恒:“殷二公子,你为何突然耳根发红?” 殷恒面上闪过一丝窘迫,耳根越发红起来,匆匆便告辞离去。 而就在阿稻和殷恒从仇云若面前经过的时候,阿稻惊奇地发现,仇云若的耳根子竟然也是红的。 这耳根红难道还能传染不成? 阿稻越发迷茫起来。 她丝毫没注意到,站于一旁的荀广彦此时正盯着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巍峨森森,四下一片寂静,只余一阵不紧不慢前行的脚步声。 殷恒和阿稻并排跟在侍卫身后,正前往鸾大人的所在地,慑鬼院的藏书阁。 阿稻这才有机会向殷恒细问方才听到的一些事的疑惑之处:“殷二公子,为何他们要称殷族为稚族?” 殷恒愕然,显然没料到阿稻竟如此直白地向他询问这个问题,对于一般人而言,不是都应该避而不谈的么。 但他又想到方才仇云若一副理所当然地说着对别人而言是为难以启齿的一些话时,蓦地嘴角便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再看阿稻,见她一脸单纯,眼中充满了好奇与不解,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的唐突,态度十足的坦荡。 罢了。 有一类人,不就是这样的么。 殷恒释然一笑:“若要说这稚族一名的由来,还得从百族簿说起。” “胤安中氏族多如牛毛,所有氏族都以族名入百族簿为荣,甚至有的氏族世世代代为此奋斗。” 阿稻疑惑:“百族簿是何物?” “那是一个将胤安排名前百的氏族登记在册的小簿子,百族簿以氏族的大小、立族时间、威望等为考量标准,对各大氏族进行排位,由每朝每代的皇帝掌控,只有皇帝有权对百族簿上新旧氏族的更迭进行修改。” “唯有上了百族簿的氏族,才会被认为是正统氏族,而没能上百族簿的氏族则被认为是不入流的氏族,甚至不能以氏族相称。” “百族簿上排名第一的氏族,是襄族。” 阿稻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些上了百族簿的氏族,或者未能上百族簿的氏族,其实就相当于人类世界里的妻与妾,一个名正言顺,一个无名无分。” 殷恒一脸黑线,这是什么比喻,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有几分道理。 阿稻又问道:“那如果某个氏族的名字从百族簿上被划去了呢?” “灭族。” “被从百族簿上剔除的氏族,便算作灭族。” 第41章 篱落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这个百族簿就相当于那些氏族的命簿。” 殷恒认真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阿稻想起方才刻意刁难他们的那三个盛族旁支的贵子。 殷恒虽是庶出,她虽只是个鬼怪祭品,但他二人毕竟还是公子身边的人,这三人胆敢如此有恃无恐地加以刁难,想必皇族一派与襄族一派的对立情势已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了。 “为何皇上不将襄族直接从百族簿上划去,这样他就不用大费力气拉帮结派来对付襄族了?” “他不能,也不敢!”一个身姿高挺,面相忠厚的青年,双手背在身后,从藏书阁的正门徐步走出来,正是鸾昶。 阿稻抬头看向鸾昶,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藏书阁入口。 引路的侍卫朝鸾昶揖手后便退下,阿稻和殷恒上前,朝鸾昶躬身问安。 鸾大人虚扶起两人,看向阿稻:“上次的舟船宴,本官未能前往,今日终是得见襄族的祭品,你叫阿稻?” 比阿稻想象中要亲切许多。 阿稻精神一震,挺直腰杆,气力充沛地答道:“是,大人,公子命奴前来协助大人查清舞姬失踪一案!”又补充道,“那日舞姬失踪,奴也在荀府,目睹了整个过程,大人若对案件有任何疑问,可随时问奴。” 鸾昶和殷恒见阿稻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皆不由失笑。 鸾昶回道:“好,那这段案子未完结之前,你便跟着我。” “遵命!” “不过大人,您方才为何说皇上不能也不敢直接划去襄族在百族簿上的名字呢?”阿稻把话题又绕回到之前,显然对百族簿之事还意犹未尽。 鸾大人浓密黝黑的双眉微敛:“百族簿是在2600多年前,人类第一个氏族襄族诞生以后,由黄帝亲自创建誊写的,初衷是为了建立一套能辅佐和监督帝王勤勉持政的氏族体系。” “其后曾有帝王擅自划去氏族族名,却遭逢天谴,夜空星宿当日便现亡国之相,几个月后,那个朝代便没了,倾覆皆在顷刻之间,想来定是黄帝当初在创建百族簿时,在上面施加了天咒之术,为的就是防止此类事情的发生。” “这几千年间,朝代更迭,百族簿在无数帝王手中传承,无数氏族在百族簿上前赴后继,去旧留新,百族簿对氏族而言,便犹如一个亘古不变的战场。” “而襄族,便是这个战场之上,永远立于顶端,屹立不倒的氏族。”鸾昶说到此处,他和殷恒眼中俱是出现了浓浓的崇拜和敬畏的神色。 阿稻听得津津有味,不禁也生出敬畏之心。 殷恒看向阿稻,道:“这也是我们这些襄族派系的氏族为何明知襄族有世咒这一大隐患,却还要一心追随襄族的原因。一个能几千年屹立不倒的顶级氏族,我不相信仅因为一个世咒便会被摧毁。” 阿稻若有所思:“那百族簿跟殷族被称为稚族有何关联?” 殷恒回道:“殷族得益于襄族的扶持,是唯一一个名列百族簿的小族,自然比其他氏族更容易招人话柄。” 他露出一丝无奈的笑:“这几百年来,殷族一直依附襄族而活,因为我族势微,所以对襄族的辅佐之力也极其有限,襄族给予殷族庇佑,但殷族却未能提供等价的辅佐之力,还偶有拖累襄族之事出现。” “如稚儿般只能依附更强大的人生存而无其他用处,他们叫我们稚族,或许并不为过。”殷恒自嘲道。 阿稻摇头:“你说的不对,他们叫你们稚族,并非认为殷族德不配位,而是因为嫉妒眼红。” 殷恒一怔:“可我们确实没有对襄族有任何辅佐之功,他们所说,也并非全然是错的……” 阿稻一脸不赞同:“襄族屹立不倒几千年之久,自有它的理由在,襄族一直以来庇佑殷族,定也有我们不得而知的原因在,襄族都未曾介意,殷族又何须如此自轻。” 殷恒和鸾昶若有所思,阿稻此话,听上去确有几分道理。 鸾昶不由深深地看了阿稻一眼。 闲话后,殷恒便与鸾昶、阿稻告辞,独自赶回襄府复命。 阿稻跟随鸾昶在藏书阁内,帮鸾昶继续查找与舞姬失踪一案相关的资料。 正如狸奴对阿稻所说,要想解除那一月预死咒,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回那失踪的舞姬,重跳凤鸾祈福舞。 但要找回舞姬,就得知道到底是谁抓走了舞姬,或者舞姬到底是因何缘故突然当众失踪的。 阿稻在藏书阁内四处随意翻阅书籍,她发现这个藏书阁很大,数层楼内,朱阁暗屉,各类不同装订载体、不同朝代的藏书万千,不同区域之间,机关四散分布,一不小心可能就误入某个结界阵法。 而所陈列的书中,其中不乏一些只曾在外间听过名字,却早已失传的珍贵古籍。 慑鬼院主事人陶翁前来,手捧着一卷看上去年代久远,充斥着古朴之气,微微泛黄的竹简。 他将此竹简呈于正埋首在藏书之中的鸾昶面前:“鸾大人,这便是您要找的《鬼搜笔录》卷页。” “此乃《鬼搜笔录》第五卷,俗物篇。” 鸾昶抬头,伸手接过:“多谢陶翁。” 陶翁微微躬身,俯身退到一旁。 鸾昶走到藏书阁内一处书案前,将手中的竹简缓缓铺展开,阿稻也凑上前去看。 一支由白玉凝结成数朵篱花花瓣,其中心处缀以若红梅般血红小点的白玉簪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竹简之上。 阿稻有些意外。 竹简上画的簪子,竟与荀府及笄礼上的白玉簪一模一样。 阿稻视线移向那白玉簪图一旁的字迹,上面清晰地以隶书体写着“篱落簪”三字。 篱落簪……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篱落……篱落院! 阿稻心头猛地一颤。 她的视线飞快地沿着那三个大字旁的几行小字继续读下去。 待读完后,心中诧异不已。 难道,及笄礼上的那支白玉簪,竟是昔日月篱旧物? 正是此篱落簪?! 第42章 厉鬼侍君逗趣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六百多年前赋雪公子亲手制作篱落簪,后以篱落簪为鬼田,种植出鬼怪月篱,在月篱十五岁及笄礼上,赋雪将此簪作为及笄礼物赠予月篱,并亲自为其插簪。 “及笄礼上的白玉簪,难道竟是这篱落簪?”鸾昶吃惊道。 他和阿稻的想法显然不谋而合。 阿稻突然想到什么,灵机一动:“这篱落簪既是昔年公子所做,那不如奴回去将此事禀报公子?” 鸾昶思索了下,点头:“可。” 阿稻将竹简来回翻看,见右下角标注有“第五卷,俗物篇”的字样,便问站立一旁的陶翁:“敢问陶翁,《鬼搜笔录》一共有多少章节?” 陶翁答道:“《鬼搜笔录》记录了自上古时期至今的世间万鬼,数万卷不止。新鬼生,则章节增,是以无从计数。” 阿稻一脸感兴趣:“那有关月篱的章节定然也在这本书上了?” 陶翁点头:“自然。” “那我可能借走月篱的章节?”阿稻一脸期待地问道。 陶翁脸色怪异地看着阿稻,半晌,才扯起一丝生硬地笑:“恕不外借。” 因舞姬失踪一案牵扯到月篱旧物篱落簪,鸾昶越发慎重起来,他与阿稻迅速离开慑鬼院,两人在大门前分开,阿稻得鸾昶之令,独自回襄府向襄玉禀告并询问篱落簪一事。 阿稻脚步飞快地踏进襄府大门,刚走几步,突然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亭台楼阁,曲转回廊,四下栽种的葳蕤花卉植被,这一切都仿佛是刚经历了一场雨水被清洗过一般,焕然一新,散发着盎然生机。 阿稻一步一步缓缓朝内院走去,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听到脚踩在青石板路上的绵软碰触摩擦声。 太安静了…… 安静到异乎寻常的诡异。 阿稻登时警觉起来,浑身进入备战状态。 以往每次回来的时候,四处总有一两个零散的小厮或婢女来回经过,可现在,除了方才守在大门处的一名小厮外,不见一个人影。 鬼气! 她能闻到残留在空气里的无数道鬼气! 阿稻使劲地又动了动鼻子。 还有,极其微弱的………血腥气! 阿稻心头一紧。 一声惨叫突然破空而出,从玉扰院方向传来! 阿稻神色大变,一闪身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于半空。 少顷,阿稻便抵达玉扰院书房小院外的竹门入口处,四周竹风飒飒,空气中那道血腥气越发明显,阿稻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公子! 阿稻一脚刚跨入院内,身后突然窜出一道厉鬼鬼气,阿稻嘴里飞快地默念一字,右手手掌心上立刻浮现出血红色的“杀”字。 阿稻一侧闪,高抬右手,转身便要朝那厉鬼的额头一掌击下去,但掌风行至一半,手肘却撞上一硬物,接着便听到对方一声惊呼。 “完了,全完了,这可是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呀!” 阿稻右手招式在半空倏然刹住。 “噼里哗啦”的一阵散落声,只见来自胤安几家出名的糕点铺子的点心此时在阿稻跟前掉落一地,那点心还冒着几丝热气。 原本阿稻以为要从身后偷袭自己的那只厉鬼,此时正一脸苦闷地盯着一地的点心,嘴里不停重复“完了,完了”。 眼前的厉鬼原本就长着一张哭丧脸,加之此时愁眉苦脸,一张脸几乎扭成一团,苦相毕现。 它脸庞削瘦,身形却意外的肥硕,从头到脚都是一身襄府下人的打扮,许是衣服尺寸小了些,那衣衫未完全将他的身子包裹住,腰间露出一大截肥肉,瞧上去有些别扭滑稽,此时衣袍早已湿透,布料紧贴着皮肤,一副汗流浃背劳累辛苦的模样。 它周身毫无丝毫杀意…… 阿稻心中生出疑窦。 耳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忙碌声,阿稻抬头望去,整个人瞬间呆住。 眼前这副让她豁然开朗的画面,是阿稻从未见过的,只见数名长相各异的野生厉鬼,皆身着襄府下人衣袍,正四散在三面环竹的小院落之中,尽管依旧是一副天生的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神态举止,但他们竟然在…… 干杂活! 或拿着剪刀煞有其事地修剪竹枝,或趴在地上认真地清理满地的鲜绿苔藓,或用湿帕将竹叶一片一片地涂擦干净,看上去竟比平时襄府的下人更加认真仔细。 刚才她进正门时,看到的焕然一新的院落一景,想来便是它们的杰作了。 阿稻看向靠近书房门前的位置,身量短小的几只独眼三条腿厉鬼正在叠罗汉,它们以身体建起一道梯子,最上面的厉鬼卖力地擦拭着书房高处的房梁,这时最下方的厉鬼忍不住一个喷嚏,下方托着它身子的一长串厉鬼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来。 还有前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凤头人身的厉鬼正灰头土脸地蹲在一个茶炉前,嘴巴一张一合,十分卖力地对着茶炉底的通气口大口吹着气,炉上座着一壶茶,还未冒出水气。 阿稻转身,透过层层叠叠摇晃的竹林,望向其深处,也隐约可见数个厉鬼的身影穿梭其间,正在忙碌着别的杂活。 耳边蓦地传来又一声惨叫,正是刚才阿稻听到的声音。 阿稻连忙看向书房院落内惨叫声传出的竹林一处,却见一只正在擦拭竹叶的厉鬼,正看着自己不小心被竹叶割破的手指而发出惨叫,旁边几只做着同样杂活的厉鬼一脸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还不时地取笑它。 那厉鬼被割破的手指流出的鲜血,自空气飘出的血腥气…… 和刚才阿稻闻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是虚惊一场。 关心则乱,方才竟没仔细去辨别这血腥气是鬼怪而非人类所有。 极其细微的一声开窗声响起,书房虚掩的窗户被推开,露出狸奴那张笑眯眯的脸,还有书房内一景。 那一景之中,襄玉身穿一件半敞的白玉色道袍,头上绾着一个松散的发髻,髻上别一根白玉簪,正神色悠闲地坐卧在榻上,与一身形庞大的野生厉鬼对弈,厉鬼此时额头全是汗,神色焦灼地盯着棋面,不时抓耳挠腮,一副快要输棋的模样。 襄玉近旁还有一野生厉鬼,前额两侧长着一对犄角,正态度恭顺地半蹲在榻侧,手拿着一小木勺子,往襄玉惯用的狸奴白玉香炉中添加香料,偶尔好奇地伸出长舌,偷瞄对弈的二人一眼,趁他们不注意,便偷尝那香料,想是香料的滋味并不好,那厉鬼舌尖刚沾上一丁点的香末,就紧皱眉头,连连咂舌。 阿稻嘴角不自觉间弯起了一道淡淡的弧度,此情此景,她的脑海中唯冒出一个念头: “厉鬼侍君逗趣图。” 第43章 修刹与奈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眼前这般人鬼和谐的画面,便如同这样一幅图景。 只是阿稻嘴角的笑容却突然逐渐凝滞,她眉头微微蹙起,越发仔细地盯着眼前这些尤其恭顺听话、戾气尽敛的鬼怪。 蓦地,阿稻清亮的双眸中突然划过一道震惊之色。 这些在鬼界之中被其他寻常鬼怪所忌惮惧怕的厉鬼们,额间没有鬼侍纹,身体也未被下任何术法,襄府内外也无结界,为何此刻竟毫无怨言地在襄府里任凭使唤差遣? 而且,它们都尤为默契自觉地不使用任何法术? 阿稻视线不自觉地投向窗扇之内,坐在棋盘前正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的襄玉。 公子的贵气,竟强大到如此地步! 刚又打完一个哈欠的襄玉,似是感应到阿稻的视线,他缓缓转过头,和阿稻的视线遥遥撞上。 阿稻连忙朝襄玉所在方向行叩拜之礼,再抬头时,襄玉已扭开了头,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之上。 阿稻起身,狸奴不知何时已走出来,站在她身侧笑眯眯地看着她。 “公子这段时日要使唤这些厉鬼在襄府帮活,府中的小厮婢女便都得了闲。” 狸奴是在向她简略地解释眼前的情状。 难不怪不见小厮婢女的身影,原来如此。 阿稻笑着应道:“这些鬼怪为何不用法术来做杂活,岂不更快?” 狸奴摇头:“公子说了,一旦动用法术,便坏了乐趣,需自动退出这场游戏。” 阿稻不解:“游戏?什么游戏?” 狸奴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大抵是……使唤鬼怪的游戏吧,每年今日,就是公子开启游戏之时。” 今日,即入四月,初夏将至。 望着襄玉相较于从前,周身多出的几分发自内心的惬意之态的模样,阿稻不由莞尔,道:“想来公子应是极喜欢夏天的,才会心情这般好地去使唤这些鬼怪。” 在她说这句话之时,狸奴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那扇微微晃动大开的窗户处划过,只见一片白玉色的道袍一角正从窗棂角落处冒出头来。 狸奴淡淡地收回视线,问阿稻:“你来此可是有事?” 被狸奴这么一问,阿稻才猛然想起前来的目的,她连忙将鸾昶在慑鬼院藏书阁内调查到的篱落簪一事告知狸奴。 狸奴听完后表情微怔:“公子现在正在对弈,不便打扰,你且先等等。” 狸奴说完便进了书房,待襄玉一局棋终后,才将此事禀报给他。 襄玉初听此事,去端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脸上却不见任何变化。 他顿了顿,才道:“那簪子是真是假?” 狸奴想了想,方才倒未听阿稻提及是否有验证那簪子的真假,便答道:“尚未分辨。” 襄玉不再说话。 狸奴心下了然,俯身暂退。 阿稻原以为襄玉会召见自己,却不料狸奴从书房出来后,只让她先回鸾大人处复命。 阿稻不解:“公子……不召见我去问话吗?” “不用。” 阿稻有些莫名的失落。 狸奴见此,好心提点她:“你先去确定那篱落簪的真假,再来见公子吧。” 阿稻恍然大悟:“是我处事不周,这便去调查清楚。”说完便匆匆告辞离去。 阿稻走得匆忙,在前往襄府前院途中,看见了有些时日未见的襄黔。 与之前最后一次见襄黔一样,他依旧是一副劳役田翁的装扮,依旧是躺在竹林里那张由竹编而成,吊在两竹之间悬在半空的榻上,只是此次身旁站着伺候的,不是珞君玄的鬼侍屁股,而是一个参与到襄玉的使唤游戏之中的野生厉鬼。 阿稻依旧如上次那般,站在竹林小道上,透过疏密的竹叶偷看他们。 那野生厉鬼脸庞圆润,身体其他部位却瘦得皮包骨,呈佝偻之态。 襄黔对该厉鬼一副使唤外加挑剔的态度,一会儿嫌水太烫,一会儿又嫌水凉,一会儿嫌这糕点太甜腻,一会儿又嫌那核桃硌牙,把那厉鬼折腾得气喘吁吁,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阿稻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刚要移开视线,那厉鬼却在此时突然回头,视线直直射向阿稻。 厉鬼的眼神空洞,毫无焦距,却如同一个有吸附怪力的暗黑深渊一般,心神一旦不稳,就会被吸入其中,然后被剥皮抽筋地吞吃入其腹。 阿稻脑中猛然闪现出刚才遇到的那个身形肥硕,脸庞削瘦,长着一张哭丧脸的厉鬼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厉鬼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这两只厉鬼的外形,一个头轻身重,一个头重身轻,从外形上看,十分诡异地互相契合着。 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某样东西似是略有松动,阿稻恍惚之间,感觉要忆起些什么…… 是……四大厉鬼! 她想起来了! 鬼界中有四大厉鬼,它们鬼气浓郁强大,法术诡谲。 它们凶残、血腥、狡诈、暴虐,是让众鬼怪及一些人气微弱的人类闻风丧胆的恐怖存在。 这两只厉鬼,便是那四大厉鬼之二,修刹鬼与奈魉鬼! 此时立于襄黔身侧的便是修刹鬼,此鬼好食,尤其生吞活人,又因对食物异常挑剔,是以此鬼最嗜“鬼肉果”。 鬼肉果,是人鬼所生的混血子,非人非鬼,因其肉质对鬼怪而言格外鲜美,便在鬼界中得了“鬼肉果”这一别称。 修刹鬼的法术也与“食”有关,它的武器便是它的那张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嘴,此嘴能随意变大变小,有吞食万物之力。 而阿稻刚才遇到的那只长了一张哭丧脸的厉鬼,便是奈魉鬼。 奈魉鬼的法术是阴面术,不论人鬼,一旦只将其半边侧脸入眼,必会被活活吓死。 这两只厉鬼,常年一起行动,从不离彼此。 他们此次来到襄府,参加公子的这场“游戏”,却不知有何意图。 阿稻迅速错开与修刹鬼对视的双目,余光中见修刹鬼也移开视线,紧绷的内心才微微一松。 当修刹鬼决定要吃掉某样东西的时候,它会一直死盯着那东西不放。 那修刹鬼在自己移开目光后也跟着移开视线,想来是没打算吃掉自己。 阿稻深呼出一口气,加快脚下离开的步伐。 得赶快去大理寺与鸾大人会合…… 大理寺一处外院内,四下门窗紧闭,各要塞处有侍卫把守,一棵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挺立于院落中央,遮天蔽日,罩住四下。 鸾昶和阿稻从一侧扇形入口一前一后步入院内,打破这一方寂静。 鸾昶面含遗憾地道:“及笄礼事发当天下午,我便带人前去荀府勘察线索,还向荀二小姐借那白……篱落簪,但她当时告诉我,她在及笄礼结束后,便已私下命人将及笄礼上的一应所用之物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篱落簪。” 阿稻吃惊又不解:“她为何如此做?” 第44章 探荀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舞姬莫名消失,她很是害怕,认为是及笄礼不详所致。”鸾昶叹气,“如此一来,我们便无从得知那篱落簪的真假了。” 阿稻微怔,不禁想起此前在及笄礼上初见荀二小姐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美艳似骄阳,骨子里透着傲气的女子,实在不像是鸾昶口中所述的如此胆小之人。 阿稻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荀二小姐其实根本就是在说谎? 她立马问鸾昶:“那些及笄礼上所用物品被毁后的灰烬,大人可曾确认过?” 鸾昶愕然地看向阿稻,凝眉沉思起来。 …… 玉扰院内,襄玉靠在软塌之上,单手撑着头,闭眼假寐。 襄黔独自步入书房,朝襄玉缓缓走去。 侍奉于襄玉身侧的狸奴见状,迅速挥退屋内正在忙碌的所有野生厉鬼,独留两人在书房中。 襄黔在襄玉侧旁跪膝而坐,他看了襄玉一眼,抬手去拿面前桌案上的玉脚琉璃茶杯,又提起急须往杯中注茶。 茶水倾泻而下的潺潺之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晕出一圈圈清润的回响。 襄玉缓缓睁开眼。 “那边一直未有动静,这次应该不是他们所为。”襄黔难道正经地开口道。 那边,自是指皇族一派的众氏族。 襄玉伸手从桌案上也拿过一个空茶杯,并未接话。 襄黔吹着茶水上方浮动的几片舒展开的茶叶,又道:“此事后,你认为她的驭字之术会提升到何种程度?”说着看向襄玉。 襄玉从襄黔手中接过急须,兀自斟完茶后,才看向襄黔,懒懒一笑:“无论如何,我们要的,终归只会是那一个结果,父亲又何必心急。” 襄黔一笑:“也罢,你心中有数便好。”说完,仰头一口气饮干杯中茶水。 与襄府相隔数条街道的荀府府邸内院一室,纱幔纷飞,花鸟纹屏风展开,屏风内木盆中水汽氤氲,一婢女拎着一篮子玫瑰花瓣走近木盆,将花瓣均匀铺洒在水面之上,室内渐渐生出一股玫瑰清香之气。 又一名婢女携一身着鹅黄色薄纱美人缓缓走入屏风之内,美人明眸皓齿,长相艳丽似骄阳,正是几日前刚行完及笄礼的荀府二小姐荀玉瑟。 荀玉瑟衣衫尽褪,被婢女搀扶着步入木盆之中,待其身体没入水中后,便挥手屏退众婢。 待婢女离去,荀玉瑟缓缓闭上眼睛,很是享受地深吸了口气。 放置在不远位置的荀玉瑟鹅黄色衣衫某处,此刻发出一抹极淡的红光,若仔细看去,便能瞧见发出红光之物,是很难与鹅黄色衣物分辨开的,半个指甲壳大小的一颗杏花花屑。 待那花屑红光尽去,便漂浮上升至半空,然后飞向屏风的另一边,荀玉瑟的闺房主间内,开始在各个角落东钻西窜,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屏风内的荀玉瑟此时已睁开眼,丝毫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她朝外间轻唤了一声“来人”。 很快门房从外面被推开,一名婢女走了进来,那颗四处钻窜的杏花花屑借机在那道房门再次合上之前,透过门缝隙飞了出去。 杏花花屑一路飘飞,最后在一处无人的假山僻静处停下,一道红光闪现,转眼这花屑就变回了阿稻的模样。 阿稻望了眼刚才停留过的荀玉瑟闺房方向,心里开始思索着。 闺房各处她都找过了,并未发现篱落簪的踪影,如此一来,只能扩大范围,对荀府各处逐一搜索了。 “咕咕咕~”肚子里突然传出几声叫,阿稻隔着衣衫摸了摸发瘪的肚皮,心道还是先去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再说。 荀府跟襄府一样,都是胤安权贵之家,但到底比不得襄府这个胤安第一氏族的派头,对于已将比荀府大出数倍的襄府府邸房屋构造已摸清的阿稻而言,找到荀府的厨房简直是小菜一碟。 当阿稻站在厨房外闻着淡淡飘来的食物香时,心中好不雀跃。 此时府中无论贵人还是小厮婢女都刚用过膳食,厨房内一时无一人,阿稻提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厨房内,数种食材整齐有序地堆放着,随处可见,看得阿稻眼花缭乱,房内四处还残留着各种食物香气,阿稻不禁贪婪地使劲吸了吸鼻子。 但她没有马上动手,因为她不是什么都吃的。 对于鬼怪而言,它们在肉食上的食用习性跟人类完全相反,人类都是吃熟肉食,但鬼怪只吃生肉食,若鬼怪沾了一丁点的熟肉,便会如同人类吃了生肉一般,腹痛拉肚甚至生病。 阿稻将厨房里的食物快速浏览了一圈,竟有了意外之喜。 小黄鱼! 这些小黄鱼上裹着一些人类惯用的数种佐料,阿稻试探地轻咬了一口。 是生的! 阿稻顿时激动不已,当即捧起一大碗的生拌小黄鱼,就地蹲坐,将一整碗统统干入腹中。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阿稻已挺着鼓囊囊的肚皮躺在厨房地上,嘴里打着一个接一个的饱嗝,脑中在这一刻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从来不知道,加入了人类的佐料的生拌小黄鱼竟如此美味。 饱腹稍歇之后,阿稻开始在整个荀府搜寻篱落簪的下落。 她虽跟其他鬼怪一样也身带鬼气,但因身体里的始祖厉鬼之血的缘故,她的鬼气在对方不特别注意的情况下,很容易便会被自动忽略掉,从而她会被对方潜意识当成人类。 正是得益于这一点,让她在荀府内的行动方便很多。 阿稻随意变身成荀府的婢女、小厮,亦或低等下仆、府中管事,甚至荀府的一些贵人模样,以此从中打探跟篱落簪下落有关的消息。 阿稻偶尔也会直接动手搜寻篱落簪,但她需时刻提防不被荀府私养的慑鬼师和府中某位贵人撞上。 几日这般下来,阿稻已将整个荀府搜索了个遍,但她唯一的收获,仅是每天夜里去厨房,总能吃到不同新口味的美味生拌小黄鱼。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至此,整个荀府,便只剩下最后一处未能探查—— 当日及笄礼毕后,荀玉瑟命人焚烧及笄礼所用之物后的灰烬。 灰烬一般会被收捡到专用收放秽物之处,有专门的下仆看守并处置,阿稻曾几次试图靠近,但总因各种原因无法深入探查。 今日,是最近的一车秽物被统一运出荀府的日子,而阿稻要调查的灰烬,就混在里面。 为避人耳目,阿稻原本打算先跟随那秽物车出府,然后再查探,但好巧不巧地,今日那推车的下仆临时拉肚子,丢下车便奔去了茅厕,阿稻见四下无人,如此好的机会,怎忍错过,她当即头脑一热,心一横,便冲到了停放在襄府小道上的一车秽物前。 阿稻嘴中飞快地默念口诀,待右手手心浮现出一个“簪”字,便将右手掌心置于秽物之上,开始进行查探确认。 在漆黑浑浊污秽之中进行一番彻底的探寻后,阿稻收回了手。 及笄礼上所用之物被烧后的灰烬里,毫无篱落簪的半点残余痕迹,这就意味着篱落簪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并未被毁掉。 可是,这几日她在荀府上下并未找到篱落簪的半点踪迹。 篱落簪到底去了何处,竟像完全凭空消失了一般? 阿稻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冷冷质问声:“你现在那里做什么?” 第45章 生拌小黄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身子一僵。 “转过身来。”那声音命令道。 阿稻此刻穿着的是一件荀府婢女的衣裳,听到离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身形一动,不得不缓缓转过身来。 只是刚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温柔轻唤声。 “彦儿!” 站在阿稻对面的荀广彦回过头去,阿稻趁机化作一道红光逃走了。 襄府玉扰院内,襄玉置身于怪石堆叠、花草繁盛、四面环竹的入口处庭院一方之地,他头束华冠,身着白玉锦袍,端坐在一墩锦杌子上,正对着流水潺潺的假山石造就的沟涧烹茶抚琴。 琴音缥缈悠扬,如同山间终年不断的缭绕雾气,每个音符飘落到流水之上,互相融合缠绕,共呈同雅之调。 听音之时,听者犹如置身于山水雾缭之间,别有一番韵境。 琴声渐息,后止。 缭绕雾气顷刻间散去,一切静止复常。 空气中扬起一阵轻微的浮动,殷恒一身紫衣,不知何时已恭敬地单膝跪于襄玉面前。 “如何了?”襄玉看向殷恒,口气慵懒地问道。 殷恒:“回公子,尚无任何进展。” “这些时日,她都做了些什么?” 殷恒又答:“这几日阿稻将整个荀府内外暗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包括被殷二小姐下令毁掉的及笄礼上所用之物的灰烬,但皆无篱落簪的踪影。” “唔……” 案桌上藏青色蟠龙纹茶炉之中,烹煮之水势头渐盛,沸水即将翻滚涌起,很快噗噗的水声开始作响。 一厉鬼不知从何处突然一阵风似地窜出来,小跑步迅速到了案前,蹲下身姿态恭敬地开始为襄玉斟茶。 跪在襄玉跟前的殷恒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襄玉看在眼里:“她还做了何事?” 殷恒只得回道:“阿稻每夜都会潜入荀府的大厨房去偷吃小黄鱼,”他口气一顿,“这些小黄鱼皆是荀族玉氏特意为她所备。” “不过阿稻与玉氏未曾碰面,看样子她并不知其中内情。” “知道了。” 襄玉挥手示意殷恒退下,单手接过身旁厉鬼呈上的刚煮好的茶,看着杯中澄黄清透的茶水,襄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漫不经心地笑,意,口中喃喃道:“不知内情么……” 襄玉小饮一口茶,放下茶杯,遂起身朝竹林深处的书房行去。 途经竹林处,可隐约听到几只厉鬼哀嚎叫累的声音,紧接着是瓦罐摔碎在地的一阵凌乱声响。 其中还混杂着襄黔起哄让府中下人们押注最后哪只厉鬼能赢得游戏的兴奋声。 最后襄玉抵达书房院落外的门口。 入眼之处,只见狸奴身穿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端坐在三面环竹的苔藓空地上,双手握着一杯热茶,正望着因每日擦竹叶已累到不断倒地昏厥过去的几只厉鬼,一脸笑眯眯。 襄玉顺着狸奴的视线,看向前方层层叠叠的竹林之中,见那几只攀附在竹竿上死也不放手的厉鬼,边卖力地擦着竹叶,边还不忘互相干扰对方,画面轻松又逗趣。 襄玉嘴角不由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一双若深潭般的墨眸中常年沉积的烟雾有些许散去。 眼前的光景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段简单闲逸的日子。 “公子。”狸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襄玉,它一声轻唤,襄玉回过神来。 刚散去的烟雾迅速又浮动晕满整个眼眶,遮掩住这双眼的主人真实的情绪。 襄玉提步朝书房走去,狸奴紧跟其后。 襄玉边走边问:“离一月预死咒发作,还剩多少日?” 狸奴不假思索道:“还剩二十日。” 襄玉点了点头,思索着快步迈入书房内。 荀府正门处,荀广彦一身锦华,此时正要出门。 府门前的大马路上停着一辆运货马车,一名酒楼小二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马车外,不时地伸长脖子朝荀府门口张望,似是在等人。 荀广彦经过其身旁时,看了一眼那马车,随口问了句:“你有何事?” 那年轻男子明显识得荀广彦,赶紧上前躬身道:“见过荀小公子,小人是荣祥酒楼的伙计,今日特地来送小黄鱼的。” 刚要离去的荀广彦脚下一顿,扭头看向这伙计,疑道:“什么小黄鱼?” 酒楼伙计一脸谄媚,道:“尊夫人这段时日每日都在荣祥酒楼订购小黄鱼,很是照顾小店的生意,咱们荣祥酒楼对贵府真是感激不尽啊!” 荀广彦闻言,身形彻底收住,转向那伙计,神色一肃。 夜幕降临,漆黑昏暗中,荀府厨房内传来一阵细微的食物咀嚼声。 阿稻随意地坐在地上,嘴里正叼着小黄鱼吞咽着,她的面前放着一个大瓷碟,瓷碟里装着以佐料生拌的小黄鱼和部分鱼骨残骸。 今日份的小黄鱼是咸香味,比起前几日吃的口味都要美味上许多。 当阿稻吞下最后一个小黄鱼后,她满脸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吃饱后,阿稻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上的一片通黑,心思宁静下来。 她是知晓有人特意每日给自己提供不同口味的生拌小黄鱼的,前段时日因为忙于搜寻篱落簪的下落,所以并未去深究此事,如今搜寻篱落簪未果,吃完这些小黄鱼后,她打算离开荀府,回去向鸾大人复命了。 只是她在离去前,还有一事想做,便是向这每日暗中供给小黄鱼给自己的好心人道谢,感谢小黄鱼供给之恩,也感谢对方未将自己潜藏于荀府多日之事宣扬出去。 可此人神龙不见首尾,不曾露过半分面,要报恩,着实有些难。 阿稻起身,施法将面前的鱼骨残骸清理干净,随后从胸前衣裳中掏出一片黄木,将黄木放置于被她施法清理过的大瓷碟之中。 既然见不到本尊,就只能通过这个自己惯用的方法,许其一诺了。 做完这一切后,阿稻快步朝门口走去,伸手打开厨房门,准备离去。 只是,就在她双手触碰上门栓的那一刻,一冰冷之物突然抵在她的脖颈处,阿稻瞬间停下步子。 黑暗中,一个还处于变声期,听上去有几分熟悉的男声,在阿稻的耳畔冷冷响起:“你在荀府找什么?” 阿稻稳下心神,很快辨识出来人的身份:“荀小公子如何得知奴在找东西?” 荀广彦一声傲慢的冷哼,显然认为阿稻问了一个十分愚蠢浅薄的问题。 但他还是解释道:“这几日府中小厮婢女总被打探及笄礼当天之事,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 “奴倒是有一点不解,荀小公子是如何发现奴的?” 荀广彦没回答,但他的眼神却飞快地在阿稻刚清理干净的大瓷碟上停留了一瞬。 阿稻心下了然。 她暗自一叹,竟在临走前暴露了行踪,也真是倒霉。 嘴上却打趣道:“荀小公子好眼力。” 阿稻颈间的刀锋一紧:“少给我贫嘴,那日在院中被我叫住的婢女是你假扮的吧?” 荀广彦指的是那日她在运走府内秽物的车前施法探查篱落簪下落时,被荀广彦叫住之时。 “是。” 荀广彦讽刺道:“你倒坦率。” 阿稻索性对他摊牌:“奴是奉大理寺鸾大人之命前来调查舞姬失踪一事的,并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荀广彦话音一冷:“还想诓我!既是奉鸾大人之名,调查便调查,如此这般偷偷摸摸作甚?” “荀二小姐对鸾大人明言,及笄礼上所用之物已被她下令尽数毁去。” 荀广彦顿了顿:“难道……鸾大人认为荀玉瑟在说谎?” 不愧是神童,果然脑子转得快。 “是。”阿稻回道。 不过,荀广彦不是荀玉瑟胞弟么,为何对荀玉瑟直呼其名?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荀广彦和阿稻心中同时生警。 眼见厨房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正缓缓推开,荀广彦果断地一把伸手捂住阿稻的嘴,拽起她整个身子迅速地藏躲到灶台后去。 第46章 藏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随着门发出的“嘎吱”轻响声,一对男女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然后门再次被合上。 这一男一女,根据身上气息,可辨别出男的是鬼怪,女的是人类,两人刚在屋内站定,便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 好一会儿,才听那男的出声道:“瑟儿,那日多亏了你想出烧毁及笄礼所用之物这一招。” 女声柔柔地回道:“我也是怕舞姬失踪一事会牵扯出那只簪子,才想出此法来掩人耳目,若是查出那簪子是你送予我的,我们就完了。” “那簪子现在何处?” “我每日贴身带着,就算沐浴都不曾离身,还特地让荀府的慑鬼师隐去了气息,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说到此处,那女声顿了顿,又道:“然郎,你莫要惧,倘若我俩有朝一日真的不幸被发现,大不了我舍去这荀府二小姐的身份,我已下定决心誓死都要护住你,不让他们动你分毫!” 藏在灶台后的阿稻此刻听得心中擂鼓大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怪自己翻遍了整个荀府都查不到篱落簪的下落,原来竟被这荀二小姐隐去了气息。 她开始盘算着如何趁机从荀玉瑟身上取走篱落簪,突然感觉身旁一阵凉嗖嗖的冷风刮过,阿稻扭过头,一眼看去,刚好对上荀广彦那张已阴云密布的脸。 说话的两人对屋内还藏有其他人丝毫未觉,那男子又道:“人鬼相恋本是大忌,荀二小姐待奴至此,奴死也甘愿了。” 荀玉瑟发出一声不甚在意的嗤笑:“大忌?何为大忌?大忌与否还不是人类自己定下的,这世间诸事,随时变化,人鬼共生之初,两类种族还本是平等呢,你我相爱,何错之有,不过是这世间凡俗强行定下的虚伪谬论罢了!” 荀玉瑟话音刚落,荀广彦突然发出一声厉喝:“荀玉瑟!” 他终是忍不住,直接从藏身的灶台后冲了出来。 屋内的两人皆被吓了一跳,同时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突然杀出来的荀广彦。 阿稻看到那男鬼额头处有一泛着莹白光泽的樱花状鬼侍纹。 他是谁家的鬼侍? 难道是荀府,荀玉瑟的? 荀玉瑟很快便从乍惊中恢复镇定,她冷冷地看着荀广彦,道:“你怎会在此处?” 荀广彦答也不答,直接朝门外下了一声命令:“来人!” 话音刚落,门外迅速亮堂起来,数只火把已燃起,接着门从外面被猛地撞开,数名慑鬼师手握法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阿稻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回头看了看此刻脸色铁青的荀广彦一眼,这娃娃脸年纪轻轻,心思倒是严密深沉,竟在门外设伏,他初衷是想守株待兔抓我的吧? 若不是临时出了荀二小姐这件事,这些慑鬼师此刻的目标就是我了! 阿稻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口水,双脚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荀广彦双目愤怒地指着荀玉瑟身边的男鬼,恨恨地道:“荀然!你身为鬼侍,竟敢勾引女主人,把它给我抓起来!” 果然,这男鬼是荀玉瑟的鬼侍。 慑鬼师得令,纷纷上前,荀玉瑟飞快地挡在男鬼荀然面前,伸展开双臂,将其护住,目光冷冽傲然道:“谁敢抓他!” 荀广彦冷冷地看着荀玉瑟:“堂堂荀府嫡小姐,竟跟贱鬼厮混,你还嫌不够丢脸?” 荀玉瑟高挺着胸膛,丝毫没有因被现场抓奸而流露出丝毫狼狈:“我与他情真意切,无半分虚假,此乃世间最真挚之事,何来丢脸?” 荀广彦看着义正言辞的荀玉瑟,气得双唇都抖起来,一直以来故作的老成模样此刻已然破功,他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气急败坏地大叫:“荀玉瑟,你平日骄横也就罢了,此时竟还在这大言不惭,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他再次朝慑鬼师们命令道:“抓住荀然!若是荀玉瑟阻挠,也一并将她抓了!” 慑鬼师们不再犹豫,分成两拨,一拨人上前钳制住荀玉瑟,另一拨人去对付荀然。 被扣住双臂的荀玉瑟边使劲挣扎着边大声叫喊起来:“荀广彦,我好歹是你长姐,有你这么对待长辈的嘛!你现在是想公报私仇么!就算要被罚,也该是由爹来罚!你有什么权利扣住我!” 荀广彦气得双目圆瞪,却懒得再继续跟荀玉瑟争辩。 厨房内一时间陷入一片混乱,暂时被荀广彦晾在一旁的阿稻,牢牢地盯着混乱中一处,下一刻,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惊喜的光亮。 混乱中那一处,在慑鬼师钳制下正拼命挣扎的荀玉瑟,她的胸前白纱蕾丝边肚兜沿口位置,有一物什缓缓冒出了个头,正是阿稻苦寻多日的篱落簪! 在确定无人注意到她后,阿稻果断出手,一个闪身就到了荀玉瑟跟前,伸手一把将露出头的篱落簪一把扯出。 得手! 阿稻又一个闪身,已退到了门口。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荀广彦吃惊地看向阿稻,阿稻故作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带着嘲弄意味地朝他挥了挥手,算作道别,随后化作一道红光,朝厨房外飞去。 红光一路飞驰,却不想身后竟有紧追而来的慑鬼师! 阿稻暗骂一声,红光加速前行,无奈她法力有限,很快便被追上。 就在她即将被那几名慑鬼师布阵打回原形时,前方突然出现几个人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夜里,通亮的灯笼光照之下,阿稻注意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身石青色布衣的少年,正是此前在慑鬼院外有过一面之缘的三皇子! 阿稻想也不想,以红光之形直直地钻入三皇子的广袖之中,然后变成一颗杏花花屑,稳稳地停留其间。 几名慑鬼师追赶而至,挡在三皇子一行人面前。 三皇子身侧走出一人,是其贴身侍卫徐风扬。 “三殿下在此,你们有何事?”徐风扬口气肃然地问道。 三皇子甚少在人前露面,几名慑鬼师一听是皇子,连忙跪下行礼。 “卑职等奉荀小公子之命,正在追捕一鬼怪,它此时正藏身于三殿下的衣袖之中,恐会对三殿下不利,还请三殿下允我等将其慑服!” 徐风扬回头,看向身后的三皇子,三皇子示意他站到一旁,然后朝那数名慑鬼师温润一笑,回道:“并未有任何鬼怪近我的身。” 第47章 夜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刚才说话的慑鬼师上前:“三殿下,这鬼怪深谙遁逃之道,极其滑头,”边说边有意看了一眼徐风扬的红色初阶慑鬼衣衫,“许是您和您的侍卫未能察觉出来。” 徐风扬的慑鬼服是红色,是修炼慑鬼术最低阶“隐为”阶的慑鬼师所穿着的颜色,而这几名慑鬼师的慑鬼术阶最低的也是比“隐为”高出一阶的蓝衣“隐名”阶慑鬼师,他们自是看不上徐风扬。 刚才那慑鬼师有意朝徐风扬的慑鬼衣衫上看了一眼,徐风扬自是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挑了挑眉,淡然道:“各位是在质疑我的看护能力?” 几名慑鬼师默认。 徐风扬便又道:“那不如这样,你们若能赢我,我便求三殿下允许你等近他的身慑鬼,若是输了,就立刻退下!” 慑鬼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好!” 徐风扬重新站到三皇子身前,缓缓抽出背在身后的鱼息剑:“你们一起上吧。” 那柄剑一现,慑鬼师们皆是一愣。 只见其剑身宽且厚,显然是一柄重剑,剑刃锋利削薄,在灯笼火之下发着渗人的寒光,剑尖呈鱼嘴状,随着刀身的晃动,竟如同活了起来一般,鱼嘴隐有一张一合之态。 对面的几名慑鬼师此时也摆开攻势,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招,攻向对方。 几名慑鬼师的法力都还未来得及从法器上输出,鱼息剑的鱼嘴已在弹指间接连对几人锁喉,紧接着陌生而强劲的剑气自喉咙处窜入身体里,几名慑鬼师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剑气震开几步之外,摔倒在地。 哀嚎声中,慑鬼师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对面依然执剑站立于原地,纹丝不动的徐风扬。 慑鬼师的法力来源是通过自身人气转化,再以法器输出,徐风扬人气不强大,慑鬼能力也薄弱,身着的红衣慑鬼衣衫也证实了他的低等慑鬼阶品。 可他的剑气却异乎寻常的强大,仅凭一人之力,却以压倒性的实力在顷刻间斗败慑鬼术高出自己一阶或数阶的几名慑鬼师之和。 他们之中有一人,可是仅次于最高阶“隐士”之下的“隐修”阶! 然而,最让他们吃惊的是,徐风扬出剑速度竟比慑鬼术的法力输出快上数倍不止。 要知道,人类最初创造出慑鬼术,正是因为慑鬼术比起剑术,在速度、威力等各方面更显优势,从而在天生会法术的鬼怪面前,更有制胜把握。 可如今徐风扬却向他们展示了能轻松压制住慑鬼术的剑术,这完全颠覆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而徐风扬的剑术如此了得,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这剑气并非源于慑鬼法力,而是纯粹的剑中真气。 能修成如此强大的剑中真气,世间罕见,实乃练剑奇才方可为之。 而徐风扬,便是那个奇才! 慑鬼师们再看徐风扬的眼神,已充满了深深的忌惮和敬畏。 这时,荀广彦赶了过来,方才那一幕他在不远处刚巧看了个大概,其神色中还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震惊之色。 荀广彦稍敛心神,快步走到三皇子跟前,俯身行礼,赔罪道:“府上的慑鬼师言行无状,冒犯了三殿下,还请三殿下责罚!” 几名慑鬼师连忙爬起来,识趣地跪倒在三皇子面前,一副诚恳的认错模样。 三皇子浅浅一笑:“你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一场误会,都起来吧。” 慑鬼师们连声道谢,随后起身退到荀广彦身后。 一名慑鬼师凑近荀广彦,低声道:“公子,那鬼怪确实就在三殿下的袖……” 荀广彦侧头,淡淡地朝他瞪了一眼,青涩未褪的娃娃脸上竟显出几分严厉之色,那慑鬼师当即吓得噤声,低下头去。 “你们先退下。”荀广彦对慑鬼师们命令道。 荀广彦缓步走到三皇子面前,视线在三皇子宽大的布袖上飞快一扫,笑着揖手又道:“寻之初衷是邀三殿下前来赏花草,却不想府上临时出了这么些事,扫了三殿下的雅兴,是寻之失礼了。” 三皇子依旧好脾气地和煦一笑:“花草何时都能赏,广彦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三殿下体恤。” 荀广彦看向三皇子身侧的徐风扬,面上露出真诚的钦佩之色:“徐公子年纪轻轻,想不到剑术竟已有如此高的造诣,你一直跟于三殿下身侧,隐藏身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徐风扬脸上不见丝毫得意之色,只谦逊地揖手道:“荀小公子过誉了。” 明月正当时,原本一场赏花草的小宴,因为这场风波,失了些许雅意,便戛然而止了。 三皇子和荀广彦各自带着心事,告辞分开。 荀府大门外,一辆简朴却不落俗的红木马车安静地停着,车身的后半段几乎隐没于黑暗之中。 车前坐着一穿着黑色布袍的驾马车夫,看到这么快就走出门来的三皇子,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上前,将三皇子迎上马车内。 车夫扬鞭驱马,刚走几步,就听后方车内传来三皇子语调温和的命令声:“吴伯,去襄府。” 那车夫手上动作一顿,恭敬应道:“是。”随即便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虽已入四月,夜风依旧泛着丝丝凉意,马车内却暖如春阳,还带着泥土花草的芬香。 陈设如车外一般简朴素雅,一张有些陈旧的红木矮几,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堆根部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花草,和一把用来专门修剪花枝树叶的剪刀,几前一软榻上还铺有一张质地轻软舒适的墨色棉布。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三皇子的马车,与精致奢华的襄玉的马车,全然不同。 三皇子靠坐在软塌之上,一动也不动地闭目养神。 马车外传来徐风扬的询问声:“殿下可想修剪新的花枝,卑职可去寻些来给殿下?” 三皇子睁开眼睛,视线停在阿稻藏身的袖口处,温润一笑:“不用了。” “前方有一处凹陷,殿下坐稳了。”马车夫吴伯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话音刚落,车身突然一震,两侧的短帏帘随之剧烈晃动,夜风趁机从帏帘处掀开的口子钻了进来,吹卷起三皇子的衣裳。 眼见阿稻藏身的衣袖也随之翻飞起来,一只十分秀气好看的手,及时地将衣袖压了下去。 那只手的食指上,虽长有一透明薄茧,却丝毫不影响这双手的美感。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便在襄府正门前两尊石麒麟旁停下。 三皇子那只食指带着透明薄茧的手,依然压在他的一方衣袖处,这一路过来,他竟似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片刻都未曾改过。 马车外的徐风扬掀开帘子,将三皇子迎下。 三皇子微微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手,步出马车。 站定后,三皇子微抬高一只手臂,对着袖子里柔声说道:“出来吧。” 第48章 篱落之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袖口一阵微弱红光闪烁,跟着一抹红光自袖口内飞出,化出阿稻的本身模样,出现在三皇子面前。 阿稻朝三皇子躬身:“多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三皇子虚扶阿稻,让其起身,随后他下意识地伸手轻甩了下方才一直压着袖口的手,以灵活筋骨放松。 阿稻注意到,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她略一思索,便道:“不知三殿下可有所愿之事?” 三皇子有些不解。 “三殿下先允奴藏于您的袖中,此为一救,其后又带奴安然出荀府回襄府,此为二救,两次救命之恩,奴自当报答。” 三皇子一怔,嘴角逐渐化开一抹清浅笑意,月光下,他的面容清秀隽雅,周身散发着温润平和之气。 他也不客气,直言道:“若你日后遇到什么奇花异草,不妨采上一株送予我,便算是最好的报答。” 阿稻毫不犹豫地应道:“一言为定!” 三皇子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阿稻躬身,目送三皇子的马车走远。 荀府院落之中,此时灯火通明。 主院落里,荀广彦紧皱着一张娃娃脸,疾步走进一间屋内,径直绕到最里面的内室。 荀广彦双眼直视着静坐在榻上,正拿着一顶绣布穿针引线的妇人,冷着声问道:“母亲还没歇息?” 玉氏暂停手中的活,抬头望向荀广彦,见他脸色不对,不由关心问道:“寻之,你怎么了?” 怎么了? 你的女儿荀玉瑟竟跟一只鬼怪私定终身,还堂而皇之地把私定终身的信物鱼目混珠地放入及笄礼的仪程里! 荀广彦憋着这句话,想说却怎么也不说出口,闷了半晌,最终皆化成一声长叹。 他走到玉氏身前,挨着她坐下,却谈起另一件事:“那日您突然叫住我,是故意的吧,您是为了帮那只溜进荀府的鬼怪逃走。” 不等玉氏回答,他又从袖中取出一片黄木,扔在她面前的小案之上:“您与那鬼怪,何时有的这般交情,母亲?” 玉氏一脸愕然,她伸手拿起小案上的黄木,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小黄鱼之恩,日后还报,特以此黄木为凭证。 玉氏嘴角露出一丝温婉的笑意:“我只是给它做了几顿鱼。” 玉氏眼神坦坦荡荡,毫无隐瞒闪躲之色,荀广彦知她并未说谎,喉咙不禁一噎,面上神色也松缓下来:“母亲为何待它如此好,你们根本就不认识?” “它每次吃完鱼后,都会将厨房收拾干净,不是个恶鬼。” 荀广彦急道:“母亲!虽然您以前被鬼怪救过,但那只是侥幸,切莫以为天下鬼怪都是良善之辈!” “鬼怪本性奸诈凶残,尤其是这女鬼还身负始祖之血,危险至极,且还与襄族纠葛不浅,母亲怎可与之交往,如此掉以轻心?” 玉氏有些意外:“它就是玉公子前些日子收的那个祭品?” “正是此女鬼!那日它鬼鬼祟祟,我便察觉出不对劲,说来还得感谢母亲您,就是您放走了它!” 荀广彦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埋怨,还在计较那日阿稻在秽物车前,因得玉氏相帮,才未被荀广彦揪住之事。 他说完此话,很是不满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格外显出几分稚气。 玉氏无奈地笑了笑,起身拉过刚及自己肩头的荀广彦的双手:“好了,母亲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如此了。” “您总这么说,可每次都还是照犯不误。”荀广彦一副不肯罢休地模样,高撅起嘴,口气里不自觉地带着撒娇,终是显露出几分未及弱冠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玉氏宠溺地伸手去摸他的头,荀广彦连忙躲开,一脸害臊地道:“我已经是大人了,母亲不可再如此。 玉氏笑道:“怎么,嫌弃母亲了?” 荀广彦有些别扭:“孩儿岂敢,只是……” “娘知道,我们彦儿是胤安里有名的神童,年纪虽小,学识谋略却是一等一的,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那是自然!”荀广彦骄傲地高昂起下巴,无不嘚瑟。 母子两又闲话了一阵,一名小厮前来,说有侍卫求见,荀广彦跟玉氏告别后,快步走了出去。 早已等在门外的侍卫几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低声道:“公子,三皇子将那女鬼送到襄府门口,之后便离去了。” 荀广彦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方才透出的几分稚嫩之气已完全收敛起来,他眉头紧锁,问身旁的小厮:”父亲呢?” “族长还未回府。” 荀广彦沉思一二,又问道:“荀玉瑟那边怎么样了?” 小厮连忙又答道:“小人已按公子的吩咐,将荀然关了起来,二小姐也已被禁在房内,两人皆由数名慑鬼师和侍卫共同把守,府中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小人敲打过了,他们断不敢泄露出去,公子放心。” 荀广彦点头:“做得不错。” 随后,又嘱咐道:“二小姐之事,暂时别告诉夫人。” “是,公子。” 次日,襄府玉扰院中,野生厉鬼们拖着疲乏的身子依旧在忙碌着做各种杂活,气氛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 对比之下,书房内的襄玉却是一如既往的闲适悠哉。 襄玉今日穿着一件白玉色锦袍,头戴玉冠,正端坐在矮几前悠闲地煮茶,矮几的一侧,坐着一身便服的鸾昶,而前方叩拜于地的,正是昨夜归来的阿稻。 阿稻行完礼后,从胸前取出一物,双手呈上,正是被她从荀玉瑟身上抢来的篱落簪。 襄玉身侧的狸奴上前,接过篱落簪,双手奉到襄玉面前。 襄玉放下手中的青鸾纹玉瓷茶杯,接过篱落簪,在手中来回翻转着,细细打量起来。 片刻后,襄玉出声道:“过来。” 但他头也不抬,视线依旧停在篱落簪上。 狸奴朝阿稻看去,阿稻意识道襄玉是在对自己说话,连忙走近到其面前。 “蹲下。”襄玉又命令道。 阿稻照做,低俯下身。 一旁的鸾昶一脸不解,而狸奴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襄玉将手里的篱落簪缓缓插入阿稻的发间,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簪上的篱花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突然鲜活起来,花瓣盈盈绽放,每处花心的一点红如晨间被沾染上春色的朝露,微微颤动,发出水般晶莹清透的光泽。 襄玉对着阿稻头发上的篱落簪轻一拂袖,仿若忽降一场春风来,那翘立枝头的篱花霎时随风而落,无数篱花花瓣飞坠飘零直下,散发着莹莹白光。 阿稻的发间,至此呈现出独此一方的世外微小仙境。 眼前此景,狸奴一脸了然,显然并非初次见到。 但只在书中读过,在传说中听闻过,唯独未亲眼见过的鸾昶,此时却惊诧得目瞪口呆。 他显然被这绝致之景震撼到了。 阿稻看着从自己发间坠落而下的无数篱花花瓣,也甚觉惊奇,她伸手想去接住这些坠落的花瓣,却在手刚触碰到的一瞬间,花瓣便消失不见。 是幻境! 狸奴笑眯眯地盯着篱落簪,道:“看来此簪确是篱落簪无疑。” 鸾昶张口结舌:“这……这……这便是传说中篱落簪的篱落之境?不是只有月篱才能驱动么?为何阿稻也可以?!” 第49章 雾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继承了始祖之血。”狸奴出声解释道。 鸾昶思索,道:“难道此簪将阿稻误认作它的主人月篱了?” 狸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襄玉还是赋雪之时,对月篱的容貌有过“美人若篱落”的赞誉,便是由篱落簪呈现出的篱落之境而来。 鸾昶不由看了看阿稻那张平庸普通到极致的脸,阿稻虽能驱动篱落之境,但她的脸到底还是撑不起这篱落簪。 也不知那月篱的容貌究竟要到何等绝色的地步,才能与方才目睹的那场美不胜收的篱落之境完美契合,才能让素来俯瞰万物的玉公子不吝赞词。 鸾昶心中莫名地竟生出一丝惋惜之意。 “及笄礼当日,这簪子曾掉落在地?”襄玉的询问声淡淡响起。 阿稻回道:“是。” 此时篱落簪已又到了襄玉手中,他一双墨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篱落簪红点花蕊一处。 随后,他唤出殷恒,将篱落簪递予他:“你试着解开篱落簪内设的封印。” 殷恒一听是篱落簪,有些惊讶地看了那簪子一眼,伸手谨慎地接过。 襄玉从旁提醒:“这篱落簪乃我亲手所制,是用以豢养厉鬼月篱的鬼田,其内设的封印是我昔日委托当时胤安隐士阶一慑鬼师所设,封印共两层,第一层是篱落之境,里面的那层是瑶琼之境,皆被设下幻术,你只需以破幻术的方法破除这两层封印即可。” 殷恒点头,就地而坐,盘腿开始破解封印。 众人屏气凝神,静坐而候。 一盏茶的功夫后,浮在半空的篱落簪突然爆出一阵白光,第一道幻境“篱落之境”便是破了。 殷恒紧闭双目,额头渐有细汗渗出,顺着脸颊滚落而下,阿稻站立在一旁,明显能感觉到他周身此刻散发出的人气十分浓郁。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篱落簪再次爆出一阵白光,紧接着一团淡蓝色的透明物体自簪中飞了出来。 殷恒猛一睁眼,一把将其握在手心。 殷恒双手将那团发着淡蓝色光泽的透明物体呈于襄玉面前,襄玉接过,懒懒地笑道:“便是它了。” 鸾昶不解道:“公子,这是?” “雾濯。” “今日看见这篱落簪,突然想起一桩旧事,”襄玉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触碰那团淡蓝色物团,“那舞姬失踪一事,应是它的主人所为。” 鸾昶和阿稻皆是吃惊。 鸾昶赶紧道:“望公子解惑!” “这雾濯的主人是及笄礼鬼,此鬼怪无实体,擅分身之术,是及笄礼本身所化之鬼。及笄礼在,此鬼分身便在,及笄礼止,此鬼分身便自动消失。” 鸾昶恍然大悟:“难怪当日荀小公子命慑鬼师布下结界四处搜寻,却半点找不到那作祟鬼怪的踪迹。” 说到此处,他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舞姬消失之时,及笄礼已然结束,若按公子所说,及笄礼鬼的分身理应也已消失,如何还会生事?” 襄玉回道:“我方才说的,是正常的情况之下。” “及笄礼鬼存在于何处,存在多久,它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鸾昶沉思,道:“所以,公子认为,舞姬消失之时,及笄礼鬼分身还在现场?” “不错。” “公子何以断定这不正常的情况必定发生?” 襄玉懒懒地看向案几上的篱落簪:“它。” 鸾昶越发不解。 襄玉难得有耐心,继续解释道:“我方才确认过篱落簪,此簪的封印入口是簪上篱花花瓣的几点红蕊,在今日之前,已被人动过。” 众人朝那篱落簪望去,见到被破除封印后的篱花簪上,几朵白玉篱花花瓣中心处的红蕊已然消失不见。 殷恒道:“方才我破封印之时,确实在入口处感应到了一股残留的十分微弱的鬼怪气息,且时日不长。” 襄玉端起茶水刚沸的涂青玉色瓷釉茶炉,给自己茶盅里盛茶:“倘若不是那篱落簪在及笄礼上曾掉落于地,我还无法注意到这个细节。” 阿稻推测道:“那及笄礼鬼分身想取走篱落簪里的雾濯,所以才会在及笄礼上试图解开封印,但它失败了,所以之后才特意留下来再找机会行事,于是便抓走了一名舞姬,以此要挟。” 经阿稻这么一理,思绪顿时全通了,众人纷纷认同地点头。 襄玉轻抿了一口茶,视线轻飘飘地从阿稻脸上一掠而过。 殷恒高兴道:“如此说来,我们只需将雾濯归还,便可将那名舞姬换回了。” 襄玉缓缓放下茶杯,对阿稻吩咐道:“前往及笄礼鬼处用雾濯换回舞姬这个任务,便交由你来做。” 阿稻兴奋地当即跪地叩首:“是,公子!” 看着外面正亮的天色,襄玉喃喃又道:“至于明日……” 鸣鸾殿内。 皇帝一身黑色绣金丝蟠龙底纹便服,坐于桌案前,正在批阅奏章,盛焯槐身着正二品官服端坐于下首处侧旁,正凝眉沉思。 门外内侍前来禀报:“陛下,鸾大人到了。” 皇帝合上奏章,放下手中的毛笔:“宣。” 一旁盛焯槐的眉头微松。 鸾昶随内侍进来,行完叩礼后,便禀报舞姬失踪一事的最新进展。 “得玉公子相助,微臣已查明舞姬失踪一事,乃东部鬼田乡‘晋谷’的及笄礼鬼分身所为,它在鸾凤祈福舞过程中抓走舞姬,目的是为了用舞姬换回封印于篱落簪内的雾濯。” “那雾濯是何物?” “此物是能聚敛鬼气的法宝,六百多年前,玉公子曾用它种植出厉鬼月篱,在那之前,此物曾为及笄礼鬼所有。 皇帝很是意外:“你刚才说的篱落簪,可是六百多年前赋……玉公子亲手所制,用来豢养厉鬼月篱的鬼田?” “正是此簪。” “若是那雾濯封印于篱落簪之中,就需要先找到篱落簪,可此簪已随着月篱消失数百年之久,如何能拿得出来?” 鸾昶笑着答道:“荀府二小姐当日在及笄礼上,行簪礼所用之簪,正是篱落簪。” 皇帝和盛焯槐皆是一愣。 盛焯槐这时开口道:“如此说来,此事还是因玉公子所起。” 第50章 算无遗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鸾昶眼神微动,笑着回道:“盛大人所言甚是,玉公子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他已将用雾濯换回舞姬的任务,交予他的祭品去办。” 皇帝:“哦?子扰手下能人众多,为何单单派一祭品?” 鸾昶从容答道:“舞姬失踪一事牵涉到玉公子与厉鬼月篱,祭品阿稻身负与月篱一样的始祖之血,对此事进展或许多少会有些帮助,且玉公子也想历练它让其早日成为合格祭品,是以才选定它前往。” 皇帝看向盛焯槐:“盛卿,你如何看啊?” 盛焯槐目光深敛,揖手道:“陛下,舞姬失踪一案引发一月预死咒,事关众多贵族生死,若仅交由一鬼怪来负责,恐其难当大任,臣认为此事不妥。” 鸾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盛焯槐会这么说一般,他从善如流地继续道:“盛大人所言甚是,微臣其实也有此顾虑,是以决定从慑鬼院中抽调慑鬼师,明日与阿稻一同前往救回舞姬,不知陛下和盛大人以为如何?” 皇帝面露难色,一脸询问地看向盛焯槐,盛焯槐沉思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轻出了一口气,这才对鸾昶说道:“鸾大人考虑周全,那便依鸾大人所说去办吧。” 鸾昶叩首道:“微臣遵旨!” 随即,告退离去。 皇帝目送鸾昶的背影消失,随后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盛焯槐:“盛卿,你可有其他话要说?” 盛焯槐看向皇帝:“篱落簪当年跟着厉鬼月篱一同消失,六百多年来,毫无踪迹可寻,可如今,襄族刚得到祭品,那篱落簪便重现于世,未免太过巧合。” “你是怀疑篱落簪重现于世,乃襄族有意为之?” 盛焯槐摇了摇头:“微臣只是猜测,不敢妄下论断。” “不过,”盛焯槐又道,“无论襄族此次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们见招拆招便是。” “盛卿可是有了对策?” 盛焯槐笑了笑,身子微微后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地靠在座椅上,道:“若说世咒是襄族的最大弱点,那襄玉新得的祭品,毫无疑问便是襄族的命门之处,既然襄玉此次主动将祭品变成活靶,我们若还不动手,岂不平白辜负了玉公子的一番心意。” 皇帝点头,叹道:“话虽如此,但朕的这个表弟心思细腻,城府极深,披着一身稚子的皮,却是一只活了六百多年岁的老狐狸,我们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盛焯槐笑容微敛:“陛下可知襄玉前几日又发出了一年一度的募鬼令,许多野生厉鬼如今都聚集到了襄府上?” 皇帝闻言,面色一沉,他看向盛焯槐,两人对视间,眼中均闪过一丝浓浓的忌惮和不甘之色。 皇帝一声冷哼:“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招摇,若不是他那身贵气,襄族哪里还能苟延残喘至今,我们何至于到此时还这般忍气吞声!” 盛焯槐眼中闪过一道冷芒,安慰道:“陛下不必动怒,我等只需再耐心些时日即可,襄族这些年来因为世咒,如今族力已明显大不如前。” “等将来襄氏一族的气数被那世咒消磨尽了,襄玉的贵气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那到时,襄氏一脉便再也不足为惧,而我们这位得天独厚的玉公子,到时候还不是任陛下拿捏。” 皇帝连连点头,嘴角也随之勾起得意的笑,欣慰道:“闲德所言甚是,有你这等贤才助我,朕心甚慰啊!” 盛焯槐口头谦虚一番,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不明,思绪已飘到盛无郁跟襄玉立下的三月赌期一事上。 倒是可以借此事,好好运作一番,盛焯槐暗自道。 鸣鸾殿外,鸾昶步入早已候于一旁的马车,车轱辘转动起来,朝殿外飞驰而去。 鸾昶端坐在车内,目光直视前方,心里正想着昨日与襄玉的对话。 “公子让我如实禀报?可他们若得知此事因雾濯所起,必会怪罪公子。” 襄玉道:“无碍,如此一来,我派祭品前去处理舞姬一事,便顺理成章了。” “祭品对襄族的重要性,整个胤安皆知,将祭品明目张胆地放出去,他们定回生疑,认为公子您是有所图谋。” “他们就算生疑,但最终还是会答应。” “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祭品若不再了,襄族何谈将来,祭品乃我襄氏一族的命门,最易攻破的软肋,他们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鸾昶收回思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个钦佩叹服的神情。 公子此次,又算无遗策。 皎白的弯月之上,浮动着一层清晰可见薄透如白纱的烟云,从峭立横斜的树梢,朝夜空仰望而去,入目景致犹如一幅春月奔枝图。 树梢下方,一身红裳的阿稻双腿盘起来,正坐在院落的空地上,她一只手的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腮,嘴里叼着一只笔端还挂着墨汁的毛笔,正仰头望着上空的弯月,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她的面前零散地铺着无数张在夜色下隐隐泛着玉光的白鹿纸,每张纸上如鬼画符般不知写着些什么。 阿稻此时突然灵光乍现,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默念着什么,右手掌心瞬间浮现出带着血红色光泽的“进”二字。 公子告诉过她,初代祭品月篱的驭字之术精湛纯熟,“令、化、御”三阶皆修至出神入化之境,她目前法术所处阶段应该就是“令”初阶,可如何修炼到下一阶,这段时日她尝试过无数种法子,总不见成效。 今夜突然灵光一动,她便想出了眼前这个新办法。 首先自己用驭字之术召唤出能迫使法术进阶的字,然后将其字击入自己的额头,让它游走贯穿全身,随后便控制自己的身体,强行帮自己提升驭字之术。 此招为“以术生术”,阿稻忍不住自得自己竟能突发如此才思。 她毫不犹豫地将已显出“进”字的右手掌心紧贴于额处,“进”字随即便被注入体内,如她所预料地那般,迅速游走贯穿于阿稻的周身。 阿稻心里一阵兴奋,盘腿端坐,调匀气息,只等着一波接着一波涌动四窜的鬼气,最终能在体内汇聚新生,形成一股更浓郁的鬼气。 第51章 摄魂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上树梢,弯月渐成圆满之态。 于阿稻而言,今夜却无法圆满,她那“以术生术”的法子,最终只等来了紊乱四溢的鬼气,却未能等来鬼气的汇聚新生。 好在有惊无险,她万幸地躲过了鬼气在体内爆开的危险,捡回一条小命。 阿稻彻底累瘫,浑身都被汗浸湿,她平躺在地面上,心里不由地有些失落。 自己现如今不但身中预死咒,法术还无丝毫进展,自己这个祭品当得,还真是不合格。 再过一两日便要启程出胤安,去找到及笄礼鬼救回舞姬,可自己现下的实力如此堪忧,到时候是否能完成此重任? 一阵夜风吹来,身上的热意被带走稍许,阿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长长地又呼出一口气。 凉意一阵又一阵持续袭来,阿稻忽地打了个寒颤,她坐起身来。 半空中,一瓣发着莹白色淡淡光泽的篱花花瓣缓缓朝她飘来,阿稻伸手去接,花瓣稳稳地落在手心处。 阿稻将鼻子凑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篱花清香,她蓦地想起那夜误入篱落院时看到的那株硕大的篱花树。 这些日子以来,阿稻算是逛遍了整个襄府,襄府里种植得最多的便是翠竹,那篱落院中的篱花树,在襄府之中,仅此一棵。 阿稻出神地望着手心的花瓣,隐约间,似是听到花瓣里传出女子的柔柔笑意,但很快便散入夜风之中消弭不见。 阿稻唯恐自己听错了,越发认真地侧耳倾听起来,花瓣里传出的笑声果然再次出现,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当女子又一声笑音刚落,突然一道黑光从花瓣里飞出,飞快地窜入阿稻的身体内。 阿稻发出一声闷哼,托着篱花花瓣的手缓缓垂下,花瓣脱离阿稻的手心,还未坠地,便被新起的夜风卷起,朝远处飘飞而去。 阿稻缓缓起身,迈步朝院落之外走去…… 一墙之隔的篱落院内,发着幽幽莹白的硕大篱花树正随着夜风来回轻轻摇曳,无数篱花花瓣如同雪飘般坠落而下,又随风而起。 襄玉和珞君玄均身着白衣,坐于树下的榻间,两人身侧各站立着一只襄府下人打扮的野生厉鬼,两只厉鬼此时正一脸苦不堪言地双手各支起一盏白纸灯笼,席地而坐的两位白衣贵子,正借着灯笼的光亮,在悠闲对弈。 珞君玄落下一子后,看向一旁即将燃尽的一炷香,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看向对面正凝神思考落子的襄玉,不由开口道:“先以杀掉阿稻为赌约,与盛二公子立赌,现在又让她去救回失踪舞姬,这便是你这个执棋者在她棋局已定的棋盘之上,落下的第一步子?” 襄玉并未应答,他只伸手执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 珞君玄自觉无趣地摇摇头,注意力再次移向棋局之上。 珞君玄身旁的厉鬼此时双手酸痛到不由一抖,手里的灯笼也跟着下沉了些许,它费力地再次抬高一些。 珞君玄的警告声传来:“再动可就输棋了。” 那厉鬼闻言,身子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再也不敢移动半分。 一旁的襄玉有些好笑地看了珞君玄一眼,又落下一子后,他开口慵懒道:“你输了。” 襄玉话音刚落,刚被训斥的厉鬼“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累昏了过去。 襄玉看向倒地的厉鬼,嘴里淡淡吐出两个字:“出局。” 襄玉身侧的厉鬼一脸庆幸地长长舒了口气。 狸奴带着两名小厮走进来,命两人将昏迷的厉鬼扔出府去,另一名厉鬼退了下去。 狸奴走到襄玉跟前,笑眯眯躬身道:“公子,府中所剩厉鬼已不到三十只。” 襄玉伸手随意地拈起一颗黑色棋子,拿在手里把玩:“还剩这么多,看来得想点更有趣的玩法才行。” 珞君玄甚是无语:“我实在无法理解,不过如稚童玩乐般的捉弄而已,就算有趣,何至于令你如此乐此不疲,年年都要整上这么一出?” 襄玉听后,精致的眉眼间,泻出一丝促狭笑意。 半晌,才听他慢声道:“不是有趣,是十分有趣。” 此时夜风恰起,越来越多的篱花瓣簌簌而下,它们如同是被赋予了生命的花灵,纷纷飘荡着飞向襄玉,并萦绕盘旋其间。 嘴角还挂着纯粹笑意的少年,这一刻,仿若置身于花海之中一般,周身围绕着莹莹白光,衬得他越发清雅矜贵,绝世风华,青丝与花瓣缠绕曼舞,白衫纷飞,少年如同从仙画里偷溜而出,前来赏月采风,误入凡尘的谪仙。 他嘴角的笑,竟有让天地万物失色之感。 狸奴和珞君玄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皆是呆住。 襄玉将手中的黑子扔回到棋盘上:“今日便到这里罢。”说完便起身便朝院落大门走去。 只是刚迈出大门,他就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正缓缓走远的红色身影。 襄玉眉头微蹙,唤道:“殷恒。” 话音刚落,殷恒便伴随着一道白光在襄玉面前现身,恭敬跪拜道:“公子。” 襄玉看着那红色身影迅速消失在黑瓦白墙之间,问殷恒道:“怎么回事?” 殷恒回道:“有摄魂鬼作祟,见隼已跟去,公子放心。” 襄玉闻言,顿了顿:“让他回来。” 殷恒一怔,唯恐自己听错了。 “没听清楚吗?”襄玉口气中含着一丝不耐。 殷恒连忙道是,化作一道白光迅速飞入夜空。 襄府正门前,白色灯笼高悬,灯影之中,隐约可见伫立左右的两座口含玉珠的麒麟正目眺前方,隐有威慑之气。 朱门渐开,传出厚重古老的声响,一女子着一绣篱花底纹的红色鞋履,抬脚迈出门槛,脚踩门前的青石阶梯缓缓而下。 凉风习习,红裳翩飞,女子步履沉慢,穿过斑驳树影,沿着青石路朝巷口方向渐行渐远。 月影照在女子平庸到极致的一张脸庞之上,平素那双灵动狡黠的双目,此时毫无半点神光,内里一片死寂,魂魄意识似是已飞入另一处…… 第52章 古斋幻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那是藏身于山林深处,一处遗世独立的古斋。 入口处有一四角凉亭,亭中石桌上,摆放着一盘新鲜瓜果,几颗晶莹透亮的水珠停留在瓜果上,凑近水珠细看,可窥见亭子一处飞檐的缩小倒影。 离凉亭几步远的脚下,是一条幽深直通向树林深处的弯曲小径,小径两边长满葳蕤茂密的树木草丛,沿着小径每往前走上一小段路,就能看到长于道路旁的一两棵稀疏排列的篱花树,越往深处走,篱花树逐渐多起来,待再走上百步左右后,便可看见一大片的篱花树林,穿过篱花树林,在尽头处,便可见几亩耕田和池塘。 阿稻追溯着在耳边一直回荡的笑声,踩在田埂之上,眺目朝前方望去,在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中,一栋古斋独存其间,院落屋顶的烟囱处,有炊烟袅袅升起,一片静谧安宁。 阿稻走近古斋,那耳边未绝的笑声越来越近,极为欢快。 阿稻抬头,看到漆黑的匾额上写有“篱落斋”三字的白色行书,素雅而简朴。 阿稻伸手欲敲斋前紧闭的大门,当手触到木门的瞬间,竟直穿过去,惊奇之下,阿稻整个身子已直接穿过木门横跨进斋内。 阿稻沿着斋内的长廊,循着笑声继续前行,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驻足,已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吸引住。 一眼过去,入目的便是院前一棵树冠茂盛发着莹莹白光的篱花树,与襄府篱落院内的那棵篱花树极为相似。 树下,一面容秀雅,周身透着矜贵高华气质的陌生少年,正在闭目养神。 少年身着白衣,一只手臂反扣于脑后,肩背紧贴着身后树干,下半身躺在青灰色锦缎软榻之上,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皮肤白皙,发丝鸦青,头戴玉冠,神色慵懒,嘴角微弯,笑容轻狂肆意,如同一只暂时收敛起利爪的猫咪。 身侧处,有水汽腾起,原是一樽千草色篱花纹双脚茶炉之上,架着一个墨色瓷制急须,急须中煮着已近沸腾的茶水。 身着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的狸奴一脸笑眯眯地端坐在茶炉前,守着茶水煮开。 一个身着艳红衣裳的绝色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了出来,她欢快地围绕着少年和狸奴,在篱花树下奔跑着,嘴里发出一长串天真烂漫的盈盈笑声。 这笑声,与阿稻一路过来听到的笑声,刚好完全吻合。 少女面容纯净,若盛放的白玉篱花,一双如小鹿般透亮灵动的双眸,摄人心魄,一袭红装穿于身上,让她的清纯染上了几分艳色,娇俏动人,回眸一笑百魅生。 少女身姿轻盈,翩若轻云出岫,来回奔跑跳动之间,仿若一缕烟雾般抓握不住,鲜嫩的唇瓣一张一翕,水眸流转,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如艳霞般颠倒众生。 此一抹红,于浮世之中不可方物,净若花靥,艳色摄人,娇魅灵动,惊心动魄,动静之间皆若篱落。 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晨曦之下,半空显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绝色少女笑声越发欢快,口中大声呼喊着:“长身体啦!公子!月篱又可以长身体啦!” 树下假寐的少年被这一长声呼喊吵醒,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双阿稻极为熟悉的墨眸在卷翘纤长的漆黑睫毛下闪动着微光,那里面清澈见底,不见丝毫烟雾,所有情绪一览无遗。 少年目光瞟向那道围绕着自己奔跑跳动的红色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阿稻看看白衣少年,再看向红衣少女,还有那只始终笑眯眯的狸奴。 她心里一颤,难道这是六百年前襄族的赋雪公子和月篱相处的画面? 思及此处,阿稻突觉心口处涌上一阵此前出现过的锥心之痛,她刚要低下头去看,却发现不远处的篱花树下,原本跳脱灵动的红衣少女此时已脸色煞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红衣少女极为痛楚地,正双手紧握住不知何时已扎入胸前的一把利刃,利刃四周,殷红的鲜血浸湿面前的红衣,不断渗出并滴落在地。 而利刃另一端握住手柄之人,正是那白衣少年! 耳旁传来水滴坠落石面的声响,阿稻低下头,脚边不知何时已积起一小滩血红,还有血珠不断坠落其中,啪嗒声清晰入耳,在一汪血潭中,荡起一圈圈闪着寒光的波痕。 阿稻循着血珠坠落的方向,缓缓向上方胸口位置望去,同时伸出一只手,缓缓摸向自己的心口处,原本素净的手掌心上,瞬间沾染一片刺目的血红。 阿稻的胸前,与那红衣少女一模一样的受伤位置,竟不知在何时,也已被深深插入一把完全相同的利刃! 一阵天旋地转,昏天暗地,眼前的画面彻底消失…… 自襄族府邸延伸而出的青石深巷内,黑暗中,独自站立于青石板路中央处的阿稻,那双死寂一片的黑眸之中,此时荡起一道涟漪,其中的浑噩迅速褪去,清明复生。 月光下,一只闪着瘆人寒光的尖锐利爪突然直刺向阿稻的胸口,在锋利抵至胸前红衣的瞬间,阿稻突然化成一道红光,消失不见。 在空中扑了空,长着一双幽蓝眼睛,唇红如血的女鬼怪气愤地收回了利爪。 前方处,红光落地,阿稻现身,她甩了甩仍有些昏沉的头,冷冷地看向对面的女鬼。 此女鬼鬼气浓郁,是一只厉鬼,而且还是厉鬼中的上阶厉鬼,跟此前在慑鬼院择苗会上与之相斗的下阶厉鬼相比,这个厉鬼的鬼气和法力明显要更厉害许多。 自己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只能走为上策。 阿稻思绪还未落定,却见那女鬼阴邪一笑,已迫不及待地再次朝她扑来。 眼见女鬼逼近,阿稻口中飞快默念术文,刚要再次化作红光闪躲,却不想那女鬼突然闪现到她左侧方向,一张鬼脸猛地凑到她眼前,阿稻的瞳孔里顿时倒映出龇牙咧嘴的女鬼一张迅速放大的鬼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掉。 阿稻心中不禁惊叹,好快的速度,不愧是上阶厉鬼! 利爪再次袭来,阿稻腰身猛地向后一倾,惊险再次躲过一招,她的身子凌空一个飞旋,避开利爪扇动的一阵强烈劲风。 阿稻一个趔趄,接连后退数步。 第53章 出发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不能恋战,必须尽快回到襄府! 一旦进入襄府,这厉鬼便不敢如此放肆。 阿稻打定主意,刚要施法瞬移回襄府,却发现身子竟完全无法动弹。 女鬼嘴里念念有词,朝阿稻慢步走来,阿稻只觉体内有一道乱窜的力量,正在操控自己的身体。 阿稻费力地低头看向手臂,肉眼清晰可见,有一道黑光正从手臂处飞快地朝身体其他地方游走而去。 阿稻暗叫糟糕,她凝聚意识,试图挣脱掉体内那道黑光的束缚,但数番尝试后,皆以失败告终。 再一次的尝试,阿稻因受力不均,整个身子直接砸在地上。 女鬼术文念得越发的快,阿稻如同傀儡般被控制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了女鬼面前。 月夜之下,女鬼如血的红唇勾起一丝得逞的鬼魅笑意,眼中的赤红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光。 下一刻,她一张脸蓦地变得狰狞,手中利爪猛地插入阿稻的心口。 眼前一道白光乍开,预料中皮肉被撕裂贯穿的刺痛却并未发生,光影之间,只见殷恒飞身而下,手执乌木剑,一剑劈向面前的女鬼。 伴随着女鬼发出的凄厉痛叫声,血浆飞溅,浓郁的一阵血腥气迎面扑来。 四周树木微微晃动,传来沙沙作响声。 一颗头颅滚落于地,几经盘旋后才停下,死前瞪大双眼的脸刚巧正对着阿稻,那张血红的嘴唇此时已与周围的血污融成一片,完全分不清界限。 回荡在深巷之内的女鬼叫声也终于散尽…… 殷恒手提带血的乌木剑,缓缓起身,走向傻愣在一旁的阿稻。 襄府,篱落院内。 襄玉一身白衣,静立于随风摇曳的篱花树下,如古树般的修长身影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他的身后,殷恒身姿恭敬地单膝跪地,向他禀报刚才发生之事。 “是前来府中干杂活的摄魂野鬼,借着今晚风力将摄魂咒注入篱花花瓣内,引阿稻中咒,想必是觊觎她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属下遵公子之命,最后关头才出手,她已回院中歇息,属下也已将其体内的摄魂咒解除,现下已无大碍。” 襄玉看向摊开的手心处,几片安静地躺着的莹白色篱花花瓣,问道:“就你方才所见,她的驭字之术如何?” 殷恒思索一二,回道:“与此前无甚差别。” 襄玉扔掉手心的篱花花瓣,淡淡回道:“你退下吧。” “是。” 殷恒退下后,狸奴从院落内的一处侧门进来:“公子,珞大公子已离府。” “知道了。” 狸奴躬身告退。 四下空无一人,一切重归宁静。 襄玉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白玉色发带此时被风轻解开来。 乌黑的发丝吹散,随风扬起,很快便与间断坠落而下的篱花花瓣纠缠到一处,在夜色下别有一番唯美之态。 襄玉缓缓抬头,望向上空清澈的明月,若有所思。 几缕飘扬的乌发,遮掩住少年精致的眉眼,还有墨眸之中隐隐闪动的情绪。 他的身影,在古朴斑驳的树影之中,越发模糊不清。 第二日一早,阿稻便带着雾濯,背上行囊,整装待发,在襄府大门前,等待前来与其会合的慑鬼师。 狸奴不忘对阿稻交代:“离预死咒发作还剩十七日,你等需抓紧时间。” 阿稻点头称是,狸奴便与阿稻告辞离去。 当慑鬼院派出的慑鬼师抵达襄府时,阿稻有些意外。 眼前的少年,还未及冠,着一身红衣慑鬼服,腰间系金色满月暗纹缎带,手里握着一把铁制长枪,不管怎么看,身形瘦弱的他都像一株直立的豆芽。 阿稻面露疑惑。 这个的少年,怎么有些眼熟? 豆芽少年一副瑟缩的模样,面色紧张,脚步凝滞地犹豫着上前。 两人见礼后,豆芽少年率先揖手打招呼:“在下……秦霜,奉命与你一道前往……晋谷救回失踪舞姬。” 说完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脚步还后退了几步。 眼里还有对她的警惕和恐惧。 尽管,他在极力掩饰。 而且,这个秦霜,越看越觉得熟悉。 她心下疑惑,不禁问道:“你我可曾见过?” 秦霜先是摇头,想了想,又不停点头。 阿稻皱眉:“所以你到底是见过我,还是不曾见过我?” “见过,见过!”秦霜连连答道,“在荀府,那凤鸾发狂的时候,我不小心……踩了你一脚。” 经过秦霜这么一提醒,阿稻果然有了印象。 原来是他,那个吓到脸色发白的慑鬼师。 阿稻不禁问出当日便盘旋心头的疑惑:“你的慑鬼等级虽是最低等,可好歹是一名慑鬼师,为何如此胆小?” 看着秦霜对自己一副避如蛇蝎的架势,一个念头蓦地自脑中升腾而出,“难道,你怕鬼?” 那秦霜脸色一白,面上顿显几分难堪之色。 阿稻瞬间了然。 可她心下却不由计较道,慑鬼院为何只派出一名慑鬼师前来相助,还是个怕鬼的? 带着对能否顺利完成任务的担忧,阿稻和秦霜踏上了前往东部鬼田乡“晋谷”的旅程。 玉扰院内一方幽静山水处,狸奴的身影缓缓掠过,穿过前方竹林,走入其深处的书房院落。 襄玉一身白玉道袍,黑如墨的头发披散于身后,正独坐在几前抚琴,琴声潺潺如晨间泉涌,沁人心脾。 狸奴上前行礼,禀报道:“鸾大人已按公子吩咐,派出那名慑鬼师协助阿稻,他们已经出发了。” 襄玉双手轻按在上下颤动的数根琴弦之上。 弦骤静,音顿止。 狸奴又道:“另外,盛二公子那边,尚无任何动静。” “嗯。”襄玉清冷幽雅的声音淡淡响起,复又拨弦起音。 离胤安十几里外的一条小道上,铮铮马蹄声由远及近,行过之处,卷起尘土飞扬,两匹快马迅速行远,最终化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尽头处。 日头渐盛,赶路的阿稻和秦霜额头出现豆大的汗珠,两人背心皆已湿透。 阿稻回头,看向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秦霜,刚想与他商量是否要歇息片刻,突然余光中瞥见一道铺天盖地的黑影正朝他们飞快地袭来…… 第54章 遇袭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心中一激灵,来不及躲避,一庞然巨物便已朝他们砸下。 阿稻一声大叫:“小心!” 整个身子从马背上重重摔下,几个翻滚之间,避到了路边的树丛旁。 “轰隆”一声巨响,那巨物一击未中,再起。 阿稻这才大致看清这怪物的模样,它是一只外形为巨型血红长舌的鬼怪,表面附着透明恶心的粘稠唾液,看着强大,实则鬼气并不浓郁,是个普通鬼怪。 可即使如此,凭阿稻现在的鬼气,依然不是它的对手。 阿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沾着的唾液,闻到一股腥气极重的恶臭味,她很是嫌弃地狠狠甩了甩手,看向不远处的秦霜。 秦霜也刚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的身子正蜷缩成一团,侧躺在他那匹坐骑的蹄间。 只见他双手抱在胸口处,表情痛苦又恐惧,整个身子抖动不止。 阿稻:“……” 自己打不过,指望那位也不可能。 那只能依靠她一贯的存活之道了。 走为上! 思忖间,那血红舌头已再次朝阿稻席卷而来。 这次的目标是她! 阿稻身子闪避之间,朝秦霜靠近。 “快起来,跟我走!”阿稻朝秦霜大声疾呼道。 秦霜身子抖如筛糠,幅度越来越大,仿佛没听到阿稻的声音一般,毫无反应。 那巨型舌头突然变化招式,由依靠庞大身形的扫荡之式,改成了惊涛翻卷式,朝阿稻袭来。 阿稻如同一条飞鱼般,身形灵活机敏地上下窜动,穿梭其中,迎着一波又一波翻涌而来的巨浪,最终到了秦霜近前。 阿稻气得当下将秦霜的身子野蛮地一把拽过来,刚好对上他那双万分惊惧的双瞳。 双瞳之中,此刻里面一片死气,配上他那张早已惨白毫无血色的脸,瞧着有几分悚然。 阿稻心下一沉,尝试着将秦霜拎起来让他站好,无奈他整个身子早已瘫软如一滩烂泥,像是已没了知觉。 阿稻无法,只得一把将秦霜扛在自己肩头。 她刚要离去,却见那巨型舌头的舌尖化作一道利刃,正自上空而下,直直刺向两人。 阿稻心中一声惊呼,扛着秦霜化成一道红光,遁光而逃,那巨型舌头飞空紧追而去。 穿过一片密林,又经过两个湖泊,沿着一段看不到尽头蜿蜒崎岖的小路,阿稻总算成功甩掉了那巨型舌头鬼怪。 秦霜在阿稻的背上,此时早已被颠簸得奄奄一息,一副快死翘翘的模样。 阿稻也觉得自己快死了,只剩半条命。 被累死的。 虽然自己是鬼怪,有法力依托,可拖着秦霜这个大男人逃跑了一路,着实是辛苦。 阿稻择了树林里的一片空地,毫不客气地将背上的秦霜一把扔在一棵大树旁。 秦霜背靠着大树,双眼依旧紧闭着,毫无生气。 阿稻瞧着他这副模样,眉头紧紧地皱起。 从胤安到晋谷路途遥远,骑马需整整十日,若不是因为此人法力薄弱,她不得与其一道骑马而行,不然自己早就遁光而去了。 这才第一天出发,秦霜便这副德行,后面该怎么办? 她身负始祖之血,那巨型舌头想来便是冲着这个而来。 阿稻不由想起昨夜自己被那摄魂鬼引出襄府外,险些被其杀死吸血一事,眉头皱得越发的紧。 这个秦霜,不是来帮自己的,倒像是专门来拖自己后腿的。 离预死咒发作还剩十七日,若这一路上都有被她的血吸引而来的鬼怪,难不成她要每日驮着这人前行? 时间赶得上吗? 若耽搁了救舞姬的正事,该如何是好? 阿稻越想,头皮越是发麻。 她强迫自己压下心头乱成一团麻的思绪,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 等夜幕黑下来,阿稻回来了。 她左手拎着两只血淋淋早已断气的白兔子,右手怀抱着一堆捡拾来的树枝干柴。 她将干柴堆放在依旧昏迷不醒的秦霜跟前,施法点燃了干柴。 瞬间,一窜火舌自干柴之中升腾窜起。 阿稻拎起其中一只兔子再次离开,好一会儿才又回来。 原本那只雪白兔子,此刻已被她剥皮洗净,兔子身体被贯穿着架在手中握着的大树枝上。 阿稻将兔肉架在火上烤,然后再往火中添些干柴。 火势越发旺盛,红通通的火苗高高窜起,竟有几分神似白日里追赶他们的那条巨型舌头。 火光映照在一旁靠在粗树干上的少年的脸上,黑暗与光亮交错,仿佛正在无形中撕扯吞噬这少年的灵魂一般。 那少年突然睁开眼睛,瞪大着双眼,直直地看向阿稻,一副受惊吓过度的神情。 阿稻抬头,也看向他的脸。 想来他是被火烤热了,原本毫无血色的脸此刻倒衬出几分气色来。 火光明明灭灭之间,秦霜突然问了一句很没头脑的问题:“你是鬼怪?” 顿了顿,突然又惊诧道:“你是鬼怪!” 阿稻:“……” 敢情是在自问自答。 他似是才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奇怪了,我第一次在荀府见你的时候,竟然把你当成了人,你明明有鬼气……” 他醒过来之后,话似是多了起来。 阿稻嘴角扯起一丝难看的笑:“终于不结巴了,不怕我了?” 秦霜一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的模样。 阿稻只得答道:“我体内的始祖之血,会让人类弱化对我鬼怪身份的感知,很多时候,人类会不自觉地把我当成同类。” 秦霜惊讶:“为何?” 阿稻翻转了一下兔肉,随意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几千年前的始祖厉鬼她老人家本人了。” “好了,你问完了,该我了。” 阿稻看向秦霜,好奇道:“你为何如此怕鬼?” 秦霜一愣,刚放松稍许的表情霎时又变得十分难看, 他嘴巴紧闭着,仿佛生怕有人下一刻要将那张嘴撬开似的。 阿稻无奈地撇开头:“算了,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强求,不过我得提醒你,我身上这始祖厉鬼之血,会引来沿途的各方鬼怪,今日你也看到了,就那大舌头鬼。” 阿稻边说边一把抓起另一只还未处理的兔子,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猛一撕扯,便扯下一片连着皮毛带着乌筋的血淋淋的兔肉。 阿稻叼着那片血肉模糊的兔肉,边咀嚼边继续道:“你太弱了,比我还弱,若哪一日我驮不动你,该如何是好?” 第55章 胤安最弱慑鬼师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的脸,从那血肉模糊的兔子身上移开,抬头看向正死死盯着自己狰狞吃相的秦霜,一字一顿道:“你若死了,慑鬼院可要我抵命?” 她来不及擦去满嘴的血污,已开始计算起来:“我是个贱鬼,你是个人类,可我好歹是公子的人,想来若真的要抵你的命,也是够的了。” 秦霜的头逐渐埋下去,他听出了阿稻话里的弦外之音。 一见鬼就腿软的自己,是个累赘,不但帮不了人,还可能害得别人跟着遭殃。 今日她救了自己,可不能之后次次都这般。 而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继续这样下去! 秦霜放在一侧的拳头不由紧握起来。 前面的路途还长,之后每天遇到鬼怪的几率,比起曾经任何时候可能都要大很多。 甚至鬼怪的数量,也很可能会比他之前见过的总和都要多。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跟一只鬼怪独处。 而这个鬼怪,现在正在告诫他,他的弱小可能会导致他随时死掉。 他不想死,他还想好好地活下去。 他还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慑鬼师,他还要替他的父母报仇! 可若不想死,就必须得克服怕鬼的毛病。 耳边传来撕扯生肉,吮吸生血的声音,伴随着的,是一阵又一阵浓浓的血腥气窜入鼻间。 就算是阿稻,也免不了如同其他鬼怪一般的茹毛饮血。 这对秦霜而言,简直是一场惊悚的灾难。 秦霜脑中,蓦地闪过一长串血腥的画面,那是来自他记忆深处最痛苦之地。 他猛地抱住头,以极其低沉悲丧的声音痛诉道:“我怕鬼……是因为我幼时曾亲眼看见……我父母在我面前……被一群饿鬼吃掉,一口肉,一口血,连皮带筋,扯出内脏,吐出骨头,到处都是血腥味……” “等那些饿鬼走了,我才敢出来……我试着……去把我父母的模样……拼凑完整,可……可我分辨不出来,哪根骨头在哪个位置,哪块肉……在哪个位置,哪块皮在……哪个位置……” “他们是为了救我,才会……” “我……我……” 秦霜突然爆出一声痛哭,如孩童般,哇哇大哭起来。 他的眼中原本早已蓄满泪水,此刻眼泪如开闸的江流,自通红的眼眶内倾泻而出,急湍直下。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秦霜终于平复下来。 “你不想死。”阿稻盯着秦霜,肯定地道。 秦霜有些诧异地看向阿稻。 他的眼神几经变化,最终生出一抹坚定:“请你帮我!” “帮你什么?” “我不想再作胤安最弱的慑鬼师。” 阿稻一怔,随后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吃惊地从地上猛地窜起来:“胤安最弱的慑鬼师?!” 秦霜难堪,尴尬生硬地又道:“这个称号……是被慑鬼院内外所公认的。” 阿稻面上刹那间一片愁云惨淡。 心绪几经起伏之后,阿稻才喃喃道:“既来之则安之,我总不能真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不过你也别老想着依靠别人,关键还是得靠你自己。” 秦霜一脸寞落:“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克服怕鬼的毛病。” 阿稻看了一眼秦霜,蹲下身开始鼓捣火堆上的兔肉,她口气随意地说道:“这还不简单,多杀几个鬼怪,不就不怕他们了。” 说完用手里的木棍指了指架在火堆上,表面已冒出油的兔肉:“这是你的。” 秦霜错愕,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腼腆:“多谢。” 一夜话尽,两人围着柴火,各自睡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阿稻醒了过来。 她望着秦霜熟睡中那张干净秀气的脸,上面的泪痕早已干透,淡去了昨日的惶恐不安,此刻只剩安宁平和。 秦霜这时也转醒。 他缓缓睁开眼,待对上阿稻的视线后,他身子先是下意识地戒备一缩,随后像是想起什么,又逐渐放松下来。 昨夜见到的那抹腼腆又爬上他的脸。 阿稻心想,这应该才是真实的他吧。 干净秀气的一张脸上,腼腆中透着少年独有的朝气十足的青春气息,干净的一双眸子里,因为昨夜的袒露,终于少了分胆怯,多了丝放松。 两人收拾一番,再次准备上路。 阿稻挠挠头,却有些犯愁。 昨日为了从那巨型舌头鬼怪手中逃脱,他们弄丢了马,眼看着离晋谷还远得很,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该如何走? 阿稻正想着解决之法,耳旁突然传来秦霜惊恐的声音。 “有鬼怪!” 阿稻想也不想,一把将秦霜护到身后,同时看向前方不停蠕动的草丛。 阿稻口中默念一字,反扣朝下的右手掌心处,血红的微光顿生。 她刚要出招,那堆草丛突然静下来。 紧接着,一个紧张兴奋中带着无限尊崇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始祖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别杀老朽!” 一个身形矮小偏瘦,衣衫褴褛,脑袋呈枣形,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长相奇丑无比的年迈鬼怪,双手高举着缓缓从草丛中走出来。 他步子战战兢兢,面色尤为激动。 刚走到阿稻近前,“扑通”一声,这鬼怪已跪倒在地。 他嘴里开始默念着什么,双手手臂弯曲,水平上下交叠,左手手掌心覆于右手手背之上,然后俯身朝阿稻三叩首。 接着,他的双手手臂高举直指于天,嘴里继续着复杂难懂的语言,然后再俯身三叩首。 阿稻看着眼前这一幕,竟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熟悉。 “此乃鬼怪一族的上古古礼,老朽特地前来拜见始祖大人。”苍老却底气浑厚的声音响起,年迈丑陋的鬼怪抬头看向阿稻,神色极其恭敬。 他古老沧桑的面部,爬满了一条条或短小或细长的蜿蜒而生的褶皱,生于其中的那一对双目,浑浊却炯炯有神,里面充满了一片赤诚之意。 “老朽的祖辈曾以坐骑之身追随始祖大人,始祖大人离世后的这2600多年来,我等没有一日不惶惶期待始祖大人的归来。” “上苍眷顾,皇天不负,今日老朽终于再次得见始祖大人,始祖大人重出于世,实乃我鬼怪一族之大幸!”此鬼怪说完,又重重俯身叩首。 第56章 赶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上前一步,将他虚扶了一把,道:“你快起来。” “谢始祖大人!”年迈鬼怪这才缓缓起身。 阿稻纠正道:“你可能误会了,我只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但我不是始祖厉鬼本尊。” 年迈鬼怪摇头,一脸固执:“始祖大人本尊于2600多年前已魂飞魄散,老朽自是知晓的,然,世间鬼怪无数,始祖大人最尊贵之血却偏偏择了您,这便是机缘,便是您的不俗之处。” 他语气坚定诚恳,又道:“人、鬼之气皆来自体内之血,您的气息便是始祖大人的气息,您自然当得上老朽唤您一句始祖大人。” 原来是崇拜始祖之血的鬼怪。 阿稻不想跟他继续纠缠有关称谓的问题,便敷衍道:“你说是便是吧。” 说完便准备和秦霜离开。 却不想这年迈鬼怪上前几步,挡在他们的道前,又道:“始祖大人,您可是要前往晋谷?” 阿稻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年迈鬼怪笑了笑:“始祖大人自胤安来,胤安外的四大鬼田乡,唯此路去往晋谷。” 阿稻看向鬼怪那双如炬慧眼,不由问道:“那你可知去往晋谷最近的路?” 年迈鬼怪脸上显现出得意之色,道:“老朽不才,别的不会,偏生对路甚是了解。” 阿稻面上一喜:“那你可愿带我们一程?” 年迈鬼怪一愣,眼中神色又惊又喜,他突然再次跪倒在地,边叩拜,边激动道:“遵命!” 出发前,年迈鬼怪抓起阿稻和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秦霜,将两人一把扛在肩头,一左一右。 “你做什么?”不光秦霜更慌,阿稻也慌了。 年迈鬼怪一怔:“始祖大人不是让老朽带你们一程么?” “没错。” “那就对了。”年迈鬼怪说完,便发动身上的鬼气,整个身子突地朝上空一跃,至半空后,又直坠而下,稳稳当当落于地面,接着再上升,再下坠,这般蹦跳地循环往复着,不断朝前飞快行去。 秦霜惊恐的抗拒声一路回荡…… 风呼呼声从耳边灌过,趴在老鬼左肩上的阿稻看着四周飞快晃动闪过的景致,心里早已乐开花。 没想到这鬼怪看似老迈体虚,实则身强力壮非常,竟能同时扛着她跟秦霜两人,以如此快的速度前行。 不愧是始祖厉鬼坐骑的后代,若以此行进速度赶路,定能提前抵达晋谷。 自己这次还真是撞到宝了! 考虑到阿稻的始祖之血会引来无数觊觎她的鬼怪,老鬼故意避开大路,专走鲜少为人所知的僻静小路。 这些小路有的是山石堆砌,有的是沼泽坑洼,有的杂草丛生,大部分都甚是难走,几乎看不到其他人或鬼怪有曾经过的痕迹。 阿稻不禁好奇,如此偏僻的小路,一两条还好,可如此之多,这个老鬼是如何得知的? 她倒是不担心他会害自己,若是想害,不用一路把她跟秦霜扛这么久还不动手。 只是这个老鬼身上的疑点着实稍稍有点多,不得不让人生疑。 阿稻正想着,突然一道黑影从面前闪过。 又来了一只寻腥而动的猫儿。 一张鬼脸蓦地在阿稻近前出现并放大,眼看她的手臂要被前来之鬼的利爪抓住的间隙,阿稻的身子突然被猛地托起窜入上空。 阿稻只觉耳旁的风声变得疾迅,身下老鬼的蹦跳幅度和频率变化已增加数倍不止。 一阵追逐之后,那只野鬼被远远地甩开。 这几天赶路下来,在老鬼的刻意规避下,一路上鬼怪比起之前的确少了大半。 但像刚才那样的情形还是发生了几次。 阿稻从最初的时刻警惕已变成现在的无动于衷。 反正有人帮她解决。 阿稻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体内的始祖之血还是有些用处的。 她不由歪头看向趴在另一个肩头上的秦霜。 自那夜他主动求自己帮他克服怕鬼的毛病后,秦霜的确在不停地改变中。 这种改变,以他整日趴在老鬼的右肩上这种姿态进行着。 从最初一见到鬼怪就吓得浑身不能动弹呈濒死之状,到现在见到鬼怪已然敢睁大眼与其直视,身子也不再发颤,眼神也镇定许多。 这是一种有如冰雪融化般悄无声息的改变。 毕竟,他这段时日,与两只鬼怪时刻密切相处着。 想要不改变都难。 又经过一整日的奔波,天色已现黄昏,阿稻轻拍了下身下的老鬼,道:“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吧。” “是,始祖大人。” 在一蹦一跳之间,老鬼稳稳落于地面,他身形“嗖”的一声窜入一旁的树丛之中,朝深处行去。 今日他们运气着实有些好,竟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到了一处茅草屋。 老鬼将阿稻和秦霜自肩头放下,笑着道:“连赶了几日的路,今夜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再过半日,我们便能到晋谷的入口。” 阿稻和秦霜皆是一愣。 阿稻惊喜不已:“这么快?” 原本十日的路程,如今竟只花了将近一半的时间便能完成。 老鬼笑着点点头。 “说起来,你似乎对所有的生僻小路都了然于胸。”阿稻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一说起路,老鬼脸上得色再现:“那是自然,老朽一族乃蹦跶鬼,最是擅长赶路,我们长年累月,整日里都在四处蹦跶行走,世间任意大道小道皆在我等脚下,自然熟悉这些生僻小路。” 蹦跶鬼…… 难不怪一路都蹦跶着走。 “你们为何整日四处蹦跶?”阿稻又问。 老鬼正色道:“蹦跶鬼一族几千年来,战斗法力在万鬼之中实属弱小,遇到强敌便以走为上策,是以老朽一族常年四处行走来训练脚力。” “现如今,除了蚂蚱鬼月如以外,世间再已无人、鬼能与老朽的脚力相提并论了。” 阿稻没想到竟从他口中听到月如的名字。 她若有所思,又道:“这几日多亏有你,你可有所愿之事?” 老鬼面露不解。 “你帮了我,我自然是要谢你,说出你所愿之事,我定全力帮你完成。” 老鬼闻言,眼神一闪,一抹兴奋爬上了他的脸。 他定定地看着阿稻,问道:“始祖大人所允的,可是任何愿望?” 第57章 处世之道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想了想,答道:“只有一个条件。” 她看向老鬼,一脸认真:“不能影响到我的主人,襄族玉公子。” 老鬼一怔,问道:“对始祖大人而言,玉公子很重要么?” 阿稻笑着道:“公子于我,高于一切。” 老鬼眼神复杂起来,原本老迈浑浊的双眼逐渐变得深邃。 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在胸前交叠,郑重道:“蹦跶鬼一族一直以追随并侍奉始祖大人之血为天生的使命,恳请始祖大人允许老朽伴于您的身侧,行守护之责。” 老鬼望着阿稻,神色中带着十足的期待,兴奋之意愈浓。 “这……”阿稻很是意外,却又为难。 “我虽继承了你想追随的始祖之血,但我的身份是公子的祭品,我终有一死,死前自有公子庇佑我,你护卫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而且,就算我允了你,公子和襄族都不会同意你入府,我不想让公子为难,是以,此愿我恐不能允你。” 蹦跶鬼眼中的兴奋之色褪去,一抹失落在眼底化开。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看来老朽跟我的父亲一一样,也被始祖之血拒绝了呢。” 阿稻:“你的父亲?” 老鬼嘴角浮起一抹怀念的笑意:“六百多年前,老朽的父亲曾经也像我这般,请求追随月篱大人,但也被拒绝了。” 阿稻带着淡淡的歉意,刚想说什么,只听老鬼又道:“既如此,老朽便无其他所愿,唯愿始祖大人健康长安,顺遂而活。” 阿稻露出苦笑。 她可是一个要被送上祭台的祭品,哪里来的“长安”,又哪里来的“顺遂”。 阿稻想了想,摊开右手手心,手心上瞬时出现一片黄木。 她将黄木递到老鬼手里,笑着道:“倘若将来有一日,你又有了新的愿望,便用这黄木信告知我即可。” 老鬼看着手心里一片泛着枯黄色泽的黄木,呆了呆。 随即他受宠若惊地急忙跪地:“始祖大人这是折煞老朽了,还请您将这片黄木收回!” 阿稻不解:“为何?” “这些时日老朽成为您的坐骑,为您引路,实是老朽的本分,您不必非要以一愿作为偿还。” “另则,老朽所愿,您给与不给,皆是始祖大人给老朽的恩泽,老朽既已无愿,始祖大人便不必再如此。” 老鬼说完便将黄木双手呈到阿稻面前。 阿稻无奈:“我给你黄木,不是给你的偿还,也不是恩泽,而是谢礼。” 老鬼一怔。 “我并非始祖本尊,过去你蹦跶鬼一族如何与之相处,我是不清楚。” “可若你要与我相处,你既然尊称我一声始祖大人,可否也按照我的方式来行事?” 老鬼面露犹豫。 阿稻伸手去将老鬼搀扶起来:“这世间,再强大的人或鬼,都有需要帮助,得他人庇佑的时候,就如同世间再难的事,也总有办法解决一样。” “我自知自身弱小,多半要靠借助外力才能摆平这世间人或事的难题,我若有求于人,便以黄木为据,允之一诺,正所谓一帮一谢。” “这,不过是我的处世之道。” 阿稻眨了眨眼,戏谑道:“我可没有利用自己身上的血去奴役其他鬼怪的习惯。” 老鬼一脸震色地看着阿稻,面前平淡无奇的这张极其普通的脸上,那双灵动透亮的双眸正焕发着勾人心魄的光彩。 耀眼而不可亵渎。 简直与父亲曾讲述于他的上一代始祖之血继承者月篱颠倒众生的风姿全然重叠在一起。 “始祖大人,此次老朽定会竭尽全力,帮您找回失踪舞姬,解您身上的一月预死咒!”老鬼神色格外认真地道。 阿稻有些被触动:“如此,便多谢了。” 接着,朝老鬼轻松地嘻嘻一笑,又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你先稍作休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 说完,她朝一旁正在收拾草席的秦霜看去:“秦霜,我们一同去寻些干柴和野味如何?” 秦霜应了一声,便和阿稻一道出门。 老鬼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看向手心里安静躺着的那片黄木,黄木散发出淡淡木香,徐徐传入鼻间。 老鬼嘴角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满脸的褶子越发紧密。 此时,朝树林里走去的秦霜时不时地偷偷打量身旁的阿稻。 阿稻没好气地道:“你突然不怕鬼了?都敢明目张胆地打量我了。” 秦霜有些尴尬,连忙收回视线,一脸的腼腆:“我并非有意……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原来你们鬼怪也有阶级之分……”秦霜吞吞吐吐地道,“你在鬼界里,定是如同玉公子在人类中一般的存在吧?” 阿稻愣了愣。 这个问题她从未去想过。 阿稻口气有些嘲讽地道:“就算是鬼怪里地位最高的又如何,在你们人类面前,所有的鬼怪都不过是生来粗鄙卑贱的生物而已。” 秦霜怔了怔:“其实像我这种人,跟你们鬼怪也没有太大区别。” “你是哪种人?” “我是寒门出身,在胤安贵人们的眼中,也不过比鬼怪高出那么一点点。”秦霜边说,还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丈量了两下。 阿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寒门子弟。” 所有的慑鬼师在面对阿稻时,皆行平礼,阿稻还以为他是下人身份,没想到竟是出身寒门。 阿稻有些唏嘘,寒门怎么说也还算是氏族吧,竟不想跟襄族家中下人的待遇相差无几。 “寒门子弟要想出头十分艰难,除了依附其他显赫氏族,大多便是如我这般,成为慑鬼师。” 阿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秦霜便继续道:“慑鬼师是以人气修炼慑鬼术,人气越浓,加上后天的勤学苦练,慑鬼术便越强大,因此,比普通人贵气更强大的氏族子弟,便是最适合修炼慑鬼术的人选。” “不过,虽然慑鬼院是隶属朝廷的一个官部,但毕竟常年与粗鄙下贱的鬼怪打交道,百族簿上的百家氏族的嫡系子弟自然是不愿成为慑鬼师,所以如今胤安的慑鬼师,要么是比权贵之家氏族子弟身份更卑微的寒门子弟,要么是百家氏族中的庶出子。” “寒门子弟在官场本就出头极难,可若是成了慑鬼师,便可很快与权贵搭上线,进而给整个家族带去荣誉和实质的利益,是比入仕为官更快捷简单的晋升之道。” “而对于百家氏族出身的庶出子而言,成为慑鬼师,又何尝不是一种为自己在家族之中谋得更多重视和权利的方法之一。” 第58章 书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思索着问道:“可殷二公子和慑鬼院的院长仇公子都不是寒门出身,这是为何?” 说起仇凌霜,秦霜双眼顿时冒光,目光中带着一股浓浓的崇拜之意:“仇公子是因自小便有极高的慑鬼天分,仇族长开明,加之对其宠溺有加,是以特许他修习慑鬼术。” “而殷二公子……”秦霜有些犹豫,但在阿稻殷切期望的眼神示意下,还是继续道,“殷二公子虽是嫡出身份,但他的生母其实并非殷族族长夫人敏夫人,而是殷族族长曾经的一名小妾。” “这名小妾在生下殷二公子后便出府离去,而刚好敏夫人膝下一直无子,所以便将出生起就失去母亲的殷二公子养在自己名下,并给与其嫡子的身份。” 权贵世家历来看重血统的纯正,殷恒因嫡子身份,虽成为殷族族长名正言顺的继承者第一人选,但从血统上来讲,他依然是庶出之身。 百族簿上氏族的嫡出子成为慑鬼师,若背后的家族势力不庞大,很容易就会成为权贵圈的笑话。 仇凌霜成为慑鬼师一事,没有闲言碎语传出,也是因为仇族的根基深厚,势力庞大。 殷恒的血统尚属庶出一脉,他成为慑鬼师,殷族内外自然也不会有人生出异议。 阿稻和殷恒此前在慑鬼院,被盛族旁支的几名贵子刁难时,阿稻便从他们的言辞间,多少能猜出几分殷恒的出身,与今日秦霜所言大致吻合。 阿稻兴趣满满地道:“仇公子和殷二公子皆已修满慑鬼术,不知道他们二人若是一战,谁会更甚一筹?” 秦霜想了想:“他二人虽从未较量过,但或许……仇公子更甚一筹吧。” “为何?” 秦霜迫不及待地急切道:“仇公子可是有‘胤安最强慑鬼师’的称号。”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阿稻不禁笑道:“你很仰慕仇公子?” 有着“胤安最弱慑鬼师”称号的秦霜,仰慕“胤安最强大慑鬼师”仇凌霜,完全说得通。 秦霜不自觉地又露出腼腆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阿稻忍不住故意调侃道:“他二人既同修满慑鬼术,修为应是相当,仇公子能得最强慑鬼师之名,或许跟他的出身有关吧,你更加仰慕仇公子,难不成也是因为仇公子在氏族中的身份更为显赫?” 秦霜连忙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哪是那等势利眼。仇公子和殷公子不骄不躁,潜心修习慑鬼之术,终而大成,他二人皆是我等慑鬼师瞻仰的对象。” “只是,他们虽慑鬼术修为相当,但仇公子以攻为主,而殷公子以守为主。” 说到此处,他声音低了低,有些惆怅道:“我怕鬼……自然更渴望成为仇公子那般的人。” 阿稻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秦霜突然想起一事:“不过,你若见着仇公子,最好避远些。” 阿稻不解:“为何?” 秦霜欲言又止:“仇公子有个外号叫’鬼见仇’,他天生对鬼怪格外仇视,所以……” 阿稻眨巴着一双小鹿眼睛依然盯着他。 秦霜抿抿嘴,不得不说得更透彻些:“你身负始祖之血,六百多年前,厉鬼月篱发狂吞噬无数氏族子弟一事,仇公子是知道的。” “所以,他很可能把我当成月篱,直接宰了,劈成两半?” 秦霜看着阿稻,阿稻竟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担忧和同情。 阿稻指着秦霜惊道:“我可是鬼怪,你竟然同情担心我?!” 秦霜面上一怔。 是啊,是从何时开始,他竟能跟两个鬼怪单独同行,此时此刻,还跟一个鬼怪毫无防备地,在这里推心置腹地聊起天来了。 若是放在以前,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发生之事。 “我……我好像不怕鬼了。”秦霜不确定地道。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突然闪现朝他面上扑来,秦霜吓得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向后,栽倒在地。 “哈哈~”阿稻叉着腰站在秦霜跟前,笑得好不畅快。 方才那黑影正是她变化而成。 “看来你不是不怕鬼,只是不怕我而已。” 秦霜坐在地上,面色惨败,呆呆地望着正笑得欢快的阿稻,心有余悸地出了一口长气,嘴角不由也浮上一丝笑意。 阿稻拍了拍秦霜的肩膀,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却是一副鼓励的口气:“你还是先把你这怕鬼的毛病彻底改掉,再去完成你想要成为强大慑鬼师的目标吧。” 秦霜面上一晒,点了点头,干净的眸子里含着一抹坚定。 已入戌时,夜海星河,四下一片寂静。 漆黑苍穹下,树林里偶有鸟雀发出几声空灵的叫声,回荡其间,片刻后又陷入沉寂。 树林深处的茅草屋内,传出响亮的鼾声。 附近突然传来拐杖杵地的声音。 “噔!噔!噔!”,一下又一下,逐渐越来越清晰。 茅草屋内的鼾声突然止住,一阵微动的窸窣声后,门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小缝隙,一双浑浊的鬼眼正透过缝隙朝外打望。 “是谁?”屋内,阿稻紧跟在老鬼身后,站在门边,一脸警惕地问道。 “是书鬼书先生,他最近一直在这一带徘徊,别担心,他不是恶鬼。” “他……他要做什么?”秦霜紧张的声音传来。 老鬼刚要回答,门外突然响起一声低沉的询问:“请问,你们谁可以给我记忆?” 阿稻和老鬼交换眼色,阿稻朝他点了点头,老鬼便打开了房门。 月光下,一个面容略削瘦,长相如寻常人类,个头适中,一身布衣作书生打扮的男鬼正杵着一根青木拐杖站在门口处。 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老长,延伸到一旁的草丛里,周身透着几分孤寂潦草。 老鬼对阿稻和秦霜解释道:“他每日都这般,寻人便问这个问题。” “他为何如此?”阿稻问道。 老鬼:“每日一入子时,他当天的记忆便自动没了,他永远只记得当天发生之事。” 原来是一个只拥有一日记忆的鬼怪对记忆的执念。 阿稻和秦霜都是第一次听说此等稀奇事,都有些兴趣。 阿稻上前一步,双手抱在面前,问书先生:“你问我要记忆,我总不可能白给你吧,你拿什么来作交换?” 书先生摸了摸全身上下,除了手里杵着的那根青木拐杖外,空无一物。 他看向阿稻,刚要将那根拐杖递给阿稻,阿稻已拒绝道:“我不需要你的拐杖。” 书先生有些为难,只得摊了摊手。 阿稻便又道:“我兴许能给你你想要的,可你却给不了我想要的,看来这笔交易做不了。” 书先生面上有一丝动容:“你想要什么?” 阿稻想了想:“我想知道及笄礼鬼的下落。” “及笄礼鬼是谁?” “无实体,擅分身之术,是及笄礼本身所化的鬼怪。”一旁的老鬼帮忙回答道。 书先生眉头微蹙,很是认真地就地而坐,想了好一阵。 阿稻三人也极其有耐心地,站在门边,等了他一阵。 四下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除了偶尔一两声轻促短快的虫鸣,只能隐约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书先生开口道:“红妆……” “蛇……” “还有鹿尸。” 第59章 化骨为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等人闻言皆是一愣,均一脸不解地看着书先生。 书先生又道:“我今日遇见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在附近。” 老鬼问道:“你是说及笄礼鬼?” 书先生点头。 阿稻疑惑:“你方才不是还不认识他么?” “今日我途径之地,有两股相同的鬼气出现,应是有鬼怪用了分身,我也未曾探查到他的实体。从这两点来看,符合你们所说的及笄礼鬼。” 阿稻很是欣喜:“你所言可作真?” “我只有一日记忆,自是格外珍惜每日所见所感,何以作假?” 此话听着还算有理。 阿稻:“可你怎知自己没有出错?” 书先生想了想:“你们是否还有其他想找之人,或者东西?” 老鬼和秦霜皆摇头。 阿稻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个总是置身于花草之间,一身石青色布衣,笑容温润的三皇子。 阿稻便道:“我想寻一株奇花异草。” 书先生听完后,再次蹙眉就地而坐,苦思冥想了一阵。 阿稻三人,也再次极其耐心地等了他一阵。 等到阿稻打完第三个哈欠,书先生突然动了。 他抬头,伸出右手,指向阿稻身后。 阿稻和老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神色紧张的秦霜。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秦霜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口水。 书先生这时起身,朝秦霜走去,秦霜强忍住才没逃走的冲动,双眼紧闭着,一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模样。 只是待书先生走近后,却突然绕开秦霜,朝前方走去。 阿稻经过秦霜时,用嘴型比了个“有进展”的唇语,便跟在书先生后面,一起离开。 四人沿着书先生所指的方向直线行进,未有一刻停歇。 走了数里路,离那间茅草屋越来越远,远得阿稻快要失去耐心之时,书先生终于停下了步子。 他指着前方不远处,问道:“这株可称得上奇花异草?” 一片漆黑的荒野之上,隐约可见一条羊肠狭窄小路,小路某处,间歇性地闪烁变幻着黄、蓝、红三色,隐现于一片葱绿杂草之中。 四人走近,才看清发着三色光的是一株一半巴掌大小的小花,正中的水色花蕊被三片如浮云般缥缈朦胧的叶子所围拢,看上去美轮美奂。 老鬼惊叹道:“这是鬼界圣花三色云昙,极其罕见!” 他看向书先生,诧异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此处有此花的?” “我今日丑时路过看到的。” 阿稻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书先生,眼神中多了几分慎重和审视。 半晌,她开口道:“我现在相信你所言非虚,既然你应了我所求,我便也应你所求,我有一法或许可以让你一直存留记忆。” 阿稻说完,便施法在右手两指间凝结出一抹血红法光,然后朝自己胸口正中位置点去。 在指尖法光点入胸口的一瞬间,阿稻周身发出莹莹红光。 一旁的老鬼惊道:“始祖大人,难道您要化骨为灵?” 所谓化骨为灵,是鬼怪取出身体里的骨头,用其化出鬼灵,而鬼灵是骨头所属鬼怪的一抹意识。 当鬼怪的骨头被取出一部分后,体内的鬼髓会自动补充生长出新的骨头。 阿稻看了老鬼一眼,算作默认。 她口中默念几句术文后,指尖缓缓退离胸口处,一小节发着淡淡血红光泽的骨头也跟着从身体里被抽离出来。 红光渐渐消失,阿稻将摊在手心的一小节骨头递给书先生:“你是书鬼,身为一本书,内里怎可空空如也。这是我的一抹鬼灵,它可助你记录你每日所见所感,如此,你便可书写你的书了。” “这本书的内容,便是你的记忆。” 书先生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强烈的波动,他面色涌动着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这一小节骨头。 随即,书先生显出他的原身,停在半空,那是一本棕黄色牛皮书。 牛皮书与阿稻的小节骨头分别化作黑、红两道光点,跳动着互相交融,最后逐渐融为一体,化作一道红色光晕。 红色光晕划过半空,变成一本崭新的红色牛皮书,书皮之上题有“鬼物言志”四字书名。 “鬼物言志,好书名!”秦霜不禁赞叹道。 书身发出一道红光,又变回书先生的模样。 书先生以极其庄重的姿态,缓缓纳气吐气,然后睁开眼睛,静静地看向阿稻。 他未有一语,只是慎重而恭敬地对阿稻伏地叩拜:“多谢。” 阿稻上前扶起书先生:“我法力浅薄,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书先生起身,露出发自内心的、开心感激的一笑:“已经很好了。” 就在这时,他整个身子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术一般,突然一动不动。 他原本稍显熟稔的表情也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陌生和迷茫。 阿稻和秦霜正有些莫名其妙,却听老鬼看着浩渺无际的天边,缓声道:“子时已至,他一整日的记忆又消失了。” 一旁的书先生闻言,陷入了一阵沉思,片刻后,他眼神中那抹淡淡的熟稔又恢复过来。 他笑着看向阿稻:“原来是您给了我记忆。” “你……你还记得?”老鬼和秦霜一脸惊诧。 书先生点头,瞬间化作一道黑光,变回了红色牛皮书的真身。 阿稻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寥寥几句,已将他们今夜发生之事尽数记录了下来。 书纸和字透着墨香,徐徐传入阿稻的鼻间。 “寻忆。”阿稻指尖自最上端的小字标题上摩挲而过,小声念道。 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暖意。 彼此心愿皆已达成,书先生与阿稻三人便告辞离去。 经过跟着书先生一夜寻三色云昙这一遭后,阿稻三人此时已尤为困乏。 他们懒得再走回茅草屋,索性在附近寻了一个小山洞,就地而卧,沉沉睡去。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三人再次上路。 因为只剩半日的路程,加之有了书先生提供的线索,是以今次三人行进路上,无论身或心,皆格外轻松。 依旧是老鬼两边肩上各扛着阿稻和秦霜,他们按书先生所说,上路不久便寻到了第一个线索—— “红妆”。 第60章 红妆,蛇,鹿尸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山坳处有一个小村落,住着几户人家,其中有两户的女儿都在昨日及笄。 而在这两户之中,其中一户的女儿在行完及笄礼后便立刻出了嫁。 书先生口中的“红妆”,指的应该就是那户及笄礼和婚礼连着先后举办的人家。 “两户人同时办及笄礼,书先生自然便感应到了及笄礼鬼两个分身相同的鬼气,定是这里没错。”秦霜一脸喜色。 书先生提出的红妆、蛇、鹿尸,是及笄礼鬼踪迹的路线线索。 “红妆”处,及笄礼鬼已离去,于是三人一鼓作气,继续朝下一个线索寻去。 半日过去后,他们便抵达晋谷入口处,而就在入口的附近,一片已现枯涸之态的沼泽地中,他们找到了“蛇”和“鹿尸”。 沼泽之地上,有一头梅花鹿和一条菜花蛇互相纠缠着深陷其中。 鹿只剩最后的一只鹿角在外面,而奄奄一息濒死的菜花蛇,一部分身子纠缠在鹿角上,另一部分身子随着鹿身一起已陷入沼泽之中。 “又打架!天天打架!老汉我隔三差五就得清理这些腌臜玩意儿!消停不得……”一个老头粗壮的抱怨声突然从旁响起。 阿稻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农夫正怀抱着一根粗长木棍,走到沼泽边,熟练地用木棍将陷入沼泽里纠缠至死的蛇跟死鹿一边拉划着一边捡上岸。 那老汉口中继续碎碎念着:“秀儿今儿个及笄,这等好日子,还得来收拾你们这堆烂摊子……” 阿稻三人闻言,双眼皆徒然一亮。 那老汉将已彻底断了气的蛇和死鹿埋入提早挖好的土坑后,便快步赶回家去。 阿稻三人紧跟其后,等抵达老汉家中时,果然见到家中正在筹办及笄礼,老汉口中的“秀儿”正是他最小的女儿。 这是今日第三户办及笄礼的人家。 阿稻三人静候于外,半柱香的功夫,众客齐聚一间祠堂内,一名身着采衣,梳双鬟髻的少女徐步走入。 及笄礼正式开始。 老鬼突然提神,低声提醒道:“来了!” 来的,自然是及笄礼鬼。 下一刻,阿稻三人皆感应到一股强劲的鬼气进入祠堂之中。 随后,该鬼气迅速分离出另一股完全相同的鬼气,朝祠堂外而去。 阿稻三人紧跟而去。 相隔百里外的胤安,襄府玉扰院内的书房。 襄玉一身白玉道袍,头束玉冠,正悠闲地倚窗赏竹。 一阵脚步声渐进,狸奴走进来,躬身恭敬道:“公子,盛二公子那边有动静了。” 襄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微微坐直身子,整了整广袖,悠然道:“她那边呢?” “得到了一个书鬼提供的线索,此时应该已经找到及笄礼鬼了。” 襄玉有些意外:“哦?” 狸奴笑眯眯地解释道:“作为交换,她以骨化灵,赋予了那书鬼一抹书灵,解决了那书鬼只有一日记忆的难题。” 襄玉神色微凝,旋即懒懒一笑。 他起身朝书房外走去,狸奴紧跟其后,笑眯眯道:“公子,话说那及笄礼鬼不直接前来向您要回雾濯,反而要抓走舞姬,引人前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恐怕救回舞姬一事没那么简单。” “那是自然,”襄玉音色清冷,带着一抹漫不经心,“我要的,就是它的不简单。” 两人走到书房院落入口处,险些跟一个匆匆走来的小厮撞上。 那小厮一见是襄玉,吓得连忙跪地告罪:“小人莽撞,望公子恕罪。” 襄玉:“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连忙答道:“老族长昨日使唤一个厉鬼打扫屋子,那厉鬼是个顽固性子,通宵劳作,一口气都未歇息,方才过劳而死了。” 襄玉口气淡淡道:“死了便死了,抬出府埋了罢。” “是。”小厮连忙告退。 身后的狸奴此时却是面色微滞。 …… 一片临湖的树林里,阿稻三人背靠背,皆神色警敏地观察着四周。 丛生杂草,林立树木之间,仿佛有空气飞快流动的微弱声响。 “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一个轻柔的男声突然自上空响起。 阿稻眼色一沉:“抓走舞姬的人,果然是你!” “又一个继承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你既然能找到这里,肯定已知晓我所求,那样东西也该归还于我了吧?” 老鬼出声道:“想要东西可以,但是东西和人得同时交换。” 上空的男声停顿一二,突然发出一长串的大笑:“蹦跶鬼一族还真是奴性不改,数千年过去了,始祖厉鬼都化成灰了,你们却依然前赴后继地一心想追随其血统,成为她的胯下之骑。” “不过看你这样子,倒是比你那位早已入冥地的上任蹦跶鬼长老父亲要幸运些,终是入了始祖血脉的眼了。” 鬼怪里的长老便如同氏族里的族长。 阿稻吃惊地看向老鬼,没想到他父亲的来头竟这么大。 若老鬼的父亲是上任蹦跶鬼长老,根据鬼界中鬼怪一族的长老位子的世袭体系来推断,那老鬼的身份岂不是…… 现任蹦跶鬼长老! 老鬼从容回道:“如你所言,我确是一心想要追随始祖大人,但我还未成为始祖大人的坐骑,是以,我今日便承你吉言,望我早日能完成父辈意愿!” 上空传来及笄礼鬼一声不屑的冷哼:“奴颜婢膝!只是可惜了,你一心追随推崇的始祖血脉,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都摆脱不了成为祭品的悲惨命运。” 老鬼脸色一变。 及笄礼鬼嘲讽蹦跶鬼一族,老鬼尚能神情自若,可一提到阿稻,他便绷不住了。 及笄礼鬼似是发现了这个规律,他再接再厉道:“你蹦跶鬼一族,在六百多年前,也信誓旦旦地要守护好始祖血脉,结果呢,那厉鬼月篱是死是活竟到现在都不曾知晓。” “如今这个,你们又要守护,只是可惜了,她死期已定,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心甘情愿地等着被人类处置,当真是可悲可笑!” “哦,差点忘了,她如今还中了我的一月预死咒,这可真是大不幸啊!”及笄礼鬼口气尤其的幸灾乐祸。 老鬼此时已气得脸色发青。 林间突然狂风大作。 树木杂草被风吹得左右摇曳,枯枝烂叶被卷入半空,打着旋儿,吹入一旁波光粼粼的湖泊之上。 阿稻和老鬼下意识地以袖挡住风浪,秦霜吓得双手抱着头,缩在两人身后。 眨眼之间,阿稻发现放在怀中的雾濯,已不知何时被及笄礼鬼收走了。 她心下一凛,飞身扑向上空。 一阵胡乱地用法术攻击四周,无奈那及笄礼鬼无实体,她根本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 阿稻烦躁地一声大叫,朝空无一人的四周吼道:“滚出来!” 第61章 阳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很快,及笄礼鬼的声音自半空再次传来:“赋雪公子当年借走我的雾濯,未按时归还,那些身中一月预死咒的人和鬼怪,权且算作他违约的代价吧。” 末了又加上一句:“当然了,这个代价,也包括你。” 说完他便化作一道力道强劲的风,自林间穿梭而过,迅速走远,踪迹杳然。 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掉! 阿稻心里升腾起这个强烈的念头。 这是她第一次受公子之命做一件事,决不能失败! 离预死咒发作还剩十二日,若此时放走及笄礼鬼,再要找到他夺回舞姬,时间恐怕根本来不及! 阿稻念头一定,瞬间飞身朝风过留痕之处追去。 身后的老鬼不得不扛起因还未完全克服怕鬼之症而有些腿软的秦霜,紧跟阿稻而去。 半空之中,阿稻紧闭双眼,屏气凝神,五感汇聚一处,感知及笄礼鬼的鬼气流动方向。 “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可否一试……”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带着些许迟疑的微弱声音。 阿稻睁开眼,扭头看向与自己并行的老鬼肩头处,刚好对上秦霜那双干净的眸子。 阿稻应道:“什么法子?” “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把它逼到湖中,这样就能根据水波的流动,清晰看到他逃走的方向,然后我们再设法将其捉住。”秦霜建议道。 老鬼:“此法不可行,且不说及笄礼鬼身体无实形,根本捉不住他,就说他这两千六百多年的年岁,相当的老奸巨猾,你这等伎俩,在他眼里实属拙劣,他定能立马识破。” 阿稻却道:“秦霜之法,或许可行,若是阴谋,他自然会立马识破,可若是阳谋呢?” 老鬼和秦霜皆是一怔。 “若是阳谋,就算他识破了,也依然会前往。”阿稻又道。 说完此话,她立马停下,朝前方大声喊道:“我想与你立下一赌,若你赢了,便可得到一滴我的始祖之血!” 前方急速流动的空气蓦地停滞下来。 老鬼和秦霜皆是吃惊地看向阿稻。 老鬼想要出声阻止,却被阿稻一个眼神制止。 阿稻又道:“人鬼两界皆知,喝过始祖之血的鬼怪,能彻底消除对人类的畏惧,这笔买卖于你而言很划算,如何?” 半晌,及笄礼鬼应道:“若我输了呢?” 上钩了! 阿稻嘴角一勾,回道:“把舞姬还与我。” 沉默一瞬,那头又问:“如何赌?” “你我潜入湖泊之中,先抓住对方的那个人,便算作赢家。” 及笄礼鬼大笑起来:“你这是在跟我玩阳谋啊。” “所以,你接受还是拒绝?” 思索片刻,及笄礼回道:“有如此一个正当的理由能喝到始祖之血,又不用得罪你身后的赋雪……哦,不,如今应该叫玉公子了,何乐而不为?” 前方空气又涌动起来,少顷,不远处的湖面上溅出一阵水花。 及笄礼鬼已入湖中。 阿稻飞身而上,“噗通”一声,也一头扎进湖里。 此时阳光初升,湖水偏寒,阿稻身子刚没进去,便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瞬间灌入体内。 这是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感觉,阿稻的意识不由地有些涣散,她忆起此前在雾城兰铃谷中的炙河里摸鱼的那段日子。 雾城四季皆冬,比起炙河中若千年玄冰般的极冻之水,这一方湖泊里的水实在是不足挂齿。 一道凌厉的杀气突然朝身后袭来! 阿稻心中警铃大作,一个翻身,朝一旁侧闪而去。 一道如白色飞鱼般的水波如离弦之箭,“嗖”一声,从她的手臂肌肤上相擦而过。 阿稻感觉一丝淡淡的灼热,她低头朝手臂看去。 水波所擦之处,被划破了一道小口。 坠入湖水的面上,迅速化开出一朵不大不小的淡红色带血的水花。 阿稻扭头望向四面八方的水域,见四处皆有水流涌动。 每一处涌动,还有一模一样的鬼气交融其中。 及笄礼鬼用了分身之术。 几处水波开始朝阿稻袭击而来,阿稻身手敏捷地闪躲之余,朝它们主动进攻,争取能将其擒住。 湖面之下,一时间陷入混战。 阿稻因身形闪现过快,只隐约能看到在水中飞快移动的一抹红影。 红影与水波纠缠,搅动水浪翻腾而起,窜起一串又一串无数的水泡。 水泡一路延展向四周,又弥散破灭。 湖面之上,却平静如镜。 数番交锋后,阿稻在湖水里,已累得气喘吁吁。 她原本以为在水中能肉眼看到及笄礼鬼的移动轨迹,便能更容易抓住它。 可当她真的下到湖中才发现,就算通过涌动的水波掌握了及笄礼鬼移动的方向,可及笄礼鬼的分身究竟在水波中的哪个位置,她却很难精准判断。 光靠自己对鬼气的感知是根本无法做到的。 就算阿稻真的抓住了及笄礼鬼的分身,为防止分身自动消失,她还不得不驱动字令术将分身的鬼气锁住,如此一来,将要耗费更加巨大的法力。 就比如方才,阿稻采用的是躲闪加追击这一双管齐下的策略,持续输出体力和法力。 可阿稻法力微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损耗,是以此时才会精疲力竭。 若想抓住及笄礼鬼,必须彻底破了他这分身之术。 阿稻正如此想着,余光中突然感应到她的前后左右以及上方有某种巨物正朝自己迅速靠近。 阿稻猛一回神,发现不知何时,湖水已凝聚成四只巨型手掌,如同四面水墙,正朝自己推进而来。 这是准备把她所有退路阻断,将其困于其中。 阿稻死死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巨型手掌,脑中一片空白。 望着高耸过顶的手掌水墙,正如泰山压顶气势汹汹而来,阿稻只觉逃离不得。 一种歇斯底里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绝望感逐渐蔓延开来…… 心口一阵紧缩,熟悉的锥心之痛再次出现,阿稻面色痛苦地跌倒在地。 四方水墙压得阿稻难以呼吸,几近窒息。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不见半点光亮的某个未知之地,四周空气潮湿闷热,却有一股淡淡的篱花香,绵延不绝地混入鼻息之间。 自然产生的意识中,自己是初生刚醒来的鬼怪,而这片黑暗便是孕育自己的鬼田。 有一丝微白的光亮渗进来,这道光亮的形状如同开了口的月牙,从最初的一道缝隙逐渐加宽加大,最后完全打开。 阿稻直觉刺眼,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住眼前。 一个清冷慵懒的声音在耳边悠然响起。 “既已醒了,便出来吧。” 第62章 再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鼻间隐隐传来一股淡淡茶香,清新雅然,煞是好闻。 原本身体还有些疲态的阿稻在吸入这股香气后,瞬间觉得通体舒畅出不少。 待适应了这道微光后,阿稻放下挡在眼前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缓缓伸过来,阿稻抬头望向手的主人。 在月色和白色微光的映衬下,一身着白玉道袍,头束玉冠,面容秀雅,周身透着矜贵高华气质的少年,正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望着自己。 这少年的容貌…… 不正是之前她因被摄魂而看到的幻象里的那名少年么? 他是赋雪! 赋雪的旁边,狸奴的头探过来,被明暗切割成两半的那张脸,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 他手上提着的一盏白玉羊角灯,方才那道突然侵入黑暗的光亮,正是自此灯发出。 他正在细细地打量自己。 “公子,瞧着还不错。”狸奴笑眯眯道。 一阵夜风袭来,一片篱花花瓣自上空徐徐坠落,停落在她胸前的衣衫上。 阿稻用自己细嫩的小指头挑起那篱花花瓣,然后仰头看向头顶。 这是一棵苍天大树,树冠发着莹莹白光,白光笼罩之下,无数茂密盛放的篱花争奇斗艳,簇拥成朵,竞相怒放。 如珠玉般莹白的细碎夜光,透过枝叶和花硕的缝隙,倾泻而下,点缀上一层朦胧梦幻之色。 阿稻飞快地环顾四周。 她认得此处,正是此前在被摄魂的幻境之中看到的篱落斋,月篱和赋雪六百多年前的居住之地。 赋雪望着依旧躺在鬼田里的阿稻,懒懒道:“你生于篱花树下,时逢月明,便唤作月篱吧。” 襄赋雪的模样虽然跟襄玉并不一样,但他说话的声音,却与襄玉的几乎分辨不出差别。 阿稻一怔。 月篱…… 她不由地望向夜空,只见在一片广阔的黑暗之间,那弯发着血色光泽,异常醒目的明月,正被一层轻薄的云雾缓缓靠近着。 中元夜,血月显,鬼门开,万鬼出。 原来今夜是月篱出生的日子。 鬼田之外,赋雪的手凑得更近一些:“出来吧。” 阿稻如中了魔怔般,下意识地将自己手交向赋雪的手中。 在两人的手即将接触之时,眼前的景象极速变化,又陷入初时的全黑。 顷刻,黑暗再次褪去,光亮重现,已是白昼。 阿稻不知何时,已站立于篱花树外的一处角落。 她发现自己从“月篱”这个当事者,已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在她前面不远处的篱花树下,赋雪、月篱和狸奴正极为融洽地和谐相处着。 赋雪一身白玉色道袍,领口大敞,头束金冠,正坐在篱花树下悠闲地抚琴。 狸奴恭敬地立于一旁,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前方空地的方向。 那处,身着艳红衣裳的绝色少女月篱,正和几只鬼怪用法术对打着。 不远处的赋雪偶尔放慢琴音,对战斗中的月篱的驭字之术指点一二。 他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琴弦,但仿佛月篱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里。 眼前闲逸的景致突然消退,转而又出现新的画面。 阿稻看到月篱将她自己置身于蒙蒙细雨中,正在院子里,围绕着那棵大篱花树,欢快地奔跑着,口中不停地喊道:“下雨了,长身体了!长身体了!” 画面再次更迭。 月篱的袖口和裤口高高卷起,她提着一个小木桶一脸兴奋地沿着田埂,快步走回篱落斋。 待回到院落里,月篱迫不及待地将木桶里的一条条小黄鱼捞起来,然后走到正在篱花树下烹煮茶水的赋雪跟前,献宝似地一一展示给赋雪看。 一条鱼不小心从月篱的手心溜走,刚巧砸在赋雪的茶具上,现场顿时一片狼藉。 赋雪淡淡地抬起眉眼,看向月篱,不怒自威。 月篱心虚地脑袋瑟缩了下,却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她老老实实地双膝跪在地上,眨着小鹿般灵动璀璨的双眼,一脸的可怜楚楚,等着赋雪的惩罚。 阿稻看着这副画面,嘴角不由地勾起一丝笑意。 画面此时再次变幻。 这是在篱落斋的正厅内举行的一场简单的及笄礼。 各类礼器已准备就绪,观礼者数位,根据随侍的小厮婢女的打扮,可分辨出这些人皆是襄氏族人。 及笄礼开始时,阿稻身着普通红色襦裙,梳着双鬟髻入场,过程皆由襄族中人代劳。 因鬼怪的及笄,比人类随意简单许多,所以月篱的及笄礼并不太讲究。 月篱的赞者,极为特别,竟是赋雪。 赋雪一身白玉道袍,缓缓走到月篱面前。 他从托盘中拿起一根别致的簪子,正是那孕育月篱的鬼田“篱落簪”。 赋雪动作轻柔地将篱落簪插入阿稻的发髻中,眼神是阿稻从未见过的温柔。 篱落簪插稳的一瞬,簪上的篱花突然如有了生命一般,争相绽放,偶有数朵翘立枝头的篱花伴随着莹莹白光,坠落而下,呈现出一方世外微小仙境。 此乃篱落之境。 虽然此前襄玉将篱落簪插于她头上时,也引动了这美轮美奂的篱落之境,但这是阿稻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将完整的篱落之境收入眼底。 尽管阿稻无法目睹自己在篱落之境下是何般模样,但她这一刻却无比清楚地知道,篱落之境与月篱,是天生为彼此而生。 娇人玉骨香肌,娇俏动人。 两尾笼烟眉若溪流,依傍在如小鹿般漆黑的灵动双眸之上。 篱花缤纷坠下,顺着温柔细长的水流,沿着眉间缓缓淌过。 眉眼之下,波光闪动,花影倒映其上,与其交相辉映。 双眸内,烟霞生。 动静之间,花坠再现,玉人与篱落逐渐相生相融,最后浑然一体。 净若白玉,艳若花靥,动若和风,静若暗香。 此等绝美境态,世间再无其他能与之比拟,正是勾人魂魄。 阿稻正看得入神,却再次陷入一片彻黑。 黑暗再次尽褪之时,阿稻却被眼前所见惊呆住了。 原本气氛融洽的及笄礼现场,已成了一片修罗场! 礼器凌乱地在屋内随处洒落着,几乎将屋子全部染红的鲜血喷洒在地面、墙壁和桌椅各处,血腥气四溢。 原本穿戴整齐坐在观礼席的襄族族人,此时已变成数不清的尸体,七横八竖地歪斜在地上,从屋内一直延伸到院内外各处。 白昼方逝,黑夜已临。 第63章 血夜与字化之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阿稻心惊地看着这一切,一脸地难以置信。 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公子!” 阿稻脚下生风,飞快地跑过去,刚出了回廊,就看见惊人一幕! 被一群浑身带伤,衣衫染满鲜血的襄族人和慑鬼师包围在中间的月篱,此刻嘴里…… 竟衔咬着…… 赋雪的半边头颅! 赋雪的另半侧头颅依然连接着身子,直愣愣地倒在月篱脚边的一滩血泊之中。 月篱的双眼之中,布满了恐惧,难以置信,惊吓,…… 还有无助,哀戚,懊悔,自责…… 有两行血泪,从月篱的双眼中缓缓渗出来。 一丝绝望逐渐爬上月篱的脸庞,逐渐延展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最后终于抵达全身。 月篱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凄厉惨叫,惨叫声传入云霄,刺破夜空。 也化作一道利刃,狠狠地扎进阿稻的心口处。 一颗绝望的种子,在阿稻的心口迅速生根发芽,然后破土而出,向上以极快的速度飞快生长着。 对月篱所经历之事,她一如既往的感同身受。 阿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篱落斋上空,高悬的弯月,血色更甚。 血夜就此开启…… 月篱原本清澈透亮的双眸瞬间转为阴鸷,一道寒光闪过,腾起血红色的嗜血光芒。 浓郁的鬼气,源源不断地自她身体外泄而出,迅速包裹住她的周身。 “我要你们,统统都给他陪葬!”月篱冰冷的声音,如同万恶之鬼自冥地归来,充满了死亡和决绝的气味。 有人惊恐地大喊道:“是血色鬼眸!始祖厉鬼苏醒了!快逃啊!” 众人如被骤然惊飞的群鸟,纷纷四散逃走,慌乱成一团。 月篱散发着血红色的一双鬼眸,冷冷地注视着眼前逃窜的人类,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 下一刻,月篱化作一道红光,朝那些逃窜的人类直袭而去。 红光所经之处,血浆迸射,无数个身体瞬间被爆破肢解,七零八落。 残肢断臂,血浆肉块,四处横飞。 如同人间炼狱般,此时的人类如同等待屠宰的蝼蚁,任月篱凌虐残杀。 痛哭声,惨叫声,绝望声,惊恐声,此起彼伏…… 月篱浑身浴血,身形诡谲,极速移动。 或撕咬肉体,或扯断脖颈、手臂,或一击即中,手段残忍血腥。 她的驭字之术招式多变,正如襄玉所言,极为出神入化。 阿稻看到月篱化字为任意事物,以用之攻击对抗,此乃驭字之术的第二阶“变化”,字化之术。 月篱又以字召唤出数个与人类无甚差别的字御,命其分头行事,展开屠杀嗜血盛宴,此乃驭字之术的第三阶,也是最高阶,字御之术。 月篱还使出那招阿稻惯用的字御之术初阶“字令之术”,威力却比阿稻高出数倍不止。 月篱使出的字御之术,果然与自己的大相径庭,阿稻心里无奈地道。 奇怪的是,如此惨不忍睹的场面,阿稻竟也觉得痛快,毫无丝毫恐惧或恶心,反而有一丝畅快淋漓之感。 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场视觉盛宴,不管是字御之术施展开的宏伟,还是血淋淋的屠杀产生的壮丽。 这难道也是因为跟月篱感同身受所致? 阿稻五感聚一,将月篱出神入化的驭字之术实战一幕,深深地印刻入脑中。 耳边传来水波涌动的声响,意识深处似有声音正在焦急地呼唤她。 “始祖大人!始祖大人!” “阿稻!快醒醒!” 是啊,我是阿稻,我体内蕴含着和月篱一样的始祖厉鬼之血。 虽我与月篱感同身受,痛其所痛,乐其所乐,可我终究不是她,我不是月篱。 他们为何这般急切地唤我? 对了,我是与他们一起的,我们一起前往晋谷,为的是救回舞姬。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及笄礼鬼…… 及笄礼鬼! 被五面手掌水波形成的水墙掣肘于内的阿稻,从沉睡中猛然睁开双眼! 秦霜和老鬼自湖泊岸上传来的呼喊声,瞬间变得清晰。 阿稻双眸之中,一道血红光芒飞快地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嘴里默念一字,右手手心立刻浮现出“斧”字。 阿稻念出一长串术文,手心的“斧”字立刻变成一抹红色法光,飞入湖水中。 湖水立刻起了变化,仿佛有了生命般,一路被这道红色法光指引着涌动而起,迅速汇集成一把刃处锋利的砍斧,悬浮于阿稻面前。 阿稻大声念出一字:“破!”旋即将手心浮现出的“破”字拍入那水状砍斧处。 那把砍斧顿时爆出一阵红光,狠狠地朝五面水墙砍去。 一通乱砍后,水墙壁垒轰然崩塌。 及笄礼鬼一声“咦”的诧异声,在湖水的某个方位传来。 阿稻猛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那处水波涌动剧烈程度明显高过其他地方。 正是及笄礼鬼分身所藏身之处! 阿稻眼中寒光乍现,身形化成一道红光,闪现至其正上方。 又一道红色法光自阿稻手心处飞出,径直钻入及笄礼鬼的藏身处,一个女子所用的翠色发簪逐渐显现出来。 阿稻手法迅速地抓起发簪,施法将里面的鬼气暂时锁住。 “竟然用字化之术将我的分身实体化,你是何时进阶到此的,你刚才明明还是初阶?!”及笄礼气结不满的声音自那翠色发簪传出来。 阿稻不答,对水波细心观察,继续感应及笄礼鬼其他分身的鬼气。 她很快便将及笄礼鬼的另两道分身一一制衡住,此两道分身在阿稻的字化之术之下,皆由无实体变化为肉眼可见之物“三脚青铜香炉”和“水青色瓷釉酒杯”。 它们皆与及笄礼相关。 阿稻颇有几分得意地看着这三件物什,笑道:“你输了。” 说完便自湖底一跃,破湖面而出,飞身上岸。 阿稻在岸边停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充沛的鬼气正自鬼髓处流窜而出,遍及全身。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周身鬼气更浓郁了,自己更强大了。 这便是进阶到字化之术后,身体产生的变化吧。 直到此时此刻,阿稻才茅塞顿开,想明白为何此番救舞姬的任务,公子会授意鸾大人仅派出胤安最弱的慑鬼师协助自己。 公子的目的,正是为了让自己在危机之下,修习字御之术。 而她不负公子所望,真的做到了! 第64章 容颜改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早在岸边候着阿稻的老鬼和秦霜,显然也察觉到了阿稻的变化。 但这种变化不光是阿稻的鬼气,还有她的容貌和气质。 皮肤比先前白出许多,刚及背心的长发如今已及腰部,身材更为丰腴,双眼越发灵动有神。 素来毫无美感的周身竟泻出几丝艳魅之色,让人移不开目光。 阿稻缓缓转身,望向他们的瞬间,一抹淡笑在嘴角浮起,若那枝头上簌簌翩落的白玉篱花般,纯净无暇。 见秦霜和老鬼一副目瞪口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模样,阿稻有些不解。 她蹲下身,借着湖面去查看自己的脸,却见上面倒影出的,竟跟自己不似同一人。 阿稻不由地认真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但她能从轮廓上辨认出,这张脸确是自己的无疑。 却比先前精致细腻了些。 就如同有人拿了一把削刀,对先前的粗犷平淡进行了一番垦凿修葺。 只是这张脸,仿佛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阿稻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并缓慢地摩挲一番。 难道,驭字之术的提升,竟能让自己的容貌也发生改变,还变得更漂亮?! 阿稻顿时有点喜不自胜。 “你……你是月篱?!”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随阿稻一起自湖底上了岸的及笄礼鬼分身所化的三脚青铜香炉、翠色发簪和水青色瓷釉酒杯,此时因情绪激动,剧烈晃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那声惊呼,正是它们发出的。 老鬼和秦霜闻言,脸上的迷茫撤去,换上了吃惊。 他二人皆未见过月篱,并不知月篱生得是何模样。 “不……你只是长得像她……你应该不是她,她早就消失多年了。”三脚青铜香炉自言自语地又道。 它的话却提醒了阿稻。 阿稻蓦然意识到,她这张变化的脸中那另一道影子,正是月篱。 想起方才在湖底时,阿稻看到的那些跟月篱、赋雪有关的画面,她出声问及笄礼鬼:“六百多年前,赋……公子到底是因何缘故才未将雾濯按时归还于你?” 水青色瓷釉酒杯晃了晃,倒净杯槽内从湖中带上岸的最后一滴湖水,慢声道:“这就要从六百多年前赋雪公子借走雾濯说起了。” 六百多年前,当时的襄族族长的嫡子襄赋雪从及笄礼鬼处借走能聚鬼气的法器“雾濯”,用雾濯从世间各处收集残存的始祖厉鬼的鬼气气息。 待鬼气收集得差不多后,襄赋雪委托当时胤安一隐士阶慑鬼师制成与始祖厉鬼属性相同、专门用来豢养鬼怪的鬼田“篱落簪”。 随后,襄赋雪将收集到的始祖厉鬼的鬼气气息连同雾濯一起放入篱落簪中,在簪内孕育出继承始祖厉鬼之血的鬼苗。 中元夜,血月显,月篱出世。 因鬼怪在及笄或及冠后便不再需要被豢养于鬼田内,是以赋雪在借走雾濯时曾向及笄礼鬼承诺,待月篱成长至及笄后边将雾濯归还。 不想在月篱及笄当夜,却发生了月篱发狂吞吃贵子的惨案,赋雪也被月篱咬下半颗头颅身亡。 之后,篱落簪连同月篱消失,被封印于篱落簪内的雾濯自此下落不明。 此番,及笄礼鬼在荀玉瑟及笄礼上发现篱落簪重现于世,因无法解开簪内封印,这才劫走了凤鸣祈福舞的舞姬,故意引发预死咒,逼迫人类归还雾濯。 了解了舞姬消失一事的事件始末,阿稻却从其中发现了一些不相关的问题。 她问道:“月篱之所以会发狂,是因为她误吃了自己的祭主襄赋雪么?” 一旁的老鬼诧异道:“月篱大人不是因为她在及笄礼上被血祭才会发狂么?” 阿稻:“她是祭品,被血祭天经地义,她怎会因此事发狂?” 老鬼眼神一黯:“始祖大人,或许你不知,月篱大人直到被血祭时,才知晓自己是襄族的祭品……” 阿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老鬼。 老鬼接着道:“在那之前,月篱大人一直是以赋雪公子鬼侍的身份存在着的,而且她一直爱慕着自己的主人赋雪公子,所以当被赋雪公子突然送上祭台,她才会……” 阿稻脑海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莫非,襄族是以行及笄礼为幌子,将月篱骗上祭台的?” “不错,”及笄礼鬼的声音再次响起,“月篱的及笄礼,我在现场。” “他们提前将及笄礼现场布置成万字阵和血祭祭阵,待赋雪公子执篱落簪行完簪礼后,先开启万字阵制服月篱,后开启祭阵将其血祭。” 阿稻脑中,若隐若现地闪过自己曾看到的有关月篱和赋雪公子的零碎画面。 似有一条隐线,逐渐将这些画面串起来,恍然间,有一种拨开迷雾见月明的清晰感。 但这其中,却又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 “就算襄族将月篱骗上祭台,但这定不是公子的本意。”阿稻又道。 及笄礼鬼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若不是他,月篱如何会被轻易捉拿住用来血祭?她可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不怕人类、法力强大的鬼怪!” 及笄礼口气中添了几分不耐:“罢了,这些人鬼俗事着实扰人,我本逍遥自在,若不是为了雾濯,才懒得跟你们攀扯这些,你我之赌算我输了,那舞姬便归还给你罢,日后莫要再来烦我。” 说完,及笄礼分身所化的三件物什处飞出一道黑光,一个舞姬蓦地自黑光处显出身形,从半空而降。 舞姬发丝凌乱,形容十分狼狈地摔倒在湖岸的草坪上,身上依旧穿着当日在荀府跳凤鸣祈福舞时所穿戴的彩衣。 秦霜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将其接住,那舞姬双眼紧闭,明显陷入昏厥。 阿稻也施法将及笄礼鬼的三个分身身上的字令之术逐一解除。 转瞬之间,三脚青铜香炉、翠色发簪和水青色瓷釉酒杯便消失不见。 一阵疾风自阿稻三人跟前掠过,及笄礼鬼已迅速远去。 阿稻三人带着昏迷不醒的舞姬,找到一处荫凉之地,打算稍作休息后,便出发返回胤安。 此时已近仲夏,天气逐渐燥热起来,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冠枝叶,投洒在人的肌肤上,生出灼热之感。 阿稻伸手抹了把脖子后的热汗,心里盘算着回程的时间。 如今还剩十一日,有脚力第二快的老鬼相助,不出意外的话,赶回胤安只需五日,时间完全来得及。 她心下微松。 老鬼走过来,朝阿稻恭敬躬身,一脸欣喜道:“恭喜始祖大人驭字之术进阶。” 阿稻起身,回礼笑道:“这还得多亏了长老一路帮衬。” 听到阿稻对他唤以长老的揶揄称呼,老鬼无奈地一笑。 他看了看阿稻,却有些欲言又止。 阿稻看在眼里。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第65章 未被献祭的原因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老鬼看着阿稻这张魅惑突生的脸,循循开口道:“自六百多年前月篱大人被血祭失败之后,襄氏一族对破解其世咒的祭品献祭便定下两个条件,一是祭品必须自愿献祭,二是祭品必须继承始祖厉鬼之血。” “始祖大人俨然已满足此二条件,可您是否有想过,为何襄族却迟迟不拿您献祭?” 阿稻摇头。 老鬼又道:“这些年来,老朽虽甚少踏足胤安,却也知晓胤安的一些事情,那襄族因世咒日渐衰弱,以皇族为首的其他氏族对其虎视眈眈,他们应是急切需要举行献祭仪式来破解世咒的。” “你是说,襄族到现在都未将我献祭,是有其他未可知的原因?”阿稻问道。 老鬼点点头。 阿稻看了老鬼半晌。 “你特地来告知我此事,便是已知晓其中原因了吧?” 老鬼眸光渐深:“始祖大人敏锐。” 阿稻神情严肃起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鬼道:“我的父亲曾言,六百多年前,月篱大人在及笄礼夜上发狂时,现出了血色鬼眸。” “血色鬼眸……”阿稻方才在湖底,看到有关月篱的片段之中,刚巧便有月篱现出血色鬼眸的一幕。 鬼瞳大开,且呈血红光芒。 老鬼:“血色鬼眸,是厉鬼始祖高贵而强大的血统的象征!” 阿稻一怔:“可我……没有血色鬼眸。” 老鬼并不意外:“那是因为您体内的始祖之血还未苏醒,不管是月篱大人还是您,但凡继承了厉鬼始祖之血的鬼怪,体内的始祖之血皆需被主动唤醒,如若不然,为何襄族不在一开始便将您们送上祭台,还要刻意豢养数年?” 阿稻不解:“为何非要始祖之血苏醒,才能血祭?” 老鬼答道:“众人皆知,世间任何咒术,俱需由施咒者本身破解,襄族世咒的施咒者是数千年前的鬼界第一个厉鬼,也就是始祖厉鬼。” “可始祖厉鬼早已入冥地,但襄族却想出了用继承有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献祭的法子,来破解世咒。由此可见,破解世咒的献祭关键便是这始祖厉鬼之血。” 阿稻恍然大悟:“所以我至今都未被襄族用来献祭,实是因为体内的始祖之血还未苏醒。” “不错。” 阿稻不禁感叹道:“看来襄族对外所说的献祭破解世咒的两个条件,也是虚虚实实,并未言尽。” 老鬼点头:“献祭一事,毕竟乃襄族命门。” 既是命门,又怎可以全貌示于他人跟前。 他又道:“月篱大人当初驭字之术出神入化,以字召唤字御多至十名,便是因其体内始祖之血已苏醒。” 阿稻怔了怔:“若有朝一日我的驭字之术也能如同月篱一般强大,是不是就代表我体内的始祖之血也苏醒了?” 老鬼沉思一二:“或许吧,不过,要断定始祖之血是否苏醒,关键还是看血色鬼眸是否出现。” 说到此处,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抹忧虑:“您果真打算按着襄族给你定下的祭品之路一直走下去么?” “您本不惧人,完全有能力脱离人类的掌控,回到鬼界来,若您不想成为祭品,我蹦跶鬼一族就算以亡族为代价,也愿护您周全!” 阿稻听后,有些动容地拍了拍老鬼的肩:“多谢,不过,我现在在襄族过得挺好的,我也很高兴能够成为公子的祭品。” 老鬼露出诧异神色。 看着眼前容貌大变,唇齿间在吐出“公子”时尤其露出温柔而满足的笑意的红衣女子,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始祖大人当真是信任那位玉公子,您既如此想,那老朽也不再多言了,若您之后有用得到老朽的地方,可随时传唤老朽,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阿稻狡黠地笑:“那是自然,你既得了我一块黄木,我自是不会客气。” 老鬼一怔,随即大笑两声,眼中露出慈慕之色:“您跟老朽父亲口中的月篱大人,性情倒是有些相近,皆是心胸宽阔之人。” 阿稻笑了笑。 她跟月篱,的确越来越像了…… 因为始祖之血的关系,她对月篱身上发生之事感同身受,有那么几个瞬间,竟还真以为自己就是月篱。 她不由想起当初在舟船之上,公子曾对她说的话。 他说,我的祭品月篱,她在被送上祭台之前,驭字之术精湛纯熟,“令、化、御”三阶皆修至出神入化之境。 他还说,你唯一该做的事,便是与她一般无二。 到如今,阿稻才对这些话,真正明白了几分。 她只有与月篱一般无二,才能唤醒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也才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祭品被他送上祭台。 体内流动的始祖之血一般无二,驭字之术一般无二,还有血色鬼眸,皆要一般无二。 阿稻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 就连容貌,也要变得一般无二。 阿稻不禁失笑。 …… 救回舞姬一事,差不多已尘埃落定。 就在老鬼驮着阿稻、秦霜和昏睡不醒的舞姬开始返回胤安的时候,胤安朝堂却开始变天。 此时离预死咒发作还剩十一日。 而自阿稻和秦霜离开胤安后,无半点消息传回,那些身中预死咒的氏族们早已按捺不住,终是开始质疑大理寺。 有官员上奏,大理寺仅派出一个祭品和一名胤安最弱的慑鬼师前往晋谷,或许根本就没打算完成救回舞姬的任务,这是将他们这些身中预死咒的氏族性命当成儿戏。 开始有人置喙鸾昶是因两族派系之争,故意置身中预死咒的氏族于不顾,以此借机削弱皇族一派的势力。 毕竟此番身中预死咒的氏族以皇族一派居多。 而荀举,也在这些质疑声中,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在朝堂上弹劾荀举。 荀举主要列出鸾昶的两大罪名:一则不敬皇权,藐视天威,不君不臣,对陛下有二心;一则以公徇私,故意铲除与之对立不和的氏族。 官居荀举之下,身为侍御史的殷侯,依旧如往常一般,静默不语,几乎快要让人要忘记他的存在。 一场唇枪舌战在太华殿上演。 荀举有言道:“鸾大人,大理寺仅派一个祭品和一名胤安最弱的慑鬼师前去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莫不是受人指使,难道是玉公子,亦或者襄族?” “你到底是襄族和玉公子的私臣,还是应秉公执法,效忠于陛下的大理寺廷尉卿?” 鸾昶沉稳答道:“荀大人言重了,微臣自然是皇上的臣子,胤安朝堂的臣子。” “当初微臣在定下这二人之前,便已向陛下禀明,也得了陛下首肯,何来不敬皇权?舞姬失踪一事症结便在那篱落簪,此事已牵涉到玉公子与厉鬼月篱,祭品阿稻身负与月篱一样的始祖之血,自是前往救回舞姬的最佳人选。” “若微臣真想以公徇私借机铲除其他与微臣对立的氏族,大可命他二人故意致任务失败,可若任务真的失败,除了身中预死咒的氏族会中咒而亡外,他二人也定命丧于此。” “众人皆知,祭品阿稻于襄族的重要性,微臣想让她死,襄族和玉公子会让她死么?” “所以,就算微臣真的受人指使,怎么也不会是荀大人口中的襄族或是玉公子吧?荀大人,你身兼弹劾之职,却未尽公允之责,切莫因私心,平白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荀举站在百官之中,眼神似冰刀射向鸾昶。 鸾昶面含笑意,从容以对。 相较于朝堂上的喧哗,处于此次舆论漩涡中心的襄府却尤显宁静,仿佛未受外界丝毫干扰。 府中上下的注意力,此时全然放在围观闲赋在家的老族长捉弄众野生厉鬼之上。 第66章 被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鬼界第二脚力老鬼这一强大助力下,阿稻一行人飞快地朝胤安方向行进着。 入眼的沿途风景比起去时,竟平白地添了几分惬意。 一模一样的景致,因看风景之人的心境不同,而有了变化。 三人又一次通过一条细长弯曲的山路,进入一片山林。 越往山林深处,路边树木花草越显凋零,一径到底的一段路程后,便能见到与出口处相接壤的一片荒原。 此处土地干涸,他们来时也走过,只见几根枯木稀疏排列四处,偶有微风从山口处吹入,卷起荒原上的一层薄薄黄沙。 老鬼一蹦一跳之间,在荒原上缓慢停下。 阿稻和秦霜很是默契地自老鬼的两个肩膀上滑下,稳稳着地。 老鬼将背上昏睡的舞姬安放好后,抽出腰间用来蓄水的几个葫芦,交给阿稻和秦霜,他自己也就着一个葫芦喝起水来。 阿稻将手中葫芦的葫芦嘴凑近那昏迷的舞姬嘴巴跟前,施法令葫芦里的水自动流入她口中,然后才走到老鬼跟前,问道:“还有四日便能到胤安?” “是的。” 阿稻这一路心情都很畅快,不觉之间,便打趣地故意卖弄起斯文道:“如此甚好!甚好!” 边说还咧嘴畅笑。 只是刚笑了两下,她的笑容就在面上突地凝住。 她眼神示意老鬼和秦霜莫要出声,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周围的动静。 下一刻,她神色猛然大变,大叫道:“快走!” 话音刚落,前方尘土飞扬,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杀气腾腾地已朝他们迎面冲来。 老鬼和秦霜神色大变。 老鬼动作迅速地驮起阿稻和秦霜,想要逃走,不料那些黑衣人已抢先一步,将他三人牢牢困在中间,形成合围之势。 老鬼仍不放弃,他先一俯身,然后朝上猛地蹦跶而起,试图突出重围。 其中一名黑衣人从腰间拔出两把短刀,手法奇快地以短刀结印。 短刀合二为一,形成一道光束,直朝跃至半空的老鬼飞去。 老鬼腰间只觉一击重震,他闷哼一声,整个身子连同被他驮着的阿稻和秦霜从半空直坠而下,狠狠地摔绊于地。 尘土高扬而起,三人被笼罩其中,尘埃迷了眼,入了喉,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那黑衣人双手微抬,收回从半空飞回来的两把短刀,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三人。 飞尘褪尽,阿稻三人暗中交换眼色。 这个黑衣人,不是普通的刺客,他是慑鬼师,还入了隐修阶,是个极难对付的高手。 周围另外几个黑衣人,从周身的气息来看,也是慑鬼师,但从人气判断,慑鬼阶明显不如方才出手这人,大约只在隐为、隐名两阶。 猜得没错的话,出手之人应是领头者。 阿稻有些担忧地看向老鬼,他显然已被这领头黑衣人的凛冽鬼气震慑住,此刻正匍匐在地,浑身颤抖,是畏惧之力所致。 阿稻捂着因刚才的摔绊而隐隐作痛的胸口,走到老鬼跟前,化出一朵篱花,递予老鬼。 老鬼艰难地双手接过,刚触及篱花的瞬间,身上对人类的畏惧竟神奇地消失了。 老鬼吃惊地看了看手中的篱花,又看向阿稻,很快明白过来。 他很是感激地对阿稻叩首,道:“多谢始祖大人恩赐老朽不惧之力。” 阿稻将他扶起,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放低声音道:“这篱花几日后便会自动消失,不过应付咱们眼下的困境是够了。” “是。”老鬼将篱花放入胸前藏好,站起身来。 阿稻回头,直直望向那领头的黑衣人,沉声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第67章 无头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那黑衣人看了一眼老鬼,又看向阿稻,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并未答话。 他右手微抬,向下轻轻一点,其他黑衣人便纷纷亮出慑鬼法器,朝阿稻攻去。 阿稻连番侧身躲闪,到了秦霜面前。 她对秦霜果断低声道:“你带舞姬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说完便和老鬼一起,与那些慑鬼师对战起来。 秦霜虽然担心他二人,但犹豫了下,还是带着舞姬迅速离去。 黑衣人们出招狠辣,招招致命,直取阿稻和老鬼的命门,明显是想要了两人的性命。 阿稻心里暗自庆幸自己修成了字化之术。 她如今的法力加上老鬼的,刚好勉强还能应付这些慑鬼师。 只是…… 阿稻朝一旁一副作壁上观姿态的那名隐修阶慑鬼师瞄去。 若此人加入,瞬间便可扭转局面。 阿稻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和老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招之内必败于其手。 她又瞥向正带着舞姬逃走的秦霜,未见任何黑衣人靠近。 阿稻心头微松。 这些人的目标显然并非舞姬,而是自己。 一个慑鬼法器突然自侧后方朝阿稻腋下飞冲偷袭而来,阿稻身子朝一旁斜倾,手臂猛一后捞,惊险躲开了去。 她再次施展字化之术,凝聚尽量多的鬼气,以“器”字生出无数附着强大戾气的寒冰利刃,然后射向这些慑鬼师。 慑鬼师阵营瞬间手忙脚乱起来,纷纷应付各自面前横飞乱窜的利刃。 那名一直旁观的隐修阶慑鬼师这时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他收敛住优哉游哉的神情,飞身到乱成一锅粥的慑鬼师们前面。 他手中变出一道符,扔向身后,那些四处乱飞的寒冰利刃瞬间消失掉。 然后他缓缓望向阿稻,终于开口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不愧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祭品,果然比寻常鬼怪有些看头,只是可惜了……” 可惜今日要死在他的短刀之下。 他从腰间拔出两把短刀,将人气注入其中,两把短刀的刀身顿时白光乍起。 慑鬼师左右手各执一把短刀,以迅雷之势朝阿稻奔来。 “始祖大人小心!”老鬼一声大叫,闪身挡在阿稻面前。 那慑鬼师已抵近,一刀划向老鬼胸前,另一把刀脱手飞空,追踪老鬼身后的阿稻而去。 老鬼身子朝后一仰,未能完全躲开短刀,胸口被化开一道十分醒目的血口。 那短刀发出的剧烈寒气更是将老鬼身体弹飞,老鬼被甩出几丈远,直接昏死过去。 另一把飞向阿稻的短刀,正朝阿稻的心窝处直袭。 阿稻感应到短刀周身散发的寒光极其危险,她身形灵活地闪躲十步之外。 一追一躲之间,短刀一时间竟无法近阿稻的身分毫。 阿稻在又一次完美躲闪后,刚站定,突觉身后有一把无形的手,将她朝那短刀用力推了一把。 眼看短刀越来越近,即将戳中她的左眼处,阿稻想要避开,却发现身子竟半分不得动弹。 她眼神一凛,瞪向刚从自己身后闪移到一边的那名隐修慑鬼师,知道是他动了手脚。 在阿稻离那短刀只有半步之隔时,短刀散发出的寒气侵入她的周身。 阿稻浑身一颤,认命地闭上双眼。 密林深处。 秦霜正背着舞姬,在树林里费力地奔跑着。 他浑身汗水淋漓,脸上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脸的轮廓滚落而下,几根早已湿透的头发耷拉在额头前,快要遮挡住他的视线。 秦霜狠狠地甩了下头,想要将那撮头发甩开。 刚巧脚下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秦霜脚下被一绊,整个身子直接扑腾摔倒在地,背上的舞姬也跟着一起摔落在杂草地上。 秦霜索性趴在地面上,深深地进出几口气,待稍调匀了气息,才准备爬起身来继续行进。 可就在他身形将起未起之时,他的整个身子突然僵硬不动,目光死死地锁在自己面前。 有一双脚,正停在他放在杂草之上的一双手旁。 这股气息…… 是鬼怪! 秦霜浑身紧绷,身子已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上方那鬼怪的模样。 下一刻,他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双目的瞳孔迅速放大,无边无际的惊惧自眼底飞快扩散开来。 昔日的噩梦在脑海中重现。 那是一片血海汪洋,一群凶神恶煞的饿鬼将父母包围,贪婪而凶残地将他们的身体撕扯成数块,然后吞入腹中。 躲在一片房屋废墟后小小的他,看到其中一只饿鬼脖颈以上空空如也,是个无头鬼,他吃的不是人的血肉,而是人气。 他右手先是摸了摸脖颈,然后将其凑近父母身体的残块,徐徐吸入美味可口的人气。 待到一番餮宴之后,他脖颈的喉结处发出一声咕噜的响动,如同正常人、鬼的打嗝声,昭示着他的满足。 秦霜眼前的这只没有头的鬼怪,与他记忆中的那只无头鬼,完全重叠在一起。 秦霜双目中涌动起一番猩红,强忍不出的眼泪逐渐浸满整个眼眶,随即滚落而下,砸在正死死揪住地面、无声剧烈颤抖着的双手手背上。 日头之下,无头鬼壮硕的身影挡住大半的阳光,投射下一片阴影,刚好将秦霜笼罩在里面。 无头鬼突然动了,他缓缓蹲下身,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脖颈处,然后凑近秦霜,很是贪婪地吸了一口他的人气,然后脖颈处发出咕噜一声轻微响动。 每个动作,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残忍杀害吞吃父母的鬼怪之一,就在眼前! 秦霜努力尝试着挪动身子,但他发现自己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头鬼从他面前带走舞姬。 就如同幼时的自己,躲藏在残垣断壁的土墙之后,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被饿鬼们包围,撕碎,然后吞噬。 熟悉而久违的无助感和绝望感涌上秦霜的心头,他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低沉嘶哑的哭吼声。 秦霜言语混乱:“帮帮我,救我,求求谁……快出现……” 他眼底蓄满的泪越发汹涌地夺眶而出,絮絮滑落,纵横交错的泪痕布满整张惨白的脸。 满面冰凉的湿意逐渐让他清醒过来。 阿稻的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这还不简单,多杀几个鬼怪,不就不怕他们了。” 秦霜神情一震。 眼中的惊恐和慌乱逐渐褪去,清明初现。 颤抖的双手也松缓下来。 舞姬不能在他手上被弄丢了…… 很多人会因此遭殃。 阿稻,老鬼,鸾大人,他自己。 甚至秦氏一族,会永远失去出头的机会。 他要杀了无头鬼! 让他血债血偿,替父母和整个秦家庄死去的村民报仇! 秦霜艰难地抬起头,努力望向前方,他看到无头鬼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心底生出一抹决意,朝自己右手手臂狠狠咬下。 第68章 秦霜的决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秦霜发出一声痛叫,响彻天际,惊起林间飞鸟,也惊动了正离去的无头鬼。 无头鬼缓缓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依旧趴在地上的秦霜。 秦霜也正望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相隔数步的半空相接。 秦霜周身释放出的排山倒海的仇恨和愤怒,如同一道道烈焰,迅速蔓延至整片树林。 无头鬼置身其中,很明显察觉到这一异状。 他虽无头,却能感应周遭一切细微变化。 无头鬼彻底收住脚步,转过整个身子,面向秦霜。 秦霜在痛彻之后,手脚一松,终于能动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腕处,那一道深深凹陷进去的牙印,有血珠正不断从里面渗出来。 秦霜伸手一把抹去上面的浮血,缓缓站起身来,朝无头鬼走去。 同时,他从气虚之中取出慑鬼法器,一把铁制长枪。 在离无头鬼只有五步之内距离的时候,秦霜步子蓦地停下。 他双手端起铁枪,摆开架势,加速朝无头鬼冲去。 秦霜展开连续的刺杀,却次次扑空。 他改变策略,凝聚人气,以之注入铁枪,先虚晃数枪,后瞬移到无头鬼身后,用全身之气力捅向无头鬼的背心,以图对其鬼髓一击即中。 眼看就要成功,秦霜面上一喜,却不想枪头在触及到衣料的刹那,竟被无头鬼反手一扣抓握住。 “咔嚓”一声,枪头直接断裂成两截。 无头鬼扔掉手中的枪头碎渣,带着几分悠闲地左右来回扭动、舒活脖颈,似是在等秦霜的下一步动作。 秦霜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脑中“嗡”的一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脚下蓦地一轻,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随后整个人被猛地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巨响落下,秦霜整个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瘫倒在地上。 他面目扭曲地小声痛吟着,嘴角有一丝血迹渗出。 无头鬼重新扛起被他放在一旁昏迷不醒的舞姬,转身再次离去。 刚走几步,身下被人绊住,是再次缠上来的秦霜。 无头鬼的喉咙处,发出一声“咦”的疑惑声。 下一刻,他突然朝秦霜一甩袖,一道黑色法光自他的袖中飞出,将秦霜瞬间弹飞出几丈远。 秦霜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哼,他再次狠狠跌落在地上。 无头鬼继续往前走。 秦霜继续飞扑而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 如此来回几次,无头鬼终是失了耐性。 他发泄般地一脚狠狠地踹在秦霜胸口,上前一把将其拎起。 秦霜的牙齿剧烈地打着颤,他努力让自己抬起头,迎向无头鬼那扑面而来的邪恶鬼气。 “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秦霜的声音,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恨,缓缓自嘴中吐出。 “十年前,一群……饿鬼在秦家庄……屠杀吞吃整村的村民,你……就在里面,对不对?!” 无头鬼高举起秦霜的手蓦地一顿,他动了动脖颈,头侧近秦霜的方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便是被你们吃掉的……一对农家夫妇的儿子,当时我……只有五岁,但我……都看见了,整个过程……我都在!”秦霜的声音带上哭腔,泪水再次涌上双眼,滴落而下。 “我要杀了你们!全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死,替我父母报仇!”秦霜近乎失去理智地奋力哭喊道,声音透着悲壮的嘶哑。 “哼……”一声轻慢的冷哼自无头鬼的喉咙处发出,充满了不屑一顾和不以为然。 他继续刚才的动作,将秦霜举得更高。 然后,他手臂猛力一沉,便要将秦霜甩出去。 正在此时,一道自上空坠下的白色法光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直直地砸过来。 眼见法光离他们越来越近,无头鬼一把扔掉秦霜,躲闪到一旁。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神秘之物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十个锅口大小的半圆形巨坑。 灰蒙蒙的一片尘土中,传出极其不合时宜的一长串“哞~哞~”牛叫声。 透过还未完全落定的飞尘,隐约可见一只身形巨大的大野牛正努力从坑里爬起来。 大野牛的背上,似是还有一物。 待视野更清晰后,总算能看清那牛背上之物,竟是一名少女。 尽管这少女和大野牛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肮脏不堪、已经发干了的泥垢,但还是能大概辨识出少女一身的打扮。 穿着一件粉衫,挽着双丫髻,髻上分别簪有两只精致名贵珠花。 周身散发着胤安贵族惯有的贵气。 少女面容娇小可爱,十分讨喜,似是并未注意到刚被无头鬼脱手摔拌在地的秦霜。 她伸手摸了摸大野牛的角,嘴里念叨道:“哞哞,你可真能干,一口气竟跳了这么远!” 正喘着粗气、看上去辛累不堪的大野牛,闻言便将那角在少女手心来回蹭了几下,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暗地里却特意微微别开头,高掀起眼皮子,翻了个白眼。 从秦霜的角度,刚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秦霜还注意到,那大野牛的额心处有一朵发着莹莹白光的三叶花鬼侍纹。 果然是胤安来的贵族。 既是贵族来了,就算在荒野之地,礼数也是不可费的。 秦霜用手臂艰难地撑起身子,尝试着站起来,对这少女行礼。 少女这时总算注意到了他。 她从大野牛身上跳下,快步朝秦霜走来。 她在几步远的距离之外停下,并未上前搀扶秦霜,而是眼神好奇地将他打量了个遍,然后才开口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你可认得我?” 一脸的天真和不谙世事。 秦霜眼神中布满了失落懊恼。 他望向无头鬼先前所站之处,那里已空空如也。 想来方才这少女和大野牛坠落之时,他便趁乱逃走了。 自己终是弄丢了舞姬…… 那少女见秦霜沉默不语,又开口问道:“你可有听我说话?” 秦霜收回思绪,朝少女躬身见礼道:“在下慑鬼师秦霜,奉慑鬼院之命协助大理寺追回此前在荀府失踪的舞姬,贵人您……” “原来你就是那位胤安最弱慑鬼师呀!”少女突然打断他。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的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开心大叫道:“我今日终于见到你了,你果然如传闻一般无用!” 秦霜瞬间呆住…… 然后石化…… 几丈之外的树林一处,无头鬼带着昏睡的舞姬闪身出现,他将舞姬放下,朝转角一处躬身行礼。 片刻,转角处走出一身穿灰色锦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面目冷峻,不苟言笑,正是盛焯槐的贴身总管卫素。 卫素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的舞姬,眉头微蹙,有些不满道:“这么耽搁了这么久?” 第69章 冰霜结界与召幻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无头鬼喉头一阵哼哼唧唧,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行了,”卫素不耐烦地打断道:“也幸好你带回了舞姬,若是带不回来,你这条贱命也就不必继续留着了。” 那无头鬼听后,连连躬身,一副卑微恭顺的姿态。 卫素远眺着望向另一个方向。 “接下来,就该它出场了。” 卫素所望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阿稻、老鬼正与那隐修阶慑鬼师缠斗的荒原一角。 方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已放弃还手的阿稻,在被老鬼以耗尽法力为代价救下后,如今正只身一人与那慑鬼师战斗。 老鬼此时无法输出半分法力,加上身上带伤,已倒在一旁呈昏迷之状。 而那些低阶的慑鬼师,显然对老鬼无甚兴趣,都懒得对其趁虚而入。 他们反而坐成两排,轻松地在一旁看戏。 这戏,自然是阿稻与那隐修者之间的战斗。 不过,与其说他们之间的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进攻与躲闪的游戏。 阿稻自知与这慑鬼师的差距,便只能凭借自己躲闪技能的优势拖延一阵子。 逃是逃不掉的,可又不甘心被杀。 阿稻面上看着尚还淡定,但其实早已心急如焚。 她边闪躲边掏空心思想着各种可行的带老鬼全身而退的法子,可最终皆被她一一否决。 原因只有一个,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的任何策略都是无效的。 阿稻手臂上再次被那短刀的寒气割伤,她此时身上已经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阿稻一边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一个翻身,再次避开对方的攻击。 对面那人似是耐心已尽,他终于停手,眼神冰冷地看着阿稻:“好了,开场游戏到此结束。” 顿了下,他又补充一句:“着实可惜,算是个修习法术的好苗子。” 阿稻面容一肃,知道他要出真正的杀招了,身子顿时崩得更紧。 果然,这慑修者身形一跃,以极快的速度将两把短刀狠扎于地面,短刀之间间隔一定距离。 两把短刀上附着的白色法光自动朝四周迅速生长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一个封闭透明、表面如冰霜的菱形结界,将阿稻和昏迷不醒的老鬼包裹在其中。 阿稻虽有能自由出入结界的特殊技能,但也仅限一些寻常结界。 眼前这个结界出自隐修阶的慑鬼师之手,她就算鬼气提升了,也根本奈何不得。 结界之内,气温骤降,地面上很快结起一层冰霜,老鬼被这么一冻,原本昏厥的神思反清明了不少。 他缓缓转醒,扭过头,看向正凝神思索着什么的阿稻,有气无力地唤道:“始祖大人……” 阿稻听到老鬼的声音,连忙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查探他的伤势,口中安慰道:“你好好休息,无需担心,我来想办法出去。” 老鬼虚弱地点了点头,又疲倦地闭上眼。 因空气骤冷,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阿稻许是因体内始祖之血的庇护,尽管周身伤口无数,且与那隐修者缠斗许久,法力损耗极大,此时身体却全然无半点异状。 老鬼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闭眼调息起来。 阿稻从旁向他体内注入一股暖气,老鬼本想拒绝,却被阿稻第一次拿“听命”二字堵住了话头。 老鬼无法,只得受下。 结界之外,一名低阶慑鬼师,看了眼结界内一目了然的情形,上前凑近那隐修者,犹豫道:“那祭品体内有始祖之血,这冰霜结界莫不是对她根本无效?” 隐修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此结界自然奈何不了她。” 低阶慑鬼师焦急道:“那您这……” “谁告诉你,要杀死她,只用冰霜结界?”说完,隐修者从胸前摸出一道符,缓缓展开。 那低阶慑鬼师朝那符面定睛一看,惊道:“召幻符!” “此召幻符乃昔日仇公子所画,注入其中的慑鬼法力皆为仇公子所有,威力巨大,此符召唤出的幻境,除了与仇公子慑鬼术相当的殷恒外,世间便再无人能破了。” 低阶慑鬼师恍然大悟:“有仇院长的幻术联合冰霜结界,那祭品必死无疑了!” 隐修者得意一笑:“多亏盛二公子想得周全,将此符赐予我。” 低阶慑鬼师认同地点点头。 闲话聊完,隐修者便准备施法将召幻符里的幻境引出来。 突然之间,他感觉上空有些异样,不禁抬头看去,这一看,还未淡去的笑意瞬间消失。 只见一个正灼灼燃烧着烈焰的巨型火球,正从天而降,朝他们砸来。 隐修阶慑鬼师面上一慌,大叫道:“快……” 余下未尽之言,已尽数被砸落下来的火球吞没。 四下瞬间化作一片焦土。 幸亏此处为荒原,只有几棵枯木,所以那火舌蔓延到五丈以外,火势便弱下来,最终完全熄灭了。 焦土之上,数名慑鬼师的尸体早已烧得面目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但是根据尸体的数目可以判断,他们被全灭了。 离尸体不远处的阿稻和老鬼,刚巧因那冰霜结界,躲过了这一劫,此时安然无恙。 而冰霜结界表面,因那火球的威力,正如初春将至前、在阳光下悄然消融的冰雪,缓缓化成一串水流,簌簌滴落于地。 “看到没有,本小姐的烈焰火球符厉害吧?”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女得意满满的炫耀声。 接着便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和一个身着红衣慑鬼服的少年同骑一头大野牛,缓缓朝阿稻和老鬼而来。 牛背上的两人,正是恭兮月和秦霜。 待大野牛走近,冰霜结界已融开一道出口。 阿稻和老鬼从里面走出来,一脸诧异地看着牛背上的两人。 未等大野牛站定,秦霜便溜了下来。 他面带愧色地走到阿稻和老鬼跟前,弱声道:“我……我弄丢舞姬了,对不起!” 阿稻和老鬼神色一变。 阿稻尤其严肃地问秦霜:“怎么弄丢的?” 秦霜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大家听完后神态各异。 “这两路人难道是一伙的,一路负责杀我,一路负责劫走舞姬?”阿稻推测道。 第70章 结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老鬼微咳了两声,回道:“应该不是,方才那些慑鬼师您也看到了,他们完全有能力同时做到以上这两点,何须多此一举,应该是两拨不同的人。” 此时他的脸色明显已好转许多。 阿稻认同老鬼所说:“不管他们是否是两拨人,这背后指使之人,定与皇族一派的那些氏族脱不了干系。”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秦霜小心翼翼地问道,眼底满是焦灼。 阿稻看了看天色,沉沉地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去追回舞姬,只是……” 她面露忧色:“如今离预死咒发作还剩九日不到,我们对抓走舞姬的人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大家闻言,面色都凝重起来。 秦霜脸色越发难看。 “这还不简单!”少女的软糯声突然响起。 众人这才注意到跟秦霜一起回来的恭兮月。 恭兮月伸手指着阿稻,问道:“你不是玉公子的祭品吗,何不向玉公子求助?” 阿稻一愣。 她这个建议……似乎可行。 阿稻当即从胸前掏出一片黄木,给胤安襄府传信。 目送着黄木化作一道红光窜入半空,阿稻收回视线看向恭兮月。 恭兮月正一瞬不瞬直勾勾地盯着老鬼看,突然她指着老鬼,兴奋道:“难道你便是那整日四处蹦跶的蹦跶鬼?” 老鬼显然被恭兮月这突然的一声叫吓到,他愣了半晌,才点点头。 恭兮月欣喜不已:“今日真是走运,连难得一见的蹦跶鬼都能被我撞上。” 阿稻愕然:“难得一见?” 恭兮月解释道:“胤安中没人愿意豢养他们这种鬼怪,因为他们整日到处蹦跶,很是耗费法力,若是蹦跶鬼成为鬼侍,那它主人的人气迟早有一天会被这鬼怪吸干。” 老鬼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这般直白地讨论他们一族不受人类青睐的原因,不由暗自抹了一把汗。 却不想恭兮月话题继续在他身上:“你这般老,还能蹦跶得起来吗?” 边说边好奇地打量老鬼,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了纯粹的好奇。 蹦跶鬼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小姑娘,莫以外貌识人,老朽若不能蹦跶,如何能背着始祖大人和秦公子往返这胤安与晋谷之间?” “说得有理。”恭兮月赞同地点点头,随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祭品不怕我,因为她有始祖之血,你怎么也不怕我,难道你也有始祖之血?” 老鬼从胸前衣衫内,拿出阿稻赠与他的那朵篱花:“老朽幸得始祖大人以字化出的此物,凭借此物才暂时不惧人类。” 恭兮月很是稀奇地盯着那篱花一阵猛瞧,了然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果然不一般。” 阿稻很少见到一个人类,如恭兮月这般,会对鬼怪之事产生纯粹而善意的好奇。 她不由认真打量起恭兮月来。 见她一身的狼狈之间可见华贵,想来多半出身不低。 “我是恭兮月。”恭兮月见阿稻在打量自己,便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份。 老鬼脸色带上一丝谨慎,问道:“姑娘姓恭,难道是那常年淡薄于朝堂,不参与氏族派系之争,始终秉持‘平衡之道’的恭氏一族?” “没错。我是恭族年纪最轻的嫡系一辈中唯一的女子,恭族族长恭卿是我父亲。” 众人一脸了然,神色间皆带上几分恭敬。 “恭小姐身份尊贵,为何独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难道是跟家里人走散了?”阿稻问道。 “并未,我经常这般独身一人行走于诸鬼田乡之间,已是习惯了,并无大碍。” 老鬼露出一丝了然:“早就听闻恭族人常年游历四方,看来果然不假。” 恭兮月一脸得意:“那是,四大鬼田乡比起胤安,可有趣多了。” 阿稻看了眼近前那一方焦土,笑了笑:“方才从天而将的烈焰火球,是恭姑娘放出的?” “对啊,我是为了救你们,才舍得把我好不容易研制出来的法宝用掉。” 阿稻有些吃惊:“那烈焰火球是……恭姑娘你做的?” 恭兮月:“当然,我还有好多新研制的法宝呢。”边说边兴奋地把大野牛招呼过来。 待大野牛走近,她伸手从大野牛扛着的一个大丝绸袋子里掏东西,掏了半天,却一样法宝都掏不出来,神色顿时有些怏怏。 她垂下手,无奈地瘪瘪嘴:“出来太久了,一路对付那些野鬼,法宝全都用完了,等我下次再做出一些,给你们见识见识。” 沉默许久的秦霜此时开口道:“今日多亏恭姑娘救在下,不然在下怕是要死在那无头鬼手中了。” 恭兮月有些不好意思,难得地露出一抹娇羞:“其实我那烈焰火球这次发挥得还不够好,威力不够大……”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面前的几方焦土,面面相觑。 就这,还叫威力不大? “我是说真的!”恭兮月见几人不信,着急辩解道,“这颗烈焰火球里被注入的法力有限,今日能取胜全凭它的体积大,若是稍微小一点,那几个倒霉蛋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众人不约而同:“原来如此。” 因为恭兮月的加入,原本因舞姬丢失而士气低落的阿稻三人,心情意外地好转不少。 待几人对彼此更为熟悉了些后,他们才发现在恭兮月纯真可爱的皮囊和精于慑鬼法宝锻造的灵魂之下,还藏着一颗对鬼界一应事物强烈而热忱的好奇心。 恭兮月对身为襄族祭品的阿稻好奇。 对极难碰到的蹦跶鬼好奇。 对从秦霜手中抢走舞姬的无头鬼也甚是好奇。 是以,当阿稻几人要去夺回被抢走的舞姬时,恭兮月便叫嚷着要加入他们一起行动。 此等有趣之事,她怎能错过。 阿稻一番劝慰,详细告知其中利害关系,见恭兮月依旧初心不改,便应了她。 而其实阿稻也有几分私心。 今日阿稻见识了恭兮月那烈焰火球的厉害,心里盘算着若得如此强大帮手的帮衬,他们夺回舞姬的胜算会多上几分。 不过,恭兮月到底是胤安恭族尊贵的独嫡女,若她跟着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或因此令她的氏族卷入一些麻烦,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便会是自己,甚至还会连累公子和襄族。 是以,为了避免将来这种情况的出现,她特意让恭兮月在黄木片上立下凭证,阐明她自己是自愿前往,绝非受阿稻等人的怂恿。 今日折腾了一天,除了恭兮月外,众人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身心皆已困倦不堪。 几人迅速寻了个歇息之地,早早地便各自合衣睡去。 而恭兮月的鬼侍兼坐骑大野牛,此时也躺在众人身侧,鼾声大作。 恭兮月半夜被蚊虫叮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四下看了看。 其他人皆睡得很沉,唯独身侧秦霜的位子空空如也。 第71章 不客气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恭兮月坐起身来,借着月光投下的微弱光亮,朝周围望去,发现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大岩石旁,依稀有一个人影,大半身形隐在黑暗之中,不甚清晰。 恭兮月起身,朝那黑影走去。 待到走近时,恭兮月才看清楚,果然是秦霜。 她打着哈欠,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夜里蚊子可真厉害,没想到连你也被叮醒了。” 秦霜闻言,连忙转身,朝恭兮月行礼道:“恭姑娘。” 见秦霜脸上还有未来得及完全隐去的寞落沮丧,恭兮月不禁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秦霜愣了下,自嘲一笑:“我能有什么烦心之事。这一路上,有阿稻和老鬼护我,就连我闯了大祸,都有他们帮我补救,我再轻松不过了。”说到最后,秦霜的笑变得十分僵硬。 恭兮月突然凑近秦霜,伸出右手食指轻点在秦霜的额头上。 秦霜微凉的额间传入一丝淡淡的温热,触感有些绵软,秦霜呆愣住。 耳边传来恭兮月软糯的声音:“你休要怕,我们一定会追回舞姬的。” 两人此时隔得极近,一指长不到的距离,在四下空寂的漆黑之中,都能听到彼此淡淡绵长的呼吸声。 秦霜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腼腆地别开脸去,小声嘟囔道:“我哪里是怕了……” 恭兮月完全未觉察到气氛不对劲,她极其自然地收回手,反驳秦霜道:“你难道不是因为怕鬼才让那无头鬼抢走舞姬的吗?” 秦霜浑身一僵,好半天才又松缓下来,他苦笑道:“说得没错。” 恭兮月:“所以你得变强大。” 秦霜看向恭兮月,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谨慎小心却看上去极易破碎的希冀:“我可以吗?” 秦霜理所当然地道:“当然可以!” 月光下,少女水汪汪的一双眼眸盈盈而动,如同一滴清雨,带着暖人的春意,氤氲化开,润泽他一方干涸枯萎的心田。 仅此一滴,便足亦。 胤安城襄府之中,入夜的玉扰院一片寂静。 狸奴快步走入书房内,对正倚窗而靠的襄玉,笑眯眯地禀报道:“恭喜公子,赌约第一局,您赢了,盛无郁派出的慑鬼师无一生还。” “嗯。”襄玉兴趣寥寥地应了一声,眼中丝毫不见意外。 “那些慑鬼师中有一名隐修高手,皆死于恭族族长的小女恭姑娘研制的法宝烈焰火球之下。 襄玉一愣:“这恭族的独嫡女,还真是个异数。”说到此处,他懒懒地笑了笑,“不过也好,倒是帮我省事不少。” “那烈焰火球还真是厉害,竟然连冰霜结界都能破除。” 此时襄玉终于起了一丝兴趣,他淡淡地看向狸奴,眼神中多了询问。 狸奴解释道:“盛无郁派出的隐修阶慑鬼师先用冰霜结界将他们困住,然后打算用仇院长的召幻符中的幻境将她置于死地,若不是那烈焰火球及时降落,恐怕真的会……” 狸奴一脸心有余悸地看向襄玉,刚好捕捉他眼中闪过的一丝阴霾,原本慵懒的神色此刻已添了几分冷意。 半晌,襄玉又问道:“那舞姬怎么样了?” 狸奴赶紧答道:“盛焯槐的贴身侍卫卫素让无头鬼首无从秦霜手上劫走了舞姬,就在那些慑鬼师出动之后。” 襄玉淡淡道:“这么说,秦霜看到无头鬼首无了?” 狸奴笑眯眯道:“公子自然算无遗策。” 襄玉语气中带着讥讽,悠悠道:“半道捡他儿子的漏,在那些中了预死咒的氏族中博个好名声,这只老狐狸一手算盘倒是打得好。” 听到“老狐狸”三个字,狸奴的眉毛忍不住狠狠地抽动了几下,心里已忍不住腹诽道,若论老狐狸,这人鬼两界之中,谁敢跟您老人家比…… 狸奴此时似是又想起一事,他从胸前掏出一物,双手呈于襄玉。 是阿稻传信回来的一片黄木。 襄玉视线定在黄木之上,扫过上面的两行字“求公子相告,掳走舞姬者。”神色微微一愣,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片黄木,脑中不由闪过阿稻在临行前的晨起时分,曾前来玉扰院找他所说之话。 阿稻一脸慎重地问襄玉:“若昨夜奴不慎被那摄魂鬼吸血而亡,公子可算失约?” “公子向奴允诺过,在奴被送上祭台前,公子会一直庇佑于奴。” “若我将来再遇阻难,公子可莫要再失约。” 襄玉当时还颇有些意外,阿稻明显是在责备他夜里明知有摄魂鬼怪侵入,却故意袖手旁观,不让人及时出手救她。 襄玉收回思绪,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手中的黄木,似是自言自语道:“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然后抬头,对狸奴吩咐道:“让月如准备一下。” 狸奴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但瞬间便恢复如常:“公子要亲自前往?” 襄玉倾听着窗外渐起的竹风,徐徐道:“盛焯槐恐有后招,他们已应付不了。” 次日,玉扰院西侧的黔兰院内,一大早便一片热火朝天。 为数不多的几只厉鬼疲态尽显,正汗流浃背地在襄黔的小菜园子里,或蹲身或躬背,忙活着除杂草。 正对着小菜园子不远处的空地,襄黔躺靠在一张竹藤睡椅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抬高的脚左右来回晃悠着,身侧有一小厮正给他卖力地打着蒲扇。 襄黔右手上握着一个长嘴云青色小茶瓷壶,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茶,姿势虽极为不雅,却别有一番世外悠闲之态,好生快活。 他犹如一个监工,品几口茶后,时不时地看几眼正埋首苦作的厉鬼些,嘴里再鞭策上几句,如此一来一回,便到了正午。 此时已近仲夏,烈日灼眼,烤烫着大地。 总算拔除完杂草的厉鬼们刚歇口气,又被襄黔使唤着去给自己做午饭,洗切蔬菜瓜果做冰镇美食。 厉鬼们虽哀嚎不断,有一些看上去明显已体力透支,却无一鬼放弃,依旧认命地去执行襄黔布下的一道新任务。 打蒲扇的小厮看着走远的厉鬼们,好奇问道:“老族长,您老觉得哪只厉鬼会熬到最后留下来呢?” 第72章 摸瞎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黔今日一身上等好料的青衫,比起先前惯常穿着的粗布短褐,瞧上去多了几分贵气,闲适自在之气犹在,周身下来,竟比胤安城中其他贵人们更显出几分独特的气韵。 他听到小厮的问话,没好气地回道:“你族长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如何知晓未知之事?” 那小厮自讨个没趣,尴尬地笑了笑,便闭口不再多言。 一个脸庞圆润,却瘦弱皮包骨,身形佝偻的鬼怪捧着一大碗的晶莹剔透红彤彤的樱桃快步走来,一脸谄媚讨好地将其献给襄黔,正是先前在竹林之间与阿稻对视的修刹鬼。 襄黔看着这一整碗快冒出头的红樱桃,愣了愣,然后问道:“怎的不先送去玉扰院?” 恭敬跪伏在地上的修刹鬼答道:“刚来有府中小厮特地来告知奴们,公子一早就出门了,几日后才归府,所以您老人家独享这一份。” 襄黔有些意外,随即陷入沉思。 晨曦已至,一处山坡的大石壁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暖意,石壁下方的的沉睡的几人,此时正被温柔地逐渐唤醒过来。 阿稻等人经过一夜的休整后,已呈苏醒之势。 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孩童嬉闹声。 一棵树冠硕大的孤树下,一群喧闹的孩童,个个身着薄棉花样短衫。为首的男童手执一木鱼,迈着一双小短胖腿,吃力地攀爬上粗壮树干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对下方的孩童们高喊道:“摸瞎鱼者二人,我为一,谁作二?” 话音刚落,一个肥嘟嘟的小手率先举起:“我来我来!” 众孩童起哄,拿起早已备好的绳子牵出一大圆,圆内尺寸略有方丈,以圆为城,手执木鱼的男童与那举手的男童入圈进城。 木鱼男童指着同与他站于圈内在其对面的那名男童,大声道:“喜儿为我们蒙眼可好?” “好!” 话音未落,一个年龄瞧着最小的女童已从一堆小人中钻出来,走到对面那男童跟前,从兜里掏出一根布帕,奶声奶气地说道:“喜儿为你蒙眼。”拿起帕子便蒙住那男童的双眼,在脑后做结。 然后又走到木鱼男童面前,拿出另一根布帕,同样蒙住他的眼睛。 如此,两儿便皆若瞎状。 待女童退出圈城后,木鱼男童吆喝道:“起啦起啦!”说完便在木鱼上猛的一敲,敲完立刻旋转身子迈步朝旁移去,但却不出城。 对面男童随着声响处而动,伸手往摸,以巧遇木鱼男童而夺其手中之木鱼。木鱼男童听到响动而后退,再敲后,对面男童循声以往。如此来回数番后,眼见木鱼男童要被摸中,他刚要再敲,对面男童手已夺其鱼,下一刻,对面男童嫩拳一出,击执鱼男童,木鱼男童受力出城外,蒙眼男童胜出。 四周瞬时响起一片喝彩声,对面男童满脸欣喜地提着木鱼替之,再一敲击,等待下一位自愿者入圈内。 早已醒过来的阿稻等人将这童趣一景看在眼里,脸上皆染上了几分闲适轻松的神色。 “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孩童在此玩摸瞎鱼?”恭兮月突然出声问道。 “许是这附近有几户人家?”秦霜猜测道。 两人的对话似是被那群孩童听到了一般,孩童们顿时停下喧哗,皆好奇地看向阿稻几人,包括那名依旧蒙着眼刚拿着木鱼的孩童。 众人心中皆闪过一丝怪异之感。 且不说秦霜和恭兮月说话声很小,就说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那棵孤树,正常耳力的人和鬼怪都很难听到的。 这群孩童却反应如此迅速。 而且尤显诡异的是…… 他们整齐划一地看过来的动作,甚至眉宇间的表情皆一模一样。 就在他们正疑惑之时,那群孩童突然消失不见,一转眼,便出现在阿稻等人面前。 阿稻和老鬼反应极快地分别各自拉扯过恭兮月和秦霜,闪身退开几步,众人皆一脸警觉地看向这群孩童。 刚才赢了一局游戏的那名手执木鱼的男童,褪下蒙住双眼上的布帕,在阿稻几人的脸上认真巡视了一番,视线最终定在恭兮月的脸上。 男童突然伸出空着的手,直指向恭兮月,脆生生道:“就你了。” 话音刚落,一根绳子就呈圆形画地为界,将她圈在里面。 不等恭兮月回应,恭兮月的双眼瞬间被一方布帕蒙住,恭兮月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恭兮月伸手想要去取下布帕,可她发现无论怎么拉扯拽,皆是徒劳,那布帕仿佛像是生在她的双眼上一般。 众人面色皆变,互相交换眼色。 一旁恭兮月的坐骑大野牛哞哞,双瞳紧盯着几个孩童,突然发出一声响彻耳谷,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的长哞声。 那手执木鱼的孩童走入恭兮月脚边的圆内,待那名叫喜儿的女童为其用布帕蒙上眼后,新的一轮摸瞎鱼正式开启。 恭兮月十分不满道:“我不想玩游戏!”说完便试图走出圆,但很快发现此圆如同一个结界般,根本无法迈出去。 阿稻等人,加之大野牛皆合力施法试图破坏该圆,但皆是徒劳。 喜儿好心提醒道:“她只有玩了游戏才能走出来。” “你们到底是谁?”阿稻双眼冒着寒光,冷冷地看向喜儿。 喜儿朝阿稻甜甜一笑,似乎一点也不怕阿稻凶狠的模样,模样乖巧可爱道:“我们和你是同类呀。” 阿稻、老鬼和恭兮月面色大变,秦霜更是吓得瞬间脸色惨淡。 若这些孩童是鬼怪,为何在他们身上,一丝鬼气都没有? 除非…… 阿稻和老鬼看向彼此,两人心头一个相同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身处幻境之中! 而这些鬼童并非真实存在,只是幻境中的虚象之物! 老鬼视线扫过周围的环境,果然与他们昨夜入睡前的景致完全不一样,全然陌生。 原本敞亮的天色突然暗下来,众人抬头望向上空,只见头顶飘过数朵乌云,正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如同怪兽般一口口吞噬日光,和煦的天气瞬间变得阴沉沉一片。 如此异变的天气,真实环境中根本不可能存在,他们在幻境中无疑。 第73章 悬鱼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可他们是何时中了幻术的,难道是趁他们入睡时? 木鱼男童脆生生的一声吆喝响起:“起啦起啦!” 随即在木鱼上猛地一敲,敲完立刻旋转身子迈步朝旁移去,等待被蒙住双眼、同在圆内的恭兮月上前去夺他手中的木鱼。 恭兮月噘着嘴,嘟囔着骂了一句“该死的结界”,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开始跟那木鱼男童玩起你抓我躲来。 游戏刚开始没多久,恭兮月便败下阵来,她输掉的原因是因为她的一只脚迈出了圆。 不玩游戏时,此圆便是一个牢不可破的结界,游戏进行时,此圆结界便自动消失。 恭兮月再次尝试扯下蒙住双眼的布帕,这一次轻松就解了下来。 她面上一喜,将那布帕塞到喜儿手中,转身便走出了圆。 刚走几步,那几个鬼童突然一闪身出现在恭兮月四周,将其围在中间。 “你们还想怎么样?”恭兮月眉头皱起来。 “你输了游戏,就得接受惩罚。”喜儿依旧一脸的可爱讨喜。 “什么惩罚?” 喜儿凑近恭兮月,在她耳边低声道:“当然是,被我们吃掉啦!” 声音甜甜糯糯的,像一块裹了毒的蜜糕。 幻境之外的密林深处,一身灰色锦衣的卫素双手背在身后,正听着跪在面前一蓝衣隐名阶慑鬼师的禀报。 卫素的侧后方,规矩站立着无头鬼首无。 那慑鬼师正问道:“恭族长的嫡幼女也在木鱼幻阵之中,我们是否需要禀报给族长?” 卫素面色改也未改,只冷冷道:“不用。” “可若将来恭族……” 卫素打断道:“那只能算她倒霉,谁让她偏生跟他们一起。” “还有一事,属下不解。” “说。” “那祭品几人的法力并不十分高强,为何不直接诛杀之,还要这般麻烦的布下幻阵?” 卫素斜睨了慑鬼师一眼,呵斥道:“族长之令,哪是你能置喙的!” 木鱼幻阵中。 密布阴云覆盖之下的山坡上,几名鬼童正与阿稻和老鬼纠缠斗法。 恭兮月被哞哞的庞大身躯严实地护在身后。 秦霜站在一侧,浑身发着颤,脸上带着浓浓的焦灼。 他强迫自己直面这些鬼怪,没有藏起来,却也没有加入战局。 他以为他在面对无头鬼后,已经克服了怕鬼的毛病。 但在这群鬼童面前,他才发现,自己虽已能直面鬼怪,却依旧难以对鬼怪出手。 秦霜死死地握紧双拳,额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尝试着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到双拳之中,以挣脱体内那道阻碍他的无形枷锁。 阿稻、老鬼与鬼童们缠斗已渐显吃力。 一则是因为那鬼童手中的木鱼着实邪乎,一旦不小心碰到木鱼的嘴巴,所碰之处便会立刻皮肤溃烂。 另因鬼童们个头小,身形异常灵活诡谲,闪现之间根本猝不及防,就连一直以来擅闪躲的阿稻都吃了不少亏。 阿稻和老鬼因不小心碰到木鱼嘴,身上已有好几处皮肤生了溃烂,旧伤还未痊愈,又添新伤。 阿稻捂住手臂上又一处溃烂,朝被哞哞庇护在身后的恭兮月喊道:“恭姑娘,可否用你的法宝帮我们?” 恭兮月的头从哞哞的背脊上方探出来,应道:“我法宝都用光了,之前的烈焰火球是最后一个了!” “那可否从旁协助我们一二?” 恭兮月道:“怎么协助?我不会慑鬼术啊!” 阿稻避开两个鬼童的左右夹击,惊讶道:“那你法宝之中的慑鬼法力从何而来?” “自然是我四处搜刮的。” “搜刮?” “就是骗啊,求啊之类的,反正不是我的。”一脸的义正言辞,脸不红心不跳,一个不光彩的事被她说得如此光明正大。 阿稻和老鬼皆是头冒黑线,一旁的哞哞再度发挥它翻白眼的神技。 阿稻余光掠过僵立在一旁、正进行着复杂自我内心抗争的秦霜。 她嘴唇蠕动了下,到底还是没叫他。 有些事,还得靠自己。 又一个鬼童试图靠近恭兮月,阿稻打起精神,闪现至其跟前,将它拦住。 那鬼童不依不饶,化出一木鱼撞击阿稻,阿稻连番闪躲,同时手法凌厉地再次施展字化之术,化字为数把飞刀,直射向该鬼童。 飞刀还射向另一处,是从后侧方同时偷袭自己的鬼童喜儿。 鬼童们身子朝后翻转数圈以求避之,见那飞刀紧追不散,便化为一团黑气,消失不见。 阿稻刚松了口气,突然身后出现一物。 她猛一回头,被迎面而来的一掌重拍,整个身子狠狠地摔飞出去。 阿稻倒在地上,连着咳嗽几声,手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来。 阿稻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不远处的老鬼见此情形,焦急担忧地唤了一声“始祖大人”。 恭兮月心里现下很过意不去,阿稻和老鬼是为了救她才陷入苦战的。 这些鬼童明显是不抓住她不罢休,她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恭兮月一把推了推哞哞的身子:“你去帮他们!” 哞哞扭头看向恭兮月,眼神里明显更担心恭兮月的安危。 恭兮月了然,摸了摸它的头,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脯道:“我自保没问题,大不了见到不对劲我撒腿跑便是。” 哞哞发出一声洪亮的叫声,似是表示赞同的回应,然后铆足了劲飞奔着朝那堆鬼童横冲直撞而去。 突然之间加入一头“疯牛”,鬼童们有序的进攻瞬间被打乱,竟瞬间扭转了战局。 恭兮月忍不住跳起来喝彩:“哞哞,你太英姿飒爽啦,真给你家主人我长脸!” 哞哞闻言,兴奋地一声长哞,越发勇猛奋进地躁起来。 势态对那几名鬼童开始不利,他们只得撤离到一处,叽里咕噜了一阵,开始迅速移动起来。 少顷,每个鬼童都变出一个木鱼,用数个木鱼摆出一个极其古怪的队形,将阿稻一行人一个不落地围在其中。 其后,每个鬼童挨着一个木鱼,盘腿就地坐下,施法将这些木鱼升至半空。 悬浮于半空数不清的木鱼,开始移动起来。 速度越来越快。 颜色越来越黑,最后呈现出诡异的金黑色光泽。 老鬼一声疾呼:“快走!” 却已来不及…… 一阵天旋地转,一团团金黑色木鱼开始四下飞速乱窜。 一旦咬住了谁,就会紧咬住不松口,直到咬下一块皮肉才罢休。 此乃悬鱼阵。 木鱼幻阵中生出的阵法,即为阵中阵。 阿稻、老鬼、恭兮月、哞哞和秦霜,皆被困于其中。 第74章 白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刚才还所向披靡站于上风的哞哞,因为块头大,移动缓慢,瞬间就成了悬鱼阵的主要攻击目标。 再厚实的皮肉也被撕咬出了数个血窟窿。 一片鲜血淋漓之下,野牛成了血牛。 失去了哞哞的庇护,恭兮月被两个鬼童追赶得狼狈不堪,几次险些被抓住。 而老鬼在被几只木鱼撕扯下几块皮肉后,已经痛晕过去。 唯独尚还有些战斗力的阿稻,捎带着浑身僵硬的秦霜,上下左右来回地闪避,几次因躲避不及,也未能幸免地被木鱼咬了几次。 阿稻已显出精疲力竭之态,她飞身暂避到一处木鱼飞窜的死角位置,把秦霜安置好,只让秦霜好生呆着,不等他回话,便又冲了出去。 秦霜眼睁睁地看着阿稻被木鱼四面夹击,身上的衣衫被不断增多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浸湿染红。 看着她被狠狠地摔绊在地上,嘴里涌出的浓血顺着嘴角汩汩流出。 “嘭”的一声巨响,哞哞整个庞大身躯轰然倒地,恭兮月叫唤“哞哞”的哭喊声传入秦霜的耳中。 尤为刺耳。 眼中,耳边,全是一片血淋淋。 昔日幼小的自己藏身于残垣断壁的土墙之后,亲眼目睹父母被一群饿鬼蚕食的情形,再次在秦霜的脑海中浮现。 秦霜双瞳倏而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惊惧。 眼前正在被屠杀的人、鬼,是这几日每天与他携行、共同进退的伙伴,朝夕相处的友人,给与他未从有过的庇护,容忍,鼓励。 还有那个昨夜用温暖话语鼓励自己,坚信自己能够强大起来的少女,他还没有回报她的信任…… 难道他们都要因自己的拖累和无能,今日命葬于此? 不! 他不能再继续无能下去,不能让曾经的噩梦再次重演,他可是慑鬼师! 秦霜的双眸蓦地一亮。 没错,他是慑鬼师,他的职责便是慑鬼、除鬼! 他成为慑鬼师的原因,不正是为了不再让悲剧重演么? 秦霜当即集中精神,将体内的人气聚集于丹田之处,猛地一声长哮,瞬间冲破体内因为惧鬼而产生的僵硬感。 周身筋骨一软…… 终于能动了! 秦霜果断地从气虚之中取出法器铁枪,飞身而下,挥动着铁枪将群魔乱舞的木鱼们从阿稻等人身上撵走。 士气虽高涨,可惜秦霜毕竟只是初阶慑鬼师,所以很快他便处了下风。 身上也同其他人一样,被撕扯下数块深浅不一的皮肉。 口鼻之间全是血腥气,脑中也早已一片血红。 秦霜却犹如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一般,拼了命地不停击杀、被伤、再击杀、再被伤…… 到最后,他几近杀红了眼。 秦霜背后又被木鱼狠狠撕咬了一口,几点血星飞溅开来。 他一声惨痛的仰天长叫,身子前倾,狠狠地扑倒在地上。 剧烈的喘息,与脑中混沌交融,其间逐渐生出一道清明。 干净的眸子中闪过一道亮光。 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还击之处! 秦霜紧捏了下手中握着的铁枪,腾地起身,闪避到刚才阿稻将自己放置的死角处。 他用铁枪自自己的左手手掌处一划而过,上面瞬间出现一道贯穿整个掌心狭长而狰狞的血口。 秦霜飞身而下,用掌心之血飞快地在木鱼所到之处的地面上画出一些慑鬼的符文。 待到最后一笔落成后,秦霜闪现到木鱼聚集处的正中位置站定。 他将自身人气注入铁枪之中,双手结成慑鬼法印,口中默念着一长串慑鬼术文,然后将铁枪深深插入脚边地面。 所有的带血符文,瞬间迸发出道道刺目的慑鬼白光,所及之处,飞快地连成一个整体,在悬鱼阵正下方,形成一个慑鬼阵。 慑鬼阵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周围发出无数道发着白光的慑鬼法气,这些法气如受指令般地纷纷飞向四处乱窜的黑光木鱼。 每只木鱼对应着数道白光法气,被其纠缠。 黑白两种异色登时混战成一团。 秦霜用的已然是“以阵对阵”的策略。 两阵相斗一阵后,木鱼终于减缓了对阿稻、老鬼还有恭兮月和哞哞的攻击。 众人趁机,纷纷撤离到死角处暂避。 两阵法之间的缠斗越发激烈起来…… 悬鱼阵外就地作法的几名鬼童面色逐渐苍白。 而秦霜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双手死死地握住深插入地下的铁枪,源源不断地为其注入人气,以稳住他刚布下的白刺阵。 因为太过用力,他的面上呈现出红白交错的异状,整张脸的肌肉扭曲到有些变形。 这场两相对垒的阵法缠斗半柱香不到的时间,突然,一道强劲猛烈的风力自两阵之间爆破而出。 鬼童被瞬间弹飞出数丈远,而秦霜也一声痛叫,连着铁枪,一起被甩飞到不远处的大石壁上。 悬鱼阵破了。 秦霜的白刺阵也破了。 鬼童们皆诧异地看了一眼秦霜,彼此交换眼色后,顷刻闪身消失。 秦霜用手中的铁枪,强撑着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他原本便是一身红的慑鬼衣衫,此时被鲜血浸染,几乎湿透,竟有一种浴血重生归来般的重生之感。 恭兮月拿袖口抹着脸,用似笑似哭的腔调朝秦霜大喊道:“我就说你可以的!” 秦霜愕然地望向恭兮月,嘴角旋即露出一抹羞涩腼腆的笑意,眼中闪动的温柔,多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他刚要张嘴回应恭兮月,却突觉喉头一股腥热,眼前跟着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倒地昏去。 阿稻飞身上前,及时扶住秦霜。 老鬼言道:“始祖大人,我们身上都带了伤,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养精蓄锐,再从长计议如何?” 悬鱼阵虽已破,但他们所置身的木鱼幻阵却未破。 阿稻赞同:“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几人合力搀扶着秦霜,打算离开,只是当他们抬头看向前方时,神色皆发生剧变。 只见前方不远处那棵树冠硕大的孤树下,先前的那几名鬼童,正在玩摸瞎鱼游戏。 与他们最初看到的场景如出一辙! 此时游戏第一局已终,那些鬼童像先前那般,仿佛感应到阿稻等人的注视,皆整齐划一地看过来。 一切动作皆一模一样! 下一刻,他们已闪身出现在近前。 鬼童们的法力,已然全部恢复。 恢复到了最初与阿稻一行人相遇之时。 这些鬼童,竟是撵不退,杀不尽! 第75章 君至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和老鬼双目中迸射出凛冽的寒光,他二人同时挺身而出,将其他人挡在身后。 两人正要再出招,却阴风乍起。 半空中,无数张黄色符纸飘飞而至,让众人置身于一片符海之间。 阿稻顺手抓握住一张飘到面前的黄符,略一琢磨上面所画的符文,不太确定道:“这符,看着不像慑鬼所用……” 老鬼:“始祖大人说得没错,这符文确是非能用以慑鬼!” 人鬼皆知,用符纸者,天地间唯慑鬼师也。 慑鬼师的法力来自人气,鬼怪的法力来自鬼气。 人需以法器将人气先行导入,再转化为法术,而鬼怪则无需法器,可直接将鬼气转化为法术输出。 符纸,便是人类创造的慑鬼法器之一。 此符既非用以慑鬼,那用处为何? 又是何人所持? 阿稻和老鬼正疑惑间,却见一身着黑色布衣,乱发披及双肩处的少年,在满天飞舞的黄符纸中,缓缓迈步走来。 他周身带着人气,自不是如鬼童那般的幻境衍生之物。 他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只是,阿稻和老鬼从他的人气之中,察觉不到丝毫的畏惧之力。 那他的身份,只能是人类和鬼怪生出的混血子了。 阿稻飞快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鬼童们,将他们脸上的疑窦之色收入眼底。 这黑衣少年与它们应该不是一伙的。 那黑衣少年走到不近不远的位置,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神情冷漠,伸出左手的两根指头轻轻夹住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张黄符,右手变出一把专门用作篆刻碑文的刻刀。 刀身略粗宽,长度等同半截木筷,刀尖锋利呈三角形。 少年手捏着刻刀,割手取血,以刀尖蘸之,在黄符上飞快地添了几笔。 完成符文后,少年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符纸,嘴里默念出一串术文。 几乎是顷刻之间,鬼童喜儿的身体开始自动消弭。 在发出一长串连续的惊慌叫声后,它的身体便彻底消失于众人眼前。 在场之人,见到这副场景,面上无不色变。 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没有任何法斗,仅凭一张符纸,眨眼的功夫,便能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地扼杀一名对手。 这少年的法术,极其骇人! 鬼童们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纷纷闪身消失,终于未再回来。 阿稻一行人却并未因它们的离去而放松警惕。 走了鬼童,却在这一方幻阵中凭空出现了一个更加厉害的混血子。 “你可是外来入阵之人?为何要帮我们?”阿稻盯着黑衣少年,冷声问道。 黑衣少年看向阿稻,对她一番打量,视线又快速扫过其他人,最后停在靠着哞哞昏睡的秦霜身上。 他不发一言,再次看了眼阿稻,然后转身朝前方走去。 走远几步,见他们未跟上来,便停下来,回头静静地望着他们。 眼中,缓缓释出一抹极淡的善意。 “难道是让咱们跟他走?”恭兮月小声问其他人。 老鬼也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阿稻。 阿稻稍作思索,便对几人道:“跟他走。” 这段时日下来,阿稻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队伍的领头者,所以她这句话一出,大家毫无半分质疑,二话不说便搀扶着秦霜跟了上去。 双方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突闻左侧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古朴的琴声。 阿稻心里“咯噔”一声,疑心是否自己魔怔了,只因这琴声太过熟悉,跟公子平日所奏几乎无二。 大家不由停下脚步,视线纷纷朝那琴声寻去。 一名身着白玉色道袍,头戴玉冠的绝色少年,正盘腿坐在一架古琴前,身侧茶炉的急须之上,正煮着茶,有徐徐水气冒出。 白衣少年手法熟稔地拨动着琴弦,神色专注悠闲,带着与生俱来、睥睨天下的高傲,周身萦绕着清冷矜贵又如谪仙般的绝世风华之气。 明明身处荒野之地,但他一身的气度,却瞬间如置身清幽华庭。 此白衣少年,正是襄玉。 如此熟悉的画面,让阿稻这些时日以来,每到夜深人静时,会忍不住怀念的画面,此刻竟然就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她犹自一脸难以置信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唯恐看错了。 待眼睛都快揉红了,襄玉依然在目。 她依然无法相信公子会亲自前来,心中又不禁道,难道是阵法里生出的幻象,故意用来迷惑她内心,好让她放松戒备的? 身侧突然一阵疾风抵近,阿稻心上一惊,立刻化出数根银针,朝那疾风之处飞射过去。 那道疾风在被银针射中前,朝侧旁一倾,阿稻身侧的急迫之感顿消。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处传出:“你的驭字之术有了精进,看来此番晋谷一行不算白走,不枉费公子的苦心安排。” 一瞬之间,阿稻惊喜不已,她急忙看向说话之人,果然如她所想,一脸笑眯眯的狸奴正缓缓现身。 他依旧如往常般,身穿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手提一盏白玉羊角灯。 周身不可忽视的强大鬼气,不是幻化之象,是真的狸奴鬼侍! 阿稻眼眶一热,视线蓦地被一层状似白雾之物遮盖住,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路走来,她虽不至于孤身奋战,却也一直提心吊胆,步步小心地前行着,生怕公子交给自己的首次任务会失败。 如今身陷阵法,被困其中不得出,眼看着预死咒发作时间将至,心中已是焦急如焚。 她先前虽给公子发出了求救黄木信,可她能想到的至多也只是公子回以一信。 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公子竟会自前来。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忽见熟悉之人,还是给予自己庇佑之人,紧绷在阿稻心头的那一根弦,竟神奇地瞬间自动松弛下来。 不知何时,已有一种强烈的信念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只要有公子在,任何困难便都不再是困难。 一股心酸委屈自她心头忽然冒出,眼泪跟着便涌了出来。 倒像是一只离家许久,忽见主人的猫咪。 狸奴看了一眼红了鼻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阿稻,笑眯眯地转身看向不远处依然坐在古琴旁的襄玉。 襄玉收了琴音,身子朝紧挨着身侧的一棵大树靠去,然后才望向阿稻,漫不经心地道:“过来。” 声音一如以往的清冷幽雅。 轻若几滴玉泉,击打在阿稻的心间,迸溅出细微的水花。 第76章 居住之地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脚下刚要迈出,却又是一滞,心头莫名地一虚。 委屈瞬间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愧疚自责。 这次任务,她还未完成。 又或许,在一切了然于胸的公子心中,已然完成,认为她已是失败了。 毕竟他们弄丢了舞姬。 阿稻最终还是小步小步地蹭到了襄玉跟前。 她双膝跪倒在地,恭敬地伏地叩拜道:“奴参见公子。” 头顶上方一片缄默,只听到近前方向传来端茶声,揭茶盖声,品茶声,衣料与桌案之间的摩擦声…… 最后,是茶杯放置声。 熟悉的淡茶香随着襄玉优雅的动作,一阵阵轻盈扑鼻而来。 阿稻叩拜于脚下,竟恍惚生出一种隔世之感,可他们明明不过几日未见。 “抬起头来。”头顶终于再次响起襄玉的声音。 声音静谧若幽兰,让原本紧张繁复的心绪莫名地舒缓些许。 阿稻听话地抬起头,望向襄玉。 依然是那双让阿稻既觉熟悉又觉陌生的墨色双眸。幽深的眸瞳之中,依然弥漫着薄薄的一层如烟似雾之物。 但却又有些不同,其中多了几分别有深意的审视。 襄玉的目光,此时正流连于阿稻这张已生出明显变化的脸上。 她的身体更显丰腴了,皮肤更白了,头发也更长了,原本就灵活的双眼已生出勾人魂魄之态,周身的气息纯净与艳媚并存。 微风吹拂一身红裳,缎衫轻袖飘动蔓绕,顿若稍纵即逝抓握不住的烟霞。 犹如一道现世之兆,昭示着她体内蕴藏的最后一道更惊心动魄的张扬之美,即将到来。 此般模样和气韵,俨然已能看到六百多年前的那道影子。 襄玉眼中划过一道满意之色,嘴角懒懒地勾起一抹笑意,吐出两字:“不错。” 阿稻愕然,什么不错? “更好看了。”襄玉又道。 阿稻一呆。 公子竟……竟破天荒地在夸自己的长相?! 不是应该质询责难她的无用么? “公子,”阿稻吞了口口水,决定自觉主动一点,“奴弄丢了舞姬,害她被他人劫走,如今自身又深陷此幻阵之中不得出,实是无用,请公子责罚!” 襄玉那头默了默:“此事,便到此为止,你们无需再管。”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面露诧异。 舞姬失踪牵涉到胤安众贵人以及阿稻等人的生死,襄玉可以不在乎众贵人,却不能不在乎阿稻这个对襄族来说极其重要的祭品。 襄玉既能说出此话,自是已有打算。 而这个打算,明显是在为阿稻和秦霜未能完成任务而收拾残局。 襄玉知晓他们所发生的一切事,也应是算到了他们无法成功带回舞姬。 阿稻和秦霜两人的心情尤其有些微妙。 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自责惭愧,亦或是失落。 失落于襄玉的接替动作之下,隐含的对他们的否定的意义。 狸奴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他适时地转移开话题,笑眯眯地对阿稻道:“你送来黄木信后,公子便启程前来为你解围。” 阿稻一怔,此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离黄木信发出还不到一日,公子怎会来的这般快? 只听狸奴又道:“凭月如的脚力,从胤安到晋谷,只需半日不到,月如将公子与我送至此处后便离去了,我们抵达之时,你们已入幻阵。” 阿稻吃惊地嘴巴一张一翕。 之前老鬼说过,月如是鬼界脚力第一快,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第一脚力跟第二脚力的老鬼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要知道,这些时日老鬼马不停蹄地在胤安与晋谷之间赶路,单程都至少要整整五日! 就在阿稻还未曾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之际,襄玉已抬手示意叩拜行礼的众人起身。 他依旧端坐于古琴之前,左手微撩起广袖,右手端起茶杯放入唇边,浅浅啄起茶来。 下首处,阿稻等人站于两侧,唯独那名黑衣少年,依然保持着叩拜于地的姿势。 襄玉对其视若未见,低埋着头,轻轻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一片舒展开的茶叶,又小饮一口,这才放下茶盏。 他缓缓起身,朝众人走近,狸奴不远不近地跟在襄玉身后。 近前处,襄玉的视线在昏睡过去的秦霜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看向那名几乎全身趴在地上,以极其虔诚卑微之姿拜于自己面前的黑衣少年。 阿稻的视线也在那少年身上,她不禁想起自己初见襄玉时的情形,那时自己也如他现在这般,震慑于襄玉强大的畏惧之力,无法动弹半分。 “你准备去何处?”襄玉开口问道。 那叩拜在地的身影微微一动。 刚才黑衣少年给阿稻一行人引路的情形,襄玉显然是看到了。 黑衣少年与阿稻等人从见面到现在,不曾说过一句话,此时,终于开了口。 “回贵人,是这木鱼幻阵中唯一的安全之地,小人的居住之处。”声音透着稳沉,与他年龄极其不相符。 黑衣少年并不知晓襄玉的身份,却也能因他身上透出的尊贵之气猜出一两分。 襄玉墨色的双眸定了定,淡淡道:“带路吧。” 黑衣少年领命,带着众人顺着方才的路线,继续前行,一盏茶的时间,便抵达目的地。 此处与众人所想象的颇有些出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臭气熏天,其中混合着浓浓腐尸的气息。 四下荒凉一片,无处不透着阴森死气,乱草丛生,包坟堆垒,尸骨遍地,几只乌鸦扑扇着翅膀,徘徊着四处啄食各类腐物。 景象实与乱葬岗无异。 这就是黑衣少年口中的居住之地? 众人表情各异。 恭兮月害怕的同时不忘嫌弃地紧捂住口鼻,脚下还时不时地踢开周围分不清是什么的脏东西。 老鬼疑惑中带着警惕地四下观察着。 哞哞则被臭气薰得直翻白眼。 阿稻脸上稍显异色,但转眼便恢复如常。 她是从苦寒之地西部鬼田乡雾城出来的,此地于她而言,自是算不得什么。 只是…… 阿稻有些担忧地看向侧前方的襄玉。 公子金玉之身,一直养尊处优,对任何所用之物极其讲究挑剔,大到奢华出行的人员配备,小到一个杯盏的瓷釉色泽。 此处他定是无法适应。 只是,令她诧异的是,她并未从襄玉脸上看到半分她以为的不适之色。 他甚至无丝毫波动。 第77章 讲究的玉公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有些不解。 不过她的不解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她看到狸奴正施法从他的白玉羊角灯的结界之内取出一件件大小器具,囊括了一切吃穿住行甚至闲时玩乐之物,皆是奢华至极的上等品件。 没想到白玉羊角灯竟还有装盛各种物品的功效。 “这是……白玉床!”恭兮月围着被狸奴刚取出的一张发着莹润白光的白玉床打了一圈转,连连咂舌问道。 狸奴笑眯眯地对恭兮月解释道:“公子只能在此床上安眠入睡。” 所以,竟把整张床随时带在身边。 此等奢华程度,就连本就身为贵人的恭兮月都平生初见,更遑论阿稻、老鬼、哞哞和黑衣少年这些鬼怪了。 他们早已被一样样奢华物品逐一被摆放在这荒郊野岭的景观所震撼住。 狸奴将所有物品全部取出后,又开始施展法术,将这片荒芜之地迅速打扫清理一番。 除尽数丈内的一切污秽,地面铺以上等锦缎地毯,搭起梨花木榻几,撑起冰蚕丝纱帐,焚驱邪除蚊虫的清淡香料…… 阿稻、恭兮月、老鬼、哞哞,甚至初醒的秦霜,看着狸奴行云流水般动作熟稔地将一方破败迅速布置得焕然一新,皆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根本就是将整个玉扰院搬过来了! 襄玉仿佛并非身处阵中,而是正在某地游玩踏青赏乐。 天子出行,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更甚之,或许就连天子之行也无法与此相媲美。 阿稻等人皆不得不暗自叹道,狸奴不愧是胤安第一贵子的鬼侍,侍奉主人的能力,果然完美到已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待狸奴打点好一切,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阵法之内,已近巳时。 狸奴侍奉襄玉用过晚膳,又侍奉他在带来的白玉浴盆中沐浴,随后引其入冰蚕丝纱帐内歇息。 夏日已至,天气燥热,纱帐旁的案台上放了一盆正徐徐冒着凉气的冰块,让密闭的纱帐内清凉一片,尤为舒畅。 除了襄玉外,恭兮月因为她贵人的身份,也享受了与襄玉相近、但稍微低等些许的待遇,此时也已在另一处纱帐之中安睡。 而身为人类但出身寒门的秦霜,与身为襄玉祭品的阿稻、鬼侍狸奴身份相当,三人所享待遇相同,皆入住另一处普通布帐中,却没有冰块、香料等物辅之,沐浴、晚膳等待遇也皆比恭兮月又差上许多。 哞哞身份相较于阿稻和秦霜,又更次之,但到底是恭兮月的鬼侍,自然比野生鬼老鬼要尊贵些,是以享床铺却无帐。 至于黑衣少年,被安排了低于秦霜、阿稻,却高于哞哞的待遇。 因为他是混血子,地位低于人类,高于寻常鬼怪的第三种存在。 身处荒地,仍需严格遵循人尊鬼卑的规则,无人敢质疑襄玉所定。 几丈之内,泾渭分明,人鬼之间,天差地别。 夜色深沉,寅时至。 阿稻所住的布帐内有了细微的响动,片刻后,她已穿好衣衫,撩起门口的帐子走了出来。 夜里她与狸奴要交接着到襄玉帐前守夜,狸奴守完了上半夜,阿稻此时需前去守下半夜。 阿稻轻手轻脚地来到襄玉的冰蚕丝纱帐前,与狸奴低头交谈几句,狸奴交代完守夜时需注意的一些事项后,便回了自己的睡帐之中。 阿稻站立到方才狸奴所站的帐前左侧的位置,理了理衣衫,便端立不动,闭眼凝神,接续着方才的睡意,假寐起来。 初夏时节,蛙鸣蝉响的夏日一景还未到来,只偶能听到未知名的虫鸟的啼鸣之声,倒是少了几分夏意。 失忆的自己,对过往一无所知,此时脑海中所感所想的夏意,竟皆是来自此前自己看到的有关月篱的幻境。 仿佛是自己亲身体验一般。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身后的纱帐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阿稻蓦地睁开眼,回头看去。 透过一层若隐若现的朦胧之隔,阿稻看到账内的床榻之上,坐起了一个身子。 阿稻一愣,赶紧转身面向纱帐,躬身小声试探问道:“公子?” 账内沉寂半晌,才不轻不慢地响起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应答声。 阿稻掀开纱帐一角,快步走进去,到了白玉床前,单膝跪于地,轻声询问道:“公子可是渴了?或是依旧觉得热?还是有蚊虫扰了公子清梦?” 襄玉穿着一件白玉色裘衫,领口处大敞开,他单手撑着头,眼睛半眯着,看起来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他只轻摇了下头。 阿稻见此,想起狸奴临走前交代的事情,便起身去将一旁的一杯清水端到襄玉手边。 襄玉伸手接过,浅尝了一口,这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将水杯递还给阿稻。 阿稻放下水杯,轻扶襄玉重新躺下:“公子再睡一会儿吧。” 待将薄被替襄玉盖好后,阿稻准备退出纱帐,刚走了几步,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襄玉淡淡的命令声。 “回来。” 阿稻脚下一滞,转身返回到白玉床边。 双脚还未站稳,突然一股强劲的力道猛地一把拽住她的右手手臂,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已被拽到床上,狠狠摔绊于其上。 抓握阿稻手臂的那股力道一松,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顿时袭来,阿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阿稻还未反应过来,上方突然罩下一个身影,几乎遮住她视线的全部。 借着透过纱帐溜进来的几缕微弱月色,明暗影绰之间,阿稻看到那双沉寂的墨眸,此刻闪烁着幽深的光芒,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一片漆黑之中,阿稻看到这两点幽光缓缓地朝自己靠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混合着淡茶香的气息轻扑在自己的脸上,使得脸上的肌肤有些细痒之感。 襄玉的衣衫随着衣带脱落,自领口处沿下彻底敞开,胸前的大片肌肤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如玉的光泽。 纱帐内虽有冰块,但两个人此刻挨得极近,所以还是有些许的燥热感。 阿稻也不敢妄动,只是深吸一口气来平息燥热,心里却不禁升起疑惑。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第78章 一帐暧昧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眨巴着小鹿般的一双明眸,不解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襄玉。 阿稻的这双眼,眼神透彻清亮,细细望去,其中灵动生辉,生机无限。 却没有丝毫情欲之气。 襄玉眸色深转,视线终于从阿稻的眼神中抽离,敛去其中的探究之意。 下一刻,他突然又伸出手,轻触了下阿稻的领口位置,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徐徐响起。 “脱掉。”他吩咐道。 阿稻一怔,虽仍然不知公子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还是乖乖照做。 初夏还不至于太过炎热,除了最里面的肚兜,阿稻还穿了两件衣物,所以当她脱掉最外面的红衫后,外面还剩薄薄一层。 阿稻将红衫刚放在床头,襄玉突然伸手,用力地撕扯开这唯一的一层衣物。 衣衫破裂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脆。 只着一件月白色肚兜的阿稻吃惊地瞪大眼,下意识地双手捂在胸前,有些惊惶地望向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的襄玉。 她刚想开口询问,手臂上的一处却突的一热,襄玉的手指已放在其上,来回轻轻摩挲。 那是她今日在悬鱼阵中受的新伤。 除了这处,身上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许多,大部分都是这些时日所得。 襄玉显然也看到了其他更多的伤口。 他右手长袖一挥,纱帐一角被掀飞开一角。 借着短暂窜入的白盈月辉,襄玉将阿稻身上各处交错凌乱分布的疮痍尽收眼底,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今日得的新伤,阿稻睡前已上过药,药膏的清香气味混合着阿稻极淡的体香,衍生出一种蛊惑的幽香。 幽香四散,与一帐之内襄玉的淡茶香自然地纠缠交融在一起,很快便晕染出一帐暧昧。 一时间,帐内陷入淡淡的静谧。 阿稻顺从地平躺着一动不动,任由襄玉的双手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各处伤痕上四下游走。 襄玉的抚摸丝毫不错过任何一处,阿稻的身体便随着男主抚摸区域的变化,而默契配合着翻身或移动。 这些伤痕,皆是祭品为祭主而战,留下的荣耀战绩。 两人明明是初次这般亲密相处,却丝毫没有一丝尴尬与不自在。 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抚摸与被抚摸,亲近与接受亲近。 只有闲逸和放松。 两人此刻的画面,像极了主人给外出许久终于归家的小猫施以亲近抚慰。 这些日子,阿稻不断经历着伤口不断结痂的过程,瘙痒疼痛之感便随之而来,极是难熬。 襄玉的抚摸似是有一种神奇的功效,温热中带着微凉的触感所过之处,留下一阵清凉的舒畅。 慢慢地,循序渐进之间,阿稻已蜷缩到了主人襄玉的怀中。 睡意渐渐袭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里舒服地哼了一小声, 襄玉手中的动作一顿。 “你可怪我?”襄玉的声音蓦地再次响起。 阿稻从极度舒适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原本昏睡的脑袋瞬间清明,她刚想着起身,却被襄玉轻按住。 阿稻只得继续躺着。 “我让鸾昶仅派胤安最弱的慑鬼师与你同行,害你们差点死在这幻阵中。”襄玉继续道。 阿稻摇了摇头,口气诚恳且恭敬地回道:“奴怎么会怪公子,要不是公子有此安排,奴也不会这么快参透字化术。” “还有秦霜,奴并不认为他是胤安最弱的慑鬼师,他只是怕鬼而已,这次多亏有他,奴才能活下来。” 襄玉身子靠向放置在床头处的一个素缎引枕,慵懒之态渐起:“的确……不过,有千百年来始终忠心于厉鬼始祖血脉的蹦跶鬼一族的长老相伴左右,你当是无恙。” 公子连对老鬼之事都如此清楚,不愧是公子。 “公子,舞姬被他人劫走,接下来公子打算怎么做?”阿稻问道。 襄玉视线在阿稻那张变化许多的脸上流连几许,半晌才慢悠悠道:“你的任务已完成,此事已与你无关。” 阿稻不解:“任务已完成?” 舞姬弄丢了,怎么会是任务已完成? 襄玉难得耐心地解释道:“你的驭字之术已有精进,这才是对我而言,你需要完成的唯一任务,至于带回舞姬……” 完成与否,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不能及时带回舞姬,胤安的贵人还有奴和秦霜都会死啊!”阿稻坐起身来,语气有些急切道。 昏暗中响起襄玉的一声轻笑。 “难不成,你怕死?”他浅浅的轻谑声自耳畔传来,一惯清冷的语调柔和了几分。 阿稻身子面向襄玉,尽管他或许看不到,但她还是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奴当然怕死!” 襄玉发出一声细微的诧异声。 阿稻:“若奴死了,便无法帮公子破解世咒了。” 之前她与及笄礼鬼一战中,她感应到的那些有关月篱的昔年旧事,还有与老鬼交谈的那些内容,在脑中又翻涌而起。 阿稻不自觉地开口又道:“公子,奴一定会努力实现公子所愿,尽快修满驭字之术,变成跟月篱一模一样,这样就能早日帮公子破除襄族背负的世咒,解公子与襄族之困,报答公子对奴的庇佑之恩!” 昏暗中,一抹清淡朦胧的月色倾泻而入,刚好停留在她的双目之间。 她的目光真诚,清亮灵动的眼眸闪着微光,透出从容而坚定的毅然,熠熠生辉,夺人魂魄。 一缕清辉窜入,隐有穿透墨眸之上的那层烟雾之势。 襄玉面露错愕,一潭墨色里,暗涌渐起。 帐外微凉夜风悄入,纱帐一角被轻柔地掀起又落下,风声渗进来,打破帐内两人短促的对视。 襄玉眼中闪过一道复杂之色。 他微低下头,捏着床被的右手微微收紧,将薄被揉成一团皱,随即又缓缓松开。 襄玉嘴角勾起一丝难懂的笑意,轻启唇齿,缓声道:“如此,甚好。” 静默片刻后,又道:“我既允你庇佑,便不会食言。” 语气中,罕见地也多了几分认真。 次日,曦辉初照,已入卯时。 在襄玉和恭兮月早起之前,众人已提前梳洗穿戴,待食用简单的早膳后,依照地位尊卑,候于纱帐之外。 第79章 早膳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不远处的锦缎地毯之上,已放置好两张紫檀木榻几,这两张榻几的陈列顺序依循尊卑规则,一个位于最上首处,一个排布于其下方,每张几上已摆好相应的早膳。 黑衣少年与阿稻、老鬼、哞哞和秦霜,同站于一处,几人看向黑衣少年的目光多了些复杂。 得闲下来,他们才惊觉他身上的反常之处。 因为,他是他们迄今为止,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使用法术的混血子! 同时继承了人、鬼两种异族血脉的混血子,活在“畏惧之力”的法则之外。 继承了人类的人气,不怕人,但人气中并无震慑鬼怪的畏惧之力,也无法凭借人气修习慑鬼法术。 他们同时继承了鬼怪那比人类多出数倍的长寿,但却未继承鬼怪天生的法力。 那么,黑衣少年的符术是如何修习而成的? 一声细微响动,打断众人的思绪。 冰蚕丝纱帐一角从里面被掀开,纱帐内带着淡淡香气的凉风泻出几分,溜窜到阿稻几人的周围。 一阵激灵,众人精神皆为之一震。 襄玉率先迈步而出,狸奴抬高帐口,等襄玉完全走出来后,才将其缓缓放下,跟在襄玉的身后走出来。 襄玉今日换了一件边角绣有淡淡水墨篱花纹的白玉色广袖长袍,领口大敞开,很是闲逸轻松,精神未见萎靡,显然昨晚睡得还不错,想来夜里与阿稻的一番浅谈,并未影响到他休息。 恭兮月也从另一间纱帐走出,哞哞长叫了一声,跟了过去。 秦霜的眼神也不由地飘了过去。 换了一身新粉衫的恭兮月,洗掉了过去几日的脏污,周身涂抹了散发着清香的名贵脂粉,挽着工整的双丫髻,头戴发着琳琅之声的华贵珠玉,双耳垂下坠着粉嫩花骨朵的玉石坠子,刚好将她娇小可爱的气质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 贵女派头十足,与此前的随意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这样一身装扮…… 能提前知晓恭兮月在此,还能为她从头到脚准备得如此细致妥帖。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狸奴能做到。 众人依照礼数,各自互相见礼,待礼成后,在襄玉携领下朝前方的席座而去。 两个席座,有资格入座的自然只能是身为贵人的襄玉和恭兮月。 襄玉在上,恭兮月在下。 狸奴与阿稻随侍襄玉身后左侧,右侧位置站着秦霜。 哞哞卧于恭兮月身后。 黑衣少年立于恭兮月下首,最末尾是老鬼。 秦霜视线若有似无地从端坐于榻上,一身华贵的恭兮月身上快速掠过,眼中划过一道黯然。 狸奴不知何时变出一架古琴,他将其抱于胸前,走至襄玉跟前,躬身问道:“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襄玉懒懒道:“便作一首《引茶曲》吧。” “是。”狸奴又一躬身,退至阿稻的身侧,从白玉羊角灯中取出一张放置古琴的桌几,然后坐于其前,开始弹奏起来。 琴音渐起,清新平和的曲调之间,众人如坠身于一大片苍翠绿油油的茶海之间,入口鼻的是清淡雅致的茶香,精神随之放松…… 榻上的恭兮月吃着味道可口的饭菜瓜果,品着微苦中透着甘甜的清新茶水,听着雅意十足的琴声,穿着一身刚换的新衣裳,心中不得不再次惊叹。 胤安第一贵子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连在这种地方都如此讲排场,大小之处皆过得精致又讲究,当真是风雅至极,连自己也跟着沾光享福。 她接连数月在外游荡的日子里,曾无数次地怀念胤安的美食,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得偿所愿。 恭兮月对襄玉的仰慕之情越发澎湃,她当即端起一杯茶盏,起身对襄玉行一躬礼,大大咧咧道:“多谢玉公子盛情款待,兮月感激不尽。” 襄玉看也不看恭兮月,视线依然停在手中的茶杯上,漫不经心地回道:“恭姑娘曾对我的祭品施以援手,还救其性命,此番款待,不过聊表谢意,你自不必言谢。” 恭兮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假装谦虚道:“我不过是顺手为之,谈不上救命之恩,玉公子不必客气。” 话虽如此,但神情里已不自觉地添上了几分洋洋得意之色。 襄玉抬头,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刻,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慵懒闲逸的笑意:“恭族长好生会教养。” 他望进恭兮月那双充满无辜天真、不谙世事的大眼睛,继续道:“恭姑娘性情纯真,倒是与胤安其他贵女颇有些不同。” 右侧的秦霜面上一紧。 恭兮月刚往嘴中送入一颗葡萄,她维持着贵女在宴席间的基本素养,待吞下葡萄后,才大大咧咧地回道:“多谢玉公子夸奖。” 丝毫没有因受到襄玉赞赏而流露出任何攀附或娇羞之态,十分坦荡。 秦霜看着专注于吃食,无半分扭捏做作的恭兮月,脸上一松,嘴角不由地弯起一个浅浅宠溺的笑。 侍奉襄玉和恭兮月用完早膳后,大家终于步入正题,开始商讨如何破解他们身处的幻阵。 众人从襄玉口中得知,此幻阵竟是慑鬼院院长仇凌霜亲手所画的召幻符所化,皆是意外不已。 仇凌霜是在胤安之中,除了殷恒以外,另一个修满慑鬼术的人类。 此幻阵既是由他的慑鬼法力所化,定是十分难破解。 大家想到这一点,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但当看到襄玉一脸镇定自若的模样,众人高高提起的心又不由地轻轻落下。 他们之中有一人,跟所有人的反应不太一样,那就是秦霜。 对秦霜而言,仇凌霜在慑鬼术方面的造诣卓然,一直是他只能仰望、并不停追赶于其身后的一个难以企及的浩然存在。 如今,自己竟身处他亲手布设的幻阵之中。 他的内心没有一丝惧怕,相反的,竟生出一股尤为荣幸的激动之情。 襄玉身子微侧,视线缓缓投向秦霜。 他有些好奇,秦霜一个初阶隐为者,先前是如何凭一己之力破解那阵术法力远在他之上的悬鱼阵的。 第80章 一样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秦霜将当时的情形向襄玉细细陈述一遍,说到关键处,他表情尤为认真:“卑职观察那悬鱼阵许久,发现此阵的薄弱之处是那些木鱼不可再生,于是经过一番计算,得出以卑职的法力,至少需以五道法光合力对阵木鱼阵中一条木鱼,才能勉强抗衡,所以便临时造阵,最后侥幸胜出。” 襄玉右手食指在桌案上敲击一二,道:“以阵对阵是常见的破阵手法,你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发现阵法可击破之处,并迅速精准地临时造出最适合破阵阵法,想来光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是难以做到的。” 秦霜之所以能破解悬鱼阵,最至关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具有普通慑鬼师所没有的阵术天赋,否则根本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众人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霜竟然是个阵术奇才。 秦霜也没想到自己会得襄玉如此评价,他情绪一时有些激动不稳,话语便紧张起来:“卑职自小便有怕……怕鬼的毛病,为了尽量不与鬼怪……近距离斗法,所以……才会经常自创一些……慑鬼阵法来慑鬼。” 襄玉微抬起下巴,看着他,道:“在我们离开这个幻阵之前,你且暂时跟在我身边吧。” 他下的这道命令,带着至高无上的口吻,在他眼中,俨然是在给予秦霜一个无上的恩赐。 秦霜心头一激,似是受到无限鼓舞和肯定,面色激动地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声音响亮而坚定,道:“遵命!” 能在玉公子身边做事,是人类乃至鬼界无数人、鬼的心愿,这是一种万金难求的荣耀。 大家正为秦霜高兴,襄玉突然话锋一转。 他看向黑衣少年,问道:“盛水羽派你前来,有何目的,集安?” 众人皆是一惊。 襄玉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所效命之人。 集安面上一僵,脚下一双破烂的草履动了动,迈开脚步,走到襄玉跟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拜于前,喉间发出稳沉之音,回道:“小人几日前被盛三公子带回盛府,为了得到盛三公子的庇佑,小人必须接受考验,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阿稻听到“庇佑”二字,眼帘处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混血子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对于鬼怪而言,其鲜美可口、令鬼怪垂涎三尺的血肉。 因此在鬼界里,混血子得一别名“鬼肉果”。 毫无自保能力,天生因血肉而背负怀璧其罪命运的他们,又因其血统不纯,为人、鬼两界所排斥,是一种尴尬无用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混血子们只能依附人类,得人类庇佑而卑微地生存于世。 而阿稻,她初入胤安,也是为了寻求人类的庇佑。 这一点上,她与这个叫集安的混血子,完全一样。 襄玉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匍匐在自己脚边的集安,身子朝后仰靠,嘴边发出一声轻笑。 承认得倒是干脆。 他语气懒懒地又道:“那你这身通冥符术呢?是用你自己大半寿命跟雾城的鬼孺做交易所得吧?” 阿稻一听“鬼孺”的名字,登时抬起头,一脸惊愕。 “如今,你还剩五年不到的时间可活。”襄玉的语气肯定十足。 阿稻的神色不断变化,看集安的眼神越发柔和下来。 他余生不过五年。 而自己,余生也已定。 她对这个黑衣少年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跪拜于地的集安,此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身体却在听到襄玉的话后轻颤了下。 襄玉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并不奇怪,但连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这便很罕见了。 襄玉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阿稻脸上掠过,又继续道:“不过,此符术竟能通冥地,倒是让我有点意外。” 记录万鬼的《鬼搜笔录》首卷的天地篇中有记载,冥地,是人类和鬼怪身死之后神魂去往之地,冥地只有入口,无出口,实乃有去无回之处。 而通向冥界的唯一入口,是一块上面空无一物的白板墓碑。 每个将死之人、鬼,当其生辰八字以碑文的形式出现在此墓碑上之时,便是此人、鬼身死之时,神魂随即入冥地,再不得出。 而通冥符术,关键之处便如字面所示的“通冥”—— 将人或鬼怪的生辰八字书写于画有通冥符文的符纸之上,该生辰八字会通过此符纸自动进入冥界的入口墓碑上。 生辰八字一入墓碑者,身即死。 之前,集安便是用此法,秒杀了鬼童喜儿。 “贵人,小人并无害人之心,请贵人明鉴!”集安的声音有了明显起伏。 恭兮月此时站出来替集安求情。 这些人中,也只有她,尚且有些分量能说上话。 但,也仅仅是说上话。 恭兮月身子福了福,对襄玉道:“玉公子,昨日多亏了集……集安,我们才能活下来,他若真是盛三公子派来害人的,那昨日他为何要出手救我们?还请您不要为难他!” 襄玉沉默一二,起身离榻。 他绕过案几,经过恭兮月和依然呈跪拜之姿的集安身前,径自离去。 * 荒凉一处。 集安神情寞落地独自坐在横斜在尸骨和杂草之间的一根粗壮树干上,从他的背后看去,背脊下沉微弯,身形佝偻,整个人显得十分寂寞冷清。 “你为何宁肯只活短短五年不到,也要学会法术?”集安的身后,出现一道红色身影。 集安扭头看去,是前来寻他的阿稻。 他面上一愣,答道:“我是混血子,若无法术傍身,恐怕连五年都活不过去。” 阿稻走近,直视集安的眼睛:“你怕死吗?” 集安反问:“你怕吗?” 阿稻淡淡一笑:“我若怕死,便不会成为公子的祭品。” 集安一愣,站起身来:“祭品?” “那位贵人,便是我的祭主,他是胤安第一贵子襄玉玉公子。” “我与你一样,余生皆已成定数……” 集安吃惊地张大了嘴。 阴风呼呼而起,远近之间断断续续传来乌鸦被惊动的叫声,空气中浑浊涌动,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萧瑟死亡的气息。 阿稻看着一眼望去的遍地阴森,再次问相同的问题:“你怕死吗?” 第81章 增长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的声音随着阵阵微风被吹散,待传至集安时,几乎只能听到几许余音。 集安听到了。 他正了正神色,摇头坚定道:“不怕。” “你的主人,非盛三公子不可吗?” 集安一脸不解。 阿稻:“他不是好人。” 集安淡漠道:“可对我而言,你的主人也不算是好人,他很可能会随时杀了我。” “但盛三公子不会杀我,”集安冷漠无一物的脸上多出一丝期待之色,“他是愿意许我庇佑之人。” 阿稻神情一怔。 她释然一笑:“我也是,只有公子,愿意庇佑我。” 集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眼中,渐生出背负相似命运者之间才有的惺惺相惜。 荒凉别处。 襄玉正独自一人,负手而立,望着远处。 秦霜出现在他的身后,伏膝而拜:“玉公子,卑职有一事不明,还请玉公子不吝赐教。” “何事?”襄玉身形未动。 秦霜抬头望向前方的白玉色背影,口气肃然中透着一丝急迫:“从卑职手中劫走舞姬的无头鬼,可为盛府所有?” 襄玉淡淡回道:“它是盛府豢养的门生鬼,听命于盛族族长盛焯槐。” 秦霜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的双拳紧握住,颤颤发抖:“果然……” 襄玉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秦霜:“所以,你打算如何做?” * 要破阵,便需探阵,与阵法之中的鬼童交手,在交手中观察分析,从而找出破阵契机。 众人离开安全之地,开始四下随意走动,引鬼童现身。 果不出所料,很快在离众人十几步开外的一处,孩童玩耍摸瞎鱼游戏的嬉笑声便再次响起。 这些孩童,与之前交过手的那群鬼童无异。 依旧是以摸瞎鱼为开端。 只是里面唯独少了先前被集安用通冥符送入冥地、在众人面前消弭身死的喜儿。 这便是通冥符的强大之处。 无论现世或者虚幻之境,被送入冥地者,皆不得回…… 大家看向集安的目光,不由地又有了些许的变化。 鬼童攻击的套路,与此前一般无二,以游戏胜负定人生死。 此次它们挑中的游戏参与者,是集安。 如同上次的恭兮月一般,集安此次毫无悬念地也输掉了游戏。 有集安在,还多了狸奴这一强大助力,大家认为很快便能解决掉所有的鬼童。 但双方交手后,却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之事。 这些鬼童依旧如同此前那般,杀死一批又重生出一批。 但不同的是,他们以十分惊人的速度,法力不断变得强大,行动也越来越快,数目更是持续增加。 原本还占上风的局势瞬间便被扭转,阿稻一方接连败退。 阿稻让哞哞载着恭兮月撤出厮杀场,藏到一堆高坟后,秦霜紧随其左右相护。 剩下与鬼童战斗的只有阿稻、老鬼和集安。 眼看着已是抵挡不住,三人刚也准备撤退时,突然前方的密林中传来一阵清雅的琴音。 琴声不疾不徐,娓娓动听,可感抚琴之人此时心如止水的宁静。 起落之间,皆有章法可循。 听初音而知尾意,尾意又诉初音,曲调环环相扣,有应有和,暗含玄机,尽抒运筹帷幄、俾睨天下的广袤胸襟。 琴音所至之处,有徐徐清风拂面而过的清醒之意,竟令阿道等人不断攀升的浮躁情绪,瞬间神奇地消弭而去。 正陷入苦战的双方皆被这琴音所影响,鬼童们开始频频分心望向琴音传来的密林方向。 下一刻,琴音突然止住。 林中缓缓走出一人,他身着白玉色广袖道袍,头戴玉冠,周身都透着矜贵高华的强大之气。 正是那坐镇于林中,以音稳众心的抚琴之人,襄玉。 襄玉朝双方交战处走近,狸奴紧跟其后。 一方混战喧嚣。 一方却清幽闲静。 他神色闲逸,精致面容上一对浮动着如烟似雾之物的墨眸,深不见底,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步伐悠慢,似是午后在玉扰院的竹林间闲庭信步,仿若此处并非阵中的修罗场之地,而是一处清雅之所。 脚下枯骨风沙,犹含敬畏,皆退避三尺于左右两侧,为其开道。 衣阙轻扬,墨发飞舞,恰似自瑶天而来的谪仙般,即将羽化登仙而去。 又若一株散发着幽雅之气的清冷素兰,于孤风之中遗世独立。 正乃翩翩佳公子,绝世好风华。 步伐渐停,而后止。 “回来。”若玉击琼浆的清冷之声响起,襄玉的视线此时正直视着集安。 这是一道命令。 专门对集安一人所下。 大家皆露出不解神情,集安也在内。 但他还是打算照襄玉所令去做,只是刚转身,一个鬼童突然从身后朝他扑去。 集安反应及时地侧身避开,随后以迅雷之势在黄符上飞快地以血画下该鬼童的生辰八字。 最后一笔刚落成,那鬼童的身体便瞬间消弭,只余尖锐的一声还未完全挤出喉咙的孩童嚎哭。 余下的鬼童们突然发动更迅猛的攻击,皆直指集安。 阿稻和老鬼飞身前往集安两侧相助,集安空出手来。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决然之色,用刻刀取血,以单符造阵,双手瞬间变出多张通冥符,遂引多符入阵上空,数个不同的生辰八字自动浮现于每张符纸之上。 集安一一收回阵中每一张通冥符纸,同时嘴中默念一长串术文。 鬼童们面目惊惧,皆作逃散状。 生辰八字被写入冥符上的数名鬼童再次消弭。 同时,先前的诡异之事再次发生,存活下来的鬼童们的法力、速度、数目再次持续呈急速增长之势。 但这诡异之中,却透出一些更为震惊的新的信息…… 鬼童每一次各方面的增长,刚好皆在集安每次以符杀死一个鬼童的下一刻发生。 集安杀死的鬼童越多,鬼童变得就越难以对付! 他们还震惊地发现,集安身为混血子的身体竟不知何时已出现了鬼怪才有的鬼气。 同样的,也刚好在每次使用通冥符术杀死鬼童的下一刻! 众人色变,看着眼前发生的这场厮杀,隐约猜测到了襄玉对集安所下的命令的用意。 又一个鬼童被杀死,但瞬间却出现了一批新的面孔陌生的鬼童…… 不远处,襄玉看着因施法过度神思几近涣散的集安,眉头微蹙,冷声再次道:“集安,你还不停下!” 第82章 集安,你就是幻阵本身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集安身形一僵,眼前蓦地一黑,身子颓然倒地,昏迷过去。 顿时,符撤阵消。 襄玉看向狸奴,狸奴会意,闪身便加入混战之中。 狸奴先将已人事不省的集安救出,随后又帮阿稻和老鬼抵挡鬼童,说道:“我撑不了太久,你们保护公子和恭姑娘速速离开,我随后就来!” 阿稻点头,跟老鬼抽身撤出,到了襄玉跟前。 襄玉的背后,突然一道骇人的黑色法光偷袭而来。 阿稻惊瞥之下,大叫一声:“公子小心!”一个旋身便要挡在襄玉前面。 不想她身子刚旋至一半,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猛地往旁边一拽。 耳旁传来老鬼焦灼的声音:“始祖大人小心!” 黑光自阿稻腰侧轻擦而过,阿稻惊险避开。 那道黑色法光继续前行,直抵阿稻身后的襄玉。 襄玉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杀机十足的黑光,面上无丝毫波动,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嘴边懒懒的笑意也未褪去。 就在黑光即将刺中襄玉的胸口的一瞬,一道绿光突然自襄玉身侧飞出,将那道黑光完美阻击化去。 绿光收回,狸奴的白玉羊角灯在襄玉身侧显现出来,稳稳地悬浮于半空。 原来狸奴在离开襄玉时,已将此灯留下保护襄玉。 阿稻表情复杂地看了一旁的老鬼一眼,然后快步走到襄玉跟前,叩拜告罪道:“奴未能护公子周全,请公子惩罚!” 襄玉视线缓缓落在阿稻身后一同叩拜的老鬼身上,道:“起来。” 阿稻身形微顿,还是与老鬼一道起身。 刚站直身子的老鬼抬头,视线与依旧停在他身上未离开的襄玉蓦地撞上,他面上一虚,瞬间便又卑微谨慎地垂下头以示恭敬。 极度尊敬中带着深深的忌惮,却也极力隐藏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怼。 襄玉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道冷光。 前方突然飞来一物,狠狠地砸在地面,正是被那些鬼童丢出来的狸奴。 狸奴狠狠地喷了一口血,费力地急切道:“快走!” 却已有些来不及了。 襄玉等人皆被那鬼童围住。 “快逃!”上空突然响起一个捏尖了嗓音努力喊叫的软糯女声。 紧接着,一物自上空坠下,爆出一团浓烟,浓烟迅速四散开,整片大地瞬间被染成一片白茫,分不清东南西北,十分混乱。 浓烟中传来哞哞的一声长叫。 少顷,襄玉亦如来时般,迈着悠慢的步子自那迷烟之中走出,渐行渐远。 他的身后,跟着大野牛哞哞,紧随襄玉的步伐。 哞哞的背上,扛着一大波人。 众人最终安全撤回到安全之地,待各自包扎完伤口、略微休憩稍许后,晚间便一起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阿稻感谢白日里恭兮月放出浓烟救众人脱险一事,恭兮月却摇头道:“不是我的功劳,是玉公子。” 阿稻等人皆面露不解,他们看了一眼坐于上首的软塌之上,正在煮茶的襄玉,又看向恭兮月。 恭兮月解释道:“玉公子早前让我做一投放烟雾的法宝,还给我提供制作法宝所需的材料,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种状况。” 恭兮月朝襄玉走近几步,一脸崇拜道:“玉公子不愧是胤安第一贵子,兮月拜服。”说完很是慎重地以贵女之姿朝他福了福身。 襄玉手握着一个青釉瓷杯,杯身在指腹间来回轻旋,视线停在杯面之上,口吻淡淡道:“我不过是比你多活了几百年而已,恭姑娘的法宝锻造之能,也令我大开眼界。” 恭兮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玉公子谬赞,实为小才,小才。” “不过……”襄玉抬头,看向站立在一旁表情甚是凝重的集安,突然话锋一转,“集安,你是如何提前得知每个死于你通冥符术之下的鬼童的生辰八字?” “还有这安全之地,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众人神情顿时一肃。 在一片缄默中,集安缓缓走出。 他跪叩于襄玉跟前,眼中有些迷茫地如实回道:“奴自然而然便知晓了,却从未想过为何会知晓……” 襄玉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丝毫未对集安的回答有半分存疑,他将手中青釉瓷杯缓缓放下,又道:“你每使用一次通冥符术,体内的鬼气便会加重,人气相应减少。” 襄玉眸色一沉:“你可知,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你会因体内与日俱增的鬼气完全异化为鬼怪,你身为混血子的意识、记忆都会随着人气一同消失,届时,你与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无异。” “这便是你与鬼孺交易的另一个代价吧?” 人变鬼,最自然的途径便是身死后,自看守黄泉入口的鬼孺处取得醒鬼汤,便可不进入冥地,而成为依旧带着人类记忆和意识的鬼怪存活于世。 集安身还未死,却强行变鬼,非常道,这鬼化,便是反噬。 “此前我一直不解,盛水羽选中你入此阵的原因,如今总算是真相大白了。”襄玉缓缓起身,走到集安近前。 “集安,你就是幻阵本身。” 襄玉的这句话,如平地一颗惊雷,刹时震惊四座。 众人皆不可思议地看向集安。 集安冷漠无波的眼中透着难以置信,还有惊惶,明显对自己这个隐藏的新身份也毫不知情。 阿稻突然上前,道:“若集安是幻阵本身,他自身鬼气不断变强,那些自幻阵中化出的鬼童便会自动吸收他的鬼气,难道这就是鬼童会变得越来越厉害的原因?” 襄玉眼露赞赏地看了阿稻一眼:“不错。” 秦霜吃惊道:“我们身处之阵,难道是活幻阵?!” 活幻阵,是以活物化为幻阵本身,幻阵强弱随活物自身强弱改变,活物通常是法力高强的鬼怪。 活物与活幻阵命数相连,同生同死。 “活物生,则阵生,活物死,则阵死。阵在,活物在,阵亡,活物亡。” “杀活物,便可破阵!” 站立着的其他人顿时神情戒备地看着集安。 而此刻对于襄玉的态度,大家也不由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恭敬之中添了几分更真诚、发自内心的臣服。 原本众人对襄玉是否有能力领着众人破此阵一直心存疑虑,毕竟虽襄玉身份尊贵,阅历也属胤安最深,但他对慑鬼之道却不甚精通,加之此幻阵出自有“最强慑鬼师”之称的仇凌霜之手,大家心中便更是没底了。 但与襄玉短短一两日相处下来,见他总是云淡风轻的运筹帷幄,虽身困于此,却毫无露怯,不见半分萎靡,仿佛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气度矜贵高华依旧,言谈之间皆流露出大氏族气派。 一看便知非等闲无能之辈。 大家心头对襄玉留存的那点疑虑就此便彻底消除了。 有襄玉在,他们竟开始坚信破此幻阵指日可待,毫无悬念。 就在大家心思千回百转之时,狸奴已闪身到了集安身侧。 在集安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狸奴已将其双手缚住。 第83章 违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集安在狸奴的束缚之下,也不挣扎,眼中却急速聚集起越来越浓的绝望哀戚之色。 阿稻看着这一幕,心头猛然一震。 集安的眼神,阿稻太过熟悉,她还曾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过。 月篱。 衔咬住主人赋雪半颗头颅时的月篱。 月篱她,难道真如及笄礼鬼所言,跟集安一样,也是被信任之人背叛,所以才会那般决绝伤心么? 这眼神骗不了人…… 集安与自己竟又多了一个相似之处,他们同是身为用以祭阵的活祭品! 但她却比集安幸运许多,至少,她未曾被自己的主人欺骗。 而集安,是被骗成为活祭品。 还是被自己信任之人,准备仰仗其庇佑之人所欺骗。 阿稻胸口处突然再次出现那道锥心之痛,意识中瞬间闪过与月篱感同身受的绝望、痛苦,身体已不自觉地跪倒在襄玉面前。 “集安他并不知情……求公子……别杀集安!”阿稻的声音带着一丝虚浮,面上生出一抹坚毅。 集安一脸意外地看向阿稻,眼中再度翻起波澜。 四下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压抑的安静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稻脑子一嗡,突然清醒过来…… 她竟敢公然违背公子的意愿! 她垂在腰侧两边的双手不由收紧握住。 但事已至此,已无法退缩了…… 阿稻脸上的坚毅之色更甚。 站在襄玉身后一脸笑眯眯的狸奴将阿稻的表情看在眼里,他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 襄玉依旧悠然地坐在软塌间,视线停在正在煮茶水的急须上。 沸腾之声渐起,水汽冲急须嘴而出。 襄玉整了整广袖,伸手提起急须柄,给青釉瓷杯之中盛了一杯茶水,这才缓缓抬头看向阿稻。 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阿稻突然感觉一股磅礴强大的贵气扑面而来。 她浑身一震,下一刻,身体已被那股久违的无形力量猛地一拽,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已然完全拜倒在襄玉脚下。 “你信他?”襄玉清冷幽雅的声音自阿稻头顶响起,听上去情绪未有半分异样。 阿稻被他强大的贵气震慑得浑身颤抖不止,但她仍回道:“是……” 一阵衣料细微摩擦的声音响起,阿稻鼻间传来越发浓郁的淡茶香。 下颚处突然被人用手一把用力捏住,高抬起来。 阿稻不得不抬起头,看向正蹲在自己身前,紧捏着自己下巴的襄玉。 襄玉精致的面容上,那双幽深的墨眸此刻毫无波澜,他嘴角噙着阿稻熟悉的漫不经心,说起话来,依旧一派悠然。 “还要继续护他?”襄玉与阿稻对视着,两人此时隔得极近,彼此呼吸相交,亦如那夜纱帐中的亲密。 “是,公子。” “为何?” “集安……救过奴的性命。” 阿稻望进那双幽深,真正的情绪依旧被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只是不知,关于六百年前月篱被血祭时留下的久远痕迹,如今是否还可以从中有迹可循? 正看着阿稻的襄玉不禁一愣。 因为他竟从阿稻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疑窦,还有…… 哀伤。 他捏在阿稻下巴的手蓦地松开,随即站起身,回坐到软塌上。 从来不曾妥协过的他,竟脱口而出道:“就算我现在不杀他,等他日此阵一破,他也是死路一条。” “即便如此,也请公子……给奴一个……机会。”阿稻重新匍匐于地,颤着声音继续坚持道。 狸奴终是忍不住从旁相劝:“从集安入阵那一刻起,他与此阵的命运便已融为一体,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扭转。” “那便想办法扭转!” “求……公子成全!”阿稻接连道。 襄玉望着身子不住颤抖,一副孱弱模样,却依旧决意不改的红色身影,一道复杂之色在眼中稍纵即逝。 触摸过阿稻下巴的两根手指的指腹互相来回轻搓着…… 沉默半晌,襄玉才道:“若不杀活物,想破阵,便只能赢了摸瞎鱼游戏。” 他再次看向阿稻:“而你,还想在阵破之时,保住活物的性命。” “倒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阿稻闻言,身形一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但有方法能救集安,公子还……答应了? “字御之术。”襄玉口中缓缓吐出四字。 “若你能尽快修到驭字之术的最高阶,此事或许可达成。” 阿稻惊喜不已,一时竟忘了礼数,猛然直起上半身,望向襄玉:“公子所说可是真的?” 她双眼带着欣喜的光芒,璀璨若珠玉,极其耀眼勾人。 襄玉看着阿稻那双异常明亮的双眼,点了点头。 他的一汪深潭之中,刹那间映照出带着大大的满足笑意的阿稻。 那笑容,缱绻灵动,动人心魄。 如一颗小石子,轻投入沉寂许久的一片幽静墨色之上,泛起一圈圈轻淡波痕。 月清星疏,安全之地一片沉寂。 搭建而起的冰蚕丝纱帐之中,矜贵少年的身影坐于床上,正与恭敬跪倒于纱帐外床头处的一鬼怪,在明暗模糊的黑夜中相谈。 “请玉公子惩罚老朽先前置您于险境不顾,勿迁怒于始祖大人!”老鬼正在为白日里他阻止阿稻救襄玉一事请罪。 纱帐之中,襄玉的身影一动不动,声音不疾不徐传出:“多少年了,你们一族对厉鬼始祖的血脉倒是一如既往的忠诚,身为鬼怪,却有此秉性气节,倒也难得。” 老鬼微抬起头,一双浑浊的双眼中,在微弱月色下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暗光:“玉公子谬赞,忠诚二字实是愧不敢当,蹦跶鬼一族未能在六百多年前护得月篱大人周全,已是愧对祖辈。” “你在怪我?” 老鬼连忙俯身叩首,越显恭敬道:“老朽不过区区一介低贱鬼怪,岂敢在您面前造次。” 帐中传出一阵轻微的挪动声。 “你私下来见我,不会是只为致歉而来吧?” 老鬼揖手道:“您慧眼如炬,老奴今夜的确有一事想求问您,还请不吝赐教。” “始祖大人因祭品身份而怀璧其罪,您明知始祖大人是襄族的命门,此次却还敢将她置于险境,任由她成为众矢之的。” “今日您不计较始祖大人当众的违背之举,明知她的请求会将包括您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置于险境,可您还是答应了她。” “您智谋胆色过人,当真是深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道!” 纱帐之中沉寂片刻,响起了襄玉一声轻哼:“哦?” 语气中俨然终于起了一丝兴趣。 “那我想要的虎子为何?”他问道。 “血色鬼眸!”老鬼嘴里沉着地吐出四字。 第84章 这一次,她可还对我有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眸光微闪,在晦暗月色笼罩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朦胧薄纱,依稀可见跪拜于自己面前之人不卑不亢的身影。 虽是跪倒的卑微姿势,但背脊依旧直挺着,昭示着眼前所跪拜之人,并非是能让其弯曲下来者。 于是,这种卑微便显得有些应付。 反而是那股卑微中透出的坚硬不屈的刚强意志,使整个人看上去让人平生敬意。 还算是个有骨气的鬼怪。 也是个暂时得了她的庇佑的鬼怪。 只是,仰仗着这份脆弱的庇佑,竟胆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不知天高地厚! 襄玉突然从床上起身,下地,快步走到帐前,一把掀起纱帐,伸手突袭。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老鬼藏在胸前的篱花,顷刻间已到了襄玉手中。 “你倒是得她几分欢心,比你父亲要有本事。”襄玉借着微弱的月色,看着手中这朵出自阿稻之手、能抵挡人类畏惧之力的篱花,懒懒道。 老鬼面色僵硬。 “反正早晚都要消失,也不差这几日。” 强势而干脆地,襄玉手上一紧,那朵篱花一瞬间便成了一堆残屑,摊落一地。 “嗷!”伴随着一声沉沉的闷哼,失去不惧之力的老鬼,整个身子瞬间失去对抗畏惧之力的倚仗,猛地趴跌于地。 襄玉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将手头的残留花屑和花汁擦净,然后转身走回帐中坐下。 “原来是你。”依旧漫不经心的语调。 老鬼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帐内那道模糊的白玉色身影。 “血色鬼眸之事,你告诉她了。” 难怪那夜在纱帐中与她共处之时,她会突然说出变成跟月篱一模一样的话…… 只有显现出血色鬼眸,她体内的始祖之血才算真正彻底苏醒。 彻底苏醒了,便要成为月篱。 襄玉视线透过纱帐,再次停在跪倒在外一动不动的身形之上,平静的墨眸中划过一丝锐利。 老鬼此时已适应过来,他平复呼吸,继续道:“始祖大人在与及笄礼鬼的一战中,已看到关于月篱大人跟您六百多年前发生的部分过去,包括血夜当日所发生之事。” 谈到已故的月篱,老鬼的话语瞬间便不由地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冷之气。 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纱帐之中的细微反应,不敢错过分毫。 纱帐内的襄玉闻言,神色微变。 白日里,阿稻眼中一瞬间露出的疑窦和哀伤的神情,突然在他眼前闪过。 襄玉放在薄被上的修长手指不由微收攥紧,很快又松开,神色再次恢复如常。 “是么?”襄玉嘴角浮上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还会看到更多,也知道更多。”笑意中竟带着几分满意。 老鬼听出话语中的情绪,诧异不已。 他以为襄玉会动怒,毕竟六百多年前襄玉联合襄族族人以十分难堪龌龊的手法欺骗伤害了月篱,在老鬼看来,阿稻知晓此事,对襄玉来说百害无一益。 难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老鬼心下透出一抹不安…… 只听襄玉又道:“当她看得足够多,了解关于月篱所有事情,以至于最终认为她就是月篱本身时,便是她成为我的合格祭品之时。” “你倒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老鬼如遭五雷轰顶。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襄玉话中的含义。 慑于强大的贵气,老鬼恨不得恨,怒不能怒,最终,所有的不甘、自责、愤怒、怨怼,全都化在不住颤抖紧握着的双拳之中。 “当年……月篱大人对身为赋雪的您错付爱意,是您的欺骗将她逼上绝路,致使那夜襄族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如今,您重蹈覆辙,难道就不怕祸事重演吗?”老鬼颤抖着双唇,声声如冰淬,渗着寒意,一字一顿地逼问道。 纱帐中响起襄玉清冷的一声轻笑,里面带着十足的讥讽和蔑视,还有高高在上、俾睨世间一切的天生傲慢。 “重蹈覆辙?” “祸事重演?” “我与她,此番乃你情我愿,如何重蹈覆辙?又因何起祸事?” 老鬼神情一僵,所有话皆因“你情我愿”四字而哽于喉头,再难发声。 他说的没错。 始祖大人,就算明知自己是祭品,将来要被送上祭台,她也还是心甘情愿。 自己此刻这般看似悲壮且大义的伸张,如此一来,便显得极为滑稽。 一股萧瑟自心头油然而生…… 老鬼只得悲戚喟叹道:“不知您用了何种手段,竟让始祖大人不但甘愿成为您的祭品,还对您如此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襄玉发出一声轻哼,透出几分自得。 他微微抬起右手,手背轻抵在自己下巴处,似是陷入思考般,以十分优雅的姿态娓娓叙来:“手段嘛,也不难,先施以恩泽,再任由其将她自己置于危险绝境,后在其生死攸关之时行施援之策,以让其领悟庇佑之力的重要之处,从而一心一意地追随于我,心甘情愿成为我的祭品。” 老鬼眼中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尽数化为沉默。 襄玉也不着急,右手托着下巴,一身悠闲地保持端坐之姿,十分有耐心地等着。 夜色越发深沉,双方僵持许久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老鬼的说话声:“玉公子不愧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胤安第一贵子,您走到如今的每一步,皆步步为营,布局周全,算无遗策,如此心机手段,老朽自叹不如。” “想来此番,有您在,始祖大人定能安然脱险,是老朽多虑了,那便告退了。”老鬼说完便再次行叩拜大礼,然后起身离去。 渐行渐远,老鬼身影将完全没入黑夜前,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向纱帐方向。 “唯一可幸之事,便是此番始祖大人似是对您再无男女之情,如此一来,倒是不用像当初月篱大人那般,承受被您欺骗时所受之巨痛。” 说完回过头,迅速离开。 他不会知道,纱帐那头端坐的少年,在听完他这句话后,一直悠闲懒散的姿态,已在顷刻间尽数敛去,周身随即涌动出一股气势凌厉的冰寒之气。 一阵脚步声渐近,笑眯眯的狸奴刚走至襄玉纱帐跟前,便感应到帐中之人情绪的不对劲。 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神色也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唯恐触及到帐中之人的怒火。 “你说,这一次,她可还对我有情?”清冷如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矛盾情绪。 第85章 宴藤种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微微抬眼望去,透过薄纱,看不清里面之人的表情,只模糊显映出一个清冷矜贵的身影,此刻散发着几分落寞之气。 狸奴笑眯眯的表情重新浮于面上。 他斟酌着谨慎回道:“无论如何,她没有选择,只能爱上您,这是她身为您的祭品的职责所在,毕竟这是让始祖之血彻底苏醒的唯一方法,还请公子再多些耐心。” 狸奴说完,想到一事,伸手从胸前掏出一物,呈递到襄玉跟前。 是一片黄木和一张薄纸。 襄玉展开纸张,借着月光,见其上写有“此物可换奴一诺”几个笔画歪斜的字。 襄玉将薄纸交回到狸奴手中,又伸手接过黄木,在手中把玩,半晌,口气寥寥道:“此等小招数,她竟也用到我身上来了。” 次日,阿稻起了个早,开始投入到驭字之术的最高阶“字御”的修习之中。 她从襄玉和狸奴处获悉了一些有关字御之术的信息,“字御”阶跟驭字之术前两阶“字令”和“字化”差别极大。 此法术阶段,施术者必须用自身鬼气化出字,再以字化出实体活物,该活物与人类、鬼怪一样,具有生命和意识,它们便是“字御”。 简而言之,字御之术其实就是用鬼气召唤出字御的术法。 字御虽非人非鬼,但其气息跟将它召唤出来的主人保持一致。 主人是鬼,字御便带鬼气,主人是人,字御便有人气。 阿稻根据对字御的这些了解,开始设法召唤字御,但她尝试了数十种方法,仍未摸索出任何术法要领。 阿稻终是有些耐不住,暂停下来。 她前往襄玉所在之处,打算求他指点自己一二。 只是她刚行了一段距离,余光不小心瞥到正在一处的狸奴和集安,只见狸奴正施法朝集安头顶而去。 阿稻面上一惊,一个闪身已瞬移到两人近前:“住手!” 说着,便出手去阻止狸奴。 狸奴收回手,身子退到一旁,望向阿稻,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模样。 “公子昨日不是都答应了不杀他了吗,狸奴鬼侍这是做甚?”阿稻很是紧张地挡在集安身前问道,俨然一副母鸡护鸡崽的模样。 狸奴见状,笑眯眯地从容地答道:“我奉公子之命前来,封住他周身的法术。” 阿稻一愣,看向集安,集安朝她点了下头。 阿稻思索一二:“难道是因为集安每使用一次通冥符术,便会增加我们所处幻阵的破阵难度,所以要封住他的法术?” “不错。” 狸奴再次走近集安,继续方才未完成之事,这一次阿稻再未阻拦。 待在集安身上完成法术禁制的施加后,狸奴转身面向阿稻,从袖口中掏出一物,交予她手中。 是阿稻昨夜放在襄玉帐前的那片黄木,为的是感谢襄玉对集安的不杀之恩。 阿稻看着被归还的黄木,有片刻愕然。 “心意公子领了,这黄木你还是收好吧。” “难道公子还在生气?”阿稻看着手中黄木,讷讷道。 “并未。” “那为何……” 狸奴打断道:“阿稻,公子可是允你以庇佑之人。” 既已允你以庇佑者,何故还需你以黄木之允谢之? “你切莫看轻了他。”狸奴眼底有着浓浓的不赞同。 阿稻惭愧地收起黄木:“是我此举有失。” 狸奴手中变出一颗泛着幽黑光泽、颗粒饱满的种子:“此乃两千多年前生长于鬼界的神树宴藤的种子,当你能令其生长成苍天大树之时,你便修成了字御之术。” “是用法术促其生长还是……?” 狸奴笑眯眯道:“此树种既为千年之前传承至今之物,自是需由同是千年前传承之物才能将其唤醒。” 狸奴说完,便告辞离去。 阿稻还在琢磨狸奴说的话。 千年前传承之物才能将其唤醒…… 她猛然顿悟:“难道是指我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 始祖厉鬼出现于2600多年前,与神树宴藤同属一个时期之物。 阿稻立马用法光在自己食指指腹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将流出的血滴在宴藤种子上。 等了半晌,不见种子有任何变化。 果然没有修成字御之术,这宴藤种子对她的血便不会有任何反应。 唯有修成字御之术,她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才会更进一步的苏醒,血中沉淀的数千年的历史记忆也才会跟着活过来,届时的始祖厉鬼之血,才真正算得上是千年前传承至今之物,也自然才能让宴藤种子生长变化。 阿稻想通了这一层,欣喜不已,她一脸珍视地紧紧握住手心的宴藤种子,生怕丢掉似的。 前方传来恭兮月的戏谑声:“能得玉公子如此费心,阿稻你有些本事啊!” 阿稻抬头望去,见恭兮月与秦霜、老鬼还有哞哞正朝他们走来。 双方彼此见礼。 阿稻笑着回道:“这并非是奴的本事,而是公子大度宽厚,不但不计较奴的违背之过,还让狸奴鬼侍前来相帮于我。” 阿稻说到此处,视线转向一旁的老鬼,继续道:“公子之恩,奴无以为报,唯有以性命报之,并事事以公子为尊为先。” 她咬重“以公子为尊为先”几字,意有所指,看向老鬼的眼神意味深长。 老鬼神色微闪,自知阿稻此话是故意对他说的。 她是在警告他昨日犯下的因优先救她而险些置襄玉于险境的过错。 阿稻视线依旧停在老鬼身上,像是在等他一个答复。 老鬼神色肃然地看向阿稻,缓缓开口问道:“这是始祖大人所愿?” 女主毫不犹豫地回道:“是。” 口气异常坚定。 老鬼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既是始祖大人所愿,老朽自当遵从。” 阿稻闻言,神色缓和下来。 寥寥数语,双方已默契地达成了一致的协定。 她这才注意到恭兮月手中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什。 “恭姑娘,这是什么?”阿稻不禁问道。 恭兮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随意回道:“我在做一个法宝。” “什么法宝?” 恭兮月故作神秘道:“且等我做出来,你便知晓了。” 第86章 供给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与恭兮月、秦霜等人又简单寒暄了数语,阿稻才知晓除了自己要修习字御之术外,恭兮月和秦霜也被襄玉安排了做不同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是为破幻阵做准备。 集安的身份自从被襄玉点破后,大家经过了最初对他的戒备,如今对他的态度又恢复到从前,毕竟集安本身并不过错。 大家各自开始忙起手中的任务,肩负着破阵至关重要一环的阿稻难得地感受到了压力。 她已连续数日尝试用自身的始祖厉鬼之血喂养这宴藤种子,可种子无丝毫变化。 多日的放血,让阿稻脸色已经开始发白,整个人因失血过多,已显出虚脱之相。 而就在她毫无建树的这几日里,其他人得了公子的指示,各自皆在所负责的事情之上有进展,阿稻因此越发心急。 这日前来看阿稻的秦霜刚到时,原本还一脸喜色,待看到满脸病态的阿稻,脸色顿时一变。 他快步上前,担忧地道:“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别到最后修为没涨,人却先没了。” 阿稻摆了摆手:“我过去是野鬼,可不比在胤安权贵家生养的那些弱不禁风的鬼怪,没事,过几日就好了,你来找我有何事,莫不是你的阵法又有什么进展了?” 被阿稻这么一问,秦霜恢复了些笑意,语气带着兴奋道:“这几日我一直苦研何种阵法才能降服住速度已提升数倍不止的鬼童,始终没有头绪,结果方才玉公子恰巧路过,我不过随口提了两句,没成想他竟轻而易举地便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是什么解决办法?” “玉公子说我太过将注意力集中于鬼童增长数倍的鬼气和速度之上,忽略了其他可降服鬼童的入手之法。” 阿稻疑惑道:“其他入手之处?” 秦霜献宝似地赶紧道:“我们每次与那些鬼童交手,皆是在它们玩摸瞎鱼游戏之时,若我们诱使这些鬼童在游戏之外呢?” 见阿稻一脸不解,秦霜继续道:“或许摸瞎鱼游戏本身是他们的保护罩,又或许,也是它们法力能随着幻阵变化的直接原因。 阿稻经秦霜这么一说,沉思一二,猛然一惊:“难道鬼童本身的法力其实并未增长,它们只是通过摸瞎鱼这个游戏,从幻阵吸取法力,临时变得强大?” 秦霜赞赏地看着阿稻,点点头:“不错,那些鬼童本身毫无鬼气,若不是如此,如此短时间内,他们突增的法力的鬼气从何而来?那游戏本身极有可能就是一个将幻阵里的鬼气供给给鬼童的阵中阵!” 阿稻欣喜道:“若真是如此,那要降服那些鬼童就容易得多了,只需将它们引出摸瞎鱼的游戏之外即可。” 秦霜迟疑道:“可玉公子说,要想离开这里,必须玩赢摸瞎鱼游戏,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游戏。” 他叹了口气:“不能出游戏,呆在游戏里又赢不了那些鬼童,到底该如何是好?” 阿稻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若那游戏果真是阵中阵,那我们是否可以在玩摸瞎鱼游戏的过程中,调查幻阵是如何通过游戏将鬼气和法力输送给鬼童的,然后想办法将其破坏掉,一旦破坏,那些鬼童的法力就会下降,速度也自然就会慢下来,再跟他们玩游戏,我们胜出的几率不就大了?” 秦霜将阿稻的话想了又想,深觉有理:“我可以在玩游戏的过程中放出一道阵法追踪符达成此事,然后我们里应外合,将鬼童们的法力补给给破坏掉!” 说到此处,秦霜已激动不已:“阿稻,你真是太聪明了,竟能想出这个法子!” 阿稻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比你多点鬼主意罢了,若不是你先告诉我那游戏里面的古怪,我也想不出来。” 秦霜感慨:“还得多亏玉公子。” 阿稻不禁问道:“你适才所说的一切,也是公子告诉你的么?” 秦霜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敬佩,感慨道:“不错,玉公子真乃奇才神人也,不愧是出身于胤安第一氏族襄族的贵子。” 阿稻闻言,目光微闪,心头飞快地升起一个念头。 既然公子能帮秦霜,那自然也是能帮自己的……吧? 秦霜并未注意阿稻的心思,他犹自继续道:“你我都身中预死咒,舞姬现在情况如何,我们毫不知情,我原本心里还想着我们可能时日不多了,可现在我却不这么认为了。” 他脸上的情绪稍微褪了褪:“玉公子胸有丘壑,他定能保我们安然无恙。” 顿了顿,他眼中出现了几分失落沮丧:“我一直怕鬼,无法轻易慑鬼修习,所以我的慑鬼术一直没有大的进益,至今还是个隐为者。” “这段时日以来,我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在慑鬼术上尚有可发展的布阵之能,却不想今日得了玉公子醍醐灌顶的一番提点后,才知道何谓真正的能者。” “玉公子一毫无半点修法根基之人,在慑鬼术上的悟性学识竟比我高出一大截,如此想来,不免让我觉得自己甚是无用。” 阿稻听着秦霜的一番心声吐露,不由怔住。 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随便的一个举动或几句话,便能让旁人瞬间起敬生畏,也能瞬间击溃别人花费无数气力甚至可能穷尽一生才积攒起来的自信。 他天生便是一个一旦出现,所有人就都成了他的陪衬的人。 阿稻旋即一笑,安慰秦霜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公子固然才智无双,涉猎广泛,但你也不差啊,别忘了,他可是比你多活了六百多年。”说着,还调皮地朝秦霜眨了眨眼。 秦霜闻言一愣,视线却突然凝固在阿稻身后不远处。 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不停变幻。 阿稻不解地扭头看向身后,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待她回过头时,秦霜已恢复如常,他朝阿稻露出一个无奈地笑:“多谢你的安慰之辞。” 他看了看阿稻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双唇,又道:“你也别泄气,慢慢来,既然玉公子让你修习字御之术,那他定是认为你能做到的。” 阿稻冲秦霜真诚一笑:“好!” 夜里,轮到阿稻在襄玉帐前守上半夜,狸奴守下半夜。 阿稻迫不及待地早早便前往襄玉纱帐之处,她打算开口求襄玉,让他也像点拨秦霜那般点拨下自己对字御阶的修习。 第87章 隔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可当阿稻抵达纱帐之处时,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襄玉今日早早便歇下了,她根本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阿稻沮丧不已,她不敢扰了襄玉休息,便退远几步,靠着一棵枯树打起盹来。 夏日全至,置身于热气之中的阿稻,虽因白日里修习字御之术而身心疲乏,但她几番尝试却依旧无法入睡。 蚊虫嗡嗡之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绝于耳,甚是恼人,让阿稻原本就有些浮躁的心绪越发不宁起来。 阿稻索性不再强行入睡,坐起身来开始继续琢磨字御阶的修习之法。 她一番折腾,一炷香的功夫已然过去,在尝试了不下十种召唤的方法,依然连半个字御的影子都没见着。 看来若自己的血不能让宴藤种子生长变化,自己果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修成字御之术的。 阿稻沉沉地叹了口气,从胸前衣衫内取出那粒宴藤种子。 她借着月光看了看,用法术化出一把匕首,刃口覆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之上,准备继续以血试验。 她刚要割开一道口子,突然纱帐之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声。 阿稻手上动作一停,收回匕首,转身望向纱帐方向,隐约可见帐内的床上坐立起来了一个身影。 阿稻赶紧起身上前,走到帐前,躬身轻声道:“公子?” 襄玉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然后他朝纱帐外阿稻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手影投射在纱帐之上,模糊间隐见轮廓纤细修长。 阿稻在帐外又轻声问道:“公子您是要……?” “水……”襄玉平素便漫不经心的口气,此时因睡意未褪,越发透出几分慵懒,在寂静深夜里,初听入耳,竟带着几分诱惑。 之前茶水等物一直放在纱帐之内,但稍早之前,狸奴另搭了一个小帐子,将所有物品全部移了过去,为的是不让响动打扰到襄玉。 阿稻便跑去那小帐子里,从里面端出一杯温在急须里、专门用在夜间安神助眠的桂圆百合枣仁茶。 阿稻将手背贴在茶杯外侧探了探,不冷不热,刚合适。 她端着茶杯,轻手轻脚地走到纱帐前:“公子,请用茶。” 端着茶杯的双手穿过帐子的一层薄纱缝隙,在黑暗中恭敬奉上。 纱帐之内静了静,阿稻手中一空。 她缩回了手。 等了片刻,阿稻伸手取回茶杯,离开的脚步却有些迟疑。 她实在是想向公子请教让宴藤种子生长的方法,可是当下这情形,实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贸然开口,定会扰了公子。 阿稻心里一番挣扎,终是决定改日在找机会询问。 她刚要转身离去,身后突然传来襄玉的说话声:“昨日敢当着众人违背我,现下倒学会装乖不吭声了。” 阿稻步子一滞,连忙转身,伏地叩首道:“公子恕罪,昨日奴是……” 襄玉打断她:“你有何事,说吧?” 阿稻愣了下,没想到他竟看出来了…… 她身子拜伏得更低了些,回道:“公子,奴想向您请教让宴藤种子生长的方法。” 纱帐那头沉默半晌,襄玉略含睡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修字御之术来救急安?” 低伏于地的阿稻头轻摇了下:“奴不知。” 襄玉慢声道:“集安是此幻阵的阵法本身,他若想活着出此阵,必须造一个与他神魂相似的生命体,然后让幻阵将该生命体识别成集安,从而幻阵与集安的一体契约便会从集安身上转移到该生命体之上,待幻阵被破时,该生命体便可代替集安殉阵。此法,无异于偷梁换柱。” “难道那生命体便是字御?”阿稻吃惊地问道。 “不错。” 伏于地的阿稻沉默半晌,语气带着迟疑,又问道:“公子,就算奴真的习得了字御之术,可奴当真能化出与集安神魂相近的字御么?” “你在质疑什么?” 阿稻顿了下:“奴……对神魂捏造之术,尚无任何根基……” “字御的神魂会随着主人的意念自然形成,你若一心想造与集安神魂相近的字御,只需取集安的一滴血为引,那字御自会帮你达成。” 阿稻有些纳闷。 真有这般神奇? 只听襄玉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字御是由你鲜血写出的字变化而成,你的字里自会带着你的意识,字御便会根据你的意识行动。” “另外,”襄玉顿了顿,又道,“字御体内虽带鬼气,但若不特别留意,一般人是不会察觉到的,从这点来看,它跟它的主人,也就是你,还是有些相似。” “跟奴相似?”阿稻诧异。 帐内传出一阵下床的窸窣声,紧接着轻缓的脚步声靠近,在她面前停下。 熟悉的淡茶香穿过薄薄的纱帐,若有似无地飘入阿稻的鼻中。 一声懒懒轻笑自她头顶传来。 襄玉清冷慵懒的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历来惧鬼的慑鬼师秦霜能跟你一路相处至今,你以为是为何?” “你可知,若你的鬼怪身份不刻意被提及,你身上的鬼气是很容易被人类忽略掉的?” 连番的两句问话,让阿稻心头一震,她已是吃惊不已。 细思之下回想,她发现从自己初入胤安到后面经历的种种,果真皆如襄玉所言,不知她身份的人类并未将她当作鬼怪对待。 想起自己与秦霜在荀府之中初遇那次的情形,素来怕鬼的秦霜的确见到自己时未露出丝毫紧张。 “难道这也是始祖之血的力量所致?”阿稻不禁出声问道。 襄玉默认。 “把你手中的宴藤种子给我。”襄玉的手突然穿过纱帐,伸到阿稻跟前。 阿稻直起上身,从怀里取出那颗宴藤种子,递给襄玉。 一瞬间不经意的交擦之间,手背触碰到一点冰凉。 是公子的手! 缩回手时,她突然被那冰凉一把握住。 阿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他牢牢握住。 阿稻停下了挣扎。 冰凉通过两人触碰的双手,从襄玉处逐渐传输向阿稻。 沉夜寂静,尽管隔着一层薄纱,阿稻依然隐隐可闻襄玉绵浅悠长的呼吸,以及手腕处传来的他脉搏沉着有力的跳动。 第88章 公子不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帐外光皎月明,清空夜朗。 帐内影影绰绰,明暗交汇生暧昧。 一室茶香若花蕾,徐徐绽漫四开,丝丝萦绕于隔纱而望、一跪一站的两个身影之上。 帐内的襄玉眸色蓦地深转。 纱帐微动,他已掀起纱帐一角,一双墨眸直视正跪在他眼前的阿稻脸上。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隐约可见她这几日因以血浇灌宴藤种子而失血过多泛白的嘴唇。 纱帐随夜风浮动,一角掩住阿稻的半边脸。 襄玉放开阿稻的手,伸手将其从阿稻脸上拨开,但手却并未就此离开。 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阿稻苍白的双唇,在上面来回轻轻摩挲着。 感受到触碰,阿稻睫毛轻轻一颤,并未躲开。 借着泛光的月色,襄玉眼神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阿稻那双小鹿般的眸眼,仔细观察她眼中情绪的变化。 女主有些不安,轻声道:“公子?” 襄玉眉头微蹙。 阿稻的这双眼里,有不解,有不安,有尊崇,有依赖…… 还有很多不同的其他情绪。 可唯独没有丝毫因男女之情而生出的倾慕,或是悸动。 下一刻,襄玉突然松开手,绕过纱帐,走了出来。 他内着一件单薄的白玉色裘衣,外面披着一件白玉色道袍,快步走到一旁一株盛放的月季前,扯下一朵带刺的月季枝干,然后走到阿稻跟前。 襄玉单手一把将她拽起,然后执起她的一只手,以月季的花刺直刺入她的指腹。 有些粗暴,毫不怜惜。 阿稻在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她眉头动也没动一下,虽然被刺痛,却一声不哼。 有血珠迅速从被刺的地方冒出来。 襄玉摊开手心,那颗宴藤种子正安静地躺在手心之上,阿稻见此,很是默契地自觉将即将滴落下血珠的手指置于那种子之上。 刚做完这个动作,血珠便脱离指腹,直坠而下,砸向襄玉手心位置,极其精准地刚巧落在宴藤种子上面。 血色自由均匀地漫开,将宴藤种子完美地包裹住。 半晌,宴藤种子亦如此前般,无丝毫变化。 襄玉突然问道:“你之前的变化术是如何习得的?” 阿稻嘴巴微张了下,但立刻又合上。 她想说因为自己体内始祖厉鬼之血的关系,看到了有关月篱的往昔。 但那些往昔里也包括月篱跟赋雪的陈年纠葛,彼时赋雪,此时襄玉,现下本尊在此,她哪敢轻易提起。 襄玉却不知阿稻此时心中所想,他松开阿稻的手,借火折子点燃一旁的灯盏。 趁着这间隙,阿稻好奇地偷看过去,却刚好跟回过头来的襄玉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阿稻心虚地连忙避开。 一小方地,瞬间亮堂了许多。 襄玉走回到阿稻跟前,接续刚才的话:“你若能自行参透字御之术,不说也罢。”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的确比秦霜多活六百多年,比他老六百多岁,但也不是事事都能看透猜透。” 多活六百多岁…… 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么? 阿稻面上一僵,心道糟糕,公子莫不是听到了自己先前跟秦霜的对话。 想起自己说这句话时,秦霜有些异常的神情,阿稻脑子突然一激灵。 公子当时定是在场! 一阵凉寡的风从阿稻心间吹过,她当即又叩拜下去,口气瑟瑟道:“公子恕罪,奴之前不该在背后妄议公子!” 黑暗中,襄玉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你议之者,何处为妄?” “奴无视尊卑之别,以下犯上,逞口舌之能。”阿稻头低埋在地面方向,听上去声音有些发嗡。 月色与微明灯火中,孤清的身影一动不动,襄玉似是陷入一阵沉思。 寂静之中,他似是耳语般自言自语道:“千万广厦起又覆,去日苦多,君却未见老。” 襄玉眼神略带怅惘地望向下方的阿稻,问道:“你如何看?” “你认为,我很老么?” 他清冷若冰瓷的声音在静夜里缓缓流出,竟透着丝丝寂寥和脆弱。 不知为何,阿稻心头竟随之一恸。 一股莫名的怜惜油然而生,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公子长得如此好看,怎么会老。” 襄玉不作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稻不曾看见,但因自己色由心生说出的话,她面上还是一晒。 阿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六百多年前月篱与襄氏一族一战之后,赋雪公子已去多年,您体内虽是赋雪公子的神魂,可玉公子却是您的又一次新生,在奴的眼里,您与赋雪公子是同一人,却又不是同一人。” 襄玉闻言,表情突地凝住,眼底划过一丝错愕。 借着月色,他的视线触及到阿稻眼中十足的真诚。 放置在白玉色袖口下的一只手微微捏紧,襄玉眼中突然闪过浓浓的讽刺,声音瞬间冷下来:“对你而言,是或不是,又有和差别,将来有一日,月篱被我送上祭台的一幕,注定会在你身上重演。” “不会!”阿稻果断道。 襄玉嘴角的嘲讽一僵。 “六百多年前您对月篱都未曾做过的事,您如何再次对我做?” 襄玉紧盯着阿稻跪拜的身影:“你认为,我当年并未做过借及笄礼欺骗月篱引其血祭之事?” “是!” 襄玉眼光微闪:“谁告诉你的?那只蹦跶老鬼?” “没人告诉奴。”阿稻答道,“奴曾怀疑过,可仔细想过后,奴还是决定信公子,毕竟那般行径,我认识的公子绝对不会屑于动手。” “……那若我确实做过呢?” 阿稻一怔,她不由微微抬头,朝上方处望去。 襄玉的双眼此刻正闪动着莫名的微光,那对墨眸上浮动的如烟似雾之物隐有化开之势,逐渐变得稀薄开来,藏在里面的情绪竟清晰了些许。 有试探,好奇,还有……一丝阿稻不确定的松动。 公子在松动什么? 又是什么能让情绪一直严丝合缝无一丝破绽的他泄露出一丝松动? 阿稻带着心底的的疑惑,回道:“公子不会。” 口气依然笃定如初。 襄玉恢复成最初的清冷模样,言归正传:“你此前法术进阶,若我猜得不错,应与月篱六百多年前的旧事有关吧?” 阿稻吃惊,襄玉竟然猜到了! “是。”阿稻只得回道。 襄玉又道:“要想召唤出字御,你也可由此入手。” 阿稻一怔,就这样? 襄玉转身朝一旁的一个锦垫走去,然后整了整身上的衣衫,缓缓坐了下去,他端起一旁案几上已有些发凉的桂圆百合枣仁茶,轻啄了一小口,眉头微皱了下,便又放下。 襄玉抬头,再次看向依旧跪拜着的阿稻,见她一脸的不知所以,便又道:“你需要一个契机。” 刚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襄玉和阿稻脸上同时一变,狸奴已闪身出现在他们面前。 狸奴虽然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但周身却明显多了几分紧迫,他叩拜于襄玉跟前,果断道:“公子,有夜袭!” 第89章 缠斗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神色未变,看向狸奴:“是它们?” “是!” 它们,即是那些鬼童。 襄玉嘴角勾起惯常的慵懒笑意,月色下,泛着丝丝凉意:“契机来了。” 狸奴上前,快速帮襄玉更衣,阿稻行退礼而出。 月色孤冷中透着阴森,萧杀之气弥漫四周,冰蚕丝纱帐一角被猛地掀起,带起一阵风,一身白玉色的襄玉自内而出,狸奴紧随其后。 襄玉素来神色松缓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冷意。 前方恭兮月等人聚集成一团,正被一大群鬼童围困在中间。 鬼童之中,多出了很多生面孔,且数目是之前的数倍不止,更为庞大,气势更为压人。 那些鬼童看向现身的襄玉等人,鬼影忽闪,顷刻间,襄玉、狸奴和阿稻皆也被圈入了围困之中。 襄玉处变不惊,视线飞快从恭兮月等人的脚下一一带过,并未发现有人已被鬼童的圈绳选中。 他低下头,对身旁的狸奴说了些什么,狸奴点头,一闪身便到了老鬼一侧。 老鬼侧耳听狸奴说了几句,便朝襄玉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便在那些鬼童的眼皮子底下,悄然移身到了西南角位置。 老鬼刚移过去,那些鬼童突然动起来,绕着襄玉等人转起圈来。 转了一小会儿,他们突然停下,极其有默契地全部望向老鬼。 一个鬼童伸手指着老鬼:“就你了!” 话音刚落,老鬼脚下周围,便出现了一条以绳圈出的圆。 老鬼被选中了! 阿稻有些意外,她不禁将襄玉刚才让狸奴给老鬼传话和此事联系起来。 老鬼脚力在众人之中是最快的,他自然是他们当中最适合玩摸瞎鱼游戏的人。 老鬼被选中,是公子的谋算? 阿稻忍不住这么想道。 公子是如何得知老鬼定会被那些鬼童选中的? 阿稻凝眉深思,恍然之间,突然顿悟。 是西南角位置! 公子让老鬼去了西南角位置,还有先前几次被选中的人,站的也皆是西南角方向! 这个规律,难道是上次与鬼童缠斗的时候,公子发现的? 仅仅就那么一次旁观,他竟然就能发现其他经历了几次的人都未曾发现的、细微却又致命的规则? 阿稻越发崇敬地看向襄玉。 而其他人,此时显然也先后意识到了襄玉刚才的决定背后所含的意义,看襄玉的眼神不由地都越发敬畏起来。 老鬼的双眼处突然多了一条阻隔他视线的布帕,摸瞎鱼游戏开启! 众人神色一凛。 “接住!”恭兮月一声呼喊。 只见数道白色的光自她手中被甩出去,逐一朝着其他人飞去。 众人一一接住,这才看清,是一双闪着白色法光,男女皆宜的鞋履。 “是我新研制的法器,可以在行走时提速!”恭兮月边解释着,边亮出自己双脚上早已穿好的相同模样的鞋子。 其他人道谢,纷纷换上新鞋,他们神奇地发现此鞋竟能根据穿鞋之人的脚尺寸大小,相应地自行变大变小。 狸奴也收到了鞋,还是两双,襄玉不屑接住,他只能暂且替他收下。 “公子,这……”狸奴自己那份已经上了脚,唯独襄玉这份,他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于是只能看着他,等其示下。 “不穿。”襄玉看也不看,语气带着明显的嫌弃。 狸奴悻悻地收回试图呈上鞋子的手。 众人穿上恭兮月的提速鞋后,果然行动比先前敏捷许多。 被群攻的老鬼如虎添翼,本就速度奇快的他,如今移动速度更是快到都看不到具体身形了。 然而让大家都没能预料到的是,那些鬼童竟然比老鬼更快,别说身形,就连移动轨迹竟都肉眼难寻。 上次一战,集安大肆使用通冥符术,导致他自身的鬼气加重,致使此次这些鬼童比之前又强出了许多,从数量、速度、鬼气等方面都开始呈现出压倒性的态势。 很快他们发现,尽管有恭兮月的提速鞋相助,但他们根本无法靠近这些鬼童,更别说抢走木鱼! 被蒙着眼的老鬼在绳圈内听声辨位,试图摸到瞎鱼,但很快便发现,摸瞎鱼游戏的难度也加大许多。 摸瞎鱼者听声辨位,敲木鱼者身形不再是静止不动,而是快速无规则移动,所以就算寻准了木鱼敲击声的方向点,也很难摸到木鱼。 这场游戏,他们败局已定。 原来,随着集安鬼气加重,不光是鬼童本身,就连摸瞎鱼游戏本身的难度也会加大。 另一边,秦霜在游戏启动时,便将提前做好的阵法追踪符投入摸瞎鱼游戏中,阵法追踪符很快便有了反应。 摸瞎鱼游戏确是一个阵中阵无疑! 趁老鬼与鬼童们缠斗之时,追踪符在游戏各处飞快地搜索着目标。 老鬼又一次惊险闪避,差点出了脚下的绳圈,他满头大汗,一看就是在苦苦强撑,已近濒临点:“老朽快坚持不住了!快离开这里!” 话刚说话,脚下突然不稳,老鬼身形剧烈摇摆起来。 他穿着的恭兮月研制的鞋子像是失了控一般,开始冒起阵阵白烟,还伴随着滋滋的噼啪声,还有白光紊乱地闪动。 鞋子东倒西歪,十分不稳。 “快脱掉你脚下的鞋!”恭兮月惊慌的声音传来。 老鬼“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双手直接出了绳圈划定的范围。 老鬼输了游戏! 鬼童们皆停下身形,看向老鬼。 他背心一凉,惊得额头大汗淋漓,凭借脱虚后强撑着的最后一点余力,连忙施法化出一道利刃状的黑光,将脚下的一双鞋砍成两截,才从双脚成功褪下。 那些静止不动的鬼童,此时齐齐朝老鬼扑去,履行对输掉游戏之人的极端裁决。 一道红色身影蓦地闪现在老鬼身前,阿稻贴身保护老鬼不被鬼童们杀死。 哞哞和恭兮月因为战斗力太弱,哞哞只得背上扛着恭兮月,到处躲闪,生怕被殃及池鱼。 狸奴紧守在襄玉身侧,以羊角灯罩起一方结界,将襄玉保护在其中,不让任何鬼童有靠近的机会。 而被封住法术的集安也紧跟在襄玉身旁,不敢落下半步。 众人眼见要抵挡不住了,一阵刺目的白光突然拔地而起。 所有人反应不及,纷纷以袖遮挡突然射过来的强烈光线。 白光逐渐弱下去,是秦霜的那道追踪符发出的。 追踪符找到了鬼气传输的关键处! 第90章 你就是召唤我之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盘腿而坐、正驱动追踪符的秦霜,猛地睁开双眼。 秦霜起身,飞扑过去,准备收回那道白光,却不想鬼童抢先一步,将那道追踪符瞬间劈成飞屑。 就差一点点…… 众人失望不已。 老鬼此时已被救出鬼童的包围圈,襄玉果断命令众人撤退。 突然,一声沉钝的木鱼声响起,是执木鱼的鬼童敲响了木鱼。 一条绳圈瞬间出现在集安的脚下。 为何身为阵法本身的集安,会被鬼童选中了?! 来不及多想,游戏已再次开始。 这一次,鬼童纷纷朝集安袭去。 因为集安是阵法本身,那些鬼童在开始进行摸瞎鱼游戏的同时,竟开始自发地从集安身上源源不绝地吸取鬼气来强化自身。 鬼气不断流失,集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挣扎不得,只能强忍着。 法力此前被狸奴封住的集安,此时如同砧板上的鱼,任由这些鬼童贪婪吸食着鬼气。 似是因感应到了集安的无助与虚弱,一个同样无助且虚弱的意识画面,突然在阿稻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画面,她此前未曾见过。 那是月篱及笄礼当日被送上祭台血祭的画面! 阿稻胸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锥心之痛,她脑中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率先行动。 身体腾空,阿稻已飞向那些围攻集安的鬼童,同时取血在右手掌心画字,再化字为箭矢,将箭矢射出。 带着阿稻法力、发着诡异红光的箭矢划过夜空,飞向鬼童们,鬼童们身形轻巧地避开,未被伤及分毫。 阿稻飞身而上,停在鬼童跟前,又连番数次出招,字令和字化之术并用,利用闪避的技能,跟鬼童们死缠。 其他打算撤退的众人皆停下来。 老鬼准备去相助阿稻,却被襄玉拦住。 老鬼很是费解地看向襄玉,他强压下心头的一丝愤懑,依旧维持着恭敬之态,恳求道:“玉公子,始祖大人一个人应付不来,就让老朽前去想帮吧。” 襄玉神情倨傲地俯视着个头差他许多的老鬼,口中只吐出二字:“退下!” 声色之间的威慑,让老鬼眼神一颤,他神色忌惮地将已迈出半步的脚缩了回去。 老鬼无法相帮。 秦霜也在精疲力竭之下,倒地不起。 狸奴自是不会被襄玉派去帮助阿稻。 其他人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 是以,阿稻只能孤军奋战。 “她不是一直想救他么,那就让她救。”襄玉视线紧跟着飞快移动的红色身影,口气清冷地道。 一时间,四下只能听见阿稻和那些鬼童的缠斗声。 看了许久,连狸奴都忍不住由衷称赞道:“她法力不过字化阶,却依旧能与那些鬼童缠斗上这么久,不愧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 襄玉眼中波澜不惊:“多亏了恭姑娘提速的法器。” 一旁的恭兮月听见这句话,连忙扭过头来,脸上刚显出得意之色,却听襄玉又道:“……尽管,这法器还尚有欠缺之处。” 恭兮月嘴角翘至一半的笑顿时僵在嘴边。 玉公子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呢…… 一旁的哞哞看着主人这模样,讨好地朝她手臂蹭了蹭,以示安慰。 恭兮月顿时又恢复了笑意。 一旁的狸奴瞄了眼恭兮月和哞哞,再看看自家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厢,阿稻身上已出现数道大小不一的伤口,但因为身上穿着的是红色衣衫,所以伤口看上去并不明显。 阿稻心知自己早已占了下风,再拖下去,必被这些鬼童杀掉,只是此刻她根本无法绕开这些鬼童,救出集安…… 正想着,胸口位置突然被拍入一道强劲的掌风,阿稻被直直地打出几丈远。 阿稻整个身子从半空沉沉地坠到地上,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强咽下喉头的一阵腥甜,阿稻复又站起身来。 襄玉不久前才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边…… “你此前法术进阶,若我猜得不错,应与月篱和我六百多年前的旧事有关吧?” “要想召唤出字御,你也可由此入手。” “你需要一个契机。” 阿稻缓缓闭上双眼,将先前脑中闪过的月篱被血祭的画面在意识中重放…… 她看到月篱身子被血祭阵法高高托起,看到阵法内月篱的头顶上方,出现一把带着强大震慑之力的剑体,剑端发着寒光的利刃,朝着月篱的心脏位置直刺而去。 在利刃的尖端没入月篱心头的瞬间,意识猛然断裂。 阿稻失神地将手放在胸口处。 原来如此…… 难怪她的心脏总会莫名其妙地在某个瞬间发出锥心之痛,原来这竟是月篱被血祭时曾遭受的痛苦! 站在不远处的襄玉,眼神正紧盯着阿稻,他看到那个红衣女子在暗夜之下,脸庞煞白而痛苦,似是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襄玉墨眸微微一闪,一道幽光穿过眸中那如烟似雾之物,隐隐浮跃而出。 阿稻依然闭着眼,身旁传来集安因鬼气被不断吸食而发出的痛苦绝望的惨叫声。 她此时依然置身于意识之中,层层叠叠的迷雾之间,她看到了一身红衣的月篱和一身白玉衣袍的赋雪置身于雪夜,月篱躺在赋雪的怀中昏睡,整张脸冻得青紫,显然是久在雪中所致。 赋雪这时用一把匕首割开自己的食指指腹,然后取血喂食怀中的月篱,喝下赋雪一滴血的月篱,身子很快回暖,脸上的气色逐渐恢复,待她睁开时,看到赋雪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月篱那双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光辉的清亮双目微微闪烁,里面生出细碎的点点光韵,那些光韵逐渐聚集成拢,最后化成一种浅浅而朦胧的情愫,自眼角、眉梢、嘴唇蔓延开来。 月篱朝赋雪露出一个纯净无暇,又娇媚灵动的甜甜笑意。 赋雪神色一动。 他那双墨色深潭之中,正倒映出阿稻眼中一簇如烈火般的炙艳之物。 比红色更妖冶,比黑色更鬼魅。 是血色鬼眸! 阿稻眉头紧蹙。 对了,就是这之后,月篱学会了字御之术! 等等,她怎么会知道? “月篱化出的第一个字御是谁?”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问道。 阿稻下意识地启唇答道:“弥炎。” 阿稻浑身剧烈一震,猛然睁开双眼。 她……怎么会知道?! 下一刻,一阵剧烈的血红光芒,突然自身前爆出。 同时,树根蔓延,树干伸展,经脉扩张,根丫延长的厚重生长之声在耳畔回响。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头发高高扎起呈马尾状,背上背着一把银色小砍斧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出现在阿稻跟前。 他的身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棵发着莹白光芒,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 那少年面容清秀,眼神冷傲,额头处有一胎记,呈滴血状。 他从上到下对阿稻一番打量,看到阿稻垂下的左手处,掌心内有血珠持续坠落。 少年倾身突然靠近阿稻,迫使她一退再退。 他一把抓住阿稻的右手手腕,将她猛地拉拽到自己面前,开口问道:“你就是召唤我之人?” 第91章 字御弥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少年的声音清润冷峭,语气里丝毫没有对主人的尊敬,说话的气势俨然不似出自一个只有十五岁少年之口。 “我……”阿稻一时间发不出声。 她看向自己被他抓握住的那只手,手上正紧握着的一把刀刃,刀口处还有未干的血渍。 这血,是自己的。 阿稻不由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手掌心处,不知何时竟被割开了一道深长的血口,血口上还浮动着新画出的一个字符,伤口处的血渍已开始凝固。 左手刀,右手画字,难不成是自己刚才用了驭字之术? 鬼使神差的,阿稻将右手抬起,靠近少年的额头处。 凑近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少年额头处的血滴状胎记刹那间发出诡异的血红光芒。 果然,是她用自己的血将他召唤出来的! 这难道就是……字御术?! 少年嘴角扯起一个冷淡的笑,他蓦地松开阿稻的手,后退两步,单膝跪地,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横抬在胸前位置,恭敬十足地朝阿稻行礼道:“字御弥炎,参见主人!” 弥炎? 他不是月篱以字化出的第一个字御么? 为何会被自己召唤出来? 阿稻呆呆地看着眼前猝不及防的一幕,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双眼,整张脸写满了疑惑。 阿稻看了眼弥炎身旁那棵拔高壮硕的大树,伸手去摸衣间的宴藤种子。 不见了。 这棵树莫不是宴藤种子所化? 阿稻还在思忖,弥炎也不等她的回应,兀自起身,从背后抽出那把很是显眼的银色小砍斧,挡在阿稻身前,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弥炎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只盯着面前那群虎视眈眈的鬼童,以及被鬼童们围在中间、即将被吸食殆尽已奄奄一息的集安。 他微抬起下巴,一脸傲娇地问身后的阿稻:“你想救那个混血子?” “……啊?……嗯!”阿稻还没完全回过神。 弥炎额头血滴胎记发出诡异的血红光芒,右手处握着的银色小砍斧,月色之下,斧刃之上寒光阵阵。 几乎是眨眼之间,弥炎的身影已从阿稻身前移动开去。 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襄玉,眼中终于起了波动。 身旁的狸奴笑眯眯地朝襄玉躬身道贺:“恭喜公子!” 襄玉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眼中显出满意之色。 斧起斧落,迅捷灵敏,力道强劲,招招致命。 然而,经过一阵激烈厮杀过后,腥气浓郁呛鼻,这些血却不是来自鬼童,而是来自弥炎和阿稻。 在弥炎与鬼童们缠斗之际,阿稻寻着破绽救出集安,接下来就是带众人迅速撤离。 弥炎到底是阿稻的意识所化,他的法力有限,之所以能与那些鬼童们僵持一阵,也是因为弥炎拥有的一技所长…… 快! 移动快,出招快,反击快…… 但本就身形奇快无比的鬼童们,在吸食了集安的鬼气后,如今速度飞涨。 论快,依然越过毫无任何加成的弥炎。 救走集安,接下来便是断后。 “你们先走。”弥炎果断出口道,根本不给阿稻商量的机会。 阿稻也不疑顿,当机立断,带着其他人先行撤退。 最终,众人在尚保留一丝意识的集安的提示下,安全撤离,躲到了一处山洞。 弥炎也被阿稻直接召回。 虽然身处非真实世界的幻阵之中,鲜少有野兽之类的生灵,但狸奴还是用他的白玉羊角灯在洞内外各处设定结界,以防万一。 待众人在洞内收拾一番,坐下暂歇了口气时,才开始筹划接下来该怎么做。 襄玉:“恭姑娘,只能辛苦你一下,今夜将你的提速法器再进行修缮改进。” 方才老鬼穿在脚上,法器突然出了故障,险些丢了性命。 恭兮月面上有些歉疚,连忙点头应道:“是,玉公子。” 襄玉又看向秦霜:“刚才我若没看错的话,你可是在那游戏阵中放入了阵法追踪符?” “是,玉公子。”秦霜看了眼阿稻,接着道,“我与阿稻商量了一番,用阵法追踪符将幻阵供给鬼童法力的关键入口处在游戏中找到,然后将其破坏,如此便可让那些鬼童失去法力来源,降下速度来,我们便能增加赢游戏的把握。” 说到此处,秦霜面露遗憾:“可惜本来都追踪到了,结果被那鬼童给发现了。” 襄玉思索一阵:“我认为,你那阵法追踪符搜索法力补给入口所耗费的时间过长,你可有解决之法?” 秦霜自身慑鬼法术阶太低,法力浅薄,注入追踪符内的法力自然也不高,所以导致追踪时间过长。 可法力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的,襄玉的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但他还是问了秦霜。 既然问了,自然是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秦霜瞬间就猜出了襄玉的用意,他犹豫了下,但因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只能诚实道:“在下……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 襄玉对秦霜的回答并不意外,他的眼神停在前方洞穴角落的一处杂草堆上,一阵沉思后,唤来身旁的狸奴:“你的羊角灯可能炼化人鬼法力?” 狸奴:“公子是指将人鬼两种异宗法力炼化成可以相融的同宗法力?” 襄玉点头。 狸奴想了想:“虽无十全把握,但可以一试。” 秦霜眼睛蓦地亮起来,他惊喜道:“公子难道是想集合我们所有人、鬼的法术,将其注入追踪符之中,再次追踪?” “不错。” 襄玉吩咐狸奴:“那你就助秦公子尽快重塑追踪符。” 狸奴:“是!” 其他人对将自己的法力贡献出来一部分,皆无异议,于是大家纷纷行动起来。 孤夜寂静,困于黑暗之中的暗涌蓄势待发…… 而此时的胤安,短短几日内,已风云变幻。 自从鸾昶几日前被弹劾后,皇、襄两大氏族派系在朝堂内外,争斗愈演愈烈,尤其是预死咒发作期限将至,一众身中预死咒的氏族中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撕咬起鸾昶和襄族派系来更是毫不留情。 期间,皇帝下令,在预死咒期限的最后一日即将结束时,若鸾昶派出的阿稻和秦霜依旧未能带回舞姬,荀举弹劾鸾昶的两大罪名便会落实,鸾昶将被削去官职,收押入狱。 罪一不敬皇权,藐视天威,不君不臣,对陛下有二心;罪二以公徇私,故意铲除与其对立的氏族。 然而,这场风波,并未就此结束,襄族一派各大氏族气不过荀族捅的娄子,竟绕着弯都能栽赃到他们头上。 哪里有贵族犯罪,判官入狱的道理。 因此,双方越发如火如荼地争斗起来。 几日下来,最终皇族一派略占上风,他们以鸾昶入狱相挟,施尽明暗手段,逼迫鸾昶的家族,胤安最富庶的鸾氏一族,出钱充盈国库,以证鸾族对皇帝的忠心,另外还要出一笔银钱补偿受预死咒波及的各家氏族,证其并未有打压对立氏族之嫌。 而以钱银息事,名为鸾昶驳斥两大罪名,自证清白,实则是皇族派系正大光明地对其觊觎已久的鸾族趁火打劫。 第92章 彻夜,最后一战(1)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幻阵,山洞内。 一整夜,大家都在忙碌着,因为那些鬼童随时都有追上来的可能。 如今只能背水一战。 阿稻如今已召唤出了字御,修成了驭字之术的最高阶。 可她心里却生起了疑惑。 透过始祖之血的连接,在她的意识里,弥炎是月篱的第一个字御,可为何如今反倒认她做了主人? 难道又是因为始祖之血的缘故? 另一个更大的疑惑点…… 这个疑惑点自她此前莫名其妙地习得变化术后,在心底便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不管是慑鬼师还是鬼怪,在修习法术的过程中,都必须得依靠自身天赋不停修习,在领悟中去逐渐进阶法术。 可她…… 从变化术到现在的字御术,每一次都只因意识里看到了与之相关的一些月篱旧事后便莫名其妙地习得了,丝毫不费任何功夫。 这样看下来,简直就像是……这些法术阶,早已在自己身体里,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将它们唤醒。 契机! 阿稻愣住。 对了,公子之前说过,她要想召唤字御,需要一个契机。 原来如此。 阿稻恍然大悟。 自己驭字之术,这样看下来,跟月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阿稻。”身旁传来集安的一声轻唤。 阿稻回过神,朝集安看去。 他许是被大家的忙碌声吵醒了,休息了半夜就起了身,此时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比起被吸食鬼气前,还是差了些。 集安和阿稻相视一笑。 经过阿稻数次对集安的相救,集安不知不觉间,身上的冷漠在面对阿稻时,已褪去许多。 他望向阿稻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你又救了我一次。” 语气有些复杂,既是对阿稻的感激,也是对自己遭遇的自哀。 阿稻能猜到集安的心事,她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又熬过一道关卡,该高兴才是,等出去了,你就算成功通过了盛三公子对你的考验。” 集安看着阿稻,勉强地笑了笑:“你说的对。” 他的目光在阿稻脸上停了片刻,突然顿住。 他眉头微皱,目光逐渐认真起来,俨然一副仔细观察的模样。 阿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摸了摸脸,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集安突然惊道:“你的脸……” 他的手刚朝阿稻的脸伸去,阿稻突然朝他身后喊了声:“公子!” 跟着便迅速从集安身边离开,快步朝襄玉走去。 集安愕然,扭头看去,只见襄玉正独身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阿稻几步走到襄玉,躬身问道:“公子可要奴伺候您先歇息一会儿?” 狸奴此时正忙着,阿稻理所当然地接下了照顾襄玉的侍奉之职。 襄玉看了一眼依然在看着他们这边的集安,收回目光:“不用。” 他看向阿稻的脸,在上面略停了片刻,吩咐道:“你让弥炎现身,我有事需交代他来做。” 阿稻顿了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弥炎是谁,连忙道:“……好。” 阿稻割破手指,取血画字于手心,闭眼默念,眨眼之间,一道血红光芒闪现,一身黑色劲装,马尾高高扎起的弥炎便现了身。 弥炎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傲娇地看着眼前的阿稻和襄玉,问阿稻:“唤我出来有何事?” 襄玉对弥炎吩咐道:“后面一战,鬼童现身之后,便由你与鬼童玩摸瞎鱼游戏,并且协助秦霜的追踪符发现供给法力给鬼童的入口处,然后找机会将那入口破坏掉。” 弥炎斜眼扫向襄玉,眼中丝毫无半分尊崇之意:“跟那些鬼童缠斗我就已经很辛苦了,如何还能做其他事?” “狸奴会帮你。”襄玉回道,“狸奴那盏羊角灯里面的结界,你的主人曾经进去过,她是知晓在那之中,世间万物的速度会比真实世界中慢下数倍。” 阿稻附和襄玉,连忙朝弥炎点点头,已表确有其事。 阿稻想了想,恍然大悟:“公子是打算让弥炎和那些鬼童在狸奴鬼侍的羊角灯内展开游戏?” “是。” 弥炎发出一声嗤笑:“拙计!羊角灯固然能让那些鬼童的速度降下来,可跟着一起进去的人,速度也会降下来,这跟在外面有什么差别?” 说完得意地看向襄玉,仿佛故意示威般。 弥炎是字御,不受人类畏惧之力的治挟,自然对襄玉没有太多的畏惧。 襄玉看向弥炎,仿佛并未介意弥炎对他的态度,他不急不缓道:“你与那鬼童游戏之时,我会让狸奴从旁施法,可助你提速稍许。” 襄玉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 弥炎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片刻间便转换成有些气恼的表情,他朝襄玉大声嚷道:“话说回来,我凭什么听你的?”满脸的不驯。 阿稻大惊失色,连忙抬手想去捂住弥炎的嘴,阻止他对襄玉不敬:“弥炎,休得无礼!” 弥炎一把抓住阿稻的手,气道:“你是鬼怪,尊敬你的主人,可我不是,我虽是由你的意识所化,可我肉身因字而生,我与人类并无贵贱之分! “此话……当真?阿稻很是吃惊。 “他说得没错,”一旁的襄玉淡淡出声道,“而且,字御乃人鬼设立的规则世界之外的存在,他也不受人类世界里的高低贵贱的束缚。” 所以,就算襄玉是胤安第一贵子,可对于弥炎而言,他却只是个极为普通之人。 也因此,弥炎才敢如此底气十足地三番五次在襄玉跟前造次。 阿稻觉得这件事太过离奇,因为字御这等超脱于人类规则之外的存在,却听命于最低贱卑微的鬼怪。 襄玉看向弥炎:“你当真不去?” 弥炎一脸的不可一世。 襄玉嘴角勾起一丝漫不经心地笑,又道:“你恐怕是不知,你的主人身中预死咒,若在今日之内无法脱离这幻阵,恐命危矣。 弥炎的脸色瞬变。 襄玉接着道:“你若不去,你的主人便出不了这幻阵,或许还会葬身于此,若她死了,你当如何?”襄玉循循善诱。 第93章 彻夜,最后一战(2)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上半夜已过,下半夜已至寅时,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天亮了,山洞里的众人抓紧备战。 很有默契地,大家都生出同一种直觉:一旦天色大亮,那些鬼童很可能会再度袭来。 阿稻加紧修炼字御之术,尝试各种方法召唤出第二个字御,但都成效甚微。 她心头着急不已,想着这般毫无头绪地虚耗下去,最终若真的能出阵,却无法救集安。 正当她毫无章法地乱炼一气之时,弥炎竟表示可以指点她有关驭字之术的修炼方法。 “鬼怪的法力皆源自鬼气,鬼气又来源于鬼髓,若想提升鬼气,还需从鬼髓上下功夫。”弥炎边说着边比划出一套动作怪异的修炼法式,阿稻跟着他学起来。 学了两三遍,她果真就感觉到鬼髓位置开始发热,接着有一股新生纯粹的鬼气正自鬼髓处遍及全身。 阿稻惊喜地望向弥炎,一双鹿般的清亮双眸中满是激动。 接下来,阿稻开始按照弥炎所教授的修炼法式提升鬼气,而弥炎也开始练习摸瞎鱼游戏。 先前便得了襄玉命令的恭兮月,很快完成了对提速法器的改进,不光查出之前出现故障的原因并进行修补,还在之前的速度上再次提速。 此次恭兮月格外小心谨慎,特地叫来哞哞成为试验活体,穿着四只提速鞋在山洞里活蹦乱跳几个时辰、差点晕厥过去后才停下。 恭兮月在确定鞋子以及哞哞两者皆未出现任何异样后,喜滋滋地捧着提速鞋去找襄玉邀功。 天色即将大亮,在狸奴的相助下,秦霜新的追踪符差不多也完成了。 襄玉一身白玉色道袍,墨发以玉冠束起,站在洞口结界边缘处,负手而立,他望着天边正在拼命穿透层层云雾、呈蓄势待发之势的道道光缕,面容沉静而悠然。 狸奴缓步前来,躬身道:“公子,追踪符已成。” “嗯。”襄玉动也未动,只淡淡应了一声。 狸奴见他一夜未休息,脸上疲态明显,担心道:“公子一夜未休息,可要奴伺候小憩一阵?” 襄玉想了想:“不用了。”说完转身朝里面走去。 狸奴跟上。 两人步入洞内,看到阿稻正靠在角落的一处石壁上闭眼休息,看模样睡得很沉。 襄玉打算走过去,却见集安先一步走到阿稻跟前,襄玉脚下步子一顿。 集安手提着一整只已扒干净皮毛、鲜血淋漓的兔子,在阿稻的鼻子附近来回晃荡着。 睡梦里的阿稻鼻子吸了几下,俨然已经闻到了鲜活兔肉的气味,随即便缓缓醒了过来。 “集安,你这是……”阿稻睡眼惺忪地看看兔子,又看看集安。 集安在阿稻面前蹲下身,将兔肉递给她。 “给我的?”阿稻问。 集安点头。 “刚咽气不久,我在山洞附近抓到的。”集安简短地回答。 阿稻来了精神,开心地伸手接过兔子:“多谢,刚好有些饿了。” 集安笑着又道:“秦霜说你喜兔肉。” 阿稻愣了愣,自己什么时候喜欢兔肉了? 她懒得多想,看着血迹斑斑的兔子,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公子吃了没有,把这只兔子烤了,给公子送点过去。” 集安的表情突然凝了凝。 “阿稻,你就……这么关心你家公子?”他问。 阿稻的注意力此刻都在兔子上,他随口答道:“当然。” 集安一急:“他可是让你死的那个人。” “撕啦”一声生肉分离的撕扯声响起,阿稻已硬生生地扯下一块兔肉,混着血放进嘴里,边咀嚼着边看向集安,:“盛三公子……那般对你……不好,你不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呢。” 话语因咀嚼兔肉的动作有些含含糊糊。 “你莫不是对你家公子生了男女之情?” 集安这句话一出,阿稻又惊又吓,不小心被呛到,哽在喉咙的一块很结实的兔肉“咕咚”一声被她猛力咽了下去。 “咳!咳!”阿稻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莫要胡言……乱语,公子……是何等人,我怎……怎敢对……他有非分之想?”阿稻边咳嗽边辩解道。 阿稻顺平气后,直视集安,总觉得他今日言行跟平时有些不同。 不远处的襄玉,收回望向两人的目光,他问身旁的狸奴:“离预死咒发作,还剩几日?” 狸奴道:“今日一过,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襄玉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冷光。 辰时至,天色大亮,果然不出所料,鬼童们再次出现。 根据西南角规律,弥炎毫无悬念地被鬼童们选中,参与游戏。 趁弥炎和鬼童们纠缠之际,秦霜施法将新的阵法追踪符投入游戏阵中,随后全力追踪、寻找供给法力给鬼童的入口。 而狸奴更是在弥炎被选中之前,便已在鬼童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它们和弥炎、秦霜一起揽入羊角灯的结界内。 接着,狸奴开始下一步——为弥炎在结界中行动的速度护法。 羊角灯的结界内,那些鬼童在发现行动速度被降下来后,便察觉到不对劲,可惜结界已锁死,只能进,不能出。 阿稻请求老鬼进入结界帮弥炎,老鬼二话不说便飞身前往。 但阿稻自己却坚守在襄玉身侧,完全没有要进去的样子,只紧盯着羊角灯结界内的战况,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你不打算也进去帮他?”襄玉突然问道。 阿稻愣了愣,随即道:“不。” “你可是他的主人。” 阿稻笑了笑:“奴与他各司其职,他因奴的意念和安危而行动,奴要为身为祭品的职责所在而行动。” 襄玉眼波微动,不再言。 阵法追踪符的威力此次有其他人鬼的法力加持,果然威力更甚此前,这一次,秦霜很快就找到了法力供给入口的位置。 该入口处于不断移动的状态,并非是固定不动的,而它移动的方向正是执木鱼的鬼童后背背心位置。 而正在进行的这一轮摸瞎鱼游戏里,木鱼被鬼童们互相传送,手执木鱼者是不停变换的。 所以要想将入口破坏,必须在执木鱼者未更替前的一刹那间,将其入口破坏,不留有一丝犹豫间隙。 而且必须快又准。 因为一旦被鬼童发现,它们很可能会改变入口的出现规律,再想找到,就更难矣。 第94章 彻夜,最后一战(3)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弥炎、老鬼、秦霜和狸奴里应外合。 狸奴施法着力于将弥炎的速度提上来,老鬼辅助弥炎,秦霜则继续稳住阵法追踪符。 老鬼一改此前的打法,浑身刻意散发出鬼怪的凶残戾气,旨在吸引鬼童们的注意力,给其他人争取机会,跟鬼童们撕咬起来。 身处结界内的秦霜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他一抬头,见眼前正是一片血肉横飞,红浆崩裂的场景。 记忆深处的那团猩红在一瞬间与眼前的画面重叠,秦霜正在施法操控追踪符的双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里倒影出的血腥画面,迸发出惊惧的光。 老鬼一闪避,原本张嘴要撕咬老鬼的鬼童却误伤到老鬼身后扑过来的鬼童,一块肉连着皮被从鬼童的身体上撕扯下来。 又一声惨叫传入秦霜的耳中。 秦霜浑身一震,惊惶地闭上双眼,嘴里自言自语默念着什么,尝试着稳住自己越来越乱的心智。 他不能在这里出岔子,这场战斗关乎每个人的生死存亡。 玉公子还在里面,阿稻也还在里面…… 这些人,不能受他拖累。 秦霜双手互相强压住抑制不住的颤抖,凝神加注法力,逼自己继续辅助弥炎和老鬼破坏那法力供给入口。 结界之外,阿稻眉头越皱越紧,她看到了里面的厮杀画面,猜到了老鬼的用意,也发现了秦霜的怕鬼症恐有再次发作的迹象。 一旁的恭兮月也着急地大呼“糟糕”,但她却没能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集安,此时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剧变。 集安后背隐隐有白光不断泄出,隐藏在衣衫之内的背部肌肤上,一大片符咒若隐若现。 白光越发强烈,集安突然双拳一握,用力一挣扎,一道绿光自他身体里飞出,碎裂消散在半空。 他挣脱了狸奴此前给他施加的法术禁制! 集安的双眼诡异地一闪,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突然朝近前的阿稻后颈处释出一道法光。 阿稻像是提前有准备似的,在法光在分毫间即将触及到她之时,身形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了。 集安吃惊,眼神四下飞快地寻找阿稻。 “我就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你不是集安。”身后,突然传来阿稻的声音。 “集安”猛一回头,与阿稻相对而望。 “你何时发现的?” “从你说公子是让我死的那个人开始。”阿稻讥讽一笑,“真正的集安,可不会问这种蠢问题。” “集安”哈哈大笑,终于不再伪装,他的神态顷刻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邪恶而阴鸷:“就算你发现了又如何,你……” 话说到一半,集安身子突然一瞬间消失,眨眼间已移动到了阿稻身侧。 阿稻还未反应过来,集安的法光已在她的后颈处猛然落下。 阿稻躲闪不及,她的身子骤然一僵,原本清亮透彻的眼眸瞬间染上一层混沌,眼神从灵动顷刻间转为木讷。 阿稻表情麻木地将左手食指放入嘴边,然后一口咬破,鲜血渗出来,阿稻用流血的指头在右手掌心处写下“杀”字,嘴里默念着什么,那手掌心处的“杀”字便开始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 “阿稻?”身旁的恭兮月发现阿稻的异常,不安地叫了一声,但阿稻毫无反应。 哞哞嗅出了危险,它一声长哞,身子突然冲出来,将恭兮月护在身后。 也就是在此时,阿稻双眼迸发出剧烈的杀意,右手直朝着面前的襄玉背部袭去。 “玉公子小心!”恭兮月发出一声惊呼。 早有察觉的襄玉身子朝一旁飞快一侧,惊险躲过。 襄玉回头,看了看表情空洞似木偶的阿稻,又看向阿稻身后不远处正带着诡异笑容的集安,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傀儡咒术需操控之人得到被操控者的信任,你这几日故意接近她,旨在让她在你面前完全放松戒备,同时又挑拨她与我的关系,就是为了现在吧?”襄玉道,“集安,你被傀儡咒术控制了。” 集安不答,嘴里只对阿稻下达命令:“杀了襄玉,阿稻,他可是将来让你送死之人!” 阿稻如同木偶般机械地道“是”,再次出招朝襄玉袭去。 “哞哞,快去保护玉公子!”襄玉身无半分法力,其他人都无法脱身,眼下能保护襄玉的也只有哞哞一个人选了。 哞哞对空一声长哞,四条腿飞快移动,狂奔到襄玉面前,硬生生地接下阿稻挥来的一掌。 哞哞被拍飞到几里开外,嘴里直冒血泡。 身为坐骑的哞哞,原来根本没有攻击法力,只能当肉盾。 恭兮月吓得一声尖叫,朝哞哞跑去。 阿稻用字化出一把利刃,再次朝襄玉进攻,襄玉连连后退,阿稻上前,正要再狠狠刺入,一旁暂时抽出手的狸奴甩来一道绿色法光,将阿稻弹飞开数十步远的位置。 狸奴需要辅助还在羊角灯结界里的弥炎,无法擅离。 他依旧如寻常的一对笑眯眯眼,此刻有些森冷:“阿稻,快住手!” 这一声唤,让原本面无表情的阿稻突然神色一动。 以这一动为契机,阿稻的表情开始变化。 她似是在努力挣脱着什么,手上的动作时出时收,突左突右,俨然身体里有两股力量正在剧烈对抗着。 “公……子。”阿稻这般唤着,艰难地抬头,看向襄玉的眼神中,已显稍许清明,还隐隐带上了一丝凄厉之色。 襄玉眸光一颤。 恭兮月飞快赶来,将襄玉挡在身后:“阿稻和集安都被控制了,玉公子你退后。” “不好!”狸奴突然发出一声沉喝。 羊角灯结界内鬼童尝试离开,结界正在松动。 “狸奴,做好你手头之事。”襄玉出声命令道。 他的口气依然淡淡的,丝毫未被眼前突变的混乱影响到。 狸奴不由心下一稳:“是!” 阿稻这时再次朝襄玉靠近,步伐稍滞,眼神里布满了挣扎与痛苦之色。 挡在襄玉身前的恭兮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面上强撑着抵抗,但脚下的步子不自觉间已连连回退。 襄玉突然伸手将恭兮月一把拽到身后:“你呆在这里。” 没等恭兮月反应过来,襄玉已快步朝阿稻主动靠近。 在与阿稻仅隔一步之距,襄玉盯着阿稻的双目,一字一顿问道:“你,确定要杀我?” 第95章 出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公子……”阿稻眼中渗出泪光,双脚已停下,开始后退。 她的右手不可控制地要再次攻向襄玉,但她的左手又对其掣肘。 一旁的集安见势不妙,当即闪身到襄玉的身后,趁其不备,准备一掌劈过去,阿稻发现,一声大喝:“小心!” 身体猛地扑倒襄玉,后背接下了集安挥来的掌风。 阿稻嘴角迅速流出一缕鲜血。 半倒在地上的襄玉眉头微蹙,刚要说话,集安已再次攻上来。 襄玉想也不想,一把将阿稻揽入胸前,一起朝旁边滚了好几圈才躲闪开。 襄玉一只手撑在地面上,刚要起身,突然感觉胸前突有一冰凉硬物抵住,他低头一看,阿稻左手拿着先前她用字化出的利刃,刀尖口正隔着衣料正抵在他的胸口处。 襄玉面色不改,看向近在咫尺的阿稻,重复问道:“你,确定想杀我?” 阿稻握着利刃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因自我挣扎,还是因为惧怕。 女主眼中流出泪…… 襄玉微愣。 刀尖口处已开始移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刺穿层层衣料,然后即将没入肌肤…… 襄玉身形未动,目光紧紧盯着阿稻。 白玉色的外衫上隐隐出现血迹,阿稻手抖得越发剧烈,最后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公子……对不起……奴……不会……伤……”阿稻紧咬着牙,哽咽着,发出一声近乎于哭的哀求声。 话语未尽,她眼中厉光一闪,原本正要没入襄玉胸口的匕首,突然刀尖方向一转,朝自己的手掌心处猛一刺下。 一大股鲜血流出,阿稻嘴里飞快地默念一长串的咒语,下一刻,一道血红光芒自爆破而出,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模样的字御出现在他们跟前。 少年的容貌众人尚未看清楚,他已突然闪身到襄玉和阿稻面前,将阿稻一把拽起,将她猛地推开几步,然后闪身到襄玉跟前,伸出一只手,挡在身前,呈护卫姿势,寸步不离襄玉,眼神警惕地看向阿稻。 集安飞身扑过来,要想再次偷袭襄玉,少年在半空手法飞快地画出一道法光符,然后将符朝集安击中,集安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少年看向阿稻,再次画出一道法光符,将其击入阿稻的后颈处。 集安此前击入的法光与少年的符光厮斗片刻,便两相抵消。 阿稻恢复了神智。 那少年见此,终于离开襄玉,走到阿稻跟前,单膝跪地,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横抬在胸前位置,跟弥炎先前行礼的姿势一模一样。 “字御集安,参见主人。” 字御? 阿稻面上一喜。 她终于召唤出另一个字御了! 可随即笑容却又凝住。 集安……? 阿稻突然想到一事,她急忙回头向襄玉求教:“公子,他难道就是替换集安的字御,因奴的意念而生?” 襄玉打量了那少年片刻:“是。” “你的意念有两个。”那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青涩。 “其一,救您的朋友集安。其二,护您的主人。” 所以适才这少年才会优先保护襄玉,而与他的主人阿稻对立。 地面突然开始微微晃动起来,天色也忽明忽亮,光亮不断变幻,襄玉面色一变,迅速起身:“幻阵破了,这里快要崩塌了,我们快走!” 阿稻望向羊角灯的结界内,果然看到弥炎手里正拿着一盏木鱼,那些鬼童早已不见人影。 他们成功了! 狸奴撤回羊角灯结界,站起身来,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襄玉胸前的血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果断道:“先离开这里!” 临走时狸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集安,对阿稻道:“你若想救他,就趁现在。”说完便护送着襄玉快速离去。 木鱼幻阵不断崩塌,字御集安走到集安面前,割破他的手指取其血,然后开始进行神魂捏仿之术,复制集安的神魂。 这一切,都不用阿稻下令,字御集安自发地就行动起来。 因为字御随着主人的意念自然形成,就算没有主人的命令,也会自发遵照主人的意识而行动。 完成神魂捏仿之术后,字御集安将集安交到阿稻手中:“主人,您快离开这里,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阿稻接过集安,看着字御集安的脸上,写满了对她真诚的担忧,心里腾起一阵内疚。 他们因字御之术,不过初相识,却要让他为自己救朋友而殉阵抵命,自己如此做法,太过自私冷血。 想起此前她在公子面前求他救集安时的凿凿言辞,阿稻突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卑鄙不堪。 集安的命是命,字御的命也是命! “对不起……”阿稻无地自容地道。 此致歉一辞,无力又虚伪。 “这是我生而背负的职责,主人无需多言。”字御集安刚说到此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来不及了!” 还不待反应过来,阿稻突然感觉身体被迅速托起。 她只能看到眼前滚滚烟尘,还有依旧昏迷不醒的集安正随着自己一起朝远处飞去…… 木鱼幻阵已破。 破阵而出的众人与早已在阵法之外待命数日的殷恒和月如碰面,一干人就地休息。 阿稻卧地昏睡不醒,只因她在出阵时,不幸被幻阵崩塌瞬间释放出的法气中伤。 休息片刻后,襄玉起身,走到阿稻跟前。 狸奴跟上前:“公子?” 襄玉看着昏睡不醒,一张脸掩盖在凌乱耷拉的长发下的阿稻,突然俯身,一把将阿稻抱起。 众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身份尊贵的玉公子……竟然抱起身份低贱的鬼怪! “月如。”襄玉淡淡唤道,对周围的眼神视而不见。 月如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将襄玉和阿稻驮在自己背上,身形跟着瞬间放大数倍。 狸奴走到月如脚边,仰头笑眯眯道:“公子且先行一步,奴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随后就到。” 骑在月如背上的襄玉俯视狸奴,点了点头。 “且慢!”老鬼快步走来,他颇有些担忧地望向月如背上半靠在襄玉怀中昏迷的阿稻,又看了看襄玉紧扣在阿稻腰侧的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老鬼朝襄玉叩身道:“玉公子,奴请求跟随。” 襄玉答也不答,看也未看。 狸奴上前一步,抬手阻断老鬼继续看向阿稻的视线,笑眯眯道:“老鬼,你并非襄族鬼侍或门生鬼,还请止于此。” 狸奴又看向月如:“出发吧。” 月如点头,瞬间化作一道绿光,遁入天际远去。 老鬼愕然,眉头一皱,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半晌无语。 狸奴跟恭兮月等人告别。 别后,恭兮月骑着哞哞,顺路捎带上秦霜,一同返回胤安。集安因涉及到木鱼幻阵一事,被狸奴带着同返回胤安,而老鬼则独自离去,回他长呆的晋谷。 以月如的脚力,从晋谷与胤安的半道之处回返胤安,花费不过一个半的时辰。 临近胤安城门时,已近黄昏,在近城门十步以外时,城门突然发出嘎吱的响声,从里面被人打开。 月如放缓脚速,停了下来。 第96章 入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门内涌出数名氏族人士,仔细看去,大部分都是此前在荀族及笄礼上观礼,身中一月预死咒的皇族一派的贵人们。 这些贵人们脸上一扫前段时日的阴郁,此刻皆神色飞扬,看得出来,心情都出奇的好。 贵人们视线皆投向骑坐在月如背上的襄玉身上,眼神中少了几分从前因阵营不同而生出的戒备,多了些亲近。 贵人们极其恭敬地跪地叩拜,口中齐呼恭迎公子归来。 算算时日,今日是超过一月预死咒发作最后期限,但这些人毫发无损地活着,就站立在眼前,想来,那预死咒已经成功彻底消除了。 襄玉眼中神色一闪,淡淡道:“起身吧。” 众人叩谢,遂起身。 站在最前端领头的中年男人抱拳笑着道:“为救我等性命,解众氏族中咒之困,担我荀族之责,公子亲临险境,救那失踪舞姬,此乃大义,下官今日率众前来,特地诚谢公子。” 襄玉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众氏族当下井然有序地让出两条道来,迎襄玉入城。 月如迈开脚步,缓缓朝城门而去。 一直在襄玉怀中昏睡的阿稻因周围的鼎沸人声,缓缓转醒,她眉头微微蹙起,待一双眼完全睁开后后,又渐平下去。 阿稻看着两边站立呈迎接架势的氏族们,一脸迷茫,全然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此刻又正在发生什么事。 而那些迎接襄玉的贵人们此时也发现了襄玉怀中的阿稻,他们面露诧异之际,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堂堂胤安第一氏族嫡子、第一贵子的玉公子,竟与一低贱鬼怪同乘一骑,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密地搂抱在一起。 这成何体统! 一些年龄偏大思想保守的氏族人士,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视线死盯着襄玉怀里的阿稻,呈愤愤然欲言又止之态,却又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阿稻终于也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形,她挣扎着想要下去,被襄玉的手无声地紧按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公子?” “别动。”襄玉的声音似微风般从耳旁掠过,极快极轻,仿佛不曾存在过。 阿稻自是最听主人的话,她规矩地像先前一般,身子微微蜷缩成一团,靠在襄玉的怀里。 周身被淡淡的茶香包围着,如同躺在清新的汪洋茶海之中,阿稻舒服地闭上眼睛,身体逐渐再次放松下来。 迷迷糊糊间,阿稻又睡了过去。 襄玉看着怀中阿稻睡着的侧颜,嘴角微动了下。 待月如的身影走远,迎接襄玉的一众贵人之中,有人当场甩袖而去,口中还在不断斥道:“不成体统!” 不远处的一处高楼上,盛焯槐、盛无郁和盛水羽正临窗而站,将城门口发生的一幕全部看在眼里。 刚前来汇报完城门口具体发生之事的一名盛族小厮退下,盛水羽开口道:“那祭品不但没死,反而比之前更强了。”他说着看向一旁的盛无郁,“看来这赌局第一场,你输了。” 盛无郁眸光一黯,冷哼道:“来日方长。”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哑虚浮。 盛水羽如蛇瞳般阴冷的眸子深转,看向另一侧的盛焯槐:“父亲大人您功劳没抢着,玉公子还全模全样地回来了,我还为您平白折损了一名好不容易新得的混血,父亲大人可有想过如何补偿我?” 盛焯槐冷冷地看了盛水羽一眼,也不回话,转身径自坐回到位子上。 盛无郁一只手突然搭上盛水羽的肩,盛水羽身子一僵,只听盛无郁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三弟你不若去玉扰院,要回你的那名混血如何?” 盛水羽有些意外:“二哥的意思是……” 盛无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也回到座位上。 盛水羽抬头,再次望向已重新合上的城门处,心思飞快地转起来。 襄府,玉扰院外。 月如从天而降,发出一阵剧烈轰隆声响,它迅速缩小身形,襄玉怀抱着阿稻落地,直朝院内行去。 原本在院内打扫的襄府仆从猛然见着襄玉怀抱着一鬼怪,皆当场定在原地,一脸震惊。 “去取一瓷碗来。”襄玉朝身边经过的一名小厮淡淡吩咐道,抱着阿稻朝书房旁的一间内室行去。 从阿稻呼出的气息,可以感知到她现在的身体极度虚弱,襄玉将她小心地放置到一张梨花木床上后,身后跟着进来一名婢女,帮阿稻脱鞋铺床被。 “公子,这边奴婢来就行了,您……” 不待那婢女说完,襄玉已打断她道:“去准备一把匕首。” 那婢女愣了愣,连忙道是,转身朝屋外走去。 片刻后,瓷碗、匕首皆已备好。 襄玉看向身旁的月如,命令道:“把她扶起来。” 月如听命上前,让昏睡的阿稻半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靠在月如胸前。 襄玉拿起桌案上的匕首,看了眼身旁站立的婢女,又道:“出去。” 那婢女飞快地瞥了一眼襄玉手中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连连躬身行礼退下。 襄玉用湿布擦了擦匕首的刃口,然后握着匕首凑近自己的左手食指处。 “公子,您这是要拿自己的血喂阿稻?!”月如这才意识到襄玉要做之事,惊得大呼出声。 怀里的阿稻不安地动了动。 “扶好她。”襄玉说完,便用匕首飞快地在左手食指的指腹上划开一道伤口,一小股鲜血瞬间涌出,襄玉手执瓷碗,接住顺着指腹滴落而下的数滴鲜血,随后取白布条迅速包扎好伤口,一套动作十分熟稔,看得一旁的月如一愣一愣的。 襄玉端起装盛着他几滴鲜血的瓷碗,走到床前,月如伸手想要接过,襄玉的手顿了顿,将瓷碗递给了他。 月如扶正阿稻的上半身,将碗口凑近阿稻,喂其饮血。 看着殷红的血缓缓被灌入阿稻的口中,月如似是闻到了血气的芬芳。 对鬼怪而言,人类的血实是上等美味的养料,能助益鬼怪的法力,还能暂时减弱甚至暂时消除鬼怪对人类的畏惧。 作为最尊贵的人类,襄玉的血自然是人血中的极品。 毕竟,人类的贵气越强,对鬼怪产生的效力越大。 月如猛吸了口血气,忍不住暗自吞了口口水,心里不禁嫉妒阿稻竟有如此好命,能口尝公子的血。 同为鬼怪,他怎么就没这待遇。 第97章 喂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片刻后,瓷碗、匕首皆已备好。 襄玉看向身旁的月如,命令道:“把她扶起来。” 月如听命上前,让昏睡的阿稻半坐在床上,上半身靠在月如胸前。 襄玉拿起桌案上的匕首,看了眼身旁站立的婢女:“出去。” 那婢女飞快地瞥了一眼襄玉手中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连连躬身行礼退下。 襄玉用湿布擦了擦匕首的刃口,握着匕首凑近自己的左手食指处。 “公子,您要拿自己的血喂阿稻?”月如意识到襄玉要做什么,惊得大呼出声。 怀里的阿稻不安地动了动。 “扶好她。”襄玉用匕首飞快地在左手食指的指腹上划开一道伤口,一小股鲜血瞬间涌出。 襄玉手执瓷碗,接住顺着指腹滴落而下的数滴鲜血,随后取白布条迅速包扎好伤口,一套动作十分熟稔,看得一旁的月如一愣一愣的。 襄玉端起装盛着他几滴鲜血的瓷碗,走到床前,月如伸手想要接过,襄玉迟疑了下,将瓷碗递给他。 月如扶正阿稻的上半身,将碗口凑近阿稻,喂其饮血。 殷红的血缓缓被灌入阿稻的口中,月如闻到了血气的浓郁芬芳。 对鬼怪而言,人类的血实是上等美味的养料,能助益鬼怪的法力,还能暂时减弱甚至暂时消除鬼怪对人类的畏惧。 人类的贵气越强,人血对鬼怪产生的效力越大。 作为最尊贵的人类,襄玉的血自然是人血中的极品。 月如暗自偷吸了口血气,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里不禁嫉妒阿稻竟有如此好命,能亲尝公子的血,同为鬼怪,他怎么就没这待遇。 喂血结束后,月如遵命退下,襄玉坐在床沿边,揉了揉太阳穴,面上初现疲惫之色。 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屋外的沙沙竹声。 襄玉在阿稻的脸上已经停留了好一阵,眉眼、鼻子、嘴唇、肌肤,甚至压在枕头上的墨缎黑发…… 许久未见的这张脸,有着太多过去的痕迹,此刻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他面前。 他在这张脸上试图寻找些什么,亦或者透过这张脸,追忆些什么。 襄玉一双墨色深潭中的烟雾翻滚汹涌异常,烟雾之下,夹杂着一丝迷茫与复杂的微光泄露出来。 襄玉站起身来,最后深深地看了眼床上依旧昏睡的阿稻,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突然碰到脚边一物,低头看去,只见一株一半巴掌大的小花正被自己踩在脚下。 襄玉一怔,移开脚步,缓缓蹲下身,将该花拾起,定睛一看,发现这花生得奇异,三片如浮云般缥缈朦胧的叶子围拢着正中的水色花蕊,花叶间歇性地闪烁着黄、蓝、红三种色彩,因其色光极淡,花身很小,所以在白日里不容易注意到。 “三色云昙……”襄玉口中轻声念道。 他在《鬼搜笔录》上见过有关此花的记载,三色云昙是鬼界圣花,一般生长在鬼界野外之地,极难寻得。 这三色云昙为何出现在玉扰院内? 襄玉盯着色彩不断变幻的花叶一阵沉思后,缓缓回头,望向床上的阿稻。 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有小厮在门外禀告:“公子,狸奴鬼侍求见。” 襄玉神色一敛,回过头来,顺手将手中的三色云昙收入袖中,然后提步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朝前来通禀的小厮吩咐道:“去打盆清水来,给她净面。” “是,公子。” 襄玉提步继续朝前走去。 狸奴是用法术瞬移回的胤安,他抵达后,并未立即回襄府,而是先去打探了下他们离开胤安的这数日内,胤安氏族之间、朝堂内外发生的变化。 襄玉在婢女伺候下,处理了胸前的伤口,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才前往书房见狸奴。 襄玉刚步入书房,狸奴便上前,朝襄玉行礼。 襄玉点头,在书房的榻席上坐下。 狸奴赶紧上前将小厮刚煮好的茶盛了一杯,端到襄玉面前。 “说吧。”襄玉开门见山,与狸奴相处多年的默契,让他知道狸奴此时归来,必定是带着有用的消息的。 狸奴微微躬身,恭敬回道:“奴去稍微查了下一月预死咒最终是如何被解开的,特来跟公子禀报。” “预死咒发作最终期限将至的当天,辰时还未到,三殿下便派人给所有中了预死咒的贵人送去请帖,邀请贵人们前往他的府邸赏花草,起初没人打算去,最后还是荀小公子带头先行,其他人才决定前往。” “舞姬被殷二公子和月如送回胤安时,近午时,已过了预死咒发作的最终期限,但那些已被邀请入了三皇子府中的贵人们身上的咒术却并未发作,之后,鸾大人依旧让舞姬前往三殿下府中,和其他几名舞姬一起,重跳了一次凤鸾祈福舞,竟就解了那一月预死咒。” “所以,预死咒能够成功被解除的一个关键之处,在于预死咒发作最终时限的失效。”襄玉思索道。 狸奴笑眯眯应道:“是,奴也有此观点。” 襄玉陷入一阵沉思。 狸奴自知自家主人的脾性和习惯,他挪动身子到一旁,动作极轻地为襄玉燃香。 很快地,屋内便萦绕开三匀香的清淡气味。 襄玉身形微动。 他突然问道:“鸾大人今日可有来府中?” 狸奴答道:“得知公子今日归来,方才已派人递了拜帖,稍晚些便会前来府中拜会。” 襄玉“嗯”了一声,声音里不自觉间,已带上了一丝疲惫。 “公子,可要歇息片刻?” 襄玉揉了揉眉心:“不用。” 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刚才在阿稻床前捡到的那株三色云昙。 狸奴见到,惊讶地不禁失声道:“三色云昙!” 襄玉看了狸奴一眼,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他的两根手指头捏着三色云昙的细弱枝干,在指腹间来回转动着,问道:“从她身上掉出来的,你可知其来历?” 狸奴愣了下,摇头。 “唔……”襄玉有些失望。 狸奴盯着那三色云昙一阵苦思冥想,突然他眼中一亮,笑眯眯道:“奴知道了!” “哦?” “奴虽不知这三色云昙阿稻是从何得来,但奴突然想起昔日偶然撞见的一桩旧事,先前阿稻潜伏在荀府数日,后来回到襄府,是三殿下将她送回来的。” 襄玉手上动作一顿。 “阿稻和三殿下分开时,阿稻承诺寻一株奇花异草给三殿下,想来这三色云昙,便是阿稻用来完成当日诺言之物。” “她为何突然许下如此承诺?”襄玉问道。 第98章 镜中美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回忆道:“似是阿稻为感谢三殿下的救命之恩,特地允他一所愿之事。” 襄玉眼中闪过愕然,带着询问,看向狸奴。 狸奴便将此前三皇子将阿稻藏于袖中带出荀府、躲开荀广彦追捕一事说了出来,顺带的,还将阿稻第一次与三皇子在慑鬼院相遇时与盛族贵子起冲突一事也一并告知了襄玉。 襄玉听完后,朝狸奴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当狸奴的身影要完全退出房间时,襄玉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等等。” 狸奴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公子还有何吩咐?” 只听襄玉道:“去跟厨房说一声……” 临近黄昏,阿稻悠悠转醒,她睁开眼,入目的不是熟悉浅色帷帐,而是一片白玉色。 阿稻扭头看看四周,景致全然一片陌生。 墙壁一侧上方,有一幅以篱花树为前置景的溪流赏春图。 一旁黒楠木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素净的乌青色瓷瓶,瓷器表面光滑剔透,瓶身纤细匀长,像美人的腰身。 对面另一张稍小的矮几上,一樽狸猫白玉香炉里,正燃着淡淡幽香,闻上去隐有兰花的气味。 这是一间素雅中隐透奢华的内室,整间屋子一眼望去,精致而讲究。 睡得太久,起身的时候有些使不上力,阿稻双手强撑着床铺,喘口气后,才下了床。 身子还未离床,就有人推门进来,是一名端着食盘的年长婢女。 婢女见阿稻已经醒来,连忙将食盘放到一旁,快步上前伸手虚扶住她,口气轻柔地道:“你怎么下床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还好,多谢。” “你总算是醒了,从昨天回来到现在,你一直昏睡不醒,要再睡下去,公子定要担心了。”那婢女嘴里碎碎念道,一对眼珠子定在阿稻脸上一动也不动。 阿稻愣住:“我睡了这么久?” “可不是,公子昨日将你抱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还好是虚惊一场。” 阿稻吃惊道:“你说公子……抱我回来的?” “是啊。”婢女点点头,笑得很是暧昧,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她的视线开始肆无忌惮地从阿稻的脸上朝身上移去,还来回打量着。 阿稻终是感觉到她一直盘旋不去的视线,不自在地侧了侧身。 婢女又道:“你可真是命好,能入公子的眼,胤安城内的贵女们,这下都要羡慕你了。” 阿稻听得迷迷糊糊。 什么叫自己入公子的眼,为何高高在上的贵女要羡慕自己一个鬼怪? 见她一脸懵懂,对自己的一番恭维毫无反应,年长婢女心里不禁鄙夷。 到底是鬼怪,上不了台面,也就是长了张不错的脸蛋,才一时勾住公子的魂。 婢女嘴角几不可查地瘪了瘪。 她将放在一旁的食盘端到阿稻面前,面上继续堆出和善亲近的笑:“你身子虚,公子特地让狸奴鬼侍前来厨房,交代让我们给你准备的。” 阿稻看着食盘里盛放的数道菜品,有青菜小米粥、清炒蒜苗、豆腐葱花蛋汤、藕粉桂花糖糕等。 每一道菜都是清新可口的开胃家常小菜,用精致的青釉瓷骨碟装好,色泽明亮,一看就很容易让人生出食欲。 清一色煮熟的蔬菜,人类和鬼怪皆能食用。 阿稻当即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吃了个半饱之后,阿稻心里又生出一丝失落。 要是能吃上几口生肉就好了…… 嘴里如今寡淡得紧。 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一旁的年长婢女不知从哪里又端出一个小瓷碗,碗里盛放的,竟是她最喜的生拌小黄鱼,还是尤其喜欢的咸香口味。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阿稻面上一喜,双眼冒光。 “这是公子……” 不待那年长婢女说完,阿稻已迫不及待地一把将其手中的瓷碗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狼吞虎咽,看得一旁的年长婢女目瞪口呆。 一阵风卷残云后,阿稻砸了砸嘴巴。 味道也还不错,可跟之前在荀府吃到的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她想起刚才年长婢女未说完的话,抬头问道:“你刚才说公子怎么了?” 说话时,嘴里喷出一阵腥气。 年长婢女身子朝外侧了侧,躲开那阵腥气,脸上嫌恶之色稍纵即逝,维持的笑不由地有些僵硬。 但她还是笑着答道:“这咸香味生拌小黄鱼是公子特别吩咐的,你养伤的这段时间,每顿都会有。” 阿稻一怔。 公子怎么会知道自己爱吃咸香味生拌小黄鱼? 年长婢女撤了碗碟,收入食盘后便退出房去。 阿稻摸着自己吃饱隆起的小腹,回想着昏迷前最后的意识画面。 她记得她在撤离那木鱼幻阵时,不幸被幻阵崩塌瞬间释放出的法气中伤,随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那婢女说是公子把自己抱回襄府的,难道是公子救了自己? 阿稻想到此处,再也坐不住,当即穿上红裳,准备去玉扰院。 她站到铜镜跟前,打算给头发绾一个简单的双平髻,只是当她看向镜中自己模样时,整个人突然定住。 镜中的女子,身材凹凸有致,尤其是胸前部位高高隆起,披散的头发长及臀部位置。 两尾笼烟眉,一双如小鹿般漆黑的灵动双眸,目光清亮,熠熠生辉,摄魄夺魄,颦笑之间烟霞生,一身红衫衬得她肌肤洁白似玉胜雪,娇俏动人,清纯中带着艳色,艳色中又带着剔透灵动。 好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的模样,阿稻觉得很是眼熟。 她细细盯着镜中的那个玉人,双眼突然猛地睁大。 她是…… 月篱! 阿稻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朝镜子抓去,却发现镜中美人也同时向自己伸出手来,两人的动作竟完全同步一致。 阿稻手上动作一僵,镜中人的动作继续跟随。 阿稻颤抖着双手缓缓抚过自己的眉眼,鼻子,双唇,一遍遍地去临摹描绘…… 看着镜中美人眼中不断溢出的诧异、难以置信和惊惶,阿稻吓得脚下连退数步,栽倒在床沿边。 她竟然真的变成了跟月篱一模一样的容貌! 难不怪刚才那年长婢女一直盯着自己猛瞧,自己竟不知自己的容貌无形中已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是了,自己的驭字之术又进阶了,每次法术进阶,自己的容貌就会发生改变,越发趋近于月篱。 这便是公子所说的,要她与月篱一般无二。 她终于,离公子所愿,又近了一步! 第99章 延时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稍微整理思绪,绾好头髻,便打开房门走出去。 一片竹林赫然映于眼前,飒飒竹风从面上身上拂过,卷起周身的红云。 阿稻呆愣着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竟已身处玉扰院。 阿稻快步朝一旁的书房走去,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任何回应。 阿稻轻推开门,探进头去,发现书房内并没有人。 “你可是要找公子?”身后一名刚巧经过的小厮问道,“公子此刻在篱落院。” 阿稻连忙转身:“多谢。” 那小厮和阿稻之前在玉扰院见过几面,当他看到她那张已发生巨变的脸时,惊讶地当场愣住。 阿稻笑笑,也不多解释,转身快步朝篱落院方向行去。 一路上,府中的小厮婢女,但凡与她遇到的,都盯着她一阵猛瞧,多是吃惊、羡慕或嫉妒的神情。 如此,阿稻所经之地,皆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和惊诧声。 篱落院和阿稻住的院子只隔着一道墙,她很快便到了院门外,见到紧闭的院门,阿稻记起每次公子前来篱落院,都习惯走侧旁的小门。 阿稻伸手,轻轻推开大门,大门发出嘎吱的老旧腐朽声,她唯恐扰了里面的襄玉,手脚的动作越发轻缓起来。 进入院落,阿稻见到那棵依然盛放的硕大篱花树,树下并不见襄玉的身影。 阿稻穿过院子,朝侧门方向走去,刚走近几步,就听到屋内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这次多亏了寒二族长提醒,在下才得以令人快马加鞭,将那延时草送入三殿下府中。”鸾昶的声音率先传出。 寒族之中,长兄寒族族长寒韬、次弟二族长寒湛和幺弟三族长寒则水皆在朝为官,为了区分三人,私下大家通常唤他们的族中头衔。 寒湛目前在朝任职正三品的大司农,掌仓市薪菜园池果实。 “那延时草将时间延长了多久?”襄玉慵懒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估摸着,差不多半日。”一个声音恭敬回答,阿稻觉得似曾听过。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开了个小口的窗口位置,透过口子望进去。 见屋内一共有六人,被围坐在正中的是半仰着身子靠坐在榻上一派悠闲的襄玉,他的两边各有两人端坐,左侧是寒湛和鸾昶,右侧是鸾凤安和殷恒,狸奴一如往常地站在襄玉身后侧方向。 那个似曾相熟的声音,是曾与她在舟船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鸾凤安。 先前说话的鸾昶又道:“三殿下此次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延时草舍与我等,实是帮了大忙,若没有这株延时草,后果不堪设想。” “是卑职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殷恒满含歉意地微俯下身。 鸾凤安安慰道:“也不能怪你,那盛族三父子本就不是好对付的,你和月如能最终将舞姬成功带回胤安,已实属不易,何况此事如今已得圆满解决,你无需太过自责。” 鸾昶:“不过,素来置身事外不涉朝政的三殿下,此次竟然愿意帮我们,倒是意外。” 众人纷纷点头。 “说起来,鸾兄,你这次也立了大功啊,若没有你那跑腿镖局的助力,我们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延时草成功送入胤安。”这次说话的是寒湛,他眉目清明,身着檀色大袖衫,头束一顶高冠,看上去年过四旬有余。 皇族一派众人,皆以为鸾凤安不过一整日游手好闲、傍父靠子、只会花钱的草包,谁又能想到,鸾凤安就是在游手好闲之间,时不时地也能为鸾族添块砖加片瓦。 鸾凤安抖了抖他一身富贵气的元宝纹朱红绸衫,笑道:“若如此说,寒二族长你也功不可没啊,若不是你得知三殿下的人找到延时草的消息,及时告知我等,我们也无法办成后面的事情。” 寒湛假装谦虚地摆摆手:“三殿下也是在与我闲谈花草时,偶然提及此事,纯熟运气使然。”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口气和神情却掩饰不住洋洋得意起来。 鸾昶:“不过,这次荀府的那位小公子,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鸾凤安看向鸾昶:“怎么说?” 鸾昶:“当日三殿下邀请所有中了预死咒的氏族们前往他府中赏花草,起初是无人愿意去的,毕竟一直以来,比起大殿下,三殿下在朝堂上实属势微,可就是这个荀小公子,竟然率先前往,这才引得其他氏族不得不跟着前去。” 寒湛:“这个荀小公子,似是与三殿下有些交情,不过,比起皇族一派里有些只守着眼前一亩三分田、眼皮子越来越浅的老古董,他的确是更顾全大局些。” 屋外的阿稻听到此处,脑子里已大致理清了思路。 寒湛大人偶然得知三殿下的人找到了能将时间延缓半日的延时草,便告知了鸾大人,鸾大人的父亲鸾凤安便用自己商号下的跑腿镖局将那株新寻得的延时草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三殿下府中。 其后,三皇子邀请身中一月预死咒的所有氏族聚于其府上,然后用延时草将在场众人离预死咒的发作期限延长了半日,这恰好弥补了殷恒和月如将舞姬送回胤安晚了一两个时辰的失误。 舞姬被送入三殿下府中后,与其他舞姬重跳当日在荀府之中的凤鸾祈福舞,一月预死咒便在最后即将发作的关头被消除了。 阿稻此时才明白,在先前危机四伏的木鱼幻阵里,为何一直护卫襄玉的殷恒,还有月如,皆不在襄玉身旁,原来他们是被襄玉派去执行从盛族手中夺回舞姬并将其护送回胤安的任务。 之前身处木鱼幻阵之中,襄玉一直老神在在、全然不担心的模样,阿稻便知晓他定已策算排布好了一切,但到底到何种地步,却是不知。 现在听下来,她才深觉襄玉了不起,也深觉自己是真的被他一直无声而强大地庇佑着。 想到此处,阿稻心口突然生出一悸,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阿稻抚上胸口,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屋内,殷恒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阿稻和秦霜也身中预死咒,可他们的时间并未被延迟,为何也能得救? 回答他的是襄玉。 “观看了完整的凤鸣祈福舞,若多数人得生,则众生皆存,这也是凤鸣祈福舞一直被视作能召唤祥瑞的福舞的原因所在。” 阿稻恍然大悟。 这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屋内说话声继续,阿稻踩着小碎步,悄然离去。 一直撑着头半靠在卧榻上的襄玉,就在阿稻离去的瞬间,脸微微朝一处侧了侧,正是向着阿稻刚才站立的窗口方向。 第100章 夜游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没有再去玉扰院,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里。 她刚才听到此次她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有三皇子的帮忙。 又是一次救命之恩。 阿稻不由想起此前几次与三皇子的碰面,每次他都总是站出来,站在自己这边,施以援手。 自己欠他的人情,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带回来的那株三色云昙,好像怎么看都不够还恩。 阿稻不自觉地伸手去胸前衣衫里,想要拿出三色云昙,摸了好一阵都未摸着。 她动作一滞。 不见了? 阿稻开始寻遍府中上下,查找三色云昙的踪迹。 这几日她去过或未去过的地方,甚至她先前住在襄府时就不曾踏足的地方,无一处漏掉,但一圈找下来,依然毫无结果。 最终,阿稻只得放弃。 也不知是否因白日里寻找三色云昙耗费太多精力,导致身体疲累,阿稻不到酉时便上了床,刚一沾被子,就完全睡过去了。 到了半夜,阿稻却醒了过来,脑袋尤其的清明。 她翻来覆去尝试再次入睡,几次都未能成功,最后索性下床起身,出门吹吹夜风。 此时刚入丑时,天色完全一片浸黑,胤安的夜风柔和地拍打在身上,与去往晋谷时路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阿稻绕着自己门前的院子走了几圈,不见困怠,反而越发精神起来。 她叹了口气,决定将散步的范围扩大到整个襄府来积攒疲累感。 打定主意后,阿稻随意地裹了件红衫,便出院而去。 她如今对襄府四处的位置布局算是熟悉了,西面是襄玉居住的玉扰院,北面是襄黔的黔兰院,东面是正厅所处位置,阿稻住在南面。 玉扰院和黔兰院,自是不敢踏足打扰。 阿稻决定在东、南这两个方位走上一阵,于是快步朝着东面的正厅方向行去。 夜里的青石板路面在月色下泛着一点微光,看上去有几分凉意,蚊虫飞鸟此时皆已入眠,无半点鸣叫,只余寂静之下的脚步声,和略显清冷的树影绰绰。 脚下泥土和鲜草的气味随着竹风,一阵接着一阵清清淡淡地袭来,柔和而静谧。 偶见有翠竹丛林立在路两边,晃眼望去,竟如同一个直立着的真人一般,需要仔细辨认。 前方一凉亭处,似有一团可疑的黑影站立其内。 这是阿稻一路上过来,见过的第八个可疑黑影,她已是见怪只怪,只当又是另一个形似人类的翠竹。 只是,当她从这棵“翠竹”前经过时,却突然听到它竟然发声了。 “是你?”一声清冷略显诧异的问询。 阿稻吓得差点失声尖叫,她抖着嗓子警惕地问道:“谁?” 对方没有回答。 但不用回答,下一刻,阿稻已经猜到来人身份。 冷静下来的她,才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强大贵气,还有在暗夜里隐约可见的一抹白玉色。 “公子。”阿稻连忙叩拜于地,对其行礼。 襄玉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身朝正厅方向走去,阿稻起身跟上。 两人一路沉默,只能听到彼此走路的脚步声。 襄玉夜里穿着一双木屐,鞋底与青石板路相碰,发出“吧嗒,吧嗒”的清脆碰撞声,相较于寻常的其他鞋履,声音更为响亮。 阿稻今日穿着寻常的锦布所制的鞋履,与地面的摩擦声虽也能听见,却是极小极轻的。 她跟在襄玉身后,走上一段路后,不知不觉间,脚下步子已附和襄玉脚下木屐声的节拍。 “吧嗒”一声起,阿稻落下左脚,“吧嗒”一声再起,阿稻左脚起,右脚落。 如此循环着下来,最后阿稻整个身子因为步伐的有序节拍而跟着晃动摇摆起来。 银白月色笼罩下,两个身影绕过襄府内的中小庭院,凉亭楼阁,溪流山石,缓缓穿梭夜游在只偶见几名守夜的小厮婢女的青石板小路上。 远远看去,他们如同遨游于漆黑深海汪洋里的两尾浅鱼。 起伏行进之间,步调默契十足。 又是一声“吧嗒”木屐响,阿稻的右脚随着声响稳稳地落下,她抬高左脚,刚要再迈出,身子却突然撞上前面突然停下的襄玉。 “你何时醒的?”襄玉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之中,听上去竟带着几分撩拨暧昧之气。 “子时。”阿稻老实地回道。 “我问的是你白日里醒来的时辰。” “……是近黄昏的样子。”阿稻连忙纠正。 “厨房送去的小黄鱼如何?” 阿稻一愣,连忙感激地回道:“小黄鱼甚是可口,多谢公子恩赏。” “那比起荀府的呢?” 四下一静…… 她有些诧异,公子竟然知道自己在荀府偷吃小黄鱼的事情。 难不怪他会让人送来小黄鱼,口味还刚好就是自己在荀府吃到的生拌咸香味。 阿稻吞咽了一口口水,支支吾吾道:“荀府……的生拌小黄鱼,堪称一绝。” “唔……”襄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其后才道,“那就是不好吃了。” “也好吃,但凡是公子赏的,奴都觉得好吃!”阿稻急忙弥补道,带着讨好。 襄玉不置可否。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寂。 阿稻想起还未感谢襄玉将自己救出幻阵一事,便又开口道:“之前出木鱼幻阵后,是公子救了奴吧?” 她出木鱼幻阵之时,被幻阵爆破的法光重伤,之后昏迷不醒,完全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些什么。 襄玉沉默了下,才应道:“算是吧。”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眠篱躬身感谢。 “本来奴白日里醒来,便想去感谢公子的,但是鸾大人他们还在,奴就回去了。” 襄玉身子微动:“你的命,还有谁曾救过?” 阿稻怔了怔,不懂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答道:“三殿下。” 微弱的一阵窸窣声中,襄玉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阿稻:“谨弘如何救你的?” 弘谨是三皇子启秀的字。 襄玉是皇帝启光然的表弟,三皇子的表叔父,按辈分来讲,他可以直呼三皇子的字。 阿稻如实回答。 与襄玉从狸奴处听到的,如出一辙。 只是,从何时起,素来只慕花草、不问世事的三皇子有了多管闲事的习惯了? 襄玉眸光微闪。 第101章 谓之眠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提及三皇子,阿稻不由地又想起白日里几乎翻遍整个襄府都没能找到的那株三色云昙。 阿稻翻来覆去想过,那株三色云昙从被她摘下来后,就一直揣在怀里,一刻也不曾离身,而且自己每日都有查看。 如今突然莫名失踪,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在她离开木鱼幻阵时被重伤后一直未醒来的这段区间,不小心将三色云昙弄丢了。 那么,在自己昏迷后救自己的公子会不会知道三色云昙的踪迹呢? 阿稻这样想着,跟上已转身继续朝前走去的襄玉,试探问道:“公子可有见过一株叶子有三种变幻颜色的奇花?” 襄玉的声音从前面慢悠悠地传来:“你说的是三色云昙?” 阿稻惊喜:“正是!” “公子是有见过吗?”阿稻很是期待地问道。 “……并未。” 阿稻很是失落。 近寅时了,襄玉决定回玉扰院,阿稻这才发现两人在府中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 她打算将襄玉送回玉扰院后,再回自己院子。 两人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折返,一路上摇竹风声渐起,夜色愈凉,微风袭来时,竟有些冷意。 “啪嗒,啪嗒”的木屐声清脆入耳,阿稻已熟悉了这个声响,此时听着,倒是催人入梦。 阿稻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无声的哈欠。 她微微抬头,看着前面隐在黑暗之中泛着淡淡白玉光泽的身影,高挺如松,伟若山崇,瘦似稀竹,贵比云岭。 视野里的黑暗逐渐褪去,有微弱的光亮发着盈盈的白晕。 他们离玉扰院不远了。 木屐的“吧嗒”声蓦地消失,襄玉突然停下。 “眠篱。”襄玉口气懒懒地吐出两个字。 阿稻不明所以。 朦胧血色下,一片飘飞在半空的细长竹叶,缓缓地坠落在襄玉摊开的手掌心上。 襄玉的头微垂着,在月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从此后,你的名字,就叫眠篱。”襄玉又道。 阿稻意外不已,身体的困顿顿消,激动和兴奋溢上心头,她立刻叩拜而下:“谢公子赐名!” “昔日你在舟船上之所求,今日我不过应你之求,起来吧。” 此前的襄族一派的舟船宴上,阿稻曾向襄玉求道,若有朝一日她修满驭字之术,公子便为她赐名。 “眠于稻田,醒于稻田,一眠别旧生,得新生,我取‘眠’字,合以‘篱’字,谓之眠篱。” 襄玉漫不经心的口气,不似郑重,阿稻却只觉心神被触动,诚挚且感恩。 至此,世间再无“阿稻”。 眠篱到此时才发觉,印象中,襄玉从未叫过“阿稻”这个名字,一次都没有。 抵达玉扰院外,襄玉让眠篱止步,自己独自进了院内。 看着黑暗之中襄玉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眠篱突然问道:“公子可是喜欢月篱?” 若非如此,为何赐名时,不弃一“篱”字。 前方的木屐声缓缓停下。 “从未。” 木屐声再次响起,襄玉的背影彻底消失。 襄玉刚回到院内,漆黑一室,突然亮起一簇火光。 跳动的火光趋于平稳后,襄玉才看清面前的狸奴手端着一盏白玉灯,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公子夜里睡得早,醒得也早,怎的不唤奴来服侍您?夜里路不显,风凉露重,阿稻也不知为公子掌盏灯,加件衣裳。”狸奴走近关切问道。 “以后她的名字叫眠篱,明日也通知府中其他人。”襄玉走到软塌前,倾身坐下,半个身子靠在背后的沉香色缠枝纹锦缎靠枕上,有些疲惫地缓缓合上眼。 狸奴一愣,应道:“是。” 他将白玉灯放好,端起一盅刚煮好的清茶,呈到襄玉跟前。 襄玉复睁开眼,接过狸奴手中的细竹纹白玉瓷茶盅,喝了一口,放松地舒了口气。 襄玉坐起身子,将茶盅轻置于身前的几案上:“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让眠篱爱上自己,从而彻底唤醒她体内沉睡的始祖厉鬼之血。 “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白玉灯盏里的灯芯微微窜动,襄玉墨眸微闪,启唇缓缓道:“明日,让她搬来玉扰院。” 次日一早,狸奴便前往眠篱住处通知她入住玉扰院一事,同时还告知她从即日起要与自己一起继续执行守夜的职责,重拾先前在木鱼阵中时替换轮流为襄玉守夜的习惯。 当天午后,眠篱在府中小厮婢女的帮助下,便将一应物品搬到了玉扰院,入住玉扰院的偏西侧的里间内。 当夜,眠篱与狸奴开始在襄玉的卧房外间轮流守夜。 眠篱搬入玉扰院,还被公子赐名,在襄府中掀起又一阵波澜,接续了此前眠篱被襄玉从外面横抱回玉扰院时曾引发的骚动。 眼见着这对祭品祭主的关系不断趋于亲密,小厮婢女们私下间开始流传出祭品眠篱狐媚惑主,出去一趟回来,竟就爬上了公子的玉床。 又说起眠篱那张前后不一、变化翻天覆地的脸,皆纷纷惊叹始祖厉鬼之血竟还有如此奇效,能让一平庸丑女顷刻间便绝世美人。 眠篱行走在玉扰院里,很快就感觉到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一样,这些眼神各异,眠篱暂时还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此外,她还感觉到了周围人面对她时的态度比之前客气、讨好了许多,不论男女。 府上有小厮或婢女,开始不时地找机会偷看她。 尤其是婢女们,不光看她的脸,也开始看她的衣着打扮,今日用了什么脂粉,明日绾了什么发髻,后日穿了什么衣衫,然后纷纷对其进行效仿。 短短几日,襄府上下红裳翻飞,最后还是狸奴出面叫停,才平息下来。 “在府中尚且如此,若是将她带出府去,那还了得!”狸奴看着府中乱象,不由感慨道。 一旁端坐案前,正在擦拭琴身的襄玉闻言,懒懒一笑。 手指不经意拂过之处,带起一阵空灵弦音。 新的容貌,新的名字,新的住所,眠篱就这样一天天地开始适应全新的日子。 在她搬入玉扰院的第四日,因为一事,她终是忍不住前去书房见襄玉。 第102章 评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奴想问公子,会如何处置集安?”跪拜于襄玉跟前的眠篱小心翼翼地问道。 襄玉一身白玉色道袍,身子懒懒地靠在榻几枕前。 他骨节分明、素白修长的一双手正置于身前的狸奴白玉香炉之上,花间露的淡雅香气自狸奴嘴缓缓飘出,徐徐升腾弥漫,逐渐将那双素白包裹住。 “刚好我也要处理此事,你且先留在这里。”襄玉清冷慵懒的声音缓缓响起。 眠篱正疑惑,屋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嘈杂声。 狸奴带着五名长相各异,鬼气浓郁的野生厉鬼走了进来。 眠篱诧异地看着那些跟在狸奴身后的厉鬼,其中两名正是她此前印象深刻的、四大厉鬼之二的修刹鬼和奈魉鬼。 五名厉鬼朝襄玉行叩拜礼后,被狸奴安排着站成一排,与襄玉相对。 许是襄玉周身的贵气所致,五名厉鬼看上去神色稍显紧张。 当他们看到站立在襄玉身侧的眠篱时,视线皆是一凝,面露诧异。 襄玉看了五鬼一眼,摊在香炉上方的双手撤开,微微摆正身子,开口道:“这段时日,辛苦各位了。” 五名厉鬼回过神来,视线连忙从眠篱身上移开。 “如今就剩下你们五位留到现在,今日到了最后一个环节,便由我来决定最终胜负。” 此话一出,五名厉鬼眼中瞬间放出光芒。 “生拌咸香小黄鱼。”襄玉突然道。 他抬手一指身侧的眠篱:“你们谁能率先做出让她满意的,谁便是此次的最终胜出者。”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包括眠篱。 五名厉鬼纷纷看向眠篱。 眠篱一脸迷茫:“公子……是让奴来当……评审?” 襄玉点点头。 接下来,场地移到了更广阔的一片四面环竹的空地上。 五名厉鬼呈一排坐开,府中的小厮婢女们或抬或搬,将所有制作生拌咸香小黄鱼的相关食材和厨具摆放在每个厉鬼面前。 因为是生拌菜,所以不需要柴火一类,倒是省了很多事,但洗鱼所用的清水还是必不可少的。 等一切就绪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 襄玉悠然自得地仰靠在软塌上,正闲饮着杯中清茶。 他身下的这方榻是狸奴特地从书房移到这竹林中来的,为的就是让挑剔讲究的襄玉能舒服些。 竹林内本来有一竹榻,无奈襄玉用不惯,唯独府上的老族长襄黔偶尔用一下。 狸奴一如往常地穿着那身经久不变的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腰扣黑布绸带,白袜素履,端坐于襄玉身侧,正在为襄玉烹茶焚香,一旁静置着他那盏从未离过身的白玉羊角灯。 此时刚入辰时不久,时日尚早,晨间的竹风清爽宜人,吹拂在脸上还有身上,异常舒适,令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开始吧。”襄玉一声命令下达后,五名厉鬼各就各位,开始动手制作生拌咸香小黄鱼。 磨刀、杀鱼、洗鱼、切鱼、加入各类佐料,搅拌。 几个步骤,循序渐进。 一时间,耳边充斥着厚重略刺耳的磨刀声、鱼身在水中扑腾拍发的水花飞溅声、刀刃没入鱼肉的切割声,木筷在搅拌时与瓷碟的碰撞声…… 这些声音最终汇聚成一体,尽数被吞入食用者的嘴里。 “啊~”眠篱大张着嘴,将又一口生拌小黄鱼塞入口中。 但她的脸色却着实算不上好看。 没有想象中的享受、沉浸其中,只有痛苦、恶心和忍耐。 原因别无其他,只有一个—— 这些厉鬼做的生拌咸香小黄鱼,着实是……太难吃了! 无论制作多少遍,无论她提出如何的改进方式,依旧始终如一的恶心又难吃。 几轮吃下来,眠篱脸色惨白,一脸虚弱,大张着嘴气喘吁吁地趴在试吃食物的案几上,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但就是她这副鬼样子,却并未让人产生半分不适,反倒给她形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艳绝容姿增添了几分雨落梨花、我见犹怜之感。 尤其是一旁随侍的几名小厮,此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眠篱,眼中全是怜惜心疼的神情。 美人,就算生病,也病得惊为天人。 身为罪魁祸首的五名厉鬼,依然埋头奋力地继续制作新的数碟生拌小黄鱼。 狸奴也继续在一旁为襄玉烹茶焚香。 而襄玉,则单手撑着头,仰靠在榻席间,似是…… 睡着了? 眠篱难以置信,在她几乎豁出一条鬼命,反复试吃犹如毒物一般的食物,以求给出最公正的裁决的拼命之下,公子竟然就这么…… 睡着了?! 眠篱只觉充斥在口里的味道更怪了。 酸中带辣,辣中带甜,甜中带苦,苦中带着一股浓腥。 又一碟新制作好的生拌咸香小黄鱼上桌,一股混杂着各种佐料的奇怪浓郁气味瞬间扑鼻而来。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一阵热浪袭入脑中。 下一刻,她身子猛地朝后方一侧,当即连连呕吐起来。 呕吐声异常清晰,周围登时陷入一片哑然,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一身狼狈的眠篱身上。 眠篱努力控制胃里的难受,让呕吐最终停了下来,她强忍住不适,起身走到襄玉跟前,躬身致歉:“奴在公子面前失仪,请公子责罚。” 襄玉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面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的眠篱,神情微怔。 晨间轻柔的竹风轻吹在她的头发之间,几根发丝俏皮地微微来回摆动,细弱地拍打在她白皙如玉、微显出些苍色的凝脂肌肤上。 额间细密的汗珠如同点缀在光滑瓷器表面的剔透珠玉,两尾笼烟眉下,一双如小鹿般漆黑的灵动双眸,眸光清亮,正发出灼灼华光,牢牢注视着自己。 纯中带着美艳,艳中包裹着剔透。 凹凸有致的身材被包裹在红艳的衣裳之下,丰盈的胸脯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着…… 襄玉眼神有些微晃。 他移开目光,问道:“最终的胜出者,你可有了答案?” 眠篱想了想,伸手指向站立于自己五步之外的修刹鬼。 劣中捡良,总得选一个。 “那就它吧。”襄玉问也不再问,直接下了定论。 修刹鬼脸上瞬间带上了惊喜得意的笑意,其他四鬼皆失落不已。 襄玉看向狸奴,吩咐道:“把他带上来。” 狸奴道是,退下片刻后,带上来一人,竟是双手双脚被铁镣束住的集安。 集安一出现,五个厉鬼的视线就紧紧地定在他的身上,如同鹰準瞄准同一块肥肉,眼中毫不掩饰地释放出贪婪而嗜血的光芒。 眠篱心下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第103章 薄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依照每年的惯例,最终胜出者,得混血子一名!”狸奴上前,朗声宣布道。 眠篱猛然抬头。 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襄玉开启的这场使唤游戏的始末究竟:这些甘愿被使唤的厉鬼们,他们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 混血子。 混血子世间难得,数量极少,对鬼怪而言,其肉质鲜美,是最上品的填腹之物。 因混血子体内流动着一半的人类之血,所以人类一般情况是不准许鬼怪吞吃混血子的。 一旦被发现,那些打混血子主意的鬼怪会受到人类的惩处,擅自吞吃混血子的鬼怪更是会被慑鬼院追杀。 所以若是能光明正大,在不受人类惩处的情况下得一混血子,对觊觎混血子的鬼怪而言,简直是世间致美之事。 修刹鬼此时一脸狂喜,身旁的奈魉鬼在情绪短暂的失落后,也为其开心。 修刹鬼对襄玉伏地连连叩拜,声声道谢。 “等等!”眠篱突然沉声一喝。 她快步走到襄玉跟前,跪地叩首,焦急道:“求公子不要将集安送出!” 在场所有人脸色皆变。 狸奴上前一步:“集安此前数番欲行杀害公子之事,已是犯了死罪,就算公子今日放了他,明日它一样会被慑鬼院和大理寺追捕击杀。” “你身为公子的祭品,先前身在幻阵之中时,得公子数番庇佑,出阵后,公子还以己身之血救你,你就是如此报答公子的?” “眠篱,记住你的身份,谨言慎行,莫要凉了公子的心!”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已暗含警告之意。 眠篱愣住。 她是不是听错了。 公子竟然以………血!!救她……?!! “第二次,”襄玉的声音从上首处传来,“你因为他而忤逆我。” 他抬头望向眠篱,墨眸里的那层烟雾之下,隐隐浮动着薄薄的怒意。 眠篱心间猛然一颤。 襄玉突然从榻间起身,走到眠篱近前,俯身而望:“上一次,我应了你,可这一次,我便是不应你,你又当如何?” 这是眠篱第一次见到他用如此冰冷决然的态度对自己。 短短几句,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将眠篱浇了个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得寸进尺,以为和公子拉近了距离,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一次两次的忤逆公子。 为救急安而在公子面前逞一时意气,这般不知好歹,竟还得公子屈尊舍血相救! “公子……您为何……要用您的血救我?” 襄玉俯下身,凑近眠篱的耳边,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低沉回道:“你若死了,襄氏一族怎么办?” * 月色沉寂如水,襄府沉浸在一片祥和幽静之中,美景再静谧,却无法抚平眠篱心底的烦乱。 此前在幻阵中时,狸奴和眠篱各守半夜,回府后改成了每人轮流各守一整夜。 今夜轮到眠篱守夜,她躺在襄玉内室的外间床铺上,浮躁地已翻转了数次身子。 今夜这床铺也不知怎么,眠篱总觉得尤其的燥热,但她动静不敢太大,生怕吵到了里面的襄玉。 里外间两人各自躺着的位置相隔不过十步远左右,中间挡着一扇巨型篱花落图绣屏风,襄玉夜里有任何动静,她都能立刻感知到。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极轻的叩门声,狸奴刻意压低嗓音的说话声传进来:“你还在担心集安?” 眠篱连忙坐起身来,朝门口方向望去,见房门上倒映出一个狸猫拉长的站立身影,还携着一簇微光。 眠篱尽量放轻动作,起身开门而出。 门外,狸奴提着燃着莹莹白光的白玉羊角灯,笑眯眯地望着她。 想起白日里狸奴对自己的逆耳警语,眠篱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狸奴看在眼里,依旧用平常的口吻对她说道:“我猜你未睡,前来探一探,果然听到里面有响动,你这般神思不守,如何为公子守夜,不如先回去休息一晚,今夜我替了你。” 眠篱面上一讪,有些歉意道:“多谢狸奴鬼侍。” 狸奴看着眠篱眉眼间一层聚拢不散的烦忧之色,顿了顿,又道:“集安一事,你所能做的并不多,人各有命,你眼下之急,还是应当专注于自身。” 眠篱一怔。 她担忧的,其实更多是今日惹怒公子的事。 但她还是回道:“我知道了。” 狸奴仿佛看透了眠篱另一层心事般,又道:“你侍奉公子已有些时日,你应知现如今胤安朝堂局势越发严峻,襄族解除世咒已迫在眉睫,公子神魂轮回数代,等了六百多年,你切莫辜负了公子,与其自责,不如潜心修行祭品之道。” 狸奴提点她到此处,眠篱心中也有疑问,索性道:“狸奴鬼侍所说,我自是知晓,只是我已修到字御阶,下一步该如何,尚无头绪,不知你可否指点一二?” 狸奴眸光微闪,静了片刻才道:“你还差一样东西。” 眠篱不解。 狸奴缓声道:“男女情爱。” 眠篱面露诧异。 狸奴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提着羊角灯准备开门进入房内。 “我真的做错了吗?”阿稻在身后突然又问道。 狸奴手上一顿,回头:“什么?” “帮集安,我真的做错了吗?” 狸奴复又转过身来:“你第一次为集安求情时,得公子允,你便是做对了,而此次你却惹公子不快,便是错了。” 月光与羊角灯发出的柔光交融着照在眠篱那张妩媚与纯净并存的绝色面目上,闪动着让人无法轻易挪开视线的美。 微微蹙起的笼烟眉,在这一层美之上又增添了几分忧淡的清寡之气,一眼望去,愈加惊心动魄。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次。”狸奴垂下眼睑。 “你若允我这是最后一次帮集安,我便告诉你救他的法子。” 看着狸奴慎重的模样,眠篱想了想,点头应道:“好!” 其实她原本的打算,刚好与狸奴所说相吻合。 湛蓝色的狸猫眼中,一道狡黠之色飞快闪过,笑眯眯的神情再次浮上狸猫脸。 只听他低声道:“今日公子将集安交予修刹鬼,已是完成了他在募鬼令上对众鬼的承诺,至于集安后来如何,便不是公子该去操心的了。” 第104章 承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瞬间领悟狸奴的意思。 救急安,不能在公子主持的使唤游戏期间,却可以在游戏结束之后。 眠篱欣喜道:“我现在就去救急安,公子这边,就麻烦狸奴鬼侍了。” 眠篱转身要走。 “等等!”狸奴叫住她,又提点道,“那修刹鬼对食物的要求极高,对进食的过程更是讲究,比如食物盛放器皿的选择和摆放、进食时四周的光亮、肉质的切割厚度等,这些方方面面,都必须满足修刹鬼所愿。” 狸奴眉眼一弯,笑眯眯道:“若是其中任何一条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他便不会下嘴。” 所以,这是否意味着集安不会立刻被修刹鬼吃掉,他暂时是安全的?毕竟要满足以上每个条件,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准备。 “胤安之中,饮食却为讲究的,便是城北的荣祥酒楼。”狸奴又道。 提点到这个地步,若眠篱还不懂,那就是傻子了。 眠篱感激地朝狸奴道谢,随即化作一缕红光,飞向漆黑的夜空。 眠篱走后,狸奴动作轻缓地打开一扇门,刚走进去,就听到内室里传出细微的响动。 狸奴眼角微动,缓步走到屏风旁,轻声问道:“公子可要喝水?” “不用。”襄玉慵懒的声音徐徐传出。 狸奴:“今夜奴替眠篱守夜,公子有事随时叫奴便是。” 帐子那头静了静,襄玉问道:“她去了?” “是。”狸奴眉眼再度弯起来,又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襄玉隔着屏风和帐子也能看到似的,“公子到底还是帮了她一把。” 他顿了顿,见襄玉不应,便又道:“她已承诺此事毕后,不再插手集安的事,她是守诺之人,日后定不会食今日之言,如此一来,盛三公子安插的这根刺,算是彻底给拔除了,真是难为了公子对她的一番苦心。” 帐内传出一声轻哼,襄玉漫不经心的地道:“唆使她前去的是你,与我何干?” 狸奴无奈,失笑道:“公子说的是,都是奴所为,只是……”狸奴提出他的一点顾虑,“集安所掌握的通冥符术,法术威力巨大,日后若是被皇族一派利用,恐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襄玉在床上翻了个身:“集安身后,不是还跟着一个修刹鬼么?” 狸奴顿时明白了襄玉的用意,他眯着笑眼,一脸恭维:“还是公子高明,到嘴的肉谁又会轻易松口呢,尤其是对于嗜美味如命的修刹鬼。” 襄玉躺在帐内,轻轻舒了口气,悠然道:“接下来,就让我来看看,传说中的四大厉鬼,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狸奴眉眼越发弯起来,快眯成一条线,他刚打算退下,襄玉却又在此时开口:“白日里,你是故意告诉她我以血救她之事。” 狸奴面上一僵,连忙道:“……是,还请公子勿怪奴擅自做主。”身子已恭敬俯下。 襄玉一声轻哼:“在揣摩心思这上面,你倒是有几分本事。” 狸奴知道襄玉并未生气,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公子既然做了此事,奴自然要将其充分利用,不能让公子的血白流。” 襄玉躺在帐中,睁着双眼,沉默半晌,他的墨眸之中有片刻的迷茫,嘴里轻声呢喃道:“其实我并非故意………” 帐外的狸奴没听清:“公子说什么?” 襄玉又翻了个身,身子朝向里侧:“没事,你退下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狸奴愣了愣:“是。” 狸奴放轻脚步退出房门。 还未过申时,不用守夜,狸奴也不想早早回房。 夜里清净,又是难得的清闲,狸奴当即决定前往竹林群中闲逛一会儿,享受片刻的闲逸。 他口中默念术文,右手顷刻间变出白玉羊角灯。 他左手对着灯盏轻轻地打了个响指,羊角灯被点燃,闪动着一小簇微微晃动的盈盈白光。 狸奴眯眼一笑,提着白玉羊角灯,朝竹林方向走去。 入了竹林,又走了一段路程,一路的幽静,让狸奴神色安然,脚下步子也不由地慢下来。 他舒服地深吸了一口竹风带过的夜晚凉气,略一回身,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行去,却看到几步远的一处凉亭位置,站立着一个人影。 从气息来看,是襄族老族长襄黔。 狸奴徐步走到襄黔跟前,朝襄黔行躬身之礼:“参见老族长,夜里风凉,老族长小心别着凉了。” 襄黔独自站在凉亭口,双手背在身后,夜色下隐约可见依旧是一身劳役田翁的打扮,他此刻正抬头望着星辰交缀的夜空,默默出神。 狸奴朝他问安后,他才收回视线,望向狸奴,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狸奴鬼侍啊。” 见平日里活泼好动的襄黔今夜竟格外沉默,狸奴试探着问道:“白日里游戏最后一个环节,老族长怎么不去凑热闹,此前可都是您老主持着?” 襄黔哈哈笑了笑,总算恢复了几分开朗:“这游戏开始和结束,还是得正主来把关,老夫不过是闲来无事,捞个趣罢了。” “老族长是公子的父亲,老族长若想主持,公子定不会说不的。”狸奴笑眯眯恭维道。 襄黔笑了笑,不再作声。 脸上的笑意在黑暗中收了收,他复又抬头望向夜空,半晌才道:“我襄族的这片天,很快就要变了。”说完,发出一声低叹。 狸奴也如同襄黔一般,抬头望向夜空,笑眯眯道:“看似,是要变天了呢。” 夜空之上,肉眼可见的缥缈云雾正不断自四面八方袭来,朝着悬空的那轮明月聚集汇拢,云雾愈多,被遮盖的光明部分就愈多。 渐渐地,清亮皎白的月光不断消褪,而被月色映照下的这片屹立数千年的襄府之地,也不断被黑暗侵蚀…… 同一片月色之下的胤安街道一处,此刻正热闹喧哗。 华灯初上,尽管已入了夜,但街上车马行人依然川流不息,各处商铺摊位还在大开着迎客,尤其是酒楼、妓院等地,更是人头攒动,门庭若市。 用法术遮盖住自己绝色容貌的眠篱站在狸奴所说的荣祥酒楼大门前,闻着扑鼻而来的食物香、酒香,还有混杂着女人的脂粉香,男人的汗臭气,再看看门口几串高挂的橘红灯笼,还有招牌上洋洋洒洒的“荣祥酒楼”四个大字,心道就是此处了,双脚跟着便迈入其内。 第105章 荣祥酒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酒楼内果然客人众多,眠篱刚踏入的第一层楼,无一张空桌。 一名店小二堆着满脸殷勤的笑小跑步过来,快速将眠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她周身虽无任何饰品,但衣服料子明显是上等货,当即脸上的笑越发热情起来:“客官,一位吗?” 眠篱还是第一次独身来到这样的场合,她稍微有些不自在:“……嗯。” “这边请。”店小二笑着将眠篱迎上了二楼临窗的一张空桌旁就座。 店小二开始报上一长串菜品的名字,眠篱什么也听不懂,就单单只听懂了“小黄鱼”三个字。 进酒楼若不点个菜什么的,很容易让别人起疑心,于是眠篱果断道:“就来一份小黄鱼吧。” 店小二一脸惊喜:“客官您真是好眼力啊,这小黄鱼可是我们店内的招牌,肉质新鲜美味,独此一家!” 眠篱面上一喜,若真是如此,还真得好好尝尝。 “还要其他的吗,客官,来壶酒什么的怎么样?”小二又问。 “不用,一碟小黄鱼就够了。” 眠篱突然想起人类处理肉类食材,都要煮熟了才能吃,又补充道:“对了,我要生拌的,不用煮。” 店小二一愣,第一次见人点生的鱼肉,不是只有下贱的鬼怪才食生肉么? 他眼中不禁闪过一道狐疑。 眠篱见此,恐店小二对自己的身份生出疑心,连忙道:“我打包带给我家主人,回去再煮熟即可,这样鱼肉口感更佳。” 店小二恍然大悟,表情又恢复如常:“原来如此,那小的明白了,客官先坐着,稍等片刻,马上送上小黄鱼。” “多谢。”眠篱礼貌地点点头。 店小二堆着笑离去。 他一走,眠篱嘴角的那一点笑意瞬间尽数敛去,她坐在桌前,平气凝神,汇集五感之力,开始在酒楼内探寻修刹鬼和奈魉鬼的踪迹。 楼下刚才她便留意过,确定没有。 而楼上,除了她坐着的正厅,还有数间包厢。 正厅一眼望去,轻易便可察觉到无任何鬼怪的气息。 眠篱闭上双眼,开始用五感一一探查每间包厢内的情况。 从左侧到右侧,然后到里侧…… 突然,眠篱眼睛睁开。 找到了! 她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身,刚要离去,那店小二恰巧端着一大盘小黄鱼走了过来。 见眠篱一副要走的模样,店小二脸上的笑当即就凉下几分,敢情这是要赖账中途走人。 但他还是继续维持着笑,问眠篱:“客官这是怎么了,这就要走了?” 眠篱朝那盘子里片片鱼鳞闪着浅浅金光,光滑透着腥香气、弧度线条极好的鱼身子瞧了几眼,忍不住嘴馋地咽了口口水。 眠篱朝怀里摸了摸,才意识到她今日出门没带银子。 看来别无他法了…… 眠篱冲那小二露出一笑,跟着就朝那盘子上方一拂手,整盘的小黄鱼瞬间便被收入她的袖中。 那店小二看到眠篱不依靠任何法器就施展法术,当即脸色大变,惊恐地指着眠篱,失声道:“你是鬼……” “鬼”字还未完全说出口,眠篱已伸出右掌,掌心直直地拍在店小二的额头正中处,店小二眼神的焦距渐失,眼珠子一阵猛颤,随后恢复正常。 他再看眠篱时,已如不认识她一般,直接从她面前走过,去到楼下迎接下一位客人。 眠篱松了口气,快步朝里侧修刹鬼气息传出的方向移动而去。 走到锁定鬼气的包厢门前时,她正打算推门而入,手上的动作却突然一顿。 因为隔着一道门的房间内,除了修刹鬼的鬼气以外,她还感应到人类的气息。 而且不止一人,是很多个,还皆是贵子。 这时,里面传出说话声。 “荀小公子,喝下这杯酒,你就别再计较哥哥我刚才无心开的玩笑了,怎么样?”一个陌生的男声轻佻地道。 眠篱面露诧异。 荀广彦怎么也在里面? 一阵起哄声响起。 只听那陌生男声又道:“怎么,不给面子?当真是生气了?” 荀广彦依然没应答。 那男声不依不饶,继续纠缠道:“这样吧,反正夺了荀二小姐贞操的那个下贱鬼怪已经被你们荀族处置了,她姑且算是半个寡妇了,若日后她嫁不出去,没男人要,我就姑且委屈下,吃点亏,将她收了做个贱妾,或者外室什么的,毕竟好歹是咱们皇族一派中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啊,这事要真成了,到时候你可就成我的小舅子了。” 那男声说完后,发出一阵淫笑声,房内有几人跟着笑起来。 荀广彦那还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此时终于响起:“阜二公子,盛夫人若是知道你方才对我所说的话,你觉得她会对你怎么样?” 没有眠篱以为的气急败坏,反倒是出奇的平静。 门内突然陷入一阵死寂,片刻后,传出数声瓷器被砸烂摔碎的激烈声响。 眠篱面上一惊,飞快地扫视了周围的环境。 她抬头注意到包厢上方处,外侧走廊的墙面并未完全单独将包厢隔开,若站在顶上的房梁处,俨然可以看到屋内的情形。 眠篱当即一闪身,化作一道红光,飞上房梁,随后变成一颗杏花花屑,停在梁上,从上往下偷看屋内的几人。 包厢内,此刻一片狼藉,桌上、地上、椅子上,随处可见碎瓷片、瓷渣,还有被打翻的饭菜酒水。 屋内一共约十名贵子,荀广彦一身玄青色锦衣,站立于一侧,紧挨着他的另一侧,是一身着浅蓝色锦衣的少年。 两人面对面,呈剑拔弩张之势,剩余的其他贵子或坐或立,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 眠篱认出在他们之中有几张熟面孔,正是此前在慑鬼院回廊上故意挑衅嘲笑殷恒的那几人。 跟荀广彦对峙的那跋扈少年从房梁的角度看去,长相还算俊朗,个子比其他贵子皆矮上一小截,气质稍显平庸,在众贵子中不甚起眼。 加之这少年神态举止透露着十足的纨绔,跟虽年龄小几岁、却隐有稳重大气之风的荀广彦站在一起,高下立见。 那跋扈少年此时突然伸手指着荀广彦的鼻子,表情嚣张地嘲讽道:“说你是个乳臭未干的总角孩童,你还真是啊,一言不合就抬出族中长辈来我跟前嘚瑟是吧?” 第106章 总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广彦一张娃娃脸瞬间阴沉下去。 他历来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年龄说事,尤其是“总角孩童”这四个字,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藏在房梁上的眠篱,见荀广彦因为生气,肩膀已止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但他又极力去控制,不仔细看的话不会注意到,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一副气骨坚立、丝毫不怯场也不服输的模样。 “阜衡之,你别太过分!”荀广彦咬牙切齿道。 阜衡之轻佻一笑,故意走近荀广彦几分,脸几乎要触到荀广彦的脸上去。 他挑衅地拍了拍荀广彦的头顶,一脸的无赖:“总角孩童,总角孩童,我说无数遍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总角孩……” 就在这时,荀广彦突然出拳,狠狠揍在阜衡之的脸上。 阜衡之发出一声痛叫,整个身子直接摔翻在桌上,然后又滑落在地上,如杀猪般的嚎叫声登时传来。 一些贵子连忙上前去扶他。 阜衡之歪歪咧咧地起身,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几人,捂住半边刚被揍的脸,指着荀广彦嚎道:“荀广彦,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回去就告诉我爹和姑母,让他们去找你爹和你算账!你给老子等着,有你好瞧!” 荀广彦一脸不屑地看着如同落水狗般的阜衡之,讥讽笑道:“到底谁才是乳臭未干的孩童,一有事就只知道找族中长辈撑腰!” “你……你……”阜衡之张口结舌,说话都不利索起来,“你给我等着!” 放下狠话后,阜衡之便要离去,走的时候,还推翻了不小心挡着他道的数名贵子:“滚开!给老子都滚开!” 那些被他推开、甚至当场栽倒在地的贵子,都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一句抱怨的话不敢有,这其中包括此前刁难殷恒的那几名盛族旁支的贵子。 这个阜衡之,好大的威风。 荀广彦口中的盛夫人,阜衡之口中的姑母,指的是同一人,阜族族长阜义的胞妹、盛族族长夫人阜筱柔。 她是目前胤安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因依傍着胤安第三大氏族的盛族和第五大氏族的阜族这两大氏族,连皇后都及不上她。 盛族一派内部的各大氏族之间,因为多方联姻的关系,皆能攀亲带故,因而比起襄族一派,更加盘根错节。 说起来,荀广彦和阜衡之也是沾亲带故的。 尽管如此,面对荀广彦时,阜衡之依然嚣张跋扈。 由此可见,平时在毫无势力的其他氏族面前,阜衡之会是何等的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 糟糕! 眠篱猛然想起今夜此行的目的是找修刹鬼,她在这里盘旋着是要作甚! 方才来这厢房外是探查到了修刹鬼的气息,可此时再也无法感应到半点修刹鬼的痕迹了。 怎么回事? 眠篱心下一凉。 她望向屋内还剩下的数名贵子,一阵沉思。 修刹鬼不过一鬼怪,身上鬼气浓郁而明显,根本不可能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进到酒楼之中,那它只能是偷偷摸摸的。 既然有它的气息,它必定是来过这里的,定如狸奴所料,是奔着享受一顿极其讲究的美食而来。 可现如今人去了哪里? 是去找奈魍鬼了? 修刹鬼和奈魉鬼永远是一起行动的,刚才自己却只感应到修刹鬼的气息,这明显是…… 上当了! 修刹鬼定是察觉到自己追踪过来,故意留下一抹气息在此,好争取时间逃之夭夭。 好一招声东击西! 眠篱暗骂自己笨死了。 她刚要化成红光离去,突然一阵迅猛的凉风袭来,还是杏花花屑模样的眠篱被凉风吹离房梁,直直地朝着下方桌上一滩剩菜残羹飘落而去。 眼看着身体离那道黏糊糊已结成团的松鼠桂鱼越来越近,眠篱急忙默念术文,变身成原来模样,惊险地落在了桌旁位置。 厢房内骤然落下一名鬼怪,惊呆了屋内众人。 不远处,站在窗边,打开窗户的动作还未收回的荀广彦,表情诧异又震惊地看着凭空坠落下来、正躺在地上揉着屁股、嘴里还正发出痛叫声的眠篱。 眠篱和荀广彦彼此对视片刻,荀广彦似才反应过来般,冷声问道:“你是谁?” 眠篱用法术隐去了自己的容貌,荀广彦没能认出来。 眠篱来不及解释,迅速爬起身来,一闪身便化作一道红光,自荀广彦的面前飞过,从被他刚打开的窗户口飞出,去追赶修刹鬼和奈魉鬼。 红光飞到胤安城门外的一片空地时,停了下来,眠篱恢复成本来模样。 她变出一把匕首,飞快地用其划破手指,然后取血画字“弥”于手心,闭眼默念。 眨眼之间,一道血红光芒闪现,弥炎现身。 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高扎起呈马尾状,背上背着一把极为显眼的银色小砍斧,额间有一滴血状胎记,面容清秀,眼神冷傲。 弥炎盯着她易容的脸看了好几眼,才单膝跪地,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横抬在胸前位置,恭敬十足地朝眠篱行礼:“字御弥炎,参见主人!” 眠篱上前赶紧将他扶起,急切道:“你速度快,能不能带我追上已逃出胤安城外许久的修刹和奈魉?” 弥炎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她:“你这是要把我当坐骑用?我虽然速度快,但仅限于战斗时,论脚力,我可没法跟老鬼和月如他们比。” 眠篱有些心虚,她其实也是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当下只得舔着脸继续道:“那你也比我快呀!” 这点她很确定,先前她是有见识过弥炎的脚力的。 弥炎还要争辩,眠篱已忍不住打断他,催促道:“快!晚了就追不上了!” 弥炎极其不乐意,瞪了眠篱好几眼后,最终还是妥协应允了。 谁让字御必须遵从主人内心意识而行动呢。 弥炎带着眠篱化作一道红光,以比方才的确快上一些的速度,朝着城外更远处而去。 眠篱临时把弥炎当成坐骑使唤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的确没有做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俩便已追上了比眠篱早出发半个时辰左右的修刹鬼和奈魉鬼。 当两只厉鬼看到眠篱和弥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追上来啊。 他们的视线在弥炎身上停留了片刻,修刹鬼先道:“字御?” “我有名字,我叫弥炎。”弥炎很是不悦地道。 “把集安交出来!”眠篱懒得跟他们废话,当即飞身上前,直攻向两厉鬼。 弥炎也从背后抽出银色小砍斧,闪现到两厉鬼跟前,朝他们劈了过去。 两厉鬼各分出一人,分别与眠篱和集安战斗。 修刹鬼对战眠篱,奈魉鬼对战弥炎。 第107章 字御闻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奈魉鬼擅阴面术,千万别看它的半边侧脸,不然你会死!”眠篱提醒弥炎,随后加入与修刹鬼的一对一战斗之中。 修刹鬼身瘦还显佝偻,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真正打斗的时候,身形却非常灵活,丝毫不逊于眠篱。 修刹鬼最擅长的是吞吃之术,嘴能随意变化大小,有吞吃万物之能。 果然,修刹鬼三招之后,便使出了该术法。 只见它猛一吸气,嘴巴迅速变大,还带起阵阵狂风,将周遭一应之物尽数吸入嘴中。 眠篱眼神一凛,惊险地避开到一旁。 修刹鬼的嘴变化到有***大之时,终于停止了继续增大,修刹鬼那双毫无焦距的双眼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最后锁定眠篱的位置。 下一刻,它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眠篱的上半身咬去。 眠篱心猛地已一提。 看那张如同巨型锅底的大口,里面上下两排巨型牙齿一起一落之间,发出“噌噌噌”的凶残磕牙声,如同她此前在大理寺中看到的一盏专门用来切脑袋的铁制铡刀,稍微不小心就会被“噌噌”两下掉了脑袋。 眠篱越发谨慎小心,现在她根本毫无一点还击之力,就连躲闪,很快都感觉到了吃力。 不愧是四大厉鬼之一。 就算自己现在修炼到了字御之术,也根本不是其对方。 一晃神之间,眠篱的手臂被修刹鬼的大嘴撕咬下一片肉,眠篱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痛哼,摔跌在地。 修刹鬼暂停下来,口气很是轻蔑道:“我当始祖厉鬼之血有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嘛。” “你徒有虚招,就算能召唤字御又如何?你的鬼气跟不上你的法术阶,离六百年前的那位月篱大人,差远了!” “少废话!”眠篱伸手一把抹向手臂上的殷殷鲜血,借血召唤出一名新的女字御—— “闻灵!” 眠篱指着修刹鬼,立刻对闻灵下达命令:“杀了修刹鬼!” 令声下,却半天不见动静。 眠篱赶紧转过头去看闻灵,但视线相抵时,整个人却突然呆住。 眼前的一名女子,额心处,跟弥炎一样,也有一滴血状胎记。 她身着暖红色石榴纹纱裙,梳了个形状怪异的麻花辫垂在右肩前,面容纯粹,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的双手上揪着一根粉色金丝勾边的丝绸帕子,有如梨花带雨般地不断有泪珠子从她的双眼滚落下来,不时地还用帕子去擦拭着。 眠篱觉得,她像……柔弱可欺的一只小白兔。 还是根本不会逃跑,随时会被吞吃掉的那种! 自己这是召唤出来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不是说字御是由主人的意识所化么? 她的意识是要打败,哦不,最好是直接干掉眼前的这个修刹鬼,夺回集安! 眠篱内心哀叹,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 她刚要将闻灵撤回,却发现修刹鬼不知何时竟已摸近了闻灵的身后,正张大开嘴,要将她整个吞下。 “小心!”眠篱一声大叫。 此时要救闻灵根本来不及了! 眠篱眼见闻灵被修刹鬼整个吃进嘴里,心头猛地一抽,脑中瞬间闪过当日在木鱼幻阵即将被破除之时,字御集安甘愿替死的那张善良无辜的脸。 “闻灵!”眠篱焦急地发出一声大喊。 喊声还未褪尽,一声爆破巨响突然从修刹鬼的方向传来。 只见修刹鬼身上瞬间爆出一阵红光,准确的说,那红光是从它的大嘴里发出来的。 红光散去,他瘫倒在地,捂着有殷殷鲜血不断流出的大嘴部位,连连惨叫。 眠篱眼尖地看到两只红色法力所化的箭矢正穿插在他的上下两瓣巨唇正中处。 同时,她敏感地察觉到,箭矢的法力来源于自己体内。 耳旁突然拂过一阵热气,一个少女的轻吟声接着响起:“主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眠篱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刚好对上闻灵那张正带着如花笑意的脸。 不哭了…… 也没死…… 发生了何事? 眠篱转过身来,细细打量闻灵,发现她不知何时背上多了个黑色木箭筒,箭筒里装着无数只眠篱鬼气所化成的箭矢,箭矢端头还发着微弱的血红色法光。 “是你射的箭?” 闻灵点头:“对。” 也不娇弱了? 闻灵见眠篱一副愣忡的模样,不禁发出一声轻笑。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眠篱的额头,再次凑近眠篱的耳旁,轻声道:“字御的存在,是为了帮主人您解决心头之急,达成意识之愿,主人莫要再忘了。” 说完,单手从身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矢,直接…… 徒手! 抛了出去! !!! 竟然徒手扔箭矢,这哪里是小白兔该有的姿态和技能! 眠篱惊地张大了嘴。 自己刚才彻底轻看她了! 眠篱当即放下心来,对这个新增的战斗力开始发号施令:“你拖住修刹鬼,我去找到集安。” “不用找了,我找到了,在它的嘴里。”闻灵边说边伸手指向不远处已站起身来的修刹鬼。 “修刹鬼把主人你在找的混血子缩小了,囚在它嘴里左侧的第三颗牙后,我方才入它口中时发现的。” “还有,”闻灵继续补充道,“那修刹鬼的吞吃术有一个缺点,若是从它身后攻击,他的大嘴没法迅速做出反应,我们可利用之。” 她看向眠篱:“主人,我法力有限,顶多只能拖住它一小会儿,你趁机抓紧救出你的朋友!” 眠篱眼中放光,她何止是看轻闻灵,简直是眼拙竟不识珠玉。 没想到闻灵这般有用又牢靠,眠篱捡到宝似地开心不已。 她朝闻灵连连点头,当即化成一道红光,故意绕了一大圈,才偷摸到修刹鬼的身后。 而修刹鬼此时完全被闻灵刚放出的远攻箭矢吸引去了注意力,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眠篱。 就趁现在! 眠篱聚集法光,化成大锤形状,打算照着修刹鬼的头猛敲下去,将它一锤敲死,还不会伤到它嘴里的集安。 正当她举起大锤要一锤子砸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弥炎的一声焦急大吼:“别回头!” 眠篱动作顿时僵住。 …… 别回头? “看看我,继承了始祖厉鬼的鬼怪,快看看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是奈魉鬼! 他在用阴面术! 回头的话,定有它的半张脸在等着自己。 眠篱赶紧闭上双眼,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睁开。 “快看看我,玉公子的祭品。”奈魉鬼的声音再次传来,并接连不断。 犹如魔咒般,眠篱的心神开始恍惚,意志逐渐松动,她不自觉地生出了想要睁开双眼的冲动。 “看我的侧脸,快看,不看你就永远都看不到了。” 眠篱控制不住地几乎就要睁开双眼…… 突然,她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带着飞了起来。 第108章 朋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在一处落地,大口剧烈地喘着粗气,眼睛依然死死闭着。 “没事了,可以睁开了。”身侧传来弥炎熟悉的傲娇声。 眠篱小心翼翼地双眼微开一条缝,朝外面觑了一小眼,确认的确无碍后,才完全睁开。 “好险!差点就看了!”眠篱拍着胸脯,万分庆幸。 带眠篱过来的弥炎表情嫌弃又不耐:“您身为主人,能否不要总在我们辛苦战斗时添乱?” 边说着还朝她怀里扔出一条短白布:“包扎下你的伤口,别到最后流血流死了。” 眠篱拿起那一截白布,心头莫名地冒起一股酸涩。 这是第几次被弥炎嫌弃了…… 眠篱有些委屈,她的鬼气一直无法有巨大突破,这也不是她愿意的。 她一直有按照弥炎此前所说的从鬼髓处提升鬼气的法子去修炼,但一段时间下来,不知为何,此法已至枯竭之处,她的鬼气增长已经彻底停滞,再也无法往更高阶突破。 眠篱想到这里,沮丧地垂下头。 弥炎见了,刚还想毒舌几句,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吞了回去。 “眠篱!”不远处传来修刹鬼的说话声。 和修刹鬼刚止斗的闻灵已到眠篱和弥炎身旁,修刹鬼与奈魉鬼也会合到了一处。 除了修刹鬼嘴唇被闻灵刚才射中了两箭以外,它跟奈魉鬼几乎毫发无损。 而且那两箭在修刹鬼嘴巴缩小后,一眼看去,根本不过是一处如蚊虫叮咬般、不足一提的细微小伤。 再看身边的弥炎、闻灵还有自己,身上皆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们这一方,没有胜出的几率,就算是知道了集安所在位置,还是很难将他救出来。 “你是玉公子的祭品,我不会对你下杀手,但你若是再继续纠缠,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修刹鬼说话声再起。 眠篱闻言,面上一惊,原来方才修刹鬼竟还未使出全力。 弥炎把眠篱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很是讽刺地对眠篱道:“你以为呢?” “就凭你那点鬼气,它们若是动了真格,我们过不了三招便必死无疑。” 竟然这么强大么! “那你为何还要去跟它们打?”眠篱不甘心地道。 弥炎撇过头去:“这不是你所愿么?你的意识到何处,我们字御便在何处。” 眠篱微垂下头,半晌,讷讷地道:“若我坚持还是要夺回集安,你们会不会怪我?” 闻灵温柔地单手一把揽住眠篱的腰身,亲密道:“主人想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 这靠的也太近了吧! 眠篱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脸也侧向另一边,离闻灵稍远些。 弥炎看了眼整个身子快要贴到眠篱身上去的闻灵,一脸鄙夷。 他问眠篱:“你为何非要救他?” “集安他是我的朋友。”眠篱缓缓道。 “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还有,”眠篱朝前迈出一步,挡在弥炎和闻灵的身前,“你们虽是我的祭品,却也是我的朋友,集安不能死,你们也不能死,所以这件事我要独自来解决!” 夜风吹卷起眠篱的黑色长发,已恢复成本来容貌的那张绝美的脸上,正散发着熠熠夺目的华光,小鹿般漆黑透亮的双眸中,此刻写满了坚毅和决心,衬得她的美越发的惊心动魄。 “你说什么疯话!”弥炎绕过眠篱,上前一步,将眠篱挡在自己身后,脸上气道,“让我躲在一个女人背后苟且偷生,而且这个蠢女人还是我的主人,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字御的奇耻大辱!” “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弥炎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笑意,“所以,我们三个人,谁也别死掉!” 眠篱眸光闪动,激动之下,眼中竟泛起了星点的泪意。 “嗯。”她轻声应道。 一方香帕突然凑近眠篱的双眼,闻灵手法极轻地替眠篱擦拭她眼窝处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主人,快别难受了,我们还没死,还未到哭丧的时候呢。” 眠篱:“……” 弥炎:“……” 眠篱眼中刚起的泪意瞬间收了回去。 原本有些悲情伤感的气氛,转眼间已烟消云散。 眠篱哭笑不得,她朝闻灵抿嘴感激一笑,知道闻灵是故意打趣来安慰自己。 “你们可商量好了,生与死,选好了吗?”那头的修刹鬼快要失去耐心,又朝眠篱三人喊道。 眠篱干了眼泪,高声回道:“我们商量好了,集安,今日我要定了!” 修刹鬼和奈魉鬼听后,交换了下眼色。 奈魉鬼回道:“玉公子可是已经把那混血子赏赐给修刹了,你这么做坚持,难道是玉公子想反悔不成?”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我家公子并不知情!” 修刹鬼:“那你这可是公然忤逆你家主人了!” “今夜我与你们之间发生之事,与公子、与襄族无任何关系!”眠篱果断道。 奈魉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血腥,他的半边侧脸在月色下看起来阴森而诡异:“哦?既如此,若是我们在这里吃掉你,你家公子还有襄族也不会找我们麻烦喽?” 眠篱冷笑:“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不远处的一条沟壑内,有数道黑影攒动。 荀广彦领着几名慑鬼师正猫腰埋头,藏在沟壑深处,观望眠篱和两名字御跟两厉鬼的对决。 方才在荣祥酒楼内,眠篱暴露行踪飞快离去后,因她用法术隐去了容貌,荀广彦并未在第一时间将她认出来。 但他在和眠篱对视之时,注意到那双眼睛有些熟悉,所以稍微留心了下。 眠篱刚离开不久,守在酒楼外的随身慑鬼师就赶来了,他们表示察觉出有两道鬼气混入荣祥酒楼,还皆曾停留在他们所处的包厢内,其中一道正是属于此前曾在荀府出现过的眠篱。 荀广彦这才意识到眠篱的身份,当即下令让慑鬼师循着鬼气追赶过来。 荀广彦未去深究为何自己要追过来,他下意识地认为是想看眠篱又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事,前来一探究竟。 但其实说白了,不过少年心性,好奇心作祟罢了。 荀广彦心思细腻,特意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周身涂满了各种不同的气味,以此来遮掩身上的人气,从而来降低被鬼怪发现的危险。 “公子,那两只厉鬼到底什么来头?”身旁的一名慑鬼师低声问道。 荀广彦望着修刹鬼和奈魉鬼的方向,眼中装盛着谨慎和戒备:“它们来头可不小,那祭品今日是惹到不该惹的东西了。” “可我看它们的身手也就那样,若是祭品那方三人联合的话,兴许还有胜算。” 荀广彦嗤笑一声,一脸的不赞同。 他望向修刹鬼两边大嘴徐徐露出的淬着冷光的锋利獠牙,兀自喃喃道:“没那么简单……” 前方处,两方一触即发。 第109章 入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和弥炎、闻灵根据对修刹鬼和奈魉鬼现有的了解,制定出了一套战斗策略。 修刹鬼的法术以攻为主,而奈魉鬼主守。 当奈魉鬼施展阴面术时,只要能控制自己不看它的半张脸,就能够暂时不被其中伤。 是以,眠篱三人打算暂时施法封住各自的视野,这样就完全杜绝了被奈魉鬼的阴面术所伤,如此一来,三人便可腾出手集中力量对付修刹鬼。 可就在他们三人准备封住视野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之事。 奈魉鬼竟然撤退到一旁,就地静坐下来,一副准备旁观不再出手的悠哉模样。 眠篱三人面面相觑,皆疑惑不解。 虽不知奈魉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它真要这般袖手旁观也好,至少眠篱三人不用封住视野,这样跟修刹鬼战斗起来,胜算会更大些。 前方的修刹鬼逐渐冒出的四颗獠牙最终完全成型,在它那张大开的嘴的左右两侧,上下各一颗。 牙齿看上去厚重且硕大,充满了戾气,齿尖处锋利若冰锥,有粘稠的唾液顺着尖锐不断滴落而下,一看就是撕咬猎物的利器。 月夜之下,修刹鬼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上古凶兽,大张开嘴,仰天发出一声震耳吼叫。 然后它呲着厉牙,露出凶残的面目,带着捕食者的嗜血欲望狂奔着扑向对面的眠篱三人。 越来越近时,他们才看清它嘴边新冒出来的锋利。 弥炎神色大变:“小心,它长了獠牙!” 来不及多想,在修刹鬼的獠牙朝三人身体竖切而下的瞬间,三人施法撤退,不料那修刹鬼速度奇快无比,除了弥炎及时成功抽身以外,眠篱和闻灵皆被修刹鬼咬住。 正被叼衔在嘴边! 修刹鬼周身的鬼气磅礴浓郁,弥漫四溢,只听它缓缓道:“我历来对吃很是讲究,但今次为你姑且破一次例,好歹你身体里流的是始祖厉鬼之血,只是不知我吃了你后,会不会如传闻中所说的,不再惧怕人类,若真是这样,那我还得好好感谢你今夜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放肆的一阵大笑声随之响起。 修刹鬼又道:“你放心,被吃的痛苦极其短暂,我只需一口咬断你的脖子,撕裂你的肉身,然后再咀嚼你的肉,喝你的血,你便永无知觉!” 修刹鬼高扬起头,眠篱和闻灵顺着大口内壁滑落到接近深喉之处,一股浑浊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 眠篱身旁的闻灵反胃地哼了两声,竟直接被臭晕过去。 眠篱此时整个人却呆住了。 这股气息,她太熟悉了…… 这是撕咬吞噬太多血肉才会有的气息。 恍惚之间,眠篱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一些有关月篱的画面。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旁观者的身份,而是一个身处其中的历事者。 这一刻,她就是月篱! 一间祠堂模样的厅内,四周摆放着及笄礼所必需的器皿、巾帕等物,门窗处皆以白玉缎简单装点了一番,显得更为庄肃慎重。 随着夜色渐沉,烛火被逐一点燃,室内瞬间亮如白昼。 这处的景象,眠篱此前在有关月篱的意识中看到过。 这是月篱的及笄礼之夜。 鬼怪与人类的及笄礼不同,人类通常在白日里举行,但鬼怪则在黑夜中。 身为月篱的眠篱在屋内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进来。 这些正看着她的人,皆是襄氏一族的族人,也是她在半柱香后会吞吃入腹的食物。 和人类的及笄礼一样,在插簪前月篱要经历开礼、宾盥、初加、一拜等仪程。 因月篱生于鬼田,无父母,所以她的及笄礼的人员安排便随意许多。 轮到插簪时,执行插簪的正宾人选是种植出月篱的赋雪公子。 赋雪与襄玉的容貌虽不同,但到底都是襄族子弟,且体内居着同一个灵魂,所以此刻充当月篱的眠篱在面对他时,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她看着赋雪身着一身白玉色锦衣,头顶墨玉冠,一步步地朝自己缓缓走来。 他步履洒脱闲逸,仿佛是从山涧泉流、葳蕤丛生的仙境之处下凡而来的隐士,周身萦绕着仙华出尘之气。 一双墨黑深邃的双眸,再也不见捉摸不透的雾烟,而是清晰透彻,一望见底。 赋雪走到月篱面前,停下脚步。 眠篱看着他手执篱落簪,微倾过身来,然后抬手缓缓将篱落簪插在月篱的头上。 熟悉的淡茶香瞬间窜入眠篱的口鼻,赋雪的脸庞离月篱极近,她只要微微抬头,便能与之相触。 明亮的烛火之下,他的肌肤若荔枝果肉,吹弹可破,其上细小的绒毛白皙剔透,眉眼秀雅若画,还有双唇…… 眠篱微抬起头,视线忍不住在其上描摹。 这双唇轻薄如蝉翼,色泽鲜嫩,唇形如同弯曲的兰草叶般,优美而雅致。 只是不知道,若是浅尝一下,会是何等滋味? 眠篱心下刚这般想着,突然脑中飞快闪过一个极其陌生却又异常熟悉的画面。 那是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在一朵莹白繁茂的硕大篱花树冠之下,赋雪一身白玉道袍,一席锦榻,平身而躺,正闭眼休憩。 他的周身坠满了零星四散的莹白色篱花花瓣,一只手臂反扣在脑后,另一只手随意放着,手边还有几坛被喝光的酒罐子。 赋雪白皙若玉的脸半侧向一边,安静若孩童。 就在此时,粗壮树干后隐有一个人影晃动,投射于地的影子随着这个人影的缓慢移动而逐渐清晰起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树干后走了出来。 是月篱。 月篱刻意放轻脚步,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走到赋雪面前,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轻声唤了一声“公子”。 赋雪纹丝不动,状似已陷入沉睡之中。 这时,月篱完全蹲下身子,双手托起腮,开始专注地凝视着月色下这个沉睡的美少年。 她绝色的面容一副痴痴的倾慕神情,一双小鹿般清透的双眼逐渐转为深深的迷醉。 天地之间,在这一刻突然静止下来。 头顶的落英缤纷,身后的清脆蝉鸣,远不及眼前男子的沉静睡颜。 鬼使神差地,她的嘴唇已触上了那两瓣柔软。 第110章 恰逢中元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温温热热,柔软润泽,一喘一息之间,两人刚饮过篱花酒的酒气混合交融,暧昧突生,竟是更甚想象中的滋味。 如被雷电击中的一道麻酥感瞬间贯彻全身,犹自回味间,月篱脸上飞快地窜起两道飞霞。 她单手轻按在自己的胸前,诧异自己身体的异样。 面前的白玉色身影突然动了,月篱如同受惊的飞鸟,蓦地起身,迅速撤离,手忙脚乱地重新躲藏在篱花树干之后。 “咚咚咚!”似擂鼓般,胸腔处发出响彻身体的悸动声。 原来,这就是因男女情爱生出的心悸么? 唇边残存的触感,竟比小黄鱼的滋味还要美妙! 这一刻,身为月篱的眠篱,似是在刹那间,领悟到男女之情的原始精妙之处,也明白了何为心动。 “好了。”耳边突然传来赋雪的声音。 眠篱的思绪被打断,她回过神来。 回到了正在进行的及笄礼上。 她看到面前的赋雪退远几步,篱落簪已被他别入她的发间。 赋雪正注视着她,朝她淡淡一笑。 眠篱弯起眉眼,也对赋雪露出会心一笑。 只是这个笑容,逐渐地,在嘴角僵住…… 因为,她感觉到周身的鬼气突然开始凝固起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铁链将她的鬼气牢牢地束缚住,让她手脚动弹不得。 然后,她看到房门内外顷刻间涌入无数的襄氏族人,将她团团围住。 月篱一眼望去,这些人竟从屋内蔓延之屋外,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一大片,场面尤其壮观。 这些人身上,皆带着修习慑鬼术的气息。 他们看向月篱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紧张,还有隐隐的兴奋激动。 下一刻,这些襄氏族人动作整齐划一地纷纷从怀中掏出一张字符,然后割指取血,以血在各自的字符上分别写下一个不同的字。 他们嘴中开始默念着什么。 很快地,每张字符上的血字开始跃出符纸,井然有序地排布在半空。 每个字上都附着有一抹带着白光的畏惧之力。 四面被畏惧之力包围的月篱,瞬间从万宾来贺的及笄者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众矢之的。 体内的眠篱意识明白,此刻便是月篱在及笄礼当日被襄族设伏、及笄礼现场瞬间变成阵法场、她被迫献祭的正当时! 月篱看着周围如铜墙铁壁般、密密麻麻排布的无数血字,心道这便是鼎鼎有名、曾被数代前的襄氏族人用来斩始祖厉鬼的万字阵! 万字阵乃上古阵法之首,是至今为止无人能破的最强阵法。 2600多年前,造字始祖仓颉的后代为制服始祖厉鬼而创出此阵,千人集字所赋予的畏惧之力于一体,化形为字剑,斩灭始祖厉鬼。 而仓颉的后代,就是现在的襄氏一族。 唯有襄氏族人之血,才能启动“万字阵”。 六百多年前,襄族族长襄禅曾率十二名胤安最强慑鬼师,苦经三年训练千名襄族子弟,成功启动“万字阵”,试图制服月篱。 如今,这一幕终于在眠篱的眼前重现。 四周的血字开始动起来,围绕着月篱转圈,其速度循序渐进地不断加快。 到最后,快到每个字的行动轨迹都肉眼难寻。 天地开始变幻…… 云雾翻滚,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地火喷涌,天雨降临…… 大地震动剧烈摇晃起来,树木花草开始狂舞。 布阵的襄氏族人们,顶住巨变,努力地稳住身形,继续支撑阵法。 阵法内,无数血字带着散发着白光的畏惧之力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劲霸道、压迫感十足的畏惧之力凝聚实体。 最终,该凝聚实体化成如飓风般的一整块云团状物体,飞窜在月篱的头顶,然后缓缓停住。 风云停,雷电歇,地火熄,大地平,草木止。 被困在原地的月篱,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大口呼气吸气,面色越来越白,神色越来越痛苦。 体内的眠篱感觉自己快要被头顶的那一方畏惧之力震慑得喘不过气了。 那是比曾面对襄玉时要强大出上百千倍不止的畏惧之力,如千斤重的巨石,稍有不慎,就会砸下来,让她顷刻间粉身碎骨。 月篱觉得自己的气力快要耗尽了,她终是承受不住,双腿一软,整个身子跌趴于地。 月篱全身皆已湿透,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几乎快被淹没在人群中的赋雪。 “公子……”月篱脸上布满了汗水,湿透的发丝贴合在面上,眼中竟有血泪渗出。 她的眼神可怜巴巴、满含乞求地望着赋雪,看上去像只坠入陷阱之中、身受重伤、被围困的小兽。 羸弱无助的她,抓住了赋雪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能施以怜悯,救她脱离困苦。 那对清亮鹿眸中,留存着最后一抹微弱的希望光亮。 同时,又带着一丝不确定、胆怯和迟疑。 “救我……公子……”月篱虚弱的声音,自喉咙处费力地再次挤出。 站在数千族人中的赋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清寡冷漠,清澈的墨眸中毫无半点波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半点关系一般。 他那昨夜还曾被月篱偷亲过的、轻薄如蝉翼嘴唇,此刻轻轻蠕动着,同在场其他人一样,正麻木地低声念着万字阵的阵法术文。 正是这些术文,让月篱正经历着被刮骨剥皮之苦,被千刀万剐凌迟之痛。 月篱瞳孔猛然缩紧。 赋雪竟然也参与其中! 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想杀了自己! 他怎么可能救自己! 月篱眼中那抹最后的光亮瞬间熄灭,转为黯淡,最后静如一滩死灰。 周围的及笄礼布置不知何时已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血祭台。 一张阴沉木制的献祭桌台上,左右两侧各燃着一只红色祭烛,正中位置摆着一个刚被砍下来不久的血淋淋的厉鬼头颅。 用来装盛被献祭者鲜血的祭池,和装盛献祭者死后尸体的祭棺木,皆在下首处。 月篱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张绝色的脸上,一片惨白,只余血迹斑斑,狰狞不堪。 她开始听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声,皮肉的撕扯声,血液的焚灼声,经脉的崩断声。 疼痛犹如一头狂躁的野兽般,正不断地吞噬蚕食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月篱只觉痛到几近麻木了…… 她如同已腐烂的尸骨般坍塌在地,原本灵动清透的双眼布上了一片死气。 她浑身剧烈颤抖着,微抬起头,双眼空洞而无神地望向前方屋外的夜空之上,那弯如血的红月。 今夜,恰逢中元…… 第111章 妄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中元夜,是公子将她种植出来的日子,是她每年的生辰。 今夜的中元,是她及笄之日,也是她在毫不知情之下被襄氏一族血祭的日子。 赋雪豢养月篱整整十五年,他赋予了她生命,赐予她名字,收她为鬼侍,教授她修习驭字之术,给予她庇佑。 她的一切,都是因他而生、而存。 偶有妄念,自己对他的意义,除了鬼侍,或许还有其他什么,比如爱人。 所以,昨夜她才会忍不住偷亲他的双唇,犯了身为鬼侍对主人的言行大忌。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双才刚被她触碰过的唇瓣,在一日之间,却念出了要置她于死地的术文。 妄念终归是妄念,她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爱人。 她只是一个他为他一族豢养的祭品! 月篱缓缓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想要触及夜空之上的那轮血月。 就在此时,一道刺目的白光突然在头顶乍现,月篱的身子被一股强力猛地托高而起,悬浮在半空。 那团在月篱头顶的如云状之物持续发出白光,然后逐渐化成一把带着强大震慑之力的剑体,剑端发着寒光的利刃,朝月篱的心脏位置直刺而去。 被刺中的瞬间,月篱再次发出惨叫声。 锥心之痛! 她曾在意识里感受过的锥心之痛! 不光是被万字阵法中伤之痛,更是被赋雪背叛和中伤的疼痛! 月篱再也承受不住,嘴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她垂下头去。 不远处,正望着这一幕的赋雪,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下,眼中终是闪过一丝不忍,嘴里默念的动作突然顿了一刻。 也就是在这顿住的一瞬间,原本已奄奄一息的月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猛然抬起头。 本来已布满死气的双眸,竟重新焕发出神采。 任何阵法在启动时,若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断点和缺漏,对于被阵法困住的一方而言,都是破坏阵法的最佳突破口! 赶在赋雪重新启唇之前,月篱的嘴唇快速蠕动起来,一长串术文从她嘴里飞快冒出,驱动地上刚被她吐出的一滩鲜血,借其召唤出字御弥炎。 襄氏族人面上齐齐变色。 “主人!”刚现身的弥炎站在下方,一脸震惊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月篱。 “弥炎……救我!” “是!” “这是怎么回事?!”襄族族长襄禅厉声质问道。 赋雪神色僵住。 “不好!”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弥炎站在门口位置,正手执银色小砍斧,朝屋内所有人突然劈下。 刹那间,一道飓风自砍斧而出,从屋内到屋外的所有人被飓风或直接刮飞到上空,或如逆风麦穗般呈歪倒一整面之势,随后胡乱四下翻滚。 有数名襄族子弟直接当场死去,面目狰狞地吐着血沫子。 主人强,则字御强,这就是弥炎真正的法术实力。 此时体内始祖厉鬼之血已完全苏醒的月篱,鬼气浓郁醇厚,驭字之术修习已至巅峰,与她鬼气相通的弥炎的砍斧术自然也是登峰造极。 弥炎刚使出的这招是砍斧字御术的第二阶“飓风斧”——斧头所劈之处,飓风起。 他不过一字御,使出的也不过是弥炎法术的第二阶。 襄族便已损伤惨重。 可想而知,他的主人、拥有强大而古老的厉鬼始祖之血的月篱会是何等的强大。 这就是为何,底蕴几千年的堂堂第一大族襄族要以这种不堪的方式引月篱入局。 也是为何,还要祭出他们一族压箱底的杀手锏——上古第一大阵“万字阵”。 可如今,阵法在完全成型之前,便已被破坏。 他们显然已经错失了最佳时机。 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愤怒和杀戮! 没有谁能救他们。 就算是襄玉也不行。 因为此时还是赋雪的襄玉,贵气虽然出众,已远在很多族人之上,但跟六百多年后的襄玉相较,还是差出一大截。 六百多年后的襄玉,贵气之所以更强大,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六百多年来沧海变桑田,生死不断轮回循环,在这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贵气日积月累淬炼生成。 此时的赋雪,如何能与襄玉相提并论? “公子,你若提前告知于我今日你襄族欲行之事,你怎就知晓我不会甘愿?”月篱的声音蓦地在赋雪耳边响起。 赋雪眼神一震,猛地回头望去,却只捕捉到一袭红影,朝身侧行去。 “你们今日非要我死么?”月篱站立在篱花树下,望着手执寒铁利刃,将她围困在中间的襄氏族人们,面色冰冷地问道。 族长襄禅上前一步:“月篱,赋雪创造出你,便是为了今日拿你献祭来解我襄族世咒之困,不管你今日愿不愿,你必须被送上祭台!” 月篱缓缓看向人群中一言不发的赋雪,声音放柔下来,问道:“公子,他说的,可是真的?” 赋雪抬起头来,朝月篱望去,他秀雅的面目,此刻一片惨白,顿了半晌,他启唇道:“是。” “今日之事,你可提前知情?”月篱还带着一丝希冀和不甘心。 这一刻,她的神色,如同一个极其脆弱的瓷娃娃,仿佛被人稍微一碰,便会破碎掉。 赋雪强压下心头那份微乎其微的不忍,冷然答道:“是。” 两行血泪,再次自月篱透亮的双眸中滚落而出,顺着绝美的脸庞滑落直下。 破碎之意,在眼中生根发芽,并不断生长扩大。 月篱目光悲伤地望着赋雪,神色凄楚:“公子,下一次,你若还是要让我成为你的祭品,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月篱,必不负公子!” 说完,她露出一个笑意。 这一笑,洒脱而畅快,爽朗而不拘,坦荡而开怀。 月篱体内的眠篱意识,突然一愣。 她想起自己初入胤安,被困慑鬼院的择鬼苗会上时,公子赶来收自己为祭品的情形。 他说:“成为我的祭品,你可甘愿?” 那时候,他的这句话,应是为了回应月篱此时所言。 眠篱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酸涩。 双方话毕,月篱周身开始泻出无尽的鬼气,她要启动驭字之术离开这里。 她并不想大开杀戒,可襄氏一族今夜明显不打算放过她,所以她只能与他们一战,然后趁机逃离。 “弥炎,我打前,你断后!”月篱果断朝自己身侧的弥炎下达命令道。 第112章 吞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是!”接到月篱的命令,弥炎再次从背后抽出银色小砍斧,做好战斗准备。 襄族带来的上百名慑鬼师纷纷亮出法器,将襄族人全部挡在身后,保护起来。 “我今日并不想大开杀戒,你们若放我离去,我便不与你们计较今夜发生之事。” 族内有长老冷嗤道:“简直是自大狂妄!你不过一低贱鬼怪,竟敢口出狂言,有何资格跟我襄氏一族谈条件!给我上!” 慑鬼师们得令后,纷纷涌上前,跟月篱和弥炎厮杀起来,其他人守于一旁观战。 月篱体内的眠篱意识此刻有些激动,因为她心头长期以来一直盘旋的一个有关月篱的真相,即将被还原。 世间皆传六百多年前的中元节血夜当晚,月篱因被赋雪欺骗献祭,而心生恨意突然发狂,屠杀吞吃无数襄氏族人。 可眼下看来,月篱最初并未有大开杀戒之意。 显然一直以来的传言,并非是真的。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月篱突然发狂? 难道真如自己之前所怀疑的,她是因为…… 就在此时,她的思绪突然中断。 因为,最紧要的一幕,正在眼前发生! 她看到月篱突然朝试图偷袭弥炎的襄族族长襄禅袭去,就在她张开的嘴即将咬断襄禅的脖颈之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玉色身影。 襄玉竟然一把推开了襄禅,阻隔了月篱对襄禅的攻击。 可是…… 就在白玉色身影刚好出现的一瞬间,月篱口中尖锐的獠牙已来不及撤回,一口狠狠咬中了襄玉的右侧脑袋。 她猛一撕扯,血浆瞬间喷薄而出,血肉成絮块状被月篱扬洒在了半空之上。 “赋……赋雪公子……被吃了!头……半边头没了!”有人惊惶地发出一声大叫。 “厉鬼月篱咬断了赋雪公子的头!” “身为鬼侍竟吞吃掉自己的主人,她发狂了!发狂了!!” …… 所有人都停下打斗,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血腥一幕。 闻名胤安、未来襄氏一族继承人、风雅矜贵的赋雪公子,竟然就这样突然没了?! 月篱看到失去了半边头颅的赋雪的身体,在自己眼前缓缓滑落,然后无声地倒在地上。 还不断有鲜血汩汩地从他依然长在脖颈处的半侧头颅里冒出…… 血红逐渐模糊他清雅矜贵的面目,素来只着白玉色的他,已被血迹染得污秽不堪。 月篱满嘴血污,双眼失神地望着倒在自己脚边的赋雪的尸体。 她的嘴里,全是赋雪血肉的气味。 她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这不可能! 她刚才明明要吃的是襄族那个讨人厌、趾高气昂的族长襄禅,为何突然变成了公子…… 为何他会被自己…… ……吃掉! 月篱难以置信地不停摇头。 懊悔、自责、痛苦、心疼、绝望,各种情绪全部涌入她的胸口。 不,不,公子不可能就这么死掉。 她还没对他说,她爱慕他已久。 她还没听到,他对欺骗她的道歉。 她还没过够,在古斋和篱花树下三人相守的平淡日子。 …… 她永远都不能,让他也喜欢上自己了!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将赋雪的尸体抱在身前,开始放声嚎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震天撼地,惊天泣鬼,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一声冷哼突然响起:“看到没有,这就是鬼怪,它们生来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弑主卑贱之物!” 月篱的哭泣声蓦地止住。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望向说话的人—— 襄禅!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赋雪! 若他不去偷袭弥炎,自己怎会去噬咬他的脖颈,赋雪又怎会突然冲上去,帮他挡下来。 赋雪的无妄之灾,全都是因这个人而起! 赋雪不存在了,他也不应该存在! 他要让这个人…… 给赋雪陪葬! “襄禅,我要你死!”如同来自地狱般的一声低沉嘶鸣自月篱的喉间发出。 月篱的双眸瞬间染上一层血色,鬼气杀气腾腾地自周身汹涌冒出。 “血……血色鬼眸!是始祖厉鬼的血色鬼眸!”襄氏族人们吓得纷纷后退,就连法力高强的慑鬼师,眼中也生出怯意来。 “弥炎!”月篱一声厉喝。 “在!” “帮我看好公子。”月篱眼神异常平静地望着前方那些惶恐惊慌的襄氏族人和慑鬼师们,身上的厉鬼气止不住的外泄。 “是!”弥炎应道。 月篱手法温柔地将赋雪轻轻放在弥炎的怀中,然后起身,眸光骤然锐利,飞身便朝对面扑去。 接下来的一幕,便是眠篱曾在有关月篱的意识中所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腥场景。 杀戮,吞吃,撕咬…… 一些极尽可能的残忍屠杀手法,月篱无一不用。 赋雪之死,血债血偿—— 这才是月篱发狂,吞吃无数襄氏族人的真正原因! * 眠篱缓缓睁开已解去视野封禁的双眼,她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处,那里仿佛还残存着一丝灼热的痛感。 口鼻间,依然是浑浊腥臭的气味,与意识中的自己所闻到的气味一般无二。 她看了眼四周,自己此时正身处于修刹鬼的口中。 她才记起,自己正与修刹鬼战斗,此时已处于下风,自己即将成为它的食粮…… 心口处灼热的余韵之下,还回荡着心悸的空响,它不断地朝身体四周扩散,所到之处,皆泛起大小不一的无数波痕。 这些波痕不断游走,最终汇聚到背脊正中的鬼髓之处。 波痕催动鬼髓处逐渐生热,一股充沛的鬼气在其中不断酝酿,热到极致之时,新生浓郁的鬼气喷涌而出,迅速遍及全身…… 不远处的沟壑之内,眼见眠篱和弥炎入了修刹鬼的大口,跟随荀广彦而来的几名慑鬼师都有些稳不住了。 “公子,咱们不救么?”一名慑鬼师有些忐忑地问荀广彦。 荀广彦死盯着前方的修刹鬼:“我的人气根本压不住那两只厉鬼,你们也不是它们的对手,如何救?” “可若是将来襄族知道……” 荀广彦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若是救,皇族和盛族知道了又如何?” 皇族和盛族自是希望祭品死。 那慑鬼师顿时哑了声。 荀广彦:“修刹鬼,奈魉鬼,这两只厉鬼便是鬼界中以凶残、强大闻名的四大厉鬼之二,它们可不是你们之前见过的那些普通鬼怪。” 几名慑鬼师闻言,皆是震惊地看着荀广彦。 “嘭!” 话语刚止,一声爆裂巨响,突然从前方传来。 第113章 化厉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几人吓得身子下意识朝沟壑内埋了埋。 接着修刹鬼的惨叫声传来。 他们匆忙探出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一片尘土飞扬,灰霾褪去后,修刹鬼已恢复成正常的模样,他倒在地上,侧卧着,刚好面向荀广彦等人所在的沟壑方向。 修刹鬼双手正捂在已缩小回去的嘴上,不断有鲜血顺着他的指缝间渗漏出来。 “呜~呜~”修刹鬼的惨叫声转小,变成了痛叫声。 原本在一旁看戏的奈魉鬼闪现到修刹鬼身前,蹲下身,关心询问修刹鬼的伤势。 “不对劲啊!你们快看那祭品!”正在打望的一个慑鬼师突然急促地压低声音道。 沟壑里的几人闻言,纷纷望向修刹鬼和奈魉鬼的对面不远位置。 那处,眠篱不知何时已从修刹鬼的嘴里逃出来了,她背脊直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打横抱着昏迷过去的闻灵。 两人周身在月光下都闪着微微粼光,皆因方才呆在那修刹鬼口中时,沾染了粘稠的唾液所致。 沟壑里的所有人,视线都凝固在眠篱身上。 看着她将闻灵交给弥炎。 看着她周身徒然增长、正不断涌出的浓郁而强大的鬼气。 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还未能从地上站起来的修刹鬼和奈魉鬼走去。 看着她侧过身的一瞬间,眼中突生出赤红色光芒,嘴里左右两处也长出了青白獠牙。 赤红眼,清白獠牙,是只有厉鬼才有的特征。 眠篱,竟在这间隙之间,进阶成了厉鬼! 修刹鬼和奈魉鬼显然也发现了眠篱的变化,两鬼神情剧变,奈魉鬼慌张之下,将修刹鬼连忙扶起来。 看着眠篱不断靠近,两鬼身子下意识地后退开去。 自眠篱方向不断传来的强大鬼气,开始让他们身体瑟瑟发抖,脚步踉跄。 眠篱脚步一停,绝美的面上突显狰狞,龇牙咧嘴地直朝两鬼飞扑而去。 两鬼只能迎上。 修刹鬼再次变化出巨口和獠牙,巨口的口径更大,獠牙数目和锋利度也远甚此前。 而奈魉鬼的阴面术也施展开比方才更危险的下一阶“复面”,就是将他的脸复制到其他人的脸上,若是看到其中任一侧面,皆会当场致死。 迅速靠近他们的眠篱,瞥到奈魉鬼的脸逐渐出现在修刹鬼脸上的瞬间,便迅速闭上了眼。 幸好之前她在《鬼搜笔录》里对这两只鬼怪的详细情况都有作了解,不然方才恐怕要吃亏了。 奈魉鬼见眠篱竟看穿了自己的招数,脸面微皱,一张哭丧脸在明暗相交的光影下,看着很是可怖。 修刹鬼一巴掌将奈魉鬼推至一旁,张开巨口,迎上已到近前的眠篱。 “你那么爱吃,我便让你一次性吃个够如何?”眠篱轻飘飘的话语在修刹鬼耳边蓦地响起。 修刹鬼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有无数发着重腥气味、活蹦乱跳的活物顷刻间被强灌入口鼻中,他嘴里发出“唔唔”闷哼声,受突袭之物的冲力,狠狠地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重响。 眠篱趁机再次出手,直击向仰躺在地的修刹鬼,修刹鬼身形一闪,到了眠篱后方。 修刹鬼猛一吸气、收腹,满嘴的小黄鱼已尽数被他吞入腹中,他已不像刚才乍然之下的惊慌,恢复了几分镇定。 他舔了舔嘴,意犹未尽道:“虽然这种粗蛮的吃法,我实在不喜,但是毕竟只是一道开胃菜,我权且受下了,接下来,就该让我尝尝始祖厉鬼到底是何滋味了。” 眠篱眼中冷光一现,只见修刹鬼的獠牙已在瞬间抵近她的脖颈后侧,尖锐已朝皮肉里没入。 阿稻化出一把短刃,在皮肤即将被刺破的一瞬间,朝脖颈处的獠牙砍去。 好快! 修刹鬼闪躲不及,獠牙硬生生地与刀刃相撞。 “梆!”一声脆响发出。 眠篱握刀的虎口处一阵发麻,身形连连退后数步。 收回的刀刃上,显现出一道细长的裂痕,自短刃的手柄处蔓延至刃口尾部的尖锐部分。 裂痕不断扩大变深,最后短刃沿着裂痕断裂成数块,“哐啷”地纷纷掉落在地。 眠篱抬头望向对面的修刹鬼,见他的獠牙竟无半分受损迹象。 修刹鬼的獠牙,果然也跟《鬼搜笔录》上记载的一样,坚硬难以摧毁。 “别白费力了,我的獠牙的硬度可以不断加大,世间任何物品都无法将其摧毁。”修刹鬼得意地道。 “任何物品都无法摧毁?”眠篱轻笑,她凝字于手心,化出又一块利刃。 修刹鬼终于笑不出来了。 “你竟能以鬼气化出百年寒铁!”他吃惊道。 百年寒铁,是能摧毁世间万物的利器,每五百年才在鬼界中生出一块。 眠篱挑眉,不置可否。 她方才也只是带着侥幸的心理试上一试,没想到竟真的化出了百年寒铁。 这始祖厉鬼之血还真是厉害! 眠篱心里不由地激动起来。 临出门前,狸奴说过,提升驭字之术,她还差一样叫男女之情的东西。 之前通过月篱意识中对襄玉的爱慕,她成功感知到了何谓情爱。 而她现在的鬼气和驭字之术能这么快又上了一个台阶,定是与先前的领悟脱不了干系。 狸奴鬼侍说得果然不错! 眠篱信心大增,手握寒铁,闪身再次抵近修刹鬼,刺向其獠牙处。 修刹鬼修习的吞吐之术,依赖的便是他随时能变大的嘴巴和獠牙,只要破坏掉其中最厉害的獠牙,便能将他一举拿下。 修刹鬼这次不再跟眠篱硬碰,他自知自己的獠牙再锋利坚硬,但对上百年寒铁,还是讨不到便宜。 于是,他躲避到一旁。 但与那块寒铁相擦而过的瞬间,还是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肤。 伤口处迅速渗出一缕鲜血。 修刹鬼伸手擦了擦,看着在手心瞬间干涸的血红迹印,他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他已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发现眠篱的速度比刚才更快了,回过神来时,才感知到她周身的鬼气竟还在持续增长,此刻几乎满溢。 她不知不觉间,已如一头凶猛的巨兽,逐渐生成一股霸道而强劲的压迫感,让修刹鬼开始胆寒生惧。 与人类的畏惧之力带给鬼怪的压迫感,竟毫无差别! 这便是始祖厉鬼之血的真正力量么?! 第114章 驱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修刹鬼自知已无胜算,便主动收起獠牙和巨口,恢复成常态。 一旁一直紧盯战局的奈魉鬼,同修刹鬼一样,也已看出了眠篱身上突生的异样,他走到修刹鬼跟前,低声问道:“撤了?” 修刹鬼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用商量的语气,对眠篱道:“你已入厉鬼阶,我打不过你了,你今日便放我二人离去,如何?” “离去可以,留下集安。”眠篱淡淡道。 见她丝毫不松口,修刹鬼眼光一沉,盯着眠篱,陷入思索。 半晌,他看了眼身旁的奈魉鬼,头微微朝不远处的沟壑方向动了动。 奈魉鬼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一闪身,突然消失不见,转眼已出现在十步开外的沟壑旁。 那沟壑,正是荀广彦等人的藏身之处。 奈魉鬼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他缓缓扭头,望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沟壑之内的数人。 几声不同人类发出的惨叫声突然自沟壑内传出,接着数名慑鬼师便从里面爬了出来。 他们穿着红、蓝两色慑鬼服,修为分别入了初阶“隐为”和次阶“隐名”。 慑鬼师们双眼呆滞,内里的神光涣散,手脚前行的动作生硬而木讷。 两行骇人的血泪分别自他们左右两个眼眶流出。 周身皆已无丝毫鲜活之气。 他们皆朝着眠篱移动过去…… 这些慑鬼师,已经死了。 死后被人操控尸身。 这便是奈魉鬼的阴面术的第三阶“驱面”–– 先以侧面吓死人,后操控已死之人的尸身。 眠篱看着那几名被驱尸的慑鬼师,其中有一两人她之前见过。 在荀府内! 荀府的慑鬼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 眠篱飞快地望向沟壑的位置,刚巧看到荀广彦那张在月色下因被惊吓过度而泛着惨白的脸,正从沟壑内缓缓地冒出来。 果然是他! 这个荀广彦,是何时跟过来的? 来不及多想,已走到近前的数名慑鬼师尸身,抽出慑鬼法器,正朝眠篱攻来。 眠篱化“定”字于掌心,趁着打斗的间隙,击中一名尸身的额前,却发现对方依然能动。 字令术对它们竟然无效? 那些慑鬼师再次袭击眠篱,眠篱惊诧间,弥炎的银色小砍斧自她眼前划过,挡住在眠篱跟前,击退了这一波慑鬼师的攻击。 “他们想用这些死尸故意拖住你,你快去找回集安,我来帮你挡一阵!”弥炎说完挥动小砍斧,跟几名尸身继续纠缠起来。 眠篱见弥炎并不显吃力,当即朝刚逃跑不远的修刹鬼和奈魉鬼追去。 已成为厉鬼的眠篱很快就将他们拦截住,她面色冷然,厉声道:“交出集安!” 修刹鬼脸气得揪成一团:“还从没有谁,敢从我的手中抢走食物,就算你如今法力大增,也休想!它已经是我的了!” 修刹鬼说完,眼中赤红光芒大盛,再次变化出巨口和獠牙,巨口更大了,獠牙更长更锋利,也更坚硬了。 他双腿各自朝左右两侧张迈开一步,身子一沉,开始大口吸气。 气息流动之处,顿时狂风大作,尘沙满天飞,花草树木拔地而起,尘土石砾滚落翻涌,无数的大小物品皆被飞卷起吸入修刹鬼的巨口之中。 眠篱稳住身形,视线穿过飞沙走砾,望向弥炎和闻灵,见他们均安好,才放在心来。 而与弥炎缠斗的几名慑鬼师尸身已被吸入修刹鬼的腹中。 此时,一声惊呼突然从沟壑方向传来…… 眠篱连忙回头,看到荀广彦整个人被飓风吹到了半空,在漫天的飞沙走石中,正惊慌地胡乱摆动着手脚。 他的身体,正被吸卷入修刹鬼的巨口中。 眠篱面上一紧,飞身上前,在荀广彦的双脚刚要被吞入修刹鬼巨口的前一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眠篱手臂猛地一收拉,一把将荀广彦拉拽到了自己面前。 半空之上,狂风之间,眠篱一只手臂死扣住荀广彦的腰,待降落到数步之外的安全处时,才将他放开。 荀广彦面色比刚才更显惨白。 惊诧、懊恼、意外、后怕、呆愣,数种情绪正在他的面上交替出现。 眠篱只当他被吓傻了,交代他不要乱走,呆在此处,然后又向修刹鬼而去。 荀广彦望着那道渐远的纤瘦红色身影,手掌逐渐紧握成拳。 他竟然,跟他的母亲一样…… 也被鬼怪救下一命! 前方处,眠篱终以字令术定住修刹鬼的身体,然后用寒铁抵近它的脖颈处,重复先前的话:“交出集安。” 修刹鬼那双空洞毫无焦距的双眼中,赤红光泽已褪去,此刻眼皮沉沉地耷拉下来,显出几分落败后的丧然。 横行鬼界数百年,今日终于遇到了强手。 但混血子罕见,得来极为不易,身为一个嗜美食如命的鬼怪,叫他交出集安,与忍痛割爱无异。 修刹鬼眼皮一挺,向上翻,眼珠子一转,窥向眠篱,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想寻个她松懈的间隙光遁撤离。 却不想他刚看过去,就跟眠篱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眠篱耐心快被耗尽了,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眠篱眼中赤红再现,青白獠牙冒出来,朝着修刹鬼的脑门狠狠一口咬去。 半空中,一道凌厉的白光自远处突然飞来,直冲向眠篱。 白光上附着的慑鬼法力极强,眠篱的脸险些被击中。 她惊险避开,身子远离修刹鬼几步之外。 眼中赤红尽去,嘴角边的獠牙也消退不见。 这趁这个间隙,修刹鬼起身要逃,眠篱眼疾手快地用血红法光再次将其扣住。 “下贱粗鄙之物,胆敢在胤安地界撒野,还不低下你们的脏污之躯,以死谢罪!”一个如冰寒般渗彻心骨的男声蓦地自不远的黑暗中传来。 伴随着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名身着慑鬼服的青年骑坐在马上,徐徐出现在众人眼里。 还未来得及辨认慑鬼服的颜色,眠篱已感觉到一股磅礴压迫的强大人气自马背上扑面而来。 这股人气,尽管比起公子,相差许多,但却绝不容小觑。 因为,这是除了公子以外,至今眠篱所见过的人类之中,人气最强大的一个! 第115章 胤安第一慑鬼师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定睛一看,借着月色,尚能辨认出那慑鬼服的颜色。 紫色,是隐士阶慑鬼师! 他难道是…… 慑鬼院的最高执权者、仇族族长之子、仇族未来唯一继承人,仇凌霜! 她已无数次听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传闻,却不想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竟见到了真人。 眠篱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凌……霜公子……”奈魉鬼和修刹鬼一见来人,面色刹那间转为一片土色,两鬼因强大的畏惧之力浑身开始惊颤起来,双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仇凌霜长着一张华丽而俊美的容颜,周身散发着高冷孤傲、难以接近的气质,一脸的不可一世,一双极其出挑的丹凤眼中,正迸射出桀骜霸道的光芒。 明明只是一身极其普通的慑鬼服,穿在他身上,却处处透出高门子弟才有的天生尊贵、高不可攀的气势。 眠篱没有跪下,她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仇凌霜。 她的视线最后定在仇凌霜放置在身前马背上的那把古筝上面。 那里,还带着几丝还未完全消退的厉鬼亡魂的怨气。 听闻仇凌霜常年不在胤安,大部分时间都在四方鬼田乡游历以修习慑鬼之道。 尽管他已刻意隐藏起来,但眠篱还是从他的人气中嗅出了一股强劲十足的戾气和杀戮,极具侵略性和进攻性。 难不怪他会得一外号“鬼见仇”。 此处在胤安外,是从四方鬼田乡入胤安的必经之处,他既在此处现身,应是要回胤安。 想来他这一路上定是弑杀鬼怪无数,而且尤以厉鬼为主。 那把古筝,应该就是他的慑鬼法器。 阿稻不得不承认,不论是人气还是慑鬼术之气,与同为隐士者的殷恒相比,两人差距甚大。 秦霜说得没错,仇凌霜比殷恒强些,并且强出许多。 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一个杀戮如此强重之人,武器却是一方文雅之物,倒是稀奇。 “你,胆敢不跪我?”仇凌霜居高临下的视线直视眠篱。 “普天之下,人鬼两界,奴只跪一人。”眠篱目光清亮,没有丝毫惧意。 仇凌霜眼神微眯,继续盯着眠篱,随后,只听他道:“你是玉公子的祭品。” 说完这句话后,他撤离开停在眠篱身上的视线,朝跪倒在地、形容极其狼狈的修刹鬼和奈魉鬼身上淡淡扫去,又看了眼四下杂乱不堪的一片狼藉,然后望向不远处的荀广彦和弥炎、闻灵。 最终,他的视线又回到了挺直着身子站立在他面前的眠篱身上。 “在四大厉鬼中的双生鬼面前不吃半点亏,还能同时变化出两个字御,且还在战斗过程中入了厉鬼阶,”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眼神蓦地深转,“玉公子当真将你调教得不错。” “不过,你也就到此为止了。” 仇凌霜说完,双手便放置在古筝之上,在即将奏出第一个音符时,不远处的荀广彦突然一声大喊:“等一下!” 荀广彦踉踉跄跄地跑近,朝仇凌霜躬身行礼。 仇凌霜虽然看上去心气极高,但也还是遵照礼数,下马还了一礼。 荀广彦深深地看了眠篱一眼,对仇凌霜揖手请求道:“这祭品方才救了我一命,还请仇公子手下留情。” 仇凌霜眼中突地闪过一抹讥讽之色。 荀广彦见此,面上当下现出恼色,他正要张口再言,仇凌霜已驾马离去,边离开边道:“我今日可以不杀它,反正它也活不长了。” “活不长?”荀广彦不解。 仇凌霜的坐骑走了几步,停下来,仇凌霜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地道:“因为我早晚都要杀了它,这也是我此次回胤安的唯一目的!” 冰寒之声如同一把冰刃,瞬间刺破穿透眠篱的身体,她浑身猛然一震。 荀广彦和弥炎皆面露吃惊。 马蹄声复起,渐远,最终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来时一般。 跪倒在地的修刹和奈魉两厉鬼在仇凌霜的气息消退得差不多后,才重新有了点精神。 二鬼还想再溜,却再次被已提前提防的眠篱拦截住。 先前的几个回合,两鬼耐心已被磨得所剩无几,加之他们随时担心那仇凌霜会不会杀意大起突然折返,是以,修刹鬼最终还是交出了集安。 待确定集安并无大碍后,眠篱这才放走了两鬼。 望着浑身沾着气味难闻的粘稠唾液、倒在地上安静昏睡过去的集安,眠篱终于松下一口气。 在修刹鬼和奈魉鬼离去之后,荀广彦因随身跟来的慑鬼师皆被奈魉鬼杀死了,独身一人的他无法徒步回去,眠篱便令弥炎将荀广彦安全送回荀府。 而昏迷的闻灵,在确定她无大碍后,被眠篱收回了召唤命令,回归到眠篱的意识世界里修养。 集安在眠篱陪着约半个时辰的样子,终于醒了过来。 他听到一阵细微的咀嚼声,扭头看去,看到身侧有一个半坐着的红色身影。 集安伸出一只手,想要轻唤来人。 但他喉咙一阵干涩,半点声都发不出声来,口腔中还有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 眠篱察觉到集安已经苏醒,连忙回过身来,嘴边还沾染着少量血腥和鱼鳞、鱼肉屑。 她正在吃从荣祥酒楼顺出来的小黄鱼。 眠篱抹了抹嘴,连忙起身,将一个装水的葫芦递到集安跟前。 集安接过葫芦,朝她感激地笑了笑,然后仰头咕噜咕噜大口喝起水来。 眠篱将前因后果简略地跟集安说了一遍,集安听完后,很是内疚。 “你因为我,几次惹玉公子生气,不会有事吧?” 眠篱打趣道:“我可是能破解襄族世咒的祭品,就算是公子,也奈何不了我。” 集安知道她是为了宽慰自己才故意这么说的,只勉强地笑了笑。 “其实,若不是玉公子对你有意纵容,你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吧。”他口气中带着羡慕,神情却有些落寞。 是这样吗? 眠篱从未去深究过。 她看着集安,有些不忍:“集安,我虽然此次救了你,但是修刹鬼他们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手,你可想好之后的去处,还是要去见盛三公子么?” 集安神情一黯,垂下头,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会去见盛三公子了。” 眠篱并不吃惊:“你怕拖累他?” 集安随襄玉回到胤安,盛水羽定早已知晓,但过去了这么久,都不见他来襄府要人。 在集安的眼中,盛水羽不是一个会失言的人,所以唯一让他相信盛水羽不出现的理由便是盛水羽不想因幻阵一事被牵连。 眠篱大致能猜到集安的考量。 他不回去,自然就不会拖累盛水羽。 见他沉默不答,神情沮丧,眠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也不追问,而是默默地从袖口中取出还未吃完的小黄鱼。 第116章 宫中夜宴(1)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施法化出一团火,又从附近捡拾来一根大木枝,将小黄鱼串在木枝上,架在火上烤。 小黄鱼烤熟后,眠篱抬起大木枝,递到集安跟前:“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找下一个主人。” 集安抬头,愕然地望向眠篱,眼中情绪难明。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上个主人没了,自然得找下一个,对吧?” 眼前的眠篱,容色纯净而艳魅,笑容恬淡沉静,话语真诚,其中透着无穷的力量,正源源不绝地向集安体内传输。 虽然她的容貌已经变了许多,可她还是最懂他所想、懂他所愿的那个人。 集安只觉一抹鲜活的生机缓缓浸入心田。 “嗯!”他沉声应道。 接过小黄鱼,埋头一口狠狠咬下去。 襄府内。 见隼步履匆匆,穿过竹林,快步进入玉扰院。 来到襄玉卧房门外,他站定,轻叩房门。 门内外间一阵窸窣声响起,门缓缓打开,露出狸奴的一张狸猫脸来。 见隼朝狸奴躬身行礼,道:“狸奴鬼侍,眠篱步入厉鬼阶了!” 狸奴面露一抹惊讶之色。 里间突然传来襄玉半梦半醒的声音:“何事?” 狸奴和见隼话语一顿。 狸奴快步走到里间的屏风处,躬身恭敬道:“公子,眠篱已入厉鬼阶。” 那头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 狸奴躬身告退。 眠篱成为厉鬼的消息,在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胤安。 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消息,重大之处不在于眠篱本身,而在于她成为厉鬼后即将生出的无数变数。 这些变数,关乎胤安内的无数权贵世家的兴衰荣辱,更是关乎整个胤安将来的走向。 自从襄族重得始祖之血后,一直未将其血祭,明眼人都知道是时机还未成熟。 襄氏一族在月篱吞吃无数贵子事件后,便曾对外公布过献祭祭品需满足的两个条件:一是祭品必须自愿献祭,二是祭品必须继承始祖厉鬼之血。 这两个条件放在眠篱身上,从襄玉在慑鬼院的择苗会上收了她那刻起,便达成了。 事到如今,从一开始便满足了身为祭品的两个条件的眠篱,却迟迟不被襄族拿出来献祭,日久之后,众人开始猜测不断,众说纷纭。 但随着眠篱的驭字之术不断提升,鬼气不断增强,容貌不断变化,加之今日升阶成厉鬼的消息传出后,昔日如谜团般难以猜破的答案,便已逐渐浮出水面。 襄族和玉公子,是在将祭品眠篱豢养成如六百多年前初代始祖之血继承者月篱那般,成为不但法力无上、而且容色倾城绝艳的惊世佳人。 有在鬼道一门上的聪慧者,循着这一点蛛丝马迹,开始顺藤摸瓜,展开一番揣测推断,最终得出了和老鬼如出一辙的答案—— 眠篱体内的始祖之血还未苏醒,因为六百多年前的月篱身上曾显现的血色鬼眸在眠篱身上还未出现。 于是,那个曾经无比神秘的疑问,如今如同一道告示般,在胤安内,已是人人皆知。 现下,眠篱修成了厉鬼,离她真正成为合格的祭品只剩最后一步。 血色鬼眸。 箭已在弦,被箭直指的皇族一派,此时俨然已呈如临大敌之势。 对他们而言,眠篱如同一把正悬在头顶上方的刀,不知何时会掉落下来。 将其拔除,已迫在眉睫! 此前不管是慑鬼师,还是鬼怪,被他们派出者皆无功而返,或当场丧命。 软硬兼施,是为两道,硬之一道先行,现在看来,暂时是行不通了。 只能更换策略。 恰在此时,常年修行在外的胤安最强慑鬼师仇凌霜回归了,这无疑是给皇族一派铲除眠篱增添了几分筹码。 圣心大悦,当即宣布在太华殿内举行一场盛大的接风晚宴。 宴会当晚,被邀参与宴会的皇、襄两族派系氏族俱前往。 疏星朗月,群宫众殿内,朱红高挂,轩阁高楼间,葳蕤争艳。 太华殿上,橘红宫灯逐一被点亮,蔬果酒肉皆呈上座,乐师鱼贯而入,欢快悠扬的丝竹声起。 盛装宾客由内侍、宫婢引入席间,男子身份尊者靠前,且近最上首处的皇座,身份次之者则靠后而远皇座。 女子座位皆在男子之后,位于本族男子身后方,男女之间遵礼以屏风隔开。 有女子身份尊于男者,则另设旁席。 晚宴正式开始于酉时。 各路宾客如约,在酉时前先后抵达。 襄玉一如既往地,一出场便自然成为了宴会的焦点。 当他被数名氏族簇拥着刚行至殿门口时,便听到殿内一阵衣阙摩擦声。 上至氏族,下至宫女内侍,皆对其行叩拜大礼。 襄玉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此次与襄玉同行的襄族中人,除了襄族二族长襄复外,罕见的,还有襄族族长襄黔。 既是殿宴,便以朝中官职论之。 襄复今日着从三品官服,目前在将作监任将作大匠之职。 襄黔穿着正一品官服,位列三公,任太尉一职,但在现今的胤安朝堂之上,此职实为虚职。 一因太尉监管的一应事务在皇族一派的刻意经营下,皆已被其他几名实权朝臣瓜分,二因襄黔本也无心朝堂,更满足于整日悠闲度日。 襄黔平时甚少参与朝堂事,出现在太华殿上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今日却突然出席,让不管是见过或未曾见过襄黔的贵人们,皆纷纷好奇,投以侧目。 但今日吸引最多人注意的,却并非襄黔,也非襄玉,而是安静地走在他们身后的眠篱。 这几日眠篱进阶成为厉鬼的消息,正在整个胤安境内风靡,如今正主出场,怎能不勾动众人的好奇心。 单单让殿内众人好奇的又岂止这一件事。 “听说玉公子的祭品从晋谷回来后容貌大变,生得倾国倾城,纯艳双生,非人非鬼,世间无一物可比拟。” “当日回到胤安,玉公子允那祭品与他同乘私骑蚂蚱月如,还亲自将她抱入襄府。” “听说那祭品回到襄府后,就立刻入住了玉公子的玉扰院。” “玉公子还给她赐名了,也带个’篱’字。” …… 诸如此类的八卦,不绝于耳。 事实究竟如何,今日终得窥一斑。 当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一身红衫的眠篱时,不出所料,皆露出震惊、无以言表的神情。女人们的表情中更带着一分嫉妒,男人们却是痴迷。 红袖莲步鸾升烟,肌若雪瓷身若芙,颦笑凝眉篱花落,纯中带艳倾国色,灵动娇媚自天成,六朝粉黛皆黯然,绝世佳人当如是。 大殿之内,顷刻间,陷入一片沉寂。 第117章 宫中夜宴(2)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所有人盯着眠篱的面容,皆失了神,掉了魂,丢了魄。 “咳!咳!”两声轻咳自门口方向传来。 众人纷纷回神。 贵人们重拾贵族礼节,矜持地移开停留在眠篱身上许久的目光。 不远处已入座的荀广彦望着一身精心打扮的眠篱,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别扭之色。 她长得再惊世骇俗又如何,还不是个身份低贱的鬼怪,就算她那夜救了自己又如何,自己在当夜便已还了情了。 荀广彦一声轻哼,从眠篱身上果断地撤回目光。 再说方才突然咳嗽之人,是刚随着皇帝皇后圣驾一同入内的三皇子。 当眠篱顺着那声咳嗽望向门口时,跟三皇子看过来的目光刚巧对上。 一瞬间,三皇子眼中闪过惊艳。 上次夜送她从荀府回襄府,一别之后,这次见面,她的容貌果然如这几日传闻所说那般,变化极大。 从长相平凡无奇的女鬼,摇身一变成了如今胤安内无一女可与之比拟的世间绝色。 除了容貌,她周身的气质也变了许多。 先前的坚毅果决、灵动洒脱犹在,此时还多了几分沉淀和稳重。 想来晋谷一行,她经历了很多他无从得知的事。 又或者,是因她进阶成厉鬼的关系。 三皇子跟大皇子随着皇帝、皇后一同进入正殿,殿内众人再次向皇帝行叩拜大礼。 而唯独襄玉,无需行此礼。 皇帝一眼就看到了大殿一片跪拜之间,独身而立的白玉色颀长身影。 他眉心微跳,眼角颤了颤,眸中有一闪而逝的如冰锥般的一道寒光。 温和重回他的脸上,皇帝几步上前,朝襄玉躬身见礼:“玉公子。” 襄玉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直视皇帝,也躬身回礼道:“陛下安好。” 襄玉体内的赋雪神魂年岁已有六百多,他原本是不必对皇帝行任何回礼的,但为了彰显氏族对皇权的尊崇,他才回以一礼。 这一回礼,却还有另一层原因在里面。 襄玉的生母兰株公主,是皇帝的亲姑母,太上皇的嫡妹,三皇子和大皇子的祖姑母。 按这辈分算下来,襄玉是皇帝的表弟,皇子们的表叔父。 “表弟此次晋谷一行,朕都听鸾大人说了,当真是凶险至极。”皇帝很自然地将称呼换了,口气格外亲昵地道。 “朕若是提前知道表弟竟亲自以身犯险,定会命胤安内所有的隐修者为你保驾护航,表弟现下能完好无损地归来,朕总算松了口气。” 皇帝一副极其感慨、心有余悸的模样,仿佛真心在为襄玉担心:“一月预死咒之危,多亏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你替朕分忧,实乃众氏族之表率!” 说到此处,皇帝突然转身,唤来内侍,当众拟诏,嘉赏襄玉各类茶茗、香料百件。 皇帝过去与襄玉数番打交道,早就摸清了他的喜好,也不赏赐那些虚妄的荣誉给他,直接了当地投其所好,赐给他更实际的。 如他所料,襄玉果然没有拒绝,当即道谢收下。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贵气再盛、年岁再长、资历再老、本事再了得又如何,还不是得规规矩矩地弯下你的脊梁,感激涕零地承谢我以上至下的恩赐。 君到底是君,下臣终究是下臣。 皇帝嘴角的得逞笑意更甚,他虚扶起襄玉:“表弟无需谦礼,是朕该谢你。” 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站直身子的襄玉缓缓抬头。 就在这抬头的一瞬间,皇帝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他看到襄玉嘴角逐渐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这抹笑散漫而随意,其中毫无半分敬畏,俨然并未对他昭告而出的“重赏”有任何动容和半分在意。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更罔谈受恩后因有的感激了。 对面的襄玉瞥见了皇帝嘴角的僵硬,他内心一番通透,眼中露出讥讽之色。 他离开时,朝堂之上风云诡谲,他襄族一派被皇族一派连番压制,眼前这位看似面和心善的老皇帝,可是功不可没的最主要幕后推手。 现下这番作秀之举,实是下乘又无趣。 襄玉耐心将尽,寒暄至此,已差不多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跟皇帝暂别,便转身朝座位走去。 一旁的内侍殷勤恭敬地将他迎入榻席。 襄玉的位子,紧挨着最上首的皇位,只稍靠后于后者,晃眼望去,两个位子几乎并列成排。 还未入座的皇帝,看着坐在自己皇位一侧那道耀武扬威、好不威风的白玉色身影,眼中的阴霾更甚。 但他依然很快就敛去,重新恢复笑意,又上前分别跟襄复和襄黔寒暄起来。 皇帝身后不远处,三皇子缓缓抬头,望向与狸奴一道随襄玉入座的眠篱。 眠篱此时正在走神,目光四处漂移。 三皇子像是在刻意等她似的,很有耐心地将目光一直迎向她,只待她的视线漂移至某个瞬间与自己的相接。 果然,眠篱很快就发现了三皇子正在看她。 她愕然间,三皇子已朝她露出温润一笑,随即才转开头去,随众人入座。 也不知襄玉是否刚巧将这一情景看在了眼里,就在三皇子移开目光的一瞬间,他也微侧过头,视线若有似无地从身后侧的眠篱身上划过。 “鸾大人到。”内侍一声唱喏在殿内响起。 鸾族族长鸾泾携嫡长子鸾凤安和长媳陈氏入殿,他们身后还跟着鸾昶和一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还未及笄,头上梳双髻,簪细碎碧玉珠花,上身着绛紫色绣芙蓉花水纱短襦,下身茜草色长裙,走起路来,裙长曳地,拂柳腰摆,亭亭玉立,一脸的乖顺,一看就是典型的名门闺秀。 这名少女,应该就是鸾昶待字闺中的胞妹,鸾凤安与陈氏之女鸾绣音。 鸾氏族人刚入殿,言氏一族也紧随而至。 今日言族来了三人,言族族长言祈渊,其长子言文阙,最后一位是言族四公子言文靖的鬼侍蕴容。 蕴容未与主人言文靖一同前来,却是跟在言文阙身后。 站在上首位置的眠篱,自言氏族人一入殿内,一眼便捕捉到了蕴容。 她与蕴容自慑鬼院择苗会上初见后,便再也未见过面,只偶以黄木信互通,这中间,间隔已有数月。 眠篱一见蕴容的身影,当即面上就浮现出一抹欣喜。 蕴容进门后,眼神飞快地四处偷瞄,像是在找什么人,当她与眠篱视线相交后,脸上顿时也扬起欢喜的笑意。 她所找之人,正是眠篱。 两人会心一笑,交换眼色,都等着一会儿宴会的空隙,再找机会好好说话。 眠篱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只听内侍唱喏声再起。 “仇大人到。” 第118章 宫中夜宴(3)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音刚落,仇凌霜便带着其妹仇云若步入正殿之内。 今日宴会的另一个焦点人物终于到了,已坐下或站着的贵人们纷纷望向门口方向。 仇凌霜依旧如那日与眠篱在胤安郊外处遇到时一般,穿着一身紫色慑鬼服,只是这次他少了那日的风尘仆仆,打扮上多了些细致讲究。 身旁的仇云若眠篱是认识的,今日她穿着简单的碎花浅蓝上襦下裙,小巧而素雅,头上的双鬟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衬着她一张圆脸多了几分讨喜。 仇凌霜游历修行在外许久,此次突然重回胤安,不免又掀起一阵话题。 过去每次仇凌霜回来,都有重要的理由,这次他的又一次归来,众人第一反应便是跟襄族的祭品联系上。 祭品再厉害,终归不过是鬼怪,而对付鬼怪最强的利器,不正是被冠以“最强慑鬼师”之名的仇凌霜么。 而仇凌霜所在的仇族,本就属于皇族一派,他出面来对付祭品眠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之事了。 在仇族之后入殿的是盛族,前来的是盛焯槐、盛夫人阜筱柔和两子盛无郁、盛水羽。 盛族大公子盛明朗并未露面。 盛焯槐入殿后,抬头望向的第一人,便是上首处的襄玉。 两人对视许久,视线在半空中交战数番后,盛焯槐才远远地对襄玉行叩拜大礼,然后入座。 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酉时已至,夜宴正式开始。 身着红纱烟罗衫,头绾青飞天髻的舞女们鱼贯而入,排成数行,待乐声起,云广袖开始翻转飞舞,现场顿时如红云翻滚。 有舞姬被法术托升至半空,身形妖娆扭转飞升至顶端处,从上至下倾洒无数片白色篱花。 在座宾客皆抬头望向上空。 一阵莹白若雪花般漫天飞舞,坠下之时,畅游在波澜起伏不断的红海之中,画面美轮美奂。 殿内乐曲悠然与之相和,引人入胜,有如置身仙境。 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皆叹此景甚妙。 待舞毕后,舞姬退至一侧,上首处的皇帝笑着大声问道:“曲悠舞美,实是相得益彰,太常寺此次差事办得不错,负责这次曲舞之人是谁?” 珞元之着正八品官服出列:“回陛下,是臣!” 皇帝望向殿下躬身而立的珞元之,欣慰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协律校尉珞大人,珞大人不愧是胤安赏美第一人,少年英才,品味卓然,此舞当真一绝啊!” “陛下谬赞,这是臣该做的,陛下喜欢,是臣的荣幸。” “此舞可有名字?” 珞元之愣了愣:“还未,若能得陛下赐名,实乃太常寺之幸。” 皇帝盯着殿下一地的篱花,目光微闪。 他缓缓道:“此舞虽美,却美中有憾,便叫憾篱舞吧。” 赐完名后,皇帝起身离开皇座,朝殿下走去,在一地篱花近前停下脚步。 一名内侍十分有眼色地上前,俯身拾捡起数片篱花,双手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从内侍手心上,随便挑了一朵篱花,近看之下,那篱花的几片花瓣和花蕊皆由素纸折叠而成,根本不是真花。 皇帝脸上并不意外,显然是知道这篱花并非真花,他刚才口中之憾,便指的是此事。 “说起来,胤安的篱花树有多少年未曾绽放了,何时篱花花期再归来,众卿可有人知?” 座下一人突然回道:“襄府之内,可是有一株常年花开不败的篱花树,莫不是那棵树夺走了整个胤安其他篱花树的花期?” 说话之人是阜衡之,上次与荀广彦在荣祥酒楼包厢内起争执的那名贵子。 他今日身穿正四品的官服,坐在那里,比起之前在荣祥酒楼里瞧着,多了几分成熟。 不过他那身官服穿在身上皱皱巴巴,歪歪斜斜,完全失了衣服本身该有的庄肃。 阜衡之话刚说完,坐在他身侧的阜义就冷冷瞪了他一眼,俨然不赞成他突然出头。 阜衡之似是丝毫未将阜义的警告放在眼里,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身子后仰歪斜在坐塌上,一侧肩还靠在站立一旁的一名婢女腰侧,浑身透着十足的纨绔之气。 太华殿内,都是这副懒散德行,着实放肆大胆。 但奇怪的是,在场竟没有任何一名氏族提出异议,甚至皇族的人都未觉此举不妥或不敬,皆是一副习以为常、任由他如此的模样。 由此可见,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眠篱自从上次在荣祥酒楼里,目睹过一番他的嚣张跋扈后,此次也是见怪不怪。 倒是阜衡之才说的话,却让她有些上心。 他口中的那株篱花树,应该就是自己之前住的院子隔壁的篱落院内的那株篱花树。 她自从来胤安后,的确在胤安内很少看到篱花树,但她不曾知晓整个胤安唯独篱落院中的篱花树能开花,其他篱花树皆无花期。 而且那株篱花树竟然四季常开不败。 篱花的花期每年短短几月,怎会常开不败? 这着实奇怪。 皇帝此时又出声:“朕的姑母去世已多年,许是那株篱花树感念姑母对其深爱之情,便以四季不败的花期悼念之,祭情哀思。” 听上去他是在回应阜衡之刚才那句问话,实则是轻描淡写地将他问话中的挑衅之意一笔带过。 阜义也接了话,他口气感慨道:“话说当年兰株公主在世时,襄府之内栽种的篱花遍布,如同篱花园林一般的盛况,当真乃胤安一景,可惜斯人已逝,如今也只剩下那孤零零的一株了。” 皇帝口中的姑母,和阜义提到的兰株公主,皆是同一人,襄玉的生母,襄黔的发妻,襄族已故族长夫人启兰株。 皇帝回到皇座上,饮下一杯酒水,然后目光缓缓投向下首处老神在在、正眯着眼、一副享受模样品酒的襄黔。 他们刚才所谈论之人,是襄黔一生挚爱。 当年襄府满院子的篱花,便是出自他之手,只为博佳人一笑,此事在当时的胤安内还引起了好一番轰动,堪称一段爱情佳话。 但襄黔在听完后,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酒水菜肴上,对两人谈论之事,只做充耳不闻之状,毫不关心。 皇帝眼睛微眯,移开了目光。 他的视线和阜义的在半空对接,相交而过。 两人各自端起面前的酒杯或饮或啄,待放下杯盏时,神色皆已恢复如常。 襄玉身侧的眠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襄玉,见其并无异样,心下微松。 在宫宴上公然谈论已故之人,揭他人之痛,也不知那老皇帝是哀思过甚,无心之中失了分寸,还是有意为之,专戳他人旧伤。 坐在下首处的盛焯槐,刚刚收回望向襄玉的视线,他端起酒杯,小饮一口,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开场舞后,新曲起,另一批舞姬入场,翩翩复起舞。 内侍婢女们上前为端坐在榻几前的贵人们斟酒,酒香顿时四溢,轻歌曼舞,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气氛渐渐温热随意起来。 开始有人起身,朝皇帝、襄玉等位高身尊者敬酒,随后各自端着酒杯开始在席间流窜,热络攀谈起来。 寒暄声、互道礼声、交谈声、笑声,混合着乐音,氤氲一室。 第119章 宫中夜宴(4)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和三皇子因是此次解救身中一月预死咒氏族的大功臣,所以一众得救的氏族们纷纷前往襄玉和三皇子的几前,敬薄酒聊表谢意。 这自然引起皇族一派其他人的不适。 身中预死咒的氏族,大部分是与荀族亲近的皇族一派之人,如今却与对立的襄族和颜悦色、把酒言欢,还一副待襄玉感激涕零、如救世主般的模样。 多年的争锋相对竟在一杯酒之间情势瞬变,让那些并未置身其中的氏族们怎么看都觉得那画面尤为刺眼。 皇族一派的阵营出现了内部松动––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这些皇族一派的心间隐隐浮出。 再说三皇子,歪打误撞地寻了一株延时草,不但让襄族一派欠了他一个大情面,还得了皇族一派里部分氏族的念恩,最终受到两个派系的礼遇,平白捡了个大漏。 素来只醉心奇花异草的他,此番倒是颇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际遇。 有人担忧三皇子会不会生出反超大皇子、夺得将来储君之位的苗头,毕竟让两方派系的氏族皆承他的情,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他利用得当,此事也不无可能。 可转念一想,三皇子到底无根无基,他的生母徐良人已逝,其出身也不过寒门一势微氏族。 母家无实权、无地位,根本翻不起任何风浪。 所以拥戴大皇子的皇族一派的氏族们,并未将三皇子太过放在心上,都是抱着“且让他先风光一二,将来不会成什么气候”的轻视心态。 但这些人中,仍然有一人为此事忿忿不平,这个人就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被三皇子抢走了功劳的盛焯槐。 盛焯槐先前派出卫素和无头鬼首无去半道劫舞姬,却不想兜兜转转,后来又被襄玉的手下殷恒和月如坏事。 再加上鸾昶、寒湛等人在中间插一手,才促成了如今三皇子两面得了好的局面。 三皇子如今得到的,本该是他的才对! 盛焯槐想到此处,放在榻几下的手因不甘紧捏成拳,他的另一只手猛一颤抖,端着的酒杯微斜,里面的酒水便淌了出来。 刚从三皇子和襄玉那处寒暄过来的一名同派系的氏族从盛焯槐几前经过,盛焯槐一抬头,双方的视线便撞到了一起。 那氏族嘴唇蠕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盛焯槐礼节性地揖了揖手,算是打个招呼,便迅速离去。 他们有着不满,尽管在试图掩饰,却又故意在不经意间显露。 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盛焯槐心中越发阴郁。 这些因预死咒差点丧命的氏族们,他们知晓盛族私下对救回舞姬一事的所有动作。 他们不满盛焯槐从中作梗,不顾他们的生死,差点误了解咒的最后时机。 上首位处,待应付完又一批前来敬酒的人后,襄玉突然回头,看向身后早已蠢蠢欲动的眠篱:“我这里暂时无事,你不用一直守着。” 他坐在位子上,一直就感觉到有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经过自己这个障碍物来回交汇着,其中一股出自身后一侧的眠篱,另一股则是下首处言族位子上、伸长脖子不停朝眠篱打望的蕴容。 眠篱早就想找机会离开,无奈一直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襄玉这句话无疑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合她的意。 “多谢公子!”眠篱口气尤其欢快,不待襄玉回应,脚下便生风似的,飞快朝下首处小跑而去。 襄玉望着那道轻盈的红色身影,如同一片红色飞蝶般,瞬间便扑入光影交错、如漫山花海般的夜宴之间,心间突然生出一抹极淡的怅然若失之感。 襄玉眼睑微垂,一汪深墨中闪过片刻的恍惚。 先前为集安一事,两人不欢而散,后来在自己的暗中授意下,眠篱成功救回了集安,她在那之后有来致歉并感谢自己,这原本是祭品祭主和好如初、皆大欢喜之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未觉畅快。 或许是因为,她跟月篱,似乎很是不同。 但是到底不同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 “公子~”一声煽情的呼喊骤然在耳畔响起。 襄玉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面前位置,只见一身雪白衣衫的珞子安不知何时已匍匐到他脚边,正行着叩礼。 珞子安被允起身后,面色一阵激动。 他脸上带着红晕,却透出不正常的灰暗,眉目欢快却显出几分疲态,发丝略有些凌乱,看得出来刻意打理过,但还是掩盖不了额前几缕垂下的发丝正泛着的脏腻油光。 明显多日未洗…… 还有衣衫,虽换了新的,却隐隐嗅出一股馊味。 襄玉身子不自觉地后倾,面上闪过一丝嫌弃。 侧旁的狸奴见此,连忙上前,伸手挡在珞子安与襄玉之间,隔开两人。 珞子安丝毫不介意襄玉对他直白的嫌弃,他眼神可怜楚楚地望着襄玉,如同小狗般,正求着主人的安慰。 “公子此前不在胤安的时日,承宗每日都在思念公子,公子回襄府后,承宗本来打算当日便去拜见公子,谁曾想书院事务突然增多,根本走不开,承宗连续案牍劳形了数日,今日终于得以脱身前来见公子一面,求公子勿要怪罪承宗!” 珞子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诉衷肠,手跟着便朝襄玉的衣角伸去。 襄玉:“……” 一旁的狸奴上前,伸手直接将珞子安的狼爪拦截住,笑眯眯道:“珞二公子,公子往返胤安与晋谷之间不过数日,如今已安然归来,你无需太过挂怀。” “我怎能不挂怀,公子若没我陪伴在侧,光有你这只狸奴,定会寂寞孤单!”说着哭腔又要下来。 “……”襄玉终是忍不住,“其实有你没你,都无碍。” 说完头还侧向一旁,尽量避开直面珞子安身上持续传出的臭气。 珞子安的声音戛然而止,漆黑双眸里刚酝酿出的泪花,卡在眼眶里来回打转,竟有几分惹人怜爱。 下一刻,珞子安突然收起眼泪,原本还带着几分刻意打闹调笑的神情蓦地一肃,瞬间正经不少。 “公子,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忙即将在下月举办的学子会。”珞子安眉宇间的老成慧敏之色复现。 “今年陛下下令让我胤珞书院与国子监一同举办。” 第120章 宫中夜宴(5)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殿内另一处,眠篱正和蕴容躲在角落里,亲密地进行着久违的私话。 “你为何会跟着言大公子前来,你的主人言四公子呢?”眠篱不解道。 蕴容一脸欢悦,一如从前的、温柔如初生幼鸟啼鸣般的声音轻缓地从她嘴里倾吐而出:“我家公子好静,素来不爱出门应酬,本来我今日是来不了的,但我想着兴许能在这夜宴上见着你,便央求我家公子应了我,让大公子带我来参加夜宴,与你一叙,看来我果真来得没错,真的见到了你。” 她说话的时候,乌黑圆亮的大眼中闪烁着欢快的光芒,原本就很有灵气的眼睛越发神采夺目,甚至比之前更加璀璨。 又见她眉目舒展,性子要比初见时活泼出许多,一看就能知晓她在言府的日子过得不错,顺心又自然。 “你在襄府中,过的可还好?”蕴容见眠篱一直盯着她笑,也不多言,便有些担心地问道。 眠篱见蕴容圆润可爱的脸上写满了对我自己真诚的关心,心头一暖,双手握起她的手,柔声回道:“公子待我好,府中上下也待我极好,你别担心。” 蕴容眉头微蹙,看了看四周,确定近处没人,才压低声音,小声道:“整个胤安都在传,说你快要被襄族送上祭台了。” 眠篱一怔。 “还说你跟玉公子他……”蕴容又道,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脸上还蓦地泛起一阵绯红。 眠篱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蕴容贝齿咬了咬粉唇,很是羞怯地越发压低声音:“说你跟玉公子……已有了肌肤之亲。” “阿……眠篱,真的是这样吗?” 肌肤之亲? 就是彼此的肌肤互相亲近的意思咯? 眠篱想了想。 她曾跟公子在他的帐中独处,还被公子抱在怀里…… 这些时候,彼此的肌肤确是亲近过的。 于是,她十分肯定地点头道:“嗯,是有这么回事。” “啊!”蕴容惊得一双大眼霎时瞪得圆圆的,脸色更红了, “你当真……”她有些猝不及防,显然没料到眠篱这般坦率,竟就这么直接承认了。 “怎么了?”眠篱眨巴着眼,不解地看着蕴容。 不过肌肤互相碰触,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吗? “难道你跟你家公子不曾有过?”眠篱不禁问道。 “我……家……公子?!”蕴容惊色更甚,双手猛地捂住嘴唇,一张脸涨得越发红起来。 她拼命摇头,眼神闪烁而慌张:“不敢……不能……不……” “不想吗?”眠篱问。 蕴容动作一僵:“我……” 毫无疑问,眠篱的话戳中她的心事了。 蕴容微低下头,错开眠篱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心里泛起一阵心虚。 这一刻,她不由地有些庆幸眠篱在男女情爱一事上的迟钝。 身侧有一衣着简朴的妇人经过,站在里侧的眠篱刚好与那妇人盈盈相望。 这妇人眠篱认识,是荀族族长夫人玉氏。 眠篱拽了拽背对玉氏而站的蕴容的衣袖,示意她有贵人经过,蕴容连忙回身,两人双双朝玉氏行各自应尽之礼。 待玉氏让两人起身时,眠篱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却不想玉氏竟在她们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叫眠篱?”玉氏笑容温婉,口气温和地问道。 在人类之中,以这般和善亲近的态度对待鬼怪的贵人极少,所以眠篱和蕴容当下都愣了愣,有些意外。 眠篱对玉氏的态度,不由之间,也比待其他贵人多了几分真诚,她躬身恭敬回道:“是,荀夫人。” 玉氏点了点头,朝两人又温和地笑了笑,这才离去。 两人望着玉氏很快淹没在宴会中的身影,蕴容出声感慨道:“这位夫人对鬼怪好生亲和。” “这位荀夫人一贯如此,是位性子极好的贵人。”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从一侧传来。 眠篱和蕴容扭头望去,见到一身绿意、额间生着一朵荷花鬼侍图腾的香寒正站在不远处,对着她二人露出盈盈的笑意。 “香寒!”眠篱面上一喜,她与香寒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香寒走近两人,亲热地拉起眠篱的双手,将她从头到脚好一阵细看,嘴里啧啧道:“好一张美人皮,这一换上,果然就是不一样了,真是让奴家好生羡慕。” “一张皮而已,有什么好羡慕的。”眠篱无奈地笑了笑。 “我可都听说了,就是因为你这张皮,让咱们那位高高在上谁都入不了他眼的胤安第一贵子竟动了凡心,你若嫌弃这张皮,换给我如何,让我也拿去在我家公子身上试试?”香寒眼神暧昧地揶揄道,边说身子还故意朝眠篱挤了挤。 眠篱有些听不懂香寒的意思了,什么叫公子动了凡心? 不知如何作答,她只能一笑带过。 眠篱将香寒和蕴容介绍给彼此,三人几句交谈下来,很快便熟稔开。 香寒手里依旧拿着那方一角绣有鸳鸯交颈戏水图的罗帕,她轻捂着嘴,咯咯地轻笑道:“前阵子奴家还跟我家公子抱怨说胤安突然少了些趣儿,却不想荀府便闹了这么一出。”她们又绕回到了先前提到的荀夫人的话题上。 眠篱和蕴容皆是一副等着听八卦的眼神,有人捧场,香寒自是越发卖力。 “今日你们难道没瞧见那荀府只来了刚才那位荀夫人和荀小公子么,今儿个这等大场面,荀氏一族的正主儿却躲在荀府里不敢出来,还不是教女无方,在胤安出了丑丢了人,脸都没了。” “荀二小姐好像也没来。”蕴容环顾四周,不见荀玉瑟的身影。 香寒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屑声:“跟他们人类眼中的卑贱鬼怪私通,闹得满城风雨,荀族怎么可能还放她出来丢人现眼。” “你可别幸灾乐祸。”眠篱眉梢微挑,望向香寒。 香寒拂了拂手中的香帕,故作不满地觑了眠篱一眼。 “奴家哪儿能呢,我是为那荀二小姐抱不平,愿意跟咱们这种鬼怪搅合在一起,她不失为一真性情的女子,比起某些面上看去端庄贤淑,内心却脏污秽浊的胤安贵女,不知好出多少倍,真是可惜了。”香寒啧啧地叹道。 那日荀玉瑟和她的那名鬼侍被捉奸时,眠篱是目睹者之一,她自是清楚当时知道此事的就那么几人。 按理说,荀族完全可以将这件事捂下来,可为何会传得现在胤安内外皆知呢? 眠篱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看向香寒,不由问道:“你可知荀二小姐与他的鬼侍之事是何人传出去的?” 香寒冷笑了下:“哪需要别人去传,就在正街上闹开了,一路子过去全是围观的人。” 眠篱蹙眉:“正街上?” 第121章 宫中夜宴(6)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香寒见眠篱似是很感兴趣,便将此事的详尽之处皆述了一遍。 原来最初荀族的确正如眠篱所想那般,将荀玉瑟跟其鬼侍荀然苟且之事给压了下来。 府内但凡知晓此事的下人皆被遣散出府,每人还得了一笔封口费,而荀府那数名目睹过整个事发的慑鬼师们,也皆被警告了一遍,不准透露出去半个字。 本来这件事已经平息,如水过无痕般,再无一丝印记。 可谁会料到荀玉瑟不甘心,一天黄昏,竟约着荀然逃出府,企图私奔,结果逃跑途中,两人被府中下人发现,荀族长当即带着慑鬼师追出去,当街将两人给抓了回来。 在街上被抓住时,荀玉瑟还抵死不从,越闹越大,荀族就是再想捂也捂不住了。 荀族长气怒攻心,当着荀玉瑟的面,亲手将荀然斩杀,心灰意冷的荀玉瑟这才被弄回了府中。 之后荀玉瑟便一直被禁足,到现在都没放出来。 而荀族也因为她,彻头彻尾地成了胤安的一则笑话。 眠篱得知事情原委后,心里一阵惋惜。 她无意间看向身旁的蕴容,却见她的神色竟透着哀戚,眼中涌动着淡淡的悲伤,还有一丝挣扎和犹豫。 这模样……仿佛发生此事的人是她一般。 “你怎么了,蕴容?”眠篱有些担忧地问她。 蕴容似是被人刚惊醒一般,身形猛地一颤,她深深抽了口气,抬起头看向眠篱,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正对着蕴容的香寒盯着蕴容的脸,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划过一道了然。 香寒想起一事,问出了跟刚才蕴容一模一样的问题—— 跟襄玉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眠篱给出了一样的回答:“肌肤之亲是吧?没错,是真的。” 香寒的反应跟蕴容的相差无几。 被震惊到的香寒回过神来,面上涌起一阵激动,她抓握起眠篱的双手,放在波澜起伏的胸前,眼中放着光地问道:“玉公子的味道如何?” 眠篱很认真地思索了下。 公子的味道,自然是淡茶香。 于是她又很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是清新淡雅的茶香,好闻,或许也很可口。” 说到可口,眠篱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刚想着要是能吃上一顿生拌黄鱼的话就好了,狸奴就端着一碟子刚剖了腹的鲜活小黄鱼朝她走了过来。 香寒和蕴容随即告辞离去。 “生拌咸香小黄鱼!”狸奴还未走近,眠篱已迫不及待地上前,几乎是用抢的,把狸奴手中的小黄鱼一把接过。 “嗖”的一声,她的身形已瞬间闪出数步以外更隐蔽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狸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哽在嘴边,他看着眠篱,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转身,正要离开,却见眼前刚好走过几道身影。 是数名襄族一派的贵女,正朝着眠篱快步走去。 狸奴脚下一顿,侧头望去。 正吃得犹如置身美食幻境之极乐境界的眠篱,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嫌弃的说话声。 “这一股子什么怪味?”说着啧啧两声,又道,“鬼怪到底就是鬼怪,就算爬上了玉公子的床,沾染了贵气又如何,还不是粗俗不堪!” 眠篱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抬头望去,见一面生贵女,正一脸不屑、如同看蝼蚁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看什么看,瞧你这副贪吃的丑陋嘴脸,跟猪一样,还有你这连皮带骨血跟畜生一般的野蛮吃法,真叫人作呕,恶心死了,在这里平白污了本贵女的眼,看得本贵女都吃不下饭了!” 她边说边作态地拿起一方帕子在鼻间沾了沾,仿佛这样便能阻止她口中的“脏东西”不侵染到她一样。 眠篱抹了把嘴,站起身来,她十分守礼地朝众贵女行了躬身之礼,转身便想离去。 “站住!”发话的那名贵女一个大跨步走到眠篱跟前,将她的去路拦住。 眠篱退后几步,态度依然恭敬:“不知贵女找奴有何事?” “我问你,你这张脸,用了什么鬼魅邪术?” 眠篱抬头,缓缓迎上贵女鄙夷之下,极力隐藏的渴求而探询的视线。 她依旧规矩地答话:“奴身负始祖之血,是血脉使然,并非用了什么法术。” 那贵女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那你使了何种手段勾引玉公子?”神情嫉妒又羡慕。 “勾引?”眠篱愕然,“我为何要勾引公子?” “你……”那贵女以为眠篱是故意的,当即气得直指着她的鼻子,怒道,“大胆!竟敢在本贵女面前放肆,还不给我跪下!” 眠篱眉头微蹙,神情渐冷,盯着贵女一言不发。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那贵女说完,突然一巴掌便朝眠篱呼过来。 眼看那巴掌即将落下,眠篱正在心里计较着躲还是不躲,突然半空出现一只素白的手,将那巴掌制止住。 “这位妹妹,火气这么大可不好,这可还在宫宴上呢。”寒棠梨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骤然出现在贵女和眠篱之间,对贵女缓声道。 那贵女有些恼怒地抽回手,望向来人,看到除了寒棠梨,竟然还有……襄玉! 贵女表情猛一瑟缩,脸上一白,当即对着襄玉的方向跪地叩拜,声音打着颤道:“公子,小女并非有意要为难它,是它先对小女不敬,小女情急之下才……” “对你不敬?”襄玉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漠,“她如何对你不敬?” “它……它……”贵女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公子,”眠篱这时出声道,“这位贵女说奴贪吃,跟猪一样。” “噗~”襄玉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随同襄玉和寒棠梨一道前来的寒玉,站在两人身侧,正微抬衣袖,挡在嘴边,笑声正是她发出的。 见众人皆看向她,寒玉面上一哂,连忙低下头去。 寒玉的笑声原本稍微缓和了越发紧绷的气氛,但因襄玉接下来的话,又瞬间冷下来。 “她就算是猪,养猪的人也是我,你口中的恶心食物,也是我给的,所以,你待如何?”襄玉说完,眼神一瞬不瞬地望向贵女。 阿稻心里惊道:“……我是猪?!” 第122章 宫中夜宴(7)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贵女浑身颤抖起来,身子越发伏低:“小女……小女不敢,公子饶命……” 一直未离去的狸奴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对待这种张口闭口拿鬼怪身份说事的贵人,身为鬼怪的他,自然也是极为看不过眼的。 今日宴会上的吃食皆被煮熟以供贵人们食用,那碟子小黄鱼是公子特地安排他去膳房处取来的,是未煮过、适合鬼怪食用的鱼肉,还特意生拌成眠篱最喜的咸香味。 方才他还准备将公子赐鱼一事告知眠篱,若是自己就那么说了,这贵女也许就听到了,也就会收敛些。 如今这般,倒是刚刚好。 实属自作自受。 狸奴想到此处,微抬头,瞄向被贵人们围在正中的眠篱,笑眯眯的眼角得意地动了动。 不过话说回来,公子对眠篱,当真是上心了。 比如眼下,极少为他人出头的公子,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卷入一群女人们鸡毛蒜皮的争端里。 “滚。”只听襄玉淡淡吐出这个字。 浑身已抖如筛糠的贵女被同行的几名贵女扶起来,踉跄着逃似地快速离去。 寒棠梨看了眼身旁表情已显清冷的襄玉,又看向对面的眠篱,将她打量一二后,对她道:“你是公子的祭品,怎的不在公子身边伺候,却在这宴会上乱跑,若是闯了祸,给公子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 印象里,这是寒棠梨第一次跟她说话。 眠篱朝寒棠梨躬身道:“寒大小姐教训的是,是奴的疏忽,奴知错了。” 寒棠梨眉眼弯起一个适宜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端庄素雅:“你是公子的人,我自然不会为难教训你,我是在好心提醒你。” 她盯着眠篱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又道:“不过你这张脸,的确与先前相比变化巨大,这始祖厉鬼之血,还真是奇特。” 寒棠梨提的“先前”,应是慑鬼院择苗会那次。 那时眠篱初入胤安,离现在已过去数月有余。 寒棠梨望向身旁的襄玉,一双美眸中瞬间染上一层朦胧的羞涩,她口气带着特意的讨好和亲近,还透着几分小心翼翼,软声道:“公子觉得眠篱比起六百多年前的月篱,谁更甚一筹呢?” 又是月篱。 眠篱对别人将她与月篱作比较,已经见怪不怪。 襄玉视线懒懒地投在眠篱脸上,却并不说话。 寒棠梨见此,便不由试探道:“公子曾赞月篱有篱落之容色,想来这眠篱再美,但跟月篱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气韵吧。” 襄玉对此,不置可否。 寒棠梨咬了咬唇,心下一狠,又继续道:“公子,您收这祭品已有数月,不知打算何时将她送上祭台呢?” 襄玉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终于问出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寒棠梨,口气带着漫不经心,一字一顿道:“你的话,是不是有点多?” 寒棠梨的脸色瞬间一阵红白交替,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襄玉丝毫不将就她,看也不再看一眼,直接提步离去,独留她一人站立于原地。 不远处的狸奴连忙跟上。 走了几步,襄玉突然停下步子。 正一脸伤心失落的寒棠梨蓦地抬起头,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和窃喜。 襄玉扭头,果然望向了她的方向,懒懒道:“还不快跟上。” 却是对她身后的眠篱说话。 “是,公子!”眠篱飞快从地上站起来,越过寒棠梨,端着空碟子小跑步到了襄玉跟前。 襄玉看了一眼她满嘴的脏污,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回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寒棠梨望着身形迅速淹没在来往宾客中的主仆三人,眼中刚窜起的流光瞬间黯淡下去。 她放在袖口下的双手逐渐收紧。 站在寒棠梨身后的寒玉,看了看寒棠梨委屈又不甘的侧脸,又看向前方那两道红白身影消失的方向,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襄玉领着狸奴和眠篱准备走回座位,但行至一半,在喧嚣宾客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缓慢悦耳的筝音。 襄玉不禁停下脚步。 侧旁处,筝声发出的方向,周围的宾客自动散开,仇凌霜就地而坐、弹奏古筝的紫色身影逐渐显露出来。 跟上次见仇凌霜相比,撩筝拨弦的他周身少了戾气和杀戮,多了几分文雅、平和。 同是奏出舒缓悠慢的乐音,襄玉弹奏时,是高山流水,自在洒脱之气,而仇凌霜给人的感觉,却是广袤扩土,雄心壮志之意。 筝声渐息,最后归于平静。 顷刻间,那把古筝一闪即逝,已被仇凌霜施法,藏入他的气虚之中。 仇凌霜起身,穿过再次流动起来的宾客,健步朝襄玉和眠篱、狸奴走来。 他今日为配合夜宴,头上换了顶紫玉冠,周身强势霸道的高冷气息再起,华丽俊美的脸庞上,一双出挑的丹凤眼,眼神锐利,再次散发出迫人的冷光。 只是那道冷光在投向襄玉时,气势颓然减弱。 走到近前处,仇凌霜朝襄玉躬身,恭敬问候道:“玉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襄玉承了礼,将他虚扶起,回道:“多谢仇公子挂念,一切皆安。” 仇凌霜目光直接投向襄玉身后的眠篱,又道:“那日下官返回胤安时,在城外见过您的祭品,打了个照面,今日再见,刚巧玉公子也在,便想趁机告知玉公子一事。” 襄玉回身,看了眼眠篱,又转身看向仇凌霜,饶有兴趣地道:“仇公子不妨直言。” 仇凌霜脚下突然后退两步,右手掌伸出,再一抬,手掌上立刻显现出刚才被他收捡起的古筝。 下一刻,他突然伸出左手,对着眠篱的方向,在古筝上猛地一扫而过,浮躁厚重的乐声带着一道蕴含着强大慑鬼法力的白光直指向眠篱,朝她的方向飞射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道白光即将正中眠篱额心处时,另一道白光突然从殿内一处角落凌空而来,两道白光在半空相交,刹那间皆化为虚无,彼此互相抵消掉。 能接住仇凌霜的法光,除了殷恒,再无他人。 殷恒一闪身便到了襄玉近前,眼神戒备地护在襄玉和眠篱身前。 一声气急的咒骂突然响起:“仇凌霜,你竟敢拿你那把破古筝对着公子,嫌命不够长嘛!” 珞子安绕过众人,快步走到襄玉跟前,老母鸡护崽一般将襄玉牢牢地拽到身后,接着骂道:“你以为当了个破院长,就蹬鼻子上脸了,对公子都敢不敬!” 坐在不远处几前的盛焯槐,停下聊天,手端着酒樽,缓缓看过来,嘴里轻声道:“好戏终于开场了。” 第123章 宫中夜宴(8)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两道白光在半空相交,刹那间双双化为虚无,彼此互相抵消掉。 能接住仇凌霜的法光,这世间,除了殷恒,再无他人。 殷恒一闪身便到了襄玉近前,眼神戒备地护在襄玉和眠篱身前。 一声气急的咒骂突然在殿内响起:“仇凌霜,你竟敢拿你那把破古筝对着公子,嫌命不够长嘛!” 珞子安绕过众人,快步走到襄玉跟前,老母鸡护崽一般将襄玉牢牢地护在身后,接着又骂道:“你以为当了个破院长,就蹬鼻子上脸了,对公子都敢不敬! 珞子安素来袒护襄玉,谁要稍加对襄玉有不敬之处,便如同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龇牙咧嘴,露出一副凶相,只差没扑上去把对方的脸抓烂。 只是,仇凌霜根本不搭理珞子安。 皇族一派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模样,而襄族一派则皆面有怒色。 襄玉对襄族一派而言,那是神圣不可侵犯、被他们高捧入云端之人,岂容他造次放肆! 仇凌霜素来对门阀氏族等级观念薄弱,尤其是成为慑鬼师后,更是只知皇帝,不知氏族,说好听点,叫对皇室忠勇,说不好听点,也就一介武夫,毫无大局观念。 但是因他有仇族嫡子这个尊贵头衔,又是天生的慑鬼奇才,这两道荣光加身,所以众人还是高看他一眼,把他所有脱离世俗规则的言行皆归咎于他天生贵胄,特立独行,又有慑鬼天赋,得天独厚,实乃性格使然所致。 比如现下,他竟公然在宫廷夜宴之上,在至尊至贵的玉公子面前,亮出慑鬼法器,还明目张胆地在当着他的面攻击他的祭品。 若不知其性情者,定会以为他是在公然挑战襄玉的权威。 但知其者,便知他不过是直接了当为达目的,宣示自己的态度而已。 殿内的大部分人,皆属于后者。 襄玉体内住着六百多年的灵魂,自是比其他人更为通透。 他抬手示意珞子安稍安勿躁,又令殷恒让到一旁,然后才看向对面几步开外的仇凌霜,淡淡道:“仇公子三句话还未说完,便法器相向,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仇凌霜将手中的筝重新收回气虚之中,朝襄玉拜了拜,神色恭敬道:“刚才下官所做的,便是下官想要告知玉公子之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玉公子见谅!” 襄玉一顿:“你要杀她。” 仇凌霜神色沉着道:“是。” “以何名义?” “为了胤国,她必须死。” 襄玉嘴角扯起一丝讽刺的笑,他把玩着自己的两根手指,指腹来回揉搓,待放下后,才又抬起头望向一脸正经的仇凌霜。 “眠篱。”他口中唤道。 这是襄玉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唤他赐予她的名字。 不知为何,眠篱周身仿佛瞬间被灌入了一股充沛的力量,她上前一步,声音坚定而响亮:“在。” “仇公子要杀你,你如何回答?”襄玉问道。 眠篱看了眼仇凌霜:“奴随时恭候,但奴的命是公子和襄族的,所以奴不会在被送上祭台之前死去。” 襄玉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意,斜睨仇凌霜:“仇公子,这便是我的回答,你可还满意?” 仇凌霜的视线在主仆二人身上逐一扫过,他神色不变,再次对襄玉行了一个躬身之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襄玉望着仇凌霜的背影,一潭墨色中,逐渐淬出一道冷光。 “玉公子,我家公子有请,不知玉公子可得空?”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突然出现,躬身站在襄玉侧旁,低声恭敬询问道。 襄玉眼中的冷光瞬间敛去,他扭过头,望向对方:“你家公子?” 小厮回道:“我家公子是盛二公子。” * 沿着一条石砌小路,循着两岸垂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了只有一盏半悬宫灯的小花园入口处。 灯光微弱若萤火,透着柔和,四下一片幽静。 走在前面的小厮熄灭引路的灯盏,退至一旁,伸手引道:“玉公子请。” 襄玉迈步走入,跟在身后的狸奴刚要跟上,那小厮突然挡在了狸奴跟前:“狸奴鬼侍,请止步。” 狸奴看了一眼前方襄玉逐渐隐没在黑夜里的身影,犹豫了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小花园内,树影绰绰,四周环绕着名花贵草。 襄玉每走一步,便更没入黑暗一分,他能听到自己踩在石板地上软绵轻慢的脚步声,等视线逐渐适应黑暗之后,隐约之间,襄玉能看到一个人影,正负手而立,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 一股凉爽迎面扑来,尽管漆黑一片,但他还是能感到四下草木带来的盎然绿意。 襄玉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人影缓缓转身,一双在微弱光亮下发着淡淡光泽的双眸,静静地望向襄玉的方向。 盛无郁躬身行礼:“玉公子肯亲自独身前来,实乃下官之幸。”低哑虚浮的声音,透着萧瑟枯败之气。 “盛大人,你特地找我来此处,有何要事?”襄玉与他明显不同的清冷音色在夜里响起,衬得夜色更静。 盛无郁走近几步,透过月色和光影,盯着襄玉精致如画般的脸部轮廓,回道:“下官与您此前立下的三月赌约,这第一局,是下官输了。” “你还剩一个月。”襄玉淡淡道。 他转身走到一旁,望着前方更广阔一处,又道:“是你召回了仇凌霜。” 盛无郁沉声一笑,暗哑的声色在黑暗中听着有几分瘆人:“就算我不召他回来,他自己也会回来。” 太华殿上,歌舞升平,酒水和各类美食不断供地继续被送入殿中。 上首处的老皇帝与群臣推杯换盏之间,已有些昏昏欲睡,皇后与众女眷攀谈一阵下来,脸上也起了一丝倦意。 襄玉此刻不在,眠篱不用伺候谁,她的玩心又起,得了狸奴的允许后,出了殿门四下闲逛起来。 这可是她第一次来皇帝居住的群殿,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观赏一番,就太浪费了。 眠篱考虑到方才引起的风波,知晓自己的身份到底不比其他鬼怪,她不敢太过招摇,便一路埋头俯身,飞快地远离人群,打算去寻个相对僻远清净的地方。 最后眠篱停在了一处荷花池旁,静坐在池边独自观起花赏起鱼来。 第124章 宫中夜宴(9)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四下寂静,除了偶尔的虫鸟声,没有一丝其他杂音,清净自然得让人灵台都清明了许多。 刚从喧嚣的宴会上出来的眠篱很是放松地深吸一口气,表情满足又享受。 初夏时节绽开的荷花,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有夜露在纹路清晰的大片荷叶上停驻着,偶有蜻蜓立上头,而后又飞走,荷叶微微摇曳,夜露便也跟着微微颤动,在月色下发着盈盈光泽。 望着月色下,泛着淡淡波光的池面,眠篱凝神细听着池中小鱼的游动,双眼敏锐地判断其移动轨迹,再有耳畔清风相伴,实在是怡然自得。 眠篱正放松时,突然听到有细微脚步声传来,她身子下意识地一紧,刚起身想要隐藏起来,却已来不及。 来人已到近前,跟转身望去的眠篱的视线刚巧撞了个正着。 是三皇子。 三皇子看到眠篱的时候,表情一愣,他显然有些意外,没想到两人竟能在此处遇上。 “阿稻姑娘。”三皇子发出这声轻唤之后,突然一顿,随即改口道,“不对,是眠篱姑娘。” 眠篱上前,对三皇子行躬身礼:“三殿下。” “刚才在殿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你说话,没想到我们竟然在此处碰见了,你是一个人?”三皇子看了看四下,并未发现其他身影。 “是,奴一个人闲来无事,便出来随便逛逛,若是打扰到三殿下赏荷,奴这就告退。”眠篱说完便准备离去。 三皇子连忙将她叫住:“无碍,我来此处并非为了赏荷,你不必着急离开。” 眠篱疑惑。 不是赏荷,那是来作甚? 三皇子笑着解释道:“父皇刚才下令,让鸿胪寺安排燃放烟火。” 眠篱眨巴了下眼睛。 原来如此。 三皇子看着眠篱忽闪忽闪的眼睛,清亮而俏皮,纯粹中却又生美艳,面上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他敛了敛笑,继续道:“我是来这里看烟火的,这个位置,是群殿内看烟火的最佳位置。” “你若无事,可与我一同观看烟火。”三皇子补充道。 眠篱思索道,公子应酬颇多,一时半会儿应该不需要自己侍奉在侧,况且就算自己不在,还有狸奴鬼侍。三皇子提到的烟火,她从未见过,还真有点想瞧上一瞧,当下她心中微痒,便不由道:“那奴今夜就叨扰三殿下了。” 三皇子看着眠篱,露出温润一笑。 四下重新归于平静,眠篱和三皇子并排而站,立在池边,继续观赏池中夜景。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多了个观赏之人,塘中竟有小鱼突然窜出水面,跃至半空,随后又掉落池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在夜色下别有一番风趣。 眠篱忍不住发出惊叹,一旁三皇子也浅笑连连。 眠篱看向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三皇子,心头生出一丝惬意。 她突然想到一事,犹豫了下,开口道:“三殿下,奴前段时日去晋谷时,曾寻了一株三色云昙,原本已是带回了胤安,准备给您,只是不知为何,奴回了襄府,一觉醒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奴猜想多半是在哪里给弄丢了。” “三色云昙?”三皇子惊讶地望着眠篱,神情有些激动,“可是极难寻得的鬼界圣花三色云昙?” 眠篱点头:“正是。” “你是如何找到的?”三皇子急切地问道。 眠篱便将在追回舞姬的路上,如何遇见书鬼书先生,如何与他交易,从而寻得三色云昙的事快速简略地讲述了一遍,但她将自己以骨化灵之事隐去了。 三皇子听完后,面上无不遗憾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是我跟那株三色云昙无缘吧。” “此花通常生长于荒野之上,花身一半巴掌大小,外层有三瓣叶子,呈不停变幻的三色,形若浮云,三叶合拢的中心处,有水色花蕊。”三皇子在描述三色云昙之时,眼中不由地已带上了一层痴迷的光芒。 眠篱眼里写满了佩服:“三殿下当真对花草之事知至详尽。” 他口中所述的与她亲眼所见到的三色云昙,竟完全契合。 三皇子谦虚一笑:“我除了这个爱好,也并无其他专长了。”说到此处,他又微微叹息道,“只是无法亲眼目睹那三色云昙的美景,实是一则憾事。” 见三皇子如此,眠篱心中不由生出歉意,她脱口而出道:“三殿下放心,下次奴定会另寻一株不逊于三色云昙的奇花异草赠予您。” 三皇子愣了愣,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温和又开心的弧度:“如此便多谢了。” “那是自然,毕竟这是奴曾对您承诺过的。” 看着眠篱眼神里透出的专注和坚定,三皇子不由问道:“你如此守诺,对玉公子的承诺,也定会始终如一的坚守吧?” 三皇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继续道:“比如,一直作他乃至襄氏一族的祭品这一承诺。” 眠篱点头应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吗?”三皇子若有所思。 眠篱此刻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但这丝怪异跟三皇子无关。 她与三皇子从见面起到现在,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躲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她能感应到隐藏之人带着人气,是一个人类,而且是一个贵人。 这个贵人身上散发出的人气,并无恶意。 她方才在与三皇子交谈过程中,眼睛曾紧盯着人气传来的方向—— 身后的假山处。 但并无所获。 眠篱抬头,再次朝那假山处望去。 这不望还好,一望就吓了她一跳,月色下,一双透着暗光的眼,刚巧跟自己的撞上。 眠篱蓦地转身,想要看个仔细,那双眼的主人却飞快地躲回了假山后面。 就是她! 一直在偷窥他们! 眠篱正要施法瞬移,将那偷窥之人揪出来,突然假山后传来一阵脚步,紧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一个人乱跑什么,让我到处找!”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眠篱觉得很是熟悉。 假山后一阵橘光晃动,已有三人走出。 而且正是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第125章 宫中夜宴(10)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走在最前面是一个内侍,他手提着一盏橘色宫灯,在为身后的两人领路。 走在后边左侧的那个男人,也是刚才发出声音之人,竟然是盛水羽。 跟在盛水羽身侧的是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透过她的那双眼,眠篱一眼就认出,她正是方才与自己视线相撞之人。 眠篱曾在荀玉瑟的及笄礼上见过此女,她是荀玉瑟的堂姐荀韵柳。 三人身影离眠篱和三皇子越来越近,双方将彼此也彻底看了个清楚。 盛水羽到了近前才认出眠篱和三皇子,他神情一怔,视线直直地落在眠篱的身上,随即眼中散发危险的光芒。 盛水羽抬手,示意前面带路的内侍停下。 “竟然是你。”月影之下,盛水羽那张惨白的脸,看上去一如每次见到的……瘆人。 他接过内侍手中的宫灯,特意凑近眠篱一些。 他的双眼,依然透着阴冷,在橘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诡异的冷光,如蛇的视线,滑腻地迅速纠缠上眠篱的全身。 眠篱心中一阵不适。 待将眠篱全身上下看了个透后,盛水羽才收回视线。 他缓缓闭上双眼,就着眠篱身上的气味深吸一口气,感叹道:“鬼气浓郁充沛,玉公子将你豢养得着实不错。”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眠篱阴冷一笑。 盛水羽脚步一提,还要继续凑近。 三皇子突然伸手,一只手臂挡在眠篱身前,身子跟着略一移动,顺势站到了眠篱跟前,将眠篱护在身后。 盛水羽脚下动作一顿,视线在三皇子和隐没在他身后、只能看到半侧肩的眠篱之间来回转了几转。 他先是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随后似是悟到了什么,发出几声阴恻恻的了然笑意:“原来如此……” 盛水羽的双眼中突然绽放开激动兴奋的光芒,橘光将他的半张脸照得越发可怖,他半斜着身子,绕开三皇子的阻挡,一双如蛇的眸子直直地盯住其身后的眠篱,阴笑道:“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兴奋了。” “原本我还在苦思冥想,怎么把你夺回来,这下我改主意了,果然你只有留在玉公子的身边,才能发挥出你真正的价值,我一直在旁边关注着你,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哦。” 一击话语砸在眠篱的耳侧,眠篱只觉一阵阴风刮过自己全身,有些入骨的寒意。 盛水羽说完,又重新站直身子,将宫灯扔给身侧的内侍,提步离去。 内侍在前照灯,紧跟上去。 走在最后的荀韵柳,离开时,视线飞快地从三皇子和眠篱的身上飘过,眼中闪过混杂着几种情绪的复杂之色。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时,眼中有一道刻意隐藏却还是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嫉妒。 望着荀韵柳愈行愈远的身影,眠篱面上闪过疑惑。 突然,她眼睛一亮。 她想到,方才在太华殿上,一直呆在盛水羽身边的荀韵柳,曾数次视线飘向三皇子。 眠篱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视线,是自己与三皇子在大殿上初见、短暂的视线交汇时,荀韵柳曾看了自己一眼,当时还有些心虚地别开了。 之后有几次,眠篱不经意间,总能看到她的眼神一直四处飘忽着,而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每次总在有三皇子的方向。 比起先前,对男女情爱已更加敏感和了解的眠篱,此刻清楚地知道,荀韵柳正爱慕着三皇子。 “她是盛三公子的正妻,荀玉瑟的堂姐,出自荀族旁支。”三皇子以为眠篱不识荀韵柳,从旁解释道。 眠篱一怔,突然瞪大双眼。 荀韵柳竟然是有夫之妇?! 还是盛水羽那个大变态的妻子! 眠篱登时张大了嘴。 三皇子见眠篱反应如此大,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眠篱连忙摆手,有些张口结舌:“没……没事……” 荀家的这两位小姐,一个跟自己的鬼侍私通闹得满城风雨的荀玉瑟还不够,现在又出了一个明明是有夫之妇,却暗暗爱慕三皇子的荀韵柳。 这荀族的家风,是不是该正一正了? 三皇子哪里知道眠篱此刻内心犯的嘀咕,他面露关切,追问眠篱:“你当真没事?” “真的没事,多谢三皇子关心。”眠篱看着三皇子,笑了笑,内心轻嘘出一口气。 突然,她视线一顿,停在了三皇子头发的一侧。 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根草屑。 眠篱伸手指了指,提醒道:“三皇子,你的头发沾了草屑。” 三皇子一愣,伸手去摸,却怎么也够不到,眠篱看得急了,便道:“奴来帮你。” 说完便凑上前,伸手去捻那草屑。 不远处的走廊上,两道身影正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专门掌灯的狸奴,他手提着发着莹莹白光的白玉羊角灯,跟在后面的那道白玉色身影,襄玉无疑。 襄玉脚步轻慢而悠闲,与盛无郁会面后,如同游园般,折返回太华殿的路上,一路闲庭信步,四处观望夜景。 他的视线很快便落在了不远处的荷花池边,那两道凑得极近的身影上。 夜色暗沉,看得不甚清楚,只能隐见是一男一女,襄玉视线从两团黑影上滑过,不甚有兴趣地看向另一边的风景。 眼看着那条走廊即将走出头,突然不远处平地而起一个“嗖”的尖锐长声,接着一条长窜火光飞速升腾至上空,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在夜空中绽开出一大朵似雏菊的硕大烟花。 襄玉的脚步不由停下,转身望向烟花处。 前方掌灯的狸奴恭敬地候在一旁。 头顶巨大的一片黑幕之上,连续绽开出无数朵大大小小的花硕,繁花锦簇,迸发绽放声不断。 眼前的天地,被映照在一片亮堂之下,无数霞光倒映在襄玉的一汪墨潭之中。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舒逸的笑容。 花火渐成常态,襄玉缓缓收回目光,他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前方的荷花池边划过时,突然顿住。 他看到…… 一身红衣的眠篱,和身穿青色锦衣的三皇子肩并肩站着,两人正齐齐仰头望着上空。 第126章 宫中夜宴(11)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的侧脸在烟火下尤为清晰,眉眼盛满了欢喜惬意,嘴角的笑容开得极盛,简单而纯粹,美艳又华丽,整个人看上去比那烟花还要绚烂多彩。 三皇子眉目清秀隽雅,神态平和,脸上一直挂着清浅温润的笑容,每当身旁的眠篱说了什么,他总是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回应,偶有未听清之处,还会特意低垂下头去,侧耳细心聆听。 少女笑靥如花,少年温润如玉,两人俨然一对天生璧人,看上去好不般配。 走廊一处,突然传来一声参拜:“参见玉公子!” 此时烟花已入尾声,不似刚才那般声声震天响,这参拜声不大不小,刚好让不管是襄玉这头还是眠篱那头都听得清楚。 襄玉蓦地回过神来,他收回目光,扭头望去,只见荀广彦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宫灯,正站在走廊处几步以外,对着自己盈盈而拜。 “公子!”眠篱的惊喜声响起。 一阵轻快地脚步声迅速靠近,眠篱已到了襄玉跟前。 她朝襄玉躬身拜了拜,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欢喜。 襄玉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向荀广彦:“荀小公子可是有事?” 荀广彦俯身道:“没事,只是刚巧看到玉公子,想打声招呼。” 襄玉似笑非笑,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然后望向不远处荷花池边的三皇子。 两人对视一瞬,三皇子朝襄玉躬身行礼。 只是不想三皇子这身子才刚躬了一半,襄玉竟面无表情地直接回过头,径自离去。 余光中觑到襄玉这个动作的三皇子不禁愣住。 自己刚才,是被无视了? 荀广彦望着襄玉、狸奴和眠篱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三皇子走近荀广彦,也望向襄玉主仆三人离去的方向,有些不解道:“玉公子好像不太待见我?” 荀广彦看了他一眼:“不是好像,是确实。” 三皇子:“……” 沿着石阶向下,进入另一条走廊,此处灯光更甚,明亮许多,已是接近太华殿。 襄玉突然停了下来,对身后的眠篱道:“你去膳房帮我取一坛宫中陈年酒酿,带回襄府。” 眠篱心里有些奇怪。 公子何时爱喝酒了,襄府的酒不香么? 但她还是照做,告退离去。 等眠篱走远,狸奴面带疑惑:“公子,襄府不是一向只供呈您亲手酿制的篱花酒么,怎么突然要……” 话还没说完,襄玉突然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狸奴神色一僵,声音卡在喉咙,再也挤不出半个字。 静了一刻,却听襄玉懒懒答道:“一时兴起,不行么?” 狸奴偷瞄襄玉,眼神里明显地写着“不信”。 罢了,您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狸奴笑眯眯,嘴上连忙应道:“行,自然是行的。” 眠篱从宫中的膳房处取了一坛几百年的陈年酒酿,对方一听是襄玉来取酒,当即把这坛年份最久的一坛从最深的酒窖内搬了出去,给酒的老内侍还说就连整日坐在太华殿的那位都还未曾喝到过。 眠篱道谢后,抱着酒坛子赶紧往太华殿赶。 一路人都没什么人,夜宴在一场烟火会后,快要接近尾声,内侍宫婢们此时都围着太华殿内的众贵人们,准备伺候着引他们出宫。 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眠篱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从宫中膳房走回太华殿,途中要经过一片假山石林,平日是宫中妃嫔们打发时间的游览之地。 若是从那处直接穿过的话,可以省下去太华殿的时间,但一般宫婢和内侍都不会这么做,因为怕惊扰了贵人。 但眠篱并不知情,刚才她前去膳房时,便走的是这条近路,回来时,自然要沿原路返回。 夜里的假山石林,尤其寂静,方才眠篱去时经过此地,还是漆黑一片,回来时,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人在东南西北四角各燃起了几盏宫灯。 影影绰绰,欲盖弥彰,气氛比来时,竟多了几分阴森诡异。 眠篱穿梭其中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比来时,似乎更静了。 眠篱心下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脚下步子更是生风般地前行。 走到一半的时候,一处山洞内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还断断续续的有惊慌声和求饶声混杂其中。 进宫前狸奴便交代过她,宫中怪事多,装眼瞎耳聋少掺和,眠篱身份特殊,更是应该注意。 所以当眠篱听到这些声响后,并未打算停下脚步。 但是那声似是越来越明显,最后眠篱竟能听清楚洞内的对话声。 只听最初发出声音的女子哀求中带着威胁,口吻似是痛诉:“大哥,我可是你亲妹妹,你怎能做出这等龌龊事,难道就不怕我告诉父亲?” “小妹,你就从了大哥我吧,我都馋你身子好久了,大哥快憋出病了,你就心疼心疼我可好……” 接着那女子的挣扎声和求饶声又传来。 “大哥,你不要这样,大哥,救命啊……救命啊!” “别喊了,我把这一片都清干净了,你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应你,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我可是等了盼了好久了,洞房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 眠篱的脚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听得清清楚楚,那男声,是阜衡之! 竟然连他亲生妹妹都欺负! 眠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她抱着那坛百年陈酿,直接闪现到了山洞口前。 洞口外,站着两个高大的黑影,再走近些,发现此二人身着内侍服,正把守在洞口处。 看守洞口的两名内侍一见眠篱,面目凶狠地便要过来将她擒拿住,眠篱手中立刻飞射出两道血红法光,将两名内侍弄晕过去,当即倒在了地上。 许是动静太大,在倒地声响起的同时,洞内传出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外面怎么回事?”很快,洞内传来阜衡之的询问声。 声音里嚣张跋扈,还带着不满好事被人打断的不耐烦。 眠篱抬脚越过倒在地上的两具内侍身体,弯下身子,进入狭小的洞口。 第127章 宫中夜宴(12)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与洞外相比,洞内明亮出许多。 四周每隔一段距离燃着一根宫烛,映照得洞内灯火通明,四下干干净净的,地上铺着上等的丝被,一旁还有矮几等简单基本的室内陈设。 床被旁有一盏貔貅青铜香炉,里面正焚着气味怪异的淡香。 这洞内,无半点山洞应有的野生气,反倒是生活气息十分浓郁,一看就有人常来此处。 洞内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气味,脂粉气、酒气、焚香气,还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气息,眠篱暂时无从分辨。 方才从外面看不过一狭小洞穴,没想到内里竟别有洞天。 眠篱这时将视线投向正躺在丝被上衣衫不整的两人,男的果然是阜衡之,他此刻满身的酒气,原本穿着的那件正四品的官服越发皱巴,领口处已敞开大半,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情欲气息,一双眼通红,正死盯着眠篱。 而被他压在身下,一只手臂还将其掣肘住的少女,此时上身被扒得只剩一个浅红底青色荷叶绣图的肚兜,发髻凌乱,还有几撮头发垂在额前,脸上全是泪痕,一双眼已哭得通红,娇弱得引人怜爱。 少女眼神楚楚地望着眠篱,眼中闪烁着求助和希冀的光芒。 “你是玉公子的那个祭品?”阜衡之终于认出了眠篱。 阜衡之猛地坐起身,眼中露出狂喜之色:“我今日这是走了什么大运,竟又来了一个!” 今夜在大殿上时,从眠篱进入殿内后,阜衡之便注意到了她,无奈她是玉公子的祭品,他不敢起多的心思,却不想现在竟主动送上门了。 阜衡之朝眠篱快步走来,阿稻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迅速升起的新一股炙热和欲望。 阿稻眼中狡黠之色一闪,原本的警惕和厉色瞬间敛去,嘴角微弯,一抹娇媚的笑意已浮现在她的面上。 眠篱故作惊讶道:“您可是阜衡之阜大人?” 离眠篱只有几步远的阜衡之停下脚步,双目灼灼放光:“没想到你竟认得我,小美人,知道我是谁,还不快从了我。” 阜衡之说着便朝眠篱扑过去。 眠篱抱着酒坛子,身子一闪,躲到一旁去:“阜大人就这么着急?” 阜衡之眼中淫光大放:“有美如斯,如何能不急?”跟着又朝眠篱扑来。 眠篱刚要转身再躲,却不想身后的头发突然被阜衡之揪住。 头皮一阵麻痛,眠篱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不得不正对阜衡之。 “还想往哪里逃?”阜衡之直勾勾地望着眠篱,紧抓着眠篱头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半分。 阜衡之说着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散发着浓郁酒气的嘴眼看就要凑上来,眠篱暗中施法,阜衡之拽住眠篱的手臂一酸,一下子松了开来。 眠篱趁机从阜衡之怀中退出,脸上的笑意撤去:“阜大人,你在这山洞里欺负自家亲妹妹,就不怕奴去太华殿告诉所有人?” 阜衡之神色一变,看了眼自己因酸麻垂下的手,眼神冷下来:“你敢!不过一区区鬼怪,竟还敢威胁本太仆寺少卿!” 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的神情。 眠篱心中生疑,难道自己先前的判断出错了? 此前在荣祥酒楼里见过阜衡之和荀广彦起冲突,眠篱直觉他不过是一个仗势欺人、色厉内荏之人。 怎么自己威胁他,他竟然一点都不怕? 眠篱的视线从正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偷看他们这边的阜水画扫过,又在屋内四下飞快地看了一遍。 不经意间,她从余光中察觉到阜衡之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眠篱猛一回头,给阜衡之一个措手不及,直直地看向他,阜衡之的目光退闪不及,跟眠篱的当即撞上。 阜衡之面上突然莫名的一虚,下意识地竟侧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眠篱心中更觉异样。 这个阜衡之,他的反应,不太对劲…… 眠篱眼神微眯,打算再次看向洞内四周,她的目光刚要投向一侧,阜衡之身子突然一动,飞快地挡在了她跟前,阻隔开了她的视线。 眠篱一怔。 阜衡之这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眠篱怎么想也想不透,索性便不想了,她不想做过多纠缠,当即伸手朝阜衡之面上一拂,阜衡之便昏倒在地。 眠篱快步走到瑟缩在一旁一直不敢出声的阜水画,一只手因为抱着酒坛子,只能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她扶起,并帮她穿好衣服。 “奴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阜水画站直身子后,却不动,她轻柔地推开眠篱,面露感激道:“多谢你出手救我,你先走吧,不用管我了。” 眠篱愕然,看了眼她周身的狼藉,刚想询问,但转念一想,人类氏族素来讲究颇多,自己若插手太多反倒惹人嫌,点到即止,许是最好。 便道:“是,那阜小姐保重。” 眠篱转身要走,阜水画突然又叫住她,又道:“你可以……别将此事告诉别人吗?” 女儿家尤其注重清白名声,这点人类世界的规则,眠篱还是知晓的。 她点头应道:“好,奴不会说出去,阜小姐放心。” 阜水画朝她感激一笑:“多谢。” 眠篱朝阜水画行躬礼后告退离去。 她抱着一坛子酒飞快地朝太华殿继续行去,抵达时,却并未见到襄玉和狸奴,眠篱在殿内外找了个遍,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玉公子和狸奴鬼侍还未回殿内,想是又在哪处暂停赏景了。”眠篱询问的内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答道,“可要我前去找找?” 眠篱:“不用了,我在此处等他们就好,多谢了。” 内侍客气一二,然后转身离开。 眠篱抱着一坛子酒出了太华殿,因为从她进入殿内,周围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都锁定到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眠篱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廊下有一处僻静地,便提步走了过去。 眠篱将一坛子酒放在一侧,身子刚坐下去,突然就看到一群人来势汹汹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眠篱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立刻从地上站起身。 第128章 宫中夜宴(13)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那群人走近,眠篱看到为首的,竟然是刚才被自己施法弄晕的阜衡之,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几名贵子外,还有两名慑鬼师。 阜衡之双目释放着强烈的戾气,眼神似是要把眠篱吃掉一般,刚走到眠篱跟前,就指着眠篱,朝身后的几名慑鬼师吩咐道:“把它给我抓起来!” “是!” 这两名慑鬼师皆是仅次于隐士者的隐修,法力强大。 眠篱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当即摆开架势。 她可没打算束手就擒。 慑鬼师从气虚中化出法器,朝眠篱冲来。 眠篱迎面而上,与此二人对战。 先前因与修刹鬼对战,眠篱信心大增。 今日这两名隐士者主动挑衅,刚好可以再探下自己的实力。 眠篱手中飞快凝聚出一把刀状的血红色法力束,只待两名慑鬼师靠近的一瞬刺出。 只是没等双方对彼此进行实质性的出手,却被一个骤然出现的声音打断。 “住手!”一身玄青色锦衣的荀广彦从不远处疾步而来。 走到近前,荀广彦朝阜衡之拱手道:“阜大人。” 阜衡之斜着眼看荀广彦,一声重哼:“怎么又是你?”口气满是讥讽道,“你这声大人我可担不起。” 荀广彦嘴角轻扯了扯,并不打算跟阜衡之又生出一场口舌之争,他只看向眠篱,道:“玉公子正在找你,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眠篱迎向荀广彦的目光,见他眼神微闪,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眠篱一愣,明白了荀广彦是有意在帮自己脱身。 她看了看身前的两名慑鬼师和阜衡之,对荀广彦道:“是,奴这就过去,多谢荀小公子告知。” 眠篱抱起放在地上的酒坛子,打算从无人阻拦的左侧离去,却不想步子还未迈出,却被跟着阜衡之一同前来的其中一名贵子拦住。 “去哪儿呢,小美人,咱们可又见面了?”对方身着枣红锦袍,挡在眠篱面前,双目散发着令人极为不舒服的放肆目光,在眠篱身上来回打转。 眠篱认得此人。 之前和殷恒前往慑鬼院与鸾大人碰头时,殷恒在走廊处被三名贵子刁难,那领头的盛族旁支贵子与此人是同一人。 今日他还是穿着这一身招摇的枣红色,嘴里说出的话混合着酒气全部喷到了眠篱的脸上:“不过一月不到的时间,你竟面目大改,玉公子可真是艳福不浅,随便一个祭品都是个绝色。”依旧是之前那副纨绔的德行,难不怪跟阜衡之同流合污了。 眠篱退后一步,眼神冰凉:“还请贵人让道,去晚了,公子就等急了。” 枣红色贵子仿佛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般,突然大笑起来:“玉公子还能着什么急,你不是都入了玉公子的睡帐,爬上了玉公子的床了嘛,你们日夜颠鸾倒凤,沐鱼水之欢,不差这点时间吧。” 说到最后,脸上的淫秽色态已尽显。 一旁的荀广彦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蹙。 眠篱对男女情爱知之不多,但该贵子吐出的每个词的含义,她都理解得明明白白。 自己的名声无所谓,可公子的名声不能被辱。 当下,眠篱不由冷冷辩解道:“奴与公子清清白白,你这般说,可是在公然辱没公子!” “你装什么贞洁妇,不过就一低贱鬼怪,玉公子的枕边人,我们今日也想试试是何等滋味。”说着便要上前去抓住眠篱。 眠篱连连后退躲闪,那枣红色贵子几次出手都没讨到好。 荀广彦这时站到眠篱和枣红色贵子之间,将两人阻隔开。 “够了,退下!”荀广彦一张透着稳重之气的娃娃脸上生出一丝阴鸷,盯着枣红色贵子低声呵斥道。 那枣红色贵子面上一怯,偷瞄向身旁不远处的阜衡之。 阜衡之发出一声轻嗤,看着荀广彦道:“荀小公子,好大的威风啊,这还没成接替你家老子族长的位子呢,怎么就扮上了,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就别在这凑热闹了。” “你……”荀广彦气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胸口处突然受了阜衡之一掌,被猛地一把推开到数步之外。 荀广彦跌坐在地。 阜衡之突然发出一声厉喝:“给我上!出事了老子顶着,谁今儿个治住这祭品,重重有赏!” 听到此话的贵子,神色皆是一震,跃跃欲试。 那枣红色贵子脸上的怯色瞬间消退,跋扈嚣张的气焰窜了出来,他不再犹豫,直接伸出手朝眠篱的胳膊抓去,扑了个空,便朝两名隐修者大叫:“还愣着干嘛,快来帮我啊!” 两名慑鬼师互看一眼,用法器射出数道法光,朝眠篱飞去,眠篱身形敏捷地左右闪避,在两人还未察觉时,已几步到了他们身侧。 不等其反应,眠篱化出一道血红法光,直朝两人肩上劈去。 两名慑鬼师神色一变,闪身至半空,躲开眠篱的偷袭。 眠篱飞身跟上,再次主动出招。 双方在半空开始缠斗。 漆黑的夜空中,只能看到一道红光与量道白光纠缠的轨迹。 阜衡之抬头望去,得意道:“敢跟我斗,也不看我……” 话还未说完,他嘴角的笑突然僵住。 只见两道黑影正从上空直坠而下,狠狠地摔绊在地,正是那两名隐修者。 在场众人神色大变。 不过须臾,怎么就分出了胜负,而且胜出者竟然还不是那两名隐修者?! 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两名隐修者躺在地面上,痛苦哀嚎着,眠篱缓缓从上空降落于地,她此刻整张脸上焕发着兴奋欣喜的笑意。 别说周围其他人,就是她自己,都不曾知晓,自己的法术,不知何时竟如此厉害了! 果然是只要能击败四大厉鬼之一的修刹鬼,法力就定不会太差。 “你……你的法力……”上一刻还胜券在握的阜衡之,这一刻已经怂了,他手指着眠篱,眼中带着震惊,脚下步子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眠篱根本不理会阜衡之,她走到一旁,捡起放好的那坛子酒,转身准备离去。 “你……你给我站住!”身侧突然传来那枣红色贵子一声大喊。 眠篱看了他一眼,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视线里蓦地出现一根发着白光的绳索,正自自己头顶上方落下。 眠篱心头一凛,是缚鬼索! 第129章 宫中夜宴(14)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刚想躲开,却晚了一步,那绳索已碰到眠篱的肌肤。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周身已被缚鬼索紧紧地捆缚住,眠篱挣扎了几下,越挣扎那缚鬼索收得越紧,最后根本再无动弹之力。 眠篱身子一歪,摔滚到了地上。 藏在暗处的一名隐名者现身,朝那名枣红色贵子走去,揖手恭敬道:“公子,抓住了。” 枣红色贵子欣喜地让他起身,然后小跑步到了阜衡之身边,十分狗腿地向其邀功。 谁都没想到枣红色贵子竟然还使出这一后手,这名隐名者何时埋伏,何时出手,他们竟无从察觉。 阜衡之面色稍济,对枣红色贵子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如同施恩般地说道:“做得好,做得不错!” 枣红色贵子闻言,脸上笑得都生出一朵花了。 得意和不可一世重新回到了阜衡之的脸上,阜衡之抖了抖一身歪斜皱巴的正四品官服,大跨步走到被捆缚成一团躺在地上的眠篱跟前,一脸的扬眉吐气。 他抬起右腿朝着眠篱的后背踢了一脚,不重不轻,口中骂咧道:“要不是你这张皮囊是爷的菜,今天非踢死你不可。” 荀广彦眉头紧锁,心里一阵盘算,他脚下步子放轻,缓缓后退,打算去通知襄玉,只是刚转身,视线触及前方一处黑暗与光亮交接之处时,身子蓦地停下。 这头阜衡之还在继续,他从旁抓起眠篱带来的那坛子酒,高高拎至上空,然后一松手,酒坛子直坠而下,摔碎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酒水从碎瓷间流淌蔓延而过,香醇沉厚的酒气四溢散开。 阜衡之大仇得报的一脸爽快意,重新走回到眠篱身前,蹲下身,一把狠狠抓起她耳后的一撮下垂的长发。 这个动作刚做完,他的身后,便响起一阵抽气声,伴随着的,还有人群迅速移动的声响。 阜衡之虽听到了一点动静,但懒得回头,他此刻正享受着欺凌眠篱的快感,哪有心思去管旁的。 阜衡之维持着单手揪住眠篱头发的姿势,口中又道:“你真以为你是玉公子的人,我就不敢动你?襄族气数将近,很快便是我皇族一派的天下,我对他何惧之有?” 眠篱头皮一阵痛,但她咬着牙不说一句话。 阜衡之见了,心头徒然升起一股征服欲望,他刚要一巴掌朝眠篱的脸上抡下去,手却在挥出一半之时,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阜衡之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一张狸猫脸,近在眼前。 阜衡之心头一凉,朝他身后看去,果然看到那道让他最为畏惧的白玉色的身影。 阜衡之心尖开始剧烈打颤,他眼中怯意顿生,强迫着自己的视线继续朝上看。 下一刻,他和襄玉居高临下看过来的冰冷视线遥遥对上。 襄玉一双深色墨潭之中,正在酝酿着如千年寒冰般的强烈冷意,如烟似雾之物呈风卷云涌之势,仿佛随时会化成两条巨龙,自深潭中一跃而过,瞬间吞噬掉眼前的阜衡之。 “玉……玉公子!”阜衡之喉咙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带着深深的胆怯和颤意。 狸奴将握住的阜衡之的那只手放开,退至一旁。 襄玉神色冷然地看着一地破碎的酒,然后看向眠篱周身的缚鬼索,还有阜衡之依然揪住眠篱头发的手。 他眉头一蹙,清冷出声道:“还不松开你的脏手,难道要我帮你砍掉不成?” 襄玉素来说话彬彬有礼,一向是各大氏族看齐的标杆人物,就算是极度愤怒之时,也都维持着尊贵而体面的氏族气度和仪态,何时像现在这般口吐恶语。 在场众人皆已神色变幻。 襄玉如此异状,定是气极怒极了,素来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阜二公子阜大人,看来今日要遭殃了。 眼见情势严峻,跟阜衡之一伙的几名贵子交换眼色,其中一名偷偷溜走去搬救兵,另几个则寒蝉若噤,随行的下人和侍卫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皆垂缩着头。 却说阜衡之,在襄玉那一句出人意料的威胁话语说出后,吓得立刻便松开了眠篱的头发。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次闯了大祸,但到底还是平素被娇惯太甚,不知天高地厚,心头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襄玉就算再愤怒,难不成还敢杀了自己不成,自己身后可是有盛族、阜族、皇族这好几座大靠山。 这么一想,阜衡之又没那么怕了,脸上的惧意淡了些,又带上一丝吊儿郎当的纨绔气。 他起身,走到襄玉跟前,朝襄玉行完躬身礼,然后问道:“您怎么来了?”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尽管有些勉强。 “是谁打碎了我的酒?”襄玉开口问道。 阜衡之身子一僵。 “谁用的缚鬼索?”襄玉发出第二问。 枣红色贵子和他身侧的那名隐名者面色俱变。 襄玉缓缓转身,看向站立成一团的众人,眼中寒光隐现:“不说,你们可就都没命了。” 语气轻柔如浮毛,语调悠慢若渠水。 合而聚之所成的话语,却是催命之言。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有一名贵子突然指着枣红色贵子的方向大叫:“缚鬼索是他的鬼侍干的!” 枣红色贵子下意识地想要争辩,但一对上襄玉那双深漆透墨的寒星双眼后,吓得当即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身侧的隐名者早已耐不住,“嘭”的一声,额头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惊恐道:“玉公子饶命,小人都是奉命行事,听我家公子的,求玉公子开恩……” 求饶声还在继续,襄玉看向身旁的狸奴一眼。 狸奴会意,手里凝聚起一抹绿色法光。 “玉公子您是胤安第一贵子,若杀了小人定会污了您的……”隐名者的求饶声未尽,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沉沉的闷哼声。 一道鲜血自他的嘴角流出,他缓缓看向自己的胸口处,包裹着绿色法光的狸奴的一只手正自他的身后而出,贯穿他整个心脏位置。 狸奴的手猛地一把抽出,一个血窟窿赫然出现在那隐名者的胸口处,汩汩鲜血自窟窿口正不断流出。 第130章 宫中夜宴(15)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隐名者瞪圆了双目,难以置信地望向襄玉那张在月色下发着莹莹微光、淡若神明的脸,一丝惊惧爬上他的眼,迅速蔓延遍及全身。 他身形剧烈一抖,缓缓斜倒在地上。 死不瞑目。 在场之人,个个神情皆已染上了一层灰白的惊恐之色,眼前血腥一幕,任谁也不会想到竟出自高雅矜贵的襄玉之手。 枣红色贵子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整个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襄玉缓缓走到他身边,问道:“知道是谁打碎了我的酒了吗?” 枣红色贵子冷汗涔涔,双目猩红,眼眶润湿,他牙齿打着颤,缓缓回头望向阜衡之。 阜衡之此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整个人正陷入一种惊愣和茫然交加的情绪状态里。 枣红色贵子见此,心里飞快地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斗争,最终下了决定。 他突然匍匐于地,爬到襄玉跟前,叩身拜下,道:“玉公子………在下……不知。” “哦?”襄玉嘴角浮上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可真是遗憾。”襄玉话音落下,狸奴已手起光落,枣红色贵子的一整颗头颅直接脱离颈项,随着凌冽的绿色法光飞了起来。 悄无声息的,都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叫,头颈便已分家。 头颅在空中抛出一条弯曲延长的弧线,然后才坠落在地。 白玉羊角灯被点燃,白光骤然亮起。 现场之景,赫然清晰。 猩红迸溅,血流一地,腥气味更甚。 荀广彦忍不住发出呕吐声,其他人吓得是一动也不敢动。 坠地的头颅一路滚动,在没入前方漆黑之中的某处停下。 那一处,有两点橘红逐渐显现,越抵近处,隐见灯火微闪,伴随着的还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下一刻,那处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一阵窸窣声中,一个少年的声音焦急地声音响起:“盛夫人,你没事吧?” 听到“盛夫人”三个字,一直表情木然的阜衡之终于有了反应,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点光芒。 他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黑暗之处,只见有几个人影逐渐显现,正朝他们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名宫婢,各自手中提着一盏橘红宫灯,一左一右的开路。 跟在后面的便是盛夫人阜筱柔,她在暗夜里珠玉相缀,锦服加身,周身的雍容华贵,只是面色在灯下看着有些虚弱,眉宇间带着一抹惊恐之色和后怕,稍稍减弱了气势。 方才枣红贵子的头颅滚过去的时候,传出的女人尖叫声应该就是盛夫人的,想来她是被那颗头颅吓到了。 盛夫人是被一名少年搀扶着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襄玉出现后,偷偷离开去搬救兵的那名贵子。 盛夫人身后还跟着几个皇族一派中人,有盛族的,也有阜族的,旁支、嫡系的均有。 这些人带着一股子宴会上的玩乐之气而来,看这模样,应是知晓这头发生了事,从宴会上临时抽身赶来的。 走在最后的,还有一人,是珞子安。 珞子安刚才在殿内应付完了一长串特意前来搭话或敬酒的氏族后,再去寻襄玉,发现襄玉不在殿内。 他出殿去找,刚巧看见盛夫人一行人急匆匆朝这边赶来的情形,隐约还听到跟在盛夫人身旁的贵子口中说着“祭品”、“玉公子”等词,所以他当即便跟了过来。 但他是偷偷跟在最后的,盛夫人一行人许是注意力都放在了襄玉和阜衡之的事情上,并未留意到他。 所以等他们到了后,珞子安突然从后面窜出来,几人均是吓了一大跳。 珞子安一副老成、不苟言笑的模样,绕过众人,当走到襄玉面前的一瞬间,脸上已换上了亲近的笑意。 “公子,您真是让承宗好找。”说着又看向身子如风中芦苇、正颤颤巍巍的阜衡之,故作吃惊道,“阜大公子,你还好吧,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那颗滚落的头颅他自是也看到了,还有这地上在暗夜下若隐若现的猩红和四周萦绕的血腥气,处处都昭示着不寻常。 但他仍然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一脸轻松,口气带着刻意舒缓气氛的调笑,又对襄玉道:“宴会快结束,没事就都散了吧,公子,咱们也该走了。” 珞子安边说边看向襄玉,脸上带着笑。 襄玉回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虽只是一眼,但他双眼中原本的暗涌,已渐渐归于平寂。 “玉公子。”盛夫人一行人走近,朝襄玉躬身道。 “嗯。”襄玉淡淡的一声应答。 盛夫人视线投向一旁的阜衡之,阜衡之仿佛瞬间抓到了救命稻草般,飞快地扑到盛夫人跟前,抓住她的裙摆,带着哭腔委屈地大声道:“姑母,快救我,玉公子他要杀我!我不想掉脑袋!我不要!姑母您一直最疼我了……” 盛夫人原本还没缓过神的脸,被阜衡之这么一顿长嚎,霎时又难看了几分,气息当即不稳起来,她伸手抚了抚胸口处,顺平了气后,才沉声开口道:“闭嘴!” 阜衡之的呜咽声顿止。 盛夫人这才又看向襄玉。 她面露歉意和愧色:“玉公子,老身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侄子,在您老面前献丑了,实在惭愧。” 众多氏族中,无论皇族一派,亦或襄族一派,唯独阜筱柔对眼前这个少年加以“您老”这个尊称。 尽管众人皆知襄玉体内的赋雪灵魂的辈分和年纪,但对着一个怎么看都不过是刚及冠不久的少年以“您老”的称谓相待,大部分人实难启齿。 阜筱柔却与其他人有不一样的看法。 在她看来,唯灵魂,才是人之本质,肉体年轻与否,并无任何意义。 换言之,阜筱柔是一个更倾向于在问题上,直击本质的人。 是以,此刻眼前发生的事,阜筱柔也习惯用同样的处事手段去对待。 “老身来时,已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常誉招惹您的祭品眠篱姑娘在先,后才引起眠篱姑娘做出对氏族不尊的行为。” 单刀直入,毫无迂回。 各抒错处,这是对两边各打了三十大板。 第131章 宫中夜宴(16)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夫人看了眼四下的狼藉,尤其是近前那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她身体里又涌现出一阵不适。 强稳住心神,她继续道:“常誉自小骄纵,不服管教,是老身与他父亲的失职,不知者无畏,才导致今夜他不小心触了玉公子的逆鳞,铸成大错,惹玉公子不快,改日老身定会带常誉专程去襄府,向玉公子道歉。” “另外,那一坛子被常誉不小心摔碎的陈酒,老身也会让阜族偿还,所以还请玉公子息怒,勿再跟一个晚辈计较。” 一口气便给双方之间生出的所有问题提出化解方法。 无半分推诿之辞,干脆利落。 也抬出辈分一事,来迫使襄玉退让,到此为止。 不软不硬,恰到好处。 这个盛夫人,是个狠角色。 依然被缚鬼索束缚住、躺在地上的眠篱面色沉着地望着刚好面向自己的阜筱柔,眼中闪过一道警惕的暗光。 “若我非要计较呢?”襄玉的声音幽幽而起。 盛夫人眉头微蹙:“玉公子想要如何?” 襄玉视线徐徐地飘向匍匐在盛夫人脚边、紧紧倚靠着的阜衡之,嘴里吐道:“看在盛夫人的面子上,这次我且饶他一命,不过……” “需留下他的一只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包括眠篱、荀广彦和珞子安,甚至狸奴。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襄玉根本不必做到这一步,平白同时得罪盛、阜两族。 阜衡之再纨绔放肆,可他终究是阜氏一族未来唯一的族长继承人,若真被砍掉一只手,这让阜族情何以堪。 “公子……”珞子安和眠篱同时出声,想要劝襄玉。 襄玉微微抬手,制止住他们。 盛夫人面上浮起一丝薄怒,但她依然强使自己保持着氏族妇人该有的尊荣仪态:“玉公子,您已经杀了一个贵子用来解气了,虽然是个旁支,但到底出身盛族,还是嫡系,更何况,我们之间的争斗,何故要波及小辈?此实非良善所为!” 襄玉一声轻笑,懒懒道:“那盛族贵子绑我祭品,自是该死,但一码归一码,我的酒被人无故打翻,这得另算。” 襄玉眼波微闪:“另外,盛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我从来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哼,说什么酒被打翻,不过是敷衍之辞,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您的那个祭品,不过一个祭品而已,再如何重要,怎么也抵不上让阜族未来的族长为其断臂,这也太过荒唐!”盛夫人身后的一年长的阜族人忍不住低声道。 “就是!阜族好歹也是百族谱上排名第五的氏族,为一个区区下贱的鬼怪,让堂堂嫡贵子断臂,说出去成何体统,简直是笑话!”另一名跟来而来的盛族人跟随道。 “她可不是什么区区鬼怪。”襄玉声音骤然冷下来,他在几个义愤填膺的皇族一派之间一扫而过,“你们方才难道没听到盛夫人所说么?” “我的祭品,是我的逆鳞!” “狸奴!”襄玉一声沉唤。 “在!”狸奴瞬间闪身至襄玉身前。 襄玉望向对面的阜衡之,吩咐道:“砍掉阜大公子的一只手。” 狸奴:“……公子,砍哪一只?” 襄玉嘴角一勾,墨潭中雾烟流转:“自然是,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的那只。” “遵命!” 一道绿光窜起,狸奴突然消失,下一刻,已现身于阜衡之身前。 “保护大公子!”盛夫人一声沉喝,周围迅速窜出六人,三名侍卫,三名慑鬼师。 三侍卫者,并成一排,将阜衡之牢牢护在身后。 三慑鬼师者,又挡在三侍卫前,和狸奴直面。 狸奴勾唇一笑,对着空中大声道:“殷二公子,接下来恐怕要麻烦您了。” 说完便后退一步。 三名慑鬼师神色皆是一僵。 殷恒出现,他们就算都是隐修者,也完全毫无胜算。 虽然隐修之上便是隐士,但隐士者的法力,却等同于隐修者的十人合力。 在殷恒面前,他们只有被瞬间秒杀的命运。 果不其然。 夜空一道白光瞬显,殷恒现身。 他朝襄玉行躬身礼后,又化作一道白光,轻松地绕过三名慑鬼师,直取阜衡之的臂膀。 “姑母,救我!救我!……”阜衡之发出惊恐的叫声,身子踉跄着爬起,试图躲到阜筱柔的身后。 一阵湿意自他的身体下方流出。 阜衡之,竟然尿了…… 在场的人发出一阵嘘声,嫌弃地捂住口鼻。 阜筱柔面色凝重,心疼地看着已有些蓬头垢面的阜衡之,向来稳重的的她眼中也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惊慌,她伸长双臂,挡住直袭而来的白光,双眼几度因为紧张和惧怕而差点闭上,但都强忍着继续睁着。 那白光原本还是一段平滑的弧状,但此时突然转了方向,忽上忽下,呈现出波浪状。 阜筱柔哪里能料到这一突变,她身子还挡在左侧,白光已拐溜到了右侧。 她根本还未察觉出不对劲之前,右侧正六神无主、慌乱焦急地举目四望的阜衡之,已成为白光的囊中之物。 一声惨叫骤然在阜筱柔身后响起。 阜筱柔面色一震,猛一转身,看到阜衡之正倒在血泊之中。 鲜血淋漓的一整只断臂赫然躺在其近旁处,他左手捂抱着已空荡荡的右肩位置,正发出嗷嗷惨叫声。 鲜血汩汩不断流出,刺目而骇人。 阜筱柔的脸色瞬间刷白,她猛然抬头,寒如冰刺的视线狠狠地射向对面一脸悠然的襄玉,口中咬牙切齿道:“玉公子!莫要欺人太甚!” 襄玉眼中依旧带着散漫之色,仿佛对方铺天盖地的愤怒都无法在他眼中起任何波澜。 他语气平静地回道:“当日我不在胤安之时,少府大人可曾想过莫要欺人太甚。” 少府大人,指的是阜义。 阜筱柔闻言,神色一顿,脸上显出了然之色。 襄玉所指,是此前阜义借舞姬失踪,主导的一出联合皇族一派的各大氏族榨取鸾族钱财一事。 愤慨再次布满阜筱柔的面目:“原来您是在为鸾族撑腰,可就算如此,殃及无辜小辈,此举也实是令人不齿,老身一直以来,对您可真是看走眼了,枉我以为您是胤安数百年来难道的一位风正君子!” 第132章 宫中夜宴(17)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嘴角扯起懒懒一笑。 “盛夫人,你皇族一派之中,我也素来敬你多过他人一分,今日事到此为止,你带他走吧。”襄玉说完这句话后,便退到一旁,让开一条路来。 盛夫人一行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僵持之间,又来了一人。 襄黔双手背在身后,身侧只有一掌灯的内侍随行。 众人皆向襄黔行躬礼:“黔翁。” 阜筱柔先声夺人:“黔翁前来,难道是要帮着玉公子一起欺我阜族么?” 襄黔一身青衫,周身透着闲适自在之气,他随意一笑:“盛夫人,老夫可没那闲工夫掺和你们这些麻烦事,老夫不过好心前来告知你一事而已。” 阜筱柔等着襄黔继续说下去。 “大皇子妃马车听说在前来参加宴会的途中差点翻了,似是有一蛇儿横行于路,惊着了马,马一受惊,便狂躁起来,大皇子刚才得信后已赶回府中。” 阜筱柔神色大变,面上顿露急色,她不再犹豫,谢过襄黔后,便命人搀扶起已陷入昏迷的阜衡之,带上阜衡之断掉的右臂,一行人快速离去。 从依旧被缚鬼索捆住躺在地上的眠篱身前经过时,阜筱柔脚步一顿。 “玉公子甘为此女鬼染血太华殿外,看来这几日的传言并非是虚妄,只是玉公子,老身好心提醒一句,色事怠人,您老可别又像当年那般任性,赔上几乎整个族人的性命。” 襄玉看着阜筱柔的背影,只淡淡一笑:“多谢盛夫人提醒,我自当谨记你的忠言。” 阜筱柔不再停留,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所有人散去,只剩下襄黔、襄玉、珞子安、狸奴、眠篱,还有荀广彦。 襄黔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走到站立着不动的荀广彦面前,眉眼露笑,和蔼问道:“荀族的小公子,你怎的还在此处,迟迟不离去,莫不成还想向襄府讨个赏?” 荀广彦微愣:“讨赏?” 襄黔指了指躺在地上被捆成肉粽子般的眠篱,打趣道:“你不是救了那边那个谁嘛,说说为何要帮她?” 眠篱:“……” 什么叫“那个谁”,她难道没名字么? 荀广彦听后,表情不自在地道:“我可不是在帮她,我是看不惯阜衡之。” “哦,这样啊?”襄黔眼珠子咕噜噜转,盯着荀广彦的表情一阵瞧。 襄玉此时看过来,荀广彦向襄黔揖手借道,走到襄玉跟前,躬身道:“方才因事出紧急,在下临时借了玉公子的名头,还请玉公子勿怪。” 刚才襄玉出现之前,荀广彦故意当着阜衡之的面,抬出襄玉的名号来帮眠篱脱身。 襄玉淡淡一笑:“没事,我还得感谢荀小公子出言相帮。” 荀广彦那张娃娃脸一讪,声音低下去,他瓮声瓮气地小声说了句“都说了不是帮”,然后跟襄玉和襄黔等人告辞后,便转身离去了。 襄黔走到襄玉身侧,已恢复正经模样,望着荀广彦走远的背影,有些感叹:“荀举生养的这个儿子,倒是有些意思。” 襄玉没有接话。 襄黔:“鸾氏一族这次能化险为夷,三殿下功劳不浅,找个时间,你召他入府,见上一见。” 顿了顿,襄黔又道:“你今夜敲打阜族,接下来,皇族一派应该能安分一阵子了。” “安分?”襄玉嘴角扯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不见得。” 襄黔看了眼躺在地上、正眼巴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的眠篱,又对襄玉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此番敲打,果真没有私心?” 襄玉一声轻哼,转身离开,边走边道:“我可从未说过不含私心。” 襄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跟了上去。 不远处独耸高地的一处亭台内,盛无郁的视线依然停驻在刚才发生一幕之处。 一旁的内侍上前,双手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樽美酒。 盛无郁回头,端起酒杯,仰头一口饮下,然后将酒杯放回托盘之上,杯底和托盘之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尤为响亮。 那内侍眼神飞快地朝盛无郁脸上扫了一下,见那上面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让他一张枯槁的脸在昏暗之下越发显出几分阴森之意。 内侍只觉背脊一凉,连忙低下头去,心里不禁奇道,这盛二公子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远远看了一场戏后,突然之间就心情突转了,情绪变化也太快了。 那內侍想的并没有错,盛无郁此刻的心情的确很不好,其原因也确是跟刚才襄玉和阜衡之之间发生之事有关。 因为盛无郁怎么也没想到,祭品眠篱在襄玉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重到远超过他所预料的。 这让他心中阴霾徒然增高,要杀掉女主的念头如疯长的野草般,在心头呼啸狂生。 等襄玉一行人离开后,场下只剩眠篱和珞子安。 狸奴已帮眠篱解开了缚鬼索,他原本是要带眠篱一起离开的,但被珞子安阻拦了,珞子安表示要跟眠篱简短聊一两句,让狸奴先行。 自从与眠篱初次见面时,珞子安对其进行有关“礼”的调教后,两人之后再无更深的交集。 此时狸奴刚走,再无别人,珞子安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他先是冷眼瞪着眠篱,一副恨不得立马吞了她的模样,随即又有些抓狂地来回走上几步,就在眠篱忍不住开始打哈欠的时候,他突然止住脚步,视线如同两把利剑一般狠狠地射向眠篱。 眠篱下意识地立马闭上张开一半的嘴,一脸的莫名其妙。 在珞子安自以为凶狠戾气的眼神之下,眠篱不见丝毫畏惧和内疚,珞子安瞬时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眠篱能看出珞子安对自己极为不满,她能大概猜到一些,是以她主动开口问道:“珞二公子是在气奴给公子招惹麻烦了?” 珞子安诧异地看着眠篱。 随即口中发出冷嗤声:“你到底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啊!” 那你这副闯了祸后还一脸心安理得的表情是怎么做出来的? 珞子安在心底咆哮道。 “可奴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眠篱又道。 珞子安刚缓和的表情登时又阴云密布,他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第133章 宫中夜宴(18)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阿稻据理力争道:“那阜大公子扰奴在先,奴避之不及,才起了冲突,并非奴有意惹是生非。” 珞子安气急:“可公子那般风华高洁的一个人,却因为你这个祭品,平白弄脏了他那双白玉之手!” 珞子安已憋了许久,不吐不快,他索性继续道:“还有先前在晋谷也是,公子因为你竟身犯险境,但凡你多长点本事,也不必让公子为你受如此之累!” “公子可是因你都受伤了,你知不知道?” “结果你刚回来还不消停,今夜又给公子招惹事端,还让公子跟盛族和阜族结新怨!” 珞子安一连串的责问如炮仗般,噼里啪啦地朝眠篱劈头盖脸地砸来。 眠篱却并未被砸晕,她脑子格外清晰,思路透彻:“珞二公子,奴能力不足,拖累了公子,这确是奴的错,但公子在知晓奴有多少本事的情况下,仍然派奴去执行任务,便是已默许奴若无法完成任务,可向其求助,而且公子之后也的确应了奴所求。” “无论是此前晋谷一行,还是今夜之事,我与公子,皆是你情我愿,奴得公子庇佑,公子愿意给与奴庇佑,这其中何错之有?” 珞子安被眠篱这一通有理有据、气势夺人的说法,弄得顿时哑口无言,他的嘴巴一张一翕,竟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 尤其是那句“你情我愿”,简直是直戳珞子安的心窝子。 末了,他怒极反笑,狠狠地点了几下头道:“牙尖嘴利的,口齿还真是越来越利索了,以为换了层张蛊惑人心的美人皮,勾搭上了公子,就无法无天了,是吧?” “哟,二哥,说谁嘴巴利索呢,怎么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打趣的轻佻男声。 珞元之身着正八品官服,摇着一把桃花扇,已从黑暗处到了两人近前。 他容貌本就生得俊美,穿上一身官服后,俊美中添了几分阳刚之气,倒显出几分矜贵不俗之气来。 只可惜,周身不知从哪里沾染来的若有似无的脂粉香气,倒是将他瞬间从脱尘之境又拽入了凡尘之中。 珞子安一见珞元之,眉头顿时紧紧蹙起:“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我来赏美啊,哪里有美,我便去往哪里,今次此处有美,我自是应美而来。”珞元之说着,那张俊美含笑的脸便盈盈地望向眠篱。 他口中不由发出惊叹啧啧声:“要我说,二哥口中的这张皮当真是天下一绝,我生平赏美无数,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珞元之边说着,边凑近眠篱,如同鉴赏一副珍贵藏品般,眼神专注而感慨,不含一丝杂念和欲望地盯着眠篱细心观摩。 看了一阵后,珞元之突然问珞子安,道:“二哥,难不成你是在嫉妒她?” 珞子安一愣:“我嫉妒她什么?” “嫉妒公子对她比对你好啊。” 看着珞元之眼中瞬间闪过的幸灾乐祸的狡黠之色,珞子安顿生恼羞,他一把将珞元之拽到一旁,极其不耐烦道:“你别给我在这里捣乱!” 珞元之身子一闪,轻松挣脱开他,珞子安还要上前抓他,珞元之连忙将折扇收拢,挡在珞子安胸前:“二哥息怒,我知道你真心实是想好好调教她,为公子解忧,可你这般毫不怜香惜玉的调教法,小心美人对你生恨生厌,到时候适得其反。” 珞子安被说中心事,脸上闪过一阵不自在,当即越发恼珞元之,他刚要再次张嘴说话,却见珞元之脸上轻佻逗笑的神色已收敛起来。 珞子安也认真起来,神色一收,恢复了一贯在外人面前的稳重老成之态。 珞元之扭头转向眠篱,冲着眠篱勾唇一笑,道:“眠篱姑娘,你无需太过在意我二哥刚才的那番话,他其实也是因为关心公子才会一时失言,二哥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你现在是美人,还是个当今世上无人能比的大美人,既是美人,便当有美人的自觉。” “什么是美人的自觉?”眠篱不解道。 珞元之手中的桃花扇“噗”的一声被他重新打开,他边扇着扇子边循循言道:“比如说,你这张倾世绝颜,该藏的时候还是藏起来为好,如此也可给公子省下许多麻烦,毕竟这胤安之内,有爱美之心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话到最后处,眠篱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脂粉气随着桃花扇的风,扑入眠篱的口鼻间,余香阵阵。 近前处,静夜之下,眼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悉心告诫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前方更有另一俊秀少年郎目光殷切,担忧过甚。 远处,殿堂高明,曲乐喧哗声依旧。 胤安之内,风雨欲来风满楼。 简单几句调笑之言,字字珠玑,内里暗藏玄机。 眠篱慧然,目光清透,容色纯艳相交,迷茫中带着几分逐渐明朗开来的了然。 她点了点头,应道:“好!” 夜宴终至尾声。 数辆华贵车马自宫门口鱼贯而出。 车前悬着掐丝珐琅银香球和一盏琉璃梨花白玉灯,淡青色的白玉帏帘置于前的黑楠木马车赫然在列,车一侧跟着狸奴和眠篱,驾车的依然是一身银白色锦衣,面容儒雅,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武尤。 襄玉的黑楠木马车一路前行,车后跟随着另外两三辆马车,其中两辆为襄族所有,剩余一辆上乘坐的却是其他氏族人士。 再行一段路,襄玉的马车与襄族另外两辆马车分开,独行于路,而它的身后,那辆别家氏族的马车依旧紧随,这辆马车一侧跟着的一名身穿灰色锦衣的中年男人,正是盛焯槐的贴身侍卫卫素。 进入下一条宽阔的长道后,后方马车的窗边短帏帘从里面被掀起一角,露出盛焯槐的半侧脸。 “跟上去。”盛焯槐对车外的卫素小声交待道。 卫素头微微一点:“是。” 他小跑步到车前,对驱马的车夫交待一二,车夫点点头,一声压低声音的长吁,整辆马车提速前进,几步便跟了上去,与前面的黑楠木马车并行而驶。 盛焯槐再次掀开车窗帏帘,看向侧旁挨得极近的黑楠木,低沉出声道:“玉公子。” 第134章 马车间的短话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方才的夜宴之上,盛焯槐一直未与襄玉单独交谈。 黑楠木马车内半晌没有任何说话声传出,盛焯槐也不着急,继续说道:“今夜内子无意冒犯玉公子,不妥之处,还请玉公子勿见怪。” 那头依旧不答,盛焯槐一笑,又道:“不过,玉公子今夜还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又等了片刻,黑楠木马车中,终于传出襄玉清冷慵懒之声:“盛大人特地追上我的马车,是想替那死去的盛族贵子还是断臂的阜大公子讨说法?” “玉公子多虑了,那盛族贵子不过一旁支而已,能死在玉公子的手中,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马车内的盛焯槐话语间充满了不以为然。 “至于常誉断臂一事,木已成舟,老夫能做的,也不过是替阜大人捏把汗,毕竟常誉是阜氏一族未来族长的唯一继承人,如今竟成了个独臂。”还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口气。 黑楠木马车内一静。 “不为阜大公子,也不为盛族旁支贵子,更不为你的夫人,那你只能是为了先前的舞姬一事了。” 盛焯槐那头沉默,算是默认了。 襄玉又道:“大费周折设下幻阵,明为杀祭品,实为引我前往。” “之所以选用幻阵,也是因唯幻阵之内,鬼怪不识畏惧之力,自是杀我的最佳场所。” “怕在阵内仍然杀不死我,又在集安身上提前种下傀儡咒术。” “笃定那混血子集安的真实身份就算被发现,也定会被我祭品所救。” “这层层算计,步步设伏,如此谋划,试问整个胤安,是否还能找出第二人?” 说到此处,襄玉静了下来。 正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上,窗边淡青色的白玉帏帘被掀开一角,端坐于车内的襄玉望向临近并行的马车上微微晃动的窗边帏帘,懒懒又道:“盛大人,你我之间,早已无需再虚与委蛇了。” 那头马车内沉默了片刻,响起盛焯槐的低沉笑声:“玉公子通透,老夫佩服。” 襄玉也轻笑了一声:“只是盛大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 盛焯槐面色一沉,嘴角的笑意收敛些许。 襄玉:“磨难阻扰越是多,对我和襄氏一族而言,却是更有利。” 盛焯槐眼中精光一现,威严的脸在暗夜里的轮廓有些锋锐,隐含一丝懊恼:“所以,你的祭品因此才能快速修满驭字之术?” 襄玉嘴角勾起:“不错,此番,我当是好好谢你。” 证实了自己的猜疑,盛焯槐懊恼更甚。 想知道的答案已经有了,他的马车不再多做停留,从黑楠木马车旁错身而过,飞快朝远处行去。 一直跟在马车另一侧的狸奴和眠篱,将马车内两位贵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两人默契地交换眼色。 对方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的八字感慨。 另一条道上飞驰的马车内,盛焯槐双眼微闭着坐在榻上,缓缓开口道:“众人皆以为除掉那祭品,便是断了襄氏一族的后路,在我看来,唯有襄玉不在,襄氏一族的根基才会彻底被摧毁。” “而那祭品,不是襄玉和襄族的命门,而该是一道催命符,成为除掉襄玉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刃。” 盛焯槐睁开双眼,望向身侧之人:“你要知道,杀祭品容易,要襄玉死,可不容易。”说完,眼中已带上了浓浓的嫉恨和恶毒之色。 端坐一旁的盛无郁放在面前的一只手动了下,他微垂下眼睑,整了整袖口,掩去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才用低哑的音色问道:“那父亲想如何借祭品之手杀之?” 盛焯槐笑了笑,面上显出几分自得之色:“既已有利器,何愁无使用之法?” 马车内,还有一人,坐在两人对面。 盛水羽此时出声:“母亲那边怎么办?” 盛焯槐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不必理会,不过妇人短见,那阜族常誉明显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耗费那么多心思作甚,即便我真为常誉出头,也根本讨不回什么。” 盛焯槐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又道:“襄玉明显是借常誉敲山震虎,我们且看接下来阜义如何应对。” 马车穿过宽道,朝着夜色更深处驶去。 黑夜沉着,胤安灯火万家明。 太华殿内,一场喧嚣过后,只剩一片萧寂。 还未换下一身庄严华贵盛服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殿门,望向前方漆黑之处,那处在半个时辰前,还刚有一颗头颅和一只半臂落地。 此刻血腥气几乎散尽,方才已被清洗干净的痕迹也皆被淹没在暗夜里。 皇帝面容沉寂。 “所以那阜衡之仅仅是见色起意?”皇帝淡淡开口,问身旁的内侍。 那内侍一愣,低下身子,恭敬回道:“回陛下,听另外几个内侍回话,应是事有前因。” “何种前因?” 内侍犹豫了下,才道:“玉公子命他的祭品去宫中膳房处抱了一坛子陈年佳酿,据说祭品抱着酒坛子在回程途中,弄晕了跟着阜大公子一起的两名内侍,阜大公子这才去找那祭品的麻烦。” “平白无故的,那祭品弄晕两个内侍作甚?”皇帝不解。 内侍:“这个……奴才不知。” 皇帝提步,顺着阶梯而下,内侍连忙上前扶抬。 皇帝边走边口气随意地又道:“玉公子不是一向只喝自己酿造的篱花酒么,何时也喜欢喝宫中的酒酿。” 那内侍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忐忑,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话。 但却被皇帝敏感地察觉到。 内侍刚抬头,就对上皇帝那双审视的双眼,不怒自威。 内侍吓得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颤声道:“陛下息怒。” 皇帝停下脚步,双眼冷冷地盯着内侍。 “看管酒酿的一名宫中老人儿,年岁大了,脑子就不太好使,竟犯了糊涂,把太祖传下来的那坛存了五百多年的酒酿……给……给了玉公子的祭品。”内侍神色慌慌张张,颤颤巍巍地回道。 听完此话,皇帝的表情无任何变化,他目光幽幽,眸光一动也不动。 四周寂静得绣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 沉默无限延长,匍匐于地的内侍紧张到整个身子都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吗?”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第135章 闯祸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脚步声起,皇帝已继续沿着台阶朝下方暗处走去。 在身形即将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前,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望向离自己隔着已有数步台阶、几乎整个身体匍匐于地的内侍,吩咐道:“传朕的令,把看管膳房酒窖的那名老内侍赐以毒酒,后执鞭尸之刑,再拿去喂山林野狗!” 他的面目带着平日面见朝臣时的和善微笑,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残忍的至恶至毒之言。 次日。 昨夜宫中夜宴上发生之事,已传遍了整个胤安。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说襄玉冲冠一怒为红颜,于太华殿外连杀两人,还硬生生地把阜族族长唯一的继承人变成了一个独臂残废,让阜族这个百族谱上排名第五的大氏族颜面尽失。 “盛夫人亲口印证,那祭品眠篱是玉公子的逆鳞,各位要是某天路遇,切记要绕道而行,莫要引火烧身!”荣祥酒楼内的说书人一拍惊木,郎朗出声道。 堂下有听客重提旧事,谣说六百多年前的月篱痴心付赋雪,无奈流水无感落花之意,延续了六百多年至今的赋雪神魂,此次却终是拜倒在眠篱的红裙之下。 于是又传出一言:“玉公子躲过了美若篱落的绝世美女月篱,却未能躲过眠篱,终究是逃不开始祖之血,许又是一段孽缘。” 而这其中,还生出另一则惊闻,祭品眠篱亲口承认,与主人襄玉已有肌肤之亲,如此便更佐证了其他传言确是非虚。 于是所有流言便越传越疯了。 有关襄玉的风流韵事风头正劲,而这之外的一些其他的流言蜚语也有不断攀升的焦灼势头–– 有人认为襄玉身为底蕴深厚的第一大氏族襄族的独嫡子,堂堂胤安第一贵子,身份尊贵,却行径残忍暴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是丧失了氏族该有的修养,给襄族乃至整个氏族圈子蒙羞。 对此,襄族现任族长襄黔在自己的小菜园子里边播种茼蒿种子,边笑着回道:“畏威怀德,此乃人立世之道,我襄氏一族近年来只恩无威,子扰代替我族在世间恩威并施,此乃重行一族长治之道,正是氏族贵子该行事矣,众汝何故口诛之?”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再无人敢轻易置喙。 最终,那些原本因世咒之故,对襄族逐渐丧失尊崇的氏族们,在经历了襄玉昨夜“杀鸡儆猴”的“威”之行策后,重新对襄族变得忌惮敬畏起来。 又几日之间,有渐多的简行车马,穿梭于市井间,最后都驶向同一条堆砌有青石板的古朴深巷的尽头处,停在那座有两头石麒麟伫立于前的黑瓦白墙的府邸门前, 此处正是门庭若市,来往者络绎不绝。 大多是想拜襄族门下、被其纳入丰润羽翼的寒门小族,他们最是会辨别风向。 而这一切的变化,皆是朝着襄玉所想的方向行进着。 得知此事的盛焯槐,沉默半晌,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指间捏着的棋子,许久都未落下。 当然,以上所说,皆是后话。 且先再回到夜宴的第二日发生的另一件事上。 话说在夜宴期间被襄玉砍断一只手的阜衡之,当晚被阜筱柔亲自送回府上后,阜义才得知此事。 他因提前离开宴席,自太华殿而出,回了阜府,在府中另见他客,所以错过了夜宴上发生的惊心一幕。 阜义悔恨又自责、愤怒又憎恨,情绪交加之下,大发雷霆,誓要报襄玉断其儿右臂之仇。 当晚阜义彻夜未睡,第二日卯时还未至,便褪下官服,摘下官帽,跪于鸣鸾殿前,以己官身和阜氏一族之名,请求皇帝为其儿断臂之仇做主,主持公道。 皇上当即拟旨,传召襄玉入宫,但几波宫人前来襄府宣旨,皆吃了闭门羹。 迎接他们的始终是一身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提着白玉羊角灯、一脸笑眯眯的狸奴,回复的话也始终只有那么一句“公子尚在休息,还请移步前厅稍等片刻。” 态度举止彬彬有礼,话语滴水不漏,招待周全,前来的众内侍实是从中挑不出任何一处错儿。 而狸奴口中正在休息的襄玉,此时将眠篱召入了他玉扰院的书房之中,打算对其进行一番问询。 眠篱进入书房时,襄玉正站在书案前提笔作画。 眠篱对襄玉见礼起身后,襄玉头也不抬,视线依然停在画作之上,口中只问道:“昨夜之事,你是否该给我个解释?” 眠篱面露愧色,答道:“是奴主动招惹的阜大公子。” 襄玉在纸上的勾描一顿,他面露诧异,抬起头来。 “请公子赎罪,奴不能说是因何招惹的阜大公子,因为奴答应过一个人要帮她保守秘密。”眠篱双膝跪于地,口气坚定地又道。 襄玉看了她两眼,放下手中的笔,在身后的长椅上坐下。 他朝长椅后一靠,眼神懒懒地投在眠篱跪下的身影上,缓缓又出口道:“阜衡之是阜义已故嫡妻和他孕育的独子,将来继承阜族族长之位的唯一人选,你可知他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眠篱摇头。 “阜义在十几年前,卷入一起朝臣贪污受贿案,此案当时波及皇、襄两族派系的数家氏族,阜义被查出涉嫌贪污,数额巨大,且间接损伤与他同属一个阵营的皇族和盛族的利益,阜义为了脱罪,便设计将所有罪责转嫁到他的妻子,也就是阜衡之的母亲身上,后来阜衡之的母亲因帮他顶罪,被陛下以鸠酒赐死阜府之中,阜义则成功脱险。” 十几年前,那时的阜衡之不过几岁孩童,阜义对自己的妻儿还真狠得下心。 “阜族族长阜义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襄玉看向眠篱,神情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这次闯下的祸可不小,你莫不是真的以为,闯了如此大的祸,还能独善其身吧?” “我虽然允你庇佑,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你多少也还是得做些吧?” 比如,告诉他昨晚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眠篱脸色复杂不已,她没料到,公子对阜族竟这般忌惮,昨夜看公子行事,她还以为没有那么严重,难不成这次自己真的给襄族引来了大祸? 第136章 肌肤之亲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心下一紧,不再藏掖,当即便将昨夜自己穿过宫中一处假山石林时撞见的一幕,以及随后发生的事一一向襄玉禀明。 但她还是隐去了阜水画的真实身份。 襄玉听后沉默半晌:“你是说那洞内似是经常有人出入?” 眠篱点头:“是。” 襄玉一阵沉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数下。 随后,他对眠篱说道:“此事我大概知晓了,你无需再对其他人提及。” 眠篱称是,心里暗道若不是情况特殊,我连对公子你都不会说。 “昨夜你跟三皇子,在荷花池边做什么?”襄玉突然又发出一问。 眠篱如实答道:“奴与三殿下是碰巧遇见,三殿下说那处是观赏烟花的最佳位置。” “对了,公子,”眠篱想到珞子安说襄玉因自己受伤一事,便问道,“您身上的伤怎么样?” 襄玉不解地看着她。 “珞二公子说之前在幻阵中时,您因为奴收了伤。” 襄玉想起来了,他无所谓道:“小伤而已。” 就算是小伤,眠篱也深感自责:“公子是为了救奴出阵才受的伤么?” 襄玉看了她一眼。 她不记得自己被集安控制来刺杀他的事情了。 “嗯。”襄玉淡淡应道,并不打算解释。 抬眸间,见眠篱神色略有戚戚的模样,似是很在意此事,襄玉便又道:“就算是养的凶兽,也有被挠的时候,何况你是我的祭品。” 说出这句话后,他愣住了。 自己这是在……安慰她? 眠篱听了襄玉此话,心里果然松缓了些。 不过…… “公子把奴类比凶兽,看来奴在公子心里,果然与畜生无异。”眠篱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而且这畜生还被公子点明了类别—— 猪也。 还是养得膘肥体壮,然后被送上祭台的那种。 公子昨夜可是当着很多贵人的面这么说过的。 襄玉不置可否,倾身到桌案前,重新拿起笔,继续作未完成的画。 素白无一丝杂质的白鹿纸上,已完成大半的墨画浮于纸面之间,笔锋清韵秀雅中透着洒脱肆意,画的内容闲逸逗趣,栩栩如生,看得久了,竟仿佛能看到里面流淌出丝丝鲜活气。 这是一幅牧童追夏图,图中留着总角、身着厚衫的小牧童赶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猪崽,正从冰冷冬景里朝河对面一片烈焰灼日,生机漫漫的夏日新田缓步行去。 虽然还未画完,但是仍能透过纸背,想象余下笔墨添补完后的大概模样。 这幅图与襄玉内室里的那幅溪流赏春图,还有书房内的水墨行舟图,俨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襄玉在小猪崽的臀部位置添了一根卷翘的尾巴后,收了笔势:“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对你也有一问。” 他再次停笔,将笔放回笔架上,抬头望向眠篱:“我与你何时有过肌肤之亲了?” 眠篱眼睑颤了几颤,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奴与公子难道没有吗?” 襄玉愕然地望着她。 绝美无暇的一张脸上,带着一副天真且无知的神情。 襄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视线微恍,触及到桌案上的画。 画中那赶猪的总角孩童离那一方耀眼的夏色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 他眼中眸光一闪。 襄玉蓦地起身,绕过桌案,走到眠篱跟前。 问道:“你可知何为肌肤之亲?” 眠篱想也不想便答道:“肌肤之亲,便是肌肤互相亲近,亲近即为彼此碰触,所以肌肤之亲,便是肌肤碰触。” 这个解释…… 襄玉面露无奈,微微叹了口气。 他脚下步子突然上前迈出一步,瞬间离眠篱极近,两人鼻息相抵,差毫厘便会碰触在一起。 眠篱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疑惑道:“公子?” 襄玉不答,他身子微俯,双唇凑近眠篱如蝤蛴般白皙丰润、弧度优美的脖颈,鼻息循着眠篱的弧线,一路从左至右,从下到上。 他呼出的热气扑到脖颈上,有些微痒之感,眠篱忍不住想要侧开头。 “别动!”襄玉低声命令道,他一贯清冷的音色里带着一丝陌生的压抑和低沉。 眠篱愣愣地点了点头,身子就真的一动也不敢再动。 襄玉继续方才的动作,他的唇开始向上移动,依旧如同先前那般,近而不碰,只以气息探之。 眼前的女子,虽是鬼怪,却浑身无处不透着好闻而蛊惑的气息,世间任何男人都难以抗拒。 颈项近而相交,襄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篱花清香,它潜藏在肌理深处,极难察觉。 此香与他身上发出的清新茶香徐徐汇而融合,扑鼻而来,犹如兰芳至,襄玉只觉喉头一紧,隐有干涩之感。 眉眼两相近看,若蝉翅的一对睫毛彼此微微碰触,不由心神悸颤。 蝉羽之下,近畔处,一汪墨潭,红艳倩影显。 鹿眸空灵,一抹白玉倒影生辉。 红唇白齿,呼吸交,喉结滚动,若玉珠滑落。 有夏蝉初鸣,穿透书房的墙窗,泻进几丝绕梁不消的余音,徐徐传入角落里靠得极近的一白一红两道身影。 襄玉唇瓣微启,似是带着犹豫,想要凑近,却又渐渐合上,退缩不前。 小心而略显笨拙的探索,并非不经人事的少年,但此刻竟如此生涩,素来通透的玉公子在这一刻连自己都有些不解了。 “公子?”红裳处,疑问声再起,眠篱不明究竟。 发声的同时,两片抵近的薄唇刚巧相擦而过。 襄玉唇角一僵,刚要抽离,突然一贴温软主动覆了上来。 墨色深潭里瞬间如改天换地般,覆倾变幻,风云涌动,雾烟翻滚。 温热骤然抽离,身前的红影退开几步,纠缠的气息弥散殆尽。 眠篱一片白皙之上,几分娇艳红霞已浸染开来,眼神却清澈如初。 只见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那处怦然作响,她眼中闪过片刻的迷茫,随即看着襄玉,笑靥如花:“这下才算肌肤之亲。” 还没心没肺地咂了咂嘴巴。 襄玉眼中的波澜渐熄。 他伸手轻触了下尚有余温的唇畔,看着眠篱,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姑且算是吧。” 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狸奴的身影突然出现。 第137章 绿帽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当他看到书房内的一幕时,神情呆了呆。 襄玉神色淡淡地将视线投向门口处,狸奴一惊,连忙躬身退出。 半晌,书房内传来襄玉的传唤声:“进来。” 狸奴这才重新进入书房。 襄玉已重新坐回到书案前,眠篱还站在书案前方才她站立的位置,两人脸上均无异样。 狸奴快速将自己的视线收回,走到襄玉跟前,躬身见礼道:“公子。” 起身后,又与眠篱互行平礼。 “何事?”襄玉仰靠在长椅上,一身白玉倾泻在椅身之上,神情有些懒散, “陛下又派了几名内侍前来,前厅怕是都要装不下了。”狸奴有些为难地道,“阜大人此番动静闹得极大,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罢休。” 襄玉闻言,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他稍微坐正身子,说道:“我原本并不打算理会这件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狸奴诧异:“奴不解,请公子示下。” “我决定见陛下。”襄玉拿起桌案上一根笔毫,在手中无聊地把玩着。 狸奴点头:“那公子今日要入宫么?” 襄玉想了想:“明日也不迟。” 狸奴忍不住担心:“若阜大人那边……” “不足为惧。”襄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垂手而立,正竖着耳朵听二人对话的眠篱猛地一抬头。 不足为惧? 公子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眼中带着询问望着襄玉,襄玉对上她的眼,自是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因自己说话前后不一而生出半分心虚和羞愧,一脸的坦荡。 眠篱瞪大了眼。 公子何时,竟也变得这么…… 无赖了! 敢情方才是为了故意套自己的话?! 此刻正在襄府前厅内枯坐等候襄玉“转醒”的众位内侍,一心等着众人天色暗下去,众人心里其实早已通透,玉公子压根就没打算接旨。 看着厅内的沙漏漏尽,已入戌时,纷纷起身告辞,回鸣鸾殿复命。 而跪于鸣鸾殿前一整日的阜义,竟不想等来的是如此荒唐的结果,他面容发着惨淡虚弱的灰,神色愤怒绝望,用已泛白干涸的嘴唇凝噎痛斥道:“玉公子真是欺我阜氏一族太甚!肆意妄为!目中无人!无道无德!妄为第一贵子!” 入夜,鸣鸾殿里气氛沉抑,玉扰院内却宁静安闲。 漆黑一片的竹林里,眠篱正双腿盘地,静神凝气,继续自己的修行之途。 她如今已修成字御术,且鬼气法力在不断与日俱增,按照曾经和老鬼的推论,只有出现血色鬼眸,体内的始祖之血才算是真的苏醒。 狸奴说自己还差最后一个东西“男女情爱”。 这几日一直没静下心来想出一个法子去探寻到底该如何将这样东西补齐,如今细想之下,所谓“男女情爱”实是一件十分缥缈虚无之物,要想获得,实是一件不易之事。 若是只是让自己感受何为男女情爱,眠篱自觉自己已知晓了。此前有关月篱对赋雪的情意,她深受同感。 可尽管如此,血色鬼眸依旧未开启,那就是说明单是仅感知男女情爱,是远远不够的。 或许需更进一步,去切身品尝一番男女情爱,可是,该如何亲身去品尝男女情爱呢? 眠篱仰躺在地上,望着竹林之上的一方夜空,不禁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次日一早,襄玉的黑楠木马车早早地驶出了府门,朝鸣鸾殿行去。 连跪了一整日的阜义没讨到半点好,心头正是愤怒憋屈无处伸张,他一早便坐上马车,前来襄府与襄玉直接对峙,但在半路中得知襄玉去了宫中,连忙让马车改道,也赶往鸣鸾殿去。 眠篱起床后,继续在自己居住的玉扰院偏西侧方向的一片竹林内,钻研“男女情爱”之道,狸奴很快前来,给眠篱带来了一个有关集安的消息。 “他如今已成为大皇子妃的贴身侍卫,入住大皇子府,你这下也可以安心了。” 眠篱听完后,有些诧异。 “集安为何会突然成为大皇子妃的侍卫?” 狸奴笑眯眯答道:“夜宴当晚,大皇子妃因有事,迟赴宴会,途中她的马被路边的蛇惊到了,差点把大皇子妃的马车掀翻,据说当时正好集安在路边烤鱼,便出手稳住了马,还救下了差点被甩出马车的大皇子妃,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大皇子妃马车出事的事情,眠篱记得夜宴当晚,襄黔前来的时候,也提起过,她一脸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那时发生了这件事。 眠篱心道也不知这个结果,对集安而言是好是坏,但她能为他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该自己去走自己的路。 又想到狸奴说的“烤鱼”,眠篱不禁联想到,莫不是烤的那鱼是自己当日从荣祥酒楼顺来赠与他的小黄鱼? 她不由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还真是环环相扣,凑巧得紧。 临近戌时的时候,襄玉还未归府,但有关襄玉在鸣鸾殿内发生的事,却传回了襄府内。 今日早间襄玉抵达鸣鸾殿后,正与皇帝攀谈,随后而至的阜义便如昨日那般跪于殿外,要襄玉给自己儿子断臂一事给个交代,求皇帝做主,却不想却突然引来皇帝震怒。 皇帝怒的不是襄玉,却是阜义。 “陛下为何会对阜大人生气,他不是一直站在阜族那边的么?”众人皆是不解。 传信之人眉眼一弯,尤其地幸灾乐祸,他放低声音道:“据当时在殿外候着的内侍说,那阜族的阜大公子,竟与宫中众多妃嫔有染。” 正在听信的眠篱、狸奴和见隼皆是吃惊不已。 有关后续发生之事,到了戌时襄玉归府后,终于有了新进展。 阜衡之被皇帝派人入阜府抓捕,关押入大理寺大牢内。 之后的几日,任阜义和阜筱柔等人如何苦苦哀求,皇帝皆不为所动。 试问自古但凡给君王戴绿帽子的人,哪个能落得个好下场,这阜衡之着实色心过甚,竟胆大包天到去皇帝头上拉屎。 就在眠篱和狸奴皆以为阜衡之这次必死无疑时,宫中却传出阜衡之从大理寺里被阜族人派马车接回了家。 第138章 平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据说是言族族长言祈渊身边的一个谋士说了一句话,瞬间便让陛下回心转意了。”殷恒比起眠篱和狸奴,多了一层贵子的身份,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快捷许多。 “但阜衡之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一职怕是保不住了。”殷恒又道。 襄玉缓缓从里间走出,步入书房:“太仆寺少卿执掌舆马,这么个肥差,相信我襄族一派之中,应该有许多人愿意顶上,”他看向殷恒,“殷恒,你将我的意思,速速传达给众氏族。” “是,公子!”殷恒躬身退下,行至门口,化作一道白光,飞入上空。 阜衡之一事至此,差不多已尘埃落定。 几日后,一辆车头悬着“阜”字灯笼的马车,停在了襄府大门前。 阜筱柔果然兑现了她此前的承诺,携着阜衡之亲自登门赔礼致歉,还从阜府的酒窖中,送来了五坛有上百年之久的陈酒。 襄玉见了阜筱柔和只剩一条胳膊在袖子里荡悠的阜衡之,还让人将五坛子酒搬去了老族长襄黔的黔兰院。 眠篱和狸奴随侍在侧,得知阜筱柔竟不顾阜义的反对,用阜族族法将阜衡之在祠堂里狠狠地打了一顿,并在祠堂内被关了三日,命人不准送一滴水一粒米,让阜衡之反思己过。 这个阜族的盛夫人,虽然护短,但却也是个明辨是非、言行必出之人。 兴许这也是公子高看她一眼的原因吧。 不过看着阜筱柔面见襄玉时,一改此前正锋相对的态度,变得尤其毕恭毕敬的模样,眠篱忍不住私下好奇问狸奴。 “阜族大公子跟陛下嫔妃通奸的事情怎么会突然被皇帝知晓?”她思来想去,联系前后,觉得此事恐怕跟襄玉入宫和皇帝在鸣鸾殿中独处攀谈了一阵有关。 狸奴讳莫如深地看着眠篱,一对狸猫笑眼弯弯,反问眠篱:“你认为呢?” 自此,眠篱便认定了,此事定是公子告诉了皇帝。 襄府又恢复了如往日般的悠闲静谧的宁静,眠篱钻研男女情爱修习之道一直无甚结果,她有些丧气地身子横趴在竹林的地面上,如同八爪鱼般,却是一动也不动。 临近午时,襄府的厨房内已经开始在准备午饭,隐有饭菜香一路穿过竹林,飘到眠篱的口鼻之中。 刚从晋谷回到襄府那几日,因为身子虚,公子特地命厨房给她每日备了一碟子的生拌咸香小黄鱼,但自从那日吃了五鬼做的不知多少碟子的小黄鱼后,有几日便有了光是闻到小黄鱼的气味便开始犯恶心的症状,于是眠篱主动要求厨房停了小黄鱼这道菜。 过了这么些时日,胃口恢复了一些,倒又有些嘴馋了。 “眠篱!”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狸奴的一声轻唤。 眠篱赶紧爬起身,朝狸奴看去,只见他笑眯眯地正朝自己走来,他的身后跟着数名小厮,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 带他们走近后,眠篱才看清,那托盘之内,好巧不巧地盛放的正是自己刚刚还在念叨的几碟子小黄鱼。 “生拌咸香小黄鱼!”眠篱看着碟子里皮光肉嫩、闪着淡淡金黄色光泽的小黄鱼,双眼放光。 狸奴眼角一抽:“你还真是……没吃乏啊。” 他来时还担心着眠篱已对这小黄鱼失了兴趣,还是公子表示他多虑了。 看来自己果然是多虑了,果然还是公子更了解她。 狸奴手一挥,让小厮们将小黄鱼送到眠篱的房中,这才又跟她说话:“这是数家氏族送来的,公子让我都给你。” 眠篱一愣。 她还以为又是公子赏的。 狸奴有些无奈:“许是这段时间,有关你与公子的传言过甚,让氏族们误会了,所以大家才有此举,多是些想讨好公子的。” 传言?什么传言? 眠篱一脸迷茫。 狸奴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眠篱送狸奴离开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着一整桌的小黄鱼盛宴,眠篱心里的馋虫尽数出动。 她赶紧在桌子前坐下,刚要大开吃戒的时候,突然停下。 这么多,自己也吃不完,不如把弥炎和闻灵叫出来尝尝鲜。 眠篱当下起身,取血画字,唤出了两人。 闻灵一现身,又是那副初见她时的梨花带雨的娇美人一个,她身子绵软地扑到眠篱怀中,嘴里直娇声唤着“主人,闻灵好想你”。 边说着,还拿起手中粉色金丝勾边的丝绸帕子去擦脸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泪水。 眠篱:“……” 弥炎:“……” 弥炎依旧一副傲娇的模样,他双手抱在胸前,不可一世地斜睨着眠篱:“叫我们出来,你又闯了什么祸?” 眠篱:“……” 眠篱内心不禁哀叹,自己到底召唤出了两个什么异类。 她当即双手叉腰,一脸的愤愤不平,指着一桌子的小黄鱼,义愤填膺地大声道:“主人我连吃都想到你们,还不感恩戴德,一张嘴就挖苦人,这是一个作字御的该对主人说的话嘛!” 弥炎瞅了一眼桌上的小黄鱼,瘪瘪嘴,终是闭了嘴。 眠篱因为不清楚字御到底是如同鬼怪一般出生肉,还是和人类一样吃熟肉,所以她暂时并未擅自处理桌上的小黄鱼。 闻灵在得知主人的心思后,抿嘴一笑,手中罗帕朝着半面的小黄鱼一拂,生拌小黄鱼顿时成了油滋滋正冒着热气的烧烤小黄鱼。 眠篱了然。 原来字御是吃熟肉啊,果然跟鬼怪不太一样。 三人围着饭桌开始享用小黄鱼盛宴,眠篱一人吃生拌,弥炎和闻灵则围着烧烤小黄鱼打转。 看着闻灵和弥炎边吃边打闹争抢的情形,眠篱内心缓缓生出一道暖意,这般平淡真实简单又热闹的日子,真是不错。 “这个算我的,你刚才比我多吃一个!”闻灵在弥炎面前早已丢了柔弱女子的表象。 弥炎筷子朝仅剩的最后一条烤小黄鱼夹去,冷冷道:“我的!” 闻灵也不示弱,跟着一筷子叉回来,几个来回,一旁几近饱腹、整个身子摊在椅子上眠篱插嘴道:“我这还剩下,我给你们。” “不用!”两人同时朝眠篱大声道。 眠篱:“……” 于是,眠篱老实闭了嘴。 “要不我们来法斗,一招决一胜负,如何?”闻灵突然提议。 弥炎想也不想,一副闻灵明显在找死的模样:“比就比。” 两人说着,便是一闪身到了屋外。 眠篱余兴未尽地端起又一盘生拌小黄鱼,跟出去看热闹。 第139章 比箭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屋外是长满苔藓的一小块空地,有一点动静,紧挨着的襄玉的书房和卧房皆能听到。 幸好今日公子刚出门去“采夏”去了,玉扰院内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些小厮婢女,再无其他人,不然眠篱也不敢放任弥炎和闻灵在这里吵闹。 顺带一提,襄玉对夏日仿佛尤其的喜爱,别人都是踏春,咱们这位玉公子却独独生造出了个“采夏”,名曰采集夏日一景。 公子采夏,只带出了狸奴,眠篱被留在府中。 “不如我们以那根最短最远处的翠竹为靶,谁能射穿,谁便算作赢,怎么样?”闻灵指着前方视线范围内最远处的一根孤零零立着的细长竹子道。 “闻灵,你要不要脸,你本擅手箭,却要跟我比箭。”弥炎很是不满。 “这还不简单,我扔箭,你扔你那把斧头,若是你能砍中,也算赢!”闻灵毫不含糊地立马提出解决办法。 弥炎想了想:“可以。” 跟着就从背后抽出银色小砍斧。 两人并排而立,以眠篱口号为准,同时出手。 眠篱吞下手中碟子里又一根小黄鱼,一声令下:“发!” 弥炎和闻灵同时飞出手中的武器。 两道火光穿透层叠茂密的数根苍竹,直抵最深处。 “嘭”的一声脆响突然从那处传来,竹子纹丝不动,却见弥炎和闻灵的两把武器正朝他们的方向飞回来。 眠篱一声惊叫,连忙躲到一旁。 弥炎眼疾手快飞身一把抓住弹回来的银色小砍斧。 闻灵更是了得,她一个旋身,脚下飞踢,将那飞回来的法光箭矢竟又再次射了出去。 眠篱阻止已是来不及。 闻灵再次射出的红色法光箭矢,直袭前方捣乱之人。 一个黑影闪过,那人终于露面,竟是见隼。 见隼目光沉稳,手中握着他由鬼气凝成的小弓弩,他嘴里默念着什么,小弓弩瞬间变成一把有他身子半高的一把大弓弩。 见隼扎稳脚下,凝聚臂力,拉开弓弦,然后猛地射出一根绿色法光箭矢。 闻灵一挑眉,有些意外对方竟也是个箭手,唯一不同的是自己不用弓,只有箭,对方则是传统的弓箭俱全。 闻灵起了兴趣,她腾身至半空,双手齐发,再次朝见隼射出手箭,见隼不见半分慌乱,稳稳接住,亦或避开飞来的红色锋利,同时也飞身至上空,拉弓向闻灵多箭齐发。 闻灵再次飞身入竹林内,奔跑起来,边奔跑边继续进攻,见隼跟随入竹林,展开速度更快的箭矢对垒。 一阵箭雨在竹林这一方天地内簌簌横行,漫天飞舞,观战的眠篱和弥炎那是一个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 当两人最终收手后,眠篱神奇地发现身处战场内的苍竹竟完好无损,连一片叶子都无丝毫划痕。 战局以见隼胜出。 “好箭!”见隼朝闻灵走来。 虽然闻灵输了,但并不弱。 闻灵收起箭,重新拿出那方粉色丝绸帕子,在嘴边沾了沾,娇声道:“公子也是好箭法。” 见隼瞧着闻灵这一突变,上一刻还杀气腾腾,这一刻画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愣了愣,但很快又适应了过来,释然一笑。 对面的闻灵也对其一笑。 两人隐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眠篱正式介绍见隼和闻灵、弥炎的身份,见隼听完后,并未诧异,只是道:“看来字御果然与一般的鬼怪不一般。” 眠篱有些得意,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能跟胤安最出色的鬼侍对垒这般久,可不是一般鬼侍亦或普通鬼怪能做到的。 尽管眠篱能看出见隼其实让了闻灵数招,猜想兴许是因为闻灵是女子的关系,但她依然与有荣焉。 眠篱得意之下,一口吞下了最后一条生拌小黄鱼。 这生拌咸香小黄鱼的味道真是不错,比起之前的几份,都要美味。 眠篱心里满足地叹道。 突然,她咀嚼的动作突然一顿。 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 好似是之前在荀府吃到的味道。 几乎一模一样! 先前注意力全投在了箭矢对决上,根本没注意口中的味道变化。 一个嗝声自眠篱的喉间响起,她脚下生风地快速离去,留下另外三人在原地不知所以。 “可知这一碟小黄鱼是谁送来的?”眠篱找到早些时候跟着狸奴一起来送小黄鱼的小厮,询问道。 “这个简单,”小厮从眠篱手上接过吃完鱼后剩下的空碟子,然后将碟子翻了个面,露出碟子底部的纹路,是一朵黑线描成的樱花。 “咦,怎么是荀府的……”那小厮面露一丝狐疑。 “怎么了?” “今日送来襄府小黄鱼的各大氏族,基本都是襄族一派的各家氏族,何时混进了荀府的……”小厮把那碟子翻了几次面,再三确认后,发现并没有认错。 荀府是隶属皇族一派的氏族。 眠篱想了想:“荀府中是谁命人送来的小黄鱼?” 小厮似被提醒了什么,猛然醒悟:“对了!” 他让眠篱稍等片刻,飞快地跑去跟不远处另一名小厮搭话,两人交谈了数句,那名小厮进屋拿出一个类似账册的东西,开始查阅起什么。 片刻后,那名小厮便小跑着回来了,他将手中的碟子归还给眠篱,笑着道:“是荀府的荀夫人交代下人送来的。” “荀夫人?”眠篱有些耳熟。 她仔细一想,记起了之前在太华殿内的夜宴上,那位曾跟自己简单打过招呼,还问起自己名字的妇人,正是荀族族长夫人荀夫人。 难道自己之前在荀府中每日吃到的生拌小黄鱼,都是荀夫人给自己准备的? 眠篱脑中闪过那位夫人跟自己打招呼时温婉和善的模样,不禁露出了然一笑。 如果是那位夫人,倒也说得通。 * 一处弯拱石桥上,由远及近蜿蜒曲绕的一条浅浅溪流自桥下静静流淌而过,水面清澈见底,能看到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无数块鹅卵石铺于水底之下,还有游窜于水石之间的小鱼。 连接着石桥一端的是一座倚花傍草的亭阁,四周奇树茂生,精致而不繁复。 身着一身白玉色长衫,腰间系妃红缠枝纹缎带的寒棠梨正站在石桥尽头处倚栏而靠,她正望着溪流里的小鱼出神。 第140章 柒梨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仪态端庄素雅,一身贵气,肤若凝脂,眉目清丽,整个人如同一幅画般与周遭美景融为一体。 此时她似有心事,眉头微微蹙起,望着水里的小鱼正跃溪而起,腾入半空,后又坠落直下,翻涌起一阵细小的水花。 明明不过是一条只配生活在溪沟里的小鱼,没多大的能耐,却非要折腾些风浪才罢休。 寒棠梨眼中闪过一道恼怒怨怼的神色,附在一旁亭柱上的手不由紧捏成拳。 “家姐,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远处走来两名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身赭色的寒云过,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年纪看上去稍小一些的鸦青色锦衣少年。 待两人走近后,寒棠梨眼中的情绪已尽数被敛去,她面带得体的优雅笑容,站直身子看向寒云过。 “我闲来无事,便在这里坐坐。” “家姐,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寒云过很是殷勤地道,他说最后几个字时,特意压低声音,口气里带着几分神秘。 “找我做什么?”寒棠梨不明所以,边说边笑着看向他身后的鸦青色锦衣少年寒渔。 寒渔眉清目秀,眼神淳善,此时正在看着寒棠梨,见寒棠梨也望向他,连忙朝她揖手行礼,寒棠梨也跟着回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 寒云过看到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当下有些不满,身子朝寒渔跟前一挡,直接将寒渔的模样遮了个大半。 寒棠梨无奈地觑了一眼自家弟弟,伸手轻柔地将他推开:“你又欺负二弟了,快起开。” “谁让他老是在你跟前献殷勤,挤眉弄眼的。”寒云过很是不满地觑了寒渔一眼。 寒渔终于开了口:“二哥,你平日里吃外人的醋也就算了,怎的竟也吃起自家兄弟的醋了。” 寒云过打闹似地请推了寒渔一把:“谁跟你自家兄弟了,我跟你可不是一个爹娘。” 寒云过说的没错,他跟寒棠梨同属一个爹娘,现今的寒族族长寒韬和族长夫人大寒氏。 而寒渔的父亲母亲另有其人,其父乃当朝位列九卿的正三品大司农寒湛,其母是二寒氏,寒渔跟寒棠梨是堂姐弟的关系。 寒棠梨把话头拉了回来,问寒云过:“行了,说说你来找我有何事吧。” 寒棠梨这句话一出,寒云过和寒渔两人很是神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寒棠梨察觉出一丝异样,神色不由地好奇了几分。 寒云过看了看四下,确定没有什么人后,朝寒棠梨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们方才经过父亲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一件事,家姐你定会感兴趣。” “何事?”寒棠梨的声音也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父亲和他的幕僚在房内讨论公子的祭品之事。”寒云过刚说了这一句,寒棠梨睫毛蓦地一颤。 “那祭品怎么了,是不是跟公子又传出什么了?”寒棠梨口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急切。 寒云过没注意寒棠梨的变化,一旁的寒渔却注意到了,他微微抬头,看向寒棠梨正对着他的半边侧脸,写着让人稍一细心就能发现的浮躁。 寒渔眼中眸光黯了黯,微垂下头去。 寒云过回答寒棠梨道:“他们似是在讨论为何公子一直不血祭那祭品,原来是因为时机还未到。” “时机?” 寒云过点头:“说是要等祭品体内的始祖之血彻底苏醒后,才能将她送上祭台,现如今那祭品还不算合格的祭品,所以公子和襄族才一直没动手。” 寒云过兴奋起来:“家姐,那祭品着实碍眼,这段时日她把公子的名声都快断送尽了,整日传出些流言蜚语,看得我都生气,要我说,咱们何不趁机想法子把那祭品体内的始祖之血唤醒,快点将她送上祭台,这样一来,不但将她铲除了,还能帮公子和整个襄族早点破解世咒,公子也会对你刮目相看,寒族更是大功一件,此事百害无一利啊!” 寒棠梨听着,心里不由一动。 寒云过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就在寒棠梨寻人打探有关如何唤醒眠篱的始祖之血的时候,襄府之外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个唤醒始祖之血的契机。 来人是一个鬼怪,却与眠篱此前见过的所有鬼怪都不一样。 他一身秋色衣裳,男生女相,唇红齿白,以葛巾束发,书卷气浓郁,身上毫无半分鬼怪的粗鄙暴戾之气,俨然是一个十足十的人类,还是个比大多数人类都生得更精致漂亮的美少年。 狸奴引柒梨入门,朝玉扰院行去,眠篱藏在一簇竹林后,探出头偷看了几眼,却不想被狸奴抓了个正着。 眠篱嘿嘿一笑,从竹林后现了身,走到两人跟前。 到近前一看,发现这少年瞧着越发漂亮,睫毛卷长浓郁,双眼若杏般圆且大,黑如珠玉的眼眸成倒影着正一脸好奇肆意打望的自己。 眠篱面上一热,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看人竟然都失了神,连忙移开视线,侧过头去。 狸奴看在眼里,笑眯眯的一对狸猫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这位名叫柒梨,是大皇子府中的门生鬼,今日特来拜会公子。”狸奴向眠篱介绍他的身份。 因两人主人身份的差距,眠篱受了柒梨一躬身之礼。 狸奴抬手继续在前面引路,三人同行朝玉扰院深处的院落行去。 从竹林一路穿梭,四静无声,只有三人的脚步响动,眠篱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柒梨的秋色背影,忍不住开口问了句:“柒梨可在大皇子府中有见过一名叫集安的混血子少年侍卫?” 前方少年身影头微抬了下,出声回道:“你说的可是从马车上救下大皇子妃的那名混血子?”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透着一股儒雅,瞬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眠篱:“……正是。” 柒梨的身影微微朝眠篱的方向侧了侧:“虽未正式见面,但远远的看见过一回,他每日都跟在大皇子妃身边侍奉,现在已经是大皇子妃身边的红人了。” 眠篱闻言,点了点头,心下稍安。 看来集安在大皇子府过得当真不错,也算是终于找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栖息之所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襄玉所住的院落里。 狸奴让柒梨稍候于此,带着眠篱进了襄玉的书房。 第141章 求娶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书房内一片宁静,桌案上的狸奴白玉香炉中,正燃着气味清淡素雅的三匀香,在一室之内静谧地弥漫开。 一侧矮几旁,襄玉正仰靠在一张鸦青色篱花纹锦缎软塌上,他单手撑着头,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与外界仿佛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般。 襄玉应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眉头微蹙了下,身子一动,缓缓睁开眼,视线淡淡地投向规矩站立在不远处的眠篱和狸奴身上。 “何事?”襄玉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暗哑。 “公子,大皇子府中门生鬼柒梨求见。” 襄玉一怔,双眼中的睡意迅速褪去,面上浮现起一层淡淡的思索之色。 墨眸微动,坐起身来,狸奴和眠篱连忙上前相扶。 随后,狸奴俯下身替襄玉整理白玉道袍上发皱的一小块锦布,眠篱则端上一盅新沏的茶。 襄玉喝下一口茶后,将茶杯递还给眠篱,缓缓朝门口方向走去。 眠篱放下茶杯,跟狸奴紧跟其后。 刚到门口,久候于外的柒梨便快步迎了上来,双膝跪地,叩首行大礼:“参见玉公子。” 襄玉开口问道:“大皇子府中的门生鬼柒梨,今日你来我玉扰院作甚?” 柒梨身子伏得更低些,作答的态度尤为恭敬:“玉公子,奴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襄玉盯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秋色身影,墨眸中暗光一闪。 “何事?” 柒梨手伸到胸前,掏出一封信件,然后双手呈到襄玉跟前。 头依旧低着,不敢轻易抬起。 狸奴上前,取过信件,双手呈递到襄玉面前。 襄玉伸手接过,将其拆开,读起信来。 耳边萦绕着竹风,吹卷起信的一角。 站在襄玉身后的眠篱头微微抬起,有些好奇信中的内容。 襄玉读完了信,修长白皙的手指将信折起来。 “所以你是得了你家主人的授意了?”半晌,才听襄玉淡声问道。 “……是。”身子匍匐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一丝忐忑。 襄玉提步朝前方走去,离竹林方向靠近了些后,他停下脚步。 “柒梨,你身为鬼界第一美男子,愿与你结合的女鬼众多,为何单单看上了我的祭品?” 白玉色的身影并未转过身来,只是望着竹林方向,清冷的声音随着竹风被传送到每个人的耳边。 站立一旁的狸奴和眠篱闻言,皆是吃惊不已。 “眠篱姑娘容姿出众,奴自夜宴之上,偶得一瞥之机,便一见倾心,特请玉公子成全!”柒梨郑重答道。 襄玉缓缓转身,看着柒梨,静了片刻,才道:“抬起头来。” 襄玉一身白玉道袍迎着竹风,飒飒作响,边角处荡起一阵波澜。 他墨色长发随风扬起,精致的脸上,仿佛天生被镀上了一层难以企及的矜贵华光。 柒梨刚抬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眼前这个拥有胤安最尊贵身份的男人,高高在上,比自己长得还要完美,也更尊贵,更耀眼。 在他面前,自己容色上唯一的一点优势,顷刻间便消失得荡然无存了,一直以来努力凭此跻身融入人类贵族的努力,一瞬间成了一场可悲又卑微的笑话。 柒梨眼中闪过一道深深的失落,但他很快将其掩饰过去,恢复了寻常的神态。 襄玉抬步,一步步走近柒梨。 近前处,他微俯下身,蓦地伸出手,一把擒住柒梨的下颚。 柒梨神色一震,强大的贵气扑面而来,他浑身被无形的一双手钳制住,无法动弹半分,瞬间如坠永无光明的黑暗深渊,压得喘不过气。 这就是人类之中,现存的最强大的畏惧之力! 柒梨的眼色中,染上了一层深深的惊惧。 襄玉神色淡淡地欣赏着预料之中的惶恐,嘴角突然撇起漫不经心的一丝笑意。 他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站在一旁、正呆若木鸡的眠篱。 眠篱迎上襄玉的视线,口中不由地小声唤道:“公子……” 刚开口,襄玉已撤回视线。 “你娶得还娶不得,并不是我说了算。”襄玉一把放开柒梨,起了身。 他走到眠篱跟前,看着她,静静地道:“若你愿意,应了他便是。” 抛下这句话后,襄玉快步离去。 眠篱扭头,看着襄玉远去的背影,一脸迷茫。 她这是,被人求了亲? 公子这是,让她自己做抉择? 可她,不是公子的祭品么? 入夜,襄玉坐靠在襄黔的竹藤长椅上,正一脸悠闲。 此处非玉扰院,而是襄黔的黔兰院,他身旁是襄黔每日打整的菜园子,园子里上方正中位置架着一盏萤火灯,无数的飞虫正围绕着灯光盘旋打转。 夏蝉声正喧嚣,伴随着蛙声连连,一片夏意。 菜园子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 人影手中抱着一个已熟透的大寒瓜,正是得了襄玉之令,进入菜园子摘瓜的狸奴。 狸奴满头大汗,抱着寒瓜走到襄玉跟前,笑眯眯道:“公子,这寒瓜老族长呵护得极好,又大又实。”边说边还拍了拍寒瓜,发出嘭嘭的厚实响声。 “嗯。”襄玉懒懒地回了句。 “公子是要直接吃,还是稍微冰镇一下再入口?” 襄玉看了一眼狸奴手中的寒瓜,回道:“不用冰镇了。” 狸奴得令,当即施法,一瞬间一颗又大又圆的寒瓜变成了一整碟的月牙形寒瓜切片。 狸奴打了个响指,点燃白玉羊角灯。 羊角灯自动升入半空,二人身处的一方地瞬间被包裹在灯光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狸奴开始侍奉襄玉食寒瓜,帮他去除黑色籽仁,仅剩下红色瓜肉供其食用。 “氏族们知晓公子一入夏,必吃寒瓜,皆已提前从胤安内外各处寻上等寒瓜,差不多这两日便会运抵府中,届时公子可有得瓜吃了。”狸奴一勺匙一勺匙的将瓜肉喂入襄玉口中,笑眯眯言道,同时用罗帕擦拭襄玉嘴角流出的些许瓜汁。 襄玉吃寒瓜的时候,安静又优雅,连一旁看的人入眼后,都只觉是一副美景。 吃完两三瓣后,襄玉隐有饱腹之感,停了下来。 接过狸奴递过来的一根新罗帕,他擦净嘴后,放置到一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靠坐在竹藤椅上。 襄玉抬起头,望向夜空的一弯清月,有片刻的失神。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却是之前被眠篱从荀府追回的篱花簪。 篱花簪上三朵白玉凝结成花瓣,在白玉羊角灯的光罩之下,散发着柔和的荧光,簪子通体晶莹剔透,所触之处,温润中透着清凉。 襄玉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花瓣正中处的那一点血红,倏然一顿,眸光微动。 第142章 赴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旁的狸奴此时出声道:“此簪封印已除,再无篱落之境了。”口气中带着可惜和感慨,“世人皆说物是人非,却不想人是物非。” 襄玉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错了,是人非,物也非矣。” 襄玉缓缓站起身来,将篱花簪递予狸奴,吩咐道:“收起来吧。” 狸奴一愣,连忙接过。 夜风更凉,夏日却依然燥热。 玉扰院内,因襄玉和狸奴不在,比起往日更静了。 西侧卧房内,眠篱躺在床上正想着白日发生的事情。 眠篱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被一个鬼怪求娶了,而且这个鬼怪还因容色绝佳而成为最得人类另眼相看的鬼怪之一。 狸奴告诉她柒梨在胤安内各大氏族的门生鬼中,地位是最高的,融入人类世界最深的,因此在鬼界中,比起其他鬼怪,无形中他会高人一等。 没想到这个柒梨来头这么大。 眠篱在心里计较着,又想着这段时日自己一直苦修男女情爱之道无门,现下刚巧有一个送上门来可供自己试炼的,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呢? 就在柒梨说出求娶之言后,眠篱特意问过狸奴,若行婚嫁之事,会不会跟自己现下的祭品身份不合,但狸奴表示就算她嫁给了别人,也能照样成为祭品。 这让眠篱不禁生出疑惑。 明明身为祭品的自己将来必有一死,活不长久,可为何那柒梨还专门登门求娶自己呢? 带着这个疑问,眠篱赴了柒梨次日之约。 烈日当空,柳枝摆拂,蝉鸣蛙叫,夏气愈浓。 一大早,狸奴得襄玉之令,送来了更单薄的夏日衣衫,颜色依旧是清一色的红,除此之外,还有新一批与之相衬的首饰。 “既是赴约,就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狸奴临走时,这般嘱咐眠篱。 眠篱在府中婢女的帮助下,难道了从头到脚精致了一番。 绾了一个朝云近香髻,簪以鸡血玉琢成的素花钗,略施粉黛,唇染朱红,脖间挂琳琅珠玉,腰系白玉长缎带,着梨色芙蓉绣丝履。 上次她想做精神打扮,还是宫中夜宴的时候。 眠篱一路从玉扰院行到襄府大门前,途中所遇众人皆侧目,无论府中小厮婢女,亦或幕僚、慑鬼师、鬼侍等一干人等,皆是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府门外,听着公子出行惯用的黑楠木马车,马车正前方,坐着一身银白色锦衣,面容儒雅却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是公子的马车夫武尤。 眠篱愣了下,才与武尤互行平礼。 她看着马车问道:“公子也要出门么?” “不,公子特立命我送你一程。” 眠篱很是诧异:“为何?” 对她而言,这不过寻常出门赴个约而已。 武尤将眠篱从头到脚的一身迅速扫过,意有所指道:“公子怕沿途引起过大的骚动。” 眠篱不明所以,出个门而已,能引起什么骚动。 武尤示意眠篱上马车,眠篱却犹豫不前。 这可是公子才能乘坐的车骑,她不过一祭品身份,真的能坐上去么…… 武尤见此,大抵明白她在顾忌什么,当即道:“既是公子允你,你坐上便是。” 眠篱听着,觉得也是有理,便走上前进了马车。 她刚掀开车前那面往日里对她而言熟悉而又神秘的淡青色白玉帏帘后,一股清雅的混合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熏燃三匀香的气味,烹煮茶的气味,桌案上摆放的篱花的气味,还有襄玉身上自带的淡茶气味…… 全是襄玉残留下的各种气味。 这数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清雅悠然,让人身心不由舒畅开来。 眠篱小心翼翼地在坐在面前沉香色缠枝纹锦缎软塌之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周身被这些气味包裹着,眠篱都能想象到公子独自乘坐于此时,会是如何一番岁月静好的闲逸美好画面。 马车微微晃动了下,惊得眠篱下意识地一把抓在软塌两侧。 马车开始动起来,从缓缓前行,到飞快奔驰,车身逐渐趋于平稳后,眠篱才松开紧抓住两侧的手。 看着前方晃动紧闭着的淡青色白玉帏帘,眠篱下意识抬起一只手,凑近鼻间,小心翼翼地轻嗅了下。 那一处,沾染了些许残留在软塌之上的…… 公子的气味。 没来由的,眠篱的心蓦地一跳。 黑楠木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抵达了目的地,是一个离胤安闹市区不远、依湖而傍的五层高的赏光阁楼。 眠篱下了马车后,跟武尤道别,武尤表示未时左右,会前来接眠篱,然后便驾着马车离去了。 剩下一人的眠篱看了看四周,朝几步远的阁楼走去,楼亭正上方悬有题“望飞阁”三字牌匾,阁楼外青瓦白墙,飞檐翘壁,秀丽别雅,每层楼各布置有三面檀木镂空雕花窗户,壁上有人鬼图志的水墨画作,内容主要是简图描绘了自上古至今,人类与鬼怪各自的变迁发展历程。 眠篱正看着壁画入神,身后突然传来柒梨儒雅的声音:“你是如何看待人类与鬼怪现今的关系的?” 眠篱吓了一跳,转身看向来人,见柒梨正站在她身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柒梨今日换了件比昨日在襄府中时更随意的道袍,依旧是一身的秋色,看着比先前多了几分随性。 柒梨朝眠篱行了一躬身之礼,看着眠篱周身的装扮,他顿时眼前一亮,眼中闪过道道惊艳。 此前在夜宴上初见时,她也是一身精致装扮,他便被她的容色震撼,心难自抑,不想今日站得更近些看,竟美得让人无法直视,视线一旦对上,就难再移开目光。 她这般容貌,不论哪个男人,初见一面,都会难以忘怀,他自然也在其中。 但若说仅因一见倾心便胆大地公然到襄府求娶她,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 此番他这一作为,自是受了皇族一派所令。 他的主人大皇子素来对氏族派系争斗无甚有兴趣,因盛族的盛二公子盛无郁几日前,前往大皇子府中与大皇子闲话一阵后,他便得了大皇子的这个指令。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盛二公子授意的。 他是知晓盛二公子与玉公子先前立有一赌,赌期为三月,如今还剩一月左右,盛二公子先前输了一局,此番让他出手,定是想扳回一局。 他本是抱着立下一大功从而巩固自己在氏族之中的地位的心态前来勾引眠篱的,但此番在近处见着真人,他本功利十足的心思便真的微动了起来。 大皇子命他以色诱祭品眠篱,然后借机杀之。 如今,他还未出手,自己倒险些被她之容色诱惑住了。 柒梨内心不免一阵苦笑。 第143章 失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人类和鬼怪现今的关系,不是人尊鬼卑么?” 柒梨上前一步,走到壁上画着鬼怪被人类的畏惧之力震慑匍匐于地的一幅画前:“上古时期,人鬼本是平等共生,直到人类之中的仓颉造字,掌握了文明,文字赋予人类畏惧之力,自此之后,我鬼怪一族才匍匐于人类脚下,苟且存活于世。” 眠篱也朝那幅壁画看了一眼,问柒梨:“你是想重回人鬼平等的世界?” 柒梨闻言,一脸愕然。 他一直以来,至多能想到的,也不过是羡慕曾经人鬼平等的时代,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能重回到那个时代。 没有哪个鬼怪敢生出如此妄念。 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见柒梨不答,眠篱也不再追问,她问起了来时便想问的问题:“你明知我身为祭品,迟早要被送上祭台,为何还要向公子求娶我?” 柒梨笑了笑:“既是一见倾心,便是随心而动,无其他过多顾虑。” 说到此处,他神色微顿,略有迟疑地问道:“你与玉公子之间的传言,到底……” 眠篱不解:“什么传言?” 柒梨见她一脸不明白的样子,似是真的不知道。 他想了想,摇头道:“没事。” 眠篱眨巴了下眼。 内心忍不住叹道,这个人长得当真是好看,不愧是鬼界第一美少年。 尽管自己现在也长得好看,但关于美的事物,果然还是多多益善。 公子也好看,可毕竟是人类,如今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同类,感觉果然不太一样。 眠篱这一刻突然有点能理解珞三公子一直以来赏美的乐趣了。 柒梨见眠篱盯着自己一脸的专注,内心稍稍有些得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一个春意十足的笑容,顿时有如百花齐开之观感。 柒梨心想着,接下来定是如往常一般,但凡看到自己此番模样的女子,不论鬼怪或人类,皆会露出心神驰往的模样。 于是,他脸上的笑意更盛,只等着眠篱做出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岂料…… 眠篱竟毫无反应。 她的视线在他美如花宴的脸上只停留了片刻,便一晃而过,刚才柒梨尽情展示的美色,她皆熟视无睹。 柒梨简直不敢相信。 在这之前,从没有哪个女子,不会为自己的这张脸倾倒。 这还是第一次,柒梨因自己的容色而生出挫败之感。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和失落,在对上了眠篱那双小鹿般剔透清亮的双目后,迅速隐藏起来。 柒梨的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不再是方才的刻意诱惑。 就在刚才的一瞬之间,他差不多已想通了–– 他差点忘了,对面的女子,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的容色比自己更为出众,她体内继承的,是传承了几千年、对于鬼怪而言至尊至贵的始祖厉鬼之血。 更甚之,她朝夕相对的那个男人,是胤安最尊贵的第一贵子,拥有同样甚出自己数倍的容色。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为自己倾倒? 要想打动她,得从其他方面入手。 柒梨眸光一闪,复开口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我年幼时便与你见过面。” 年幼时? 若是柒梨年幼时,那应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的自己…… 眠篱心头一紧。 自己脑中,根本没有那时候的记忆。 她转身正对着柒梨,问道:“你见我时,我在何处?我那时是谁?” 看着眠篱眼中迅速染上的一层急迫之色,柒梨一怔。 他下意识地回道:“你我初见时,也是在襄府,但当时你只是一只野生鬼,还未被玉公子豢养,似是独身一人在襄府寻找什么。” 柒梨露出不解的神色:“你问我你是谁,你自然是你,也是这般模样和性格,一点未变……” 说到此处,他骤然察觉出眠篱问话中的不对劲,惊道:“难不成,你失去了记忆?” 眠篱一愣。 柒梨说她曾去过襄府,但襄府可不是一个能让鬼怪任意来去的地方,自己的行踪在那时多半已被公子察觉。 而公子在那时定也已识得了自己。 可若如此,那自己与公子在雾城兰铃谷相遇之时,为何公子和狸奴皆是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还有,在自己失去记忆之前,为何要去襄府?自己当时到底想从襄府里找什么? 眠篱越想越觉得到处都是谜团。 “……不,我只是可能……记得不太清楚而已。”眠篱对柒梨否认道。 柒梨笑了笑,显然不相信。 他看着眠篱眼里对自己不断淡去的兴趣,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这个祭品,当真不好拿下,看来只能…… 柒梨藏在广袖之中的右手手心,不易察觉地开始凝聚起一簇黑色的法光,一长串咒文正在从法光中缓缓生出。 柒梨的右手逐渐抬起,朝临近的眠篱伸去,就在右手即将露出,其掌心上的咒文将要被进入眠篱体内的一瞬间,突然前方传来三皇子的说话声。 “眠篱,你竟也在这里?” 眠篱下意识地抬头朝前方不远处望去,而就在同时,柒梨右手中的咒文已来不及收回,“嗖”的一下,尽数地瞬间便钻入了眠篱的体内。 看着眠篱视线投去的方向,柒梨神色一变,没有动手得逞后的快意,反而眉头紧蹙起来。 看着一身石青色布衣朝自己缓缓走近的三皇子,他笑意温润,面容清秀儒雅,待到近前时,一双清澈见底的漆黑眸瞳中,涌动着淡淡的平和之意,如一条涓涓溪流,缓缓从阿稻的心间流淌而过。 眠篱望进三皇子眼里,在那里面清楚的找到了自己。 眠篱心头突地一悸。 她整个人如同被击中一般,瞬间一动也不动。 刚才的这个感觉,简直跟月篱对赋雪的心悸感,一模一样。 眠篱直愣愣地看着三皇子,心里逐渐冒出一个声音,并在脑中不停地回响扩散。 她竟然…… 喜欢上了三皇子! * 未时至,黑楠木马车准时出现在望飞阁旁的小道上,眠篱起身跟三皇子和柒梨告辞后,乘坐上马车离去。 望着渐去的马车,与柒梨并排而站的三皇子率先开口道:“你想娶她?” 柒梨朝三皇子揖手恭敬回道:“正是。” 三皇子视线淡淡地在柒梨那张如同女人一般精致漂亮的脸上停了半晌,笑了笑,轻拍了几下他的一侧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柒梨望着三皇子离去的背影,掩在袖中的右手的几根手指来回搓揉了几下,原本放松的眉头重新聚敛起来。 他刚才失手了! 第144章 坦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另一边,眠篱被武尤送到襄府门口后,便告辞驾着马车入了后院,眠篱独自回到玉扰院,躺在床上开始想着心事。 今日出门一趟,收获颇多,不但从柒梨口中得知了一些已被自己完全忘记的过去,还发现了自己竟然对三皇子有意。 这下正好了,刚巧自己要修习男女情爱。 三皇子就是被自己选定的那个人了? 眠篱深呼出一口气,翻了个身。 又想到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当初她从雾城的稻田里醒来之时,她便决定不去计较有关记忆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将来若是有了探寻记忆的契机,便去探寻,若无,也无需深想太多。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从自认为素未谋面的柒梨口中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过去。 既然这个契机出现,她也不能视而不见,许是应当趁热打铁,一探究竟罢…… 眠篱眼睑动了动,望向半开的窗户外的一片翠色,那里苍竹茂密,层层叠叠,往更深处看,似是有人,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若隐若现,一如她脑中幽深的记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眼皮有些发沉。 渐渐地,她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等眠篱一觉醒来时,已入了夜,她脑子浑浑噩噩,眼神中带着空洞和迷茫,望着房顶出了好一阵子的神。 有蝉鸣声自窗外泻入,眠篱猛地坐起。 糟糕!今晚该她守夜,竟然睡过去了! 眠篱朝窗外望去,外面一片漆黑,早过了该去襄玉卧房处伺候的时辰。 眠篱来不及收拾,迅速对着镜子整了整被她睡乱的头发,便出门去。 幸好她如今住在玉扰院,几步的路便到了襄玉卧房前,却见卧房门竟罕见的开了大半,屋内灯火也还亮着。 是以眠篱刚站在门口,便跟正对着门、坐靠在一张矮几前在灯下看书的襄玉对上。 襄玉听到动静,视线从书卷上移到了站立在门前的那一抹红之上。 她穿着自己命人送去的红裳,珠玉华钗皆也用上了,此时月色微浓,光华披散在她一身经过修饰的装扮上,本就绝佳的脸和身子若明若暗,平添了几分神秘,看着比平日越发摄魂夺魄,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过来。”襄玉放下书卷,朝她缓声道。 眠篱走了进去,朝襄玉叩拜行礼。 抬起头来时,襄玉才注意到她脸上的几处睡痕。 从跟柒梨相约,到未时回府后,竟就一觉睡到了现在? 说她是猪,还真跟猪一样,能吃能睡。 “公子。”眠篱直起上半身,并未立刻从地上起来。 “嗯。”襄玉淡淡应道。 “今日奴去见了柒梨,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想要公子求证。” 襄玉重新翻书的手一顿,抬头望向眠篱。 静默了片刻,他道:“说。” “奴的记忆的缺失,是不是因为奴体内的始祖之血未完全苏醒的缘故?” 襄玉面上一怔。 他停在书卷上的手缓缓抽离开,眼中的光影微晃。 只听他答道:“是。” “在奴的记忆中,与公子初遇是在雾城兰铃谷中,在那之前,您是不是其实已知道奴了,或者见过奴了?” 襄玉神色终于添上一丝认真。 他身子后靠在引枕之上,口气依旧淡淡:“是。” 眠篱神色一怔:“何时?您是何时初次见到奴的?” 襄玉的墨眸中,浮动的雾烟开始流淌起来。 他静静地注视着眠篱,回道:“从你出生那刻起。” 眠篱脸上一阵惊讶。 柒梨说过,他年幼时,曾在襄府见过自己,自己当时与现在模样一般无二。 等等! 眠篱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点。 自己现在的模样,不是月篱么? 那十几年前柒梨说看到了自己,难道看到的其实是月篱! 若是月篱,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自己自然是没有月篱的记忆,如何又能与柒梨相遇。 眠篱心思千转百回,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荒唐的错误。 她这般冒冒失失地跑来问公子,实在是…… 眠篱思绪突地又是一顿。 不对! 公子刚才说,我自己出生起他就见过!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在怀疑什么?白日里他告诉了你什么?”襄玉突然发问。 眠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想知道你在失忆之前,到底是谁吗?”襄玉继续问。 襄玉缓缓起身,绕过矮几,直直地走到眠篱面前。 他缓缓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眠篱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淡淡睡痕,口中幽幽道:“你确定想知道。” 眠篱望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襄玉,如受了蛊惑般,口中不由道:“是。” 襄玉的手缓缓收回,垂下,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外相接的廊下,他停下了脚步,背影静对着依然跪在屋内的眠篱。 “月篱。”清冷幽雅的声音缓缓吐出二字,直抵眠篱的耳畔。 襄玉转身,望向屋内的眠篱,继续道:“你就是六百多年前,我亲手种植出来并赐名的,我曾经的鬼侍,月篱。” 眠篱眸瞳猛然一缩,震惊的表情瞬间布满她绝美的一张脸,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我……我怎么会是月篱?!” 吃惊得连自称都改了。 襄玉并未介意这点,他继续道:“月篱之所以能继承始祖厉鬼之血,是因为我以法器雾濯采聚天敌之间、人鬼两界的仅存不多的几缕始祖厉鬼的气息,后将收集到的鬼气置入鬼田篱花簪内,并加以雾濯在其内继续凝聚鬼气,最终种植而成的。” “不然你以为你的始祖之血是从何而来的,难不成是你天生得来?你若不是月篱,你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就修满驭字之术?你不会以为是天赋异禀吧?” “还有你此前看到的无数有关月篱的意识,你若不是本人,就算有始祖之血的相通之力,你也不会看得如此全面,以至于与月篱感同身受。” “甚至你的容貌,此时你的这张脸,才是真正的你!” 眠篱浑身一震。 第145章 诉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思路透彻清晰,事实直中要害! 她面色逐渐惨淡起来,右手抚上胸前。 熟悉的锥心之痛又涌了上来。 脑中突然闪现而过此前看到的一系列有关月篱的意识画面…… 她自鬼田之中初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赋雪。 在月夜篱花树下,为她赐名之人,是赋雪。 在篱落斋中,与之闲逸、愉快、简单相处的,也是赋雪。 雪夜之中,第一次情动,令自己心悸之人,依然是赋雪。 在篱花树下偷亲的人,还是赋雪。 被血祭中,差点遭受万字阵中寒光剑刃刺入心脏时,双目直视之人,还是赋雪。 被她咬下半颗头颅之人,还是赋雪。 让她深感绝望发狂开启一场无尽的杀戮的,仍然是赋雪。 两行眼泪自的眠篱双目之中簌簌流下,她缓缓倒在地上。 若非自己不是月篱,怎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又怎会有锥心之痛? 公子说得没错,他就是月篱。 眠篱,月篱。 到头来,竟是同一人! “所以,自雾城兰铃谷开始,您便是故意的。” 故意与她相遇,施以庇佑,后允以庇佑。 一切,都是故意的。 为的不过是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祭品。 襄玉朝眠篱走近,重新站到她面前:“有的时候,你若是没这般聪明就好了。” 襄玉走回到矮几前坐下,口气带上了几分慵懒:“自你那夜吃掉我消失后,我便轮回到下代襄族嫡子的体内,一直在找你,我已找了你六百多年。” 他的面上依旧一片沉寂,雾烟下的两潭深墨之中,却早已掀起无数惊涛骇浪。 眠篱心口的锥痛感轻缓了些,她单手撑着地,上半身软绵地坐立起来。 眠篱:“我既是月篱,那可否知道一件事情?” 襄玉抬眸,视线与她相对。 “六百多年前,提前在及笄礼上布下祭阵一事,你可有参与其中?”眠篱问道。 襄玉眼睑一动,睫毛微颤。 “是我。”他回道。 “您没骗我?”眠篱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襄玉侧开头,看向一旁几上烟雾缭绕的狸奴白玉香炉,淡淡道:“当然。” 话毕,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有窸窣声起,眠篱吃力地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 她上前几步,朝襄玉行一躬身之礼,然后转身退下。 走到门口处,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已相隔数步、静坐于几前的襄玉:“六百多年过去了,公子从未放弃将送我上祭台这件事,既然您如此执着,我定会帮您达成所愿!” 她嘴角缓缓漾起一抹笑意:“上一次,我未能成为您的祭品,这一次,我定会履行身为一个祭品的职责!” 襄玉目送眠篱离去。 待那抹红色完全消失于暗夜之后,他缓缓垂下眼睑,搁放在矮几之下、紧捏住衣衫的右手缓缓松开。 灯火微晃,书卷翻页声徐徐作响,白玉色衣阙随风飞扬,夜风已起。 灯火倾斜地映照在他精致的眉眼上,有几缕墨发垂落在额前,遮掩住他的半侧脸,看不清墨发之下的眼中神色。 身后墙上被拉长的影子,显出几分孤寂清冷。 灯盏明明灭灭间,墙上的影子随着矮几前的人的动作跟着一动,襄玉的衣衫顺势滑落,白玉裳服尽散一地。 左肩处,如上等瓷器正泛着白玉光泽的锁骨旁,一株幽兰胎记正散发着淡淡的水青色光泽。 襄玉垂下头,望向那朵幽兰,伸手碰触一二,眸色逐渐深转。 这一晚,眠篱在襄玉面前犯了二忌。 本该为襄玉守夜的她,不经其准允,擅自离去,后来还是狸奴前来伺候襄玉安歇,此乃一忌,擅离职守。 另有眠篱在襄玉面前第一次用了“我”这个自称,此乃第二忌,以下犯上,枉顾尊卑。 心绪繁杂的眠篱一觉睡醒的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稍整理了心思,便来到书房门前,刚好跟正要出门的襄玉对上面。 两人看到对方,想起昨夜之事,神色皆是微变。 眠篱后退几步,朝襄玉行叩拜之礼,襄玉命其起身,眠篱却道:“昨夜奴对公子不敬,特来请公子责罚。” 襄玉平静地望着前方入眼开阔的竹林,只淡淡回道:“既如此,你便去领罚吧。” “奴还有一事。”襄玉刚要提步,眠篱又道。 “说。” 眠篱抬头望向襄玉:“狸奴鬼侍几日前告诉奴,奴还差最后一样东西男女情爱,才能彻底让体内的始祖之血苏醒,奴现在已经知道如何做了。” 她心下一横,蓦地再次叩身,道:“奴已确信,对三殿下有情,还请公子成全!” 一阵抽气声突然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叔父,没想到您这祭品心中竟已有人了。”接着,他似是对旁边的另一人又说话,“谨弘,佳人主动对你诉情,你可莫要辜负了美人恩啊。” 叩拜于地的眠篱心里“咯噔”一跳,是大皇子,还有三皇子? 前方玉扰院入口处,大皇子、三皇子正双双站在那里,两人俱是望着眠篱的方向,大皇子身后跟着柒梨,最前面还有狸奴。 这三人,显然是刚被狸奴一路领进来的。 狸奴朝三人微拜了拜,便回到襄玉身侧。 三人上前,两位皇子先朝襄玉行叩拜之礼,然后是柒梨。 待礼毕起身后,众人视线皆投向仍然匍匐于地的眠篱身上。 刚才眠篱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刚巧四人走了进来,只听了个尾巴。 亲耳听到自己才被眠篱诉情的三皇子,此时因还未完全从方才的变故中恢复过来,神色依然有些愣忡。 他一双漆黑眸子此刻静静地凝视着眠篱,带着几分思索之色。 而跟在大皇子身后的柒梨,尽管脸色有几分难看和懊恼,但却并无丝毫的意外。 大皇子侧身看了一眼柒梨,才回身对襄玉躬身道:“叔父,本来我今日前来,是想跟您商量柒梨和眠篱之事,不过如今看来,已是没有必要了。” 他望向身侧的三皇子:“没想到我府上这位素来得无数美人倾慕的鬼界第一美少年,今日竟在三弟面前栽了跟头,真是大意了。” 大皇子虽是调侃,但语气和神态在面对三皇子时却带着不屑和看轻。 几人皆是听了出来,包括眠篱。 三皇子却并不在意,他朝大皇子温润一笑:“大皇兄说笑了。”但却此事却不予置评。 还未回复眠篱刚才所求的襄玉此时出声,他面色如常地看向眠篱:“你既倾慕三皇子,成全与否,在于他而非我,他若对你也有意,你二人自可成。”他口气一转,“不过,该领的罚还是得继续领着。” 襄玉望向脚下的眠篱:“便赐你一’妄’字,书写一千页以反省,后日送到我书房!” 脚下之人身形一顿,恭敬回道:“谢公子!” 第146章 若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退下后,大皇子带着柒梨也告辞离去。 今日这两人是不请自来,原本打算谈的事情谈不成了,自然得离去,之所以跟三皇子一起,也是刚好碰到。 而三皇子却不同,他是襄玉主动邀请来的,与襄玉还有事要谈,自是需要继续留下。 但谁也没料到眠篱会突然来这一出,原本襄玉对三皇子的感谢一宴,经过这件事后,便多少变了些味道。 在襄玉和三皇子入正厅就坐,小宴摆上后,两人直入正题。 襄玉提到原本邀请三皇子来府上所为之事,对三皇子主动割爱,以延时草助襄族一派化解一月预死咒的危机而表达谢意和赞赏。 三皇子客气谦逊,表示不过小事一件,无需太过放在心上。 客套场面话在前,试探在后。 三皇子言语之间阐明自己所求,他虽此次帮了襄氏一族,但并不想参与到皇、襄两氏族派系的斗争之中,对皇位也无半点野心。 襄玉明白了三皇子的立场,也应了他所求,表示预死咒之事已了,之后他大可继续过他采花养草的闲逸日子。 双方达成一致后,最后才提到眠篱方才对三皇子诉情一事。 “她方才言行失了分寸,在你面前多有冒犯,还望你莫怪她。”襄玉端起一杯茶,边饮茶边继续道,“她虽是我的祭品,也关系襄氏一族世咒,但你若也真有意于她,自是放心与她一起,她的祭品身份跟这件事并无冲突。” 坐在下首处的三皇子微愣了下,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犹疑,他略一思索,起身朝襄玉躬身,温润一笑道:“是,叔父!” 随后,三皇子便告辞离去,襄玉则朝襄黔院的方向走去。 还未走到院落内,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的喧闹嘈杂声。 襄玉步子在院落门口停下,跟在身后的狸奴刚要上前查探,突然一个黑影朝院内冲出,直朝他们撞过来。 狸奴面上一惊,跨出几步,挡在襄玉身前,同时甩出手中的白玉羊角灯。 羊角灯瞬间放出一道绿色法光形成的屏障,将狸奴和襄玉两人罩在屏障内。 那冲过来的黑影刚碰到屏障,便被屏障的法光弹飞回去,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出“嗷嗷”的畜生叫唤声。 狸奴定睛看去,才发现这黑影是一头个头不大不小的黑猪。 襄玉和狸奴脸上皆是露出一丝诧异。 “哎呀,旺财,等等!”一个嘶哑如鸭嗓极其难听的惊慌声从院子里传来,紧接着长着饺子形状的大脑袋,屁股翘得老高的矮个子小鬼怪屁股就一阵疾跑着出来。 他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黑猪,刚要过去,但在注意到站在门外的襄玉和狸奴后,连忙小跑着过来。 屁股动作幅度夸张,一脸讨好地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参见公子。” “起来吧。”襄玉走了进去,狸奴跟上去。 屁股连忙起身,屁颠屁颠地走到襄玉身侧,笑着对襄玉开启一番恭维之词:“公子今日瞧着,比之前更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了,气质更是矜贵优雅,举世无双,奴这段时日看遍了胤安里的贵子,没有一人能及得上公子一分。”屁股日常发挥它拍马屁的特长,就算在襄玉面前也不收敛。 襄玉竟难得地很受用,也不嫌他聒噪,他嘴角勾起懒懒的笑意,问他:“你家公子呢?” “公子今日一早便出了城,游山玩水去了,原来奴也是跟着公子一起走的,但是公子说……”说起此事屁股就尤其委屈,一张脸瞬间耷拉了下来,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襄玉看了他一眼,心里已猜到是何原因。 多半又是自家老头子半路拦截,把屁股给抢了过来。 “你家公子说什么了?”襄玉漫不经心地问。 “公子说,二公子最近需要人看着,他一人出城不甚放心,便让我守在珞府,顺便来陪陪老族长,奴这才没走成。” 襄玉微愕:“承宗最近如何了?” 屁股缩了缩脖子,偷看了襄玉一眼,支支吾吾地道:“还不是因为您的祭品……” “嗯?”襄玉越发不解。 见襄玉追根究底,屁股只得一口吐个干净:“二公子听到您跟您的祭品眠篱姑娘的一些传闻,正闹着要杀了她,若不是公子一直拦着他,他恐怕早就闹翻天了。” 襄玉:“……” 襄玉不再说话,提步迈进了院子。 当经过那头四脚朝天,依旧继续嗷嗷叫的黑猪时,他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屁股见此,心领神会地连忙上前,将那头黑猪抱起来,黑猪一阵挣扎扑腾,屁股费力地将其压制住,却不料那黑猪越蹦跶越厉害,差点一猪蹄踹在屁股的饺子头上。 “呀,呀,好险!”屁股最终钳制住那头黑猪,额头的汗水已如珠子般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他抬头看向身侧的襄玉,却见襄玉正盯着他怀里的黑猪出神。 “公子?”屁股轻唤了一声。 “若是你精心照顾养大的这头猪,将来有一天却突然被别人吃了,你待如何?” 屁股没听懂襄玉的意思,他顺嘴答道:“旺财是昨日鸾族的鸾公子特意送来孝敬老族长的,才刚开始养呢。” 鸾公子即是鸾凤安,鸾大人的父亲。 “屁股,你平时不是机灵着么,今日怎的变蠢了!”襄黔身穿着一件灰色粗布短褐,又作劳役田翁打扮,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出来。 他走到跟前,伸手开始挼屁股的饺子头,屁股脸上依然带着讨好的笑,但眼神却求助地望向襄玉。 襄玉对它可怜巴巴的眼神视而不见,任凭襄黔将它的饺子头挼得发涨了才松开。 襄黔指着屁股怀里规矩了些的黑猪旺财,说道:“老夫今后好吃好喝地伺候它一阵,将来若有一日,它真被其他人给宰了吃了,老夫大抵什么也做不了。” 他深深地看向襄玉:“吃都吃了,难道让吐出来不成?” * 午时还未至,四下便已燥热。 大皇子受不了热,所以回府的马车绕道从另一处稍微荫凉些的小巷回去,走到转角处后,恰巧前方也有一辆驶来的马车,车头处挂着一盏“盛”字白纸灯笼。 大皇子撩开马车窗帏帘,看了眼那个灯笼,朝车夫低声命令道:“停下。” 第147章 他是襄氏一族的罪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皇子的马车缓缓停下来,卡在转角位置,对面的马车靠近到一侧,也跟着停下。 窗帏帘被掀开,露出盛无郁的那张面容枯槁的脸。 “大殿下,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大皇子透过半开的车窗帏帘,望向挨着自己马车离不远的盛无郁:“盛大人,这次襄府一行怕是要辜负你的期待了。” 盛无郁并无意外:“是那祭品看不上?” 大皇子:“非也,是我那个三弟。” 盛无郁一愣,等大皇子继续说下去。 “那祭品看上他了。”大皇子道。 盛无郁眉心微拧:“他何时跟那祭品生出了瓜葛?” 大皇子摇头:“我也不知,好了,此事已了,我能为你做的都做了,之后便没我什么事了,就此别过。” 大皇子说完便要放下窗帏帘。 “且慢!”盛无郁叫住他,沉着道,“三殿下近日,较比从前,似是不太一样了,大殿下可曾注意?” 大皇子无所谓道:“他就算真有心,恐怕也是一场空吧,毕竟她母妃出身寒门,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盛无郁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论如何,微臣劝大殿下还是留意下三殿下为好。” 大皇子点了点头:“多谢盛大人提醒,我知道了。” 两辆马车车身在狭窄的转角处徐徐错开,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襄府玉扰院内,蝉声四起。 西侧卧房外间,眠篱正坐在一矮几前,握着毛笔在白鹿纸上抄写“妄”字,她笔锋秀气而飘逸,一看就功底不浅。 眠篱写下又一个“妄”字后,停下笔来,看着白鹿纸上的秀娟小字,她不禁感慨道:“倘若我不曾知晓自己就是月篱,我定还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不但法术进阶神速,就连写字都能不费吹灰力地笔道瞬成。” 一旁已经盯着眠篱看了好一阵的弥炎,脸上依然带着刚才乍然听闻此消息时的不可置信。 听到眠篱的这句感慨,他犹自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道:“我也没想到你竟是月篱。” 眠篱看向弥炎,突然想到之前在幻阵中时,他一副不认识月篱的样子,当即放下毛笔,问他:“你之前真的不认识月篱?” “不是你告诉我月篱的事情么,我怎会知晓?” 眠篱面上一肃:“可你在我还未失忆前,就已经被我召唤出来了,我从意识里看到过,六百多年前,我被血祭时,也是你救了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弥炎面上也收敛起惯有的傲娇。 他摇了摇头,认真思索道:“或许,我失去记忆是随了你,毕竟我是你意识所化。” 眠篱一愣。 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 她重新提笔,继续写着“妄”字。 弥炎倾身,瞄了一眼纸上的字,不禁问她道:“你我皆忘记了月篱,你可有想过将月篱从你的记忆里完整地找回来?” 眠篱笔下一顿,笔尖处迅速凝聚一滴浓墨。 “我自然是想找回来。” 除了找回过去完整的自己,她还想通过记忆去确定一件事。 “你想确定什么事?”弥炎突然问道。 眠篱吓了一跳,抬头吃惊地看向弥炎,警惕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弥炎眼色鄙夷地看着她:“你要我重复几遍才明白,都说了我是你意识所化!” 脾气真是比茅坑里的硬石头真臭! 眠篱忍不住内心腹诽道。 弥炎朝她狠狠一瞪,显然又听到了。 眠篱脖子一瑟缩,不敢再胡思乱想。 “所以你到底想确定什么事?”弥炎又问道。 “你不是我的意识所化么,那你猜猜我想确定什么?” 弥炎无语地看了一眼眠篱:“到底谁的脾气更臭!” “让我来探一探,”弥炎双手环抱在胸前,对眠篱的脸一阵打量,然后道,“你还在怀疑你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曾经血祭你的事吧?” 竟然真的……猜到了! 眠篱愕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弥炎在屋子里无聊地开始来回走动:“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嘛,他也参与了。” “可我不信。”眠篱果断道。 弥炎双脚一起一落地小跳了两步,动作闲逸,随即转身看了她一眼:“这简单,等你记忆全回来了,或许你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血祭你了。” 弥炎说到此处,停下了动作,他斜靠在近旁的一面墙上,思索着什么,然后又道:“不过仔细想想,六百多年前,襄氏一族血祭你这件事里,倒是有一个疑点。” 他看向眠篱,神情里带着一抹疑惑:“你当时成功挣脱了那用来降服住你的万字阵,可你不觉得奇怪么?” 眠篱不解:“哪里奇怪了?” 弥炎:“那万字阵可是上古阵法之首,至今依然无人能破的最强阵法,就连数千年前的始祖厉鬼都葬身于此阵之下。” “你当时身为月篱,虽然法力也很强大,可跟始祖厉鬼比起来,你不过是她的几缕气息所化,与她的相比定是差上一大截,可为何你能这么容易就从阵中逃脱呢?” 弥炎一只手托着腮,沉思着继续说道:“我总觉得那万字阵不会那么弱……” 眠篱觉得弥炎说得有理,她顺着弥炎的思路往下理:“阵法不弱,却能逃脱,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阵法里动了手脚,故意放走了我,那放走我的这个人……” “难道是公子!” “难道是他!” 眠篱和弥炎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个答案。 两人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震惊和意外。 同时发出的声音有点响亮,眠篱飞快地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弥炎噤声,又紧张地看了眼门外。 弥炎不解她为何这般小心,眠篱压低声音解释道:“我们现在也只是猜测,不能声张,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对公子不利。” 若六百多年前,还是赋雪的襄玉果真如他们所说,在万字阵中动了手脚,给了月篱出逃的机会,那后来月篱血洗篱落斋,吞吃无数襄族贵子,赋雪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此事若是被其他人知晓,如今的襄玉该如何在襄族自处。 眠篱想到此处,突然心头一紧。 若真是公子做的这件事,那这六百多年来,他是如何自处的? 在面对他自己,面对襄氏一族,甚至面对在那次事件中惨死的跟随襄族的其他氏族,他又是何等心境? “罪人。”身侧的弥炎突然道。 “背负着无数条血债,襄氏一族的罪人!” 眠篱眸光剧烈一颤。 第148章 你是个鬼怪,还是个活不长的祭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刚因对赋雪当年可能救了自己这一猜测而生出的希冀与雀跃,瞬间跌落谷底。 她闷闷不乐起来。 “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张要死不活的脸。”弥炎冷嗤道,“想再多也没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快找回你的全部记忆,找出真相。” 眠篱强打起精神:“你说得没错,我得尽快想法子让体内的始祖之血苏醒过来。” 说起这个,眠篱不由想到了三皇子。 “我喜欢三殿下,可三殿下喜欢我么?”眠篱自言自语道。 弥炎:“这的确是个麻烦事,男女情爱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相互爱慕,他若对你无意,那你根本无法尝试男女情爱,自然也无法唤醒你体内的血。” 眠篱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弥炎:“你一个字御,怎么还懂这些?” 弥炎翻了个大白眼:“废话,身为字御,我自是随你意识而动,你既想尝试男女情爱,我当然要留意些。” “所以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 弥炎面上一讪,有些别扭地侧开头,嘀咕道:“多四处观察下,不就知道了嘛……” 能让一向冷傲的弥炎显露出这样的神态,眠篱惊得以为天降红雨,她却不知弥炎不过是因为在他所谓的“观察”的过程中,听到或看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 第二日一大早,伴随着从天而降的一声巨响,玉扰院外一阵喧闹。 眠篱还在睡梦里就被这声震醒了。 紧接着她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个粉色身影一阵狂风般卷入,直冲到她的床前。 眠篱吓得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待认清来人竟是恭兮月时,她才放松下来。 几名襄府小厮婢女在门外想进又不敢进,探出头来直朝屋子里打望。 眠篱见此,便朝他们道:“是恭族的大小姐,没事。” 那几人听后,这才放心离开。 眠篱刚想起身跟恭兮月见礼,恭兮月却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水汪汪的大眼里闪烁着激动兴奋的光芒。 她迫不及待对眠篱说道:“我听说你竟当着三殿下的面公开诉情,你还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先是玉公子,现在又是三殿下,啧啧,真是厉害,胆子不小啊,看来有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果然跟寻常的不一般!” 眠篱望着恭喜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其说是自己当着三皇子面对其诉情,不如说是自己诉情时被三皇子碰巧听到。 恭兮月将眠篱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惊叹声连连,又道:“你如今这样貌,就是寒族那位胤安第一美人,也是比不过了,也难怪连玉公子都招架不住。” 恭兮月口直心快,话语赤诚,经过她软糯的声音将这句赞美的话说出口,当事人着实是受用。 眠篱一时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多谢恭姑娘赞赏。” 恭兮月冲她笑了笑,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她将身侧挂着的粉色锦袋拽到面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然后递到眠篱跟前。 “这是……什么?”眠篱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 恭兮月抽走卷轴上做好结的细绳,打开卷轴,里面的内容逐渐在眠篱面前展示出来。 卷轴内的画布上,画着一幅类似于兵器锻造图解的图样。 “这是我最新设计的一幅法器图,对你和三殿下定有帮助!”恭兮月献宝似地一脸得意,指着上面的图道。 “奴跟三殿下?” “你不是喜欢他嘛,那本姑娘就来帮你呀!我可好久没遇上这般有趣的事了,人跟鬼怪的结合,哦,不,应该是拥有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跟皇子之间的跨种族爱情!”恭兮月在那里开始自说自话起来,大大的双眼里闪动着憧憬和幻想的光芒。 “……”眠篱试图打断她,“您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说辞?” “话本子上啊。”恭兮月嬉笑道。 她将卷轴速速收起来,又道:“我刚得知此消息后,便立刻跑去问三殿下了,我问他是否也喜欢你。” 眠篱心头一跳,不由地有些忐忑:“那……三殿下怎么说?” 恭兮月有些困惑,捏着下巴:“他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但我猜他应该不喜欢你,许是看不上你吧,虽然你如今长得美,可毕竟你是个鬼怪,还是个活不长的祭品,他虽然不是个多么势大的皇子,可到底体内流的是尊贵的人类皇族血脉。” 眠篱:“……” 恭姑娘,你可真是直白。 “所以啊!”恭兮月表情一转,一只手搭上眠篱的肩,“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嘛。” 恭兮月很是得意地扬了扬手中收起的卷轴。 “一旦此法器大成,三殿下定会也倾心于你!” 眠篱吃惊:“果真这般神奇?” 恭兮月高扬起小巧的下巴,俏皮可爱地眨眨眼:“当然了!” 恭兮月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跟眠篱告辞,然后又一阵风地离去了。 眠篱看着空荡荡大开的门口,心道这恭族的大小姐还真是不拘礼数,就连进襄府都这般肆无忌惮,不从正门走,从天而降地直接来她房中,闹出那么大动静,也不知公子会不会怪罪。 眠篱一想到襄玉,眼中迅速染上一层黯淡。 昨晚睡前她一直想着和弥炎的对话,最后得出了一个让自己十分难受的答案—— 公子六百多年前若真的救过自己,那这六百年间,对他便是煎熬;可若他没救自己,那这六百年间,对身为月篱的自己便是煎熬。 自己体内的始祖之血为何会陷入沉睡? 自己在六百多年前,带着赋雪的尸体到底又去了哪里? 做了什么? 那之后的自己便消失无踪迹,那么这消失的六百多年,是否跟始祖之血陷入沉睡有关? 一个个新的疑问,如同经历了一场洗涤之雨的春笋般,全都冒起来了。 眠篱心中想要知道真相的迫切感不断增长…… 黔兰院内,夏日炎炎,依旧一片鸟语花香,襄黔一身劳役田翁的打扮,躺靠在竹藤卧椅上,正闭眼打着盹儿,屁股浑身是汗,正站在一侧替他卖力地扇凉。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面色焦急的襄府小厮抱着黑猪旺财疾步走到襄黔面前。 “不好了,老族长,旺财不太对劲!” 第149章 拱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黔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一惊一乍地作甚,慢点说。” 小厮将怀中气息奄奄的旺财凑近襄黔,缓了口气,才道:“今日早些时候还好好的,但是半个时辰前就不大对劲了,给他喂吃的喝的,它都不理,而且瞧着越来越没精神。” 襄黔抬了抬手,示意跟前的屁股收了风。 但依然躺在竹藤椅上,一动不动:“屁股,你平日里跟着你家公子,见识多,你帮老夫瞧瞧,那畜生是哪里不对劲。” “是,老族长。”屁股心里暗喜,老爷子总算喊停了,再扇下去,他就得跟旺财一样横躺着了。 屁股将蒲扇放下,走到小厮跟前,去探那旺财的脉息,在它身子上一阵倒腾后,走回到襄黔面前,俯身笑着道:“老族长,天太热,旺财估计是中暍了。” “中暍的话,就去找些藿香来,给它熬些汤汁儿灌下去。” 小厮闻言,连忙道是,抱着旺财退下。 刚走远两步,襄黔突然叫住他:“等等!” 襄黔坐起身来,朝那小厮招了招手,小厮赶紧又走回来。 襄黔:“这几日在家中憋得着实有些无聊,今日便出去松松筋骨,把它交给我就行了。” “是。”小厮连忙将旺财递到襄黔怀里。 襄黔抱着旺财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然后转身对屁股说道:“你今日先回去吧,不用伺候了。” 屁股大喜过望,连忙道:“好嘞,老族长。” 襄黔并不换下那身粗布衣服,抱着旺财直接就朝府外行去。 他跟襄玉不同,在吃穿住行上皆不太讲究,除了叫一辆马车外,便没其他的了。 马车行了一路,很快便停在了一处宅院前,宅院正门紧闭,上方正中处悬着一块写有“寒府”二字的匾额。 襄黔抱着旺财从黑楠木马车上走下来,抬头看了眼那匾额,便朝大门走近。 他抬手敲门,很快门里探出一个小厮的头。 那小厮一见是襄黔,立马打开门,恭敬地对他躬身行礼,将他迎了进去。 “二族长可在府中?”襄黔问道。 小厮连忙回答:“在呢,在呢,只是这会儿估摸着还在招待三殿下。” 襄黔眉毛一挑,看了那小厮一眼。 那小厮跟人精似的,朝襄黔怀里的旺财一瞄,当即解释道:“二族长近日得了几株珍贵的花草,您老也知道那位三殿下素来就喜莳花弄草,听闻此事后便赶来府中瞧个趣,要不小人带您先去正厅喝盏茶?” 襄黔明白了,点点头:“也好。” 小厮在前面引路,襄黔抱着旺财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朝寒府正厅方向走着,刚走到半路,却碰到了送三殿下出府的寒湛。 “老族长?”寒湛有些诧异襄黔竟在这里。 他和三皇子连忙朝襄黔躬身行礼。 三皇子遵照辈分,有礼地喊了一声“姑爷爷”,襄黔淡淡应了。 双方走近后,襄黔指着怀里的旺财,先对寒湛道:“我这畜生中暍了,我来你这里取点藿香草,你府上可有?” “有,有,自然是有。”寒湛连忙道。 寒湛转身,朝三皇子歉意地躬身道:“三殿下,今日恐怕要对不住了,老族长这边……下官可能暂时走不开,我让小厮送您出府可好?” 三皇子很是理解地笑了笑:“无妨,顾好襄老族长的黑猪要紧。” “如此,就多谢三殿下了。” 三皇子点头,告辞后,便由先前的看门小厮引路离去。 刚走远两步,身后便传来襄黔打趣的声音。 “我养的这头畜生啊,调皮得紧,整日总喜欢去拱外面的草,我得把它看严实了。” 三皇子脚下步子微顿,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随后又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的襄黔,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视线直直落在三皇子的石青色背影上,看了许久后才移开。 襄府内,就在襄黔出府不到一个时辰,眠篱也出府了。 眠篱去往的目的地是珞府,为的是让香寒教授她有关男女情爱之事,好抓住三皇子的心。 她到达珞府时,并未进府,而是在府邸正门前,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香寒便穿着一身绿裳,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 两人一通寒暄,眠篱少不得将自己和公子的传言以及跟三皇子发生的事跟她再解释一通。 末了,明白事情来龙去脉的香寒,在面对眠篱的请求时,有些为难地道:“奴家也就平日里嘴皮子功夫了得,这情爱之事,实在谈不上精通,恐怕无法帮你促成此事。” 见眠篱有些失望,香寒很是不忍。 她突然想起一人,惊喜地拉着眠篱的手道:“奴家虽不行,但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行!” 近申时,玉扰院竹林入口外,一阵悠扬琴声徐徐响起。 夏蝉声四起,琴音与之相和,起伏之间,轻快绵长,朝着竹林深处不断荡漾,激起一阵又一阵翻滚的夏意绿浪。 一身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的狸奴,脚步极为应景地踩着轻快的节拍,走到正盘腿坐在竹林口处抚琴的襄玉面前。 他手中拿着一个绣有睡莲图样的卷轴,将其恭敬呈上。 琴音缓缓停止。 襄玉抬起头,看了眼卷轴,伸手接过。 【】 卷轴缓缓打开,里面记录了数十条胤安内最近发生的大小秘事。 既是秘事,自是寻常人不得而知之事。 襄玉的视线从卷轴上一一掠过,最终停在最末尾的一行字上——“阜衡之差点被人切掉势峯。” 襄玉将手中的卷轴交还给狸奴,淡淡道:“光天化日,还是在阜府,竟然能让阜族嫡支一脉差点断了后,有点意思。” 狸奴接过卷轴,飞快扫过,然后合上卷轴,笑着应道:“公子,会不会是皇上派人做的?” 襄玉懒懒笑道:“谁都可能,唯独不会是他,阜族来日若查出真相,还如何诚心去辅佐帝位?” “这件事既然被阜族压下来了,估计是不想闹大,毕竟阜二公子差点被人切了……”狸奴直接略过那个词,“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襄玉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我让你调查的那件事可有进展?” 第150章 珞三公子的示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连忙道:“正打算来禀告公子。”他笑眯眯道,“眠篱诉情三皇子一事,确有猫腻。” 襄玉看向狸奴:“所以,查出来了么?” “正在全力调查!” 襄玉点了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拂上古琴。 琴音再起,襄玉继续问道:“她人呢?” 狸奴躬身回道:“此刻应该正和珞三公子的鬼侍香寒在一起。” 曲乐阵阵,四周的蝉声叫得越发欢快起来。 曲可高雅独奏,亦可雅中掺俗以供众乐。 宿忧馆内,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幔纱翩飞,如玉蝶振翅凌空,又如烟云浮跃,此起彼伏,氤氲一室。 香寒带着眠篱抵达时,珞元之正单手撑着头,静坐在榻间,悠闲肆意地观看这一出“玉凌舞”。 美景在前,美酒醇且醉,美乐在侧,美人对乐而舞,此乃赏美最佳意境,实是令人飘飘欲仙。 珞元之极其满足地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白色舞动身影,仰头一口酒吞下肚,口中跟着乐音哼唱起来。 门突然被推开,眠篱和香寒骤然出现在门边。 珞元之正在打节拍的手一顿,满脸愕然地望向门口处。 香寒拉着眠篱绕过翩翩起舞的舞姬们,走到珞元之跟前。 两人朝珞元之见礼后,香寒将眠篱往珞元之跟前一推,告知两人此行来的目的,珞元之得知后,挥退正在跳舞的舞姬和奏乐的乐师。 曲舞瞬停,两拨人迅速撤下去,重新合上了房门,室内瞬间清净了许多。 珞元之轻推开还靠在自己身上的香寒,稍稍坐正身子,表情带上了一丝轻佻和暧昧,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眠篱:“男女情爱之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虽也不擅此道,但却能帮你解决问题。” 香寒殷勤地给珞元之斟酒,又体贴地拿出自己的那方绣有鸳鸯交颈戏水图的香帕子,在一旁给珞元之送风,时不时地锤肩捶背。 珞元之满意地哼哼了两声,让眠篱在一旁坐下好生听着看着。 “要让三殿下喜欢上你,其实很简单。”珞元之说着,拿起放在几上的桃花扇,手一摇,一把打开扇面,勾唇一笑,顷刻间周身泻出几分春色,风流又倜傥。 “你只需利用你自身的优点去吸引他即可。” 珞元之站起身来,摇着桃花扇走到眠篱跟前,俯身问她道:“说说,你的优点是什么?” 眠篱认真想了想,答道:“奴长得好看,还有始祖厉鬼之血,还得公子庇佑。” 珞元之站直身子,走开几步:“说得也没错,其实你的第一点便足以吸引住一个男人了。” 珞元之说着朝站在不远处的小厮吩咐道:“去让栾鸳过来。” 小厮俯身道是,走出门去,片刻后,一个身着一身广袖红裳、长发披肩的少年便跟在小厮身后走了进来。 这名少年的长相十分奇特,眠篱此前在人类中从未见过。 他五官清晰,略显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硬朗,还透着丝丝媚意,眉毛浓郁深黑,一双凤眼神采奕奕,鼻梁高挺,唇薄且色浅,肌肤白似雪。 所有有关男子美貌的描述辞藻都无法去形容他的容貌,他反倒是更像个女子。 虽然称不上是美人,却是一个让人见了就无法忘记的容颜。 眠篱在心里不住叹道,珞三公子赏美的能力果然不俗,随便点一个男倌上来,都这般与众不同。 这位名叫栾鸳的少年走到珞元之跟前,躬身行礼,恭敬道:“参见珞三公子。” 声音清冷又妩媚,正如其人。 珞元之点点头,示意他起身,然后指着坐在一旁的眠篱道:“栾鸳,调教人你最在行,她交给你了。” 栾鸳从进门起就目不斜视,不管在座之人是谁,都一直恪守本分,不好奇、不探也不闻。 直到珞元之此时发了话,栾鸳才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坐在下首处的眠篱。 眠篱日日穿红裳,今日却不想竟跟这男倌撞了衫,只是同样是红衫,穿在两人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穿在栾鸳身上,红衫衬得他更显妩媚脱俗。 而穿在眠篱身上,红衫却与她的人浑然一体,互相衬托,纯粹美艳而不可方物。 栾鸳初见眠篱,眼中闪过一道惊艳,薄唇微张,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惊叹声。 眠篱起身,朝栾鸳行一平礼。 栾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其回礼。 珞元之将两人的身份分别给对方大概介绍一二。 名叫栾鸳的少年是此宿忧馆内的男倌头牌,只卖艺不卖身,珞元之是他的常客,两人经常一起谈论诗词歌赋,若不论出身,两人也算是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 而栾鸳在得知眠篱就是近日胤安最热门八卦话题的核心主角——襄玉的祭品时,并不吃惊,原来他进门时已根据眠篱的容貌和身上的鬼气猜出几分来。 珞元之让栾鸳调教眠篱去吸引三皇子,栾鸳想了一阵后,问眠篱:“从现在开始,若是让你把我当成三皇子,你会如何吸引我?” 栾鸳的声音温柔大方,不亲近也不疏远,恰到好处,让听的人有一种很舒服放松的感觉。 眠篱不做多想,直接唤出法光,准备使出勾魂术,对栾鸳施法。 栾鸳见此,面上一惊,连忙退开好几步,口中急道:“此法不通!” 珞元之提议让香寒和栾鸳演一出勾引戏码为眠篱作示范,却被两人异口同声的拒绝。 “公子,奴家可只对您一人撒娇。”这是香寒拒绝的理由。 “小人素来只接男客,恐无法跟香寒姑娘……”这是栾鸳的理由。 眼见香寒要贴上来,珞元之一把将扇面隔在两人之间:“夜里一整晚都要对着你,白日里让我清闲点吧。” 这话一出,眠篱便觑到一旁的栾鸳红了脸。 她满脸写着不解,珞元之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暖床鬼本来就要在夜里伺候主人,夏天帮主人凉被子,冬天帮主人暖被子。 栾鸳在害羞什么? 拒绝了香寒的珞元之这时站起身来,故作无奈道:“看来只有本公子今日牺牲色相了。” 第151章 荤素不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珞元之说着便走到栾鸳跟前,一把将栾鸳揽入怀中,与其深情对视。 对视不过片刻,珞元之便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笑。 栾鸳表情无奈地从珞元之怀中起来,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推搡了下他的胸,打趣道:“看来小人跟珞三公子此生果真是无缘了,只有作知己的缘分。” 珞元之尴尬地收住笑,重新打开桃花扇,扇了几扇,弱声地辩解道:“抱歉,栾鸳,我……实是不好这男色之道。” 栾鸳并不介意,微笑着回道:“好了,还是由小人来推演一番,以供眠篱姑娘参悟吧。” 栾鸳说完,顿时收敛起玩闹时的神态,蓦地换上一副柔弱惹人怜爱的模样。 他步履轻盈地朝还站着的珞元之走去,一只如女人般素白纤细的手搭上珞元之的右肩,然后朝他妩媚一笑,接着便将嘴唇凑近他的脖颈,如同在嗅香一般,从下逐渐往上行去。 暧昧氤氲,热意渐起。 屋内的所有人看着眼前这一副香艳画面,脸皆红了起来。 这些所有人里,也包括眠篱。 她此刻胸口“怦怦”如擂鼓捶。 栾鸳和珞元之正在做的事,不正是此前自己跟公子所行之事么?! 眠篱骤然想起自己最后在襄玉唇上留下的那个亲吻,到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举动所蕴含的意义。 眠篱脸上越发红彤彤一片。 室内气氛正在不断升温,猝不及防间,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一屋子的人瞬间僵住,与门外的两人遥遥对上。 站在门口近旁的开门之人,是望飞阁内的下人,而跟在他身后的人,竟然是言族的大公子言文阙。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言文阙一眼便看到赫然站在屋子正中、正刚好对着门口方向的珞元之和栾鸳。 两人正呈耳鬓厮磨之态,看在任何人眼中,都会生误。 尤其看到这一幕的人,还是素来便对珞元之有成见,且正经守礼的言文阙。 简直堪称道德沦丧。 不出所料,言文阙那张温和秀雅的脸上,瞬间就阴云密布。 “言大人,你就给下官个面子,留下来嘛。”门外走道上传来一阵疾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胖乎乎身体发福的男人跟了过来。 那男人走到近处,刚要继续劝言文阙,但视线无意间触上屋内的一群人后,张开的嘴霎时顿住。 言文阙匪夷所思地盯着还紧靠在一起的珞元之和栾鸳,忍不住出言讥讽道:“珞元之,你还真是荤素不忌,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竟……竟做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真是伤风败俗,无耻!” 言文阙言语直白锋利,不再如上次撞见言文阙在慑鬼院内调戏小厮时那般委婉了。 他的眼中,写满了对言文阙的恶心和嫌恶。 言文阙这话,在场的人反应皆是不一。 此处本就是供男人享乐、花天酒地的风月场所,言文阙口中的无耻之事,在这个地方却是惯常之事。 是以,那刚跟上来准备留住言文阙的发福男人,头一缩,灰溜溜地离去了。 言文阙今日本就是被这发福男人半哄半骗带来此处的,名为以诗酒会友,实则到了房间后,就大变样了。 言文阙当时察觉后,立马就起身出门离开,发现那胖男人追来,他便在廊下随手抓了个馆中下人,让给自己找间空房,先躲藏一阵。 谁知好巧不巧地,打开了一间房,便看到现在这香艳一幕。 珞元之此时总算回过神来,他不经意地退后几步,远离栾鸳,整了整衣衫,故作轻松地笑着道:“言大公子,为何你每次遇上我都这般义愤填膺,不是骂我无耻就是放浪,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 “还有,你口中的昏素不忌……荤是何物,素又是何物,如何区分这两者,难不成言大公子曾尝过个中滋味?” 珞元之边说边朝门口走去,几步便已到言文阙面前。 言文阙气结,后退一步:“不知廉耻!” 他跟着便猛一甩袖,扔下一句“谁管你”,转身就要走,却不想才一回头,就迎面跟一个一身黑的男人撞上。 言文阙鼻子狠狠地撞到了对方脸上的一处硬骨,痛得他猛吸一口冷气。 他捂着鼻子看向来人,突然一呆。 竟是盛无郁。 盛无郁今日依然着一身黑色锦衣,腰系镶有带血鸡心石的玉带,形容枯槁,面色暗黄,面相暗透淫秽之气。 他看着面的言文阙,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一笑:“言大公子,你这难道是在向我主动投怀送抱?” 言文阙面色一僵,随即气道:“你……” 他的父亲,言族族长言祈渊,对言氏一族皆有交代,遇到盛族的人一定要忍让三分,尽量不与其起冲突。 言文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舒服,他放缓语气,躬身行礼道:“盛大人,还请慎言,你我皆为朝廷官员,虽未官服加身,却也因严以律己,以身作则,以上率下!” 盛无郁听了此话,有些惊讶。 他活到现在,还从未遇到过一个男人,这般正经守礼、严谨而认真地在他面前谈及规矩和礼节。 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无意间点上一份清粥小菜,倒也异常合口味。 盛无郁眼中闪过一抹兴味,视线开始在言文阙周身来回打量,仿佛在对一件待售商品进行估价般。 言文阙浑身瞬间涌入一阵恶寒,有一种如同被人剖开了衣服、光溜溜地将自己展现出来的难受。 盛无郁从言文阙的眼神里,清楚的读出了十分强烈的抵触之意。 他不由地对言文阙的兴趣越发高涨起来。 盛无郁右手微抬,左手从右手袖中取出一块上面没有任何绣图的素白巾帕。 从盛无郁的这个动作开始的那一刻,站在珞元之身后的栾鸳脸色刷地一下瞬间就一片惨白,他瞪圆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方巾帕,眼眶几乎要盯出血一般。 盛无郁手执白色巾帕,缓缓走入屋内,他每走一步,栾鸳脸色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到最后,当盛无郁停在他面前时,他已经控制不住地身体如同一滩烂泥般,直直地坍塌在地。 盛无郁勾唇,发出低沉的笑意,那笑意让栾鸳浑身一阵剧颤,下一刻,身子已扑倒在盛无郁脚边。 第152章 白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盛二公子,求您放过小人……求求您了。”栾鸳不复方才的大方稳重,整个人如同枝头悬坠的一片枯叶,瑟瑟发抖,颤声不止,话语断断续续,透着极度的惊恐。 盛无郁刚要将手中的白色巾帕递到栾鸳跟前,珞元之突然走到两人侧旁,抬臂挡在两人之间。 他一把将栾鸳拽到自己身后,将其牢牢护住,神色严肃地看着盛无郁:“盛大人,这个人是我的知交好友,还请放过他。” 珞元之伸出手,缓缓将盛无郁拿着白色巾帕的手推了回去。 盛无郁看着珞元之的动作,再次发出一声沉笑,嗓音低哑虚浮:“珞三公子怜香惜玉的毛病,还真是怎么都改不掉呢。” 珞元之嘴角扯起一丝冷淡的笑,并不说话。 盛无郁将白色巾帕捏在手里,却也并不放回袖中,他视线在屋内所有人身上一一览过,待看到眠篱时,视线倏然停止。 眠篱一触及盛无郁看过来的视线,神色中蓦地带上了戒备,看到盛无郁正朝自己走来,她眼中闪过一道凌厉。 盛无郁和公子的赌约还剩一月不到,他现在可是最想杀死自己的那个人! “玉公子的祭品,你怎会在此处,莫不是来见三皇子的?” 眠篱不答。 他又道:“这种地方,三皇子可不会来,别到时候心上人没找到,反倒自己丢了性命,就得不偿失了。” 盛无郁蓦地一把将她的右手抓起来,抵在自己的胸口处,脸骤然凑近眠篱,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眠篱耳边,沉声又道:“若是你让玉公子有半点为难,下一次,我可就要亲自动手杀了你哦。” 他低哑虚浮的声音如同砂砾般狠狠碾过眠篱的耳畔,明明说话者气息不稳,中气不足且显羸弱,却仍然让她心头忍不住地战栗。 在他抽身离开的瞬间,眠篱几乎能闻到他周身腐烂溃败、透着萧瑟的枯败之气。 盛无郁不再停留,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看着站在门外、正对着自己的言文阙,黯淡的眼神之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 盛无郁抬脚出门,与言文阙擦身而过时,突然道:“言大公子,以后咱们可要经常见面了。” 盛无郁走了。 留在门口的言文阙的神色却起了变化。 屋内的人的表情也都起了变化。 因为,盛无郁手中的那方白色巾帕,此刻正搭在言文阙的右肩上! 它如同一个耻辱又恐惧的符号,如标识所有一般物般,已被盛无郁烙印在言文阙的身体上。 因为珞元之和言文阙的半路闯入,让眠篱宿忧馆一行几乎一无所获,她对让三皇子对自己产生爱慕一事依旧无半点头绪。 回到襄府的眠篱又累又困,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写“妄”字,明日她就得把千页的“妄”字交给襄玉,今夜她准备将最后的两百多张一口气写完。 眠篱哈欠连天,怕自己一会儿会不自觉地睡着,便将闻灵召唤了出来。 闻灵一副心疼眠篱的样子,好心劝她去休息:“主人,要不剩下的页数我来帮你写吧,我定能与你写的一般无二,不让玉公子发觉。” 眠篱拒绝了闻灵的好意,一脸的义正言辞:“不行,公子罚我,便得我自己独自承担,不能弄虚作假。” 心里却暗道,公子那么聪明,我若真让闻灵写了,他定能一眼就看穿,到时候恐怕得罚我写更多的字。 闻灵自是听到了她心中所想,她也不揭穿她,只从旁伺候,口中还念着抱怨襄玉欺负自己主人的话。 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捶背,一会儿还不知从哪里搞了几条小黄鱼回来,按照眠篱要求的法子给她做了一道生拌咸香小黄鱼。 眠篱和闻灵这般折腾到天蒙蒙亮时,眠篱最后一页“妄”字终于完成了,闻灵也困了,回归到眠篱的意识深处去补觉。 满身困怠的眠篱躺在床上,闭眼歇息,躺了一阵后,却发现脑子反而比方才清醒了许多,睡不着了。 眠篱睁开眼,透过半开的窗户,瞥到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又听着迎接着白日到来的一道微弱的夏蝉声。 眠篱睡意越发的浅,她索性直接坐起身来,下了床,然后开门出去寻那蝉声所起之处。 她一路寻找,晨间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有种无比凉爽的感觉,带走了最后一抹睡意,眠篱彻底醒过神来。 蝉声近处,眠篱在一株蔓藤上停下来。 看着攀附在蔓藤枝叶上的夏蝉,她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声发出,眠篱敏感地察觉到,连忙回头看去,却见离自己前方不远处的位置,正站着一道白玉色身影。 “公子?”眠篱下意识地唤了声。 待回过神来后,连忙走到襄玉跟前,对其行礼。 襄玉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越过她,走到那株蔓藤前。 他身子微微前倾,凑近蔓藤,开始专注地观察起那只发出晨间第一抹蝉音的夏蝉。 原来公子也是被这蝉声吸引来的。 眠篱放轻脚步声,走到襄玉身侧停下,安静地陪着他。 两人无声的相处,谁也没想过打破这一方平和静谧中带着小喧嚣的小片天地。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天色更加亮了,四周蝉声齐名,不再像先前那般,只有单一的一曲蝉音。 襄玉终于直起身来,视线离开了那只夏蝉,他转过身来,看向眠篱,却见她昏昏欲睡,刚打了个哈欠。 “你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襄玉道。 “公子,还是让奴送你回去吧。” 襄玉果断拒绝:“不用,狸奴一会儿该来了。” 眠篱愣了下,躬身告退。 她转身的瞬间,心里不由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好像从她得知真实身份后,她跟公子之间,不知为何,话就变少了。 眠篱刚走不久,狸奴果然就寻了过来,他提着还未熄去光亮的白玉羊角灯,走近襄玉,俯身恭敬唤道:“公子。” 第153章 连理枝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点了点头,提步离去。 狸奴熄灭掉灯火,退开让出道来,紧跟襄玉身后。 “公子,查到了一些线索,的确有人动了手脚。” 襄玉脚下步子并未停顿,脸上也无意外之色。 “继续查。” “是。” 狸奴看了一眼襄玉的背影,犹豫了下,又道:“眠篱开始涉及男女情爱,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奴有一处担忧。” “什么?” “唤醒始祖厉鬼之血的男女情爱,除了公子,其他男子真的也行得通么?毕竟当初月篱初开血色鬼眸,也是因您之故,若是……” 襄玉打断他:“她如今既对我已无意,便只能做其他尝试,若是还是不行,届时我自有决断。” * 天彻底大亮,沐浴了一夜的宁静后,胤安开始新的一天。 一大早,慑鬼院的修炼场内,几十名慑鬼师又展开日常慑鬼术修习。 有几名偷懒的慑鬼师混在其中,正在聊胤安新起的八卦流言。 “听说了吗,言大公子昨日在宿忧馆里,得了盛二公子的一方白色巾帕。” “那盛二公子从不近女色,只喜欢男人,不是说被他赠了帕子的男子,就是被他瞧中了的意思么?” “难道这次盛二公子瞧中了言大公子?可言族并非小族,言大公子又是极受器重的嫡长子,恐怕那盛二公子不会得逞。” …… 聊得正火热,突然手握铁制长枪的秦霜从他们面前经过,几人登时噤声。 等秦霜走远,他们才又继续低声说话。 “秦霜这小子自从上次从晋谷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发了疯一般地出慑鬼任务,比谁都积极,最近还升到了隐名阶。” “他以前不是怕鬼么,怎么一回来就转了性了。” “谁知道呢,兴许是跟玉公子家那位祭品呆久了,适应鬼怪了吧。” 几人说完,发出一阵笑。 这时,有一异物突然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巨响,恭兮月骑着哞哞,稳稳地落在修炼场内。 恭兮月从哞哞背上下来,四处打望起来。 场内的慑鬼师在她触地之前,便已躲到一旁,见是恭兮月,他们又才纷纷现身。 慑鬼师们对恭兮月行完礼,便有人问起恭兮月是否又是来比拼的。 言谈间,众慑鬼师与恭兮月相处,比跟其他贵子贵女们相处多了分随意,除了因为恭兮月本身性格天真烂漫没贵女架子以外,还因为他们经常打交道。 他们口中提到的“比拼”,便是双方在打交道过程中,做得最多的事情。 恭兮月身上无半分慑鬼法力,但她却擅长锻造具有各种法力功能的慑鬼法宝,锻造慑鬼法宝所需的慑鬼法力,便源于慑鬼师们。 而要让慑鬼师们心甘情愿地交出法力,无疑是通过比拼,从慑鬼师们手中赢得。 倘若恭兮月在比拼中输了,作为等价惩罚,她得将自己发明锻造的慑鬼法宝送予赢者。 如此一来,冒着让出部分法力的风险,却仍然想跟恭喜月比拼的慑鬼师便多了起来。 每回恭兮月前来慑鬼院,总是有一大批人给她捧场。 今次,也是如此。 “恭姑娘,今日又要比什么,在下可能与您一较高下?”一名隐名者站出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恭兮月摆了摆手:“我今日不是来跟你们比拼的,我找人,你们可有见过秦霜?” 恭兮月话音刚落,秦霜便从人群里挤出身来。 “恭姑娘,您找我有何事?”秦霜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底藏着一份隐秘的欣喜。 恭兮月一见秦霜,开心地走到他跟前:“秦霜,你快帮我布一个阵法,我想测试一下我的法宝,看灵不灵验。”’ 慑鬼师们见不是来比拼的,纷纷散去。 秦霜带恭兮月走到清净点的地方,问道:“什么法宝,测试还需要用到阵法?” 恭兮月连忙从自己的粉色锦袋中取出形如一对鸟翅的木制物品。 “此乃连理枝,我特地为眠篱研制的,助她勾引三皇子。” “……” “勾引……” 秦霜眼角抽了抽。 “在下明白了,交给在下即可。”秦霜诚恳道。 恭兮月的这个法宝“连理枝”,是她为眠篱彻夜不休地锻造出来的。 此法宝能根据使用之人发出的命令,随机捕抓到一件跟男女情爱有关的任意物品。 恭兮月对秦霜略一演示后,秦霜便清楚了。 他用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想出了一个专用来测试此法宝的自创阵。 秦霜现场为恭兮月布置阵法,恭兮月一脸赞叹称奇,还不忘欢快地拍掌大呼秦霜不愧是玉公子口中的布阵奇才。 得了恭兮月的赞扬,秦霜干净秀气的脸上瞬间腾起两片红云,嘴角浮起腼腆的笑意,羞涩之中带着一抹甜蜜,望向恭兮月的眼神充满了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宠溺。 新作阵法并不复杂,很快便完成了。 阵法内做出了一个模拟真实世界的小结界,然后放入数对互生情愫的草编人偶,以滴血复活人偶们,让它们在结界里谈情说爱。 秦霜将恭兮月的法宝化成一道法光,置入到结界之中,测试其捕抓情爱之物的能力。 几轮测试下来,恭兮月的法宝运行极其稳定。 恭兮月将连理枝放回粉色锦袋里,毫无顾忌地随手朝秦霜肩膀猛地一拍:“今日便多谢你了秦霜,改日我再来看你。” 不等秦霜反应,恭兮月已唤来哞哞,一道飞入上空离去。 秦霜的手缓缓抚上被恭兮月才拍打过的肩,会心一笑。 就在他收回手的时候,自己右手手腕处,那道曾被自己一口咬下的牙印状的疤痕,赫然映入眼帘。 曾经的一个伤口,经历了流血、结痂和愈合,疼痛已经消失,但痕迹却无法抹去。 秦霜的笑容迅速凉下来。 他丝毫未察觉,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藏书阁,一扇大开的窗户内,有一男子正用一双出挑的丹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男子面容华丽俊美,神色高冷孤傲,浑身散发着桀骜霸道、不可一世之气。 正是慑鬼院院长,仇凌霜。 第154章 误寄诉情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方才秦霜和恭兮月做阵法测试的整个过程,仇凌霜都一一目睹。 他有些意外,不过是刚入了隐名阶的慑鬼师,竟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自创阵法,着实是罕见,此人在阵法上倒是有些天赋。 而且,刚才他也听到恭兮月说,这位名叫秦霜的慑鬼师,曾被玉公子夸赞是阵法奇才。 “公子,老奴给您新沏的茶,您尝尝。”陶翁端着一个月季描金素瓷茶杯走过来,递到仇凌霜的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索。 “忙了一整夜,用茶驱驱疲气。”陶翁又道。 仇凌霜接过茶杯,饮了一口,一股清新之意瞬间遍及全身。 他舒服地舒了口气。 “那位刚入隐名阶叫秦霜的慑鬼师,跟襄族的玉公子有何关系?”仇凌霜边继续喝茶,边随口问道。 陶翁正在整理昨晚被仇凌霜翻乱的书架,听仇凌霜如此一问,当即停下手中的动作,俯身回道:“之前与玉公子的祭品前往晋谷救失踪舞姬的慑鬼师,便是秦霜。” 所以,后来也赶去的玉公子和秦霜,应该是在那次有了交集。 仇凌霜略一思索:“是鸾大人亲自指派的秦霜?” “是。” 见仇凌霜似是对秦霜感兴趣,陶翁便又多说了几句。 “秦霜在去晋谷前,因有惧鬼症,慑鬼术一直停在隐为阶,还得了个‘胤安最弱慑鬼师’的称号。” 说到此处,陶翁微微皱眉:“说来也是奇怪,从晋谷回来后,他倒是像突然开窍了一般,对鬼怪不再像先前那般怕了,而且每日勤学苦练,积极提升修为,想必是晋谷一行,收获颇丰。” 仇凌霜微侧过头,讶然:“怕鬼?” 陶翁点头:“秦霜的父母是被厉鬼吃掉的。” 仇凌霜闻言,眼中瞬时一黯,随即闪过一道锋芒。 “他主修的可是阵术?” 陶翁想了下:“不错,公子怎地这般清楚?” 每个慑鬼师,可兼修阵术、符术、封印术、幻术、结界术、咒术等各类术法,并从中择一最擅长的术法作为主修。 秦霜毫无疑问,正如玉公子所说,是个阵术奇才。 仇凌霜又抿了一口茶,淡淡回道:“猜的。” 他看向窗外,方才秦霜和恭兮月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仇凌霜端握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旋即松开。 茶杯杯沿处,几滴未被带走的茶水顺着杯身一路滑落而下,最后轻柔地滴落在仇凌霜面前的一卷摊开的新竹简上。 晶莹圆润的水滴在刚写满字、笔墨还未干透的竹简上逐渐化开,最后成为一滩浅平的水渍。 被水渍晕染开的三个字,在晨光下闪烁着极淡的光泽—— “应魂阵”。 测鬼身,鬼入阵,后以血启阵,并以神魂相招,若为书中鬼,则书应、光显。 一旁摊开的另一陈旧竹简上,书页正停在厉鬼月篱的详页处。 * 恭兮月带着通过测验的连理枝兴冲冲地赶到襄府,依旧是从天而降的出场方式,惊得正在玉扰院外打扫的几名小婢女纷纷躲到身旁的石墩子后。 一名婢女探头去看,见又是恭族那位总是从天上下来的大小姐,这才站出来,跟其他几名婢女一起上前,齐齐躬身问安。 恭兮月一脸兴奋地问道:“眠篱在吗?” “眠篱应是在的,奴婢领您去。”一名小婢女说完,便带恭兮月进入院内。 恭兮月跟上,顺手在身侧鼓囊囊的粉色锦袋上拍了两拍。 眠篱刚将已写好的一千页“妄”字呈交给襄玉,她才从襄玉书房内走出,就看到一身粉嫩的恭兮月正跟一个小婢女朝这边而来。 恭兮月也看到了眠篱,她兴奋地快步跑上前,一把抓起眠篱的手,欢喜地大声道:“我做好法宝了,特地带来给你!” 眠篱连忙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看了看书房方向,示意她小声点,随后拉起恭兮月去到自己房内。 两人刚进屋,恭兮月就迫不及待地将法宝“连理枝”展示给眠篱看。 “有了它,你定能旗开得胜。”恭兮月拍着胸脯保证道,一脸的自信。 眠篱看着手中像翅膀一样的木制品,对恭兮月一脸的感激涕零:“您放心,奴定会好好用它,不浪费您的一番心意。” 恭兮月很满意眠篱的反应,也不做过多停留,在告诉眠篱三皇子明日的行程后,便告辞离去。 “他明日要前往胤安南面的稽壑山寻一株叫天巡的草,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去打听的,你不若带上连理枝,去试验一番如何?” 眠篱牢牢记住了恭兮月这番话。 可看着手中的连理枝,她不禁产生了一丝顾虑。 虽说眠篱心里十分相信恭兮月的法宝锻造能力,可这法宝看着外形着实普通,拿在手里,不过就是一块普通木头雕的成对鸟翅而已。 若是明日用在三皇子身上,这法宝压根没效果,该如何是好? 眠篱想了想,决定还是得提前试验一回。 她按照恭兮月所说的启动方法,双手合十,默念术语,很快的,那翅膀便发出一阵白光,然后扑扇了两下,“嗖”的一声便飞出了窗外。 眠篱都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已飞走了。 就在眠篱在屋子里走到第四圈的时候,一阵翅膀扑飞声在窗外响起。 眠篱连忙走到窗口处,只见那扑扇的翅膀正停在半空,翅膀上多了一封信件。 眠篱赶紧伸出手,将翅膀收回来,并取过信件查看。 这信件,应就是那跟情爱相关之物了。 眠篱将信件打开查看,她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墨香味。 这样来看的话,这封信应该不是最近写的,许是写了很久了。 眠篱读起信件上的内容,不出她所料,果然是一封诉情信。 这封信,言辞恳切委婉,字里行间透着写信之人的情真意切,思慕之情跃然于纸上。 其真切之意,就连在情爱一事上木讷的眠篱一口气读下来,都因有动容而脸微微发红了。 在末尾落款处,眠篱看到“永詹”两字。 永詹,应是写信之人的表字。 胤安的男女不管及笄或及冠与否,从小家族便为其取了字。 “永詹……”眠篱反复念着这两个字,试图去回忆到底是谁,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这是一封对所爱之人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日积月累所形成的爱慕,写信人在信中想要诉情的对象,是仇族的仇云若。 她从写信人的笔端处读到了一丝怯意和退缩,却又想让对方知晓自己心意的挣扎与矛盾。 既然是信,就该寄出,不如她帮这人一把如何? 眠篱当即施法,发出字令,将信件寄往仇府。 第155章 跟踪向南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夜幕低垂,繁星缀满漆黑广布。 斑驳月影之下,一个神秘的人影正飞快地在胤安显赫权贵所居住的数座府邸间移动着。 此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大半张脸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干净纯粹的眸子。 人影绕过数条弯曲小道,最终停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前。 蒙面人手法熟练地开门进入,点燃火石,然后引燃桌上的一处破旧的灯盏。 他顺手一把扯开脸上的蒙面黑布,露出一张干净秀气的脸,正是白日里还在慑鬼院内帮恭兮月布阵测试连理枝的秦霜。 这间屋子里面跟外面一样,皆是简陋破旧,看着像是许久没人住一般,未经打扫,到处都结满了蜘蛛网,地上和桌案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 秦霜走到床边,拨开床面上的一层茅草,露出了一个装水的葫芦,他将葫芦拿起,揭开葫芦盖,猛灌了几口水后才停下。 随后,他又将葫芦放回原处,用茅草掩盖起来。 舒服地喘了一大口气后,秦霜就地而坐,靠着身后的木床支架,闭眼假寐,歇息片刻。 这处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被人废弃了的屋子,他这些时日,时常来这里。 之所以会选在此处,是因为隐蔽,且人流稀少。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它离盛府不远。 自晋谷一行回来后,秦霜便开始夜以继日地提升自己的慑鬼术,他经历了无数次浴血慑鬼,险有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死于他铁枪之下的鬼怪逐渐增多起来,这把曾经极少沾染血腥的法器,一旦开了杀戒,便再难停下。 终于他的努力有了回报,他成功进阶到了隐名。 强大了自身,接下来,他总算可以开展杀死无头鬼首无的复仇计划。 但首无背靠盛族,要杀掉它绝非易事。 他得好好展开一番谋算。 于是,他找到了这个地方,好方便他白日或夜里的行动。 过去一段时日里,他想尽各种办法,用尽无数手段,每日跟踪调查有关首无的一切。 包括他的住址、个人习惯、嗜好、结交之人、弱点优点、秘密,以及每天从早到晚的具体行踪、吃食、结交之人等各个方面。 他要在充分了解首无的情况下,想出一个既不得罪盛族,又能让它成功死在自己手上的方法。 连续数日的暗中追踪和观察,今夜,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项。 此刻,他认为他已足够了解首无。 屋内灯盏上的灯芯发出一声“噗嗤”的轻响声,随即熄灭下去,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秦霜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今夜过后,他不必再来此处了。 不必再面临每次追踪时随时可能暴露行踪被杀害的危险,也不必将自己再关在这间满是灰尘和霉味的屋子里。 灯盏内,也不用再添油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玉扰院内的西侧房门就轻轻被人推开。 眠篱从里面走出,快步朝外院方向行去。 今日她要偷偷跟着三皇子出城的马车,一同前往稽壑山。 因为摸不准三皇子到底何时出城,所以她早早地便起来了,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不会错过三皇子的马车。 眠篱压了压放在胸前的法宝“连理枝”,加快脚下的步子。 赶到前往稽壑山的必经路口时,天色已大亮,眠篱正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就看到一辆简朴却不落俗的红木马车正朝自己的方向远远地疾驰飞奔而来。 她一眼就认出跟在马车旁,骑着一匹骏马的男人,正是三皇子的贴身侍卫徐风扬。 眠篱面上一喜。 正巧赶上! 在红木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近时,眠篱化作一团红光,隐于一旁的草丛内,待马车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瞬间,红光迅速飞窜并攀附在马车的尾部。 马车一路朝南,很快四周的风景开始变化,从稀稀疏疏的数座房屋,逐渐变得荒无人烟,最后只剩一大片罩着青草树木的绿意。 眠篱行了一路,发现此次出城比起从前要轻松许多,因为身侧竟然没有一个鬼怪前来骚扰自己。 她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她知晓徐风扬慑鬼术不强,无法感应到她的鬼气,所以她便没有刻意将自己身上的鬼气隐去。 按理说这一路上的野鬼早应该嗅着她体内始祖之血的味儿来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难不成是惧怕三皇子的贵气? 亦或是这一路上根本没有什么鬼怪? 就在眠篱纳闷时,红木马车突然猛一刹止,惊得前方马匹发出一阵嘶鸣声。 攀附在马车尾上的眠篱因受力,整个身体猛一前倾,她变幻而成的红光差点被甩飞出去。 眠篱刚重新稳住身形,一道凌厉的剑风却突然朝她猛扫过来。 红光朝半空一窜,惊险地避开,眼看徐风扬那把鱼息剑要再次扫过来,眠篱索性化出原形,退开两步,疾声大叫道:“徐公子手下留情!” 徐风扬一见是眠篱,面上闪过一道愕然。 剑风戛然而止。 眠篱和徐风扬互行平礼,徐风扬一板一眼地开口问道:“玉公子的祭品,你为何跟在我们马车后面?”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又是如何知晓的?”眠篱不禁好奇问。 “是三殿下发现的,而且……”徐风扬朝四下看了眼,“这一路上,一只野鬼都没有前来骚扰,如此古怪,再发现你便不难了。” 眠篱愕然。 原来三皇子和徐风扬也注意到了这件事。 不过…… “没有前来骚扰的鬼怪,跟我有何关系?”眠篱不解问。 徐风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今已是厉鬼阶,寻常野鬼见了你,自是得退避三舍。” 眠篱一怔。 她差点都忘了,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普通鬼怪眼中可怕的存在。 徐风扬收起鱼息剑,转身走到红木马车跟前,他微俯下身,朝马车中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待话毕后,他刚直起身,眠篱就看到那张浅红色窗帏帘被里面的人缓缓掀开,露出三皇子那张清秀儒雅的脸。 第156章 奴想见三殿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皇子和眠篱视线相触,三皇子朝她温润一笑,一如两人以前每次相见时那般,毫无芥蒂。 三皇子并未因自己对他诉情而冷淡自己。 眠篱心中莫名一松。 她躬身朝三皇子行礼,却不想三皇子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她面前,将她亲手扶起。 眠篱有些呆愣。 三皇子瞧着她的模样,不由发出一声轻笑,衬得他那双黑若点漆的眼眸越发清澈。 “眠篱姑娘,几日未见,似是不识我了,竟一直盯着我看?”三皇子口吻中带着一丝调笑,熟稔而无半分疏离。 眠篱面上一讪,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俯身道:“三殿下,是奴失礼了,还望莫要怪罪。” 她不过是没想到三皇子竟对自己如此礼遇,还亲自下马车来迎,一时有些吃惊罢了。 “你这样出来见我,可是得了玉公子之允?”三皇子笑容微敛,问道。 眠篱又是一愣,随即才回道:“公子那日说过,这件事由奴自己做主,所以奴的行动,不必事事禀明公子。” 三皇子失笑:“我倒忘了,既如此,不知你可愿与我同行,前往稽壑山一游,我今日刚好要去寻一株奇草?” 眠篱闻言,惊喜地连忙道:“奴愿意!” 两人一同走到马车前,徐风扬伺候三皇子回到车内,眠篱则跟在马车外。 离稽壑山还有一段距离,为了保持刚才的行进速度,眠篱用法术化出一匹马,与徐风扬一左一右,跟在红木马车两侧。 走了半日,一路上众人都没说话,只听到赶路声。 眠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三皇子喜欢自己,所以途中也丝毫不觉乏味。 终于,他们在巳时时分,抵达了稽壑山的入口。 因已入盛夏,烈日早已覆盖了整片大地,眠篱刚抬眼朝入口上方望去,就被日光灼得睁不开眼,她连忙低下头,眼前只觉一阵晕黑。 眠篱这时听到三皇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脚步声,待她视线恢复正常时,三皇子已站在了她面前。 “接下来我们需得徒步进山了。”三皇子口气温和地对眠篱说道。 此次三皇子出行,只带了徐风扬和马车夫吴伯两人,三皇子让吴伯守着马车等他们回来,只带了徐风扬和眠篱进山。 稽壑山有供车马前行、宽敞平稳的官道,还有专供行走、陡峭蜿蜒如羊肠的山路小道。 三皇子选择的是走山路小道,三人边走,他边向眠篱介绍:“稽壑山因地处胤安之内,相较于四大鬼田乡,此处的野生鬼要温顺收敛许多,更危险的反倒是出没于山林的野兽。” “此山历朝历代以来是胤安氏族最喜避暑和猎野之处,因此太祖时便让人修了两条道路。” 官道和山道,原来是这么得来的。 方才抵达入口处时,眠篱就感觉到一股凉爽之气迎面扑来,没想到走进来后,瞬间又从夏入了秋。 热气骤降,凉意攀升。 这股凉跟寒不太一样,无需加衣,冷热正适宜。 眠篱一进来便觉通体舒畅,心道的确是一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也难怪会成为惯会享福、无比挑剔的胤安氏族们的择选之地。 “这山中的奇花异草很多吗?”眠篱想到三皇子此行的目的,不由问道。 “不错。” “三殿下,天巡到底是何种奇草?”眠篱想也不想便脱口继续问道。 但说完她立马就后悔了。 三皇子今日来寻天巡是恭兮月专门帮她探听到的消息,她平白无故突然说出来,三皇子定会生疑。 果然,走在前面的三皇子脚下一顿,扭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眠篱,诧异道:“你如何知晓我要寻的奇草是天巡?” 眠篱面上闪过一道心虚,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奴求恭姑娘帮忙打听的,因为奴想见三殿下。” 三皇子显然没料到眠篱竟然这般直接,他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得飞快地转过头去。 他的身形微微一顿,重新提步,继续前行。 三人又行了十步远左右,前面的三皇子突然再次开了口,他问眠篱道:“你特地前来跟我见面,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眠篱再次口出惊人之语:“奴爱慕三殿下,也想让三殿下爱慕奴。” 这话一出,走在最前面的徐风扬惊得头立马朝后方扭过来,但扭到一半的时候,他似是意识到不妥,又扭了回去。 三皇子此时再也说不出话来,脚下攀山的步子差点出错。 三人之间,重归沉默。 走完这一段还算平坦的山路,又转过好几次弯路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眼前是一大片风光秀丽、气势磅礴的悬崖峭壁,这便是天巡草最容易出现之地。 三人站立到悬崖上方的一片空地上。 徐风扬询问眠篱:“眠篱姑娘,不知你可否愿意与我一起帮三殿下寻找天巡草?” 眠篱在前来稽壑山的途中便想清楚,她决定采用见缝插针的方法去赢得三皇子的心,恭兮月给她的法宝连理枝,更适合作为一个从旁辅助的工具来用。 而所谓的见缝插针,其精髓就在于顺势而为,乘胜追击。 眼前,这股“势”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只要帮三皇子找到他想要之物,他定会对自己生出好感。 “好!”眠篱开心地应道。 一旁的三皇子冲她露出温浅一笑。 眠篱在被告知天巡草的大致样子后,便和徐风扬分头行动,在悬崖峭壁间展开对天巡草的搜找。 临近正午,日头更盛,三皇子原本也是想去的,但被徐风扬和眠篱劝阻。 他独身坐于一处岩石遮阴处,安静地等着两人归来。 过了也不知多久,只听眠篱的一声惊呼传来:“找到了!” 三皇子表情惊喜万分,霎时从地上站起来,他顾不得烈日,快步朝眠篱所在的方向走去。 三皇子和徐风扬几乎同时赶到,四下打望,却不见眠篱的身影。 “我在这里!”眠篱的声音从他们脚下方向传来。 她此时正攀附在悬崖下方的一块峭壁之上,双脚正死死地盘住峭壁突出的尖翘部分,左手抓住悬崖上生长的一大丛野草,右手则抓住一块嵌在土壁里的岩石上。 看上去异常凶险。 徐风扬和三皇子面上均是一紧。 眠篱顾不得太多,她双手因一直用力,现在已酸涩得紧,只想赶快上去,也顾不上说话的口气,只疾声道:“快看看是不是天巡草!” “好!”徐风扬应了一声,接着便一把将手中的鱼息剑深深插入悬崖边的地面,让剑端处的鱼嘴死死咬住地皮。 他口中飞快地默念术法,鱼息剑迅速变长,直直向上蔓延。 徐风扬一把抓住不断伸长的鱼息剑剑柄一端,然后纵身跳下悬崖,整个身子的重量被剑身拖住,悬在半空,与紧贴在峭壁上的眠篱相对而望。 徐风扬稳住视线,望向眠篱所指的离她两臂长的下方位置,只见那处有一道自断壁间生出的缝隙,里面安静地生长着一株两片折耳形状的黑色植物。 “正是此草!”徐风扬果断道。 话音刚落,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快速移动的凌乱脚步声。 且不断逼近! 第157章 悬崖困斗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竟还有人前来。 而且听这响动,一副来势汹汹的气势,眠篱和徐风扬顿时脸色一变。 两人飞快地交换眼色,眠篱果断道:“我来取草,你去保护三殿下!” 徐风扬朝她点了点头:“如此就拜托了。” 徐风扬猛一压身,借助鱼息剑的弹性,腾空而起,飞升至上空,然后下降,稳当地停在地面上。 来人是五名慑鬼师,隐为者和隐名者各两名,隐修者一名,手中皆持法器。 徐风扬拔出深插于地的鱼息剑,几步走到三皇子身前,将他护到身后。 “各位来此,有何贵干?”徐风扬冷声问道。 五名慑鬼师视线从徐风扬和三皇子脸上飞快扫过,接着却突然放下法器,躬身对三皇子行礼。 “参见三殿下!我等乃荀府慑鬼师,奉荀族族长之命,特在稽壑山保护荀二小姐!” 意识到并无危险,三皇子便从徐风扬身后走出,命几人起身,问道:“是荀二小姐派你们前来的,可是有事?” 五名慑鬼师面上一顿,互看彼此一眼,然后其中一名慑鬼师回道:“我等确是奉荀二小姐之命前来,目的是想取那祭品性命,还请三殿下让您的侍卫莫要阻拦!” 徐风扬的鱼息剑曾在荀府露过锋芒,荀府上下的慑鬼师经过那次一战,已是领教过他的剑术,知道不是其对手,因此才有此一说。 三皇子和徐风扬面色微变。 “荀二小姐为何要杀眠篱姑娘?”三皇子眉头微凝,问道。 “此事我等不知,三殿下若想知道,可亲自前去询问我家小姐。” 话毕,五人不再闲聊,飞身便朝眠篱所在的峭壁处而去。 徐风扬不知是否该出手阻止,他看向身侧的三皇子。 三皇子眼看着五人即将下到悬崖下方的峭壁,犹豫片刻后,对徐风扬道:“拦住他们!” 徐风扬得了令,当即让鱼息剑先行,从手中飞出,直朝正在下崖的五人袭去。 五人察觉到徐风扬射来的剑气,其中唯一的隐修者朝另外四人大喊:“你们快去,我来应付这边!” 尽管眠篱已入厉鬼阶,但在他们眼中,徐风扬还是比眠篱更难对付。 四人得令后,继续下崖的动作,那名隐修者则大一跨步,只身挡在四人身前,硬生生地接下了徐风扬的第一招。 鱼息剑被弹开,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最后又飞回到距离隐修者几步开外的徐风扬手上。 徐风扬握着鱼息剑,冷冷开口道:“那祭品是跟着我家殿下一起出来的,她的主人玉公子也知道此事,若是她今日死在你们手中,我家殿下脱不了责任,所以我不能让你们杀了她!” 隐修者笑了笑:“徐公子,此前便听荀府其他慑鬼师说你剑术了得,今日还请不吝赐教!” 徐风扬眉头淡淡蹙起:“所以,你们是要违抗三殿下之令?” “身负主人之令,恕难两全!”隐修者话音一落,便朝徐风扬攻去。 悬崖下方的峭壁处,眠篱好不容易刚碰到那株天巡草,身侧却突然冒出四名慑鬼师,二话不说,便朝自己放出杀招。 眠篱闪身避到峭壁一侧,手法极快地朝四人射出数道法光。 几声痛叫接连传来,四人皆被命中,险些摔到悬崖下去。 他们以为就算升入厉鬼阶,眠篱也不会太难对付,谁知这才刚开始,就明显地占了下风。 意识到眠篱身上的鬼气非比寻常,心知眠篱的实力远在他们想象之上,四名慑鬼师交换眼色,不再多做停留,迅速撤离。 眠篱心下一松,飞身到天巡草的位置,伸手去采。 可就在她将天巡草摘下来的一瞬间,一道慑鬼白光突然射向她正握住天巡草的手。 眠篱下意识地闪避,天巡草却不小心脱离手心,掉落出去。 眠篱心道糟糕,飞身去抓天巡草,眼看要没入迷雾的崖底,突然一阵微风袭来,刚巧让那株天巡草偏离坠落方向,顺着风停在了一棵自迷雾中破雾高耸而出的大树的一根枝叶繁茂的枝桠上。 眠篱面上一喜,飞身过去,伸手一捞,成功取回了天巡草。 就在此时,这棵大树的树冠处,突然窜出一人,正是刚才跟自己对阵的一名隐名者。 隐名者高举着法器,飞身朝眠篱直接砍过去。 眠篱转身想要瞬闪,背部却突然被一张定身符控制住身体,一动也动不了。 眠篱眸中闪过一道凛冽。 她大意了! 刚才的那阵微风原来是他们放出来的,目的是借吹过来的天巡草引自己靠近这大树。 所以先前四人的撤退也是假装的。 眠篱认命地闭上双眼。 预想中被砍成两截的剧痛感并未发生,兵刃相接的打斗声下一刻蓦地在耳畔响起。 还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鬼气…… “见隼!”眠篱猛地睁开眼,果然看到见隼正挡在自己身前。 他手中握着一把大弓弩,正与那偷袭的隐名者交战。 “你怎么会在这里?”眠篱吃惊问道。 此处可是稽壑山。 “公子在此处。”见隼简短地回了句,跟着便飞身到高处,继续朝那隐名者释放箭矢。 “你先上崖,我随后就来!”见隼又甩下一句。 原本还埋伏在周围的另外三名慑鬼师皆现身出来,围攻眠篱和见隼。 已经拿到了天巡草,加之有见隼在,眠篱迅速地摆脱了其中几人,飞身上了崖。 远远地,她就看到那抹熟悉的白玉色身影,正静立在前方一处岩石下方,与三皇子同在一处。 他的身旁,守着殷恒。 还有…… 一名女子。 应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寒族的嫡二小姐,寒玉。 徐风扬跟隐修者已分出胜负,看两人的脸色,徐风扬明显占了上风。 徐风扬负手站于三皇子身侧,隐修者则垂头丧气地站在他不远处。 对面的几人,此时也看到了眠篱。 眠篱朝他们行躬身之礼,然后一闪身到了襄玉近前。 “公子,您……为何在此处?”眠篱小心问道。 襄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刚巧游玩至此。” 游玩? 跟寒二小姐? 第158章 竟然是个情种!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看向寒玉,寒玉上前一步,冲她善意一笑:“眠篱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娓娓动听,宛转悠扬。 她这一笑,明明并不招摇,极其随意,但眉眼在一瞬之间却含妩带情,风韵尽显,加之她丰盈饱满,腰若拂柳的身子,看在旁人眼里,浑身各处都自然地泻出一股天生的媚意。 眠篱觉得,这个笑对她这个人而言,犹如点睛之笔。 眠篱下意识地便道:“寒二小姐笑起来真美。” 寒玉闻言一怔。 她没有想到,面前容貌明显比自己要耀眼出众许多的眠篱,竟如此不加掩饰地给予她真诚的赞赏。 寒玉的脸,当即有些微红。 比起眠篱的坦荡,自己心头冒出来的那点小心思,在自惭形秽间,已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寒玉看眠篱的眼神中不由多了抹真挚,她笑着回道:“眠篱姑娘谬赞了。” 眠篱朝着寒玉也是一笑,只是这笑还未来得及抵达眼底,她的表情却突然一凝。 只见一条蟒鞭突然从寒玉的身后方向朝自己面门直击而来。 眠篱将寒玉朝旁边一拽,避开攻击,她正要出手去夺那蟒鞭,刚赶回来的见隼已先一步,直接将挥鞭之人擒住。 那蟒鞭势头一弱,掉落在地。 见隼将那人押至襄玉跟前,众人一见其面目,皆是一怔。 竟然是荀玉瑟。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荀玉瑟看上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原本那个艳丽似骄阳的荀族嫡出贵女,此刻看上去,却如同一个萎靡颓废的中年妇人。 初见时的明眸皓齿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剩消瘦发黄的一张脸,还有一对黯淡无光、布满了仇恨、扭曲和不甘的双目。 跋扈仍在。 然,傲气已不再。 她身形消瘦,与当初的纤瘦全然不同,浑身透着萧瑟的气息,一身依旧华丽的锦缎穿在她的身上,一眼看去,却空荡荡的,让人不由生出一丝同情与怜惜。 是什么,让这个皇族一派中出了名的美人,竟在短短时日内,变成如此模样? 难道是已经死去的荀然,那个与她相爱的鬼侍? 男女情爱,有美好,自也有丑陋。 荀玉瑟现下,正在经历的,难道就是男女情爱的丑陋一面? 所谓的……情爱之苦? 荀玉瑟扭动了下身子,试图挣脱开见隼。 见隼看了眼主人殷恒,殷恒朝他点了点头。 见隼便松开了她。 谁知刚得了自由的荀玉瑟立马就捡起地上的蟒鞭,又要袭击眠篱。 见隼只得再次出手,将荀玉瑟制住。 荀玉瑟气急,再如何挣扎已是无用。 眠篱缓步走上前,看着荀玉瑟,问道:“荀二小姐,您为何要杀奴?” 荀玉瑟终是放弃抵抗,抬头看向眠篱,眼中迸射出恨意:“有人想杀你,借我的刀而已,刚好我也看你不顺眼,便前来送你一程。” “不顺眼?” 在眠篱的印象里,她并没有得罪过荀玉瑟。 “奴是哪里惹到您了?” 荀玉瑟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你无心做了一件事,却害得别人一生无望,你倒是轻松。” 荀玉瑟身子突然朝眠篱的方向倾去,想要猛力一撞,却再次被见隼及时制止住。 荀玉瑟狠狠地瞪了一眼见隼,才又看向眠篱:“当初若不是你藏身荀府厨房,我跟荀然怎会被人发现,荀然的死皆你而起,你必须得偿命!” 说到最后,荀玉瑟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眠篱微怔,她从来没像荀玉瑟这样去考虑过荀然之死。 竟是自己间接害死了荀然? “荀大人送你来此地,是让你反省己过,可不是让你继续给你们一族闯祸的。”襄玉清冷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响起。 他上前一步,走到荀玉瑟面前,看着她,又道:“你派人刺杀我的祭品,惹荀、襄二族结仇,就不怕来日,荀大人从稽壑山接回去的,只是一堆白骨么?”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口吻,但出口之后,却如同淬毒的刀子,透着寒意,狠狠地扎在荀玉瑟的心窝上。 襄玉,在威胁她。 她若再敢妄动,便是死路一条。 襄玉的周身散发出森冷压迫的贵气,让在场之人神色为之一颤。 荀玉瑟因惧怕浑身战栗,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三皇子身形微动,大半个身子已挡在紧挨着他的眠篱身前。 这一幕刚好被荀玉瑟瞧见,她突然如同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 她的视线在襄玉、三皇子和眠篱三者之间来回移动,眼中全是讥讽。 荀玉瑟对眠篱道:“我虽身在这僻远的山林之中,却也还是能听到胤安的一些新近传闻,别人都说玉公子为了你这祭品,竟在宫内杀了一名盛族贵子,还砍掉了阜族嫡子的一只手臂,我原先是不信的,但现在我信了。” 她说着又看向襄玉,眼神蓦地从尖锐变得柔和起来,其中还盛满了怜悯之色。 “真没想到,胤安第一贵子、至尊至贵的玉公子,竟然是个情种,还爱上了自己的祭品!”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寒玉面上明显一僵。 三皇子神色不改,唯独轻颤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一丝波动。 眠篱则一脸诧异,心道这荀二小姐莫不是魔怔了,公子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 “住口!荀二小姐,休得胡言乱语,对公子不敬!”殷恒发出一声呵斥。 襄玉抬手,阻止他:“让她说。” 那荀玉瑟继续道:“玉公子,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她暗淡的双眸缓缓染上了一层凄楚和绝望,她仿佛陷入了深深地痛苦回忆之中,继续自言自语:“看到我的下场了么?一旦人类跟鬼怪相爱,你会被家族抛弃,被所有氏族不容,被千夫指万夫骂,最可怕的是,你会永远失去你所爱的人,从此后,孤苦一人,连求死都不得!” 荀玉瑟再次望向襄玉:“玉公子,看到了这样的未来,你还爱得起么?” 襄玉的两汪深墨里,无波无澜,静若死潭。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极其无聊的轻笑。 斜倪着荀玉瑟,他口气懒懒道:“说完了?” 荀玉瑟木讷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说完了,就该我说了。” 襄玉转身走到先前的岩石旁坐下,背随意地往身后的岩石壁上一靠。 他眼神漫不经心地看着荀玉瑟,问她:“你听到的那些传闻,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159章 输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面对襄玉的问话,荀玉瑟神色一顿。 “怕是从盛无郁口中听来的吧。”襄玉幽幽道。 荀玉瑟“噗嗤”一笑。 “不愧是玉公子,对任何事总是了若指掌。” 襄玉:“借你这把刀来杀眠篱的也是他吧,只是可惜了,刀有点钝,不够锋利。” 说完他看向眠篱,懒懒又道:“我这个祭品,如今可是厉鬼阶,若是连几个修士阶都还未入的慑鬼师都能轻易杀掉她,倒是平白浪费了她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 “难得盛无郁如此认真地跟我继续先前的赌约,可既然已经得我允许,在立赌期间可以随意刺杀祭品,为何只派了一个隐修者前来?” 荀玉瑟眼神再次变冷:“因为玉公子您神通广大,已经半道将其他几名隐修者都截杀了。” 襄玉一笑:“那也多亏了荀二小姐你等不及他们前来会合,自己忍不住先动手,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说到此处,他墨眸蓦地一凉,冷冷地看向荀玉瑟:“所以我说,你是把钝刀。” 荀玉瑟面上显出一丝懊恼:“难不怪你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随后,她垂下头,声音低下去,“我输了,随便您怎么处置。” 襄玉移开目光:“不是你输了,是盛无郁他又输了。” 在一旁听两人对话的眠篱,正心有余悸。 没想到盛无郁竟然派出这么多人刺杀自己,还不止一名隐修者。 若是公子他们没有提前赶到的话,自己的小命,这次恐怕就没了。 “眠篱。”一旁的荀玉瑟突然唤了一声。 眠篱看去,只见荀玉瑟正盯着她,眼中的恨意已然消失,暴戾也已褪去。 荀玉瑟自嘲地笑了笑,对眠篱道:“荀然之死,虽说有你间接之故,但确不是你之过,我不过是无法向亲手杀死荀然的人报仇,才将仇恨转移到你身上罢了。” 杀死荀然的,是荀玉瑟的父亲荀举。 长久未出声的三皇子突然开口道:“既是如此,荀二小姐,还望你此后莫要再做此同样之事。” 荀玉瑟长久未说话。 有泪水逐渐氤氲她因消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眶,眠篱从里面依稀能看到昔日那双盈满了傲慢和自信的秋水眼的影子。 只听她又对眠篱道:“你真是好福气,身为一个鬼怪,竟有玉公子和三殿下两位贵子为你撑腰。” “我跟荀然一起,便要沦落到如此境地,可你呢?为何明明整个胤安都知道你与玉公子关系不洁,你朝三暮四,又去跟三皇子牵扯不清,这般侮辱氏族的行径,却还能被容于世?” 她的话语中带上了哽咽和浓浓的不甘:“胤安里的那些氏族,满口的仁义道德,说到底,还不是只会欺负弱者!” 荀玉瑟的话无人能反驳,因为事实是,她并没有说错。 寒玉视线偷偷地看向身侧隔着一个殷恒的襄玉,心里其实也有和荀玉瑟一般的疑问。 眠篱先前不是已入了玉公子的眼么,为何,她会突然对三皇子诉情,而且还得了玉公子的允许,玉公子竟也不气? 如此看来,自己是否可以认为,玉公子与眠篱,并无任何情爱上的纠葛,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 寒玉想知晓答案。 荀玉瑟刺杀一事暂时告一段落,襄玉令殷恒和见隼最终放了荀玉瑟和慑鬼师等一行人。 眠篱看着荀玉瑟走远的消瘦背影,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堵。 襄玉重新站起身来,走到眠篱身前,他看了眼眠篱她手中攥着的一株天巡草,挑了挑眉,看向她。 眠篱见此,连忙解释道:“是三殿下要的天巡草,奴帮他采来了。” 襄玉没有说话,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她露出些许发红的手心上片刻,眉头几不可查的微蹙了下。 眠篱两三步走到三皇子面前,将手中的天巡草恭敬地呈递到他面前。 三皇子却没有马上接过,他看着眠篱,有些歉疚道:“为了一株草,你方才差点命都没了,这次是我欠你了。” 眠篱笑着摇摇头:“非也,上次本来要给您的的三色云昙被奴给弄丢了,这次这个可不能再丢了,姑且算奴补齐上次的吧。” 三皇子一愣,露出浅浅一笑,接过眠篱手中的天巡草:“也好。” 寒玉走近:“三殿下和眠篱姑娘是一起的吧,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寒二姑娘是指?” 寒玉笑着解释道:“小女正准备跟玉公子前往苏水别院查看一番,你们是与我们一道还是如何?” “苏水别院查看?”三皇子一怔,“难道父皇要来稽壑山避暑?” 寒玉摇头:“不是,再过几日,便要举办学子会,今年跟往年有些不同,陛下想让国子监和333书院一起参加。” 往年两者都是各自分开,在自己的场地里办的,也从来没有来这稽壑山的先例。 “陛下是想将今年学子会的举办地点,设在苏水别院中?” 苏水别院是皇家别院,内里其大无比,位于稽壑山的顶峰处,是当年太祖命人在修大小道路时,一并修建起来的,丝毫不逊色于胤安皇宫。 “不错。”寒玉点头。 “原来如此,”三皇子笑了笑,“我方才还在想,寒二姑娘怎会和玉公子两人相约来这稽壑山,原来你们是为学子会一事。” 寒玉闻言,双颊微赫。 三皇子此话的含义,便是先前误会了她跟襄玉二人,以为两人相约来这山中是因为男女私事。 虽然是误会,可她内心一点也不排斥,还隐有愿意将错就错,被别人误会下去的期望。 寒玉偷偷看了一眼襄玉,却见襄玉脸上毫无半点情绪波动,似是对他们正在所说之事毫无兴趣一般。 寒玉心头一凉,瞬间清醒过来。 她脸上的微红迅速散去,神情已恢复如常,道:“小女是受父亲所托,只有辅助之能,学子会在苏水别院里举办的一应事务,皆由玉公子做主。” 寒玉的父亲寒则水是监管太学和国子监的太常卿,正三品。 此次学子会一事,主事者是国子监和胤珞书院两家,国子监主事之人是寒则水,而胤珞书院是珞子安。 第160章 山石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原本该来的寒则水和珞子安,但珞子安正忙着带领胤珞书院上下为参加学子会做准备,脱不开身。 而珞府另外两位公子,最年长的那一位,大公子珞君玄正悠闲地游历在外,还未归府。 而老三珞元之,则刚被珞子安扔了一大摊子的族中事务,正忙得焦头烂额。 于是,珞子安盯上了襄玉,一封书信送至襄府之中,千恩万求让襄玉一定要帮自己一回,勿要推辞。 只差没把一双膝盖随着那封书信,一同奉上了。 襄玉本也无事,最近正好想来这稽壑山溜达一圈,于是便接受了。 而寒玉出现在此处,明面上是因其父寒则水为准备学子会事宜同样脱不开身,但实则是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只有一点,与襄玉有一整日独处的机会,这对任何一个胤安贵女而言,比摘下天上的星星还难,若说寒则水有私心,此番是故意为女儿谋划所为,也是不无可能的。 若非如此,得知此消息后的珞子安也不会在胤珞书院大闹了一场了。 最终,因天色还早,三皇子决定跟襄玉和寒玉同行前往苏水别院,刚好可以四处看看,襄玉并未反对,于是一行人出发。 山间凉风习习,只偶有蝉鸣,走在山道上,竟是一件极享受的事情。 每个人都沉浸在这片闲逸的徒步游山中。 眠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开始四处神游起来。 走了一阵,她前面的寒玉突然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还冲她笑了笑。 眠篱不知寒玉是何含义,只得也回以一笑。 寒玉索性停下脚步,转身跟眠篱打着商量,她开口小声道:“我跟你换个位子吧,走太快,我跟不上。” 这山道本狭窄,前后最多只能行一人。 眠篱走最后,寒玉紧挨着她前面,若是跟寒玉换位子,眠篱便要走在三皇子之后。 眠篱也停了下来,她看了眼越走越远的几人,心里疑道不管他俩换不换,该走多快还是得走多快,这有区别么? 寒玉见眠篱不明白自己的用意,只得挑明:“你不是爱慕三皇子么?” 眠篱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寒玉是在撮合她跟三皇子。 眠篱面露感激:“多谢寒二小姐。” 寒玉点了点头,示意眠篱快跟上去。 两人重新跟上队伍。 前方的背影修长清贵,一身石青色布衣让他与周围的花草树木几乎融为一体,他的脚步从容而优雅,每走一步,都似是带着某种韵律。 许是他们置身于山林中,往日里他身上总是带着的那股淡淡泥土的清新气味,今日并不明显。 眠篱像这样走在公子的身后已有无数次,但她此刻才发现,走在不同的人身后,竟然会有不同的感觉。 走在三皇子身后,她会不自觉地更放松一些,因为三皇子总是给人一股很亲近的平和之意。 而当她走在襄玉的身后时,她会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夹杂着,那些情绪会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时刻发生着变化。 眠篱的思绪,不由地,回到刚从晋谷回胤安不久后,和襄玉的那次在襄府之中的夜游…… 走在眠篱前面的三皇子自是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换了,他侧过头,看向眠篱。 眠篱此时也看向三皇子,两人皆是一愣。 三皇子见她一张绝美的脸上,那双正望着自己略显无辜的小鹿明眸,不禁心里一动。嘴角不自觉间,已泻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这抹笑,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润,如同一股涓涓溪流,从阿稻的心间缓缓流淌而过,如画的眉目下,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里,一片澈然。 阿稻甚至能从里面看到小小的自己。 眠篱不禁有些失神。 三皇子回过头去。 眠篱心头那股已经熟悉起来的心悸感再次出现。 她眼神一颤。 自己,是真的喜欢三皇子。 若说之前还带着想要尽快唤醒身体里始祖之血的私念,但现下,她已是真真切切对三皇子生出了情。 眠篱的手,摸进面前衣衫内的法宝连理枝。 恭兮月临走前还对她说过,连理枝除了能捕捉跟男女情爱有关的物品以外,还可以促成使用连理枝的人的姻缘。 眠篱将连理枝缓缓拿出来,决定是时候用在三皇子身上了。 她边走边开始暗中操纵连理枝,双手合十,开始默念起术语…… 有轰隆隆的巨响声突然从头顶上方响起,而且仿佛越来越近,地面随着巨响声的不断增进开始剧烈震动摇晃起来。 “有山石!公子小心!” “殿下小心!” 殷恒和徐风扬的声音同时响起。 “快跑!”混乱声中,眠篱听到襄玉一声沉令传来,刚好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众人闻言,纷纷跑动起来,地面颠簸剧烈,人的身形几度左右摇摆,差点跌坐下去。 眠篱成了落单那一个,被甩在了最后。 因为就在大家跑起来的瞬间,法宝连理枝刚好启动,它原本应该朝着前方的三皇子飞去,却因为现场的混乱,误飞向了刚巧跑到眠篱前面的寒玉上方。 眠篱眼见势头不对,要去阻拦,却已经晚了。 她忙着把连理枝收回,却错过了逃跑的时机。 巨大的山石近在眼前,下一刻便要砸中眠篱。 眠篱所在的位置迅速被笼罩在一片巨型山石的阴影之下,眠篱手握着刚被她拿回的连理枝,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一抹淡茶香突然近至鼻息,眠篱拿着连理枝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握住。 “公子!” “玉公子!” 伴随着几人焦急的大喊,眠篱只觉自己刚被抓握住的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拽,她整个身子随着力道被拉扯了出去。 眠篱狠狠地摔绊在地,却是跌进了一个绵软的怀里。 “嘣……”一阵巨响传来,巨型山石直坠落地,将眼前的一段山道瞬间砸得一片狼藉。 在扬起的尘土间,三皇子和寒玉、徐风扬、殷恒连忙走到还坐在地上的襄玉和眠篱近前,将两人扶起,先离开此地,去到更安全的地方。 第161章 初慕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众人暂时离开山道,从岔路口移到官道上,寻了一小片靠河的草地,暂作休整。 殷恒唤来见隼,令他即刻下山到入口处,让狸奴和武尤驾马车上山来,顺便也通知三皇子和寒玉的人马一同前来。 经过刚才山石骤然滚下一事后,大家在稽壑山闲游的心情早已消失大半,都只想尽快到达山顶的苏水别院,将学子会的事情赶紧处理完,好返回胤安。 眠篱走到河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刚坐下身,就见襄玉朝她走来。 眠篱见此,连忙站起身。 在襄玉开口之前,三皇子跟了上来,站在两人之间,口气略有些急切地抢先一步道:“玉公子,眠篱姑娘她并非有意,还请您莫要怪罪于她。” 襄玉表情一顿,扭头看向三皇子,见他素来平和温润、与世无争的一张脸上,此刻竟带着一分难得的袒护之色。 襄玉神色一动不动,也未对三皇子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下一刻,他的目光直接略过三皇子,重新回到眠篱的身上。 “受伤的那只手,给我。”襄玉清冷的音调透着一分懒意,缓缓对眠篱道。 一旁的三皇子和寒玉听了,面上皆是一愣。 眠篱应了一声,听话地将一只手伸出来,递到襄玉面前。 襄玉伸出右手,极其自然地一把扣捏住眠篱的手,另一只手轻撩开袖口少许,只见眠篱露出的手踝位置有一处擦伤,正渗出洇洇鲜血。 襄玉目光停在手踝微红的一小块上,轻唤了声:“殷恒。” “在,公子。”殷恒走到近前,也一眼便注意到了眠篱的伤口。 “去找些治疗擦伤的草药来。” “是!” 殷恒说完,便化成一到白光,飞入不远处的一片密林里去了。 寒玉看着襄玉依旧扣捏在眠篱手腕处的右手,眼中闪过一道失落,她放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朝里面缩了缩,隐隐可见袖口位置有一两点新晕染开的血迹。 三皇子此刻有些尴尬,他原本以为襄玉要为难眠篱,还想为其说情一二,却不想自己会错意了。 不但如此,他还未能如襄玉一般,及时察觉到眠篱手上的伤。 想到自己刚才所言所行,无处不透着愚鲁,三皇子不由自嘲一笑。 这些时日,他当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殷恒很快便找来药草,三皇子默默退至一旁为其让出道来,眠篱接过草药,自己敷了伤口后,一行人稍作歇息,再次启程。 中途,见隼带回几辆马车,两路人相遇。 接下来的路因为有马车,便轻巧许多,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苏水别院。 马车停好后,众人在看守别院的一名内侍的领路下,对整个别院进行了一番大致的查探,之后,襄玉对内侍一一吩咐为即将到来的学子会需要准备的地方。 等忙完时,已过了酉时。 襄玉和寒玉、三皇子坐上各自的马车,回程下山,返回胤安。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后,襄玉的黑楠木马车终于回到了襄府。 在外停留了一整日,众人面上皆浮起了一层疲惫之色。 狸奴伺候襄玉换了件宽松的长袍,又奉茶燃香,随后侍奉襄玉躺在软塌上歇息了半柱香的时间,襄玉才缓了口气,重新有些精神。 没了睡意,襄玉便前往书房作起新画来,狸奴在一旁侍墨,这才提起白日里去稽壑山的事。 “公子今日在稽壑山上,可有看出些什么不妥之处?” 襄玉手中的笔墨未断,悠悠开口道:“天地之气充沛十足,是个适合开学子会的地方。” 就在这时,殷恒突然求见,还带来了一个鬼怪。 柒梨的双手被缚鬼索捆缚着,被殷恒推到了襄玉跟前跪下。 柒梨发丝凌乱,头上的葛巾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发髻,衣衫数处沾染着泥土,漂亮得如同女人的一张脸上,此刻显出几分狼狈之色。 襄玉收了笔势,将毛笔放在笔架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看向手边桌案上那一厚叠眠篱交过来写满“妄”字的纸张。 襄玉问身旁的狸奴:“眠篱人在何处?” 狸奴收回看向柒梨的视线,躬身笑眯眯回道:“应该还在西侧房内。” “去把她叫来。” 狸奴领命离去,很快便带着眠篱回来了。 眠篱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脸颊上还带着因睡时热气而生出的红晕,侧颜处还有几道横竖相交的浅浅睡痕。 几缕发丝垂下来,红衫着身,衬出几分娇媚,一双鹿眸闪动着初醒时懵懂的光亮,看在眼里,纯艳相交,生出一种别样的华光,让人移不开眼。 襄玉看着这样的眠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波动。 他很快移开目光,指着跪在地上的柒梨,对她道:“这件事跟你有关,你且也听听吧。” 眠篱看向跪在地面上被缚鬼索捆缚住的柒梨,面上愣了愣。 “公子,我虽拒绝了柒梨,可您也没必要将他捆来吧,这事本不是他的错。”眠篱听到襄玉说跟自己有关,便兀自这般猜想道。 襄玉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对于眠篱在情爱上时长缺根筋的言行,他渐渐已经熟悉,听她这么说,他也懒得去纠正她。 襄玉回过头,身子朝座椅后懒懒一靠,终于看向书案前的柒梨。 “说吧。”襄玉懒声道。 自从眠篱对三皇子突然诉情后,襄玉便隐约觉得其中有异,一直让人暗中调查,查到最后,便查到了柒梨身上。 跪地的柒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实情吐露出来。 眠篱对三皇子诉情,的确如襄玉所想的那般,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这个人便是柒梨。 可襄玉猜错了一点,柒梨其实并非有意为之。 在柒梨求娶眠篱的第二日,两人相约在望飞阁碰面,当日柒梨与眠篱一番浅谈,他利用自身的优势,明暗里用了数种手段试图去勾引眠篱,但她皆不为所动。 为了尽快完成盛无郁交给他的任务,始终无法攻破眠篱的柒梨便决定对眠篱暗中施加咒术“初慕”。 此咒术专用来控制男女情爱,中咒者在被施了咒后,看到的第一人便会成为自己的心慕之人。 巧就巧在,当日柒梨对眠篱刚施加了“初慕”,三皇子就正好出现,成为了眠篱身中“初慕”之后看到的第一人。 就这般阴差阳错地,三皇子成了眠篱的心仪之人。 待柒梨说出这番真相后,眠篱一脸惊愕。 她上前问柒梨:“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对三殿下其实并非是真的生了情愫,只是那名叫‘初慕’的咒术使然?” 柒梨看着眠篱,点了点头。 眠篱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你想娶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襄玉突然问道。 第162章 戳穿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柒梨眼睑微颤:“奴先前说过……” “是陛下?还是盛族?亦或是阜族派你来的?”襄玉起身离开座椅,走到了柒梨的面前。 他显然不想再听他拿情爱之类的作幌子。 柒梨微张开嘴,一副还想狡辩的模样。 “不管是谁,大皇子是不可能的。”襄玉索性将他余下所有的托辞先一步全部截断。 柒梨再也张不开嘴了。 他只觉襄玉谋算人心实在是厉害,在他面前自己完全不堪一击,丝毫隐藏不住任何心绪或秘密,一点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这个男人,不光贵气世间最强大,连心机城府都如此了得。 如何能不让世间又惧又敬? 他心头隐隐浮出一个念头,皇族,真的是襄族的对手么? “是盛二公子。”就算不说,襄玉定也能很快知晓,柒梨索性交代了个干净,“您的祭品如今已入厉鬼阶,要动她已实是难矣,只能巧取。” “所以盛二公子便设计了此事,若让您的祭品先爱上奴,然后奴再以情动之,让她拒绝成为您的祭品。” 这是要打破襄族对外宣称的祭品需满足的两个条件之一“祭品需自愿献祭”。 “应该不止于此吧。” 襄玉走回到桌案前,复拿起毛笔,微俯身,在刚才未完成的纸张上,继续作画。 “难道,你不应该趁她对你卸下心防之际,彻底斩草除根么?” 襄玉漫不经心的语调里透着一股瘆人的冷意,直戳向人心最深处的阴暗,带着尤其强大的畏惧之意,朝柒梨直袭而去。 柒梨身子蓦地一震,瞳孔里瞬间染上一层惊惧。 “玉公子饶命!”顾不得身上的缚鬼索,也不再强撑着维持鬼界第一美少年的体面,柒梨形态极度狼狈而卑微地匍匐到襄玉脚边,自辩道,“奴绝无半分此种想法!” 襄玉停下作画,目光沉着地看了柒梨一眼:“很少有鬼怪,能在我面前像你这样面不改色地连番说谎,能混迹在人类之中如鱼得水,你的确是有几分本事。” 襄玉看向眠篱,示意她站到自己身旁。 眠篱连忙几步走上前。 “解开她身上的初慕咒,我留你全尸。”襄玉对柒梨又道。 襄玉边说边吩咐狸奴将柒梨身上的缚鬼索解开,柒梨依然不敢乱动,规矩地在襄玉的眼皮子底下施法给眠篱解了咒。 解咒前后,眠篱体内均未任何明显的异常感觉,这恐怕也是为何她对自己被人下咒一事毫无察觉的原因。 柒梨自知今日必死无疑,襄玉允留他全尸,言下之意便是要定了他的性命。 可他不想死,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步,成为了身份最高的门生鬼,若他此时便死了,那他一直以来的忍耐算什么! 可他还是得背脊弯曲,低垂下头,叩拜于地,一副认命等待受死的模样。 就在狸奴施出一道绿色法光,直取柒梨头颅的一瞬间,几道寒光突然自柒梨袖中飞出。 狸奴面上一惊,抽身躲开。 柒梨趁机飞快起身,准备遁光而逃,一旁的殷恒先一步朝他施了定身符,将他成功阻止住。 但同时,窗户侧旁响起微弱浮动的一阵风声。 眠篱敏锐地朝那窗户看了一眼,她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道:“不好!他从窗户跑了!” 殷恒和狸奴面色皆是一变,一旁的襄玉眉头也微蹙了下。 被殷恒施了定身符的“柒梨”这时化成了一缕灰烬。 是替身术! 殷恒反应过来,迅速化作一道白光,飞出门紧追柒梨而去。 襄玉看着那捧安静躺在地上的灰烬,缓缓走近,蹲下身,伸手捻起少许,放在鼻间轻嗅了下。 是香灰。 襄玉不由陷入沉思。 这香灰的气味明显跟玉扰院常用的不一样,柒梨应该是从别处带来的,而且是在柒梨被殷恒抓住之前。 这个柒梨,倒是被他小看了。 之后,殷恒迟迟没回来,眠篱便先告退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情绪不佳,看上有些低沉失落。 狸奴看在眼里,待眠篱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走到已仰靠在榻间正出神的襄玉跟前。 “公子,就算没有柒梨的初慕咒,眠篱跟三皇子的事,恐怕也是成不了的。”狸奴低声道。 见襄玉并没有反应,狸奴犹豫了下,又道:“身中初慕咒的人,虽是因咒才生情,可在此咒未解除前,内心的情愫却也是的确存在的,可这几日,她体内的始祖之血并无半点动静,如此看来……” 狸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襄玉明白他的意思。 男女情爱是唤醒始祖之血的唯一办法,但既然眠篱对三皇子的情愫未能唤醒她体内的始祖之血,那只能说明让眠篱产生情愫的人,只能是襄玉自己。 毕竟,六百多年前,月篱初现血色鬼眸便是因对赋雪动情。 这些时日,眠篱一直在为让三皇子也喜欢上她而折腾着,襄玉一直看在眼里,也并未阻止。 其实襄玉有一事未告诉她,要唤醒她体内的始祖之血,并非一定要让男女双方皆生情愫,眠篱单方面的动情其实已是足够。 因为她在对三皇子动情后,并未见其始祖之血有任何异动,襄玉考虑到或许是因为时间不够长,所以便任由眠篱胡来。 但如今看来,几日过去了,依然无任何变化,如此看来…… 果然那个人,必须得是自己! 可是,让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喜欢上自己,襄玉从未去做过。 他生来便是天子骄子,哪里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呢? 又哪里有人敢拒绝他,又会拒绝他呢? 襄玉陷入了沉思。 夜色已经沉下来,漫天星河,别处虫蝉鸣啼四起,唯此僻静小路处,独一孤蝉发出微弱如哀戚之声。 月色下的一片昏黑之中,一阵凌乱仓促的脚步声突然闯入,撩起一缕浮躁。 清冷月色下,一个看上去十分虚弱的影子摇晃着正朝这边缓缓走来,他气息极其不稳,每走一步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脚步虚浮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有似水滴般的液体不断顺着他的脖颈坠落于地,他一路走来的路上,留下一长串的湿漉痕迹,在月光下泛着隐隐血光。 一个踉跄,柒梨终于支撑不住,直朝着地上栽去。 就在同时间,一旁的树丛里传出一阵窸窣声,紧接着窜出一个较小的身影,飞快地扑到柒梨的身前,将他及时接住。 许是撑不住柒梨的身体,两人一起摔在了一旁的树丛中。 第163章 吸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柒公子,你没事吧?”那女子费力地半坐起身,试图托起柒梨的身体,无奈力气太小,试了几次都不行。 柒梨本来闭上的眼睛此时缓缓睁开少许,他看向来人,待认出对方的脸后,才虚弱地轻唤了一声:“鸾姑娘……” 鸾绣音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血!……你流了好多血,柒公子!” 她看着自己刚从柒梨的脖颈处抽出的手掌心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鲜血,面上惊慌不已。 柒梨伸出一只手,及时捂住鸾绣音的嘴:“嘘,别太大声,会被殷家那位二公子发现的。” 鸾绣音闻言,拼命点头。 柒梨松开手,无力地垂下。 “是殷家二公子打伤你的?”鸾绣音问道。 柒梨疲惫地再次闭上双眼,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太累了,已经使不出多余的气力来做这个动作。 柒梨歇息了一阵,气息逐渐均匀起来。 耳畔只有那只孤蝉断断续续传来的鸣音,周围重新恢复平静。 这时,柒梨突然意识到,似乎鸾绣音沉默已经有一阵了。 他不由地睁开眼,朝鸾绣音看去,待看到眼前一幕时,眸光瞬间凝住。 “您……您在做什么?” 他身对面挨靠得极近的鸾绣音,此时半边衣衫从身子上剥离开,正泄露开来,在月色下,裸露在外的肌肤散发着淡淡如白瓷般的光泽。 “听说人类的血能助鬼怪快速恢复和提升鬼气法力,我把我的血,给你喝。” 一股极其明显的人类尊贵处子之血的芬芳味,瞬间萦绕在柒梨的鼻间。 柒梨的喉头一紧,几乎要失去理智。 但他还是忍住了。 妄自偷吸贵女的血,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你无需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鸾绣音似是窥探到了他心里的顾虑,安慰他说道。 柒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内心到底还是动摇开来。 半晌,他犹豫着低声问道:“您……不后悔?” 被一个鬼怪吸食,对氏族中人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她,还是自愿献身,若是将来被人发现,她一辈子就完了。 会落得个如同先前跟自己鬼侍企图私奔的那位荀府荀二小姐一样的下场,甚至更不如。 想到此处,柒梨眼神微动。 他再次看向鸾绣音,果然注意到她眉梢间隐带有小女儿家的隐晦心事。 “不后悔……”鸾绣音缓声答道。 她面上透着娇羞,口气里带着期待。 鸾绣音刚抬头,身前的一道黑影便蓦地压上来。 柒梨的气息迅速充斥鸾绣音的全身,促起她脸上一阵绯红。 鸾绣音能感受到柒梨唇齿触及她肌肤时的温热,她眼中眸光忍不住泄出一抹春意,含羞带怯。 月色下,深埋在鸾绣音脖颈之间的柒梨嘴角两侧,冒出闪着寒光、独属于厉鬼的尖利獠牙。 在獠牙没入肌肤的一瞬,一股刺痛骤然自鸾绣音的肩膀处传开。 鸾绣音咬着牙强忍着,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娇哼。 孤蝉声未断,鸾绣音却已听不清任何旁的声音了,只有近在耳畔的鲜血吮吸声,和一口接着一口吞咽血水的咕噜声。 她感觉身体的某种力量伴随着体内的的血液,正在不断流失。 渐渐地,她的眼前逐渐变成一片穆黑。 玉扰院西侧房内,眠篱在得知自己对三皇子生情,竟是咒术使然后,陷入了一阵绵长的失落。 她这几日千辛万苦地想尽办法让三皇子喜欢上自己,现在看来,全是白费功夫。 站在窗边,正欣赏着外面竹景的弥炎回头,见眠篱半靠在床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道:“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又不是非那三皇子不可,这胤安之内,人类或鬼怪,男人何其多,再找一个便是。” 眠篱叹气。 若是真如弥炎说得那么容易,她早就能唤醒始祖之血了。 眠篱动了动身子,想要换个姿势,让自己舒服些,只是她身子刚朝里侧了下,一张素娟帕子就从自己的袖口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眠篱将帕子捡起,看了一眼,突然发出一声诧异的轻叫。 一旁的弥炎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眠篱几下便起身下床:“我要出去一趟。” 不待弥炎问询,她已出了门。 快步走在路上,眠篱一只手锤了锤自己的头。 她竟把这事给忘了! 白日里在稽壑山遭山石落下的时候,她原本准备对三皇子使用的连理枝误用到了寒玉身上,之后连理枝带回了寒玉身上有关情爱的一样东西,正是刚才从眠篱袖中掉落出来的那方白帕子。 因当时太过混乱,且在场人太多,她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帕子还回,便暂时放入袖中保存。 毕竟是有关女儿家的情爱之物,之后眠篱思忖了一番,原本打算等着回了胤安后,她便去寒府私下还给寒玉,却不想后来因为柒梨一事,竟让她把这件事给抛诸脑后了。 眠篱一路前行,刚走到玉扰院门口,差点跟从外面进来的一人撞上。 “殷二公子。”眠篱率先认出来人,朝他行礼。 殷恒追赶柒梨,却让柒梨跑了,此时刚赶回来准备去给襄玉禀报,他无心跟眠篱长聊,匆匆看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便绕开眠篱准备进去。 但他刚走两步,又突然顿住,回头叫住眠篱:“眠篱姑娘,这么大晚上你还要出去?” 刚发生了柒梨一事,殷恒不得不更关注眠篱的动向以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眠篱答道:“奴去寒府送个东西。” 殷恒诧异,彻底转过身来:“去寒府送东西?” 眠篱也知晓殷恒担心自己的用意,便稍稍做了解释:“白日里奴不小心误拿……误捡了寒二小姐的东西。” 殷恒点点头:“那是该早些还回去。”说完继续朝前走去。 眠篱看着殷恒的背影,不知为何,脑中突然闪过那封通过连理枝被她拿到手、且已被寄去仇府的诉情信。 她蓦鬼使神差地叫住殷恒,问道:“殷二公子,你可知永詹是何人?” 前方疾走的背影一顿。 殷恒再次转身,表情有些愕然地答道:“是我的表字,怎么了?” 怪不得之前觉得熟悉,原来竟是他的表字,先前她偶然间曾听公子叫过几次。 如果是殷二公子的话,那封诉请信不就是他的了? 一道惊愕自眠篱眼中划过。 没想到,殷恒竟然暗慕仇姑娘! 第164章 前往稽壑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那个……”眠篱因为突然的这一发现,语结了下,才又道,“奴帮您把您写给仇姑娘的那封信,送到仇府了。” 虽然找到了毫不知情的当事人,但眠篱并未觉得自己对信一事的擅作主张有任何不妥。 “信?什么信?”殷恒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过了片刻,他想了起来,回过味来时,当即愣住。 却说从殷恒手中侥幸逃脱的柒梨,在吸取了鸾绣音的人血后,法力和鬼气已恢复了七成左右,与鸾绣音告别后,他又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回到了大皇子府。 大皇子和盛无郁派他前往襄府勾引并借机杀死眠篱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他自感惭愧,双膝跪于书房的大皇子桌案前,头低埋着。 书房此时除了大皇子,还有另外两人,盛无郁和盛水羽。 大皇子看了一眼地上的柒梨,淡淡道:“原本也没对你能一举成功抱太大的期许,始祖之血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奴惭愧。”柒梨的头埋得更低。 “不过,你此次出手,我们也并非全无收获。”大皇子说着,看向坐在一侧的两人,“看起来,玉公子对她那祭品并未认真,不然也不会放任她跟柒梨相处,先前的传言似是有误。” 盛水羽默不作声,却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的盛无郁。 盛无郁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也未出一言。 “奴还有一事要禀报。”柒梨这时又道。 “眠篱似是失了记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盛无郁右手食指在面前的几上轻叩一二,暗哑的声音响起:“丢了记忆……看来父亲推测她体内的始祖之血未完全苏醒一事,确凿无疑了,她的法力鬼气在不断变强,如今就只差这最后一步,必须得赶在她苏醒之前,想法子将她杀掉!” 大皇子点了点头,赞同道:“盛大人说的是。” 此时,来了一人在外求见,大皇子让他进来,是刚被大皇子妃召入府中不久的集安。 再见差点成为自己主人的盛水羽,集安内心自是起了一番波动,但他已有新主,知道自己无论忠心还是注意力该归往何处,因此他很快便将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 集安朝书房内的三位贵人一一行躬身之礼,然后对大皇子禀道:“大皇子妃让小人请殿下前往一同用膳。” 大皇子一听大皇子妃的名字,顿时来了精神,想也不想便站起身,提步便要离去,走前,他对依然跪在地上的柒梨吩咐,让他之后再有这一类的琐事,找盛无郁即可,无需再来自己跟前禀报。 盛水羽看着跟在大皇子身后逐渐走远的集安,如蛇瞳般的阴冷目光顿了许久才收回。 盛无郁见此,声音暗哑地幽幽道:“早前让你去襄府要人,你迟迟未动,这下晚了一步了。” 盛水羽不做声,他自是想去襄府要人,可他实在是惧玉公子,连盛无郁在他面前都不曾讨到半分好,自己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他心知自己当初就算真的去了,玉公子铁定也不会给,既是如此,自己何必去触霉头。 “你让我去襄府要人,目的为何?”盛水羽眸光闪烁着阴冷光泽,直直地盯着盛无郁。 盛无郁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集安这把利刃,就算要握,也得握在我们的手中。” 如今他留在大皇子府,倒也算是衬了盛无郁的心。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易便放过了集安,我还以为集安在他手中必死无疑。”盛无郁气息萧瑟虚浮之下,发出一声叹息。 “集安死没死谁在意,那祭品到现在还没死,我倒是很在意。”盛水羽一声慢哼,“荀府那位二小姐当真是无用,这么好的机会都被她白白浪费掉了。” 盛无郁抬起茶杯,慢悠悠道:“急什么,学子会不是要来了么。” 几日后,胤安城门口出现一支壮丽长阔的马车队,随行的还有无数侍卫、小厮、婢女,亦或宫中内侍、宫婢。 城门大开,马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城,朝着稽壑山的方向行去。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学子会,今日,囊括了皇、襄两族在内的前去观会的胤安众多氏族和胤珞书院、国子监两大学府的学子们,皆提前一日赶往稽壑山的苏水别院安顿。 跟上次三皇子出行不同,此次队伍走的时辰晚上许多,且一路慢行,边采赏路边风景边赶路,是以到达目的地时已近黄昏。 眼前处,金黄色的光晕笼罩在高耸入云端的宏伟建筑之上,如同一层圣光,正普度着苏水别院,庄严而威雅,且气势磅礴。 青树环绕,群群肃立,皆沐浴在一片静谧沉寂之中。 近处有明湖,水质透蓝,静如一块淌地琥珀,隐隐反射出斑斑镜光。 远有山雀夏蝉,异声而起,似争又似和。 偶有赤狐窜林而过,惊起一阵雀起。 飞檐处,系有红绳所牵引的长铃。 “叮叮叮”,随风来回摆动时,铃铛发出声声低吟,仿佛来自深山之中某神秘之物的召唤之音。 白墙素瓦,漆黑大门,应声缓缓而开。 马车循循入内,最前端自是皇、襄二族,跟在最后面的是依附大氏族们的微末氏族。 胤珞书院和国子监的学子们皆各随自己的氏族而行。 进入别院内,又是另一番奇景。 亭台楼阁被稽壑山高处的云烟环绕,小桥流水旁有翠柳摆浮,花树四漫,赤狐灵羊在其间悠闲地游荡,或逐蝉,或戏水,一派夏意盎然。 但真正的“奇”还不光在这里。 只见周身充盈着浓郁鬼气的数名鬼怪,正身着苏水别院内的下人衣衫,在廊下、院落、屋内各处专心致志地清扫整理。 他们额间并无鬼侍纹,周身充满了未经过驯化的野性,俨然是一群野生鬼。 可眼下,这群看起来极其危险的鬼怪,却完全敛去了周身的戾气,只剩心甘情愿的顺从,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如同下人般的职责。 天下间,能如此般,不依靠任何咒术和慑鬼图纹驱使鬼怪的,唯襄玉一人尔。 第165章 山野果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受珞子安之托,提前在苏水别院筹备学子会,如今大致将成,皆是因这些鬼怪这几日在此处不眠不休的劳作。 “调人从胤安前来,要花费些时间,这山中既有人手,我便暂借来一用。”襄玉对眼前这一幕随口解释道。 他态度极其平淡,与正目瞪口呆、一副初开眼界的在场其他氏族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这一幕,除了住在襄府和经常出没襄府的人,其他人的确是难得见上一回。 被襄玉一句话打断思绪后,众人恍惚间回过神来。 长期看守苏水别院的一名内侍携另外数名内侍上前,依次引贵人们入住各自的别院。 虽只是别院,但其面积却比一般别院要大出许多,体量与行宫无异。 襄玉被安置在玉宁居内,无论观景位置还是离正厅的距离,皆是上选之地,与皇帝所居的太和居无甚差别。 眠篱和狸奴带着几名襄府下人刚将玉宁居收拾一番,珞家三位公子和寒则水便前来拜会襄玉。 寒则水身为寒玉的父亲,看着却跟寒玉气质不太相近。 比起寒玉的灵巧,寒则水面相却透着几分愚拙之气,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意,看上去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眠篱上前,刚要对几位衣着光鲜的贵人行躬身礼,眼角却无意间瞟到在数片男衫之间,还有一人。 寒玉眼梢自然流出的一道媚光,在黄昏余晖之间,尤为动人,她自三位贵子身后走出,对眠篱浅浅一笑,唤道:“眠篱姑娘。” 声音若袅袅空灵余音,绕梁而去,渐入天际。 眠篱朝寒玉一笑,然后和狸奴朝几位贵人依次见礼。 许久未曾见到的珞君玄一身素衣,走到眠篱近前,将她从头到脚快速打量一番后,眼中含着赞赏,淡淡笑道:“确是已堪为佳人也。” 眠篱应道:“多谢珞大公子赞赏。” 坦然受之,一点都不客气。 珞君玄本就喜她内透洒脱的脾性,所以丝毫未有半分不悦,他畅快一笑,点了点头,便看向一旁的狸奴,问道:“公子呢?” “公子应在玉宁居的小花园内。”狸奴笑眯眯地回道,“奴引各位贵人前去。” 说完便在前方引路,带着几位贵人返回玉宁居去了。 眠篱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见珞家三位公子时而与寒则水交谈,时而又侧头跟走在最后面的寒玉有几次眼神交汇,不时也聊上几句,几人之间看上去十分熟稔,氛围轻松融洽。 眠篱的视线最后停在了一身藕玉色罗衫的寒玉身上。 看着她腰身丰盈,走起路来,步步生媚的背影,眠篱心里不由思道…… 最近见寒二姑娘的次数,似乎多起来了。 正这般胡乱想着,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男声的轻唤:“眠篱姑娘。” 眠篱回头,看向来人,是个一身文士打扮的面生青年。 在这稽壑山中,有文士出没,身份多半是某个贵人的谋士。 眠篱与该青年互行平礼。 眠篱以为青年会跟自己交谈几句,却不想在行完礼后,这青年只是朝她友好一笑,随即便离去了。 眠篱看得一头雾水。 特意停下来,只为打个招呼? 眠篱也不多想,独自朝玉宁居外行去,想要趁着空档,先四处闲逛一番。 不料途中,却遇到一事。 寒族族长夫人大寒氏和寒族三族长夫人三寒氏同时分别命寒府下人送来了一模一样却各呈一碟的山野果子。 山野果子颜色鲜红,樱桃般大小,前来的襄府下人说是在路途中采摘的,是十分野趣之物,其味甘甜,入口清凉,乃夏日极其解暑的上佳之品。 寒府两拨下人都遇到了眠篱,便将山野果子都递交到她手上,托她转交到玉宁居内公子房中。 因皆是出自寒族,眠篱不免有些疑惑,这寒族内部为何特地分出两拨人来给公子送相同的果子? 眠篱双手各端着一盘山野果子,重新返回玉宁居。 公子和珞族三公子、寒则水父女正在书房交谈,是狸奴出来应她,接过了她手中的两盘果子。 眠篱道别刚准备离去,余光却看到珞君玄先一步出来了。 珞君玄也看到了眠篱和狸奴,他几步走到二人跟前,从狸奴端着的两盘山野果子里挑了两颗硕圆且红得发亮的,放了一颗到嘴里。 一口咬下,汁水充足,甘甜清爽,珞君玄脸上透出一丝满足。 “珞大公子这就要离开了么?”狸奴笑眯眯问道。 珞君玄手里把玩着余下的一颗,笑着道:“我前来本是邀公子外出垂钓,但公子今日似是累了,我既无他事,便先出来了。” 他说完不再多做停留,又从碟子里挑拣了一颗,冲两人笑笑,便转身离去。 眠篱见珞君玄走起路来,素衣轻扬,一身的闲逸之气,不由道:“珞大公子前来参加学子会应是顺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来稽壑山避暑消遣吧?” 狸奴一对狸猫眼依然维持着笑眯眯的模样,虽不应,却是赞同。 明日学子会即将到来,贵人们各自安顿好后,便早早安歇下来,一整日行路,大家都有些累了。 夜色降临,苏水别院逐渐归于一片寂静,早些时候前来安顿的一行人引起的躁动逐渐消散,独属于山林的空灵之气重新萦绕在别院四周内外。 清透皎白弯月之下,被如璞玉清辉般的月色包裹住的一处花草园内,一抹隐隐透着蓝的少年身影正步履偏急地来回穿梭其中。 近看之下,蓝衣少年额间已有细汗,眼神充斥着焦躁和不耐,一对浓眉紧紧蹙起,似是正面对着一个天大的难题无法得解。 蓝衣少年又走了一阵,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方才站立的位置,当即发出一声沉沉的气闷声。 言文阙确是遇到了难题,还是一道对他而言,总是久经不变的难题。 他又迷路了。 言文阙此时几近抓狂,他被困在这个花草园里已经近两个时辰,他自认为已经尝试了所有不同方向可能存在的出口,但不知为何,此处依然如同一个迷宫般,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早知道就不来这里赏什么夜景了。 言文阙沉沉地又叹了口气,准备继续探路,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紧接着是交谈声。 第166章 栾鸳的解释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言文阙面上一喜,摸着黑,快步朝他早已走得轻车熟路的左侧方向行去。 走近几步,他果然看到有两个人影正朝着这边而来,言文阙脚下步子不由加快,想要上前求助。 其中一人此时再次出声,言文阙在听到后,脚下步子蓦地一顿,前行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听得清清楚楚,轻佻散漫的语调,除了惹人厌的珞元之,再无他人。 冤家路窄,怎么又撞上他! 朝言文阙走来的珞元之和栾鸳,此时也看到了僵立在原地不动的言文阙。 “言大公子?”似是防止将对方认错,珞元之特意唤了一声。 言文阙不想应,却不得不应,一番心理挣扎之下,最后只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珞元之和栾鸳走近。 珞元之将言文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夜里看得不甚清楚,但额头的汗珠和周身透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浮躁之气,让珞元之一眼便看穿言文阙这是又迷路了。 言文阙也瞟了一眼珞元之,顺带扫了扫他身旁一身红裳、在月色下透出几分妩媚的栾鸳。 连来稽壑山参加学子会,竟都带着一个男倌在身边,真是饥渴难耐,不知礼义廉耻! 言文阙正在腹诽,对面的珞元之却是眉毛一挑,因为言文阙的眼神正将他内心的不屑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珞元之。 珞元之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也懒得纠正他一直以来对自己不知是何原因天然便存在的固有偏见。 他看向身旁的栾鸳,对他道:“那我先走了,你也莫待得太晚了,明日还得早起。” 栾鸳朝珞元之俯了俯身,笑着道:“小人知道了,多谢珞二公子引路。” 珞元之朝他点点头,临走前看了一眼一旁故作目不旁视的言文阙。 珞元之欲言又止。 最后决定还是改日另找个时间,跟言文阙谈盛无郁那日送他一方白帕之事。 珞元之心思一定,便转身离去。 言文阙有些愕然,珞元之这次见自己,竟没有像先前那般轻佻,与他起口舌之争,反倒是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 “言大公子,您可是也来此赏夜景的,若不嫌弃,可否跟小人呆上一阵?”身侧的栾鸳主动跟言文阙搭话。 他语调清冷妩媚,却是个男儿身,听得言文阙眉头不禁一皱。 言文阙刚要发作,想说自己不是那珞元之,怎可跟一男倌在夜里独处,成何体统,但话到嘴边,他却止住了。 一会儿他还要倚仗这个男倌走出这里,现下实在不好跟他面上闹得不愉快。 言文阙正了正神色,压下心头的不悦,耐着性子问道:“你有何事?”口气十足的别扭,俨然一副不愿与其深谈的态度。 栾鸳也不介意,依然带着温和大方的笑意,说道:“言大公子似是对珞二公子有很深的误解,您定是认为珞二公子他是一个整日沉迷于酒色,不学无术的轻浮纨绔子弟吧?” 言文阙一怔,有些意外栾鸳跟他说的竟是这个。 他听后也不回答,栾鸳便继续道:“那日在宿忧馆,珞二公子与小人并未行不妥之事,言大公子应是知道,当时室内并不只我二人,若真有什么龌龊行径,也不应是在那般的情形下。” 言文阙心里自是知道栾鸳说的并不假,但他面上不耐之色却更甚:“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珞元之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跟自己有何干系? 栾鸳像是未察觉出言文阙的不耐情绪般,笑着继续道:“珞二公子看上去花心,不忌男女,处处留情,但他却是我宿忧馆内最洁身自好的男客。” 言文阙听着这话,不由发笑,他眼中带上一层淡淡的讥讽,看向栾鸳。 都进了宿忧馆这种风流场地,竟还标榜洁身自好。 夜色太暗,栾鸳并未注意到言文阙的神情,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宿忧馆中,珞二公子未曾与任何男倌有过情色上的牵扯,他总是与我们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守君子之礼,不逾矩半分,每次前来,只谈诗词歌赋,也因此宿忧馆里的男倌们都喜欢接他的单。” 栾鸳声色真诚,不似作假,言文阙脸上的讥讽之色终究是淡褪开去。 虽然栾鸳说的这些与他无关,但到底还是有些诧异珞元之果真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说到此处,栾鸳也不再继续了,随后,他为言文阙引路离开此处。 而离去的言文阙,终于赶在亥时前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次日的学子会,在辰时举行,举办场地在苏水别院附近的一处密林深处的空地上。 场地已提前几日被襄玉召唤来的鬼怪们打整出来,铺上了软席,布置了案几,茶点皆备好,驱蚊香也已燃起。 时将至前,各大氏族先后入场,原本跟着各自所属氏族行动的学子们,也换上了学子服,坐到学子应处的位子上。 此次学子会因为是国子监和胤珞书院一起举办,所以主持者有两人—— 寒则水和珞子安。 而评审区坐着的则是分别在两个学府里任教、资历深厚的几位师者,还有在胤安之内名声显赫、德高望重的大鸿儒。 原本寒则水有意邀请皇帝和襄玉加入评审席中,但被两人均拒绝了。 前者委婉言道只想旁观,另一位索性直接嫌麻烦。 皇帝和皇后在右侧首位上已坐下,只等开场,陪在一旁的只有三皇子。 大皇子和大皇子妃未加入此次稽壑山之行,出发前一日,从大皇子府赶来复命的内侍禀报给皇帝,说是大皇子妃此前车马受了惊吓,还未完全恢复,大皇子忧妻心切,便在府中陪伴,是以夫妻二人便缺席了。 皇帝听后并未责怪,只命人往大皇子府中送去了上好的补气养血的各类珍贵药材。 眠篱倒是因此有些失望,她原本还想着趁这次机会,可以看到集安,可大皇子妃不出门,自然是见不着了。 但仍然有主人不在,却依然可以前来的的人,比如柒梨。 柒梨今日是跟着盛无郁一起来的,此刻正站在盛无郁的身后。 第167章 是你弄丢的那株,如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先前他使诈先后连番从襄玉和殷恒手中逃脱,今日看上去却完全没有一丝心虚怯意。 他依旧着一身秋色衣裳,唇红齿白,脸颊精致漂亮,周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 此刻柒梨正与几位前来与他说话的贵人们交谈着,从眠篱的方向看去,他容止得体,不卑不亢,姿态从容不迫,隐有贵族气韵,在贵人间尤为游刃有余。 那日在襄府中跪倒在襄玉面前时的狼狈与卑微,此时在他身上已全然消失不见。 若是透过寻常鬼怪之眼看去,他的确在人类中间混得如鱼得水,不负其盛名。 就在眠篱的视线从柒梨身上移开的一瞬间,原本正与贵人们畅谈的柒梨眼睑一撩,头微微抬起,眼神已飘向眠篱所站立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他感应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注视,透着丝丝灼热和缠绵。 柒梨下意识地看过去,与跟在鸾昶身后静立不动的鸾绣音的视线直直地对上。 鸾绣音面上羞怯之意刹那间浮现,柒梨眼神一动,朝鸾绣音微点了点头,鸾绣音情不自禁地抿唇甜蜜一笑,刚也准备朝柒梨点头之际,他却已飘离开视线,扭过头去。 鸾绣音微愣。 现场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眠篱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子来了。 她因被狸奴安排去取些寒瓜给公子提前准备好,所以今早先独自出了门,在学子会场地直接与襄玉和狸奴会合。 眠篱望向前方,看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正朝自己走来的襄玉。 她脸上本是带着迎接襄玉的浅笑,但当看到襄玉手中所托之物时,那抹笑便凝住了。 那是一盆带着土的盆栽,里面正生长着的,竟然是一株三色云昙! 襄玉正招摇地将它带到学子会上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固在三色云昙上,耳边不断传来惊叹声。 显然,饱读诗书的在座之人,很多已认出了襄玉手中的奇花。 眠篱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株三色云昙,不知为何,她有种直觉,这株正是自己之前不小心弄丢的那株。 “公子,这株三色云昙……”襄玉走近后,眠篱伸手指着盆栽,口中已不由自主地问出心里的猜测。 “是你弄丢的那株,如何?”仿佛会读心术般,襄玉已经知道眠篱想问什么,很是干脆地回答她。 眠篱深吸了口气。 果然! “它怎么会在您那里?” “我拿的。”襄玉很坦荡地交代出来。 面不改色心不跳,俨然没有拿走人家东西的心虚和歉意。 眠篱盯着襄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襄玉看着眠篱,微一挑眉,问道:“你是想要回去?” 眠篱想了想,摇头:“既然公子喜欢,自然它便归公子所有了。” 襄玉脸上未见丝毫意外。 “嗯。”他只发出这一声,便上前坐到了离眠篱很近的一个软席上。 站在上首处皇帝身侧的三皇子,一直注视着方才眠篱和襄玉所在的方向。 今日的席次,襄玉和皇帝各自坐于左右列席之首,座位间隔比上次夜宴时要远一些,三皇子与眠篱各自所站的位置,刚好正对着。 三皇子视线缓缓地落在已被襄玉放在面前案几上的那株三色云昙,一动也不动。 狸奴和眠篱都注意到了三皇子失落中带着一丝受伤的眼神。 狸奴眼中带着意味深长之色,随后移开视线,望向身前一脸悠闲的自家公子,笑眯眯如月牙般的眉梢越发弯起来。 而眠篱却与三皇子目光相接。 这一刻,眠篱十分确定,她确是对三皇子无意。 那股心悸感,在体内的“初慕”咒被移除后,已然消失了。 本允诺于他的三色云昙,在之前的稽壑山一行之时,已用“天巡草”还清,所以这株三色云昙,就算给了公子,眠篱认为也并无大碍。 是以,她心安理得地朝三皇子礼貌地只轻轻一点头,便将视线移了开去。 三皇子嘴角一僵,还未化开的笑意就此凝住。 他感觉到,今日的眠篱,跟几日前相比,对他的态度,似是不太一样。 或者说,也仅仅是几日前的眠篱有些不太一样,今日的眠篱俨然已恢复成最初他认识时的模样。 礼貌里带着不轻易妥协的疏离,不再有几日前突然莫名生出的亲近和热切。 三皇子垂下头,眼中闪过一道疑惑。 眠篱的视线本来已经离开了三皇子,但在望去别处的途中,却再次一顿。 因为她看到了昨晚跟她主动打招呼的那名文士。 只见那文士稳步而走,很快便走到了三皇子跟前,他躬身朝三皇子行礼,然后微俯下身,与三皇子低声交谈起来。 眠篱面露了然。 原来他是三皇子的人。 “此人名叫顾咏,是三皇子的谋士。”早些时候被眠篱召唤出来帮忙一起搬寒瓜的弥炎在她的侧旁处低声道。 “谋士?”眠篱有些意外。 三皇子不是素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么? “闲散皇子和氏族,就算再远离朝堂纷争,可身处其中,以防万一,总归还是得养几个谋士在府中。”已经随心所欲地读取眠篱内心想法的弥炎又道。 眠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寒氏一族的人此时也到了,他们的位子紧挨着襄玉,坐在其下首位置。 寒棠梨一出现,视线便总是若有似无地飘向襄玉的方向,她内心惶惶然,情难自抑,面上却要坚守着贵女的风度,端庄素雅,温婉从容。 因不敢太露骨,最后她的满腹情愫,只能尽数化在楚楚眸光之中。 这时跟她一起前来的寒玉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襄玉身侧,朝襄玉见礼后,又与襄玉低声说了几句。 眠篱离得近,自是知道寒玉在跟襄玉禀报学子会准备相关事宜,但坐在几步开外的寒棠梨却听不见。 光是看着两人站在一起隔得这般近的画面,便已足够刺痛寒棠梨的眼了。 此前当寒棠梨得知寒玉跟襄玉两人独游稽壑山时,她内心生出的愤恨和妒意,此时不自觉地又窜了出来。 眠篱终究是鬼怪,还是个祭品,终有一死。 比起前者,寒玉才是最具威胁性的那个人。 “家姐,唤醒始祖厉鬼之血的法子,你那边的人可有打听出结果了?”坐在身前的寒云过扭过头来,见寒棠梨盯着襄玉的方向,便低声问道。 第168章 学子会开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寒棠梨回过神来,收回视线,侧身倾向寒云过的方向,低声道:“并未。” “要我说,此事你别费心了,反正那祭品总归有一死,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还跟三皇子,还有那什么叫柒梨的鬼怪搅在一处,公子对她,怎会动真心。” 寒棠梨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若是襄玉真对眠篱有心,当日柒梨到襄府中求娶眠篱时,他就应该横加阻拦,而不是放任两人。 “依我看,二姐才是家姐你最该提防的那个。” 寒云过所言,和寒棠梨想的,不谋而合。 “自从上次她跟公子从稽壑山回来,氏族圈里可都传遍了,说她要跟你争抢公子,想当玉扰院的女主人,你瞧瞧她在公子跟前时那一身狐媚劲。”寒云过不失时机地继续添柴加火。 寒棠梨面上的端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她的一只手不由紧握起来,指尖狠狠地扣入自己的掌心内的肌肤上,带起一阵疼痛。 她抬头,深深地看向刚从襄玉身旁离开,正朝这边走来的寒玉。 寒玉余光里便感应到寒棠梨的视线,原本稳沉的步子不禁一虚,眼中几不可查地闪过一道慌乱之色。 她慌乱的并非寒棠梨本身对她的恶意,却是另一件事。 从稽壑山回来的第二日,她便发现自己从不离身的那方素娟帕子,怎么也找不着了,她翻遍了自己行走过的府中各处,依然没有那帕子的半分着落。 她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从稽壑山回来当日,被寒棠梨拦在廊下起争执时,自己因想离开,而被寒棠梨推了几下。 那苏娟帕子,难不成就是那时掉的? 从得出这个结论后,寒玉这几日来,一直睡不踏实。 如果那苏娟帕子真的落入了寒棠梨的手中,她的清誉和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在氏族圈中的名声就完了。 那帕子的右下角绣着极其明显的篱花,一看就知正是襄玉当日在舟船宴上随手赠与她的那方帕子。 襄玉赠帕只是让她擦拭血污,可没让她私自收藏起来,而且还贴身留着。 如此大的一个把柄,若是被寒棠梨捏住的话,她定会让自己难堪,届时不知要掀多大的风浪。 但让寒玉更为担心的,其实还是襄玉。 她私藏帕子的事情若被寒棠梨宣扬出来,她对襄玉的心思,便是彻底藏不住了。 这几日她与襄玉相处,自是知道襄玉很反感此类事情,若到时候襄玉得知此事,将她打入不喜的行列,那她现如今所有的念想,便都要付诸东流了。 想到此处,寒玉多日以来强压下去的心急火燎之感,隐有复出之势。 她内心忐忑,脚下步子便越发虚浮起来。 经过寒棠梨跟前时,一寒府婢女突然前来,凑近寒棠梨,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却听寒棠梨突然发出一声讶音,寒玉脚下顿时一滞,身形险些不稳。 她听到了…… 那婢女说的话里清晰地包含着“帕子”二字! 一旁的寒棠梨和婢女,因为寒玉突然停下,皆下意识地望向她。 在双方眼神对上之前,寒玉连忙侧过身去,惊险地避开了自己隐藏不住的紧张被她们发现的危险。 寒玉稳住心神,加快脚步回到位子上。 “玉儿,你怎么了?”紧挨着寒玉座位的三寒氏有些不解地看着神情有异的寒玉,关切询问道。 “我没事,母亲。”寒玉朝三寒氏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 坐在三寒氏母女俩前面的寒棠梨和大寒氏,此时眼神交汇,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信息—— 寒玉不对劲。 寒棠梨给刚才跟自己报信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会意,当即走到大寒氏跟前,俯身将方才说给寒棠梨的话又重述了一遍。 听完后,大寒氏面露沉思。 寒玉的那方帕子引发的暗流,其罪魁祸首眠篱此时却毫无自知之明,对身侧正在发生之事毫无察觉。 不过,当寒玉刚坐回到她自己位子上之后,眠篱总算也想到了帕子的事上。 她伸手锤了锤脑袋,暗骂自己竟然差点又给忘了。 她抬步刚要朝寒玉走过去,将帕子物归原主,却见一小厮正走到寒玉跟前,对寒玉说了句什么,寒玉立马起身,随那小厮离去了。 眠篱抬起的步子收回。 她不禁苦笑,不过是归还个帕子,怎的这般费事。 辰时至,学子会正式开始。 今次国子监和胤珞书院两大学府合流,观者阵容空前,各大名门尽数出动。 学子会的流程跟两家以前历届举办的皆有不同,是经过寒则水和珞子安两人讨论完,并呈禀皇帝后才定下的。 学子会一共分为三个回合,前两个回合是比拼学问,最后一个回合则由皇帝临时命题。 每个学子手中捏有一个被标记有一个文字的木牌,被念到木牌上文字的学子,需出列与其他同样被抽中的学子比拼。 比拼者,可以同出一家学府,并无要求规定一定是出自两家不同的学子才能对打。 学子通过两两较量,最后只留下一个胜出者。 而这个胜出者,才是此次学子会的关键。 因为胜出者出自哪个学府,哪个学府便是胜出了。 国子监的最高掌权者虽是寒则水,但国子监内上至师者下至学子,无一不是皇族一派之人,寒则水身处其中,完全是正正经经地纯粹只做好本职该负责的事务,并不涉派系争斗。 可以说,国子监隶属于皇族一派无疑。 而胤珞书院,则是培养襄族派系的氏族子弟的最高学府,与国子监的地位在胤国旗鼓相当。 国子监对胤珞书院,其实质是皇族派系对阵襄族派系。 随着寒则水宣布学子会比拼正式开始,所有学子皆正襟危坐,都想要一鼓作气,在比拼之上拔得头筹,为所在派系争得荣光。 这荣光可与其他任何时候得到的荣光不一样,这是一人为整个氏族派系而奋战赢得的荣光,若真的一战成名,不但自己能一飞冲天,就连自己所在的整个氏族,都会因此获得无尽的好处。 所以学子们个个都铆足了劲,心里皆期盼着能被有幸抽中,上场奋力一搏。 第169章 首轮比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山林翠色,晨曦普照。 各家氏族衣着华贵,列席正坐。 两家学子合并,一左一右,各自皆身着自家学府的学子服,静坐于贵人们的对面不远处。 左侧是与天色相衔的一片水色衣衫,来自胤珞书院的众位学子。 右侧是如仙山青鸾的翩翩青色,出自国子监的学子。 林中一声空灵鸟音起,直窜上空,有如书生胸抒壮志凌云之意。 闪现之间,又有红狐窜丛而过,惊起学子们一阵惊呼。 少年衣衫攒动,水青两色浮动。 珞子安起身离席,走至正中处,示意学子们稍安勿躁,场下杂声渐止,随即四下皆静。 珞子安宣布第一回合开始,学子们神色一肃,皆挺直腰背,眼中窜出跃跃欲试之意。 第一个回合,主考的是学子自身对天南地北各类知识的储备能力。 一共随机抽取二十位学子,气氛在从第一个学子的名字被念出来开始便持续沸腾,每个人都情绪一路高涨。 原本愈烈的气氛,却在最后一名即将上场的学子被确定下来后,戛然而止。 现场上一刻还热烈激动,下一刻却鸦雀无声。 陷入了诡异的沉闷压抑。 一片青色之间,一个身影缓缓站立而起。 是荀广彦。 胤安之中,无人不知这位惊才绝艳的神童,从小便天赋异禀,身负过目不忘的奇能,他凭借此天赋,如今已精通各大不同领域的知识,学识极其渊博,更胜过许多鸿儒大家。 好巧不巧,偏生让他被抽中了。 这一回合,考的又刚好是荀广彦最擅长的。 试问,谁能赢过一个过目不忘之人? “输定了,有他在,都不用比了。”国子监和胤珞书院皆有学子低声抱怨起来。 胤珞书院的学子们口中抱怨的“输”更多的是指胤珞书院对国子监,输局将定。 而国子监学子们口中的“输”却是指个人对决中与荀广彦的比拼,必输无疑。 在一片怨怼哀叹声中,两家学子士气不断下跌。 但比拼还得继续下去。 二十位学子,先两两对决,由几位评审逐一出题目,每一组淘汰一人,之后剩下的十人,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决,不断反复淘汰,直到最终只余一人。 荀广彦正如众人预料的那般,一路比拼下去,呈横扫千军、锐不可挡之势,根本无一学子在他面前讨到半分好。 他凯凯而谈,出口成章,谈吐之间,不疾不徐,疏朗而大气,贵子风范十足。 不管是野史正史,被问到皆无半分迟疑地脱口便出章句,一字不差地尽数吐出。 有一鸿儒不服气,故意问了他一些极其生僻偏怪的刁钻题目,就连在座的几位文豪都未曾知晓。 却不想荀广彦负手而立,一身的气定神闲,郎朗出口,对答如流,字字句句皆恰到好处地答在点上,眼中全是悠然自得,毫无半分怯意。 眠篱远远看着,见他原本那张透着稚气的娃娃脸上,正写满自信,除去了平日里刻意做出的老成之态,此刻少年意气风发之貌尽显,好生快意。 光凭这气势,便压倒了许多人,就算有佼佼者,经此一遭,在心理上便已先退下阵来。 别人是腹有诗书,他倒像是腹中藏书,问到哪里,便将腹中无形的书页翻到哪里一般,原本原样的一一复述出来,连一个顿都不打。 而且他不光是死记硬背,还会举一反三,在复述出原文的大意时,还会引经据典,产生出一些新的论点和主张。 荀广彦就这般,以压倒性的优势,一路披荆斩棘,到最后,现场倒不像是学子间的对决,反倒更像荀广彦的个人才艺展示会。 再一眼望去,四下已无人是其对手。 第一回合结束,荀广彦毫无悬念地为国子监赢得了荣誉。 屏住呼吸的众人这才纷纷释出一口气,方才太过精彩绝伦,看得过瘾,似是都忘记换气了。 坐于席间的学子们此刻脸色皆是一阵白,他们一方面惊叹于荀广彦的惊世才学,阅尽诗书信手拈来的自信,可另一方面又为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之大而生出心灰意冷之感。 片刻,珞子安宣布第二回合开始。 经过刚才的第一回合,胤珞书院这边明显被挫败了士气,首战便输了一场,学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如同斗败的公鸡。 而国子监那边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个个意气昂扬,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抛开个人私利的短暂考量,皆是一脸与有荣焉。 眠篱原本想着以珞子安的脾气,定会面露愠色,可她一眼看过去,不想却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珞子安跟一众鸿儒还有寒则水坐在一处,表情不苟言笑,脸上不露分毫的情绪。 他虽是里面年龄辈分最小者,但他跟这些长者们坐在一起,竟毫无半分违和之感,反而极其相衬地融于其中。 不在襄玉近旁时,他大多数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想来周身的老成慧敏之气便是这般养出来的。 胤珞书院输了第一回合,不但珞子安不急,坐在他身旁的珞君玄也不急。 只见珞君玄一身悠闲,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而珞元之则摇着那把总是随身携带的桃花扇,正跟身侧的一位容貌秀丽的婢女攀谈,似是说到什么有趣之处,那婢女以袖遮唇,双肩微抖,应是被逗笑了,被他带着出席的栾鸳正从旁伺候,给他斟上新茶。 国子监胜出首场,打的是襄族一派的脸,但跟珞家三公子一般,襄族派系的大多数氏族们皆也是一副淡然处之、宠辱不惊的模样。 对他们而言,毕竟这不过是第一回合,才刚开始。 不远处,坐在对面斜下方位置的言文阙看着珞元之身旁美人环绕的景象,眉头微蹙,他嘴唇抿了抿,随即侧开头去。 稍歇片刻,开始进行第二轮。 第二轮的比拼,是一种别出心裁的比法,比的内容是书法与作画两者,但又不是寻常的将两者分开比试,而是融为一体。 惯常的融为一体之法,不过是作画后提字,让画、字意境相辅相成,越相融相衬者,则为胜出者。 可此次比拼,却并非如此,字、画相融,指的是以字作画,通俗着说,便是用字在纸上堆砌出一幅画来。 第170章 二公子寒渔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是一种清奇而妙趣十足的书画比拼方法,此前从未有学府用过,这还是襄玉随口提点珞子安,让珞子安突然生出来的点子。 当现场的学子们听说比拼内容后,又起了一番骚动。 简短的一番喧嚣后,现场再次归于平静。 第二轮在随机抽取前,先将所有学子手中的木牌全部打乱顺序进行随意调换,随即才进行抽取环节。 这次,荀广彦没有被抽中,学子们很是默契地皆同时暗中松了口气。 寒族的寒云过和寒渔都被抽中了。 这两人在字画造诣上颇有些耐人寻味。 寒云过别的不行,但一手字却着实写得不错,在胤珞书院里排得上前首。 而寒渔却是在作画上更富才能,且在学子间因此小有名气。 比拼依然沿用上一回合的淘汰方式。 不知不觉,数场比拼下来,最后竟只剩寒云过和寒渔两人。 毫无疑问,不论谁赢,这一场的桂冠都落在了胤珞书院头上。 但寒云过和寒渔之间还得分出胜负,对两人谁是最终赢家,寒氏一族内部的族人们尤其关注。 其中尤以大寒氏和三寒氏最甚。 寒渔的生母二寒氏,原本是最该紧张的人之一,但她生性柔弱,素来不愿与大寒氏争锋,所以在面对眼前的寒渔与寒云过同台竞技一幕,她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观客而已。 俨然没有身为人母,一心想求自己儿子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争强好胜之心。 倒是三寒氏,素来跟大寒氏不和,这段时日因为寒玉跟襄玉走得近,更是让两个妇人因为各自的女儿在府上剑拔弩张。 三寒氏不喜大寒氏,连带着对她的一对儿女也看不顺眼,而跟她毫无利益冲突的二寒氏,跟她的关系相对要好出许多。 但对于这位素来只知道忍气吞声,连自家儿子的场子都不愿意出头去撑一把的二寒氏,三寒氏内心是十分瞧不上的,但她在寒府上看多了,早已见惯不怪,过去嘴皮子说破了都没能将二寒氏永远小媳妇般垂下去的头给掰起来分毫,如今她早已懒得再去多管闲事了。 只是寒渔摊上个这么不争气的亲娘,她偶尔碰见了,内心多少还是会冒出些不平。 寒渔一个好端端的翩翩少年郎,怎么说也是堂堂寒族二族长的嫡子,怎能整日跟在与他身份相差不大的寒云过屁股后面转,衬得像个身份下贱的小厮似的,怎么看怎么硌眼。 若是她自己有这么个儿子,肯定不会让他受这种委屈。 所以当寒云过和寒渔两两对决的时候,三寒氏不光是为了跟大寒氏斗气,她还是真心地偏袒寒渔多一些,希望寒渔能胜出,好好打一打大寒氏和寒云过的脸。 看着大寒氏在席间把暂停休息的寒云过叫去鼓励一二,三寒氏立马也朝站在原地的寒渔挥了挥手。 寒渔走到三寒氏近前,眼神略带迷茫地问道:“三伯母,您找我有事?” 三寒氏其实很少主动跟寒渔说话的,所以当被三寒氏叫到跟前时,寒渔有些意外。 三寒氏身子未离座,她只微微倾身向前,朝寒渔凑近些,伸出双手整了整他学子服的领子和袖口,关切说道:“你这小子,没想到还有些本事,竟能留到最后,等会儿跟晋安比拼的时候,可别又像平时那般总让着他,这次可是你出人头地给你爹娘长脸的好机会,千载难逢,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公子瞧见你的能力,兴许就能被公子看上,得到重用。” 寒渔明白了三寒氏叫自己前来的含义,他眼中划过一道感激之色:“多谢三伯母提点,大堂兄他素来擅书法,此番我与他能较量,已是有幸,不敢妄图越过他。” “你这孩子!”三寒氏是个急性子,一听寒渔这语气,就知道他又是铁了心要让那第一名给寒云过了,当下面色一急,恢复了一贯的牙尖嘴利的性子。 三寒氏急促道:“你怎么跟你娘一样,生了个不争气的性子,你既技高一筹,为何不展露出来,为自己搏一搏,整日被人压上一头,你就甘愿?就知足了?” 寒渔笑笑,却不接话了。 他这模样看得三寒氏一脸气闷,朝他烦躁地甩了两下手,让他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寒渔朝三寒氏躬身行暂退之礼,然后返回到原地。 珞子安起身宣布继续刚才的比拼。 寒云过这时也从大寒氏的位子旁走了回来,他在经过寒渔身侧时,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对决的寒云过和寒渔并排站在正中位置,两人之间间隔五步左右的距离,各自面前分别放置着一张高脚案几,几上供作画的笔墨纸砚俱全。 随着珞子安一声“启”,两名贵子开始握笔蘸墨作画。 四下逐渐归于平静,耳边只剩丛中蝉鸣和林间鸟叫声。 两名贵子神情专注,在纸上奋笔疾书。 夏阳渐盛,他们所在的位置位于稽壑山顶峰,尽管在丛林之间有树荫遮蔽,但依然有光线透过繁茂的枝叶缝隙,溜窜出来。 林间热气逐渐腾起,一层金晕在整片林间迅速渲染开。 氏族有小厮婢女,皇家有内侍宫婢,皆撑起提前备好的遮阳之物,护着贵人们不被日头晒到。 又有內侍搬来装着冰块、约莫有三岁孩童高的青铜三脚鼎,放置在贵人和学子们周围,数名宫婢手执巨型宮扇站在鼎旁扇风,顿时一股接着一股的清凉之风自三脚鼎中徐徐传至席间。 随后,冰镇过的饮品、蔬果也被呈上,为贵人们解暑。 襄玉几前的冰镇吃食,与别人的略有不同,夏日解暑之物,襄玉素来只认寒瓜,其他的皆入不了他的口。 眼前他桌案上呈上的寒瓜还是狸奴叮嘱襄府小厮一路从胤安带过来的。 而对面的学子们也有各自学府上的随侍下人从旁侍奉周到,毕竟其中大多数都是贵胄出身,同样不能被怠慢。 空气中浮动起高温灼烤下的一层热浪,与萦绕在氏族和学子们之间的数道冰凉之气不断对撞相融,凉意与热气不断互消互融。 灼热愈加旺盛,无数衣阙掀动,带起香汗阵阵,悠慢而绵长地萦绕在这一方地的空气之中。 两名在烈日下作画的贵子,此刻额间皆冒出一层密集的细汗,笔端处,若凝神细听,隐隐能听到书写时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从两人聚精会神、全然已不被周遭所扰的神情来看,可以得知他们皆已渐入佳境。 已近午时,两幅画作终成。 第171章 输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两人双双停笔,一名内侍上前收走两人案前的墨画,然后递予坐在前方一侧的几名评审,评审一一审阅两幅画作后,交还给内侍。 内侍躬着身子,又将画作先后呈递给皇帝、襄玉和寒则水、珞子安一览。 最后才又绕到氏族们所在的席间,一一递予各家氏族赏鉴。 一圈绕下来,已到正午。 “寒大公子的画,画中之字笔锋内敛,走势圆润,成画无一处偏差,且不落美感,完成度极高,但许是过度在意字的书写上,倒是未能让字与画搭配得当完全融为一体,显得整幅画作略显呆板刻意,少了神韵。”一位鸿儒如此评价寒云过的字画。 接下来又说到寒渔的画作。 “而寒二公子的画,跟寒大公子的画恰巧相反,字与画不但充分融合,且处处精妙,让人一眼看下,字即为画,画亦是字,相搭互融,有意境且神韵十足,不过,其欠缺之处,也正是寒大公子擅长之处,画中字形因略逊于寒大公子一筹,导致整个画作乍眼看去惊艳十足,但细观之下,却处处拙笔,实是被字拖累了。” 两幅字画的优缺点皆被点出,是为中肯评价。 所以,当这位鸿儒说完话后,众人皆是点头连连,以示赞同。 接下来几位评审者的评语与前者相差无几,不过侧重点更多的放在一些细节上。 那么,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两幅画各有优缺点,到底谁更胜一筹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坐在氏族席间,左侧最前端位置的襄玉。 两位贵子皆出自寒族,寒族又属于襄族派系,而襄玉是襄族一派最高掌权者,到底谁输谁赢,他的话语权无疑是最大的。 大寒氏和三寒氏此刻尤为紧张,各自心里却正念叨着不同的事。 三寒氏刚才看着内侍递过来的寒渔的画作时,内心忍不住一阵冷笑,画上那蹩脚的字,一看就是故意为之,她之前曾在寒玉房内见过两次寒渔手写的字,跟这上面的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 三寒氏思索着寒渔明明已经做了退让,却还是跟寒云过打了个平手,心里一边看着寒渔和大寒氏的笑话,一边又意外这寒渔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平时一副甘为人后的淳善模样,没想到还真有些才华。 而坐在侧旁的大寒氏,此时则想的这个寒渔如此胆大,竟想着跟自己的儿子争个高低,平时一副斯文守礼的规矩模样,没想到却跟他那好拿捏的母亲不一样,竟然是个有野心的,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跳出来反咬一口,着实是心机深沉。 大寒氏手里的帕子都揪成团了,一张高贵端庄的脸在遮挡日光的锦盖之下,晦暗不明。 大寒氏蓦地将气撒到一贯受她欺负闷不吭声的二寒氏身上,她眼中一道厉光射过去,吓得本就唯唯诺诺的二寒氏当下便垂下头去,身子还轻抖着。 若是输给这种没出息的女人的儿子,那她的这张脸还往哪里搁? 大寒氏越想越气闷,刚侧过头去,就对上了三寒氏幸灾乐祸的视线,两人一阵眼神对峙后,三寒氏轻哼一声,撇开头去。 大寒氏为了维持面上的气度,只能生生将这股闷气吞入腹中,她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端庄的笑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目视前方,唯独眼底的焦灼骗不了人。 “二堂弟,你今日这是受了谁的唆使,这般卖力,竟还跟我较上劲了?”寒云过走近寒渔,只用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寒渔内心不由苦笑,他实是已经尽量在退让了,若再往后退,便要露馅被看出来了。 “大堂兄,此番是遥安之过,还请大堂兄莫气。”解释再多,寒云过也不会信,寒渔跟他久了,自然知道他的脾气,便索性不解释了,免得被他误认为是在狡辩。 寒云过一声冷哼,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寒渔暗自叹了口气,视线不由地飘向前方不远处的寒棠梨。 寒棠梨今日穿着一身白玉色绣飞鹤底纹薄纱罗衫,头绾百合髻,髻上簪着白玉珠花,尽管一身的素雅,可她端坐在一众贵女之间,还是那般突出。 其他贵女一个姿势久坐以后,都会身子活动几下以减少酸痛感,让自己舒服一些。 可唯独她,从头到尾永远都是端坐不动,直至坚持到最后一刻,她完美地维持着贵女该有的素养,仪态从无半分不妥之处。 容貌无人能及,仪态修养无懈可击,如此一个完美的人,又怎能不让人动心。 可就是这么一个令他思慕已久的女子,她的身上,却自甘被烙上了一道白玉色的印记,并为此甘之如饴。 名花已有主,思慕又有何用? 寒渔盯着寒棠梨身上的白玉色罗衫静看了片刻,视线便又移向她的脸。 然后,他看到寒棠梨也微微转过头看向他。 她感应到了他的相望。 寒渔眼中划过一道忐忑,还有小心翼翼。 他忐忑今日和寒渔比拼之事,会惹得寒棠梨对自己心生厌恶,所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预想中寒棠梨会对他生出怨怼不满,亦或责备的眼神并未出现,她的态度竟与寻常无异,只是静看着他,然后对他露出温和一笑,眼中还带着几抹赞赏,然后才回过头去。 寒渔睫毛轻颤。 是了,她并非普通女子,是天之骄女,寻常的纷扰怎会影响她,唯一能影响她的,只有那个让她自甘自愿被天生赋予印记的男人。 寒渔缓缓垂下眼,任凭耳边人声喧嚣不断。 不管是输是赢…… 他从来,都不在乎。 而输赢的决定者,此时正在狸奴的侍奉下刚又吃下一口清凉解暑的寒瓜。 候于一旁的内侍,眉梢狠狠地抽动了几下,他现在只求着眼前的这尊大神,快点发个话,拍个板,一锤定音,好结束这一回合。 内侍身子正站在烈日之下,丝毫未能享受到半点锦盖带来的荫凉。 他整张脸几乎全泡在汗水里,一滴颗大的汗珠再次顺着额头滚落而下,内侍连忙伸手抹了一把。 他这个动作刚做完,襄玉总算发话了。 第172章 谋士苏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只听他懒懒道:“两幅画作并无高下之分。” 内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玉公子您更喜哪一幅呢?” 襄玉口气不变:“我说了,两幅画作相差无几。” 内侍闻言,身子一歪,险些摔跌下去。 等了这么半天,就给了两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但襄玉人尊位高,他一个小小内侍,自是不敢置喙,当下只能忍着无奈和心酸,面上还挤出一个大大的谄媚笑意,俯身恭敬道:“小人明白了。” 内侍提步匆匆而去,走到皇帝跟前悉数转达襄玉说的话,皇帝听后微愣,看了一眼正继续被狸奴伺候着吃寒瓜、一身慵懒的襄玉,面露不解,随后便收回了视线。 皇帝一番思索,心想着襄玉自家事都懒得插手,还得让他来帮他处理,莫不是其中有诈? 其实他哪里知道,襄玉是真的觉得两幅画作优劣相当,才会那么说。 皇帝正狐疑间,突然想到一事,他眼神顿时一亮。 且不管襄玉那只百年成精的老狐狸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能坐以待毙,不如先出手为强,一探对方虚实。 当即,皇帝坐正身子,轻咳一声,朗声出口道:“玉公子这个做主之人难以决断,今日朕不才,便替玉公子做决定了。” 他说完,便看向下首处言氏一族所在的位置,目光直抵坐在最末尾的一位文士青年身上。 “苏谦,在你看来,寒族的两位贵子所作之画,谁更胜一筹?” 问话一出,一身青衣的苏谦徐徐起身,朝皇帝躬身恭敬回道:“陛下,草民不过区区谋士,不敢妄自评断两位公子的贵作。” 他面容俊秀,眉眼清冷,神态举止皆是从容,说话字正腔圆,明明不过一届平民,浑身竟透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贵气,站在那里,犹如一棵孤傲挺立的万年青松。 眠篱眉头不禁微蹙,觉得此人有些不一般。 “他就是当日劝服陛下勿杀阜衡之的那名谋士。”坐在前面的襄玉漫不经心的声音突然响起。 眠篱连忙将视线从此人身上撤回来,朝襄玉看去,只见襄玉正侧脸对着她,显然是看到了她方才直盯着苏谦一脸困惑的模样,这才难得地跟她解释了一句。 襄玉说完这句话后,便转回头去。 “公子可知这苏谦到底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眠篱又问。 高高在上,掌握无限权力的帝王被一区区贵子戴绿帽子,这口憋屈的气都能让人给劝回去,就算放在普通男人身上都很难做到,他是如何做到的? 襄玉朝一旁的狸奴懒懒地摆了摆手,显然自己已懒得再开玉口,便扔给了狸奴。 狸奴笑眯眯地看向眠篱,娓娓道来:“一千年前,人类的皇帝兆阳帝有一极其信赖的近臣,与他的宠妃私通数十载,还诞下一子,后鱼目混珠被兆阳帝当成最宠爱的皇子养大,也正是这个皇子,让兆阳帝成为了数千年来唯一一个能让襄氏一族甘愿暂时臣服的皇帝。” “所以,苏谦便是将这个故事讲与陛下听的?” 狸奴点头。 眠篱再次看向苏谦的眼神又变了几分。 此人果然不一般! 就在这时,苏谦的目光突然在一瞬间朝她看来,两人眼神当即对上。 眠篱微愕,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眠篱姑娘。”苏谦突然唤出她的名字。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到眠篱的身上。 眠篱:“??” 苏谦提步,已朝眠篱走来。 走到眠篱面前,苏谦先匍匐于地,朝眠篱前面的襄玉行一躬身之礼,待襄玉允其起身后,又向眠篱行平礼,眠篱连忙回敬一礼。 “眠篱姑娘乃始祖厉鬼之血的继承者,擅驭字之术,而此术与字紧密相关,想来姑娘对以字所作之画,定有与他人不同的一番见解,在下冒犯,敢问姑娘,认为寒族这两位贵子的画作,谁更胜一筹?” 他说着便将手中寒云过和寒渔所作的两幅字画摊开在眠篱面前。 眠篱并不低头看那画作,她只看着苏谦,婉拒道:“我不过是一低贱鬼怪,苏先生都不敢妄断,何况是我呢?” 这苏谦刚才不还一副拒绝评论两位贵子的模样么,怎么就她跟公子和狸奴说话的间隙,他就又插起手来了? 还把自己也牵扯进来,到底是何居心? 苏谦将眠篱对自己的警惕看在眼里,他只作不见,神色依旧淡淡,又道:“非也,眠篱姑娘想来是误会了,此番我前来相询,并非是让你评断,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不用如此紧张。” 他又道:“况且,你是玉公子的祭品,长期跟随在玉公子身侧,定是知晓玉公子的喜好,两幅优劣如这般相近的画作,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托你从中择一幅,呈递到玉公子面前,你待如何抉择?” 眠篱嘴角微抽:“……” 好个巧舌如簧的苏谦,偷换概念,几句言语之间,就把评断画作一事牵扯到服侍公子的本分上了。 这是在逼自己不得不答啊。 这般步步紧逼,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眠篱眼中警惕之色更甚,她刚要张嘴继续回绝,身后侧方突然有一老者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苏先生,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拿我家公子作筏子?!” 声色凛冽,直透锋芒。 苏谦顿时面上一僵。 四下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只剩随着热浪一阵阵扑来的林间躁动之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襄玉清冷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桑栗,无妨。” 老者名唤桑栗,是襄玉的谋士之首。 夏日绵绵,襄玉的音色如同一股清凉的夏风,吹拂过眠篱的心间,让她原本有些浮躁的心,蓦地平静下来。 她再次正视苏谦,却在下一瞬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刚才的情形,被身为公子谋士之首的桑栗如此厉声责问之下,一般人早已伏地求饶。 在襄玉身边呆了也有些时日了,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 但凡对方有一丁点惹得襄玉不如意,便会吓得只剩匍匐于地求饶这个惯常法子可使。 这个苏谦,竟依然稳稳当当地站立着,一动也不动,身形无丝毫卑下之兆,眼神中虽然带着明显的畏惧之意,但面上却在努力硬撑着,似是…… 不愿屈服? 而就在这时,苏谦动了。 第173章 步步紧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苏谦身子缓缓转向襄玉的方向,朝襄玉沉沉地躬下身,恭敬道:“玉公子,草民方才并非有意要借用您的名义,只是适才草民想向眠篱姑娘求得一个答案,情急之下,才不小心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草民无礼之罪。” 他话语诚恳,不似作假。 静了半晌,襄玉才懒懒地撩了撩眼皮,朝他看去,眼神在他身上略一打量后,便收了回去。 “既然这位苏先生挑中了你,你直说便是,也不枉费他一番苦心。”襄玉对眠篱道。 眠篱一愣,公子还真让她说啊。 既如此,眠篱也不再推拒,从苏谦手中接过画作,细看起来。 寒云过画的是一幅贵人出行图,寒渔画的是仙鹤凌空图,两人都取了稽壑山一景置于画中。 贵人出行图中,稽壑山内的官道上,两侧绿荫茂密,翠鸟啼鸣,道间华贵车舆行进,被人簇拥相围,既有面相庄肃的兵侍林立,手握森森寒枪,又有华衣广袖、身子婀娜、颊含朱红的仕女。 图景壮丽雄伟,完美地勾勒出氏族出行的侈靡之气。 但正如最先发言的鸿儒所说,此图确是气势夺人,笔力深厚,但因字形与画的衔接处,并未做到自然顺畅,导致画作华丽有余,却生动不足,欠缺几分神韵。 而寒渔的仙鹤凌空图,择了稽壑山山顶一景,孤峰若佛手的一隅之地,苍山翠水,凉亭擎天而立,一只红顶仙鹤单脚触亭顶,正呈凌空之势,窜入白云青天之间,四周云雾弥绕,如临仙境。 留白之处,恰到好处,比例适中,且以不同的字形,将每个人物的弧度都勾描得恰到好处,淋漓尽显。 可惜的是,字形拙劣感明显,以至于细看之下,这幅画略显粗糙,缺乏精巧之意。 眠篱虽使的驭字之术,可对人类的字、画一类的赏雅实是不精通,她看了半晌,也只得出了和先前鸿儒一样的结论—— 两幅画优劣相当,皆是好作。 不过,相较之下,她还是更偏喜寒渔所作之画一些。 依着个人喜好,眠篱张口便要说出答案,就在这时,一旁的襄玉的身子突然动了动,紧接着襄玉那双墨色眼眸中发出的一道微光已定定地停留在眠篱的脸上。 眠篱说话的动作一顿。 两人对视须臾之间,眠篱心里已荡起数道思绪的波涛。 公子的眼神明显意有所指,他是想要提示自己些什么。 眠篱不得其解,思路飞快地行进在一片混沌之中,只循着那一处若隐若现的细碎光点努力探去。 几乎是在一刻间,当眠篱的视线移动到襄玉正拿在手中把玩的一颗山野果子上时,她眼前顿然一亮,领悟过来。 若她答是寒渔,便会得罪包括大寒氏在内的寒族族长一脉。 若她答是寒云过,又会得罪二寒氏和三寒氏所在的另外两支寒族嫡系。 眠篱对寒族内部的纷扰一直以来无从得知,她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也是通过看对方的眼神和细微的气息起伏察觉出来的。 二寒氏面上显露出的永远是软弱可欺的表情,唯独她散发的人气中透出的气息泄露了她的真正心思。 毕竟是有关自己儿子的荣光,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虽然不敢跟其他两位寒族夫人争抢,但心里却无不祈祷着寒渔能胜出。 至于三寒氏,她争强斗胜的心思全写在一张脸上,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大寒氏遵礼守德,寒族历来奉名与德于高案之上,以底蕴深厚为荣,大寒氏更是以氏族妇人之中的典范而自居,面上不动声色,刻意隐藏起来的虚弱和野心尽数被强压在她那张精致的皮囊和珠光宝气的装缀之下。 方才经过公子的提醒,让她察觉有异,待看到那山野果时,已恍然大悟。 襄玉今日桌案上摆放的山野果子,正是昨日她替寒府下人转交给公子的那两盘,来自大寒氏和三寒氏。 这让她想起昨日送果子回玉宁居时,沿途听到有小厮婢女在打趣聊起三寒氏和大寒氏在行路途中同时看中路边野果子而起争执一事。 此时寒渔和寒云过的胜负之分,迫在眉睫。 眠篱眸光一转,对上正面色淡淡看着自己的苏谦。 这个苏谦,是想要让自己被寒族的人记恨上。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眠篱面上一笑,对苏谦说道:“我出身不过一乡野鬼怪,对画作实是不甚了解,苏先生方才也说了,我使的是与字相关的驭字之术,所以这两幅画,我能看出来一点门道的,也不过是在字上面。” 她说着,便低头看向手中的两幅画作,继续道:“寒大公子的字下笔流畅,笔力恰到好处,字形自成风格,可挑剔处甚少。” “寒二公子的字虽笔力欠佳,但字体却自成一派,以楷、篆、隶三者相融,倒是此前从未见过,着实有新意。” “是以,以我拙见,两位公子画中之字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她的这个“不相上下”和襄玉的“相差无几”当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谦似笑非笑。 果然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这位祭品,睁眼说瞎话的功力,还真是不浅。 “能有如此独到的见解,眠篱姑娘不愧是玉公子一手调教的鬼怪,只是学子会的每一回合,胜出者只能有一个,这个人,眠篱姑娘认为是谁呢?” 步步紧逼,还真是缠人! 眠篱暗自叫苦,公子明知苏谦问题里的陷阱,为何还要让自己作答? 她一时没了主意,挠头有些发急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来回乱瞄一通,入眼贵人席上,才发现大部分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唯有一人…… 眠篱看到三皇子眼中带着一抹担忧,正望着自己。 眠篱脑中纠结不已的一团糊浆仿佛瞬间被注入一盆清水,再一搅和,便不那么黏糊恼人,开始有了层次。 她逐渐镇定下来,很快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若两位贵子不嫌麻烦,不如再作一字画如何?”眠篱笑着道。 第174章 一字之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你说什么?”寒云过当即面露不满。 这么热的天,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他的耐心已经被耗得差不多了。 周围的氏族和学子们听了眠篱说的话后,也都开始躁动起来。 烈日当头,正午时,原本前两个回合的学子会比拼完便要告一段落,待午后日头偏西,再进行最后一回合的比拼。 现在眠篱提出再比一场,在场的大部分人自然不愿。 “请诸位贵人稍安勿躁,奴所提到的字画并非是两位贵子之前所作的由千百字所成的繁复字画,而是仅以一字作画。”眠篱朝氏族们行一躬礼,解释道。 现场逐渐安静下来。 “何为以一字作画?”有学子提出疑问。 眠篱想了想,几步走到寒渔跟前,在征得寒渔同意后,借用他桌案上的笔墨,在宣纸上画下一个大大的“妄”字。 能一气呵成这个“妄”字,多亏了公子先前罚她抄写一千页的“妄”字。 眠篱有些庆幸地吁出一口气,抬头不由望向襄玉所在的方向。 她刚看过去,襄玉也正巧朝她看来,随即视线落到了她面前桌案上的宣纸处。 福至心灵,眠篱连忙提起宣纸,率先走到他面前,双手将其呈上,倒让刚走到眠篱跟前倾身想要一看的苏谦扑了个空。 一个龙飞凤舞,笔势不羁和洒脱的“妄”字赫然浮跃于白皙透着微光的纸面之上。 却又带着几分…… 不服和倔强之意。 眉毛一挑,襄玉眼中带着询问,望向面前的眠篱。 眠篱朝他心虚地笑了笑。 公子先前罚她练字,她虽是甘之如饴,但偶尔乏闷之时,却也有诸如此般心境,这一不小心,没想到就显露出来了。 襄玉眉眼淡淡,头顶上方树叶缝隙窜入的日光,散落成光点缀于他白皙精致的脸庞上,镀起的一层清浅的光晕。 他偶有细微的动作,那些光点便随之微微晃动,化作一缕缕浮光掠影,撩动眠篱的心神,荡起一道道波澜。 眠篱看襄玉的眼神,不由地有些痴醉。 她肌肤剔透晶莹,因过热的空气,双颊已泛起两团诱人的红晕,如同清澈湖面绽放开的一株红莲。 睫毛浓密且根根分明,在细碎的光晕之下眨了几眨,像是两扇薄翼轻扫过透亮澄净如明镜的鹿眸之上,倒影出一簇灼眼的刹那光华。 襄玉看眠篱,眼光也不由一凝。 两人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静默地望着彼此,全然不顾及周围人的眼光。 盛焯槐的视线绕过几名贵人的身影,与前方的皇帝遥遥相望,两人眼中皆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讽刺笑意。 三皇子则撤回目光,端起一樽刚被宫婢盛满的酒,仰头饮下。 寒棠梨红润的下唇几乎要被她自己的一排皓齿咬破了。 寒玉微垂下头,看不出悲喜。 一声轻咳骤然响起,将襄玉和眠篱之间的旖旎打破。 苏谦不知何时已到眠篱身后。 他从眠篱手中接过她写的“妄”字,一个字几乎占满整个纸面,不过倒是比他想象中写得要好很多,虽是个鬼怪,笔下竟也能抒情达意。 苏谦默了默,将眠篱的这幅一字之画高举而起,展示给在场的众人。 “那就依玉公子的祭品所言,以一字作画。”寒则水和善一笑,一锤定音。 苏谦躬身称是,退回到席间。 寒云过眼神狠狠地瞪了眠篱一眼,才一脸极不情愿地走回到写字的案几前。 两名贵子一番酝酿后,准备提笔开始写字,就在这时,襄玉清冷的声音突然在一片浮躁声中响起。 “这一次,莫要再弄虚作假了,寒二公子。” 四下人声瞬间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诧异地望向被点名的寒渔。 寒渔面色一僵,背心瞬凉,吓得当即伏地叩拜:“公子……我……” 想说,却又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日头越来越大,寒二公子,还请尽快作画吧。”襄玉身侧的狸奴好心提示道。 “……是。”寒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再次拿起笔。 待两人画完后,两人的一字之画再次一路传递,供每个人查看一番,最后回到了珞子安的手里。 看过一字之画的人,终于也明白襄玉所说的寒渔弄虚作假到底是何意思了。 苏谦从席间站起身,大有再次刁难眠篱的架势。 襄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这一轮,寒二公子略胜一筹。” 苏谦刚滑到喉咙的话,顿时卡住,尴尬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后悻悻地坐回位子。 盛焯槐轻飘飘地扫了苏谦一眼,又看向对面方向一脸错愕的大寒氏,若有所思。 寒棠梨眼神晦暗不明地望着寒渔,寒云过则是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侧苦笑连连的寒渔。 这个结果,三寒氏表现得自是最高兴,她满脸喜色,眼神无不炫耀地带着挑衅看向大寒氏。 大寒氏端庄得体的笑意下,目光森冷。 二寒氏默默地在心里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一个抬头,冷不丁撞上大寒氏正看着自己泛着冷光的犀利双眼,心里咯噔一响,顿时慌得低下头,又一副小媳妇受委屈不敢申诉的模样。 看得大寒氏是又气又笑。 她怎么会输给这种畏畏缩缩一无是处的女人。 至于寒族其余人的反应,倒是不那么明显,都是一副皆大欢喜的模样。 只寒族族长寒韬,沉静地端席而坐,偶然视线划过襄玉的身影,眸光微闪。 眠篱看了看跟在寒云过身后,一路追着他跑,还边跑边解释的寒渔,又看向开始撤离的众贵人中襄玉的身影,陷入沉思。 “看来,你果然很得玉公子的喜爱啊。”身侧苏谦的一声感叹突然响起。 眠篱猛然回头,只看到苏谦刚转身离去的背影。 她眉头微蹙。 “他对你敌意很大。”弥炎走到眠篱身侧,也望向苏谦,肯定道。 然后,他们便看到前方阜义正穿过返回苏水别院的人流,走到言祈渊的身侧,跟言祈渊和苏谦同行。 言祈渊是言族族长,而苏谦正是他养在府中的谋士。 “原来如此。”眠篱了然一笑。 “这是在帮阜衡之出头呢,不过这对付你的力度未免也太小了吧。”弥炎抱拳在胸前,揶揄道。 “那位断臂的阜大公子,这次可有来稽壑山?”眠篱问弥炎。 “他来了,但是未出席今日的学子会。”狸奴和襄玉此时已走到眠篱和弥炎的跟前,狸奴替弥炎回答道。 襄玉扭头,淡淡地瞥向眠篱,给了眠篱一个“你又想惹什么祸”的眼神。 眠篱立马做出一个闭紧住嘴巴的动作,不再说话。 襄玉提步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见眠篱没有跟上来,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漫不经心道:“愣着干嘛,还不跟上。” “……是!” 眠篱小跑几步连忙跟上去。 看着近在眼前熟悉的白玉色身影,闻着混合在热气里尤其清新的淡茶香,眠篱觉得很是安心惬意。 真好,她跟公子之间某样未知的东西,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又找回来了。 就在公子与她挑明自己是月篱身份后…… 第175章 言族贵子之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回到苏水别院,所有人都先回了各自的院落,待歇息一阵,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后,贵人们才又赶到皇帝所在的太和居,与皇帝共享午宴。 有氏族傍身的学子们,自然回归氏族一同前往,而出自寒门,亦或非氏族子弟,便留在专供学子用膳的院内。 一处僻静走廊,廊边茂密的枝叶横生,将本该被暴晒的廊下遮掩在一片阴影之中,带出几丝凉爽之气。 一身灰色长衫,文士打扮的苏谦,独自一人缓缓走在安静的廊间。 从远及近,出现一阵喧哗声。 不远处,有三名氏族学子,已换了身华服,正从右侧的一条走廊岔路走来,朝前方太和居的方向赶去。 几人打闹时的说话声循着走廊方向传来,皆未注意到走在后面的苏谦。 “都是那个苏谦,非得跟玉公子的祭品拉扯半天,这么大的日头,害我们连着遭罪,难得玉公子和陛下没有怪罪他。” 另一个贵子发出一声冷嗤,口气不屑道:“他以为他谁呢,得了陛下两句赞赏,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这般没有眼色,连玉公子的祭品都敢去招惹,谁不知道那祭品跟玉公子的关系。” 说到此处,三名贵子开始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声。 “他还真以为自己出身名门望族呢,不过一寄居在言府的谋士,身份地位还不如那祭品。” “说起来,那祭品长得还真是馋人,比那些贵女有味儿多了,玉公子真是好福气。” “哪里是玉公子好福气,是三皇子好福气,第一个敢给玉公子扣绿帽子的人,竟然还能安然无恙。” 三人又是发出一阵笑。 随后的话语,连同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苏谦停下脚步,整个身影被掩没在树荫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他抬起头,望向近前一株树干壮硕的花树树冠,那里遮阴蔽日,只有一抹极其细微的细碎光亮溜进来。 光亮投映到苏谦清冷的明目之上,那里正翻滚着滔天的恨意。 不远处的亭阁之内,一道紫色身影正负手而立,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仇凌霜眼神微眯,若有所思。 * 太和居内的午宴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结束了,许是上午的学子会把所有人都折腾得有些疲累,氏族们用完膳后纷纷提前告退离去。 午后,襄玉正在玉宁居内小憩,眠篱赶着从膳房处领了一些冰块,带回玉宁居做冰镇寒瓜之用。 她抱着一大铜盆的冰块,刚绕过一个转角,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跟着就朝她的方向直冲来十几个面色兴奋的学子。 眠篱连忙躲回转角处。 “快去看看,就在宝云居里,鸾大人已经过去了!”眠篱听到有学子兴奋地说道。 学子们从眠篱藏身的位置直接跑过去,丝毫没注意到她。 等四周重新陷入沉寂后,眠篱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下,确定没有人影了,才显出身来。 宝云居?那是国子监学子们居住的地方。 刚才从自己跟前跑过去的那群学子,一身水色衫,是胤珞书院的学子们。 胤珞书院的学子跑去国子监的地盘做什么? 还有,他们好像提到了鸾大人。 眠篱着实好奇,心痒痒地想要跟上去瞧上几眼,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想到怀里正飞快融化的冰块,她脚下的步子又犹疑了。 眠篱不得不打消念头,继续回玉宁居。 她刚入襄玉书房,就看到襄玉已经从床上起了身,此刻正懒懒地仰靠在一张榻席上,狸奴双膝跪于一旁,手拿着一瓣寒瓜切片,拿着勺子挖起一小勺红色的瓜肉缓缓喂入襄玉嘴里。 眠篱抱着冰块上前,看了眼正被冰镇在大瓷碟里的数片寒瓜切片,好奇问狸奴:“冰块够用了?” 狸奴顿了顿手中的动作,笑眯眯地看向眠篱,道:“方才寒族的两位夫人带着两位小姐亲自送来了冰镇好的寒瓜,说是特地为公子一路准备着带过来的。” 眠篱一怔。 昨日送山野果子,今日又送冰镇寒瓜。 “可是大寒氏和三寒氏?” “不错。”狸奴继续伺候襄玉食用寒瓜。 眠篱将手中的冰块放到案几上,不禁嘀咕道:“大寒氏和三寒氏对公子还真是殷勤。” 这声似是被襄玉听到了,他的头微微朝眠篱的方向侧了侧,但没有说话。 狸奴笑着打趣道:“自然是殷勤的,毕竟寒大小姐和寒二小姐快到适婚年纪了。” 狸奴笑眼弯弯,说完这话,刚一抬眸,就看到襄玉正斜着眼觑他。 他笑容一僵,连忙垂下头去。 眠篱听了狸奴的话,心上却是一怔。 人类和鬼怪一样,女子及笄后,便要谈婚论嫁了,两位小姐心仪公子,如今连家族里的长辈都出动了…… “寒族的两位小姐,都要嫁给公子吗?”眠篱很没有眼力劲地继续这个话题。 狸奴尴尬地发出两声干咳,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弥炎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眠篱愕然地看着弥炎,不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弥炎拿下巴点了下襄玉的方向:“你家公子打发我去打探消息。” 弥炎说着,就走到案几前,毫无顾忌地拿起碟子里的一块寒瓜切片,直接扔进嘴里。 眠篱一惊,刚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见襄玉并未在意,她也就作罢了。 这时襄玉抬手,让狸奴停了继续喂送寒瓜的动作。 襄玉被狸奴虚扶着坐起身来,背靠在一个绣有银色缠枝纹蓝底靠枕上。 “所以你打探到了什么?”襄玉望向正在狼吞虎咽吃寒瓜的弥炎,问道。 弥炎舒缓下来,一屁股坐到襄玉对面的四脚朱漆矮凳上,回道:“死的是言族的一个旁支贵子,是国子监的学子,死后从偃沐居被抬出来的,尸体已经回到了宝云居,我离开的时候鸾大人刚到。” 偃沐居是盛无郁居住之处。 眠篱一脸吃惊。 “查出死法了吗?”襄玉神色丝毫未变。 “鸾大人还在查,但我一圈听下来,便了解得差不多。” 一旁的眠篱耳朵立马竖起来。 第176章 兄弟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只听弥炎又说,那个死在偃沐居的言族贵子,几个时辰前随言族在太和居用完午膳后出来,便跟着另一名国子监的氏族子弟同行回宝云居,途中,便遇到了正和盛水羽在凉亭内下棋的盛无郁。 那名言族贵子长相清秀,一双眼尤其明亮,盛无郁当即就看上了,然后就将他带回了自己院中,不过一个时辰,就出了事,人当场就没了。 弥炎有施法探查那言族贵子的尸体,发现脖颈、腰部、下体甚至私处等部位皆有伤痕,但伤得最重的却是那贵子的一对亮眼。 “被挖掉了,只剩两个冒血的黑窟窿。”弥炎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反感,想来那画面定是恶心到他了。 眠篱听到此处,当即抽了一口凉气,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一对眼睛,引得屋内的其余三人都朝她侧目。 眠篱神色悻悻地赶紧放下手。 “言族和盛族那边有何动静?”襄玉思索了片刻,又问道。 “盛族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言族那边怨气高涨,尤其是那位言大公子,得知消息后,当即准备带着一部分族人去盛族讨说法,但是最后被言族长给拦下来了。” 弥炎刚说完,殷恒就带着见隼走了进来。 两人朝襄玉见礼后,殷恒便禀告此事的最新进展。 “盛族长已经得知此事,但他态度十分倨傲,认为不过死了个旁支,无需大惊小怪,没有要向言族道歉的打算,不过盛夫人自己做主,带着几位盛族德高望重的长者,已经去言族了。” 襄玉点头:“盛无郁呢?” “盛二公子和盛三公子都未露面,但盛大公子夫妇也跟着盛夫人一同去了言族。” 盛大公子盛明朗是盛无郁和盛水羽的大哥,家中排行老二,是盛焯槐和阜筱柔的嫡长子,平日里极少露面,他对朝堂事不感兴趣,只专心经营着贩卖古玩、字化等雅物的“侍雅阁”。 眠篱此时突然发出一问:“那盛二公子和死去的言族贵子之间可是有仇怨,为何盛二公子要杀他,还手段如此残忍地挖掉对方的一对眼珠子?” 殷恒顿了顿,道:“他们之间并无仇怨,盛二公子只是刚巧看上了那位言族贵子。” “看上?”眠篱仿佛抓到了关键处。 殷恒解释道:“盛二公子喜男色,有龙阳之好。” 眠篱一呆。 下一刻,张大了嘴。 见她一副后知后觉,大惊小怪的模样,弥炎一脸鄙视。 眠篱脑中此时正回闪着她每次见到盛无郁时的情形,想到初见盛无郁时,是在襄族一派的舟船宴上,盛无郁当时带着盛水羽不请自来,一出场就给她极为不适的感觉。 当时盛无郁一出场,宴席上的贵子们表情就不大对劲,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你这般惊讶,我还当你知道呢。”弥炎忍不住开口挤兑她。 “……我如何能得知此事?” “上次你在宿忧馆中,不是目睹了他选中言大公子么?” 眠篱张大的嘴,几乎能塞下一个鸭蛋。 当日在宿忧馆中,盛无郁临走时,给了言文阙一方素白帕子。 “所以那方素白帕子……是被盛二公子看中的意思。”眠篱恍然大悟道。 “准确的说,但凡谁被盛二公子看上,都会得到他的一方素白帕子。”殷恒补充道。 苏水别院,偃沐居内。 外院四面环着高墙,其上爬满了翠绿的青色藤蔓,一路蔓延,绿意无限。 前方厅内无一人,往里走,才见一身黑色锦衣的盛无郁正独自坐在乱成一摊的床铺边,一只手撑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他的半边脸隐在暗影里,神情显出几分阴鸷。 一双边勾金线的男子黑色鞋履迈入,脚步声沉绵缓慢。 盛无郁面上微动,却依旧未睁开眼。 一地被撕烂的衣衫、被褥,还有摔碎的瓷器,狼藉萧冷。 来人俯身,伸出一根透着不正常白的食指勾起白衫一角,白衫被托至半空,上面附着的斑斑血迹赫然在目。 盛水羽一弹指,将血衣又扔了出去,随着血衣落地,上面的血迹重新被掩盖了大半。 “母亲和大哥已将此事摆平,言族人闹腾不起来了。”盛水羽开口道。 他走到床边,坐在盛无郁侧旁,似笑非笑道:“你下手怎地也不轻些,非要在学子会上弄出人命,陛下也还在,还有玉公子……” “玉公子”三个字刚出口,盛无郁像是受了某种剧烈刺激般,蓦地睁开双眼。 他伸手一把扣住盛水羽的脖颈,将他狠狠地抵在床栏上,死命地收缩掌心,几乎要将其掐死。 枯槁的一张脸逐渐变得狰狞,眼下的青黑仿佛在源源不断地冒出黑气,几乎要将对面的盛水羽吞噬掉。 盛水羽终年阴冷惨白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红气,而且越涨越红,他面色扭曲,却尤为镇定地努力吸气呼气,四肢无任何挣脱的迹象,一副甘愿受之的模样。 两兄弟僵持一阵,在施虐与受虐之间,都是心甘情愿。 仿佛是一种多年培养起来的默契和习惯。 盛无郁从盛水羽那双如蛇瞳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面目清晰,尤为狰狞可憎。 盛无郁手上一松,将盛水羽扔倒在床上。 盛水羽仰躺着一动不动,大口喘着气,伴着剧烈的一阵咳嗽,他的嘴角缓缓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一长串沉沉的笑声倾泻而出:“二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未变。” 盛无郁眼色晦暗地盯着他,下一刻,他突然伸手,一把抓起盛水羽搭在他身侧的一只手。 只见那只手的指甲缝隙里嵌入了还未完全干掉的血污,上面还附着有鬼怪的鬼气。 “你这些年学我,学得倒是比我还像我了。”盛无郁暗哑声中,挤出这样一句话。 盛水羽笑声愈甚。 盛无郁一把甩开他的手,随手拿起一旁被撕裂的一方枕帕来回擦拭双手。 盛水羽见他这个动作,不由讽刺一笑。 “你说,今日被我弄死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他的眼睛跟玉公子的祭品比起来,谁的更好看?”盛无郁问盛水羽。 盛水羽缓缓坐起身来,整了整衣领,熟练地将脖颈处的掐痕遮掩住,眼神阴冷而深邃地看向盛无郁,道:“我看中的东西,还从来没有比别人差过。” 盛无郁目光森森,带着审视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回过头去。 “那对被我挖下的眼睛,赏你了。”盛无郁扔下这句话后,站起身,抖了抖衣裳,朝外面走去。 盛水羽身子朝床沿上一靠,嘴角的笑意迅速淡去,眼中只剩一片阴霾和冷意。 第177章 耳垂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无郁走出偃沐居,一路前行,他本打算去见见盛焯槐,顺便跟今日去言族帮他说情的阜筱柔和盛明朗夫妇简单道个谢。 苏水别院冬暖夏凉,就算有日光泄下,也并不觉得燥热,他的心情在慢步前行中,逐渐好转。 走到一处山石嶙峋、花草怒放的花草园,盛无郁刚要从外面绕行而过,却听里面传出一阵对话声,待他意识到说话之人后,身形不由停了下来。 “你被他选中,多少有我的责任,若不是我为栾鸳出头,他也不会注意到你。”是珞元之的说话声,语气里少了平日的轻佻,多了几分严肃。 言文阙语气有些不耐地回道:“我说了,此事与你无关,我自己会处理好。” 接着又听言文阙发出一身冷笑:“就算你当时什么都不做,你莫不是以为盛无郁就会轻易放过我吧?” 珞元之沉默。 言文阙接着又道:“我招惹他在先,兴许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不过是故意用这种龌龊无耻的法子来羞辱我。” 花草园内,珞元之一怔:“你认为他其实并未看上你?” 言文阙面上闪过难堪,透着愠色。 他当真是不愿再谈及此事,简直是伤风败俗,平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栾鸳许是也受我波及,毕竟将我跟一个……男倌放在一起……供他选择,不失为一个辱我的好法子。”但他终究还是强忍着将此事说透。 珞元之压根没往这方面去想,他眼中泛起迷茫:“……是这样吗?” “当然!”言文阙斩钉截铁道。 顿了顿,言文阙看向珞元之,欲言又止地道:“我虽然历来就瞧不上你,平素最不愿与你们这类人为伍,不过此事确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但是你若真对我心有愧疚,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帮我完成。” 珞元之尽量忽略掉言文阙前半句话里处处透露出的对他的不屑,他强行挤出一丝散漫的笑道:“你说。” 言文阙直视珞元之的笑脸,嘴里缓缓吐出四个字:“离我远点!” 然后他看着珞元之的笑一寸一寸地僵在脸上,然后淡去,最后完全消失。 珞元之也终于收起了最后一点不正经,面容一片肃然。 “没想到言大公子竟然如此厌恶我,珞某人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我日后若遇到言大公子,定会绕开走,不碍着你的眼,可满意?”珞元之眼中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一层薄怒,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说话语气也无不讽刺。 言文阙自是听出来了,他眉头微蹙地盯着珞元之,却没再说什么。 珞元之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他整了整衣衫,准备告辞,突然又想到一事,他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族中那名被他弄死的贵子,虽不知此事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但无论如何,你还是小心为妙吧。” 说完这句,珞元之转身离去,只是走出几步后,却见一直站在外面偷听的盛无郁正朝他们走来。 一见来人,言文阙和珞元之神色皆是一凛。 几乎是下意识间,珞元之已快速几步站到言文阙身前,将言文阙严实地挡在身后,隔绝开盛无郁朝言文阙投过去的视线。 身后的言文阙面上一怔,眼中闪过惊愕。 盛无郁把珞元之的这个动作看在眼里,他眼神暧昧地在珞元之和他身后的位置之间来回移动了几下,嘴角倏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无声笑意。 言文阙对盛无郁的这个反应极其烦躁,只觉又受到了侮辱,他一把将挡在前面的珞元之推开,直面盛无郁,眼神凌厉地看着他,冷声开口道:“你又想做什么?” 盛无郁并不回答,他只是视线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言文阙,眼神里带着不言而喻的情欲,原本就透着淫秽之气的一张脸,此时显露的情绪越发肆无忌惮。 言文阙面上瞬间泛起一阵因羞耻而弥漫开来的臊热,被盛无郁视线触及到的身体各处,一路皆留下毛骨悚然之感。 在这样的视线的注视下,他几近作呕。 终于,盛无郁的视线收了回来,他那双晦暗阴沉不定的眸子,直勾勾地停在言文阙的脸上。 他道:“言大公子,我给你的那方素白帕子,可别弄丢了。” 言文阙眼中瞬间弥漫上一层浓浓的羞愤之色,他脸色铁青,已是怒急。 言文阙伸手直指盛无郁,大声斥道:“竖子,休得无礼!” 他突然发出的这声怒吼,把一旁的珞元之吓得身子一抖。 倒是盛无郁,神色不改,眼中反而浮上了一层越发兴奋的笑意。 “你笑什么?!”言文阙咬牙切齿。 “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的一言一行,正合我意,我会看上你,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你越是有这般举动,便越是得我欢心。” “我赠与你一方白帕,可不是为了羞辱你,我是真的心仪于你。” 这两句话,听在言文阙的耳朵里,霎时间,犹如天崩地裂,山河倾倒。 言文阙震惊得呆愣在原地。 盛无郁紧盯着言文阙,双眼微眯,眸中飞快闪过一道暗光。 下一刻,他蓦地倾身,突然凑近言文阙的左侧脸处,停顿片刻后,便抽身离开,扬长而去。 只余夏蝉鸣叫的园中,突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 言文阙整个人如同冰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旁的珞元之察觉有异,凑近他跟前,他刚想说话,但在看向言文阙的一瞬间,动作一止。 只见言文阙温和秀雅的一张脸上,血色正迅速褪去,一片雪白之上,布满了惨淡和震惊,平日里周身的凛然正气此时已被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之气取代。 他颤抖着手,抚上刚被盛无郁嘴唇碰触过的耳廓,那里残留的温热和些许湿润,让他眼中刹那间簇燃起无尽的羞愤,滔天怒意随之泛滥开来,奔涌而出。 “你……”珞元之终于意识到了盛无郁方才故意倾身过来对言文阙做了什么,他面色一凛,“言大公子……” “闭嘴!”言文阙一声怒吼,身子撞开珞元之,飞快离去。 言文阙素来笔直挺立,从未露出丝毫怯懦的背影,此刻看着却踉跄仓皇,狼狈不堪。 珞元之的脸色,第一次阴沉下来。 第178章 借祭品一用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休息了数个时辰后,学子会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回合。 言族贵子被盛无郁虐待致死一事,犹如一颗小石子扔进湖里,除了溅起一串极其细小的水花,荡开几圈波澜以外,便再无其他。 早两个时辰前,见日头减弱征兆不明显,便有大臣提议将学子会的举办地点更改,从上午密林中的空地,搬到苏水别院内的啼夙院中。 啼夙院虽只是个院落,但其大小与皇城里的偏殿无异,容纳所有参会者绰绰有余。 但不知为何,一向在小事上通情达理的皇帝这次却尤为固执,非要按照此前预定的等日头偏西后,在原地点举行。 有大臣试图继续游说皇帝,竟罕见地遭来皇帝的动怒。 进言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多嘴一句。 结果,等日头偏西时,比预计的要晚上两个时辰。 学子会现场比正午要凉爽一些,但是跟清凉幽静的苏水别院相比,却又要燥热上几分。 氏族和学子们很是不解皇帝为何坚持要在这个地方继续学子会,心里皆有抱怨,但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最后一个环节,跟上午的两个环节在出题方面截然不同。 此次是由皇帝出题,题目自定,只要是涉及任何跟“学”有关的,皆可。 各大氏族、学子们各自在席间已坐好,待四周彻底恢复安静后,皇帝出声。 “今日两大学府学子皆聚于此,胤安的主要氏族也刚好在,这学子会的最后一场,不如我们就比拼一样过去从未比拼的如何?” 众人纷纷应好。 “这从未比拼过的,不知陛下可是已有想法?”一学子起身行礼问道。 皇帝朗声一笑,答道:“前两场皆是比文才,接下来不如武斗。” 此话一出,现场顿时一阵喧嚣。 坐在皇帝正对面的襄玉墨眸中暗光一闪。 这场皇族一派一手精心策划的学子会,终于到正题了。 “陛下,不是我等不想比,只是我等一届普通学子,既不会法术,也不会武功,如何能武斗?”又一学子起身,不解问道。 皇帝态度温和道:“国子监和胤珞书院这两大学府人才辈出,数百年来向我胤国输送人才无数,万千学子出,万千学子入,在座的各位是学子,已从两个学府出去的亦为学子。” “难道,最后一个回合,陛下是想让旧学子比拼么?”寒则水问道。 皇帝点点头,笑着道:“不错。” 前两个回合,两个学府打成了平手,而最后一个回合,若要分出胜负,则需由国子监和胤珞书院各出一人。 这两人,要么会武功,要么会慑鬼术。 国子监一方,让人意外的是,主动出场之人,竟是仇凌霜。 不过一学子会小小的环节比拼,为何会惊动仇凌霜这尊大神亲自现身? 所有人都带着这个相同的疑问。 一股默契的沉默开始在席间蔓延开来,众人心头皆窜起有大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接下来,轮到胤珞书院出人。 不管是襄族一派还是皇族一派的氏族,包括众学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襄玉身侧的殷恒。 殷恒内心叹了口气,主动站出身来。 殷氏一族因其本身是小族的特殊性,族中所有人一向行事低调,上有族长殷侯在朝堂之上常年沉默隐忍,下有身为襄玉贴身慑鬼师的殷恒尽忠职守,从不借势生骄。 所以当殷恒站出来时,坐于席间的殷氏一族的大多数族人们自然是担忧多过欣喜。 坐在右侧上首处的皇帝看着长身立于中央处的殷恒,满意地点点头:“今日诸位要开眼福了,竟能有幸亲睹胤安仅有的两位隐士者之间的对决。” 随着珞子安一“启”字声出,第三回合比拼开始。 仇凌霜和殷恒面对面站着,前后左右围满了各家氏族和两府众学子。 “慑鬼术中法术种类众多,你我不如只比其中一样一决胜负,如何?”仇凌霜开口提议道。 他一双丹凤眼下眼神锐利,一瞬不瞬地盯着殷恒。 在仇凌霜压迫感十足的视线逼视下,殷恒神色从容不迫,他面带笑意,不带一丝犹豫:“那仇公子想比什么?” 仇凌霜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口中吐道:“阵术。” “刚好我前几日研制出了一个新阵法,今日想拿来练手测试一番,不知殷二公子意下如何?” “好。”殷恒坦然接受。 他从气虚中取出乌木剑,眉心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下。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仇凌霜今日对自己似乎格外有些仇视。 正疑惑间,他脑中猛然窜出一个想法。 他想起了那封被压在自己书房旧籍底下一直不敢发出,后来却被眠篱误送入仇云若手中的诉情信。 这么一想,殷恒心里顿时有些不安,眼神控制不住地便飘向了坐在不远处的仇云若身上。 正在吃冰镇果子的仇云若似是感应到了殷恒的视线,她咬果子的动作一顿,头便扭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一瞬间,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不自在地别开脸。 此情状极其细微,旁人无从察觉,却难逃站在殷对面仇凌霜的双眼。 仇凌霜的目光中,瞬间带上了一道凌厉之气。 几乎在殷恒看向他的一瞬,仇凌霜便已拨动面前的古筝,一长串带着强大法力的筝音直袭向殷恒。 殷恒右脚朝后大步一跨,手中乌木剑挡于胸前,整个剑身充斥着强烈的白色法光,与飞来的仇凌霜的法光相撞。 两道法光互抵互消之间,乌木剑发出呜呜的低吟长鸣声。 殷恒的身形岿然不动。 仇凌霜停在筝弦上的手指一顿,眼睛微眯起来。 他缓缓垂下双手,又道:“数月不见,殷二公子慑鬼法力又有精进。” 殷恒谦虚一笑:“承让,有仇公子在前,在下不敢懒怠。” 仇凌霜面色如凉,眸光愈冷。 少顷,他扭头,看向紧靠着襄玉身侧站立的眠篱,视线顿了下,便朝她走去。 “玉公子,下官所做之阵,需借祭品一用,不知玉公子可允?”仇凌霜朝襄玉恭敬行躬身礼,并开口求道。 襄玉墨眸淡淡地望过去,清冷开口,问道:“何故非她不可?” “下官新创之阵,需借助厉鬼始祖血之力。”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襄族一派反应尤为激烈。 厉鬼始祖之血,是要在将来作襄族破解世咒之用,从无任何人敢觊觎。 当初就算与襄族关系紧密的胤安第二大氏族寒族族长寒韬在舟船宴上想求始祖血,都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风波,最后还被襄玉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如今的仇凌霜,身为对手族派的区区一名贵子,竟也敢口出求血之狂言。 襄族一派都等着襄玉拒绝他。 只见襄玉身形散漫地坐于席间,视线与仇凌霜遥相交汇,他墨眸流转,带着揣摩之意。 “你若想借,借去便是。”襄玉终道。 襄玉的这个回答,在襄族一派中引起一片哗然。 第179章 引血入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子扰,这……万万不可啊!”挨着襄玉下首处而坐的二族长襄复着急道。 襄玉抬手,令其止声:“我自有计较,叔父不必多虑。” 说完,他便对身侧的眠篱道:“你去吧。” 既是襄玉吩咐,眠篱自无异议,她当即便提步朝场上的仇凌霜走去。 身侧的狸奴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而一旁的襄黔正襟危坐,稳如泰山,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被襄黔从珞君玄处临时拐来的屁股,在一旁扇着风,一对眼珠子咕噜噜四处转,小心地偷觑着众人各异的神色。 眠篱一身红衣,盈盈而立,面容纯艳,黑发若墨。 她似那高山日日守仰的骄阳,又如天寒地冻下的三寸陈雪,周身散发着夺目的神光。 她的双眼剔透灵动,带着浓浓的戒备,一瞬不瞬地盯着仇凌霜。 仇凌霜微抬下巴,一脸傲然地回望眠篱。 他的几根手指微曲,拨动筝弦的一瞬,一长串弦音流淌而出。 音调时高时低,每至最高处或最低处时,眠篱只觉心头似有猫爪抓挠,几次下来,乱意渐生。 这筝音,有扰乱心神之力! 眠篱刚意识到这点,突然筝音一止,眠篱刚缓了口气,就看到仇凌霜面前古筝上的五根筝弦突然从古筝上消失,化作五道绿光,飞快地窜至半空,又坠落而下。 五道绿光及地的瞬间,化作五个不同的鬼怪。 每个鬼怪额心处皆有一枚泛着莹白光泽的月季状鬼侍纹,兽首人身,从左至右,分别为虎、狼、豺、狐、龟。 猜得没错的话,这五人皆是仇凌霜的鬼侍。 身为胤安慑鬼术最厉害的慑鬼师,加上仇族嫡子这一身份赋予他的浓郁人气,让他成为胤安拥有最多鬼侍的人。 除了他,这世间唯有襄玉有足够的人气去豢养比他数目更多的鬼侍。 “仇凌霜最热衷之事,虽是慑鬼,但他同样是一个音律爱好者,就连他的五名鬼侍的名字,都取自乐谱中的五声音调,分别为宫、商、角、徵、羽。” “这五名鬼侍与大多数鬼侍不同,他们皆由仇凌霜用古筝上的五根弦种植而成,平日里无事,这五名鬼侍便化身为仇凌霜慑鬼所用的古筝法器上的五根筝弦,被召唤时才化出鬼侍真身出现。” “其中鬼侍‘宫’主攻击,‘商’擅辅助,‘角’主防御,另外两位鬼侍‘徵’和‘羽’与前面三人不同,前者主侍奉之能,打理仇凌霜的衣食住行,同时身兼谋士之职,后者则负责仇凌霜的情报网,打探和传递信息。” 在之前太华殿里仇凌霜为难眠篱后,襄玉便将仇凌霜五名鬼侍的情况告知于她,以让她能提前做好防范。 终于在今日,襄玉所说,派上用场了。 五名鬼侍一出场,在与众人见礼后,便在仇凌霜的指令之下,开始施法布阵。 这是生平第一次,眠篱见到鬼怪排布慑鬼阵。 在场对慑鬼术知晓一二的人,皆露出惊讶的神色,包括殷恒。 在此之前,从未有鬼怪排布慑鬼阵的先例。 仇凌霜念出的指令繁复难懂,且仇凌霜语速极快,很难听清全部,似攻阵成型的阵术之语,却又似在布守阵。 所有人都凝神细听,就算对慑鬼术一窍不通的人,也都默契地保持安静。 殷恒听了许久,在结合五名鬼侍的布阵手法后,总算看出了几分门道。 这是一个测鬼的慑鬼法阵。 借五名鬼侍的鬼气和鬼身来造阵,让阵法之中充斥着纯粹的鬼怪之气,无一丝人气的杂质,目的是造出一个临时的鬼田。 鬼田是种植和豢养鬼怪之处,鬼怪在及笄或及冠之前,都要依赖鬼田修炼鬼气。 只有在鬼田中,才能保证鬼怪神魂的纯净。 仇凌霜正念着指令的嘴唇此时突然一止。 他沉声一喝:“入阵!”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眠篱的身体,突然被阵法中飞出的一道白光卷起,抛入阵中。 眠篱被重重地摔落在地。 殷恒面上一急,他刚想上前,突然想到什么,连忙看向襄玉,却见襄玉神色依旧淡淡,投向他的视线里,并无有让他动手的授意。 殷恒脚下步子一止。 已置身于阵内的眠篱刚站起身,听到仇凌霜这时又道:“取血!” 虎首鬼侍“宫”得令,独自飞身至眠篱头顶上方,朝下方的眠篱扔出一道绿色法光。 眠篱只觉脖颈犹如被利刃飞快擦过,带起了一道细微的痛感,她伸手去摸,手掌心染上一道鲜红的血迹。 眠篱猛然抬头望向高处,只见被鬼侍“宫”的绿色法光包裹住的一滴从自己脖颈上取到的鲜血,正缓缓浮停在他铺开的手掌心的正上方。 好快的速度! 快到自己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和防御! 宫飞身而下,将眠篱的一滴始祖之血呈递到仇凌霜面前。 襄族派系的所有氏族,变得愤慨起来。 每个人的面色都极其难看,十分憋屈,大家一时间都无法理解襄玉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是何意。 有人低声焦急道,公子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为何竟眼睁睁地任由仇凌霜在他和众襄派氏族面前放肆。 一旁的襄复听到,脸上寒霜密布,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坐在近旁的襄玉,想发作却又不敢,只得又看向身侧的襄黔。 “大哥!”襄复压低声音唤道,想要襄黔向襄玉拿个主意。 襄黔老神在在地觑了他一眼,朝他摇了摇头。 襄复更急了,还要再说,襄黔却朝他一瞪,让他闭嘴。 襄复不敢造次,只得狠甩衣袖发泄一下,气闷地转回头去。 对面的皇族一派,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淡定,大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得意神情。 前方,仇凌霜从宫手中接过眠篱的一滴血,他手指簇起一道白色法光,将血拆分成无数个微小的血颗粒,缓缓引入阵中,倾洒于阵内各处。 在法阵将鲜血尽数吞噬的一瞬间,整个法阵释放出一团刺目的白光。 正围成圆形坐在法阵上空的五名鬼侍,被白光弹飞至几丈远开外。 法阵已成! 一直安静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襄玉,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动。 第180章 秦霜出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五名鬼侍飞身而下,走到仇凌霜身前。 “退下。”仇凌霜朝他们淡淡命令道。 五名鬼侍退至一旁。 仇凌霜当即就地而坐,双手开始飞快地结印。 殷恒直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他死盯着仇凌霜手法飞快的双手,想要看清他下一步究竟又要做什么。 很快他就看出了门道。 仇凌霜,是想通过结印,在阵法里制出一个虚象法器。 所谓虚象法器,就是跟实物的慑鬼法器有一模一样的功能、通过法术引出来的虚象之物。 此物只存在于阵法之中,阵法一旦消失,此物也会随之消失。 虚象法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做成了。 仇凌霜眼中闪过一道满意之色。 这个阵法是他前段时日自创出来的,该阵法内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是这个虚象法器,虚象法器若成,今日眠篱便是在劫难逃了! 到了这一步,算是成功了大半。 仇凌霜目光朝阵中的眠篱望去,只见她坐卧在地,绝美的一张脸上,面色有些微微发白,显然是被阵法里释放出的强大慑鬼法力压制住了。 不过仇凌霜还是对她有些佩服的。 不愧是始祖厉鬼,置身于他亲手布置的阵法之内,竟也仅是稍改面色。 仇凌霜收回目光,重新召出古筝,身侧的五名鬼侍立马化作五道绿色法光,飞入古筝之上,变回五根筝弦。 仇凌霜指尖触弦,开始奏筝,曲声一改之间的悠慢,一路高涨,气势渐生磅礴。 阵中刚成形的虚象法器被这筝音唤醒,开始动起来,它缓缓浮动到眠篱头顶上方,眠篱一伸手,刚好能够到。 虚象法器周身白光剧烈一闪,阵法周围开始出现变化。 只见一缕缕极其微弱的神魂闪烁着通透莹白的纯净光泽,正缓缓自阵法各处脱离而出,朝上方处的虚象法器升腾而去。 这些神魂的气息,一感便知,来自眠篱始祖之血。 殷恒神色大变,他终于明白仇凌霜刚才一连串动作的意图了。 先将眠篱的一滴厉鬼始祖血均匀地散布到阵法各处,好让鬼气纯粹的阵内鬼田能充分地净化血中的神魂,然后又以虚象法器将血中的所有神魂集结起来,从而提炼出一缕纯粹原始的始祖厉鬼神魂。 看着被神魂碎片不断围拢的虚象法器,殷恒内心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仇凌霜在阵中化出的这个虚象法器,有聚拢神魂的功能,这简直就跟及笄礼鬼手中的雾濯一模一样! 而且从鬼田到虚象法器,全凭他一人之力在如此短时间内临时布阵或结印而成,此等复杂且难度极大的术法,他和他的五名鬼侍配合下来,竟毫无半分差错。 殷恒眼神变得惊骇万分。 不远处的襄玉,不知不觉间,已一改先前的慵懒之态,此时正端坐于席间,他脸上细微之处,隐见和殷恒相同的情绪波澜。 他虽不能慑鬼,却能看懂慑鬼法术的各种门道,显然他跟殷恒一般,也看出了仇凌霜的厉害之处,还有他所欲行之事。 襄玉神色微敛,眉头渐渐蹙起,墨眸之中闪过一道罕见的锐利冷光。 “公子,是否要属下出手?”殷恒的声音突然在襄玉耳畔处响起,他用了法术密语传音。 同时间,殷恒回过头来,望向襄玉。 襄玉略一思索,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轻摇了下头。 殷恒会意,转过头去。 还不到出手的时候。 襄玉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仇凌霜和他所布阵法之上,他紧盯着仇凌霜的一举一动和阵法之中的任意一个细微变化。 越是注目,越是惊诧。 连襄玉都没料到,仇凌霜的慑鬼术竟然已到了如此高深绝妙的地步,这便是他外出修炼多月的成果了。 这如鬼田般的阵法,还有阵法之中跟雾濯功能一模一样的虚象法器,以及不断被吸入虚象法器的神魂碎片…… 跟当初他以篱落簪为鬼田,置雾濯于内聚拢始祖厉鬼神魂碎片,手法如出一辙。 如他所料,很快地,虚象法器已集齐眠篱一滴血中经过提炼净化后的所有神魂,一个跟眠篱一模一样的鬼怪模样以幻影的形式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准确的说,这个鬼怪的神态,要更像月篱一些。 但能分辨出来之人,唯有襄玉和狸奴两人。 狸奴极为担忧地看向襄玉,却见襄玉眸光冷彻,隐隐似要结出一层冰霜来。 氏族和学子们看到另一个“眠篱”现身,皆是震惊不已。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蓦地自阵法中传出。 只见眠篱面色苍白,正一脸痛苦扭曲地在阵法里蜷缩成一团。 在又一道因阵中越来越强大的慑鬼之力加诸在她身上而引发无形的钝痛时,眠篱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随着时间的推移,眠篱的痛苦还在不断加剧。 下一瞬间,有一股跟仇凌霜完全不同的慑鬼法气,突然直直地窜侵入阵法之内。 仇凌霜神面上一凛,朝氏族一方的人群中看去,一眼便捕捉到了作祟者。 是秦霜! 秦霜正在试图将自身人气传输到阵法内,以帮助眠篱脱困。 仇凌霜眼中略过一道惊愕之色。 不过区区隐名者,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勘破他阵法里的薄弱之处,着实让人意外。 为在阵法之内造一方鬼田,阵法不得不充盈着纯粹的鬼气,若是参杂有分毫人气,阵法便会不稳。 仇凌霜盯着秦霜的目光幽暗起来。 这个秦霜,不但在向阵中输入人气,还能抽出一部分气力同时布置阵法。 而且这个阵法…… 秦霜左手以铁制长枪导人气而出,注入阵中,右手单手布阵,手速熟练且快,两手双管齐下,互不受影响。 因是单手布阵,所以出型的阵法慑鬼法力有限,且非大阵。 看着迅速成型的阵法,仇凌霜一双丹凤眼微眯起。 秦霜布的这个阵法,是专门用来吸取靠近阵法十丈内人类的人气。 他同时将吸取到的人气以他自己的身体为媒介,供给到用来破坏仇凌霜阵法而正不断注入其中的人气中。 仇凌霜缓缓抬起手来,隐有出手之势。 他原本是没打算有任何动作的,因为不管秦霜的阵法天赋如何的高,但其人气有限,根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秦霜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更厉害些。 本以为顶多让阵法出现不稳,但此时看来,好像不止于此。 第181章 两个选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是你曾破了以我召幻符所化的木鱼幻阵。”仇凌霜对秦霜淡淡开口道。 “在……在下只是参与其中,阵法并非在下一人所破。”秦霜没想到仇凌霜会主动跟自己搭话,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毕竟是跟自己一直崇拜之人的首次直面交谈,他紧张的情绪里不由带上了几分激动。 “你现在布下的阵,是你临时自创的?”仇凌霜又问。 秦霜连忙答道:“不是。” 说起他这用来吸取人气的阵法,其实还是之前跟恭兮月一起时,专门为恭兮月所创。 因为恭兮月经常锻造法宝,需要大量的慑鬼师人气,秦霜为帮她收集人气,才创此阵法。 仇凌霜继续盯着秦霜的眼睛,又问出一句:“所以,你要为祭品出头?” 秦霜脸上闪过一丝恍然。 他是为眠篱出头么? 眠篱是玉公子和襄氏一族的祭品,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们也定不会袖手旁观。 可他方才在看到眠篱痛苦的样子时,他想也未多想,脑子一热,身体便已先一步做了决定。 原因无他,只因眠篱是他的朋友。 “得罪了,仇公子。”这是秦霜对仇凌霜的回答。 仇凌霜的阵法已渐显不稳之势,比他预想中要更快些。 仇凌霜不再迟疑,当即长臂一挥,揽古筝入怀,奏出几声筝音,将自己和秦霜还有眠篱隔绝于结界一方天地内。 秦霜以为仇凌霜会用普通的慑鬼术来跟自己较量,毕竟两人法力悬殊巨大,却不想仇凌霜一出手就使出了为慑鬼界瞻仰、众多鬼怪闻风丧胆的凌霜阵。 此阵乃仇凌霜独创的慑鬼阵法,共五阶,最高的第五阶可让整个胤安城在眨眼之间成为一座永无融化之日的冰霜之城。 它是仇凌霜所修阵术中的杀手锏,除了上古阵法万字阵以外,便是此阵,为众多慑鬼师可望而不可及的阵术最高地。 也因此,仇凌霜得到了一个“凌霜公子”的称号,尤其在鬼界之中,鬼怪们喜欢如此唤他,算是表达对他强大的慑鬼之力的敬畏之意。 仇凌霜对秦霜虽使用了凌霜阵,但却是威力相对最弱的初阶“风凌”。 “风起处,皆为冰凌之刀。”仇凌霜刚说完这句,秦霜便见一股凌冽的疾风剧烈地翻滚落叶,直朝自己席卷而来。 秦霜当即召唤出一道法光屏障,却在疾风抵近的刹那被攻破,他整个身子猛地被冲击甩出数丈之远。 幸好在可自由伸缩的结界内,才不至于波及到其他人。 秦霜面色痛苦地躺在地上,他一口鲜血呕出,差点昏死过去。 秦霜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以法器长枪再次飞快布阵,因布阵耗损人气,秦霜中途止不住再次呕出血来。 但他眼神倔强,丝毫不服输。 仇凌霜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他。 秦霜此次所用的是阵术中攻击力极强的攻阵,能将他身体里的慑鬼人气最大限度地使用以攻击对手,是慑鬼师必修的基础慑鬼法术之一。 仇凌霜身形未动,静看着秦霜的阵法将他周身困住。 秦霜默念术文,发动阵法。 置身于阵法中的仇凌霜头顶处,顿时有如泰山压顶之势的一股强劲法力直坠而下。 秦霜视线紧逼仇凌霜,眼看那股强压之气即将碾过仇凌霜整颗头颅,仇凌霜俊美的脸上却无半分波动。 眼前一声爆裂,强劲的法力竟突然外泄直朝秦霜扑来,秦霜瞬间被再次冲击,狠狠撞到身后几丈远的结界壁上。 连能自由伸缩的结界都来不及延长…… 好快的速度! 秦霜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跟着便再次呕出一口鲜血。 精疲力竭之间,他已无再战之力。 仇凌霜收起面前的古筝,揽袖入身后,望向不远处躺在地上、已气息奄奄的秦霜。 与秦霜对垒,他之所以初招便使用了致命杀招,其真正用意并非是想要攻击秦霜,而是试探秦霜的阵术潜力。 他此时心中已然有数。 眠篱突然再次发出一声惨叫,仰躺在地上几乎快要睡过去的秦霜的意识又缓缓清明过来。 他看向不远处身处阵中正痛苦不堪的眠篱,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 秦霜无法,只得动作极其僵硬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忻长傲然的紫色身影。 “仇公子……求……您,放了她……”秦霜艰难地开口。 仇凌霜默了默,缓缓走近秦霜,在他面前停下。 仇凌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霜,口气冷漠道:“两个选择,入仇府成为我的徒弟,亦或救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仇凌霜这话一出,不光秦霜一脸震色,就连结界之外的众人,也皆是一副惊呆了的神情。 “你自己选择。”仇凌霜朝秦霜抛出这一句话后,便看向一旁面色惨白、支起身子也正望向这边的眠篱。 仇凌霜给出的这两个选择,从小的来说,是要让秦霜在眠篱和仇凌霜之间做选择。 从大的来说,却是让秦霜为他自己以及他身后的家族的命运做选择。 是选择攀附大族,从此带领家族走上青云直上的光明大道,还是继续顶着被众氏族所不屑的寒门之名,苦苦求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该如何抉择。 此次跟着阜义一同前来的秦玉环,当听到仇凌霜的话时,脸上已显狂喜之色,连带着在她身旁的一双儿女阜迁和阜水画,皆也露出激动不已的神情。 秦玉环是秦霜的亲姑母,也是阜义的小妾,秦族若是能依附上仇族,不论对秦霜本人还是对秦族而言,都是绝好的一个起势机会。 而对他们母子三人来说,在阜族里的地位无疑也会水涨船高,受益良多。 秦玉环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秦霜给出她预料之中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下一刻,只听秦霜回道:“多谢仇公子的相邀之意,只是在下有不得不为之事,恐怕此番要辜负仇公子的一番美意了。” 秦玉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阜水画和阜迁也是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秦霜的方向。 第182章 应魂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场的其他人也发出一阵低低的惊愕声。 显然大部分人都没料到如此好事摆在面前,竟还有人会拒绝。 “那个秦霜跟祭品是什么关系,莫不是两人私下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有氏族低声讨论。 坐得不算远的秦玉环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又沉下几分。 与她坐得很近的阜义扭头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 结界内,仇凌霜对秦霜的拒绝似是并不太意外。 “所以,你父母的仇,你也不报了?” 这一句,让秦霜如遭雷击。 他眼中一痛,几经挣扎,最终还是道:“父母的仇,在下自会去报,多谢仇公子关心。” 仇凌霜莫名一笑:“你需知道,能让我使出凌霜阵的人不多,我既用在了你的身上,便是认可你了,可就是这样的你,却为了一个下贱的鬼怪求我,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仇凌霜刚说完,原本还趴在地上的秦霜突然一个翻身,整个人瞬间直立起来,接着就飞快地朝眠篱所在的阵法方向甩出一道白光。 仇凌霜神色意外地看过去,只见那道白光一瞬间已化成一个浮动在他的阵法上空处的另一个新阵法。 秦霜将手中长枪猛一触地,新阵法便直坠而下,覆盖在仇凌霜的阵法之上。 一团白光在两个阵法相触的刹那爆出,所有人都抬袖掩面,抵挡射来的强光。 待刺目的光芒消失,众人再看去时,仇凌霜的阵法却纹丝不动。 秦霜脸上显出失望。 “趁跟我说话的空当,你竟也能暗中布阵。”仇凌霜眼中露出一抹赞赏。 “你为何会使念术?”他问秦霜道。 念术,是仅靠意念来出招攻击对手的术法。 此术是只有慑鬼师中最高阶的隐士者才能修成的术法,当今唯殷恒和仇凌霜二人掌握了该术,秦霜不过刚入隐名阶,是如何习得的? 秦霜咳嗽了两声,刚才受伤之处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单手抚了抚胸口位置,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不会念术,只是偶然机会掌握了用意念布阵而已。 用意念布阵,只是念术里极细小的一个分支。 仇凌霜了然,随即露出惋惜的表情:“你在阵术上的造诣,比我想象的还要有天赋,真是可惜了。” “而且,你方才突袭我应魂阵的阵法,也并非全无用处。”仇凌霜又道。 “应魂阵……”秦霜愕然。 他缓缓看向眠篱所处的阵法方向,只见阵法内虚象法器召唤出的跟月篱一模一样的鬼怪幻影隐有消失的迹象。 方才秦霜释放出的阵法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秦霜面上一喜。 仇凌霜此时突然召出古筝,一个旋身,盘腿席地而坐。 他双手飞快地弹奏起筝弦,密密麻麻的一长串急促筝音传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数道黑影突然从天边飞了过来。 黑影坠地于结界之内,发出沉重的落地声,所有人这才看清楚来人,竟然是先前在苏水别院一直帮忙打扫整理房屋的数名野鬼。 在场的其他鬼侍或鬼怪面上皆是一凛,襄玉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变。 野鬼们倒在地上一片哀嚎,仇凌霜刚要再次拨动筝弦,身处应魂阵中的眠篱突然道:“仇公子,您要做什么?” 眠篱眼神冷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仇凌霜。 仇凌霜如同看蝼蚁一般从她脸上一扫而过,一副她根本不配得到自己回答的神情。 仇凌霜手指刚放在筝弦上,只听眠篱又道:“仇公子,请您莫要滥杀无辜!” 声音比刚才大了几分。 仇凌霜再次停下动作,丹凤眼中闪过一道冰寒的杀意。 “不过鬼怪耳,死便死了。”仇凌霜终是对眠篱开了尊口,回了一句。 “它们未做任何事情,何错之有?!”眠篱情绪已有些激动。 仇凌霜脸上浮上一抹讥讽冷诮,他嘴中轻飘飘吐到:“身为鬼怪,本就该死!” 眠篱震惊不已,没想到仇凌霜竟对鬼怪有如此深的成见。 转瞬之间,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杀意。 眠篱抬手,刚要咬破手指,以血召唤出弥炎和闻灵,突然阵外传来殷恒的声音。 “且慢!” 殷恒终于出手了。 因为他得到了襄玉的示意。 殷恒对仇凌霜揖手道:“在下不才,想问仇公子,你与在下的阵术比试可还要继续?” 仇凌霜目中冰寒之光闪动,他看向殷恒,冷声道:“自然是要继续。” 应魂阵内的眠篱刚要再出声,被殷恒一个眼色制止。 殷恒几步走到几名野鬼跟前,淡淡道:“还在这里呆着作甚,等着被祭阵不成?还不快滚!” 几名早已吓破胆的野鬼见此,对殷恒连连磕了几个头,然后化成一股黑光,遁空而去。 仇凌霜眼见着殷恒在自己面前耍的小动作,却并未阻止。 “仇公子的阵法既被秦公子影响,便有在下来弥补吧。”殷恒笑着看向仇凌霜,说道。 殷恒的笑本透着阳光明朗,仇凌霜看着却只觉尤为刺眼,他眼中厉气顿现:“正合我意!” 说完衣袖在筝面上猛地一拂,五根筝弦顿时化成宫、商、角、徵、羽五名鬼侍,呈排立身于仇凌霜面前。 殷恒笑了笑,唤道:“见隼。” 眨眼间,见隼已现身于殷恒身前。 胤安两大法力最顶尖的隐名者的对决,竟在眼前呈现,众氏族和学子们皆是兴奋不已。 右侧上首处位子上,皇帝端起面前几上的素瓷茶杯,趁饮茶之机,视线飞快从对面襄玉的身上扫过,只见襄玉神色沉静,正看着殷恒和仇凌霜的方向。 皇帝饮下一口茶水,眸中沉光一黯。 却说仇凌霜和殷恒的阵术对决,此时已转移到了暂时禁锢住眠篱的应魂阵上,殷恒声称要帮忙弥补阵法受损之处,实则是要破阵救眠篱而出。 而仇凌霜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晓殷恒打的主意,他当即便出手阻止殷恒靠近应魂阵。 而两边的鬼侍也各自战斗起来。 结界之内的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第183章 测鬼身,书应光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殷恒身姿英挺地挥砍乌木剑,蕴藏强劲法力的法光道道如覆倾之雨,所过之处,皆化为飞扬的碎末残屑。 而仇凌霜筝音所抵之处,厮杀凌冽,他招招狠绝,冷酷暴虐,但凡靠近之物,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符术、阵术、幻术、咒术,各种慑鬼之术混合夹击,灵活上阵。 结界之中,两股最强大的慑鬼法力在应魂阵四周不断对撞,一个防御一个进攻,只见光刃相交,寒光阵阵,两道身影闪窜其中。 高手过招,只争瞬息。 当结界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已分出胜负。 虚象法器化出的月篱幻影仍在,再无不稳迹象,殷恒和见隼却已站身于结界之外,与依然在结界内的仇凌霜和五名鬼侍间隔十步之远。 殷恒面上显出不甘之色,刚要再次飞身进入结界,突然仇凌霜单手一拂刚化出的普通筝弦,朝殷恒的方向直直扫来。 “小心!”氏族席间有一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殷恒惊愕地扭头看去,只见仇云若正一脸担忧地站起身,朝他的方向看来。 也就是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仇凌霜扫过来的法光猛地击中殷恒的胸前,殷恒一声闷哼,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缓缓转头,看向前方的仇凌霜,见仇凌霜脸上隐隐浮动着一层新生的怒气,双目正阴沉若寒冰般地看着他,带着明显的不友好,甚至厌恶。 仇凌霜对他的态度,的确不太正常。 殷恒这次十分肯定。 仇凌霜撇开头去,不再看殷恒,他撤去结界,走近应魂阵,唤陶翁前来。 很快,陶翁双手捧着一个竹卷,走到仇凌霜面前。 而殷恒则被见隼扶回席间坐好。 那竹卷一经出现,包括襄玉、狸奴、眠篱和寒则水在内的几人皆是神色一变。 他们曾在慑鬼院的藏书阁内翻阅过此书卷,知道摊在陶翁手掌之间的,正是《鬼搜笔录》的万千卷宗之一。 襄玉墨眸之内瞬息万变,雾烟滚涌。 他终于知道今日学子会这场鸿门宴,到底要剑指何处了。 仇凌霜这是要验证眠篱的身份。 原来他早就怀疑眠篱就是六百多年前的月篱。 襄玉不由放眼看向四周内外。 一旁的狸奴不解襄玉的动作:“公子,怎么了?” 他低声小心问道。 襄玉摇头。 心里暗道,原来如此。 学子会故意选在离胤安几个时辰的车程之地稽壑山,特地又选在这一片山间灵气四溢之处,明知天气燥热,烈日当头,却一反常态地依旧坚持要继续在这里继续举办最后一场。 这一切皆是因为仇凌霜用来测试眠篱身份的应魂阵需要借助纯粹的天地之气来炼造鬼田。 而让胤珞书院和国子监两个胤安并列的最高学府一起举办学子会,不过是为了降低襄玉的戒备心。 最后一轮特地由皇帝命题,打的自然也是眠篱的主意。 不光仇凌霜在怀疑眠篱的身份,皇帝也在怀疑,他们二人很可能联手了。 而能让他们联手的,自然是…… 襄玉视线淡淡地飘向对面一脸肃容端坐席间的盛焯槐。 接着,他又看向自己这一侧下首处的众氏族。 对手都已知晓的事情,本族派系的人又会怎样呢? 寒韬此时扭头,恰好和襄玉的视线对上,寒韬微愣了下,随即朝襄玉微微颔首,以表敬意。 襄玉收回视线,两潭深墨陷入沉寂,随即浮起一抹思索。 前方应魂阵前,已将《鬼搜笔录》握在手中的仇凌霜缓缓将竹卷打开,上面显示的是第五千八百卷,鬼怪篇之月篱。 月篱在竹卷上的画像逐渐显露出来,神韵气质与应魂阵中虚象法器召出的月篱幻影几乎完全一样,除了画像中的月篱额心处多了一道篱花鬼侍纹。 应魂阵,测鬼身,鬼入阵,后以血启阵,并以神魂相招,若为书中鬼,则书应、光显。 鬼者,自然是眠篱。 开启阵法的血之所属者,也是眠篱。 月篱的幻影,则是从眠篱一滴血中所萃取的神魂所化。 仇凌霜对着摊开的竹卷飞快地默念术语,很快竹卷内的书灵便被唤了出来。 《鬼搜笔录》的书灵是个杵着拐杖的老头模样的鬼怪,一见唤来自己之人竟是仇凌霜,书灵连忙跪拜于地,恭敬道:“凌霜公子唤老朽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仇凌霜伸手一指那应魂阵中的月篱幻影,问道:“此神魂你可识得?” 书灵身形佝偻,颤颤巍巍地侧了侧身,望向一旁的阵法内,然后揖手对仇凌霜答道:“老朽因《鬼搜笔录》而生,居一生于竹卷中未出,若是老朽识得者,自然也只能是竹卷中所记录的鬼怪,待老朽一测便知此神魂所属为何。” 书灵说完,便化成一道黑光钻回到竹卷内。 仇凌霜神色一肃,丹凤眼死死地盯着竹卷。 马上,他便能知晓眠篱到底是不是月篱了! 若眠篱是月篱,记录有月篱的竹卷页面上会显现出独属于月篱的血色法光。 只要等着血色法光一出,他便师出有名,能正大光明,再无顾忌地以一弦之音直接了结眠篱! 所有的氏族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他们虽不懂应魂阵到底是如何个验证眠篱身份的法子,但大抵都知晓即将发生的一刻尤其关键。 置身于众氏族之中的襄玉掩盖在白玉袖中的手指微一蜷缩,他飞快地朝一旁的狸奴递了个眼色。 狸奴会意,正要将手中的羊角灯甩出,却见整面竹卷此时突然发出“嘭”的一声炸裂响,四分五裂变成飞屑尘埃,扬洒在半空之中。 “怎么回事?!”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已。 上一刻还眼含期待、胜券在握的仇凌霜,下一刻眼中已阴沉暮暮。 他的整张脸在顷刻间变了天。 “是谁?!”仇凌霜的声音里透着冰霜,厉声问道。 四下皆静。 他目光尖锐似冰刀,带着浓浓的杀气看向阵法四周。 一个女子娇柔的哭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两个身影闪现在阵法前。 第184章 局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男一女,额心处皆各有一滴血状胎记,正是闻灵和弥炎。 闻灵一袭暖红色石榴纹纱裙,依旧梳着个形状怪异的麻花辫垂在右肩前,一副小白兔的模样,正受惊般地盯着仇凌霜。 她眼神楚楚可怜,双手揪着一根粉色金丝勾边的丝绸帕子,雨落梨花般地不断有泪珠子从她的双眼滚落出来,不时地还用帕子去擦拭着。 “仇公子,你这般折磨我主人,真是心疼死闻灵了。”闻灵边抽泣边对仇凌霜说道。 “字御!”仇凌霜视线蓦地从两名字御身上移动到阵法中的眠篱身上。 眠篱正淡淡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一道若有所无的讥讽。 “你是何时召唤出他们的?”仇凌霜冷声问眠篱。 “姓仇的,还说你是胤安最强的慑鬼师呢,怎么我瞧着你不过是徒有虚名啊!”弥炎一脸傲娇,双手抱在胸前,十分鄙视地道。 “你说什么?!”仇凌霜从来没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当即脸色便阴沉下来,要对弥炎出手。 这时弥炎又道:“你问我主人的那个蠢问题,我来回答你,我们字御是主人的意识所化,主人所想所念,字御都会尽力帮其达成,何需她亲自动手。” 弥炎发出一声嗤笑:“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当什么慑鬼师,还慑鬼院院长,天下第一呢!” 弥炎的毒舌就算在赫赫有名的仇凌霜面前,也战斗力十足,仇凌霜气得快头顶冒烟了,但一时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又没有字御,如何能得知字御跟主人之间的关联。 看着仇凌霜一副吃瘪的模样,不远处的眠篱一阵心爽,她看向弥炎的眼神,顿时闪烁出如同老母亲看亲生儿子般的慈慕光芒。 弥炎,虽然你平日里嘴巴很欠,但今日真的是欠得恰如其分,看在你为我出了一口恶气的份上,以前你开罪我之处,我都既往不咎,原谅你了。 那头,弥炎读到了眠篱的心里话,当即扭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仇凌霜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脸色越发阴沉。 这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仇凌霜眼中杀机一现,当即对五名鬼侍下令,将两名字御拿下。 几乎是同时间,一个白色身影突然出现在两名字御侧旁。 “仇公子,到此为止吧,你与殷二公子胜负已分,无需再继续比试了。”主持此次学子会之一的珞子安沉声道。 珞子安面容沉静,看向仇凌霜的目光中有不可拒绝的坚毅。 他也不等仇凌霜回应,转身面向学子们所在方向,当即宣布道:“第三轮比拼,仇公子胜出!” 此局已定,故意挑起的针对眠篱的借口已然消失。 加之《鬼搜笔录》的月篱卷页已被销毁,仇凌霜就是有通天的本事,眼下也无法验出眠篱是否是月篱了。 至此,仇凌霜只得放弃。 但是襄族一派明显有欲盖弥彰之嫌,深埋在仇凌霜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越发疯长起来。 三局,国子监赢了两局,最终胜出者自然是他们。 但皇族一派的人并没有因此而有多开心,相反的,在他们看来,他们是输了。 此次学子会最大的目的未能达成,连能直接验出眠篱身份的竹卷页也被销毁,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族一派败兴退场。 襄族一派循循离去。 殷恒被他的养母敏氏搀扶着刚从席间起身,有意留下来的仇云若叫住了他,殷恒一见仇云若似是有话对自己说,连忙让敏氏先走。 敏氏也不细究,跟仇云若互相见礼后便先行离去了。 此时在场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不剩几人。 殷恒和仇云若视线刚一碰触,便各自飞快地移开,彼此都有些紧张。 “殷二公子,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仇云若压下面上的羞怯,有些担忧地问他道。 殷恒对仇云若露出开朗一笑:“我没事,仇姑娘莫担心。” “担心”二字刚出口,两人皆是愣住。 这个词,似乎太……暧昧了些。 殷恒连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我……” 平日里思维敏捷,行事干脆利落的殷恒在暗慕的人面前,突然变成了个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普通少年了。 仇云若看着他一脸的局促,越想解释越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急躁,当即“噗嗤”一声捂嘴轻笑起来。 殷恒一顿,然后脸上再次绽放出灿烂的笑。 眼前男子如清风朗月,笑意卓然,仇云若心头一动。 殷恒见她眼神呆呆地看着自己,圆圆的脸有些肉嘟嘟的,也觉得甚是可爱。 “那封信……”殷恒鼓起勇气,终于忍不住提及诉情信一事。 “那封信其实是……”殷恒话说到一半,突然一个气若冰寒的男声插进来。 “那封信我已经收到了。”仇凌霜面色阴沉地走到仇云若身旁站定,他看向殷恒,接着又道,“殷二公子,你不会寄出的信,还想要回去吧?” 殷恒一脸呆愣。 仇云若满脸不解。 “大哥,什么信?”她问仇凌霜。 殷恒不可思议地看向仇云若,脱口问道:“我寄给你的信,你没收到?” 仇云若茫然地摇摇头。 殷恒心下一沉,他总算知道为何今日仇凌霜对自己这么大的敌意了。 他的那封对仇云若的诉请信,被仇凌霜拦截了! 苏水别院的廊庑下,一片清幽。 受了伤的秦霜正有些吃力地独自朝慑鬼师住的院落走去,突然前方走出三人,直朝着他这边走来。 “秦表哥。”阜水画最先唤出秦霜。 秦霜抬头,脚下步子缓缓停下。 三人正是秦玉环三母子。 秦玉环穿着一身深藏青绣芙蓉金丝纹的裳子,头绾云髻,发间簪着一个墨绿翠云簪,虽只是个小妾,一身打扮却贵气逼人,一看就是大氏族的派头。 待走近后,秦霜叫了秦玉环和阜义所生的庶子阜迁一声表格,阜迁也亲热地叫了他一声表弟,几人见礼后,秦玉环当即直入主题,说明来意。 “子仁,你为何要拒绝仇公子?”秦玉环语气有些不善,眼中是满满的责怪和气恼。 第185章 作数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秦霜颇有些歉意地对秦玉环道:“对不起姑母,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是为了玉公子的那个祭品吗?你难道也被那只狐狸精迷了眼,你们之前不是还一起去晋谷……”秦玉环咄咄逼人,继续发问。 “你说到哪里去了,姑母慎言!”秦霜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地打断她。 秦玉环见此,目光一闪,明白自己可能真的是瞎乱猜错了方向。 她当即面上一软,口气松下来,伸手整了整秦霜的衣领:“好了,好了,算姑母说错了话,那便不说这些了,只是你为了个鬼怪,竟然错失了如此好的一个机会,姑母不过是替你惋惜罢了。” 秦霜眼色黯然。 他自己也在惋惜,仇凌霜一直是他敬仰的不可企及的目标和梦想,这样一个一直以来他只能远瞻之人,今日竟当众亲口提出要收他为徒,他自是欣喜若狂。 可,他也不能因此就抛下眠篱,见利忘义,行那不仁不义之事。 当初若不是眠篱相护,他早就死在了去晋谷的路上。 一旁的阜迁此时出声道:“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改变不了什么,就此打住吧,咱们也好久未见了,趁这个机会好好叙叙旧吧。” 阜水画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娘今日可赶早起来做了秦表哥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和大哥都眼馋快一整日了,可娘硬是不让我们碰,这下好了,你来了,我和大哥总算也能沾沾你的光,吃上几口,快,快,咱们快去吃桂花糕吧,我都等不及了。”阜水画边说边做出一副眼馋的模样,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阜水画是故意说出这番话来缓和气氛的。 俏皮的话一出口,她乖巧的面容上顿时添了一丝狡黠,整个人看着都灵动了几分。 阜水画今日穿着秋绿彩锦绣玉兰图裙裳,头上有一对未成年女子常绾的丫髻,两髻间各别有一朵精致的玉制海棠花,莹白柔嫩的耳垂两边各有一个编丝月光石耳坠子。 一旁的阜迁一身银色锦衣加身,面容俊朗,玉树临风,他正看着身侧的妹妹,眼中荡漾着一层愉悦的笑容,其中透着极其明显的宠溺。 原本秦玉环是小妾,阜水画和阜迁都应叫她一身姨娘,但因为阜义对秦玉环还算宠爱,所以便特许她膝下一双儿女唤她娘,还任由她将两个孩子放在身边教养长大成人。 除此之外,阜义的正妻之位自阜衡之的生母,也就是先前的阜族族长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悬空至今,阜义身边走走停停无数女人,最后只剩一个秦玉环还在身边,所以秦玉环的一双儿女唤出的“娘”这个称呼就算不合规矩,大多数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气氛渐暖,四人愉快聊着天,快步朝远处走去。 几人的身影刚走不一会儿,又有两人出现在廊下。 “寐生境?”其中一人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惊讶,是盛无郁。 跟在盛无郁身侧的柒梨回道:“正是,她能在一般阵法里穿梭自如,正是因为她体内有寐生境,而寐生境恰好是失忆所致。” 盛无郁的脚步不由慢下来,思索着道:“可就算如此,也无法说明她就是月篱吧?” 柒梨摇头:“盛二公子您想,月篱消失了六百多年,这六百年间,玉公子轮回了几世一直在找月篱,然后眠篱就出现了,今日仇公子又引出应魂阵来测探眠篱是否就是月篱,而紧接着《鬼搜笔录》上记载月篱的竹卷就被眠篱的字御当众销毁,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还不够清晰么?” 盛无郁枯槁萧瑟的面色上闪过一道惊疑,沉思片刻,他的嘴角逐渐浮起一道诡异的笑。 * 襄玉所居住的玉宁居内,聚集了襄族派系各大氏族的重要人物,大家皆是为眠篱是否就是月篱一事而来。 “还请公子告知我等,眠篱是否就是六百多年的厉鬼月篱?!”寒韬眼神凛然,口气带着急迫地问道。 襄玉换了身更宽松的白玉色道袍,懒懒地仰靠在榻上,眼睛半眯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正无聊地玩转着手中的一颗夜明珠。 下首处,各家氏族的族长皆是神情肃穆,一瞬不瞬地看着襄玉。 过了半晌,襄玉才不疾不徐地答道:“你们认为是便是,你们认为不是便不是。” 在场的氏族们倒抽了一口气。 又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 几位族长交换神色,依然不肯罢休,继续连番上阵,软磨硬泡地缠着襄玉,摆出一副不给个确切的答案就不离开的架势。 因为涉及到自己,打从这些人进入玉宁居的书房后,眠篱便化成一道红光,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溜了出来。 她想去透透气。 有关她到底是不是月篱这个问题,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偶尔问自己。 她自然是月篱,可她也只是知道自己是月篱,却无法切身体会到自己的确是月篱。 她还没有恢复记忆。 也还不知道六百多年前的自己,到底跟公子是如何的一段孽缘情深。 眠篱想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 她有种预感,自己的身份,恐怕瞒不了多久了。 脚下有山风扫地,卷起数片落叶,她身子不由一颤。 这还在盛夏,才刚日落,怎么就觉得有些冷了呢。 这稽壑山上,不愧是避暑圣地。 眠篱双手不由地抱紧双臂,让自己能暖和些。 她刚要继续前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眠篱姑娘?” 眠篱转身看去,只见一身石青色布衣,手里提着一株不知名草的三皇子正朝她走来。 待他走近后,眠篱看见他指甲缝里带着些泥土,头发和布衣上还沾染了几处草屑。 眠篱朝三皇子行礼后,问他道:“三殿下又发现奇花异草了吗?” 三皇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反而是看了看她紧抱着的双臂,眉头微蹙:“你没事吧?” 难得的比起花草,这一次他更先关心起人来。 眠篱面露茫然。 三皇子见此,连忙解释道:“仇公子他没把你伤到吧?” 眠篱了然,她松开抱在面前的一双手臂,笑着道:“我只是有些冷,身体无碍。” 眠篱说完便准备告辞,三皇子却又叫住她:“眠篱姑娘,你……” 他面露难色,犹豫了许久,终是道:“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说完整句话后,三皇子脸上已微显罕见的红晕。 第186章 空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什么……”眠篱刚问出口,突然反应过来三皇子所指,她话语立马顿住。 想了想,她缓缓俯身朝三皇子郑重地行一躬身之礼,然后道:“三殿下,此前是奴唐突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三皇子面上一怔,清澈见底的双眸里有一闪而逝的恍然。 “奴对三殿下,只有尊崇,并无他意,之前都是误会。”眠篱把话索性说得更明晰些。 “误会……什么误会?”三皇子一下子就抓到了话语里的重点之处。 眠篱只得将柒梨在自己体内种入“初慕”咒的前后经过告诉他,三皇子听完后,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很快便释然一笑。 “既然误会解除了,那便是好。” 三皇子笑容温润,态度宽宏,丝毫没有因为被动卷入一件荒唐事而对眠篱生出半分责难之意。 眠篱看着他秀如远山的长眉下,那对静若湖面的明眸里正倒影着小小的自己,平和之意氤氲其间,让人只觉心情舒缓而自在。 “三殿下,您真是个好人。”眠篱发自内心地真诚道。 三皇子笑容微凝。 脚边的落叶哗啦啦随风作响,吹起两人身下的衣摆,石青色布角与大红色裙角因风而动,缓缓地纠缠到了一处。 眠篱眸光清澈而灵动,红唇娇艳却纯粹,颦笑之间,万物尽失色,美得惊心动魄。 …… “殿下,殿下!”耳畔有人轻唤,三皇子猛一回神,却只看到徐风扬那张一板一眼的脸。 他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眠篱的身影。 “殿下,您没事吧?”徐风扬关切问道。 三皇子看了看手中那株孤零零的已有些发焉的草,心里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过了半晌,他眼中微微起伏的情绪褪去:“我没事,走吧。” 说完便抬步离去,徐风扬连忙跟上。 走了几步,身后似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三皇子脚下突然一顿。 他眼中带着一丝欣喜,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却见空无一物,只有被风吹扫而过的几片翻滚的落叶。 身侧的徐风扬不解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缓缓回过头来,刚要再提步,却看到前方一抹水色倩影站立,端庄素雅的神态之间,正一脸笑盈盈地望着他。 “三殿下,等您好久了。”寒棠梨缓声对他道。 苏水别院言族所在的院居书房之内,言族族长言祈渊坐在案前,正面色严肃地看着站在屋内正中位置的苏谦。 言祈渊沉声道:“苏先生,你既是我名下的谋士,就得认清自己的位置,虽我言族依附皇氏一族,却也有我族的立族之道,我族不比盛族、阜族那般强大,实为中小族类,主动挑起争端,无故充当马前卒,不是我言氏一族欲行之事,所以请苏先生下次擅自行动之前,思忖一二!” 言祈渊一身银灰色缎袍,头束素冠,周身透着沉着之气,因是武官,所以身材瞧着有几分精壮,整个人眉目跟言文阙有几分相似,也生了一对浓眉,但同样的秀雅气质中更带着几分硬朗和威严。 “当然,若苏先生有意投靠其他氏族,我言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苏先生开口,我定放行。”言祈渊继续道。 苏谦低垂着头,口气歉疚地揖手道:“族长言重了,在下感念当初族长对在下的提携之恩,愿将在下收入府中供以庇佑之所,没有族长便没有现在的苏某,是在下鲁莽了,险些给言族惹来麻烦,请族长息怒。” 言祈渊听完此话,不由叹了口气,半晌他才道:“回到言府后,罚你禁出府一月,你可有怨言?” 苏谦回道:“在下甘愿领受。” 说完便告退离开,临迈出门前,只听屋内的言祈渊再次道:“苏先生,我再奉劝你一句,收起你的侥幸,前面两次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但若你下次再犯,到时候就别怪言某不念旧情。” 苏谦身子顿了顿,低声恭敬道是,然后出门离去。 言祈渊看着苏谦的灰色身影完全消失了,面上的强硬缓缓卸去,他颇有些疲惫地长长地出了口气。 此次稽壑山一行的学子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不容易安抚好被盛无郁折磨致死的族内贵子的直系亲属,现在又出了这等事情,自己只能改日找个时间,去襄府递上拜帖,求见襄玉,说明苏谦在学子会上刁难眠篱的来龙去脉。 言祈渊伸手揉了揉眉心,唤了一小厮前来。 “族长。”小厮躬身于前。 “大公子呢?”言祈渊问的是言文阙。 “大公子一整日都关在房中,也不怎么吃东西,小人想进去瞧瞧,还被大公子赶了出来。” 言祈渊皱眉,面露不悦:“他到底怎么回事,学子会也不参加?” 小厮回道:“大公子说他身子还是不太利索,想一个人静静,休息一阵。” 言祈渊有些担忧地道:“那就再去请个药师来给他看看。” “是。” 学子会已落下帷幕,当夜色染遍整个稽壑山时,一场在花草园内举行的赏花会已热闹地开场。 夜灯初上,花草怒放,憧憧人影交错,学子们又恢复成了氏族人士的身份,参与赏花会,与其他氏族同乐。 但皇帝和盛焯槐夫妇皆未参加,皇族里只来了皇后和三皇子。 “看吧,那老皇帝在学子会上没能揪住你的小辫,这赏花会都气得不想参加了。”弥炎拿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甜梨,一口咬了下去。 眠篱赞同地点了点头。 学子之间,赢了学子会的国子监学子瞧着就比胤珞书院的学子要开心几分,但在氏族之间,两大派系里的几家大氏族却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似是藏着心事。 皇帝没来,皇族一派的人自然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高兴得起来。 而襄族一派却在忧心眠篱到底是不是月篱的问题,而且看襄玉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们心里的疑窦越发严重起来。 若真的是月篱,那可真了不得了。 有关六百多年前月篱吞吃无数贵子的传闻,在胤安所有氏族,尤其是襄族一派的心里都留下一层抹不去的阴影,以至于这六百多年间,襄族派系对月篱的忌惮与恐惧世代传接。 可谓是谈“月篱”色变。 第187章 “汤圆”言文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整个赏花会说不上多热闹,也说不上多冷清。 眠篱很快便适应了周围人好奇又戒备看着她的眼神。 “襄族那两位族长今夜竟双双躲在院内下棋,真是平白辜负了这一番美景。”弥炎又啃了一口手中的水梨,喃喃道。 今夜花草园内百花千草齐聚,红蓝绿紫各色皆有,甚至还有几株极其罕见的鬼界花草,稀有程度只稍逊于三色云昙。 每盆花草上方,皆悬着一盏小白玉灯,精致小巧,透着一股雅气,微光淡淡地笼罩在花草之上,倒影出花影草形。 花草倒影交叠,又为硕大的院子增添一抹别样的悠然意境。 焚香一侧,驱蚊避虫,与凉爽之气相融相和。 沿着园子边缘走上几步,放眼看去,兴许还能瞧见养在别院中的赤狐或灵羊穿梭其间。 眠篱正自成静谧之态地享受着这一番难得的景致,突然感觉身下有人扯动她的裙摆。 眠篱愕然地低头去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 尽管此处灯火称不上明亮,但眠篱还是将幼童的模样看得尤为清晰。 只因他的五官长得十分突出,皮肤白皙滑嫩,还隐隐泛着淡淡的光泽。 唇红齿白,像年画上的小娃娃。 一对浓眉下,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乌溜溜的像两颗葡萄,让她不禁想到此刻在言府的蕴容。 再看他包裹在白色华贵锦缎下的体态圆润溜滑,摇摇摆摆的,像一颗来回滚动的素白汤圆,十分讨喜。 “小姐姐,你是谁?”男童正双手攀附在眠篱的裙摆上来回荡着,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眼睛眨巴眨巴,如同天上璀璨的星子,眠篱只觉心都快化掉了。 她当即蹲下身,一股来自男童身上的奶香气扑面而来。 “奴叫眠篱,小公子您又是谁呢?”眠篱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地软了几分。 “我的族人都叫我汤圆。”男童边说话边将右手的食指放进嘴里吮吸进来,他的嘴角很快便流出一小串的哈喇子。 还真是汤圆啊。 眠篱不由发出一声轻快的笑意。 看着眼前憨憨甜甜依旧盯着她的男童,若不是顾忌到人鬼身份,她真想将他抱到怀里揉搓一二,真是太可爱了! “汤圆!”一个着急的女声在附近响起。 眠篱脸上的笑意微敛,站起身来,将男童的身子扶稳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着紫色水波半月纹罗衫,头绾近香髻,其上缀乳烟色玉簪的妇人正朝他们走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主仆三人看上去面色皆有些着急。 眠篱朝妇人行了一躬身之礼,然后看了眼身侧吸手指吸得正卖力的男童,解释道:“这位小公子想来是迷了路,刚巧在奴这里停留了片刻,现在交还给夫人。” 尽管眼前这位妇人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岁左右,面相看着十分温婉,还透着几分淳善,但以防被刁难,眠篱还是在对方开口之前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多谢这位姑娘,我可找他好一阵了,他就是太顽皮,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真是视线片刻都离不得。” 对方说话十分客气有礼,透着一股随和之意,说到男童调皮时,还一脸嗔怒地轻轻瞪了男童一眼,却逗得男童咯咯发出两声奶笑。 眠篱放下心来:“奴并未做什么,夫人客气了。” 年轻妇人朝眠篱一笑,带着十分温暖柔和的气息。 眠篱看得一呆,不禁多嘴问了句:“奴斗胆一问,不知夫人您和令郎是哪位高府之上的贵人?” 那年轻妇人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眠篱一脸迷茫:“?” 年轻妇人收了笑意后,指着那男童道:“这小子是我的胞弟,我可还未得一子呢。” 眠篱一脸诧异。 这……两人年龄相差也太大了吧! 只听年轻妇人又道:“汤圆是他的乳名,他的本名叫言文宁,是我言氏一族排名最末第六的嫡公子,我是言族最长的嫡女。” 竟然是言族人。 但若是言族人,便不足为奇了。 早就有听说,言族在众多氏族中,一直是人丁最为兴旺的氏族。 言族虽算不上胤安大族,但因一族子弟众多,入朝为官的人数是所有氏族里最多的,这些官职虽大多数都是些不甚显眼的五品以下,最高也不过三品,但却分布于各个职位里,从尚书台、中书省、秘书省、御史台到各司州。 可以说,就算朝堂只剩言族一脉,一国的运转依然不成问题。 实力看似薄弱,实则根基深厚,着实是不可小觑。 她知道言族族长言祈渊膝下有六子,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小的竟还是个没完全断奶的小娃娃。 “季吟。” 这时,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衣,身材挺拔的青年朝他们走来。 言碧馨回头,见是自己丈夫盛明朗来了,当即露出愉悦的一笑:“天秦,找到汤圆了。” 盛明朗走近,先是看了眼眠篱身侧的言文宁,确定他没事后,才又看向眠篱。 眠篱连忙朝盛明朗行躬身之礼。 言碧馨将言文宁主动贴到眠篱跟前的事情告诉了盛明朗,盛明朗得知后,无奈一笑。 看着言碧馨边说边露出的嗔怒神情,他不由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言碧馨额头微皱的地方抚平,温和眉眼间也透出男人在面对心爱女子时才泻出的柔和暖意。 盛明朗安抚好妻子,这才伸手将言文宁牵到自己跟前,刮了刮他如白蒜头的小鼻子,故作生气地斥责他又顽皮了,然后对眠篱客气地也道了个谢,之后便携着两人离去了。 看着如同一家人的三人离开的背影,眠篱不由想到殷恒说去言族道歉的盛族人中包含有盛明朗夫妇。 言语和盛族因为他们夫妇二人,算是结了姻亲关系,可盛族对待言族却如此盛气凌人,不假辞色,可见盛族在其他氏族面前时该有多嚣张。 但也是奇了,盛氏一族如此风气做派,盛焯槐也并非良善之辈,何故却能养出盛无郁这样温和守礼的嫡长子? 相较于变态又恶毒的次子盛无郁和幺子盛水羽,盛明朗简直如同盛氏一族之中的异类。 眠篱心有疑问地收回视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188章 人不知鬼,鬼亦不知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今夜举办赏花会的花草园是苏水别院中面积最大的一处悠闲之地,大概是寻常氏族府中假山园林的十倍不止。 园内四处随意地摆放着几榻,几上还置放有冰镇好的各类瓜果及甜品酒水之类的,以供走在参观花草途中的贵人们累了停下歇息享用。 走在花影草形倒影交错的院内蜿蜒伸展的小路上,越往更深处时,便有了通幽之意。 可惜香寒和蕴容此次都未前来,不然她们三人若能一起在此处游览一番,当是一件美事。 走了一阵,渐消的人声又起。 前方是一灯火通明处,想来是花草园内又一处独特景致,引去了一些贵人们游览。 眠篱此时觉得有些累了,四下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可供休息的几榻。 她想了想,加快脚步,朝那喧嚣处走去。 绕过遮挡住小半光亮的高长草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个华裳娇女,高髻美妇,亦或锦服翩翩的氏族贵子们,正四散分布在高耸入夜空的飞檐亭阁群内,或坐或立地愉快交谈着。 交谈声虽鼎沸,却丝毫未惊动与亭阁群旁右侧的一条静谧穿流而过的溪流。 夜色太浓,方才她竟未注意到此处有这一宏景,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她便寻了个略显幽暗的角落坐下,靠在身后清凉冰爽的石壁上,阖眼小憩。 只是她眼睛刚闭上,便有扰音入耳,是不远处几名中年贵妇在闲聊。 “看来他们一族被称为稚族并不是没有道理,夫妻两大小场合从不缺席,却从不结交权贵。”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根基薄的小族,就算入了百族簿,也扶不上台面,索性就别凑上去惹人嫌了。” 几个妇人说完捂嘴发出一阵轻笑。 稚族…… 不就是说的殷族么? 就在下一刻,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眠篱抬眼看去,只见一身浅荷色绣牡丹花边对襟长衫,头绾芙蓉髻的中年妇人正巧从那几位说笑的妇人身前经过。 在背后说人闲话,若是恰巧被那被说之人撞见,定是最尴尬不过的。 眼前发生的一幕便是如此。 几位妇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有讪色。 殷族族长夫人敏氏并未跟他们据理力争什么,她只是淡淡地朝几人的方向扫了一眼,便回过头径自离开。 经过离眠篱将近的位置时,敏氏微微侧过头,看了身处幽暗中的她一眼。 眠篱正想要起身对其行礼之时,却见她已撇开头走远。 眠篱从殷夫人身上收回视线,懒得再去多想,她调整下姿势,寻了个更舒服的方法,闭上眼继续休息。 过了一阵,突然一声“轰隆”震地巨响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连地都仿佛抖了几抖。 迷糊已进入睡梦中的眠篱惊得直接跳了起来。 原本还在闲谈的贵人们纷纷停下声,诧异又惊慌地朝身后的方向望去。 一时间四周一片哑然。 很快,有被派出去的小厮急匆匆前来回禀,说是恭族的恭小姐到了。 众人一听,顿时放松下来。 恭兮月出场方式一贯便是从天而降,很多氏族都知道,所以大家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交谈。 眠篱一听是恭兮月,面上一喜,连忙朝后方走去。 她刚迈出几步,就见一个粉嫩的身影从自己身前飞快地跑过。 “皇后娘娘,兮月来看您了!”软糯的一声高喊响起,一听就是恭兮月。 眠篱眼尖地看到恭兮月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奔着扑倒在被众贵妇围在中央的皇后的怀中:“皇后娘娘,兮月好想你啊。” 皇后娘娘将她扶正,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道:“出去野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了?” “您哪里老了,还是这么貌美年轻。”恭兮月嘴上像抹了蜜般地道。 “兮月虽许久不再胤安,可没有一日不思念皇后娘娘,娘娘就别生气了。”说完撒娇地在皇后的肩膀处来回蹭起来。 这般蹭了几蹭后,皇后终是被她蹭得没了脾气,故作严肃的脸噗嗤一声笑出来,恢复了慈爱和蔼的神情,眼神宠溺地将恭兮月重新搂入怀中,口气无奈道:“你这小祖宗欸,哀家就是拿你没办法。” 一旁的贵妇们见此,顿时恭维打趣起两人,说她们当真是比母女还亲,听得皇后十分满意,笑得直合不拢嘴。 就在众贵妇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恭兮月突然抬起头,朝不远处正望着她的眠篱调皮地眨了眨眼。 眠篱一怔,随即朝她露出一抹笑意。 此间一片欢喜,偶有阵阵笑意传出,引得其他氏族之人皆侧目相看,然后围过来。 原来是恭兮月在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她在胤安之外探寻鬼界时发生的一些趣事。 长居胤安养尊处优的贵女贵子们,别说像恭兮月这般经常云游四处了,就算是出过胤安城者,都少之又少。 一群长年生养在温室之中的贵胄子弟,听着与胤安华贵安稳的生活全然不同的惊险又刺激的各种乡野鬼界之中的奇闻异事,如同听话本子般,陌生又有趣,每个人都听得极是入迷。 眠篱看着这一幕,不禁也有些出神。 “想雾城了?”身侧突然传来熟悉的清冷之声。 眠篱回头:“公子……” 襄玉带着狸奴走到她身边,看着前方密密麻麻围坐着的一群人,眼神悠远道:“这胤安之内有无数鬼怪,四大鬼田乡内也有无数慑鬼师置身其中历练,却不想,人不知鬼,鬼亦不知人。” 人不知鬼,鬼亦不知人…… 襄玉发出的这句感叹,让眠篱陷入一阵沉思。 很快地,大家发现了襄玉的到来,恭兮月当即结束了她的个人讲说,皇后也让出位子,请襄玉入座。 “都坐吧。”襄玉长袖淡淡一扫。 数名内侍宫婢搬来榻席,为贵人们一一铺置好。 皇后和席间各位氏族之人与襄玉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若襄玉觉得尚有可答的价值,便简练地用几个字或一句话回复,若是觉得不想回答的,便无任何反应,只专心观赏四周的各色花卉。 聊了一阵后,大家都找不到话题了。 里面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后便打着哈哈,表示今夜到子时之时,有一株夜明花会盛开。 好些氏族都是为了看这株花而聚在此处的。 襄玉听后,只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第189章 连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旁的恭兮月朝眠篱使眼色,让她帮忙活络气氛,眠篱便出声道:“公子,您可知那夜明花是何奇花?” 襄玉眼皮一撩,只觑了她一眼。 眠篱被盯得一阵心虚。 襄玉淡淡对她吩咐道:“去拿些冰镇的寒瓜来。” 眠篱连忙应是,溜得比兔子还快。 不过片刻,她便提着一个木桶回来,几乎一整桶的冰里嵌着一个又圆又大的寒瓜。 眠篱施法,当即一盘泛着清爽凉意的月牙形寒瓜切片便出现在她的右手掌心处。 眠篱托着寒瓜切片,快步朝襄玉走去。 突然,她感觉脚下出现了一障碍物,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直直地摔出去。 眼看眠篱手中的寒瓜切片脱离手心,直朝着襄玉飞来,狸奴眼疾手快地扔出白玉羊角灯,将一应物什接住,才惊险避免了一场大祸。 眠篱吓得连忙伏地叩首于襄玉跟前,急声道:“公子恕罪!” 襄玉并未看眠篱的脸,他的视线只停在眠篱身侧的地面上。 “你何时拿的?”襄玉突然开口问她道。 伏地的眠篱愕然地抬头。 她顺着襄玉的视线看向自己一侧,是一方素白帕子,上面绣有数朵篱花的一角刚好外翻露了出来。 “前……前些日子。”眠篱下意识地回道。 襄玉一挑眉:“拿来作甚?” 眠篱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一慌,答道:“奴……奴并非有意拿的,只是……” “我并未怪你,你何至如此惊慌?”襄玉眉头微皱。 他本就是需让眠篱喜欢上自己,她若是偷偷拿了自己的帕子,大抵是对自己有意了? 襄玉内心这般猜测道。 不想下一刻,眠篱扑腾一声,突然再次匍匐在地。 “公子,奴并非有意偷拿寒二小姐的帕子,是那日在稽壑山……刚巧巨石滚下来,才误拿了寒二小姐的帕子……” 眠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解释清楚,她边说边偷偷地抬头朝襄玉看去。 却见襄玉原本还有些暖意散开的墨眸之内,突然有如冰霜降落,其上浮动的雾烟此时如同被冻结住般,泛着道道冷光。 眠篱心头一凉,连忙低下头去。 公子生气了! 她此时不由地对自己又气又恼,为何不早点把帕子还回去。 等等……不对! 听公子刚才的口气,他好像认得寒二小姐的这方帕子。 公子怎会认得? 眠篱的视线停在那帕子的篱花针脚上。 脑子一嗡,她终于想了起来,这帕子不就是当初在襄族一派的舟船宴上,襄玉曾公开赠与寒玉的那方么! 寒二小姐生情之人本就是公子,她早该想到这一层了。 糟糕! 自己这般当着众人的面揭出素帕一事,不就是昭告天下,寒二小姐喜欢公子了吗? 想到了这一层,眠篱周身如瞬间被雷电击中般,顿时僵住。 她做了错事了…… 就算不甚懂情爱,但她知道,这件事对一个还在闺阁之中的女儿家来说,是何等的侮辱。 狸奴上前,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素帕,递到襄玉跟前。 素娟制成的帕子上,看起来极其普通,唯一的点缀之处,只有右下角由浅蓝色丝线绣出的数朵凌枝而立的篱花,针脚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看上去清淡素雅。 所有人都一脸吃惊地看向表情惶惶然的寒玉。 紧挨着寒玉而坐的寒棠梨脸上的笑容依旧端庄秀雅,端坐的姿势也依然是无可挑剔的贵女典范,她此刻的内心却是幸灾乐祸。 托那祭品的福,让寒玉龌龊隐秘的心思,如今赤裸裸地袒露在众人面前,这等不光彩丢人之事,看她日后还如何在胤安氏族圈内自处。 而且…… 寒棠梨看向前方脸色冷漠的襄玉。 今日一过,寒玉在公子这里算是彻底没戏了。 这般一想,寒棠梨顿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她背脊挺得越发直了,看向寒玉的表情,已如胜利者般耀武扬威。 “堂妹,没想到你竟一直把公子赠与你的素帕随身带在身上,这是当成了贴身之物保管么?”寒棠梨故作诧异地开口,尤其咬中“贴身之物”四字。 寒玉面上一白,当即起身,跪拜到襄玉跟前,强自稳住心神,道:“请公子勿怪,小女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着是公子赏赐之物,尤其珍贵,不敢随意存放,且小女一直敬仰公子,是以才将其一直随身带着。” 说完她缓缓抬头看向襄玉,目光直直地触及到襄玉眼中的冰霜。 除了漠然,那里面还有明显的厌恶。 寒玉神色一僵,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你所说的,最好为真。”襄玉清冷的声音响起,里面透着不耐的冷意。 “咦……”恭兮月突然发出不合时宜的疑问声。 她凑上身来,近前一步看向狸奴还摊在手里的素帕,突然扭头对依旧叩身于地的眠篱,问道:“眠篱,这就是你用连理枝弄来的么,我发明的法宝很厉害吧,追踪情爱之物那是一个百试百灵!” 眠篱:“……” 寒玉:“……” 神经大条的恭兮月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她一副缺心眼、洋洋得意的模样,让匍匐在地的眠篱内心苦道,恭姑娘快别说了,您这下可真害惨我了。 一旁的寒玉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力气,她认命地闭上双眼。 前方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惊讶声,是刚从花草园其他各处游散过来的贵人们汇集过来了。 刚才那一幕显然已被他们瞧见。 寒玉脸色越发惨不忍睹。 过了半晌,襄玉再次开口,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狸奴奉呈到他面前的素帕,嘴里轻吐出两个字:“是吗?” 襄玉朝狸奴吩咐道:“烧了吧,脏了。” “是,公子。” 跪在身前的寒玉身体微晃,险些栽倒在地。 她眼神凄楚,眼眶中隐泛泪光,但转瞬间又被她强收回去。 “滚。”襄玉懒懒出声,对寒玉道。 在第一滴泪水流下来前,寒玉无声地一记叩拜,飞快起身退下。 眠篱看着寒玉离开的背影,内心充斥着一片歉然。 第190章 踩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场波澜后,聚集到一起的所有氏族开始一路沿着溪流方向在月下赏花。 今夜许多人都等着看那株在子时盛开的夜明花,因时间尚早,便先赏些寻常花草打发时间。 寒玉私藏素帕一事仿佛刮过湖面的一缕清风,风过只留痕,痕片刻即消。 随贵人们走了一阵,眠篱才发现这条溪流是环绕着硕大的花草园修砌的,因此赏花的路径便是绕着花草园外围走上一圈。 柔光下,花草葳蕤地排布在沿途,赏心又悦目,溪流虽静谧,但若竖耳细听,还是能听到些微的动静,混合着夜色和蝉音缓慢而轻柔。 赏花的氏族队伍很长,襄玉被年长或位高权重的氏族男人们簇拥着走在最前面,其余的一些年少的或资历浅薄的,还有氏族女眷们则跟在后面。 几名常年看守此花草园的内侍陪侍于贵人们身侧,边走边讲解着一路上经过的花卉草木的养殖方法和药用、赏鉴等方面的知识。 “那是什么树?”恭兮月不解地指着溪流对岸处一棵光秃秃的树问道。 内侍抬眼望去,只见那棵树的树干壮硕,枝丫茂密,长势生机勃勃,但唯独枝头不见半朵花的影子,看上去光秃秃,跟一旁其他花叶茂密的枝繁大树比起来,十分突兀。 那内侍连忙躬身回道:“回恭小姐的话,那是篱花树,已经有六百多年未曾开过花了。” “只生叶子却不开花,这篱花树也真是奇怪。”又有一贵女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除了襄府上的那棵外,胤安内所有的篱花树不都这样么。”皇后淡淡说道。 跟在最后的眠篱听到这番对话,不由抬眼也朝那篱花树看去。 她看得正入神,突然身侧有一人猛地撞了一下她左侧的手臂,眠篱身子当即一倾,直接就朝前方一个氏族妇人扑去。 眠篱来不及止住动作,眼看就要扑到那妇人身上,左侧一人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拽住,跟着往回一拉,眠篱的身形总算稳了下来。 眠篱回头,朝来人道谢,只是谢字刚一出口,就看到对方的脸,竟是柒梨。 “是粗心的宫婢忙着赶路,误撞了你,没事吧?”柒梨笑着问她道。 眠篱脸上感激的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她眼神微凉地看了柒梨一眼,扭过头去,淡淡道:“刚才多谢柒公子了,不过柒公子还是去顾好盛二公子吧。” 柒梨冷不丁地碰了个软钉子,他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朝眠篱告辞后,便越过她朝前面走去。 贵人们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一处发生的事,但也有例外者。 比如鸾绣音。 鸾绣音正穿过憧憧人影,目不转睛地盯着眠篱的方向。 她手里拿着的一株花,还是皇后娘娘刚才赏赐的珍贵罕见来自鬼界的花葵兰,此刻在她的手中,葵兰的根部已遭她捏揉得渗出粘稠的绿色汁水来。 正跟一群贵女们低声说笑的寒棠梨偶一扭头,刚好就瞧见了鸾绣音幽怨中透着嫉妒的眼神。 寒棠梨顺着她的目光循循望去,看到了刚好从眠篱身侧离开的柒梨。 随后,谁也不曾想过,一向乖顺内向的鸾绣音,会因为争风吃醋,第一次公开对他人发难。 她发难的对象,是眠篱的字御弥炎。 起因是弥炎一脚踩碎了鸾绣音不小心掉落在地的葵兰,弥炎却不愿道歉,因为他坚持是鸾绣音故意趁他经过她身侧时掉在地上引他踩上去的。 鸾绣音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娇声开口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这葵兰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珍贵花朵,我与你无冤无仇,糟蹋它来害你作甚,平白还要担个不珍惜皇后娘娘赏赐的罪名?” 句句不离皇后娘娘,仿佛弥炎一脚踩上去的不是一朵花,而是皇后娘娘的面子。 眠篱看了一眼鸾绣音,又看向地上已被踩得稀巴烂瘫成一团的葵兰,眉头微蹙。 “鸾妹妹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心底淳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个手段下作故意坑害人的恶毒女人了,再说你不过一鬼怪的下仆,若真想对付你,有必要专门用一朵葵兰去为难你么?”一名贵女发声为鸾绣音出头。 另一位态度更强硬的贵女道:“你这个字御说话可得小心点,若再敢放肆,就治你个目无尊卑,冒犯贵人的死罪!” 鸾绣音历来在贵女中的风评就是个胆小内向且乖顺的性子,从不惹事,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说不上多受其他贵女的喜欢,但若是受了委屈,总还是会有一两个愿意为她出头的。 “这个字御的主人何在?”皇后看了看四周,发出一声询问。 眠篱迎着贵人们的目光,几步走到了弥炎身旁。 眠篱先道是自己的疏忽,未能将自己的字御看管好,说完此话后,她看向一脸不服气依旧傲娇十足的弥炎:“弥炎,跪下,跟鸾小姐道歉。” 弥炎闻言,一脸匪夷所思地看向眠篱:“你竟也不信我?” 眠篱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你说我到底信不信你?” 弥炎一怔。 他能感应眠篱的意识,对她心中所想了然于胸,经眠篱一点,自是已感应到她内心所想。 她信他,可是却不能说出来。 她也知道是鸾绣音有意为之,真正的目标恐怕不是弥炎而是她。 弥炎静了半晌,开口道:“主人,恕难从命,字御从无跪人类的先例。” 弥炎的态度依然十分坚决。 在场其他贵人们都露出诧异的神情,正一副委屈胆怯模样的鸾绣音神情蓦地一愣。 “放肆!”皇后一声沉喝,厉声道,“什么叫无跪人类的先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出如此狂妄之语!那哀家让你跪,你现在是跪还是不跪?!” 弥炎眼中无一丝惧意,他平静地看向皇后,只吐出两个字:“不跪。” “你……你好大的威风,今天是反了不成!”皇后气得喘气连连,手直指着弥炎。 第191章 不甘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弥炎满脸的不驯,继续道:“皇后娘娘,我的主人虽是个鬼怪,需跪拜你们这些贵人,可我是字御,我虽由主人的意识所化,但我的肉身却是因字而生,所以我与人类并无贵贱之分。” 说到这里,他又强调道:“是所有人类,都与我是平等的。” 这些人类,包括至高无上的一切权贵。 “所以你对玉公子、陛下、皇后娘娘皆可不跪?”寒棠梨一脸惊疑地问道。 弥炎高抬起下巴,一脸傲然:“当然!我们字御可是凌驾于人鬼设立的规则世界之外的存在,不受人类世界里高低贵贱的束缚!”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皇后发出一声冷哼:“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她突然大声道:“来人!” “在!”守在不远处早已注意到这边动向的两名皇家侍卫连忙跑过来。 皇后指着弥炎,气道:“把这个不知好歹,目无尊卑以上犯下的东西给哀家拖出去斩了!” 两名侍卫领命,当即便要朝弥炎动手。 眠篱快一步上前,挡在他身前,朝皇后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息怒,弥炎并非有意冒犯皇后娘娘,只因他是一字御,不懂规矩,故而说话才失了分寸,请皇后娘娘饶恕他的不敬之过。” 恭兮月赶紧也在一旁帮腔,撒着娇直求皇后娘娘不要为难眠篱,眠篱是她的朋友。 让眠篱有些意外的是,言碧馨竟也站出来帮她说话。 经过言碧馨的好言劝阻,加上恭兮月的死缠烂打,皇后的怒火到底是平息了一些,她刚才因气急而犯晕的脑子也重新清晰起来。 她本也不想生事,何况还是为了一个鸾族的小丫头跟襄玉的祭品结怨。 姑且不管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内情,但终归不过是襄族一派内部的事情,她一个皇族之人,能避嫌还是得避嫌,不然多管闲事到时候惹得一身骚,恐会捅出什么想不到的篓子来。 既然众人现在给她搭了个台阶,那她自然是要顺阶而下的。 皇后故作一声冷哼,刚要软下口气来将此事就此带过,却不想一旁的鸾绣音突然又出声道:“字御就能随意顶撞皇后娘娘么?连氏族子弟都要受惩罚,怎么到了一个字御这里,随便找个借口就轻轻松松地推脱干净了。” 寒棠梨不禁有些意外地看向鸾绣音。 看不出来,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一副怯懦模样的鸾绣音,发起狠来竟还是个角色。 而皇后在听完鸾绣音的这句话后,脸色再次难看起来,搞半天,她这是一不小心被人当枪使呢,没想到竟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 看清了这一层,皇后当下对弥炎说道:“行了,看在这么多人为你求情的份上,哀家今晚姑且就不跟你计较了。” 鸾绣音一听就急了,张嘴便要再说,却被皇后堵住了话:“鸾小姐,你身为贵女,需为人宽宏大度,不然若是被人说你被你的家族养成了个小家子气的性子,可就不好了。” 皇后没好气地阴阳怪气了这么一句,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对鸾绣音的不喜。 鸾绣音脸上一讪,心虚地低下头去。 皇后不想再继续纠缠此事,当即让恭兮月搀扶着,快步离去。 但鸾绣音依然不想就此罢休。 眠篱和弥炎也准备离开,鸾绣音叫住两人,目光楚楚道:“那我的这株被踩的葵兰该如何处置?” 眠篱打心底觉得这位鸾小姐甚是得理不饶人。 “不知鸾小姐想如何处置?”眠篱耐着性子问道。 鸾绣音:“这葵兰是我好不容易才得的,不想竟就这般没了,我……” 鸾绣音说着,似是泪就要从眼眶流下来。 “鸾妹妹。”阜水画走到鸾绣音身前,她朝眠篱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才又对鸾绣音道,“既然皇后娘娘都发话了,你就别再为一株葵兰伤心了,大不了改日我陪你进宫一趟,再求一株便是。” 一旁的寒棠梨故作好心地提醒阜水画道:“阜小姐,这株葵兰胤安内一共只有三株,另外两株已经被皇后娘娘赏赐给其他两族的两位夫人了。” “这……”阜水画不由也面露难色。 “非那株葵兰不可吗?”三皇子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侧。 几人连忙对三皇子行礼。 三皇子的视线从眠篱脸上状似无意地快速扫过,然后看向鸾绣音,道:“我皇府之中有一整院子的奇花异草,比起那葵兰更甚之者也有些许,鸾姑娘若不嫌弃,不如改日去我府中寻上一株,权当是我替眠篱姑娘的字御赔给你的,你看如何?” 鸾绣音闻言,愕然地看向三皇子。 一旁的寒棠梨皮笑肉不笑地道:“三殿下素来嗜花草如命,没想到如今为了帮美人解围,竟舍得割爱。” 三皇子摆手:“非也,不过举手之劳,眠篱是我的朋友,她遇到困难,我自当出手相帮。” 眠篱也没想到三皇子竟如此慷慨,愿意舍出他院中花草来帮自己,她面露感激,跟三皇子道谢。 “没事,下次你若又出远门,便继续帮我带回一些奇花异草,填补上来即可。”三皇子笑着回道。 眠篱一笑,爽快地道了声好。 一旁目睹这一切的鸾绣音气得一张脸开始涨红。 不过一个卑贱鬼怪,凭什么胤安所有优秀的男子都对她这般好。 玉公子、三殿下,还有柒公子! 鸾绣音又看向正凑到眠篱跟前,一脸关切地询问她的恭兮月和阜水画,气闷更甚。 都是胤安身份尊贵的贵子贵女,为何一个个都跟她称朋道友,都魔怔了不成? “小女不要,多谢三殿下。”鸾绣音当即拒绝道。 “诶,你……”弥炎想要上前争辩,被眠篱一个眼神制止住。 鸾绣音眼中泄出不甘,寒棠梨看在眼里,她内心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意。 寒棠梨视线缓缓停在了站在眠篱身侧的阜水画身上,她眼光微闪,笑着问阜水画道:“三殿下与眠篱姑娘相识已久,想要帮眠篱姑娘,我倒是能看明白几分,那么阜小姐你呢,你是何时跟眠篱姑娘这般熟识的?” 第192章 你可高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自己都把软柿子送到鸾绣音跟前了,就看她知不知道伸手捏上一捏,震慑下敢帮腔眠篱的这些个贵女了,寒棠梨心暗道。 寒棠梨的问话一出,阜水画面上微微一凝。 在她看来,她与眠篱说不上多熟识,但是之前在宫中假山石林的山洞内,眠篱救她从阜衡之手中逃脱,还按照她当日所承诺的,死死地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她打从心底对眠篱,是十分感激的。 其实那件事发生后的最初几日,她心里很是忐忑,因为她不确定,让一个鬼怪去保守秘密,鬼怪是否真的能做到言而有信。 毕竟,就算是人类之中,不守信者也是大有人在的,何况还是在人类眼中毫无道德礼仪之教化的卑劣生物鬼怪呢。 带着这一份忐忑和疑虑直至现在,她未曾从外界听到丝毫有关自己和阜衡之之间的半点风声。 不但如此,阜衡之反而还因为玉公子被皇上发现他与后宫数名嫔妃私通一事,给了阜衡之重重一击,之后阜衡之更是被砍去了一只手臂,现在的阜衡之,犹如一只被拔去了张牙舞爪的利牙和利爪的凶兽,再也没有像先前那般时常来骚扰自己了。 她甚至有些庆幸那夜眠篱发现了此事,因为从那之后,阜衡之因为招惹眠篱才连番自引祸事上身,她也才能终得一昔安宁。 是以,阜水画笑着看向寒棠梨,答道:“眠篱姑娘曾帮过我,她虽是鬼怪,却是个好鬼怪,并非如……” “阜姐姐难不成是嫌自己的身份还不够低,还要再降身份与鬼怪为伍不成?”心里正憋着一口闷气的鸾绣音突然口不择言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任凭自己的任性肆意外露。 寒棠梨嘴角微弯。 她抛出的这颗软柿子,鸾绣音接下了。 鸾绣音将不悦之气发泄到阜水画身上,心里顿觉一阵快意,郁结而成的气在胸口一瞬间便散去不少。 鸾绣音的话令阜水画顿时面上一白,她有些不知所措。 “鸾小姐,请你说话自重!”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二哥!”阜水画惊喜地看向阜迁。 一身淡灰色锦衣的阜迁几步走到阜水画身旁,他用安抚的眼神看了看阜水画,然后看向鸾绣音:“鸾姑娘,不知我家小妹哪里惹你不快,竟招致你对她生出如此大的恶意?” 鸾绣音面上紧绷,气势到底弱了下去,只听她小声嘀咕道:“两个都是小妾生养的,我何必跟你们争……” 离得近的几人都听到了,当然也包括阜迁和阜水画。 两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阜迁眼中染上一层怒色,他张嘴就要再说,却听耳畔处突然传来仇云若的冷冷的质问声:“小妾生养的怎么了?我也是小妾生的,你待如何?” 仇云若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阜族两兄妹的身旁,惊得阜迁后退侧目。 仇云若朝阜迁歉意一笑,又走近鸾绣音几步,她直视鸾绣音,眼神光明又磊落,俨然在等着鸾绣音给个答案。 软柿子没捏着,来了个硬柿子。 寒棠梨知道大势已去,一抬头,脸色顿时一僵。 只见不知何时,先前走在前面的襄玉一行人,已经折了回来,正朝他们走来。 仇凌霜就在其中,他视线一如既往的透着冰寒之气,直直地落在鸾绣音和仇云若的身上。 鸾绣音被仇凌霜的气势吓得顿时缩了缩身子,头也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又是一副楚楚可怜,胆小怕事的模样。 阜族的两兄妹被她这突然转变的模样气笑了。 跟在襄玉身侧的殷恒方才也听到了仇云若的那句自信满满的“小妾生养的怎么了?我也是小妾生的,你待如何”的话。 他嘴角不由弯起灿烂阳光的一笑,看过来的仇云若刚好捕捉到,不由看得一呆。 两人视线相对,皆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 跟在后面的仇凌霜脸色顿时黑下来,仇云若的笑意在看到仇凌霜锐利扫向她的眼神后,顿时僵在唇边。 就在学子会结束,赏花会开始之前,仇云若就殷恒的诉请信一事跟仇凌霜发生了难得的一次争吵,仇云若气仇凌霜竟私自扣住自己的信件,而仇凌霜则义正言辞地表示多亏他无意间扣下秦霜的信件,不然仇云若不知要给仇氏一族惹出多大的麻烦来。 皇族一派和襄族一派的氏族之间,是从无互结姻亲关系的先例的。 仇云若和殷恒根本不允许在一起。 但仇凌霜明显能看出来,仇云若对殷恒显然也是心存情愫,所以他必须得在这段恋情还在萌芽期间,便将其斩断。 他是决不允许两人走到一起。 为这件事,两人最后不欢而散。 今日的赏花会,从头到尾,仇云若都刻意避开仇凌霜,两兄妹一句话都没说上。 “这里发生了何事?”襄玉走到近前,眼神懒懒地扫过神色各异的几人。 弥炎抱胸于前,很是不耐道:“我说玉公子,能不能烦请您发一通告示,知会下胤安的氏族们,字御是不用对任何氏族行礼的,不然这种麻烦以后层出不穷,着实恼人。” 弥炎语调有些吊儿郎当,还是对襄玉,而襄玉竟也没生气。 看着这一切的寒棠梨几人,当即明白弥炎先前所说并无虚假夸大,他的确是不用行礼的。 “我知道了。” 襄玉竟然应了,还是这般无聊且无礼的要求! 这时不光是寒棠梨和鸾绣音几人,跟着襄玉一起来的众人皆是惊奇地瞪大了双眼。 襄玉突然想到什么,他看向眠篱,突然问她道:“你高兴吗?” 眠篱:“??” “……什么?”眠篱一脸懵逼。 “我答应了你的字御,你可高兴?” 你答应弥炎,我为何要高兴? 而且,为何还要如此郑重地刻意问我? 然而…… “奴自然高兴,多谢公子。”眠篱嘴角弯起了一个看上去十分高兴的笑意。 “弥炎。”襄玉突然唤了一声,弥炎一动也不动,很是傲娇地应道,“何事?” 围观众人再次惊得跌了下巴。 “你来说说,刚才发生了何事?”襄玉又道。 第193章 信手拈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行了,差不多了。”眠篱通过意识将这句话传达给弥炎,弥炎很是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他性格再是不羁,主人的意愿还是不会去违背的。 鸾绣音经过弥炎这么一说,本就薄的脸皮当即就挂不住了,方才还伪装出来的委屈泪意,这时当真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她现在太难看了! 这副当众被人羞辱的样子,还被柒公子看在眼里! 鸾绣音当即双手捂住脸面,不让对面站在众氏族之中的柒梨看到。 而柒梨此刻神情有些复杂。 他眼下是实在有些烦这个鸾绣音了。 先前,他对她主动供血一事的确是感激,但也仅是感激,便再无其他。 他是个嫌麻烦的人,不想跟一个贵女纠缠不休,让人抓住把柄,破坏了他的前程大计。 但这个鸾绣音,摆明了就是一副想借给他供过血一事接近自己的模样。 她使出的这种手腕,他已在无数想要亲近他的人类女子或女鬼怪的身上,见过太多。 若不是那夜自己太过虚弱,他是绝不会掉以轻心,如此轻率地就踏入陷阱内。 所以当看到鸾绣音开始抽泣时,柒梨内心毫无半点波动,他缓缓地低下头,只想远远地躲开。 “你还有脸哭,还不快闭嘴!”鸾凤安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朝鸾绣音一声沉喝。 他平日里瞧着随和,但此时却彰显出严父的一面。 鸾绣音一看就有些惧怕鸾凤安,她吓得下一刻便收了声,身子朝生母陈氏身后躲。 “好了,老爷,要教训孩子,回家再教训也不迟。”陈母劝道。 鸾凤安气急:“就是你,成日宠着她,看她都被宠成什么样子了。” 陈母笑笑,拿出帕子转身替鸾绣音擦拭眼泪,还低声安慰她。 鸾凤安看着这一幕,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旁沉默的鸾昶也微微皱起眉头。 鸾凤安这才想起襄玉还在,他连忙走到襄玉跟前,躬身歉疚道:“公子,小女平时里一贯乖巧,也不知今日为何会突然做出这等错事,是在下教女无方,请公子随便惩罚她,在下绝不阻拦!” 襄玉看了眼鼻子都哭红了的鸾绣音,淡淡道:“鸾公子你也说了,鸾小姐平日里极为守礼乖巧,她既如此执着于一株葵兰,许是并非无理取闹。” 十分会看眼色的一名随行内侍一听,连忙上前,当即将那葵兰的来历说了个清楚。 “一年只开三朵。”襄玉听完后,缓缓重复内侍刚才说的话,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公子,您不用理会她,她就是小孩子脾气,明日就忘了。”鸾凤安在一旁连忙道。 襄玉并未回答鸾凤安,他抬眼朝溪流对岸处那株十分显眼的篱花树看去,眸光一闪,看向眠篱,命令道:“你去让那株篱花树自然地开花。” 眠篱愕然。 开花还好说,可自然地开花…… 她又不是擅长养花的鬼怪,根本不可能做到。 然而…… 下一刻,眠篱已闪身到了篱花树前。 高大的树身,主树干粗到够五六个成人拉手环抱成圈,树枝参差交叉生长,丝毫看不出衰败的迹象。 可唯独没有花朵,显得很是寂寥。 公子既然让她来使篱花树开花,定是认为她有此能力。 兴许是为了历练她提升鬼气呢。 “月篱的记忆。”狸奴的声音骤然在她耳畔响起,他用了密语传音。 眠篱神色一怔。 狸奴鬼侍是在提醒她用月篱的记忆来让篱花树开花。 原来如此…… 她当即双眼缓缓阖上,凝神静气,开始在脑海中尝试进入被暂时埋藏起来的记忆深处。 “弥炎,闻灵,帮我!”眠篱在意识里唤道。 “是,主人!”她迅速收到了他们传来的回应声。 主仆三人齐齐努力,开始不断探寻着未知的过去…… 对岸等了有一阵的氏族们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快过一盏茶的功夫了,为何只见眠篱站在树下,却无半点动作。 而襄玉此刻却面色沉静,脸上无丝毫的浮躁之气,他的一双墨眸只紧紧地盯着前方篱花树下的那抹红色身影。 若她能成功的话…… 就在这时,襄玉眼神蓦地一亮。 上一刻还微有怨言的氏族们此刻皆已变了脸色,齐齐发出一声似是看到奇景般的惊呼。 那的确是一场视觉盛景。 篱花树下,漫天飘飞的无数朵在月色下发着莹莹白光的篱花,正如有生命的精灵般,自眠篱旋身而舞的纤长手指间被逐一吐出,然后自动飘飞到篱花树的各处枝干上,缓缓停歇下来。 然后它们与树干相融相生,直至为一体,亦如花朵自然生长。 “信手拈花红裳舞,天地绝色自然成!” 珞元之收起手中的桃花扇,对眼前美景无不感叹地道。 众人这才纷纷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过片刻,一株花簇茂密的篱花树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天啊!竟然是篱花树!六百多年都未曾开过花的篱花树!”已经有贵子激动地高呼起来。 所有人都露出一副不可思议又惊喜不已的表情。 襄玉眼中也流露出淡淡的欣喜。 “等等!”冰寒如冷铁的声音蓦地响起,打破刚腾起的雀跃激动的气氛。 人群中走出一人,仇凌霜。 “不知玉公子可允许下官前往一探?”仇凌霜朝襄玉躬身问道。 襄玉不答。 仇凌霜便又道:“下官想一辨那篱花到底是幻术所化,还是只是法术短暂支撑而成。” 他的两种可能,皆固执地带着“眠篱是不可能让篱花树自然开花”的偏见。 襄玉看了看仇凌霜冰雕般的表情,懒懒一笑:“那你就去辨一辨吧。” 仇凌霜揖手道谢,一闪身便到了对岸的篱花树下。 而同时,眠篱已抽身回来。 她一身红衣和长发上,还停落着数片篱花花瓣,周身沾染了好闻的篱花独有的清淡香气,她刚走到众人跟前,一股清香便扑鼻而来。 珞元之不由地深吸一口气,由衷赞道:“眠篱姑娘,你身上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其他更暧昧的意思,但要真去细剖,却又剖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尽管如此,襄玉还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公子,奴做到了。”眠篱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激动。 襄玉透过她的双眼,捕捉到里面生出的一丝彷徨。 刚才在意识里,她看到了什么? 第194章 红眼厉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转瞬间,一道白光闪入,仇凌霜也回来了。 他一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丹凤眼,带着审视,直直地盯着眠篱。 “是花期催动而自然生出的篱花,……确是真花。”仇凌霜下了结论。 然后,他用只有眠篱才能听到的声音,又道:“我会证明你就是月篱的!” 仇凌霜的口气尤为坚定。 他已经认定眠篱就是月篱! 其实不光仇凌霜,现在在场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对眠篱的身份越发生出猜疑。 毕竟襄府内那一株唯一常年盛放不败的篱花树,正是生长在月篱昔日所住之处。 如此巧合,又怎能不生疑? 不远处的石壁后,苏谦的脸缓缓露出来,他视线从眠篱的身上,移到对岸的篱花树,然后又从篱花树移回来,停在眠篱身上。 他的眸色深转,里面翻滚着浓浓的恨意。 “眠篱,你太厉害了,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原本已随皇后离去的恭兮月不知从何处突然窜了出来,满脸惊奇地问道。 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挖掘出一些埋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 那段记忆告诉她,六百多年前,整个胤安内所有篱花的花期被锁入了她的体内,所以这六百多年来,胤安城的篱花树才会再无花开之日。 而将篱花花期锁入她体内之人,正是赋雪。 如仇凌霜所言,是花期催动而自然生出的篱花。 “眠篱姑娘,请随我来!”一个低沉陌生的妇人声音突然在眠篱身侧响起。 眠篱愕然地看过去,竟是殷族族长夫人敏氏。 敏氏此刻看着面色有些焦急,一副急匆匆的神情。 正在眠篱纳闷之时,一旁的襄玉已扭过头来,他看了一眼敏氏,眉头微蹙,然后对眠篱道:“跟敏夫人走。” 眠篱来不及多想,按照襄玉所言,老老实实地跟在敏氏身后迅速离开人群。 敏氏走得很急,眠篱刚试图唤住她,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眠篱神色蓦地一凝,飞快扭头看向右侧的一条漆黑小径。 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 “来不及了!”走在前面的敏氏神色大变。 漆黑之中,一头散发着狂躁嗜血的鬼气的鬼怪猛地冲出,直朝两人奔来。 眠篱当即用法光一把推远正打算走近她的敏氏。 这只鬼怪外形酷似上古鬼怪,但鬼气却明显不如上古鬼怪浓郁。 绿长毛,红鬼眼,身形高大,四肢健硕,指甲长且锋利,嘴角两处还长着一对尖长的青白獠牙。 鬼怪双眸中的赤红灼眼,在完全逼近眠篱的一瞬间,眠篱化作一道血红光束,闪身到几丈地外。 氏族们顿时陷入一阵惊慌中,在鬼侍和侍卫的保护下纷纷退至一旁。 有一名氏族子弟突然站出来,朝那鬼怪一声厉喝:“孽畜!还不退下!” 那鬼怪一对红通通的眼珠子咕噜一转,瞄在那氏族子弟身上,下一刻,它突然发出一声仰天长啸,撼天动地,周遭一切顿时呈狂风起砂石飞之状。 那氏族子弟顺着风力被吹飞到老远的位置。 眠篱面上一惊,这鬼怪竟然不怕人! “这头厉鬼可是上阶,那氏族子弟的人气根本压制不住它,当然,它看上去的确也不怎么怕人。”弥炎闪身已到眠篱跟前。 眠篱以血又召唤出闻灵。 “主人今日怎么舍得叫我出来了,平日里你总偏爱弥炎多些。”闻灵捻着帕子,以一副好不委屈的模样现身。 眠篱眼下没心思跟闻灵扯闲话,她神情严肃地看着那鬼怪的方向,果断道:“我不是那鬼怪的对手,闻灵,你跟弥炎辅助我!” “你还真是会找麻烦啊。”弥炎嘴上虽然在抱怨,但还是迅速抽出了背后的银色小砍斧,他眼神死死地盯着那鬼怪,又道,“这东西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眠篱定睛一看,果然见那鬼怪双眼迸发着一阵强烈的凶光,视线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来了!” 红眼厉鬼突然朝眠篱冲来。 眠篱话音刚落,闻灵已甩出一组十根的箭矢,箭矢行进到途中,箭头处突然窜起一阵火光。 普通手箭瞬间便变化成了火箭,直射向对方。 眠篱诧异地看向闻灵:“你何时手箭术如此厉害了?” 闻灵笑道:“还不是仰仗主人您。” “不妙!”一侧的弥炎面眸光一沉。 只见前方那红眼厉鬼口出倾吐出一丈黑色法光,直接将闻灵的十根火箭矢尽数折断。 “那火箭矢上可是附着有法力,它怎会在一瞬间就……”闻灵收起笑意,蹙眉不解道。 此时红眼厉鬼已至跟前,眠篱三人腾空后退,同时弥炎在半空用砍斧对其一划,顷刻间带起一阵飓风朝其直袭而去。 弥炎发力一声大叫,对着红眼厉鬼的方向再一斧头砍下,又是另一股飞速靠近厉鬼的交加雷电。 飓风和雷电在击中红眼厉鬼的瞬间,混合成一团,严实地将其围困其中。 在场的所有人一时之间便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阵嗷嗷惨叫声不断传出。 依旧还停在半空的三人看着这一幕,皆是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三人表情皆又是一肃。 飓风雷电已散去,除了皮毛处有血污和一些小伤外,红眼厉鬼看上去并无大恙。 “看来你新进阶的飓风斧和雷电斧也不过如此嘛,跟我的火箭齐发不过半斤八两。”闻灵不忘在一旁泼冷水。 “不愧是上阶厉鬼,果然不一般。”眠篱看着红眼厉鬼眼中的猩红,又对弥炎和闻灵道,“我来试试,你们从旁协助。” 说完三人便飞身落地,抵近红眼厉鬼跟前。 “你就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那只鬼怪?”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人,红眼厉鬼竟然开口了,声音粗犷,野性十足。 眠篱眼色深沉地望着他:“何人派你前来杀我?” 红眼厉鬼顿了顿,突然发出哈哈大笑声,它口中的浊气喷洒到眠篱的脸上,眠篱眼神剧烈一震。 “你竟然吃了这么多的人!” 第195章 再欲吃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红眼厉鬼的口气污浊之中充斥着许多种不同人类的鲜血气息。 红眼厉鬼收住笑:“我生来即为野生上古厉鬼,何故受人类驱使?” “哦?”眠篱根本不信,“这里虽是山林,可却还在胤安之内,若不是已归附人类,慑鬼院怎会允许你出现在此处?” 红眼厉鬼狰狞面部露出冷笑。 眠篱接着又道:“还有,你可不要自称什么上古厉鬼,不过是个外形雷同的冒牌货而已!” “冒牌货”三字一出,红眼厉鬼眼中的杀戮和血腥顿时倾泻而出,它想也不想,庞大的身躯直接飞扑向眠篱三人。 眠篱瞬间显出赤红眼眸和青白獠牙,右手化出一把寒铁之匕,与弥炎和闻灵迎身而上,与那厉鬼纠缠在一处, 氏族们都亲眼看到眠篱的厉鬼化,上一刻还是个纯艳相交的绝色美人,下一刻就成了个长有獠牙血眼的狰狞鬼怪。 珞元之不由遗憾道:“看来这人鬼间的绝色之容,也并非毫无瑕疵,此真乃一憾事也!” 众氏族纷纷点头应是。 “公子,那红眼厉鬼可是上阶,会不会有危险?”狸奴俯身,低声问襄玉。 襄玉精致的脸上,眉头微微一蹙。 显然这一次,他也有几分担心。 “无事。”看着在半空斗得难分难舍的两团飞快晃动的身影,襄玉终是回了这两个字。 “小心!”人群中的殷恒和仇凌霜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沉喝,提醒众氏族。 只见上空缠斗的位置,一团火红身影正以飞快地速度朝氏族们所聚集的方向砸过来。 仇凌霜飞身上前,刚要放出一道结界,却被殷恒阻止:“仇公子不可!” 若是仇凌霜此刻以结界隔开氏族们和急速坠落的眠篱,眠篱很可能会在落到结界表层后,立即被反弹推送回那红眼厉鬼的身边。 仇凌霜一对丹凤眼中寒光逼人,几乎要把殷恒冻住,他伸手便要布置结界,殷恒见此只得出手阻止。 在仇凌霜和殷恒为结界布置出招之际,眠篱的身子已直直地坠落下来,被见隼用法力护住。 所有氏族也及时撤走,挪动到另一个位子上。 眠篱躺在地上,一脸痛苦地捂住胸口,跟着便呛出一口鲜血,恭兮月、阜水画和言碧馨连忙上前扶住眠篱。 又有两道身影跟着坠落下来,是弥炎和闻灵。 主仆三人皆受了重伤。 前方处,仇凌霜还在跟殷恒较量法力。 仇云若气急,直接冲到两人跟前,不顾自身是否会被法光所伤,大声道:“行了!大哥!殷二公子!” 两个男人这才消停下来。 红眼厉鬼闪身稳稳落在地上,鄙视道:“始祖厉鬼之血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受死吧!” 眠篱强忍着疼痛,飞快闪身挡在几名扶住她的贵女身前,正要施法,却见荀族的玉氏所站的位置刚巧在红眼厉鬼冲过来的必经之道上。 “荀夫人小心!”眠篱瞬移到玉氏跟前,将她一把推开,而此时红眼厉鬼已抵近到能感知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真是愚不可及,竟然救人类,去死吧!” 红眼厉鬼说完手中便凝结出一丈黑色法光,直插向眠篱的心脏位置。 就在法光即将划破眠篱的红衣没入内里之时,殷恒飞身而来,右手扶住眠篱的腰,一闪身便消失不见。 红眼厉鬼扑了个空,气恼地扭头四下查看。 “吃了这么多人,难怪不怕人类。”殷恒将眠篱放下,走到红眼厉鬼对面站定。 “我来会会你。”殷恒亮出乌木剑,冷冷地看向对面已有些狂躁的红眼厉鬼。 “隐士者!”红眼厉鬼眼中方才的自大狂妄已褪去,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惧意。 就算不畏惧人类的人气,却也畏惧具有斩杀鬼怪能力的慑鬼师。 还是慑鬼术修炼最高阶者! 红眼厉鬼猩红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算计,它的视线飘向一旁观战的氏族。 若要战胜隐士者,只要再吃几个贵气强大的氏族就足够了。 红眼厉鬼的目光飞快从殷恒、仇凌霜和周围的若干慑鬼师身上掠过。 显然,要在此处掳几个人几乎不可能。 不过……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红眼厉鬼的视线缓缓停在正趴在言文阙怀中,熟睡的言文宁身上。 若是能吃上一个身份尊贵的人类幼童,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幼童人气精炼纯粹,比起吃几个成年氏族,要更事半功倍。 红眼厉鬼收回目光,忌惮地看了眼对面正一瞬不瞬紧盯着他的殷恒,他脚下步子退后几步,道:“我打不过你,无意与你一战。” 殷恒以为它好歹要挣扎一二,却不想竟还没开打就投降了。 “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殷恒质问道。 红眼厉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装出一副极其畏惧的模样,他颤抖着身子,哀求道:“贵人饶命,奴不敢说,说了可就要……” 说到这里,红眼厉鬼突然顿住。 几乎是一瞬间,在殷恒和在场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化作黑光一跃至上空,避开围在外面的慑鬼师,然后直直落下,袭向言文阙怀中的言文宁。 言文阙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怀中却突然一空。 言文宁已被黑光卷走。 “阿宁!”言文阙焦急地一声大叫,不管不顾地猛地一跳,伸手刚好抓住言文宁的一只脚。 言文阙面上一喜,伸手就去拉拽言文宁。 那黑光注意到言文阙的动作,立马分离出一束黑色光刃并射向他。 眼看黑色光刃即将刺穿言文阙的双眼,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拽,惊险地避开了那道光刃。 受力不稳的言文阙当即摔倒在地,连带着也将救他的人整个扑倒在地上。 言文阙双手撑着身子,想要起来,一抬头,却对上珞元之那张近在咫尺放大的脸。 一声孩童的哭声蓦地响起。 言文宁醒了。 “娘,爹,大哥,大姐,姐夫,阿宁怕,救阿宁,呜呜呜~”言文宁开始挣扎着哭嚎起来。 第196章 襄玉的驭鬼之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黑光变回红眼鬼怪的模样,他将言文宁如同拎小鸡仔般拎至半空,一脸十分享受地听着言文宁的哭声和求救声。 殷恒和仇凌霜以及在场的其他慑鬼师皆是不敢上前,因为一旦上前,言文宁便会立刻丧生于红眼厉鬼的手中。 “隐士者,哈哈,等我吞下这个稚童,便立刻送你入冥地。” 红眼厉鬼说完,便将双手双脚拼命挣扎扑腾的言文宁拎得更高,然后将他缓缓送入口中。 一阵悠远的琴声突然响起,如同混沌之中乍开的一抹清涟。 红眼厉鬼手上的动作一顿,迷惑地朝着琴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人群开外的一处高地石阶之上,一身白玉色锦衣的襄玉正盘腿而坐,神色安宁且沉静地弹奏着放置于他双腿之间的古琴。 琴音悠远,随着夏风缓缓越过隔墙的花草园石壁,飘入山林之中。 如同召唤神魂般,透着庄重和无法拒绝的邀请之意。 赤狐灵羊飞跳,百鸟啼鸣,夏蝉四起,鬼气渐近。 眨眼间,数十名厉鬼飞身而来,恭敬叩拜于下方的空地之上。 琴声依然在继续。 越来越多的鬼怪应召而来。 很快,一方平地已匍匐满了数不清的野生鬼怪。 它们身上有的散发着浓郁的厉鬼气息,有的散发着普通的鬼怪气息,都带着虔诚而充满尊崇的目光,叩拜在高处那个白玉色的孤影之下。 红眼厉鬼如魔怔了般,也被琴声牵引着缓缓朝襄玉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让红眼厉鬼通过。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琴声里的安抚之意,还在红眼厉鬼手中的言文宁已逐渐停止了哭泣,眼泪鼻涕挂在他软糯可爱的小脸上,观者不由地都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言族人想要去救回言文宁,被殷恒阻止。 现下既有公子亲自出马,那言小公子定会安全无恙了。 眠篱此刻异常激动。 她怎么也没想到,公子竟要在此处使用他的贵气来驱使万鬼。 这便是驭鬼之术! 还不断有藏匿稽壑山各处的鬼怪赶来,到最后,整片空地密密麻麻地已叩倒了一片。 看着这震撼一幕的氏族们,眼中都带上了深深的敬畏和激动之色。 尤其是襄族一派的氏族们,表情皆是与有荣焉。 而皇族一派中的各位氏族,内心却无不透着心惊胆战的深深忌惮。 其中的盛水羽却尤其兴奋,身体里的弑杀因子在不住地跳动。 而站在他旁边的盛无郁,眼色沉着中透着一抹奇异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如神祇般的那道白玉色的身影。 “不愧是玉公子,果然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盛水羽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盛无郁嘴角微勾,暗哑的声音似呢喃般应道:“不错。” 琴音在此时突然止住。 紧接着一道绿光在襄玉身侧闪过,狸奴现身,用手中的白玉羊角灯在他和襄玉周围罩起一道屏障。 已走到众多鬼怪跟前来的红眼厉鬼脚下步子突然停下,它那双因琴音而变得木讷的猩红双眼在一瞬间恢复神光。 一个激灵,红眼厉鬼醒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眠篱化成的一道血光飞快地窜至它跟前,一把抢夺过它手中的言文宁。 眠篱闪身刚要撤退,却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力量,将自己朝红眼厉鬼的方向狠推了一把。 眠篱心下一惊。 红眼厉鬼被惊动,伸手便要将眠篱和言文宁齐齐抓住。 闪烁着绿色法光的一只箭矢突然破空射来,是见隼。 红眼厉鬼的手下意识地一撤躲,眠篱趁机抱起言文宁闪身逃离。 “言小公子莫怕!”眠篱边安抚言文宁边将他送回到言文阙身边。 正心急如焚的言文阙见幼弟成功被救回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之下,早已失去了平日里的生硬古板,他尤为感激地对眠篱道了声谢。 眠篱谦虚地摆摆手,刚转过身,目光突变犀利,直射向左侧方向。 方才背后那道恶意十足的推力,正是从这个方向发出。 然后,眠篱瞄准了一人。 苏谦。 他脸上还带着未来得及敛去的因未能得逞而生出的懊恼之色。 数次针对,皆是招招不留余地。 如此恨我,到底与我有何怨仇? 就算是帮阜族,也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吧? 眠篱一双鹿眸中,燃灼起深深的疑惑。 苏谦此时也看向眠篱,他并未打算掩盖自己对眠篱的敌意,以及方才行事他是主谋者这一事实。 尤其的肆无忌惮。 眠篱眼神一黯,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襄玉所在的方向。 只见襄玉此时正将古琴递到狸奴手中,缓缓站起身来。 “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事需要诸位帮我达成。”虽是面对众鬼,但襄玉说话还算客气。 “皆听从玉公子吩咐!”众鬼齐声大呼,气势十足。 襄玉抬头,看向对面远处正呆傻站立、望着这宏壮一幕的红眼厉鬼。 “就如我那祭品所言,你不过区区一冒牌货,实是不值得我如此兴师动众。”在狸奴法力相助下,襄玉清冷的声音徐徐传至在场每个人、鬼的耳边。 “不过,作杀鸡儆猴之用,你倒也死得有些价值。”襄玉说完这句话后,便抬起手来,然后两根手指朝前方轻轻一点。 原本臣服于地的鬼怪们立马动了起来,它们纷纷起身,朝身后独身一人的红眼厉鬼看去。 红眼厉鬼都还来不及恐惧,鬼怪们已朝它扑去,将其身体拽拉、撕碎,眨眼间便尽数将其蚕食掉。 氏族们纷纷撇开头去,不忍直视。 “杀鸡儆猴?” 人群之中,寒韬望着黑压压的一大片扎堆在蚕食队伍之中,露出凶残血腥面目的鬼怪们,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最后,鬼怪们离去时,红眼厉鬼被分食得一丁点的血腥气都未残留,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更是寻不到分毫红眼厉鬼的血肉痕迹。 盛水羽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在回过神来意识到红眼厉鬼已死的时候,他脸上因血腥而带起的兴奋之色迅速褪去。 一层阴鸷迅速浮上他阴冷如蛇瞳般的深眸。 这是襄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他强大的人气,这些只在传闻里出现的画面,就在今夜,这般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了。 亲眼目睹的事实总是比传言更具有威慑力。 近来皇族一派越来越不安分,小动作不断,真当他襄族一派是软弱可欺么? 杀鸡儆猴,儆的却又不光是皇族派系,还有襄族内部渐生反意、蠢蠢欲动、欲行暗度陈仓之事的一些氏族。 襄玉视线淡淡地飘向寒韬所在的位置。 寒韬面上一紧。 “寒族长。”襄玉突然唤道。 第197章 认输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寒韬眼中一道暗光闪过,他缓缓从个人群中走出来,朝襄玉躬身行礼,恭敬道:“下官在,公子有何吩咐?” 襄玉看向寒韬:“稽壑山几十年来都无鬼怪生事,今日却出了岔子,这花草园内守卫森严,那厉鬼是如何进来的,而且还是头惯吃人肉的厉鬼,寒族长,不如你来替我审审,如何?” “既是公子所托,下官定不辱使命!” 寒韬是正二品的领军府将军,掌禁卫宫掖,苏水别院乃是皇家别院,让寒韬来出处理此事,倒也合乎情理。 寒韬当即唤来侍卫,让他们守在花草园各大小出入口处,不准放过任何一个人或鬼出去。 随后他又调来另一批侍卫,去探查红眼厉鬼在花草园内停留和经过之地留下的线索。 虚惊过后,氏族们重新坐回位子上,内侍宫婢上茶焚香,给众贵人压惊,静静地等待侍卫来禀。 很快,几名探查线索的侍卫回来了,将查到的线索一一呈上。 线索清晰且多,丝毫没有被人刻意遮掩的迹象。 一切的源头皆指向盛水羽所在的静怀居。 侦破此事出人意料的格外容易,寒韬走到襄玉跟前,躬身道:“公子,已查明那上阶厉鬼乃盛三公子养在盛府之中的门生鬼,此次学子会随盛三公子一同进住于苏水别院的静怀居内,静怀居内发现有大量被切割以冰块冻存的活人肉块,那厉鬼应是长期被盛三公子以人肉喂养才会不惧人类的。” 寒韬所说,证实了眠篱等人先前的猜度。 被点名的盛水羽没有站出来,走出来的人,却是盛无郁。 盛无郁脚步依旧虚浮,面容枯槁透着淫秽之气,中午他才刚在房中弄死了一名言族贵子,引起轩然大波,现在又不知要出什么风头。 襄玉眼神一冷,一声沉唤:“殷恒。” 殷恒一闪即现:“公子。” 襄玉突然一伸手,将殷恒悬在腰际的乌木剑一把抽出,然后执剑走到盛无郁跟前,剑尖抵在盛无郁的脖颈上。 一阵惊吓声在周围响起。 “我就算现在杀了你,想来你的父亲和族人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襄玉清冷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杀意。 盛无郁想要强装镇定,但他发现自己就算心性再强大,伪装得再厉害,在襄玉强大的贵气面前,根本就无法做到。 他的睫毛忍不住连连打颤,回道:“您是玉公子,您想做的事,谁敢阻拦。” 襄玉握剑的手微动,盛无郁眼睑剧烈一抽,脸上闪过浓浓惧意。 他连忙又道:“玉公子!赌约期还未到,您难道忘记了?” 襄玉微动的手顿了顿,下一刻,他收了手。 握乌木剑的手顺势垂下来,放于一侧。 “你已经输了。”襄玉对盛无郁道,同时将乌木剑还给了殷恒。 今夜子时一过,赌期便已失效。 盛无郁苦笑:“是,下官心服口服。” 红眼厉鬼是他让盛水羽放出去的,这是一棋险招,也算是他跟襄玉赌约的最后一个回合。 他又输了。 恭兮月站出来,很不满地道:“玉公子,难道您就这么算了,盛三公子放出那吃人鬼怪来作乱,可是差点把言小公子和眠篱都给吃了,这笔账怎么算?” “玉公子都没说什么,你一个恭族的大小姐,在这里逞什么能?”盛水羽冷不丁地刺了恭兮月一句。 “恭族的小姐怎么了?你们做了错事,说都不让人说了?”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长相中庸平淡的少年踩着月色和数盏悬空灯盏发出的微光,缓步朝他们走来。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恭兮月欣喜地一声呼喊,整个人已飞奔到那少年跟前,扑倒在他的怀里。 恭允笑着望向怀中的恭兮月,眼神宠溺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髻,柔声道:“这段时日我不在,你可是又四处胡闹了?” 恭兮月从恭允怀中退出,站直身子,心虚地嘿嘿一笑。 两兄妹一起走回到襄玉跟前。 恭允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对襄玉行叩拜大礼:“在下恭允,参见公子。” 襄玉抬手,示意恭允起身。 恭允直起身来,笑着对襄玉道:“在下离开胤安这些时日,沿途不论人类或是鬼怪,都在说玉公子自从收了一个祭品,性情便有所变化,我原本是不信的,不过方才见过一遭,便改了主意。” 虽是乍听上去像是在阴阳怪气地暗讽襄玉为了一个鬼怪祭品大开杀戒,但他态度彬彬有礼,言谈举止又实属平常,眼神也清明坦荡得无一丝杂念。 无形中给人一种“他不会是那种故意暗讽他人的人”的印象。 或者说,他从相貌到举止,皆是平淡无奇,但就是这处处的平淡无奇,杂糅在一起,在他身上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气质,让人能毫无理由地信任、信服,亦或放心他。 襄玉此前与恭允打过交道,自是知道他话语坦荡,的确没有其他意思。 许是因恭族数百年来一直坚持的中立态度,且无族中子弟入朝堂,是以襄玉难得耐心地与他简单寒暄了一番。 此次恭允是独身一人回胤安,这几个月他一直与原恭族族长、现已孑然一身常年云游四海的恭墨裘四处采风赏景,优哉游哉了好一阵。 原本他是要在外面再多呆上一阵的,但当收到传信族人发来的一条密信后,他才有了提前返回的打算。 恭允转身看向一侧的盛无郁,与其互相见礼后,恭允率先道:“数月前,在下听闻小妹在去往晋谷的路上不小心用错法宝,误杀了盛大人您府中的数名慑鬼师,深感不安,今日特地前来,代恭族向盛大人您赔罪。” 误伤? 那可不是误伤,恭小姐一颗法宝扔下去,可是直接灭了一整支慑鬼师队伍,其中还有一名入了隐修阶的慑鬼师高手。 也不知这恭族公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真的记错了。 盛无郁似笑非笑地看着恭允,并不搭腔。 第198章 恭允的警告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恭允自跟盛无郁说话起,便正眼都未曾瞧他一眼,恭允如同自说自话般,看了眼站在一旁一脸喜滋滋天真模样的恭兮月,继续对盛无郁道:“我的这个小妹性情顽劣,她自小便娇生惯养地长大,加之我们平日里太纵容宠溺她,才让她闯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祸事,盛大人若不嫌弃,改日我愿奉送几名慑鬼师到盛府以作补偿。” 恭允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抬眼朝盛无郁看去。 盛无郁在眠篱一行人营救失踪舞姬途中派慑鬼师前往阻挠,这件事已经挑到了明面上,氏族们皆已知晓,所以恭允也未遮遮掩掩,直接当场就说了出来。 盛无郁收敛表情,淡淡回道:“恭公子客气了,不过区区几个慑鬼师,不足挂齿,倒是恭小姐,以后最好莫要一个人随便到处跑,若是哪天一不小心,出了点什么事,最后恐怕还得连累别人。” 恭允笑笑:“盛大人说得极是,在下此次回胤安,正有此打算。”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小妹如今这个性情,也是实属无奈,谁让她深得大伯父的喜欢呢,从她出生那天起,但凡有人对她有丝毫怠慢,或者不小心动了她一根手指头或是碰了她一根头发,大伯父总会重重处置那不长眼之人!” “虽然我恭氏一族大多数族人常年不在胤安,但并不代表我恭族无人,任谁都可以欺我族嫡女,你说对吗,盛大人?” 恭允口中的大伯父就是恭墨裘,他不仅在恭族里德高望重,极受族人敬仰,且在民间,也声望极高,仅次于襄玉,因此就是皇帝和襄玉遇上了他,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恭允话语里夹枪带棒,明显针对盛无郁和他身后的盛府,明暗间警告他上次他们在杀眠篱等人的时候,打算连着恭兮月也一起干掉的事情恭族已经知晓了。 既敢当着众氏族的面搬出恭墨裘的名号来威慑他,多半也是得了恭墨裘的授意。 刚才还说他平淡无奇呢,没想到却是个嘴里会使软刀子的。 眠篱看着这一幕,不由暗道。 盛无郁面色阴沉,眼神透着股邪气地盯着恭允。 恭允与其对视,神色依旧寻常平淡,无半分怯意。 两人对视片刻,伴随着盛无郁一声低沉的笑,他循循道:“恭公子说的极是。” 眠篱看着这一幕,想到盛无郁和盛水羽两兄弟是有多令人讨厌,连一贯中立的氏族恭族都能惹怒。 她不禁对两人暗生鄙夷。 赏花会到此时,差不多已尽兴了。 有襄玉首次展示驭鬼之术在前,又有眠篱信手拈篱花在后,众人饕餮而归,实是满足。 那株在子时待开的夜明花,跟以上诸事相比,顿时显得不够看了,已被众人抛诸脑后。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回胤安,氏族们身子已有些疲乏,便纷纷缓步朝出口方向行去,结束这一场赏花会。 言文阙抱着言文宁,跟盛明朗和言碧馨同行。 经历了刚才的惊吓,言文宁此时安静地靠在言文阙的怀抱里,阖眼又睡过去了,一张软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恬静。 言文阙和紧挨着他的盛明朗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走在盛明朗身侧的言碧馨无意间瞅到了言文阙左边耳垂上似有一团黑,因光线较暗,她看得不甚清楚。 “敦离,你的耳垂怎么回事?”言碧馨关切地问道。 言文阙脸上原本还带着的笑意瞬间凉下去。 身侧这时经过几人,言文阙一回头,就见走在前面的是盛无郁和盛水羽两兄弟,后面几步以外的是珞元之。 盛无郁眼神飞快地扫过言文阙的左耳耳垂位置,在与言文阙擦身而过时,只用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去掉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了,言大公子?” 言文阙脸上瞬间阴沉一片,他眼中迸射出无尽的恨意,带着十足的反感和恶心,只对盛无郁低声道:“滚!” 盛无郁嘴角一勾,得意地笑了笑,与言文阙擦身而过。 紧跟着上来的珞元之和言文阙暴怒且烦躁的眼神对上,他也不由地看向言文阙左耳耳垂处,在微弱光影上,隐见有一团十分明显的肿胀,肿胀之上因为破了皮,还渗出几丝血迹。 珞元之面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欲言又止之下,终是什么都没说,他移开视线,快步走开。 言文阙自在那处花草园内被盛无郁非礼后,便回到院内,用了十几盆水反复清洗搓揉耳垂,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的皮,直到他觉得那处的污脏印记已经被完全清洗去除后,他才终于停下手。 言文阙今夜本是不打算出来的,但是因为要照顾幼弟言文宁,他才强撑着前来参加这赏花会。 一旁的言碧馨从几人的神态看出不对劲来,但言文阙不想回答,她也不便强问,只得沉默。 人潮不断朝一个方向缓缓涌去。 狸奴和眠篱也随着襄玉离开。 眠篱心里想着红眼厉鬼的事,她问狸奴:“鬼怪是不是只要吃足够多的人肉就能变得不怕人?” 狸奴摇头,回道:“自然不是,若是如此,为何还有鬼怪觊觎你的始祖之血,人类又如何能安心地奴役鬼怪呢?” “那为何方才那红眼厉鬼可以不怕人?”眠篱不解道。 “它在出现之前,被临时喂食了大量人肉,不怕人的属性只能支撑一阵子,之后便又会畏惧人类,不然的话,公子的琴音也不可能会驱使得了他。” 狸奴说得不错,当时公子的琴音确实能驱使那红眼厉鬼,而琴音驱使之力的来源,正是公子人气中的畏惧之力。 想通了这一层,眠篱了然一笑。 “眠篱姑娘。”玉氏轻唤了一声,她和荀广彦穿过人群,朝眠篱走来。 狸奴看了走近的两人一眼,朝他们行一躬身之礼,便避嫌地退开并回到襄玉身侧,继续朝前行去。 眠篱留下来,听玉氏跟她道谢,感谢眠篱方才将她及时推开,才没被红眼鬼怪撞伤。 “不过举手之劳,荀夫人不必放在心上,若真要感谢,奴才要感谢荀夫人此前一直给奴做的生拌小黄鱼呢。”’ 玉氏听后一怔,随即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 “这下扯平了,都是举手之劳。”眠篱打趣道。 两人相视而笑,虽只是第二次交谈,彼此却觉得像已认识许久般,相处得尤其轻松熟稔。 一旁的荀广彦被两人感染到,一张娃娃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眠篱不经意朝他看去,荀广彦嘴角的笑意顿时一僵,他很是别扭地扭开头去,耳朵迅速地红成了一圈。 “你这小子。”玉氏无奈地看着自家儿子明明想跟对方示好,却又拉不下面子的模样,哭笑不得。 “多谢……你救我母亲。”荀广彦飞快地吐出几个字,细若蚊声。 “那奴也多谢荀小公子此前的数次相帮。”眠篱还记得之前在宫中时,荀广彦的出言袒护。 荀广彦面上一怔,随即露出少年羞涩的笑来。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三皇子,一瞬不瞬地望着眠篱和玉氏、荀广彦母子说话。 第199章 嫉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和谐平和的画面里,眠篱一身红衫,眉眼微弯,一双如小鹿般漆黑的清透双眸,正熠熠生辉,绝美得让人无法忘却的一张脸上,带着娇俏动人的笑意,颦笑间艳霞蓦生,比方才她信手拈篱花时的模样更让人生恋。 这让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头突生的空洞到底是因何而来。 三皇子的身侧,走来一人站定。 “三殿下难道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祭品?”寒棠梨看着他的神态,笑着问道。 三皇子的视线依然停在眠篱的身上,淡淡道:“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我,我喜不喜欢又如何。” 竟是没有否认。 寒棠梨诧异,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发出一声讽刺的笑:“三殿下您是不是忘了,她很可能就是六百多年前吞吃无数贵子的厉鬼月篱。” 见三皇子似是并不在意,寒棠梨不禁又道:“她到底给您和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除了一张脸以外,她还有什么?不光身份可疑,还是个身份低贱的鬼怪,终有一天还会被送上祭台!” 三皇子这时侧头,缓缓看向寒棠梨,道:“寒大小姐既然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被送上祭台,身死之命已定,为何还要怂恿鸾小姐去为难她的字御呢?” 寒棠梨面上一虚。 三皇子又道:“你这般做,不是画蛇添足么?还平白丢了你胤安贵女的气度!” 三皇子甚少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跟人说话,他说完后,便转身离去。 寒棠梨留在原地,气恼不已。 眠篱独自回到玉宁居,见襄玉和狸奴都不在,想了想,便取了些瓜果点心赶去慑鬼师所住的院落探望秦霜。 秦霜白日里为了救自己,身体负了伤,她在确定秦霜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后,才放下心来,两人说了一阵话,眠篱才又返回玉宁居。 她独自走在漆黑的石板路上,四下寂静只剩蝉鸣,突然右边树丛的黑暗处闪出一个人影,眠篱下意识地便要出招攻向对方,却听那人连连大叫:“是我,是我!” 眠篱一听声音有些熟悉,便收起手上的招式,借着微亮的月色看去,依稀间认出是珞子安。 眠篱连忙朝珞子安行礼,然后问道:“珞二公子出现在此处,可是有事要找奴?” 珞子安整了整衣服,抖掉上面的草屑,神情自若地道:“我路上碰到公子,他让我转告你,让你速速前去侍奉。” 眠篱愣了愣。 珞子安见她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眼光微闪,当即又道:“你若去晚了,公子可要生气的,公子就在往西近宝云居附近那棵大梧桐树下,你还不快去!” 眠篱看了珞子安一眼,然后应是,快步朝宝云居方向行去。 望着眠篱走远的背影,珞子安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方才回居所途中,他好巧不巧地,在廊下偷听到三寒氏和寒玉的对话,三寒氏派下人打听到了襄玉夜里会去宝云居附近大梧桐树下赏夜,于是便让寒玉晚些时候去那处密见襄玉,不光为私藏帕子一事给襄玉道歉,也为趁机制造寒玉和襄玉二人独处的机会。 珞子安不喜任何一个觊觎襄玉的女人,因为在他眼里,襄玉是若神祇般神圣的存在,女人这些俗物跟襄玉搭上分毫关系,都是对襄玉本身的一种侮辱。 他不喜跟襄玉不清不楚的眠篱,也不喜总对襄玉居心不良的寒玉。 但两者比起来,他明显更讨厌后者些。 寒玉小心思小动作不断,却又让他挑不出明显的错来,这件事让他尤为火光。 所以,姑且先利用眠篱去破坏寒玉接近襄玉的计划,这便是他前来半路截住眠篱的真实目的。 却说襄玉和狸奴在赏花会结束后,他临时赏夜兴起,便唤来月如,骑着月如将夜幕下的整个稽壑山快速游赏了一遍。 之后正如珞子安所说的那样,他在宝云居附近大梧桐树下,命狸奴支了榻席,煮茶焚香赏起月来。 月色清亮,透着朦胧之气,一身白玉色的襄玉,在梧桐树下端着茶盏细品。 白衣微飘,发髻上的白玉丝带飞扬,他身姿若仙人般,对空望月,一旁狸奴白玉香炉中正在燃烧的三匀香,缓缓吐出腾腾轻缈的白烟,给他周身更添几分仙气。 寒玉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生如画中人,是高瞻远仰也难以企及的一抹光华。 这样的少年,真的是她能触及妄想的吗? 寒玉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和淡淡的忧愁,随后她几步上前,走到襄玉面前,朝他躬身行礼。 难得的一方清闲,突然有人闯入。 襄玉看向寒玉时,眉头微蹙了下。 而因听从珞子安的话此刻刚赶到梧桐树附近的眠篱,她在看到寒玉也在时,正准备上前的步子不禁停了下来。 珞二公子说公子召她前来侍奉,可是现在有狸奴烹茶焚香,有美人在侧,她还能做什么? 方才她就觉得珞二公子的话,听着有些不太对劲,现在总算知道哪里有问题了。 公子这样的人,若要召人侍奉,随时都有人愿意代行侍奉之责,他又怎会特意让人带话召她前去呢。 珞二公子这是在有意恶作剧刁难自己吧。 眠篱苦笑,转过身,快步离去。 眠篱回去的神情跟来时的模样十分不同,整个人显得闷闷不乐,情绪莫名的低落,她每走上几步,还会不自觉地叹气。 “你在不高兴什么?”体内的弥炎在意识里突然问道。 眠篱神色微恍,不明白弥炎话中的意思。 “这还看不明白么,主人是在嫉妒那个叫寒玉的丫头。”意识中,闻灵突然也出声道。 眠篱:“??” “我为何要嫉妒寒玉?”眠篱停下脚步,问道。 闻灵:“难道不是因为主人您喜欢您的主人玉公子么,您看到那寒玉跟他呆在一处,自是会嫉妒吧。” 末了闻灵不忘又打趣地补上一句:“这就跟我要是看到主人您跟玉公子在一起,也会嫉妒一样。” 眠篱呆如木鸡,此时再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开始不断回响…… 她竟然对公子生出了男女之情?! 第200章 夜遇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黑风高,苏水别院各院落内,依旧时有嘈杂声起。 今天一整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许多人今夜注定难眠。 一道黑影窜动,身形飞快而诡谲地行进在苏水别院的各居所之间。 一个飞身,再是一跃,身影便上了房梁,步伐轻盈地迅速靠近一所院落正上方处。 来人身着一身夜行衣,面也已黑布遮蒙,只露出一双干净纯粹的眸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秦霜。 秦霜白日里受了伤,本是该歇息的时候,但他心中尚有一事,无论如何都想来查探。 下午的学子会,他感应到了无头鬼首无的气息。 原本他以为首无应该是留在盛府中未一同前来的,却不想竟跟着盛焯槐和卫素一起来了稽壑山。 先前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准备在学子会结束返回胤安后便展开斩杀无头鬼的计划,但是现在首无出现在此处,他决定提前行动。 此处比盛府防御要松懈很多,是斩杀首无的大好机会,而且这山中野鬼众多,他只需将首无杀死后,将其尸身处置一番,制造出它是被野鬼吞噬的迹象,这样一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报了仇,也不用担心盛族的追究。 秦霜伸手,小心翼翼地挪开房顶的几片瓦砾,下方屋内的一束光顿时从下至上通过小洞透了出来。 秦霜脸朝一旁微微一侧,等适应了光线,俯身朝下方望去。 屋内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秦霜正纳闷,就听到内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首无那张他每个日夜都反复深想无数遍的脸便出现在视野里。 熊熊的恨意和怒火瞬间点燃秦霜的双眼。 他双拳紧握,发出咯咯的捏响声。 从气虚中化出铁制长枪,秦霜准备从自己现在所在的高处,将首无一击致命。 人气缓缓透过长枪凝聚成一簇带着无限杀机的白色法光,待白光泻出的法力足够之后,秦霜手臂猛地一用力,便将法光释放出去。 首无刚在一张短凳上坐下,对头顶的危险丝毫未觉。 被释放出的秦霜的法光,如同一张追命符般,直朝首无头顶刺去。 秦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眼看法光还有一食指长的距离便要碰到首位的脑袋时,突然另一道法力气息强大十倍不止的白光嗖地一声从秦霜身后方飞窜下去。 赶在首无即将被秦霜的法光击中前,那道白光直直地堵截住秦霜释放的杀机,并在顷刻间将其尽数化去。 身后之人手腕一转,再发出一号令,那道已抵消掉秦霜法光的白光又飞了回来,回到他的手中。 原来是一张法力符。 “仇……仇公子!”秦霜瞪圆了双眼,不知道为何仇凌霜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跟我走。”仇凌霜不多废话,转身飞快撤离。 秦霜想了想,看了眼下方的首无,犹豫再三后,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一处苏水别院之外的隐蔽密林中,仇凌霜率先开口,告诉秦霜自己阻止他的原因。 原来被秦霜盯上的屋内那个“首无”并非真正的首无,而是用替身术变化而成的障眼之物。 真正的首无正藏在暗处。 一旦秦霜的法光射中那个假“首无”,“首无”身上被种入的爆炸符就会在顷刻间爆炸,惊动盛府的人,秦霜便会自投罗网被抓住。 “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不管是手段还是法力。”仇凌霜对秦霜郑重地道。 秦霜神色黯然。 仇凌霜说的没错,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更光明正大地去杀掉他。”仇凌霜走开几步,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苏水别院,又道,“只要你能完成我交给你的一件事,我便去盛府让盛大人将首无送给我,届时我将他交予你,你随便处置便是。” 秦霜猛然抬头,看向仇凌霜的背影,面色跃起一丝激动,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激动之色又迅速褪去。 “若是仇公子让在下去做伤害眠篱的事,恕在下无法答应。”秦霜沉声道。 仇凌霜身形一顿:“你对那个祭品,当真是用心。” 他转身,走到秦霜身边:“我不过是要你协助我完成一个阵法,你考虑一下。” 秦霜微愕。 仇凌霜跟秦霜在密林中谈完事后,仇凌霜便独自返回居所,经过一个亭阁时,他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仇凌霜本不想多管闲事,打算直接走开,岂料他刚踏上最后一个石阶,准备左转时,突然有一个人影直接冲出来,差点跟他撞个正着。 闪避到一侧的仇凌霜冷冷一瞥来人,是阜族族长的庶子阜迁。 只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向仇凌霜的眼神里透着惊愕和一丝狼狈。 阜迁上前,刚想跟仇凌霜致歉,阜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 “阜迁,我今日就偏要在你面前,要了这个死丫头,你能把本公子怎么着?” 阜衡之边说边从暗处走出来,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元宝暗纹浅绿锦袍,右手手臂处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轻甩着,空荡荡的,但依旧不改他一贯吊儿郎当的跋扈模样。 待看到阜迁身旁站着的仇凌霜后,阜衡之脸上的嚣张之色顿然僵住,他目光一虚,磕磕绊绊地唤道:“仇……仇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阜迁眼睛飞快地从两人身上扫过,他心中瞬间便下了决定。 阜迁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仇凌霜面前,求道:“仇公子,请您为在下的小妹做主,小妹她也是大哥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可他三番五次想要对小妹用强,这不是……” “乱伦”两个字实在难以启齿,阜迁说不出来。 仇凌霜看了眼前方的阜衡之,又看向阜衡之身后角落里隐隐传来的挣扎窸窣声。 “为何不禀报给阜族长?”仇凌霜问阜迁。 “告诉爹了,可爹他不信。”阜迁讽刺又无奈地自嘲一笑。 阜衡之一跨步冲到阜迁跟前,一把揪住阜迁的衣领,将他强拎起来,恶狠狠地威胁道:“阜迁,你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告状,想找人给你撑腰是吧,看来上次还不让你长记性,看我这次不弄……” 一双坚硬紧实的手臂突然横在阜衡之和阜迁跟前,伴随着阜衡之的一声惨叫,阜衡之直接双膝弯曲着跪倒在地。 “痛……痛……放手……” 仇凌霜单手紧捏住阜衡之仅剩的左臂,痛得阜衡之持续地嗷嗷叫。 “到底该长记性的是谁?”仇凌霜淡淡问道。 “痛……痛……我!是我!”阜衡之连忙道。 仇凌霜手上一松,放开了阜衡之。 第201章 三方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阜衡之痛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他忍不住对躲在身后暗处的几名小厮大吼道:“还不快滚出来给爷揉揉!” 几名阜族小厮迅速窜出,一边胆怯地朝仇凌霜点头哈腰,一边走到阜衡之身边帮他揉被捏痛的手臂。 仇凌霜不再理会阜衡之,直接迈着步子朝方才窸窣声传来的暗处走去。 他在手中化出一道微弱的法光,当作灯盏,为自己照明。 走入黑暗几步,他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缩在一棵树下,手脚被绳子捆缚住的阜水画。 法光散发的白色微光,照射在阜水画的身上,只见她头发、衣衫凌乱,周身沾染了泥土和草屑,脚下的一块草地似是因刚才剧烈挣扎而留下了痕迹。 “阜小姐。”仇凌霜声音如常,冷淡中透着冰寒。 阜水画听到这声唤,深埋在胸前的脸缓缓抬起,待望向来人时,她目光一滞。 仇凌霜华丽俊美的一张脸,在他手心发出的柔光的照耀下,少了几分平日里看上去的高冷和孤傲,多了些柔和。 一双少见的丹凤眼里,没有预料之中的鄙夷、轻视,亦或任何其他异样眼光。 他的神情,平淡得如一汪死水。 仿佛没有看见她正身处的狼狈般。 但这却让她尤为安心。 外面有阜衡之还断断续续传来的骂咧声,眼前的青年伟岸高大的身躯,却犹如一道高墙,将如噩梦般的杂音完完全全阻隔,让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和希冀—— 仿佛只要他在,阜衡之就再也无法肆意欺负凌辱她了。 阜水画任由仇凌霜帮她解开捆住手脚的绳索,见他动作十分小心谨慎地避开与她身体任何一处的碰触,十分守君子之道。 阜水画心头蓦地一悸。 外面脚步声传来,两人皆听到阜迁和阜衡之叫了一声“爹”。 是阜义赶来了。 一阵强光突然射过来,仇凌霜手袖一抬,帮阜水画挡住了突至的刺目光亮,阜水画心头又是一暖。 黑暗褪去,跟在阜义身后的几名小厮婢女提着灯盏随他一起走近。 仇凌霜熄灭手中的法光,看向阜义。 双方见礼后,阜义皱眉看了一眼阜水画,然后命一名婢女将阜水画送回住处休息。 阜水画向仇凌霜道了谢才离去。 阜义面上显出几分尴尬和不自在,他叹气道:“今夜让仇公子撞见了这一出家丑,见笑了。” “阜大人,这是您的家事,晚辈本不该插手,不过既然撞上了,那晚辈也不得不提醒您几句。” 阜义闻言,神色微肃。 仇凌霜:“阜大公子先前便因行事无度被玉公子斩断了右臂,今夜我见他,似是并没有因断臂一事有丝毫的反省和长进,若他继续这般跋扈肆意下去,长此以往,恐会再惹祸端。” “晚辈对阜大人您家中内部诸般琐事不感兴趣,也不会再插手,但是将来若因他一人影响了整个皇族一派的大计,届时若有必要,晚辈恐怕会以大局为重,替阜大人大义灭亲!” 阜义神色一震,没料到仇凌霜竟会突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当即便面露不悦。 仇凌霜这个毛都还未长齐的黄口小儿,竟敢不留半点情面地就这么当面教训自己,当真是狂妄无知。 内心虽然不忿,但他终究还是又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多谢仇公子劝诫,阜某定铭记在心。” “玉公子!”这时,外面突然又响起阜迁的一声惊讶的轻唤,紧接着听到杂乱的跪地声响。 仇凌霜和阜义立刻交换眼色。 皇族一派内部之间的纠葛,跟襄、皇两大派系之间的纷争比起来,当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两人默契地瞬间达成统一战线,朝外面走去。 前来的是襄玉和提着白玉羊角灯照明夜路的狸奴,阜义和仇凌霜上前见礼,狸奴也朝两位贵人行躬身礼。 阜义和阜衡之再见襄玉,内心自然愤慨。 但阜义毕竟混迹朝堂已久,尚且还能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恭敬地跟襄玉寒暄。 可阜衡之却明显稚嫩很多,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对襄玉是又惧又恨,他的眼神极其直白,根本不懂半点掩饰,赤裸裸地把心事尽数展露了出来,看得一旁的仇凌霜直皱眉。 阜义不动声色挡在阜衡之身前。 站在襄玉身侧的狸奴看了阜义一眼。 狸奴刚撤开视线,随意地瞟向一侧,却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小厮的衣服,隐没在阜衡之带来的另几名小厮里,只是比起其他几人,他的头埋得尤其地低,俨然一副尽量让自己不被人发现的模样。 最让人心中生异的是,他的身子正在止不住地颤抖,从头到脚。 狸奴当即侧近襄玉,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襄玉听后便抬头,朝那名小厮看去。 仇凌霜和阜义见此,也纷纷看过去。 阜衡之这时却是面上一变,他一对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朝那几名小厮急切道:“你们几个,还不快退下,别在这里碍着玉公子的眼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蠢货! 仇凌霜在心里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果然,在阜衡之那句话出口后,襄玉一挑眉,立即道:“站住。” 几名刚小跑着离去的小厮不得不停下。 “这……”阜衡之张口欲言,眼神求救地看向阜义,他压低声音道,“爹,你快……” “闭嘴!”阜义气得狠狠地瞪他一眼,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过脑子的话。 狸奴头朝阜衡之的方向微微一侧,眼中闪过一道讥讽。 “抬起头来。”襄玉站在那名浑身已经抖如筛糠的小厮跟前,慢悠悠开口道。 小厮紧张地抬起头,一张脸在灯盏发出的亮光之下,逐渐清晰。 狸奴讶然。 竟然是殷互! 一道白光窜入,落在狸奴身侧,是一直隐在暗处保护襄玉的殷恒。 他在认出殷互后,忍不住现了身。 殷恒朝众人见礼后,面色严肃地看向殷互:“堂哥,你怎会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 殷互双膝一跪,整个身子匍匐于地,惊慌地连连哀求道:“公子饶命,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殷恒脸色沉下来,双手一把抓住殷互的衣袖两侧,强迫他直起身跟自己对视。 “堂弟,我只是……跟阜大公子一起,是……阜大公子让我帮把手,跟他一起去掳来阜小姐,其他的……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堂弟,你快帮我求求公子,别处罚我,我不敢,再也不敢了!” 第202章 观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殷互说话的时候,吓得牙齿都在不停打颤。 他提到处罚,定是因为之前在舟船宴上他无意间冒犯眠篱而遭到襄玉的惩戒给他留下了惧怕的阴影。 殷恒将殷互放开,向襄玉求情:“公子,属下相信堂哥所说不假,他应该不会做出其他有损襄族一派之事,求公子从轻处罚。” 襄、皇两大派系虽然对立,但氏族子弟私下见面,也并不是不准许。 但此刻跟殷互混在一起的人恰巧是刚与襄玉结仇的阜衡之,且殷互还穿着阜族小厮的衣服。 鬼鬼祟祟,遮遮掩掩,被发现后又心虚紧张得如此反常,尽管殷恒说他相信殷互所言,但他心里其实也是有几分怀疑的。 所以殷恒又补充道:“公子,等回到殷族,属下定会严查此事,给公子一个交代!” 若是殷互真的在暗中勾结阜衡之谋对襄族一派不利之事,他到时候定不会姑息养奸。 襄玉看在殷恒的面子上,暂时就没计较殷互的事情。 殷恒先谢恩告退离去,带殷互回殷族,将此事交由族内处置。 襄玉和狸奴随后也跟阜义一行人告辞,返回玉宁居。 一路夜色深沉,四周的蝉鸣声不似方才那般浮躁繁杂,只余数只蝉声起伏互相应和。 狸奴打着灯走在前方侧旁处,襄玉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夏天过了快一半了吧。”襄玉悠悠开口道。 “回公子,刚入六月,夏天还长着呢。”狸奴笑眯眯道。 “嗯。”襄玉应了一声。 狸奴又道:“奴想问一事,不知公子可为奴解答?” “说。” 狸奴:“公子是如何看阜大人此人的?” 襄玉无聊地四下看着,漫不经心地答道:“此子自私冷血,又贪生怕死,先前阜衡之断臂,本来阜义是有心不去追究的,若不是盛焯槐在后面推他一把,他后来又怎会闹那么一出。” “自己唯一的嫡子被人斩断一只手,都能做到不计较,确是冷血。”狸奴感慨道。 襄玉嘴角带着懒散的笑,看向前方道路,隐约之间,他似是看到一抹红影正在前行,笑意微微一顿,问道:“前方是何人?” 狸奴闻言,抬头望去,稍一感应,便知来人,他当即自手中飞出一道绿光,朝那抹红影甩去。 红影接收到绿光,当即停下,然后转身朝襄玉和狸奴走来。 “公子。”眠篱上前跟襄玉见礼。 “大半夜的,你在瞎晃悠什么?”襄玉看着她脸上有些颓然的神情,开口问道。 “奴只是……有些睡不着,就在四周散散步。”眠篱头微低下去,不似先前那般自然地与他对视。 襄玉眼中闪过疑惑。 “抬起头来。”他吩咐道。 眠篱缓缓抬头,眼神看向他,里面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和躲闪。 襄玉眉头一蹙,刚要再问,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靠近。 襄玉回头看去,却见是荀举带着一名小厮正朝这边走来。 今夜不过赏个夜,却连番碰到皇族一派的人,也是巧了。 荀举此时也看到了襄玉,他连忙上前,朝襄玉行礼。 襄玉看着荀举主仆两人一身的风尘仆仆,且行色匆匆,荀举身后跟着的那名小厮肩膀上还背着一个行囊。 “荀大人,你这是从何处而来?”襄玉问道。 荀族虽然加入了此次学子会,但荀举自抵达苏水别院后,襄玉似乎一次也没再见过他,就连今夜赏花会上,荀族也只有荀举的夫人玉氏和荀广彦出席。 “下官……” 荀举欲言又止,他素来刚正且不卑不亢的神情里,少见的带着一丝疲惫和难堪之色。 见他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襄玉懒懒一笑,道:“是去见了身在稽壑山中的令爱吧。” 荀举愕然地看向襄玉。 “您……为何会知晓小女在稽壑山中?” “你的这位被软禁在此山中反省的女儿,在数日前,曾派出慑鬼师企图杀害我的祭品,后来我赶到,她见计划不成,便亲自执鞭行刺。” 荀举猛然一惊,身子险些没站住:“竟有此事?!” 襄玉深深地看了眼荀举,点了点头。 一旁的狸奴道:“荀大人,您该好好查查荀二小姐身边的人了,不然哪天她又被什么人当枪使,到时候要是捅出什么大篓子,可就悔之晚矣了。” 荀举听明白了狸奴话中含义,是有人故意利用荀玉瑟来刺杀祭品,他气怒不已,嘴唇都抖动起来,愤然地自言自语低喝道:“这个不孝女!怎的这般不懂事!” 荀举心急如焚,再也呆不下去,他匆匆跟襄玉告辞,便带着小厮沿原路返回,去找荀玉瑟。 “荀大人。”襄玉叫住走远几步的荀举,“依我之见,若你无心将令爱逐出家族,不如还是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会好些。” 荀举一愣:“玉公子的意思是?” 襄玉懒懒一笑,不再回答。 一旁的狸奴再次好心提醒道:“荀大人您能理解到的意思,便是公子的意思。” 荀举闻言,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欣喜和激动,他当即转身,带着身后小厮一起朝襄玉行叩拜大礼。 荀举:“荀某多谢公子成全!” 为何荀大人突然道谢? 一旁的眠篱一脸懵。 荀举离开后,原本打算返回玉宁居的襄玉临时改了主意。 他要去赏夜明花。 三人抵达硕大的花草园内那株孤零零的夜明花前时,子时刚至。 白玉色的花瓣若女人纤长发丝,根根分明,随着夜风如波浪般围绕着花蕊,十分有规律地起伏浮动,花瓣上晕染荡漾开的白玉光泽之间,透着极淡的星星点点的紫痕。 轻轻伸出手指一触碰最中间的花蕊,丝丝叩叩闪烁着圣洁光泽的白玉丝叶瞬间朝上拢起,将外来的侵入者包裹住,柔软之间,手指泛起一阵细微的瘙痒湿润的触感。 此刻这株收拢起来的夜明花看上去如同一颗发着莹莹白光,上面还带着点点紫斑的夜明珠。 想来这便是夜明花之名的由来了。 眠篱被丝状花瓣包裹住的手指轻轻一抖动,白玉色丝瓣主动又舒展开来。 眠篱缩回手指,轻出了一口气,其实方才她一直暗暗担心自己这根手指会被这株花给吞吃掉。 狸奴看着眠篱的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一对狸猫眼笑得几乎都完全合拢了,引得眠篱没好气地暼了他一眼。 四周幽静而沉寂,许是夜色太深,夏蝉也皆入睡了,空空荡荡地再没有一丝声响。 这时,眠篱看到襄玉朝夜明花伸出手去。 然后,她看到襄玉捏住了花茎的部位。 接着,她看到…… “咔嚓”一声响。 襄玉竟直接将夜明花摘了下来! 第203章 他似是又馋她的身子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公子,这……”眠篱看着只剩下一短截光秃秃茎干的夜明花,眼中满是遗憾。 襄玉将因离了花茎已缩成一团形如夜明珠的夜明花递到眠篱跟前,淡淡道:“拿去。” 眠篱愣住。 给我的? 次日,当眠篱睁开双眼,入目的那株被她昨天夜里养在装了水的瓷瓶中的夜明花已经枯萎死去了。 暴殄天物。 这四个字,在眠篱随襄玉的马车,跟着氏族大队伍返回胤安途中,不停在脑中浮现。 若是三皇子知道此事,定会痛心疾首一番吧。 眠篱这般想道。 巳时时分,黑楠木马车回到了襄府门前。 襄玉被狸奴和眠篱伺候着下了马车,回到玉扰院。 之后,襄玉便因昨天夜里睡得不太好,便上床补眠,狸奴在外间伺候,让眠篱先回自己房中。 眠篱心里一阵窃喜,她昨夜也未睡好,现在刚好可以回去也补个觉,于是赶紧朝西侧自己的卧房中走去。 而此时的仇府之中,刚抵家不久的仇凌霜和仇云若兄妹二人却正在生着彼此的闷气。 仇凌霜在外行走,给人的印象总是孤傲高冷。 但当他回归到仇府,性格却全然不同。 在父亲仇族族长仇满千面前,他是一个孝顺懂事,成才且堪当大任的好儿子。 在庶妹仇云若眼中,尽管有些时候处事不近人情,却也是一个素来疼爱她,从不因嫡庶之分而对她区别待之的好大哥。 也因为如此,仇云若才敢任性地跟仇凌霜赌气至今。 仇府仇凌霜的院落内,刚沐浴完的仇凌霜身着一件宽袖紫袍,缓缓而出,刚洗去了回程途中一身的疲惫,他此时觉得身心舒畅。 来到院前石桌上,仇凌霜喝了一小口酒。 一片青黄半参的落叶在半空中沉沉浮浮,最后停在他放在石桌上的手背之上。 树叶随风轻轻来回跳动,仿佛美妙跳动的音符。 风雅知音。 仇凌霜心头蓦地泛起一道雅兴。 他当即唤来小厮,将放在屋内的古筝搬到石桌上,又令宫、商、角、徵、羽五名鬼侍化出另外几类乐器,与他合奏几曲。 仇凌霜的这种吩咐,五名鬼侍早已能娴熟应对,当即五人便化出琴、鼓、笛、箫、笙,配合仇凌霜的筝音。 筝起,鼓至,笛箫响,笙和。 悠扬中透着惬意的合奏乐曲在院内一方天地响起,曲音缓缓流淌而出,美妙的音符如同新出鸟巢的幼鸟,插着翅膀愉悦而充满好奇地飞窜至仇府各处。 倚站在窗边的仇云若,手里拿着好不容易从仇凌霜手中抢回来的那封殷恒的诉请信,正陷入沉思。 那封信件此时被铺展开,字里行间已经被仇云若阅读了无数遍。 一阵风吹来,载着仇凌霜院子里传出的合奏乐音,徐徐飘入的仇云若的耳中,仇云若回过神来,望向外面树枝上几只叽叽喳喳叫得正欢的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 鸟音回转,蝉音肆意,蛙声一片,银铃般的笑声更是愉悦欢快。 夜空繁星点点,在一张黑幕上蔓延点缀出漫天星河,月上树梢,清辉之下的篱落斋的一方院落内,一身红衣的月篱笑得前仰后合。 兼顾着斟酒焚香的狸奴刚又讲了一个笑话,逗得眼前的少女笑得快停不下来了,她面色泛着红晕,眼神带着几分迷离,每次张口大笑,便会哈出口中的一阵酒香气,撩动得身侧一身白玉色的赋雪身形微僵。 月篱、赋雪和狸奴搭着一个四方形的小桌子,靠着院子廊庑处而坐,赏月听蝉,饮酒畅谈。 一般的日子,篱落斋是不会有这般放纵肆意的情景出现。 只因今夜是个十分特别的日子。 明日便是中元节,是月篱的又一个生辰,还是月篱及笄之日。 今夜是得了赋雪特许,他们才能围坐于院前,放开平日的诸多顾忌,一起席地而坐,饮酒庆贺。 庆贺月篱即将到来的生辰和及笄日,也庆贺月篱字御之术修炼到了能驱使十个字御的登峰造极之境。 一旁的炉火烧得极旺,炉上的篱花纹瓷盅里温着的篱花酒已经空了。 月篱恍惚地站起身,摇摇摆摆地跳下院子与廊庑间隔着的一道石阶,朝那棵正发着莹白光泽的硕大篱花树走去。 她步伐走得极不稳,身子歪歪斜斜,仿佛随时要倒下,但身形窈窕,腰身若蛇,一身红衣风华万千,潦倒的醉态走步,怎么看都只觉是一幅移动着的美画,无论什么角度,都无处不充斥着美感。 眼中已染上一层醉意的赋雪倚靠在身后的石柱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前方踉跄前行的红色身影,喉头微微滚动了下。 他似是又有些馋她的身子了。 把她从鬼田里种植出来,然后豢养到了即将成年的今夜,眼看着她一日日容貌和身体的发育和变化…… 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刚及冠不久,心火正旺的男人,面对如此美色,说不动心,无动于衷,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柳下惠! 有时他会有一股冲动,想直接将她拖入自己的房中,一品甘甜。 他是她的主人,主人要想得了一个鬼侍的身子,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在氏族之中,极其普遍又寻常。 可他还是一次次地在忍耐,即使在面对她无数次无意识地撩拨之下,他都强迫自己忍耐下来。 他不懂自己为何要忍耐。 这么一件小事,其他豢养鬼侍的氏族做下来,格外轻松,可为何到了他这里,就这般地难。 长期的忍耐,让他那颗对她觊觎的心逐渐冷却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原因了。 与月篱和狸奴生活在此悠闲恬静的时光,几乎让他忘记了他留在此处的初衷。 她不光是他的鬼侍,还是一个在将来会被用来破解困扰了他襄氏一族两千年多年的世咒的祭品。 她,是他豢养的祭品。 与祭品不能有男女情爱上的任何纠葛,不然就会前功尽弃。 他与月篱之间的宿命,从他用雾濯和篱落簪将她种植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 第204章 胤安内的篱花花期,我想送予她。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两千多年来,每一代的襄族嫡子身上承接着各种不同的世咒,但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要么想法子避开了,要么化解了。 可这一次,轮到他的时候,却再无那般幸运。 从他出生后,刚记事不久,襄族一中便有高人夜观星象,推演八卦,算出了六百年后的襄族嫡子身上将承接“生以灭族”的世咒。 生以灭族,这意味着该名嫡子出生的宿命便是让襄氏一族灭亡。 这一次,再无人能化解这个世咒。 “不如用一铤而走险之法,将整个世咒连根拔起,彻底断绝,如此一来,这个灭族之咒便不足为惧了。”那位高人提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破不了灭族之咒,便索性斩断延续两千多年的世咒。 “血祭施咒者始祖厉鬼!” 要彻底破解一种咒术,必须以施咒者的骨血为祭品来祭阵,始祖厉鬼已死,那便再创造一个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新鬼。 身为族长嫡次子的赋雪,被选中来种植该新鬼。 而选定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世咒本身。 他已知身为赋雪,他背负的世咒是“永生”。 永生咒的中咒者神魂永不灭,待每一世肉体死去后,神魂会自动不断轮回到下一代的襄族嫡子身上,在寿命上与鬼怪无异。 而在六百多年后,当他的神魂轮到襄族嫡子襄玉身上时,正是这个襄玉,背负了“生以灭族”的世咒。 与其六百多年后,眼睁睁地看着身为襄玉的自己毁灭掉自己的家族,不如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扛起拯救家族、破解世咒的责任。 这,便是他种植和豢养月篱的初衷。 从思绪中抽离,赋雪睫毛微颤,身形动了动,鸦青色的长发随着夜风微微在肩膀一侧摆动着。 远处篱花树下,月篱正蹲身于前,用小铁铲在先前已经被挖出了一大堆的新鲜泥土的一个坑上继续挖着。 很快她便挖出了一个酒坛子。 月篱欢快地站起身,单手拎着酒坛子来回荡悠,朝赋雪和狸奴欢喜地笑着,她的红色裙裳飞扬如簇燃的火焰,一对鹿眸中闪烁着璀璨霞光,看得赋雪身体里又翻滚起一阵燥热。 眠篱抱着一坛子酒摇摇晃晃地走近,在赋雪身旁坐下,揭开酒盖子,一股篱花酒的清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每年中元节前后几日,篱落斋内总有喝篱花酒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喝完后,赋雪、月篱和狸奴主仆三人又要为来年的中元节酿造新的篱花酒水,一起埋在篱花树下。 月篱将打开盖子的酒坛子越过桌面,直接交递到对面的狸奴跟前。 “狸奴,温酒!”月篱有些醉态地说道。 她抽回手的时候,身形不稳,直直地朝内侧赋雪所在的位置倒去,赋雪连忙伸手接住她,然后将她靠扶在身后的石柱子上。 收回手时,他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鼻间多了一股篱花的酒香气,正从刚才他扶住月篱的几根指尖徐徐传来。 架在火炉上的酒沸了,白气沿着炉口喷出。 一旁负责温酒的狸奴早已因醉酒倒地昏睡过去,鼾声混合着炉上酒盅中的沸水奔腾声,在院子里这一角落回响着。 赋雪将身前的一缕鸦青色长发挑至肩后,起身将炉上的酒盅端到跟前,给自己的酒杯里盛满,然后端起来循循品尝。 身侧响起轻细而绵长的呼吸声,赋雪侧头看去,月篱已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摇了下头,收回视线,继续独自酌饮。 夜风瑟瑟而起,前方的篱花树随风微微摇曳,莹白色的硕大树冠响起飒飒晃动声,无数篱花花瓣随风而落,或没入树下尘土,或飞舞着朝各处散播而去。 睡梦中的月篱身子微动,接着缓缓滑倒在地上。 有两三片莹白的花瓣缓缓飘落而至,停在她的眉眼和高挺小巧的鼻子之间,许是弄得她有些痒了,月篱眉头轻蹙了下,脸还来回微微晃动一二。 赋雪发出一声轻笑,不由伸手要将那几片花瓣拿掉。 当他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刚靠近花瓣的一瞬,又一阵风起,花瓣飞走。 指尖还未来得及撤离,蓦地触及到了一抹淡淡的温热。 赋雪身形一动不动,目光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陷入酣睡中的尤物。 悬挂在屋梁上的铜铃发出丁丁当当的清脆响声,篱花树依然在轻慢地逶迤摇曳,炉火已渐熄,温好的酒已凉下来。 唇齿间的触感,软滑而温润。 因鬼使神差而起,赋雪此时俯身以双唇贴合在平躺着正酣睡过去的月篱的两片红润唇瓣上。 两人气息相交,篱花的清香酒气充盈其中。 赋雪感觉自己更醉了。 一声低叹自他的唇边传出。 “迷书。”赋雪坐起身来,强迫自己抽离其间。 一道白光闪现而出,身着紫衣的一名隐士阶慑鬼师转眼已站立在赋雪跟前,他躬身沉声应道:“公子有何吩咐?” “胤安内的篱花花期,我想送予她,你可能帮我达成?” 迷书丝毫没有半分迟疑,立即回道:“属下定完成公子之命!” 迷书说完,便拿出自己的长笛,放入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清脆,婉转四散,无数音符从篱落斋飘飞而出,钻入无数篱花树所在之地。 一夜之间,整个胤安内的篱花尽数凋落枯败,一个个篱花花灵攀附着笛音,纷纷被载回到篱落斋,锁入熟睡中的月篱体内。 “这姑且算是我给你的另一样及笄礼物吧。”赋雪倚靠着石柱而坐,手指缓缓抚过躺在他面前的眠篱额心处的篱花鬼侍纹,喃喃道。 面前之人,像是听到了他的说话声一般,突然睁开双眼,目光直直地望向盈满如水温柔的赋雪的双眼。 月篱心头突地一悸,一双清透乌亮的鹿眸中蓦地闪现出两抹血光。 是血红鬼眸! …… 紧闭的一双鹿眸蓦地睁开,躺在床上的眠篱惊醒过来。 她伸手碰了碰双眼处,才回过神来自己是在梦里。 尽管已入黄昏,天色却依旧大亮着。 不知不觉,眠篱来到了篱落院紧闭的大门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用力推开扇门,走了进去。 散发着莹白光泽高耸孤立于院中的篱花树,亦如无数次在意识或梦中所见的那般,枝繁叶茂,簇密花浓,摇曳生姿。 眠篱站在树下,仰望着晃动的团团白锦,不解为何这棵篱花树会终年花开不败? 莫非,是失忆前的自己催动了体内的篱花花期,注入到了该篱花树内? 可是,就算被注入了花期,也不可能长开不枯。 到底是什么原因? 第205章 琐碎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次日,眠篱起了个大早,跟襄玉请示后,前往寒府求见寒玉。 寒玉是在她的小书房内见的眠篱。 眠篱被寒府婢女带进书房中,一眼便看到伏在案桌前正专心作画的寒玉。 寒玉今日穿着一件烟灰色水莲花银丝线绣罗衫,头发绾了个样式简单的坠马髻,一根乌青色玉簪插于其上。 她的耳畔两侧垂下几缕发丝,不时地会缠绕上挂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的编丝祖母绿耳坠。 她周身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妩媚动人的气韵,作画时,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如柳条般的腰身随着下笔的动作微微来回晃动,丰盈身姿窈窕勾人。 只是,往日里含妩带情的一双水眸,今日看向眠篱时,却多了几分寞落和颓色。 那夜在苏水别院的梧桐树下,她与公子,难道并未谈好? 眠篱有些心虚地垂了垂眸,躬身上前,歉然道:“寒二小姐,稽壑山时,奴做了错事,特来向寒二小姐请罪。” 寒玉将手中的毛笔放下,目光停在眠篱身上片刻,才道:“眠篱姑娘,你其实无需特意前来,此事终归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她口气依旧如从前,却疏离客套很多。 眠篱心里不由感叹寒玉不愧是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无论修养还是心性,皆为上品。 她心生感激,若是她对寒玉所犯的过错放在其他任何一个贵女身上,恐怕都不会这般容易善了。 当下,眠篱便从怀中掏出一片黄木,递到寒玉跟前,诚挚道:“此乃奴的贴身信物,今日奴允您一诺,将来可凭此黄木命奴为您做任何事。” 寒玉一怔,看向眠篱手中那片带着淡淡青线纹路的黄木,犹疑问道:“任何事?” “是,除了对公子不利以外的任何事。” 寒玉眼波微动,伸手接过。 眠篱躬身告辞离去,即将走出门时,寒玉突然叫住她:“眠篱姑娘,你是否也喜欢公子?” 眠篱转身,刚想回答她自己怎么可能喜欢公子,可一想到此前闻灵说她在嫉妒寒玉,已冲到嘴边的话便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奴不知道。”眠篱诚实道。 寒玉眼中划过一丝讶然。 随即,她露出今日见面的第一抹笑,尽管带着些涩意,却还是妩媚依旧:“眠篱姑娘这般性情,也难怪会得公子喜欢。” * 眠篱回到襄府,夜晚来临之际,又回归到了和狸奴轮流守夜的规则中去。 次日一大早,玉扰院内的婢女小厮们边打扫着院子,边小声谈论今日街上最新出炉的新鲜八卦。 有说眠篱信手拈篱花让六百多年不曾开过花的篱花老树重绽芬芳,关于她到底是不是厉鬼月篱的怀疑越来越甚。 又有说荀府的小公子荀广彦在稽壑山学子会上以一挡百,横扫众多学子,独占鳌头,风头出尽,当真是少年有为,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就已有家主风范和担当,各种赞赏之辞如滔滔江水奔腾而出。 却说那荀广彦,他自稽壑山回到胤安后,就立即受到众多读书人和氏族的追捧,无数闺阁女子对其芳心暗许,更有皇族一派的贵女扬言非荀广彦不嫁。 荀广彦一时间名声大噪,早前因他的胞姐荀玉瑟与鬼侍私通给荀府蒙羞一事顺势也烟消云散了。 荀广彦仅凭一人之力便将荀氏一族的名声掰回一局,让本已沦为氏族间笑柄的荀族重回百族谱上靠前的位子。 而在离开稽壑山的前夜,狸奴对荀举说的那句“荀大人您能理解到的意思,便是公子的意思”,眠篱也终于明白“公子的意思”到底是指何意了。 今日荀玉瑟随着荀举一起从稽壑山搬回了荀府。 有他族的氏族人士不满,质疑荀玉瑟一与低贱鬼怪通奸之人,为何荀族如此轻易地便将其饶恕。 荀举回应道:“此乃玉公子特赦,你若心有质疑,不妨去襄府质询玉公子一番。” 听完此话,质问者当即沉默下来。 试问天下间,有谁敢去质询玉公子? 之后,质疑声尽消。 荀玉瑟因襄玉一言而成功回到荀府,荀族是高兴了,但皇族一派的其他氏族却高兴不起来。 “皇族一派的事务,何时轮到他襄族人插手了?”皇帝在鸣鸾殿大发雷霆,直接将面前桌案上的茶具以袖一通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瓷器摔碎声。 下首处垂首端立的诸位皇族派系的众诸臣和氏族者,皆噤若寒蝉。 对皇帝而言,襄玉所行之事,无异于喧宾夺主,同时还成功挑拨了荀族和皇族的关系,更是让皇帝有如鲠在喉的憋屈感。 荀举自是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也懒得多作计较,不管在朝堂还是私下,他荀氏一族历来尽忠职守,毫无半点二心,若是仅仅因为此事,皇帝就要对他一族心生芥蒂,倒是会多少凉了他的心。 听闻皇帝在鸣鸾殿内发了一通怒气,荀举沉默半晌后,对玉氏吩咐道:“你明日往襄府上送一些那祭品爱吃的小黄鱼,算是对玉公子的谢礼。” “那老爷您呢?”玉氏问道。 “我明日进宫去见陛下。” 玉氏点头,随即起身前往厨房,准备咸香味生拌小黄鱼。 次日,眠篱便收到了荀府小厮送来的小黄鱼,襄玉看着金澄澄的一大碟子小黄鱼,不由轻笑了下。 “一碟小黄鱼,还是荀夫人屈尊亲手所做,让公子不得不承了他的这份谢意,且这小黄鱼又昭示物俭交浅,顺道也安抚了帝心,当真是煞费苦心。”一旁的狸奴笑眯眯道。 看着眠篱在自己面前狼吞虎咽毫不顾忌形象开吃的模样,襄玉不禁好奇这生拌小黄鱼当真如此美味? 这么一想,他当即令膳房做了一碗小黄鱼汤,待品尝一二后,襄玉简单评道:“味道还不错。” 食后,狸奴令小厮撤去碗筷,呈上擦嘴的巾帕。 襄玉接过,刚擦着嘴,突然想起一事。 一个时辰后,胤安城门墙上的告示处,便出现了一封襄玉亲笔所写的告众氏族书,内容大抵是告知包括襄、皇在内的众氏族,字御无需向任何氏族行礼,并具体地说明了其原由。 尽管各家氏族得到消息后,反应不一,但最终在化为行动时,皆是一致地对此事不做丝毫过问或刁难。 第206章 复仇之阵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你可高兴?”履行了对弥炎先前提出的有关无需行礼一事的承诺后,襄玉十分认真地询问眠篱。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 眠篱此时是满嘴的血腥和鱼肉屑,还叼着一条露出半截鱼尾巴的小黄鱼,她缓缓抬头,眼神迷茫地看向正等着她回复的襄玉,口齿含糊不清地道:“……高……兴。” 她也不知道该高兴什么,但是既然公子想听她说高兴,她说便是。 襄玉的视线这时停在眠篱的脸颊一处,突然他伸手,指腹在上面一擦而过,肌肤触碰下的温热瞬间带起眠篱脸上的一片潮红。 眠篱一对鹿眸带着不解:“……公子?” 襄玉将刚触碰过她的那根手指伸到她眼前,懒懒道:“脏东西。” 本以为这是襄玉最后一次问眠篱“可高兴否”这个问题,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襄玉开始不厌其烦地问她这个浅显易懂却又似乎变得越发深奥难测起来的同一问题。 终于…… “公子,这个法子可能不好使,奴觉得还是换个其他法子为好。”狸奴边擦冷汗,边好心对襄玉建议道。 “要让她爱慕我,不就是需投其所好,若是投其所好,她自会高兴,我问她高兴否,便能判断出她是否对我生出了情意,这难道有错?” 素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襄玉,此时如同一个初涉情爱的毛头小子。 莽撞而一知半解。 您老可是有六百多岁了。 狸奴忍不住暗自腹诽道。 这个珞三公子,净教些公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 仇府,仇凌霜书房内。 秦霜如约前来,协助仇凌霜完成一个阵法。 仇凌霜坐在桌案前,看了一眼秦霜两手空空的模样,淡淡道:“这个阵法非一日可成,晚些时候,我让仇府的下人陪你回一趟慑鬼院,你暂时搬来仇府短住。” 秦霜微愕,却也没反对,当即揖手道:“是。” 秦霜好奇询问到底是何阵法需要他来帮衬,仇凌霜便将手边的一个竹卷让身旁的小厮递到他面前,他接过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逐渐慎重起来。 “是上古阵法……” 秦霜抬头,诧异地望向仇凌霜。 难怪仇凌霜如此厉害的慑鬼师都无法独自完成。 “可……可在下不过一隐名者,不知有何处能帮到仇公子?”秦霜有些纳闷地问道。 “你只需发挥你在阵术上的天赋即可。” 仇凌霜简单答道,随即起身,走到一侧藏书的书架旁,伸手转动书架上放置的一个紫漆笔筒。 随着轰隆隆的石门渐开声,仇凌霜身前出现了一个微敞的入口,里面有一个密道。 “跟我来。”仇凌霜对秦霜说道。 然后他俯身,率先朝密道内跨步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两侧点着油灯的密室走廊上,走了一阵,眼前又一道石门被打开,仇凌霜迈步走了进去。 秦霜跟着入内。 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四周的布置,除了墙角青铜烛台上的一盏豆灯,便再无一处光亮。 仇凌霜从气虚中召出古筝,盘腿就地而坐,指下一声筝音响起,一瞬间,眼前骤然亮起白光,身处的密室顿时亮如白昼。 秦霜以袖遮面,遮挡住强光,待适应光线后,才放下来。 他抬头一看,瞬时就愣在原地。 前方处,一个发着白光的巨型阵法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个阵法几乎充斥满了整间屋子,无数个如蚂蚁大小的金色符文浮动游离其上,如一条条跃鱼般不断在阵法之内鲜活地窜上跳下。 阵法内还有一些十分奇特且罕见怪异的光影图腾,此前秦霜从未见过。 秦霜这一刻仿佛是受到了牵引般,身体不自觉地靠近这个巨型阵法,他刚伸手去触及,在碰到阵法边缘的一瞬间,身子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飞开,甩出几丈远。 秦霜整个人被狠狠地砸在石壁上,然后坠落于地。 幸亏他在被弹开前便有所防范,不然就是旧伤未好又加新伤了。 秦霜轻轻咳嗽两声,站起身来,走回到仇凌霜身前。 “仇公子,您带在下前来见识如此隐秘之阵法,就不怕在下回头就告诉玉公子吗?”秦霜看向仇凌霜,认真地问他道。 仇凌霜:“就算你告诉他,又如何?” 他绕着阵法缓步而走,继续道:“我布此阵与两派系争斗并无关系,只为猎杀一鬼。” 秦霜讶然:“什么鬼能让仇公子您如此大费周折?” 他刚才跟着仇凌霜进入密道后,就发现这个密室修成的年限至多不过五年,且密室内除了这个阵法外,便再无其他东西。 秦霜在心里推测仇凌霜恐怕是为了这个上古阵法而专门修建起这个密室的。 仇凌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细微变化已表露出秦霜猜测不假。 接下来,仇凌霜的回答让秦霜意外又震惊。 仇凌霜钻研此上古阵法,和秦霜前一段时日蹲守在盛府附近的破茅草屋内的目的极其相似。 他也是为了复仇。 复仇的对象是四大厉鬼中最厉害的血枯鬼。 当年仇凌霜的养父仇满千尚还年少,还未继承仇族族长之位。 就在仇族内族长继承者的任命悬而未决的这段期间,一天夜里,仇满千的胞弟,也是仇凌霜的生父仇满赋为在继承族长之位一事上抢占先机,不惜引以血枯鬼为首的众厉鬼进入仇族族宅,想上演一出降服厉鬼立功上位的戏码,最终计谋不成,险些害得仇氏一族满门被厉鬼屠尽。 随后赶来的盛焯槐替仇满千挡下了血枯鬼的致命一招,右手臂上自此后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醒目伤疤。 仇满赋和一部分族人不幸丧生,尤其是仇满赋,是被血枯鬼当场吸干了鲜血只剩一堆枯皮骨。 血枯鬼的法力深不可测,且神出鬼没,是四大厉鬼中最难揣摩的厉鬼。 谣传此鬼外形多变,性情阴险狡诈,嗜血凶残,其法术血腥邪恶,是人鬼两界存活至今最久最古老的鬼怪。 血枯鬼是上古厉鬼,所以只能用上古阵法对付他。 “您与他可交过手?”秦霜问道。 第207章 梁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仇凌霜摇头:“我在四大鬼田乡常年游历,却一次都还未曾遇见过他。” 秦霜:“他行踪如此诡秘,就算有一日这个阵法成了,可若是他不出现,该如何是好?” “血枯鬼专嗜血。”仇凌霜道。 短短的几个字,秦霜便已感觉到此鬼的危险。 仇凌霜看着阵法:“我从来不担心他不会出现,我只担心这个阵法到底能不能杀掉他。” 秦霜吃惊:“那血枯鬼竟如此厉害?” 仇凌霜目光沉着:“四大厉鬼的另外三大厉鬼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仇凌霜正在钻研的这个上古阵法完成度极低,几乎只是有了一个初略成型的大概轮廓,但就是这么一点成就,却耗费了仇凌霜五年之久。 “两千六百多年前,襄族曾以万字阵诛杀始祖厉鬼,血枯鬼再怎么厉害,总不能越过始祖厉鬼吧。” “万字阵……”秦霜一愣,“万字阵的布阵之法应被襄族记录在卷。” 他想说仇凌霜不妨去向襄族求助,可转念一想,那万字阵涉及到始祖厉鬼和世咒,恐怕就连襄族之中也只有襄玉和襄黔知晓。 当下,秦霜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又对仇凌霜道:“所以,您是想要研制出一个跟万字阵旗鼓相当的阵法么?” “旗鼓相当恐怕做不到,不过,若是能做到它的一半,便已足够。” “那万字阵是由十二名隐士者,苦经三年,训练千名襄族子弟而成,而我的这个阵法,只能靠你我二人之力。”仇凌霜目光幽深中透着郑重,对秦霜道。 秦霜顿觉压力倍增:“不知此阵名为……?” “诛血阵!” * 竹风袅袅,翠绿晃动,襄玉站在窗户旁,望着窗外不远处,许久都没有动作。 一阵脚步声靠近,殷恒快步走来。 他朝襄玉行礼后,看了眼屋内坐在几前正饮茶的另一人,又转身与那人见礼。 “有事?”襄玉转过身,问他道。 殷恒:“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几前那人闻言,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站起身来。 他走到襄玉身后几步外,躬身揖手,声色暗哑道:“今日下官叨扰,这就告辞了。” 襄玉看向他:“盛二公子莫要忘了刚才你答应我的事。” 依旧弓着身子的盛无郁头微微扬起,嘴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愿赌服输,下官自会履行今日所诺。” 襄玉淡淡颔首,目送他离开。 等盛无郁的身影走远,殷恒才道:“公子,盛二公子真的可靠吗?” 襄玉走到几榻前坐下,侍奉一旁的狸奴赶紧为其斟茶。 水声溅溅,襄玉身子朝后舒服地仰靠上,才慢悠悠道:“他不可靠,却可信。” “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 殷恒不追问襄玉如此肯定的缘由,他一贯十分相信襄玉的判断,当下,话题便转移到此次他前来要禀报的事情上。 “公子,属下已经查明,堂哥与阜大公子除了平日里偶然聚在一起听曲喝酒以外,并无更深入的交往。” 殷恒说出这话的时候,略有汗颜。 他这个堂哥,经过他仔细一番调查后,才发现他纨绔且不学无术,私生活极其秽乱,比他想象的要更糟糕。 襄玉听后,沉默片刻,道:“知道了,退下吧。” 玉扰院的西侧,眠篱此时正在房内读信,她越读越心惊,握信的双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眠篱,我知道我不应该喜欢上木头,因为他是人类,我是鬼怪。” 眠篱视线死死盯着信上面的这一行字,久久无法移开。 蕴容竟然会喜欢上她自己的主人言文靖! “木头”是蕴容私下给言文靖取的诨名。 有荀玉瑟和其鬼侍荀然的前车之鉴,又想到此前在稽壑山时,荀玉瑟面容狰狞地告诉她人鬼相恋注定没有结果,眠篱心里对蕴容的担忧瞬间便漫上心头。 她当即取一张黄木,提笔写下一句警示之言:人鬼相恋是禁忌! 明知是禁忌,可为何众人依然不断试险? 眠篱心里有此疑惑。 鬼使神差地,她接着又写下另四字—— 何谓爱情? 黄木信发出去不久,便收到了回信。 “陪伴。”黄木上只有这两字的簪花小楷。 眠篱眼神微恍。 所以若是她真的喜欢公子,默默陪伴便是爱情? 门外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眠篱放下手中的黄木,好奇地打开门去瞧,只见一个身着宫内官服的侍卫急匆匆地进了襄玉的书房。 侍卫进去不久,就见狸奴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步履匆匆,正要出院子。 “狸奴鬼侍!”眠篱几步跑出门,叫住了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狸奴眉眼微松,露出惯常的笑眼,回道:“二族长这段时日负责凌云寺的修缮事务,昨日刚好完工,大皇子妃等不及,今日一大早就赶去凌云寺上香,谁想到刚到正门,拴在门口的马突然受惊嘶叫,门上方的一根屋梁就突然断塌了,一整根梁连着半面墙压下来,刚好砸在大皇子妃身上,现在大皇子妃性命垂危,已被送回了大皇子府。” 眠篱吃惊:“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差不多半个时辰前。” 凌云寺是胤安最受氏族青睐的庙宇,香火旺盛至极,因寺庙存在已有千年之久,庙内建筑老旧,每年赶在雨水时节来临前,朝廷都要派人对寺庙里里外外修缮一番,今年此事则由刚升为将作大匠不久的襄复接手。 没想到第一次担当此任,就出了这种事。 说起来,这个大皇子妃怎么老是跟马过不去,仿佛命里反冲,上一次宫中夜宴,她便是因为马受了惊,马车差点翻了,这一次又是马受了惊。 不过,也是奇怪,一声马嘶而已,怎的就能震动整根屋梁坠地呢? “我跟你一起吧。”眠篱对狸奴道。 狸奴要去通知武尤准备马车,公子马上要前往大皇子府一趟,她便索性一道,去瞧个究竟。 两人快步朝玉扰院外走去。 因此事涉及到二族长襄复,襄黔已先一步赶到了大皇子府。 等襄玉带着狸奴和眠篱赶到时,襄黔正跟三皇子在正厅内商榷解决办法。 第208章 跪门求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皇子妃出了事,怎么跟老族长交涉的不是大皇子却是三皇子? 眠篱跟在襄玉身后不解地暗自嘀咕道。 三皇子起身朝襄玉见礼,然后道:“叔父,大皇兄担心大皇嫂,他此刻守在大皇嫂床边寸步都不愿离开,所以只能暂由侄儿来跟您们详谈接下来该怎么办。” 眠篱一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襄玉自然地走到最上首的位子坐下,一扫屋内的人,除了三皇子和襄黔,襄复不在,但襄黔身侧的位子上有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显然刚才这里有人,依据座次来判断,很可能是襄复。 “叔父呢?”襄玉盯着那盏茶,问道。 襄黔面色微凝:“刚才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马叫了一声,整根房梁便塌了,除了处置掉那匹马以外,接下来的全责便落在了负责修缮凌云寺的襄复身上。 “大皇子妃如何了?”襄玉一只手放在座椅扶手上,修长纤细的食指轻叩着,淡淡问道。 “性命垂危,药师说若是熬不过接下来的七日,便是没救了。”襄黔带来的一名小厮回道。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救。”站在三皇子身后的一名文士突然插嘴道。 襄黔和襄玉等人皆望向他,唯独三皇子未转头看他。 眠篱认得他,是先前在稽壑山有过几面之缘的三皇子的谋士顾咏。 顾咏似是在等三皇子示下,在这之前,不敢再继续开口。 “既然顾先生有法子,不妨说来听听。”过了好半天,三皇子才笑着道。 顾咏得了准允,这才站到厅前,对众人道:“眠篱姑娘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传说始祖厉鬼之血不光对鬼怪有各种奇效,就是对人类,也是一剂救命良药。” 他边说边看向眠篱。 眠篱脸上划过一丝讥讽,先前仇凌霜得了她的一滴血,这个口子一开,后面的人就如同闻到血腥气的蚊子,全都赶着扑上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说出此话,是三皇子授意,还是自作主张。 此时的三皇子依然笑着,但嘴角的笑意却在顾咏说出这句话的一瞬僵住了一下。 转瞬即逝。 “不知顾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始祖厉鬼之血对人类有治病神效?”三皇子问他。 顾咏一愣,揖手答道:“……草民也只是揣测,大皇子妃性命垂危,自是多一种可尝试的法子,便多一份生机。” 襄玉敲击扶手的手指一顿,懒懒地抬头望向顾咏。 下一刻,清冷之音出口:“凭空揣测之言,也敢拿到我跟前显摆,尔等急功近利、妄生口舌之辈,滚下去!” 襄玉口吻中罕见地带着怒气。 顾咏的脸色在一瞬间尽褪,他惶恐地不敢再出一声,连忙躬身退出。 三皇子脸上的温润笑意依旧,视线淡淡扫过顾咏时,却透出一丝凉意。 襄玉没让人将自己来的消息通传给大皇子,他们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大皇子府,来去极为匆匆。 三皇子将他们送到皇子府门口,看着两辆黑楠木马车渐行渐远,三皇子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淡去。 “顾咏人呢?”三皇子问身侧的徐风扬。 “禀殿下,去了盛府。” 三皇子丝毫不吃惊,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 “我们也回去吧。”三皇子双手背在身后,朝不远处的红木马车走去,徐风扬跟上。 次日一大早,襄玉还未起身,就有小厮匆忙跑来禀报。 因昨晚守夜而睡在外间的眠篱听到响动,连忙起身开门。 小厮面色焦急:“眠篱姑娘,出事了!” 眠篱怕吵着公子,拢了拢衣裳,走出门,待将门合上后才问道:“出了何事?” “大殿下一大早就带着几个侍卫来襄府,正跪在正门前的石阶上,说是……想求你的一滴血去救大皇子妃,现在外面围了好多百姓,这样下去,对襄府的名声恐怕不好。” 眠篱眉头一皱:“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公子醒了我就立刻禀报他。” 小厮告辞后,眠篱已没了睡意,她迅速收拾好外间,等襄玉醒来。 襄府的大门处,一皇子一身墨黑长袍,头顶翠玉冠,正双膝跪地于青石阶梯之上,他后背直挺,目光沉重而坚定,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叔父,请您救救您的皇侄媳吧,她现在命悬一线,只需一滴始祖厉鬼之血即可救活她的性命!叔父!求求您了!”大皇子再次大声乞求道,边说边不停叩首。 同样的这句话,他跪在这里,已经重复了几十次。 他的额头处,已隐见一块乌青和几缕血丝渗透出来,让围观的众人瞧着都露出几分不忍。 大门嘎吱一声,终于缓缓打开,一身祥云纹白玉色广袖衫的狸奴从里面走了出来。 狸奴手提着白玉羊角灯,缓步走到大皇子跟前,他朝大皇子行一躬身之礼,然后看向身后跟着出来的两名襄府小厮,让他们将大皇子扶起来。 “大殿下,您可是皇胄之身,身子金贵,切不可随意叩跪。” 大皇子一脸倔强,推开上前搀扶他的两名小厮,问狸奴:“叔父可愿见我?” 狸奴看着他,摇摇头。 大皇子眼中的希冀消散,他的神色恢复成方才的决然,继续盯着前方,高呼要求见襄玉。 狸奴看着他岿然不动的跪立身影,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狸奴回到玉扰院禀报大皇子不肯走,襄玉听完后,手中正作画的笔毫往笔架上一放。 “这一招,他那个脑袋是想不出来的,又是盛焯槐那只老狐狸在暗中相帮吧。”襄玉接过眠篱递上的湿帕子边擦手边道。 狸奴微俯身,笑眯眯地应是。 “派个人去把三皇子叫来,让他把门口那东西挪走。” “是。”狸奴转身朝外走去。 襄玉将手中的帕子递到眠篱手中,见她一副走神的模样,便道:“怕了?” 眠篱回过神,连忙接过湿帕子,低头答道:“奴是在想,大皇子虽属皇族一派,可大皇子妃不过一妇人,她是无辜的,若是奴的血真的可以救人一命,或许奴……” “不行!”襄玉断然拒绝。 第209章 马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也知道襄玉是怕自己给了血,以后就会不断有人来求血,始祖厉鬼之血奇效众多,且跟襄族世咒有关,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恐后患无穷。 今日大皇子敢上门求血,恐怕也是因为此前在稽壑山的学子会上,襄玉准许她将一滴血交给仇凌霜,才让大皇子有了侥幸心理。 造成今日这一局面,若说起来,跟襄玉是脱不了干系的。 “公子,您那日为何允许奴将血交给仇公子,他当日可是差点发现奴的真正身份?”眠篱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中带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幽怨。 他坐到榻几前,瞟了她一眼,端起面前的热茶,轻啄了几口,才道:“仇凌霜虽然对你敌意十足,却是皇族一派中难得的君子,且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便暂由着他取血。” “公子说的都对,可公子别忘了,您答应过奴要给奴以庇佑的,那日奴可是差点就死在应魂阵中。” 乍听下来,眠篱这番抱怨似是突然发作,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其实是自应魂阵一事后,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抒发不得的怨气。 今日刚好逮着个机会,她自然就顺杆子往上爬,将自己连日来堆积的不满发泄出来。 襄玉看着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肆的眠篱,却怎么也无法生起气来。 她在自己面前,表情越来越鲜活,性情也越发活泼,倒是跟初来时的拘谨和忐忑已然差别甚大。 倒是与当初的月篱越来越相近。 这种变化,是否也算是朝着她始祖厉鬼之血的苏醒之路,迈出的又一步呢? 大皇子妃被砸一事,除了大皇子闹这一通,皇族一派便再无任何动静。 襄复虽被关押在大理寺中,但有鸾昶坐镇,所以襄玉根本不用考虑。 却说三皇子在接到襄玉派去的人的传话后,很快便赶到了襄府门外,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到底还是将大皇子劝走了。 但大皇子在襄府门外的这一跪终究还是起了些作用—— 民意。 素来得胤安民众最为尊崇的襄族,此次有错在先,身为胤安第一大族,不但不弥补过错,反而还紧闭大门,见死不救。 且襄族与皇族本还有一层沾亲带故的关系,不想却这般绝情,让一部分人开始为大皇子不忿。 不过是祭品的一滴血而已,又不会要了那祭品的性命,为何如此强硬坚决,不愿给出呢? 有人说恐怕跟世咒有关。 可逐渐的,却出现另一种声音,说是因为襄玉有意想要袒护那祭品。 两种说法,无论真假对错,更具话题性和谈论性的传言,总是更得青睐,更容易盛行开。 于是,有关襄玉和眠篱之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说法很快便压过前一种说法,成为主流。 而曾盛极一时的眠篱诉情三皇子一事,随着这场新卷起的人言,彻底被淹没其中,成为被遗忘的一段小插曲。 在这之后的接下来几日,胤安内街头巷尾开始纷纷传出襄玉对那祭品恐怕是动了真情,被迷了心,已失了身为胤安第一贵子的风度。 连带着襄族也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被泼了一通脏水,说是不复曾经的第一大族风范,已是有损门楣之荣,不堪再为百族谱上的胤安第一大族。 民意渐呈沸然之势,且不断攀升。 蒙蒙细雨,浇不灭这股灼态,但还是给烈烈夏日带来了一丝凉意。 寒府幽静的廊庑内,一身胭脂色罗衫的寒玉带着一个寒府婢女正漫步走着,她的面色比起前几日要好上一些,今日趁着天气稍凉,便走出来透透气。 屋顶的积雨化作水滴,顺着屋檐,一滴接着一滴,十分有耐心地循循坠落,打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层层如泼墨状般的透明水晕。 寒玉抬眼看向天边,只见一团乌云朝这边正行进过来,雨势即将变大。 跟在寒玉身后的婢女将寒玉身上的衣裳拢了拢,关切地道:“二小姐,仔细别着凉了。” 寒玉朝她柔和一笑,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寒棠梨的院子,寒玉准备绕开,她刚扭头要对身后的婢女说话,就听到院子内传出几名女子的笑声,紧接着就有一女子的声音响起。 “那不是寒二小姐吗,怎么见着我们也不进来?” 寒玉身形一顿,只得回过头,提步入内。 寒棠梨正在自己院子内开茶会,她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从头到脚一身的白玉色,打扮得珠光宝气,却又端庄大方,下方左右两侧的案几前各有两位小姐,两大氏族派系的皆有。 寒玉就着一位小姐身侧的空位子坐下,有婢女立马呈上与其他诸位小姐面前摆放着的相同的茶和点心上桌。 寒玉这次跟贵女们聚在一处,算是自稽壑山素帕风波之后的第一次,她闭门不出许久,这次再见众人,几名贵女眼中皆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寒玉自然是看在眼里,她只作不知,边往嘴里送了一颗瓜子,边随意笑着问道:“不知几位姐姐方才在聊什么,笑得这般欢快?” 寒玉气色还未尽好,脸上犹带着憔悴,可就是这几分憔悴之色,却让她瞧着比往日里透出一些别样的韵味来。 原本妩媚之色怎样都掩盖不住,走在街上总容易被人误会是哪家秦楼楚馆出来的狐媚胚子,可如今这病态憔容融在妩媚之中,却透出一股清丽,乍看之下,竟比寒棠梨的清丽要更夺目上几分。 其中一名看寒玉看得险些失神的贵女,眼中闪动着羡慕又嫉妒的光。 “我们起初说到大皇子妃总跟她府上的马相冲,然后姚妹妹就说起她家有一匹脾气很倔的马,讲了些关于那匹马的糗事,大家听着甚觉好笑,便笑了起来。”回答寒玉的,是皇族派系的一位贵女。 寒玉听后笑了笑,不予置评。 接着大家又顺着大皇子妃的事情聊起今日大皇子跪在襄府门前求血一事,谈论的内容,大抵跟街头巷尾热议的差不多。 寒玉听着只觉有些烦躁,正想着是否找个由头离去,却听一贵女又提起了跟马有关的另一件事。 说是阜族的那位阜大公子阜衡之自从断臂被撤去官职后,便整日跟人赌马,昨日她的兄长还在马场上从那阜衡之手中赢了一匹马来,那马比市面上能买到的马要好出数倍不止,她家的兄长还说就是太仆寺内喂养的良马,跟他手中赢来的那匹相比,也是不相上下。 寒玉闻言,神色微动,缓缓朝那说话的贵女看去。 第210章 花开景盛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该贵女是皇族派系的人,父亲仁籁之在太仆寺任职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与阜衡之被撤职前的官职一样,两人曾是同僚。 之后几位贵女又聊起其他胤安氏族中的一些新鲜事,寒玉再无心应付下去,当即便起身借口身子欠佳,要告辞离去。 走前,寒棠梨叫住寒玉,并起身走到她跟前。 寒棠梨脸上依旧带着端庄持礼的笑,她意味深长地对寒玉低声道:“二妹妹,这几日公子为了那个祭品,连番下了皇族人的面子,公子对那祭品当真是宠爱,我真替你委屈,你堂堂寒族嫡出贵女,那日不过藏了方帕子,就引得公子动怒,那祭品何德何能,却让公子为她做这么多。” 寒玉笑着看向寒棠梨,回道:“公子是眠篱姑娘的主人,公子庇佑她,是理所当然的事,玉儿不觉得哪里委屈了,不过还是多谢大姐的关心。” 说完这句后,寒玉便出门离去。 一整天的雨绵绵如雾,从白日下到了晚间。 今日轮到狸奴守夜,他提前来到襄玉的书房内,替襄玉带来一个绣有睡莲图样的卷轴。 襄玉看完卷轴上的内容后,便递到狸奴手上,狸奴看完后,合上了卷轴。 襄玉面露沉思:“太府给将作监拨款不够,才导致将作监修缮凌云寺时偷工减料,由此引发的房梁倒塌。” 狸奴笑眯眯道:“这样的话,大皇子被砸便不只是二族长一人之责了。” “减少拨款数目,这种随手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事情,为何阜义要去做?”襄玉继续思索着道。 阜义任职正三品少府,主管太府事宜。 狸奴一愣:“公子是怀疑这背后还有其他什么隐情?” 襄玉点头,吩咐狸奴:“去查下阜义为何减少拨款数目。” 狸奴称是,随即退下去安排。 不久,珞君玄来了。 襄玉刚摆开一盘棋,他看也不看珞君玄,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珞君玄朝襄玉见礼后,便坐在襄玉对面,两人对弈起来。 珞君玄落下一子,对襄玉道:“今日我来襄府的路上,遇到了一人,她本也是要来襄府的,但得知我与你约好今日对弈,她便又临时改道,折了回去。” “有话直说。”襄玉淡淡道。 珞君玄轻声一笑,道:“是寒府的二小姐。” 襄玉闻言,抬起头看了珞君玄一眼,却见他似笑非笑一副打趣的神情。 襄玉当即吃掉珞君玄一子。 珞君玄看着棋盘,无奈地摇摇头,又从一旁的棋罐里捏起一子,寻一处落子:“她托我带话给你,阜衡之自被你断臂之后,便迷上了赌马,他输出去的马,每一匹都堪比太仆寺内喂养的良马。” 襄玉刚要再吃下珞君玄一子的动作一顿,他问珞君玄:“她从何处得知的?” “是太仆寺少卿仁籁之的女儿亲口所说。” 襄玉收回还捏着棋子的手,开始思索起来。 * 被夜色和雨雾包裹的另一处宅院言府之内,言文靖脚步轻缓地从门外步入书房中,一抬眼,便看到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的蕴容。 言文靖想了想,走近不远处的几榻前,拿起他的那件青色披衫,走到蕴容跟前,将披衫轻轻地搭盖在她的身上。 同时间,他的视线从蕴容面前的白色宣纸上掠过,最后在未遮盖完全的一行字迹上稍作停留。 衣裳已盖得严实妥当,言文靖目光随着手的动作一道撤离。 蕴容酣睡枕靠着的手臂近侧的宣纸上,正写着“木头是我的主人,就算爱慕,也只能……” 未尽之语,窥其一斑,却已全知。 言文靖身影退出房门,脸上无任何变化。 门外暗处一角,有新结的几枝含苞待放的花蕾,似是透着隐秘和禁忌,不敢肆意绽放,只穿过大开的窗户,隐有清淡幽香徐徐飘入。 却不如府外街巷,十里飘香的一处街角的昙花,正迎着观花之人注视的目光,尽情绽放。 昙花开得如火如荼,观赏的两人看得也是满心欢喜。 两人惊叹声连连,偶尔视线相撞,亦如往常一般同时不甚自在地移开。 花开景盛,无丝毫遮掩。 情窦初开的二人,却两相羞怯,倒也不失为另一番景趣。 “仇姑娘,我原本以为,你定是厌我了,还以为你不会来与我见面。”两人离开昙花处,并肩行走在漆黑没有一个行人的街头,殷恒轻声开口道。 “怎么会,我还未为大哥擅自截取你的信一事向你道歉,请你莫要恼我大哥,他只是护我心切,才会如此。” “不会,不会!”殷恒连忙摆手。 仇云若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直直地面对身侧的殷恒,她表情郑重道:“殷二公子,我此次来,是想要回答你信中所惑。” 殷恒脸上的笑意淡去,他也用同样的神情面对仇云若。 他想说皇、襄两大族派势不两立,他们身处不同阵营,不会有结果,所以若她觉得为难,大可不必回答自己,那封信,便当作一个开端,也是一个结尾。 当然,这番话必须是在仇云若同样也对他有意的情况下才能说的。 若是她对自己无意,那便算作自己单相思,自作多情,今夜见好就收,也算个结局。 他想将心里的话坦白出来,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这是他第一次,在因期待而生出的一丝侥幸面前,理智占了下风。 “我与殷二公子心意相通,殷二公子所想,便是元殊所想。”仇云若羞怯却坚定地又道。 殷恒眼神中诧异混合着惊喜的情绪,呆愣地看着仇云若。 仇云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下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般,继续道:“元殊今日既然说了,便是不打算就此结束,只是不知殷二公子可愿与元殊一道执手前行?” 殷恒这下惊得瞪直了双眼:“仇姑娘……” 若是一道执手前行,那便是要违背两大派系氏族间不联姻的禁忌! “怎么,殷二公子不敢么?”仇云若看着殷恒,目光依然坚定,却也染上了几分紧张。 殷恒脸上初起的震惊神色褪去,他沉默半晌,回道:“仇姑娘,在下有一问,我是一名慑鬼师,前途注定不会有太大作为,且出身也不过是一依附襄族的小族,仇姑娘为何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与我一起?” 第211章 处置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我要嫁人,便只嫁我心仪之人,我本是贵女出身,何须仰仗夫家之势。” 她说出的话沉稳坚定,透着灼华傲然的气势,殷恒见她目光中无半分犹豫,双眸正闪烁着聪慧内敛的光泽,周身一如既往地散发着自信的气息,让殷恒不禁要自惭形秽。 可他不想再自惭形秽,他也想如她这般,坦荡开阔地活在明媚之下,抛撒开一切隐藏在黑暗里的卑微。 殷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仇姑娘愿意走一遭,在下自也愿意奉陪。” 随即他绽放出一抹灿烂阳光的笑意,正如刚才那朵在夏夜之间盛开怒放的昙花。 仇云若被他的笑容感染,也露出一笑,圆圆的脸上,带着少女的娇羞和窃喜。 脚下的影子,今夜尤其清晰,可见两只手缓缓交握在一处。 若执手于此,便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两人的身影缓缓走远,隐约间,依稀可听到两人的交谈声传出,在空荡荡的街巷回响着。 “对了,‘元殊’不是通常为男子所用么,为何你会得这么个小字?”殷恒话语中带着笑意。 “是我大哥取的,说女儿家若是有男子表字加身,命便能更硬些。” “仇公子……倒真是疼你。” “那是当然!” …… 愈行愈远,声音随着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日,大皇子虽没有再登门纠缠,午后申时,却来了另外一人。 “集安?”眠篱站在大门前,看着一身黑衣许久未见的集安,有些意外。 他看上去神情憔悴,身形透着落寞。 集安上前,跟眠篱见礼后,开口道:“眠篱,我今日来找你,是想求你救救我的主人,她受了很重的伤,快不行了,现在药师用鬼界的圣草替她续着命,七日将至,可她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这是眠篱少见地听集安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他眼中乞求之色浓郁,直直地望着自己,眼神带着试探的希冀。 眠篱沉默半晌,问道:“是你自己主动前来的,还是大皇子让你来的?” 集安一怔。 其实最初他是不打算来找眠篱的,主人大皇子妃病危,他自是着急,可若是仗着跟眠篱的些许交情,就因此开口向她求血,集安觉得这种行为实为不齿。 眠篱此前已经帮他数次,为了他也已忤逆玉公子数次,对他这个朋友,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始祖厉鬼之血的敏感性,他自是清楚,昨日连大皇子上门亲求,玉公子都半点没松口,可见玉公子和襄府不准始祖厉鬼之血有丝毫外流的决心有多大。 可这几日下来,眼看着大皇子妃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迅速虚弱下去,集安内心对可能再次失去主人的惶恐不断增加。 终于,在大皇子提出让他来襄府求眠篱后,他内心经过一番苦苦挣扎后,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眠篱,我知道我的这个请求很自私,可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主人,求你……再帮我这一次。” 眠篱神色了然。 沉默一阵后,她回道:“抱歉,集安,这次我不能帮你。” 集安微愕,随即嘴角苦涩一笑。 他自知自己所求是在强人所难,所以并不纠缠,朝眠篱道了别后,他便转身离去。 “集安,你身上的鬼气是怎么回事?”在他走了几步后,眠篱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问道。 集安背脊一僵,他停下脚步片刻后,又继续前行。 鬼气增,人气减,是因为身体不断鬼怪化。 定是他长期使用通冥符术所致。 眠篱望着集安走远的背影,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见完了集安,眠篱便回了玉扰院。 她来到襄玉书房时,并未看到襄玉的身影,但她注意到了放在窗台边的那盆三色云昙。 眠篱走过去,伸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三片异色花叶,然后拿木瓢舀来清水,轻轻地浇灌起来。 花灵如同被唤醒般,三片若云层的叶子开始浮动着轻慢舒展开来,黄、蓝、红三色变幻的频率更快了,正中央的水色花蕊上下跳动着,仿佛在向眠篱传达被水滋润后的舒服快意之感。 眠篱会心一笑,不由凑得更近,她伸出一只手,以指尖轻点那花蕊处,却不想下一刻一道刺痛突然从指尖直直传来。 眠篱连忙缩回手,看到指尖有一小缕鲜血正缓缓洇出。 身侧一股淡茶香突然飘至鼻间,眠篱知道是襄玉来了,她正打算回身叩拜,却见襄玉突然伸手一把将眠篱受伤的手指握住。 眠篱诧异地转过身,见襄玉正盯着她流血的指尖看。 “狸奴,把这株草处置了。”襄玉朝身后淡淡命令道。 “是,公子。” 站在襄玉身后的狸奴显出身,快步走到那株三色云昙面前,一施法,三色云昙的三片叶子迅速凋零枯萎,三种花色瞬灭,转眼便已死去。 这一瞬间的变故让眠篱诧异不已,她很是不解地问襄玉道:“公子,这株三色云昙极其难得,您这是何意?” 她边说边将手不经意地从襄玉手中抽出,襄玉看着自己瞬间空出的手掌心,目光微顿。 “既伤了人,自是该被处置掉。”襄玉回她道。 就因为这样? 眠篱心里无不可惜。 门口一道绿光闪过,见隼出现,躬身道:“公子,奴已将殷夫人接来。” 襄玉看了狸奴一眼,狸奴了然地点头,将已经死去的那盆三色云昙端起来,递到见隼手中,随他一同出去。 片刻后,狸奴便带着殷夫人敏氏回来了。 敏氏一身淡红色绣石榴锦绣花罗裳,头绾百合髻,徐徐走到襄玉跟前,行叩拜大礼,她神态举止从容,不疾不徐,无丝毫怯意或紧张。 “起来吧。”襄玉走到临窗的矮几前坐下,开始排布棋子,眠篱跪坐于其身侧侍奉。 狸奴将敏氏迎到下首处一位子上入座,又让婢女端来热茶,敏氏道谢,然后开口道:“公子,妾身今日与那位仁夫人接触一二,从她口中听说了一些事,与公子猜测的应相差无几。” 仁夫人,即为仁籁之的夫人。 第212章 襄族的耳目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嗯”了一声,捻起一颗棋子落下,问道:“其他人呢?” 敏氏笑了笑:“鸾公子深藏不露,今日在马场上略施小计,几个时辰便让那阜衡之连输五匹马,这些马匹经珞三公子带去的人亲自查验,皆是出自太仆寺。” 眠篱此刻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马场、云氏的,她完全不懂,她只唯一听懂了阜衡之拿太仆寺喂养的马匹去赌马。 太仆寺执掌舆马,里面喂养的都是供军队亦或中大氏族所用的马匹,皆是上乘马种。 太仆寺明文规定,胤安各家氏族能从太仆寺牵走的马匹数量和品质皆有具体规格,各有不同,主要还是根据氏族地位高低而定,位高者能得的马自是数量更多,品质更良,位低者反之。 一天内连牵走五匹马,这可不是阜衡之这个如今毫无官职在身的贵子能做到的事,除非…… 他背后有人。 而这个背后之人,毫无疑问就是阜义了。 “不过,”敏氏笑容微敛,“珞三公子跟盛二公子因为言大公子生出了些不愉快。” 见襄玉不答,敏氏颇有些顾忌地犹豫着又道:“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珞三公子和盛二公子在为言大公子争风吃醋。” “说说吧,怎么回事。”襄玉抿了一口茶,口气颇有些不以为意,视线仍停留在棋盘上。 敏氏称是,将三人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快速说了遍。 襄玉听完后,落在棋子上的手微微一顿,问敏氏道:“是盛无郁提了,牧生反对?” 牧生是珞元之的表字。 敏氏:“盛二公子说是公事所需,让言大公子随他走一趟鸿胪寺,但珞三公子却要跟着一起去,盛二公子不愿,两人便争执了一番,最后言大公子就没去成。” 襄玉手推一子入下位,对此事不置可否。 随后,他又问了敏氏一些马场上发生的事情。 眠篱陆陆续续听了好久,总算梳理出了一条脉络。 原来今日在胤安一郊外马场上,鸾凤安发起组织了一场最近几个月在胤安内尤为盛行的赌马比赛。 鸾凤安游手好闲、整日花钱玩乐的名声十分响亮,与他结交的一些纨绔氏族们自是附和前来,所以场子很快就热起来。 马匹价贵,非寻常氏族能消费得起,所以参与赌马的主要以胤安内的中、大氏族居多,许多寒门氏族和小氏族直接被高昂的赌马成本挡在了门外。 这等骄奢之事,被撤了官职整日在街头游荡的阜衡之自是也要插上一脚,何况最近在赌马一事上他刚好也正在兴头上。 于是接下来,便有了今日在马场上发生的一切。 鸾凤安给阜衡之设局,让他连输五匹马,然后珞元之从太仆寺带来的人潜入马棚验马,证实所有的马匹皆出自太仆寺。 而同时,在女眷区,敏氏跟众贵女贵妇坐于席间,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不与人刻意攀谈,只暗自聆听众女的对话,细细观察她们的神态,最终从中发掘出蛛丝马迹,得到她此行想要的答案。 女流之间,总是无形中比男人要少些防备,在对两族派系之间交往的忌讳之处的态度上,也要更松懈。 自然,也就更容易露出破绽。 这便是敏氏一直以来肩负的责任,以殷族之名为襄族所奉之事,也是在其他妇人眼里,她出席大小宴席,却从不大行结交之事的真正原因。 她流连在女眷堆里,忙着透过表面去暗挖搜集各氏族的消息。 因为殷族弱小,所以到目前为止她在外人眼里的行为,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无人生疑。 不光是她,还有殷族族长殷侯,以及一些潜藏在暗中各处的其他殷族人,一直以来充当的都是襄族的耳目,这是除了襄玉和襄黔以外,襄族内无人知晓的秘密。 甚至寒族等襄族派系的氏族都对此一无所知。 眠篱初听惊讶,但很快又觉得理所当然。 那夜稽壑山赏花会,在那红眼厉鬼出现之前,是敏氏最早前来通知她,能赶在所有人之前提前得到消息,若一族不任耳目之职,如何能反应那般快? 今日马场上,敏氏如往常般,又一次成功获取了她欲知的答案。 她刚才口中提到的仁夫人,是太仆寺少卿仁籁之的夫人,他的夫君在阜衡之官职未被撤之前,曾与其一左一右一道辅佐太仆寺卿大人。 但阜衡之历来便是个草包,毫无担当的纨绔,说是辅佐,但那都是明面上糊弄旁人的,不过是看在阜义和阜族的面子上,不若然,太仆寺上下又怎会一直容忍包庇阜衡之挂着个官职却从未干成一件实事这件事。 却说仁籁之此人,有野心有抱负,他身在其位,干的是两人的份,领的却是一人的俸禄,俨然是太仆寺内给阜衡之擦屁股善后的第一人。 但他出身小族,一直以来依附盛族,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事,不但得不到阜族和阜衡之的半句感谢之言,还时常被阜衡之拖累,外加阜衡之仗势欺人之下的纨绔作风让他深受其害,却又奈何不得。 自阜衡之被撤职后,本该最开心的就是这位仁大人,但他却比之前更不开心了,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 敏氏本想主动找仁籁之的夫人云氏,旁敲侧击一番,却不想是云氏率先跟敏氏说话,敏氏认为许是云氏看中了自己不结交朝妇,自成一派的冷淡性子,才会稍卸心房,跟敏氏透露她的心事一二。 云氏说,他家大人这次可要被那阜衡之害苦了,但是到底怎么个害苦法,云氏只字未提,只是不停地诉苦抱怨。 阜衡之私拿太仆寺的马匹来赌马,而太仆寺少卿的夫人诉苦表示自家大人被那阜衡之害苦了。 这两件事串在一起,答案不言而喻。 阜衡之私拿马匹,太仆寺定是知情的,负责压下这件事情的人,很可能就是仁籁之,而从仁籁之夫人的态度来看,显然仁籁之并非自愿。 那能让仁籁之硬扛下这件事情的势力,除了顶头上司太仆寺卿以外,恐怕就是阜族那边了。 第213章 私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另,云氏说“害苦了”,那么云氏口中阜衡之害苦了仁籁之的事情,恐怕还不止阜衡之今日私拿五匹马来赌马这么简单。 阜衡之被撤去官职后,闲赋在家,深感无聊,便迷上了时下新兴而起的赌马。 恐怕,阜衡之赌输出去的马,不止今日这五匹。 不然何至于有“害苦了”一说。 联系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襄复,眠篱隐约能猜到襄玉近日的布局。 今日这场赌马比赛,若说襄玉未插手,眠篱是不信的。 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赌马比赛,引出了阜衡之和背后的阜义和阜族,目的便已达到。 襄玉一番思虑后,吩咐敏氏道:“仁大人那边,我会立刻派人去处理,你回去后告诉殷大人,让他去太仆寺一趟。” 敏氏连忙起身应是,然后俯身告退。 送走敏氏后,襄玉看着眼前的棋盘,凝神继续思索着。 眠篱侯于一旁,不敢打搅。 晚间,从马场回到珞府后的珞元之面色不虞,他晚膳都没用,就径自进了房,关上门,蒙着被子睡起觉来。 但他不知怎的,明明身子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今日他又被言文阙讨厌了。 这个念头从他一路回来,就时不时地窜入脑海中。 盛无郁在马场时,明显是借着公事相商的借口企图带走言文阙,但言文阙竟然信了,还要跟那盛无郁走。 他自然是要跟上去,如若不然,明日睁眼搞不好他就会听到言文阙被虐死的尸身从盛无郁的寝房内被抬出去的消息。 虽然言文阙说过他被盛无郁纠缠上与珞元之无关,但珞元之内心总还是觉得对言文阙有歉疚。 所以他无论如何,放任不得半点言文阙惨遭盛无郁荼毒的可能。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日他的坚持最终却导致传出那等流言,两男争一男,还是争风吃醋,他倒没什么,盛无郁臭名昭著更是没什么。 可这对整日把古训和体统挂在嘴边的言文阙而言,无疑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不是让你离我远点么?” 珞元之蓦地想起白日里盛无郁说出这句话时,气得咬牙切齿,眼神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个冰窟窿来的模样,珞元之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再次闭上眼,将探出来的头重新埋回到被子里去。 * 夜深人静,整片宫中群殿一览之下一片漆黑,四周鸦雀无声。 一条离近太仆寺的小道上,有一盏白光在夜下缓缓移动,正朝太仆寺行去,转了几个弯后,来人终于在太仆寺正门前停下。 他头顶着一个硕大的帽子,看不清面容,伸手在紧闭的门上有规律地轻叩了三下,很快,里面便有人应门,将他带了进去。 大门迅速再次紧闭,仿佛从来没人来访过一般。 太仆寺内大半的烛灯皆已熄灭,只在一路必行之处每间隔数步燃着一柱清烛,引路的人似是提前知道他今夜要来,一切都排布得恰到好处。 两人走到一间厅外,前面的人停下,转过身,抬手对身后人道:“殷大人,请。” 褪去头上帽子的殷侯露出面容,平素总是闪烁着胆小懦弱的双眼此刻炯炯有神,俨然已撤去了伪装。 殷侯推开眼前虚掩的大门,提步进入,他的身影一进屋,门便完全关合上。 厅内灯影绰绰,另一人迎面朝他走来。 “下官参见仁大人。”殷侯朝仁籁之揖手道。 仁籁之伸手将殷侯虚扶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官如何也没想到,前来的会是殷大人。” 殷侯淡淡一笑:“都是帮公子做事,何人前来又有何差别。” 仁籁之点点头,不由叹道:“襄族有公子此一神人,皇族难矣!” 两人不再多废话,仁籁之当即绕到桌前,将一卷轴递到殷侯手中,他眉眼在灯光下显出几分深沉:“这就是阜衡之私挪太仆寺上百马匹的所有证据。” 殷侯伸手接过,刚要道谢,却见仁籁之又将另一卷轴递到他手上:“这一个,算是本官赠予公子的一件小礼,以表本官的诚挚之心。” 殷侯了然,点点头:“如此,就多谢仁大人了,下官定将大人您的心意完整地传达给公子。” 半个时辰后,玉扰院内收到了一个绣有睡莲图样的卷轴。 襄玉展开卷轴,快速览看,待看到最后时,他目光微顿,神情严肃了几分。 “公子,可是有不妥之处?”一旁的狸奴正在添香,注意到襄玉表情不对,便开口问他。 襄玉关合上卷轴,置于一旁,身子朝后懒懒一靠,道:“我倒小看了这个阜义,本以为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自私之徒,却不想竟还有几分人情味。” 他说着指了指那卷轴,又道:“那位仁大人,将阜义私自补贴太仆寺银两为阜衡之做补的证据额外附送给了我。” 狸奴微愕:“阜大人哪里来那么多银两?” 襄玉手指敲了敲桌面,淡淡道:“他不是减了将作监的拨款么?” 狸奴一怔,仔细一想,回过味来后,顿时面色一变:“阜大人这可是在私挪太府的朝廷银两来补阜大公子在太仆寺造的缺啊!” 襄玉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窗边。 “见隼。”襄玉唤了一声。 见隼一闪身出现在襄玉身侧,俯身叩拜道:“公子有何吩咐?” 襄玉看向原本置放三色云昙的位置,此时已新移了一盆文竹过来,葱葱文竹透着幽青,清爽又宜人。 “去转告鸾大人,有些杂草,是时候清除了。”襄玉慢声道。 见隼:“遵命!” 绿光闪过,见隼已赶往鸾府。 襄玉视线依然停在文竹上,若有所思。 次日,晨曦起,胤安内气氛却逐渐紧张起来。 离大皇子妃被砸伤,已至第三日,离大限之日仅剩四日。 大皇子妃的重病无药石可医,襄府又对始祖厉鬼之血拒不松口,此事一时间已陷入僵局。 皇帝连下了三道圣旨,绕开襄玉直接令眠篱前往大皇子府供血,但都被襄玉挡了下来。 而大皇子先前登门闹的一出余波,正持续在民间发酵,襄府和襄玉的名声有不断下跌之势。 襄府对这一切却充耳不闻。 第214章 阜迁献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而此时被囚在大理寺狱中的襄复,刚被关进来时他还有些急迫,但被襄黔告知此事由襄玉全权负责,会保他无恙后,襄复便安下心来,每日在狱中下棋作诗,鸾凤安还派人好生关照着,他的狱中生活过得倒也惬意。 阜府中,阜义神色焦灼地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他已经得知了昨天在马场上发生的事情,猜到阜衡之多半是中了襄族一派的人设下的圈套。 依照襄玉的手段,阜义不敢去揣测他们已行进到了哪一步,若是自己借职挪用公款去填补阜衡之赌马的窟窿一事被发现的话,那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怕是就戴不稳了。 阜义这般一想,心里越发急躁起来,他心神一乱,脚下的步子便有些凌乱仓促。 不再犹豫,阜义当即打算出门去盛府见盛焯槐,求他指点。 他刚走到书房外,迎面便来了一人,两人险些撞上。 阜义身子后退,不耐地朝来人看去,是自己的庶子阜迁。 “你不在自己院子里呆着,乱逛什么!”阜义口气不好地随口斥道。 “父亲。”阜迁连忙朝阜义躬身行礼,“您急色匆匆,可是要出门?” 阜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为父的事,何须你来过问。” 阜迁还是一副恭顺的模样,继续道:“父亲误会了,我来是想为父亲分忧,故才有此一问。” 阜义一顿:“分忧?分什么忧?” 阜迁回道:“自然是父亲当下之忧,不过既然父亲要出门,让我改日再来。” 阜迁说完,便作势要走,身后的阜义突然叫住他:“等等!” 背对着阜义,阜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他转身,跟着阜义回到了书房。 阜义在书案前坐下,对站在他面前的阜迁道:“说吧,你有何锦囊妙计。” 虽然愿意听阜迁继续说下去,但他口气里依旧带着一贯的轻视,显然并未真的相信阜迁能替他解困。 阜迁早已习惯阜义对自己的态度,他笑了笑,道:“今日我出门,在侍雅阁碰到了鸾公子,他此前从鬼田乡云楼的萋夜街订了一盏琉璃盏,明日便到货,本来那琉璃盏今日便是交货期,但据说路上出了些问题,这才……” “行了!”阜义烦躁地突然打断他,“你整日无所事事,东窜西逛,我也懒得多管你,现在我有急事在身,没空听你扯这些。” 阜义说完就要站起身。 阜迁连忙道:“父亲,那琉璃盏便是行反攻之计的突破口,请父亲再多听我一言!” 阜义起身的动作一顿,他盯着阜迁看了看,又坐了回去。 阜迁松了口气,接着道:“父亲可能不知,那琉璃盏不是普通的灯盏,是上古传下来的物件,前些时日它突然现身于萋夜街,刚巧被前去采货的侍雅阁中的人发现。” “你到底想说什么?”阜义不耐道。 阜迁:“此琉璃盏价值不菲,与父亲挪用公款的数目相当。” 阜义面上一惊,猛然抬头看向阜迁,口气中带着浓浓的惊疑,问道:“你怎会知晓……我挪用公款之事?!” 阜迁唯恐惹怒阜义,连忙躬身道:“求父亲饶恕,我那日是不小心听到您与盛大人的谈话,并非有意偷听……” 阜义收敛神色,沉沉地看了一眼阜迁,让他起身。 阜迁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鸾公子购买琉璃盏所用的银钱,并非是直接从鸾族银库中抽出,因为鸾府每月分发给每个人的例银有限,所以鸾公子便在外面借了一笔印子钱,想先拿来垫着买下琉璃盏,等下月收到府中例银后,再去还那印子钱。” 阜迁说到此处,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阜义的脸色:“若是能将这笔印子钱的账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父亲您在官库里的账目对换一下,那万事便解了。” 若这么一对换,那就成了鸾凤安私自挪用官银去买琉璃盏,而阜义私挪官银则变成了欠印子钱。 这两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放印子钱一事非同小可,你是如何得知如此私密之事?”阜义蹙眉问他。 阜迁面上有些不自在:“我……今日刚巧跟放印子钱给鸾公子的钱族长公子一起吃过酒,就是他在桌上醉酒后无意间提起的。” 阜义听后,一声冷哼,淡淡道:“你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成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点上跟你那个不成才的大哥倒是有的一拼。” 但他话头又一转:“不过,这脑子倒是比那个不成器的要灵光些。” 阜义看阜迁的眼神一变,不由对他重新审视了一番。 以往怎么就没瞧出他还会这般谋算? 对面的阜迁静默地长身而立,单手负在身后,脸上笑容依旧,镇定地迎接阜迁深沉中透着探究的目光。 “置换账目一事,我这边倒是没问题,但你如何能确保那钱族会愿意开罪鸾族?” 阜迁自信道:“钱族早有入盛族门下之意。” 阜义轻蔑一笑,似是在嘲讽阜迁的天真和不谙世事:“就算他钱族这次帮了我们的忙,也不见得就能攀附上盛族,你以为随便什么小族都能跟我们沾上边?” 阜迁笑:“钱族在胤安有多处生意都已危及到鸾族的利益,若是能得一大族庇佑,钱族钱财上的势力与鸾族并驾齐驱便是指日可待。” 他看向眼中已对他说的话生出兴趣的阜义,又道:“另外,那与我有些交情的钱族长公子已明言,若是父亲能帮忙促成此事,那笔父亲即将欠下的印子钱,便算作是钱氏一族给予父亲的谢礼之一。” 阜义嘴角的笑容淡去,看阜迁的眼神,再次变化。 阜迁接着说:“大哥拿太仆寺的马匹去赌马一事恐怕已东窗事发,不知父亲可有应对之法?” 阜义看了他一眼,答道:“有仁大人坐镇,若有事,他会及时处理。” 阜迁沉默了下,问阜义:“父亲就如此信任那位仁大人?” “信任?”阜义反问,随即讽刺一笑,“信任是何物?” 阜迁不解:“那父亲您……” 阜义并不回答,只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第215章 阜义之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大皇子妃重伤未醒的第四日,琉璃盏抵达了侍雅阁。 一大清早,鸾凤安就喜滋滋地命小厮拿着一大叠银票,前往侍雅阁提走了琉璃盏。 琉璃盏交易顺利,而两笔账目的对换在阜义的插手下,也进展顺利。 鸾凤安和小厮前脚带着琉璃盏刚进入鸾府,后脚就来了大批的侍卫将鸾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随后鸾凤安连着他那盏还没捂热的琉璃盏被一起押去了大理寺。 小厮匆忙跑去主院禀告给老族长鸾泾,说自家小公子抓走了公子,听得正在桌前慢吞吞用早膳的鸾泾一脸懵状。 鸾泾让人立马送信去襄府,却不急着去询问为何自己的嫡孙鸾昶会派人抓走鸾凤安,只想等鸾昶下衙回府后再问他。 只是没等到鸾昶下衙,午膳后却等来了另一则消息,说是鸾凤安被关入大理寺不久,便被皇帝一道圣旨给放了,不但放了,皇帝还对其大加赞赏,说鸾凤安有为国拳拳之心。 接着很快又传出阜义被革职查办。 原因是阜义被告掌管太府三年间,贪污数额庞大,早些年还曾行贿太仆寺卿以帮其子阜衡之谋得太仆寺少卿官职。 又有阜义近段时日用钱去抵偿阜衡之私拿太仆寺的马匹去赌马的窟窿。 而阜衡之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从太仆寺提马,则是因为得了太仆寺卿的默许。 不过,原本用来填补这个窟窿的,是阜义私挪的官银,但因为阜义对换了账目,让这件事被遮掩了过去。 “这样的话,那阜大人不是就少了一桩私挪官银的罪名了?”眠篱有些不平道。 而且这个罪名还被阜义栽赃到了鸾凤安头上。 襄玉挑拣着摊铺开在桌案上的茶叶,懒懒道:“多一桩少一桩又如何,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区别如此大,怎会没区别? 她不解地看向狸奴,狸奴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 有关以上的诸多突变,粗略说下来,其实也就是阜义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襄玉反将了一军。 阜义贪污之罪定论,以及和太仆寺卿勾结、行贿相关事宜,自是襄玉一手操作。 阜义将账目调换一事的确成功了,鸾凤安成了那个私挪国库官银之人,而阜义也的确成了印子钱被免,无事一身轻的那个人。 这本该是一手好算盘,只可惜却败在一个人手上–– 仁籁之。 阜衡之私拿太仆寺的马匹去赌马以及阜义拿钱银帮阜衡之堵窟窿的事情,这一块账目相关的证据都被他转交给了襄玉,阜义根本抵赖不得。 而这一块却是阜义自认为最不会出差错、最放心的部分。 账目被调换后,鸾凤安和仁籁之将计就计,将鸾凤安私自挪用国库银钱的罪名,变成了由鸾凤安促成的鸾族和太仆寺之间早已达成的一笔过了明账的借贷交易,期至后,鸾族会给与太仆寺高出外面几分的利息,以此来充盈国库。 本来阜义填补的窟窿和鸾凤安从钱族借印子钱的数额相差不多,现在鸾凤安为了洗脱私挪的罪名,不得不再多付一笔利息。 不过也就损失了一些钱财,这对胤安最富有的鸾族来说,简直如猴子身上拔了根毛,根本不足一提。 虽然阜义栽在了仁籁之交给襄玉的那两样关键的证据手里,但他直到被关押至大牢时,他都还不知道仁籁之的倒戈。 因为襄玉让仁籁之手下的太仆寺丞帮仁籁之顶了所有做过的事,此人原本就是襄玉安插在太仆寺中的人,因为此次未能及时将阜衡之借马赌马一事告知给襄府,襄玉便索性利用他扶持仁籁之上位,将他彻底变成一颗弃子。 不光阜义不知道这件事,就连整个皇族派系皆是不知。 因此阜义落马,太仆寺卿被定罪跟阜义勾结,帮阜衡之遮掩,欺下瞒上,也被撤了官职后,顶替太仆寺卿位子的人,便成了资历最老的原太仆寺少卿仁籁之。 对于这个任命,皇族一派皆无异议,只当仁籁之还是自己一派之人。 此事后,皇帝对阜衡之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当场下令让他一辈子都不准在再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阜义和阜衡之父子被关入大理寺后,鸾昶亲自审理此案,几日后,先后又查出阜义身上的其他几宗罪名。 譬如,他一直在暗中挪用国库的钱去放印子钱牟利,而且这笔钱还涉及到皇陵修建一事上。 皇帝听闻此事后大怒,只差没把“立即处斩”四个字说出来了,他到底还是忌惮氏族。 而阜义背负的这些罪名并非鸾昶随意捏造,却有其事,鸾昶不过把它们大白于天下而已。 鸾昶提早得了襄玉的密令,趁皇帝正在气头上时,随后又制造出阜义在狱中突发疾病而死的假象。 堂堂阜族族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然猝了。 阜义骤然去世,皇帝内心是出了口气,虽然知道是襄族在里面耍手段,但也知道阜义所行之事并无作假,所以他也不去多加计较阜义之死,只表示可怜阜族只阜衡之这唯一一个嫡出独苗,便下令免了阜衡之的罪,让他出狱继承族长之位。 回到府中的阜衡之顿时又扬眉吐气起来,而秦玉环母子三人,则开始过上了胆战心惊的日子。 得知阜义之死,盛焯槐只眼神忌惮感慨襄玉心之狠辣,在行事上也越发小心起来。 而就在阜义死去的当天夜里,狸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仁籁之的府上,将一个卷轴交给他,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仁籁之默默地打开卷轴,大大地松了口气,将其付之一炬。 这个卷轴上的东西,是仁籁之的把柄,也是阜义自以为笃定仁籁之不敢背叛自己的要挟之器,此前一直被捏在阜义的手中,但阜义已死,把柄归还给仁籁之,仁籁之终于不用再担心受人制肘了。 三皇子府中,徐风扬前来禀报阜义已死的消息时,三皇子正在花草之间修剪花枝,听闻此消息后,他只默了默,并不置评。 随后,他让徐风扬准备两份礼,一份礼是送去阜义的丧礼上,另一份礼,则是贺阜衡之成为阜族族长之礼。 阜族,终是要迎来一个不学无术,满脑草包的断臂族长,未来会是如何,三皇子私心认为,阜族一脉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第216章 夜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顾咏那边如何了?”三皇子问道。 “他最近哪里都没去,整日基本都呆在府中。”徐风扬答道。 三皇子继续修建花枝:“盯紧他。” “是!” 徐风扬:“殿下,大殿下那边……” “还是萎靡不振?”三皇子道。 “是。” 三皇子手上动作不停:“我这位大哥,比起皇位,果然还是更爱美人,我们且继续看着吧。” 短短两日,朝堂已风云变幻,旁观者无不感慨世事无常。 次日,便到了大皇子妃性命垂危七日之限的最后一日。 本来大皇子还想操纵名意来迫使襄玉松口拿出始祖厉鬼之血,但自从阜义和阜衡之一事爆出后,民意顿时便转了风向。 襄复昨日便已出狱回到了襄府,只被皇帝罚了几个月监督不力的俸禄。 大皇子妃被砸,本是因为将作监修缮凌云寺疏忽致错,但随着阜义身上的几宗罪名浮出水面,阜义克扣凌云寺的修缮费用致使将作监在修缮凌云寺时偷工减料一事也被调查出来,而襄复作为主负责人,因下面的人勾结阜义欺下瞒上,让襄复毫不知情,背了黑锅,这一切最后皆查证属实。 如此一来,大皇子妃被砸重伤,错的根本便不在襄复了,而是阜义。 阜义已死,大皇子妃被砸的责任便无从追究而起,这对整个大皇子府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大皇子向襄府求血一事,在道义上,便越发地站不住脚了。 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大皇子绞尽脑汁,生出一计,决定铤而走险。 玉扰院,襄玉的书房内。 眠篱看着那株新放置在窗台的文竹,正在出神,襄玉进入院落,抬眼便看到她呆愣的一幕。 似是从稽壑山回来后,眠篱时常便这般出神发呆。 这几日,他忙着对付阜义,没有机会去问她其中原由。 襄玉走到窗前,与屋内的眠篱只隔墙而立。 “你在看什么?” 眠篱被吓了一跳,猛然醒神,朝他行礼:“公子!” 襄玉伸手拂了拂文竹脆嫩的枝叶,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刚才在看什么?” 眠篱愣了愣,回道:“奴只是发了下呆。” “发呆?” “公子,为何要直接杀了阜大人?”这几日风起云涌,眠篱插不上嘴,也帮不上忙,只在旁边看着襄玉运筹帷幄,转眼间,一条人命就没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人命,那是百族谱上排名第五大族的一族之长! 现在杀死阜义,到底对襄族有何用处? “他该死。”襄玉淡淡道,眉梢微抬,他定定地望向眠篱,“我答应过你,在你被送上祭台之前,我会允你庇佑,只有他死了,一切才能终了,既能保住我襄氏一族的名声,你也不用供血给大皇子妃。” 眠篱闻言,心头蓦地一悸。 她惊得一把捂在自己的胸前。 襄玉眼中闪过不解。 眠篱脸上突然变得有些发烫,她扭过身子,嘀咕道:“说什么不让我供血给他人,之前还不是给了那仇公子,说来说去,不过是更在意襄族的名声罢了。” “你说什么?”襄玉听到她一阵嘀咕,却听不清内容。 “没事,奴给公子备茶。”眠篱匆匆离开窗口,朝屋内案几走去。 襄玉看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心下疑惑更重。 夜幕降临,漆黑笼罩玉扰院,周围夏蝉声环绕四起。 院前的青石板路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与盛夏天里燥热的空气格格不入。 一道黑影凌空一跃,掠过青石板上方,给石板上铺蒙着的一层淡淡清辉投下片刻的阴影,来人的衣阙带起一阵细风,浮动于半空的燥热被驱散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 今夜在襄玉房中守夜的狸奴,眠篱早早地就回了西侧房。 狸奴刚伺候襄玉安寝,来到外间,突然他似是感应到什么,一双湛蓝色的狸猫眼上带着的笑意瞬间敛住,一道凛冽冷光从眼底飞快划过。 “我去看看。”殷恒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紧接着一道白光飞快地屋内透过门缝飞出去。 白光循着气息一路追踪,入侵者身上透着天生的人、鬼两种气息,并未进入玉扰院内,只在院外徘徊了一下,就直朝着南面而去。 南面,是篱落院所在位置。 刚上床的眠篱也感应到了这股气息,所以在狸奴刚从襄玉房中出来时,眠篱便赶了过来。 “狸奴鬼侍可知他今夜来此作何?”眠篱神色比平日里要严肃几分,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 “看来你也察觉出他是谁了。”狸奴轻轻合上门,走到眠篱面前。 眠篱叹气:“人、鬼之气俱有,除了集安,不会再有别人。” 私自偷闯入襄府,这次就算是眠篱,恐怕也护不了他了。 “他今夜来此,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奔着始祖厉鬼之血的。”狸奴和眠篱一起朝院外飞快走去,边走狸奴边道。 眠篱一愣,她住在玉扰院内,恐怕整个胤安的人鬼都知道这件事,集安若是为了她的血,为何不来玉扰院,反而跑去篱落院? 带着这个疑问,眠篱跟着狸奴抵达了篱落院。 院子朽旧的木门半开着,里面正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还有两道法光交汇闪烁的光影渗漏出来。 眠篱面上一紧,伸手一把推开木门,快步跑了进去,她一眼就认出正在对打的两人一个是见隼,另一个正是集安。 殷恒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怀里立着乌木剑,正站在篱花树一侧近处旁观。 眠篱一闪身来到正在打斗的两人面前,化出寒铁之匕,径自劈开半空中两道正交错的法光,大呼道:“住手!” 两道身影一一飞停于院内两侧,见隼和集安相隔数步而望,两人眼中皆腾着杀气。 眠篱闪身站到了集安身前,集安看着她,眉头微皱着,双唇将启未启,眠篱突然亮出手中的寒铁之匕,直抵在集安的脖颈处。 眠篱厉声道:“夜闯襄府,你欲为何?!” 她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冷意,听上去十分不近人情,仿佛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般。 第217章 一巴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集安眼中的杀气褪去,他身形一僵,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不愿为难你,便自行来取。” “来篱落院取?”眠篱紧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是。”集安说完,视线缓缓望向眠篱身后的那株常年花开不败的篱花树。 眠篱顺着集安的视线看过去,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她问集安:“你要从篱花树中取出始祖厉鬼之血?” 集安收回视线,看向眠篱,点了点头。 眠篱吃惊不已,她缓缓收回架在集安脖子上的寒铁之匕,有些急切地又问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集安一怔,他以为眠篱知道的。 眠篱不由看向身后的狸奴等人,发现狸奴和殷恒表情依旧如常,只有见隼跟她一样,在得知集安要从篱花树中取始祖厉鬼之血,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狸奴鬼侍,殷二公子,你们也一直都知道此事?” 两人默认。 “篱花树常开不败,是因为一直被月篱的血养灌着。”集安说道。 “养灌……”眠篱努力地消化集安所说。 他又道:“至于为何月篱的血能让篱花树常开不败,我却是不知了。” 眠篱眸光一颤。 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的身体里在六百多年前被公子锁入了整个胤安篱花的花期,以血养灌此树,血中花期自是能让篱花树常开不败。 以血来养灌此树之人,定是公子,因为只有他才知晓自己体内的篱花花期。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大殿下打得好一手算盘。”襄玉清冷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声音在不远处的门口处蓦地响起。 眠篱回头,见襄玉一身白玉色道袍,乌发披在身后,在一名小厮提灯引路下,步入院中,正朝他们缓缓走来。 院内响起一阵叩拜之声,襄玉免了所有人的礼,唯独集安除外。 襄玉走到依然叩拜于地的集安面前,懒懒道:“多亏了你身体里尚存的几缕人气,不然我这个襄府岂非随便什么鬼怪都能进入!” 鬼怪…… 眠篱面色一凛,视线再次投向集安。 她细细打量并感知,发现集安身体里的鬼气已明显多于人气,而且鬼气还在不断地吞噬着人气。 集安现在的确可以被划分到鬼怪一类。 “玉公子,奴救主心切,自知私闯襄府是死罪,玉公子若要杀奴,奴绝无二话,可若能以奴之死换奴的主人大皇子妃一条性命,奴定会对玉公子感激涕零,还请玉公子成全!” 集安的哀求里,已用了鬼怪的自称。 片刻的沉默后,静夜里,响起一声极轻的笑。 “我何须你的感激涕零。”襄玉走到眠篱身侧,伸手一把将她往自己身旁猛地一带。 他慵懒的音色再次传出:“你若真想取走篱花树中的始祖厉鬼之血,便凭你的本事去拿吧。” 他话音刚落,两道黑光突然闪现到院内。 竟是修刹鬼和奈魍鬼! 眠篱震惊地看着两大厉鬼,又看向身旁的襄玉:“公子,难道是您……” 故意召来两大厉鬼对付集安的? 两大厉鬼对襄玉叩拜后,起身走到集安对面几步开外。 “我们可是一直在找机会再抓住你呢。”修刹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集安,如同盯着一盘待端上案桌的珍馐美味。 说完,便飞身朝集安扑去。 集安即刻跟两大厉鬼缠斗起来。 襄玉抽回握住眠篱手腕的手,转身朝篱花树下走去。 狸奴熟练地迅速摆好几榻,焚上三匀香,又命随行小厮呈上茶和点心,转眼间,襄玉已一身悠闲地坐在几榻前品茶吃起点心来。 前方法光相接,偶有碰溅出的星点明光窜入夜空,点缀一方黑幕。 通冥符纸上还未来得及以血篆刻下生辰八字,便已被修刹鬼变大的嘴尽数吸走。 集安猛一回头,入眼处差点撞上奈魉鬼的半张脸,他冷汗涔涔,紧张恐惧地闭上双眼。 …… 集安,显然不是两大厉鬼的对手。 在狸奴为襄玉斟上第一杯茶,襄玉刚喝了半口时,集安便已被修刹鬼的法光击中,摔倒在地猛吐出一口血沫子。 襄玉神色悠然,眼神根本未曾投向集安身上。 眼看着两大厉鬼再次趋近集安,眠篱终是忍不住,她闪身上前,挡在了集安身前。 “今日你们要想吃他,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两厉鬼见此,彼此对视一眼,然后皆看向襄玉的方向。 见襄玉正埋头专心地摆弄面前的茶具,仿佛没看到这边正发生的事情一样。 两厉鬼心里一时没底。 他们面面相觑,摸不透襄玉的想法。 眠篱将他二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心思活络之下,已猜出他们的顾虑七八分,她连忙又道:“怎么?若是不想打就快滚!” 两鬼看了眠篱一眼,见她底气十足,心思便越发不定。 快速思索一番,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先撤了。 修刹鬼对眠篱开口道:“今日我们便先撤了,下次再遇上,可就由不得你。” 说完,两鬼又朝襄玉的方向叩拜。 修刹鬼:“玉公子,改日若再有消息,还请玉公子再通知奴等。” 说完两鬼便化作两道黑光,窜入漆黑天际中。 还在地上未起来的集安微微放松下来,他感激地看向依旧站立在他身前未移动半分的眠篱的背影。 眠篱这时转过身,俯身并伸手将他扶起来。 前方处的篱花树下,襄玉手上摆弄茶具的动作未停,但他的头却在此时微微抬起,视线在眠篱扶着集安手臂的手上停留片刻后,又缓缓移开。 待集安能站稳后,眠篱才松开他。 另一边,襄玉也在狸奴的搀扶下从位子上站起身来。 眠篱走到襄玉跟前,开口道:“公……” 话还未说完,她只觉眼前一阵凛冽的袖风带着熟悉的淡茶香突然斥面而来。 啪! 一声清晰而响亮的巴掌声,刹那间响彻院内。 猝不及防间,眠篱脸上已挨了重重一巴掌。 所有人都瞪直了眼,震惊写满脸上。 谁也没想到,玉公子竟然会突然发作眠篱。 还是以这种方式。 第218章 送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越来越放肆。”襄玉的口气云淡风轻,跟他上一刻的举动完全不符。 眠篱被打蒙了,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院子里鸦雀无声,连蝉声都收敛起来。 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低下头去。 片刻后,脚步声渐远,所有人都跟着襄玉出了院落,暂时无人敢上前跟眠篱搭话。 集安空手离去,他临出院落前,歉意地看了眼因挨了巴掌还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眠篱。 也不知是否因为眠篱挨了那一巴掌的缘故,集安今夜犯下如此大罪,襄府竟也未刁难他,只让见隼将他赶出府门去。 眠篱独自回到房中,灯一直亮着,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双鹿眸里反常地泛着空,盯着白玉色的床帐,不发出半点声音。 襄玉房间的灯亮了一阵,便熄了,但过了一会儿,又亮起来。 内室里,襄玉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披散着墨发,有些心不在焉地靠在床栏上,就着灯火,看向自己掌掴眠篱的那只手。 莹白如玉的掌心上,有一抹极淡的红痕,是施力后留下的印记。 襄玉盯着那处,墨眸微微闪动着幽暗的光芒。 片刻,他唤了声狸奴,很快屏风外便响起轻缓靠近的脚步声。 此时西侧房内,眠篱依然躺在床上发呆,突然门外响起清晰有力的敲门声。 眠篱起身开门,见门外站着一脸笑眯眯的狸奴。 他身上隐带着一股篱花的清香气味,想来是刚又去过篱落院才回来的。 狸奴看了眼眠篱一侧脸上发红的位置,那上面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在灯下瞧去,正微微泛着浮肿之象。 狸奴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对眠篱道:“你若还没有睡意,便陪我走一趟。” 眠篱一愣:“这么大晚上要去哪里?” 狸奴回道:“大皇子府。” 须臾后,夜空中飞入两道光亮,一红一绿。 站在下方窗前的襄玉身着一件单薄的白玉色亵衣,正抬头静静地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 殷恒走近,将一件白玉色道袍披在襄玉身上,随即问道:“公子,把始祖厉鬼之血拿出来救大皇子妃真的没事吗?” 他担心会被皇族一派另作他用。 襄玉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朝屋内走去:“有狸奴在,不会有事。” 殷恒跟上,不由道:“您对眠篱真是用心良苦。” 说到此处,他面显犹豫,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襄玉脚下步子一顿,扭头看向殷恒,刚好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你还想说什么?”襄玉问道。 殷恒一怔,连忙低下头:“……属下没有。” 跟襄府隔着数条街巷的大皇子府上空,一红一绿两道法光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大皇子府的正门前。 叩门声响,很快来人应门,门嘎吱一声打开,门内的小厮一见屋外站着的两人,顿时一愣。 很快地,小厮在得了主人之令后,将门外的两人请进门。 与襄府中竹林小道的风格完全迥异的大皇子府内,一路走过去全是蜿蜒的各式疏阔长廊。 狸奴和眠篱由小厮引着来到大皇子妃所在厢房的外间,见屋内或坐或站,挤满了人。 气氛沉肃,眠篱和狸奴上前朝坐在左侧上首处的皇帝叩拜行礼问安,随后才又向皇后和盛大人、盛夫人等一一见礼。 大皇子妃命悬一线,今夜子时一过,便再无生寰可能,这些人恐怕都是想着来送大皇子妃最后一程的。 身为大皇子妃的亲生母亲盛夫人阜筱柔,数日不见,她的面容已变得憔悴不堪,不复当初的精气神。 头上乌黑青丝间,隐隐可见几根白发,竟显出几分苍老之态。 盛夫人眼眶此刻泛着红,一看就是刚哭过。 最近对她而言,噩耗连连,先是其兄长阜义之死,便已让她痛苦不堪,现在她的女儿又危在旦夕,只恐下一刻便要魂归天际,她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盛夫人得襄玉高看一眼,连带着眠篱对她也多出几分尊敬,看着她这般模样,眠篱心中不由闪过一丝不忍。 同是可能即将迎来丧女之痛的盛焯槐,眼中也露出几分沉痛之色,但他身姿高挺,负手而立,依然气势威严夺人。 屋子里但凡跟大皇子妃沾亲带故的氏族们都在,所有人视线此刻都停驻在狸奴和眠篱身上。 眠篱脸一侧的巴掌红印在灯下有些显眼,在场的所有人皆是看在眼里,众人心中各有猜测,下意识流露出来的表情便也各有不同。 靠近角落而站立着的盛无郁和盛水羽两兄弟的表情都显出几分微妙。 眠篱尽量忽略掉众人各异的眼光。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周身充斥着哀戚绝望之气的大皇子从内室走出来,眼神冰冷地盯着眠篱和狸奴。 他胡子拉碴,眉眼透着浓浓的痛楚,看上去极为颓废,素日里那张看上去还算和顺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 “大殿下,奴等是奉公子之命,特地前来救大皇子妃的。”狸奴面色不改,边说边从胸前掏出一个墨玉瓶。 屋内众人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皇子先前那般苦苦哀求都无用,且他方才派集安私闯襄府企图偷血之事也已败露,此时他不将襄玉狠狠得罪个够就已是好的了,怎么现在襄玉反倒还主动派人前来送血了? “这……这……”大皇子脸上已流露出狂喜的神情,他激动又震惊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大殿下,子时将至,先救人要紧。”狸奴笑眯眯地提醒大皇子道。 “好!好!”大皇子连连点头,他欣喜激动地伸手便要去接狸奴手中的墨玉瓶。 却不想狸奴握着墨玉瓶的手微微一缩。 大皇子笑容一僵。 “大殿下恕罪,因公子有特别交代,所以这药还得由奴亲自喂给大皇子妃。”狸奴歉然道。 “放肆!”一声嚣张的呵斥传来,阜衡之迈步走出,他指着狸奴大声嚷嚷道,“你不过一卑贱鬼怪,还想近大皇子妃的身,还想要喂她药,谁给你的狗胆!” 大皇子笑容收起,面色顿时一白。 这个阜衡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此时出言不逊,若是惹得那狸奴不快,让人家直接甩手走人,可如何是好! 大皇子连忙朝狸奴看去,待见狸奴面色平静,并未生气后,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219章 喂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皇子又看向阜衡之,刚想斥责他两句,但想到他如今已是阜族族长,便不得不忍下来。 大皇子压下不满,尽量口气平和地对阜衡之道:“阜族长,事急从权,先就不讲究这些虚礼,救人要紧!” 阜衡之正想反驳,突然感觉侧旁一道冷光直射过来,他下意识地看去,见盛焯槐正眼神冷冽地瞪着他。 阜衡之当即眼神一虚,连忙垂下头去。 短暂的风波过后,狸奴在得了大皇子准允之下,便带着眠篱提步进了内室。 除了大皇子跟着他们一起,其他人皆被挡在外面。 一方室内,铺满金黄色元宝纹锦缎的床上,躺着一个安静睡着的女子。 她气息虚弱,枕边散落着的浓稠黑发,衬得她整张脸惨白异常,因病重,面容消瘦且带有凹陷感,周身已显弥留迹象。 尽管如此,她睡颜却依然娴静,不见一丝痛苦。 大皇子:“这几日多亏了药师用他仅有的一株鬼界圣草帮娴舒续命,不然她不会睡得这么好。” 他说完,刻意地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微俯身,伸出手帮盛嫣然垂落在脸颊一侧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他嘴唇微微蠕动着,似是在对床上的女子说着什么,话语轻柔,动作更是小心翼翼,仿佛眼前之人便是那珍宝般,生怕摔着碎着,尤其地小心呵护。 看着大皇子眼中不自觉间漫开的只对床上女子一人所属的温柔与缠绵爱意,眠篱微愣了下神。 狸奴走近到床边,眠篱跟上,她的视线在盛嫣然安静沉睡的容颜上飞快地描摹而过。 尽管她看上去已形销骨立,却依稀可见眉目间尚存的温婉。 这是眠篱第一次见到大皇子妃,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盛嫣然看上去是个心善且温柔的女人,也难怪会得集安那般死心塌地的忠心跟随。 “大殿下,烦请您将大皇子妃扶起来。”狸奴这时开口对大皇子道。 大皇子点点头,连忙坐到床边,小心地将盛嫣然扶起来,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眠篱看向狸奴,见他将手中的墨玉瓶的瓶塞打开,然后施法将瓶中装盛之物引出来。 随即,一股血红色的气状之物缓缓自瓶口流淌而出,被狸奴的绿色法光轻托着,经由空气徐徐送入盛嫣然的口中。 眠篱紧盯着那股气状之物。 这气状之物散发的气息,是自己的! 虽以气为形,但这团气是由血而化,眠篱非常肯定这一点。 这股以始祖厉鬼之血化出的血气,应是取自于篱落院中那株篱花树。 片刻,血气便已被完全送入盛嫣然的口中。 室内的三人皆是屏住呼吸,紧盯着盛嫣然接下来的动静。 虽说始祖厉鬼之血一直被视为能治愈盛嫣然的最佳良药,但到底有无功效,几人心里显然都不完全有底。 室内一片沉寂,案几上焚燃的香徐徐升起,又悠慢地攀爬腾空,不过须臾的时间,却如被无限延长了许多。 静等了一阵后,大皇子怀中之人终于动了。 盛嫣然透着不正常白的细长手指动弹了几下,随即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逐渐地,她身体各个部位纷纷缓慢地活动起来,最后,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殿下……”盛嫣然目光最先触及之人便是大皇子。 她缓缓伸出手,有些吃力地抚上大皇子疲惫之下透着无限惊喜和激动的眉宇,露出一抹温婉柔善的笑意。 苍白如纸的脸上,因为这抹笑意而缓缓浸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候在屋外的众人显然已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顿时泛起一阵躁动。 只听阜筱柔惊喜之声响起:“上天眷顾,我儿命不该绝!” 屋外欢喜声起,屋内,大皇子和盛嫣然相视而笑。 大皇子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一把将盛嫣然紧紧搂入怀中。 眠篱眼珠子直直地望着这一幕,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这难道就是…… 相爱之人之间的深情流露? 身侧传来两声轻咳,眠篱回过神,侧头看去,见狸奴正看着她。 “走了。”狸奴说完这句话后,率先朝屋外走去,眠篱跟上。 来到外间,一屋子人已一扫先前的沉闷压抑,替换上了一片喜气。 皇帝让狸奴和眠篱向襄玉转达谢意,两人应是,随后告辞离去。 站在人群里的盛焯槐,望着跟在狸奴身后正出门的眠篱的背影,眸光深转。 始祖厉鬼之血,竟果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眠篱走出门后,飞快地环视四周,不禁面露疑惑。 大皇子妃已经苏醒,为何却不见集安的身影? * 眠篱和狸奴回到玉扰院,分开道别时,狸奴叫住眠篱。 他再次看了一眼眠篱脸上已淡了些的巴掌印,对她道:“先前在篱落院之事,你别怪公子。” 眠篱愣了下,随即随意地笑了笑,用平常无异的口吻回道:“我怎敢怪公子,况且当时是我逾矩在先,太过得意忘形了,公子对我所做并无错处。” 狸奴仔细地打量了她的脸色一阵,显然并不信她的话,但他还是道:“既如此,那便去歇息吧。” 眠篱告辞,转身离去,狸奴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由轻叹了口气。 次日一大早,珞君玄来了玉扰院。 他到书房的时候,襄玉正单手支着头,躺靠在一软塌上闭眼假寐。 他手旁的一盏狸奴白玉香炉内,燃着盈盈升腾的三匀香,白烟顺着方向正徐徐飘入他的脸庞处。 襄玉精致的面目在缭绕之间,生出一层恍惚之感。 “公子。”珞君玄朝襄玉行礼问安。 过了半晌,伏地而拜的珞君玄才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衣阙摩擦声,随即襄玉清冷如玉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珞君玄起身,整了整衣衫后,又朝襄玉看去,见他看上去神色有些恹恹的,似是精神不大好,眼下各有一道青黑,应当是昨夜没睡好。 想起今日在珞府用早膳时,珞子安心情大好地说起襄玉昨夜掌掴眠篱,还让眠篱顶着个大耳刮子印跟着狸奴去大皇子府送药的事情,珞君玄眼中便露出几分了然。 襄玉伸手随意地点了点他对面的位子,让珞君玄入座,狸奴这时带着一名小厮进来上茶。 珞君玄坐好,喝了一口茶,神情微微一肃,问襄玉道:“昨夜为何那般动怒,这不像您?” 第220章 护食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并不看珞君玄,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珞君玄见此,沉默一阵,突然又道:“您不会是在嫉妒吧?” 襄玉终于抬头,眼神古怪地看向对面的珞君玄:“我嫉妒什么?” “自然是嫉妒眠篱跟集安。”珞君玄表情尤为严肃地回道。 襄玉默了默:“我对她并无情爱之意,这点我很清楚。” 珞君玄:“当真?” 襄玉懒得再看他,他身子朝后一靠,漫不经心道:“自然。” 珞君玄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襄玉的这个回答而有丝毫的变化,他眼光微闪,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然后作出一副要与襄玉长谈的模样。 襄玉对此莫名其妙。 珞君玄开始道:“我还记得二弟小时候曾有一次偷偷溜到您的房中,偷吃了您的一碟子寒瓜,结果隔天您再见到他时,就使坏放出园子的一只野猫抓伤了他的脸。” “二弟当时不但不生气,反而还开心地咯咯笑,回到府中直说是公子您赏赐给他的珍贵印记,独此一份,定是喜欢他的意思,之后一个月他都舍不得让那伤疤好掉,刚结痂就私下偷偷去挠破,最后还是那时尚未去世的家父强命药师寸不离身地随侍他半月,这才让他作罢。” “您那时身体里虽住着六百多岁的灵魂,可您这少见的孩子气的一面,却终年如一日,并未有丝毫变化。” “而这一面,只有在您喜欢的东西被他人觊觎之时,您才会表现出来,我称之为……” “护食。” 珞君玄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对面的襄玉面上一怔,慵懒之色已不自觉间收敛起几分,他目光幽幽地看向珞君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珞君玄便接着又道:“在我看来,您昨夜在篱落院中对眠篱突然发作,便是在护食。” 襄玉双眸之中墨色微晃。 “我方才经过黔兰院时,碰到了老族长,与他说起此事,你可知老族长是如何评说的?” 珞君玄原模原样地复述襄黔的话:“子扰初经情事,本就生涩如孩童。” “公子,您可否告知在下,眠篱是何时成为您的喜欢之物的?”珞君玄深深地望进襄玉的眼,推心置腹地问道。 两人相对而坐,相视而望,须臾的沉默之后,襄玉终是道:“只有让她喜欢上我,才能彻底唤醒始祖厉鬼之血。” 却是避开了那个问题。 但珞君玄显然被襄玉的这个极其让人意外的答案岔开了思路,他吃惊半晌,待大致想通襄玉这句话中的含义后,了然地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可是因月篱当年对您的情愫所致?” 这便是珞君玄,无需解释太多,他便在转瞬之间兀自透彻开来,并抓住问题的关键。 这也是襄玉一直看重他、愿意多与他相处的原因。 所以,那件事告诉他,大致也是无妨的。 襄玉目光微沉,又道:“她就是月篱。” 珞君玄脸上的笑意徐徐淡去。 他有些意外,却又不是那么的意外。 稽壑山学子会一行后,许多人或多或少都与珞君玄一般,对眠篱与月篱之间身份关联的猜忌已深到了几乎快要确定两者便是同一人。 但因为襄玉一直按下不表,所以众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将这一想法显露在外。 也因此,到目前为止,面上看起来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可这深埋在底下的汹涌暗流,会何时破面而出,却是不得而知了。 “六百多年前,月篱首次开启血色鬼眸,是因我喂了她我的一滴血,让她对我生出了爱慕之意。”襄玉从榻间起身,缓缓朝前方半开的窗户旁走去。 他边走边继续道:“若想再次开启她的血色鬼眸,便只能唤醒她意识里对我或许还存在着的情愫。” 珞君玄恍然大悟。 “既如此,那您为何昨夜要打她那一巴掌,这样做,不是会适得其反么?”珞君玄不解问道。 站在窗边的襄玉背脊一僵。 为何要掌掴她? 这个问题,他其实并不知晓答案。 他当时会突然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看到眠篱从前至今一次又一次地维护集安,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生平从未有过极为陌生的烦躁之感。 那股烦躁,随着每一次眠篱为了集安去违背他的命令,而不断加深。 积压许久后,昨夜他终是罕见地失去了理智。 待他回过神时,他已经下手了。 这是第一次,他的情绪如此外露。 珞君玄说他在嫉妒集安,他并不这么认为。 但他认同珞君玄的另一个说法。 眠篱于他,是一种喜欢之物。 不是喜欢之人。 他对眠篱,有一种对私有之物的占有欲,却无男女之情。 眠篱由他亲手在鬼田里种植而出,豢养长大到及笄。 在她消失的那六百多年里,是他一直在不停地上天入地地找她。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唯有他,始终相信她还在人世,相信她还与他一样,即使过了六百多年,却依然好好地留活在这世间。 这六百多年来,他年复一年,每一次转世回来,都依旧一刻不停歇地寻找着。 最终,他果然找到了她。 她的一生都是拜他所赐,随着彼此纠葛的时间不断延长,她已与他筋血相连。 她若不是他之物,那还能是谁的? 他就算是在护食,那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深思间,襄玉眼中两潭深墨之上,雾烟尽散。 双眸没有一刻,有此时这般明澈。 “公子。” 身侧,突然传来狸奴的一声低唤。 襄玉被打断思绪,回过神来。 狸奴躬身禀道:“已经查清楚了,在集安来襄府偷取始祖厉鬼之血前的半个时辰,曾有一人去过大皇子府。” 襄玉一顿:“谁?” “苏谦。” “那苏谦被言大人罚在言府自省,一月内不准出门,现在却能自由出入大皇子府,有点意思。”珞君玄走过来,若有所思道。 “是前一日皇上亲自将言大人叫到鸣鸾殿,让言大人提前免了对苏谦的禁足。”狸奴解释道。 “奴去查过那位苏先生的身份,但并未查出任何异样,只是不知他为何连番对襄府发难,这着实有些奇怪。” 珞君玄笑了笑:“到底是对襄府发难,还是对眠篱发难?” 襄玉和狸奴闻言,眼中皆带上几许深沉和思索。 第221章 刺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皇子妃在凌云寺被房梁砸伤一事,随着大皇子妃的苏醒以及阜义之死而告一段落。 但眠篱和襄玉之间,却在那夜篱落院的一巴掌后,变得怪异起来。 眠篱每日依旧按例到襄玉跟前伺候,神态举止与平常无异。 而襄玉亦然。 但他们再也未像从前那般,有过任何多余的交谈。 除了襄玉发出命令,眠篱应声以外,两人均是不再主动跟彼此搭话。 眠篱区区祭品,就算是真的得了襄玉的宠爱,可胆敢如此放肆地在他面前使性子,也是襄玉跟前的头一遭。 而襄玉竟也未生气,这让众人惊讶不已。 其实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就在眠篱挨了巴掌的第二日,襄玉还曾派狸奴送去药膏给她,眠篱接受了,但那之后并未去谢恩。 这件事只有狸奴知道。 也是在这之后,两人才陷入如今的僵局。 谈及此八卦的人们还未来得及进一步深入此话题,很快却突然发生了另一件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走。 夜半时分,皇帝的寝殿方向突然燃起无数明火,紧接着传出一阵嘈杂声。 有内侍高呼“有刺客”、“是鬼怪”,跟着响起宫婢惊惶的尖叫声,然后侍卫迅速赶到,伴随着一阵噌噌的兵器出鞘声,侍卫们开始在寝殿各处搜查起来…… “是厉鬼眠篱夜刺陛下,抓住她!”一名内侍突然发出一声高呼,寝殿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之后,殿内但凡与那前来寝殿袭击皇帝的鬼怪碰过一面的人,都说那鬼怪长着眠篱的脸,是眠篱确凿无疑。 这一定论一出,对襄府而言,真可为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沉寂的夜色笼罩着,一片宁静的襄府上,一阵格外清晰的脚步声正匆匆朝玉扰院西侧而来。 狸奴提着白玉羊角灯,走到眠篱所住的西侧房前,用法术微一探知屋内,顿时面色沉下来。 屋内没人! 狸奴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在羊角灯的光晕下显出了几分严肃,他心里快速下了决定,转身朝襄玉安寝之处而去。 狸奴赶到时,小心翼翼地将正在里间沉沉入睡的襄玉唤醒。 若换作平常,狸奴是尽量不会去打扰他的。 可今夜皇帝遇刺,凶手被指认是眠篱,而且现在大半夜的,眠篱又恰好不在玉扰院中,种种迹象表露出的结果,隐隐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狸奴已是无法独自应付。 听狸奴快速说明来意后,襄玉从床上坐起身来,对隐在暗处的殷恒吩咐道:“去把她找回来。” “是!”殷恒领命,化成一道白光出了门。 狸奴迅速伺候襄玉起身,刚收拾妥当,殷恒和见隼就带着眠篱走进房中来。 襄玉来到外间,看着身上还沾染着几滴细小清露的眠篱,问她道:“你去了哪里?” 眠篱伏地叩拜,答道:“奴夜里睡不着,就在府中散了一会步。” 她的确有夜里散步的习惯。 尽管襄玉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看向站在眠篱身侧的殷恒,在殷恒朝他轻点了下头后,襄玉才心下有了些数。 “起来吧。”襄玉淡淡道。 “皇上半个时辰前在寝殿遇刺,有数名内侍婢女亲眼目睹是你所为。”襄玉看着眠篱的眼睛,说道。 和殷恒在回玉扰院的路上,眠篱已经听说了。 “奴没有刺杀皇上。”眠篱神色沉静地回道。 襄玉看了她一眼:“我们即刻进宫去看看皇上。” 他说完就朝外面快步走去,眠篱和狸奴、殷恒、见隼跟上。 事发紧急,襄玉骑乘月如入宫,其他几人则用法术赶到。 眨眼的功夫,五人便已站在了鸣鸾殿外。 殿内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突然一股强劲的剑风直朝眠篱面门攻来。 眠篱面色一惊,身子朝后仰去,惊险躲开。 对方继续连连出招,眠篱只得接连继续闪避,却不曾主动出招。 她已经有了刺杀皇帝的最大嫌疑,不能再节外生枝。 一攻一退片刻,一道紫色身影蓦地闪过,殷恒已飞身上前,将眠篱和正与之相斗的徐风扬拆开。 徐风扬收了剑势,眼露异色地看了眠篱一眼,随后退至跟着皇帝刚巧从屋内走出来的三皇子的身后。 襄玉朝徐风扬瞥去,见他正朝三皇子轻轻摇了摇头,三皇子随即眉头微蹙,思索起什么。 眠篱和殷恒此时也站回到襄玉身侧。 走出鸣鸾殿的,除了皇族的几人,还有其他皇族派系的数名氏族。 襄族这边,仅有襄玉主仆五人加一坐骑月如。 双方见礼后,襄玉走近皇帝,问道:“陛下可有受伤?” 皇帝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庆幸道:“幸好谨弘及时赶到,是他的侍卫救了朕,朕才……” 皇帝话语一顿,眼神略微沉下地投向襄玉身侧的眠篱身上,“……才能免遭你那祭品的毒手。” 说音刚落,两列藏在暗处的侍卫突然现身,快速围拢上来,道道散发着凌冽杀气的剑端皆指向眠篱。 见隼见此,作势要出手,却被殷恒伸手阻止。 襄玉神色不动,懒懒地撩起眼皮,从众侍卫身上一扫而过。 随即,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问皇帝道:“陛下,你被鬼怪行刺之时,眠篱人并未离开襄府,她如何能对你施以毒手?” 站在皇帝近旁的盛焯槐出声道:“玉公子您如此迅速地赶到这鸣鸾殿,难不成就是为了赶紧对陛下说出这句话,好撇清关系?” 襄玉视线淡淡扫过盛焯槐的脸上:“那盛大人又是为何,到得比我还早?” 盛焯槐刚要回答,突然有人抢先一步。 只听声音从身后传来:“盛大人哪里是只比公子您到得早,盛大人是比下官这个负责宫中防卫之人甚至还要更早一步得知消息,赶到这宫里来。” 寒韬一身铁甲,带着几名将领,快步朝他们走来,他腰挎一宽刀,走起路来,宽刀与铁甲摩擦着发出沉钝挫响。 盛焯槐眸中蓦地闪过一道厉光,他眼神带着一丝狠戾地看向寒韬。 寒韬目光冷冷地迎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战数个回合。 “参见公子!参见陛下!”寒韬走近,和身后几名将领一一向襄玉和皇帝行礼。 寒韬是领军府将军,掌禁卫宫掖,正二品,与同为正二品的尚书令盛焯槐平起平坐。 双方各见礼后,寒韬走到襄玉跟前,朝襄玉躬身揖手道:“公子,那行刺陛下的鬼怪的身法与您的祭品完全不同,想来是那刺客鬼怪故意用了幻化之术,为的就是栽赃嫁祸!” 寒韬声音尤其的大,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第222章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寒将军如何笃定那刺客用了幻化之术?”皇帝开口问道。 寒韬看向三皇子身后的徐风扬,回道:“陛下不如问问徐侍卫,他是跟那刺客交手最多的人。” 徐风扬被点了名,只得站出列来,他看了一眼三皇子后,才躬身回道:“卑职与那刺客交手时,他的出招路数的确跟玉公子的祭品完全不同,想来……” “父皇!” 三皇子突然插嘴,打断了徐风扬后面的话,徐风扬面露愕然,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眼中闪过了然,立马低下头去,退至一旁。 三皇子上前,继续道:“既然徐侍卫说两者出招路数不一样,那眠篱姑娘是否真的就是那刺客,便有待商榷了,不过,眠篱姑娘毕竟是玉公子的祭品,且关系到襄氏一族的世咒,所以刺客之事,最好还是斟酌后再定夺。” 他说着看向皇帝,眼露关切:“父皇,您今夜受了惊,不如先回寝殿休息,此事暂且交由寒大人和鸾大人查办,隔天商议也不迟。” 素来只沉溺于花草的三皇子,此前从未在这种场合下,主动站出来出这么一番风头,所以他从一开始说话时,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此时,待众人听完他说的话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皆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襄玉的视线在三皇子忻长的身影上略一停顿,然后移开,眼中多了一抹思索之色。 双方沉默片刻,皇帝叹了一口气,抬手示了下意,两侧临阵待命的侍卫迅速撤去。 在侍卫撤离的躁动声中,皇帝看向襄玉,笑着道:“玉公子,此次朕便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不缉拿那祭品,不过,若到时候查证行刺一事的确是她所为,届时还请玉公子莫要阻拦朕派人来襄府要人。” 皇帝的口气是一贯的软绵和气,其中却暗藏机锋。 襄玉朝皇帝揖手道:“陛下龙体受了惊扰,犯此等大罪之人,我自也会命人去调查,看看到底是何方鬼怪作祟,不但藏头露尾,弄虚作假,还敢惊扰圣体,陛下放心,届时我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襄玉说完,便唤来月如,骑乘而上。 一眨眼,一行人便已化作几道光,飞窜消失于夜空。 三皇子抬头望向襄玉等人消失的方向,一道莫名的情绪在他眼中飞快地流淌而过。 一旁的盛焯槐,目光里带着探究,正打量着他,三皇子垂下头时,视线刚好跟盛焯槐的对上。 两人皆是一愣,随即各自朝彼此点了点头,又都移开视线。 转过身去的三皇子,清澈见底的双眸中,轻泛起一道陌生的幽光。 今晚赶来鸣鸾殿的人中,并没有盛无郁和盛水羽两兄弟。 盛无郁自那日去府上见过襄玉后,便比之前规矩了许多,再也不主动挑事,如今整日只在府上悠闲地吟诗作画下棋。 而盛水羽却依然不安分,他此刻正在大皇子的书房中,和大皇子一起等着从宫里传回的消息。 一名小厮快跑着进来,朝大皇子和盛水羽躬身道:“启禀大殿下、盛三公子,玉公子已带着他的祭品从宫里回了襄府,并未与陛下和盛大人他们在宫中起大的冲突。” 大皇子一愣,有些急切地问道:“那行刺一事怎么说?” “因为那行刺的鬼怪与玉公子的祭品法术路数完全不一样,所以无法笃定那刺客就是祭品,玉公子和陛下都准备派人去调查,陛下这边是让寒将军和鸾大人详查此事。” 大皇子听后,眉头皱起,他朝那小厮摆了摆手,小厮连忙退下。 待那小厮的身影彻底消失,大皇子突然面露烦躁,他朝坐在下首一侧的盛水羽问道:“你说父皇是什么意思?他和盛大人不是应该将那祭品直接拿下么?为何现在还要去调查?父皇和盛大人明明已经……” “殿下!”盛水羽打断他,“您难道是怕了?” 盛水羽看向大皇子的目光里透着阴凉,那双蛇眸此刻闪烁着幽暗的光,仿佛一瞬间就刺穿了他的心事。 大皇子面色一僵。 盛水羽:“既然已经开始了,现在怕,恐怕也晚了。” 大皇子无奈道:“我只是在想,襄府怎么说先前也救了娴舒一命,我现在这么做……不是恩将仇报么?若是将来玉公子发现是我……” “这件事,始作俑者并不是你,而是……”盛水羽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隔壁屋子的方向。 大皇子:“话虽比如,可若是娴舒知道了,她定会气我厌我……” 盛无郁见他如此模样,对他颇有些无语。 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后之子,且胸无大志,甘心作个傀儡皇帝,盛族又怎会选择扶持他这个窝囊废登上皇位。 整日脑子里装的都是女人,毫无野心,且做事胆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地一点也不干脆,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惦记着女人。 盛水羽眼中不由闪过一道鄙夷。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重物撞墙的声音。 ”咚咚咚“地一下接着一下。 大皇子和盛水羽听到这声响后,皆是神情一顿。 很快,一名小厮一头汗地匆匆跑进来,朝大皇子躬身道:“殿下,他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小人几个也是按不住的,得赶快找几名慑鬼师来才行。” 大皇子和盛水羽交换眼色,两人迅速起身,大皇子让那名小厮立刻去请慑鬼师,自己则跟盛水羽到了隔壁房外。 此时夜幕深沉,紧闭的房门前点着两盏橘色的灯笼,门内撞墙声越来越重,频率越来越快,其中还混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和数名小厮的阻挠声。 大皇子负手而立,盯着紧闭的房门一动不动,本就蹙起的眉头越来越紧。 盛水羽站在一旁,却是一脸的无聊。 他虐鬼成性,这种阵仗在他眼中,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所以他听了一阵后,竟还开始打起了哈欠。 身后,刚才领命而去的小厮已经回来了,还带来了几名慑鬼师。 第223章 一局(今日只一更,后面补更,稍后精修,可明日再阅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些慑鬼师都是被大皇子养在府中的,所以一来一去并不算太费事。 “殿下!盛三公子!”慑鬼师们朝两人行礼。 大皇子朝屋内的方向指了指:“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人领命,打开门朝屋内走去。 大皇子叫住正打算跟着几名慑鬼师入内的小厮,问道:“你刚才出去跟回来,可有被大皇子妃瞧见?” 小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答道:“殿下放心,小人并未遇到皇子妃。” 大皇子放心地点了点头,放他进了屋。 几名慑鬼师进去不久,随着屋内爆出一阵白色法光后,撞墙声消失,四下顿时安静不少。 盛水羽总算来了点精神,他直接推门进去,想去看看里头的情况,大皇子只得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只在一处角落里放着一个被点燃的烛火。 火舌短小且微弱,光只够延伸到一角。 有近乎野兽般的低沉喘息声在安静的房内响起,尤为清晰,出此声者,听上去情绪尤为狂躁不安。 大皇子和盛水羽走近,看到一个周身被捆缚着缚鬼索的鬼怪正被几名慑鬼师和小厮死死地架着坐在一个椅子上,他衣衫凌乱,大部分脸被头发遮盖住,看不清面目。 大皇子试探地唤了一声:“集安?” 集安继续喘着阵阵粗气,缓缓抬起头,他看向大皇子的瞬间,眼中涌动起醒目的幽幽绿光。 厉鬼眸色为赤红,始祖厉鬼为血红,而普通鬼怪的眼眸则为绿色。 集安,显然已成鬼! 集安在看到来人时,眼瞳登时变大,他口中随即持续发出呜咽声,似是想要对大皇子说什么,但下一刻,他突然变得狂躁,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眼瞳中的绿光闪烁得越发骇人,周身的鬼气更是不断外泄,模样看在眼里,尤为触目惊心。 若不是被缚鬼索压制住,恐怕他早已发起狂来。 今日溜入皇帝寝殿,攻击皇帝的不是别人,正是集安。 但集安并非有意,他实是鬼怪化后,身体变得狂躁,失去了理性,误闯入寝殿所致。 不过要说起此事的责任,其实大部分该算在盛水羽头上。 那夜集安偷偷潜入襄府,企图盗取始祖厉鬼之血,最后却无功而返被赶了出来,他当时一路沮丧地回了大皇子府,却不想刚到府门前,身体突然鬼怪化。 在去襄府之前,他的身体本就已经不断被鬼气不断侵蚀,人的意识也开始变得薄弱且不断丧失,但这种变化尚还一直在可控范围内。 但是就在去了一趟襄府,与法力强大的两大厉鬼修刹鬼和奈魉鬼打斗一场后,身体里的鬼怪化便急速趋恶。 他从鬼孺处以寿命换来的通冥符术,每使用一次,鬼气便会加重一分,人气也会相应的减少一分,到此时,他的身体已是到了极限,再也不堪重负。 原本他可以敲响府门,让府中人发现他,出动慑鬼师将他束缚住,可就他伸手敲门之前,却被刚巧前来大皇子府拜会大皇子的盛水羽发现。 盛水羽历来在鬼怪之事上有十分变态的怪癖,身为混血子的集安突变鬼怪,这等有趣之事他自然不会放过。 所以他当即就命人将集安带上马车,也不进大皇子府,而是直接折返回盛府。 盛水羽在盛府之内有一方地下私牢,里面一处关押着集安一眼望去数不出具体数目的鬼怪。 他们大多是厉鬼,还有一些普通鬼怪,其中有一部分鬼怪的额头带有墨菊的鬼侍纹,一看便知是盛水羽的鬼侍。 私牢光线阴暗,污秽浑浊至极,空气里漂浮着极其令人反胃和让人生怵的浓郁血腥气,一路走过去,地上到处都是残尸和血迹,分不清它们到底属于人类,还是属于鬼怪。 地上的血迹或老旧到已干涸结成斑斑印记,或是新添,集安偶尔不小心踩上,鞋底便有湿哒哒的粘稠感,带着猩红,怎么甩也甩不掉。 此处除了关押着鬼怪,还囚有人类。 这些人类,多半是这里的鬼怪的饲料。 因为集安听到了人类惊恐的叫声。 “别吃我,快走开,求求你别吃我!……” 紧接着,这个人的所有话语尽数化为一道凄厉的惨叫,随即便是鬼怪饱腹后发出的一声透着满足的狂躁吼叫声。 震得私牢的地面都颤动起来。 那里面到底关着如何的一个怪物,仅一声嘶吼,就让原本因鬼气而躁动不安的集安背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人跟着也清醒了几分。 但他很快又变得不清醒了。 因为他被盛水羽命人关押到了一个房间里,双手双脚全被缚鬼索捆缚起来,先是被强行喂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味道极其恶心难闻的奇怪药汁。 在喝下药汁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就一股燥热,随即身体里的鬼气全部被激发出来,再然后他就彻底鬼怪化,形如一头野兽。 之后,神志不清的他又被人扔到一个沾满血迹的铁笼里,跟一只中阶厉鬼厮斗,最后只活下来了一个鬼怪–– 就是他。 之后的几天,他被盛水羽当成一个活体实验体,经受各种折磨和在盛水羽眼中所谓的考验。 终于有一夜,他不堪忍受,便趁着神志尚有几分清明之时,在看守私牢各处的人员换岗交接之时,溜了出去。 他好不容易逃出盛府,在赶回大皇子府的途中,再次失去理智,浑身充斥着鬼气的他一路狂冲乱撞,最后竟不知为何,会误闯入了皇帝的寝殿内,差点杀死了皇帝。 但奇怪的是,他一路闯入寝殿,极其的顺畅,没有任何慑鬼师亦或侍卫的阻拦,当夜如此大的动静,却未曾惊动任何人。 而且在他闯入寝殿内时,他的容貌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眠篱的模样,所有遇见过他的人,都看清了他这张带着眠篱的脸。 集安事后想起,才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恐怕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不管是将他引入皇帝的寝殿,还是将他的模样变成眠篱。 这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利用他身体突然鬼怪化的发作来栽赃嫁祸眠篱。 第224章 圣意(今日只一更,后面补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水羽是在事发后,第一时间赶到宫里的,他出动慑鬼师将侥幸逃脱的集安找到,并迅速带出宫去。 之后,盛水羽在安抚皇帝的同时,让人速速传信给盛焯槐和大皇子。 等盛焯槐和大皇子赶到后,皇帝强压下心头因刚才遇险而生出的惊意,与他们三人直接在寝殿内一番谋划,快速布局。 盛水羽不得不说出集安一事的前因后果,大皇子暂且不去跟盛水羽计较他私自抓走集安之事,四人也先不去深究到底是谁暗中推了这么一手,竟有如此能耐促成如今这一局。 只因,此局是一个极好又难得的机会,让他们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一用,来置眠篱于死地,除掉她这个襄族的救命药。 毕竟袭击皇帝的鬼怪的脸,不管是真是假,总归都是眠篱的脸。 这个事实,就算是暗藏在宫中的襄族派系的探子也无法辩驳。 只要紧抓住这一点,他们便可紧咬住不放。 而皇帝是那遇刺之人,他当是最清楚那刺客身份的。 在他没说眠篱不是刺客前,谁也没权利说不是。 于是,之后的一切便发生了。 而在这局开场之时,阻挡集安、救了皇帝一命而功劳最大的三皇子,却被几人暂时支开,自动地排除在外。 襄府,玉扰院内。 襄玉房中的灯还亮着。 从宫里回来后,襄玉便没了睡意,让狸奴和殷恒陪着下了一场又一场的棋。 站在襄玉身侧侍奉的眠篱在连续又打出几个哈欠后,襄玉终于抬头,对她道:“你先退下吧。” 眠篱伸手捂住刚合上的嘴,沉默了下,小声道:“奴不困。” “这里不用你伺候。”襄玉又道。 口气里透着不容置疑。 眠篱一愣,抬头看了眼襄玉隐在灯光里的半侧脸,不再多说什么,朝襄玉行礼后,便转身退出屋内。 狸奴看了眼眠篱独自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襄玉目光投注在棋盘上的宁静容颜,眼中闪过一道复杂之色。 * 皇帝在寝殿遇刺一事,第二日一早便在胤安传开了。 徐风扬昨夜护驾有功,与那行刺者交战时,一把鱼息剑以快制敌,速度惊人,竟比鬼怪的法术还要快,让行刺的鬼怪根本无法招架,当时在场目睹之人,皆是大开眼界。 也因此,不过出了几招而已,徐风扬却已因此战而一战成名。 今日皇帝的赏赐到了三皇子府,徐风扬从普通皇子的贴身侍卫,一跃成为了第三品的游击将军。 这种晋升速度,在整个胤安晋升史上都极为罕见。 有大臣不禁质疑这赏赐是否过重,但皇帝表示因为徐风扬自小便被送到三皇子身边行辅助之职,徐风扬此次立功,大多也是因三皇子调教下属有方。 而三皇子此次却婉拒任何赏赐。 他只从皇帝的御花园内搬走了一盆珍贵草种“冬槊”。 皇帝便索性将给三皇子的恩赏一并加诸到了徐风扬的身上。 自此,才有了这个“游击将军”。 原来这个赏赐的背后,还有这么一出事。 众臣听到这里,皆是陷入一片沉默。 继上次三皇子用延时草救皇族派系内身中“一月预死咒”的氏族立功后,此次又立下一功。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整日沉迷于奇花异草间的三皇子,身上堆积起来的功劳,竟越来越多了。 这种内敛而低调的、不引人注目的、不知不觉间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的上位手法,但凡精明一点的人,都能从中嗅出一些别样的气味来。 “游击将军”透露出来的圣意,让皇族派系的一些氏族闻风而动,纷纷向三皇子府中送去贺礼。 尤其是先前因延时草而跟三皇子有交情的数家氏族,更是忙不迭地前脚贺礼先到,后脚人就登了府门。 盛无郁得知这些事后,只幽幽笑道:“三殿下果真不可小觑。” 盛水羽讽刺一笑:“”咱们的那位大殿下,如今满脑子都是他那位大皇子妃,整日窝在美人乡里乐不思蜀,估计皇位早被丢到九霄云外了。” “他丢了便丢了,可我们却不能丢。”门口处突然响起盛焯槐沉稳之声。 盛焯槐身着灰蓝色忍冬纹锦袍,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进来。 紧跟着他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人。 是苏谦。 盛无郁和盛水羽起身,双方互见礼后入座。 苏谦看向盛焯槐,率先开口道:“昨夜,陛下和大人都想一举拿下那祭品,袭击陛下的……集安虽然在鬼怪化后,不会使出会暴露他身份的通冥符术,但的确也未使出驭字之术,这一点,襄族派系的人定能查到,我们无法在这上面做文章,陛下自然无法当即给那祭品定罪。 “虽定不了罪,可也不愿就此放过那祭品,所以三殿下才会突然站出来提出暂且搁置,容后再审的说法。” “这既顺了陛下的意,同时又卖了玉公子一个人情,让玉公子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轻松地就把人给带走了。” “这位平日里闷不吭声,整日钻研花草的三殿下,揣摩圣心如此精准,现在看来,他实为一位深谙帝王平衡之术的皇子!” 身为皇子,且擅长帝王平衡之术,这类皇子,若说对皇位无任何野心,根本就说不通。 盛水羽发出一声轻哼:“两面讨好,狐狸尾巴终于忍不住露出来了,藏得可真深呢。” 他话音刚落,门口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几人警觉地面上一凛,同时看向门口方向。 门口处,一片藕荷色的裙角晃动了下,紧接着一双女人穿的绣碎花锦履探进门槛来,荀韵柳穿着一身藕荷色外衬金色线白裸裙衫,带着几名婢女出现在屋内。 众人一见是她,神色都微微一松。 唯独盛水羽,眉头微蹙了下。 荀韵柳看也不看盛水羽,她迈着盈盈轻步走到盛焯槐跟前,朝盛焯槐躬身行礼,口中恭敬道:“父亲。” 盛焯槐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罕见地带着一丝和蔼之气,他抬手示意荀韵柳起身,声音变得柔和了些道:“秀容你来了,快起来吧。” 第225章 冬槊(今日共三更,补一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韵柳站起身,苏谦连忙离座朝她行礼,荀韵柳上前扶起苏谦后,又依次向盛无郁和盛水羽行礼。 待她走到盛水羽跟前时,盛水羽一贯阴冷的眼神里透着幽光,盯着她问道:“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荀韵柳笑着回道:“妾身是特地来送茶的,父亲好不容易来咱们的院子,妾身就想着前来敬敬孝。” “哦?” 盛水羽目光从荀韵柳周身一扫而过,最后在她殷红的唇边停了片刻,又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夫人了。” 荀韵柳朝盛水羽福了福身:“是,夫君。” 之后,荀韵柳便领着几名婢女开始逐一盛茶。 女子们衣裙翩翩,身上特有的体香混合着衣香缓缓散出来,在空气里漂浮弥漫四开。 原本气氛刚然的一室,顿时变得柔和了几分。 这时,荀韵柳身形朝前轻移一步,手执玉壶,将壶中沸水缓缓倒入又一个杯底印有兰草纹的素瓷杯盏中。 一注水入杯,窜起一团细微的热气,水与茶相补,一杯澄净透亮泛着淡黄色泽的茶水就此生成,屋内瞬时又多添了一抹茶香。 盛焯槐坐在一旁,看着荀韵柳一个小小的倒茶动作,优雅得体,无不透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心里不禁赞道不愧是门第高雅的荀族出身的嫡系贵女,当下看她便越看越满意。 一旁的苏谦,眼神状似无意地从盛焯槐脸上快速划过,然后又迅速收回。 “苏先生。”荀韵柳将刚泡好的茶递到苏谦面前。 苏谦连忙起身,俯身恭敬接过:“多谢三少夫人。” 荀韵柳朝他婉婉一笑。 盛无郁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勾,似是感叹,又似是带着几分恶意的调侃,道:“还是三弟这里好,整日有娇妻侍奉,比起我这个孤家寡人的院子,更有烟火气,倒是让人想要长留下来了。” 这“长留”二字听上去,别有意味。 苏谦手里的茶险些没拿稳。 而荀韵柳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一瞬,随即恢复自然。 一旁的盛焯槐目含警告地瞪了盛无郁一眼,盛水羽则似笑非笑。 盛无郁自知自己不分场合地失言了,他掩饰性地端起茶杯,饮下一口茶,又补充了句:“弟妹这茶斟得不错。” “好了。”盛焯槐出来打圆场。 他笑着看向荀韵柳,道:“你母亲近日才去太和庙帮你求了一符,她可有将那符转交给你?” 太和庙是胤安内的求子圣地,里面供奉着一尊十分灵验的送子菩萨。 盛水羽跟荀韵柳成亲已有几载,两人至今无所出。 荀韵柳害羞地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盛水羽这时端起茶杯,低下头喝茶,看不清他的神情。 盛焯槐点头道:“既如此,不如你去她院中瞧瞧,她这段时日心绪不佳,你得空多陪陪她也好。” “是,父亲。”荀韵柳行礼后,带着婢女们朝门外走去。 支走了荀韵柳,盛焯槐脸上和蔼的笑慢慢消去,他重新恢复成刚才的模样。 苏谦看了一眼荀韵柳离去的背影,笑了笑道:“当初都以为荀族的二小姐是一块世间难得的旷世奇玉,却不想到头来,反而是这位荀族的大小姐,当真担得起一个璞玉之称啊!” 盛焯槐听了哈哈一笑,显然十分受用。 而身为荀韵柳夫君的盛水羽,只阴冷一笑,并无过多表示。 就算是极擅话术的苏谦,也难以揣摩透眼前这位盛三公子的喜好,他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谨防言多必失。 当即,他又说回了之前有关皇上遇刺一事。 “这一次,无论如何,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则我们便可死揪住不放手!” “真正的凶手……”盛水羽一双蛇瞳里闪烁着兴味的光。 集安不过是颗刚巧撞上来的棋子。 那位藏身于暗处,真正的神秘走棋之人,才算是真正的凶手。 只是这位神秘之人,到底是谁呢? 盛水羽百思不得其解。 书房里的谈话还在继续,而另一边,已出来的荀韵柳脚步不停。 她待身后已经完全看不到书房时,才终于停了下来,面上的表情也微微一松。 这时,前方婢女打扮的小丫头阿兰欢快地朝她的方向跑来。 荀韵柳看着她跑到自己近前,喘着粗气对她行礼道:“三少夫人。” 阿兰手里拿着一株不知名的草,荀韵柳让她起身后,指着她手里的草问道:“这是什么?” 阿兰一脸兴奋地连忙将手中的那株草递到荀韵柳面前:“是奴婢的娘采给奴婢的,让奴婢拿来送给三少夫人您。” 荀韵柳伸手接过,看到这株草的叶子边缘呈锯齿状,一长条叶面下来,若是不小心,很容易割到手。 荀韵柳拿着草又是一阵细看,随即突然问阿兰:“你可知冬槊?这株草跟冬槊比起来如何?” 阿兰头歪了歪,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望着荀韵柳:“三少夫人说的冬槊,可是三殿下近日从皇上那里得到的那株草?” 荀韵柳点头。 “那冬槊既能被三殿下看中,想来定是名贵草种,而奴婢手里的这株草生于乡野,两株草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没法作比较。” 荀韵柳听后微愣,看着手中的草出神半晌,许久才喃喃道:“说的是呢。” 她将草交回到阿兰手中,淡淡吩咐了句:“种到我兰圃里去吧。” “是,三少夫人。”阿兰欢喜地躬身应道。 荀韵柳提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对阿兰吩咐道:“你忙完后来我书房一趟。” 阿兰面露不解。 荀韵柳便道:“一会儿你帮我出府送封信。” 随侍的另一婢女问道:“三少夫人不去见夫人吗?” “稍后再去。” * 六月天,胤安雨水繁多之季。 刚入夜,便飘起了大雨。 今夜该眠篱守夜,襄玉早早地就上床歇息了。 两人之间依然寥寥无话。 眠篱躺在外间的床铺上,听着门外的雨声,听到细致处时,还开始在心里默数雨水砸落在地上时发出的吧嗒声。 一轻一重,一缓一急…… 就这般数着。 然后,不知不觉,她已闭眼入梦。 再睁眼时,依然未到天亮。 脑中却一片清明。 眠篱小心起身,唯恐吵到了里间的襄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刚入寅时不久。 眠篱略一思索,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衫穿在身上,然后出门而去。 在外面轻轻合上门后,眠篱走出玉扰院,进入竹林小路,直朝着南面的篱落院行去。 第226章 “妻死子存”世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外面只剩蒙蒙细雨,不似几个时辰前的滂沱大雨,眠篱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脚步沉稳且慢,生怕不小心摔着。 抵达篱落院前,眠篱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小院里,只有那棵篱花树盈盈而立在院墙边上。 经过了大半夜密集雨水的冲刷,篱花树下的石板上,坠落了一地缤纷。 莹白硕大的树冠被清洗得越发清透明澈,在清白的月色下,泛着点点白光。 眠篱走到近前,抬头打量了篱花树几眼,然后蹲下身,开始一朵一朵地拾起落花来。 偶尔她放一朵到鼻间轻嗅,脸上不时露出满足的微笑。 “公子的生母兰株公主喜篱花,以前襄府内到处都被老族长栽种着篱花树,每当篱花花期至时,总是会有很多胤安贵人慕名前来,排着队观赏篱花,堪当彼时的一大盛况。” 身后,狸奴的声音骤然响起。 眠篱手上动作一顿,起身回头看去。 只见狸奴提着燃着微微白光的白玉羊角灯,衣着整齐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狸奴边朝眠篱走近,边继续道:“自从兰株公主死后,篱花树一夜之间被老族长下令命人全部拔除,换上了如今满府的青竹。” 狸奴走到眠篱身侧站定,仰头朝篱花树看去:“老族长伤心兰株公主之死,公子亦然。” 他收回目光,看向眠篱:“你的名字,不管是月篱还是眠篱,里面皆含一个‘篱’字,这便是公子为了悼念亡母兰株公主而特意取的。” 眠篱愕然。 她顿了下,问道:“你说篱花树此前被一夜之间尽除,那眼前的这棵作何解释?” “那是公子后来移栽过来的。” “移栽?” 狸奴点头:“是从篱落斋移栽过来的。” 篱落斋…… 眠篱知道这个地方,但是却不是从现实中,而是从梦和意识里。 “篱落斋真的存在吗?” 因为她尚未恢复全部的记忆,这让她对自己意识和梦里所见所感是否全部属实仍会心存疑虑。 狸奴目光中透出一抹幽深:“每年冬至来临时,公子都会去篱落斋小住几日。” 眠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阵,眠篱又问道:“那兰株公主为何会早死?” 她边说边看向手心里刚才拾捡起的数朵篱花。 半晌,狸奴的声音才传来。 “老族长背负了‘妻死子存’的襄族世咒。” 女主惊愕地看向狸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兰株公主的死竟是世咒所致。 尽管襄玉告诉她,她是破解世咒的祭品,其后她也陆续从襄玉和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关于世咒的一些事情,但她对世咒到底是何物,终究还是如同雾里看花,只有模糊的印象。 而且她见襄族一直鼎盛,屹立氏族顶峰终年不倒,心里还想着这世咒不过尔尔,根本无法伤及襄族太多。 可此刻听狸奴说起,才意识到这世咒比她想象的果然要更凶险更厉害许多。 而且,妻死子存…… 即是兰株死,襄玉活。 无法选择之下的二选一。 老族长和公子,该是带着何种心情活到现在的? 狸奴见她这般反应,不禁又道:“不然,公子为何如此费尽心思地将你种植并豢养长大,在之后的六百多年里,又一直苦苦四处寻觅你,你以为又是为了什么?” 狸奴眼色一沉:“眠篱,你已经成为公子一辈子都挣脱不开的宿命了。” 眠篱神情一愣,被狸奴的一番话再次震撼住。 “我是被……被公子找到的?!” 不是偶然遇见的么? 狸奴深深地看着她:“六百多年前,你自及笄礼上消失后,再次醒来,就失忆了,出现在四大鬼田乡中最为苦寒贫瘠的西部鬼田乡雾城里,公子若不是为了亲自找到你,又怎会深入那就算是胤安的小族和寒门都不愿前去之地。” 眠篱吃惊不已:“公子他……” 狸奴叹气:“公子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眠篱睫毛剧烈一颤,坠积其上的雨雾随之被抖落下来,泻在脸颊两侧,跟飘飞至脸颊上的微细雨水迅速融合在一起。 眠篱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睑,手刚一松,手心里的花瓣便尽数洒落在脚下。 眠篱低头看了眼脚边数朵被她捏得已失去生气的篱花瓣,一阵沉默后,她又道:“狸奴鬼侍,你错了,公子他并非是在我身上倾注心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襄族。” 说着她抬头看向狸奴,指着面前的篱花树道:“公子用我的血养灌这株篱花树,是为了确定我到底死没死吧?” “若我死了,这棵篱花树上的花朵会瞬间枯败,对吧?” 狸奴抿了抿唇,没有否认:“就算如此,你也万不该对公子生怨。” 眠篱发出一声讽刺的笑:“这才是你今晚特意前来跟我说这么多的目的吧。” “来劝我莫要因那夜公子给我的一巴掌对他生隙。” 狸奴不答,眠篱知道自己又猜中了。 “狸奴鬼侍,你说公子当初将胤安所有的篱花花期锁入我的身体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他神通广大到提前预知了我会在及笄礼上消失,于是提前布局,好方便日后追踪我吧?” 眠篱说完这句话时,不知为何,笑容里竟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苍凉。 也就是这一瞬,狸奴看在眼里,竟觉得眠篱的模样与六百多年前血夜之时月篱的模样重叠了,仿佛月篱已归来。 狸奴心里一颤,用力地眨了几下眼,再看去时,发现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禁沉沉地叹了口气:“你毕竟是公子亲手种植并豢养长大的,这般想,可是会寒了公子的心。” 眠篱似是没听到狸奴说什么,她有些穷追不舍,显得咄咄逼人,继续逼问道:“公子是何时把这棵篱花树移栽至此的?” 狸奴眉头微皱,他总觉得今夜的眠篱,似是跟平常有些不同。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她的问题:“六百多年前,公子被你吃掉半边头颅后,再次转世的第二年,他牙牙学语之时。” 牙牙学语之时…… 是用着童语指使狸奴亦或府中的下人移栽过来的吧。 第227章 双识(补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不准备再继续说下去,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她听不听得进去,就看她自己了。 狸奴最后看了眼眠篱有些失神的模样,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似是又想到什么,停了下来。 然后,他不曾回头地又道:“你被怀疑行刺皇上一事,无需担心,有公子在,他们不敢将你如何。” 脚步声又起,狸奴已出门而去。 眠篱抬头看去,静默无声。 其实她刚才想说,自己压根就不在意这件事,因为非她所为之事,何惧之有。 此时细雨已停,空气中透着雨后焕然一新的气味,混着浓浓的夜色,眠篱竟闻出了一道苦涩。 这股苦涩,不是来自她,而是来自她灵魂深处的月篱的意识。 眠篱心头突然一恸。 是那股熟悉的锥心之痛! 她一把捂住心口,身子当即蹲了下去。 就在刚才,她似是被月篱的意识控制了! 所以才会对襄玉充满了怨怼和毫无头绪的愤怒! 眠篱大口喘着气,十分震惊自己的这个发现。 好不容易平息疼痛,眠篱刚要站起身,突然又一朵篱花脱离枝桠,飘然坠下,刚好近在眠篱眼前。 眠篱不由地伸手接住。 她看着手心躺着的这朵瓣叶上还沾染着细末雨珠的篱花,见外面的花瓣里隐隐还包裹着一层细嫩的新瓣,便用手指轻轻一触。 只见新瓣在一瞬间破层而出,从中心处冒出来,徐徐展开。 里外双层花瓣,一眼看去,竟才觉出是完整的一朵花。 花有双瓣,人亦有双识。 她体内有眠篱的意识,也有月篱的意识。 是否也只当月篱的意识如同这朵新瓣般,完全展露出来后,她才能看到完整的自己? 也才能将其他人、事都看完整? * 次日一早,襄玉带着殷恒、狸奴和眠篱前往慑鬼院。 襄玉亲至,慑鬼院自是隆重地迎接招待他。 更有仇凌霜亲自为其带路,前往襄玉今日的目的地—— 藏书阁。 快要到藏书阁时,襄玉问仇凌霜:“仇公子,你也认为那行刺陛下之人是我的祭品?” 一旁的眠篱,顿时头微微抬高了些许。 仇凌霜背对着襄玉而前行,回道:“行刺发生时,只有陛下一人,陛下是唯一亲历者,若他认为是,那她便是。” 襄玉闻言一笑。 一行人抵达藏书阁后,仇凌霜让陶翁前来帮助襄玉寻找他想要调查的卷宗,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终于在《鬼搜笔录》的一卷内查到了襄玉想要的东西。 “画皮术……”殷恒凑上前,看襄玉手中打开的卷页,出声念道。 “所以那夜进入皇上寝殿袭击皇上的鬼怪,便是依靠此法术,将脸画成了眠篱的皮?”殷恒问道。 襄玉:“八九不离十。” 他看向站在窗边的仇凌霜,问他道:“这东西,仇公子为何不先我一步查出来?” 仇凌霜转身,看向襄玉,答道:“陛下只让寒大人和鸾大人负责调查此事,慑鬼院并未收到陛下之令同查,是以此事便不在我的职责之内。” 但是寒韬和鸾昶先前曾几次前来藏书阁,却均被仇凌霜以各种理由拦了回去。 襄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将手中的卷轴递到一旁狸奴的手上,又问仇凌霜道:“暂借几个时辰,可允?” 仇凌霜一板一眼地回答:“玉公子要想,下官怎敢阻拦。” 不情不愿的,阴阳怪气! 眠篱在一旁不禁腹诽。 目送襄玉一行人离去的身影,仇凌霜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他出口唤道:“陶翁,立刻通知盛大人和陛下,说他查到了。” “是,公子。”正在将各大卷宗归于原位的陶翁当即放下手下的活儿,转身朝门外走去。 * 鸣鸾殿内,皇帝和盛焯槐刚收到陶翁送来的消息,突然一名内侍前来,叩身道:“陛下,玉公子来了。” 皇帝还未回应,前方襄玉已带着鸾昶和寒韬二人走了进来。 皇帝朝那内侍一摆手,内侍连忙起身离去。 彼此见礼后,鸾昶将襄玉从慑鬼院带出来的卷轴递予皇帝和盛焯槐传看。 两人看完后,卷宗回到鸾昶的手中。 皇帝正了正身子,对坐在近前下首处的襄玉笑着道:“玉公子,恕朕直言,这个卷轴上的内容,并不能证明你那祭品就是清白的。” 襄玉面色一动不动,脸上不见丝毫意外,显然他已提前料到皇帝会有此一说。 他当即道:“这好办,只要找出那作祟的鬼怪,一切便都清楚了。” 皇帝笑了笑,目光投向下方的盛焯槐。 盛焯槐便看向坐在襄玉下首处的寒玉和鸾昶二人:“不知两位大人调查得怎么样了,可有进展?” 寒韬面上一滞,起身对皇帝躬身禀道:“陛下遇刺当夜,沿途各处皆已被查过,但暂时未能发现与那行刺鬼怪相关的半点线索,下官无能,请陛下责罚。” 鸾昶这时也起身行礼,面露难色地禀道:“下官那边也暂时未查出任何线索。” 盛焯槐和皇帝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愕。 当夜,到底是何人,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竟看不出半分痕迹?! * 从宫中出来后,鸾昶便告辞回了大理寺,寒韬也向襄玉告辞,准备继续前去调查。 “寒大人。”襄玉叫住寒韬。 寒韬转身:“公子可还有吩咐?” “寒大人调查皇上遇刺之事,那位新晋升的游击将军可有参与?” 寒韬一愣:“公子是指三皇子府的那位?” 襄玉点头。 “那位徐将军新官上任,负责的事务暂时不含括此案。”寒韬答道。 襄玉笑了笑,提点他道:“新官上任,总归还是得拿出些成绩,如此才不负他那夜赢下的一战成名的威名。” 寒韬眼神一闪,压低声音,试探道:“公子是要扶持三皇子夺取皇位?” 襄玉懒懒一笑,却不回答,转身而去。 寒韬看着他渐远的背影,眼中飞快闪过一道警惕,随即才也转身离去。 第228章 少年心性(补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回到府中,刚过未时,他用过午膳后,命狸奴带上铁锹,与他一同前往篱落院。 “公子,今日还未到中元节,现在喝篱花酒会不会太早了些?”狸奴跟在襄玉身侧,边走边问道。 襄玉脚下步子悠慢,口气也慵懒起来:“今日刚巧想喝了,便要喝,干中元节何事?” 狸奴一怔。 他竟似是从襄玉口气里听出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自月篱六百多年前从鬼田里长出来后,他们便一直有在中元节喝、酿篱花酒的惯例。 今日并非中元节,为何公子突然想要打破这惯例? 狸奴正思索间,突然侧前方眠篱的身影一晃而过,狸奴张口想要叫住她,却见她身影转过竹林小路的暗角,已然不见了。 狸奴收回目光,视线在无意间掠过襄玉时,刚好瞅见他正看向眠篱刚才消失的位置,一脸出神的模样。 狸奴眼中闪过一道了然,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公子这莫不是要故意买醉,好引眠篱前来? 今日他进宫,就皇上遇刺一事上又推进一步,此时闲下心来,便想着要跟冷淡已有数日的眠篱和解,但又不可能放下身段,如此,便只能用这一招了。 公子比起从前,虽然已经多活了六百多岁了,可这偶尔窜出来的少年心性,还是跟以前一样。 狸奴想到此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道怀念的笑意。 篱落院内的篱花树下,襄玉一身宽松的白玉道袍,头顶玉冠,舒服地躺靠在狸奴准备好的几榻上。 今日未有雨意,太阳正是旺盛时,好在这个院子冬暖夏凉,并不觉得十分燥热,加上篱花树的花冠硕大,襄玉整个身子都被笼罩在花冠的荫凉之下,偶尔还有一丝微风从墙边吹进来,倒也十分惬意。 尽管如此,狸奴还是找来了两名小厮,挪了一个大青铜巨鼎,将冰块盛放其中,给院子再度降温,变得更凉爽些。 随后,襄玉开始抚琴。 狸奴则拿着铁锹在一旁的土里挖刨起来。 清润柔和的琴声响起,缓缓奏出的曲调却与往日全然不同。 变调频率奇快,时高时低,不似从前那般流畅婉转。 但很快,狸奴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 公子这是要与周围的蝉音相和。 曾经有一次,公子在篱落斋的篱花树下奏琴,月篱随口问了一句他是否能弹奏出让夏蝉们能听得懂的乐曲,于是当时公子便弹奏了如此番变调奇怪的古怪乐曲,倒是听得月篱直拍手说好听。 过后,月篱还调皮地给这曲子取了个名字,叫“蝉乐”。 因为公子一弹奏此种乐曲,四周的蝉便叫得更欢了。 音调越高,蝉声越多越响;音调越低,蝉声越弱;音调平缓,蝉声便也趋近平缓。 琴声在那一刻便如同一个号令,引着蝉儿们齐声吟唱夏曲。 的确是能让蝉听懂的音乐。 蝉乐起,夏日的气息愈浓重,这才不辜负襄玉对夏日的殷切喜爱之心。 听着耳畔的蝉乐,狸奴的兴致也渐涨起来,在刨出一大坛的篱花酒后,他当即起身去弄了一大碟子的冰镇寒瓜来。 随即又燃香于襄玉面前的琴案前。 襄玉赞赏地看了狸奴一眼,很是满意他想得如此周到,甚合他的心意。 狸奴冲襄玉眯眯一笑,湛蓝色的狸猫眼里闪过得意之色。 饵饲已备好,只待闲鱼上钩。 只是这条鱼儿来得着实有些晚,两个时辰后近黄昏时,那道红色的身影才姗姗来迟。 “公子,可要移步玉扰院用晚膳?”眠篱忍耐了许久,终于踩准这个时辰点,找到了这个合理的借口前来一探。 院内的空气里漂浮着篱花香,篱花酒香,还有依旧在燃着的三匀香,道道香气轻袅入鼻。 襄玉此刻身子半靠着篱花粗壮树干,下身坐在一方软塌上,他原本用玉冠束起的墨发,不知何时已尽数散开,披在肩头,宽松的白玉色道袍领口松敞着,半遮半掩之间,隐隐可见左肩处深凹于锁骨深处的泛着水青色光泽的幽兰胎记。 有数朵篱花花瓣散落在他的衣裳和四周各处,点缀若漫花浮开,黄昏下的金色光晕倾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白皙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晕,将他本就完美无缺的轮廓勾勒得越发精致,仿佛不似来自人间。 他精致的容颜上带着微醺之气,已然染上了醉意,双颊晕着红,两潭墨色里的烟云无踪影,这一刻看着尤为清澈,却又有几分朦胧迷离。 襄玉的身子这时微微一动,他目光直直地落在眠篱身上,口气带着几分醉酒后的慵懒,回道:“饱腹矣,无需用晚膳。” 他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状的尾音,听在耳里,眠篱只觉浑身一酥。 眠篱面上怔了怔,不由看向他身前案几上,置着一大碟吃了快一半的寒瓜,瓜肉看上去早已没有刚被冰镇出来时的新鲜。 周围地面上零散地歪斜横躺着的几个酒坛子,坛身还粘黏着湿漉的泥土,一旁篱花树下的地面被挖出了一个大口的土坑,那酒坛子显然是从这坑里取出来的。 心下了然,原来是这么个饱法。 不过,眼前的这一幕,和她之前梦到的情形尤其相似…… 眠篱上前几步,开始在襄玉身侧收整起狼藉来。 狸奴这时候也不知去了哪里,竟然不在公子身前伺候,眠篱一边疑惑着,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 两个时辰前,公子刚回府不久,她就听到了一阵古怪的琴音起,她下意识地便想要前来一瞧,但一想到近日自己和襄玉的关系,她便又强压下了心头的那股好奇。 琴音间歇性的响起,持续了两个时辰多,眼看着天色逐渐暗下来,襄玉和狸奴却依然没有回院的迹象,眠篱在自己的房间里憋了一阵,终是忍不住前往篱落院。 自己只是前去询问公子是否要移步玉扰院用晚膳的,公子定不会察觉出自己别的心思。 眠篱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加快去篱落院的步子。 第229章 “赋雪,好久不见。”(补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越靠近篱落院,眠篱便听得越清楚,那古怪的曲音,竟跟蝉声相辅相成,两相应和,引着蝉发出吟唱之声。 着实是一大奇观。 可等她真的赶到了院里来的时候,襄玉却已停了琴声,就如他刚进来时看到的那副模样,靠着树干出神。 眠篱弯腰,刚要伸手去捡倒在襄玉手边的一个酒坛子,襄玉的手突然动了,下一刻,一把握住她伸向酒坛子的手背。 眠篱动作一顿,诧异地看向襄玉,刚张嘴要唤他,却见他正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一对墨眸里还闪烁着陌生的光芒。 “你可知我刚才弹奏的是什么?”襄玉望进她的双眼,开口问她道。 他嘴里清新却浓郁的篱花酒香气缓缓飘入眠篱的口鼻中,眠篱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侧头。 襄玉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他握住眠篱的手的力道突然加大了几分。 眠篱不明所以地看了襄玉一眼,刚想挣扎,但想了想,又停下。 她看着襄玉身旁案几上的琴,还有四处已熄声几乎寻不到踪迹的夏蝉,思索片刻,猜道:“蝉乐?” 襄玉睫毛一颤,望着眠篱的目光越发幽深。 眠篱不解地与其对视,两人一时间地沉默下来。 少顷之间,襄玉似是睡意来袭,双眼睑开始无力地缓缓阖上,握住眠篱的手也渐渐松开。 “公子?”眠篱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见襄玉毫无反应,她小心地从襄玉手中抽回手。 眠篱刚要起身,突然她的衣摆不小心扫到桌旁的酒杯,眼看着杯盏就要落下,眠篱眼疾手快地施法,用法光将其在半空托住。 眠篱一拂袖,那杯盏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她刚要将杯盏放回桌上,突然嗅到了一股淡雅清新的篱花酒香,眠篱手上动作缓了缓,不由地,杯盏便被她伸到了自己口鼻之间。 她凑近一闻,胃里的馋虫登时被勾了出来。 这个杯盏里的酒是公子剩下的,公子现在醉的不省人事了,她若偷喝一小口,应当也不会被察觉吧? 眠篱这般想着,仰头就将杯中之物全部饮下。 酒入腹中的瞬间,舌尖顿时传来酥麻的触感,清冽中透着篱花芬芳的酒香气瞬间充斥着整个口腔。 眠篱轻轻打了个嗝,只觉这味道异常的熟悉。 她将手中的杯盏放回去,却不想手不稳,放置杯盏的时候略一倾斜,杯盏应声桌沿边坠落,碎裂一地。 一旁闭眼睡着的襄玉被这声瓷杯坠地的脆响声惊动,他身子一颤,随即悠悠转醒,双眼睁了开来。 他目光投向背对自己而静立的眠篱,顿了顿,悠悠出口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前面之人的身子蓦地一僵,却并未回答襄玉的话。 襄玉一只手撑在软塌上,借力扶正歪倒的身子,他这个动作做完后,见眠篱依然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不由蹙眉。 “过来。” 襄玉口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道。 眠篱身子终于缓缓转过来,她微低着头,朝襄玉走近,然后再抬起头,看向襄玉。 “赋雪,好久不见。”她嘴角微勾,轻启朱唇道。 还是眠篱那熟悉的声音,里面却多了一丝陌生而又熟悉的娇俏和魅惑。 这个声音…… 是六百多年来,他内心一直深深渴望着能呼之欲出的那个声音! 襄玉正在挪动的身体剧烈一颤,他猛然抬头,朝面前的人抬头看去。 她一身红衣,两尾笼烟眉,一双如小鹿般漆黑的灵动双眸,望着襄玉一动不动,目光虽清亮透彻,却又闪动着七分狡黠俏皮,三分鬼魅的光芒。 她朝襄玉又是莞尔一笑,神态丝毫不复一贯的恭敬卑微,而是更加自信傲然,整个人看着纯艳生熠,霞光四射。 “公子,你这一世,比先前生得还要好看。” 月篱俯身蹲下,伸出手,抚上襄玉的脸。 襄玉浑身僵住,眼神一瞬不瞬地凝注在她的脸上,里面透着匪夷所思,犹不敢信的情绪。 他并未阻止她毫无礼数的举动。 月篱抚摸了一阵后,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 “还疼吗?”她问道。 她的手指此刻摩挲之处,正是六百多年前,她不小心啃咬下赋雪头颅的位置。 院内静得似是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清。 沉默之下,还是沉默。 “……不疼。”终于,襄玉清冷中带着一丝起伏的声音响起。 他抬起手,将月篱放在他脸上的手拿下。 “你何时回来的?”襄玉悠慢地开口问道。 这声询问,如同一个久在外游历的老友突然归家,襄玉给与的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寻常问候。 短暂且强烈的情绪波动后,他的面色已恢复如常。 尽管,他的眼眸深处,仍旧残留着一抹还未完全褪去的惊疑。 眼前火红裙裳飞扬。 月篱一个轻盈的起身,再加旋身,已绕到襄玉的另一侧。 她再次低下身,直接趴枕在他微微曲起的一条腿的膝上,双手垫着下巴,仰头望着襄玉的侧脸,一脸的迷醉。 “我暂时还回不来。”月篱口气里带着十分自然的撒娇,边说还边还低下头去,用脑袋蹭了蹭襄玉的膝盖。 襄玉看着身前趴着的这一团红之上,黑成一团的小脑袋微微蠕动的模样,瞧着像是一只温顺中带着未被完全驯化的野性的赤狐。 “赤狐”再次抬起头来,望向襄玉,眼中波光闪闪。 她目光殷切,仿佛在等待着主人如恩赐般的抚摸。 就如同以前在篱落斋时,她偶尔也会这般对赋雪展现出亲密。 “为何?”襄玉身形不动,问她道。 “因为我还不够爱你呀。”天真又烂漫的模样,一如当初。 襄玉看着她,月篱思索,恍然之下,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他眸光微微一闪,盯着月篱,问她道:“我此前在这里打了你,你可还在怨我?”口气里带着试探。 月篱一副沉思的样子。 然后,听她轻快回道:“怨啊,您不是说过要庇佑我吗?为何主动伤害我的人却是您?别以为送来了药膏我就会轻易原谅你!哼!” 月篱说完,嘴高高噘起,还故作一脸愤恨地瞪着襄玉。 襄玉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第230章 准允你的喜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你想听蝉乐?”襄玉问道。 月篱用力地点点头:“对呀!公子弹奏的蝉乐最是好听了!天下无二!” 襄玉唇微抿了下,淡淡道:“好。” 他坐正身子,开始如先前那般拨动起琴弦来。 悠悠琴音,音转乐回。 四周的夏蝉又开始躁动起来。 琴音仿佛化作一双无形的手,指引着众蝉的吟唱起起落落。 月篱趴在襄玉身旁的榻上,下巴枕着双手,身后的双腿随着蝉乐的节奏开始摆动起来,随即带动脚边的红色裙摆一阵轻盈地翻腾。 院内一时之间,只有蝉乐之声。 一男一女,一白一红,一坐一卧,一奏一赏。 亦如六百多年前那段悠然闲逸的日子。 又一个音转,蝉声随之浮动。 身侧的女子突然讷声道:“公子?” 张扬傲然已消,卑微恭敬复现。 襄玉因浸身于琴音与闲逸之中而嘴角带起的一丝自在笑意缓缓僵住,他手上一顿,琴音消止。 襄玉扭头看向身侧之人,见她眸中不见方才的鬼魅,只剩淡而纯粹的辉光。 她,走了…… 眠篱见襄玉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她稍显局促,有些不知所措地连忙从榻上站起身。 “刚才奴失仪了。”眠篱立身于一旁,垂首道。 襄玉将手从琴台上放下,朝眠篱抬了抬手。 眠篱走过来。 【 襄玉伸手,一把抓住她一侧的衣袖,将她拽到自己面前,眠篱身子当即扑倒到襄玉脚边。 襄玉动作略显粗鲁地让眠篱抬起头来,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地在她一张脸上探看。 眠篱在他的注视之下,脸颊上飞快地腾起两朵烟霞。 “你喜欢上我了。”襄玉清冷的声音在眠篱耳畔响起。 眠篱眼中飞快闪过一道慌乱。 “我准允你的喜欢。” 眠篱惊愕:“公子……”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 “是因为这是唤醒月篱的唯一方法吗?”她问他道。 狸奴以前告诉过她,她还差一样名为“男女情爱”的东西。 襄玉看了她一眼,表示默认。 他将抵在她下巴处的手松开,又问她道:“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眠篱头微微低下去:“在稽壑山时……” 越说声音越小。 襄玉:“唔……” 难怪那时她从稽壑山回来后,就时常魂不守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想起方才月篱说的赌气话,他在心里酝酿了下,犹豫着开口道:“我打你,你不高兴,因为我不但没有庇佑你,还惹你伤心,这件事……姑且算是我错了。” 他口气一顿,又道:“那么,我该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眠篱闻言,诧异地看着他。 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公子,竟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而且,他怎会如此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 但既然他提了,眠篱也不客气,她上一刻的羞涩顷刻间消失不见,表情已换上了一副对襄玉主动致歉觉得理所当然的神情。 而且说出来的话,也一点儿都不客气:“这件事,奴的确觉得委屈,但既然公子今日说出来了,那奴也就不再跟公子计较了。” 襄玉闻言,目光微闪。 月篱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他豢养在身侧,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也没经历过任何大的风浪,除了那件事…… 所以月篱一直保持着她身为始祖厉鬼分身的天性,睚眦必报,傲慢自信,野性十足,还有数年娇养在他身侧的俏皮活泼。 而眠篱却因在西部鬼田乡雾城经历了一段尤为艰难的日子,反而心性被磨砺得顺从沉稳一些。 比起月篱,她倒像是,更多了几分人性。 这二者意识既要相融相合于一体,如此倒也刚好。 “你的脸如何了?”襄玉继续问她道。 眠篱摸了摸脸上那夜襄玉打的位置,巴掌印早已消散,她摇了摇头:“用了您给的药,已经好了。” “不过,那夜您为何要打奴呢?您为何那般生气呢?只是因为奴想护住集安吗?”眠篱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眼里的困惑显露出来,看的出来,这些问题似乎已困扰她许久。 襄玉看了她半晌,只回了她一个字:“是。” “嘭!”门口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碰撞声,跟着一个似黑球一样的圆滚滚的东西直直地朝他们滚来。 眠篱神情顿然一紧,她反应迅速地飞身上前,手里召唤出一道法光,便要朝那飞快移动过来之物扔去。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襄黔气喘吁吁的大喊声:“别劈,别劈!是旺财!我院子里养的那头畜生!” 眠篱手上一顿,收起了招式。 很快,襄黔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额头渗出几分汗意,喘着粗气跑进来,边跑边朝刚滚落到角落停稳,露出相貌的旺财大声斥道:“畜生,还不快滚回来!” 襄黔刚说完,旺财就嗷嗷两声叫,接着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想方才进来的那般,把自己当成一个球飞快朝襄黔的方向再次滚去。 黑球一头扎进襄黔张开的怀里,撞得襄黔一副老残之身直接落坐在了地上。 待怀里的旺财安分些后,襄黔才看向前方的襄玉和眠篱。 他并未跟二人搭话,只低下头,伸出两只手一把捂住旺财的一对圆溜溜的猪眼睛,又斥道:“你这畜生,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 边说边抱起旺财朝院门外走去。 旺财在襄黔怀里还不安分,四肢不停地扑腾着,襄黔斥责的声音不断响起。 待他彻底走出门后,襄黔终于停止了喝骂,他面上表情一敛,将怀中的旺财随意地放在地上,旺财一见松了束缚,立马撒欢着朝远处跑去。 襄黔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远处不断暗沉下来的天色,眼中浮起一层忧色。 过了一会儿,眠篱也从院子里走出来,她一抬头,就看到还站在门口未离去的襄黔,不禁愣了愣。 “老族长。”眠篱朝襄黔躬身行礼。 “嗯。”襄黔淡淡应了声。 眠篱起身离去。 襄黔的视线在她的背影上停顿了片刻,然后走回院内。 院中,识趣地刚好消失了一阵的狸奴已然回来了,他正在一旁用炉火给襄玉煮醒酒汤。 第231章 花船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黔走近坐在篱花树下微微出神的襄玉,问他道:“怎么样了?” 天色已暗下来,夜风轻启,篱花树硕大的树身随着风来回摇摆,发出幽密的沙沙作响声。 襄玉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她要醒了。” 狸奴和襄黔闻言,面上皆是一惊。 这比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她已对我生出男女之情,想来不日便会苏醒。” 亦如他们之前所料的那般。 襄黔愣忡了一阵,许久后似是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好,甚好!”他似是感慨,又似是激动。 随即提步在院内来回走动:“如此一来,我襄氏一族便有救了!” * 入沉夜,今夜轮到狸奴在襄玉房中守夜。 襄玉回到玉扰院的书房后,便一直坐在棋盘前,手里捏着棋子,身子一动不动,已是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自从与短暂回来的月篱一番促谈后,他便变成了这样,此刻正眼神空洞看着棋盘上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面一道白光闪过,殷恒走了进来。 殷恒朝襄玉见礼,恭敬唤道:“公子。” 襄玉闻言回神,朝面前的殷恒看去,愣了半晌,才开口问道:“查的如何了?” 殷恒回道:“皇上在寝殿遇刺当晚,有人看到大皇子府中的集安鬼怪化并暴走,但在暴走前是从盛府出来的。而且有目击者说,集安暴走后的模样和听闻到的对那刺客的描述,十分相近。” 殷恒抬头看向襄玉:“属下怀疑,那夜攻击皇上的就是暴走后的集安,是有人用画皮术将集安的脸变成了眠篱的。” 襄玉:“有人用画皮术?那这个人是谁?是人是鬼?” 殷恒汗颜:“属下无能,暂时还未能查出这个暗中作祟之人的身份,属下会尽全力尽快追查清楚!” 襄玉点了点头。 殷恒朝襄玉行礼告退,突然襄玉注意到他身侧别着的乌木剑有一个剑穗子,像是女人之物,以前未曾见到过。 襄玉不禁多看了两眼。 殷恒察觉到襄玉的视线,他顺着襄玉的视线看去,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剑穗子,是仇云若几日前送予他的定情之物。 他心里一阵心虚,在转身离去时,身体下意识地往里侧了侧,阻隔了襄玉的视线。 看着殷恒走远的背影,襄玉面露思索。 “叮咚”一声,手里的棋子落回到棋罐中。 第二日,雨水再次降临胤安,又是一整日的阴雨绵绵。 但这丝毫无法减轻胤安城内喜好玩乐的氏族们的热情,一大早,城中一条漂浮着数条花船的湖面上,便飘荡起一阵悠扬乐音。 今日是宿忧馆招揽新客人的日子,所以特意搬来了舟船上。 数条花船上皆有妙曼曲乐,每一条舟船上都载有新旧老客,由宿忧馆中的男倌们陪。 男倌们分工明确,分别负责曲乐、斟酒、舞蹈、吟唱、侍酒等,今日的客人全是清一色的男子,众男客与男倌在一片曲乐笑声中正呈相谈盛欢的热闹景象。 不断有人在中途上船,又不断又有人下船,一整面的河岸上,来往男客络绎不绝。 虽有女子从不远处探头探脑,或驻足好奇观看,许多想要趋近,但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欢作乐,到底不比在宿忧馆中私下进行来得更自在,是以顾忌名声的女客是一个都未上门。 这几条船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最左侧偏角落位置的一条船。 因为这条船上汇集了宿忧馆内的几名头牌,而且在这里面的的客人皆是出自身份尊贵的氏族门第。 珞元之在其中,赶巧的,鸾凤安也在其中。 但两人前来的目的却不大一样。 身为宿忧馆常客的珞元之自是为了赏男倌之美,鸾凤安却是为了一方墨宝打算豪掷千金而来。 “鸾公子,那墨宝为何为流落至这花船之上?你莫不是打探错了消息?”珞元之和鸾凤安身着锦衣,座位挨着彼此坐于一方矮几前,两人一边碰杯一边饮酒闲谈。 鸾凤安一杯酒入肚,看了眼周围其他氏族与男倌们一副谈笑的场面,神色不禁带上一丝惯在风月场时的散漫轻浮之态。 “你若不信,且看吧,我鸾某人在这方面可从不会有出错的时候,据说那画……”鸾凤安说到此处,顿了顿。 他朝四周看了眼,见没人注意到这边,身子便凑近珞元之,低声对他神秘道:“据说那画上画的是六百多年前的厉鬼月篱,我可备足了银子,打算重金求得此画。” 鸾凤安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腰间系着的那条金色锦缎腰晃得珞元之只觉眼前一花。 珞元之愣住:“你买月篱的画做什么?” 鸾凤安得意地笑:“这月篱虽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残厉鬼,与氏族间有血海深处,可她风华自在,确是担得起一个绝世佳人的称号,我尚不知她的模样,只听传闻她的美世间再无任何女子可与之匹敌,若能求得一画藏之,何乐而不为?” 珞元之点点头,倒是赞同鸾凤安的话。 “的确,若我今日能一睹那月篱的容貌究竟为何,便满足矣。” 珞元之说着,便端起盛满美酒的杯盏,仰头一口饮下,待将酒杯放下后,他又道:“不过,那月篱与公子和襄族有些深的纠葛,你这般做,若是日后被公子知道了……” 鸾凤安笑着摆手:“这点我也想过,不过一幅画而已,公子心胸开阔,何至于与我一般计较。” “可若是月篱便是眠篱呢?”珞元之冷不丁地道。 他话音刚落,鸾凤安已一只手捂在他的嘴巴上。 “慎言!现在风头正紧,若是要有心人抓住这个话头,皇族一派那边又有得闹了。”鸾凤安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珞元之讪笑,伸手拨开鸾凤安的手,小声道:“话说回来,有关陛下遇刺一案,若是你家鸾大人和寒大人迟迟找不出那夜闯入皇上寝殿之人,还有那个在背后用画皮术栽赃陷害眠篱之人,是不是皇族一派那边就死不松手了,如此一来,此事不就成了个死结?” 第232章 不速之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既是死结,那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鸾凤安似是而非地回道,他说着视线还不忘好奇地追随一个正从他身前经过的男倌。 “不过,”鸾凤安话锋一转,“暂且不论此次是否是皇族背后主使,我以为不论是皇族一派还是那背后另有的作祟之人,定都不会善罢甘休,既然起了个头,怎会无功而返,就此收场?” “那依鸾公子之见?” “有后招!”鸾凤安边说边随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前方。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前方处出现一名宿忧馆的小厮,他手里端着一个玉制托盘,托盘上面盖着层层白色纱布。 透过轻薄的白纱,有一卷轴若隐若现,想来便是鸾凤安此行前来那势在必得之物—— 月下美人图之厉鬼月篱。 鸾凤安和珞元之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两人随即正襟危坐。 小船内其他站着的男客和男倌们都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落座,很快地,一舟船的人便安静下来。 珞元之到这时才发现,此次与鸾凤安抱有相同目的的人,不止他一人。 自己这个专门来赏美的,反倒是个例外。 栾鸳跟近旁处一名男客告退后,独自起身朝站在最前端的那名双手端着托盘的小厮走去。 那小厮朝栾鸳点了点头,栾鸳便站到他身侧,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缓缓开口,落落大方道:“今日诸位贵客聚集此处,想来当中许多人是为了同一物而前来,此时佳时已至,物已抵,对此物的拍卖现在正式开始,价高者得,概不赊账!” 栾鸳说完,便一把扯掉身旁托盘上的层叠纱布,露出里面的卷轴,随即他又命另一名小厮前来,两名小厮一左一右,站立着将画卷徐徐展开,将卷中图景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幅月下美人图清晰显现。 画卷中,清月高悬,雾霭盈动,漫天篱花飞落间,一身红裳的绝色女子坐在高悬于空的篱花枝桠上,一双腿轻轻地来回荡漾在半空,她左手握着一根篱花枝,右手握着一个酒坛子,脸上带着魅惑众生、清纯绝艳的笑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画中女子之美,大家自是惊叹。 可让人更为震惊的,却是震惊画上的美人竟然跟眠篱长得一模一样! 连气韵神态都如出一辙! “都让让!让让啊!”船内正陷入诡异的安静之时,突然出现一道十分不合时宜的嚣张之声,紧接着两名满脸跋扈的小厮便走了进来。 而这两名看上去眼睛快长到头顶的小厮,在步入船内的一瞬间,立马转身将同他们一同前来的另一人迎进门内,该人便是刚继任阜族族长不久的阜衡之。 阜衡之穿着一件绿得发亮的元宝纹锦衣,腰间别着一块彰显一族之长身份的翡翠方玉,高抬着步子慢悠悠地走进来,他满脸的不可一世,看着一副从头到脚都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显摆他族长派头的模样。 只可惜右侧袖子内空荡荡的一长条,让气势顿减几分。 舟船内若论辈分,在他之上的人也有一些,论官职,比起高者也有数人。 可论起族中阶位,却是无一人能高过族长一阶。 而胤安历来是氏族为尊,在朝堂外之地上,氏族之间通常以氏族阶位定尊卑。 可在大部分人的眼中,阜衡之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要让身份不低的各家氏族跟一个草包见礼,这显然不易。 阜衡之走进来后,见屋内的众人皆是一片沉默,面上不由不悦出几分来。 站在离阜衡之最近的一名男倌见此,连忙上前,笑着率先躬身道:“阜大公……” “乱叫什么!这是我们堂堂胤安第五大氏族阜族的当家族长阜族长,还不给我认真拜见!阜衡之身旁的一名小厮呵斥那男倌道。 男倌吓得脸色一白,连连躬身认错:“是……是,是小人的错,小人该死,阜大……阜族长大人有大人,还请莫生小人的气。” “滚开!”另一名阜衡之的随行小厮一把推开那名男倌,男倌身形不稳,踉跄着朝后连退数步,被一名男客扶住才未绊倒。 “该拜见的,都来拜见吧,难不成都跟这宿忧馆内的男倌一般,不知礼数?”阜衡之斜眼飘向在座的众人,口气讽刺道。 几名氏族面含愠色,皆一副要发作的模样,但终究还是被同行的其他几名氏族跟劝了回去。 僵持了片刻,鸾凤安笑盈盈地率先一步,上前,躬身一拜,主动朝阜衡之见礼:“阜族长安好。” 其他人见此,皆是跟随,情愿的,亦或不情愿的,都纷纷主动上前,向其见礼问安。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见礼声中,阜衡之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他一副上位者的姿态,随口应了声,然后才罢休,抬步朝一侧最上首的位置走去。 坐在位子上的是荀族的一名旁支嫡系贵子,阜衡之趾高气昂地瞪了他一眼,那贵子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一脸憋屈之下,主动让出位子来。 随侍的两名小厮一左一右,满脸舔着笑将阜衡之搀扶到位子上,同时还毫无尊卑之分的用身子粗暴地挤开那名还未完全退出身来的贵子。 那贵子脸上怒极,忍不住便要发作,一扭头,却正巧对上阜衡之轻飘飘看过来的眼神。 贵子下意识地眼神一瑟缩,头顿时低下去,悻悻地收回了视线。 看着这一幕的其他氏族,面上不由地或深或浅地露出几分鄙夷之色,但阜衡之却丝毫没注意到,犹自沉浸在受众人尊崇的虚假意想里。 阜衡之坐下身后,其他氏族和男倌也都回到先前的位子坐下。 阜衡之的视线朝前方两名小厮铺展开的月下美女图扫了一眼,然后移到了刚才见礼时最识时务的鸾凤安身上。 “鸾公子稀客啊,什么时候也开始对这些不男不女的感兴趣了?”阜衡之边说边带着轻蔑笑意地从栾鸳身上一扫而过。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倌脸色都变得难看了几分。 只有栾鸳的脸色,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意,无半分变化。 第233章 月下美人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鸾凤安面色不改,笑着回答阜衡之:“不,我倒是难得来一回,此次是因为有其他事情。” 阜衡之伸手一指前方的画:“为这个?” 鸾凤安:“不错。” 阜衡之收回手,面露遗憾:“那不巧了,鸾公子,我今天刚好也是这玩意儿来的,要不你让给我可好?” 珞元之在一旁突然一展手中的桃花扇,边扇着扇子边懒懒道:“价高者得,阜族长不必心急,这还没开始呢。” 阜衡之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鸾凤安身侧的珞元之,眼中透着警告和威慑。 珞元之却着实觉得有些好笑。 阜衡之以前可从不敢用这副态度对他,现在名字前头冠了个“族长”的头衔,果然行事作风就大变了。 珞元之加快手中桃花扇扇风的速度,眼中带着挑衅直直对迎向阜衡之的目光。 “咳!咳!”鸾凤安发出两声轻咳,意在提醒珞元之适可而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栾鸳很有眼色地紧跟在鸾凤安之后,开口道:“既然众位贵客都到了,那么拍卖现正式开始。” 这话一出,用视线紧逼对方的两人总算收场,撤回目光去。 “五两银子!” “五十两!” “一百两!” …… 此起彼伏的加价声不断响起。 “五百两黄金!” 直接从五百两白银越到五百两黄金。 这个加价让众人不约而同地侧目看向出价之人––鸾凤安。 鸾凤安笑着朝众人点头示意,然后目光飘向前方的阜衡之。 阜衡之这时回头,也看向鸾凤安,两人视线交锋一刻后,又错开。 阜衡之右手抬起,一根手指头朝身旁的一名小厮轻点了点,那小厮立马俯身凑近阜衡之,阜衡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厮连连点头,然后站直身子,朝栾鸳大声道:“阜族长加价到一千两!” 这个叫价,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幅月下美人图最大的噱头不过是画中月篱的真容,除开这点,无论是作画之人,还是画作技巧,皆无一处亮点。 画者乃一从未听到的默默无名之辈,而画作技巧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不高不低,价格就算翻上了天,也不至于一千两黄金啊! 这阜衡之莫不是疯了,真以为当族长便能无所不能,毫无节制地挥霍无度不成! 阜衡之得意洋洋地再次扭头看向下首处的鸾凤安,鸾凤安脸上的笑容终于有点绷不住了,阜衡之见此,越发志得意满起来。 栾鸳叫出这最高价“一千两黄金”三次,皆无人在加价。 于是,此画成交! 阜衡之喜提这幅月下美人图,临走前,挑衅地拍了拍鸾凤安的肩,半开玩笑地表示不日鸾凤安这挥金如土的显赫名号恐怕就要易主了。 说完便让小厮捧着画轴,扬长而去。 栾鸳则派出一名小厮跟随着阜衡之一行人前往阜族取银票。 “身上没带那么多的钱,显然并非有备而来,为何那阜衡之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买下这幅画,根本是物不所值嘛?”珞元之走到鸾凤安身旁,十分不解地问道。 鸾凤安未能拍下那幅画,表情有些戚戚焉,他起身整了整衣裳,随意道:“人家现在可是胤安第五大族的一族之长,想浪费多少钱便有多少钱,哪像我这等闲人,每月还要靠例银过活,掰着指头数钱用。” 说完便抬步走出船舱。 珞元之笑了笑,跟在鸾凤安身后一起离开。 他收起桃花扇,用扇柄撩开挂在船口处悬起的纱帘子,帘子刚撩至一半,珞元之抬头间,便看到紧挨着一艘浮船上,走出了一人。 此人一身灰色长衫,头发简单地绾了个髻,髻上别一看着不值几个钱的木簪,明明周身的打扮朴素甚至廉价,身份明明也不过是个谋士,但周身的气度却非凡,一抬手一侧目,处处皆隐透着卓然贵气。 这股贵气不知从何而来,珞元之竟一时间忘记移开目光,视线紧紧盯着对方,面露疑惑和不解。 虽然间隔有数步,皆彼此不在一条船上,但对方终究还是感应到了珞元之的视线。 苏谦突然转身,目光直直地望向站在左侧不远处船口上的珞元之,与其对视。 珞元之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苏谦的视线也在同时间收了回去,转身快速离去。 苏谦来这里做什么? 珞元之心生狐疑。 入夜,胤安城内家家户户家宅紧闭。 阜府,族长主院书房内,阜衡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站在已被他命人挂在墙上铺展开的月下美人图前,迟迟不肯挪步离去。 “族长,夜已经深了,您不如就寝了吧?”一名小厮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对阜衡之说道。 阜衡之撇过头,突然伸出脚,突然连番踹在小厮的小腿上:“爷想什么时候就寝就就寝,要你管!啊?多管闲事!爷现在是族长,谁能管到爷头上?滚开!” 小厮被踹得倒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双膝跪下,连连告饶,跟着就爬起身朝门外趔趄地跑去。 阜衡之眼神唾弃地看了一眼那小厮狼狈逃走的模样,又回过头,继续看着眼前的画作。 “美啊,真是大美人。”阜衡之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他眼中露出贪婪,充满情欲的光肆意大放:“以前我不是族长的时候得不到你,现在总可以了吧?” 一阵夜风吹进大开的门,门在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 这声响扰到了屋内的阜衡之,他十分不耐烦这个时候有杂音打扰到他,头也不回地大声道:“来人,把门给我关上!” 门外没有半点回应。 风依然在,门摆动的嘈杂响动声也依然在。 阜衡之再叫了两声,依然无人前来。 眼看着风已窜入了屋内,吹动了墙上的画,阜衡之无法,只得转身自己去将门关上。 他走到门边,将头探出去看,门口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都死去哪儿了……”阜衡之边嘀咕着边一把将门猛地关上。 门一紧封住,屋内瞬间重回安静。 阜衡之转身,一步步走回书房。 太过安静,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步子清晰响起的声音。 待来到书房,他径直朝着墙上的画走去,只是当他抬起头,看向画作时,他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顿时在脸上僵住。 惊悚、震惊、惧怕、匪夷所思…… 各种情绪在一刹那间,铺天盖地地涌入他的眼中! 第234章 作祟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前方墙壁上的美人图里,月篱灵动纯魅的一张脸正以一种细微而诡异的方式变化着,从眉梢到唇鼻,处处都开始换脸。 最后,画中月篱的脸已完全变成了阜衡之的脸。 下一瞬间,画上阜衡之的脸突然飞出一个与脸一模一样的重影,直朝着阜衡之的脸上扑去。 一声惨叫从阜府主院传出,响彻天际。 次日一大早,太华殿上便气氛沉重压抑。 “陛下,阜大……阜族长那边,不知是否要详查一番?”一名大臣出列,手执笏板问道。 皇帝眉毛微拢,平日里总是温和绵软的表情今日难得地带上了一层凝重,他并不说话,只是看向下方的其他大臣。 又一人站出来,是荀举:“陛下,臣以为有必要详查一番,阜府昨夜发生之事,着实蹊跷,平白无故的,那阜族长怎会突然……光裸着身子,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而且他事后对此事竟又毫无半点记忆,恐怕是有鬼怪作祟。”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站在大臣中的仇凌霜:“仇院长觉得呢?” 仇凌霜出列,冷声道:“是要查,而且首先要查的,便是那幅阜族长用一千两黄金从宿忧馆买来的一幅画。” 皇帝吃惊:“一千两买的画?什么画如此贵?” 仇凌霜缓缓吐出几字:“月下美人图之厉鬼月。” “哈哈……”一阵诡异的笑声突然在大殿上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都面露诧异地望向发出声音的人,竟然是平日里总是一声不吭,为人极其低调的殷侯。 皇帝面色微沉地看向殷侯,耐着性子问殷侯道:“殷大人,你可是有事启奏?” 殷侯头微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一处,似是没有听见皇帝说话一般,继续发着长声的笑,完全不理会皇帝的问话。 其他大臣皆露出莫名其妙地表情,面面相觑,然后继续看向殷侯。 “殷大人?”皇帝又唤了一声。 殷侯总算有反应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上首处的皇帝,嘴里发出的笑声终于停下来。 殷侯缓步从众臣中走出,高举笏板,“扑通”一声,突然双膝跪倒在地。 他口中开始大呼道:“陛下,胤国今有一厉鬼横行,把控大族,欲行摧毁皇族之事,皇族将不保,国也将危矣,请陛下速速斩杀此厉鬼!” 掷地有声,句句在殿内回响。 众臣一片哗然。 前方上首处,皇帝的脸色蓦地变得铁青。 众臣见此,立马噤声,皆垂下头去。 “殷大人口中的厉鬼是谁?”盛焯槐突然出声,出列后,转身看向身后的殷侯,问道。 “正是襄府之中的厉鬼月篱!” 此话一出,大臣们脸上纷纷现出异色。 有关眠篱就是厉鬼月篱一事,胤安内的氏族之间早已猜疑不断,但始终没人去捅破最后那一张薄纸。 现在殷侯说出的这番话,算是破了这个先例了。 盛焯槐目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殷大人莫不是糊涂了,襄府中现在只住着玉公子的祭品眠篱,可没有你说的月篱。” “那祭品眠篱便是六百多年前在吞吃贵子消失后的月篱!”殷侯边高呼着边叩拜于地,“陛下,若不除月篱,皇族将灭,胤国将亡啊!” “荒唐!”寒韬出列,厉声呵斥殷侯,“殷大人,大白天的你在这里说什么疯话,还不快退下!” 边说边朝殷侯拼命使眼色。 “欸,寒大人何必如此着急。”盛焯槐上前一步,隔绝开寒韬和殷侯,“殷大人这般义正言辞地说出此事,看起来并非空穴来风,殷大人本为玉公子门下之臣,今日却主动揭发此事,我看这里面定有什么原由,不如我们听听殷大人到底还要说什么。” “殷大人……”盛焯槐边转身边对身后的殷侯道,“你……” 他刚看向殷侯,突然见他身子在此时剧烈一颤,随即仰头发出一声惨叫,跟着面上就飞出一个跟脸一模一样的重影。 重影飞向殿外的同时,殷侯闭合上双眼,虚弱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个突发变故引得殿内一阵惊慌,大臣们纷纷连连退步向后撤。 殿上瞬间空出一大片空地来,只剩下依然留在原地的盛焯槐和寒韬。 两位大人脸色此刻不大好看,他们眼中皆带着深深的不解。 “殷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殷族可是依附襄府而存的,刚才殷大人所言,听着的确不像他发自本意说的话。” “莫不是被什么邪祟鬼怪入体?” …… 周围响起大臣们窃窃私语声。 仇凌霜走到倒地不省人事的殷侯面前,蹲下身,探了探殷侯的脉息,见他脉息平稳,并未有大碍。 遂才起身朝皇帝躬身揖手道:“陛下,殷大人无碍。” “殷大人何故突然昏倒?” 仇凌霜侧头看了殷侯一眼,回道:“方才恐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意识。” 所以才会胡言乱语,言语无度。 后面这句话仇凌霜没有说出来。 “臣会仔细调查,待有了结果,再禀明陛下。”仇凌霜又道。 皇帝点头,随即起身下朝。 退朝后,大臣们纷纷朝殿外走去。 朝宫外走去的一路上,大臣们都在议论刚才殿内发生之事。 一位大人疑惑道:“这先是阜族族长,现在又是殷大人,这之间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另一位大人附和:“难不成是同一鬼怪作祟?” 同行的其他几人皆是赞同地点点头。 前方处,一名身着红衣的隐为阶慑鬼师突然前来,走到仇凌霜身前,躬身道:“院长,殷大人被属下等抬出后不久,脸便变了模样,属下一番查探,发现变后的模样才是本来模样。” 仇凌霜脚下步子一顿,眉头微蹙:“你是说他不是殷大人?” 隐为者:“不错,方才在大殿之上的殷大人,恐怕是被人换了张殷大人的脸,以假充真。” 站在仇凌霜身侧的荀举开口道:“我早先还纳闷,明明昨日殷大人还跟我说今日他要告个假不来上朝,先前我见着他,还有些纳闷,却不想竟是这么回事。” 第235章 前朝后宫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被换成殷大人脸的那人,你可识的?”盛焯槐走过来,问那隐为者。 隐为者摇头:“十分面生,不是氏族中人。” “一个平民,竟然悄无声息地混到朝堂之上,还大放厥词,故意针对公子的祭品,耍得皇上和我们这些朝臣团团转,此事必须得详查!”鸾昶也来到近前,开口道。 他看向仇凌霜:“仇公子,此事虽由慑鬼院负责查办,但因已涉及到攀咬污蔑襄府的祭品眠篱姑娘的身份,所以我大理寺也会介入查办。” 仇凌霜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了鸾昶一瞬,才道:“鸾大人说的是,此事的确已非慑鬼院能独立查办清楚了。” 远处,宫内方向,一名内侍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口中高声道:“诸位大人留步!” 本就已停下脚步的众臣纷纷朝那内侍看去。 待那内侍走近,才看清他的模样,正是随侍皇帝身侧的王侍人。 “王侍人,你急匆匆前来有何事?”盛焯槐开口问道。 王侍人朝盛焯槐行躬身礼,快速平复了下急促的气息后,才回道:“陛下请诸位大人立刻回殿,有要事商议!” “陛下可有说是何事?”盛焯槐又问。 内侍脸色一讪,回道:“陛下下朝后去后宫找容美人,却不想撞见……”他顿了顿,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撞见了三殿下跟容美人正要往……床上倒去……” 众臣闻言,神色皆是一变。 在凌乱急促的一阵脚步声中,臣子们又回了太华殿。 端坐于上首处的皇帝一掌猛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面色阴沉,大发雷霆道:“放肆!到底是何方鬼怪,竟敢连续在宫内生事?!” 进了太华殿,众臣才得知事情原委。 跟容美人差点正行苟且之事的人并非三皇子,是一个被换上了三皇子脸,进而意识被控制住的宫中侍卫。 尽管如此,考虑到皇家的脸面和威仪,那名倒霉的侍卫和误将三皇子的冒牌货当本尊而无法自持的容美人还是被双双当场杖毙。 从刚才殷侯到三皇子,从前朝到后宫,两个冒牌货轮番扰乱宫廷,皇帝终于忍不住发作了。 “父皇。”大皇子突然站出来,说道,“那作祟鬼怪为何会将一侍卫的脸变成三弟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又为何惹出的不是其他事,而恰巧是此事?” 皇帝淡淡地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大皇子:“父皇,刚才被换了殷大人脸的那人所说之话,想来便是那背后作祟之人特意通过画皮术传达给我们的消息,凭心而论,那些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有些甚至是真的,所以三弟与容美人之事,是否也要……派人查证一番呢?” 眠篱是月篱一事,众人心照不宣地几乎快要认定此事属实,同样被算计的三皇子和容美人之事由此推理,兴许其中也有猫腻。 大皇子这是在借前者所说,借机牵连栽赃到后面的三皇子,就算最后没能拿三皇子如何,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在皇帝心里钉上一根针刺,让他对三皇子生出一些莫须有的芥蒂。 大皇子本对皇位并无多求,他一直以来,都甘心充当盛族扶持的傀儡皇子,近段时日三皇子风头极盛,他虽然看出了些苗头,但也懒得去理会,依然整日只跟大皇子妃呆在一处,赏赏花,听听曲。 但前几日盛焯槐来到大皇子府,告诫大皇子就算想只安心做个傀儡,但有些身为傀儡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总不能平白等着皇位掉到他面前,后半生享受着身为皇帝的荣华富贵,却不出半点力。 既然三皇子有抢夺皇位的野心,那他自然得不遗余力地开始对其打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大皇子说完话后,站在众臣中的盛焯槐眼中闪过一道满意。 大皇子其实并不笨,只是很多时候心不在朝野,活得像个蠢人罢了。 “陛下,恭族恭公子殿外求见。”一名内侍突然前来禀道。 群臣皆是愕然,就连皇帝也有些意外。 恭族向来不理朝堂之事,今日为何恭允会突然请求进殿。 “宣。”皇帝带着疑惑道。 内侍退出,很快便引着一身青衣的恭允进入殿内。 恭允几步上前,一掀衣摆,双膝随即跪地,朝皇帝叩首道:“恭允参见陛下!” 和善的笑重新浮上皇帝的脸,他抬手,口气温和道:“恭公子快快起身。” 恭允谢过后,站起身来。 皇帝先与他简单问候一番,提到尚还在外四处云游的恭墨裘莫上居士他老人家的身体,以及独自在胤安看守恭府、却常年闭门不出的族长恭卿的现状。 随后,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陛下,在下此次前来,是代替家父转告陛下一事。” 恭允的父亲恭卿身无官职,是恭族之中唯一常年留在胤安的恭族人,他虽常年呆在家中,甚少外出,但却对胤安内外发生的大小事了若指掌。 除了恭族游历各处的恭族子弟会定时发回各类情报以外,身处胤安的恭卿本人手下也自有搜集情报的各种渠道。 恭族一贯从不参与朝堂事,任朝堂两大派系明暗争斗,他只旁观,不相帮任何一方。 但也存在一种例外。 当某件事牵扯到皇、襄两族的利益时,恭族会站出来,但它仍然帮的不是任意一方,而是双方。 恭氏一族秉持的,永远都是中立的态度,谓之“平衡之道”。 恭允此次前来,便是为了从昨天夜里到今日宫内连续发生的几起换脸事件,此事因已损害到皇、襄两大派系,是以恭族便站出来协助一二。 恭允道:“家父说,阜府昨夜发生之事,还有今日宫内发生的两起事件,皆是同一鬼怪所为,此鬼怪擅画皮术,能将任何人、鬼的脸通过画脸的方式换到别人的脸上,然后对被换脸者进行控制。” 他的这个说法证实了先前一些大臣的猜想。 恭允接着道:“阜族长的脸昨夜先是被换到了他今日拍买到的美人图中月篱画像的脸上,然后画上的阜族长的脸又被换到了他自己的脸上,而殷大人还有三皇子的脸都分别被画在了那平民和侍卫的脸上。” “总的来说,三人皆是被那鬼怪控制了意识,遂才有后面发生的事情。” 第236章 三方调查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皇帝思索着对恭允道:“听恭公子你的口气,好像对你方才所说十分笃定。” 恭允笑了笑:“在下只是转达家父之言,至于这其中几分真假,还得靠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了然地点头:“朕明白了,那恭公子也替朕向恭族长转达一下谢意,多谢他特意派你前来告知朕。” “陛下客气了,为胤国出力,是家父和我恭氏一族的荣幸。” 为胤国出力,而非为皇帝亦或皇族出力。 言谈处处谨小慎微,不站队任何一边。 这个恭允,虽年纪轻轻,却将他一族的立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把握地极好。 当真是少年有才,只可惜却不能为他所用。 皇帝不由在心里生出遗憾。 恭允的出场,将大皇子企图挑拨里间三皇子和皇帝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皇帝之后俨然已经从三皇子和容美人的话题上完全转移开了注意力。 大皇子欲再说,却被盛焯槐的眼神制止住。 他们已是错过了最佳时机,再出手,便显得刻意了。 而就在这一瞬,一旁的恭允,头微微一侧,视线状似无意地从正以眼神交流的大皇子和盛焯槐脸上飞快扫过。 根据过去恭族每每站出来都会给皇、襄两大族系提供有用的线索这一经验,皇帝命人就着恭允提供的有关画皮术的相关信息展开调查。 殷侯殿前失仪,语出惊人在前,后又有前朝后宫连发两件怪事,这三件事情连在一起分析一通,逐渐有拨开迷雾,隐见真相之感。 慑鬼院、大理寺和寒韬率领的将军府,三处联手,很快便调查出卷入事态中的阜衡之、平民和已被赐死的侍卫,果然都在事发当时被换了脸。 同时,他们还发现,那幅月下美人图,在朝堂和后宫事发时,不知怎的竟然进了宫,有目睹者甚至还亲见事发时被控制的那名平民和侍卫的脸都曾分别出现在那幅图上。 情形跟阜衡之一模一样。 因为《鬼搜笔录》上记载的画皮术只大致记录了画皮术被使用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其他的相关信息完然没有,所以在一番详查三起事件后,最后三大朝廷机构一致得出“谁的脸出现在月下美人图上后,谁就会被换皮,进而被换皮之人意识被施法者操控。” 这与恭族之后继续提供的一些消息,全然温和。 居身于恭府之中闭门不出的恭卿,对画皮术的了解竟然比他这个胤安第一慑鬼师还要透彻。 若不是因为了解恭族一贯的行事作风,仇凌霜险些要以为恭族便是那幕后操纵的黑手了。 接下来,此事的突破口,仇凌霜、鸾昶和寒韬一致认为在那幅月下美人图上,但那幅曾出现在宫里的画,自被人目睹后,却神奇地消失了。 * 安静的长巷内,一条青石板路上,殷侯跟在殷恒身后,正前往襄府见襄玉。 此次殷侯中了那画皮术,襄玉自是要通过他了解一些具体发生的状况。 今日难得的大晴天,烈日灼空,仿佛一个月前干燥炎热的夏日又回来了。 两人一路行走的路四周甚少有人通行,只有一前一后这对相对无话的父子俩。 还有百步左右便到了襄府大门,走在前面的殷恒在此时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殷侯,说道:“父亲,我有一事不解,想请父亲解惑。” 殷侯跟着停下步子:“你说。” 殷恒便问道:“这些年来,我们殷族一脉对襄族毫无任何助益,此次因父亲中了画皮术后乱言又拖累了公子,可为何襄族还愿意一直庇佑我一族?” “这胤安的所有大族,哪个不是以切身利益先行,襄府始终如一地维护殷族,总不可能是因为我是公子近身慑鬼师的原因吧?”殷恒说到此处,露出了自嘲的笑。 殷侯看了看他的表情,回道:“襄族立世数千年不倒,自有它的处事之法,你我只需知晓,襄族是我殷族可依附的大族即可。” 殷恒闻言,意识到殷侯并不是真心想要解释,他心下虽有些纳闷,但终究不好再问什么了。 父子俩继续朝前走去。 殷侯看着前方殷恒坚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情绪。 殷恒并不知道殷族暗中一直充当着襄族在胤安内外的耳目。 还不到时候,告诉他这件事。 此刻,就在殷侯前往襄府的同时,已成为游击将军的徐风扬也特地从军营赶回了三皇子府。 徐风扬自去军营报道后,随侍三皇子的任务,便落到了身为三皇子谋士的顾咏身上。 对于这个安排,徐风扬本来是担心的,但三皇子执意如此,徐风扬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徐风扬抵达三皇子书房门前时,顾咏正巧从房内走出来,两人刚好碰了个正着。 顾咏见到徐风扬时愣了下,随即朝他躬身行礼,道:“公子正在等徐将军您,请快进去吧。” 徐风扬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迈了进去。 顾咏现在原地,朝屋内微微侧身,思索一二后,还是提步离去。 当徐风扬来到书房内时,三皇子正站在书案前,随意地手拿着一根花枝进行修剪。 他的面前书案上,还摊开着许多根待修剪的花枝。 徐风扬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上前朝三皇子行礼问安。 三皇子让徐风扬入座,徐风扬面露担忧地对三皇子道:“陛下在那件事后,可有对殿下心生芥蒂?” 三皇子拾起又一根花枝开始修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答道:“无碍,得幸有恭公子及时出现相帮。” 徐风扬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放下心,又道:“恭族历来中立,不站队任何一方,若是殿下能将恭公子收入麾下,定能如虎添翼。” 三皇子视线依然停在花枝的修剪上:“你去军营呆了几日,倒是也学会未雨绸缪了,连人也变得聒噪了几分。” 徐风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属下既已进了军营,既然能帮上殿下,自然是要为殿下开始筹谋。” 第237章 一抹意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徐风扬这时想起一事:“对了,属下昨日被寒大人安排进了调查画皮术一案的队列里。” 三皇子手上剪花枝的手终于停下,他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徐风扬:“既是寒大人的安排,那你便认真去做。” “殿下可知寒大人为何有此安排?” 三皇子放下手中的剪刀,绕过桌案,走到徐风扬对面坐下,他端起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口茶,然后才回道:“大抵是我坐收渔翁之利,有人看不惯了吧。” 这“人”,指的自然是能驱使得动寒韬,坐镇襄府,运筹帷幄的那位。 让徐风扬卷入事端之中,如此一来,三皇子便是再难独善其身了。 三皇子看着刚被他插到墨玉青色梅花纹瓶中已修剪过的几根花枝,幽幽出声道:“其实就算他不用这一招,我这次也不会置身事外了。” 因为宫中顶着他脸的人与容美人私会一事,已是触犯到了他的禁忌。 * 调查依然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着。 又连续有皇、襄两族的氏族被换脸而引发事端。 这些意识被控制的氏族都有一个共通点—— 他们所言所行,全都是为了向世人揭露“眠篱就是月篱”一事,并鼓动两族系尽快将其斩杀。 同时,依循着先前被换脸的规则,所有被换脸的氏族在事发时,其脸皆出现在了那幅行踪诡异的月下美人图上。 一段时间下来,三大朝廷机构的调查效果甚微,依然没能抓住那名擅画皮术的作祟者。 不管是氏族府邸,还是前朝后宫,依旧事端频发,闹得胤安氏族整日鸡犬不宁。 受害的两大族系开始失去耐心,公开或私下,已传出声音,请求皇帝斩杀眠篱,亦或请求襄玉尽快血祭眠篱。 事态朝着对眠篱看起来十分不利的方向发展。 但也不全是如此。 至少眠篱先前闯入皇帝寝殿行刺一事,她已被去除了嫌疑,那行刺者被认定是被画皮术控制,换了张眠篱的脸进宫行刺。 但至于那张脸下面到底藏着的真实面孔是什么样子的,外界却不得而知。 而眠篱也是从狸奴那处才知晓,他是鬼怪化后失常的集安。 又一日的大清早,宫中派了内侍来到襄府,说是陛下传召,让襄玉即刻进宫商量画皮术一事。 却不料进宫后跟皇帝正在鸣鸾殿内交谈的襄玉,这一次却亲眼见到了画皮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施展开来。 也就是在皇帝刚说完“那鬼怪”三个字后,他的脸突然迅速被换上了襄玉的脸,在场的襄玉和其他一众前来旁听的臣子皆是神情大骇。 除了皇帝中了画皮术一事本身给众人带来了冲击,还有就是坐在上首处的人在一瞬间变成了襄玉的模样。 这种一眼看去,仿佛是预见了未来的襄府将问鼎圣位,击败皇族,把持朝政的观感,让众人心惊不已。 尤其是赌下整个一族身家性命,押注在皇族上的氏族们,内心更是在一瞬间对未来局势发展的未知性充满了惶惶不安。 被换皮后的皇帝开始胡言乱语,甚至如同那夜阜衡之一般,开始自行褪除衣裳。 襄玉见此,果断命几名内侍将皇帝钳制住,还以慑鬼符压制住他身体的不断动弹。 随即,他又命令几名慑鬼师立刻去找到必定正出现在宫内某处的月下美人图。 连续的发号施令,让众氏族见识了襄玉绝顶智谋之下行事雷厉风行的果决,这些人暗自纷纷叹服不已。 可当出发去找那幅画的慑鬼师们刚得令离去不久,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幅月下美人图竟突然出现在了鸣鸾殿内。 高悬于空,正挂在皇座的正上方。 仇凌霜和殷恒几乎在同一时间,反应迅速地飞身而上,企图抓住那幅画。 但神奇的是,那幅画在殿内四处横飞,画身极其灵活地躲闪着,两名胤安法术最强大的隐士者双双出动,竟都对其无法。 这着实让在场的人诧异不已。 眼看着此事已陷入僵局,眠篱突然入殿来。 襄玉这次进宫是带着她一起的,方才襄玉进鸣鸾殿前,让眠篱候在殿外,但眠篱久不等襄玉出来,加之她又忽然瞥到那幅近段时日一直兴风作浪的月下美人图突然现身的踪迹,当即担心殿内会出什么事,情急之下,就赶了过来。 当眠篱出现在殿内的瞬间,那幅画突然刹住了脚,而在下一刻间,直朝着眠篱的方向飞来。 眠篱下意识地从手心飞射出一道法光,那幅画十分有灵性地趔到一旁闪避。 接着画中的美人月篱突然从画上消失,化作重影直接飞入眠篱的身体里。 眠篱动作一止,整个身体突然剧烈一僵,她双眼缓缓合上,跟着人便朝着地上栽倒而去。 而就在她身体即将触地的前夕,一抹白玉袖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襄玉看着瘫倒在做自己怀里的眠篱,墨眸中划过一道暗光。 仇凌霜走了过来,视线直直地看着襄玉怀中的眠篱,他冷声问道:“玉公子,可否解释一下,为何画中月篱的一抹意识不但自动钻入她的身体里,还与之相合?” 此话一出,四方皆起惊愕之声。 鸾昶走过来,吃惊问道:“仇公子,你可是说那画中刚刚消失的月篱其实是月篱的一抹意识所化?” “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上面的皇帝听得一头雾水。 仇凌霜转身朝皇帝躬身,回道:“陛下,臣方才在追踪那幅画时,便探查到画中藏着一抹极其微弱的意识,这抹意识古旧,绝非来自当下,其方方面面皆与月篱相符,是以臣断定那画中藏着的意识,正为月篱所有。” 仇凌霜转回到襄玉的方向,视线再次落在他怀中的眠篱身上:“就在刚才,画中月篱像已然消失,并自动飞入眠篱的身体里,但凡任何一个入了初阶的慑鬼师都知道,只有当意识的主人出现,才会发生以上情况。” “那抹意识此时已与眠篱体内的意识完全相合,也唯有同一人的意识才能互相融合,所以臣敢肯定地说,眠篱即是月篱!”仇凌霜眼神锐利,声声冰寒彻骨。 他说完伸出右手,以食指直指向紧闭着双眼昏迷过去的眠篱。 第238章 购饰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振振有词的笃定指认,皇帝和殿内众臣的默契沉默,所有目光皆齐聚在襄玉和他怀中的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着襄玉的反应。 包括襄族一派的人。 眠篱究竟是不是月篱,这个一直萦绕在他们脑中的疑问,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襄玉伸手碰了碰眠篱的睡脸,她毫无任何反应。 随即他看向仇凌霜,缓声道:“就算那从画中飞入她身体里的意识来自于月篱,并与之相合,也无法证明眠篱便是月篱。” “叔父,你莫要诓我等,任谁都知晓若意识不是来自同一个主人,根本是无法相合的!”大皇子出声道。 襄玉眼神清冷地,看向大皇子,一道锋芒猝然从他眼中划过,大皇子吓得不自觉地便低下头,脚下还不由后退了一小步。 “月篱与眠篱皆身负始祖厉鬼之血,意识相合,是此血所致,也未尝不可能。” 襄玉的这个解释的确也有几分道理。 一时间,仇凌霜等人皆不知该如何反驳。 到最后,背后用画皮术作祟的鬼怪仍然没找到,但月下美人图的风波倒是随着画图上月篱的消失而终于过去了。 但有关使用画皮术的鬼怪来历,还有该鬼怪与那幅月下美人图之间的关联,依然是未解之谜。 在襄玉出殿门后,仇凌霜抵近襄玉身侧,他轻声道:“玉公子,我会证明你的祭品便是那六百多年前的厉鬼月篱的。” 随即,仇凌霜加快脚步离去。 襄玉墨眸雾烟缭绕,望着仇凌霜离开的背影,看不清里面深藏的情绪。 襄府玉扰院内,清幽中只闻蝉声吟夏。 襄玉跟寒韬、鸾昶两位大人正在书房内详谈画皮术一案,而屋内还多出了一个人,就是鸾昶的父亲,鸾公子鸾凤安。 他今日会前来,也是该案件使然。 “公子,在下已查出那画的出处,来人我等都认识,是苏谦。” 在座的几位闻言,虽然惊讶,却也并非觉得意外。 先前在稽壑山时,那苏谦便几次针对眠篱。 如今再次出手,他们便见怪不怪了。 鸾凤安先前在宿忧馆举办的拍卖会上,欲拍买下那幅月下美人图,后来虽空手而归,却歪打正着地,对调查这幅美人图背后的隐秘有了帮助。 宿忧馆之所以会拍卖这幅画,也是因为受人私下委托,而这个委托之人,并非是苏谦,鸾凤安是绕了很大的一个弯子,才查到苏谦头上的。 而且他在查出苏谦后,又进行再三地继续深入调查,在确定苏谦确是这幅月下美人图的最初一环后,才敢前来禀报襄玉。 襄玉素来知道看似游手好闲的鸾凤安实则是个行事缜密之人,所以当鸾凤安告诉襄玉这个消息时,襄玉并不会生出任何其他疑虑,完全相信鸾凤安的判断。 襄玉:“既然已经查出是苏谦,那这件事就好办多了,不过据我所了解到的,此事应并非他的主人言族长所授意的。” 先前在稽壑山苏谦针对眠篱,后来言族长言祈渊还曾亲自登门致歉,并在言谈之间,透露了言族并不愿意当出头鸟的立场。 而这一次,估计又是苏谦背着言祈渊做的好事。 “或许整个皇族一派也都并不知晓此事。”襄玉又补充道,这点他是根据近日来皇族一派的表现和反应判断的。 “难不成苏谦一个人能搅动这么大的风浪?”寒韬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 “画皮术。”鸾昶提醒他道。 苏谦本是谋士,若他出谋划策,而神秘到至今都无法找到半个人影的那位画皮术的施法者便应是当下胤安一连串换皮风波的执行之人了。 “殷恒。”襄玉轻唤了一声。 守在外面的殷恒走进来:“公子!” “你速去言府,给我盯着那位苏先生,看与他合谋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殷恒应是,随即出门而去。 事情谈得差不多了,狸奴本想送几位离开书房,但三人显然还不愿意走,表情闪烁犹豫,一副还有事要跟襄玉说的模样。 “何事?”襄玉也看出来了。 鸾昶和鸾凤安对视片刻,鸾昶站出身来,躬身道:“公子,眠篱姑娘她到底是不是月篱,可否请公子给我等一个准话?” 襄玉已经在开始布棋,他一会儿又要一个人对弈。 鸾昶这个问题出口后,襄玉并没有回答,他手上挑拣棋子的手不停,眼神也只专注在棋盘和棋罐两处。 站着的鸾昶、鸾凤安和寒韬面面相觑,三人很是自觉地躬身退出。 片刻,房内寂静几无杂音,只余落子声。 相较于玉扰院的寂静,胤安最繁华街道的侍雅阁内此刻却热闹非凡,门口络绎不绝有宾客进进出出。 往侍雅阁内走去的人流中,有三人尤其显眼,他们走路的嚣张姿势和脸上挂着的不可一世的神情,让其他人一眼便能将他们与周围人区分开来。 领头的阜衡之脱下了那日在宿忧馆的船上所穿着的那身绿油油的衣裳,今日换上了一身的红艳艳,腰间依然别着那块彰显他一族之长身份的翡翠方玉,极为扎眼。 他身后跟着那日那两名狗仗人势的小厮,一副鼻孔冲上天的得意模样。 看着这样的主仆三人,不禁让人怀疑前几日那个因被鬼怪用画皮术操控而全裸着身子在府内狂奔乱撞的人并非阜衡之。 不然为何他们毫无廉耻之心,刚出了这么大的丑,不好好呆在阜府以全了脸面,却跑出来招摇过市。 阜衡之三步并作两步地大跨步迈进侍雅阁内,有小二见了,连忙上前殷勤地招待。 “是阜族长大驾光临啊,今儿个想买点什么好物什啊?” 阜衡之身后的跋扈小厮一把推开这名小厮:“起开,族长看什么买什么,要你多管闲事。” 小厮被推了也不生气,脸上赔着越发收不拢的笑:“是小的多嘴了,那阜族长您自个儿随便看,喜欢什么挑什么,小人这就走远些,不碍着您的眼。” 小厮说完,便转身去接待其他客人,不再在他们跟前停留。 第239章 前因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阜衡之高抬着下巴,扫了一眼那离去的小厮背影,然后极为不屑地收回视线。 侍雅阁底楼的一排排展柜里,各种珠宝首饰,还有名画古玩等,看得阜衡之应接不暇,他其实隔三差五地就会来这里晃荡几圈,但今日他是有目的而来的。 他要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庶出小妹阜水画买镯子。 自从阜义死后,他继承族长之位,他便越发轻狂起来,尤其是对这位庶出小妹,他更是再无顾忌。 但族中尚有几位长老在,他到底是不敢做得太过火,除了隔三差五地去阜水画院子里揩揩油,过过嘴瘾,他还没做过进一步更逾矩的言行。 这段日子以来,每次从阜水画院子出来或者直接就是被挡在院外,他都一阵窝火,自己现在都是族长了,为何阜水画还这般不待见自己? 她一个庶出卑微之身,也不想想若是攀附上了自己这根高枝,那她这辈子都不愁什么了。 虽然他们有同一个父亲,但那老头子都已经死了,没人能管得了他了,就算有族中那几位长老,但只要阜水画心甘情愿地从了他,暂且背个勾引嫡亲哥哥的骂名,他在中间稍加运作,这事儿终究能成,到时候谁能阻拦? 只可惜,阜水画她不愿意,自己又不能用强,这事就难办了。 除了这个,还有她的胞兄阜迁和生母秦玉环,也是极不待见自己。 他们每次看到自己,都挎着一张脸,俨然没有他预想中的见到身为族长的自己该表现出的讨好迎合。 阜衡之一想到这些事情,就越想越生气,自己若是连这三个孤儿寡母都摆不平,那还怎么去治理整个阜族。 于是,他便决定想法子先摆平府中这三人。 软硬兼施,软磨硬泡,就不相信那阜水画不从了自己! 所以他今日就来了这侍雅阁,想挑几件昂贵的首饰,买回去送给阜水画。 女人嘛,不都喜欢这些玩意儿。 阜衡之这般想着,便朝着首饰区走去。 刚走近几步,他就听到有男女的说话声。 只听女人温婉端庄里略含撒娇的口吻说道:“殿下,这个好,臣妾就想要这个。” “好,买,只要娴舒你喜欢就买。”大皇子穿着一身紫色华贵锦袍,温和地对身旁的女子道,话语里带着很少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的宠溺语气。 阜衡之不由停下脚步,打量着背对着他而站,紧挨着大皇子的大皇子妃盛嫣然。 盛嫣然今日穿着一身粉嫩的曳地衣衫,衬托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如水,尤其是背影,婀娜之间,瞧着五分温婉,五分娇媚。 她头绾望仙九鬟髻,发间别玉芙蓉花簪,衣裳上以皇族专用的金丝线勾勒添绣的芍药图纹,让她周身添了几分华贵尊荣之气。 上次盛嫣然去凌云寺上香被房梁砸中险些丧命,自她康复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来街市闲逛。 阜衡之又走了几步,步履间不由地放轻声音,他故意去看清盛嫣然的侧颜,见其眉若柳叶,面似芙蓉,唇红如樱桃,脸颊两侧还带着这些时日被大皇子府的药师悉心照料调养后渗出的红润气色。 阜衡之眼中划过一道光,心里不由暗叹难不怪能把大皇子迷得团团转,果然是有几分姿色。 阜衡之不知不觉,此时已离得盛嫣然极近,盛嫣然只要一转身,两人定会撞到一起。 盛嫣然拿着刚挑选的玉镯子套到手上,正一脸欢喜地看着,窗外突然传来街上经过的几名少女的一阵欢笑声,盛嫣然听到后,下意识地便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地,她果然就跟紧挨在她身后的阜衡之迎面撞上。 “啊!”盛嫣然发出一声惊叫,跟着整个人就朝后仰,大皇子此时已变了脸色,连忙伸手将盛嫣然扶稳,然后将她一把揽到自己怀中。 盛嫣然惊魂未定地靠在大皇子怀里,连连小声地唤着“殿下,殿下”。 大皇子轻拍了拍盛嫣然的背,柔声细语地对她一番安慰,然后他面色有些不好地看向几步外的阜衡之,问他道:“阜族长站在大皇子妃身后那么近作甚?” 阜衡之愣了下,连忙先是对大皇子见礼,才回道:“大殿下恕罪,在下方才是不小心凑近了,并非有意。” 凑这么近,竟还能用“不小心”三个字搪塞敷衍,看他方才那一瞬间没来得及收起的表情,明显是胆从色中生。 并且,虽然他嘴里是在道歉,但他面上丝毫没有因举止僭越而生出半分愧疚亦或后怕之色。 大皇子看得不禁眉头一皱。 阜衡之犹自未觉他已令大皇子不悦,口中开始打趣起来道:“刚才我要是中了画皮术,被换成大皇子的皮,大皇子妃您是不是就要直接将在下认成您的夫君了?” 大皇子一听,当即怒了:“放肆!” 他脸色霎时阴沉一片。 这声呵斥出口,阜衡之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 阜衡之脑子“嗡”的一声,才意识到才说出口的那番话对大皇子妃极为不尊,当即连忙摆手,又跪下,口中不停道:“错了,错了,大殿下恕罪,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大皇子妃。” 大皇子上前便打算朝那阜衡之身上踹上一脚,若不是大皇子妃劝阻拦下,那一脚就要正中阜衡之心窝了。 “还不快滚!”大皇子忍住怒气,朝阜衡之一声大吼。 他惹谁不好,非去惹被大皇子放在心尖上的盛嫣然。 阜衡之被大皇子这罕见的怒气吓得浑身一抖,连忙起身要走。 这些时日他跋扈惯了,开始养成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所以刚才言语便失了分寸,没大没小,无尊卑讲究。 阜衡之边外往走边这般想着。 只是他走了几步,突然脚步停了。 就在上一刻,他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自己现在可不再是那个被撤去官职,整日被阜义呼来喝去,被襄玉极尽侮辱而不敢吭声,被胤安的众氏族笑话断了手臂的阜大公子了。 自己现在可是堂堂阜族的当家族长。 胤安氏族为尊,身为族长的他,岂有对一个区区皇子低声下气之理! 阜衡之心里当即一阵懊恼。 不能就这么走了! 得想个法子掰回一局,找回身为阜族族长的面子! 第240章 后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阜衡之瞬间收起先前脸上呈现出来的卑懦,眼神一变,面上故作沉色,缓缓转过身来。 他望向依然站立在原地,正小声说话的大皇子夫妇俩。 视线一定,他看到盛嫣然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刚挑选好的翠玉色玉镯子。 阜衡之当即有了主意。 嘴角勾起笑,他朝两人走近。 大皇子这时抬起头,看到阜衡之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一凝。 阜衡之走到两人跟前,伸手指着盛嫣然手腕上那只玉镯子道:“大皇子妃,这只镯子,可否让本族长买下。” 他刻意咬重“族长”二字,强调这一自称。 大皇子妃微愣地看向自己右手手腕处。 大皇子这时上前一步,把大皇子妃挡在身后,对阜衡之道:“这只镯子我们已经要了。” 阜衡之似笑非笑,视线跟大皇子对视,片刻不语。 正僵持时,前方突然走来两人。 前面的是身着宝蓝色锦衣头戴金冠的盛明朗,后面跟着的是刚才阜衡之进屋时,招呼过他的那名伙计。 主仆两人明朗走近,几方见礼后,盛明朗看向大皇子妃手腕上的玉镯子,温声道:“大皇子妃大病初愈,今日来在下的侍雅阁挑的这只镯子,便算作在下送给大皇子妃病愈的贺礼了。” 他在说出这句话时面带温和笑意,态度恭敬却不因大皇子在场而刻意讨好,气场虽强大却内敛不逼人,给人十分沉稳的感觉。 盛嫣然虽是盛明朗一母同胞的长姐,但盛明朗在外人跟前还是谨守尊卑,懂礼数。 盛嫣然听了盛明朗这般说,当即一笑,口气带着调侃道:“如此,那就多谢盛老板了。” 侍雅阁的老板都开金口,下面的人自然是马上行动起来。 跟在盛明朗身后的伙计当即殷勤地道:“那小的这就去走下账。” 然后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阜衡之突然叫住那伙计。 他看向盛明朗,不满道:“盛大公子刚才难道没听见吗?本族长说了想要这只镯子!” 阜衡之再次拿“族长”的头衔来压人。 盛明朗微低下头,笑了笑,道:“抱歉阜族长,这只镯子,本店刚好只剩这最后一个了。” “那该给我啊,我可是族长,比皇子要大!”阜衡之一急,索性直接把话放敞亮了说出来。 只是这话直白到毫无礼数,让人听下来觉得只觉粗鄙俗气。 大皇子看向阜衡之的眼神变得不屑起来。 盛明朗耐着性子继续回他道:“虽然如此,可我店里的伙计都看得清楚,这只镯子是大皇子妃先看上的,若阜族长实在想要,恐怕只能向大皇子妃讨要了。” 盛明朗刚才会及时赶到,也是因为店内伙计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这才第一时间通知了盛明朗,让他能及时赶来解决。 “征得……同意?”阜衡之面上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身旁正冷瞪着他的大皇子,又看看虽始终面带笑意,却对他并无丝毫尊崇之心的盛明朗,心思不由地开始有些动摇。 刚一鼓作气撑起来的强硬气势又有下坠之势。 “天秦,要不我要了,把这个镯子让给阜族长吧。”站在大皇子身侧的盛嫣然突然对盛明朗说道。 她在对盛明朗说话时,没那么客气,直接称呼他表字。 盛嫣然说着便要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 阜衡之如同受了鼓舞,面上一喜,表情顿时又神气起来。 这时,大皇子的手突然按在那镯子上,阻止盛嫣然的动作。 他看着阜衡之,口中道:“我说了,这只镯子我们已经要了,阜族长,你难道是想要强人所难,夺人所好?非要跟我们争一只镯子,不如去父皇跟前辨辨理,如何?” 大皇子眼中翻滚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的又一波怒气,若不是怕吓着身旁的盛嫣然,他恐怕早已发作。 就算是阜族族长又如何,失去了阜义的阜族,其族名还能躺在百族谱上第五的位置上多久,谁都说不清。 所以今日就算彻底得罪了他,大皇子也是不怕的。 阜衡之也怒了,自己斗不过,竟然搬出他的皇帝老子来压人! “大皇子,我看你是个皇子,对你敬上几分,我可是堂堂族长,你敢这么跟一族之长说话,不怕我去告诉陛下?!” 大皇子一声嗤笑:“去告诉啊,看父皇如何公正裁决。” 大皇子说着,脸上露出讥讽的笑。 阜衡之脑子一嗡,心里不由一慌。 若去到皇帝跟前,他根本讨不到好,皇帝本就对他厌恶至极,他去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阜衡之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盛明朗,见他正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竟透着一丝怜悯和悲凉。 怜悯什么?悲凉什么? 把自己当条死了爹的可怜虫? 认为自己就算坐上了阜族族长之位,依然是那个一无是处,不受人尊敬的阜大公子? 阜衡之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思从不稳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店内有一孩童从他右侧突然跑过,没有手臂的右边袖子因为孩童跑动的动作,被带起一阵晃荡。 袖中空荡荡的,轻飘飘的,如同他现在的处境。 身为族长的表面看似光鲜,但骨子里却未能得到其他人丝毫的认同和尊崇。 自欺欺人。 这四个字蓦地映入阜衡之的脑海里。 若想要打破自欺欺人的局面,真正地受人尊崇,就需得用实力让众人臣服。 就好比襄族的襄玉,他不过一及冠少年,襄族的嫡子,无任何头衔,却能受整个氏族叩拜敬仰。 襄玉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让人能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实力! 他也要像襄玉一般! 他无法活到襄玉的六百多岁,无法做到像襄玉那样受众氏族敬仰。 可他兴许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处皇族之营,必须得先重新得到皇帝的宠信,消除皇帝对他的厌恶。 而目前的朝中局势,要想做到这一点…… 倒是有一个极为便捷的法子。 祭品眠篱! 若是能将眠篱杀死,彻底除掉皇帝和整个皇族一派的这个心头大患,那他不就是整个皇族派系的大功臣了! 心思千转百回间,阜衡之的脸上神色变幻不断。 看得他周围站立的几人莫名其妙。 第241章 入套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已经被阜衡之视为重获皇帝信任的垫脚石的眠篱,此时正在自己房中的床上盘腿而坐,她吐气吸纳,运转自己的鬼髓来调养体内的鬼气。 自之前在大殿上,那幅美人图中的月篱意识飞入她身体与她的意识相合后,眠篱便感觉身体的鬼气进一步地充沛丰盈起来了。 她体内的鬼气隔三差五地一直在上涨着,可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苏醒?她的记忆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全部回来? 眠篱心里盘旋着深深的疑惑。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声,紧接着关着的门外响起了一啄一啄的叩门声。 这声音不似人发出的,眠篱起身下床,好奇地打开门,只见门外半空处正停着一只扑扇着翅膀的黄鹂鸟。 眠篱有些诧异地“咦”了一声,朝那只黄鹂伸出手,黄鹂十分有灵性地直接停在眠篱摊开的手掌心上。 黄鹂摆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了看眠篱,然后它发出几声叫唤,眠篱正抿嘴要笑,这时突然看到黄鹂张开的嘴里飞出了一道气息陌生的白光。 是慑鬼法光! 眠篱面上一惊,撑着黄鹂鸟的手瞬间抽回,这只黄鹂鸟立马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而那道窜出来的白光却并没有攻击眠篱,而是飞入半空,很快自动摆出一行字来–– 若想找回记忆,速来一见! 眠篱读出这句话后,还没来得及去深想,那道法光已朝前方飞去,眠篱也不犹豫,连忙跟上。 法光一路带着眠篱朝往稽壑山方向的偏僻之地行去,终归是没有出胤安。 走了一阵,终于抵达目的地,此处眠篱觉得眼生,先前似是没来过。 周围树丛茂密,杳无人烟,只偶尔能听到蝉鸣和孤鸟飞过的啼叫声,身侧不远处有一面静谧如镜的湖泊。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眠篱猛一转身,看到来人竟是许久未见的殷互。 殷互依然穿着价值不菲的锦衣华服,但却丝毫无法遮掩住他有些微躬的背脊,神态一如既往的猥琐,浑浊无神的一双眼下,乌青尤甚。 眠篱眼神警惕起来,但她还是不忘朝殷互见礼。 “殷大公子?是您给奴传的字条?” 殷互停在眠篱对面离她三步左右的位置,带着奇怪的笑看了一眼眠篱,随即撤开视线,回道:“眠篱姑娘,你……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答非所问,态度还一改之前的嚣张。 他看上去神情极其不自然,还有些紧张,甚至目光躲闪,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而且他边说话边眼珠子四处转,像是在提防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双手垂放在两侧,手心不停地在衣裳上来回摩擦着,是在擦掉上面不断渗出的汗。 眠篱看着殷互这副模样,心里腾地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所以那字条是您传给奴的?”眠篱又问道。 殷互一愣:“哦……那个,那个是我……是我。” 眠篱眉头逐渐皱起来,她朝殷互靠近:“殷大公子,奴已应邀前来,那就请您告诉奴答案吧。” “答案……答案……”殷互说话吞吞吐吐,不知所云,因为太过紧张,额头已渗出细汗手上擦汗的动作也越发急促起来。 眼看着眠篱朝他越来越近,殷互突然快步往后退,口中疾呼道:“眠篱姑娘,我是被逼的,你千万别怪我!” 说完扭头便跑。 眠篱神情一凛,刚要追上去,突然感觉一旁不远处的静谧湖泊面上一阵翻涌。 这气息! 藏身于湖泊之下的数名慑鬼师突然窜出水面,瞬移闪现到了眠篱跟前。 他们浑身湿淋淋的,刚才分明是提前藏在湖底,掩去身上的气息,特意等自己前来。 可是为何不直接杀过来,要这么费一番功夫? 等等,殷互! 眠篱想到殷互刚才说的话,他说他是被逼的,让她别怪他。 莫非这些慑鬼师跟殷互是一伙的?! 可就算如此,为何在殷互走了之后,这些慑鬼师才从水中出来? 眠篱全身戒备,边想着边打算施法化出寒铁匕首,可当她催动体内鬼气时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 眠篱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跟着整个人就无力地瘫倒在地。 就在她刚刚催动鬼气的一瞬间,仿佛是有什么进入她的身体,瞬间吞噬掉了她的全部力气。 一阵得逞的笑意从慑鬼师们身后,眠篱费力地抬头去看。 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视野之下,她依稀看到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的人正穿过慑鬼师的队伍,朝她走来,右手手臂的位置空荡荡的一条袖子随着他的走动来回晃动着。 来人的声音,虽许久没听到了,但她仍然熟悉。 还有右手袖子空无一物这个特征。 是阜衡之无疑。 眠篱想要起身,但她尝试了几次后却半分都无法动弹。 “别挣扎了,没用的。”阜衡之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蹲下身子,伸出仅剩的左手碰了碰眠篱的脸。 眠篱极其抗拒地身子微颤了下,试图躲开,却根本做不到。 阜衡之发出一声懒笑,他收回手,继续对眠篱道:“刚才你与殷互那小子说话那点功夫,我让人在他体内种的软骨散的气味早已被你吸进身体不少了,你一施法,软骨散的毒素便会在瞬间贯穿你的四肢百骸,麻痹你动弹不得,如今你就如那案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 说到这里,阜衡之尤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眠篱脸上带着懊恼。 原来如此,殷互先一步出现在她面前,原来是带着这样的目的。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位苏先生,他让我写那么一句话送到襄府,说你定会前来,没想到你还真就来了,原来你失忆了啊?难道你真是六百多年前突然失踪的厉鬼月篱?” 眠篱此时视线已经模糊到分不清颜色了,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想到这个通常只用在人类身上的软骨散,竟然这般厉害。 “我这次让人给你下的这个软骨散,可是寻常软骨散剂量的十倍不止,对付你们这种鬼怪,就当用对付畜生的方法,准一用一个准。”阜衡之看着身体已经快软成一滩水的眠篱,眼中蓦地的闪过一道淫光。 第242章 被贯穿的头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此时视线已经模糊到开始辨不出颜色了,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想到这个平常只用在人类身上的软骨散,竟然这般厉害。 “我这次让人给你下的这个软骨散,可是寻常剂量的十倍不止,对付你们这种鬼怪,就当用对付畜生的方法,一用一个准。”阜衡之话语间充斥着对鬼怪的不屑。 说完后,他侧头,看着身体已经快软成一滩水的眠篱,眼中闪过一道淫光。 阜衡之的狼爪再次伸向眠篱的脸,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眠篱的脸庞各处,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喃喃道:“你说你这么个绝世美人儿,跟我作什么对,从了我不就好了,非得让我用强。” 他的左手抚过眠篱的耳垂,带着浓浓的情欲,继续轻声道:“陛下还有盛大人他们,费尽心思地想要杀了你,都未成功,我还以为有多难呢,现在还不是被我轻松搞定。” “你若真是月篱,那你定喜贵子的血肉了?要不你吃掉我吧,我给你吃。”他说着发出一阵淫笑声。 随即他又道:“或者我吃了你,然后再杀掉你去向陛下领功,这样才不算暴殄天物,也全了我美色功劳兼得的心意。” 阜衡之话语轻佻,那只左手越发不规矩,开始朝眠篱的上身摩挲而去。 “阜大公子,您丢了右手,左手也不想要了吗?”从树林方向突然传来一道如鸭嗓子般的嘶哑说话声。 阜衡之手上动作一颤,曾被襄玉命人砍掉他右手的那一瞬间的恐怖画面蓦地在脑中闪过。 他惊得下意识就缩回了手。 阜衡之猛地站起身,扭身看四周,大声质问道:“谁?” “眠篱姑娘莫怕,我已经传信给我家公子,他刚好在这附近的比芜湖垂钓,相信很快便会赶来。”那声音又道。 “比芜湖?!”阜衡之大叫一声。 他们所处的位置,的确离比芜湖很近,也就隔着不到五里路。 “你家公子是谁?你这缩头缩颈的鬼怪,快给我滚出来!”阜衡之终于瞄准了树林方向。 躺在地上的眠篱虚弱地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这嗓音,虽然听得不算多,但因为太具特色,让她实在印象深刻,难以忘记。 珞大公子珞君玄的鬼侍“屁股”。 她想出声感谢,但无奈连睁眼的力气都已消失,眼下她除了意识尚还算活络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已快丧失感知。 又过了一小会儿,就连屁股这极具特色的嗓音,也开始渐渐远离她的听觉。 只有余音轻荡,偶闻回响。 一份软骨散,只骨软。 十倍不止的软骨散,原来有这般霸道的药力。 眠篱心里这个最后的念头从脑海中窜起后,终于,她的意识也陷入深黑之中,再无感应…… 藏身于树林间的屁股将眠篱昏迷的情形看在眼里,他心里顿时着急起来,也不知自家公子何时才能赶来。 先前他之所以能发现眠篱和阜衡之,是因为恰巧看到那些慑鬼师从水中窜出来。 那时他正在湖对面抓鱼,位于该湖的下游处被他家公子霸占着,鱼儿都上了他家公子的钩,他这边却毫无收获,所以他才会跑到离他家公子较远的上游位置来。 当他看到数十名慑鬼师浑身杀气地跃出水面后,他就觉得不对劲,好奇心使然,便跟了过来。 没想到的是,他最终看到的竟是眠篱被殷互和阜衡之暗算,当即他便躲身到树上,目睹了眠篱被殷互药倒,还有阜衡之现身说的一长串废话。 到这时,他大概弄懂了阜衡之到底为何敢冒着激怒襄玉和襄族的危险,将眠篱抓来。 不过他觉得这个新上任的阜族族长太过异想天开,他妄图用杀月篱来捞在皇族一派里的一个地位,这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嫌命不够长了。 姑且不论他是否真的能凭借此事捞到在皇族一派内的好处,就说他若真的杀了眠篱,恐怕那之后,他就命都没了,何谈享受可能有的诸多好处。 这种赔本买卖,真不知那位贵人的脑袋是怎么想的。 屁股边想边无不叹息地摇了摇头。 屁股现在并不急于现身,因为他深知自己法力不强,就算出去也顶不了什么事,所以他自觉地借靠树丛将自己隐蔽起来,不到最后关头不出声。 他讲究一个伺机而动。 刚才他说出了几句话,给了阜衡之一番威慑,到底是保住了眠篱的清白。 现在他只需要继续藏身树丛里,设法拖延时间,等他家公子前来搭救眠篱—— 本是,他是这么计划的。 可这会儿他心里又有点没底了。 因为刚才的威慑虽然暂时有用,但也暴露了他家公子不在、只他一个鬼侍在场的事实。 也不知会不会逼急了那阜衡之,让他狗急跳墙,提前动手。 屁股想到这里,手中立马化出一团微弱的法光。 他已经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就算豁出自己这条小命,都要在他家公子赶到之前,保住眠篱不死。 尽管他心里下着这个决定,但他夹在树杈上的两条胳膊粗大小的细腿已经忍不住紧张得抖了起来。 而就在他闭上双眼,准备从树上跳下去的时候,突然前方阜衡之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惨叫是一个男人发出的。 屁股动作一顿,连忙睁开眼,透过茂密树丛的缝隙窥去。 当他看到前方正发生之事时,他眼神蓦地剧烈一震。 前方处,眠篱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她此时正站立着身子,与一名身着黄色慑鬼服的隐修者面对面紧挨着。 只是…… 她的一只手正贯穿着这名隐修者的头颅。 不断有殷红醒目的鲜血从被贯穿处汩汩流出,隐修者惨白一片的脸瞬间被猩红染得血肉模糊。 血红从他瞪得极大的双眼流淌而过,那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惊惧,还有痛苦。 死前他的最后一道眼光,正直直地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 眠篱贯穿隐修者的手猛地一把抽出,血淋淋到只看得见一对布满狰狞血丝的眼珠子的头颅上,顿时出现一个口径有手腕粗大小的黑洞。 隐修者闷声倒地。 眠篱……竟然直接将这名隐修者的头颅掏穿了! 第243章 再次现身的月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屁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根本始料未及。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恐惧到让他在之后连续的数个夜里,如同坠入了深深的梦魇。 这在他以往的鬼生中从未见到过。 眠篱竟然直接开始在这个死去的隐修者身上啃食起来! 空气在这件事发生的一刹那间,仿佛都凝固了。 蝉声不在,鸟声绝迹。 只听得到啃噬人肉的咀嚼声,和吸食人血的咕隆吞咽声。 血肉吞吃得越多,眠篱周身的鬼气便越浓郁。 有血腥气透过树丛,四处飘散,屁股都隐约嗅到了这股浓郁的血的气味。 面对这血腥一幕,阜衡之和跟着他一起来的剩余的其他慑鬼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后退到了角落,缩成一团,每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浑身剧烈颤栗着。 阜衡之更是让这些慑鬼师们都挡在自己身前,他害怕得整张脸都抽搐到几近变形。 正被眠篱啃噬的这名隐修者,是这些慑鬼师之中,慑鬼阶最高的其中之一,但却被眠篱一招贯穿头颅而被杀死。 连隐修者在她面前都如此不堪一击,那他们这些慑鬼师岂不是…… 这些慑鬼师们不敢再深想,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想要遁光而逃。 “都不许走!”阜衡之突然用身子挡住几人。 他面部还在持续抽搐着,牙齿都开始打颤,但他还是极力地拦住几人:“你们……还没……杀她……快杀……了她!” 都到了这一步了,阜衡之不想退缩,此举不成功便成仁,他不能失败! 不然他会被襄玉生吞活剥的! “快……杀她!” 阜衡之一生中恐怕都从未有这般坚决过。 “不行,不行,阜族长,那祭品法力明显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您之前不是说只需三个隐修者就能将她拿下嘛,可现在……死了一个,我们还剩两个隐修,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还是逃命要紧。”领头的那名隐修者带着哀求之色,面露苦色急忙道。 正在双方争执时,身侧的啃噬声突然消失了。 所有人在一瞬间都停下说话声,回过头朝眠篱的方向望去。 “咕咚”一声,最后一口血肉从她喉咙处落入腹中,她擦了擦嘴,带走一抹猩红,缓缓站起身来。 就在眠篱抬起头看向阜衡之等人的瞬间,所有人都震惊了。 惊惧之色瞬间弥漫众人的眼底。 因为眠篱的双目,正闪烁着刺目却又极其耀眼的血红光芒! 代表着始祖厉鬼高贵血统和强大力量的血红鬼眸正显现在众人面前! 不远处的屁股震惊地捂住嘴。 眠篱苏醒了! 始祖厉鬼之血苏醒了! 他家公子告诉过她,眠篱就是六百多年前在那场血腥屠杀后突然失踪的厉鬼月篱。 那么,现在这是…… 月篱回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厉鬼月篱!她是厉鬼月篱!她吃人了!她又吃人了!”一名慑鬼师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跟着拔腿就跑。 月篱布满血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伸出沾染着血红的舌头,舔舐了下嘴角处的一缕鲜血,随后,她只将视线轻轻地掠过那名慑鬼师,随即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 已跑出几步的那名慑鬼师的身体在下一刻突然自体内爆开,整个身体瞬间被炸成无数血水屑沫四散飞开。 整一片空地如同下起了一场短暂的血雨,红通通的一片自上空坠落于地,但凡身处其中的人身上皆被这血红溅落一身。 只有月篱,一身鲜红衣裳的她,身处其中,仿佛与这些血红融为了一体。 再也没有人敢妄动半分,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他们都注视着月篱的下一步动作。 “阜族的大公子,现任的阜族族长,阜衡之。”月篱轻启唇瓣,幽幽开口道。 她的声音里透着蛊惑,还有似是来自遥远过去时空的孤寂,隐藏的杀戮和残忍,抽丝剥茧地穿透过血腥味还未散去的半空,直抵阜衡之的耳畔处。 被唤的阜衡之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尿裤子了。 他的双腿颤颤巍巍,惊栗所引起的牙齿碰撞声清脆又响亮,让气氛不由越发可怖了几分。 “你……你到底是谁?你是……月篱还是……眠……眠篱?”阜衡之惊恐地看着月篱道。 月篱发出一声娇笑。 若是平常听下来,定是甚觉入耳,撩人心魂,但此时此刻,阜衡之只觉诡异而瘆人,如同一把索命的寒钩,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月篱是我,眠篱亦是我。”眠篱心情看似很好地回他道。 “你果然是月篱!”阜衡之激动中带着一丝狂喜,大叫起来。 “六百多年前,你吞吃无数胤安贵子,尤以襄族子弟为甚!你跟襄族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就算杀了你,襄族人定不会怪罪于我!” 他边说着,边已不自觉地从那些慑鬼师身后走了出来,他伸手指着月篱,眼中燃起一簇势在必得的欲望之光。 他此时已将刚才所见的恐怖画面完全抛诸脑后,对名利地位的渴求和野心,在这一瞬间,已将他内心的惊惧完全盖压了过去。 “是么……”月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恍然和失落,随即又迅速收敛起来。 “你想杀我?”她簇燃着血红光泽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有些痴狂模样的阜衡之。 其他几名慑鬼师在阜衡之的身后,想要将阜衡之拽回来,让他别去送死,可一对上那道火红色的骇人身影,又都退缩了。 “我当然要杀你!杀眠篱跟杀月篱,当然是后者更能让我扬名胤国,立名天下!” 阜衡之说完,当即兴奋地看向身后的慑鬼师,对他们命令道:“快去杀了月篱,杀死她,你们都会扬名于世,还在等什么!难道你们想看着整日被人瞧不起吗?!”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对其他人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此刻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正常了,神态、言行都跟寻常的那个只会狗仗人势,贪生怕死的草包贵子完全是两个人。 仿佛是被什么俯身了一般。 几名慑鬼师哪里愿意跟着阜衡之一起发疯去白白送人头。 对面站的可是月篱,眠篱都对付不了,何谈月篱! 第244章 截指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眠篱绝美的一张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她手中缓缓腾起一簇血红的法光,一瞬间她便来到了阜衡之的面前。 正跟慑鬼师说话的阜衡之感应到身后有人抵近的气息,他已隐隐猜到来人,浑身顿时一僵。 他动作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过身来。 然后直面眼前之人。 眠篱诡谲的一双血色鬼眸,散发出璀璨夺目的霞光,光芒太甚,扎眼而刺目,如同地狱阎罗发出的死亡召唤,在对视的一瞬间,突地吸附住阜衡之的心神,似要将其从他的体内拖拽出,然后吸入她的口中,成为她的腹中粮食。 阜衡之有感自己几近濒临死亡。 他的神魂粘附着血肉,正一点一点地被月篱吸走…… 他的整张脸紧皱着,面色痛苦扭曲起来,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瞳孔不断放大。 “救……我……”几乎要窒息而死的阜衡之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虚弱地向身后的慑鬼师们求救。 可惜声音细若蚊蝇,根本没人听到。 而且就算听到了,谁敢上前? “月篱大人,不可!”屁股一闪身,出现在月篱跟前。 月篱眼中血光微褪,她愕然地看向屁股。 阜衡之也得了喘息的机会,当即虚弱地倒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前阜族族长才刚死不久,如果现任阜族族长又死在您手里,皇族那边恐会找公子麻烦。”屁股向月篱解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说完后,又双膝跪倒在地,双手交叠于胸前,行鬼族古礼道:“请月篱大人三思!” 月篱又是一愣,半晌,她虚扶屁股起身:“我知道了。” 她面上露出一丝怅然:“还有,不论我是月篱,还是眠篱,都不过是始祖厉鬼的分身而已,你不必特意行此重礼。” 屁股听后,有些汗颜。 其实,刚才他行的这个古礼,是对始祖厉鬼之血表以尊崇之礼,不管是月篱,还是眠篱,都是受得起的。 但天下众鬼一直以来,始终对未能将驭字之术修炼得出神入化的眠篱心存不屑。 所以鬼界十分默契地,便并不对眠篱行此礼。 不过,那个对始祖厉鬼血脉尤为死忠的蹦跶鬼一族除外。 如今月篱的意识在眠篱的身体里已渐苏醒,月篱的驭字之术出神入化,刚才屁股有幸窥得一斑,便已知全貌。 他不由叹为观止。 这个古礼,是他身为鬼怪一族的一员,对月篱的强大而心甘臣服所自发而行的一礼。 眠篱跟月篱,在他眼中,是不同的。 “身为月篱的我的意识,目前还未完全归来。”月篱这时又道。 “那月篱大人何时才能完全回归?我等日日夜夜都期盼渴望着月篱大人的归来,重振我鬼怪一族!”屁股习惯性地发挥他拍马屁的功夫,讨好地道。 月篱紧挨着还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阜衡之,就地而坐。 屁股见此,连忙绕到她的身后,开始给她捏起肩来。 月篱并未拒绝,她满意地微眯着眼,随后答道:“应该快了……” 只要她对公子的感情足够浓烈,她自然便能彻底苏醒过来。 那几名一直在远远观望着的慑鬼师,见月篱的情绪似是比刚才要稳定了些,加之有屁股在旁劝着,他们便壮起胆子靠近过来。 月篱微微抬头,觑了他们一眼,吓得这几人顿时停下脚步。 “月……月篱……大人,您要是没什么事,我等……就……就先告退了。”领头那位隐修者紧张地说道。 月篱一只手轻轻一抬,这些个慑鬼师面上一惊,当即叩拜于地,哀嚎一片。 “饶命,饶命啊,月篱大人,我们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都说人尊鬼卑,专门慑鬼的慑鬼师,此刻却跪在我这个鬼怪跟前求饶,你们这些人,人气修炼不到家,便也只能活到这份儿上了。” 月篱口气轻快,言辞间却充满了幸灾乐祸,屁股听入耳中,心里想着月篱大人和眠篱的性情还真是不一样。 明明是同一个人,不过是失忆前后的差别,怎么就这般不同呢? 屁股想不通。 不过话说回来,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何他家公子还没赶到? 莫不是他送出去的消息他没收到? 屁股正东张西望着,月篱见此,猜出了几分,便道:“你家公子想来已经不在比芜湖了,你送出去的消息恐怕这会儿正在四处找他。” “真的?!”屁股不由发出一声诧异。 他随即心里庆幸万分,幸好月篱大人的意识突然现身,不然今日自家公子没法及时赶到,后果定不堪设想。 “你们都走吧。”月篱的表情变得有些兴趣寥寥,她对跪了一片在她面前的数名慑鬼师淡淡地道。 慑鬼师们皆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们没想到吃人狂魔月篱竟然真的愿意放走他们。 随即,他们感恩戴德地连声感谢,起身后,急忙迫不及待地施法直接遁光而去。 到最后,就只剩下阜衡之一人还在。 阜衡之此时已经缓过气来,他一动也不敢动,下身早已湿漉漉一片,被吓尿了。 屁股嫌弃地用手捏住鼻子,同时很是周到地用衣袖帮月篱挡住阜衡之的方向,隔绝开那股愈渐浓郁的尿骚味。 月篱这时突然想到一事,她伸手轻轻推开屁股的遮挡,看向依旧躺在自己脚边的阜衡之,口气悠闲地道:“刚才你是用的哪只爪子弄脏了我的脸?伸出来让我瞧瞧。” 阜衡之刚放松一些的脸再次僵住。 “哦,我差点忘了。”月篱故作惊讶,“你右边的爪子被公子给切了,现在只剩一只了。” 阜衡之双瞳中再次生出惊恐之色。 月篱站起身来,走到阜衡之的另一边,然后她蹲下身,一把将阜衡之的左手抓握起来,又道:“不能杀你,剁掉一只爪子总还是可以的吧?反正你都少了一只了,也不在乎两只都没了。” 阜衡之本就惨白的脸彻底失去最后一抹血色,他大叫着拼命摇头:“不要!求你不……” 他话还没说完,余音突然转为一声痛苦的惨叫。 只见他左手五根手指最外侧的第一根指节,皆被月篱用寒铁切断了! 第245章 襄族与仓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不顾耳边响起的凄厉惨叫,她一副好奇的模样,从地上捻起被切断的小拇指指节,细细地看了一阵后,她突然直接把指节放进嘴里。 “咔呲”! 清脆的指节咬碎声,自月篱的口中响起。 一旁的屁股看得心惊胆战。 阜衡之嚎得越发厉害了。 月篱嘴里继续咀嚼了几口,满口的血腥气随即从她口中冲出。 她有些不悦地对阜衡之道:“我都没剁掉你整只爪子,还不知足?你若再这般吵闹,小心我吃掉你的整只手臂!” 她的话语里带着语调轻快的娇气,若不听其内容,倒像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姑娘对着谁正发着小脾气。 屁股不由咽了口口水,同时伸手抹了抹额头并没有出现的汗。 这位月篱大人,当真如传言那般,令人生畏。 时而娇弱,时而强大;时而天真,时而内敛;时而冷漠,又时而热情。 “难吃,肥肉太多了,还不如刚才那个隐修者好吃呢。”月篱说着,便一口将已经被她的齿锋碾碎的指节肉沫全部吐在了地上。 阜衡之还在地上痛苦地来回翻滚着,他双眼已经充血,眼眶里似有泪花,鼻子里还流出一长串的清鼻涕。 看着自己的手指变成了一团被人嚼碎了随便吐在地上的物什,他强忍着才没有再次嚎出声来,只是喉咙里时不时地还会发出哽咽呻吟声。 随后,阜衡之缓缓闭上双眼,终于痛昏过去。 月篱站起身来,目光含着悲悯,俯视着阜衡之,嘴里喃喃道:“一想到你跟公子同属胤安氏族,我就替他委屈,跟你这种味道难吃的人类同属一体,着实是拉低了他的身份,你本不该成为氏族的一份子……” 她的目光滑向阜衡之身下某一凸起的部位,视线一顿。 “月篱大人,这……不大好吧。”屁股连忙跟过来,他已经隐约察觉到月篱想要做什么。 “若是这位现任的阜族族长被人去了势峯,会有什么后果?”月篱问屁股。 屁股挠了挠他的饺子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道:“毕竟这关联到传宗接代,恐会危及他的族长之位……” “甚好。”月篱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十分勾人的笑。 屁股看得只觉心头一寒。 月篱这时手中再次化出寒铁,手起刀落之间,直朝着阜衡之身下而去。 可就在刀尖抵碰到那物的上一刻,身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光,跟着阜衡之的身影已被那黑光劫走了。 月篱眼中血光一闪,遁光追赶而去。 空气里只余屁股的大叫声:“月篱大人,等等我啊!” * 一处羊肠小路上,黑光已变回原身柒梨,他背上扛着一动也不动的阜衡之,正飞快前行着。 柒梨快跑着走了几步,突然他感应到什么,面上一紧,停下脚步来。 前方处,一道血红光芒闪过,月篱现身。 双方间隔数十步之远,彼此皆望着对方。 柒梨将阜衡之放下,让他靠在一旁的石头上,然后对着前方月篱的方向,跪倒在地,双手交叠胸前:“月篱大人,我无心忤逆您,但请您饶过阜族长这一回。” “为何救他?”月篱面无表情地问他道。 柒梨一顿,回道:“您已归来,六百多年前,您与襄族的血海深仇,就算玉公子不计较,可襄族的其他族人定会计较,您现在锋芒太甚,不宜再与胤安的众氏族起纷争,大动干戈之下,您定无法令己身周全!” 月篱眉头蹙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柒梨静静地望向她的脸。 数日不见,逐渐找回记忆的她一身红衣,立身于蜿蜒的小路上,衣阙翻飞,风姿灼人,比以前更加耀眼了。 柒梨的声音不禁柔和几分:“您可还记得,属下与您曾在望飞阁内看到的那些壁画?” 月篱想了想,她与柒梨那日所看的壁画,是人鬼图志的水墨画作,主要用简图描绘了自上古至今,人类与鬼怪各自的变迁发展历程。 “上古时期,人鬼本是平等共生,直到仓颉造字,掌握了文明,文字赋予人类畏惧之力,自此之后,我鬼怪一族才匍匐于人类脚下,苟且存活至今。” 柒梨说的这句话,当日他也曾说过。 “2600多年前,鬼界第一个厉鬼,有’万鬼之首’之称的始祖厉鬼诞生后,曾率众反抗人尊鬼卑的规则,人类本是抵抗不住的,但仓颉一脉的后人暗中埋伏千人,引来始祖厉鬼,在山间别院篱落斋四周发动这千人,驱动“万字阵”制服始祖厉鬼。” “始祖厉鬼的法力是世间众鬼之最,尤为强大,为了降服住它,仓颉的后人在族中一处山间别院“篱落斋”内暗中埋伏千人,引始祖厉鬼前来,然后驱动“万字阵”,始祖厉鬼被千人集字所赋予的畏惧之力化形于一体的字剑斩于利刃之下,最终死在阵中。” “篱落斋?”月篱诧异,“那不是襄族的山中别院吗?” 她和赋雪,还有狸奴生活了数年的地方,也是生养她的地方。 柒梨目光沉着:“襄族子弟,便是仓颉的后人。” 他继续道:“仓颉一脉先有造字之功,后又慑杀威胁人类地位的始祖厉鬼,当时尚在世间的黄帝便赐字‘襄’为仓颉一脉的族名,表誉其辅佐之功,也含安抚之意。” “安抚?” “始祖厉鬼临死前,对仓颉一脉的嫡出之子下了世咒,让襄族嫡子世代背负不同的大小诅咒,永不得解。” 眠篱恍然大悟:“这才是皇帝赐予他们族名的主要原因吧。” “不错,黄帝同时还颁布诏令,立下契言,皇族永保襄族太平,自此,襄族开启成为钟鼎之家的征途,2600多年过去了,王朝更迭,襄族逐渐发展成为现今人类中的第一大族,与皇权并行,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 说到此处,柒梨停了下来,他目光中添了几分慎重和决然,突然叩拜于地,朗声道:“属下愿追随月篱大人,重振我鬼怪一族,打破人尊鬼卑的世代宿命!” 第246章 柒梨的野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对面的月篱许久都未出声。 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柒梨面前。 “所以,你到底是想要人鬼平等,还是鬼凌驾于人之上呢?”月篱问道。 柒梨眼神一颤。 她看穿他的心思了。 “柒梨,从前我看不穿你,可现在就不一定了。” 眠篱顿了顿,又道:“收起你的野心,让鬼怪凌驾于人类之上,这种事我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 她说着便将柒梨从地上扶起来,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对她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你可以的,月篱大人。”柒梨一张比女人还美的脸上浮起一丝激动。 “您身上有始祖之血,属下能助您将法力提升到跟2600多年前始祖厉鬼的法力一模一样的地步。” 月篱有些诧异:“你如何做到?” “有一种禁术,只要您……”柒梨停顿下来,似是有话难以说出口。 “我如何?”月篱问道。 柒梨犹豫了下,还是继续道:“只要您吃掉人界里最尊贵的人类玉公子……”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月篱的脸色。 月篱沉默了片刻,一双血红眸子微微转动,直视柒梨。 柒梨看着她一身红衣之下,肌肤若雪,双丫髻上簪着的篱花玉簪在日光下泛着莹白光芒,与她双眼中的两簇火红交相辉映。 然后,他见她轻启朱唇,用似耳语的声音问他道:“若公子死了,你让我如何活?” 她嘴角还有吃人后残留下的少许血迹,在她嘴巴的张翕之间,越发显眼。 属于人类的血腥气扑入柒梨的口鼻处。 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只见红裳扬起,一道极其霸道凌厉的鬼气直冲入他的面门处。 顷刻间,柒梨只觉额头处犹如被一道利刃割裂的痛感。 眼前的这道红影“嗖”地一下以他肉眼难辨的速度又瞬间闪到他的身后,紧接着一道极其迅猛的劲风犹如一块突然从天坠落而下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他的背后的鬼髓位置。 “咔嚓”一声,柒梨似是听到了鬼髓被压断的声响,钻心的疼痛瞬间自鬼髓处蔓延开来至全身各处。 他当即受不住力,被砸得直接趴平摊在地上。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鼻耳眼四处迸溅出。 柒梨急促地咳嗽起来,猩红的血随着他身体的动弹不断继续喷洒而出。 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但月篱却懒得回头去看,她只继续跟柒梨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诸如“这天下想杀公子的人无数,但唯独我不行……”一类。 似是呢喃,入耳却如一块生冷锋利的铁锥,声声直戳入他的心神…… * 充满荆棘的树丛中,一个人影正在慌乱癫狂地行走着。 他不顾周身被荆棘割伤、划破肌肤、血流不断,也不管脚下根本就没有路、而是混合着野刺的一地荒草。 他只目光惊惶地不断飞快朝前走着。 周身花花绿绿的锦缎早被割破,阜衡之仅剩的左臂已被划伤了道道血痕。 前方处,隐约传来说话声和赶路声。 阜衡之蓬头垢面之下,布满血丝的双眼警惕地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脚下的步子也蓦地停住。 “公子,应该是这个方向。”说话鸭嗓子声音,阜衡之听出来了,是刚才跟月篱走到一处的那只长着饺子头,身材奇形怪状的矮个子鬼怪。 “这边走,公子。”屁股的声音越发清晰,带着十分熟稔的殷勤。 主仆俩刚走出一片密林,一抬眼就皆发现了正站在前方荆棘丛内同样也望着他们的阜衡之。 看着阜衡之这副张惶无助的狼狈模样,珞君玄和屁股皆都愣住了。 阜衡之看着珞君玄,似是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他眼中突然燃起一道希望的光,跟着便急不可耐发疯了般,径直穿过道道凌乱繁复的荆棘,直奔到阜衡之面前。 他毫无礼数可言,刚走近就用左手去揪住珞君玄的衣袖。 只是刚碰上衣袖的瞬间,他突然一声痛叫,跟着手就弹开了半尺多。 阜衡之才记起他的左手五根前位指节全被月篱截断了。 他通呼着“疼”,珞君玄和屁股一看他比常人短了一截的五根指头,皆是面露不忍。 来的路上,珞君玄已经听屁股说起过此事,他自然也知道是谁干的。 他眼中闪过一道复杂之色,伸手扶了扶阜衡之:“阜族长,你可还好?” 阜衡之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委屈的神情,眼中也泛起泪光:“珞大公子,快救救我!”他说出这句话时,口中都带上了哭腔。 珞君玄从未见过这样的阜衡之,历来跋扈目中无人的贵子,就算被皇帝贬官,被押入大牢,他都未曾有过这般窝囊的模样。 珞君玄抬手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抚:“你不用怕,告诉我,除了什么事?” “是月篱!月篱她回来了!”阜衡之血红的双眼瞪得极大,里面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惊惶,“她还吃了人!吃了我的手指头……” 阜衡之边说边把自己被割短一截的五根残指展示给珞君玄看。 “那她现在在哪里?” “在……”阜衡之仓皇地朝四下望了望,然后伸手指着其中一个方向:“那边,柒梨……对了,柒梨恐怕也被她吃了!我逃走的时候,她正要吃柒梨!” “柒梨?”屁股在一旁诧异道。 他看向珞君玄:“公子,应该就是柒梨刚刚带走了阜族长。” 珞君玄看了眼阜衡之,沉默一二后,突然对屁股命令道:“揍晕他。” “是,公子!”屁股十分默契地回答。 阜衡之还未反应过来两人对话的含义,便已被屁股突然当头一拳,揍晕了过去。 “消除他的记忆,被让他一觉睡醒了到处去胡言乱语。”珞君玄留下这句吩咐,快步朝阜衡之刚才指的方向走去。 屁股应是,连忙施法在阜衡之身上动起手来。 之后,珞君玄和屁股按照阜衡之说的方向,一路寻过去,果然找到了眠篱。 没有预想中的凶残血腥的吃人画面,只有夏蝉声起的静谧一方。 眠篱一身红裳,独自靠坐在一面大石头下,此时正抵近正午时分,石头替她遮挡住大半的烈日灼烤,她双腿微微蜷缩起,双手环抱着双臂,目光盯着脚下的位置,正在发着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整个人乍眼看去,如同一只正躲在角落舔舐伤口的小兽。 第247章 救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珞君玄走近,试探地轻声唤她道。 眠篱缓缓抬起头,眼中先前鬼魅而略显骄纵的神光已消失不见。 屁股在一旁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她,突然问道:“您是眠篱大人还是月篱大人?” “月篱……走了。”她回道。 屁股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果然…… 眠篱起身,朝珞君玄见礼,珞君玄连忙扶起她:“荒野之地,这些俗礼便免了吧。” “你的嘴巴,还有手……?”珞君玄注意到她的嘴巴和手上沾染了星点的血迹。 眠篱连忙用袖子去擦净血迹,口中解释道:“不是奴的。”她说着又抬头看向珞君玄,“是柒梨的。” “你把他怎么了?” 眠篱愣了下:“……他要让奴吃公子,奴就想要吃掉他,但时恰巧奴这时候恢复了意识,一晃神,就让他给跑了。” “让您吃……吃公子?为何?!”屁股吃惊地问。 眠篱沉默半晌,只摇摇头。 右侧的树丛里,突然响起窸窣声,三人同时望去,见树丛里正走出一人,他手捧法器古筝,正是仇凌霜。 珞君玄看了眼在日光照射下泛着寒光的筝弦,眼色微沉,而屁股则十分有眼色地已经拿自己并不算高大的身子挡在了眠篱身前。 仇凌霜看着屁股的这个动作,不禁冷冷一笑。 他走近后,双方还是依照礼数互相见礼。 “仇公子突然出现在此地,不知有何贵干?”珞君玄笑得依然云淡风轻。 “吞吃我慑鬼院门生,还故意切断阜族族长的手指,我要将她缉拿归案!”仇凌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完全未能被屁股遮挡住身形的眠篱道。 珞君玄笑容不改:“没玉公子的准允,你恐怕不能带走她。” “她触我胤国律例,就算是玉公子在这里,也不能阻拦!”仇凌霜不松口。 珞君玄笑容淡了一些:“那你不妨试试。” 他话音刚落,两名黄衣慑鬼师便突然现身于珞君玄身前,此两人平日里一直暗中贴身保护珞君玄、极少现身。 “两个隐修者,也想拦我?”仇凌霜丝毫没把两名慑鬼师放在眼里。 “仇公子法力高强,他们自是斗不过,不过,他们也并不需要斗过你。” 两名隐修者朝仇凌霜抱拳道:“仇院长,得罪了!” 说完便朝仇凌霜飞扑而去。 仇凌霜也不召唤自己的鬼侍,而是亲身上阵,引筝音与之缠斗,几招下来,仇凌霜竟没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仇凌霜一闪身朝后退了几步,面露一丝诧异地看着两名隐修者:“除了慑鬼术,你们竟还身兼剑术,刀术……”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还有什么其他术法,是你们还未施展出来的?” 两名隐修者并不回应,他们刚要再次出招,突然一阵马车行进声响起,由远及近,不断靠近过来。 那马车头上挂着一盏“寒”字灯,待行进到几人面前时,最前面驾车马的老叟发出一声长“吁”,待马车停稳后,素蓝色车帘从里面掀开一小半,露出一名婢女的脸,接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婉转悠扬的声音。 “眠篱姑娘可在此处?” 这声音一出,珞君玄和屁股却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眠篱也听出了马车里的人是谁,她连忙应道:“在!” “眠篱姑娘,公子特地派我前来接你回襄府,你还快不过来。” 话完,帘子被彻底掀起来,寒玉那张媚色天成的脸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一身嫩黄色罗衫,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泛出透明的光泽,美目含妩带情,隐有波光闪动。 她朝站在不远处的珞君玄婉约一笑,两人眼神交汇一瞬,彼此便已心知肚明。 珞君玄眼中不由闪过赞赏之色。 寒玉反应机敏,心细胆大,甚通随机应变之能力。 眠篱这时提步朝寒玉走去,仇凌霜上前便想阻拦,但被两名隐修者挡住去路。 仇凌霜眼中闪过一道厉色,正要召唤出字御,却听那马车前的骏马突然高抬起两只前蹄,仰天发出一声长嘶。 仇凌霜眼光冰冷地飞射过去,见屁股不知何时已经绕到那匹马跟前,此时因马匹突然嘶叫而正退开身子几步,手里却拿着一根带刺的枝桠。 “眠篱大人,快上车!”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屁股突然一声大叫,边叫着手上还边施法直接用法光将眠篱飞快地拖拽到马车上。 站在门口的寒玉和随身婢女眼疾手快地纷纷伸手一把将眠篱搀扶住。 马车帏帘垂下来,马匹已飞奔着朝前方驶去。 仇凌霜要想再阻拦,已是失了最佳时机。 好狡猾的鬼侍! 仇凌霜情绪愤怒,眼光如冰冷的刀子般直直地射向屁股。 屁股被仇凌霜凌冽的慑鬼人气吓得一颗饺子头剧烈一抖,两条胳膊粗的细腿颤颤巍巍,翘得老高的屁股也颠个不停,最终颠得屁股当场栽倒在了地上。 珞君玄见此,面露无奈地一只手扶额,他几步走到屁股跟前,伸手挼了几下它的饺子头,待饺子头发涨后,屁股似才恢复了些元气。 “多谢……公子。”屁股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他从地上站起身来,绕着珞君玄开始一阵惯常的吹嘘拍马屁。 主仆俩甚至都没有跟仇凌霜打招呼,径自从他身前走过。 而那两名隐修者飞身再次隐入林间,想来是跟随着珞君玄去了。 寒玉的马车一路加速飞驰,朝襄府而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们便抵达了襄府门前。 眠篱在马车上时就睡过去了,短暂的出了趟门,却招惹了无数是非,想来她也是累了。 同在马车里的寒玉并未叫醒好,一路上却一直盯着眠篱的眉眼细细看着。 她看越是看她,越觉得她好看,看得越久,心里的嫉妒和苦涩便愈浓。 马车停稳后,帏帘外响起驾车老叟的轻唤声。 寒玉刚准备叫醒坐在自己对面正睡得香的眠篱,却听外面突然传来另一辆马车靠近的行进声。 寒玉心头不自觉地一紧,她伸手缓缓撩开帏帘,见前方驶来的了一辆黑楠木马车,车前两侧分别挂着掐丝珐琅银香球和琉璃梨花白玉灯,一张淡青色的白玉帏帘正在轻微晃动着。 第248章 门口之遇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马车外的老叟一见,连忙下车朝那抵近的黑楠木马车叩拜。 赫赫有名的玉公子,随便哪个府里的下等仆从,都是识得出他的马车的。 寒玉连忙让婢女扶自己下车,主仆俩也跟着朝襄玉的马车行叩拜大礼。 “参见公子。”她的声音不大不小。 黒楠木马车在襄府正门前的两尊石麒麟前缓缓停稳,最前头赶车的武尤身形敏捷地迅速下车,然后走到马车后方,掀开淡青色白玉帏帘,将车内的襄玉接下来。 狸奴因为被襄玉委派去做其他事情,所以先一步回了府,暂时无法贴身侍奉襄玉。 襄玉下车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 “起来吧。” 他的白玉色衣摆从寒玉眼前晃过,带起一阵淡淡的茶香,却毫无停留之意。 寒玉苦涩一笑,出声叫住他:“公子且慢。” 刚要进门的襄玉脚步停了下来。 “小女是特地送眠篱姑娘回来的,并非有意想要打扰公子。” 襄玉闻言,表情微愕地扭过头,他看了寒玉一眼后,便看向她身后的那辆马车。 隔着素蓝色帘子的马车内,果然隐隐传出眠篱的鬼气。 襄玉当即转过身,朝寒玉马车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影径直绕过寒玉,在车前停下。 跟着襄玉一起跟过来的武尤在得了襄玉的默许后,上前撩开车帘子,果然看到眠篱正安静地坐靠在马车内,一张睡眼尤为安详。 寒玉的婢女这时走过来,刚想出声唤醒眠篱,却被襄玉抬手阻止。 下一刻,襄玉突然踩上马车,探身进入车内,他手脚极轻地将眠篱打横抱进怀里,然后步下马车。 武尤十分有眼色地并未上前相帮,而是给襄玉开道,朝府门方向行去。 站在不远位置的寒玉看着这一幕,心头蔓延起一股酸涩。 襄玉走到门口,看着怀中的眠篱指甲缝和耳廓等细节处带着些许血污,他脚下步子微停,犹豫了一瞬,他转身看向寒玉,问她道:“她伤了何人?” 寒玉有些意外襄玉竟还愿意主动跟她说话,也不管这个话题依旧是跟眠篱相关,她当即极为欣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答道:“阜族长的左手五根前指节被眠篱姑娘切断了,还有他带去的一名慑鬼师也被……被眠篱姑娘吃掉了。” 襄玉听后并不意外,他只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会和她碰上?” 寒玉之所以会和眠篱碰到,说起来跟珞君玄差不多,也是偶然。 早先她是陪着母亲三寒氏去凌云寺上香,上完香后,她不想太早回寒府,便跟三寒氏分开,自己的马车单独上路,她本想着四下随便看看散散心,结果没想到却碰到了刚从月篱身边逃走、正倒在路边昏迷过去的阜衡之。 她见他一身的血污,还有刚被人切断的血肉模糊的手指,身上还沾染了若有似无的鬼气。 那鬼气她识得,是眠篱的。 寒玉直觉是出了事,恰在这时,暗中保护她的寒府侍卫突然现身,告诉她他刚看到仇凌霜行色匆匆,似是要赶去某个地方。 她当即便让该侍卫暗中跟着仇凌霜,并在沿途留下记号,自己的马车则偷偷地沿着记号跟上去。 接下来,就是寻个恰当的时机出场救眠篱。 “你很聪明。”襄玉留下这句话后,便抱着眠篱进了府门。 看着襄玉愈行愈远的身影和缓缓合上的襄府大门,寒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玉扰院西侧院的房中,眠篱静躺在床上还未醒来,此时离她回府后已过了近两个时辰了,可她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时,狸奴走了进来,还带来了一名药师。 那药师是个白发老翁,朝襄玉行叩拜大礼后,便走到床前,开始探眠篱的脉。 毕后,老翁药师走到襄玉面前,躬身道:“小人已为眠篱姑娘把脉,想来是那软骨散被她吸入过多,才会沉睡至今不醒,小人一会儿开个方子,让膳房熬好了给姑娘服下,清除她体内的软骨散余毒,不出意外,明早便会醒来。” 襄玉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旁的狸奴笑眯眯对老翁药师道:“药师请跟我来。” 药师又朝襄玉行了一礼,然后才跟狸奴出门而去。 襄玉走回到床边,看着眠篱沉睡的容颜,若有所思。 “公子,珞大公子来了,正在书房候着。”一名小厮走进来朝他禀报道。 书房内,襄玉和珞君玄相对而坐,小厮为两人逐一呈上热茶。 而刚才跟着珞君玄一道前来的屁股前脚刚抵达玉扰院,后脚便已被襄黔命小厮拖挪到了黔兰院。 珞君玄前来的目的明确,主要是跟襄玉禀明今日眠篱跟阜衡之发生之事。 他简明扼要地将他从屁股那里听到的,以及自己经历的一一讲出来,然后额外又补充道:“屁股已消除了阜衡之今日的记忆,所以他断不会乱说。” “仇凌霜怎会出现在那里?”襄玉问他道。 珞君玄想了想,答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阜衡之的计划并没有事先告诉仇凌霜。” “你如何确定?” 珞君玄抬眼看襄玉,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殷互。” 原来是殷互说的。 的确,殷互也参与了今日这起事件,而且又是跟阜衡之搅合在一起。 “这样的话,仇凌霜应是临时得知阜衡之出事了,才赶了过去。”襄玉淡淡道。 珞君玄笑:“不过好在他还是晚了一步,说起来,这还多亏了寒二姑娘,若不是她反应及时,足智多谋,这次眠篱姑娘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珞君玄语调突然变得轻松了一些,又道:“您也别再冷落人家,惹人家伤心了,我这次见她,见她脸都瘦了一圈不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揶揄。 瘦了一圈? 襄玉似笑非笑地看了珞君玄一眼。 他今日在门口瞧着怎么不像? “公子。”狸奴走进来,禀道,“殷二公子把殷大公子带来了。” 提起这个殷大公子,襄玉和珞君玄眉头皆是同时一皱。 “让他们进来。” 第249章 亡魂,旧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告退,转眼,便领着殷恒和殷互进入了书房。 襄玉这时已在开始动手煮茶,珞君玄则独自一人在摆弄着棋局,两人并未坐到一处,但在一室之中,看着却相处十分和谐。 如此静谧平和的画面,殷互觉得自他进来后,气氛突然变了。 襄玉都还没说什么,他已忍不住双腿直打颤,跟着整个人就跪倒下去,匍匐于地,说话的声音颤栗不止:“公子……我……我错了……” 襄玉的心思似是全部都放在炉火上架着的茶壶内、正随着煮水不断滚浮的茶叶上,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跪倒在他面前的殷互。 壶中水沸,襄玉斟了一杯茶到涂青瓷釉底的茶盅,终于开口问他道:“你携药引她中毒,作何解?” 脚下之人身子一僵,连忙答道:“是……是阜族长逼我做的!他说若我不做,便要让我好看,他是一族族长,我不过是一个小族贵子,我根本斗不过他,只能……” “胤安贵子无数,襄族一派的贵子也多不胜数,为何那阜衡之单单每次都找准你,而你恰巧每次都能被他抓着?”棋盘前的珞君玄边落下一子边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 “我……我……”殷互答不上来了。 看他这反应,一切答案已不言而喻。 殷恒这时对襄玉躬身道:“公子,上次堂哥犯错,属下曾为他求情,是公子宽宏大量,饶了他一次,可这次,堂哥却知错不改,一犯再犯……”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一旁叩拜于地、身体正微微打着颤的殷互,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属下及殷族族人已是无颜再为其辩护,今日之事,但凭公子惩处!” 殷恒这一番话落下,身旁的殷互浑身骤然一僵。 无人注意到将头深埋于地面的殷互,头微微抬起了几分,他眼中充满恶毒和愤怒地正死瞪着殷恒的方向。 襄玉放下手中的茶盅,他抬眼,终是向殷互望去:“苏谦是怎么跟阜衡之搭上关系的?” 殷互因襄玉的这声询问抽回了思绪,他继续颤颤巍巍地小心回道:“他是偶然碰到阜族长的,我……我当时刚巧也在。” “阜衡之倒是没把你当外人。”襄玉似乎是笑了下。 殷互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如遭雷击,身子越发抖如筛糠:“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跟阜衡之,真的没什么,就是狐……狐朋狗友,偶尔……偶尔聚在一起……” “行了。”襄玉被他吵得有些心烦。 殷互霎时噤声。 “在你们来之前,殷族长已送来书信一封,替你求情,我姑且便再饶你这一次。” 这个决定让在场的几人皆是愣住了。 历来赏罚分明的襄玉,这一次竟然这么轻轻一笔就将殷互犯的错带过了? 而且还是在这个殷互触碰了襄玉的逆鳞的情况下! 等殷恒一脸疑惑地带着同样迷茫却欣喜不已的殷互退下后,珞君玄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这次怎么如此好说话?” 襄玉抿了一口新盛的茶,漫不经心地一笑。 然后他口气慵懒道:“这个殷互,该他死的时候还没到。” 珞君玄暂时看不透襄玉在殷互身上要做什么文章,他也懒得去深究,当即又问起他关于月篱的事情:“月篱之事,您接下来可有应对之策?” 襄玉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一个已经空了的茶盅,慢声道:“我并无应对之策。” 珞君玄愕然。 只听他又道:“她的身份已经藏不住了,有人想让她露出身份,那便露出来吧,反正早晚的事。” 珞君玄沉思:“这个人是苏谦。” 襄玉一揽宽袖,站起身来,他朝前走了几步,透过大开的窗户看着在余晖下被染上一层淡淡金黄的翠竹,墨眸中的雾烟一片沉寂。 书房内有片刻的安静,很快便被一名匆匆前来的小厮打破。 “小人拦不住二族长他们,他们……”小厮汗津津地用手袖边擦着额头边道。 他话还没说完,院子外便响起一群人的喧闹声,紧接着襄复的声音传进屋来:“公子,我等请求一见!” 襄玉眉梢微挑,走到书案前坐下。 他对狸奴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狸奴领命而去,很快便带着七八个人走进屋来。 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原本宽敞的书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为首的是性子最直接也最冲动的襄复,跟在他身后的,是归附于襄族的数家氏族族长或长老等在族中受尊仰的一干人等。 襄复与其他几人皆朝襄玉和珞君玄分别见礼后,襄复便率先开口道:“公子,可否请您尽快血祭祭品,不然夜长梦多,那祭品恐会惹出祸端!” 他也不等襄玉接话,便兀自继续道:“公子也别再隐瞒我等,那祭品就是六百多年前的月篱对不对?” “她在六百多年前可是吞吃我襄族子弟无数,这等凶残鬼怪,危险至极,不能再将其豢养在襄府之中!请公子当机立断,尽早斩除这个祸根!” 一连串激烈的言辞之后,襄复终于歇了口气。 襄玉看了他半晌,回道:“血祭时机还未到,贸然血祭不可取。” “那何时才是时机?”襄复着急问道。 襄玉眼神淡淡地瞥向他,半晌才道:“这个问题,是你该问的吗,襄二族长?” 这是襄玉罕见地这么去称呼襄复。 襄复脸上一阵青红交加。 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玉公子动怒了。 虽然提早便预想到他们今日的鲁莽必定会有这样的结果,可真到这个节骨眼儿时,襄玉太过强大的贵气,让其中的一些人不自觉地便打起了退堂鼓。 到最后,这场襄派氏族们勇闯玉扰院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 最终只得了个惹襄玉不满的结果。 待书房内恢复清净,珞君玄也告辞离开后,襄玉对狸奴吩咐道:“立刻去查下他们之中是否有人跟苏谦碰过面,我今日便要知晓结果。” 第250章 吸干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夜深时,狸奴回来,向襄玉禀报调查出的结果:“二族长今日出去与几名襄派氏族会面,在酒楼里遇到了苏谦,还起了争端。” 襄玉此时刚要入睡,他闻言,朝床榻行去的脚步一顿,思索了须臾,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公子,那苏谦到底有何目的?” 襄玉带着些许睡意的清冷声音缓缓道:“一幅月下美人图,引月篱的真正身份曝光,还惹得来自整个胤安氏族的众怒,他的目的,是想要月篱的命呢。” 狸奴一张笑眯眯的狸猫脸上闪过一道异色,十分不解地自言自语道:“那苏谦到底是何人?” “何人?”襄玉冷笑,“许是未安的亡魂,又许是昔年旧人之后。” 六百多年前,月篱亲手造成了一场杀戮。 想要她命的人,知晓她的真正身份,且如此倾尽全力,此人除了与六百多年前那场杀戮有关以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对月篱如此恨之入骨。 对于襄玉的这个回答,狸奴如醍醐灌顶,一切在脑中开始明朗开来。 星垂夜静,鸾府宅邸内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 鸾绣音坐在一个四角圆桌旁,正在学绣一朵金菊,她针脚稀稀松松,一看绣工就尚不成熟。 她的贴身婢女走进来,鸾绣音便收了针。 “小姐快歇歇吧,你已经绣了一整日了,仔细着别伤了眼睛。” 鸾绣音也不想这么个绣法,但她一空下手来,满脑子便浮现出那个一身秋色,面容精致,书卷气浓郁的美少年。 鸾绣音心头空落落的一片,她轻吁出一口气,莫名地突然生出一丝烦躁来。 “大哥回来了吗?” 下午她在院子里散步一小会儿的功夫,刚巧看到鸾昶急匆匆地正出府去。 “大公子还没呢,估计是襄府上的那个祭品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婢女压低声音,小心回道。 婢女忍不住嘴碎地又接着道:“小姐,奴婢今日听外出采买回来的婆子说,现在胤安城内都在传那祭品就是六百多年前的那个吃人魔头。” “这个话不是一直在传嘛。”鸾绣音不以为然地道。 “这次可不一样,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据说玉公子都已经默认了。” 鸾绣音闷闷地“哦”了一声,对这件事明显兴趣不高。 婢女偷瞄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恹恹的,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半夜,鸾绣音躺在床上,她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便听到一名小厮的声音大喊“出事了”。 鸾绣音当即坐起身来,有些惊疑地透过纸糊的窗户看着外面院子灯影晃动,婢女匆匆入内,见黑暗中床上坐着的影子,连忙掌灯进来。 “小姐,您怎么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 婢女愣了下,有些犹豫。 鸾绣音盯着她,她只得道:“咱们院子的桃菊死了,管家已经去处理了,还特别交代让奴婢别告诉您。” 鸾绣音面上一惊,果然被吓得不轻,婢女连忙上前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知道是怎么死的吗?”鸾绣音稍微平复下来后,问道。 “桃菊平日里跟我也走得近,奴婢胆子也大,所以就偷偷跑去见桃菊最后一面,但是奴婢看到……” 说到这时,婢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胆怯:“看到她已经成了个人干……” 鸾绣音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婢女和她自己都同时伸出手去捂住嘴巴。 “我听到管家说,她是被厉鬼吸干了血,在闹市区的一条静巷子角落里被发现的。” 鸾绣音闻言,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之后主仆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待婢女将鸾绣音安顿好后,便转身出了内室。 经过这个小风波后,鸾绣音更加谁不着了,她脑子里不停回想着“被吸干了血”这句话,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自己浑身透凉。 那夜,柒梨吸她的血的时候,她也有这种感觉,她以为那只是一瞬的错觉,是自己太过紧张恐惧,却不想竟是真有人被鬼怪吸血成人干这种事。 一个箭矢的声音突然破空而出,在鸾绣音耳边响起。 鸾绣音猛然回头,朝那发着寒光正朝自己飞射过来的物什看去,她刚要一声惊呼,却见那东西在飞到鸾绣音面前时,突然刹住了速度,轻缓地直接坠落在床铺上。 鸾绣音惊魂未定,她颤抖着双手去碰触那东西,是一根十分普通常见的簪子。 “救我,鸾姑娘……”簪子里突然有一道声音自簪体直接传入到鸾绣音的体内,然后蔓延扩散至她的耳边。 鸾绣音震惊地瞪大了眼。 这声音儒雅有礼,异常熟悉,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发出的。 柒梨! 夜沉如水,经过刚才短暂的喧闹后,鸾府已再次恢复一片平静。 鸾绣音身着一身婢女打扮,手提一盏夜灯,低埋着头,快步走到了大门附近。 她藏身于一个廊柱后,手里紧攥着刚才那只飞到她房里的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出府去找柒梨。 正在她摸不着头绪之时,大门外突然响起几声叩门声,紧接着守门的小厮便醒了过来,那小厮连忙起身开门,迎门外之人入内。 鸾绣音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是晚归的鸾昶。 鸾昶一身官服都还未退下,显然是敢下衙,他跟那看门小厮说了什么,那小厮随手关上门,连忙打起一盏灯笼引鸾昶朝他的院子行去。 鸾绣音心里一阵窃喜,这下门口刚好没人,她当即便从廊柱后现身,朝门口快跑而去。 此时已入亥时,一路经过之处,无一行人,只偶尔有更声从附近传来,但又不见打更之人。 路上黑漆漆一片,鸾绣音独自穿梭在她尚还算熟悉的大街小巷,她从未像今夜这般独自出行,身边不跟一个婢女小厮,她一边担心着随时可能窜出来的鬼怪或陌生人,一边又焦急中带着期待地寻找着柒梨。 在来的路上鸾绣音就想过,自己院内那个在街上被鬼怪吸血吸成人干的桃菊,兴许就与柒梨有关。 她说不出为何会有这种推断。 她只循着自家婢女所说的,专门沿着桃菊死后被发现的闹市区静巷子一路找过去。 第251章 纠缠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果然,不出所料,她很快就找到了柒梨。 柒梨正靠坐在一处静巷子的石壁上,他的身后蔓延着一长串的血痕,跟那夜他受伤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鸾绣音惊喜着上前,蹲身凑近他唤道:“柒公子。” 她又叫了好几声,柒梨才终于有了反应。 月色下,他的脸色尤其惨白,如果镀了一层霜,他吃力地缓缓张开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艰难地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鸾姑娘……你……真的来了。” 鸾绣音惊讶而担忧地问道:“你被谁打伤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柒梨刚要说话,突然他背后鬼髓的位置发出一阵剧痛,他当即止住声,嘴里猛地一抽冷气,脸紧皱成一团,身子跟着也愈加蜷缩起来。 “你怎么……”鸾绣音话还没问完,突然她扶住柒梨的手臂被柒梨猛地一拽,她的身子跟着就扑倒在柒梨充斥着浓郁血腥气的怀里。 柒梨的整个脑袋都搭在鸾绣音的一侧肩膀和脖颈上,他沉沉地喘出一串粗气后,突然朝着鸾绣音的脖颈处狠狠一口咬下。 曾经被她回想了无数次的那夜被吸血的记忆再次在鸾绣音和柒梨之间上演。 鸾绣音脖颈上的肌肤在被尖锐刺破突涌起一股剧痛之后,才反应过来眼前正发生之事。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柒梨,但当意识到近前之人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后,她的双手顿时一松。 感觉与那夜一模一样,鸾绣音感觉身体的人气正随着血液的流失不断减弱,耳畔处的喝血吞咽声听上比上一次多了几分贪婪之意,吸血之人对血的渴求更加强烈了。 柒梨吸得太猛,力道太强,鸾绣音开始觉得身体有些撑不住了,她尝试着推开柒梨:“柒公子……” 但柒梨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力道越来越大…… 鸾绣音脑中突然闪过方才婢女说的桃菊被吸血吸成人干的话,她心里一慌,开始挣扎起来。 但柒梨的钳制力尤其的大,鸾绣音不管如何挣扎,竟都无用。 “鸾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吸干你的。”脖颈处突然响起柒梨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鸾绣音动作一停,身子僵住:“你……是你吸干了桃菊?” “桃菊?”柒梨的头抬起来,他终于从鸾绣音的脖颈上退出,他的眼眸还闪烁着厉鬼独有的赤红色光芒。 “你在我之前……是不是还吸了一个人的血,可是个姑娘?”鸾绣音看着他眼中摄人的红光,声音忍不住有些打颤地问道。 柒梨愣了下,点了点头,声音仍然透着虚弱:“我刚才快死了,为了续命,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但是,她的血对我的伤用处不大,你是贵女,你的血才能救我,也只有你才愿意救我……”柒梨发出自言自语般的喃呢声,边说着边又将头深埋在鸾绣音的脖颈处,继续吸起血来。 无尽的黑夜下,巷子里两个紧抱成团的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次日一早,如昨日药师所言,眠篱果然苏醒过来。 她起身赶到书房去见襄玉时,却听到琴声自竹林之间徐徐传来。 眠篱顺着琴音赶去竹林,看到襄玉正盘腿在一处空地上,琴架在他的面前,正在悠闲地抚琴,而狸奴正在身旁候着,也神态放松地静赏着琴音,手里还打着拍子。 眠篱不忍打破这番难得的平和静景,只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两人。 襄玉这时收了最后一个尾音,琴音止,他抬头望向不远处一身红衣的眠篱,朝她轻点了下手。 眠篱走过去,叩身于襄玉跟前,遂起身。 “月篱频繁现身,你可知其中原因?”襄玉看向眠篱,问道。 眠篱犹豫着要开口,却听襄玉又道:“把你对我的情感这件事除外。” 眠篱对襄玉的男女情愫不断加强,月篱的意识便会加速苏醒。 眠篱微愣,想了想,试探反问道:“难道是那幅美人图里的那抹月篱的意识……” “应当是了。”襄玉说完,对眠篱和狸奴吩咐道,“你二人一起去调查下月篱的那抹意识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狸奴和眠篱当即道是。 * 盛府中,兰圃里盛开着各类花草,前些日子荀韵柳让婢女阿兰将寻来的不知名栽种在这里,如今其长势已十分好,竟还高过了同个花圃里的其他一些花草。 但众多花草之中,荀韵柳的视线却紧紧地只盯着一处。 那是一株极为茂盛的兰草,但并非是什么稀有的品种,只是一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兰草。 但它却是这众多花草中,荀韵柳最珍视的一株。 因为它是自己小时候一次进宫,三皇子送予她的,尽管三皇子当时只是随手一赠,为的不过是安慰一个因迷了路找不到父亲而哭起鼻子的小贵女,但这株兰草对荀韵柳而言,却在那之后成为人生中最珍贵之物。 这株兰草跟随着荀韵柳多少年,她对三皇子的情愫便延续了多少年,从荀府再到盛府,从未离开过。 门外突然传来婢女的叩拜声,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盛水羽从外面回来了。 荀韵柳立马收起这段隐秘的思绪,敛去面上的所有神色。 “夫君。”荀韵柳拜了拜身,望向朝她走过来的盛水羽。 盛水羽身上穿着一身外出归来的方胜纹暗绿色锦衣,身上带上淡淡的酒香气,想来又是跟着盛无郁出去应酬了。 他今日似是心情很好,脸上从头到尾都带着笑。 荀韵柳上前,熟练地开始帮盛水羽换上身上的衣裳,准备将那件他日常在家中穿的黑色宽袖衣衫替他换上。 盛水羽这时却突然伸手阻止荀韵柳去拿那件就挂在一旁的黑衣,随即顺着抓握住的荀韵柳那只手,飞快地摩挲至她的肩上,然后下滑至她的腰间。 “夫……君。”荀韵柳面上一紧,身子已一把被盛水羽搂入怀中,下一刻,他突然俯身将荀韵柳拦腰打横抱起,朝里间的床榻直行而去。 守在屋内的婢女们十分有眼色地鱼贯而出,将门房关上。 屋内顿时只剩盛水羽和荀韵柳两人。 第252章 床第怪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当荀韵柳顺从地躺在床上,被盛水羽剥除掉全部衣裳后,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木然。 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迅速充斥在被帐子围住的一方床榻内,并扩散开来。 荀韵柳知道,盛水羽在床第间的怪癖又要显露出来了。 他们甚少行房事,大多数时候,盛水羽对鬼怪更感兴趣些,所以基本不怎么碰她。 但他并非是有意冷落她,刚好相反,他对她一直都很好。 只除了这件事。 在盛水羽偶尔兴起之时,他会与她亲吻,去代替夫妻之间更常做的那件更亲密的事。 可就是他的这种亲吻,在荀韵柳刚嫁入盛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疑成为了荀韵柳噩梦的开端。 荀韵柳为此用了一年的时间,来适应盛水羽这种变态至极的亲吻。 殷红浓郁的血带着浓浓的鬼气,此时在荀韵柳的双唇之上缓缓浸染而过,并顺着荀韵柳的面颊一路下滑,滴落在洁净的枕间之上。 血花在锦缎上逐渐晕染开。 愈浓的血腥气刺激帐内的盛水羽的喘息逐渐粗重起来。 荀韵柳被鬼怪的血晕染成鲜红的两瓣娇唇,如同一朵簇然绽放的绚烂妖冶之花,在昏暗的床帐内闪烁着魅惑的暗光。 盛水羽已俯身而下,双唇紧紧与这对殷红相贴合,他的双唇在上面不断辗转碾压,让唇齿之间的每个角落都盈满鬼怪的血气。 于他而言,这个亲吻的过程,犹如是对鬼怪的另一种形式的深入探索。 是一种在精神上极致的能让他生出快感的虐鬼方式。 置身于鬼血的气味之中,将一朵初开的花朵极尽蹂躏,令其不断发肿发胀,直至破皮,当另一股新鲜血液渗出后,这场施虐盛宴才得以落幕。 荀韵柳只觉嘴唇已痛得发烫,她微微扭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一方花圃。 花圃之中,那株兰草在日光下依然盎然盛开着,纯净得不受一丝污染。 一行清泪自荀韵柳的眼角滚落而出,随即与枕上的血污混为一体。 事后,两人平躺在床榻上,铺盖着被子,短暂休憩。 荀韵柳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母亲今日又跟我提起诞育子嗣之事。”盛水羽罕见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荀韵柳眼神一动。 她缓缓扭头,看向身侧的盛水羽,见他皮肤白得不似鲜活之人,那双就算在白日里看着也阴冷十足的双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想要了?”她问他道。 盛水羽的目光移向她肿得有些发翘的双唇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却突然坐起身,开口道:“你先休息一会儿,离午膳还有一两个时辰。” 说完便起身下榻。 荀韵柳想要起身服侍他更衣,却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夫君还要出门?”荀韵柳问道。 “不了。”盛水羽径自换上了那件绣有红线暗纹的黑色宽袖锦袍。 “慑鬼院、大理寺和将军府,三方都未能办成的事,不想却被我办到了。”盛水羽接着又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有些得意。 这便是他今日回来心情好的原因。 荀韵柳放在锦被上的手微微一拢。 她口气故作随意地又问道:“夫君是要去私牢?” 盛水羽看了她一眼:“不错。” 很快,他衣裳便已换好,临出门前,俯身又在荀韵柳肿翘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才出门离去。 荀韵柳伸手轻碰了下双唇,嘴角泻出一抹苦涩。 见盛水羽的身影逐渐走远,荀韵柳神色突然一敛。 她迅速起身更衣,也不准婢女更着,自己独自出了院子。 她前往的方向跟盛水羽刚才离开后前去的方向一模一样,目的地都是同一个—— 盛府内关押着上百只鬼怪的私牢。 那处是盛水羽每日必去之地,荀韵柳曾因为好奇偷偷跟过去一两次。 她今日再跟过去,却是因为盛水羽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慑鬼院、大理寺和将军府,三方都未能办成的事,不想却被我办到了。” 她隐约觉得盛水羽去私牢,恐怕跟这件事情有关联。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后,荀韵柳回来了。 她的脸色比刚才要白上几分,像是才受了某种短暂的惊吓。 进屋后,小丫头婢女阿兰迎上来,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荀韵柳,关切地问道:“三少夫人,你怎么了?” 荀韵柳略显仓促地摇摇头,对阿兰低声吩咐道:“快来给我研磨。” 说完便朝书房快步走去。 书房内,她将一封信飞快写完后,递到阿兰手中,慎重地交代她道:“立刻送去三皇子府,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阿兰愣了下,然后赶紧接过:“是。” 三皇子府中,三皇子正坐在书房内读着手里的一封信,正是荀韵柳让阿兰送来的那封。 他看完信后,将信重新折起来放在一旁,提笔写下一封信,然后唤来一名小厮,让小厮送出府去。 不过,在三皇子交代小厮送往何处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让站在一旁的顾咏未能听出只字片语。 待小厮拿着信离去后,三皇子突然问身侧的顾咏,道:“顾先生,你可想知道信上说了什么?” 顾咏目视前方,方才在三皇子看信时,他就刻意避开视线,不敢往信的方向瞟上半分,生怕三皇子生疑。 所以当三皇子问出这句话时,顾咏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随即躬身答道:“殿下说笑了。” 三皇子将折好的书信用一卷竹简压着,然后他的手指在竹简面上轻轻敲击一二,又道:“先前用画皮术作祟的鬼怪身份已经被查出来了。” 顾咏闻言,表情又是一怔。 “我刚才让人用你的口吻,还有你的字迹送了一封信去盛府,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盛大人。”三皇子又道。 顾咏的表情在听到后面这句话后,一瞬间僵住了。 三皇子这句话里隐藏的两层深意,让他身上迅速窜起一阵冷寒。 原来他早就自己跟盛大人暗通款曲! 可他为何要将使用画皮术的鬼怪的消息告知盛大人? 尤其还是以自己的名义? 顾咏心里一时间翻江倒海。 第253章 驭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但过了一阵后,他又逐渐镇定下来。 他看向三皇子,神色从容道:“原来殿下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三皇子笑了笑,笑容依旧温润。 顾咏也对他回以一笑:“既然知道在下是盛大人的人,为何还要将在下放在身边,您就不怕在下将您的秘密泄露出去?” “你泄露了吗?”三皇子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问道。 顾咏摇头,苦笑:“殿下英明,早已洞悉一切。”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解,您为何要以在下的名义,将那使用画皮术的鬼怪的消息告知盛大人?” 三皇子看着他,别有深意地道:“查出这件事的人是盛三公子,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盛大人。” 盛水羽不告诉盛大人,那就是故意隐瞒这件事,估计他是有其他的目的。 但现在这件事却被“顾咏”捅到了盛焯槐那里。 那自然是得罪了盛水羽。 盛水羽性情阴晴不定,心狠手辣,若是有人惹他不悦,那这个人定不会有好下场。 如此一来,若想保命,盛府那边,他恐怕已是回不去了。 顾咏看透了这一层,他眼中闪过了然,再看向三皇子时,目光里已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 “殿下心思缜密,手腕非凡,在下心服口服。”他口气有些怅然地道。 “在下身份已被识破,在殿下您面前已是自惭无颜,殿下如何处置在下,在下都不会有怨言。” 顾咏脸上显出决然之色,无半分怯懦。 三皇子看着他,眼中露出赞赏,又道:“我其实早已发现你的身份,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到现在?” 顾咏自嘲道:“许是在下对殿下而言,尚有可利用的价值,或许在恰当的时机,可以拿来反将盛大人一军。” 三皇子摇头:“非也,我是有心将你纳为自己人。” 顾咏一呆。 “盛府,你恐怕是呆不了了,不入就此定下心,继续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真正的谋士,如何?”三皇子向顾咏抛出了这根橄榄枝。 “殿下……”顾咏诧异地看着三皇子。 他没想到三皇子在识破他身份后,竟还能容他,还要将他收为己用。 但顾咏随即又面露犹豫。 三皇子看出了他犹豫之下的心思,又道:“变节之谋士,后忠于主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我既然敢继续用你,便会全身心地信任你,自也不会怕你将来有一日在遇到像今日这般相同的境况时,会像背叛盛大人一样地背叛我。” “为何?”顾咏眼中带着惊愕。 “我擅驭人之术,背叛我这件事,在你身上,永远也不会发生!”三皇子尤为自信道。 身负驭人之术的皇子,那可是有君王之才! 这便是三皇子一直隐藏起来的野心。 虽然三皇子的笑容依然温润平和,眉眼也清秀若文生,但就是看着这样的他,顾咏却隐隐感到有一股霸道傲然的王者之气,正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 一直以来,三皇子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身份低微,整日只知寻花问草的闲散皇子。 原本他被盛焯槐指派到三皇子身边,最初的本意只是想将三皇子纳入盛焯槐的布局里,只等着哪一日这颗棋子能被派上用场拿来对付襄族一派,届时他便会帮盛焯槐出手一二。 但到了后面,三皇子在悄无声息之间,一步一步以沉寂又卓然的姿态逐渐走入众人的视野之中,在所有人都未察觉之时,他已生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夺目光彩。 他的地位陡然徒增,这个让人大感意外的现实,令所有人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就算身为埋伏在他身边的细作,也对他不由暗生钦佩之情。 其实潜伏在他身边的这几年间,顾咏还是能看出三皇子此人并非如表面看到的那般无用。 在三皇子锋芒初露之前,顾咏一直认为他大抵不过是大智若愚,不想卷入纷争,所以拿花草之喜为借口修身养性,自得一番清闲。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错了。 而直到刚才,他被三皇子戳穿身份,以及他以一封书信彻底断了他与盛焯槐之间的联系,从而让他不得不依附他的这一幕发生后,他才算真正看懂三皇子。 不,或许他依然没有真正看清。 这张温润如玉总是带着笑的面容之下,或许还深藏着更复杂的一张面孔。 在长达数十载之久,三皇子韬光养晦,忍辱负重,深藏不露,隐而不发。 而后,他选择在恰当的时机顺势而出,在他人毫无察觉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此等厚积薄发的起势之法,不是谁都能运作自如的。 若是跟了这样的主子,无论最后结果为何,身为谋士,恐怕都会感叹一句“行此一遭,足矣!”吧。 想通畅了的顾咏当即双膝跪地,两只手臂高抬,朝三皇子深深一拜,郑重道:“从今以后,在下愿以殿下马首是瞻!” 三皇子见此,欣喜上前,亲手将顾咏扶起,他眼中浮现出因收一良才入麾下而生出的浓浓喜悦。 稍后,两人说回正事。 “其实那信中还有另一则消息。”三皇子道。 “盛三公子的私牢里,关着一个庞然大物,它便是之前那幅月下美人图中月篱的一抹意识的来源之处。” 顾咏有些吃惊:“这个盛三公子,到底在谋划什么?”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道:“莫非盛三公子就是凭那庞然大物找到的那画皮术的背后作祟者?” “恐怕是这样。” “殿下打算皆下来如何?” 三皇子抿唇淡笑:“我还是跟从前一样,无意卷入两大氏族派系的争端。” 顾咏了然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那桌案上被竹简压着的信上顿了一下,又道:“没想到殿下竟然在盛府中也安插了眼线,若没有今日这一遭,我恐怕一直都无法察觉。” 三皇子整日在他眼皮子下行动,自己竟什么都没有打探到,想到这点,顾咏不禁有些汗颜。 “没有眼线,不过是一个意外。”三皇子眼中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顾咏不解。 “是盛府的三少夫人。” 顾咏惊愕得下巴快掉下来了! 第254章 赵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如三皇子所预料的那般,盛焯槐在收到“顾咏”发出的那封信后,立刻便唤来了盛无郁和盛水羽,在盛水羽得知此信是由“顾咏”发出的后,当即对顾咏怀恨在心,想要找个机会报复他一番。 盛水羽本来是想利用那个鬼怪来抓住眠篱的,但如今他的如意算盘被打翻了,此事自然就成不了了。 隔日,盛焯槐便带着暗中操纵画皮术的鬼怪孙贤,去鸣鸾殿见皇帝。 没想到孙贤竟并非天生鬼怪,而是一人鬼。 所谓人鬼,即是在人类死后,若不想就此进入冥地,永远消失于世间,便可在通向冥地的途中,跨过黄泉,在黄泉的入口,喝下守在此处的鬼孺的醒鬼汤,汤一喝下,就能变身成鬼。 孙贤在皇帝面前,认下了他凭借画皮术而犯下的所有罪状,除此之外,他还认下另一宗罪,是制造凌云寺一案,故意让大皇子妃被房梁砸伤,逼迫眠篱献血,试图通过血令其真实身份曝光。 皇帝听到此处,不由发出一声冷哼:“你胆子倒不小,不但差点害死大皇子妃,还差点害死朕!” 皇帝说的自然是那夜孙贤以画皮术驱使集安闯入皇帝寝宫行刺一事。 孙贤跪在地上,恭敬回道:“陛下,奴所做所为,皆是为了揭露那眠篱就是月篱的真实身份,奴做出的对皇族不敬之罪,奴愿以死谢罪,但在陛下赐奴死前,口否让奴完成一心愿?” “什么?”皇帝问道。 孙贤眼中瞬间绽放出一道猛烈的杀意:“让奴亲眼看到月篱身死,神魂俱散!” “你为何对那月篱有如此大的恨意?”皇帝问他道。 孙贤顿了下,并未说得太详尽,只大概道:“奴与月篱有血海深仇。” 皇帝也未详细追问,只是点点头。 “你先前枉顾朕与大皇子妃的性命,还在氏族之间生出无数祸端,这桩桩件件,的确是够你掉几百次脑袋了,但念在你所做之事倒还算合朕的心意,朕便暂且不跟你计较,不过,你若是能继续做些让朕更合心意的事,朕或许可以考虑免你一死。” 孙贤感激,想也没想便道:“多谢陛下,奴定不辱使命!” “你的画皮术,可是从《鬼搜笔录》上习得的?”一旁的盛焯槐突然出声问孙贤道。 孙贤一愣:“……是。” “能入慑鬼院藏书阁者,只有氏族。”仇凌霜冷声道。 “奴生前的确是氏族出身。” “哪一家氏族?”盛焯槐追问道。 孙贤犹豫了下,答道:“……是六百多年前一微弱小族,赵族。” “赵族?”皇帝在脑中拼命去回想。 “我只听过六百多年前几乎被月篱全灭的五大氏族中,有一赵族,莫非与你们有些瓜葛?” 孙贤眼神微闪,答道:“奴的这一支族人,乃旁支庶系,是有一些远亲关系。” 盛焯槐面上的怀疑之色淡去,喃喃道:“想来的确是一小族。” “是,族人弱小,人气不足,才会满族被月篱吞吃。”孙贤眼神沉痛。 皇帝也故作一副感同身受的哀戚神情:“原来是灭族之仇,这仇的确得报。” 之后,有内侍前来禀报,说苏先生求见,皇帝面色一喜,当即让内侍快点将苏先生迎进来。 孙贤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阵思索。 很快,苏谦便进殿内来了。 他来此的目的,与殿内其他几人无异,都是想见见这位将胤安里的众人兜得团团转的神秘鬼怪。 孙贤继续刚才的坦白,他说到那幅月下美人图里的一抹月篱意识。 也在一旁听着盛水羽此时听得尤其仔细,只因那一抹月篱的意识,是他故意从被关押在盛府私牢中的庞然巨物身上放出的。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引孙贤现身,他之后的确也如顾咏和三皇子所料的那般,借此线索一步步查到了孙贤的出没之地,却不想到最后关头,因为那个“顾咏”的一封信,却破了功。 他到现在也对顾咏是如何发现孙贤踪迹的深感不解。 而盛水羽这一系列的动作,孙贤却完全不知情,他只是偶然机会下发现了那抹在四处游荡乱窜的月篱意识,心道天助我也,当下便作出一幅月下美人图,然后将那抹意识注入画中的月篱身上,进而用来对付眠篱。 这件事情孙贤当着皇帝和盛焯槐等人的面,交代了个清楚。 到最后,皇帝以一句“你的确有些能耐”,终是结束了这次会面。 接下来继续对付眠篱的事,因为见识过孙贤的本事,皇帝和盛焯槐则皆主张交由孙贤继续行事。 而孙贤提出让苏谦从旁出谋划策,相助一二,皇帝当场应允,还立马派人传了口谕回言府,让言祈渊不要多管闲事。 如此,孙贤和苏谦的同盟便从地下地下浮到了面上。 没错,他二人此前早已勾结,而且早已深知彼此,孙贤此前做的事,苏谦都有参与,而苏谦参与的,孙贤一个也未落下。 在殿前,皇帝等人面前,他二人不过是做了一出戏。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秘密…… “族长,您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们我二人所属氏族,便是那六百多年前五大氏族里的赵族?” 苏谦称孙贤族长,那是因为他们同属一族“赵族”! 而孙贤,正是六百多年前,当时五大氏族之一的赵族的族长。 孙贤被月篱杀死后,他不甘一族落得如此下场,便带领一部分自愿化鬼的族人,在黄泉的入口处喝下醒鬼汤,变成了人鬼。 之后的六百多年间,他们一直潜心修行法术,蓄势待发,终于在凌云寺那一次,对月篱展开了跨越六百多年的报复。 而孙贤,则是幸存下来的赵族人一代连着一代传承下来的赵族血脉。 孙贤为了不引起别人太多怀疑,所以故意将姓氏改掉。 而苏谦则是流落到了一户普通人家苏家,顶了“苏”姓。 孙贤边走边回答苏谦提的问题:“当年赵族毕竟依附着襄族,说太多,未必是好事。” 苏谦一想:“的确,过犹不及,尤其是皇族现在跟襄族在这种情形下,还是族长考虑得周到。” 孙贤:“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这步,一定得步步更加谨慎才行。” “你们的确够谨慎了。”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孙贤和苏谦眼神警觉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第255章 苏谦与孙贤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那一身火红如云的霞衫,在太阳光下,正闪烁着鬼魅如血色的光影,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分外刺眼。 一张艳丽、娇媚却又灵动纯净的绝色容颜上,那双灵动如鹿般的双眸,正透着隐隐的不满和挑衅,审视般地望着他们。 苏谦和孙贤两人只觉血气一阵上涌,眼中猝然瞬间迸发出浓浓的恨意。 “月篱!”孙贤一声厉喝。 这声蕴藏了六百多年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出来。 眠篱暗惊孙贤的反应,面上却还是故作平静地继续道:“你们如此恨我,看来我们之间,还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你倒是承认的快,装作失忆的样子瞒得住其他人,可瞒不住我!” 眠篱笑了笑:“我是月篱这件事似乎也不需要我承认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吗?”她顿了顿,“不过,我失忆为真,倒是没有故意假装。” “就算你真的失忆,你以为就能逃脱过去欠下的血债么?”苏谦目光里寒星四射,语气比往日还要硬上几分。 眠篱知道,他已经是懒得装了,这是要撕破脸,彻底露出对自己的恨意。 “敢问我当年到底犯下了何等的罪孽,竟让两位对我如此愤恨?”眠篱对这件事当真很迷惑。 孙贤非但不解释,还因眠篱这句话气得忍无可忍,直当她还在做戏,当下便直接朝眠篱袭去。 孙贤修习的是与字术接近的画术,他以天地为纸,以袖为笔,取葫芦里的水墨一气呵成作画。 他所画之物能在成画之时,瞬间化为实物,执行作画之人对其下达的命令。 因此眠篱每次都尽量赶在孙贤画作将成之前,对其进攻,并阻止他成画。 这厢两人厮斗,那厢苏谦观战,他乃一文人,只能在一旁看着,帮不了孙贤。 但让苏谦和孙贤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隔着他们数十步以外故意遮掩起鬼气的狸奴,正将身子隐在暗处,一双湛蓝色的狸猫眼正死死地定在正不停挥袖作画的是孙贤身上。 孙贤又在半空作一新画,是一猛虎,眠篱朝其飞射出一道法光,孙贤身形一闪,广袖与将成之画作的接触处即将分离。 孙贤面上一紧,在画上墨断之前,再次近身,以完成画作上的尾巴部分。 猛虎画成,突然跃空而出,直朝眠篱扑去。 孙贤此一举全然落入狸奴的双眼里,他眉头微凝,陷入沉思。 随即,他朝上空处,抛出一道绿色的法光,前方正与孙贤缠斗的眠篱一见,当即拿手中的寒铁刺向孙贤,孙贤连忙朝后避开两寸。 眠篱冲他狡黠一笑,一闪身,便化成一道红光飞入天际。 孙贤欲追赶,但想了想,终是停下步子。 苏谦上前,眉头皱起,他看着眠篱消失的方向,皱眉道:“她是故意来探你的画皮术的。” 孙贤一脸懊恼:“我知道。” 从孙贤处撤退的眠篱和狸奴会合后,走在回襄府的路上。 眠篱有些遗憾道:“狸奴鬼侍,你应该再晚一点招我回来,我都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一抹月篱意识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狸奴看了她一眼,笑眯眯道:“你就算问,他们也不见得会告诉你。” 眠篱无奈,又道:“对了,你可曾有看出那画皮术的破绽了?” 狸奴胸有成竹:“当然。” “断墨?”襄玉仰躺在书房内的一张锦榻上,听着狸奴的回复,有几分兴趣地问道。 “是。”狸奴回道。 他和眠篱恭敬地站在襄玉跟前。 “孙贤在作画时从不断墨,所有画作皆是一气呵成,奴怀疑,恐怕这便是破解画皮术的关键。”狸奴进一步解释道。 襄玉点了点头。 眠篱这时开口:“公子,苏谦和孙贤看似十分熟稔,他们二人恐怕早就认识。” “此前查不到苏谦的任何线索,但如今孙贤现身了,若两人当真早就熟识,或许反而能让我们查出一些东西。”狸奴分析道。 襄玉:“那便去再去查一查吧。” 已入七月,雨水隔着天数又连绵不断起来。 襄玉今日依然一身白玉色,他坐靠在窗前的软塌上,边独自烹着茶,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清洗得透亮的青竹。 这几日连续的雨意让襄玉生出几分懒意来,他精致眉目下的惬意与散漫透露出这几日他窝在院中,过得十足惬意。 一道身影朝屋内走来,襄玉余光里觑了觑,随即坐起身来。 狸奴上前,躬身将一张明黄色的请帖送至襄玉手边,襄玉打开一看,笑了笑,道:“皇上新得一皇子,乃一淑仪所出,龙颜大悦,特设宴邀众氏族进宫庆贺新皇子诞生。” 狸奴思索:“淑仪,不过庶二品,皇上如此兴师动众,恐怕庆贺新皇子诞生不过是个借口。” 襄玉口气懒懒道:“不错,是场鸿门宴。”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请帖直接丢到了脚下。 “公子可要去?” 襄玉面上显出几分意兴阑珊:“自然是要去的。” “那眠篱她……” 襄玉思索了下:“带上她一起。” 狸奴道是,随即,他又说起另一事:“公子,奴这些日子去调查那孙贤和苏谦二人的关系,果然查出了一些东西。” 襄玉看向狸奴。 狸奴面色罕见地带着一丝严肃,道:“那孙贤自苏谦在苏府出生起,便隔三差五地去苏家附近的一家茶棚坐上几坐,那家茶棚的老板和常客都知晓此事。” 襄玉墨眸微闪,沉吟道:“继续往下查。” “是。” 入酉时后,皇帝为庆贺小皇子诞生,在太华殿举行的宫宴正式开始。 在场来宾无数,襄、皇两大派的氏族皆在内。 宫灯点,丝竹声起,席间觥筹交错,锦衣华服起起坐坐,皆是一片祝陛下喜得小皇子的道贺声。 皇帝喜笑颜开,似是好久未像今夜这般开怀。 殿外雨意绵浓依旧,殿内言语欢畅之盛态正酣。 乐曲声渐止,殿内众宾也回坐到各自的位子上。 太常寺卿大人上前,向皇帝禀报太常寺此次特地从宫外请来了最近在胤安城内十分受追捧的一位伶人,为宫宴唱曲助兴。 坐在上首处,堆簇满一脸笑意的皇帝笑意愈浓,道:“那便快请进来吧。” 他的视线状似不禁意地扫过紧挨着自己身侧下方一步位置的襄玉,又扫过站在身后的眠篱,眸中暗光一闪。 第256章 伶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很快,内侍将那名伶人带了上来。 伶人先朝皇帝和襄玉行叩拜大礼,然后又对其他氏族行躬身之礼。 眠篱站在襄玉身侧,好奇地抬眼看去,见这伶人已经扮上了。 他身着一素白色云纹长袖戏服,脸上涂抹了粉妆,看不出真正的相貌,但能辨得出他的脸部轮廓不错。 他抬眸凝神、一颦一笑之间,皆是自带风情。 倒是跟寻常的其他伶人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唯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此伶人莫非是人鬼?”宴座上的一名大臣盯着站立于殿中央的伶人,好奇地问道。 那伶人朝大臣方向躬身回道:“奴正是。” 宾客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眠篱却是心中顿时生警。 孙贤也是人鬼,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联? 殿内没有另设台子,便让伶人直接站立着唱曲儿,皇帝让他唱最拿手的曲子,他便唱了一出名曰《望仙台》的戏。 此戏是根据民间同名话本《望仙台》而改的,讲的是一小儿行走旅途几十载,用尽光阴孤身穿梭于山水之间,终于在即将老死之前赶到望仙台,一窥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天仙容貌的故事。 伶人咿咿呀呀的开嗓即唱,音色清润低沉,调不高不低,听入耳中,有如在虚渺山谷间回响的一曲苍悠寂寥的歌谣,与殿外漆黑月夜下的层层雨雾倒是相得益彰。 眠篱不由地也听得入了神。 这时,突然调变,嗓音开始变得尖锐起来,原本纯粹单一的唱腔里突然像是参杂着其他的一些声音。 这些声音或似有人死前发出的最后悲鸣声,亦或现场的兵戈相交厮杀声,又或者是凄厉惨叫声,求救声,嚎哭声,索命声…… 这些声音让眠篱脑中骤然闪过六百多年前的那场由她引发的杀戮极重的血夜,在当时的混乱之下,篱落斋也是被这些声音充斥着。 两者简直是一模一样! 如有千只蚁虫瞬间钻入她的身体里,噬骨浸髓,眠篱心神顿时不稳起来。 她的眼中露出惊恐之色,飞快地看向大殿上的其他人。 然后她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的平静,他们好像都听不见这仿佛能摄魂夺魄的诡异唱曲声。 就连公子和狸奴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嗓音里含混的其他怪音,竟只有她能听到?! 一道视线突然紧紧地黏在眠篱的身上,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她只觉浑身恶寒,猛一抬头,直直朝对方看去。 是站身于言族之中的苏谦! 此刻,他眼中的情绪翻滚如大作狂风,尤为浓烈,里面充斥着恨意,还有大仇即将得报的激动和期待,以及目睹眠篱正遭受痛苦而生出的快意。 眠篱感觉它们可以让自己瞬间被灼烧得化为一团灰烬。 下一刻,锥心之痛猝然发生。 眠篱在这股剧痛的冲击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跟着身子就朝地上跌落而去。 耳边的那扰乱心神的无数道诡异的声音戛然而止。 眠篱看着身前的襄玉在这时神色惊愕地回头,看向自己,紧接着,她便跌入了一个带着淡茶香的温暖怀中。 “有人在伤害我们,不能再让任何人像六百多年前那样伤害我们,快反击!”意识深处的月篱在催促着她。 “不,不….”眠篱倒在襄玉的怀里,紧闭着双眼,似是陷入梦魇般不停地拼命摇头,口中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声。 月篱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来,这里是太华殿,所有氏族都在场,若是她的身份清晰彻底地在这里暴露出来,会给公子和襄族惹来大麻烦! 眠篱在恍惚的意识里不断提醒自己。 只可惜,她愈想控制,却愈是无法。 到最后,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眠篱的意识。 红裳妖冶似流火,血色鬼眸映杀意。 月篱身形一闪,已从襄玉怀中抽离而出,独身站立于襄玉几步之外。 大殿之下,月篱缓慢仰头看向皇座上那位神色严肃且震惊的皇帝,还有其身侧左右的大皇子和三皇子。 三皇子与她目光相触,眼神极为复杂。 不再是过去看她时的纯澈和善意。 终究,这个一直对她还不错的少年,也变得跟其他人一样,视她如洪水猛兽,美人蛇蝎。 “你是月篱?!”皇帝逼视着她,厉声问道。 月篱看着他,鹿眸里闪过一丝不屑的光。 下一刻,一道红突然倾洒在殿内的地板上,那伶人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只意外而惊恐地瞪圆了双眼,盯着月篱看。 接着他整个身子倒塌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现场有一贵女发出惊叫声,月篱视线淡淡一扫,那贵女吓得顿时噤声,一动也不敢动。 其他被这一幕吓到的氏族们都噤若寒蝉,皆是不敢有半分异动。 月篱轻蔑地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收回目光。 身后,仇凌霜怀抱古筝,突然自宾客之中飞身而出,一个旋身,盘腿而坐,当即奏响筝音。 筝音一出,弦面上立刻飞出五道人影,正是宫、商、角、徵、羽五名鬼侍。 月篱勾唇鬼魅一笑,旋即轻捻手指,一根手指的指腹上顿时出现一个小血点,她血红的嘴唇飞快念着什么,转眼间,五名人、鬼气俱无的字御出现在殿前,弥炎和闻灵赫然在其中。 在场所有人的震惊了。 一口气便召唤出五个字御,之前的眠篱最多也只有两个字御。 “月篱一次最多能召唤出十个字御,你果然就是月篱!”盛焯槐突然站起身,出列,手直指向月篱道。 月篱眼中满是不可一世和对在场所有人的不屑,再也不见先前的行止有度。 “杀了那五个碍眼的鬼侍!”月篱对五名字御命令道。 五名鬼侍单膝跪地,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横抬在胸前位置,恭敬十足地朝月篱行礼,齐声应道:“是,主人!” 五名字御说完便直朝仇凌霜的五名鬼侍飞扑而去。 氏族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仓皇起身逃离。 现场顿时一片大乱。 第257章 宴会大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场上的侍卫和慑鬼师纷纷护住皇帝和氏族们后退,严阵以待,殷恒当即施法化出一方屏障,将所有人罩在其内。 月篱双目中的清透,突然窜起两簇血红的光,血色鬼眸已现,随即,嘴角两侧也生出两颗尖锐外露的青白獠牙。 月篱目光死死盯向正前方的仇凌霜,飞身朝他扑去。 看着朝他逼近的月篱,仇凌霜神色不动,只眼中寒光愈盛。 手走细弦之上,筝音乍起,一股霸道凌厉的慑鬼法气直冲月篱胸口位置击去。飞入半空的月篱旋身躲开,又一股筝音已至。 这一次月篱却是红袖轻轻一拂,那股筝音便如同一张屑纸般,被她轻松地一挥而去了。 仇凌霜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有几分吃惊。 若是以先前的眠篱,这一招她定然不会这么轻巧地就化解掉。 但眼前之人是月篱。 果然,两人不可同日而语。 仇凌霜眼中的气势徒然一变,多了几分郑重,他已消去用普通法术来对付月篱,他要使出自己的大杀器—— 凌霜阵。 该阵共五阶,风凌、水凝、冰坠、雪沉、霜封。 仇凌霜方才低估了月篱的法力,这一刻,他决定直接使用凌霜阵的第三阶“冰坠”来对付月篱。 冰坠下,温骤降,触及之人的体表肌理却反而感觉燥热难忍,被此表象所蒙蔽的阵中之人,最后只能被活活冻死。 仇凌霜一曲乱音引月篱入阵,月篱深知是陷阱,却依然只身前往。 阵法内并天寒地,杳无人烟,万千方位的无数冰锥如密密麻麻的天女散花,在阵中朝月篱袭去。 月篱丝毫不见惊惶,她跃身而起,在红裳翻飞之前,飞快地取血画字,又以字令之术让字灵助她用一字变出万千字,最后以字化之术,将万千小字全部化为无数窜通红烈焰,反击向飞速而来的冰锥。 冰与火相触的瞬间,两相俱消。 仇凌霜看着阵中顷刻间发生的这一幕,眉头微皱,他立马向阵法内不断召唤新生的冰锥。 而同时,月篱也以烈火还击。 就在月篱脸上已显出不耐之色的时候,冰锥突然消失了。 仇凌霜切换到了凌霜阵的第四阶“雪沉”。 雪落,触之者,则神魂碎。 对付这“雪沉”,月篱却是不能用火攻将雪化掉。 因为月篱召唤出的每一道火焰上,附着有月篱的鬼气,鬼气自神魂来,用火攻之,火必触阵中之雪,专用碎神魂的雪必会损伤月篱的鬼气和神魂。 月篱自是已感应到这阵中雪上附着的法力极其诡异,她眼中警惕之色一闪,当即化为身形更为灵巧的一抹红光,在漫天飞雪之间不断跳跃,硬是半晌也未被一片雪碰到。 仇凌霜嘴角微勾,他刚还对凌霜阵生出一丝动摇的心蓦地安定下来。 只是她这个安定没过多久,他嘴角的笑突然一僵。 那抹红影不见了! 仇凌霜有些紧张地在阵内飞快搜索,却半点月篱的气息也无。 他心下一悬,脑中突生一个念头,顿时脸色大变。 “不好!”仇凌霜扭头便要看向身后,只是头侧到一半,却只见眼前一抹诡异红影如一缕轻烟般缥缈而过,跟着一道散发强大鬼气的黑影落下,直朝他面门袭来。 “住手!”冷清的一道命令声猝然响起。 那道黑影在即将打向仇凌霜额头的瞬间突然停止。 黑影褪去,红影再现,一转眼,便化成了月篱本来的模样,站在仇凌霜的面前。 身后方,襄玉从殷恒的法力屏障中走出,目光淡淡地看向月篱,他再次出声道:“月篱,回来。” 这声月篱,让月篱面上剧烈一震。 跨越了六百多年,他面容已全改,却依旧用亦如六百多年的寻常口吻唤她。 “赋雪……”月篱脚下步子一转,缓缓朝襄玉走去。 “大胆月篱!”盛焯槐不知何时站到了襄玉身侧,他不能让月篱在这个时候止步,他要逼迫月篱狂性大发,最好是生吞下一个氏族人士,如此一来,襄玉和襄族若再想保她,那便是与胤安整个氏族为敌了。 盛焯槐声音铿锵有力道:“六百多年前,你吞吃胤安无数贵子,后逃逸不见踪迹,现如今你再次出现,却不想凶残性情不减,依旧嗜血,竟敢在这太华殿上大开杀戒,如此狂妄至极,若还要继续留你,定会给整个胤安招来祸害!所有慑鬼师和宫内侍卫听令!” “是!”殿内外慑鬼师迅速集结,单膝跪地,垂首听令。 “谁今日能诛杀这头嗜血的厉鬼,谁便立护国之功,直晋三品!”盛焯槐甚至都没询问皇帝的主张,便自己做了决定。 被众氏族包围的皇帝面上流露出一抹异色。 他飞快地看了看周围,见所有的氏族对盛焯槐直接下这一命令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没人认为有任何不妥之处,更没有人去顾忌下皇帝被越俎代庖的感受。 而且,在如此危急状况下,宫内所有兵力,竟皆能被盛焯槐随意驱使调动。 皇帝龙袍之下的身子不由地微微打颤。 “请父皇莫动怒。”身旁,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皇帝扭头看去,见三皇子目光清澈,笑容平和地正看着他,眼中还带着一丝安抚之意,“盛大人也是事急从权,氏族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许多人都已是慌了神,没那么多顾及。” 刚好说中了皇帝的心事。 皇帝略一沉着,面上的神色缓了下来,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伸手轻拍了下三皇子的肩,口气有些感慨道:“唯谨弘深明圣心啊。” 三皇子又是温浅一笑:“父皇谬赞了。” 紧护在三皇子身侧的顾咏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对三皇子那颗剔透玲珑心和不动声色的争宠手段越发佩服,也愈加赞赏。 那一边,在盛焯槐的一声令下后,月篱已被无数侍卫和慑鬼师包围。 看着这一幕,月篱脑海中闪过六百多年前她的及笄礼上被襄氏一族围剿的画面,甚至更远之时,也是在篱落斋内,始祖厉鬼被数千名襄族子弟合围斩杀于万字阵下的一幕。 两次的被诛杀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 一股在身体里已沉寂数千百年、积攒了许久的愤怒和恨意骤然汹涌而起。 第258章 闹殿(上)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眼中再度燃起如灼焰般的血色鬼眸,嘴边也兀自再次生出一对锋利的青白獠牙。 “去阻止她。”襄玉低声对身侧的殷恒吩咐道。 “是,公子。” 襄玉紧接着又吩咐狸奴:“速速去寻一张琴来。” 狸奴应是,迅速退出殿内。 前方,月篱火红云袖一挥,一缕法光朝对面的侍卫和慑鬼师扫去,顷刻间这些人便倒地成一片,口中不住地发出哀嚎声。 彻底看清了她的实力,明白就算他们一起上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刚才还因盛焯槐那句“晋三品”冲昏了头脑的人,此刻也清醒过来。 他们吓得纷纷爬起身,连连后退,脸上都露出胆怯之色。 月篱刚要再挥一袖,给予对面的人致命一击,却在袖子刚挥出一半时,被一只手阻拦住。 “眠……月篱,公子他找你。” 月篱缓缓回头,看向殷恒。 殷恒一对上她那双摄人的血色鬼眸,顿时呆愣了片刻。 月篱对殷恒的话没有应是或不是,她只甩开殷恒的手,回过头去,欲再次出招。 “月篱!公子让你立刻住手!你不能在这里杀人!”殷恒连忙又道。 月篱脸上多了一丝不耐。 殷恒手上的白色法光已簇燃而起。 月篱暼了眼那法光,血红眸子一转,突然对殷恒狡黠一笑,道:“公子既然不让我杀他们,那我便换个人来杀好了。” 她的口气里又带上了几分一如此前的活泼俏皮,但殷恒听着只觉生寒。 月篱这时已转过身,朝氏族们所在的方向看去。 她那双幽红的眸子瞬间便定在了被众氏族牢牢护在中间的皇帝身上。 对上月篱的视线,皇帝心头一凉,但他还是强作镇定之色,不露分毫的怯意。 月篱嘴角微勾,身形一闪,转瞬间便化作一缕红光,以众人毫无察觉的速度,飞快移动到皇帝近前。 跟着,她便出手朝皇帝的衣领处抓去。 就在这时,筝音再次响起,音波直直击中月篱差点触碰上皇帝衣领的的指尖处。 痛楚感瞬间传入身体。 月篱面上一皱,一个旋身,退开了几步。 跟过来的殷恒吃惊不已,他刚才设了这个屏障,却不想月篱竟不用打破屏障,直接穿梭其间,来去自如的抓人! “仇公子,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你不是我的对手?”月篱恼怒地望向正朝她走近的仇凌霜。 仇凌霜不言语,他盛满寒光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月篱。 突然他嘴角一动,月篱只觉身后方有一道危险的气息猛然逼近。 她迅速回头,只见数根发着冷凝寒光的筝弦正朝她袭来。 月篱面色不动,身子轻盈一侧,灵动得如同一只扑飞的红鸳,成功躲开暗袭。 她刚露出一抹不屑的笑,突然殿内响起一阵悠然清润的琴声。 月篱嘴角还未化开的笑一顿,她扭头看向身后的弹琴之人—— 襄玉。 原本心上正掀起一浪盖过一浪怨怼的月篱,在琴音流入耳中的刹那,心绪瞬间沉寂下来。 浮躁之气被逐渐抹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得平复下来的镇定与安宁。 月篱身上的逼人鬼气渐自收敛,散发着血红光芒的一对鬼眸里,一波清幽缓缓漾开。 戾气褪去,明亮鹿眸之下的清透重现。 她抬步朝襄玉走去,越靠近,眼神越有几分变味,竟透出几许痴缠之意。 亦如六百多年前他曾在她眼中看到的某些个瞬间。 襄玉心头蓦地一跳,放在琴弦上的手跟着一颤。 突然,一个走音从指尖窜出。 月篱脚下的步子停下。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嘴里发出了一声闷哼。 一道重影随即飞入她的脸上。 襄玉也发现了她的变化。 这时,月篱原本已经变得澈然的双眸,蓦地又窜起两道血红火光,鹿眸再次被血色鬼眸取代。 突然,月篱飞身朝他扑来,襄玉身侧的狸奴和殷恒甚至都未来得及反应,襄玉面前的古琴便已被月篱从中间重劈而下,断成了两截,摔落在地上。 根根细弦随着琴身的碎裂而崩断,坠地一瞬,弦与地面碰撞发出“噌噌”破败之音,随后皆归于寂静。 看着地上的一地狼藉,在场所有人都露出吃惊的神情。 襄玉的脸上罕见地也露出几分愕然。 还有狸奴和殷恒。 “这怎么可能……”狸奴尤为不解。 月篱的鬼气何曾连公子都无法压制了? “她恐怕中了画皮术,被孙贤操控了。”襄玉突然道。 他脸上的神色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常。 襄玉想叫狸奴和殷恒去找孙贤,但两人在他开口前,脸上都纷纷露出“不能留下公子一人在此处”的坚决表情,只因眼下月篱瞧着着实是太危险了。 襄玉只得另寻他人。 他扫了眼四下,却不见寒韬的行踪。 襄玉眼色微沉。 隐没在众慑鬼师中的秦霜这时主动站出来,提出愿意去寻那孙贤。 “他既知晓殿内正发生的事,定就在宫内。”秦霜走前,襄玉只交代了这句话。 秦霜匆忙出殿而去,走到门口时,还担忧地回头看了月篱一眼。 一直跟着众氏族被保护在殷恒设下的这道对月篱全然没有任何用处的屏障中的荀广彦,听到襄玉和秦霜的对话后,趁着没人注意,也偷跑了出去。 不过,也多亏了荀广彦跟出去寻那孙贤。 因为孙贤生前是氏族出身,所以他做事比一般鬼怪更懂得用策略。 譬如,当躲避藏匿的时候,他能比一般人或鬼怪藏得更深,更难被人发现。 秦霜虽擅布阵,但在找人上显然不如荀广彦。 荀广彦早已从父亲荀举那里得知孙贤那半真半假的底细,自是有一套找到孙贤的思路,所以他很快就在一面假山背后的山石角落里发现了隐藏起来正对着月篱画像作法的孙贤。 荀广彦身上无半点慑鬼术,且他预测自身的人气多半压制不住这孙贤,是以他十分识趣地并未立刻上前阻止他,而是飞快撤身离开,去寻那在附近也正找着孙贤的秦霜前来帮忙。 第259章 闹殿(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而此时的太华殿内,局势与先前相比,又略有不同。 被孙贤以画皮术操控的月篱,这一次针对之人,变成了三皇子。 若是月篱真的杀了三皇子,这害死皇子的罪名扣下来,月篱就必死无疑了。 如今已是游击将军的徐风扬,因三皇子的关系,他也受邀出席此次晚宴,见三皇子的脖颈被紧紧钳制在月篱掌心里,徐风扬一阵心惊肉跳。 “月篱,你身为眠篱时,三殿下一直对你厚待有加,你切莫伤他!”他对月篱疾声道,手中的鱼息剑同时呜呜作响,随时可能飞射而出。 月篱纯艳魅惑的容颜之中生出一笑,她几次在孙贤的操控之下,生出拧断三皇子的脖颈的冲动。 但她意识里眠篱的声音却在不停地提醒她—— 三皇子不是坏人。 除了这道声音以外,还有另外两道似相融又似相斥的意识。 一道是来自月篱,另一道比之前者更为霸道…… 月篱不知道是谁的。 此刻她扣在三皇子脖颈间不住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因意识挣扎所带来的不稳情绪。 三皇子明显能感受到。 “月篱姑娘,你莫要怕。”三皇子温润的声音带着安抚之意在她的耳畔响起。 月篱手上一顿,神色微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清秀儒雅的脸。 殿内正僵持间,一个身着石榴红衣裳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凑近到了襄玉身侧。 她低声对襄玉禀报了些什么,禀完后,这名女子便迅速地隐入氏族之中。 那女子正是此前被襄玉特赦,得以从稽壑山返回到胤安荀府中的荀玉瑟,这次得了皇后娘娘的准允,她与父兄一道前来参加夜里的宫宴。 方才荀广彦出去寻那孙贤之时,被荀玉瑟瞧见了,所以她也跟了出去看荀广彦要作甚。 荀广彦在找了孙贤后,四下搜寻秦霜或其他任何慑鬼师的踪迹,结果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找到。 荀广彦怕拖太久,对月篱恐怕不利,正打算回殿内搬救兵,结果被荀玉瑟给拦住了,荀广彦当即让荀玉瑟来禀报给襄玉,而他则继续盯着孙贤,谨防他溜了。 荀广彦知道这孙贤很可能是受了皇帝和盛族的指使,用画皮术操纵月篱在殿内大闹,顺便吃个氏族子弟,那这局就定了。 襄玉和襄族便再无借口也可以护住月篱。 所以他千叮万嘱荀玉瑟去送信时,一定不要被两族系中人发现,不然恐会拖累荀族。 “你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帮她?”荀玉瑟临走前,表情怪异地问荀广彦。 荀广彦一张娃娃脸上此刻带着几分恼怒:“荀玉瑟,眼下是时候跟我谈论这个吗?” 荀广彦回避了她的问题,也回避了她似是能穿透本质洞察一切的视线。 的确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好时机,所以荀玉瑟也未多做纠缠,径自离去赶往了太华殿。 得知孙贤已被找到的襄玉,当即命令殷恒前去阻止孙贤继续用画皮术操控月篱,殷恒也知此事事关重大,走前叮嘱狸奴千万要护好襄玉后,才闪身而去。 “狸奴,去将那五名字御打回到月篱的意识里。”襄玉看着前方那抹红色身影,犹豫着道。 “公子的意思是……?”狸奴有些不解。 “字御会消耗她的鬼气。” 若是收回字御,便会凝聚她的贵气,也有助于让她聚神。 襄玉将月篱面上泄出的挣扎之色看在眼里,所以他想出了这个法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狸奴领命而去,襄玉则再次陷入沉思。 不远处的仇凌霜,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他眼中寒光一扫四下,发现殷恒已不再殿内,当即面色微变。 他也果断撤回五名鬼侍,化作一道白光闪身消失于殿内。 仇凌霜离开时的动静有些大,殿上大多数人注意到了。 而月篱在经过了一阵自我意识挣扎后,体内的狂躁和杀戮之气终于还是战胜了那一丝理性。 她一声厉喝,嘴角两边生出的青白獠牙直朝着三皇子的脖颈间而去。 当三皇子看到月篱那张堪称绝色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时,他心里渗出一丝苦笑,认命地闭上双眼。 他到此刻才敢对自己承认,眼前这张绝美的皮囊之下,无论其意识到底归于何处,他终究是对她动了心。 至于情之所起于何时何处,他却是全然不知。 若是就此死在她的利齿之下,也勉勉强强算是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都已经感觉到了月篱冰冷的齿尖触碰到了自己脖颈的肌肤之上,只待须臾,他的肌理便会被尖锐刺穿,被利牙没入,然后他会被吸食殆尽。 可是那獠牙却在下一刻顿住了。 原因很简单,孙贤那边有进展了。 孙贤作出月篱之画像,以画皮术操纵月篱,但这种形式的操控法力却只能维持半盏茶的功夫,时辰一到,必须重新再作新画。 跟先前画皮术里的换皮还是有些差别的。 月篱之所以会突然停止撕咬三皇子子的脖颈,便是因为半盏茶的时辰刚巧到了。 孙贤十分费力地站起身来,刚持续作法的他口中气喘连连,喃喃道:“不愧是月篱,意识竟如此难操纵。” “孙贤,我家公子有请,还劳烦你跟我去襄府一趟。”殷恒冷冷地望着他,口气尽管还算客气,但手上已经化出一条缚鬼索,只等着他一旦反抗,便要将其抓捕起来。 孙贤看着那条缚鬼索,露出讥讽笑意。 殷恒对他并无太多耐心,当即便打算用强的,却不想这时仇凌霜也现身而出。 孙贤现在是跟皇族一派做事,仇凌霜自然不会让殷恒将他突然带走。 所以仇凌霜和殷恒缠斗了起来,而孙贤则立马再作一画。 殷恒眼看着被抽领上缠住,动弹不得,当即心焦如焚。 “是你!”秦霜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他总算是找到了,他看向正打斗在一处的仇凌霜和殷恒,疑惑地问道,“仇公子,殷二公子,您们这是……” “秦公子,快阻止那孙贤成画,不然月篱有危险!”殷恒知道秦霜跟先前的眠篱有些交情。 秦霜一听,神色一肃,顾不得太多,当即化出自己的长枪,朝那孙贤攻去。 第260章 揣度与利用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秦霜招招直戳那幅还未完全成形的画作,但皆被那孙贤躲开。 这时,殷恒的声音再次从旁响起:“他若断墨,那画便成不了!” 这个提醒,让秦霜眼前一亮,他一声大喝,瞬间改变攻击目标,以长枪直攻那孙贤当作笔来使的袖口触墨一端。 …… 这头鏖战正酣,倒是为太华殿那边争得暂时的平静。 脱离了孙贤控制的月篱,恢复了神智,虽还是性情凶残邪恶,但到底会听襄玉的命令了。 襄玉朝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会意,趁月篱的注意力在襄玉身上时,当即甩出手中的白玉羊角灯,将月篱给一灯敲晕过去。 原本刚才还拼命往后退避的众侍卫和慑鬼师们,见月篱已不省人事,都同时松了口气,接着重新又围拢上来,欲将月篱抓住。 “退下!”襄玉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传出,却让这些人再没胆靠近一步。 襄玉抬步,朝月篱走去,四下的人都自动为其让道。 他走到月篱身前,蹲下身,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然后抱起身来。 “玉公子,您是打算将她带走了么?”盛焯槐站出来,拦在襄玉面前,沉声问道。 “宴已终,也该散了。”襄玉答道。 盛焯槐嘴唇挤出一丝冷笑:“她今日把太华殿闹得鸡飞狗跳,还公然在殿前杀死陛下召进来的伶人,不但惊扰了圣驾,还意图行刺陛下和三殿下,诸等大罪,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盛焯槐的声音似是吵到了昏睡中的月篱,月篱这时眉头不禁微蹙了下,口中还发出几句听不清的呓语声。 襄玉低下头,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月篱却突然拿头蹭了蹭襄玉的手,像只正在睡梦中向主人撒娇求宠的小猫。 襄玉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眼中竟带着几许宠溺之色。 与他素日里惯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全然不同。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而在襄玉眼中,只剩怀中人。 寒棠梨、寒玉和三皇子等人看着这一幕,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 珞子安则皱眉,紧抿着嘴唇。 而其他氏族们,脸上的表情又皆有不同。 盛焯槐见到这一幕,气得脸崩得死紧。 襄玉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历来清楚,可却没料到竟无视他到如此地步! 公然打情骂俏,全然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还是当着这么多的氏族的面! 就在盛焯槐要再继续质问襄玉时,襄玉突然抬起头,朝他看来:“盛大人,月篱是我的祭品,无论如何,就算要处罚,也该是由我来,其他人,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说到此处,又低下头,用手顺了顺她耳朵旁的一缕发丝,继续道:“至于她犯的错,我之后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过,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可以在这里越俎代庖地代替陛下发声的?” 襄玉说着,看向置身于众氏族中的皇帝,道:“陛下,您说我说的对吗?” 皇帝面上一愣。 身旁的三皇子则眼色一沉,他看襄玉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忌惮,畏惧之色愈浓。 不愧是玉公子! 他方才都能看出盛焯槐不慎越界,触犯了皇帝心中有关皇权的禁忌,玉公子这般聪明的人,又怎会看不透呢? 一个“越俎代庖”,刚好说中皇帝的心事。 大殿之上,无人公开站出来,言明盛焯槐越权了。 就算是他,也顶多私下跟皇帝提及一下。 可这还是无法完全消去皇帝对盛焯槐的不满。 盛焯槐方才凌驾于皇权之上,掌控全局的行为,其背后所暗含的深意,于皇帝而言,犹如哽在咽喉处的一根刺,忽视不得,却又无法将其落下。 如今,终于有一个人指出来了,尽管这个人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但就这一刻来说,他所明之言,却是极合圣意。 因为皇帝终于抓住了一个能让他将心里的那根刺剔除掉,并摆在盛焯槐面前的契机。 他需要给盛焯槐一个警告。 所以当襄玉问他的时候,他只沉默了一瞬,便应道:“玉公子说得有理。” 三皇子头微低下去。 果然…… 三皇子这一刻,在心里无不佩服襄玉对人心揣度的分毫不差和对其恰到好处的利用。 “盛大人。”皇帝看向盛焯槐,脸上罕见地起了几分肃容,“你深解朕心,替朕分忧无数,可有些忧,还需朕自己亲历而为,并非样样事务,都需要盛大人代劳。” 皇帝这话一语双关,盛焯槐这种老狐狸,自是瞬间便明白过来。 他心里一惊,猛然之间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在权利一事上的逾矩。 他连忙叩身于地,对皇帝道:“陛下,微臣并非有意……” 皇帝抬手,阻止盛焯槐说下去,不听他也知道盛焯槐会说些什么。 他不能让他说出口。 让他将解释之词堵在腹中,这“堵”之一举,便是对下臣的一个警告。 “你既明白,从今往后,便谨慎行事即可。” 盛焯槐听后,高呼感念圣上隆恩。 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已将先前眼中因大权在手而不自觉生出的威仪收敛起许多。 “盛大人,放行吧。”襄玉要盛焯槐让道。 盛焯槐这次知道先看皇帝眼色了。 皇帝沉默了须臾,道:“放行。” 月篱最终没有杀死任何氏族子弟,仅死了一个伶人,就凭这点,想从襄玉手中夺人,已是根本不可能。 再要继续撕扯下去,若是孙贤跟他们联合策划今日这一出的事情被襄玉说出口,大家脸上就都挂不住了。 皇帝是相信襄玉已知晓此事了。 若是任由局势恶化,恐怕两族派系会彻底撕破脸。 眼下还不能到这一步。 闹了这么大的阵仗,最终却功亏一篑,草草收场。 盛焯槐心里再有不平,但也深知奈何不得月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道来。 襄玉抱着月篱从他身旁经过,直接朝殿外走去。 之后,太华殿的众宾客很快就都散了。 许多氏族早已想离开,所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太华殿就恢复了清净。 第261章 赵族血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但另一边毫不知情的孙贤却还想着再作一幅月篱的画像。 但秦霜不断攻击孙贤作画的袖端,让孙贤忙于应付他,根本没有空隙再画出任何东西。 没了画皮术的加持,孙贤的战斗力瞬间减弱了一半不止,他疲于闪躲,很快鬼气就消耗大半,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咔嚓”一声,孙贤系在腰际的木葫芦直接被秦霜的长枪劈成了两半,掉落在地。 葫芦里的墨全洒了出来。 孙贤脸上浮起恼怒之色。 “没了墨,看你还如何作画。”秦霜道。 “无知小辈,也太看不起人了!”孙贤沉声一句,突然朝自己的手臂上猛地一口咬下去。 接着,他连皮带肉,将自己手臂上的一块肉,生生地撕扯了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秦霜大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虽说他的怕鬼症已经减退了很多,可若是看到一些血腥之物,尤其是目睹鬼怪在自己面前生吞血肉时,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对鬼生怯。 所以秦霜脸上的血色当即褪去了不少。 口含着自己血肉的孙贤诧异地看了眼秦霜的反应,随即他将嘴里含住的那块连皮带筋的肉一口吐在一旁的地上。 脸上竟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那块血肉不是从他自己身上啃咬下来的! 孙贤缺了一大块肉的手臂上顿时血流汩汩,他身形一闪,飞身到上方位置,以袖蘸取自己手臂上不断流出的鲜血,继续在半空作画。 原来是以血为墨。 秦霜当即飞身上前,再行阻止之举。 孙贤见此,弄袖作画的速度立刻加快,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他的画再次被秦霜破坏。 孙贤气急,却又无可奈何,眼看着那画作正在半空散尽,突然身侧一道黑影袭来,孙贤猛一回头,见是中了仇凌霜一招、身子正被打飞过来的殷恒。 殷恒在与孙贤擦身之时,突然一只手攀附在孙贤的肩上,借力稳住身形,停了下来。 可他忍不住,还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刚好洒在半空之上正迅速褪去的那幅未作完的月篱画上。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幅本已消退得差不多的画作,在殷恒的血滴落其上的瞬间,竟突然又清晰起来。 但也只是一瞬,便又变得如同方才那般的模糊,继续消退下去。 这一幕,在其他人眼里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常,顶多也就是看出画作上的孙贤的血和殷恒的血,两种血融在一起,起了一定的反应。 可孙贤却看出了其他东西。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眼中瞬间布满了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等多种情绪。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投在殷恒身上。 殷恒正要再上前跟仇凌霜一战,孙贤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殷恒只当孙贤要偷袭他,当即便朝他胸口一剑挥去。 孙贤赶紧抽身,退开,但面前胸口的衣裳还是被划开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 孙贤顾不得这些,只激动地开口问殷恒:“你是哪一族的公子?” 殷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可当他注意到孙贤眼中带着的异样情绪时,他心中突地生出一抹异样,犹豫了下,终还是回他道:“殷族,家中行二,嫡长。” “殷族?就是那个依附襄族,被其他氏族嘲笑为稚族的小族?” “你调查得倒是清楚。” 一阵脚步声靠近,只见一名内侍匆匆赶来。 那內侍走到仇凌霜跟前,小声禀告他太华殿上发生的事。 仇凌霜得知后,并未太过吃惊,他多半已是料到了会是这个结局。 仇凌霜让内侍先退下,他收起古筝,看也不再看殷恒和孙贤一眼,只对秦霜道:“你可要跟我一道回去?” 秦霜现今暂居于仇府仇凌霜的院子里,帮仇凌霜一起制诛血阵。 秦霜愣了下,答道:“是。” 他对殷恒行礼道别,然后才跟着仇凌霜一起离去。 “这个仇凌霜,当真傲慢得紧,我跟他好歹暂属一个阵营,就这般走了,一个招呼也不打。”孙贤看着仇凌霜走远的背影,忍不住讥讽道。 “直呼贵子大名,你这人鬼胆子倒也不小。”殷恒说道,他眼中带着探究和不解,打量着孙贤,“你还敢直接告诉我你跟皇族一派有勾结,安的又是什么心?” 孙贤不答,他只认真仔细地将殷恒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然后突然说出一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你看着的确有几分像我族中人。” 殷恒面露诧异。 他能感觉出从方才自己的血滴在那幅即将消失的以血作出的画上开始,孙贤看自己的眼神,和对自己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敢问何意?”殷恒当即问道。 孙贤再度收敛起几分身上的戒备,他回道:“我以血作的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你刚才那般,随便一滴血便能产生那等反应,你可知为何你的血不一样?” 殷恒联系方才孙贤说出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你觉得我有你一族的血脉,跟生前的你同宗同族。” “不错。”孙贤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殷恒:“你族为何?” 孙贤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殷恒,但他想到那幅起反应的画作,深知是万万不可能作假的,当下,便决定告诉他实情:“赵族,我生前乃赵族人士。” “哪个赵族?”殷恒从未听过。 孙贤却没继续回答。 他转回到了可谈论的话题上,问殷恒道:“你为何会有赵族血脉?莫非你的父母身体里,有谁继承了赵族之血?” 殷恒:“我殷族不过一小族,从立族之初到现在,并未有族人与赵族人结下姻亲关系。” “立族之初……”孙贤沉思,“我若记得没错,殷族立族之时,差不多是在赵族灭族之后了。” 殷恒看孙贤的目光沉了几分:“没想到你对一个小族都调查得如此详尽。” 孙贤如此针对月篱,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 殷恒想到这里,便试探问道:“你和苏谦与月篱之间,到底有何种仇恨,竟让你们如此恨月篱,非要置她于死地?” 第262章 法力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孙贤愣了下,心里想着原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跟苏谦是一伙的了,既如此,便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 “苏谦也是赵族后裔,我与他本是一族之人,只是我们一族,在六百多年前被灭族了。”孙贤答道。 殷恒一愣。 “是月篱灭了我赵氏一族!”孙贤眼中带着恨意道。 殷恒看着他,神情变得复杂。 他们调查了那么久,一直未能查出这条线索,不想倒真跟公子猜测的差不多,与昔年旧事有关。 孙贤这时又道:“你既是我族之人,我不欲为难你,但月篱与我赵族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现在听命于玉公子,我不求你能帮到我们,但也请你别阻止我们杀月篱。” 殷恒淡淡一笑:“无论我身上是否流有赵族之血,我一切皆听公子之令。” 孙贤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瞬,便从衣裳上扯下一截布,缠在自己还在不断流血的手臂伤口处,然后朝殷恒拱了拱手,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殷恒晚了一步阻止他离开,不禁暗恼起来。 回去的路上,他因为孙贤刚才那番话,心里开始想着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流有赵族人的血。 其实初听之时,他是根本不信的,但见那孙贤如此肯定,后又一副推心置腹,对自己放松防备,煞有其事的模样,他才真的起了心思去深究一番。 但无论如何,他得尽快先去禀告公子今日听闻之事,公子知晓六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也许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脚下前行的步子。 而此时仇凌霜和秦霜一起坐在马车里,也在赶往回仇府的路上。 仇凌霜从上马车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虽然他素来性情冷淡,但以往跟秦霜一起时,多多少少也会谈论些阵法上的事情。 今日这等安静,有些反常。 秦霜暗中打量了下仇凌霜,思忖一番后,主动开口问他道:“仇公子可是在想月篱的事?” 仇凌霜思索的表情一松,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秦霜,回道:“是。” 顿了顿,他问秦霜:“那月篱的法力,你觉得如何?我是说,在整个鬼界之中,是否有其他比她法力更强大的鬼怪?” 秦霜想了想:“这个……在下也不清楚,毕竟在下的慑鬼资历尚浅,见的鬼怪跟仇公子您比不了,不过,她是到目前为止在下所见过的法力最强大的鬼怪。” “她也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法力最强大的鬼怪。”仇凌霜道。 秦霜有些意外:“连仇公子您也……” “《鬼搜笔录》上有记载鬼界法力最强大的鬼怪排名,月篱排在第三。” “这么靠前……”秦霜有些吃惊,“那前两位是?” “排在月篱之前的次位者,是古啖一族的鬼怪长老容齐,而排在第一位的,则是在2600多年前已被襄族斩杀于万字阵下的始祖厉鬼。” “那古啖一族可是自上古时期就延续至今的鬼怪一脉?” “不错,该鬼族的鬼怪性情在众鬼怪中倒是难得的温和,常年隐居于四大鬼田乡的深山之中,从不参与世间纷争。” “若单论此鬼怪一族,它们与人类,从未有过任何纠葛,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当年始祖厉鬼带领鬼怪隐有奴役统治人类之势时,古啖一族都未掺和其中。” 秦霜:“若如此,那这古啖一族,岂不是经历过人鬼平等的时期?” “不错。” “在下此前一直认为鬼怪是凶残嗜血毫无人性的生物,直到……遇到眠篱。”秦霜说到这里,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现在听您说起这古啖一族行事,在下当真有些迷惑了。”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仇凌霜,一脸诚心地问道:“鬼怪到底是善是恶?现在人类和鬼怪的相处方式,到底是错是对?” 他会发出这一问,其实也是因为今日在大殿上见识了眠篱变身为月篱一事。 眠篱是他的朋友,就算月篱的意识回来了,秦霜依然会坚持这件事。 眠篱善良,月篱邪恶,但在面对人类时,都存在着不一样的冲突。 人类和鬼怪之间的纷争,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无休止的。 这到底全是鬼怪之恶导致的,还是说其实也有人类的错? 恢复真实身份的月篱,无疑已成为胤安城内的众矢之的,她已被迫卷入襄、皇两族派系的争斗中,还有人类和鬼怪无休止的互相厮杀中。 而依然坚持把月篱当作朋友的他,将来若是面临两难之时,他又该做何选择? “鬼怪天生邪恶,凶残狡诈,毫无底线,若想世间长治久安,就只能是人类压制鬼怪,但凡有破坏人类制定规则的鬼怪出现,就该立刻杀之!”这是仇凌霜给秦霜的答案。 月篱,便是规则的最大破坏者。 可就在今日,面对这个最该被尽早诛杀的破坏者,仇凌霜却做了一件违反自己以上所说的事。 在大殿之上,他确信自己的确斗不过月篱,但他在真正意识到月篱的法力有多强大后,他却生出了暂时留她一命之心。 因为通过月篱能轻松避开自己的凌霜阵第四阶“血沉”一事,他认为月篱兴许是目前为止,他能遇到的,与他想要寻仇的血枯鬼的法力差距最接近的鬼怪。 血枯鬼了无踪迹,他根本无法估测他与秦霜现在正在研制的诛血阵到底能否真的擒住他。 他需要一个能被反复用来测验诛血阵的实验对象。 而月篱,便是那个被他新选定的对象。 “对了,仇公子,那血枯鬼的法力在《鬼搜笔录》上排名如何?”秦霜和仇凌霜竟想到了相近的地方去。 “并无排名。” “这是为何?” “血枯鬼法力一直在变化。” “一直变化……”秦霜有些咂舌,“那他的法力说不准现在已经越过始祖厉鬼了?” 仇凌霜眼中寒霜更重:“所以我才要做诛血阵。” 秦霜佩服道:“您考虑得周到。” 第263章 似偷情耳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回到府上的时候,夜已深沉,但襄府之中却灯火通亮。 雨意早几个时辰前便已褪去,路面有些湿滑,狸奴在前面小心照着灯,襄玉横抱着月篱在府中一路前行。 但他们前去的方向并非玉扰院,而是篱落院。 月篱差不多快回来了,本也该住回原来的院子。 尽管这个院子,她生前住的次数并不算太多。 “公子,您抱了一路,怕是手也酸了,要不将她放下吧。”已经到了篱落院前,狸奴伸出双手,想要将月篱从襄玉怀中接过来。 “无妨。”襄玉绕过狸奴,继续前行。 狸奴看着自己摊开的一双空落落的双手,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屋里都收拾干净了吗?”襄玉边走边问。 他听到襄玉问话,连忙跟上前,继续打灯,答道:“都拾掇好了,公子放心。” 月篱以前跟着赋雪偶尔回一趟胤安襄府,每次都在这篱落院小住几日,选的总是靠东的卧房。 因为从那里往外看,视野极好。 每天早上一睁眼,便能看到清幽翠竹在窗边摇头摆尾,一窗户的盎然绿意。 那是月篱自己挑选的房间。 狸奴小跑着赶在襄玉之前,打开了东侧的卧房,点上烛火,襄玉随后进入。 里面的布置陈设跟玉扰院西侧房的一模一样。 其实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玉扰院中的那间房完全仿照了篱落院中的这间屋子。 六百多年过去了,这里面的陈设布局,完全没有丝毫变化。 襄玉将月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他的眼神片刻都未从她身上移开。 狸奴见此,十分识趣地低下头,然后退出去,并顺手将门合上。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借着昏暗的光亮,襄玉盯着月篱这张熟悉到让他心里有些微微泛苦的脸看了半晌。 他伸手帮她将搭在脸上的几缕碎发撩到耳后,这时,月篱身子动了动。 襄玉手上动作一停,然后收了回去。 月篱的双眼缓缓睁开,直直地看向他。 “赋雪……”她的一半脸隐在襄玉罩下的身影之下,看不清神情,但这声轻唤里带着犹豫和不确定,还有一丝恍然,襄玉已然知道她此刻的情绪。 襄玉起身将屋内的那盏灯放得更近些,月篱那双已褪去猩红的双眼在灯光下顿时清透澈然。 但片刻的功夫,里面却充盈上了两汪水雾。 襄玉面上一愣,问道:“你怎么了?”他的声音里有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出奇的温柔。 “公子……”月篱又念道,与刚才的口气截然不同,这是眠篱的语气。 襄玉眉头微微蹙起,他仔细打量月篱眼中不断起伏的暗涌,猜测莫非月篱和眠篱的两股意识正同时交替出现? 他放低声音,应她道:“是我。” 月篱尝试着坐起身来,襄玉连忙伸手将她搀扶起来,他让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 “赋雪……” “公子……” 月篱口中的轻唤声依然没有停止。 襄玉耐着性子,一直不断地应她。 月篱在又唤了一声“赋雪”后,突然侧过身来,仰头望向头顶上方的襄玉。 襄玉与她目光相触,墨眸却是猛然一颤。 因为眼前的女子,竟是满脸泪痕,一双无辜清透的鹿眸里,正闪烁着无助、绝望,还有迷茫的光泽,看着尤为娇楚可怜。 襄玉正待开口再次应她,她的脸却突然凑近,在襄玉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双柔软已紧贴他的唇。 襄玉身子僵住片刻,逐渐地又松缓下来。 他没有拒绝她,任由她开始在他泛着冰凉的双唇之上流连。 很快,他口中发出一声似是忍耐的轻哼声,嘴角微微一动,开始回应她。 空气里只听得到四面唇瓣贴合辗转的暧昧声音。 墙上两人的身影在暗夜里紧贴在一起,像是一对分离许久后再相见的痴缠情人。 他闻到了她身上极清淡素雅的篱花香,他知道那是当年自己让慑鬼师迷书在她及笄前日的夜里,锁入她身体中的篱花花期所致。 篱花香和他身上的茶香在唇齿间纠缠融合,逐渐生出丝缕暗香,暗香钻入他的心底,敏感地拨动他即使过去了六百多年,也依然未能完全消除去的隐秘心思。 襄玉感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脑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矛盾。 混沌却又清晰,留恋却又抗拒,欣喜却又悲哀,明知不可为却还为之。 月篱的又一滴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到襄玉的口中,他尝到了温热咸湿的味道。 然后,襄玉感觉到唇边蠕动的柔软停了下来。 隔着极近的距离,他看向月篱的双眼,见那双清透的眼眸已经被一双缓缓阖上的眼睑逐渐遮掩住。 月篱睡过去了。 襄玉能听到耳畔传来极轻的呼吸声。 他在两人相触的唇间,似还有留恋,忍不住在上面又停留了片刻,他才轻轻撤离。 襄玉动作轻柔地将睡着的月篱扶着躺回到床上,给她理了理被子,然后才起身走出房间。 他刚到门外,就看到狸奴提着依然亮着的白玉羊角灯,站在前方一侧,一双狸猫眼微微弯起,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这是狸奴惯常的神情,但襄玉此时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一抹别样的意味。 他眼底不由闪过一道从未有过的心虚。 这一刻,竟感觉自己像是在做贼一样,刚行了那偷香窃玉之举。 又或者,似偷情耳。 所以有那么一瞬,他的脸借着暗夜微侧到阴影处,想以此遮掩住什么。 当他再正过头时,他状似无意地从狸奴面上扫过,见他的表情并未有任何变化,才心下稍安。 襄玉走到狸奴跟前,神情已恢复如常:“派两个婢女守在院子里。”他对狸奴吩咐道。 “是,公子。” 襄玉点了点头,抬步朝院外走去。 狸奴朝月篱睡的房门看了一眼,叹了口极轻的气,然后转身迅速跟上襄玉,离开院落。 主仆两人回到玉扰院后,狸奴先伺候襄玉睡下,然后去调了院中两名守夜的婢女前去篱落院守着。 第264章 议血祭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次日,襄玉起得有些晚,他穿着一身白玉色宽松道袍,懒洋洋地从内室走出来时,看到襄黔已端坐在一张软榻上,正喝着茶,显然是在等他醒来。 “父亲。”襄玉唤了一声,然后走过去在他一侧坐下。 襄黔起身对他见礼,随即坐下,开口问道:“子扰,她如何了?” 襄黔收起了往日的调笑,看上去正经不少。 “我昨夜将她安置在篱落院内她原来住的屋子里,让狸奴拨了两个婢女过去。” 狸奴正在一旁给两人盛茶,闻言笑眯眯道:“方才我才去看过,她还没醒,那两名婢女说她这一觉睡得极沉。” 襄黔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他问襄玉:“那血祭之事,您如何打算的?” 襄玉正用茶盖拂茶叶的动作一顿:“您又是如何打算的?” 襄黔:“月篱即将彻底醒过来,老夫以为,血祭之事当提上日程了。” 襄玉眼色沉着,他将茶杯缓缓放置于桌上,扣合上茶盖,呈缄默状。 襄黔目光深转,洞察力极强的一双浑浊老眼紧盯着襄玉的表情。 他面上虽沉静,但心里却紧提着一口气,只等襄玉给出一个回答,他才知晓这口气是该落下还是该就此哽住。 屋内一时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 狸奴恭顺地站立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那就按父亲所言,开始安排血祭事宜。”半晌,襄玉终于回道。 襄黔心头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好,那就让二族长去着手操办此事。” 襄玉点了点头,眼神却变得有些空洞起来。 襄黔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只继续道:“月篱彻底恢复记忆,应该就在最近这段时日内,我们需早作打算,到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不过,这月篱的性情,比起从前倒是变化颇大。” “从前,除了她及笄那夜,吞吃无数我族贵子以外,其他时候她都甚少生出任何事端,在您面前也是乖顺听话,也未曾听到过任何有关她性情血腥残虐的事迹。”有关月篱的这些信息,都是襄黔听襄玉偶尔提起时说的。 “但是现在的月篱,性情却十分极端,凶残,暴戾。” 襄玉的笑容透着几分轻渺:“她其实一直都是如此,早些年不过是因为跟在我身侧,未过多与外界接触,所以才会收敛许多。” 月篱跟他在一起时,他很多时候还是能透过她的言行,察觉到她身体深处潜藏的真实性情,这件事别人不知情,他却明了。 襄黔不赞同道:“那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样呢?” 襄玉有些疑惑地看着襄黔。 襄黔道:“因为那幅月下美人图里的一抹月篱意识,她彻底苏醒的时间比我们预想的提前了许多,那会不会也是因为这抹意识,让她跟从前不太一样呢?” 襄玉闻言一怔。 不可否认,襄黔所说,也是有可能的。 “父亲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一点?”襄玉不禁好奇问道。 “今早老夫收到一则消息,那一抹月篱意识的出处查到了,在盛府的私牢里。 襄玉表情有几分诧异:“那私牢里常年关押着供盛水羽凌虐的各类鬼怪,难道是……” 襄黔神色凝重起来:“老夫与您猜的差不多,除了它,想来再无可能有其他鬼怪,身体里能潜藏着始祖厉鬼的一抹意识。” 一直站在一旁听两人说话的狸奴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一道震惊之色。 那抹所谓的月篱意识,竟不是月篱的,而是始祖厉鬼的?! “月篱本是始祖厉鬼的鬼气气息所化,会将那道意识错认成月篱的意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谁能料到,已经过去2600多年了,始祖厉鬼竟还留有一丝意识在世间。”襄黔一脸忧心,襄玉和狸奴的脸色也都不大好。 若是始祖厉鬼借这一抹意识重返世间,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狸奴忍不住道:“若依老族长您所言,那月篱这次苏醒后性情大变,莫不就是因为她吸收了始祖厉鬼的那抹意识?” “不错,始祖厉鬼法力高深,是鬼界数千百年来最强大的鬼怪,他若是想凭借这抹意识重新回归于世间,是完全可能的。” 狸奴惊道:“难不成始祖厉鬼的意识在将来很有可能完全占据月篱的身体?” 襄黔点头:“若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届时不论月篱还是眠篱,恐怕都将会彻底被始祖厉鬼吞噬,消失于世间。” 一旁的襄玉墨眸剧烈一颤,他放在桌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狸奴神情复杂地继续道:“难怪昨夜在太华殿上,她竟无惧公子的人气,敢砸烂公子手中的古琴。” 他无不担忧地看向襄玉和襄黔:“若是那始祖厉鬼真的重新归来,恐怕血祭一事便无法成行了,到时候谁都控制不住她,天地间恐怕又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襄黔叹气:“所以,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血祭月篱,如此才能阻止始祖厉鬼重现于世。” 一名小厮这时走进来,禀报有一名叫苍衒的鬼怪正在府门外求见。 苍衒即此前蹦跶鬼一族的那位长老,自上次与眠篱等人晋谷之行一别后,他便许久未再出现,此时突然从鬼田乡赶来胤安府邸拜见,多半是已得知月篱身份一事,这才匆匆赶来。 襄玉对那小厮道:“带他过来。” “是。”小厮领命而去,片刻就将苍衒带到了隔壁的书房。 书房内只有襄玉和狸奴,襄黔已不在。 除了苍衒外,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殷恒。 殷恒昨夜本想着来向襄玉禀报从孙贤处得知的事情,但回到玉扰院时,襄玉已睡下,他便只能拖到今日。 刚才进来时,他刚好跟苍衒碰到,便一起过来了。 襄玉看着叩拜在他脚边,依旧一身褴褛的苍衒,问他:“你前来可是为月篱之事?” 苍衒恭敬回道:“是的,老朽因得知始祖大人竟就是月篱大人,所以特来拜见。”他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激动之情。 苍衒口中的始祖大人即为眠篱。 “六百多年前,蹦跶鬼一族未能护月篱大人周全,这一次,老朽就算舍上全族性命,也要保月篱大人平安不死!”他接着又道,情绪越发激动。 第265章 你醒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听着苍衒说出的这样一番话,襄玉的两汪墨潭里雾烟搅动:“她现在还未苏醒,且等她醒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襄玉的口气隐约带上了一丝疲惫。 苍衒谢过襄玉,然后退至一旁等候。 襄玉这才又看向殷恒:“昨夜你未能抓到孙贤。” 殷恒连忙跪身于地,惭愧道:“公子恕罪,属下一时疏忽,不小心让他逃了。” 襄玉并未生气:“那孙贤本不好对付,你没能抓住他,这原本也在我意料之中。” 殷恒谢恩起身,连忙将他昨夜从孙贤口中听到的那几件事全部告诉了襄玉,包括孙贤和苏谦是赵族人,殷恒被指也是赵族人,还有月篱是六百多年前灭赵族的罪魁祸首。 听完殷恒的禀报,襄玉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公子可知晓那赵族?”殷恒迫不及待地问他。 襄玉懒懒一笑:“我不但知道赵族,还知道你身体里的确流有赵族人之血,不过,有关月篱灭掉赵族一事,世间虽有此传言,但到底是真是假,却有待查证。” 襄玉这话一出,一屋子人都很是吃惊,但每个人吃惊的事情却不一样。 殷恒吃惊的是:“为何您如此笃定属下是赵族人?” 而苍衒吃惊的却是:“莫非那赵族就是传言在六百多年前被月篱大人屠杀到几近灭族的五大氏族之一的赵族?” 狸奴也吃惊,但他吃惊的又是其他事:“没想到赵族竟还有血脉留存于世间!” 襄玉先回应殷恒的问题:“不但你是赵族人,所有你殷氏一族族人的身上都流着赵族人的血,至于原因,你之后自会知晓。” 然后他又回答苍衒的问题:“赵族的确就是六百多年前辅佐我襄族的五大氏族之一。” 轮到狸奴,因为他其实跟襄玉一样,对整件事也是十分清晰的,所以他自然没什么需要襄玉为其解答的。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关整个殷族,殷恒终于格外在意起来。 襄玉顿了顿道:“这件事情,日后我自会解释,但眼下,需要有一见要紧事需要解决。”他想了想,对三人道,“你们需要一起去帮我调查出六百多年前五大氏族被月篱灭族一事的真相。” “公子怀疑此事并非如传闻中所说?”狸奴问道。 襄玉一双墨眸中荡起几分悠远之色:“当年此事,总是疑点颇多,如今也该是认真查一查的时候了。” 襄玉这边已商议完要事,但依然还在寝殿内的皇帝此时却满脸惶然,脸上身上全是密汗地坐在床前,喘着粗气。 皇帝刚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是一个噩梦,是连着的数个噩梦。 梦里的他高坐在太华殿上,胤安所有氏族朝臣皆对他俯首称臣,可唯有襄玉,独身而立于众人之间,与他平起平坐。 他看着一脸沉静,眼中对他毫无半点敬畏的襄玉,心里想着到底要到何时,他才能让这道身影彻底趴伏于地,如同其他氏族贵胄般奴颜婢膝地不得不臣服于自己脚下,终生不得不仰其鼻息。 可就在下一刻,他发现襄玉的脸突然变成了自己的脸,而高坐在皇位上的自己的脸却在一瞬间换成了襄玉的脸。 更神奇的是,他的意识也随着脸换到了襄玉的身体里。 然后,他就那么看着襄玉高高坐在皇位之上,威仪尊贵,而自己成了匍匐于地的那个卑微臣子。 没错,就算在梦里他成了臣子,襄玉成了皇帝,他都无法做到跟襄玉一般,不对皇权臣服。 不管他跟襄玉的关系如何,他永远都无法达到襄玉的高度。 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个有关襄玉的梦,都是一个个让他身处绝望和劣势。几近窒息的梦境。 等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早上了。 “来人!”皇帝突然一声大喝。 刚才被皇帝斥骂全部去了殿外的王侍人战战兢兢地连忙小跑着步走进来,赶紧叩身于地回道:“陛下。” “传朕的口谕,立刻召仇院长前来见朕。” 王侍人立刻应是,然后赶紧出去传旨,半个时辰后,仇凌霜便出现在鸣鸾殿中。 “仇院长,朕命你立刻调集慑鬼师,一入夜,便立刻前去襄府杀死月篱!”皇帝坐在上首处,一上来便对仇凌霜下令道。 仇凌霜愕然:“陛下,为何突然……” 皇帝一脸的浮躁,不耐烦地直接朝他甩了甩手,将其打断道:“我不能让襄族血祭那个祭品,他们一旦成功,就更难对付了,皇族的日子就到头了!” 皇帝在臣子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摆出一副温和绵软的性子,何时像现在这般急躁而话语中带着暴戾。 仇凌霜仔细打量了下皇帝,沉默片刻后,应道:“……微臣遵旨!” 仇凌霜从殿内出来,并未径直离去,他唤来站在不远处的一名看门内侍,问道:“陛下今晨出了何事?” 内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下,确定没人经过后,才凑近仇凌霜小声道:“陛下今日起得极晚,奴才几个一早上进去伺候的时候,直接被陛下给发怒轰了出来,之后陛下一个人在床边做了许久,看模样,像是做了噩梦。” “做噩梦……”仇凌霜眉头微蹙。 * 临近午时,篱落院中喧闹声传出,月篱醒了。 蹦跶鬼苍衒跟殷恒、狸奴似是查到了什么,他都未来得及跟月篱打声招呼,就在月篱醒前,他便马不停蹄地又立刻出了胤安,前往鬼田乡去寻找什么线索。 月篱只从狸奴口中得知苍衒曾来过。 月篱用完午膳后,不让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婢女跟在自己身后,将她们双双屏退,然后一个人独自走到篱花树下,望着整树的篱花出神。 今日无雨,又恢复到往日夏日炎炎的气候景致。 有一只夏蝉停在一根花簇极繁的篱花枝上,一动不动,一对羽翼在通过枝桠花朵间的缝隙渗进来的光的照耀下,正闪烁着晶亮的光泽。 月篱专注地盯着那夏蝉,一双鹿眸一动也不动。 “你醒了?”身后一个清冷幽雅的声音传入耳中,月篱身子却蓦地一僵,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你可是醒了?”襄玉走近,停在她身后,再次问道。 月篱僵硬地身子一动,她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皆在一瞬间望进彼此的眼中。 第266章 一个条件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的一双鹿眸里清透灵动依旧,但多了几分鬼魅之气,她的头发比昨夜长了一大截,身材也越发丰盈,周身的鬼气尤其浓郁。 简直跟她六百多年前始祖厉鬼之血苏醒后的鬼气一模一样。 而且她的额头正中位置,已有一朵篱花鬼侍纹,正散发着莹莹白光。 “我醒了。”月篱轻启红唇,应襄玉道。 她用了“我”而不是“奴”,只有月篱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襄玉放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捏紧衣裳一角。 月篱看向襄玉这一细微动作,朝他缓缓走近,道:“六百多年了,公子您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每当您心中思虑过重时,便总会有这个小动作。” 她在襄玉面前停下,伸手去碰襄玉抓住衣角的手,却被襄玉避开。 月篱微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即收回手。 “我身为眠篱时,一直想着能快点恢复全部的记忆,因为我想知道当年那用来处死我的万字阵会突然出现破绽,让我得以死里逃生,大难不死,是否真的是因为你从中动了手脚,如今我终于知道答案了。”月篱的脸突然凑得离襄玉极近,“是你做的,对不对?” 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襄玉的双眼,望进他那两汪深不见底的墨潭里,眼光带着试探,试图刺穿那深潭面上浮动的一层雾烟,窥探隐埋在里面的真实情绪。 “当年那万字阵松动时,阵法内纰漏出现的位置,正与您当时所在的方位隔得最近,是您为了救我,故意破坏了万字阵,您对我也是有情的,我说的可对?”她又问他道。 “不是。”襄玉却否认,“当时看到你被血祭,我突生恻隐之心,一时情绪松动,才会让你钻了空子,挣脱了阵法,最终害得我一族之人被你吞吃无数。”襄玉说这句话时,话语极其平淡,没有丝毫起伏。 “恻隐之心?” “你我毕竟相处十几载,你还是我的鬼侍,是我一手种植豢养长大的。” 月篱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她走开几步,转身看向篱花树的方向,道:“那您定是十分懊悔你对我生出的那一分恻隐之心吧?因为无论您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当年制造的那场杀戮终归还是跟您有关,您已经成了襄氏一族的罪人,这六百多年来一直背负着无数条血债而活,定是十分辛苦吧?” 襄玉不答,但他的手指又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揪住了衣裳一处,很快地,他因是突然想到月篱已熟知他这个小动作,当即便松开手,却已是晚了,月篱已然看到:“公子,虽然您已经在这世间活了六百多年,但在我看来,您与昔日那个少年并无差别。” 月篱说话看似调笑,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怀念和哀伤。 “血祭是您一手安排的吗?”她又问他。 “血祭一事,在你及笄前一日,襄族族长襄禅前来与我商议后共同决定的,你当时法力和鬼气都太过强大,族长认为血祭时机已成熟。 襄玉问月篱:“那五大氏族可是因你灭族的?” 月篱一怔,答道:“当然……不是。”她故意停顿这么一下,看向襄玉的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狡黠的光,随即她又道,“那夜,我未见过五大氏族中任何一人。” 襄玉若有所思:“当年我死后,你带着我的尸身,去了哪里?这六百多年,你又在何处沉眠?” 月篱想也没想边答道:“那时我见您死了,我便疯了一般,吞吃无数的氏族子弟,之后,我便将身为赋雪的您的尸体带走,去了雾城,因为那里四季寒冷,终年冰雪不化,正适合存放尸身。” “我寻了一块稻田安置自己,然后做了一块棺材,我将您放入棺材里,我便躺在棺材旁睡过去了,这一觉谁睡醒,我便成了一无所知的稻田小鬼阿稻。” “你是在血祭中途逃走的,应是血祭的关系才导致你会进入长久的沉睡中。”襄玉思索一番后,又道,“因为身体长久陷入沉睡,所以你的法力和记忆皆陷入了沉睡,你的体内也才自动生出了一道寐生境,你也才能在一般阵法中穿梭自如,好在这寐生境会随着你记忆的找回自动消失,现如今,你身体里的寐生境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 两人毫无半分遮掩和保留地问答,不是互诉衷肠,也非互相指责,仅是问出各自心底一直的纠结和疑惑。 没有多年未见、复又相见的激动和感慨,一切都显得出奇的平淡。 “您之前说允许我喜欢您,现在可还作数?”月篱突然扭头盯着襄玉,问他道。 “没必要了。”襄玉有些怅然道。 “没必要……”月篱重复他的话,她蓦地发出一声嗤笑,“是啊,我已经彻底醒了过来,我的感情对你而言便失去了任何价值了。” 襄玉眉头微蹙。 “两段记忆,我却都未能逃开您,也罢……”月篱一声沉叹,突然她朝着襄玉跪拜叩身于地,朗声道,“请公子立刻解除与我昔年定下的鬼侍之契,从今以后,月篱愿意成为您的祭品,以己身献祭破除襄族世咒,还昔日屠杀襄族子弟之血债,保襄氏一族安乐,换公子永世欢喜!” 句句入耳,声声掷地,震惊让襄玉一双墨潭内的缭绕雾烟瞬间退散尽去,连带着碧空漫天的烈日,也迅速隐没于云层之间。 天色瞬息万变,皎白透明的云层很快变成了一团团的乌云,如同一幅画中的漫天一幕被染上了墨。 又快要下雨了。 “你想好了?”襄玉低下头,望向脚下红裳倾散开如一大簇红艳花硕的女子,问道。 月篱缓缓抬头,望向他,鹿眸里的清透之中,乍然窜起两族血红光芒。 血色鬼眸显现,与月篱额间那朵泛着纯白的篱花鬼侍纹交相辉映,一个清涟,一个灼眼,明明不相衬的二者,看着却极其相得益彰。 “我想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在我被送上祭台之前,让我看到您娶妻,我想要知道那个会陪伴您这一世终老的女子到底是谁,是何模样。”月篱眼中的血红褪去,一层水雾随即漫上,“公子,您可愿应我?” 第267章 噩梦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没料到月篱会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这个,他诧异之后,眼神满是复杂地看着月篱。 月篱见此,便又道:“我知道自六百多年前那个血夜之后,襄氏一族对破解其世咒的祭品献祭便定下两个条件。其一,祭品必须自愿献祭;其二,祭品必须继承始祖厉鬼之血。” “公子也知道,我的体内有始祖厉鬼的一抹意识,我知道,也能感觉到,若我不愿血祭,你们是奈何不了我的。”月篱从未在襄玉面前展露过如这般的强硬。 这是她第一次威胁他。 这句话在被月篱说出来的一瞬间,襄玉感觉到她在她和自己之间,新筑起了一道陌生的堤防。 半晌,襄玉一切的心绪皆化作一道叹气,道:“你终究不似从前那般听话了,好吧,我答应你,中元节前我娶亲,中元节夜,你自愿入祭台。” 月篱嘴角勾起鬼魅一笑:“一言为定,多谢公子成全!” 她再行叩拜大礼。 一切谈妥,他们便要行解除主人和鬼侍之间鬼侍之契的仪式。 废除鬼侍之契的方法和缔结该契的方法略有不同,念出破契之咒仅主人一人即可,然后主人取自己的血摁于鬼侍额头处的鬼侍纹上。 额头的鬼侍纹消失的同时,鬼侍之契也随之消失。 “以吾之血,免汝为吾之鬼侍,遂吾于汝之庇佑力消。”襄玉念出这一句破契之咒。 随后,他以一匕割破手指,取指上一滴血摁到恭敬跪在他身前的月篱额心处的那朵篱花鬼侍纹上。 下一刻,白皙之上的清涟之花逐渐衰败,白光迅速暗淡下来,很快地,这道印记便被彻底抹去,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月篱谢恩起身:“如今身为鬼侍的我,已无法得到您的庇佑,身为祭品的我却不然,公子曾对我说过,在我被送上祭台之前,你会一直庇佑我,这个可还作数?” 襄玉眼波不知何时已恢复一片沉寂,只是终年弥漫其上的烟雾已消失不见,只剩两汪泛着幽光的墨色深潭。 他淡淡应道:“自然作数。” 雨点啪嗒啪嗒地砸落在地上,月篱朝襄玉莞尔一笑,躬身行一礼后,转身进了屋子。 树下,襄玉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轻垂下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小厮急匆匆赶来,为其撑伞,襄玉便跟着小厮也提步朝院外走去。 夜幕降临,早已按照白日里皇帝下的命令准备就绪的仇凌霜率领着数名隐修者朝襄府行去。 仇凌霜直到这时,心里还是有些犹疑,今夜若闯入襄府,诛杀了月篱,那很可能会逼得襄府彻底跟皇族对立,让胤国内部燃起战事。 在今晨皇帝对他下了那道命令后,他专门让人传信给盛大人和荀大人等几位在皇族派系内位高权重的氏族,想让他们规劝皇帝收回命令。 几位大人得知消息后皆迅速赶至宫中详劝皇帝,本来皇帝都已经答应撤去该命令了,但随后一件事情却再次让皇帝重燃不顾一切立刻诛杀月篱的想法。 这件事就是襄玉命人在城门前贴出一张告胤安人鬼书,明言他几月前收入府中的祭品眠篱即为六百多年前的厉鬼月篱,还称他与月篱已解除鬼侍之契,所以此前鬼侍月篱犯下的种种过错,皆随月篱鬼侍身份的被废除而烟消云散。 这件事本没什么,毕竟六百多年前,死于月篱手中的大部分都是襄氏一族的人,亦或依附襄族或与襄族交好的氏族人,襄族一派都未跟月篱计较,皇族一派还有什么好揪住不放的呢。 可当皇帝听到这件事后,他却被彻底激怒了。 激怒他的除了这道告胤安人鬼书上的内容,还有襄玉做出这件事,其背后所表露的态度。 昨夜月篱才在大殿之上大闹一通,今日襄玉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他昨夜走前所说,就月篱所犯过错一事给皇帝一个交代,而是大张旗鼓地将祭品的真实身份公开给所有的人、鬼。 皇帝本也没有认为襄玉会真就昨夜之事给他一个什么交代。 可好歹也等事态平息个几日,再发出这道告示,襄玉偏偏似是丝毫不知收敛为何物,直接就挑了次日发布。 而且,在那封告胤安人鬼书的末尾处,点明了因月篱已是襄族祭品,不管是昔年还是现在与月篱有怨仇者,倘若要对月篱出手,那便是与襄族为敌。 这分明是在打他和皇族一派的脸。 让他们以后再也无法拿月篱的身份说事,亦或做出些什么事。 当即,他本被几位大人压制下去的对襄玉和襄族的杀意,瞬间又涌了上来。 襄玉都敢打他的脸,他凭什么不能打回去? 于是,被仇凌霜请去劝说的几位大人功亏一篑,仇凌霜还是得带着慑鬼师们前去襄府诛杀月篱。 仇凌霜无法违抗皇令,但盛焯槐点拨他将诛杀里的“诛”字改成另一个字,或许也能不让两族派系彻底撕破脸。 暗杀! 他决定带人潜入襄府,在整个襄府毫无察觉之下,暗杀月篱! 其他慑鬼师可能难以在襄府内做到这神不知鬼不觉将的一步,但仇凌霜亲自出马,胜算便大出许多。 他特意挑了几名在慑鬼术上顶尖的隐修者,隐入黑暗中,一路潜行。 就在即将抵达襄府宅邸时,却突出了一件事。 他们途中遇到了一名陌生女子,该名女子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仇凌霜的手一下,仇凌霜就下令取消夜里的行动,然后他一个人就匆匆地离开慑鬼师的队伍,独自回了仇府。 跟着他同行而来的几名隐修者一脸的莫名其妙,带着不解回了慑鬼院。 一夜风平浪静,毫无血雨腥风起。 在鸣鸾殿内等了大半夜消息的皇帝,次日一早便气急地宣仇凌霜进殿面圣,不想宣召圣旨都被送到了府上,仇凌霜却卧病在床,称无法面圣。 “回陛下,昨夜属下等随仇院长前往襄府时,途中遇到一陌生女子,仇院长被那女子碰了下,之后,仇院长就立刻宣布取消了行动。”昨夜跟着仇凌霜一同前去的其中一名慑鬼师对皇帝禀告道。 第268章 腐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又是女人!”皇帝气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这个仇凌霜,每次一被女人碰到,就要足不出户三日。 关键时候就这么栽在女人身上! 皇帝深知仇凌霜的这个天生的缺陷,他也无法再强令仇凌霜去诛杀月篱,此事就此作罢。 又过了半天,平复心情后的皇帝反而庆幸仇凌霜好巧不巧地被女人碰了一下,不然他的那个冲动鲁莽的旨意,一旦执行,的确会捅出大乱子。 一场将起的风波平息,午后,艳阳天又至。 来宾络绎不绝的宿忧馆内喧哗无比,男倌们罗衣薄纱,身姿刚中带柔,抬手顿足之间,脂粉香四溢。 前来的大部分都是男客,其中参杂着为数不多的几名女客。 正厅的台上面涂粉妆,穿着桃红戏服的一名伶人正唱得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台下欢客捧场地爆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掌声和喝彩声。 无人注意在二楼的走廊上,一名穿着极其普通的布衣女子,正低垂着头,跟着在前面带路的一名宿忧馆小厮正朝一包间走去。 “你昨晚做得很好。”包间内,坐在最前方的男人声音低哑道。 他穿着一身黑色锦衣,腰系镶有带血鸡心石的玉带,他气息虚浮,面容枯槁暗黄,暗透淫秽之气,眼下还泛着青黑,正是盛无郁。 跪在他面前的布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恭敬回道:“能为盛二公子效力,是小人的荣幸。” 此女子的脸正与昨晚不小心碰到仇凌霜的那名女子一模一样。 盛无郁点了点头,他招手让一旁站着的盛府小厮立刻拿出一大袋子的银两,递到布衣女子手中,又说道:“拿着这些钱,先离开一段时间,等过几个月再回来。” 布衣女子连忙叩首道谢,然后又跟着刚才的小厮出门离去。 盛无郁看着门再次合上,从位子上站起身。 他口气有些懒怠地对身旁随行的盛府小厮道:“呆了一夜了,乏了,我们也回吧。” 盛府小厮连忙道是,引盛无郁出门而去。 盛无郁用女人去挡住仇凌霜赶往盛府暗杀月篱一事,很快就传到了襄玉的耳中,情报来源是殷族送来的绣有睡莲图样的卷轴。 襄玉得知后什么都没说。 此刻,襄府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寒韬登门求见襄玉。 襄玉手拿着一卷竹简,正在书房靠窗的卧榻上半靠着身子细品一首诗文,狸奴候在一旁,等着襄玉回复到底是见寒韬还是不见。 “让他今日先回去吧。” 这就是不见了。 狸奴道是,转身出门去前院告知寒韬。 狸奴走了刚一会儿,襄黔抱着旺财过来了,旺财此时正在酣睡,在襄黔怀里一动不动,瞧着十分老实。 襄黔对襄玉见礼后,坐在襄玉对面:“子扰,听说寒大人来了,怎么不见他来玉扰院?” 襄黔的口气又恢复成了往日的随意。 襄玉收起竹简,口气懒懒答道:“之前的夜宴上,寒大人本是该负责去找到孙贤的人,却不知为何一整晚都不见人影。” 襄黔脸上的笑意微收:“襄族皇族两派系的各家氏族皆对月篱颇有微词,寒大人这般做,倒也可以理解。” 襄玉让小厮拿来棋盘,开始摆棋:“父亲可知寒大人最近跟何人交好?” 襄黔低下头顺了顺怀里的旺财的黑短毛,回道:“三皇子。” 襄玉有些意外:“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 襄黔顺毛的手突然一顿,他想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不解地问襄玉:“您当初让那寒韬把徐风扬抽调到之前调查孙贤的队里,难不成跟这件事有关?” 襄玉看了襄黔一眼:“是。” “您此举到底有何深意?”襄黔好奇又问。 襄玉已摆好棋面,开始走棋,他落下一子后,朝襄黔抬手,示意他与其对弈,襄黔刚出一子,就听襄玉答道:“寒大人既然看好谨弘,我便推他一把。” “说起来,寒大人会和谨弘走到一处,还跟寒二族长寒湛有关,谨弘有一段时日是否经常去寒湛的院中品看花草?” 襄黔回忆了下,肯定道:“不错,的确有这件事,我去盛府寻寒二族长时,还曾碰到过谨弘。” 襄玉口气幽幽道:“谨弘是位难得的谋算之才,我们都被他骗了,他一直真正想要交好的,其实是寒大人,寒二族长不过是他通向寒大人途中借的一条道。” 襄黔手捏着棋子,停下动作,他思索片刻,又道:“说起来,先前孙贤以画皮术将谨弘的脸置换到一宫中侍卫身上,与容美人苟且事发后,恭族的大公子恭允也曾赶到大殿上为此事辩解。” 襄玉赞赏地看了一眼襄黔:“这位恭大公子甚少与氏族子弟亲近,但与谨弘却相交颇深,两人常相约一起观赏花草。” 襄黔听了莫名一笑:“这好花草的名头,若是利用得当,的确见效甚显。” 话音刚落,他怀里的旺财就不安分地翻了几下身子,襄黔连忙放轻声音:“不知不觉,三皇子的势力已经成了气候。” 恭允、寒韬,这些明暗间开始倾向三皇子的人,逐渐在众人的视野里清晰起来。 三皇子一贯悄无声息的成事作风,让人无从感知察觉的情况下,他便已达到了他的目的。 “襄族一派中已腐肉渐生,父亲,也是时候该清除了。”襄玉又一子落下,在棋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半开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正在交谈的屋内两人同时朝窗户的方向看去。 襄玉敏锐地看到了红色衣裳一角露了出来,他目光一愣,对站在窗外偷听之人道:“进来吧。” 那头静了须臾,很快,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口,走了进来。 月篱一身红裳,两边耳垂各有一白玉篱花坠,头绾一百合髻,髻间插一根白玉簪,正是襄玉今早命狸奴送去的篱落簪,簪上三朵由白玉凝结成的篱花花瓣正散发着莹白色的淡淡光泽。 她叩身于地,朝襄玉见礼,然后又向襄玉对面的襄黔见礼。 月篱此刻周身的鬼气十分充盈,与此前相见时的鬼气完全不同,襄黔需得承认,胤安城内,月篱这一身的鬼气,恐怕也只有襄玉的贵气尚能压制她一两分。 第269章 由她放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她的容貌虽也未大变,但襄黔却觉得与之前完全是两个人,他从未见过月篱,只在书中和传闻中,亦或襄玉、狸奴的口中偶尔听闻此人,如今见到了完全恢复记忆的月篱,襄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一时间忘记移开目光。 当他注意到月篱额间并未显现的篱花鬼侍纹,不由一愣。 他看了眼对面的襄玉,又看向月篱,见两人从月篱进屋后,眼神竟没有一刻交汇。 襄黔突然察觉到两人之间似跟先前有什么不同,而且这种不同,不仅是因为月篱恢复记忆所致。 室内一时间陷入一阵尴尬的安静。 襄黔身处其中,甚觉无聊。 他放在旺财身上的一只手暗中猛捏一把旺财屁股一块的肉,旺财疼得从睡梦里猛地惊醒过来,同时发出一声惨叫,跟着整个猪身直接从襄黔怀中跳出,朝门外逃窜而去。 襄黔借机起身,借口要去追旺财,然后迅速出门离去。 随后,猪叫声和襄黔追赶猪的声音渐渐远去,书房内又恢复平静。 “我让狸奴告诉过你,现今你已恢复记忆,无需再来我跟前侍奉,我给你院中拨了两个婢女,你有事可吩咐她们去做。”襄玉以为月篱是来跟前侍奉他的,便对她说道。 月篱听了一笑,她突然随意地朝方才襄黔所坐的位子上一坐,口气散漫中透着魅意道:“我来是有事找您。”她态度不卑不亢,跟襄玉如同平起平坐的两个人,“仇凌霜昨晚准备暗杀我,为何后来又不来了?” 襄玉深深地打量了她几眼,随后撤开目光,收起棋局,空出手来,回她道:“你想问的是为何他碰了女人后突然又不来了吧?” “仇凌霜有个致命的缺点,这件事除了仇府的人知道以外,恐怕只有我知晓了。”襄玉站起身来,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竹林。 月篱跟着起身,走到他身侧,一双清透的双眼直盯着他,问道:“他的那个缺点跟女人碰他有关吧?” 襄玉:“仇凌霜厌恶女人,对女人警惕性极高,更讨厌被女人碰触,因此他总是远离女人,你可知为何?” 月篱:“不知。” 襄玉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月篱:“因为他自小一碰触到身来月信的人类女人,就会暂时丧失周身的法术三天三夜的。” 月篱闻言,眉梢一微挑,嘴角泻出几分春色:“身为胤安最强的慑鬼师,却有如此不堪一击的软肋,公子这么直接地就将此秘密告知我,就不怕我利用此事去杀了他,还是说……您其实是故意的。” 襄玉静静地看着她此种神态,与他记忆深处昔年她的音容笑貌相重叠。 “仇凌霜一直想杀你,若有一日我无法护你周全,你或许可利用之逃过一劫。”襄玉回道。 月篱眼中冷光一闪,半分打趣半分认真道:“若我利用他软肋,将他杀了呢?” 她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狸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几步走到襄玉跟前,笑眯眯禀道:“公子,苍衒回来了,殷二公子也将孙贤、苏谦带来!” 襄玉神色复杂地看了月篱一眼,然后才对狸奴道:“让他们进来。” 说完他便抬步朝书案走去,然后在案前坐下,月篱却不跟上,而是又身形绵软地坐在一旁的软塌之上,神态悠然地单手托着下巴。 狸奴有些愕然地看着月篱这个动作,他刚要上前阻止,襄玉却突然出声道:“随她吧。” 月篱体内的始祖厉鬼意识也在苏醒,她的言行举止已无法用月篱或眠篱的去比较衡量了。 还有两个月便是中元节,她即将被送上祭台,于她生命里最后的这两个月而言,她若想任性而为,他便由她放肆。 这是襄玉和月篱在篱花树下一番坦白后,襄玉对月篱做下的决定。 这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 狸奴却不知道襄玉如此放纵月篱的真正用意,他在一阵惊愣之下,回道:“……是。” 很快,蹦跶鬼苍衒回来了,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野生鬼怪,是被苍衒从鬼田乡带回来的。 苍衒从进门后就注意到窗边的那一抹红,他忍着激动的心绪对襄玉见礼后,立刻来到月篱身前,对其叩拜行礼:“月篱大人!” 跟着苍衒一同前来的几名野生鬼怪也纷纷朝她见礼。 月篱看着双目泛微红,眼中满是诚挚担忧之色的苍衒,心头闪过一阵暖意,她正了正身子,将苍衒虚扶起身,道:“老鬼,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月篱大人若安好,老朽便好,月篱大人若不好,老朽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好。”苍衒苍老的双目中泪意隐现。 月篱姿态依然散漫,不再如当初的眠篱那般,她看着苍衒说出的这番话,虽感动,却也觉得是理所应当:“你蹦跶鬼一族这几千年来,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深感欣慰,六百多年前,你一族虽未能护我周全,但我却并不打算怪罪于你,当日事出突然,并非你等之过,所以你无需替你父亲自责或内疚。” 月篱说话的语气,带着天生上位者的尊崇和散漫,所说内容所代表的立场,细剖之下,似乎不仅是身为月篱,甚至还是身为始祖厉鬼。 苍衒听得当即一愣,他不由抬头望向月篱。 清透澈然的双眸中隐有红光,眼神灵活狡黠,又傲然洒脱,其下还深藏着一道极其罕见的狡诈与诡谲。 似乎是有哪里不对…… 苍衒心道。 “我听闻你此次前来胤安,是想要留在我身侧,保护我?”月篱脚下穿着的一双绣水色篱花纹鞋履,开始无聊地来回晃动起来。 苍衒从疑惑中连忙回神,赶紧道:“是。” “也好,如此,你便跟在我身边吧。”月篱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到这里,她又补充道,“当初我允你一块黄木,你得我黄木一诺,如今为我做些事也是应当。” 苍衒又是一愣。 若是此前的始祖大人眠篱,是绝对不会这般说话。 可就是月篱,早些年他听闻父亲谈及过,似也不是这般的性子。 苍衒当下疑心更重。 第270章 真相(上)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参见公子!”殷恒带着苏谦和孙贤赶来,对襄玉叩身行礼。 三人起身后,苏谦和孙贤的视线一瞬间就落在了月篱身上,两人面色一变,对月篱怒目而视,眼神里透露出的憎恶痛恨,亦如此前每次与月篱见面时的神情。 苍衒见此,当即挡身于月篱身前,一副护卫的姿态。 “苍衒,退下。”月篱声音里透出不屑。 苍衒尤为遵令,立刻退至一旁。 月篱视线缓缓投向正看着她的两人,她眸光微转,下巴逐渐高抬起,做出一副挑衅姿态。 苏谦和孙贤见此,眼中憎恶之意愈甚。 双方正以视线争锋相对时,襄玉的声音突然从书案前传来:“苏先生,孙贤,你二人今日既愿随殷恒前来,应是已经知晓我找你们来所谓何事了。” 襄玉出声,总算让两人转回过头来。 苏谦和孙贤对襄玉明显也有怨气,但两人终归不敢太放肆,孙贤敛起周身的锐利躬身朝襄玉回道:“玉公子,您让殷二公子转告我二人,说您知道当年五大氏族被灭真相,那还请玉公子将您口中的真相告知我二人。” 孙贤虽说是来听真相的,可他的表情显然出卖了他,他显然并不信六百多年前的五大氏族被灭一事,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真相。 襄玉看在眼里,懒懒一笑:“那么,你们这是承认了,你们所属的赵族,非一无名小族,而是五大氏族之一的赵族咯?” 苏谦和孙贤脸上的表情顿时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襄玉见他们已默认,便又道:“你们想听真相,可以,可你用什么来换取我口中的真相呢?” 苏谦思索片刻,问道:“那玉公子想要什么?” 襄玉动了动身子,一只手放上桌案,他修长纤细的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几下,似是陷入思索时随意带出的一个小动作。 然后,他问道:“你自苏先生在苏府出生起,便隔三差五地去苏家附近的一家茶棚坐上几坐,为的可是守护苏谦长大成人?” 问完,他看向孙贤。 孙贤眼中一黯,心道原来他们是通过这条线索查到自己和苏谦的关系的。 “是。”孙贤答道。 “你们跟盛族的盛三公子是何关系?”襄玉再抛出一个问题,他的视线依然停在孙贤身上,又道,“苏先生跟盛族之间,我倒是知道一二,那你呢?” “奴并不识盛三公子。” 襄玉不再说话,他已再无雾烟的一双墨眸静静地凝视着孙贤。 他在探究孙贤这句回答的真假。 片刻,襄玉有了答案,他眼光一收,又道:“那你可知你那作的那幅月下美人图中的一抹月篱意识,正是来自于被盛水羽囚禁于盛府私牢中关着的一个怪物体内?” 孙贤摇头:“奴不知此事,那抹意识只是盘旋在盛府附近,被奴恰巧发现,奴才拿来一用。” 孙贤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他吃惊地问襄玉:“那怪物是什么?” “牙邪鬼。”襄玉吐出三个字。 这个鬼怪的名字一出,除了说出此名字的襄玉和狸奴以外,所有人都震惊了。 “牙邪鬼!”仰躺在不远处的月篱当即从榻上坐起身来。 她快步走到襄玉跟前,问道:“牙邪鬼在盛府私牢?” 襄玉:“是。” 孙贤惊讶道:“那牙邪鬼是上古鬼怪,也是当今鬼界四大厉鬼之一,2600多年前,始祖厉鬼现世,他以自己的一节肋骨,做成代表始祖厉鬼一抹意识的鬼灵,随后这鬼灵被种植成牙邪鬼,常伴于始祖厉鬼身侧,若是那画中的月篱意识来自于牙邪鬼,那不是……” “那抹钻入月篱身体里的意识,便不是月篱所有,而是始祖厉鬼所有。”一旁的苏谦接话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再次露出震惊的神情,皆看向月篱。 苍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方才月篱给他的感觉如此奇怪,原来她的意识里竟多了一抹始祖厉鬼的意识! 孙贤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层,但他却想得更为深远,他眼中闪过一道警惕,又夹杂着疑惑,看向襄玉,问道:“玉公子为何将如此机密之事告知奴与苏谦这两个外人?” “你们不是外人。”襄玉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孙贤和苏谦两人,悠然道。 苏谦和孙贤对襄玉所言,尤敢诧异,两人十分不解地互看彼此,然后又看向襄玉。 狸奴在一旁笑眯眯解释道:“这便是今日公子将你们召来的主要目的了。” 苏谦:“玉公子说要告知我二人当年五大氏族被灭真相,现在又说我二人不是外人,听狸奴鬼侍所言,似乎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恕在下愚钝,实在不明白。” 襄玉微抬手,示意苏谦稍安勿躁:“你们以为,六百多年前,导致五大氏族被灭罪魁祸首,是月篱?” “这件事,胤安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谦回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灭掉五大氏族的并非月篱,你们可信?” 孙贤发出一声冷笑:“玉公子,您从赋雪公子到现在的玉公子,您的神魂虽已轮换数世数代,可您始终有一点未曾有半分变化。” 孙贤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讥讽之色,他和苏谦的视线再次投向月篱。 孙贤:“面前这位容色倾世的美人,尽管欠下血债无数,性情凶残暴虐,但您却始终不忘对其怜香惜玉,当真是一道跨不过去的美人关啊,只是……”他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她吞吃了您襄氏一族无数族人,还杀了曾依附效忠于您的五大氏族,您却对她这般纵容宠信,丝毫不顾及死于她手下的诸人,这可是会寒了那些曾为您出生入死的拥趸者啊!” 孙贤言辞恳恳,如泣如诉,听入耳者,皆有些动容。 狸奴和殷恒都未站出来指责孙贤说出这番话时的无礼,襄玉也未因这番话有丝毫的动怒征兆。 但襄玉眼中带上了一丝怜悯和遗憾。 似是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口中发出,他起身,绕过桌案,在屋子内缓步而行,四处走动,似是闲庭信步。 随即,清冷之音又出:“六百多年前的中元夜,是月篱的及笄之夜,也是她的生辰,这一夜,襄族族长襄禅带领一众襄族子弟参加月篱的及笄之礼,万字阵困缚住月篱后,便是血祭。” 第271章 真相(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血祭礼上,因……因阵法不稳,月篱挣脱了万字阵。”襄玉说到这里,看向不远处的月篱,月篱也正望着他。 襄玉几乎是一瞬间便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哀戚之色。 他墨眸一顿,故作镇定地撤开目光,抬步朝另一侧走去:“但她最初并无心伤人,直到……直到她误吃了我。” 站在不远处的月篱身形突然剧烈一颤,脸上原本带着的嚣张傲然彻底消失不见,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溢满她的双眼的眼眶。 他知道! 他竟然一直都知道,她那时并非有意杀死他! “公子……”月篱双眼哀戚之色愈浓,襄玉的话仿佛将她突然拉拽回了那个绝望到撕心裂肺的血夜。 “吃了我后,月篱受了刺激,才会突然发狂,开始吞吃无数襄族子弟。”这一段,因当时的赋雪已死,襄玉是自己揣测的,他走到月篱面前,问她道,“我说的可对?” 月篱眼中一行清泪垂下,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是……” 襄玉此时突然转身,望向苏谦和孙贤,问道:“五大氏族在何处,何时,因何故被灭?” 苏谦看向亲历者孙贤,孙贤是当时赵族的族长,是他当时率领赵族族人和院府侍卫联合其他四大氏族,一同赶往篱落斋救襄族人。 “我们是在半路中了月篱的埋伏,然后被她放出的十名字御几乎屠尽!”尽管已隔了六百多年,但说起当日的惨状,个中场景,孙贤仍然历历在目,根本无法忘却。 他双眼泛红,目中带煞,死盯着月篱,那眼神仿佛是要在下一刻就扑上去,将她撕咬个粉碎。 月篱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嗤笑。 孙贤面色阴鸷,沉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睁着眼说瞎话,且不说我杀人从不会设什么埋伏,单说那一夜,从头到尾,我都从未召唤出十名字御,我倒是想召唤出来,可那时我刚被缚于万字阵中,如何还有那般力气一口气召唤出十名字御?”月篱说出的这句话十分在理,苏谦和孙贤听了,当即一愣。 “这……”孙贤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之色。 襄玉道:“万字阵是上古阵法之首,也是迄今为止无人能破的最强阵法,不论鬼怪法力修为有多高深,一但入万字阵片刻,都会极其损耗法力,在那种情况下,她的确是难以召唤出十个字御,就算勉强召唤出来,要做到屠尽大半的五大氏族,几乎是不可能。” 苏谦和孙贤并非胡搅蛮缠之辈,襄玉这番逻辑严密的话语一出口后,他们自也是察觉出不对劲来。 “那奴当日看到的十大字御做何解?”孙贤有些着急地问道。 月篱问他:“你如何断定那十人是我的字御?” “虽夜黑看不清面目,但他们身上皆无人气和鬼气,不是字御,难不成还是人类?” “那也不能断定,他们是字御吧?”月篱面上显现出一丝不悦道,“我的字御身上的鬼气随主人我,而我的鬼气若无人特别留意,通常情况下是很难被察觉的。” “你们感知到那字御身上无人气也无鬼气,若是有鬼怪刻意隐去了身上的鬼气,伪装成字御呢?” 月篱的这句反问,问到了苏谦和孙贤两人,两人一时语塞。 “你也说了,你当时未能看清其面目……”月篱继续引导孙贤道。 “就算如此,那十人还是有可能就是你的十名字御。”苏谦说道。 苍衒这时出声:“苏先生,关于十名字御,老朽已查明,的确非那夜屠你族人之人。” 苏谦看向苍衒,因为月篱的关系,他看向他时,目中透着极其的厌恶:“这里何时有你一鬼怪插嘴的份!” 苍衒面上深晦一笑:“老朽是得了玉公子之令,专门前往鬼田乡调查五大氏族当年被灭一事,今日刚巧将一些线索带了回来。” “线索?”时隔这么多年,哪里还来的线索? 苏谦和孙贤面现疑色。 苍衒猜到了两人所想,当即指着站立一旁的狸奴道:“多亏了狸奴鬼侍,他以他体内狸猫一族特有的上古之血,借白玉羊角灯,锁定了目睹当年事发、且还尚存于世的几只鬼怪,然后老朽再出城去将他们寻来。” 苍衒说完,便看向先前跟着他一起前来的那几名野生鬼。 野生鬼因惧于襄玉强大的人气,以及月篱强大的人气,并不敢太过靠前,几只鬼怪匍匐于地,七嘴八舌地说起当时经历过的一些细节。 一只鬼怪亲眼瞧见五大氏族被屠尽后,大开杀戒的十人中,有一个身上散发出了浓郁的厉鬼气息,那气息跟月篱的气息全然不同。 又有一鬼怪虽未目睹五大氏族被屠一幕,却是亲眼看到了篱落斋里发生的月篱血腥吞吃贵子事件。 “月篱大人带着赋雪公子的尸身离开时,奴曾暗中跟了很长一段路,月篱大人离开的路径跟当时五大氏族所处的小路位置刚好是相反的。”这鬼怪回忆道。 “你为何跟她?”孙贤问。 那鬼怪顿时瑟瑟发抖起来,十分恐慌地当即对着月篱的方向不断叩首:“月篱大人饶命,小人当时只是鬼迷心窍,才会……” “才会觊觎我的始祖厉鬼之血,想要趁我虚弱之时,将我甚至赋雪的尸身吞吃掉,然后你便能急速提升鬼气和法力,对否?”月篱问他。 那鬼怪被说中了心事,当即吓得继续求饶,头在地上磕得极响,整个身子抖如筛糠:“月篱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月篱大人饶命!” 月篱双眼中红光猝然腾起,她手中已升腾起一股形如火焰般的血红法光。 只是,当一股淡茶香凑近,白玉色衣裳行至她跟前时,她召唤出法光的手突然被一双微凉的手握住,法光顿时消失。 月篱双眼的血光飞快地褪去,她望向襄玉。 “勿乱杀生。”襄玉望进她又恢复清透的双眼,口气再寻常不过的说道。 月篱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从他手心抽回自己的手,勾唇轻笑道:“既然公子发话,那我便暂且从了。” 襄玉这时又看向苏谦和孙贤:“人证在此,两位如何看?” 第272章 殷族之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苏谦和孙贤的脸色瞧着都不太好,听了几只鬼怪的话,再联系方才襄玉等人的分析,逻辑清晰,毫无漏洞。 反而是先前他们自己对五大氏族被灭当晚的认知,现在在回想起来,竟发现错漏百出。 若他们一直错认了灭族仇人,那孙贤这六百多年来辛苦的谋划,以及他与苏谦这段时日的筹谋布局,算什么呢? 到头来,竟报复错了对象,转首不过一场空! 见两人不说话,襄玉又道:“方才你们问我,五大氏族被灭的真相与你二人并非外人这件事之间有何关联,你们如今已知道前者,那接下来就该知晓后者。” 襄玉对孙贤道:“你曾对殷恒说过,他的身体里带着赵族人的血,那你可知为何?” 孙贤摇头:“不知,难道玉公子知道?” 襄玉笑了笑,他看向殷恒:“因为现在的殷族就是赵族,赵族并没有被灭族。” 屋内所有人闻言,都一脸震惊之色,尤其是苏谦、孙贤和殷恒。 “殷族的首任族长是谁?”襄玉问殷恒。 殷恒一副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模样,讷讷答道:“殷然。” 襄玉娓娓道来:“六百多年前,血夜之后,赵族嫡系几近全灭,家族中坚力量消亡。随后十年间,赵族旁支内斗,加速没落,族人四散,各自为家,一盘散沙,当时的赵族族长便决定解散氏族之名,赵族自此灭族。” “赵族灭族时,我的神魂轮回到下一代襄族嫡子身体里,那年我年满十五,便在民间找到了当时赵族唯一幸存的嫡支血脉赵然,而赵然那时已年过三旬,娶妻生子,生长于一户殷姓普通人家,他当时的名字叫殷然。” 襄玉看向孙贤:“赵然是你生前的嫡孙,你对此子可有印象?” 孙贤惊愣之间,仔细去回想,却摇头道:“奴不过三个嫡孙,并没有叫赵然的,只是……” 他突然想到:“奴的次子嫡妻曾孕育一子,但其后夭折。” 襄玉嘴角浮起一丝笑:“那就对了,那个孩子并未夭折,他就是赵然,想来,是你的次子刻意将此事隐瞒下来,未告诉你。” 孙贤吃惊,有些着急地问:“玉公子若知道事情,还请速速说来!” 襄玉:“赵然是你次子嫡妻所生,生下来不但体弱多病,其八字还跟赵族的族宅不合,换句话言,便是他生了个克族的命数。” 孙贤神色大变,他显然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所以在赵然出生当晚,你的次子不忍杀掉孩子,便偷偷地命两名赵族家生子将他送出府寻一普通人家将养,而这户普通人家,便姓殷,字然。” “赵族被灭,终究或许跟此子的存在也有关联吧,世间万般事,皆命里注定,到底还是无法扭转赵然克族的命数。”襄玉有些感慨。 狸奴却在一旁笑眯眯道:“奴却觉得不尽然也,若不是赵然的存在,赵族何得复族之机呢?五大氏族里,其他四大氏族皆无,唯独赵族能继续存活延续下来。” 狸奴说的话,倒是在理,只是没想到,赵族被灭之下,竟还有这么多曲折。 “敢问玉公子昔年是如何认出赵然的?”苏谦问道。 苏谦不愧是心思缜密,襄玉格外关注了他一眼:“赵然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证明他身份的唯一凭证,是他在襁褓中时,被他的母亲放入襁褓中的一枚刻着’然’字的雕水波族纹的赵族玉佩。” “在下没记错的话,方才玉公子说的可是您找到了赵然?”苏谦又问。 襄玉对他越发刮目相看:“不错,我早已知晓这一子的存在,在赵族气数将尽后,我才将此子找出来,然后助赵族重建一新族,也就是如今的殷族。” “世间皆极尽讥讽之言说殷族不过一稚族,可却无人知晓,是我有意让其成为稚族,也无人知晓,这个稚族,是我一手建立。”襄玉说出这一番话时,语气寻常又平静,但听入耳中的其他几人,却震撼不已。 “这是为何?”殷恒对稚族称谓一事一直有心结,如今听到襄玉这么说,当即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问道。 “世间皆讽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有的时候,若对蚍蜉利用得当,倒当真是可以撼动大树。” “另,族弱被轻贱,无树大招风之患,若有一日,襄族倒,殷族或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襄玉这两句话,已是将他对殷族的一番良苦用心的谋算解释得明明白白了。 “扑通”一声,孙贤和苏谦同时朝襄玉的方向跪倒在地。 “奴愚钝,到如今才知晓公子对奴一族的大恩,公子如此费心为赵族谋算,奴却因当年之事,对公子和襄族心生怨怼,方才竟还对公子口出狂言,顶撞公子,奴深感惭愧!”孙贤说完,便叩拜于地,额头与地面的磕碰声尤为响亮。 苏谦面上也惭愧至极:“玉公子救我赵氏一族于灭族之危,而我二人竟还一直罔顾是非,不断与公子为难,还险些杀了月篱,破坏公子和襄族的血祭破世咒之大计,实在是羞愧难当,在下自请自刎谢罪!”苏谦说完叩拜于地,诚恳至极。 “奴也自请自刎谢罪!”孙贤也道。 一旁得知殷族和赵族渊源的殷恒呆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想劝下苏谦和孙贤,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年五大氏族被灭,你赵氏一族死伤无数,的确是因我和襄族之故,几句讥讽之言,我还是该受的。”襄玉走到两人跟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我既说了你二人绝非外人,那你二人便无需提死之一字。” 苏谦和孙贤闻言,皆同声道:“属下愿从此誓死追随效忠公子!” 襄玉满意地点头,但他突然又停顿了下:“不过……皇上可知晓你二人的真实身份?” 苏谦和孙贤相视而笑,苏谦答道:“皇上他们只知族长出身于一普通小族赵族,而非五大氏族的赵族,而在下的身份,以及在下和族长私下熟识,皇上他们皆不知情。” “不错,”襄玉赞赏地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如此一来,我便可以进行接下来的布局了。” 众人皆是不解。 第273章 收服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慢条斯理地又解释道:“皇上如今认定苏先生你为他们一派之人,对你十分宠信,此事可属实?”襄玉问苏谦。 苏谦有些汗颜,他之所以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宠信,皆是因为他尽心尽力一门心思地对付月篱和襄玉、襄族。 他面容微讪,躬身道:“是,公子。” “他既然不知你的底细,那你不妨便继续保持现状,留在他身边,随时为他出谋划策,如何?” 苏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襄玉的用意,这是让他成为襄族的耳目,充当细作,他丝毫不犹豫,立刻回道:“属下遵命!” 襄玉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对孙贤道:“你既在皇上面前认了此赵族非彼赵族,便得咬死不认,若是被人得知你实出身于五大氏族,阜、盛两族定会杀你灭口。” 孙贤不解:“灭口?敢问公子是何意?” 殷恒此时出声解释道:“我们此次调查五大氏族被灭真相,查到了那伪装成十名字御的鬼怪,正是盛族和阜族的手笔。”他说出这番话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毕竟当年差点被阜、盛两族害得灭族的赵族,已成了他自己的母族。 苏谦和孙贤得知这个消息,又一次受到了冲击。 搞了半天,他们竟一直与仇家合谋。 两人当下越发惭愧,也懊恼自己被蒙在鼓里却浑然不觉的愚蠢。 “他们两族如此做,可是为了阻止五大氏族去救襄族?”孙贤眼中恨意再现,问殷恒道。 “是,他们为了不让襄族事后追查,才特意让训练出来的鬼怪伪装成字御,将灭五大氏族的罪责栽赃嫁祸给月篱。”殷恒道。 孙贤闻言,气怒不已:“他们将这件事藏得好深,竟骗了我等六百多年!” “赵族虽未被灭族,但赵族当夜被杀了那么多族人,我定要继续为死去的这些族人继续报仇!”孙贤的话,却未得到苏谦的响应,他视线投向襄玉,想知道襄玉会让他们如何做。 如今他二人已归顺襄玉,襄玉既为他们的主人,他们便再不能像此前那般随意行事。 襄玉看到了苏谦眼神中的含义,他淡淡道:“其实为赵族复仇,与在我跟前做事,并未差别。” “我襄族一派与皇族一派每日愈斗愈烈,想来你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终有一日,两大族系要分出个胜负,有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他说着看向孙贤和苏谦,“盛、阜两族害你赵族差点灭族,那你二人不如便帮衬着我灭此二族,如此一来,便大仇得报了。” 的确,苏谦和孙贤的复仇,倒是跟襄、皇族两族之斗所求的最后结果是一样的。 大家的目标都是同一个。 苏谦和孙贤再次躬身行礼,应道:“属下二人谨遵公子之令!” 和苏谦、孙贤之间的误会终于解开,倒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处理完这件事,襄玉对狸奴、苍衒和殷恒此次一起调查五大氏族被灭真相一事表示赞赏。 但得到赞赏的三人却反应不一。 苍衒许是因月篱当年被血祭这件事始终让他如鲠在喉,在得了襄玉一句赞扬后,他并未表现得如其他鬼怪那般欣喜如狂,感恩君恩深重,反而极其平淡地表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月篱大人。 “公子只要对月篱大人好,那老朽便对公子感恩戴德了。”苍衒不忘随时随地发挥他的护主职能。 而殷恒则笑言担不起公子的一声称赞,自己偷懒得多,还是自己的鬼侍见隼帮衬了不少,他说完此话,视线不由飘向苏谦和孙贤二人。 苏谦和孙贤二人如今也是殷族人,这件事自然得赶紧告诉族长殷侯,但因公子说要保密两人的身份,所以两人还无法正大光明的回归殷族,只能在得了殷侯之允后,私下偷偷地回归殷族。 至于,三人中最后一位的狸奴,他也笑称不敢揽功,表示自己此次多亏了鸾公子相帮,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将众多情报汇集一处,得出最精准的调查结果,从而及时传至胤安。 之后再无其他事,所有人纷纷告退,临走前,襄玉又交待几人务必要保密月篱意识里混入了始祖厉鬼的意识这件事,几人纷纷应是。 随时逐次退出。 那几名被苍衒从鬼田乡带来,已被狸奴洗去记忆的野生鬼,也得了襄玉之允,被从襄府放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襄玉和月篱、狸奴三人。 月篱如今一副不再是襄玉下仆的模样,毫无守礼数地跟襄玉同榻而坐,还歪斜着身子倒靠在枕前,任一地红衫散开,徒增几抹妖娆。 最后这两个月,襄玉要由着她胡来,狸奴便不会多说什么,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只在一旁帮襄玉换上一盅新茶。 月篱从一旁的果盘里捞出一颗葡萄丢进嘴里,斜眼瞄着狸奴,出声问他道:“你方才说鸾公子帮你汇集情报,这是何故?” 狸奴斟好茶,看向月篱,笑眯眯答道:“鸾大人在胤安和四大鬼田乡各处定点设有跑腿镖局,所谓跑腿,便是帮他人跑腿办事,这送信,便是跑腿办事里的其中一项生意。” 月篱脸上生出几分兴趣之色。 “但凡想赚银钱的,无论何人,皆可通过跑腿镖局接下至少一单的跑腿生意,然后将需要送出的物件在指定的时间内送到指定的人手中,你送达的时间越短,得的银钱便越多,所以这传递物件的速度自然比一般的镖局要更快。” “所以就算我这样一个人,并非跑腿镖局里的伙计,也都可以从他们镖局接下一单跑腿生意?”月篱问。 “不错,那几日我等调查五大氏族被一事,情报线索从四面八方而来,繁多琐碎,当时便是利用沿途不断轮换的跑腿送物件者将所有情报线索在最短的时间内送达到我们手中,然后我们再进行一番分析过滤,最终得出有价值且正确的情报。” 月篱听了,不禁赞妙:“鸾公子这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狸奴笑眯眯的一对狸猫眼弯得更深:“那你可知鸾公子是如何发掘出这条生财之道的?” “如何?” “鸾公子一次在户外入厕,忘了带厕纸,于是便想到了找人跑腿办事的主意,进而才有了现如今遍布整个胤国的跑腿镖。” 第274章 不见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如襄玉所预料的那般,皇帝的确对苏谦十分看重,甚至隐有把他当成心腹的征兆,苏谦明面上继续为皇族一派出谋划策,但背地里,却只认襄玉这唯一的主人,成为襄玉的谋士,也是襄玉放在皇族一派里的一颗暗棋。 而孙贤,之后便留在襄玉身边,成为隐在暗处保护襄玉的鬼侍,他利用画皮术,给自己换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自身鬼气也在狸奴和殷恒的相助下,用法术经过刻意修饰,就算是仇凌霜也不会发现他是谁。 所以,孙贤这个人,对于皇帝等人而言,一夜之间便消失不见了,全然再无踪迹。 另,有关苏谦和孙贤重归殷族一事,是私下进行的。 殷侯在得知两人真正身份后,便将两人的名字写入族谱之中,但这件事除了殷侯和殷恒,无人知晓。 就连殷族族长夫人敏氏都未被告知。 画皮术一事尘埃落定在即,但却在这众人皆松下一口气的当口,皇帝突然要处置一人。 这个人就是集安。 皇帝在这次风波里未讨到半分好,不但如此,他还反而促使月篱恢复了记忆,让她体内的始祖之血彻底苏醒过来。 他胸口堵着一股闷气,加上前几日连夜做的几场有关襄玉的噩梦,让他心力交瘁,正想找个人出气,于是他便挑了集安这个软柿子来拿捏。 原本皇帝以为处置不过处置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卫,还是个混血子,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谁料集安的主人大皇子妃在从大皇子处得知他隐瞒起来的有关集安的一切事情后,当即进宫求见皇帝,请求皇帝从宽处置集安当初夜闯皇帝寝宫,差点杀死皇帝一罪。 这一求越发惹恼了皇帝,皇帝当下便要杀集安。 没想到大皇子妃也是个脾气硬的,跪在殿前硬是不离开。 月篱躺在篱落院东侧的卧房内,从被襄玉支过来伺候她的两名婢女口中得知此事后,边啃着手里的苹果边不禁道:“这个大皇子妃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似温婉娴静的外表下,竟藏着一个纯善不屈的神魂。 两名婢女的身影从房中退出,月篱那双靠搭在卧榻扶手上、正悬垂在半空来回晃荡的双腿突然动作一定。 隐隐闪烁着一道幽暗红光的清透鹿眸中,一道狡黠之色飞快闪过。 下一刻,卧榻上的红衣绝色女子已化作一缕红光,逃窗而出。 傍晚时分,狸奴匆匆赶到玉扰院书房,对正在案桌前作画的襄玉禀道:“公子不好了,月篱不见了。” 襄玉手执之物一顿:“去找。” 狸奴连忙领命而去。 画作上的点墨却并未继续勾勒成图,执笔之人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维持着方才静下来后的姿势。 过了片刻,门外传入一声蝉鸣,惊扰到案桌前的人,触墨于纸上的笔尖才猝然轻微一动。 襄玉握住笔的那只手略微向上一提,一滴连接纸面与笔尖的点墨彻底脱离笔毫,在纸上晕开成一小团。 屋外这时再次传来脚步声,襄玉眉头轻抬,索性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直起身来,望向门口方向。 狸奴的身影再次出现,他额头比起刚才,多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公子,出事了。”狸奴少有的会一上来就说出如此咋咋呼呼的话。 “说。”襄玉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月篱杀了苍衒先前带来的那名野鬼,就在出城去往云楼的路上。” 云楼,是南部鬼田乡。 襄玉思索了片刻,问道:“她出城了?”他关注的重点显然跟狸奴不太一样。 狸奴一愕:“是,沿途有鬼怪看到她前往雾城去了,公子,她会不会一走了之,直接……” “不会。”襄玉打断他,“她答应过我的。” 他的目光望向窗台前的那盆文竹,静默了片刻,他又道:“被杀的那只鬼怪,是否就是六百多年前,那只一路尾随月篱,觊觎我与月篱的血肉的鬼怪?” 狸奴垂下头:“……是。” “唔……那便是该死了。”襄玉口气云淡风轻,毫不遮掩地显露掌握生杀大权下他对这只已死鬼怪的蔑视。 “公子,要派人去跟着她吗?”狸奴问。 襄玉想了想,道:“不用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自月篱恢复记忆后,襄玉便没有再命月篱行侍奉之事,也取消了她与狸奴轮替着守夜的惯例,所以入夜后,狸奴照常前来守夜,一切都与平常无二。 夜色浓郁,一身红裳的月篱正在一条湖边驻足而立。 这条湖并非位于雾城,而是胤安城内的芦波湖。 月篱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是襄玉一派在此举办舟船宴,那时她刚成为襄玉的祭品不久。 不过几月,却恍如隔世。 “月篱!果然是你!”一个鬼怪的声音突然突兀地自湖水方向传来,紧接着一道黑影飞快地窜出湖面,直朝月篱正面袭来。 月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着那鬼怪靠近,只是在那鬼怪离月篱只有一步之远时,却蓦地停下,跟着他整个身子便扑通一声,直接趴倒在地。 “你……你的鬼气……”脚下的鬼怪长着和小黄鱼一模一样的鱼头,除了那对跟鱼鳍一模一样的的手臂以外,身子跟人类一般无二。 月篱自然知道他是谁。 身为阿稻时,那晚她嘴馋在这片湖里捉小黄鱼,结果这只黄鱼怪便突然窜出来,指着她说她是月篱。 当时她还当他认错了人。 而身为六百多年前的月篱时,她更是与这只黄鱼怪打过无数的交道。 那时他还未来到这片水域,而是在离篱落斋很近的一条溪河里,每次她下河小黄鱼,这家伙总是窜出来捣乱,又气又恨斥她吞吃他黄鱼一族无数子孙,但无奈法力太小,只敢耍耍嘴皮子功夫,站得远远地挑衅,却不敢到近前来与自己一战。 “鱼黄,你黄鱼一族是何时搬到这芦波湖的?”月篱看着脚下被自己的鬼气震慑得动弹不得的鱼黄,开口问道。 她边问边就地坐下,一只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看着因努力挣扎被月篱鬼气压制而身形微微颤栗的鱼黄。 第275章 秀色可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还不是……因为……你……你!”鱼黄咬牙切齿,但战栗之下,吐字都有些不清晰了。 “你几乎……要……吃尽……我黄鱼一族的……子子孙孙,我们……若是再不……逃,就要……被你吃灭……灭族了!” “这块瞧着倒像是一块风水宝地,黄鱼多如湖中泥石,且鱼肥味美。”月篱边说边故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作出一副嘴馋的模样。 趴在她脚下毫无还手之力的鱼黄气得目眦尽裂,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却又毫无办法。 月篱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她望着远处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又道:“你可还记得六百多年前,你整蛊我那一次?” 鱼黄不答,一双鱼眼死死地瞪着月篱。 月篱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时候是冬天,是公子最不喜的季节,一入冬,公子便很少出门,可他为了寻我,那夜竟也破天荒地出了一趟门,一出还就在外面呆了一整夜。” “我还记得那日是公子的生辰,我为了抓来夏蝉给公子作生辰贺礼,白日里便一个人跑出了门,去深山老林里抓蝉,结果途中我就中了你专门给我布下的迷阵。” “那时我法力尚浅,自是逃脱不得,便在林子里迷路了,是公子大半夜地前来林中找到了我,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周身都冻僵了,倒在雪地里,身子已被飞雪埋了大半。” “然后公子就用他的一滴血喂给我,救了我,我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再见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他了。” “不是鬼侍对主人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月篱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旧事,她绝美的面目在月色下若隐若现,眸光起起伏伏,丝毫不介意身旁这个唯一的听众已然昏迷过去。 从阿稻到眠篱再到月篱,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她可还适应,也从未有人问过她到底是想作回月篱,还是依旧只想被人叫眠篱。 她自苏醒以来,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她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诉,可想了一圈,她才发现,唯一可对其倾诉之人,竟是眼前这个在她眼中弱小如蝼蚁的死对头、老冤家––小小黄鱼怪。 倾吐了大半夜,她终是心满意足。 亥时至时,月篱便折身回府,将脚边的鱼黄一脚踢入近旁的湖中,扬长而去。 抵达胤安城门时,她身上多了一株花,这株花不是别的,正是极其难得的鬼界圣花三色云昙。 这株三色云昙并非她刻意去寻的,而是在回程途中无意间碰到。 她想起自己还欠三皇子一草,入城门后,便未直接回襄府,而是绕了个路,前往三皇子府邸。 她想趁着夜色,将这株三色云昙送予他,怕耽搁了时辰,花枯萎了。 月篱化为一道红色法光,飞窜入云端,顷刻之间,便已抵达三皇子府院之内。 廊间院落各处,不时有侍卫队列巡视经过,有些地带,还设有慑鬼阵法,月篱一路避开,不让人发现她。 得益于她如今已恢复的强大法力,她尤为容易地便到了三皇子的卧房外。 隔着一间房门,月篱还是能感知到屋内三皇子的气息,她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然后从怀中掏出那株三色云昙,将其放在门口处。 随即,她在房门上叩响两声,然后身形一闪,躲到了廊下的一根柱子后。 片刻,她便敏锐地听到屋内有动静,接着屋内门近旁处便响起了脚步声,然后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一名小厮的身影。 这小厮,应是今夜值班守夜的小厮。 那小厮一只脚刚想踏出门槛,瞧瞧外面是哪里来的动静,但脚抬出一半,就看到了静静躺在地上,在夜色里正散发着三种异色光芒的三色云昙。 一声惊呼从那小厮口中发出,他俯身将三色云昙刚捡起来,就听到屋内三皇子的声音响起。 “怎么回事?”三皇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睡梦被惊扰的不悦,但依旧温润,并不见多么严厉。 那小厮显然是知晓三皇子的脾性,所以并没有因惊扰了三皇子而有半分的惧怕,他只双手托着那株花草,迈开腿小跑着朝屋内而去。 片刻,月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 紧接着是迅速靠近,不断清晰的脚步声。 然后,步履匆匆的三皇子便已现身到门口。 月篱见此,连忙抽身要离去,只是她刚转身,却听身后的三皇子低声唤道:“月篱姑娘!请留步!” 月篱脚下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未做出决定,却只觉身侧一道人气已到了近前。 月篱发出一声“咦”的惊愕声,一扭头,正巧对上三皇子的正脸。 月光下,三皇子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她还是能从他清秀儒雅的轮廓之下,捕捉到那双清澈一望见底的双眸里的一抹平和之气。 “月篱姑娘深夜造访,是专程为我送三色云昙的?”三皇子声色温润,月篱一听入耳中,便只觉再也不忍心避开眼前这个少年了。 她脚下一松,当即道:“是。” 随即,她从柱子后站出来,三皇子的身子也十分配合地随之一动。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就着微弱的夜色,打量彼此。 三皇子从月篱身上嗅出了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而月篱却是第一次看到卸下周身衣束,穿着亵衣的三皇子。 月光下,他眉目如画,如一块暖玉般,周身充盈着和煦。 月篱看得一时有些出神,不禁脱口而出道:“三皇子当真是秀色可餐。” 三皇子闻言,霎时一愣,但当他反应过来时,露出了一抹比那月色还清浅的笑意:“月篱姑娘你自己便是绝色,你的主人玉公子容色也是天下一绝,秀色可餐四字出自你之口,我竟觉得当不得真。” 月篱想了想,襄玉和她的确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但看久了致美之物,偶尔换个口味,倒也能从中发现难得的美。 所以月篱神情尤为真挚地道:“我说的是真的。” 三皇子看着集灵动、魅惑、狡黠、俏皮、纯净于一身的眼前女子,心里由衷感慨道:“你才是堪当秀色可餐四字的那个人。” 银月钩悬,两个对立的身影不远处的飞檐处,一道黑影化作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行进在或深或浅交谈之间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第276章 容色更佳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从三皇子府回来,用的遁光夜行之法,是以,只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到了篱落院。 让她诧异的是,她身子刚在院中站稳,就看到前方似有一道长身而立的人影,只是月光不甚明亮,她看不太清楚。 但她能闻到此人身上淡淡的茶香,混合着夏夜的灼气,漂浮到她的口鼻之间。 还有他那无人能及的尊贵之气。 是襄玉无疑。 只是大半夜的,他站在自己院中作甚? 难不成是等你自己回来? 月篱心下疑惑,走上前,朝他行一叩礼:“公子,这么大晚上,您怎会在此?” 襄玉抬手,示意她起身,清冷之音缓缓出口:“你今日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月篱愣了下,突然笑了:“怎么?我去哪里还需要跟您报备么?” 她话音刚落,身侧突然有略微的响动,月篱警惕地一眼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飞快离去。 她通过人气察觉出来了,是殷恒。 这殷恒,今日怎的有些鬼鬼祟祟的。 月篱心里边这般想着,边收回视线,一抬眼,却见被夜色遮掩大半的襄玉那双闪烁着微光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嗯?”襄玉发出一声疑问声,显然是要月篱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月篱只得回道:“出了胤安,半路又回来了,然后去了芦波湖。” “还有呢?” “还去了三皇子府中。” 襄玉那端默了默:“你三更半夜的,去找他作甚?” “送花。”月篱口气略含慵懒之意,她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提步朝篱花树下的一块石凳走去。 她在石凳上坐下,一只手撑着下巴,手肘处又撑在石桌上,目光盈盈投向前方那一动不动隐于暗夜中的人影身上,又道:“三色云昙。” 襄玉的身影终于微动了下,他朝月篱走近,又道:“原来如此,秀色可餐之人,自然只能以世间罕有的三色云昙相赠。” 月篱心里咯噔一声:“您如何知晓……”她想到刚才殷恒鬼鬼祟祟的身影,突然明白过来,“您让人跟踪我?!” 月色下,襄玉隐隐能看见她面上有一丝恼怒,便道:“只许你自己夜探男子府邸赠花,却不允他人窥你无状言行?” 襄玉整了整衣裳,在月篱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不知为何,月篱似从襄玉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她异样心思一起,眼中狡黠之色微闪,下一刻,她的身子突然从石凳上起来,接着上半身猛地朝前方一倾,刚好抵近还坐着的襄玉。 襄玉显然没料到月篱这个突然的动作,因两人挨得极近,她都能隐约瞧出他眸光中荡起的细微涟漪。 但他面上却不显,依然静若一潭幽湖。 “您莫非是吃醋了?”月篱唇齿间泻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襄玉的眉眼之间。 襄玉的睫毛微颤了下。 却听月篱又道:“您容色更佳,无需跟三皇子一般计较。” 尽管襄玉明了地听出这句话里的调笑之意,但“容色更佳”四字一出,不知为何,他只觉耳背竟隐约有些发热。 “公子,”吹气如兰,一声轻唤,近在耳畔,月篱用了法术,一闪身到了他的身侧,“我久未归来,难不成您就睡不着了。” 她朝着襄玉烫热的耳朵又吹了一口气,襄玉只觉耳背越发灼热起来。 在月篱又一次靠近时,襄玉突然伸手一挡,将她即将凑近的脸与自己的隔绝开:“所以你特意跑出城,还去了芦波湖,就是为了寻一株三色云昙?” 月篱缓缓退回身,一闪身,又回坐到襄玉的对面:“非也,我只是在回程途中,偶然之下得到的。” “偶然?”襄玉语气带着一丝怀疑,他显然不信,“三色云昙乃鬼界圣花,没想到你竟能偶然得之。”襄玉特意咬重“偶然”二字,但口气极为平淡,听不出情绪。 “正是。” “我欠三皇子一株花草,这下算是扯清了。”她又补充道。 襄玉似是轻笑了下:“你好像总是欠他。” 经他这么一说,月篱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之后,两人静静地围坐在石桌旁,谁都未再开口。 树影婆娑,没有下雨的夏夜,空气里一阵热烘烘的感觉,她被闷在其中,身体里的睡意很快便冒出头来。 月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站起身来,对襄玉道:“夜深了,要不我送您回玉扰院歇息吧?” 她说完,也不管襄玉是愿还是不愿,只径自朝院门方向走去。 刚迈出几步,只听身后之人淡淡道:“月篱,你是不是把那只被你杀掉的野鬼吃了?” 月篱脚步一顿,却并未回身。 襄玉起身,朝她走近,在她身后一步之距停下,又道:“转过身来。” 月篱这次倒是听话,她缓缓转身,目光直视眼前的襄玉。 襄玉望进她那双在月色下闪烁着暗红幽光的眸瞳,那里面有一抹分离的意识,正在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脱身而出,从而助其本体起死回生。 “回答我,你是不是吃了?”襄玉语气里透着严厉。 月篱不答,她只盯着襄玉,片刻,双目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仔细一瞧,竟徐徐不断地渗出一道无辜的光气。 “公子……你好凶。”这声三分娇嗔,七分委屈的语调一出,襄玉顿时浑身一僵。 月篱…… 她是月篱,是六百多年前和他一起生活在篱落斋的月篱,而不是其他人。 襄玉忍不住扶额:“别闹,告诉我,你白日里是不是吃了那只鬼怪?”虽然问的还是相同的问题,但他的语气无形中已然软下好几分,里面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出的宠溺和放任。 这才是昔年襄玉和月篱的相处方式。 撇去始祖厉鬼那抹尖锐的意识所化出的性情,月篱一直是靠这个方式来化解襄玉每次的强硬。 “我吃了。”月篱口气十分轻快,“可惜肉太难吃了,又老又臭。” “为何要吃她?”襄玉紧盯着她隐在暗夜里若隐若现的表情,问道。 月篱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就想吃啊。” “可你以前从来不吃鬼怪……”襄玉幽幽道。 第277章 襄玉娶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自晚归之夜,略一撒娇就化解了襄玉对其的严厉后,心里便暗叹道过去了六百多年,他竟还是一点都未变。 可她却变了,她体内不光多了一抹暴戾成性的始祖厉鬼的意识,还并存着月篱和眠篱两股意识。 她整个人如同一体三神魂,为人处世,皆混乱起来。 就如那晚归的一整日,上一刻,她还是暴戾地毫不留情吞吃掉那只被他杀掉的凶残厉鬼,而下一刻,她却已是天真里带着撒娇之气,于襄玉跟前毫无防备,乖巧得如同一只利爪皆已收起的小猫。 而有时,她还是那个带着几分人性的眠篱。 月篱便在这种性情不断切换融合中,逐渐适应起新的自己。 月篱名声在外,重出于世,若非鬼怪们忌惮襄府的强大贵气,早有无数鬼怪自四面八方而来,要参拜月篱。 对人类而言,月篱是一个吃人不眨眼,毫无人性的凶残鬼怪。 然而,对鬼怪们而言,她在人类中犯的罪恶,却成了她在鬼界里的丰功伟绩。 吞吃这么多贵子,还是第一大氏族的襄族子弟,在近百年来,无任何鬼怪能做到,就算是当年血洗仇府的血枯鬼都比不得。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月篱吞吃了这么多贵子,竟还能相安无事地呆在襄府,还被襄府保护起来。 虽是因祭品之身,可这到底怎么看都觉得尤其的了不起。 想要膜拜月篱的鬼怪们进不来襄府,但月篱却能走出去。 她现在不用再伺候襄玉,所以白日里经常便独自出府,甚至出城,去跟各类鬼怪厮混到一处,被各方鬼怪膜拜敬仰着,整日里只需数着日子,算算襄玉何时娶亲,算算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襄玉允诺过月篱,在她被送上祭台之前,会让她看着自己娶亲。 根据胤安的婚嫁习俗,自男女双方定亲后,还有整整两个月的待嫁礼仪,所以襄玉若是想赶在中元夜血祭月篱之前,那娶亲这件事就迫在眉睫了。 就在月篱掰着手指头估算襄玉娶亲时日之时,襄族终于在城门前贴出了一张告众氏族书。 襄族族长襄黔亲笔,曰襄族独嫡子襄玉即将择一氏族之女为妻,择中之后,即刻定亲,行待嫁礼,遂迎入门。 “氏族之女?恐怕只能是那襄族一派的氏族女子吧。”围观告示者中一人言道。 另一人好奇问道:“为何玉公子突然要娶妻,莫不是襄族老族长急着抱孙子?” 话音一出,众人皆笑。 但还是有人将此事跟月篱牵扯到了一起:“听说那祭品月篱要在两个月后的中元夜上被血祭破襄族世咒,这么一算,这娶妻过门之日也刚好在两个月之后,这般凑巧,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很多人,大家听着觉得十分有理,血祭月篱和襄玉娶亲之间,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普通老百姓都能想到的这一点,氏族中的各人自然也能想到。 “苏卿可也如此以为?”皇帝坐在鸣鸾殿的案几旁,提出和方才围观之人一样的猜想,问身侧的苏谦道。 苏谦答道:“坊间传闻,不足为信,任意揣测,需有真凭实据,否定不好定论。” 他现如今已经脱离了言族,成为皇帝的近身谋士,皇帝原本想给他封个官职,却被苏谦拒绝。 “谋士者,可心无旁贷,唯助陛下万全也。”这是苏谦给出的拒绝理由。 而其实他真正拒绝的原因,不过是想得这独一份的恩宠,以长期呆在皇帝身边,好为襄玉效力。 在皇帝眼里,苏谦谋算能力了得,听他这般一说,他疑心便放下一些,只让人继续盯着襄府一举一动。 且说襄族在放出那一纸告众氏族书后,选了个朝廷休沐之日,便在襄府外院举办一场夜宴。 应邀前来的自然全是襄族派系的众氏族。 白光府灯悬空高燃,美酒佳肴鱼贯上桌,着纱衣舞婢于正厅中央挥袖而起,丝竹声相和,平日里幽静的府邸难得地沉浸在了欢悦热闹的情境中。 月篱呆在离外院好几里远处,隔着层层叠叠的竹林或青石路小道,她都能听到曲乐飘香,亦或感知到漫舞悦天的盛景。 “月篱姑娘不去前厅吗?”陪在月篱身侧的一名婢女问道。 月篱一身红裳,靠坐在篱花树下的软塌之上,她手里抱着刚从树旁地底下撅起的一坛子梨花酒酿,并不答那婢女的问话。 月篱仰头,举起酒坛子再一口豪饮,酒水顺着她的玉如脂膏的脖颈不断滑落而下,浸湿了胸前的一小片。 月篱放下酒坛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她抬头望向前方院门处,见狸奴正提着一盏白玉羊角灯入院而来,朝她走近。 月篱想要站起身,跟狸奴打招呼,无奈她喝了不少的酒,此时脑子有些发沉,试了几次起身,却总是被什么拖拽着坐回去。 狸奴走到她跟前,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了,月篱这才身子一仰,又靠在篱花树干上。 “公子特地让我来传话,说一切皆如你所愿,问你可还满意?”狸奴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复杂,他是直到来传话时,才知道襄玉和月篱之间,竟然还有这种约定。 公子突然提出娶亲的突兀感,在这瞬间便消失了。 只是,公子对月篱如此放任,真不知是好是坏。 月篱脑子此时在酒精的作用下,嗡嗡作响,狸奴的话她听入耳中,她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公子……如约而为之,我自是满……满意。”月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说完又打了几个饱嗝。 狸奴笑眯眯道:“如此甚好。” 说完便转身要走。 “狸奴鬼侍!”月篱突然叫住他。 狸奴停下脚步,转身,再次看向月篱。 “今夜……前来府中赴宴的氏……氏族中,一共有……多少位……适龄待嫁贵……女?” 月篱醉得这般厉害,倒还不忘问这个问题。 狸奴不禁暗自无奈一笑,他回道:“适龄待嫁的贵女,一共八名。” “可有我……我识得的?” “自然是有,刚及笄了的鸾族鸾小姐,寒族的寒大小姐和寒二小姐。” “她们啊……”月篱伸手揉揉发涨的额头,眼神恍惚的厉害,她最后道,“那我就……等着看公子……选一闲妻入府中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彻底闭上双眼,死死地睡了过去。 狸奴看着她,发出一轻声沉叹,他对站在不远处的两名婢女道:“还请两位姑娘把月篱姑娘抬回卧房,伺候她好生安寝。” 两名婢女应是。 狸奴转身离去。 第278章 鸾府寿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至亥时,夜宴之上宾客尽退。 襄府重新恢复一片宁静。 玉扰院内,被翠竹四面环绕的一片空地上,襄玉脸色微醺,正仰躺在襄黔平日里专用的竹藤椅上闭眼假寐。 他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酒香,已然遮盖住身上那股常年弥漫的淡茶香。 蝉声不知何时已停歇,竹林间偶有夜风窜入,襄玉身子刚微动了下,就立刻引来站在几步开外的殷恒走近。 狸奴这会儿在前院忙碌,打点夜宴之后需要处理的一些琐事,所以伺候襄玉,暂时便由殷恒代劳。 殷恒蹲身于地,一只膝盖撑在地上,他轻声问道:“公子可要移步去卧房歇下?” 襄玉双眼缓缓睁开:“也好。” 殷恒连忙起身,将他从藤椅上搀扶起来,两人缓步走出竹林,朝卧房而去。 一路上,两人都未言语,只有徐徐前行的脚步声。 待到卧房内,殷恒伺候襄玉上床躺下,他给襄玉盖好被褥后,刚想离去,却突听襄玉道:“永詹,你乌木剑上的剑穗可是你心仪女子所赠?” 殷恒身形一顿,当即有些心虚。 他斟酌一二,缓缓转过身,躬身回道:“……是。” “有的时候,我倒是羡慕你们这般。”襄玉用极轻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何家女子?”他又问道。 殷恒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他心里经历了一番纠结,最终下了决定,他不想骗襄玉,那便只能将自己跟仇云若私定终生之事如实禀告给襄玉。 殷恒一鼓作气,抬起头,准备向襄玉吐露出来,但当他的视线刚触及床上之人时,见襄玉已然入梦,还发出极其清浅的呼吸声。 殷恒刚鼓足的勇气顿时卸下全身,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在襄族一派夜宴结束的第二日,襄派氏族中的适婚女子的家族皆开始动起来。 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关系,想要让自家的女儿入了襄玉的青眼,从而被襄玉选中成为襄族未来族长夫人,胤安最尊贵的女人。 今日为了争一匹最上等的绸缎,明日抢先一步博得带着旺财出门游玩的襄黔的喜爱,后日又刻意制造与出府与贵子闲聚襄玉的偶遇。 每天,每时每刻,都是一出好戏。 这般闹腾了一阵后,几日下来,八名适龄待嫁贵女中,最后有望成为襄玉心中未婚妻的候选者的,只剩三位—— 鸾绣音,寒棠梨和寒玉。 而三位之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胤安第一美人寒棠梨。 而另外五位中,要么因互相暗中设计,结果双双在襄玉跟前出了丑,要么因天生内外资质平庸,配不上襄玉,亦或因其背后的氏族地位太低微,皆被淘汰出局。 说起这候选者三位,在其他贵女争先恐后去抢着在襄玉跟前露脸的时候,她们各人的府上却一片静悄悄,毫无半点动作。 这日,鸾族族长鸾泾七十大寿,一大早襄玉就带着月篱和狸奴,命人捎带上一车的贺礼,赶往鸾府为鸾泾贺寿。 这是月篱第一次来鸾府,进入府门后,近处有曲水小桥,垂柳凉亭,远处的碧湖生莲藕,还有嬉闹的府中孩童泛舟其上,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夏意。 本来今日襄玉并未打算带月篱出来,只因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招摇,但月篱却偏生等在襄玉出门途经的竹林小路上,带着撒娇的语气求着襄玉带她一同前来。 襄玉拿她无法,这才带上她一起。 抵至正厅时,月篱一眼就看到正前方的高堂上,悬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厅内榻间已坐满了宾客,个个衣着华贵,面上皆带着喜气,但凡一见到鸾府中的任何人,口中都不停地道出恭喜。 月篱眼神四下扫着,打量厅内的摆设,见每一件露在外面的瓷器、玉器一类,色泽皆是通透均匀,一看就价值不菲。 不愧是胤安最富有的氏族,平常氏族家顶多也就摆上那么一两件,这家倒好,四下角落各处,没一件俗品。 “叩见公子!”在月篱随着襄玉进门后的一瞬,厅内所有人全部叩拜伏地,喧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起来吧。”襄玉抬了抬手,所有人皆站起身来。 鸾泾一身喜气的大红色元宝纹缎裳,被同样一身喜气打扮的鸾凤安和陈氏搀扶着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朝襄玉迎来:“公子今日竟屈尊亲至于此,真是令我鸾府蓬荜生辉啊。” 鸾泾已入古稀,但看上去却精神矍铄,浑浊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虽然此刻一脸和气,但眼神里还是透出几丝精明和凛厉,一看便知是一位十分有城府和威严的长者。 月篱见过鸾泾的次数寥寥一两次,初次见时,是在当初芦波湖上举行的舟船宴上。 他当时对这位老者的印象还不错,当初寒韬向襄玉求取她体内始祖之血,他在中间还对寒韬的言行抨击了一二。 “鸾老族长身体可还硬朗?”襄玉扶住鸾泾下躬的身子,面带笑意的问道。 “托公子的福,老夫每日能吃上三晚干饭,走路也是脚下生风,为了侍奉公子和襄氏一族,老夫定能带着鸾族再活个几十载。”鸾泾今日心情十分不错,说起话来,便比平日多了几分趣,少了些严肃。 今日这场合,本就不那么严肃,既是办喜事,自是气氛轻松愉悦些好。 因此鸾泾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调侃起来,说不愧是鸾族长,老当益壮,守着鸾府这么大座富贵金山,的确应该再多活个几十年,享尽清福。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气氛十分其乐融融。 “鸾老族长,祝您福寿延绵,松柏齐肩。”月篱十分给鸾泾面子,主动说出一句恭贺之辞。 包括鸾泾在内的所有鸾族人皆是有些吃惊,显然是没想到月篱竟会对鸾泾这般礼遇,实在是因为这些时日她的所言所行,还有她在襄玉跟前的放肆,众人皆是略有耳闻,大家本来心想着她不捣乱就阿弥陀佛了,根本没奢望她刚才那锦上添花的一笔。 但既然这一笔已经落下,那鸾泾自然也就受了,他脸上的吃惊之色瞬间敛去,当下笑着应道:“那就多谢月篱姑娘了。” 月篱朝他躬身一拜,如此,礼数便算是全了。 第279章 贺寿之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之后,襄玉被引入席间,坐于紧挨着上首处的鸾泾下方的第一个位子,本来鸾泾是要迎襄玉坐上最尊崇的那个位子的,但被襄玉婉拒了。 虽然襄玉的神魂年纪远远长过鸾泾,但除却他周身的气质,光看那身皮囊,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年龄尚浅的少年。 让他坐在上面,襄玉觉得有些不妥。 所有宾客就座后,婢女小厮便鱼贯而入,端菜肴美景盛上桌案。 席间又是一番贺寿声,乐得鸾泾满面红光。 食用过饭菜后,饭菜被撤走,换上美酒,同时乐人入内,舞姬也飘然而至。 丝竹声起,众人边欣赏曲乐舞蹈,边开始开怀畅饮。 月篱在襄府中时,因襄玉之故,受到了优待,还有人类婢女伺候,但此时身处鸾府,她却没有如在襄府之中时的待遇了。 因此她不能跟私下在襄玉跟前那般放肆,只能规规矩矩地站立在襄玉身侧随侍。 月篱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毕竟身为眠篱时,她惯常这般做。 一曲舞蹈结束后,陈氏突然起身出席,她挥手屏退几步舞姬,对鸾泾躬身行礼,口中缓缓道:“父亲,今日您七十大寿,儿孙满堂,此乃人生之一大喜,芙月她身为您的嫡亲孙女,特意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要为您老祝寿,不知父亲可允她将贺礼呈上?” 鸾泾笑道:“难得芙月这丫头这么贴心,那就呈上来吧。” “是。” 陈氏说完便退身至一旁,然后朝那些乐人所在的方向看去。 那些乐人因是提前被陈氏交代过,所以陈氏不过一眼,他们便明白过来,皆朝陈氏微微躬身,以作回应。 厅内静默了片刻,乐声突然再起,一曲悠然清越的曲音缓缓流淌而出。 献贺寿之礼,起丝竹,莫不是要这贺礼是一曲舞? 月篱刚这般猜测,就见一名身着轻薄红裳,鼻子以下的半张脸被红纱遮住的女子盈盈碎步自厅外走进来。 刚一入内,月篱根据她的身形,就认出她正是鸾凤安和陈氏唯一的嫡女,鸾昶唯一的嫡妹鸾绣音。 裸露在外的白皙脚踝上,被套着红色凤尾花状的一圈浮毛,随着她轻盈步入厅内的动作,俏皮地来回摇摆。 此外,手腕、发髻,或关节各处,皆被装饰点缀着各类红色的精致小物,每一件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搭配得当,皆不是凡品。 从头到脚,全身各处都是一身的红,但这种红却不显俗气,结合在一起的气韵反倒让月篱觉得有些熟悉。 她正纳闷到底哪里熟悉时,就听紧挨着襄玉而坐,位于下首处的寒云过正对努力维持着端庄笑意,但实则眼底已一片寒霜的寒棠梨小声道:“这个鸾族,好歹也算个大族,没想到竟使出这种拙劣手段,堂堂一个贵女学谁不好,偏要学个下贱的鬼怪,还是个祭品。” 月篱顿时恍然大悟。 对了,这一身的红,不正是她自己吗? 果然,当鸾绣音步入厅内不过片刻,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且时不时地便有人将目光投向她这处。 “这你就不懂了,”月篱这时听到寒棠梨回道,“那祭品有多得公子欢心,到现在,除非是瞎子,不然不会有人还看不出来。”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可她讨欢心之人是公子,公子哪里是世间其他男子可比拟的,她这般做,并无不妥。” 寒云过并不完全赞同寒棠梨所说:“讨公子欢心是没错,可大庭广众之下,学一个祭品是为哪般?” 寒棠梨摇头:“那祭品可不是一般的鬼怪,她是赫赫有名、在人界里引起一番动荡的厉鬼月篱,就算是贵女,学她也不丢人。” 虽然她也看不上鬼怪,但她不得不承认,月篱是个特例,不光是因为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更是因为她是襄玉亲手种植豢养长大的世间唯一一只鬼怪。 寒棠梨的一番话,让月篱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看着在座宾客们眼中并无如寒云过所预料的那般的鄙夷,反而是一脸认同之色。 宾客都等着看襄玉的反应。 “说起来,往年襄族一派的族长们过寿,公子可是很少参加的,这一次会参加,恐怕跟公子娶妻有关。”有宾客看了一眼鸾绣音,低声道。 “那是自然,现在很有可能成为公子未婚妻的三位贵女里,可是有这位鸾小姐的。” “那你觉得是这位鸾小姐的胜算大一些呢,还是寒族的那两位小姐胜算更大?” “寒氏一族虽是胤安仅次于襄族的第二大族,可鸾族是襄派之中的忠君之族,无氏族可与其比忠君之心,我看啊,这位鸾小姐恐怕胜算更大。” 这两氏族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到了月篱的耳中,也传到了刚好坐得离他们比较近的寒棠梨和寒玉耳中。 两位姑娘脸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眼波下的细微处,月篱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寞落和嫉恨。 寞落来自于寒玉,嫉恨来自于寒棠梨。 月篱不禁单手捏着下巴,视线飘到坐在寒棠梨身后的寒玉身上。 其实公子若真要娶一妻,寒玉的心性、人品等各方面着实是不错。 “哇!”场上众宾客的一阵惊叹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月篱的思路,她抬眼看去,只见正厅上的那抹艳红,正以凌空翩飞的姿势,被慑鬼师的法光托带着在空中翻飞。 体态轻盈,振翅而舞,翩然若惊鸿,周身萦绕着的莹白色法光随着她身姿的不断跃动,而在半空中划下一道道弧度极好的轨迹。 这些白光轨迹随着鸾绣音舞动的轨迹,不断延长,一时竟未消去,到最后一舞结束时,那些白光轨迹连成一个整体,赫然是一个浮动在半空的“寿”字。 “好!”鸾泾一声叫好,鼓起掌来。 席间宾客跟着也纷纷鼓掌称赞之。 舞毕后的鸾绣音眉眼含羞怯之意,她身形娇美地俯身于地,娇声恭贺鸾泾长寿百岁,得了鸾泾好一番的夸奖,羞得她直到离去时,都未将面纱摘下来。 第280章 侍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看着鸾绣音离开的背影,心道鸾氏一族打得一手好算盘。 此舞,实乃一箭双雕,既为鸾泾送上了贺寿之礼,又引起襄玉的注意。 没想到,平日里看着胆怯乖顺,羞涩内向的鸾小姐,竟也有如此张扬出彩的一面。 或许是因为公子的未婚妻这个头衔实在太过诱人,才能让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娇小姐都转了心性,敢在众人面前如此大胆地显露此种风情。 只是…… 月篱眼神一黯。 她不喜欢这位鸾小姐。 鸾族的寿宴一直持续了大半日,等到宾客散去之时,已过午后。 月篱还想着早点回篱落院睡上一觉,站了整整一上午,她腰身都有些乏了,可就在他们准备离府时,却被鸾泾叫住了。 鸾泾美其名是要跟襄玉对弈一二,但其实多半跟襄玉选妻有关。 老寿星相邀,襄玉自然不会推辞,于是几人便朝鸾府的后花园行去。 远离了方才宴席上的喧嚣,抵达一片碧波静湖前时,月篱只觉一股夏日清爽凉风自湖边吹来,顿时吹走她身上的几丝疲乏。 她的精神顿然好了许多。 一行人寻了个靠湖而倚的黑瓦白亭坐下,鸾府中小厮婢女立马呈上茶水、瓜子点心之类的。 除此之外,鸾泾还特地为襄玉准备了清凉解暑的夏季寒瓜,只是将这寒瓜端呈上来的人,却非府中下人,而是刚才在正厅上一展舞技因得全场注目的鸾绣音。 鸾绣音此时已换下了那身妖冶夺目的红,穿着水青色绣凤尾花水纱短襦,下裙长至曳地,缓步而来时,纤细的腰身摆动比跟那湖岸边的柳条还要轻柔。 “参见公子。”鸾绣音手端着一大碟的切片寒瓜,行至襄玉跟前跪拜,脸上泛起的两片红晕,颜色深得都快赶上寒瓜上红色瓤肉的颜色了。 “起来吧。”襄玉看着面前的棋盘,视线都未曾投向她一眼。 鸾绣音见此,当即一愣,嘴角泻出的盈盈笑意顿时有些僵固,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丝慌乱,她目光中带着怯意,不由地便移向坐在襄玉对面的鸾泾身上。 刚落下一子的鸾泾面色一动不动,他似是未注意到刚才这细微一幕般,直接忽视了鸾绣音略含求助的目光,只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眼前棋局。 鸾绣音略带着小委屈,悻悻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她将手中的寒瓜放在襄玉手边,然后便退到鸾泾身侧去站着。 对弈棋盘旁燃放着一炷香,香燃尽后,棋局还未明朗,小厮便手脚极轻地再燃一炷香。 四周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观棋不语。 就在鸾绣音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片沉寂声中,突兀地响起了长长的哈欠声。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投向发出此声之人。 月篱大张的嘴巴十分尴尬地缓缓合上。 一声落子声又起。 襄玉收回捻子的手,懒懒道:“鸾族长,你输了。” 鸾泾笑道:“老夫终究还是差上那么一步。” “已是难得了,胤安之中,能与我对弈如此之久的,鸾族长是头一人。” 鸾泾点点头,他看到襄玉眉眼处的一丝倦怠,当即命小厮撤掉棋盘。 随即,他看向站在他身侧的鸾绣音,口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威严,道:“芙月,公子好不容易来我鸾府中做一回客,你还不好好伺候公子?” 正有些犯困的鸾绣音闻言,顿时打起精神来,连忙俯身应道:“是。” 鸾绣音碎步轻迈,走到襄玉身侧两步外的位置,停了下来,她伸手刚要去取碟中的寒瓜,却听鸾泾已有些不悦道:“你站那么远,如何伺候得好公子?” 鸾绣音闻言,委屈之色再现,她眼神懦懦地瞟了一眼紧挨着襄玉而站的月篱,小声答道:“月篱姑娘她站着,我便不好……” 因为月篱紧挨着襄玉而站鸾绣音便不好强挤上去了。 这是让她让道呢。 月篱笑了笑,主动挪开步子,走开几步:“鸾小姐,请。” 鸾绣音见此,冲月篱感激一笑,然后便再次提步,走到了月篱刚才所站的位置。 “公子可愿让小女侍奉您食用寒瓜?”鸾绣音娇羞地看向襄玉,方才淡去不久的双颊红晕顿时是镀上一层来。 襄玉缓缓抬眼,终于朝鸾绣音看去。 他的一双烟雾已不复存在、只剩澄净的墨眸刚对上鸾绣音的双眸时,鸾绣音只觉心头蓦地一跳。 她登时不知该如何表情,在被襄玉盯着再看几眼的须臾之间,她不由地胆怯下意识便撤开目光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对面传出了鸾泾的一声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不用劳烦鸾小姐了。”襄玉脸上带上了几分意兴阑珊,收回了投放在鸾绣音身上的视线。 鸾绣音面色顿时一变,脸上浮起的红霞迅速褪去,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错事了。 偷瞥到鸾泾眼中对她正露出的失望神色,鸾绣音心里越发沉下来。 正当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之时,突然凉亭外响起两个拜见襄玉的男声:“公子。” 鸾绣音面上一喜,连忙朝两人看去,正是她的父亲鸾凤安和兄长鸾昶。 “父亲,兄长。”鸾绣音对两人行礼。 其他人也纷纷互相见礼。 鸾凤安走入亭中,他眼珠子一转,视线迅速从厅内各人的脸上一扫而过,当即心里便知晓眼前的情状大致为何了。 早在从远处走来,靠近这凉亭时,他便遥遥打望着这边的动静,瞧见鸾绣音那张委屈的小脸都要皱成豆干了,他便猜到她多半是在公子跟前表现不佳了。 “芙月,这寒瓜不是你前两日特地亲自出府采摘回来的嘛,怎的还没伺候公子食用??”他略带责备地看着鸾绣音,问她道。 “公子不让…………” “咳!咳!”两声轻咳声突然响起,鸾昶一脸歉然地道,“抱歉,刚才在席间多饮了几杯,有点不胜酒力。” 月篱觑鸾昶一眼,酒力不胜什么时候能引起咳嗽了? 鸾凤安看了鸾昶一眼,当下对着襄玉一拜,有些汗颜道:“公子,小女愚笨,年幼不懂礼数,还望公子莫怪她。” 空气静了几刻,只听襄玉缓声问道:“鸾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第281章 雕花之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小…小女上月刚及笄。”鸾绣音尤为紧张地道。 襄玉捻起棋盘上的一颗白玉棋子,细看起来,又道:“除却胤安贵女必学的琴棋书画外,鸾小姐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 “绣花还有……雕花。” “雕花?” “就是在任何可雕琢的物品上雕刻各种花纹图腾。”说起她的拿手绝活,鸾绣音的神情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眼中也自信了许多。 “是吗?”襄玉起了几分兴趣,他瞟向一旁规整盛放在碟子里的寒瓜,便伸手一指,“那你可会在这上面雕刻一二?” 鸾绣音盯着那碟子寒瓜切片看了几眼:“公子是要小女在瓜皮上雕刻,还是在瓜瓤上雕刻呢?” 襄玉有些愕然,眼中闪过一道诧异:“难不成你还能在瓜瓤上雕刻?” “是。”鸾绣音羞怯中含着一分小得意道。 “那便……”襄玉看向湖边浮动在水面上的莲叶,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雕一片莲叶,如何?” 襄玉这一笑,让亭内所有人都呆住了。 公子这是悦了! 鸾绣音的雕花之技竟能引得公子露出笑颜,早知道方才就该早点展示出来了,不过也幸亏她学了这个小技巧,让她险些刚才直接被从襄玉未婚妻的候选人被踢出局去。 鸾泾面上当下浮起一丝满意,一旁的鸾凤安也笑着嘱咐鸾绣音道:“既是公子要求,你便好好地雕,莫扫了公子的兴。” “是。”鸾绣音心里一阵窃喜,回应声都轻快了许多。 她当即叫来小厮,正打算让那小厮去取一片莲叶来,却听鸾凤安又道:“既是雕刻,定也讲究一些纹理图样的优劣,你不如亲自前去采摘,顺道做个择选。” 鸾凤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停地暗示鸾绣音。 鸾绣音愣了几下,终是反应过来,她微一点头,正待出口的话语便改了风向:“父亲说的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我也想着需得自己亲自去湖心采一片莲叶,不过却是因为……” 她说到此处,不由如含羞花般,视线娇软地投向襄玉:“为公子雕花,自是怠慢不得。” 鸾绣音这话语和神情,显然是领悟了鸾凤安让她亲自采莲叶的深意。 鸾凤安露出一道满意的笑,看着鸾绣音带着小厮暂且告退,朝不远处停在湖岸边的一叶小舟而去。 碧波玉湖之上,鸾绣音一身水青色,亭亭而立,与小厮泛舟而行,及至湖心莲叶茂盛之处时,小舟停稳,鸾绣音趴在湖边,挽起水袖,将一截如玉藕般的手臂伸入手中,采摘莲叶。 不时有鸾绣音和小厮的调笑声传来,轻快若林中黄莺。 月篱听得都心头泛痒,看着玉湖之上的一抹倩影,再迎着夏日湖风,简直美好得如同一幅散发着盎然生机的画景。 胤安的贵女,当真是娇养得好,随便的一行或一言,气韵神态,在间歇之间,皆能勾引男人心起绮念。 月篱不禁望向身侧的襄玉,见他此刻目光果真凝聚在远处湖心的一抹水青色倩影之上。 公子通常很少这般注视着一个女子的。 月篱心中突然冒起一股酸水,她知道,她吃醋了。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身后响起,鸾绣音已经带着那名小厮回来了,她双手捧着一张泛着翠色的莲叶,脸色因在日头下晒了一小会儿,染上了一层嫣红,整个人看着竟莫名的明媚了几分。 襄玉在鸾绣音的脸上并未停留太久,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投放在那莲叶正中处,只见那里还有一颗水珠来回地轻微滚动着。 襄玉指着水珠问鸾绣音道:“这水珠可要一起入雕画之中?” 鸾绣音微愣:“入画……也不是不可以。” 月篱有些吃惊,以寒瓜的瓜瓤雕花已是很难了,现在还要在莲叶之上再雕一颗水珠,还要有栩栩如生之感,不然就是画蛇添足。 没想到这鸾绣音想也不想便应下了,莫非真的雕花技艺高超? 别说襄玉,连月篱都起了几分兴趣。 她看着鸾绣音从碟中择选出一片硬度、厚度、新鲜度、色泽等各方面合适的切片瓜瓤,然后取来几柄宽度、厚度、长度等都不尽相同的雕刻刀具,接着便坐在一个锦杌子上,埋头开始认真雕刻起来。 她雕刻之时,众人皆不打扰,周围无一杂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意力都停在鸾绣音刀起刀落的一雕一刻之上。 只见她修长如白葱的一双纤纤玉手,拿着刀的动作极其灵活,每一刀下去,深浅宽窄,皆像是提前已丈量好一般,无任何差错,恰到好处。 随着时间的流逝,鸾绣音用刀上手得越来轻快,一片叶心含水珠的莲叶图腾逐渐地又跃然于红艳艳的瓜瓤之上。 说是巧夺天工,鬼斧神工,一点都不为过。 鸾绣音雕刻下最后一笔后,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将手中带有莲叶图腾的寒瓜切片献到襄玉近前。 襄玉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摊开放在手掌上,看着浮跃于红色瓜瓤上的一片带珠莲叶,栩栩如生,恰似一株握住手心的红色莲叶。 在日光下,莲叶的雕刻纹路缝隙之间,果肉里渗出的些许红色汁水正泛着清凉惬意的红光。 “不错。”襄玉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看向跪拜在身前的鸾绣音,目光一顿,便用空着的一只手,亲自将其扶起。 这一扶,意义深远,包括鸾绣音在内的鸾族几人,眼中皆带上了一抹激动欣喜之色,那模样,俨然襄玉已经选中了鸾绣音为妻了。 月篱目睹着这一幕,心头也有些不悦。 眼前这个富有雕刻绝技的女子,她始终无法忘记她先前在稽壑山赏花会上,为了一株葵兰,故意刁难弥炎,得理不饶人的嘴脸。 对她,月篱无法生出好感。 临出府时,襄玉在跟鸾泾等人告辞后,看到了站在一侧的月篱不以为然的表情,待离府门几步远后,襄玉才道:“你不喜欢鸾小姐。” 他的语气肯定,并不是在问她。 “公子这都能看出来?”月篱索性也不遮掩。 “公子这般高深道行,若是被这等货色迷惑,那我便要失望矣。”月篱不忘开始挑拨襄玉跟鸾绣音的关系,边说边仔细观察襄玉的表情。 襄玉笑了笑,并不回应,只径自朝黑楠木马车行去,月篱不满地噘了下嘴,快步跟上。 第282章 设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在鸾泾寿宴的次日,鸾绣音雕花之技博得襄玉青睐之事就在胤安氏族间传开了,寿宴上的贺寿一舞本就让众人对鸾绣音的态度起了变化,这个舆论再一出,许多原本忽视鸾绣音的人开始看好起她来。 在三皇子府中乍然听闻此事的柒梨,独自沉默了好一阵,他心想着若是鸾绣音当真成为襄玉的未婚妻,搞不好可以为他所用。 上次他在月篱跟前提出颠覆现今人类与鬼怪相处规则,虽然被月篱拒绝,但他丝毫没有放弃此事的打算。 一旦有了成型的念头,他只会越发坚固内心所想。 月篱不愿吃掉襄玉来成为始祖厉鬼,那只能是他来推波助澜,强行促成此事了。 柒梨想到此处,开始细细谋划起来,而他要做到的第一步,就是助鸾绣音成功入住玉扰院。 一旦鸾绣音接近了襄玉,他便可利用鸾绣音来杀掉襄玉。 而另一边的寒府,寒棠梨和寒玉听闻鸾绣音在襄玉跟前留了好印象一事,心中各自的计较又有不同。 寒玉想着自己在襄玉跟前的印象,自那素帕一事后坠入低谷,虽然因上次她送月篱回府,她和襄玉之间的关系略有缓和,可终究回不到最初了。 她爱慕襄玉,这点她自己十分清楚,可若要主动争取襄玉的未婚妻之位,会不会又惹得襄玉厌烦? 寒玉对这件事十分不确定,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未有所行动,虽然三寒氏三番四次前来与她商议成功嫁入襄府的策略,但寒玉却始终按而不发。 还有一点,襄玉喜欢的是月篱,对她根本无情,自己真的要想尽办法去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吗? 这也是寒玉纠结的另一个原因。 与寒玉院落隔着几步路的寒棠梨院落中,寒棠梨正坐在镜前,由贴身婢女在发髻上簪花添玉,前来禀报鸾绣音得了襄玉青眼的小厮刚撤去,寒棠梨脸上一直带着的闲情逸致之色就迅速褪去。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提防寒玉,寒玉不动她也不动,就看寒玉在憋着什么坏招。 可没想到却忽略了鸾绣音,这个鸾族小姐藏得可真深,平日里看着人畜无害,胆小懦弱,虽然头脑也不算太聪明,可没想到野心倒不小。 寒棠梨觉得自己不能再跟着寒玉一样什么都不做,必须得出手了。 她当下便对屋内另一名婢女吩咐道:“去把晋安叫过来。” 婢女领命,出门而去。 寒棠梨望着镜中自己精致艳丽的容颜,眼色逐渐深沉起来。 叫来了寒云过,寒棠梨本想与他计划一番如何对付鸾绣音,却不成想寒渔也跟着一道来了。 寒渔一直以来都是寒云过的小跟班,尽管之前在稽壑山的学子会上两人曾因较量书画而闹过一段时间的不愉快,但之后在寒渔死皮赖脸的纠缠下,寒云过心里最终还是消除了对寒渔生出的嫌隙。 寒渔一直爱慕寒棠梨,但他自知与寒棠梨并无可能,因为就算寒棠梨没有心属襄玉,她大抵也不会看上自己。 是以,他如今只打算默默地守护寒棠梨,她想要什么,他便帮她得到什么,他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寒棠梨欢喜。 襄玉娶妻在即,寒渔心中自是纷杂万分,现在寒棠梨要出手挤走鸾绣音,寒渔思虑之下,便主动向寒云过提出想要从旁帮寒棠梨达成此事,是以寒云过才将他一块带来了寒棠梨的房中。 “家姐,二弟是为了和我一道帮你才来的。”面对寒棠梨略带疑惑的眼神,寒云过赶紧解释道。 寒棠梨微愕,随即斥寒云过道:“胡闹,你把二弟牵扯进来作甚?” 她要做的事情显然会有损她端庄贤淑的雅名,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且寒渔跟她到底不是亲姐弟,怎么可能让他参与进来? 寒棠梨对寒云过不动脑子的举动十分气闷,她正想出声支走寒渔,却听寒渔先一步道:“大堂姐自小出生以来便是公子未婚妻的不二人选,从小到大你都被家族按照襄族未来族长夫人的标准去培养着,如今公子选妻在即,还请大堂姐莫要推辞我想要相帮的好意。” 寒棠梨没想到性子一直比较沉寂话少的寒渔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是他本性淳善,突然想要掺和此事,寒棠梨猜测着多半是寒云过在一旁又说了什么。 寒棠梨有些嗔怪地看了寒云过一眼,寒云过却不明所以,寒棠梨这时叹了口气,对寒渔道:“二弟,此乃我们长房之事,你身在二房,这实在是不合适,要不你先回去吧。” 寒棠梨望着寒渔的双眼泛着淡淡的请求之色,寒渔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寒棠梨不让他参与其中的顾忌。 当下,他思索片刻,故作释然道:“其实仔细想一想,发现我能帮的甚少,顶多也就在你跟二姐之间帮你们传传话,既如此,那我就不掺和了。” 寒棠梨听出寒渔话语中有意加塞的一层深意,她心思一转,道:“说得也是,二妹妹甚少来我院中走动,我这些日子也没空去瞧她一瞧,不若她那边之后若有什么,你便来告知我吧,这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好!”寒渔笑着应道。 之后,寒渔告辞离去,寒棠梨屏退屋内的小厮婢女,和寒云过终于商量起如何将鸾绣音从襄玉未婚妻候选人里直接剔除一事。 他们一番计划下来,决定从鸾绣音对柒梨的情愫着手。 上次的赏花会,寒棠梨便看出了鸾绣音和柒梨之间那若有所无的不对劲,鸾绣音显然对柒梨有好感,不然之前不会被自己傻乎乎地利用去为难月篱的字御弥炎。 两人分开后,寒云过当即让人分别模仿柒梨和鸾绣音的口吻和笔迹写了两封信,“柒梨”的信送到鸾绣音手中,而“鸾绣音”的信则送到柒梨手中。 下午的时候,两人便都收到“对方”发来的信,信的内容都是相约于凌云寺后山一见,有要事相商。 第283章 献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收到信时,鸾绣音心里是又惊又喜,她根本未曾深想自己现在正欲博得襄玉的好感,不宜生事端,当即便决定要前往凌云寺后山与柒梨一见。 而同样收到信的柒梨在看完信后,陷入了沉思。 互约见面的当天,鸾绣音一早就起来收拾打扮,拣了最漂亮的衣裙和首饰等换上,还让婢女化了个尤为精致的妆容。 而柒梨也最终决定出发前去与鸾绣音一见。 眼看着鸾绣音的马车出发朝凌云寺的方向而去,藏在暗处的寒府小厮飞快地跑回去禀报。 寒府中,得知鸾绣音已出发的寒棠梨姐弟两,当即也跟着出发前往凌云寺,连带着的,还有几位跟寒棠梨和寒云过约好几日同游的其他氏族的贵子贵女。 既要抓个现行,不多找点人去凑凑热闹怎么行? 寒府马车抵达凌云寺门口时,那处已停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正是鸾府所有。 “看来公子也到了。”看着挨着鸾府马车不远的另一辆马车,寒棠梨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道。 他们之所以选在凌云寺后山,还特地定在今日这个时辰,就是因为他们提前就知道了襄玉今日会来凌云寺。 虽然襄玉来凌云寺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来了后,总会去后山撩琴奏音,而鸾绣音和柒梨今日也会在后山碰面幽会,等会儿若是双方撞见了,就有的看了。 寒棠梨和寒云过以奇快地速度赶到后山处,但他们预想的一幕并未在眼前如期发生,相反的,他们竟看到鸾绣音、柒梨和襄玉三人在一处。 襄玉神色悠闲地正坐在凉亭内的一张石桌前,狸奴在一旁焚香烹茶,煮茶香混合着香料被焚燃的气味,缓缓在四下散开,随后被风带入山林幽谷之中,再无踪迹。 “公子,这只蝉生活在终年冰封不化的雾城,鸾小姐特地委托奴将其抓来送予您。”柒梨双膝跪倒在地上,双手捧起一个琉璃盒子,透明的琉璃盒内,一只精神势头正足的蝉正被盛放其中。 襄玉视线懒懒地投在那只蝉身上,看了片刻后,他移开目光,看向柒梨,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你还敢单独出现在我跟前。” 柒梨一愣,小心翼翼,试探着答道:“公子宽宏大量,定不屑跟奴计较奴先前犯的过错。” 襄玉一声轻笑,眼神飘向了站在柒梨身侧的鸾绣音。 鸾绣音此刻头微垂着,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小截在外的双手手指正扣在一起小幅度地搅动着。 襄玉顿了顿,朝狸奴看了一眼,狸奴会意,立马上前,从柒梨手中接过那个琉璃盒子,然后走回襄玉跟前,将琉璃盒子呈上。 襄玉接过,将盒子拿在手中把玩,他细看了下盒中一动不动的蝉,突然问道:“鸾小姐如何知晓我喜冬日的蝉?” 鸾绣音被襄玉点到,双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声音不大不小地回道:“小女曾听祖父说起过,公子幼年时每到冬日就喜捉蝉来玩。” “哦?如此,我便要多谢鸾小姐了。” “公子喜欢就好。” “不过,”襄玉话锋一转,又道,“鸾小姐何时跟柒公子关系这般好了,这只蝉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鸾绣音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粉嫩的嘴唇微微蠕动着,正酝酿要说出什么,突然听身旁的柒梨代替她回道:“鸾小姐曾救过奴的性命,奴为鸾小姐和玉公子做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襄玉闻言,嘴角逐渐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样啊……” 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发生一幕的寒棠梨等人,脸上布满了诧异和不解,寒棠梨朝寒云过使了个眼色,几人快速撤离,未惊动凉亭内的几人。 只是当他们的身影撤退时,他们并未注意到,狸奴的身子朝他们的方向轻侧了下。 就在寒棠梨和寒云过一行人离开凌云寺不久,襄玉的马车也离开了。 今日他本是打算来凌云寺后山空旷之处弹琴抒意,放空一阵,却不想刚一来就看到等候在他惯常呆着的凉亭内的鸾绣音和柒梨。 两人来见他,只为献蝉。 知晓他喜冬日蝉的人并没有几个,鸾泾的确是其中之一,所以鸾绣音能想到为他献蝉来博他的欢心,这点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 寒棠梨他们为何会躲在暗处偷听,随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以他对寒棠梨的了解,在现在他即将娶亲的节骨眼上,寒棠梨不是应该主动凑上来么? “狸奴。”他坐在马车内,立刻唤道。 “是,公子。” “去查下寒府那对姐弟为何今日会突然出现在凌云寺。” “是。” 马车外,狸奴的脚步声刚要远去,襄玉突然又叫住他:“等等……” “公子?”狸奴再度凑近马车边。 “同时也查下柒梨口中的鸾小姐对他有救命之恩,到底是何救命之恩。” “是。” 襄玉的马车回到襄府门前,已过午时。 襄玉回到玉扰院后,未见月篱的身影,他坐身于软塌之上,问一旁为他上茶的小厮:“月篱呢?” “月篱姑娘今早出府,至今还未归来。” 殷恒这时从门外走进来,跟着他一起入内的,还有见隼。 “公子,月篱她今日未去与那些鬼怪碰面,但是去了寒府。” 襄玉正在喝水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来:“去寒府做什么?” 见隼:“奴只听到她出门的时候,念叨着寒二小姐。” “寒二小姐?”襄玉眼现思索之色,手指在杯盅上摩挲一二,“随她去吧。” 傍晚时分,襄玉换了一身白玉色的宽松道袍,他并未像往常一般去书房作画,亦或去竹林间躺在竹藤椅上乘凉,他只就地而坐于院中卧房的门前,身子垫着一个竹藤编织的凉垫。 “去篱落院挖一坛酒来。”襄玉对狸奴吩咐道。 狸奴微愣,应道:“是。” 狸奴刚走出几步,又听襄玉的声音继续从他身后传来:“她若回来了,带她来玉扰院一趟。” “是。” 第284章 推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凌云寺门口处,鸾绣音的马车还停靠着。 就在早些时候襄玉离去后,柒梨和鸾绣音并未立刻离开,两人相谈了一阵,等到日落之时才分开各自回府。 两人今日前来凌云寺,“约好”在后山会面,他们抵达的时辰与襄玉极为相似,两人本来是差点中了寒棠梨的计,被襄玉撞个正着。 但柒梨在赶到后山时,多生了个心,并未立刻出现,现身的时机后延了一阵,也就是在这期间,他看到了襄玉和狸奴的身影出现。 因此襄玉先是在亭中遇上了等候柒梨的鸾绣音,柒梨深知鸾绣音定是无法在不被襄玉察觉之下自如应对,因此在鸾绣音开口之前,柒梨便也迅速现身。 然后便有了之后的那一幕。 等襄玉离去后,柒梨便提出自己想要助鸾绣音入住玉扰院之事,为了报她此前两次以血救他性命之恩。 鸾绣音听后心头微有失落,她此前到底是对柒梨生出了些情意,现在自己心慕之人主动提出要帮她嫁给另一个男人,那是不是就说明,柒梨对她从始至终就无情? 不过,鸾绣音又想到自己为了嫁给襄玉,也同样放弃柒梨,这才心里微微好受些。 “鸾小姐不用担心,此次设计陷害你我二人者,奴猜测多半跟寒族那两位小姐脱不了干系,奴之后会紧盯她们,鸾小姐只需尽您所能博得玉公子的欢心即可。”柒梨说完这句后,便送鸾绣音的马车离开了凌云寺。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襄玉仰靠在门槛上,面色因微醉泛着浅红,身侧已经倒了好多个酒坛子,他的身上和四周的一整片空气,都充斥着清雅的篱花酒香。 狸奴走到近前,带着一名小厮俯身将空出的酒坛子收拣起来,小厮抱着酒坛子离去,狸奴凑近襄玉,轻声道:“公子,多饮伤身。” 襄玉眼色迷蒙地看着狸奴,试图坐起身,狸奴连忙伸手搀扶。 “这酒似是没有以前那般醉人了。”襄玉慵懒开口道,边说着嘴里还哈出一团酒气。 狸奴顿了下,回道:“去年中元节酿的篱花酒,都被月篱喝了,现下公子喝的这些都是近日新酿的。” 襄玉坐起身,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半睁半闭,半晌,他问道:“她还没回来?” 狸奴微低下头,答道:“还未,公子,我扶您进屋歇息了吧?” 襄玉摇了摇头:”扶我走两圈,散下酒气。”他说着伸手将衣领处随意地扯了两下,让领口松敞开许多。 狸奴连忙道:“是。” 主仆二人踩着月色,出了玉扰院,从竹林走到凉亭,再从凉亭走到府中静湖,随后又绕了好大一圈的青石板路,走回了玉扰院。 回到院中时,门口多了两名婢女,狸奴不禁多看了两眼。 “公子不需要你们守在这里,先退下吧。”狸奴道。 两名婢女看了看彼此一眼,回道:“是。” 狸奴扶着襄玉朝屋内走去,入里间前,襄玉道:“你退下吧,今夜不用守夜。” “是。”狸奴躬身退出,合上房门。 独自一人在房中的襄玉提步继续朝里间走去,他边走边伸手扯了下本已松敞的领口,只是当走到屏风旁时,他脚下的步子突然一顿,然后他停了下来。 襄玉本带着微醺慵懒的双眸一沉:“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躺在他床铺上的一名女子的脸上。 女子除了脸以外的全身各处,都被盖在被褥之下,那张脸他认识,是寒族二小姐寒玉。 一旁的地上还散落着寒玉凌乱的衣裳,给屋子顿添几分暧昧之气。 不用想都知道,遮掩在他床上被褥之下的身体,会是何种情状。 寒玉乍见襄玉出现在房中时,原本就带着几分急色的双眼越发显露出焦急,她想要张嘴解释,却一副根本发不出声的样子。 不见她坐起身来,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她只是眼神带着求助和慌乱直直地望着襄玉。 襄玉见她这般模样,略一思索,便快步走到床前,问她道:“你被人下了禁身咒?” 寒玉嘴中发出“嘤嘤”应答声,一行清泪随即从她眼角流出,顺着面颊滚落而下。 襄玉知道自己猜对了。 “来人!”襄玉大声一唤,守在门外的一名小厮飞快进来,“去叫狸奴过来,再把……刚才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带过来。” 那小厮连忙应是,走前还偷看了床上的寒玉一眼。 狸奴脚还没踏入自己房内就被人叫了回来,那两名婢女也被带了回来。 外间里,两名婢女一进门就跪在襄玉跟前,叩头直求饶命:“是月……月篱姑娘让奴婢们把寒二小姐送进房中,她说是……是得了公子准允,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你们刚才候在门口做什么?”襄玉的声音冷下来。 “月篱姑娘说……守在门口……等公子回来了就去……知会她一声。” 襄玉冷笑:“知会?” 两名婢女吓得浑身一哆嗦,继续求饶。 一旁狸奴问道:“寒二小姐是如何进入公子房中的?” “是月篱姑娘把寒二小姐扛……扛进来的,奴婢两人只是帮着月篱姑娘把寒二小姐安置在床上,其他的,奴婢等一概不知……” “扛?”襄玉的双眼闪过一道危险的光。 “是,奴婢等不敢撒谎。” “去篱落院。”襄玉长袖一挥,一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那寒二小姐这……”狸奴为难地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寒玉。 襄玉头微朝床铺的方向一侧,思索了一阵后,道:“把殷恒叫来,先给她解咒。” 寒府内,寒棠梨正和寒云过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就见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还险些扑倒在地:“大小姐,二小姐被人掳走了!” 这名小厮是寒棠梨派去监视寒玉的人。 寒棠梨面露诧异,正要询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另一名小厮快步走了进来。 这名小厮却并非寒棠梨和寒云过手下的人,而是寒渔的贴身小厮。 “大小姐,大公子,公子让小人前来转告,二小姐被玉公子的祭品月篱送进了玉扰院!” “什么?!”寒棠梨惊得直接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第285章 助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小厮急忙又道:“公子怀疑那月篱是有意要撮合二小姐和玉公子。” “二弟现在何处?” “公子还守在襄府附近。” “大姐……”寒云过站起身,想要说什么,寒棠梨却一抬手,打断他道,“我们也去襄府。” “这样直接过去,公子会不会生气?”寒云过难得地心思有比寒棠梨考虑得更周到的时候。 寒棠梨却摇头道:“不过去,就等着看你二姐入主玉扰院吗?” 襄玉赶到篱落院时,月篱正坐在篱花树上,身处半梦半醒之间,她整个人几乎被掩盖在丛丛叠叠的篱花树的花叶之间。 “下来。”襄玉站在树下,看也不看上方,只对那道他已感知到的鬼气说道。 月篱听到襄玉的说话声,缓缓睁开眼来,她打了个哈欠,一旋身,人已从树上飞落而下,稳稳地落在襄玉面前。 “公子来了。”月篱俯身一拜,嘴角弯起了一抹笑。 “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襄玉直视她的双眼,问她道。 “知道。”月篱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我帮您择优而选,寒二小姐是堪为您妻子的最佳人选。” 月篱这话一出,襄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他不由冷笑道:“你倒做起我的主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还不是公子您?”月篱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襄玉盯着她,眼中神色飞快变幻。 只听月篱又道:“公子,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没得选了,就此认下吧。” 她将寒玉特地放置到襄玉的床上,并不认为他二人会就此发生点什么,不过,这件事的重点本身也并不在于此。 只要寒玉躺在了襄玉的床上,这就够了。 寒玉已失去名节,自然不得不嫁给襄玉。 看着月篱肆意中带着狡黠的笑颜,襄玉的眉目间迅速浮起一层冷霜,看月篱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他沉声道:“月篱,你太放肆了!” 话音刚落,月篱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对劲,她眼中红光猛然一现,跟着整个人直朝身后栽倒过去。 襄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将她搂住,两人此时距离挨得近,他才注意到她脸色有些泛白。 襄玉伸手触碰了下她的脸,发现其上一片冰凉。 他眉心一蹙,立刻对方才跟着他一道回来的其中一名婢女吩咐道:“开门。” 那婢女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连忙跑到东侧的房间,将房门打开。 襄玉俯身,一把将月篱抱起,朝东侧房而去,狸奴紧跟其身后。 襄玉将月篱在床上放好,为其盖上被褥,也不多做停留,转身便离开。 他带着狸奴回玉扰院的途中,一路沉思,狸奴见此,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可又是那始祖厉鬼的意识在作祟?” 襄玉脚下步子不停,淡淡回道:“不然呢?” 狸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奴方才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想着她怎会突然就做出这等不知好歹之事。” 主仆二人赶回到玉扰院时,寒玉已穿好衣裳,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等襄玉回来。 襄玉刚迈步进来,寒玉就如同受惊的小安雀,伴随着“噗嗤”一声的衣裳抖动声,她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弹立起来。 “……公子。”寒玉上前对襄玉行礼,她面上略显忐忑,同时还夹杂着几丝因方才之事而生出的羞怯之色。 襄玉看着她,倒是面色如常:“今日之事,让寒二小姐受累了,月篱她肆意妄为,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拙事,污了寒二小姐的清誉,是我管束不严。”说到这里,他微顿了下,“不过请寒二小姐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寒玉听了后微愣,她本以为,襄玉进来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兴许还会就今夜发生之事对她进行一番质问,可没想到,她听到的却是襄玉的歉意之词。 “不,是小女失仪……”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襄玉抬手打断:“寒二小姐无需太过自责,此事自有我来处理,我先让人送你回府,天色也晚了,你呆在这里着实不妥。” 他也不等寒玉应答,当即对身后站立的两名小厮吩咐道:“去叫武尤,送寒二小姐回寒府。” “是,公子。” 一名小厮走到寒玉跟前,俯身道:“寒二小姐请随小人来。” 寒玉神色迅速黯淡下来,她朝襄玉俯身告辞,然后随小厮出门离去。 眼见寒玉的身影出了书房门,襄玉才折身坐到一旁的软塌之上,他轻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朝身后的引枕靠上去。 狸奴端上一杯热茶,襄玉接过,狸奴绕到襄玉身后,帮他拿肩捶背,笑眯眯道:“公子,那床铺奴马上让人换洗清理了,您稍等片刻,便可歇息。” “不用了。” 狸奴捶背的动作一止。 襄玉继续道:“找人把整张床搬走。” “搬走?” “烧了。” “……是,公子。” * 从襄府前往寒府的路上,一辆黑楠木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马车最前端,坐着一个一身白色锦衣,面容儒雅而神情肃穆的马车夫,正是武尤。 马车内,寒玉长长地再次出了一口气,一脸的心有余悸。 回想今夜发生的事,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想。 她因母亲三寒氏一直催促她去接近襄玉而被弄得烦不胜烦,所以下午便坐上马车出府,打算去寻个清净的地方呆上几个时辰,却不料在经过闹市区时,遇上了月篱。 偶尔的几句闲谈,她察觉出了相较于另外两名襄玉未婚妻人选,月篱对她的更为看好,她本已打算顺其自然,不争不抢,可却因月篱的这个态度而心生动摇。 也不知是不是月篱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她随后就抛出了那句“愿助寒二小姐一臂之力入住玉扰院”的话,让寒玉彻底暂失了理智。 鬼使神差地,她就应了月篱的提议。 因此,她用掉了月篱曾给她的那块允以一诺的黄木。 她以为月篱会迂回地循序渐进,将她牵引到襄玉跟前,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月篱竟直接施法将她弄晕过去,随后扛着她入了玉扰院,把她送上了襄玉的床。 第286章 襄玉的决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而且月篱走前还不忘给寒玉施了禁身咒,谨防寒玉半路逃走。 当寒玉被迫躺在那张充斥着让她日思夜想的清雅淡茶香的陌生床铺上时,她想着自己在襄玉眼里,定会彻底成为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人。 原本已打算被襄府的人直接丢出去,谁曾想峰回路转之间,襄玉竟直接提出会给她一个交代。 尽管襄玉让她离开时的态度有些冷淡和不耐,但寒玉一想到襄玉说出的这句话,面色就不禁又泛红微热起来。 心里也生出一丝希冀。 寒玉正想着,车身突然颠簸了一下,武尤的吁马声随之从车外传来,跟着马车便停了下来。 寒玉正诧异,忽听外面响起寒棠梨的声音:“二妹妹,我方才路过,还当是公子的车驾,正说前来拜见,却不想被告知车上乘坐之人竟是二妹妹,夜深至此,二妹妹为何会被公子的马车夫送着回府?” 寒玉捏着绣帕的手一紧,她稳住心神,回道:“大姐,夜已深,又是在府外,此事我明日再与你解释可好?” 她话音刚落,面前的车帏帘突然被掀开,寒棠梨已出现在帏帘之后,夜色之下,她的一双眼闪烁着瘆人的幽光,直直地落在寒玉的身上,半天也不挪开。 寒棠梨对寒玉从头到脚一番细细打量后,放下了帏帘:“我听府中小厮说你被那厉鬼月篱掳了去,心急如焚地当即就带着晋安出府来救你,却不想简单问你一句,都要被你嫌烦。” 寒玉心里一阵叹息,寒棠梨这是铁了心想从她嘴里听出些什么来,如若自己不说个一二三,她恐怕是不会放行。 寒玉只得道:“我与月篱姑娘之间生出了些误会,但事情已圆满解决,公子之所以会派武先生送我一程,也是见天色已晚,我又没带随行的马车。” “误会?什么误会?又是个什么圆满解决法?”隔着帏帘,又有夜色掩护,寒棠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和嫉妒。 马车内静了半晌,答道:“此事涉及公子祭品之事,临出府前,公子嘱咐过我莫要伸张,大姐,恕玉儿无法悉数告之。” 寒棠梨心里发出一声轻哼,嘴上却含笑着道:“二妹妹当真厉害,不过去了一趟玉扰院,顶多也就一两个时辰,这就跟公子有了小秘密了。” 寒玉这次不再回应,寒棠梨刚还要再说,马车前一直不插手两姐妹纠扯的武尤突然打岔道:“寒大小姐,寒二小姐,在下还要回去给公子复命,耽搁久了,公子恐会怪罪,可否请两位回到寒府后再叙?” 寒棠梨看了武尤一眼,她想出声训斥他一个奴仆有何资格插嘴,但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终还是被她收了回去。 武尤是襄玉的马车夫,在襄玉幼年时期便侍奉在侧,是襄玉跟前的老人了,虽是奴仆,却绝非可以用对待普通奴仆的态度去对待他。 当即,寒棠梨不得不压制住心头的不悦,她笑容端庄有礼,也不管黑夜之下人家是否看得清楚,依然摆出十足的得体笑脸,回道:“我倒忘了这茬了,是我不对,多谢武先生提醒,那武先生请先行吧。” 寒棠梨说完便让出道来,与她一同前来的寒云过尤为不解地看着寒棠梨,被寒棠梨以眼神阻止他出声。 寒玉的马车重新驶远,寒棠梨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 站在她身侧的寒云过凑过来,问道:“家姐,还要去襄府吗?” “还去什么,人都出来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让她做完了。”不再跟寒玉对峙,寒棠梨卸下了脸上方才强装出来的镇定,露出几分急躁和忐忑来。 寒棠梨朝停在不远处的寒府马车走去,边走边对寒云过说:“去让二弟来我府中一趟,我想问问她在襄府到底跟公子发生了什么。” “是,长姐。”寒云过应声后,一溜烟就骑上了来时骑着的马,独自继续朝襄府所在的方向行去。 次日,许多人都起得很早。 寒棠梨起得早,她已经得知了寒玉被月篱送到襄玉床上,且襄玉允寒玉会给她一个交代一事。 珞子安也起得很早。 他一大早连马车都等不及坐,直接快马加鞭杀到了襄府,直奔玉扰院内襄玉的卧房之中。 “公子,听说昨夜寒族二小姐上了您的床榻,此事到底是真是假?你还要给她一个交代?什么交代?难不成公子要娶她?!”珞子安声嘶力竭地询问声,吵得还在睡梦中的襄玉不得不提前起身。 他一脸因未睡醒而带起的起床气,一双墨眸冷瞪着跪在地上故意不起的珞子安,半晌不说话。 珞子安被他瞪得一阵心虚,终是垂下头去。 襄玉也懒得管他,直接从他面前走开,朝书房方向行去。 谁知他刚到书房,屁股还未位子上坐好,珞族另外两位公子也赶到了。 也不知是何人泄露出去的消息,今日整个胤安都传遍了,说寒玉上了襄玉的床,两人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事后襄玉亲口对其承诺,要给一个交代。 眼下正是襄玉选妻之时,这个交代具体所指不言而喻。 珞君玄和珞元之赶来,一为确认事情真假,二为恭贺襄玉选得良妻。 本来因为寒则水的关系,珞君玄和珞元之和寒玉走得还算较近,关系熟稔,珞君玄深知寒玉的人品性情,若是襄玉真的择了她,一声发自肺腑的恭喜是不能晚到的。 看着单手撑着额头,一副没睡醒的困顿模样的襄玉,珞君玄眼中不由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光。 他看向身旁的珞元之,果然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两兄弟忍了半天,终于,珞元之不怕死地率先开口问了句:“公子,可是因为昨夜累到了?” 正闭目养神的襄玉听到珞元之的这句问话,突然睁开双眼,眼神中透着冷光,直直地又射向珞元之。 珞元之一个寒颤,连忙拿手中的桃花扇挡在嘴巴上,示意自己闭嘴了。 “问你那好二哥,大清早的跑来扰人清梦,不知礼数!” 被点名的珞族老二,这时已经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他舔着脸对襄玉躬身道:“我也是担心您啊,怕您被骗了色,谁不知那寒二小姐长着一副……” “住口!”珞君玄轻声呵斥,打断他。 大哥到底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珞子安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我决定迎娶寒二小姐。”等三兄弟都安静下来,襄玉缓声道。 第287章 珞子安之问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公子可否告知我等原因?”珞子安犹如变脸般,神态一瞬间恢复了正经。 “她到底是上了我床榻,已是丢了名声。” “所以公子给她的交代,就是将她娶回府中?” “不错。” 珞子安问到这里,陷入沉默。 一旁的珞君玄接着问道:“昨夜,听闻是月篱姑娘擅自做主将寒二小姐掳来,偷放到您床上的?” 襄玉有些头疼地轻叹了口气,随即微微点头。 “那公子与寒二小姐……” “未曾。”襄玉一拂袖,身子朝后面的引枕仰靠而去,他的口气随着神态,皆变得有些懒散起来,“寒二小姐端庄贤淑,为人正直,看似柔弱甚至不太被氏族接受的外表之下,却有飒爽坚毅的性情,且他父亲寒则水,不但是寒族的三族长,而且在朝中任职正三品太常卿,综合她各方面的条件,嫁进我襄府也算门第相当。” 珞君玄思索着道:“那鸾府那边……” “鸾老族长那边我会解释。” “公子圣明。” “好了,我今日未曾休息好,你们无事便先退下吧。”襄玉双眼再次合上,不再想继续谈下去。 “公子,”狸奴这时快步走起来,面上带着几分急促,“襄族一派的各家氏族皆派人前来,询问公子娶寒二小姐一事,是否已确定?” 襄玉闭眼懒懒应道:“那你就去回复他们,是,赶紧打发他们走。” “是。”狸奴撩了把额头的汗,连忙退下。 珞君玄和珞元之朝襄玉行礼后告退离去,但唯独珞子安却依然呆在屋子里。 “你还有何事?”襄玉凭着气息,知道屋内还有人。 “公子当真已决定娶寒二小姐?” 襄玉“嗯”了一声。 “可公子并不喜欢寒二小姐,为何要娶她?”珞子安脸上有几分愤愤不平。 “我到了娶亲的年岁,便择一女子求娶之,喜欢与不喜欢,于我而言,有何异处?” “公子心中难道没有喜欢的人?” 襄玉微顿,睁开了双眼,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珞子安,回道:“没有。” “那月篱呢?公子难道不是喜欢她吗?”珞子安说这话时,老成慧敏之色在眉宇间再现。 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紧逼襄玉,半晌却都未从他脸上的表情里看到分毫的破绽。 “珞二公子慎言!”从外院处理完事情后的狸奴刚巧返回,他刚进门,就听到珞子安说的话,不得不插了句嘴。 狸奴暗中觑了襄玉一眼,见他脸色已不太好,便走到珞子安跟前,低声道:“月篱两个月后就要被送上祭台,此期间,对襄族而言至关重要,珞二公子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不管襄玉到底喜欢月篱与否,这已都不重要了,月篱注定死于襄氏一族血祭决策之下,这时候再去深究襄玉跟月篱之间的男女情意,只会给襄玉徒增烦恼,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襄玉和月篱之间,岂是喜欢与不喜欢几个字就可以说得清楚的。 “我珞族一脉,至少我们三兄弟,效忠的一直都是公子,而非襄族,我珞子安,更是只认公子不认其他襄姓族人,我现在只关心公子所感,公子所愿,公子欢喜,我便欢喜,公子不愿,我便也不愿,公子现下要娶妻,若无法娶一心爱女子,是问如何度过之后漫长的岁月?” 对于珞子安最后的一问,狸奴诧异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珞子安竟会考虑到此处,他拦住珞子安的手不自觉地就垂了下来。 此时,靠在引枕上的襄玉坐直身子,目光幽然地望向珞子安,道:“我已度过漫长的六百多年,你现在跟我谈如何度过漫长的岁月,不觉得很可笑吗?” 珞子安沉吟道:“过去的六百多年,月篱一直存在,若是血祭后月篱消失了,公子会如何?” 襄玉一愣,他会如何? 说起来,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考虑的,都是何时血祭月篱。 珞子安见襄玉总是沉着淡定的一双墨眸之中因为他的这句话染上了一层迷惑,他越发确信自己心里的一个念头。 公子,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对月篱的感情! 可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甚是清楚。 这些时日,他看着从前的眠篱如何一步步变成月篱,看着月篱如何闯出一个个祸事后,然后由襄玉为其摆平,他还看着月篱在襄玉面前表现出来的肆无忌惮,襄玉竟也对其毫无斥责之意,还百般纵容。 从来对别人的感受不曾在意的襄玉,竟也有如此耐心的一面。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襄玉。 当他看到自月篱彻底苏醒后,襄玉眼中那层终年不化的雾烟终是散尽,再无还复征兆,珞子安便终于确定了襄玉对月篱的特殊到底因何而来。 并非月篱的祭品身份,而是身为男人的襄玉对身为女人的月篱纯粹且毫不自知的情愫。 这件事,珞子安没打算继续点透,他了解襄玉的性格,要想襄玉彻底认清此事,还需由他自己去发现。 别人说再多,都是多说无益。 珞子安就此告辞离去,襄玉却在书房内静坐了许久。 半柱香的时辰快过去了,襄玉终于回过神来,狸奴见此,连忙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热茶,随即又焚上清雅的三匀香。 “公子,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襄玉喝下一口茶,淡淡道:“说。” “寒族是胤安第二大族,府中的慑鬼师更是法力强大,且数量惊人,月篱如今法力虽已恢复,可在毫不惊动任何慑鬼师的情况下,当街就能将寒二小姐掳来襄府,这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怎么着,也得被一两个慑鬼师发现吧?” 襄玉嘴角微勾:“你是想说此事非月篱一人所为?” “奴不敢,”狸奴连忙俯身道,“寒二小姐出身胤安第二大氏族,身份尊贵,且性情正直善良,此事因不与她有关,奴也只是揣测……” 襄玉发出一声笑,打断他道:“我可从未提到是寒二小姐从中掺和。” 狸奴一愣,反应过来,顿时汗颜,吓得连忙伏地叩拜道:“……奴该死,不该妄加揣测寒二小姐。” “起来吧。”襄玉抬了抬手虚扶起狸奴,他嘴角还挂着笑,显然没有生气,“那寒二小姐参与也好,未参与也罢,既然月篱想让我娶她,那我娶了便是。” 所以,寒玉到底是不是耍了小心思,顺水推舟地上了襄玉的床,亦或跟月篱勾结在一处,一起蒙骗他,迫其娶她,对襄玉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月篱。 第288章 月省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说到月篱,襄玉不由想起方才珞子安所说。 他说他喜欢月篱? 他并不觉得。 因为,喜欢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毕竟他未曾喜欢过任何女子,有的,也仅是被别人喜欢的经历。 娶妻之事对他而言本是可有可无,他之所以一一应了月篱之请,完全是为了让月篱在两个月后的中元夜上心甘情愿地走上血祭台。 襄玉决定择寒玉为未婚妻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很快就传遍整个胤安,寒玉一夜之间便成了胤安所有女子羡慕嫉妒的对象。 不管是氏族,还是寻常百姓家,皆言寒玉虽身为贵女,却天生长着一副狐媚相,能被玉公子选上,还不是因为她不要脸地爬上玉公子的床行那勾引之事。 还有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谣言,开始四面而起。 寒玉的贴身婢女一大早从市集回来,气得把早上听到的流言复述给自家小姐听,满心都是为寒玉感到委屈,寒玉听了,却是淡然一笑,只道让他们随便去说罢。 那婢女见自家小姐如此不争不抢,不急不怒,当下有些急了:“小姐,搞不好就是大小姐那边造的谣,您得了玉公子的青眼,她定是不甘心得很,想着法子来破坏您跟玉公子的姻缘。” “行了。”寒玉制止住她的话,“得了玉公子青眼之类的话,你就别再说了,现在一切都还未定下,当不得真,再说下去,只会平白让人笑话。” 襄玉那夜虽给了她一诺,之后找上襄府的氏族们也的确被告知襄玉要娶她,可直到现在为止,襄玉并未正式遣派任何人前来纳采。 寒玉不想跟着其他人一起起哄,她还要耐心再等上些时日。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因为午后刚一过,襄府就派了一位媒人前来登门提亲。 正是鸾族老族长鸾泾。 众人皆知鸾泾的孙女鸾绣音前些日子还是炙手可热的襄玉未婚妻的候选人,不想这才刚过去几天,鸾泾竟成了为襄玉和别族女子保媒的媒人。 但鸾泾出场,寒族人心里大抵都有数了,心知襄玉定已就未能娶鸾绣音一事说通了鸾泾,鸾泾显然也被说得心无芥蒂,如此才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寒族府门大开,迎鸾泾入内,一时间,围在寒府大门前的民众堵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寒族嫡系的长辈们皆现身于厅内与鸾泾相见,三房的寒则水和三寒氏自是满脸喜色地答应下这门亲事。 二房的二寒氏见大房一家未能得逞,也是高兴得紧,忙不迭地跟着三房一起附和。 不过寒湛对此只是笑笑,他两个侄女,无论谁嫁出去,他都一样高兴。 而寒渔面上闷着性子不说话,不悲不喜,也不见多余的表情,心里却是万分庆幸,寒棠梨没能嫁给襄玉,他心里多少还是会不由地重燃起几分侥幸,想着也许自己还有机会。 至于大房一家子,自是不会有多好的脸色,不过,比起大寒氏、寒棠梨和寒云过,寒韬的表情却有些微妙。 他似是并不太在意寒棠梨到底能不能嫁给襄玉,得知寒棠梨没被襄玉挑中,他脸上只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思索之色,便再无其他。 胤国的嫁娶礼仪跟寻常的比起来,略有不同。在胤国,其中多了一项“月省礼”,月省礼的重点便在于其中的“省”之一字。 省,即自省,也就是对婚姻的自省。 达成嫁娶意向的双方男女,女方在成亲前,需先入住男方家一月,同吃同住一个屋檐下来试婚,若是男方在与待娶女子生活一个月后,对对方并不满意,那么便有权反悔取消婚约。 当然,虽是试婚,同住一屋,但并非是要男女双方行夫妻之实,不然若之后女子被退婚,那便是失了贞操,再也难以嫁出去了。 因此,同住,也就是住一个屋子,却睡在各自的床榻上。 这个“月省礼”是三代前的皇帝颁布的一道新的婚娶流程,胤国的所有嫁娶男女皆遵循此礼至今。 所以,在襄、寒两府就问名、纳吉、纳征的流程过完后,转眼,就到了寒玉被襄玉亲自登门接回襄府行“月省礼”的日子。 这天,襄玉终于没有坐在马车内,而是改骑一高头大马,从襄府外的青石板巷路出发,一路穿街,直抵寒府门前。 襄玉穿着的衣衫不再是终年不变的白玉色,而是换上了“月省礼”期间黑色“月省”服。 氏族结亲的月省服提前由男方家定制,其上绣有男女两家氏族的族纹,襄玉今日穿着的便是绣有桐花和篱花的襄、寒两府族纹的月省衣。 襄玉一身黑衣,头束金冠,腰缚紫玉带,整个人看着器宇轩昂,尊贵依旧,却也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不可接近,反而多了几丝凡尘烟火气。 不远处,站在马车前的月篱看着襄玉这身打扮,心绪不由生出几分复杂来。 门口传来响动,月篱扭头看去,只见寒玉穿着与襄玉相匹配的同样一身黑的月省服,正由三寒氏和一名随行婢女搀扶着走出来。 她头顶“月省冠”,绾髻上别有金桃花顶簪,面上红妆素雅明净,整个人看上去,妩媚之态不再是先前那般让人容易生厌的浓郁,反而添了几分清涟华贵。 因今日还未到娶亲当天,所以礼仪皆从简,按照惯礼,其他寒族人皆无需前来,只待嫁女的母亲前来相送即可。 襄玉下马,三寒氏和寒玉上前对他行礼,襄玉亲自伸手将母女俩搀扶而起。 “公子,小女这就托付给您了,还望她能谨守妇德,以公子为天为地,尽心尽力服侍公子。”三寒氏眼中既有激动欢喜,又有不舍。 襄玉点头:“寒三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寒二小姐的。” 三寒氏忍不住拭泪,连连点头,然后引寒玉朝月篱站立的马车旁行去,襄玉并未跟随,只重新上马,等待队伍出发。 月篱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寒玉,见她面容姣好,神态娴雅,心道自己的选择应是没错了,有她陪公子度过自己不在的余生,自己也能放心。 第289章 桂花酒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姑娘。”寒玉站在马车前,对月篱付之一笑。 月篱朝她躬身行礼:“恭喜寒二小姐得偿所愿。” 寒玉微愣,随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多谢月篱姑娘成全。”她说这句话是发自肺腑,带着感激之情,若非月篱那夜的一掳一放,她现在只怕离襄玉是越来越远了。 对寒玉所言,月篱回之一笑,搀扶着她坐上马车,然后她对前方的武尤道:“启程吧,武先生。” 武尤看了一眼襄玉,襄玉朝他点了点头,骑马先行于前,武尤发出一声驱马声,黑楠木马车开始动起来,跟在襄玉之后,走在最末尾的是狸奴、殷恒率领的侍卫和小厮婢女等,一路护送马车前往襄府。 马路两边的围观者们看着襄府一行人飞快远去的背影,皆纷纷叹道“寒族三房这下不得了了,寒二小姐就要成为胤安最尊崇的女人了”。 不远处,偷偷站立在寒府尚未关上的大门后的寒棠梨,将刚才寒玉被迎上襄府马车,由襄玉亲自护送离开的一幕尽收眼底,她双手紧捏成拳,面上努力维持的端庄尽褪,一双眼里只剩嫉恨和不甘。 寒玉的马车到了襄府后,得襄玉的吩咐,小厮将她安置在襄玉的卧房之中,在紧邻着襄玉的床榻一侧新增了一张床。 好在屋子十分宽敞,就算两张床同时被放置在屋内,也并不显拥挤。 两张床榻之间隔着一张篱花满树水墨图屏风,如此就免去了就寝时互见彼此的尴尬。 “折腾了半日,寒二小姐想来也是累了,不如稍作歇息,晚点我会让人来叫你一同用膳。”襄玉已换下了那身黑衣,重新穿回了一身的白玉色。 寒玉此时面对襄玉,仍稍显紧张,她如今已是以他的待嫁妻子的身份与其同处一室,一言一行皆当与先前不同。 “是,公子。”寒玉努力将自己言行间不自觉流露出的那股不讨喜的媚意收敛。 襄玉点了点头,一敛袖,转身朝屋外走去。 寒玉独自躺在床上休息,她闻着新铺的床被上沾染着的正在室内燃开的三匀香,听着屋外持续不断的蝉鸣声,心中因欣喜和兴奋而迅速窜起一朵簇放的小花。 她竟然要成为襄玉的妻子,还跟他同屋而眠! 这是在今日之前,她根本不敢去想的一件事。 寒玉将半张脸埋进被子下,嘴角忍不住窃笑连连,她秀眉水眸中一刹那间绽放的芳华,透着少女的芬芳,弥漫一室。 等寒玉醒来的时候,已近未时,将她唤醒的不是什么婢女,而是月篱。 月篱双手抱在胸前,倚靠在寒玉的床栏边,一双鹿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公子在前厅等您一起用膳。”她提醒寒玉道。 寒玉一个激灵,连忙迅速起身,两名婢女听到响动,连忙走进来,帮寒玉更衣,月篱一闪身就出了门,寒玉再见她时,她已经站在了襄玉身后。 “这里无需你伺候,你先退下吧。”襄玉拿起桌上的木筷,看也不看月篱,只对她吩咐道。 月篱伸手揉了两下鼻子,眼神带着希冀,望向寒玉道:“寒二小姐来时,可是带了几坛子酒?” 已坐在桌上的寒玉和一旁的襄玉闻言,皆是一愣。 “月篱姑娘嗅觉真灵敏。”反应过来后,寒玉笑着应道。 难不怪刚才特地跑来将她唤醒,原来是想着自己带来的那几坛子酒。 寒玉不禁发出一声轻笑,她同时用帕子微微掩了下嘴角,姿态看起来优雅又不是体统。 往日里,月篱倒没认真去观察那些贵女的一言一行,今日注意地看,只觉胤安贵女就是跟寻常人鬼的女子不一样。 “素素,带月篱姑娘去取一坛我们从寒府带过来的桂花酒。”寒玉对她身侧正帮她布菜的寒府婢女素素道。 素素躬身道:“是,小姐。”说完便走到月篱跟前,略带胆怯的眼神看着月篱,小心翼翼道:“月篱姑娘,请随我来。” 月篱一看这小丫头的模样,知道她惧怕自己的身份,不由发笑,跟着她一道出门朝酒窖而去。 前厅只剩寒玉和襄玉,还有侍奉的狸奴和另外两三名婢女小厮。 桌旁的两人一时无话,只埋头各自吃饭。 寒玉吃得十分拘谨,生怕哪里不小心惹了襄玉的嫌,吃的分量比平日的少,且她刻意留意襄玉喜欢吃的食物,尽量避开。 襄玉看出寒玉的这个细微举动,他吃饭的动作一顿,出声道:“寒二小姐既然已入住了玉扰院,便是这院中的女主人,你我将来是要作夫妻的人,如今月省期间,便以寻常夫妻的方式相处,无需太过拘谨,也无需事事太顾及我。” 寒玉闻言,面色微红,微低下头,羞怯道:“是。” 两人继续吃饭。 襄玉又道:“寒二小姐府中带来的桂花酒,是谁人所酿?” 月篱常年喝惯了她自己跟襄玉酿造的篱花酒,很少有其他酒水是能入得她的眼。 寒玉连忙答道:“是小女自己亲手酿的,公子若是喜欢,等会儿我让素素也送一些过来。” 襄玉点头:“你擅酿酒?” 寒玉不好意思道:“有些兴趣罢了,不敢说擅长。” 襄玉淡淡地“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饭后,襄玉带着寒玉去拜见了襄黔、襄复,以及族中其他有威望的各家长老,忙完后,两人便回了玉扰院。 襄玉去了书房,寒玉则带着素素去竹林走走消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襄玉正伏在案头作画,一名小厮前来禀报,说素素带了一坛子桂花酒过来,要献给公子。 不待襄玉回复,狸奴已上前道:“奴去看看。” 襄玉却叫住他:“把那坛酒搬进来。” 狸奴微愣:“是。” 一阵隐隐的桂花酒香飘近,狸奴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素素和另一名搬着酒坛子的小厮。 狸奴让小厮将酒坛子放到一旁的矮几上,然后唤素素上前。 “转告寒二小姐,多谢她的酒。”襄玉对素素道。 “是。”素素俯身退下。 “公子可要尝个鲜?”狸奴看向那酒坛子,问襄玉道。 襄玉点了点头。 狸奴立刻命小厮揭下酒盖,从中取一壶酒。 酒香气越发浓郁,在屋内四溢,狸奴托着一盅酒递到襄玉面前。 襄玉伸手接过,看着盅里清透见底,透着凉爽之气的酒水,失神了片刻,随即饮了一小口。 “公子,味道如何?”身旁的里狸奴忍不住问道。 半晌,襄玉似是自言自语道:“是该换换口味了。” 第290章 闯私牢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虽然寒玉已成功入住玉扰院,但寒棠梨和鸾绣音并未完全死心,两人都认为寒玉不过是依靠月篱的那一通胡闹才能赢过她二人。 既然不死心,那自然就得有所行动。 让寒玉在一个月的月省礼期间,被襄玉厌弃,从而婚事被取消,这是两人都在做的谋算。 鸾泾因已被襄玉说服,且鸾凤安、鸾昶一干人等历来不争强好胜,加之寒玉和襄玉成婚一事已八九不离十,是以鸾府中除了鸾绣音,再无人再提起让她成为襄玉未婚妻一事。 鸾绣音找不到帮她的人,自然只能求助于刚好也想继续利用她的柒梨。 而寒棠梨显然比鸾绣音更有主见,且她的生母大寒氏对寒玉抢了本该属于寒棠梨的襄族未来族长夫人之位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寒棠梨行事起来,动作比鸾绣音要利索许多。 这天,又是一个艳阳日。 月篱正在篱落院的篱花树下,背靠着树干,身子懒散地横斜在软塌上闭眼假寐。 门口处有人前来,月篱虽感应到,但并未睁开眼睛。 “月篱姑娘。”来的是寒玉从寒府带过来的贴身婢女素素,她手端着一个被扣上了盖子的瓷碟子,走到树下月篱的身旁。 月篱缓缓睁开双眼,看向素素:“何事?”她身子动也不动。 “我家小姐命我送来一碟吃食给你,小姐说你见了定会喜欢。” 月篱一听吃食,面露诧异,她当即起身,看向素素手中那瓷碟。 素素揭开盖子,露出装盛在瓷碟里的一盘吃食,竟是生拌小黄鱼,月篱凑近,闻着味儿,便知是她最偏爱的咸香味。 她面上一喜,边道谢边伸手接过。 素素刚离开,已跟在月篱左右侍奉的蹦跶鬼长老仓颉现身,他走近月篱,看了眼她手中瓷碟子里的小黄鱼,道:“寒二小姐把您的喜好摸得如此清楚,还特地派人给您送一份过来,不知是何意图?” 月篱随手捻起碟子里的一条小黄鱼送入口中,腥咸鲜香,口感极好,她吞咽下去,才道:“寒二小姐如今已得偿所愿,对我这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意图,大抵是为了感谢我罢。” 苍衒一听“将死之人”,眉头不由一皱,他看向月篱,欲言又止。 月篱只顾埋头吃小黄鱼,并未去瞧苍衒,她吃得逐见碟底的时候,口中的风卷残云之声突然止住。 下一瞬,一声痛哼突然自月篱口中而出,她握住碟子的一只手一松,瓷碟应声而落,摔碎一地,月篱的身子随即便朝地上栽去。 站在近前处的仓颉眼疾手快地将她搀扶住:“月篱大人,您怎么了?”他神色大变,一只手放在月篱的手腕处把脉,面色猛然一沉。 他正要开口再唤月篱,却见一缕鲜血正从她的嘴角处冒出来。 苍衒愤恨地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瓷碟碎渣,俯身一把将月篱抱起来,快步朝屋内走去。 片刻,得到消息的襄玉和寒玉一起赶了过来,但抵达篱落院时,屋内却空空如也,两名婢女皆晕倒在地。 襄玉看了眼一地尚未收拾的碎瓷渣,侧目看了眼寒玉。 寒玉面上一紧,领着素素立马跪身于地:“毒不是我下的,公子若是不信,可派人详查。” 狸奴上前,弄醒两名婢女,婢女们一见襄玉前来,吓得连忙伏地,说出她们在昏迷前这院中发生的事:“月篱姑娘中毒后,被苍衒带去屋子救治,但不知为何,她突然发狂,冲出了院子,苍衒也跟了出去,奴婢等想拦着,就被苍衒打晕了。” 那婢女刚说完,两道黑影突然自篱花树的方向现身,是殷恒和前不久刚被襄玉收到身边的孙贤。 依旧跪身于地的鸾绣音并不知道孙贤的真实身份,她见他额头的篱花鬼侍纹,只当他是隐身于暗处保护襄玉的的普通鬼侍。 “月篱人去哪里了?”襄玉问他二人道。 孙贤答道:“属下已经派见隼跟着去了,因无大碍。” 襄玉闻言,微松了口气,这时,一道绿光闪过,跟踪月篱和苍衒一路过去的见隼回来了,他面色看起来不太好,一现身,便急促道:“公子,出事了!” * 盛府私牢中,此时正是法光大现,里面厮杀声正盛。 苍衒被一群鬼怪和慑鬼师围拢着,正孤军奋战,试图独闯入私牢深处。 一袭红衣的月篱双手抱在胸前,站立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我整日还苦思冥想如何将你抓来,没想到你倒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盛水羽一身家居时穿的黑色宽袖锦袍,缓缓在入口处现身,他的一双阴冷蛇瞳中此刻充满了兴奋意外之色。 月篱鹿眸微转,看向盛水羽,勾唇一笑,道:“盛族的三公子,你在这大牢深处,关的到底是什么?可否让我一睹?” 盛水羽似笑非笑:“你既然都闯到这里来了,难道还不知道里面关的是什么?” 月篱下巴微扬地看着他,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眼波微转,耐心已然耗尽。 她看了眼已渐疲乏的苍衒,朝自己的食指处一口咬下,嘴里飞快地默念术语,十名字御瞬间出现在她的身前。 盛水羽见到这难得的一幕,双眼瞬间迸发出兴奋之色。 月篱对其面露不屑,扭头吩咐苍衒道:“你且等在此处,我去去就来。” “是!” 月篱一闪身,便化作一道红光,飞快地朝更深处而去。 她越靠近里面,便越能感知到那鬼怪的气息。 牙邪鬼! * 前往盛府的路上,一辆黑楠木马车正疾驰而过,随行之处,扬起一地飞尘,马车拐了一个道,再前行一段距离,便到了盛府门前。 跟在马车一侧的狸奴迅速上前,掀开车前帏帘,搀扶襄玉下来。 襄玉走到盛府门前,一旁的狸奴叩响门面,很快一名小厮开门露出脸来,那小厮还未问出来者何人,一见襄玉,立马敞开大门,连问都不问一声,便态度恭敬将他引入府门之内。 虽然盛族并不属于襄族一派,但襄玉在两大族派之中的地位,让任何一方的人都不敢怠慢。 盛府私牢中,厮斗依然还在继续,盛水羽被几名慑鬼师护送着,正试图绕开混乱,紧跟月篱去到私牢深处。 盛水羽抱着头刚躲开闻灵的一根火箭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当即扭头看向门口方向,只见一袭白衣的襄玉带着狸奴、殷恒和孙贤已冲了进来。 第291章 再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盛水羽有些愕然地看着襄玉:“一年内都难得看到前往别府的玉公子,今日竟屈尊来此污秽之地,看来那祭品在您的心里,果然很重要。” 襄玉看了盛水羽一眼,又看向眼前依然未停歇下来的打斗,朝人群中一唤:“苍衒!” 有十名字御帮着拖住这些慑鬼师和鬼怪,苍衒正闲着在一旁观战,他一见襄玉叫自己,连忙一闪身到襄玉近旁。 “是你带她来这里的?” 苍衒目光中带着忐忑,面上不由泛起一丝心虚,但他很快隐去这些情绪,只答道:“是月篱大人自己凭着意识寻到这里来的。” 他有意咬重“意识”二字,襄玉瞬间清楚了来龙去脉。 又是她体内的那抹始祖厉鬼意识在作祟! 襄玉颇有些头疼地又问道:“她在何处?” 苍衒朝身后望了一眼,襄玉福至心灵。 “走!”他也不耽搁,立刻便朝那处走去。 经过盛水羽身旁时,盛水羽伸手一拦:“玉公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你又想做什么?”襄玉讳莫如深地看着他,“盛三公子,你是知道那件事的对吧?” 之前,从牙邪鬼体内放出那抹始祖厉鬼意识的人,正是盛水羽,那抹意识如今进了月篱的身体里,他盛水羽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素来喜炼鬼,不就是为了炼就出一头能听你使唤的继承上古血脉的鬼怪么?”襄玉抬手,一把将盛水羽挡在他面前的手打掉,他完全忽略盛水羽不断变差的脸色,继续道,“你现在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襄玉说完,直接绕过他,提步快速朝前走去。 盛水羽看着他们走远,想了想,当即跟了上去。 只是,几人刚走到一半,突然深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凄厉的鬼怪惨叫,襄玉面上一凛,立即对殷恒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殷恒一闪身便化作一道百白光飞快窜入前方,转眼便没了踪迹,很快地,又飞回来,停在襄玉等人跟前。 襄玉并未停下脚步,只听殷恒边走边禀报道:“公子,月篱吃了牙邪鬼!” 所有人闻言,皆是一惊,盛水羽脸上却逐渐生出诡异的雀跃和激动。 襄玉闭口不语,敛袖疾步前进,脚下快若生风。 当他们赶到关押牙邪鬼的囚室时,内里阴暗非常,只有一盏豆丁挂在墙角,四面全是货真价实的铜墙铁壁,一看便知是为了防范关在此处的牙邪鬼逃脱。 血腥气混合着发潮的湿气和霉味扑鼻而来,众人用袖子挡在口鼻处,一步步朝里面走去,每走几步,都容易踩到脚下的方寸水渍,襄玉垂眸看了眼,其上隐约泛着血红的幽光。 他眸光暗沉,收回回目光,视线盯紧四下,先前的惨叫声早已停歇,此刻一片沉寂。 盛水羽迫不及待地轻车熟路地朝左侧石壁行去,襄玉等人见此,纷纷跟上。 盛水羽转动靠近石壁一角的石柱头上的一个龟甲状石块,刚转了半圈,又听到“轰隆”一声,面前的石壁动了起来,缓缓向上移动,原来是一道石门。 石门一打开,里面的血腥气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盛水羽险些作呕。 咀嚼声和吞咽声徐徐从前方一角落位置清晰传来,众人边靠近边看过去,只见一袭红衣的月篱,靠着面墙坐在地上,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正扒拉着面前摆放着的一大堆血淋淋的肉和带肉的骨头。 牙邪鬼显然已被她撕扯成碎片,她正将其分而食之。 走在最前面的盛水羽脚下突感踩到了什么,他身下一顿,低头去看,是一根黏着未被剃干净的皮肉的森森白骨。 骨上还残留着牙邪鬼的鬼气。 月篱,果真将牙邪鬼吃了! 那可是上古古怪,始祖厉鬼一节肋骨所化的鬼灵,竟就被她这般吃了! 不过吃了也不打紧,他想看的是,吃掉后的月篱到底会变化成何等样子。 “你们来晚了。”月篱语调轻慢,透着蛊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到她抬袖抹擦自己嘴巴的动作,潇洒中带着一股子散漫,一副餍食的模样。 “跟我回去。”襄玉口吻尤为平静地道,似是命令,又似是商量。 月篱缓缓抬头,看向襄玉,然后站起身来:“公子来了。”口气不见丝毫意外。 月篱这声一出,盛水羽微微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进来能瞧见月篱吃了牙邪鬼后,体内的始祖厉鬼意识会完全侵占月篱的身体,却不想她还是清醒的。 “回去哪里?”月篱站在原地不动,只静静地望着相隔数步的襄玉。 “篱落院。” “我不回去。” 襄玉眼神暗下来:“为何?” 月篱讥讽一笑:“您不会不知道有人下毒害我吧,就在篱落院中?” 襄玉顿了下:“下毒一事,我会调查清楚,你先跟我回……” 话语未尽,对面的月篱突然发出一声大叫,跟着半俯着身子,双手抱住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一副濒临崩溃的癫狂模样。 透过发丝之下半遮半掩的脸,两道血红光泽一闪而过。 “是血色鬼眸!公子小心!”殷恒和孙贤下意识地立马挡身于襄玉跟前,盛水羽也退到襄玉身后。 襄玉视线紧盯在月篱身上,他对身侧同样护着他的狸奴道:“灯!” 狸奴一愣,猜到襄玉要做什么,急忙道:“公子……” “给我。”襄玉口气尤为坚定。 狸奴无法,只得化出白玉羊角灯,并将其点燃,递给襄玉。 襄玉接过灯盏,绕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殷恒和孙贤,朝月篱缓步走去,他每靠近月篱一步,身后的殷恒等人就更紧张一分。 一步之隔,襄玉停下来,他将手中的白玉羊角灯朝前一照,刚好照亮月篱面容惨白一角。 “过来。”襄玉对她道。 月篱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未抬起头,只摇了摇头。 襄玉见此,面上闪过思索之色,片刻,他对身后的几人道:“你们都出去。” 第292章 再喂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这……”殷恒和孙贤、狸奴互相看看彼此,三人都不想离开。 眼下,月篱刚吃了始祖厉鬼一抹鬼灵所化的牙邪鬼,很可能月篱的身体已经被始祖厉鬼夺了舍,她现下的表现兴许只是伪装,为的就是趁人不备做出些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出去。”襄玉这时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分不耐。 三人无法,只得离开,也将想继续留下的盛水羽带走。 石门完全关合上后,襄玉看了一眼身子还在持续颤抖的月篱,他将手中的白玉羊角灯放置一旁,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匕首的尖端正发着幽幽冷光。 襄玉用刀端抵近手掌心,一刀割下,掌心瞬间出现一条血痕。 血水不断从伤口处冒出,很快模糊了掌心处原本清晰的长条割痕,殷红汩汩,有红痕顺着手掌心滑落而下,坠落在地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吧嗒吧嗒滴水声。 一步之外,躺在地上的月篱似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也闻到了襄玉腥甜的鲜血气味,她费力地抑制自己的颤抖,同时缓缓抬头,望向襄玉所在的方向。 在看到襄玉手心的那抹浓重的血红后,她的一对血色鬼眸之中,猩红瞬间加重,看着襄玉的目光里也多了一层嗜血之意。 隐藏在殷红唇瓣之中的红舌如午夜盛放的昙花,缓缓在唇边绽放并游荡开,她的周身散发出即将猎捕食物的危险野兽的气息。 襄玉察觉到了月篱的变化,但他面上不见丝毫惧意,他任由掌心的鲜血不断滴落而下,眼睛只牢牢盯着月篱。 “你中毒后,为何会突然闯入这里?”襄玉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问月篱。 月篱此刻意识极度涣散,但她还是努力地回想了一阵,然后答道:“那毒……害不死我,只是中毒后,我有些控制不住……她了,才会被她引……引到了这里。” 月篱口中的她,是指始祖厉鬼的那抹意识。 她说话的时候,思绪还算清醒,可当她看向襄玉那有鲜血不断流淌的手心时,双眼却迅速变得混沌,其中散发出的嗜血欲望越来越明显。 羊角灯的白光照在她的半侧脸上,襄玉能看到有汗水已经浸湿她额前的刘海。 “你已经吃了牙邪鬼,可知你很可能被始祖厉鬼夺舍?”襄玉向前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道。 “我知道……” “那你可知,若你被夺了舍,你就无法完成身为祭品的职责了?” 月篱轻笑了下:“我知道……” 襄玉将他依旧流血不止的手抬起来,凑近月篱。 月篱瞬间被血的气味吸引,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紧盯着那一团浓郁的血色绽放之处。 她的舌头,不由地再次从双唇上舔舐而过。 襄玉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他的手越发凑近几分,他用几近蛊惑的声音对她道:“喝了它,喝了就没事了。” 月篱通红的双眸中有一闪即逝的挣扎,独属于襄玉的尊贵之血的芬芳香气扑鼻而来,她再也无法抑制体内对襄玉鲜血的饥渴,当即如饿狼扑食般一口咬上去。 一方幽暗之中,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月篱咕噜咕噜的喝血声,襄玉表情淡淡地看着埋首于自己掌心之间正贪婪吮吸的月篱,墨眸中闪过一阵恍惚。 上一次,他喂她血喝,还是在追回失踪的舞姬途中。 更往前,是六百多年前的雪夜…… 突然,襄玉感觉手掌心一痛,他眉心微蹙,猛然回神,看向月篱。 正饮血的月篱当即一顿,含糊道:“对不起……” 接着又继续吮吸血的动作。 襄玉眼中闪过一道极其细微的无奈和宠溺,心里喟叹此女子还真是不易喂饱。 阴暗之中,横斜在地上的羊角灯的光依然亮着,角落里的一豆灯也继续燃着微光,而室内的另一窜新生的光,也悄无声息地正缓缓簇燃而起。 沉浸在吸血盛宴里的月篱犹自未觉,但襄玉却用空出的右手缓缓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衣料。 随着层层被掀开,里面正灼亮的光芒不断显露出来。 在褪下最后一层里衣后,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一朵生长于浅谷间的幽兰瞬间完全暴露出来。 幽兰本是单一的水青一色,此刻竟掺杂着一缕摄人的红光,与身侧月篱眼中的血红如出一辙。 私牢大门处,先前的打斗早已停止,月篱的本意并未让字御杀人,所以死伤甚微。 襄玉横抱着昏迷的月篱缓步朝门口方向走去,被他刻意掩在宽袖之下的左手掌心处,已被缠上了几圈白色的布带,血已是止住。 经过守在门口处的鬼怪、慑鬼师等人时,襄玉停下脚步,他看向跟苍衒站在一起的弥炎和闻灵等十名字御,淡淡道:“已经结束了,还不快回来。” 他命令声一出,十名字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闪身消失,纷纷退回到月篱的意识里。 襄玉又才转身,看向盛水羽,道:“盛三公子,虽说牙邪鬼并非你的私物,但到底是被你囚禁此处多日,回去后,我会命人另送来几只厉鬼,补偿你今日损失的牙邪鬼。” 盛水羽闻言,冷笑道:“玉公子说笑了,哪能让您赔偿呢,那牙邪鬼是始祖厉鬼的一抹鬼灵,如今鬼灵已散,而始祖厉鬼早在千年前就已神魂俱散,就算要补偿,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这等麻烦事,就不拿来叨扰玉公子了。” 襄玉淡漠一笑,听懂了盛水羽话语中的怨怼,却也不再多费唇舌,抬步便朝门外走去。 站在一旁的苍衒神色复杂地看着襄玉离去的背影,随即也跟在殷恒等人身后,离开了私牢。 私牢外不远处的一处回廊角落里,一片绿色裙角飞快地闪过,转眼便进了荀韵柳的屋子。 阿兰俯身凑近正在绣一面兰花的荀韵柳耳侧,低声说着什么,隐约能听到“玉公子”、“月篱”、“怪物”等词。 期间,荀韵柳神色不断变幻,待沉思一阵后,她立刻写下一封手书,递到阿兰手中,低声对阿兰吩咐道:“去交给三皇子,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是,小姐。”阿兰将信揣进怀里,快步朝门外走去。 襄玉一行人很快回到了襄府,襄玉直奔篱落院,待将月篱安置好后,他才带着殷恒等人回玉扰院。 不过,在离开篱落院前,襄玉叫来了苍衒。 交代他好生照看月篱的话,自是不必说,但是就先前月篱中毒后突然离府去往盛府私牢一事,他却有意质问苍衒一二。 第293章 灭族咒发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我知道你不想月篱成为我襄族祭品被送上祭台,我也知道你留在她的身边,除了想要保护她,还想要在血祭月篱当天有所作为,我说的没错吧?”襄玉问苍衒这话的时候,他正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高抬着采摘被压得很低的一簇篱花枝。 苍衒一身卑微恭敬,但心里想什么,面上并不显,对于襄玉说的话,他自是也矢口否认。 襄玉见此,也不恼,只又道:“先前月篱中毒,被始祖厉鬼的意识引去盛府吃那牙邪鬼,你其实并未相拦,对吧?” 苍衒不答。 襄玉又道:“你是真以为,她吃了牙邪鬼,便能彻底被始祖厉鬼夺舍么?” 襄玉目光中带着一抹杀意,直戳苍衒的心事,苍衒被他的人气所驭,当即跪拜于地,身子微微战栗道:“玉公子恕罪,老朽……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月篱大人死去。” 襄玉把玩着手中已摘下的花枝,声音轻慢下来,带着淡淡的讥讽:“你到底是不想让始祖厉鬼去死,还是不想让月篱去死?” 苍衒喉头一哽。 襄玉接着道:“你蹦跶鬼一族效忠的终究是始祖厉鬼,跟复活始祖厉鬼这件千年难遇的事比起来,月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苍衒自知襄玉说得全对,他面上微有讪色,索性也不再隐瞒:“玉公子既然已经知道老朽在打什么主意,何故还留老朽在月篱大人身边?” 襄玉无聊地将手中花枝上的篱花瓣逐一扯下,并随手扔在地上:“我留你在此,自是因为你会尽心侍奉她,至于你妄图借机复活始祖厉鬼一事,大抵是无法成真了。” 襄玉说最后一句时,尤为笃定。 苍衒不禁一愣。 他回想刚才在盛府私牢里,襄玉将他们支走,独自跟月篱呆了片刻,之后,原本意识不稳的月篱就突然恢复正常了,他好奇襄玉到底做了什么。 苍衒不由看向襄玉正在拨弄篱花枝的左手,他眼中顿显明了之色。 对了,襄玉出来后,左手心上就多了几圈被缠上的白色布带,这定跟他压制月篱体内因始祖厉鬼意识而起的躁动有关。 苍衒想到此处,脑中突然窜腾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的视线飞快扫向襄玉,但见襄玉一身的尊贵和让人无法直视的贵气后,当即将脑中刚冒起的念头又压了下去。 尊贵如斯的玉公子,怎么可能屈尊主动拿自己的血喂给一个鬼怪,他定是想岔了。 可他如此笃定自己无法复活始祖厉鬼,难道是知道些什么? 就在苍衒还独自沉浸在思索中时,襄玉已带着狸奴等人离开了篱落院。 * 玉扰院如往日般幽静,只闻一蝉声从书房内传来,刚回到院中的襄玉和狸奴径直朝书房而去,他们刚抵达书房门中时,却看到正候在此处的寒玉和素素主仆二人。 襄玉眉头几不可查的一蹙,但还是上前跟寒玉说话。 寒玉向襄玉见礼后,一脸的歉意问道:“公子,月篱姑娘如何了?” “无碍了,已经回了篱落院。” 寒玉心下稍松:“月篱姑娘是因为吃了我让素素送去的一碟子小黄鱼出的事,是我害了月篱姑娘。”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自责,“但是下毒之事确非我所为,还望公子明察。” 襄玉点了点头,道:“那毒对寻常鬼怪而言,的确可致毒发身亡,但用在月篱身上,却无大碍,所以寒二小姐无需太过自责。” “为何?”寒玉下意识地问道,“是因为她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能化解毒性吗?” 襄玉一愣,笑道:“不错,所以此事你无需太过介怀,而且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到底是何人所为,很快就会有结果。” 寒玉还想要说什么,但她终于注意到襄玉神色中的不耐,当即神色一黯,默默地退到一旁。 襄玉并未留意她的情绪变化,只迅速绕过她,带着狸奴快步进入书房。 书房内那清脆的蝉声依旧,正是前些日子鸾绣音托柒梨寻来的那只蝉发出的。 襄玉在行至靠屋内更里面的位置后,突然停下脚步,刻意压低声音对狸奴吩咐道:“去把门窗都关起来!” 这句话刚说完,他突然脚下一虚,一只手用力地死撑在近前的案几上,身形看上去摇摇欲坠。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他的衣袖刚巧将一旁放置蝉的琉璃盒直接拂落在地,盒盖被摔开,里面的蝉趁机溜出来,朝屋外飞去。 狸奴发现襄玉的异常,面色一惊,也顾不上那只逃走的蝉,只赶紧将书房的门窗全部关紧。 狸奴施法闪现到襄玉跟前,将襄玉搀扶住,见他脸色竟只在顷刻间,就已一片煞白。 “公子!”狸奴惊骇一声低唤,连忙将他扶到一旁的软塌上躺下。 襄玉身子刚沾榻面,左右两只手就死抓住榻上的锦缎,指甲因为用力迅速泛起一阵白,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蜷缩成团。 狸奴何曾见过襄玉这等模样,他连忙蹲下身,焦急却又不解地问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咒……”襄玉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狸奴愣了片刻,终是反应过来,他震惊之余,口中说了句“奴得罪了”,跟着便将襄玉左肩的衣物除去。 然后,狸奴看到襄玉的左肩处的肌肤上,原本终年焕发着水青色光泽的幽兰,此刻竟透着一抹血红。 “这……这是怎么回事?!”素来镇定的狸奴满脸震惊。 明明刚才都好好的…… 等等!刚才! “难道是您给月篱喂血,导致触动了这灭族咒?”狸奴急忙问道。 襄玉摇了下头,虚弱地回道:“跟这件事无关,是襄族一派中,有氏族出事了……” “这……狸奴一时竟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灭族之咒自襄玉出生起一直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风平浪静,毫无半点异常,为何现在会突然……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狸奴面上一紧,立刻起身,看向门口方向:“谁?” “是我。”门口传来殷恒的声音。 狸奴神情微松,立刻站起身,将放在软塌一侧的一个薄被褥盖在襄玉身上,然后他走到门边,开了一条小缝。 门外的殷恒面带急色,看到狸奴这异于往常的举动时,不由一怔,眼神带着询问看向狸奴。 狸奴开门让殷恒先进来,他刚要关上门,却不想跟站在不远处正疑惑的看向这边的寒玉和素素主仆两人。 狸奴来不及去应付寒玉,只朝她恭敬笑了笑,便一把将门重新关上。 殷恒快步走到襄玉跟前,见他整个人被裹在被子里,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半点风度,不禁呆愣住。 “是不是襄族一派里有氏族出事了?”襄玉依旧虚弱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 殷恒连忙回神,躬身答道:“公子,鸾族长病危!” 第294章 寒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果然…… 掩在被子下的襄玉嘴角挤出一缕苦笑,他体内的灭族咒发作,找到原因了。 灭族之咒,乃襄族世代背负的世咒中的一种,背负该诅咒之人,正是襄黔的独子襄玉。 早在六百多年前,身负永生咒的赋雪便经高人推算得知此事,因此便以雾濯集始祖厉鬼残存在世间的气息,种植豢养出厉鬼月篱,为的就是在灭族咒发作前血祭月篱,彻底破解世咒。 可六百多年过去了,灭族咒依然还没能被破除,不但如此,如今始祖厉鬼还隐有重新现世的征兆。 在这个关头,灭族咒却突然发作。 但凡是世咒,一旦开启,便无法停止,也就是说,襄族以及和襄族捆绑在一起的襄派其他氏族的族运会就此开始下落,直到襄族灭族。 襄玉示意狸奴搀扶他坐起身,他面色寡白,但眼神依然深不可测,他看向殷恒,嗓音略显低沉地问道:“鸾老族长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危?” “是鸾小姐她……”殷恒有些顾忌地看了襄玉一眼,想到这鸾族小姐前几日还差点成了襄玉的未婚妻,便有些难以启齿,“……鸾小姐主动给鬼怪献血,被鸾老族长无意间发现了,鸾小姐不但不知悔改,还顶撞鸾老族长,鸾老族长就当场被气病了。” 襄玉闻言,表情微怔,一旁的狸奴偷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只有他知道,襄玉的这个反应,并非是因为鸾绣音,而是因为月篱。 毕竟给鬼怪喂血这件事,襄玉也刚做过。 “那鬼怪是何人?”襄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柒梨。” “是他?”襄玉有些意外。 但一想此人容貌和智谋在鬼怪里皆是出挑,便又想通了:“我知道了。”他淡淡应道。 “公子,您怎么突然也病了?”殷恒担忧地看着襄玉,问道。 襄玉微微抬手:“无碍,休息一下就好了。” 襄玉不想说,殷恒也不便深究,他想起狸奴先前拜托他调查的另一件事已有眉目,便又道:“先前寒府姐弟出现在凌云寺,原是有意设计让公子巧遇鸾小姐跟柒梨私会,但中间似是被那柒梨识破,便将计就计,以鸾小姐的名义为您献上一蝉。” “那鸾小姐对柒梨确是如他所说,有救命之恩,先前柒梨几次受重伤,都是鸾小姐以自己的血救其性命。” 这两条消息,再跟鸾泾被鸾绣音和柒梨气病倒结合起来,一切便清晰明了了。 “还有别的吗?”襄玉手抚上额头,阖上双眼,脸上浮现出几分疲色。 “给月篱的小黄鱼中下药之事,属下正让见隼在查……”殷恒正说着,门口再度响起叩门声,狸奴将人带进来,正是查探消息回来的见隼。 “如何了,见隼?”殷恒问道。 见隼边见礼边道:“公子,是寒族的寒大小姐买通了襄府里的小厮,在寒二小姐送去篱落院的小黄鱼里下了毒。” 殷恒一愣:“这寒大小姐竟还没死心。” 襄玉睁开眼,身子微微坐直,他吩咐狸奴道:“把那小厮找出来,杀了。” 狸奴应是。 襄玉又看向殷恒,问道:“鸾小姐跟柒梨之事,可有传开?” 殷恒摇头:“鸾老族长已命人封锁此消息了,除了鸾老族长、鸾公子、鸾大人和陈氏以外,再无人知晓。” 襄玉点了点头,命殷恒和见隼退下,两人离开时已将门敞开。 襄玉看着两人彻底离开后,才对身旁的狸奴道:“灭族咒发作一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伸手抚上左肩处,墨眸中划过一道深深的忧虑。 狸奴神情难得的严肃:“是,公子。”他沉默了下,又道,“那寒大小姐那边……” 襄玉想了想,道:“送一碟子小黄鱼到寒府。” 狸奴笑着应道:“奴这就去办。” * 晚间,襄玉将寒玉叫来书房,寒玉进门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襄玉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鹤氅,正伏案写字。 此时正值盛夏,襄玉身上却穿着御寒的衣物,寒玉心生诧异,快步上前,对襄玉行礼后,疑惑地看着他道:“公子,您这是……” “忽生寒疾,寒二小姐莫要离我太近。”襄玉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寒玉,抬手示意她坐下。 “我叫寒二小姐过来,是有一事要跟你商量。” “公子请说。” 襄族看着她,见她坐姿妩媚却不失秀雅,周身散发着一股独属于女儿家的绵软之气,语气不由柔和下几分:“我这几日病了,怕过病气给寒二小姐,从今日起,你我暂时分房而睡,你可继续住在我的卧房内,我另换一间房。” 寒玉听下来,本就有些黯淡的眸子越发沉寂下来,襄玉见此,便接着道:“离月省期结束还有些时日,我病好后,便立刻搬回房中。”他顿了顿,又道,“我并非有意避开你,你切莫多想。” 寒玉没想到襄玉竟如此耐心地特意给她解释,她脸上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重新浮起笑容:“小女不敢,公子既然病了,就好生休养,独居应是能让公子不受旁人打扰,也能好得快些。” “嗯。”襄玉应了声,裹紧身上的鹤氅,低下头继续写字,不再理寒玉。 寒玉微愕,她静坐了片刻,双手紧捏着绣帕,不知该留还是该走,正犹豫着,狸奴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看到屋内还坐着寒玉,不由一愣,随即上前,笑眯眯朝她行礼问安。 寒玉借机起身,跟襄玉告辞离去,襄玉依旧只淡淡应了一声,仍然低埋着头,全神贯注地继续书写。 狸奴微含歉意地看了一眼寒玉,但并没有因此而上前唤襄玉。 寒玉见此,猜测襄玉因是不喜此时被人打扰,便给了狸奴一个“无碍”的眼神,转身独自离去。 狸奴笑眯眯的神情依旧,目送寒玉的身影出了门,然后回头走到襄玉跟前,禀道:“公子,月篱醒了。” “嗯。” “您的卧房已在院内重新布置好了,公子若是累了,可随时去歇息。”狸奴动手,边给襄玉添茶边道。 襄玉轻应了声,在湛白透着微光的白鹿纸上又落下一笔,一幅盛夏蝉鸣图逐渐跃然纸上。 第295章 天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夜幕垂罩,玉扰院空灵寂静,只余几盏微黄府灯照亮院落一角。 寒玉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睡不着。 在来襄府前,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睡在卧房里,本来这是一件对她而言尤为习惯的事情。 但是在跟襄玉合躺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过几日后,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人,寒玉突然就发现自己竟不能习惯了。 她来襄府不过几日,跟襄玉同睡一屋的时日更是寥寥可数。 他们彼此的床隔着一扇屏风,每次襄玉总比她晚些时辰进屋,而她总要等襄玉也进屋上床后,听着他刻意放轻的窸窣动作声响间断性地传来,又徐徐落下后,才能安心睡去。 一障屏风的距离,虽然只能听其声,不能见其人,但寒玉靠着想象,依然能在脑海里自动描摹出襄玉平日里起居时的卓然华贵风姿。 尽管过去夜里同处一屋的几日,两人私下从未有过一句对话,但仅闻其声,寒玉已是心满意足。 白日里,先是月篱中毒后擅自出府,襄玉带人将其带回,后又有襄玉突发寒疾,搬出卧房独住,寒玉怎么看都无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她聪慧敏锐,心思缜密,尽管襄玉佯称是寒疾,但根本逃脱不了她的眼睛。 她读过一些医书,襄玉这初发的症状,跟寒疾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襄玉要瞒着她,如此行事? 寒玉想起几个时辰前收到的父亲寒则水托人送进府中来的信件,上面说襄玉身染寒疾一事已在胤安传开,现下又有鸾族老族长鸾泾突然病倒,连续两位位高权重的人病倒,让襄族一派有些人心浮动。 寒则水信上让寒玉打探襄玉病情虚实,寒玉却察觉出一丝异样。 她父亲的为人寒玉素来清楚,从不会逾矩去探查襄玉的私事,那这让她打探的人…… 寒玉想到了她的大伯父寒韬。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压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寒玉躺在床上仔细听了一阵,确定是襄玉和狸奴。 他们正要出府去。 寒玉心中疑窦生起,这大半夜的,襄玉还在病中,难道有什么急事? 寒玉迅速起身下床,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打开房门,她望眼看去,却见院落入口处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 此时的襄府门口,停着一辆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马车,若不是武尤坐在马车前,还以为是别家的马车暂停此处。 刚从府门内走出来的襄玉和狸奴快步上前,襄玉身上依然披着白日里的鹤氅,头上罩着鹤氅自带的宽帽,帽子将他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襄玉动作迅速地坐上马车,动作干净利落,不再是白日里的羸弱,他音色沉稳,中气十足,口吐清冷之音,对武尤吩咐道:“抄近路走,尽量避开行人。” 武尤低声应是,驾着马车迅速出发。 马车很快抵达一高门府邸的后门处,狸奴上前,有规律地轻敲了几下,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一名小厮看了眼狸奴,连忙大开房门,将襄玉和狸奴迎了进去。 门重新关上后,武尤驾着马车,朝另一个方向而去,很快就隐在黑夜里。 门口悬吊着一盏写有“鸾”字的白糊纸灯,在夜里照亮一角,近侧的一盆桔梗投影到地上,生出一簇花影。 少顷,一魅影在花影上一闪而过,一双小巧的绣鞋出现在后门前。 泛着幽暗红光的大红长袍拖曳至地,月篱绝美魅惑的一张脸出现在灯下。 她嘴角微勾,双瞳血红闪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木门。 鸾府廊间,襄玉和狸奴在小厮的引路下,快步朝前走着,一路经过之处,全是一股子药味。 自鸾泾病倒的消息传出后,今日就一直有人登门前来拜访探病,来客纷纷带着无数滋补身体的补药,亦或治病良药,赠予鸾泾以助他早日康复。 鸾昶早已候在门口,一见襄玉的身影,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道:“公子。” 襄玉褪下他头上罩着的帽子,露出脸来,他朝鸾昶点了点头,几人便迅速进屋,来到内室,鸾泾所住的屋子。 刚靠近门口处,就听到内室里正传出鸾泾气息不稳的低哑声音:“明日就去把他接回来,让锦连亲自去办。” 跟襄玉一道的鸾昶听到鸾泾点了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愣,不由慢下脚步,随即朝襄玉露出歉意一笑。 襄玉心下了然,当即停下脚步来。 三人就此静立在门外,继续听屋内的交谈声。 “爹,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办。”鸾凤安话语中带着伤心的哽咽,少了往日里半真半假故意作出来的潇洒纨绔的语调。 狸奴一听,心下微凉,难不成这鸾老族长真活不长了,这莫不是在交代后事? 他眼中焦灼之色闪现,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会加速公子身上的灭族咒?! 屋内这时传出鸾泾的咳嗽声,他哀戚声中带着一抹苍凉:“你弟弟死得早,当年为了那女鬼,被我逐出族门……”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时常还是会惦记他留下的那唯一的血脉,虽然……” 剧烈的咳嗽声再起,待平复后,听鸾泾又接着说道:“……虽然他是个混血子,但身上到底还是流着一半我鸾族人的血,我只求死前,能见他一面,便心满意足了。” …… 屋内慢慢安静下来,站在门外的三人走了进去。 “公子……”鸾泾一见襄玉亲临,连忙要起身下床,被襄玉按住。 “你好好休息,礼就免了。”襄玉在床沿边坐下,仔细打量鸾泾的神色,见他印堂发黑,面色蜡黄,不过半日,乍眼看下来,人竟有形销骨立之感。 襄玉眸光一沉,本就清冷的声音出一股凉意:“这是怎么回事?” 鸾凤安眼中盛满哀戚之色:“公子,父亲他恐怕……熬不过去了!” 襄玉诧异:“鸾老族长前些时日寿宴上不是还好好的,为何短短一日不到,就变成这样了?” 就算再是被那鸾绣音气到,也不至于突然病入膏肓吧? 这不合常理。 鸾昶神色悲伤,满是绝望之意:“药师看过了,说是天命如此,不可违背。” 第296章 好奇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天命”二字,让襄玉面色一僵,一旁的狸奴更是惊得险些没站稳。 天命,不就是灭族之咒! 有关襄玉身负灭族咒一事,知情者,现今整个胤安,只有三人,狸奴、襄黔和襄玉自己。 世人皆知襄族被世咒所困所累,却不知这世咒中的灭族之咒,最是来势汹汹。 它如同一把悬在襄族头顶,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最为襄玉所忌惮。 又似一道诡异的宿命,牵引并束缚着襄玉六百多年,让他这六百多年来只为之而活。 同时,它还是月篱存在于这世间的起因。 襄玉的一切,月篱的一切,甚至他们二人之间的一切纠葛,皆是因此咒而起。 襄玉再看向鸾泾,见他面相隐透将死之兆,确是大限将至。 他沉沉叹出一口气,问鸾凤安:“药师说鸾老族长还有多少时日?” 鸾凤安面色沉痛:“多则一月,少则五天。” 襄玉闻言,眉头紧蹙,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门口处,陈氏带着一名婢女入内,她朝襄玉见礼后,走到床边侍奉鸾泾吃药,襄玉便跟着鸾昶退出屋内。 “公子的寒疾是好了吗?”鸾昶不忘问襄玉的身体。 “我无大碍,称病罢了。” 鸾昶诧异:“称病?” 襄玉不愿多谈,便转移开话题:“那柒梨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说起这事,鸾昶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咬牙切齿道:“这事荒唐得紧,小妹定是被他的一张皮所蛊惑,才会自愿被其吸血。” 一听到自愿被吸血,襄玉神情微动,放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鸾昶并未注意到襄玉这个细微变化,他只气愤地接着道:“下官今日派出了鸾府的所有慑鬼师刺杀那柒梨,却不想他竟逃到阜府之中,被阜衡之收留下来了。” “为何你不去三皇子府直接要人?” 鸾昶摇头:“公子可能不知,那柒梨前些日子就离开三皇子府了。” 溜得倒是快…… 襄玉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对话,又道:“你打算何时出发去接回鸾二公子的遗孤?” “明日下官便出发,祖父的病耽搁不起了,一定要让他在死前见我那堂弟最后一面。” 先前鸾泾提到他的已故次嫡子,也就是鸾凤安的胞弟鸾云笺,幼年时因体弱多病,被鸾族买回来专门侍奉病人的愈鬼袖容照顾着,而后两人暗生情愫,私相授受,鸾泾阻止不得,只能将两人逐出家族。 没了家族依傍的鸾云笺跟袖容隐居深山,他们的独子鸾云容出生当日,刚巧在附近觅食的双生鬼修刹鬼和奈魉鬼被鸾云容的混血子气味吸引过来,妄图吃掉尚在襁褓之中的鸾云容。 鸾云笺以自己为饵,给袖容和鸾云容争取逃跑机会,但最终鸾云笺和袖容皆被这两大厉鬼吃掉。 而鸾云容则被一个住在山林附近道观的一名小道士救下。 之后,鸾云容便一直在道观里长大成人,而鸾泾也一直暗中派人打点,照应着鸾云容,但始终未将其接回。 这次鸾昶去将鸾云容带回来,大抵是因为鸾泾在人之将死之际,生出了让所有子孙团圆的意愿,让鸾族流落在外的血脉回归宗族。 襄玉一直是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的,所以刚才鸾族人在谈论此事时,也未刻意避开他。 * 入夜,寒府内,寒棠梨和大寒氏、寒云过围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摆放的一碟子襄府送来的小黄鱼,正胆战心惊。 “公子……知道是咱们干的了?”寒云过打破沉寂,小心翼翼地问道。 寒棠梨眼神有一瞬的慌张,她看向一旁的大寒氏,无措问道:“母亲,怎么办?” 大寒氏却十分沉稳:“公子既然知道了,但只是送了这一碟子鱼回来,说明他并不打算太过追究此事,只是略示警告。” “略示警告?”寒棠梨突然坐不住了,她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椅脚和地面发出“嘎吱”一长声尖响,“这……这该如何是好?” 以往次她遇事从不会如此毛躁不稳重,只是眼看着寒玉已经入住玉扰院,一月的月省期也不断流逝,寒棠梨一天天觉得自己越发没希望嫁给襄玉,终究是慌神了。 她从小到大,便一直是众望所归的襄族未来族长夫人,如今这般,算怎么回事?! “慌什么!”大寒氏一声轻斥,眼里写着不满意,“离月省期不是还有一段时日吗,在这之前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行了。” 一旁的寒云过忍不住道:“那若是再被公子发现了呢?” 大寒氏一个眼神剜过去:“乌鸦嘴,就不知道念你姐姐的好!” 寒云过尤为委屈地瘪了瘪嘴。 次日一大早,鸾昶骑着一匹快马,从鸾府出发,直奔鸾云容所在的山间一道观,将其接回来。 而玉扰院里,一大早就弥漫着一大股浓郁的药味,这药味顺着风一路飘到鸾府正门口,将排队候在门外,等着送药材进府的众氏族薰得好一阵难受。 狸奴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对想要进入玉扰院探病的众氏族道:“药材奴就先带公子收下了,但公子今日卧床休息,不易被打扰,诸位还是先请回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挨了一阵后,只得纷纷将礼物转交给狸奴,然后循循离去。 襄府院墙高处一檐角,一袭红衣凌空而立,她牢牢注视着府门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闪过一道饶有兴趣的红光。 襄玉因灭族咒而引发的体寒其实只在灭族咒发作当天出现,过了当天子时,便会自动消失,因此襄玉今日便已恢复正常。 他之所以学着鸾府,在院里故意熬制药水,引出药味,并传散出去,不过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这病的异常。 毕竟,任谁得了寒疾,都不可能在一天内就痊愈,总得有个缓和期。 月篱曾数次试图进入玉扰院中,但都被狸奴以同一个理由拒绝—— “公子正在病中,不宜被人打扰。” 月篱见光明正大的不行,便想着偷偷摸摸,但几次下来,她总被隐在暗处的殷恒和孙贤提前发现。 月篱终是乏了,最后只得回到篱落院。 可玉扰院越是遮遮掩掩,月篱就越对襄玉近日到底在做什么事好奇起来。 第297章 遗孤归来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的“寒疾”在连续大补几天汤药后,便好转了,很快他病愈的消息便在全胤安传开。 襄族一派松了口气,皇族一派却对此生疑。 襄玉这寒疾来得快也去得快,短短几日,一场病事就过去了。 但这几日襄府密不透风,被看守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皇族一派根本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也只能就此作罢。 襄玉的病虽然好了,但他似乎完全忘了他先前曾对寒玉说的会搬回到原来的卧房去。 他依然歇在“病”时住的内室,与寒玉当真做到了“相敬如宾”四字,只吃饭的时候两人聚在一起,其余大多数时候,两人都不怎么照面,除非寒玉主动去找他。 寒玉因为分居而眠一事,渐生心结,再观襄玉对自己的态度,便一日日地萎靡不振下去,对襄玉对她尚有一丝男女情感的最后希冀逐渐破裂。 聪慧如她,自也是知晓襄玉身患寒疾一事有古怪,但她给寒则水的回信里,还是只写道“公子病愈,无需过虑”。 当在寒府的寒韬派人拦下信件,查看信的内容后,便命人将信烧掉。 而寒则水对此毫不知情。 另一端的盛府,盛水羽院落中,当他得知襄玉寒疾已痊愈后,却露出一道万事皆了如指掌的笃定却诡异的笑容。 从月篱闯入他的私牢,到襄玉在牢中快速治愈月篱,再到襄玉身染寒疾,然后是现在寒疾在短短几日内的痊愈。 这一套,盛水羽皆看在眼里。 之前襄玉迅速缓解月篱体内的狂躁,并带其出私牢后,盛水羽特意去关押牙邪鬼的石室瞧过,不想还真被他瞧出了些东西。 牢内阴潮的地面上沾染的一滴鲜血,非鬼怪所有,其中萦绕的贵气,他再是熟悉不过了,不是襄玉的,还会有谁。 这滴血还带着温热,尚未完全凝固,盛水羽内心瞬间有如涌流奔腾,掀起一阵兴奋和激动。 没想到啊没想到,受万人敬仰尊崇的胤安第一贵子,竟以自己的血饲鬼! 就算再是为他襄氏一族的世咒考虑,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让月篱镇定下来的方法千千万万,但他偏选了很可能对他自己的名声损伤最大,但对月篱伤害最小的此种方式。 这莫不是,咱们的这位玉公子,竟当真爱上了自己的祭品? 六百多年前,有关襄玉的前世襄赋雪和月篱之间,本就有许多传言。 传闻说,月篱暗慕主人赋雪公子,爱而不得,最后因被赋雪血祭而发狂。 但盛水羽此时此刻却几乎认定,月篱和赋雪,根本就是互生爱慕却爱而不得,纠缠六百多年至今的一对怨恋。 盛水羽走到一间石室前,看着襄玉刚命人送来的几头正狂躁不安的野鬼,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月篱和襄玉这两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鸾府里的气氛,此时越发压抑沉重。 已迅速枯瘦下去,面色蜡黄的鸾泾躺在床上,紧阖着双眼,若非还能听到他发出的进出气虚浮之声,许多人恐怕都要以为他已经再也不会醒来了。 门外乍然响起一名小厮激动的大呼声:“老族长,少爷,夫人!” 随着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靠近,小厮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一个踉跄,跌伏在地上,都来不及起身,便激动禀道:“大公子把人接回来了!” 守在鸾泾床边的鸾凤安和陈氏闻言,纷纷走到门边,朝前方院落处看去,只见风尘仆仆一身便服的鸾昶正带着一名穿着灰白色粗布衣衫的少年朝他们走来。 少年名唤鸾云容,他高高瘦瘦,面色微偏黑,头发披散着并未束起,但也不凌乱,本就不大的一张脸大半被掩盖在发丝下,看不真切。 他垂着眼,一路沉默地跟在鸾昶身旁,鸾昶边走边对他说着什么,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或有其他过多的反应,瞧着有些沉默寡言。 等鸾云容走近后,他学着鸾昶的模样,跟立在门口的鸾凤安和陈氏行礼,声音很小地逐一叫着“大伯父”、“大伯母”。 鸾凤安和陈氏温和地笑着应下,鸾云容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夫妻俩一见他的正脸,皆是一愣,只见鸾云容双瞳的颜色竟是一对异色,一红一紫。 混血子出身的人,偶尔的确会出现异色瞳眸,可这么明显的特征,整日挂在脸上,着实是越打眼,这不明晃晃地时刻提醒世人,鸾族出了个半人半鬼的混血子么? 陈氏心里一硌,不由忧心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鸾凤安。 鸾云容在被两人注目下,却是有几分不自在,他敏感地察觉到陈氏眼神里的含义,当即又低下头去,一张脸重新大半被隐没在披散的黑发之间,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顿时被遮掩住。 鸾凤安和陈氏算是明白了为何他的头发要作此打扮。 站在一旁的鸾昶上前解围道:“云容,你快点进去吧,祖父定是等急了。” “对,先见见你的亲祖父,快随我来。”鸾凤安将鸾云容带进鸾泾的内室,随后他退出去,留下他们爷孙俩叙话。 襄玉收到鸾云容被接回来的消息时,正在庭院入口附近的凿石水渠旁抚琴。 “鸾老族长已命人将这位新接入府的鸾二公子的名字记入族谱,明日便要举行认祖归宗的入族仪式。”狸奴站身一旁,正向襄玉详细禀告。 琴音继续流出,襄玉慢悠悠道:“我让你派去鸾府的药师可有回禀?” 狸奴神情一黯,道:“回了,说鸾老族长的确是……没几日了。” 襄玉手指一停,琴弦上余音散去,随即消了声:“既然事情已无法扭转,那便只能强行而上了。” 狸奴不再是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带着几分忧虑之色道:“可您的身体……” 襄玉摇头,打断他的话:“离中元节只有一个多月了,我还应付得来。” 狸奴叹气,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怅然:“中元夜,鬼门开,万鬼出,祭鬼破咒的最佳时机,也不知今年的中元夜上,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襄玉沉默不语,他看着面前静置的古琴,再次伸手拂动起琴弦来。 相隔不过百步的玉扰院书房内,月篱正身处一间刚被她探查出来的密室中。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面前的一个暗格,里面放置着一个墨色锦缎卷轴。 月篱将卷轴取出,徐徐展开,卷轴上最先迎入眼帘的两个排首大字,便是“世咒”。 第298章 复发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和狸奴丝毫未察觉到玉扰院书房内的异动。 “她如何了?”襄玉边抚琴边继续问狸奴。 他有些时日没见到月篱了,先前他“病”中时,她曾数次试图进入他内室,这些襄玉都知道。 “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院子里,偶尔出城去见见那些鬼怪。” 襄玉沉默了下:“她跟那些鬼怪厮混于一处,都做些什么?” “见隼跟过去几回,大多是聚在一起聊些闲话,做些闲事。” “唔。”襄玉轻声一应,手边曲音一转,乐声悠悠入九天,一曲清风鸾云霄。 * 鸾泾无几日可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下一任鸾族族长自然落在了鸾凤安的头上,鸾泾虽尚未离世,但鸾族内已经开始交接一应族长事务给鸾凤安了。 先前寿宴上还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鸾老族长,不过数日,就到了这步田地,仿佛寿宴上的热闹恍如一梦般,世人无不唏嘘。 晨起,襄玉和寒玉正在小厅内用早膳,狸奴在一旁帮忙布菜。 襄玉拿起汤匙将一小勺三脆羹正要送入口中,手却突然一顿。 伴随着汤匙落地的“哐啷”一声脆响,襄玉突然昏倒在饭桌上。 “公子!”狸奴和寒玉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两人皆是神色大变。 狸奴跟几名小厮将襄玉搀扶起来,快速朝内室行去,寒玉面色惊慌失措地紧跟在他们身后。 襄玉被扶到床上躺下,寒玉想要留下来照顾襄玉,但被狸奴委婉拒绝,寒玉只能带着小厮,默默地退出了襄玉的卧房。 小厮先行告退,寒玉独自站在门外出神。 这时殷恒急匆匆前来,他跟寒玉快速见礼后,便入了房内。 寒玉想了想,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 “公子,鸾老族长去了。”寥寥几个字,门外的寒玉听得一愣,里面的襄玉却因为情绪的瞬间波动而引发一连串的咳嗽声。 寒玉忍不住,想要折回内室,但刚走几步,脚步就慢停下来,因为狸奴走了出来。 正要伸手关门的狸奴跟寒玉的视线撞上,寒玉面色微讪,狸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朝她略一颔首,随即就将门“啪嗒”一声关得死严。 寒玉愈加不解,近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襄玉和狸奴看起来着实跟寻常不一般? 带着疑惑,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寒玉的身影刚离开不久,襄玉内室外一道红光闪过,月篱出现在门前。 她附耳倾听,很快屋内慌促的一阵脚步声正迅速靠近门边而来。 月篱立马隐身,门“嘎吱”一声打开,殷恒和狸奴依次快步走出。 狸奴边重新关上房门边对殷恒道:“殷二公子无需太过担心,公子只是寒疾复发,养些时日便好了。” 殷恒面露忧色地点头:“但愿如此,那我先去鸾府那边跟鸾大人回话。” “辛苦殷二公子了。” 狸奴关好门,跟殷恒告辞,随后两人分头行动,狸奴去找些冬日取暖的用品,殷恒则出府去鸾府见鸾昶。 等两人走远,月篱才又现身而出,她伸手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关好门后,她朝正躺在床上,身上被盖着好几层厚被子的襄玉走去。 走到床前,见襄玉仅露出一张脸,身上其他部位皆被埋覆在厚厚的被褥之下,他的一张脸此刻惨淡寡白,正微微战栗着,眉宇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片刻不到,便有一层薄霜浮在浓眉、鼻梁等各处。 月篱脸上并不见诧异,她知道这是襄玉背负的世咒“灭族之咒”复发了。 前几日她绕过殷恒和孙贤这两个缠人的眼线,偷偷潜入襄玉书房的密室里,找到了描述襄族世咒的卷轴。 她怎么也没想到,襄玉背负的世咒竟然是灭族之咒。 难怪襄族与世咒共存了数千年都相安无事,却突然在赋雪这里开始有了变数。 赋雪六百多年前便煞费苦心地种植出自己,想来那时便已策算出灭族之咒一事了。 灭族在即,破解世咒于襄族而言,如今已是迫在眉睫。 原来这才是襄玉为了让自己自愿血祭于祭台,而如此爽快地答应她娶亲的原因。 月篱收回心思,俯身凑近,见襄玉无半点反应。 他素来人气强大,何曾像现在这般,被人如此靠近,竟都未察觉。 “公子?”月篱轻唤出声。 襄玉依然未睁开眼,也未作任何回应。 月篱鹿眸中闪过一道思索。 鸾泾死去的消息传至襄府前,襄玉灭族咒就已发作。 先前鸾泾骤病,襄玉也发作过一次。 月篱看着襄玉精致眉眼上的白霜,心里思忖着灭族咒跟襄族一派氏族的兴旺果真紧密关联,与那卷轴上说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她眼前骤然一黑,鼻中迅速灌入一道淡淡的茶香,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扑倒,跌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月篱发出一声抽气声,襄玉用力过猛,她的一只手臂在混乱中撞上床头的银钩,划出一条很深的血口。 “公……”月篱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襄玉已倾身过来,将她反压在床榻之上。 他用双臂支撑着上半身,从上往下直勾勾地盯着月篱,墨眸里再无往日的光华,此刻一片黯淡。 他的双唇因为骤降的体温已泛起乌青色,正微微打着颤,比上次发作的程度更厉害。 “你怎么会……在这里?”襄玉一字一顿,艰难地出口问道。 月篱看了他片刻,动了动一侧受伤的手臂,淡笑着回道:“公子可是又发作了?” 襄玉墨眸里蓦地闪过一道暗光:“……发作?”他故意装作不解月篱话中含义。 月篱勾唇一笑,缓缓吐出四字:“灭族之咒。” 襄玉身形一僵,过了半晌,他才道:“你如何得知?又是……何时知晓的?” 月篱收敛起笑容:“我想知道便知道了,倒是您,鸾族这一桩接一桩的祸事,您可招架得住?” 襄玉静静地又看了她一阵,终是放开她,费力地从她身上移开,重新平躺在床上,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后,才口气略显虚浮地道:“招架得住如何?招架不住又如何?” 月篱扫了一眼靠近她一侧,他因为发冷而正在颤抖的手,好心地将方才被他掀开的被褥重新在他身上盖好。 她索性继续躺着,单手撑着头,侧过身面向襄玉,再次开口道:“灭族咒一旦发作,便无法停止了,鸾族只是个开端,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氏族受累于这灭族咒所赋予的天命。 “氏族渐弱,咒愈频发,公子,您的身体,可还能撑到中元夜?” 第299章 相融相生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室内一静,襄玉发出一声虚弱的轻笑。 他缓缓扭头看向正望着他的月篱,幽幽道:“看来……你是潜入了我书房的密室中,看了那卷轴了。” 月篱也不否认:“我进去并不是难事。”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襄玉边说边裹紧被褥,将下巴深埋其间,整张脸越发显出几分羸弱,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强硬十足,“放心,在你被我亲手送上血祭台前,我是不会死的。” 说到这里,襄玉的目光闪过一抹怅惘,他的声音再低下几分,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答应你的,自会做到,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 月篱眼神一窒,睫毛轻颤。 她突然问道:“我死后,您会难过吗?”她再度看向襄玉,带着困惑和试探,“哪怕就一点点,您会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用手指头掐着尺寸,比划了一下。 时而娇俏灵动,时而成熟妩媚,时而天真无邪,时而凶残嗜血。 她眉梢含娇染魅色,双眼圆黑若刚被水洗过的葡萄,闪着晶莹水光,一身红衣将肌肤衬得如冰似玉,身上带着的盈盈篱花淡香,让人略一失神,便犹如坠入纯艳相交的幻境之中,只觉眼前女子真乃尤物。 着实是应了那句她曾用在三皇子身上的“秀色可餐”四字。 面对这样的月篱,襄玉心头突觉沉闷。 她看向他的眼里,裹含着希冀、期许、怜悯和小心翼翼,还有虽深藏在里面、却让他能一览无遗的怅然、无奈,甚至……绝望, 看得越久,那道沉闷之感越是强烈。 襄玉放在被褥下的手不由一紧,恍惚之间,他回答她道:“会……” 话说出口后,他才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迎上月篱呆愣中带着一丝惊喜的眼神,他正犹豫着要收回才说出口的话,视线却突地被她正抬高的一只手臂吸引住。 襄玉两汪墨色中,刹那间如深潭被击入小石子般,荡起几圈波澜。 看着那手臂上醒目的已凝结成固状的殷红血迹,襄玉眼神蓦地一沉。 未待月篱反应过来,襄玉突然掀开面前的被褥,伸出手一把将月篱受伤的手臂抓住,然后猛一用力,将她生生拽到自己面前,然后再度将月篱压在身下。 两人额头相抵,彼此呼吸只差毫厘之距,甚至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对视之间,襄玉抓住月篱受伤手臂的手缓缓向上游走,在伤口处倏然停下。 月篱正不解,伤口处突然被用力一摁,月篱疼地一声龇叫,双眼圆瞪,神态如同一只被踩中了尾巴正炸毛的小猫。 襄玉盯着月篱的双眼中突然生出一抹幽暗,还隐隐生辉。 两簇辉光却显古怪,透着兴奋,还参杂着一丝贪婪。 但同时,从襄玉紧蹙的眉宇和紧抿住有些泛白的双唇,可以看出,他还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襄玉面上结霜的症状越发严重,身体的颤抖在他吃力的克制下依然制止不住。 月篱从未见过这般失仪失态的襄玉。 襄玉的左肩处,血红的星点光芒一闪即逝,尽管隔着一层裘衣,还是被月篱看到。 月篱目光一顿,了然地喃喃道:“原来如此……” 灭族咒乃世咒中的一种,是2600多年前始祖厉鬼对世代襄族人种下的诅咒。 如今灭族咒开始发作,诅咒里属于施咒者的气息便会自动侵入到襄玉的体内。 刚才她看到的那抹红光便是始祖厉鬼的气息。 月篱顺着襄玉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臂上被已凝固的鲜血覆盖住大半的伤口,再看向襄玉眼中不断涌起的暗流,一个诡异的念头突然窜入她的脑海中。 她不由脱口而出地问道:“您难道想吸我的血?” 低闷的一声沉吟从襄玉的口中发出,有别于他惯常的清冷之音。 他紧抓住月篱的那只手依旧未松开,反而扣得越发的紧。 月篱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抽气声:“疼……” 她此时早已忽略襄玉身体传来的阵阵冷寒之气,只看着他俯身不断朝她逼近的脸,犹豫着到底是否要将其推开。 只是没等她做出决定,襄玉如万年冻块的身体已经完全将她覆盖住,他动作有些粗暴地一把将月篱那只受伤的手臂抬到近前,头一埋下,一口便咬在了伤口处。 月篱身子剧烈一颤,只觉一道温热湿润的触感之物舔舐在伤口之上。 月篱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身旁的少年,以焦躁和极具侵略性的方式,让伤口渐生灼热,然后一路攻城略地,肆无忌惮地将那一寸肌肤彻底点燃。 很快地,月篱感觉有一股火辣辣的钝痛感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遍及并游走全身。 她的两尾笼烟眉不由蹙起。 猛然间,一道更为剧烈的刺痛感骤然传出。 紧随其后的,是襄玉喉咙处响起的吞咽声。 月篱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血液经由伤口,正源源不断被吸入襄玉口中。 月篱双颊之上蓦地飞起两团红霜,她不由暗自庆幸现下四周门窗紧闭,无人来打扰。 几天前,她也喝过襄玉的血,跟现下的情形倒有几分相似。 自己和襄玉的血通过这种方式互换,是不是代表两人已相融相生了? 她曾听香寒说过,人类男女的新婚夜里,要行床上之礼,经此后,便是相融相生,结为一体。 此刻,她与公子血液互融,也可视为相融相生。 那是否也既成一体呢? 月篱这般想着,一直隐秘深藏的心思仿佛在一瞬之间得以实现,她嘴角不由露出一个十分愉悦的笑,眼角眉梢不自觉间皆已带上了一层欣喜的光亮。 脸上的绝美魅惑容颜,越显神彩。 襄玉依然在贪婪地继续不断吸食月篱的鲜血。 他本是人类,在被始祖厉鬼气息侵入后,竟生出了喝鬼怪之血的欲望。 月篱看着这样的襄玉,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对不起……”埋首在她手臂间的襄玉突然说道。 月篱手上的那两瓣温热一撤,襄玉缓缓抬起头来。 他看向月篱,墨色的双眸里第一次出现了一抹自哀和难堪之色。 “你走吧。”他用近乎乞求的声音对月篱沉声又道。 第300章 相碰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遁光离去,一直特意守在襄玉内室门外未进入的狸奴暗自松了口气,他朝被他支到十步开完的三名小厮招呼了下,小厮们连忙抱着各类防寒用品走过来。 狸奴推开门,领着小厮们进入,快步行至襄玉的床前。 屋内还有残留的血腥气,狸奴敏锐地嗅出正是来自月篱,他神情闪烁地看向正平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的襄玉,见襄玉的脸色比起刚才明显好转了许多,素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气。 狸奴朝几名小厮道:“先放这吧。” 小厮们称是,放下防寒用品后,便离去了。 襄玉这时睁开双眼,侧头看向狸奴,顺便又扫了下那些搬来的被褥、火炉、手炉等物什,淡淡道:“用不着了,也先别搬出去,就放在这屋子里吧。” 灭族咒随时可能再次发作,之后很可能还会遇到,搬来搬去太过显眼,索性干脆就放在这屋子里。 “是。”狸奴也正有此意,他开始将东西逐一收拣起来。 同时,床上的襄玉将身上的被子撩开,下床站起来,走到一旁的案几上坐下。 狸奴见此,当即放下手中的活,快步上前拿起放在一旁的鹤氅打算披在襄玉身上,却被襄玉阻止:“我没事了。”他淡淡道。 狸奴眼神晦暗不明,握着鹤氅的手顿了顿,才撤回去, “公子,世咒的发作,原来是可以用施咒者的血加以控制的么?”他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襄玉面上一怔,刚去取茶盅的手一顿,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狸奴,见他眼神中飞快闪过一道忧虑,沉吟片刻后,他道:“应该是了。” 狸奴闻言,神情染上了一层复杂之色,他此刻内心忧喜参半。 喜的是襄玉的灭族之咒来势汹汹,如今竟能找到了一个法子缓解这一局面。 忧的是襄玉和月篱互相以血喂养彼此,本就羁绊深厚的两人这下命运纠缠得越发紧密了。 一个多月后的中元夜,襄玉真的能无所顾忌,心无旁贷地将月篱送上血祭台么? 狸奴对此尤为担忧。 这时,殷恒从鸾府回来求见,襄玉让他进来,殷恒见襄玉面色已恢复正常,心里不由纳闷,这寒疾恢复得也太快了些吧。 狸奴瞥见他的神情,便遮掩着解释道:“公子这寒疾是好是坏,得益于控制得当。” 见殷恒还是不信,他有些尴尬地又解释道,“这跟公子体质有关,与一般人得了寒疾的症状自是有些不同。” 脸不红新不跳,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襄玉跟其他所有人类都不同,他身负永生咒,可是已经活了有六百多年了,说因体质跟别人不同,而导致寒疾发作时的症状也与别人不同,倒是的确能说得通。 殷恒心头的疑惑彻底消除,他笑着看向襄玉道:“公子没事就好。” “鸾府那边如何了?”襄玉回到正题上,问殷恒道。 “鸾府上下已经设奠帷,并发出讣告,公子明日便可去吊丧。” 襄玉点点头。 “鸾老族长临死时,交代遗言,将那位刚归府的鸾二小公子托付给鸾公子和陈氏,还告诫鸾公子定要带领鸾族继续秉行’忠君’的一族之道。” 襄玉闻言,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恒和狸奴交换眼色,皆退身离开房间,不敢打扰襄玉。 次日一早,襄玉就带着狸奴前去鸾府吊唁,出门前,碰巧遇到了寒玉,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寒玉有意无意地观察襄玉的面色,见他已恢复如常,便稍安下心来。 寒玉请求跟随襄玉一同前往鸾府,襄玉想了下,没有拒绝,寒玉便跟着襄玉同乘一辆马车前往鸾府而去。 在襄府黑瓦上闪现而立的月篱红衣飘飘,悠然身兼魅邪之气萦绕着她的周身,她看着被侍卫和小厮婢女们前后簇拥着飞快前行的黑楠木马车,眼中闪过一道淡淡的失落。 襄玉和寒玉从襄府回来,已近午时,膳房早已备好午膳,两人顺势便直接去小厅用膳。 今日菜品里备了几道寒玉喜欢的菜式,刚在桌旁坐下的寒玉见此,不由一怔。 “这几道菜,你应该爱吃吧,尝尝?”襄玉拿着竹筷,随手点了点寒玉面前的几碟子菜,说道。 一道缹茄子,另,冷蟾儿羹、金铃炙、玉露团。 “是……我爱吃的,这……公子如何能知晓?”寒玉心里怀揣着一丝窃喜,意外地问襄玉道。 襄玉吃着自己碗里的光明虾炙,答道:“这得多亏了狸奴,他最是能考虑周到。”他说完看了眼站在他身侧正在布菜的狸奴。 寒玉脸上的笑容一僵,缓缓淡去。 狸奴笑眯眯地应道:“公子谬赞了,这本是奴该做的,奴想着寒二小姐怕是吃不惯府上的菜,便特意让人去寒府询问了下寒二小姐喜欢的菜色,让厨房做了几道出来,只是不知跟寒二小姐平日里吃的有无差别。” 狸奴说着,去公用的素瓷调羹盛了一勺子的冷蟾儿羹添到寒玉的小碗里,寒玉脸上挤出有些生硬的笑,对其道谢。 一顿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吃完了,襄玉放下竹箸,狸奴赶紧奉上素帕为其净手擦嘴,随后便要像往常那般递上清茶。 站立于一侧的一名婢女上前,将手中早已备好的托盘呈上,狸奴刚要去取,寒玉却起身,先一步将托盘上的茶盅接下。 因寒玉离得与那婢女更近,所以她此举倒也合乎常理,但狸奴能察觉出寒玉比起往日,要主动了一些。 他飞快地看了寒玉一眼,并未阻止她的动作。 寒玉转了下身子,面向襄玉,将手中的茶盅递到他手边,声音婉转悠然道:“公子,小心烫。” 寒玉因紧挨着襄玉而坐,所以襄玉接茶的时候,手臂弯曲了一部分,显得有些挪不开身,动作便有些施展不开,结果不小心,接茶的手正巧就碰上了寒玉的手。 这一瞬间,两人皆是愣了愣,但襄玉极其避嫌地飞快移开了手,顺便将茶盅握在自己手里。 “抱歉,唐突寒二小姐了。”襄玉口气生疏而极尽礼数对寒玉道,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面颊刹那间绯红一片的寒玉窥此一幕,心突然就凉了半截,只觉自己现在的模样实是一厢情愿,尤为丢人。 第301章 斋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对了,”襄玉喝了一口茶,将茶盅放在桌上后,突然想起一事,“明日你与我一同前往凌云寺。” 胤安未婚男女在月省期间,依照礼制,需前往寺庙祈福,并食斋听禅一日,算作为大婚前的清心净意,婚后才能和睦美满,此名为“斋礼”。 “是。”寒玉的回应声里不复方才的袅然,透出一丝落寞。 黑夜降临,襄玉临上床前,询问狸奴有关明日前往凌云寺的准备事宜,狸奴表示一切皆准备妥当。 “公子,可要带上月篱?”狸奴问道。 襄玉表情微滞,道:“不用了。” 结果,到了第二日,月篱却不请自来。 一长列的豪华马车队列已在襄府大门前,整装待发,襄玉和寒玉刚步出大门,就看到一袭红衫的月篱站在黑楠木马车前,正对着他二人灿烂如花地笑着。 襄玉眉心一蹙:“你不能去。” “为何?”月篱走近,眼中闪烁着灵动的狡黠光芒,隐有耍赖之意。 “我没让你去,你便不能去。”他说着便在狸奴的伺候下,进入了马车。 马车队列启程,走在最前面的是并排而立的左右两名婢女,手中各提一盏白皮枣形灯盏,其后簇拥着马车整齐而行的是两长列穿着铁甲的侍卫,每人身侧皆有一柄入鞘之剑。 这是襄玉出行一贯豪华的标配,一路穿城而过,道路两旁行人自觉且恭敬地让行,唯恐挡了道。 “鸾老族长尸骨未寒,玉公子就如此招摇地奢华出行,就不怕寒了依附他襄氏一族门下的各家氏族的心?”倚靠在荣祥酒楼二楼窗边位置的一名贵子打扮的青年边摇着头边不解道。 一个身穿曲水银丝边绣纹玄青色锦衣的少年缓缓出现在他身侧,正是荀族的荀小公子荀广彦,他望着整齐划一,气势十足行驶在道路上的襄府马车队列,沉默着不说话。 突然,他沉着的眼色里闪过一道亮光,只见在距那队列一丈远之处,一抹红影正飞快地在涌动人群中穿梭,前行的方向与襄府马车行进方向一模一样。 “那就是玉公子的祭品月篱?”身侧的青年贵子兴奋地又道。 荀广彦目光紧盯着那抹飞速移动的红影,应答道:“是。” “她不跟在马车旁,为何单独而行?”青年贵子再发出一声询问。 看着马车和月篱愈行愈远,荀广彦陷入思索,一张透着稚气的娃娃脸上显出几分沉稳来。 * 依山傍水,高耸入云的高庙之地,威严庄重,肃穆森森,门口的两棵柳树摇身摆尾,生添了几分细柔诗意。 寺庙内,雕梁画栋,飞檐入霄,几道大开殿前,分别供奉有各尊神像,巨像前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如临九天幻境。 襄玉携寒玉步身于一殿内,早有身着盛装的一名年迈老僧等候在门口处,僧人在胤安依旧归胤安礼法的管辖,是以那老僧依旧朝襄玉行叩拜大礼。 襄玉虚扶他起身,道:“今日就有劳大师了。” 老僧谦逊地颔首道:“阿弥陀佛,老衲不敢当,凌云寺得幸能迎玉公子前来,是寺庙之福。” 老僧这时又看向寒玉,合掌问安道:“这位便是寒二小姐吧?” “是,大师。”寒玉笑着道。 老僧点了点头,对两人恭敬道:“两位如今正身处月省期,便是要行一日斋礼,两位请随我来。” 斋礼第一环,便是要祈福。 男女双方跪身于殿前神像,跟随祈福僧人一道诵完一首祈福之经,完成后,祈福一礼便成。 近前的神像襄玉尤为熟悉,正是他襄氏一族的祖宗,为人类造字而颠覆人鬼命运的仓颉。 人类因仓颉得尽世间福,自然视作仓颉为人类之福神。 祈福,祈福,自是向仓颉这一尊福神祈求福降临。 襄玉和寒玉虔诚地跪拜在面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开始跟随着老僧一起诵念经文。 寺庙外紧闭的朱红大门前,襄府的黑楠木马车队列安静停立着,狸奴带领侍卫和婢女以及赶马车的武尤皆守在外面等候,不想扰了寺庙内的清净。 另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小道上缓缓驶来,车驾奢华,马车一侧跟着几名贵族家打扮的婢女和小厮,一看就知,车马内坐的主人也是胤安贵族人士。 马车夫一见寺庙门前的阵仗,连忙一声长吁,停住了马车,他探头近到车前的帘子位置,对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那帘子立刻被撩了开来。 一名淡颜锦服,头上簪着只镶宝立佛金簪的妇人出现在帘后,她眉目清冷,眼神淡然地看向前方的大队人马,停留了片刻,她便放下帘子,徐徐道:“公子既然在此处,我们便改日再来。” “怎么不走了?”一阵马蹄声从马车后方传来,身姿英挺,神采奕奕的珞元之一身白衣,骑着马翩翩而至。 他拉住马的缰绳,看向前方停着的襄府车马,了然一笑:“公子一般不会来这里,想来是为了月省期的斋礼。” 他从马背上一跨而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小厮,走到马车前,笑着道:“母亲,你既选了今日做法事,便就今日,改天我恐怕没时间陪你了,大哥和二哥更得不了空。” 马车中的妇人便是珞家三公子的生母魏妩痕,她听了珞元之的话,再次掀开车帘,有些犹豫地道:“可公子今日在……” 珞元之甩了甩手,不甚在意道:“公子跟我们素来亲近,不会计较的,再说这寺庙今日只是禁了那些平民,可没说氏族不能入内。” 魏氏一想,觉得有理,便对他点了点头。 珞元之从胸前拿出桃花扇,动作潇洒而风流地一展开,边扇着风边大迈步便朝着寺庙大门口行去。 如珞元之所说的那般,看守在门前的狸奴,都不用禀报襄玉,便直接对他们放行。 珞府的马车紧挨着襄府的马车停靠,珞元之亲自将魏氏从马车里迎出来,母子俩也将婢女和小厮留在外面,就两人进入了寺庙里。 在他们马车的后方,月篱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勾唇一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今日会这般热闹,襄族,寒族,珞族,”她目光一转,檀口微吐,“还有……言族,盛族,可都在呢。” 第302章 走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安静大殿内,襄玉和寒玉诵念祈福经文已结束,老僧跟两人告辞后,便独自离去。 两人在殿内各就坐于一张案几,将经文分别抄录一遍。 “公子,可要狸奴进来侍奉?”寒玉问道。 “不用了,”襄玉撩开袖口,径自研墨,“寒二小姐也快些写吧。” 此时已进入寺中的珞元之和魏氏并没有去襄玉所在的殿内打扰,他们直接去与提前跟魏氏约好做法事的僧人碰面。 今日因襄玉要来,所以凌云寺对外宣称闭寺一日,但也只是针对普通百姓,正如珞元之所说,氏族中人还是能来去自如的。 凌云寺面积颇大,广厦数间,但巧的珞元之和魏氏准备开展法事的偏殿,跟襄玉和寒玉所在的大殿挨得极近,中间仅隔着一间房。 而更巧的是,就在这间房内,正有几位客人,皆也是出自氏族。 此处门窗紧闭,光线阴暗,静得透出几分诡异来。 穿着一身惨绿绣银色竹纹罗衣的言文阙怀中紧抱着正将头埋在他胸前的一个小男娃,他双眼渗透出浓浓的羞怒之意,一张脸紧绷着,正警惕地看着站在对面不远处的男人。 男人上半身隐在暗处,面容看不真切,只腰间系着镶有带血鸡心石的玉带,一看便知其身份。 “盛无郁,你又想做什么?”言文阙冷言出声,问盛无郁道。 言文阙对盛无郁早无客气,自在宿忧馆中得了盛无郁那一方白色巾帕后,他便被盛无郁时不时地纠缠上。 先前在稽壑山时因左耳被碰触,言文阙遭受了奇耻大辱,让他好一阵子闭门不出,之后好不容易缓和过来,消停一阵,却不想前些日子又被盛无郁数次在各个场所骚扰。 言文阙忍无可忍,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忍气吞声。 他尽量减少出门次数,可就算如此,他今日难得地一次带言文宁出街买饴糖,却还是被盛无郁撞上。 此刻言文阙身处这里,便是盛无郁命人将他连着言文宁一起抓过来的。 “光天化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挑起你我背后的两族纷争?!”言文阙痛声斥问道。 盛无郁丝毫未因言文阙的态度而生恼,他从阴影处缓步走出,一身黑色锦衣,在昏暗房间内,让本就枯槁的面容越发显出几分衰败之气。 他的脸上却颇有几分自得,看着如一只面对猎人而戒备地束起周身寒毛的小兔子般的言文阙,盛无郁嘴边带着色欲的笑意更盛。 他轻佻地舔了舔薄唇,目光直逼言文阙,声色暗哑道:“言大公子,盛某色迷心窍,实属无奈,已是顾及不到那么多了,毕竟……” 说到此处,他故意用视线将言文阙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表情里带着暧昧的回味和流连。 其目光所及之处,言文阙心头只觉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言文阙一咬牙,抱起言文宁便朝门口冲去,试图逃走,只是还未冲到门边,便被守在门口的两名随从打扮的高壮男子直接擒住。 言文阙怀中的言文宁突然“哇”地一声哭闹起来。 “捂住他的嘴!”盛无郁当即对那两名男子沉声命令道。 紧挨着的隔壁房间,一场法事正在进行中,案前燃着香烛,焚上符纸,一位素面僧人正念经通冥。 魏氏和珞元之跪拜在香案前,闭着双眼,凝神聆听,魏氏手中捏着一串开过光的佛珠,嘴里正跟着那僧人默念着什么。 魏氏历来信佛,在府中时,大半的时日皆是耗在佛堂里,平日也戒腥吃斋,不问世事。 近日她总梦到他早亡的夫君前来唤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最近的一次竟告知她珞族危矣。 她心心念念此事,今一早,便携珞元之前来凌云寺,要做一场法事,帮珞氏一族提前驱邪避险。 隔壁骤然发出的一声孩童啼哭声,这屋子的三人皆是听到。 那正在念经的僧人口中当即一停顿,朝隔壁方向诧异地看了眼,随即又继续念起来。 魏氏却不受干扰,一动不动。 而跪在她身旁的珞元之的神思则开始涣散。 他朝隔壁看了好几眼,似乎还听到争吵声,有两道声音还有几分熟悉。 他正纳闷时,突然隔壁响起一声重物撞击声。 珞元之一惊。 紧接着又有物什落地的嘈杂声传来。 珞元之不由朝身侧的魏氏看去,见她依然不受其扰,纹丝不动地闭目继续默念经文,再看站在前方处的僧人,也是一副静而不动的模样。 “走水了!”隔壁屋方向的外侧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珞元之连忙扭头看向窗外,见一阵浓烟正从隔壁方向朝这边飘过来。 他猛然从蒲团上站起身,打断僧人的念经声,大叫道:“隔壁起火了!” 僧人登时停下念诵,顺着珞元之的视线看向,神色登时一变。 “两位施主,贫僧带你们立刻出去!”那僧人快步走过来,要将魏氏扶起。 魏氏避开僧人的搀扶,急道:“不可!法事还未做完,若是半途而废,会招来大灾!还请师傅继续行完法事!” 魏氏历来迷信灾邪之事,不到最后关头,不愿轻易中断。 火势来势汹汹,珞元之顾不上太多,他当即便伸手强硬地要拉魏氏起身:“母亲,此时不走,一会儿火势蔓延过来就糟了!法事日后再补就是!” “万万不可啊!你父亲给我托梦了,走不得!”魏氏仍然不依,死死地双手揪住蒲团,就是不起身。 三人正在僵持间,隔壁的走廊上再次响起孩童的啼哭声,那孩童还含糊不清地边哭边大喊着:“大哥救我!我怕怕!大哥!呜呜~” 珞元之倏然愣住。 这声音,不是言族那位小公子么? 他口中的大哥,不就是…… 言文阙?! 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上一刻还只担心火势会蔓延到这边的珞元之心下猛然一沉,一半的心思瞬间就飘了过去。 见火舌浓烟不断朝这边逼近,珞元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更大的力一把将魏氏从蒲团上狠拽起来。 他不顾魏氏的扑腾,对僧人急促道:“这位师傅,麻烦你带我母亲快离开这里,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那施主您呢?” 珞元之看向隔壁方向,眸光一沉:“先别管我!” 第303章 真心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珞元之交代完后,几步就开门跑出门,朝隔壁冲去,魏氏则被那僧人半拖半拉地拽出了殿内。 隔壁房间突然起火,且火势蹿升得如此迅猛,是因为言文阙故意推倒烛台,还把案台上的一大罐子香油打翻所致。 他的目的就是惊动寺庙里的其他人,从而自救。 他显然成功了。 引去了珞元之相救于他,却也引出了月篱对正身处另一间房中的襄玉和寒玉出手。 言文阙和盛无郁走水的屋子跟襄玉和寒玉所在的大殿紧挨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襄玉自然也听到了。 好在他们的祈福礼已完成,倒不会被影响太多。 诵念祈福经的老僧快速打开房门,引襄玉和寒玉出去:“很快便会有人来救火,玉公子和寒二小姐先随老衲离开这里。” “好。”襄玉先行,带着寒玉便要朝殿外走去。 就在此时,门窗突然呼啦啦作响,一阵诡异的飓风骤然袭来,那老僧一声惊呼,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寒玉被吓得失了仪态,直接冲到襄玉身后,紧张道:“公子!” 尚还在屋内的襄玉眉目一沉,看向空荡荡的门口方向,若有所思。 下一刻,门窗突然“嘭”的一声,全部自动关合上,躲在他身后的寒玉身子吓得剧烈一抖。 屋内的烛火全歇,飓风也尽数被搁在门窗之外,室内诡异地一阵寂静,昏暗中,襄玉墨眸异常深邃,紧盯着四周,等待着下一波的诡谲袭面而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光线暗沉的屋子里猝然亮起一道火红的光烁,带着炙热之感,突然朝两人袭来。 是火光! “啊!”寒玉花容失色,再次一声尖叫,身子下意识地越发朝襄玉身旁躲开。 襄玉面上一片沉静,丝毫未显任何的惊慌或失措,他一把将身后的寒玉揽到怀中,身子朝一旁一个旋身,成功避开那窜火舌的来袭。 火舌仿佛有意识般,突然一转向,再次向襄玉袭来。 襄玉眸中冷光一闪,抱住寒玉再次躲避,同时,他的视线飞快地朝四下扫去,这一扫,就瞥见了房梁上的一缕红光。 果然是她! 襄玉早已察觉这火舌还有刚才的飓风里若有似乎混合着一股月篱的鬼气,他还不敢确定。 “下来!”襄玉沉声一喝,视线直直地射向那道红光。 红光却毫无反应,襄玉面上浮现出一层薄怒,眼见着那火舌再次朝他二人扑来,他连忙一把将寒玉推开,让那火舌从两人之间直穿而过。 “公子!”门外,响起啪嗒啪嗒的急促敲门声,狸奴带着数名侍卫赶来。 “快把门撞开!救公子出来!”狸奴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门扇被拽得呼啦啦响,可无论如何就是打不开。 “不好!被设了结界!”狸奴让众侍卫让开,当即施法,试图破开结界。 屋内,火舌不断分化,形成越来越多的火光,襄玉和寒玉的脸上、身上皆变得脏污起来,尤其是寒玉的一张脸被火烤得绯红,加之不断的快速移动,让此娇人气喘吁吁,将她周身的妩媚之色越发衬托出几分。 “月篱!”襄玉扶住已有些站立不稳的寒玉,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朝依旧停在房梁上的那抹红光道。 “公子小心!”寒玉突然一声疾呼,不待襄玉反应过来,她突然走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挡在他身前。 下一刻,一簇火舌直直击中寒玉的后背。 寒玉发出一声痛哼,当即昏迷过去。 襄玉将寒玉揽入怀中,挥动手袖扑灭在她背后燃起的火。 敛袖站稳后,襄玉的视线再次投向高梁处,红光终于动起来,一团光亮乍开之间,月篱红衣翩翩,黑发飞舞,如同一拢烟雾轻袅而至,现身于他面前。 在四周烈红火焰的包围之下,几乎与之融为一体,从内至外散发的鬼气,将她本就张扬魅惑的眉眼涂染得越发惊心动魄,一双鬼眸狡黠灵动,正闪烁着的灿若星河,静若篱落的纯艳霞光。 月篱红袖一挥,四周的火势顿然全消。 月篱看了一眼襄玉怀中的寒玉,刚要上前,却被襄玉抬手阻止:“别过来!”他的白玉袖起落之间,月篱窥见了他眼神里带着的一抹疑惑。 月篱一笑,道:“公子是在疑惑我为何引火进来么?” “为什么?”襄玉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寒二小姐对公子应是真心的,这下,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襄玉面上一怔,眼神里那道疑惑的冷光散去:“你就是为了试探她?” “对呀!”月篱再次靠近,这次襄玉没有再阻拦她,她走到他面前,手中聚起一簇血红光芒:“听说胤安的贵女最是娇弱,若是哪里磕了碰了,留下疤痕,就难嫁人了,寒二小姐受了点轻伤,我来替她医治。” 襄玉又是一愣:“你如何治?” 月篱不答,手中的红光化出一把寒铁之匕,她以此匕割指取血,然后将血送到寒玉唇边,要将其喂入寒玉口中。 那一抹鲜血刚凑近,襄玉下意识地扭开头去,喉咙一动,搂住寒玉的双手几不可查地蜷缩收紧。 月篱看在眼里,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公子现在已经难以抵挡我鲜血的诱惑了么?” 襄玉身体一僵,墨眸之中飞快划过一道难堪之色,他侧开头去,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月篱伸手,尝试托起寒玉的上半身,襄玉见此,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公子,搭把手吧?”月篱口气带着唏嘘,看向襄玉的双眼盈盈而动。 襄玉见她这神情,不由气结,他再次撇开头,冷淡道:“……什么?” “我想查探下寒二小姐背后的伤是否已痊愈,您可否将她交予我?”月篱继续看着他正对着自己的侧颜道。 襄玉闻言,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将怀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寒玉交到月篱手中,然后他自己则走远几步,并转过身去。 月篱笑了笑,将怀中的寒玉翻转了下身子,使其背部对着自己,她背上的一大片衣裳经过刚才火舌的灼烧,已呈焦黑之状。 第304章 故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一挥红袖,焦黑顿然全消,怀中人上半身已不着寸缕,背部如凝脂般白皙顺滑的肌肤上,毫无半点被灼伤的痕迹,只余几抹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显示方才此部位曾受过伤。 月篱口中默念术语,转瞬间,一件崭新的红裳便穿着在了寒玉身上。 “好了。”她朝背过身去的襄玉说了一声,襄玉便缓缓转过身来。 他走到她面前,看了眼被换上一身红衣的寒玉后,抬头问她道:“如何了?” “完好无损。”月篱道。 门外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月篱伸手朝门口方向一点,两扇紧闭的门自动打开。 狸奴带着数名襄府侍卫正守在门边,一见此,纷纷走进来,数人叩拜于地,狸奴自责道:“奴等未能及时破门救火,请公子降罪!” “不怪你们,起来吧。”襄玉淡淡道。 狸奴和众侍卫起身,狸奴关切地看向襄玉:“公子可有大碍?” 襄玉朝他摇了摇头。 狸奴让侍卫叫进来两名随行的襄府婢女,将一身红衣的寒玉从月篱手中接走。 之后,侍卫和婢女们都逐一退出,殿内只剩襄玉、月篱和狸奴。 “你也先出去。”襄玉双手背在身后,对狸奴吩咐道。 狸奴称是,退出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月篱。 门重新被关合上,屋内恢复一片安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燃烧后的气味,殿内各处因刚才的火起皆有破损,余下一地的灰烬和破败。 襄玉走到刚才誊录经文、还算干净的案几前坐下。 他缓缓抬头看向还站在不远处的月篱,开口道:“自从你恢复记忆后,所行之事,章法无度,肆无忌惮,我一再纵容于你,你莫不是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吧?” 月篱抬眸,也看向襄玉,笑道:“公子人气强大,又是将我种植出来的主人,怎会拿我无法?只是……”她一顿,朝襄玉走去,“为何公子要如此纵容我呢?” 月篱已到襄玉身前的案几处,红色罗裳垂下的缎带袅袅拂过案几一角,她继续道:“难道是因为您对我心中有愧?心想着一个多月后要亲手把我送上死路,便施于我怜悯?” “不是。”襄玉答道,他的语气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随即,他讽刺一笑:“你觉得我是会随便对别人起怜悯之心的人吗?” “你先前闯祸,皆是因为你体内的始祖厉鬼意识作祟,非你本人所为,我自然不会算在你头上。” 月篱眨了眨眼:“既然如此,那日您在房中吸了我的血后,为何要跟我道歉?” 襄玉脸色骤然一僵。 月篱蹲下身,单手撑着下巴,一副乖巧模样望向仅隔着一张案几的襄玉,继续道:“身为被您种植出来的鬼怪,被你吸两口血,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我可是也吸了你的血,却从未跟您道过歉呀。” 月篱说着,又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 襄玉眼睑微颤,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别开头去。 吸月篱的血这件事,每每提及,他都深感难堪。 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襄玉,第一次做出了一件让他无法掌控之事。 月篱见此,一只手越过案几,伸出去触碰襄玉弯起的膝处,带着挑逗和暧昧。 襄玉愕然地回过头,看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间,手指节一点一点地在其上游走。 襄玉伸手,拨开月篱的手。 月篱不满地噘了下嘴,收回手去。 襄玉蹙眉:“你今日故意试探寒二小姐,实是过了,太放肆!” 月篱两只手齐撑着下巴,一点也没有因为襄玉生气而有丝毫的收敛,她口气随意地继续道:“所以这一次公子是要惩处我吗?毕竟喝了你的血后,我体内始祖厉鬼的意识便已被压制住了,今日之事,是我本能所为。” 她的眼中闪烁着好奇和探究的幽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襄玉,等待他回答。 襄玉两汪墨潭内晦暗一闪而过。 惩处她? 他未曾这样想过。 他能给与她的,似乎永远都只有纵容。 这是一种自发的行为,没有任何原因。 每次月篱闯祸,他有时虽被气到,但却从未想过要去斥责或处罚她什么。 他一直想着中元夜即将来临,她想要一时肆意,他便给她肆意,可至于为何如此,他从未去深想过。 不是怜悯,也不是有愧,那是什么? 他也没有答案。 “我想了很久,若不是怜悯和自责,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月篱的话,将他的思路抽回来。 “您是故意的吧?”她语气突然变得诡异的轻柔道。 水雾般的鹿眸里厉光一现,似想要一眼看破身影倒映其中的襄玉。 “在我体内锁篱花花期。”月篱边说边单手一拈,一朵鲜嫩欲滴的莹白色篱花便出现在她两指指尖。 “还有这段时日对我无休止的容忍。” “又在吸了我的血后,颇为自责地跟我道歉。” “明明对我无情,却总在细微之处装出一副深情不忍的样子。” “都是在作戏吧?” “作戏?”对月篱所言,襄玉只觉匪夷所思。 “难道不是吗?”月篱直起身来,突然讥讽一笑,“您如今让我生出一种您对我很好的错觉,好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恨您,也无法去违抗您。” 襄玉摇头,解释道:“我说过,在你被送上祭台之前,会给与你庇佑,我所做的,不过是在践行这一承诺,何至于作戏?” “庇佑?”月篱一声嗤笑,“又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收买人心的说法吧?” “公子,请您到此为止!”月篱猝然道。 襄玉一怔,墨眸里波澜晃动。 “您做的这一切,无非就是想让我在被送上血祭台时不出任何差错,您放心,我既已答应了你,便会做到,您实在无需如此,如此下去,我怕我……。” 会动摇。 “我没看错寒二小姐,如此,我便彻底放心了。”月篱说完,化作一道红光,顷刻便消散不见。 * 襄玉和月篱不欢而散,襄玉心情略有不佳,但他还是得继续跟寒玉进行接下来的仪程——食斋。 寺庙内突然走水,几十名僧人挑水救火,好一番折腾后,已过了午时。 斋饭早已备好,因寺庙内还有珞元之等人在,襄玉索性便让他们一道过来,共用斋菜。 食斋,非必须未婚男女两人单独食斋,与众人一起食斋也可。 狸奴得了襄玉的默许,让还未离开的月篱也前往殿内一同用午膳。 是以,到场的除了襄玉、寒玉、狸奴和月篱以外,还有珞元之,以及闹出大动静的言文阙、盛无郁和言文宁。 第305章 食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魏氏在先前法事中断后,心情便一直七上八下,惶惶不安,根本无心用膳,她早在午膳开始前,便依照礼数前来给襄玉问安,随后便迅速离去,找先前那做法事的僧人寻找法事未成的救补之法,便没有前来殿内。 用膳的殿中,两边和正前方位置各陈列着几方红木矮几,襄玉自然是居于最上位,其余人依照身份尊卑逐一排位就坐于两侧矮几前。 凌云寺的斋菜原料都是从寺中种植的蔬菜地里现成摘取的,口感新鲜,菜色脆嫩,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所有人都边吃边对味道赞不绝口,唯独月篱吃得不甚满意,人类吃熟食,鬼怪吃生食,月篱却好食荤腥,尤其是小黄鱼。 上首位的襄玉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她脸上划过,内心一瞬间竟浮起轻微的畅快感。 他本是打算让狸奴去附近的小河边帮她抓些小黄鱼来的,但一想起方才她说的那些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是说让他别再对她好了么?他便如她所愿。 站在襄玉另一侧正为他布菜的狸奴把襄玉这不经意之下流露出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又趁着空隙看了眼月篱,笑眯眯的狸猫眼里浮现出一道思索之色。 膳食吃得差不多,数名僧人前来,撤走所有人几上的残食,又端上切好的新鲜瓜果。 唯独襄玉的桌案上多出了一道冰镇好的寒瓜。 襄玉在吃了狸奴喂送的一小牙寒瓜切片后,看向盛无郁,开口道:“今日庙宇走水一事,盛大人是否该给我一个说法?” 盛无郁起身,朝襄玉躬身,声色暗哑地解释道:“是下官与言侍郎在房中嬉闹时,不小心撞到烛台,才引发了明火,惊扰到玉公子,是下官之责,还望玉公子恕罪。” 盛无郁口中的“嬉闹”一词,顿时让人对盛无郁和言文阙之间的关系浮想联翩。 坐在他下首位置的言文阙又气又臊,当即红了脸,他激动地立马从位子上站起身,痛斥道:“盛大人,请你莫要在玉公子面前胡言乱语,明明是你派人将我当街掳来这寺中,还将我与幼弟关在房内,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无法逃脱,才只能引火自救!” 言文阙说完,对襄玉躬身请求道:“还请玉公子今日替我与阿宁主持公道!” 盛无郁看上了言文阙,这件事早就在胤安疯传,他二人本属皇族一派,这言文阙想来也是气疯了,平素稳重的一个人,今日竟会求到襄玉这个襄族派系之人跟前,让他为其做主。 襄玉无心沾惹此等闲事,他只回道:“此事我会让人转告给陛下,届时圣上自会裁决,言侍郎稍安勿躁。” 言文阙闻言一愣,瞬间回过味来,他悻悻地坐回位子上。 与他正对而坐的珞元之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久久未移开。 盛无郁瞧见后,发出低沉一笑:“言侍郎倒是跟珞三公子交情不浅,此前珞三公子便三番五次地出手帮言侍郎,今日偏殿走水,珞三公子也是第一个赶到。” 言文阙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珞元之。 珞元之眼中慌色一闪,连忙侧过头,与其错开目光。 见珞元之这个反应,言文阙面露狐疑。 盛无郁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他似笑非笑,神色了然。 一声细微的瓷器碰撞声突然清晰地响起,所有人的视线皆投向前方位子上的寒玉。 寒玉面上一红,连忙将手中刚与装盛瓜果的瓷碟碰撞过的一只茶盅放下。 她此时已换下了刚才那一身被月篱临时披上的红衣,穿上了出府前带出来的替换衣物。 盛无郁打量着寒玉,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起来,寒二小姐现在已经入住玉扰院了,却不知与公子相处的如何?” 寒玉客气回道:“多谢盛大人关心,公子体贴随和,待小女很好。” 话刚说完,一旁的月篱笑得突然呛出了声。 她吃水果的姿势极其不雅,这一呛,一嘴的果浆汁水从嘴里直接喷洒出来,糊得半张脸都是。 盛无郁尤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还拿出袖中的白帕遮了遮口鼻。 月篱对他这个作态嗤之以鼻。 她带着内心的不满,又看向襄玉,却见襄玉正眼神带着一丝憋屈和怨念盯着她。 看来襄玉是看出了她这一呛是因何故了。 体贴?随和? 高冷不可一世的玉公子怎会有这些属性? 寒二小姐说这话,着实太过违心。 弄得她都噎住了。 月篱狠命一吞,一张脸顿时紧皱成一团,梗在喉咙的一小颗樱桃连着核“噗”地一下掉落下去。 珞元之忍不住摇头,打着桃花扇,叹道:“可惜了一张绝颜。” 襄玉闻言,似是认可地竟微微颔首,他随即收回目光,内心只觉身侧之人太过让人头疼。 寒玉看着月篱在襄玉面前,如此放得开的随意做派,眼中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羡慕。 而盛无郁此刻却在看寒玉。 他看她身段妩媚,坐姿端雅,位于襄玉下首处,一副极其乖顺的贤妻良母之态,不禁眸色微沉,忍不住继续刚才的话题:“胤安里,上至氏族,下至平民,此前皆以为寒大小姐会成为玉公子未来之妻……” 这句话,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回来。 “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是寒二小姐你。”盛无郁说着,伸手拿起自己几前的茶盅,手指在茶盅光滑的面上来回摩挲,带着揣摩之意。 寒玉脸上的笑容淡下几分:“小女与大姐皆是仰慕公子,公子之妻这个位子,能决定的只能是公子,公子选谁,那便是谁。” “所以寒二小姐为了玉公子,就舍弃了与寒大小姐的姐妹之情了?”盛无郁步步紧逼。 寒玉脸上的笑容僵硬下来:“怎会?盛大人过虑了。” “是吗?”盛无郁坐正身子,有些嘲弄道,“可我怎么听说寒二小姐入住玉扰院的方式不太光彩,似是主动投怀送抱,自毁清……” “哎呀!”月篱突然一声大叫,从位子上猛地窜起来,瞬间打断了盛无郁的说话声。 盛无郁眼色不虞地看向月篱,只见她面前的裙裳上,被水果的汁浆弄脏了一大片。 又来! 第306章 堵意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用手挡住面前脏污的部分,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抱歉,失仪了。” 盛无看向月篱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凉。 他就看着她继续表演,突然又闹这一出,不就是为了替寒玉解围么。 寒玉庆幸地暗自松出一口气,感激地看着月篱。 月篱对盛无郁道:“盛大人,您刚才提及的那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对寒二小姐深有好感,所以才自作主张将寒二小姐掳到公子房中,不想却差点毁了她的清誉。” 盛无郁闻言,讳莫如深地一笑:“是吗?看来你跟寒二小姐交情不浅啊,帮忙都帮到这份上了。” 盛无郁话中含话,当即让寒玉面色一紧。 她想到自己向月篱拿出的那块兑现一诺的黄木,放在矮几下捏住绣帕的手不自觉收紧起来。 而月篱看向盛无郁的双眸中,此刻正冷光一显。 “行了,”襄玉出声打断两人,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来,“我与寒二小姐稍后还要行听禅之礼,便先到这里吧,诸位有事,可自行离去。” 襄玉说完正要起身,门外却突然响起一声儒雅温润的男声:“我这才刚到,诸位便要散了?” 三皇子一身石青色锦衣,头戴华冠,身形忻长纤瘦,姿态高雅,正缓缓步入殿内。 “谨弘拜见叔父。”三皇子上到殿前,偕跟着他一起的顾咏叩拜正前方的襄玉。 “起来吧。”襄玉道。 三皇子和顾咏谢恩起身,又依次跟其他人互相见礼。 从三皇子和顾咏进殿后,盛无郁就一直看着顾咏。 顾咏早先是盛焯槐安插在三皇子身边的眼线,但自从上次他向盛焯槐传信透露孙贤踪迹后,便与盛府再无书信往来。 盛府的人就算再蠢,此时也回过味儿来了。 顾咏这是被三皇子策反,已收为己用了。 盛无郁眼神暗沉地又看了一眼三皇子,才收回目光,低头喝起茶来。 这厢礼毕,三皇子笑着拱手对襄玉道:“叔父和寒二小姐可是选了今日做斋礼?” 襄玉淡淡地应了一声。 三皇子便又说了一通对襄玉和寒玉的祝贺之辞。 之后,三皇子突然看向月篱,然后朝她走近,让身后的顾咏将手里拎着的一个木桶递到月篱跟前。 他口气一轻,道:“今日赶巧,来凌云寺的路上,抓了几条小黄鱼,本想着回去的时候送到襄府,没想到却在凌云寺碰见了。” 不远处的襄玉一听“小黄鱼”三字,心上突生出一道不畅来。 月篱早就闻到小黄鱼的味儿了,她当即起身,绕过矮几,走到顾咏跟前,朝那木桶里一看,只见桶里围着一圈浅水,数条小黄鱼正活蹦乱跳地在水中来回扑腾游曳着。 月篱的笑意顿时染上眉梢:“三殿下真是好心,为何会突然送我小黄鱼?” 她抬头看向他,绝美的脸上漾出一层粉嫩轻盈的光泽,整张脸如同一颗珠玉般,熠熠生辉,看得三皇子一呆。 他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一层宠溺,浅笑道:“上次月篱姑娘深夜送我三色云昙,这算作小小谢礼。” 月篱恍然大悟,也不推辞,伸手便将那木桶接过,嘴上还忍不住咂巴了两下,俏皮地念道,“这小黄鱼肉肥且分布匀称,定是可口,多谢三殿下。” 近前处,月篱身上的清淡篱花香一阵阵盈鼻而来,几条小黄鱼就博得美人会心一笑,三皇子只觉这香气甜腻而醉人,都引得他脸色霎时晕红了几分。 襄玉看着仿佛视在座其他人如无物的两人,只觉心里那道堵意愈显,他当即撤开目光。 想着是不是夏日气躁,他便又让狸奴给自己口中送入一块寒瓜。 寒瓜入腹后,一阵凉爽过去,堵意依然未褪,此时月篱的轻笑声入耳,襄玉发现自己越发堵得慌。 他眉心一蹙,眼中闪过迷茫。 寒玉看着三皇子面对月篱时眼神中的光亮,不禁一怔。 愕然之间,她刚要收回视线,却恰巧瞥见襄玉脸上的一层浮躁之色。 公子可是从不会轻易将情绪外露的…… 耳边还徐徐传入月篱和三皇子的说话声。 三皇子看似无意,实则有意。 襄玉心烦意乱,却不知缘由。 而月篱,更是身处两个男人之间,却毫不自知。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寒玉突然觉得眼前的情状,于她而言,着实是有些讽刺。 她紧咬唇瓣,默默地垂下了头。 月篱和三皇子还在闲聊,众人已起身纷纷向襄玉告退,盛无郁率先离开,其余人也逐一退出殿内。 月篱手提着木桶,正伸出手指拨弄着桶内鲜活游动的小黄鱼,突然身侧有一团温热贴上来,还带着一阵奶香气。 “美人姐姐,阿宁也想玩鱼鱼~”言文宁一根白皙的食指放在口中正含住,哈喇子断断续续地从他粉嫩娇红的小嘴里流出,一对乌溜溜像两颗葡萄的圆目,正眨巴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月篱。 月篱识得这个小人儿,当即道:“是言小公子啊,这可不是拿来玩的,是用来吃的。” 言文宁歪头想了想,又道:“那阿宁也要吃!” 月篱笑着爽快道:“好,那我便分你一条。” 言文宁闻言,咯咯地发出愉悦的笑声,两只又白又鼓囊、像刚出锅的发面馒头般的小手欢快地拍起掌来,引得正要离去的襄玉和寒玉不由停下脚步,侧身看过来。 言文阙这时连忙上前,一把将言文宁拉到自己身侧,颇为尴尬道:“幼弟不知事,惹三殿下和月篱姑娘笑话了。” 三皇子负手而立,笑容温润地摇了摇头:“言小公子天真烂漫,心智淳朴,无伤大雅,言大公子无需在意。” 言文阙汗颜:“是。” 但他还是将言文宁拉到一旁,教导他莫要随便向别人伸手要东西。 言文宁听了大哥的话却不依,言文阙见此,当即冷了脸,惹得言文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月篱见此,正要过去安慰言文宁,却见寒玉已先一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寒玉蹲下身,将进殿前在发髻上插的一朵水仙花取下,握在拳头里,伸到言文宁面前,柔声道:“言小公子,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第307章 锐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小孩子总对新鲜神秘的事物感兴趣,上一刻还哭得满脸横泪的言文宁,下一刻瞬间就止住了哭声。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奶声奶气道:“什……什么?”一张小脸瞧着委屈得紧。 寒玉一笑,缓缓将握住的拳头松开,一朵鲜活犹在的水仙花正安静地躺在寒玉娇嫩白皙的掌心之上。 “花花!”言文宁一声奶气的叫,嘴角咧开一道甜甜开心的笑。 寒玉伸手递到言文宁面前:“送给你好不好?” 言文宁张嘴刚要说好,但他突然想到什么,小嘴又闭上。 他抬起头,还残留着泪水的湿漉漉的一双大眼望向言文阙,眼神中带着询问。 看来方才言文阙教导他的话,言文宁到底还是听进去了,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要。 言文阙欣慰地伸手摸了摸言文宁的小脑瓜,轻声道:“既然是寒二小姐主动赠与你的,你收了便是。” 得到了大哥的准允,言文宁眉眼开心地弯成了月牙,两只小胖手伸过去,接过寒玉手中的水仙花,甜甜地道:“谢谢寒二小姐。” 寒玉笑着捏了捏他粉扑扑的小脸,回道:“不客气。” 少女惯会哄小孩子开心,月篱不禁跟着她们一笑。 她的视线投向一旁的襄玉,见他也正看着这一幕,嘴角还微弯起。 待她被血祭死去,公子和寒二小姐也成婚了,他们会孕育子嗣,和睦相处,届时,妻美子孝,便如眼前此景般圆满吧。 月篱这般想着,嘴角不由浮起一抹苦涩的笑。 手中提着的木桶里的小黄鱼还在扑腾游曳着,不过几只而已,月篱却突然觉得这桶底变重了许多。 如此便好。 她心中暗暗道,随即抽离开视线,出门离去。 而襄玉嘴边的笑意在月篱离去的一瞬,顿然消失,他扭头看向刚追着月篱而去的三皇子,墨眸微动。 食斋后,襄玉和寒玉进行今日在凌云寺中斋礼的最后一环节“听禅”。 言文阙等人皆已出寺。 月篱闲来无聊,便独自离开寺庙,打算去四周闲逛一番,不想却在大门口处遇到了正要离去的三皇子一行人。 “三殿下这就走了?”月篱问道。 三皇子收回正要上马车的一只脚,他走到月篱面前,笑着道:“来此也只为寻一株草,但那生草之处已寻不到其踪迹,便只能无功而返了,月篱姑娘呢?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月篱随口道,边说边无聊地四下张望着。 三皇子神色一顿,缓声问道:“你是在等叔父?” “对。”月篱点了点头。 “叔父与寒二小姐成婚在即你……”三皇子面上带着一丝犹豫之色,早就想问出口的话顺势而出,“听说中元夜,你便要被叔父血祭于祭台之上了?” 月篱闻言一愣。 见他目光里的一丝忐忑和担忧,月篱突然笑道:“三殿下无需为我担心,这本是我的宿命。” “宿命?”三皇子神情缓缓变化,无形间已生出几分严肃,“你真的如此笃信这宿命二字?” 一阵夏风拂过,吹卷起月篱满头的乌发和一身红裳,她的身姿在日光下越发轻袅婀娜,风起叶飞之间,她犹如一道随时会消逝,无人能抓握住的华光。 三皇子心头只觉一空,他别开眼去。 转身走开几步,他看着前方丛树晃动,树影婆娑,日光辉耀,天地两色相隔,眼光不由微沉下来。 “叔父的确是将你种植出来的人,你想要报答他,以身祭阵,也是无错。 “只是,让你成为襄氏一族破解世咒的祭品,这只是叔父和襄族一厢情愿之下赋予你的宿命,此宿命非天定,却是人为,月篱姑娘就算要违背,也未尝不可。” 三皇子转身,看向月篱,眼中带着一抹决意:“你若不想屈从,我定会助你一二!” 三皇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润儒雅的谦谦公子,眉眼间总是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总与花草为伴的他,周身从未出现过丝毫戾气,只有平和。 此刻的三皇子,从头到脚却散发出一股锐利之气,言谈之间,隐露锋芒。 月篱看着他,垂眸,静了片刻,她把玩着自己生出了一小截的莹白透粉的指甲,口气松弛地突然道:“三殿下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三皇子没料到月篱突然问出这句话,他身形一顿,周身先前凝聚起的冷意顷刻间散去。 “……是的话,你会接受吗?”三皇子直视着她,问道。 月篱把玩指甲的手蓦地一松,她抬眼间,对上他希冀的目光,调笑道:“月篱不过一将死之人,还是个身份低贱的鬼怪,三殿下倒是看得起我。” 三皇子突然上前走近几步,伸手一把握住月篱的手,认真道:“可你是月篱,不是其他普通鬼怪!” 月篱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没有意外,也没有惊讶,眼神静得出奇。 “所以三殿下就是看上我这个?始祖之血?”月篱轻轻地挣脱开三皇子的手,笑着问他道。 她看着他望进自己的视线里的一抹沉溺,眸中红光微闪,口气突转,轻佻道:“还是说……您看上了我这张脸?” 三皇子刚要回答,一旁大门口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三皇子话语一止,和月篱双双扭头看去,只见狸奴正推开门,引襄玉和寒玉走出来。 越过狸奴的肩,月篱看到走在身后的襄玉面色竟有些阴沉。 她面露疑惑,不解地看向狸奴。 狸奴的视线却并不与她相交,他只是将襄玉引到停在柳树旁的黑楠木马车处。 三皇子面色趋缓,他最后看了月篱一眼,便上前跟襄玉告辞,随后便叫来候在不远处的顾咏,乘着红木马车离去。 襄玉的马车车队一路驶回襄府,襄玉全程未发一言,除了途中数次吩咐驱马的武尤提速以外。 与襄玉同坐在马车内的寒玉也沉默得出奇,她只不时地挑起短帘欣赏沿途风景,不再像来时那般主动地跟襄玉搭话。 跟在狸奴侧旁的月篱察觉出马车里的一丝不对劲来,她数次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狸奴,狸奴皆是摇头,但他却在月篱移开目光后,轻叹一口气,越发忧心即将到来的中元夜血祭一事来。 马车车队抵达襄府时,已过了晚膳时间,襄玉直接命厨子将晚膳搬到他书房中,寒玉则单独在小厅用膳。 狸奴前来告知寒玉时,寒玉只微微一愣,随即她就露出了一抹得体的笑,回道:“多谢狸奴鬼侍告知,公子今日出门一遭,许是累了,让他用完膳后早些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看着寒玉如此体谅大度,狸奴面上不由浮起一抹愧色,他连忙称是,随即告退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又禁不住地摇了摇头。 第308章 看破了又如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回到襄玉的书房,侍奉他用晚膳,膳后,襄玉接过一方巾帕擦嘴,突然问狸奴道:“她人呢?” 狸奴看了襄玉一眼,答道:“想是在篱落院中。” 襄玉摇头:“我问的是寒二小姐。” 狸奴一愣,连忙道:“寒二小姐应是刚用完晚膳不久。” 襄玉沉思片刻,道:“今夜我搬回去,你安排一下。” 搬回去,就是要继续与寒玉同寝一室。 狸奴颇感意外,他随即道:“那奴先去跟寒二小姐打声招呼。” “嗯。”襄玉将巾帕扔在桌上,起身离座而去。 狸奴行动迅速,不到两刻钟的时辰,就领着几名小厮婢女将襄玉卧房的东西尽数搬回了原先的内室里。 寒玉惊讶之下自然欢喜,本已枯竭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她赶到书房,想要见见襄玉,却被守在书房门外的两名小厮拦住。 小厮言道公子现下要一人独处,禁止任何人打扰。 寒玉微愣,只得转身离去。 月上树梢,蝉声未止。 寒玉躺在床榻上入不得眠,她等着襄玉今夜重新回内室安寝。 寒玉望着床头的那盏或明或暗的三层铜状莲花灯盏,又看向与襄玉的床铺隔着的那扇半面隐在灯火阴影处的篱花满树水墨图屏风,心里紧张又忐忑。 在窗外蝉声落下又一个起伏调时,突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随即屋内一阵沉稳且轻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寒玉捏住被子的手微微收紧,一双眼朝屏风的方向望去。 听声音,襄玉已到了床边,一阵衣料摩擦声后,寒玉听到他躺上床的声音。 寒玉轻呼出一声气,刚打算翻转下身子朝向里侧,突然屏风对面传来襄玉的说话声:“还没睡?” 寒玉一愣,停下动作,轻声答道:“我在等公子。” 那头静了片刻,道:“以后不用刻意等我,留盏灯即可。” 寒玉掩在被子里的身子朝下微微一滑,她将下巴也埋进被褥里,鼓起勇气道:“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公子为何会选我?若我那夜不在公子……床上,公子可还会选我?”盘旋在心头数日的话终于问出口。 这一瞬间,寒玉觉得心头终日沉甸甸压着的心事得以纾解,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襄玉闻言一怔,他想了想,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果然,他并非是因为喜欢自己才选中自己的。 “公子可心慕我?”寒玉又问道。 这次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灯影晃动,屋内静得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寒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其实答案早已明了,是她还抱有侥幸,希冀着或许会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公子可是心慕月篱?”寒玉不甘就此结束对话,今夜她已是下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借着夜色的遮掩,给了她刺破她与襄玉这几日相处假象的勇气。 屏风那头的襄玉听出了寒玉话语里的委屈和愤懑。 想起从凌云寺回程途中,寒玉一路的沉默,到此时,襄玉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她好像在生气。 气什么? 襄玉将白日里在凌云寺发生的事飞快地回想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你在气我没有惩罚今日月篱故意纵火之罪?” “所以便认为我心慕于她?” 寒玉不答,襄玉解释道:“月篱只是一个祭品,你莫要乱想。” 是祭品,所以不会生爱意,这就是襄玉的逻辑。 襄玉天之骄子,运筹帷幄,活了六百多年,万事皆通透,可谁会料到,唯独在这男女情爱一事上,他竟显得如此笨拙。 寒玉心头突然升腾起一阵无力感。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无法完全死心。 私心作祟之下,她没有点醒他。 寒玉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屏风另一侧的床榻上,幽暗之间,襄玉的眸光却正亮。 平静的两汪墨潭之下,波澜正汹涌起伏。 这是第二次有人问他对月篱是否有男女之情,上一次是珞子安。 方才他对寒玉说出的那句否认自己对月篱有情的话,连他自己听下来都有几分不信。 今日在凌云寺中,他心头突生的堵意从何而来,他思考了半日之久。 一路行车从凌云寺回到襄府,随后又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数番沉思之后,他差不多也察觉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深藏于心的一份情感。 他对月篱,不是单纯的主仆情谊! 如他们所说,他对她一直有多过主人对鬼侍或祭品的情愫,所以他才会在三皇子出现后,心生堵意。 他吃醋了…… 月篱今日在凌云寺大殿之内曾问他为何数番容忍她,他现下总算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因为他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男女之情! 而且这种感情从六百多年前月篱出生起就不断堆积加深并延续至今! 此情感如此明显,以至于他周围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唯独他自己却到现在才看破。 可看破了又如何? 此等害人害己之物,定不可取! 这是身为赋雪时的他,就已再清楚不过之事! * 鸾府操办鸾泾的丧事还在继续,但朝堂上却暗涌再起。 皇族一派趁鸾府分身乏术之际,接连从中枢部门清洗了鸾族的两名官员。 也不知是不是凌云寺那场火灾,果然如魏氏所说,招来了灾祸,就在鸾族这两名官员被撤职后,另有几名胤珞书院出身、在朝为官的襄派官员因受前者的牵连,也被接连罢黜。 局势开始对襄族一派不利起来。 而襄玉体内的灭族咒也因此持续发作,并隐有增强之势。 绿意夏色遍地开,鳞次栉比的胤安城街上,穿行过往人马无数,喧哗热闹非凡。 寒玉朱颜粉唇,穿着一身杏黄色菊蝶纹碎花锻纱裳,一朵淡雅的凤尾兰花别于绾起的蔽髻之上,让她天生的妩媚间,自开一朵淡雅之花。 她带着婢女素素此时正从荣祥酒楼的正门口盈盈而出。 自从被定为襄玉的未婚妻后,寒玉便刻意作此种风格的装扮,好将周身自带的妩媚气压下几分,显出几分端庄来。 她边走边扭头看向身侧素素手中提着的一个双层面刻云腾纹漆盒,叮嘱道:“我们得快些,耽搁久了,可就化了。” 素素笑着应是。 第309章 阜族发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七月下旬日,街头依旧热浪交叠翻涌。 这几日寒玉见襄玉时常有些浮躁,便特地前来酒楼买了些绿豆糕,专有清热祛躁之功效。 荣祥的绿豆糕跟别处有些不同,它里面别出心裁地多加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子,入口清凉,夏日品尝正是适宜。 寒玉主仆俩说着,便快步朝停在不远处的黑楠木马车走去,寒玉一抬头,却看到前方大大咧咧的五六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和一群小厮正朝她们迎面而来。 走在最前面,一脸不可一世的人,正是阜衡之。 寒玉脚下步子微滞,立马错开目光假装没看到。 双方相擦而过时,寒玉身前突然一道黑影落下,她和素素皆被从旁伸出的一只粗壮手臂挡住了去路。 “寒二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去呢?”挡住她的面生贵子边说边一大步跨上前,彻底将寒玉的路堵住。 其他几名跟着阜衡之一起的贵子跟着便围拢上来,将寒玉主仆两人牢牢在包围在中间。 素素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当下就慌乱起来,寒玉则面上比她镇定许多,还安抚她莫要害怕。 寒玉的镇定不是没有原因的,武尤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候着,她只要一声大呼,他定会立马过来,阜衡之他们根本不敢做什么。 而且她现在的身份已变,不仅仅只是寒府的二小姐,更是襄族未来的族长夫人,阜衡之再是借几个胆子,也不敢太过胡来。 寒玉定了定神,目光沉着地看向正上下轻佻地打量着她的阜衡之,问道:“阜族长有何贵干?” “果真是这第一大族的府邸贵气养人啊,长得比窑姐儿都要风韵骚气许多的寒二小姐,如今身上竟带着几分仙气儿了。”他一番品头论足,还故意用鼻子凑近寒玉,做出闻气味的姿势,逗得其余几人一阵哄笑。 “不许你对我家小姐无礼,小姐现在可是玉公子马上要迎进门的新夫人!”素素此时也缓和过来,她用身体挡住几人看向寒玉的猥琐视线,大着胆子扛出襄玉这扇金字招牌来维护寒玉。 阜衡之一听襄玉的名字,顿时脸色一沉,他冷着眼瞪向素素:“哪里来的贱婢子,敢在爷跟前瞎嚷嚷!” 他说完便伸出那只五根指头皆短出一大截的畸形手掌去抓素素,素素吓得大叫着挣扎起来。 阜衡之的两名小厮立马上前帮忙,一左一右正要将素素拿下,突然一个醇厚沉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住手!” 众人停手看去,只见武尤一身银白色锦衣,面容儒雅中透着肃穆,正双手抱在面前,冷眼看着几人。 这些人自然是认得武尤的,他们当即将素素放开。 最终双方草草收场,各自离去。 不远处的人流中,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已许久未动,他面容俊朗,身穿缎花绫花浅棕色锦衣,正负手而立,望着这边。 看着襄府的黑楠木马车缓缓驶远,阜迁收回目光,转身离去,身影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寒玉回到院中,让素素将绿豆糕赶紧送到襄玉书房去。 素素提着装绿豆糕的漆盒,却站着不走。 “怎么了?”寒玉坐在廊下,靠在倚栏上,手摇着一把绣金灰白团扇,不解地看着素素。 素素回道:“小姐近日每次有事找公子都遣奴婢前去,小姐是在故意躲公子吗?” 寒玉摇扇的动作一顿,笑道:“就你这丫头心细,胡乱猜什么,没有的事。” 素素却不这么想,她眼中露出担忧的神情,又道:“小姐可是在意公子和篱落院的那个月篱?” 她继续道:“中元夜她就要被公子拿出去献祭,都是要死的人了,小姐平白生她的气作甚,公子若是真的心悦于她,又怎会让她去送死,她不过就是个祭品罢了,小姐您才是这襄府未来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寒玉闻言,脸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她坐正身子,斥责道:“住嘴!你乱嚼什么舌根?休要这般说月篱姑娘!” 素素登时有些委屈,她嘴一瘪,声音压下几分,还在继续为寒玉抱不平,小声道:“小姐倒是待她真心,可她呢,就一个狐媚子,有意勾搭公子,那日凌云寺起火,奴婢看她就是成心想害死……” 寒玉厉声打断她:“你还说!”边说边站起身,拿团扇去挡她的嘴。 “不好了!寒二小姐!”一名小厮这时急匆匆一阵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大喊道。 寒玉眼含警告地看了素素一眼,才转身看向那跑近的小厮,问道:“怎么了?” “阜族长横死街头了!” “什么?!”寒玉和素素皆是意外,吃惊不已。 小厮口气急促地继续禀道:“阜族的人闹上门来,说是您派人杀了阜族长,要叫您出去给个交代!” “我家小姐一闺中女子,如何会派人去杀人?又为何杀他?”素素在一旁急道。 小厮赶紧道:“阜族人说,寒二小姐方才在街上跟阜族长起了冲突,寒二小姐刚走不久,阜族长就没了,定与您脱不了干系。” 狸奴这时也过来了。 他走到寒玉面前,神色有些严肃地看着寒玉道:“寒二小姐,公子请您立刻去书房一趟!” * 玉扰院书房里,襄玉坐在书案前,正跟端坐在下首处的寒玉说着什么,狸奴在一旁给襄玉手法快速地研墨。 寒玉神态中透着几分紧张,站在身侧的素素和她的表情如出一辙。 书房外的院落里,烈日暴晒着三面环绕的翠竹林,层叠起伏的竹叶上光色斑影交错,一只蝉停在一片隐于葱绿深处的斜青之上,安静蝉伏着。 在它薄翼微颤,灰黑的头颅蠕动并发出一声蝉鸣的一瞬,一道血红光芒在其一侧闪现。 月篱红衫曳地,脚步轻盈,正朝书房半开的窗户探耳过去,静神聆听里面循循传出的交谈声。 她听到襄玉言曰:“杀死那阜衡之的是一名叫秦霜的慑鬼师,但阜族有意隐瞒,想嫁祸于你。” 屋内沉寂片刻,寒玉回道:“难道是皇族一派故意为之,想借机向襄族一派发难?” 襄玉称赞寒玉聪慧,随即道:“此事我会替你做主,你无需害怕。” 月篱闻此言,长睫微颤。 杀死阜衡之真正的凶手是秦霜,公子却要为寒玉做主,那岂不是…… 月篱眼中沉光一现,最后看了眼书房方向,一闪身便消失不见。 第310章 灭口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遁光出现在阜府院中,她循着秦霜的气息来到一个偏院,远远地就看到两扇大开的花雕木窗里,秦霜正与秦玉环母子交谈。 月篱身形一旋,化成一朵篱花瓣飘飞到窗台上停下,听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谈的自然离不开当下最急迫之事,阜衡之被杀,秦霜动的手,但动手的原因,却是为了阜水画。 秦玉环这会儿手拿着绣帕,正在秦霜跟前抽泣,说当初秦家庄遭厉鬼袭击,秦霜父母被厉鬼吃掉后,她含辛茹苦地把被慑鬼师救下的秦霜抚养长大,如今秦霜顾念旧恩,帮阜水画躲过了那阜衡之终日的骚扰,却给他自己也惹了一身的骚,她委实觉得内疚。 又道她不过一妾室的位份,身份低微,连护好自己儿女的能力都没有。 秦玉环凄凄哀哀,边用帕子拭泪边不住地自责着,看得坐在她对面的秦霜和阜迁皆是面目黯然。 阜迁劝慰母亲莫要太过伤怀,秦霜也道自己身为阜水画的表哥,救阜水画脱离那阜衡之的淫爪是理所应当之事,他并不后悔。 阜迁这时提到一事,让月篱留意了几分,他道他此前曾试图去除阜衡之的势峯,但未能成功。 这件事秦玉环和秦霜皆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尤其诧异。 一阵风起,窗台上的篱花瓣飘飞入半空,正与秦玉环和阜迁说话的秦霜目光一凛,猛然朝其所行方向看去。 秦玉环母子见此,皆也看向窗外。 “怎么了,表弟?”窗外无一人,阜迁不解地扭头问秦霜。 秦霜收回视线,摇头:“没事。” 秦玉环继续说着什么,秦霜余光则再次飘向窗外,见那片篱花瓣已越飞越远。 烈日灼空,一片浮热气息之间,月篱闪身出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口处。 巷深一角,已被大理寺派出的官兵把守,月篱鹿眸一闪,吹出一道血红色的法气。 那道法气犹如一条赤蛇,在半空中一路前游,很快就抵近众官兵站立处。 月篱右手打了个响指,那道法气瞬间得了指令,飞快从每个官兵身上一划而过。 少顷间,众官兵倒地。 月篱手撤回,快步走过去。 此巷角处,是阜衡之被杀的事发地,地面上还残留着早已被日光晒干的暗黑血迹。 月篱扫了眼四下,再次化出一道法气,一挥袖,法气顿时四下散开,飞散之处,激起一阵回响,还带起尘埃无数。 下一刻,数十道黑色鬼气在四周窜起。 数十名野鬼现身。 它们走到月篱近前,单膝跪地,叩拜齐声道:“参见月篱大人!” 其中一名看上去稍显壮硕的野鬼继续开口道:“不知月篱大人将我等叫来,有何吩咐?” 月篱朝那血迹的方位扬了扬下巴,问道:“阜族族长阜衡之被杀时,你们可有谁在现场?” 野鬼们看了看彼此,然后有几名野鬼依次出列。 月篱便对出列的几人道:“到时候若有人让你们去指认杀害阜衡之的凶手,你们便说未瞧见杀人者的真面目,也未看清其法术路数,可听清楚了?” 那几名野鬼面露为难之色。 月篱不满地蹙眉:“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到?” “不,不,”一名野鬼连忙解释,“并非小的几个不愿作伪证,只是先前见隼鬼侍大人前来找过小的几人,他已经知道杀人者就是那叫秦霜的慑鬼师了。” “哦?”月篱一愣,心头不由一番盘算。 再看向这几名鬼怪时,她双眼中突然诡异的幽光一闪。 还不等几名野鬼反应过来,数注鲜血已瞬间喷洒一地,在场鬼怪都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皆已身亡倒地死去。 没了这些目击者作证,她想知道襄玉还如何揪出秦霜。 做完这些后,月篱眼中的那两道幽光迅速熄灭,她猛一喘气,面色迅速泛起白,一只手扶在胸口上,整个身子靠上近前的墙。 她眼中的血红光泽此时正为大盛,她努力眨了几下眼,想要将眼中随着血光不断散发出来的鬼气压制下去,同时还拼命甩了几下头。 她再抬头看向面前倒下的数十具尸体,满目的血红,还有浓郁的血腥气,令她瞬间瞳孔剧颤。 她刚才在做什么?! 她竟然一眨眼就杀了这么多鬼怪! 她何时变得这般残忍了?! 惊惶浮上月篱的眼,她无措地看向自己毫无半分血迹的双手,再看向那几具尸体时,她逃也似地踉跄着快速跑开。 玉扰院的小厅内,满桌的菜肴荤素皆有,襄玉和寒玉围坐在桌前,正在安静地吃饭。 狸奴像往常那般在一旁为两人布菜。 小厮来禀,殷恒在门外求见,襄玉道:“让他进来吧。” 小厮却面露犹豫之色,求助地看向一旁的狸奴。 狸奴了然,他俯身对公子道:“公子,要不奴让殷二公子在书房候着?” 襄玉吃饭的动作一顿,看向狸奴,见他眼中带着一丝顾忌,还朝一旁正低头吃饭的寒玉看了一眼。 襄玉明白过来,便道:“去吧。” 狸奴应是,带着小厮出门去告知殷恒。 襄玉则放下碗筷,拿起一旁侍奉的婢女递上的巾帕,擦了下嘴,就起身出门,前往书房。 跟在寒玉身旁的素素看襄玉的身影完全离去后,小声对寒玉道:“小姐,今日大理寺的人一直没上门来,阜族人这会儿也安静下来了,定是公子派殷二公子出去平息了此事,他现在回来,应是跟公子回禀的吧?” 寒玉边吃饭,边颔首道:“应是如此吧。” 素素又道:“不若奴婢偷偷去瞧瞧,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寒玉夹了箸青菜放入碗中:“何必偷偷摸摸的,一会儿去问公子便是。” 素素却道:“您刚才没瞧见那进来禀事的小厮吗?他联合着狸奴鬼侍故意将公子引去书房,就是为了避开咱们。” 寒玉并未注意到这事,她放下木筷,问道:“当真?” 素素连忙点头。 书房内,殷恒和见隼并排而立于襄玉跟前。 见隼率先躬身禀道:“先前目睹阜族长被杀的几名野鬼都被杀了,不光如此,另外几名与此事毫无干系的野鬼也一道被杀害。” “知道是谁做的吗?”襄玉问道。 见隼和殷恒相视而望,见隼答道:“是月篱。” 襄玉双眸猛然一抬,他诧异地看向见隼,顿了片刻,又垂下双眸,朝见隼和殷恒抬了抬手,让他们先退下。 门外偷听的素素见此,连忙转身快速离去。 第311章 迎亲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书房内只剩襄玉和狸奴,狸奴不解道:“月篱为何突然下此狠手,莫非是想救秦霜?” 襄玉似是沉浸在思绪中,才回过神来,他身子朝座椅后微靠,淡淡道:“若说她想救秦霜,倒也说得通。” 狸奴赞成道:“是啊,这秦公子跟月篱之间有些交情,先前秦公子还帮过她几次。” 襄玉:“帮他的法子不止一种,何至于灭口,还牵连无辜者?” 狸奴一怔:“您的意思?” 襄玉叹气道:“这不像她。” 狸奴的狸猫眼微眯:“是始祖厉鬼的意识……” 襄玉从位子上起身,朝窗边走去,他的白玉道袍长衫披垂,泻开一地,一路拖曳。 他边走边缓声道:“先有鸾老族长骤然病逝,后有鸾、珞两族官员被贬或罢黜,这灭族咒,已然正在影响与我襄氏一族有利益瓜葛的各方氏族了。” 狸奴听得面色微变,他快步跟上,听襄玉继续道:“灭族之咒乃我身所负,咒发作越厉害,我血中的人气便愈弱,是以,压制鬼怪的畏惧之力便也愈弱。” “所以,公子您先前喂给月篱的血,已经无法完全压制她体内的始祖厉鬼意识了?”狸奴心惊地问道。 “不错。” 狸奴面露忧色:“可离中元夜,还是一个月多,这该如何是好?” 窗外翠竹晃动,风声起,密云渐聚拢,日照下暗色生。 襄玉望着天,两汪墨潭幽深。 不能在中元夜前出任何差错,那便只能想办法除掉混入她身体里的那抹始祖厉鬼意识了! * 大理寺审理阜衡之被杀一案,因月篱杀死了那几名目击证人,证据立显不足,加之襄玉从中一番运作,让此案审理事宜迟迟无法收尾。 期间,以襄族为首的襄族一派与阜族和其背后的整个皇族一派围绕着此案斗法数个回合,最终寒玉洗脱了杀害阜衡之的嫌疑,而秦霜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也未被抖露出来,而是被另一个襄玉安排的嫌犯顶了罪。 自然,月篱从中做的手脚也被襄玉派人抹去,未给旁人留下一丝线索。 是以,此案终结。 这件事看起来最大的赢家莫过于襄玉,但其实不然。 最得益者,实乃秦玉环母子三人。 不但保下了秦霜,阜迁因是阜义留下的唯一血脉,也被推上了族长之位。 秦玉环顿时翻身成了一族族长之生母,而她的女儿阜水画也终于摆脱了阜衡之的骚扰,身份也水涨船高,终于从小妾之女,摇身一变成为族长胞妹。 秦玉环母子三人一时间风光无限。 而秦霜经由此事,也被秦玉环的母族秦族派到了阜府,秦霜由此从仇府搬到了阜府,成为阜迁的左膀右臂。 时光飞逝,襄玉和寒玉婚事里的一月月省期早已过去,寒玉也已重新搬回了寒府。 转眼间,就到了娶亲当日。 天刚蒙蒙亮,寒玉就被一大群人闹起来,开始收拾打扮,准备等着襄府的人前来迎亲。 整个寒府的人,该高兴的,不该高兴的,面子上都挂着笑。 大寒氏一家子在这之前又曾数番尝试破坏这桩婚事,可次次下来,皆是毫无成效。 时至今日,也只能作罢。 寒棠梨依然端着胤安第一贵女的派头,当着寒玉的面,冷淡地说了一番违心的恭贺话语。 她满头珠玉,身上穿着的桃红长衫,眨眼看去,煞是流光溢彩,裳服华贵的程度,竟比寒玉瞧着更像新娘子。 容貌和仪态一直是寒棠梨最引以为傲之物,今日故意穿着这一身,实是对寒玉示威,以平复她内心的失落和不甘。 寒玉看在眼里,并未有丝毫的身为胜利者的得意。 相反的,她的内心泛起了一丝苦涩。 还在襄府时,那日素素前去襄玉书房偷听,她回来后告诉寒玉月篱为了护秦霜杀鬼怪一事。 在那之后,她有暗中关注襄玉的一连番大小动作。 襄玉手段果决,滴水不漏,不但让寒玉洗清了嫌疑,也保了秦霜,更是护得月篱始终置身事外。 事后回到寒府,寒则水曾找寒玉谈及此事。 寒则水当时道,真正置阜衡之于死地的其实是隐藏在秦霜背后的阜迁。 当日那名叫秦霜的慑鬼师杀阜衡之,是为保阜水画,而阜水画那般合适恰好出现在那条街巷,其实是阜迁暗中故意设计的。 秦霜本人并非是擅杀戮之人,若不是阜迁从旁煽风点火,故意激怒阜衡之,引其做出挑衅之事,秦霜很可能不会杀阜衡之。 襄派内部曾建议襄玉利用此事,引阜族内斗,他们再从旁运作一二,便可大大削弱阜族的实力。 可,公子却并未采纳此建议。 其他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寒玉却知晓。 他是为了月篱。 倘若要让阜族伤筋动骨,必然会波及到秦霜,而到时月篱定不会袖手旁观。 若是从前,寒玉多半会认为襄玉是为襄氏一族考虑,必须保护好月篱这个重要的祭品不受损伤。 可现在,寒玉却深信不疑,他仅是为了保护月篱这个人。 在他心里,月篱早已超越了本身为祭品的存在意义。 可是他却犹不自知。 一身红装的寒玉坐在镜前,看着镜中人眉梢含喜带羞,却有一抹惆怅无论如何都化不开。 她不由自嘲一笑。 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自诩活得通透的她,在明知未来夫君另有心仪女子,且为之正付出无度的情形下,竟依然上杆子地要嫁过去。 自轻又自贱,却奈何,依然甘之如饴。 “新郎官来了!快让新娘子准备!”门外不知谁人一声兴奋的大喊,打断了寒玉的思绪。 寒府的妇人小姐们纷纷再次涌进屋里来。 * 此时的襄府中,也是一片喜气。 襄黔和襄复带着襄族主事几人正在前厅接待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 府内的小厮婢女们也各自分工忙碌着,在府中来回穿梭。 喧闹的整个府邸内,唯独篱落院一片清净。 两名伺候月篱的婢女,伸长了脖子,好奇地不时探首朝院外方向望去。 月篱一身红裳,躺在篱花树下,正事不关己地抱着一坛篱花酒畅饮。 这酒埋在地下的时日太短,着实口感没有昔年陈酿口感佳,但也只能将就了。 月篱再喝下又一口酒后,懒懒地打了个饱嗝。 院外木门处,响起一阵靠近的沉稳脚步声。 月篱眼神飘忽而去,却暗含几分警觉。 不为别的,只因这脚步着实陌生,此前未曾听过。 而且,来人的人气…… 老旧的院门缓缓从外面被人推开,发出“嘎吱”的古朽声。 一片紫色衣角出现在门沿处,跟着一双皂靴一前一后迈了进来。 前来之人的整个身形出现在院中。 仇凌霜! 两人相隔数步,仇凌霜眼中寒霜乍起,朝月篱直射而去。 他一挥手袖,施法从气虚中唤出古筝。 月篱的双眼微眯,霍然起身。 第312章 中断的迎亲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仇公子不请自来,还唤出法器,可是要杀我?” 仇凌霜冷笑:“不敢,凭你的法力,要杀死我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月篱鼻间发出一声冷嗤,她一揽袖,身子直立着倚靠上篱花树树干,口气懒懒道:“你有这自知之明就好。” “不过,”仇凌霜话锋一转,“就算如此,仇某还是想一试。” 他说完,指尖当即落于细弦之上,一弹指,筝音顿起,音符化作数道冰锋,直朝月篱袭来。 月篱面色沉着,丝毫不见慌色,她冷眸而视,一声嗤笑:“这是要趁着我家公子不在,来打我个措手不及么?就凭你?” 月篱一脸轻视,当即右手唤出一道血红法光,在那冰锋抵近的一瞬,当即手一挥,将手中法光甩出。 数道冰锋顿消。 她嘴角刚要勾起一抹轻蔑笑意,下一刻,却猝然一顿。 月篱鹿眸中刹那间闪过一道冰凛血光。 “你竟在里面加了……”话还没说完,她已闭眼倒地昏去。 “封髓散。”仇凌霜帮月篱补全未尽之言。 他走近,一把将月篱整个身子扛起来,离开前,还看了眼缩在门后正吓得瑟瑟发抖的两名婢女。 院内缤纷散落一地,却已不见一袭红裳之人。 等仇凌霜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两名婢女仓皇地小跑着朝前院而去,将月篱被仇凌霜掳走的消息禀告给襄黔。 仇凌霜来时是以宾客的身份,离去时直接遁光而走,他还没有胆大到大张旗鼓地直接抢人出府。 白光在半空自一方喧闹的襄府上方,朝着胤安城外飞逝而去。 最终,在比芜湖旁落地。 朦胧间,月篱听到耳边有飞鸟跃鱼相逐而漾起的水声。 她睁开双眼,入目之处,四周是满眼的大片芦苇迎风而扬。 远处水波粼粼,在灼日之下有些刺眼,她只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月篱缓坐起身,单手撑着地面,看向背对着她,站在湖岸边负手而立的仇凌霜。 仇凌霜听到响动,徐徐转过身来,一双丹凤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直直地看向月篱。 “醒了?”他朝月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月篱不应,只淡淡扫了眼她身下不知何时已画满的透着人血气息的诡异符号和图腾。 是阵法符咒! 月篱眼中淬出一道凛冽的光,她抬头道:“你要拿我祭阵?” “岂敢,你可是襄族的祭品。”仇凌霜讥讽一笑。 “你在打什么主意?为何不趁我昏迷时直接杀了我?”月篱狐疑问道。 她说着便要尝试站起身来,却不想刚动了动身,地面上的那些符咒顿时如蚁虫般,飞快地聚拢爬上她的四肢。 月篱被牢牢束缚住,根本动弹不得。 “别费力气了,你吸入了封髓散,如今只剩不到一成的法力。”仇凌霜紫衫长袖一带,古筝出现在他手边。 他走开两步,就地而坐,手指触上弦面,略一拨弄,筝音顿起。 攀附在月篱四肢的红色符咒被筝音所操控,迅速爬满月篱周身。 “啊!”月篱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被托地而起,悬浮在半空。 “这是……上古阵法!”月篱这才惊觉。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借着喘息之机,厉声问道。 “此乃我自创的诛血阵,你便以身亲测该阵的不足之处吧,放心,凭着这一点,我会暂且留你一命。” “诛血阵?!”月篱沉吟一声,随即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仇凌霜手上拨弦速度加快,月篱只觉一道极为刺目的白光骤然大放。 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时,方才那些攀附在月篱身体上的符咒,已经变成了无数个如蚂蚁大小的金色符文,脱离了她的身体,浮动游离于阵法之上。 还有那些先前以血画出来的奇特且罕见怪异的光影图腾,皆如同一条条跃鱼般,在阵法内不断在鲜活地窜上跳下。 月篱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正随着这些一窜一跳被用力拉扯着。 一阵接着一阵的剧痛贯穿身体而过,月篱的红裳很快被汗水浸湿,紧贴于其肌肤之上。 “仇凌霜,我要杀了你!”月篱清透的鹿眸突地闪过一道浑浊的血红光芒,她的声音暗哑压抑,杀意十足。 寒府大门前,寒玉身着以金线绣篱、桐双花两族族纹正红喜服,头顶喜帕,正被同样一身绣双族族纹喜服的襄玉搀扶着步入迎亲的喜轿中。 四周围满了人。 寒玉一只脚刚要踏上轿辇,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 到近前时,尚还在马背上的襄府小厮都未来得及等那马匹停稳,便迫不及待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他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此动静极大,很多人都面露愕然,朝他看去。 连寒玉都不由暂停了上轿的动作。 小厮此时已顾不上太多,他快跑过来,走到襄玉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切道:“公子,出事了!” “何事惊慌?”襄玉看向小厮,眉头微蹙,问道。 “月篱姑娘被仇公子从篱落院抓走了!” “什么?!”一旁的狸奴大惊失色,率先发出一声惊讶。 襄玉面色不改,墨眸之内却风起云涌。 他当机立断道:“回襄府!” 离开前,他看向一旁的寒玉。 隔着喜帕,看不清寒玉此刻的神情,襄玉一顿,歉意道:“我需得先离开一阵,你先候于寒府,我稍后再来接你去襄府。” 他的口气里并没有丝毫的询问和商榷之意,而是直接告知她他的打算。 覆于头顶的喜帕之内,寒玉的脸被衬得一片红。 她缓缓垂下眼睑,眼中的黯然被隐没在阴影里。 寒玉缓启朱唇,尽量以自然的口吻应道:“好。” 身侧的清淡茶香,在她说出这句话的一瞬,突然撤离,寒玉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握了个空。 襄玉骑上马,驾马离去声起。 狸奴和小厮紧随其后之声,由近及远。 还有周围越来越明显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断朝寒玉耳边袭来。 寒玉的身形一颤,险些歪去,身旁的素素赶紧将她扶稳。 第313章 血枯鬼现身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芦波湖面波光晃动,映出碧空云影。 烈日依旧,岸边筝音声声促,催人心神难宁。 仇凌霜额头冒出一层密汗,在日光下反射出晶莹透亮的光泽,他正弹奏筝曲的手背皮肤肌理之处,肉眼可见有热气腾起,触弦的手指头上,已隐见血迹。 身前白光萦绕的诛血阵中,被金色符文和诡异光影图腾包围的月篱早已昏死过去,她面色一片惨白,毫无半点血色,耳旁两侧的刘海早已湿漉漉一遍,粘粘成团,紧贴在脸庞周围。 有汗珠自她的额头,沿着脸庞的弧度,顺势滚落而下,砸在下方地面上,水渍迹印在顷刻间就消失不见。 筝音一转,阵内白光再次爆出更盛的一阵光芒,仇凌霜丹凤眼之上,眉梢一紧,双眸中闪过一道思索之色。 月篱法力强大,她此时身处阵内,虽因吸入了封髓散而暂时丧失大部分法力,但她的鬼气却并未有丝毫减弱,这鬼气能助她最终冲破被短暂封住的法力。 诛血阵内,正不停游走窜动的符文图腾,能将置身其中的鬼怪周身的鬼气尽数转化成能吞噬鬼怪神魂的无数咒文,当鬼气被转化到一定程度后,这些新生成的符文会自动在鬼怪的体内形成一道爆裂符,然后一瞬间由内到外将鬼怪者吞噬殆尽。 此刻的月篱,身上的鬼气的确在被这些符文图腾不断吞噬着,但其速度却尤其缓慢。 试想如果此刻是他与血枯鬼的实战,这般缓慢的结符速度,没等爆裂符形成,法力深不可测的血枯鬼恐怕就已破阵而出了。 仇凌霜正陷入对阵法的揣摩中时,突然身后出现一道黑光,紧接着一个人影现身。 他一身的鬼气,异常浓郁,与月篱竟不相上下! 仇凌霜在这一刹那,身体僵住,拨弄筝弦的手指顷刻顿住,音消只闻湖之声,气氛异常诡异。 诛血阵依然在运转着,仇凌霜的视线也仍旧停于其上,但他的瞳孔却急速紧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惊悚惧怕之物。 他的眼眶中迅速泛起猩红,血丝凸显,隐有水光泛出。 咬牙切齿间,面部青筋渐显。 胸腔起伏,粗喘声起,目眦尽裂之态毕露。 袖动身转,仇凌霜猛然间立身而起,他单手一揽身前的古筝,置于身侧,双目中带着滔天恨意,视线若冰寒之锥般直射向身后之人。 “血枯鬼!”仇凌霜丹凤眼中几乎快要淬出血滴般,一声低沉怒吼。 血枯鬼,四大厉鬼中最强大之鬼怪,性情阴险狡诈,嗜血凶残,其法力值与月篱相当,法术血腥邪恶,是人鬼两界存活至今最久最古老的鬼怪。 他,与仇府有血海深仇,更是仇凌霜的杀父仇人! 眼前的血枯鬼,一身青衣,长相虽普通,却面容白净,在烈日下其肌肤还反射出一股细腻的柔光。 与人类惯常的“唇红齿白”反其道而行之,他恰是唇白齿红。 虽周身气息诡异,但若是拿他的外表与传闻中的恶名相较,却不似是其本人。 “你认得我?”血枯鬼虽是在问,脸上却并不意外。 他专嗜血,活了几千年,被他吸干的人类亦或鬼怪无数,行走途中,随便遇上个仇人,已是常事。 “十几年前,你趁仇族族长之二子争权内斗之机,屠杀我仇族无数族人,还吸干我父亲,让他最后只剩一堆皮骨!” “仇族?你父亲?”血枯鬼一只手轻敲了下额头,故作苦思冥想的模样,“好像有点印象,早些年的确进过仇府一次。” 轻描淡写的口气,漫不经心的语调,毫不在意的神情,瞬间彻底激怒了仇凌霜。 他突然朝月篱的方向一挥手,猛一拖拽,原本还罩在月篱身上的阵法顷刻间消失。 仇凌霜一咬手指,引血而出,他飞快地在手心结印,脚边画阵,眼神紧逼血枯鬼的方向,俨然是要再布诛血阵,来对付血枯鬼。 血枯鬼眼中兴味之色一闪,身形顿消失于原地。 黑光拂过已自动坠落于地的月篱身上,月篱顿时被黑光卷起,再度悬浮于空。 血枯鬼一个侧身,再次现身,他指尖朝上空的月篱一点,一束血状物直接飞向月篱,此血束迅速将月篱整个身子捆缚起来。 血枯鬼操控血束的手一拽,月篱当即被那根血束拉到了血枯鬼面前。 血束消失,血枯鬼一手揽住依旧未苏醒的月篱,朝她脸上细细一阵打量,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放开她!”血枯鬼这猝不及防的举动,让仇凌霜未能及时反应过来,他布阵动作不停,口中朝血枯鬼低喝道。 “仇府的小子,我记起你父亲了,现任仇族族长仇满千的胞弟,对吧?” 仇凌霜死盯着他不说话。 血枯鬼又道:“他可是你们仇氏一族的叛徒,我这是替你仇族料理家事,没想到你这个叛徒之子,竟还能……修炼到如此境地。” 血枯鬼说着,视线对仇凌霜从头到脚一番飞快地打量。 仇凌霜身为慑鬼院最高统领者,又是人类中的最强慑鬼师,不管是在人界还是鬼界,他皆赫赫有名。 世人皆以为血枯鬼行踪诡谲,神出鬼没,定是对世间万事知无不尽,但其实他常年周转并隐居四大鬼田乡的深林之中,鲜少参与凡事,对人类诸事更是不甚感兴趣。 仇凌霜威名远播,但血枯鬼却显然不知晓其人。 仇凌霜周身慑鬼人气浓郁,竟修炼到了慑鬼术最高阶“隐士”,血枯鬼还是第一次见着。 此前他曾吸干过许多在四大鬼田乡慑鬼的慑鬼师之血,人气越浓郁纯粹者,自是越美味。 这仇凌霜人气了得,且气息精粹,还有胤安氏族贵子的身份加身,体内鲜血的味道定是美味无比。 血枯鬼想到此处,他的一对幽眸不由微微闪烁。 若是平时,他定要吸干此子之血,只是,当下…… 他侧头看向被自己揽在怀中的月篱。 第314章 追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始祖厉鬼之血的继承者在手,比起仇凌霜,怀中之人的血自然令其更心痒难耐。 月篱自六百多年后重现于世,血枯鬼还是知情的,他一只对始祖厉鬼之血有觊觎之心,自是比对其他消息多些关注。 但一直以来,他因忌惮襄族,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原本是想着趁中元夜,襄族血祭月篱之时,前去夺月篱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不想今日在这处恰巧碰上了。 月篱的法力被封住大半,正是虚弱之时,眼前的仇凌霜在他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血枯鬼不想再跟仇凌霜多费唇舌,月篱失踪,襄族的人定就在附近,他得赶紧离开才行。 血枯鬼收了神,不再跟仇凌霜周旋,眼看着仇凌霜阵法即成的一瞬,血枯鬼已化作一道黑光,卷起月篱飞空而去。 白光乍现,金色咒文图腾窜动,诛血阵已成! 仇凌霜愤恨一怒,第一次失了仪态,单膝跪于地面,右拳猛砸于地,激起尘埃无数。 远处尘埃飞扬,马蹄踏踏而至,襄玉纵马,身后跟着狸奴、殷恒、见隼、孙贤,几人飞快抵近仇凌霜。 襄玉骑在马上,眼神淡漠地俯视仇凌霜,问道:“人呢?” 仇凌霜神情有些微妙:“被血枯鬼抓走了。” “血枯鬼?!”襄玉身后的几人同时发出吃惊声。 襄玉面色猛然一沉,他又看了仇凌霜一眼,墨眸中一道杀机飞快闪过。 他对身后几人道:“追上去!” “公子!”殷恒面带顾虑之色,突然叫住襄玉。 襄玉扭头看向他。 “传闻那血枯鬼法力深不可测,性情阴险狡诈,我们此番毫无准备,若贸然前往,恐会凶多吉少。”殷恒朝襄玉揖手道,“公子身份尊贵,不应深入险境,属下斗胆,恳请公子先回寒府继续迎亲,属下等愿前往,去将月篱带回来。” 襄玉并未多加思索,只道:“不用了,我与你们一道。” “这……”殷恒还要再劝,狸奴打断他:“殷二公子,你莫不是忘了,公子可非寻常身份尊贵的别家氏族贵子?” 殷恒一愣:“可就算如此……” “公子既然说要去,便定是已有对策,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再耽搁一阵,不知那血枯鬼对月篱做出何事来。”鲜少开口的孙贤也出声道。 殷恒无法,只得妥协。 仇凌霜站起身,走到襄玉跟前,躬身道:“玉公子,不管你信或不信,下官本意并非是想要杀她。” 襄玉不答,一行人终于离去,仇凌霜跟上襄玉马匹,又道:“月篱被血枯鬼抓走,下官有责任,还请准许我同行!” 襄玉看也不看他,只回道:“有仇公子这个胤安最强慑鬼师相助,想来此行会多出几分胜算。” 狸奴见此,当即下马,将马匹让给仇凌霜,仇凌霜道谢一声,翻身上马。 狸奴与孙贤遁光先行一步,循着血枯鬼越来越微弱的气息,追踪而去,沿途留下记号,让襄玉和仇凌霜、殷恒循着记号跟上。 运气极佳的,半个时辰不到,一行人就在前往北部鬼田“晓庄”的路上,将血枯鬼拦截住。 月篱被血枯鬼扛在肩上,依旧昏迷不醒,襄玉看着她尚未被血枯鬼怎么样,心下微松。 血枯鬼将月篱放在路边的大梧桐树下,他转身,视线落在襄玉身上,见他一身大红喜服着身,脸上闪过一道狐疑。 但他随即又笑道:“赋雪公子,好久不见,您还是这般的年少俊朗。” 襄玉面色冷然:“是有一阵未见了。” 血枯鬼是自上古时期就存活至今的为数不多的几名鬼怪之一,他对襄玉的印象,始于其襄赋雪的身份。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赋雪年少之时,所以血枯鬼对襄玉的称谓,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 “没想到您竟这般快就追来了,今日不是您的大喜日子么,难不成,您抛下新娘子直接赶过来救人?”血枯鬼又道。 襄玉身份特殊,他大婚的消息,人鬼两界皆知,就连血枯鬼也听说过。 襄玉神情变也不变,清冷道:“放下月篱,我饶你一条性命。” 血枯鬼看向怀里的月篱,突然凑近她的脸,他使劲嗅了下她身体上的气息,随即又伸出红舌,朝她的脸上舔了下,表情里带着餍足之意。 襄玉见此挑衅一幕,眼色猛地一沉,他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捏住近旁的方寸衣裳。 下一刻,阴鸷之气瞬间浮上他的眉宇,他周身原本清冷高远的贵气之中,突然多了一抹道阴鸷之气。 不待襄玉下命令,孙贤立刻取下腰侧间的葫芦,以天地为纸,以袖为笔,取葫芦里的水墨飞快作画。 殷恒和见隼主仆二人则飞身朝血枯鬼攻击而去。 狸奴紧随其后,辅助殷恒和见隼二人。 小路上,顿时杀机四起,光火之间,交战声不断。 仇凌霜负手立于其旁,却无动作,襄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催促。 血枯鬼的法力无人知晓其厉害程度,他嗜人鬼之血,法术以血为刃,又以血为盾。 他的十指指尖一刹那间飞射出石十条细如缠丝的血线,朝殷恒和见隼身上飞击而去,两人先是躲过几招,但很快就见隼就被那血线碰上。 见隼整个人一瞬之间被那碰上他的血线纠缠捆缚住,自半空狠狠地跌落于地,见隼一声痛叫,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却发现每次越是动弹,那缠在身上的血线竟越捆缚得越紧。 见隼察觉出这点后,当即停下动作,不敢再乱动。 殷恒在前方继续与血枯鬼战斗着,他早已处于劣势,身体多处负伤,此时不过是强撑着。 孙贤画作已成,他朝着殷恒和血枯鬼打斗的方向一声大呼:“殷二公子快让开!” 殷恒面上一警觉,听到孙贤声音的一瞬,反应极为迅速地连续几个后翻,躲开数步,因为动作太猛,还拉扯到身上的伤,当即跌倒在地。 狸奴连忙收手,赶过去将他搀扶起来。 第315章 围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血枯鬼正对孙贤突然喊出的那句话面露不解,突然他原本清明的双眼里被蒙上一层混沌且空洞之色,原本准备攻击殷恒而高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整个人瞬间如同被夺去神魂般,表情麻木。 所有人皆看向孙贤,只见悬浮于孙贤面前被他刚完成的画作,正是血枯鬼的画像。 孙贤要用画皮术操控血枯鬼。 孙贤口中飞快默念着口诀,同时用画的袖头不停地从画像上拂动而过,俨然是正在通过画皮术对血枯鬼强制下达某种命令。 一旁的仇凌霜看着孙贤这一番动作,眼中情绪飞快变幻。 站在他身侧的襄玉转头看向他,淡淡道:“仇公子看出来了吧?” 仇凌霜一怔,神色中带着一丝忌惮,看向襄玉:“他是孙贤。” 仇凌霜此前见识过孙贤使用画皮术。 “你知道便知道了罢,不过,你虽知道了,但整个皇族一派却还不知道,他们现在不知道,以后应是也不会知道,你认为呢?”襄玉眼神带着审视,问他道。 两人对视,仇凌霜心下了然,襄玉这是要他别将孙贤已成为襄玉鬼侍一事告诉皇族一派。 襄玉要得到他的一个闭口的承诺。 他目光微暗,回道:“下官并不知晓什么,皇族一派更是不知。” 襄玉眼中的威逼之色淡去,得了仇凌霜的保证,他放心地回过头去。 那头,被画皮术操纵的血枯鬼刚得了孙贤下达的自杀的口令,他表情木然地伸手右手,化出一道轮廓锋利的黑光。 轮廓模糊着,看上去像一把短刀的形状。 仇凌霜面上一紧,隐隐测到孙贤要让血枯鬼做什么,他想着是否要出手阻止。 他是极度想让血枯鬼死的,可是若是没有死在他的手下,那便不算为他的父亲仇满赋和其他先前死于血枯鬼手中的仇族族人报仇。 “自刺!”孙贤这时朝血枯鬼一声大喊。 仇凌霜不再犹豫,当即化作一道白光,遁光于血枯鬼面前,将阻止他用手中的法光刺入胸前。 一寸! 半寸! 毫厘! 眼看着血枯鬼手中那道锋凌的黑光即将穿透他自己的胸膛,仇凌霜突然出现在血枯鬼面前。 他伸手便要去阻止血枯鬼握住法光的手袭向自己胸膛的动作,却在手抵近血枯鬼的瞬间,一把被血枯鬼的另一只手紧抓住。 仇凌霜惊诧之间,猛地看向血枯鬼,却见血枯鬼苍白的双唇,正勾出一道极为阴险得逞的笑意。 糟糕!中计了! 血枯鬼竟是装的! 他根本没被画皮术操控住! 仇凌霜当即便用另外空出的一只手朝血枯鬼面门击打而去,想要摆脱血枯鬼的束缚。 他的拳头离血枯鬼急速靠近,血枯鬼却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仇凌霜心下一沉,直觉有诈,在手即将触碰到血枯鬼脸上肌肤的一瞬间,他突然抽回手想撤离。 却不想,已是晚了一步。 血枯鬼的整个头颅突然爆出一阵黑光,接下来,极为惊悚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血枯鬼的整个脑袋随着黑光的褪去,竟变化成了一整团血水。 仇凌霜的拳头与头颅挨得极近,血水飞速流动,直接溅到仇凌霜的拳头上。 下一刻,仇凌霜发出一声痛叫,只见沾染了血枯鬼鲜血的肌肤上,被灼烧掉了一大块的肉,隐见手骨。 仇凌霜浑身法气一震,力道十足,他到底是修为深厚的隐士者,这一反击,倒是让血枯鬼脚下后退了一步,紧握住他的那只手也松了些许。 仇凌霜见此,趁机一把挣脱开血枯鬼的手,一个闪身,已退回到襄府的身侧。 他单手扶住被灼伤了一大块肉的那只手,只见不断有殷红的鲜血从被手上的肉窟窿里不断冒出,乍眼看去,尤为血腥可怖。 仇凌霜面上浮现起浓浓的怒气,他飞快地从袖口处撕扯下一块木料,迅速包扎伤口,然后召唤出古筝,手指飞快地奏出一串曲调急促的筝音。 每个音符化作凛冽的法气,直朝血枯鬼的方向袭去。 血枯鬼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此刻看不到脸,整颗头颅都是悬浮的一滩快速流动的血水。 就在仇凌霜发出的法气抵近他的一瞬,他头颅化出的那滩血水突然动了起来,瞬间自动形成一面血墙,将法气阻挡在血枯鬼面前。 仇凌霜手下筝音越发急促,那些进攻的法气瞬时化作无数根绣花针,尝试着刺破那道血墙,并穿墙而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那血墙着实怪异,明明是液体,为何如此难以穿透?”狸奴不解地问身旁的殷恒。 殷恒一只手抚在胸口上,脸色极其苍白,他的紫色慑鬼服上,有血迹浸湿衣袍,显露斑斑红迹。 他剧烈咳嗽一声,摇头道:“不知。” 血枯鬼这以血操作法气的法术极其诡异,他看不出什么门道。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他的招数这般容易被人看破,那他就不是那个传闻中法力深不可测的血枯鬼了。 “传闻果然不假,他法力深不可测,刚才与我较量时,明显没动真格,而且……”殷恒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稍平复后,才继续道,“而且,他的性情确也是阴险狡诈,我们必须得多加提防。” 激战之处,血墙依然未能被穿破,血枯鬼身形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尽管看不到的脸和神情,但还是能感觉到其周身散发着气定神闲之气,丝毫不见用力。 这头的仇凌霜拨弄筝弦的速度却在不断加快。 他的手指头上已有鲜血流出。 襄玉眉头微蹙,正要阻止仇凌霜,却见血枯鬼突然缓缓抬起一只手。 襄玉视线紧随着那只手而移动。 他看到那只手的食指,突然指向血墙方向,然后,轻轻朝下一点。 就在这个动作发生的同时,血墙突然分化成无数条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血线,而那些正努力穿透血墙的绣花针状法气,竟在一瞬间消失了。 就这么消失了?! 仇凌霜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呕~”一口鲜血突然从仇凌霜嘴中喷出,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看向仇凌霜,皆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那些上一刻还不知去向的法气,竟神不知鬼不觉,在仇凌霜这般高手面前,不知在何时已全部反弹到了他的身上! 第316章 商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血线聚拢,逐渐变回血枯鬼的头颅,他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 血枯鬼看向已奄奄一息的仇凌霜,还有其余皆已受伤的众人,面露不屑,最后,他将视线停在一直静立着,面上一片平静的襄玉身上。 血枯鬼微敛脸上不屑的神情:“你手下这些人都成不了事啊,不若你亲自动手?”他有些轻蔑道。 “狸奴。”襄玉看着他,唤了一声正在用法术为殷恒疗伤的狸奴。 狸奴应声,闪身过来:“公子。” 襄玉朝他伸手:“琴。” 狸奴会意,变出白玉羊角灯,再从灯内取出一架古琴,他将古琴双手奉到襄玉面前,襄玉接过。 狸奴又变出一张软塌,襄玉坐于其上。 血枯鬼双眼微眯,看着襄玉要耍什么花招。 舒缓的琴音响起,如潺潺流水,静谧悠远,缓缓自每个人的心间流淌而过,带走原本的浮躁之气。 听着这琴音的仇凌霜紧蹙起的眉眼,在不自觉间已舒展了些许。 夏风袭过,吹散一阵热浪,四周草木被拂动着摇摆起来。 风声之中,似是混杂着别的什么声音,隐有不断逼近之势。 血枯鬼嘴角弯起的弧度淡去,他有些诧异地环顾四下,在看向身后某处时,目光猛然一颤。 茂密高耸的草丛剧烈一抖,一团黑影突然从草丛后一跃而起,朝血枯鬼所在的方向直扑而去。 血枯鬼当即抬手,一道血线自他的指尖生出,他挥动血线,朝那黑影甩去,正逼近的黑影身法迅猛地立刻闪避着降落至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这黑影的长相,是一个狼头人身的中阶厉鬼。 血枯鬼收回手,正打量着这厉鬼,突然四周的草木树丛里,陆陆续续地不断有野鬼的头冒出来。 然后,所有鬼怪的身形都暴露出来,他们朝血枯鬼快速靠近,并围拢过来。 血枯鬼注意到这些鬼怪看都不看襄玉他们一眼,从出现开始便只将目光积聚到他一人身上。 与轻缈风声几乎混为一体的琴声还在持续着,血枯鬼此时已明白襄玉弹奏琴音目的何在。 这些野鬼,皆是被他的琴声召唤来的。 血枯鬼此时再朝襄玉看去,眸中震色大现。 从他见到襄玉时,他就感应到了襄玉身上的人气,他比平常的普通人类活得更长,六百多年的神魂,让他的人气自是比一般人要强大许多。 再加上襄族嫡子这个身份加持,他的人气就更加强大。 尽管如此,可对于从上古时期起就存活至今的血枯鬼而言,这并不算什么。 直到…… 这些野鬼的出现。 能用琴声随意驱使鬼怪,上一个有这种能力的人,是人类的造字者仓颉。 仓颉是襄族的祖先,襄氏一族血脉的起源,他因造字而使自身的人气异常强大,对鬼怪的畏惧之力堪称到了“可怖”的地步。 襄玉跟前者比起来,差得不是零星半点。 可就是这个仅活了六百多年的人类,如今竟有拥有跟仓颉一样的能力。 “没想到你竟然有驭鬼之力!”血枯鬼透过包围他住的无数野鬼的缝隙,目光阴沉地看向襄玉。 襄玉停止弹奏,他将面前的琴交给一旁的狸奴,然后站起身来。 他望向血枯鬼,冷声道:“我说过,放下月篱,我饶你一名。” 血枯鬼发出一声冷哼,他看向将他围起来、一副随时要扑上来将他撕咬成碎片的众野鬼,自傲道:“不过一群宵小,就算你能驱使动它们,又如何?” 血枯鬼话音刚落,这些野鬼就朝他扑上来。 狸奴连忙上前一步,将襄玉护在他的身后。 血枯鬼和众野鬼陷入一阵厮杀之中,血腥气不断从他们的方向飘过来,越来越浓郁。 已摆脱了束缚的见隼快步绕开他们,朝靠坐在不远处依然处于昏睡状态的月篱走去。 只是,在他刚走近月篱,伸手要去碰月篱的手臂时,月篱突然凭空消失了。 抓了个空的见隼面上一惊,猛抬起头,看到月篱的身子被血枯鬼化成的一团血线纠缠着正朝远处飞去。 而被襄玉召唤过来的野鬼们依然聚拢着,却是互相厮斗。 此刻尚有余力的见隼和狸奴想要追上血枯鬼,襄玉却出声将两人拦住:“不用追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那血枯鬼抓月篱,定是觊觎她的始祖厉鬼之血,公子,我们需抓紧。”狸奴脸上已显焦灼之色。 月篱若是被血枯鬼吸干了血,那襄族就危矣。 襄玉看了眼皆有受伤的几人,沉吟片刻,道:“我方才虽然召来了这些野鬼,但若是他们跟血枯鬼正面起冲突,恐怕依旧不会是他的对手。” 顿了下,他又道:“我现有一计,不过还需仇公子的配合。” 说完,襄玉便看向仇凌霜。 仇凌霜道:“玉公子请说。” “你可知月篱的意识里,除了她自己以外,还住着另外一个意识?” 他这句话刚说出来,知晓这一秘密的另外几人皆是面露异色。 仇凌霜神色微变。 襄玉接着道:“那个意识就是始祖厉鬼本尊。” 仇凌霜面上闪过一道惊讶之色,随即神色飞快地变幻,最后皆归于平静:“那下官能做什么?”他问襄玉道。 “血枯鬼法力强大,是现今我们所识鬼怪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我需要仇公子从旁助我,引血枯鬼将始祖厉鬼的意识从月篱的身体里驱赶出来,再借他的手将其彻底扼杀掉。” “不过,与其说是让仇公子从旁助我,不如说我们是互相帮助。” 仇凌霜问道:“如何说?” 襄玉淡淡一笑:“始祖厉鬼的神魂和肉身虽皆已被我襄族的万字阵在千百年前所诛灭,但别忘了一点,她可是世间法力最为强大的鬼怪,别说是一抹意识,就算是她的一寸皮肉重现于世,恐怕凭她的本事,都能重新返回这世间。” 仇凌霜:“所以彻底斩去始祖厉鬼的意识,不光是解玉公子之危,也是解人类之危。” “不错。” 仇凌霜有一丝顾虑:“可是该如何利用血枯鬼来做这件事呢?” 襄玉胸有成竹地清冷一笑,道:“依我之计行事即可。” 第317章 施计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一行人再次出发,循着月篱和血枯鬼的气息追踪而去。 途中,他们碰到了分别前来寻襄玉和月篱的蚂蚱精月如和蹦跶鬼仓颉,有了这两位脚力奇快的助力加入,眨眼的功夫,他们便追上了血枯鬼和月篱。 血枯鬼再次见到襄玉等人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极为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要跟到何时?” “放下月篱!”襄玉冷然道。 血枯鬼一声冷哼,一把将扛在肩头的月篱扔在地上,动作极为粗鲁,看得对面的襄玉眉头之皱,脸色当即暗沉下了好几分。 血枯鬼指尖冒出一跟血线,他刚要将其挥向襄玉的方向,站在襄玉身旁的仇凌霜突然上前一步,奏一筝音,为襄玉挡下这道攻击。 襄玉快速后提,再次奏响古琴,刚才一路被他故意引过来的野鬼们再次围上血枯鬼,新增的,还有他们现在正身处之地中潜伏的野鬼们,皆都闻琴音赶来。 “老套!”血枯鬼鼻息间发出浓浓的不屑冷嗤声,他双手一拖,口中默念着一段长且繁复的术文,顷刻间一道血墙再次被他召唤起来。 只是这次血墙上多了一样东西——有无数似箭矢头的血状物在墙面上迅速凸起,齐齐对准外面。 有几只野鬼离血墙十分近,在这些血状物冒出来的一瞬,他们皆被当场穿肠破肚而亡。 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襄玉这时朝仇凌霜看去,仇凌霜朝他点了点头,同时拨动筝面上五根筝弦,五根筝弦瞬间化出宫、商、角、徵、羽五名鬼侍。 新的筝弦一生成,仇凌霜再次拨弄起筝音来。 五名鬼侍闻音知其意,五人当即飞身直朝着月篱的方向而去,将月篱团团围住,困在中间。 然后,五名鬼侍就地盘腿而坐,紧闭双眼,正在默念什么。 血枯鬼面上一愣,随即心道不好,知道仇凌霜和他手下的这五名鬼侍要布阵,他飞身便要去将月篱带走,却在靠近月篱的一瞬,四周突然罩起一个结界。 血枯鬼面色一沉,却见与他同在一个结界内的月篱的四周,出现了一个阵法。 血枯鬼伸手去触碰这个阵法,却被一下子弹开,他的手上顿时被正在运转的阵法割裂开一道血长的口子。 血枯鬼忍痛咬牙,猛一回头朝前方看去,见仇凌霜正看着他,露出一抹报仇后的快意笑容。 这厮是在报复他刚才给他手上弄出了一个血窟窿的仇。 血枯鬼心生起一丝愤恨,施法便要破束缚住月篱的阵法。 这时,阵法内的月篱转醒过来。 她并非是自然转醒,而是被阵法唤醒的。 阵法内,温度正在急速下降,月篱被冻醒过来。 她缓缓坐起身,用右手揉着头一侧,睁眼看看四下一团乱的景象,一时露出极为迷茫的神情。 血枯鬼近在眼前,正在施法尝试破阵而入。 他的身后是一面会四处移动的血墙,正不断将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野鬼们消灭掉。 等等!血枯鬼! 月篱的视线猛地回到血枯鬼身上。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飞快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襄玉一行人,见他正跟仇凌霜盘腿坐在地上,正在拨弄着各自面前的乐器。 那些被血墙碾压的野鬼正是被襄玉操纵着。 公子又在驭鬼! 月篱惊叹地看着这一幕。 她又四下一圈扫视,一通猜测下来,勉勉强强弄懂了眼前的混乱局面。 她竟又被仇凌霜困在这凌霜阵内! 围在阵法周围的,还是那讨人厌的仇凌霜的五大鬼侍。 阵法内越来越冷,月篱不禁缩紧身子。 看公子跟仇凌霜并排而坐,应非敌对,而两人各自手下奏出的两股乐音,入耳也无相斥相斗之感,两人应是在联合对抗血枯鬼。 既然如此,那为何自己还会别捆缚在这凌霜阵中? 还有血枯鬼,又为何会着急地破阵? 月篱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形态各异的数道白色物体在阵法内飞窜开来,月篱一跃而起,连忙左躲右闪。 她在靠近阵法壁之处,身子突然发虚,脚下不由一滞,手背上当即被一道白色物体冲撞上。 月篱面上一紧,连忙去看自己的手,却无任何异样。 月篱这时才将那白色物体看了个清楚,是水结成的冷冰。 而且是普通的冷冰,似是对身体无任何伤害。 月篱心头微松,但她并未放下戒备。 仇凌霜的凌霜阵可不是普通的阵法,她不敢掉以轻心。 月篱依然不停地阵法内躲避着,逐渐的,她开始感觉到一股燥热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月篱暗道一声“糟糕”! 定是方才她的皮肤被那冷冰触碰到,她身体里才会出现这种异样。 就在这时,原本形态各异在阵法内乱窜的冷冰,突然全部变幻成了冰锥的形状,它们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如密密麻麻的天女散花针,朝月篱突袭而来。 这一幕,月篱有些熟悉。 她突然想起上次她被仇凌霜用凌霜阵对付的时候,他也用的是这招。 这是凌霜阵的第三阶“冰坠”。 月篱镇定下来,她跃身而起,咬破手指,取血画字,以字令之术让字灵助她用一字变出万千字,最后以字化之术,将万千小字全部化为无数道通红烈焰,反击向飞速而来的冰锥。 冰与火相触的瞬间,两相俱消。 相同的阵法阶,月篱便用相同的反击招数回过去。 仇凌霜到底要搞什么鬼? 月篱不解地望向阵法外的仇凌霜,仇凌霜也在望向她。 “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你也是用的‘冰坠’来对付她。”身侧正在抚琴的襄玉开口道。 “可她还是被那冰坠碰到了。”仇凌霜说话的口气里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幸灾乐祸,手下筝音也未断。 襄玉听出来了,他微一挑眉,望向阵法方向,见血枯鬼依然在不断施法试图破阵而入,眼中带着疑惑道:“仇公子的这个冰霜阵,倒是诡异得很,血枯鬼法力如此强大者,为何这么久都未能破阵而入?” “因为她被冰坠碰到了。”仇凌霜重复方才的内容道。 第318章 计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看向月篱的方向,心思一翻飞转,道:“莫非月篱被那阵法内的冰坠碰到,便与阵法的法气连接成了一体?” 仇凌霜脸上露出一抹钦佩之色:“正是。” 这样一来,血枯鬼破阵,便是在跟阵法和月篱两者的法力之和较劲,所以才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成功破阵。 但仇凌霜此举最根本的用意并不在于此。 “血枯鬼越是破阵,便越会致使月篱的法力被迫与其对抗,不出意外,再过一小会,始祖厉鬼的意识差不多也要被逼出来了。” 始祖厉鬼的意识现在是寄生在月篱的体内,当月篱因为与血枯鬼的对抗而不断变得虚弱时,始祖厉鬼为了护住月篱这个被寄生者,不得不从月篱的体内分离出来,阻止血枯鬼。 “你如何敢保证月篱不会提前恢复法力,不等始祖厉鬼行动,她便已自己出手?”襄玉问道。 仇凌霜摸了摸鼻子,有些讪然道:“月篱中了封髓散,一时半会应该不至于……”说到最后,他有些底气不足。 给月篱暗中下封髓散的正是他,这件事在襄玉面前说出来,他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襄玉神色莫名,突然他余光里看到了什么,他猛然将视线投向凌霜阵中的月篱,沉声道:“来了!” 月篱此刻正一副抓心挠肺的焦躁模样,她全身汗涔涔的,额前一片湿漉,因为一直不停歇地四下躲闪,早已精疲力竭,气喘连连。 就在月篱耗尽力气再也无法移动的一瞬,襄玉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体里飞出一道黑光。 那道黑光在冰针即将射入月篱体内的一刻,突然挡在月篱面前。 冰针刹那间化为乌有。 接着黑光飞快绕行月篱一圈,召唤出一道屏障将月篱包围起来。 月篱再度昏迷过去。 血枯鬼看到了阵法内的变化,面露愕然之色,他攻击阵法的动作不由停下。 琴、筝两种乐音此时也停下来,所有人皆是一脸认真地观察月篱和血枯鬼那处的动静。 被襄玉用琴声召唤来的野鬼,在血墙下死伤大半,随着琴声的消失,他们便像来时那般,纷纷撤退。 而在仇凌霜奏出的筝音消失后,五名鬼侍也闪身退去,凌霜阵自动撤散。 始祖厉鬼化出的那道黑光此时变幻形态,一个和月篱的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妖娆女人现身。 女人一身红衫曳地,额头生有两只又长又尖的棕黑色犄角,背后长着一对巨型翅膀,羽翼丰满。 她鸟形似身,鹤状细长腿,腿上还长有茸毛。 是一目了然的上古鬼怪的外表。 女人墨发及腰,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一阵风吹过,戴在两只细长耳朵上的一对铜制骷髅耳环露出来,左右微晃着。 她一身的森然之气,让人无形间对其心生敬畏。 “血枯,是你?”女人媚眼如丝,眸中血红闪动,如深渊般幽暗,多看上两眼,仿佛就要在瞬间被其吞噬。 血枯鬼一声惊呼:“始祖……大人!” 他立刻单膝跪地,俯身于其前拜之,口中恭敬道:“大人您怎么会……” “还活着?”始祖厉鬼代替他说道。 血枯鬼语结。 始祖厉鬼伸出一只手拂动垂落到肩上的发丝,然后朝他走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她附身,凑近血枯鬼耳侧,声音冷诮道:“我寄生在我的分身体内,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看……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还敢置我于死地?!”始祖厉鬼一声厉喝,手心立刻簇燃起一道血红的法光,直朝跪在其身下的血枯鬼的头顶袭去。 下方的血枯鬼感应到正逼近自己头顶的危险,在那道法光落下之前,他飞快抽身而退,至数步开外。 血枯鬼心生了然,那法光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附着有令他生畏的强大法力。 相反的,异常羸弱。 血枯鬼心里有了底,眼中的畏惧之意瞬间退去。 眼前红影一闪,始祖厉鬼已再次朝他攻击过来。 两人皆还身处于仇凌霜所设的结界内,因此无论如何,都不会波及到阵法之外的襄玉等人。 这场比试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两刻钟不到的时间便结束了。 原因无他,只因在血枯鬼面前,占从前法力十分之一的始祖厉鬼,无力与其抵抗。 事情的结局沿着襄玉早先设计的方向行进着,甚至比襄玉预料的还要顺利。 解决掉始祖厉鬼的血枯鬼,本打算再度抓走月篱,却发现月篱已不在方才昏倒的地方。 原来见隼趁着血枯鬼与始祖厉鬼厮斗之时,偷偷将其救走了。 早已候在暗处的月如和仓颉此时现身,载着襄玉一行人飞快离去,血枯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 “襄族小儿!”血枯鬼一声震天长怒,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 月篱苏醒时,她已经躺在篱落院中内室的床榻上。 她刚要坐起身,就见守院子的其中一名婢女走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走到床边,递到月篱手中:“月篱姑娘喝了吧,是公子特地命我熬的,给姑娘你精神凝气用的。” “静神凝气?”月篱诧异。 “你体内的始祖厉鬼意识刚被剥离,本体意识因此有些涣散,喝些汤药,有利用尽快恢复。”襄玉迈着步子,缓缓走进房中来。 婢女见此,连忙躬身行礼,然后退出门去。 襄玉已换下一身大红的喜服,重新穿着一件闲散的白玉色道袍。 他走到月篱床前,看了眼她手中的汤药,见她迟迟不喝下,便问道:“怕苦?” 月篱摇头,她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声,就将药水尽数灌入腹中。 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内蔓延,月篱度顿时紧皱着脸,眉毛都快挤到一堆去了。 一颗甜枣递到月篱面前,月篱顺手接过,一把丢进嘴里,咀嚼了好几下,才将口中的苦味驱散。 襄玉缩回手,眼中不自觉浮现起一丝宠溺之色。 月篱抬眸,望向襄玉,两人视线撞在一起,襄玉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他不准痕迹地迅速隐去所有的神情。 第319章 界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没了始祖厉鬼意识的寄生,月篱只觉浑身都比先前舒畅出许多,性情也不再反复无常。 有月篱的活泼和灵动,也有眠篱的沉稳和机敏。 她的一双鹿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含着几分惺忪之意,继续一瞬不瞬地望着襄玉。 两人挨得极近,襄玉几乎能数清覆在她水眸之上的睫毛数目。 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有淡淡的篱花香和茶香,还有药汁的苦涩气味,三者混合着,萦绕在两人的鼻息间。 逐渐地,一股暧昧从中生窜出来。 襄玉心头一悸,身子下意识朝后一倾,离月篱远了些。 月篱对此毫无察觉。 沉寂片刻后,月篱思及一事,便对襄玉道:“公子如今已成婚,当是多陪陪寒二…您的夫人。” 襄玉闻言,一挑眉,他唤来婢女,吩咐将空了的药碗拿走。 随即,他坐到一旁的漆椅上,这才应道:“我与寒二小姐的亲事成不了了。” 月篱一怔:“……什么意思?” 襄玉望着窗外已暗沉下来的天色,娓娓开口,将白日里在迎亲关头,他撤身前去救她的事告知于她,又将之后发生的事简述一番。 “可就算如此,寒二小姐也不至于……主动提出终止这门亲事啊?!”月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寒玉明明是很喜欢公子的,她看得出来。 月篱仔细观察襄玉的神情,见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有丝毫的难堪或失落。 “我成亲之事,便就此作罢吧。”襄玉话中意有所指。 先前提出让襄玉成亲的是月篱,但眼下与寒玉的婚事作罢,若另外再择其他贵女定亲,时间上已是赶不上了。 他眼中带着试探,等待月篱的回应。 月篱不由苦笑。 听到这个消息,她本该是失望的,可她发现自己此刻心里竟透着无限的欢喜和庆幸。 尤其是看到襄玉对寒玉取消婚事流露出的无所谓的态度,她更是心生雀跃。 “如此,就静等一个月后的中元夜吧。”襄玉又道。 月篱默认,也不再坚持。 “还有,”襄玉站起身来,整了整道袍,“寒二小姐以黄木拜托你之事,她告诉我了,你掳走她当日发生的其他事情,她也都一一简述于我。” * 就在胤安城内的众人热议襄玉在迎亲当日中途离场,寒玉伤心之下,取消和襄玉的婚事之事时,另一则有关氏族间娶嫁的消息猝不及防地传遍了胤安。 寒棠梨嫁了! 所嫁之人竟是三皇子! 上至氏族,下至普通百姓,当听到这则消息时,皆是震惊不已。 但据说那寒大小姐最初是抵死不嫁的,为此还在府中闹了几天的绝食,可终究是扭不过家族里的安排,还是被送上前往三皇子府的花轿。 想想也是可以理解寒棠梨的这个举动的,毕竟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她看上了襄玉这个万里挑一的胤安第一贵子,其他男子还如何能入她的眼呢?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抛开襄玉这个特例不算,将三皇子与胤安城内的其他贵子做比较,三皇子实是属于佼佼者。 青年才俊,朝堂后起之势,前途不可限量,与寒棠梨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此桩婚事乃寒韬一手撮合,如今看来,寒韬早有与三皇子结盟之心。”襄黔坐在玉扰院的书房内,对坐在对面正与其对弈的襄玉道。 “寒韬跟三皇子之事,我心中自有定数,父亲无需太过忧虑。”襄玉落下一子,淡淡回道。 他的手从棋盘上撤回之时,突然一颤,身子一瑟缩,双唇微抖起来,脸色也迅速变差。 “子扰,你没事吧?”襄黔连忙起身,走到襄玉侧旁,他刚靠近,就感觉到从襄玉周身散发出来的一股气势汹汹的寒气。 襄玉低埋着头,微抬手,摇了摇头,道:“无碍。” 可当他再抬起头时,嘴唇和整张脸皆泛起了一层灰白。 隔着襄玉左肩上的单层衣裳,襄黔看见有一道水青色幽光正在微微闪烁,他眼色一沉,问道:“近日是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尚可。”襄玉轻呼出一口气,重新坐正身子。 襄黔走到不远处的软塌上,拿起那件鹤氅,披盖在襄玉身上。 襄玉拢了拢鹤氅,感觉舒服了些。 襄黔回到座位上,表情严肃了几分:“定是前几日你去救月篱,耗损大量人气去驭鬼所致。” 襄黔叹了口气,又道:“离中元节只剩一个月了吧?再坚持下,等血祭后,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襄玉听到“血祭”二字,眸光微闪,他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棋局,眼神晦暗不明。 夜深,月明光影疏。 书房窗台上的文竹,长势旺盛,皎白的月光投于其上,泻出参差不齐的枝叶倒影,在夜色的辉照下,有几分孤清之感。 襄玉站在窗前,看着枝繁叶茂的文竹,微微出神。 狸奴脚步轻慢有序地走到他身边,俯身唤道:“公子。” 襄玉并未看他,也不应声。 狸奴见此,又道:“自从与血枯鬼碰面后回来,您似是一直心神不宁,有什么是奴可为您分担的?” 襄玉的身子终于动了下,他的视线从文竹上移开,看向狸奴,问道:“离中元节还有一个月?” 狸奴微愕:“……是,刚好整整一月。” 他又道:“您……可是在想血祭之事?” “唔。” 狸奴犹豫着小心又问道:“您可是在犹豫……是否血祭月篱?” 襄玉睫毛轻颤。 此言语,乍听之下,有几分冒犯,狸奴意识到,连忙低下头:“公子恕罪,是奴冒犯了。” “你先退下吧。” “……是。” 狸奴退出书房,襄玉依然倚窗而立,他的视线再次投到文竹上,伸手轻抚其上的枝叶。 夏日的手心带着微汗,触碰的一瞬间,一丝凉意自指腹蔓延开来。 冷热就这般交替着,难分界限。 世间万物皆有界限,襄玉也给自己设了界限。 界限这一边,可为之;界限另一边,不可为之。 有一日,一旦越过任一界,便是犯错。 六百多年前,他曾因一时的恻隐之心,而模糊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界限,最终致使血祭失败,引发了一场巨大灾难。 他用了六百多年的光阴来弥补自己这个一时之过,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 在月篱被血枯鬼掳走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 第320章 私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当襄玉得知月篱被掳走的那一刻,他内心产生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惶恐和患得患失,他有一瞬间甚至失去了理智。 在赶往追赶血枯鬼的路上,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想着若是月篱有个三长两短,他便再也没有继续存活于这世间的意义了。 他首先想到的,竟不是若月篱死了,灭族咒该如何,世咒该如何,襄族的处境又该如何? 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强烈的情绪波动,上一次还是六百多年前的首次血祭夜上。 可这一次,明显比之前更强烈。 他喜欢她,他已经有了这个自觉,可他才意识到,他对她,不仅仅止于喜欢,以至于有朝一日,若她真的神魂尽去,他恐怕根本承受不起。 从前他对她也有喜欢,可也只是止步于喜欢。 为何自己的情感会变成这样? 他连续心烦了几日,对自我进行深刻的琢磨,最后得出一个答案—— 六百多年的纠缠,感情如何能不像一匹毫不受他控制的野马般奔腾向前? 她因他而生于世,他因她而活于世,皮骨紧贴相连,早已无法切割开。 他对她不止有男女之情,还混杂着其他连他自己都看不透的其他情感在里面。 再一想到一个月后的血祭,襄玉心头只觉一堵,他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窗口,朝门外走去。 他并未回歇息的内室,而是带着一名打灯的小厮,一路前往篱落院。 赶到院门外时,老远他就听到了院内传来的一阵欢快轻盈的嬉笑声,随行的小厮刚要进院通报,被襄玉拦住。 襄玉还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他从小厮手中接过灯笼,让小厮等在门外,自己独自进入院中。 院子里,篱花树遗世独立地茂密盛开着,花叶在夜里发着莹白的光。 一地的落花,襄玉踩在上面,有一种软绵的实感,他一步一步,离传出嬉笑声的屋子,越来越近。 最终,他停在半开的菱花窗掐,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一身红裳的月篱,正抱着一个酒坛子,给两名婢女灌酒。 两名婢女百般推拒,月篱却依旧将盛满篱花酒的杯盏强塞到她们面前,她们无法,只得强喝下去。 月篱顿时笑得尤为开心畅快,眼中的狡黠灵动在暗夜里都熠熠生辉,遮挡不得。 襄玉嘴角不自觉地也露出淡淡一笑,他转身,朝院落外而去。 屋内的月篱在襄玉背影不断隐没于黑暗之时,笑容收敛起来,她透过打开的窗户间隙,望向院外,眼中划过一道狐疑。 * 盛府盛水羽的院落里,一方花圃中的花草不再如从前那般葳蕤,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天无人料理了,就算是那朵荀韵柳极其看重的兰草,此刻也焉搭着身子的,没什么精神。 婢女阿兰脚步一阵仓促地从花圃旁经过,直朝着不远处的长廊而去。 廊下,荀韵柳正一身素白,披着一件外袍,头靠着廊柱而坐,她的面容比起往日少了几分鲜活,眉目含忧带戚,如同一朵日渐枯败的花。 听到脚步声靠近,荀韵柳如同受惊的鸟,猛然坐直身子,看向来人。 一见是阿兰,荀韵柳双眼一亮,立马站起身来,伸出手握住刚走近的阿兰的双手,急切地问道:“如何了?” “三皇子收下信,当场拆开看了,说会去。” “太好了,太好了……”荀韵柳喃喃自语。 “三少夫人,您真的要去……见三殿下吗?”阿兰有几分担心和忐忑道。 荀韵柳神色微敛:“是。” “可若是被……”阿兰看了下四周,一番确认后,才接着道,“若是被三公子发现了,那如何是好?” 荀韵柳看了她一眼:“你不说,他如何能发现?” 酉时一刻,荀韵柳装扮一番,带着阿兰出了门,守在门口的小厮一脸奉承地迎荀韵柳出门。 她们没有乘坐府上的车马,而是坐上了等在隔壁巷角的另一个马车。 这辆马车是阿兰前几日特地去租赁,就是为了今日之需。 “去三皇子府邸。”马车内传出阿兰的声音,那车夫低声一应,驾着马车飞快朝远处行去。 就在荀韵柳主仆离去后不久,前后脚的功夫,盛水羽就回来了。 他今日出门前往慑鬼院参加择苗会,采买新一批的野鬼,原本是要在那边呆一整日的,可是今日摆出来的鬼苗着实无趣,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他便提前离席回来了。 刚走到门口时,看门小厮狗腿地唤了一声“三公子”,盛水羽懒懒地应了一声,抬步走进门。 “三公子今日没跟三少夫人一起啊?”看门小厮这时多嘴问了句。 盛水羽看向他堆满笑的一张脸,嘴皮子轻扯:“你今日倒是嘴闲啊。” 看门小厮连忙躬身道:“怪小人多嘴了,三公子莫怪,小人是看三少夫人刚出门,还想着是去跟您碰头,所以才有此一问。” 盛水羽正朝里面走的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问那小厮道:“三少夫人出门了?可知道去了哪里?” 小厮答道:“就您回来前一刻,小人没问她去哪里,不过小人瞧着没叫府中的马车,应是去了近处的地儿吧。” 盛水羽闻言,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口中自言自语,似是在揣摩着什么,道:“没叫马车……” 花圃不远处的廊角,一块黑色衣角翩然而至。 盛水羽换上了家居时常穿着的绣有红线暗纹的黑色锦袍,疾步走到花圃前,他的视线飞快地从花圃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那株无精打采的兰草上。 盛水羽盯着兰草看了半晌,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最后其上乌云密布,他转身,走走开几步,突然又停下。 他一声大喝:“来人!” 很快在院中伺候的几名小厮和婢女就出现在他面前,众人察言观色,看出盛水羽此刻的情绪极度不佳,纷纷跪倒一片,战战兢兢。 “三夫人去了哪里?” 众人都不吱声。 “没人知道?” 见众人依旧不应声,盛水羽声色阴冷道:“身为奴才,主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留你们还有何用,都送去私牢,作那些鬼怪的饲料。” 几人闻言,吓破了胆,当即哭嚎成一片。 第321章 戳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其中一名婢女终是松了口,她急道:“奴婢是不小心听到的,是阿兰,阿兰她帮三少夫人给……给三皇子递信,约……约今日见面,其他的奴婢就不知了,三公子饶命啊!”婢女说完,连连叩首。 盛水羽一双蛇眸中冷光乍现,一张本就惨白的脸此刻越发的白,周身的死气灌着一股森冷之意,袭向众人,让人当场全身颤栗。 天色已黑下来,白日里载荀韵柳和阿兰离去的马车,转动着车轱辘,缓缓又停在白日里曾停靠的巷角位置。 马车帏帘被掀开,阿兰率先跳下马车,然后转身搀扶荀韵柳下车。 夜色浓郁,荀韵柳埋着头,整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情她的神情,只是浑身散发的气息,隐约之间,比白日里更颓然几分。 阿兰从怀中掏出银钱递给那马车夫,又对他交代了几句,那马车夫便点点头,然后驾着马快速离去。 阿兰走到荀韵柳跟前,轻扶着她,在黑暗中缓缓朝前行去。 离去的马车一路疾驰,转过一个弯,刚驶向另一条小道时,突然正前方一道黑影飞快地袭来,正中那马车夫的头颅。 马车夫都还来不及呼救,脑袋与身子就已经分家,身后的车帏帘和车外壁上当场鲜血四溅, 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急躁地加快速度拖拽着车辆朝远处而去。 黑影落地,一个没有头的鬼怪现行,正是无头鬼。 无头鬼身后的黑暗之中,卫素缓缓走出,他看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对身旁的无头鬼道:“没你的事了,先撤了吧。” 无头鬼喉咙里发出一声“嗯”,随即化作一道黑光遁入天际。 卫素的身影也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盛府中,荀韵柳和阿兰刚步入内院的大门口,就看到院内灯火尤其明亮,跟平日里大相径庭。 两人正纳闷,就看到一名小厮前来,他看着荀韵柳道:“三少夫人回来了。” 荀韵柳看了一眼那小厮的模样,心中生异,她停下脚步,问道:“你是哪个院的,怎会在我们院中?” 小厮恭敬回道:“小人是今日刚拨过来当差的。” “我院中人手足够,为何又拨了人来?是谁下的命令?”荀韵柳又问。 小厮俯身,继续答道:“是三公子,院中不剩人了,所以三公子才调了一批新的前来侍奉。” “什么叫不剩人?”阿兰惊讶道。 小厮微微抬起头,望向阿兰:“院子里先前的那一批,都被送去了三公子的私牢里,都没了。”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看着阿兰的双眸在夜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阿兰姑娘,自求多福。” 荀韵柳和阿兰震惊不已。 那小厮突然望向阿兰的身后,阿兰见此,顿觉浑身一凉,还未能回过头,她便已被一直强有力的手臂猛地一把从后面勒住脖子。 阿兰拼命挣扎,嘴里尖叫出声。 小厮看了一眼,飞快退去。 荀韵柳连忙去拉拽勒住阿兰脖子的一名壮汉:“松手!快松手!我是三少夫人,我命令你松手!” 那壮汉根本不搭理荀韵柳,他一个手刀砍在阿兰的脖子上,阿兰顿时昏迷过去,停止挣扎和呼叫。 “阿兰!” 壮汉单手将阿兰扛在肩头,不顾荀韵柳的阻扰,转身快步离去。 荀韵柳想追上去,卫素却出现,并挡在她面前:“三少夫人,三公子有请。” “卫大人?你为何出现这里?” 卫素是盛焯槐的贴身侍卫,只为盛焯槐所驱使。 “下官都出现在这里了,三少夫人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荀韵柳一怔,脑子跟着发出一阵嗡鸣声。 难道父亲知道自己私会三皇子的事了?! 盛水羽也知道了?! 搞不好整个盛府都知道了! “三少夫人好自为之,这是大人让卑职转告给您的话。”卫素最后说出这一句,便告辞离去。 荀韵柳头脑一片杂乱地回到屋内,宽敞且大亮的正厅里,上首位置几前坐榻上,盛水羽赫然端坐。 两人目光直直对上,谁都未移开。 盛水羽看着神色里带着一抹倔强的荀韵柳,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夫人这时候才回来,是去了何处?” “别装了,夫君。”荀韵柳口气一如平时的温柔,面上也是一片平静,她头脑里的混沌在见到盛水羽的一瞬间,已神奇地尽数退去了。 “放了阿兰。”她又道,“求你了。” 盛水羽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荀韵柳面前:“凭什么?”他问她道。 “凭她背着我,帮你数次送信到三皇子府?”盛水羽背转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似是散步于闲庭之间。 “凭她明知我的夫人跟其他男人勾搭,不但不向我禀报,却反助纣为虐?” 荀韵柳哑口无言,脸色刹那间一片苍白。 她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盛水羽突然走近,一把将她那只隐在暗处的手抓握住并露出来:“现在知道怕了?你背着我干那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未做任何出格之事!”荀韵柳强压着情绪,咬着牙低下声道。 “都互递情信了,今日还私会,这都不叫出格?”盛水羽蛇眸里淬出一缕缕毒,目光灼灼,直想将荀韵柳在一瞬间吞吃掉。 荀韵柳胆颤,她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三皇子所通之信,皆只是为传递消息所用,今日与他见面也只是为了……为了道别。”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荀韵柳的声音明显低下去。 盛水羽握住荀韵柳的那只手突然猛一用力,一阵痛感瞬间从荀韵柳的手上蔓延开,荀韵柳当即发出一声痛叫。 “你才是,别装了,荀大小姐,早在嫁与我之前,你便跟三皇子勾搭上了吧?” 荀韵柳摇头:“没……” “啊!”荀韵柳再次发出一声痛叫,盛水羽再次加重了按压她的手的力道。 “你栽种在花圃里的那株兰草,是你从荀府嫁入我盛府时,一同带来的吧,真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盛水羽猛然一把将荀韵柳的手甩掉,跟着他一俯身,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朝内室飞快而去。 第322章 发冠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床榻一凹陷,荀韵柳被盛水羽粗鲁地丢在床榻上,他手法凌乱而急促地解开衣扣,将最外面的黑衫褪下,狠命地扔在地上,跟着身子就压上荀韵柳。 荀韵柳拼命挣扎,盛水羽变得越发激烈。 他的满身怒气化成了无尽的欲念,将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在对荀韵柳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之上。 床帐在挣扎与厮缠间垂落下来,锦帛撕裂声传出,碎裂不整的衣衫衣裤从帐内被不断抛出,哭声哀哀戚戚响起,帐内的动静却只增无减。 床榻猛烈摇晃,哭声逐渐归于平静,一帐之内,最后只剩下晦暗的摧残之音。 …… 夜帐被掀起,披着黑裳的盛水羽自床榻而下,快步朝屋外走去。 漆黑的室内没有燃灯,所有的小厮婢女皆像鹌鹑似的,一个个低埋着头候在屋外,气氛沉寂而紧张。 盛水羽走出门,众人纷纷朝其俯身行礼。 两名婢女上前帮盛水羽整理衣衫,一名小厮则从旁禀报道:“三公子,阿兰已被送入私牢,这会儿恐怕已经没了。” 盛水羽默不作声,唇边勾起一道阴冷的笑。 小厮犹豫了下,接着道:“还有一事。” 盛水羽看向他。 “荀二小姐来了,吵着要见三少夫人,被卫大人拦下来了,不过,她似是已经察觉出了什么,一直不肯走。” 盛水羽鼻间轻哼:“那就让她等着。”说完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吩咐那小厮道,“这几日把三少夫人看紧了,没事就少出院子。” 小厮连忙躬身道:“是。” 此时的襄府中,被夜色笼罩,府中各处沐于宁静之中,在晕黄色纱灯的光影映照下,景致悠远。 狸奴像往常那般,在襄府卧房的外间守夜,今夜他没有那么早入睡,他开了一半的房门,身子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正在仔细听着卧房处传来的响动。 今夜注定是个难熬的夜,尤其对于襄玉而言。 自寒棠梨和三皇子成婚起,襄族一派的内部氏族之间便开始出现松动之势,灭族咒本就已出现不稳,如此一来,便是雪上加霜。 今夜,公子身体里的灭族咒,发作得尤其厉害。 狸奴望向一片漆黑无边际的夜空,面色复杂。 内室中,一声瓷器摔碎在地的响声清晰传出,狸奴一惊,连忙站起身走到挡在内室的屏风前:“公子?”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屋内瓷器摔碎声再起,狸奴再也不顾,脚步飞快地走进卧房查看,一进去就看到襄玉穿着白玉色的亵衣,正倒在床边地上。 “公子!”狸奴神色紧张地快步上前,将襄玉搀扶起来,让他重新躺回床上。 狸奴将厚厚的被褥严实地裹在他身上,见他面色惨白,身体因为灭族咒的发作而浑身发冷,正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忍不住道:“公子,奴去叫月篱过来吧?” “不……”襄玉上下牙齿互碰在一起,不住地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狸奴称是,然后出门去给襄玉准备火盆、手炉等驱寒取暖之物。 襄府正门口,左右两边府灯高悬,给地上投向一片阴影,两头雄姿勃发额石麒麟,驻守于门前,在月色的掩映下,双眼炯炯有神,正直视着前方,如同肩负着府邸守卫之责的天兵神将。 一缕黑光从青石板路蒲城的巷子一路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两尊石麒麟前,黑光一闪,一个野鬼现身。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粗布衣裳,头发高绾成一个葫芦结,立在发顶,手里托着一个木制的罗盘,人看着圆圆胖胖的,周身鬼气浓郁,但鬼气里的攻击性较弱。 野鬼看了眼如同两大护法般的两只伫立在府门前的石麒麟,口中不禁打趣地自言自语道:“不愧是襄府啊,连石墩子都雕得这般别致。” 他说完,另一只空出的手边召唤出一团黑色法光,然后将法光注入到另一只手托着的罗盘里。 罗盘内的三根黑色指针顿时飞快转动起来。 在罗盘指针的牵引下,野鬼将罗盘高抬着,不停地朝各个方位移动,待移动到府中玉扰院方向时,罗盘上的三根指针突然重叠在一起,规整化一。 “这里啊。”野鬼眼中精光一闪,嘴角缓缓露出一抹诡谲的笑意,自言自语道,“看来还要再等等。” 野鬼说完,收回罗盘,再次化作一道黑光,朝远处飞去。 晨起,光曦普照,整个胤安重新沐浴在一整片的夏日烈阳之中。 胤安大街上行人马车拥挤,比肩接踵,尽管天气依旧灼热,但城内百姓外出的闲情逸致却不减。 侍雅阁内,老板盛明朗一身宝蓝色锦衣,束玉冠,正亲自招待着站在柜台前的两位男客人。 两位男客中,其中一人瞧着有些突出,他各子高瘦,面色偏黑,尽管头发披散在身后,却不显凌乱,身上穿着一身水绿色锦裳。 最神奇的是他的双眸,竟是一红一紫两种异色。 此人正是前些时日鸾泾病危时,从林中道观接回的鸾云容。 鸾云容此刻跟在鸾昶身边,鸾昶今日未上衙,穿着普通的锦缎制常服,他正和盛明朗在商量着发冠的挑选事宜。 “不如就选这顶吧?”鸾昶从盛明朗手中接过一顶白玉龙纹冠,递到鸾云容身前,又问他道,“你可喜欢?” 鸾云容沉默地打量了下这顶白玉龙纹冠,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顶!”鸾昶将发冠递还给盛明朗,笑着道。 盛明朗接过发冠,吩咐身旁的小厮为鸾昶打包好,然后才转过头,笑着对鸾昶道:“这就是你的那位刚接入府中不久的堂弟?” 他边说边朝鸾云容看去,鸾云容下意识地一瑟缩,头便又想低下去。 他刚做出这个动作,背后却被鸾昶一巴掌猛拍下来,吓得他立马又挺直了背,惊诧地看向鸾昶。 “这才对嘛,你如今可是我鸾族的嫡系贵子,切莫随便在人前低头,有失我鸾氏一族的大家风度。”鸾昶眼神里带着鼓励,看向鸾云容的神情满是真挚。 鸾云容虽未回答,但这之后,再也低下过头去。 鸾昶带出来的鸾府小厮去为那顶白玉龙纹冠结账,盛明朗则与鸾昶继续闲聊着,不想鸾云容的视线却一直随着那白玉龙纹冠转。 第323章 闯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鸾昶见此,不由道:“你是不满意那冠?” 鸾云容收回视线,愕然地摇摇头,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道:“大哥……那你呢?” “我?”鸾昶没听明白。 “头冠,我一个,你一个。”鸾云容认真地看着鸾昶,继续道。 鸾昶恍然大悟,他笑了笑,轻拍鸾云容的头,道:“大哥我早已及冠,暂时用不着。” 鸾云容摇头,他指着小厮正捧在双手上已打包好的玉冠,道:“我们一人一个。”他一字一顿,说得尤其真诚,眼中还带着期望。 这段时日,鸾族中,陪鸾云容最多的便是鸾昶,他每次下衙都会去鸾云容院子里坐一会儿,陪他说说话。 鸾云容初搬入鸾府,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鸾昶与他年龄相近,多走动也是好的。 此外,或许还因为鸾昶是前去道观将鸾云容接到鸾府的人,所以鸾云容格外地信任和亲近鸾昶,而他在面对鸾凤安和陈氏时,明显要不自在许多。 还有几日鸾云容就要及冠,今日鸾昶是特地带他出来买及冠礼时要用的发冠,顺便一起四处走走。 鸾昶见鸾云容对自己买发冠一事如此坚持,口气便软了下来道:“行,那我便也买一顶。” “与我一样,可好?”鸾云容又说。 鸾昶听了,却觉得不太适合,他若随便买一顶冠,怎么也不能跟鸾云容在及冠礼上用的发冠一样吧。 鸾昶拒绝,鸾云容却依然坚持,两人各不相让,最终还是一旁的盛明朗终是看不下去了,他笑着道:“这样吧,我让人改制一款与鸾二小公子所买的发冠相近的冠,让其与鸾二小公子的发冠成一对子母冠,如何?” 胤国流行的子母冠,通常是父子关系的两名男子各戴一顶,以彰显父子亲情,发冠看上去不完全相同,但花纹、风格一致,是为异中显同,同中生异。 如此,就解决了两人争执不下的是否买相同的发冠的问题。 长兄如父,鸾昶若和鸾云容戴子母冠,倒也说得通。 鸾云容听了盛明朗对子母冠的解释后,当即面露喜色,连连点头,他的笑容洋溢在脸上,兴奋得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情绪如何都隐藏不住。 鸾昶无奈地一笑,道:“那便如此吧。” 兄弟俩带着小厮从侍雅阁出来,正有说有笑地走着,鸾云容的视线突然警觉地朝前方人群中猛然看去。 人群里,一人身穿暗红色粗布衣裳,头发高束成一个葫芦结,单手托着一个罗盘,正朝前方走去。 此鬼怪刻意敛去周身的贵气,尽量让周围的行人忽略掉他身为鬼身的存在,但鸾云容还是能看出来。 他感应到了他泄露出来的鬼气里的一丝危险。 “怎么了?”鸾昶见鸾云容一直盯着前方某处,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但那鬼怪早已不在。 “大哥,那是什么方向?”鸾云容伸手指向那鬼怪消失的方向,问道。 鸾昶一愣,道:“东南方,襄府便在那处,怎么了?”鸾昶不解地看向鸾云容。 鸾云容眼色微沉,摇了摇头。 当夜幕再次来临时,襄府玉扰院内的浮躁之气更甚昨夜。 襄玉内室的床榻上,已被塞满了各种厚实的被褥,整间卧房的地面上,摆着好几个大火盘,火盆里的银骨炭正烧得旺,还有火舌窜起来。 狸奴奉襄玉之命,院内未能任何一名小厮婢女,以公子喜清净为由,将他们暂且全打发到其他院子里去。 屋内新添的一切都是狸奴亲自搬来的。 狸奴额头渗出汗,再又拿来几个热乎的手炉后,走到床边,将手炉放入被褥内,供襄玉取暖。 襄玉躺在床上,大半张脸都被掩盖在被褥之下,面色瞧着比昨夜要好一些,但还是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来。 狸奴忙活了一阵子,打量了下襄玉的脸色,紧绷的脸终于舒缓了些。 “公子可在,属下有急事求见!”门外突然传来孙贤的声音。 襄玉朝狸奴看了一眼,狸奴立马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孙贤脸色有些发沉地站在门外。 “发生了何事?”狸奴问他道。 “火焱鬼闯府!”孙贤果断道。 狸奴闻言色变。 襄府内,无数火把竖起,狸奴得了襄府的准允,调遣了府上大半的小厮护卫,在府中各处展开搜索。 另还有几名殷恒找来的慑鬼师,在殷恒的带领下,也在府内对火焱鬼的行踪进行捕捉。 “按理说,襄府贵气强大,除非是像月篱和血枯鬼这种级别的鬼怪,其余鬼怪一般情况应是很难闯进来的才对。”孙贤得了空隙,来跟襄玉和狸奴禀报还未找到火焱鬼,不由发出这句疑问。 襄玉此时已下了床,正仰靠在一张软塌上,他的身上搭着几层厚厚的薄被,肩上披着那张厚实的鹤氅。 孙贤刚才进门就感觉屋内一阵不正常的热气,跟夏日里的热气俨然不同,此时又见襄玉浑身上下盖得如此严实,越发疑惑。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襄玉整了整肩上滑落了一些的鹤氅,缓声道,“我体内的世咒发作,人气便有所减弱,自然,襄府用来震慑鬼怪的贵气便也比平常时候要弱上许多。” 每个氏族府邸,除了有一族本身因历史沉淀而生出的贵气护府以外,族中每个族人身上的贵气之总和也是整个氏族之府邸的贵气重要组成部分。 襄玉的贵气比襄族其他人要多出一大截,但这两日正值灭族咒发作之时,贵气减弱,于是便有鬼怪趁虚而入。 “火焱鬼定是察觉出了襄府中贵气减弱了。”襄玉眸光深沉道,“我没猜错的话,他还发觉了快速丧失贵气之人,正是我。” 襄玉是整个襄府里最让鬼怪畏惧之人,只有襄玉虚弱了,外界的人才敢放松警惕,也才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府中来。 “公子,您可还能撑住?”孙贤得知事情真相后,当即担忧不已。 襄玉摇头:“我这里有狸奴,无需担心,你快去帮殷恒,尽快抓到火焱鬼,那火焱鬼极擅破阵,一生醉心于破阵之法,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定是为了盗取我襄氏一族的万字阵!” 孙贤闻言,神色一凛,当即道:“是!” 第324章 治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府邸之中,高举的火光四下窜动,从廊庑到小院角落,每个地方都不放过地搜寻着闯入者火焱鬼。 火焱鬼明显刻意隐去了鬼气,还用消去鬼气的阵法作掩护,所以就算慑鬼师出动,一时间也很难将其揪出来。 一方幽静之地的篱落院内,正在树下酿篱花酒的月篱听到了主院传来的声响,她伸长脖子,朝院外方向看去,问道:“府中出了什么事?” 一名婢女正从外面回来,她噌噌噌地小跑着到月篱面前,急道:“有野鬼闯入府中,殷二公子他们正带着人在找那只野鬼。” 月篱一愣,野鬼何时有这等能耐闯入府中? 再一细想,一个想法突然浮上她的心间。 月篱猛然站起身,她拍掉红裳上散落的数朵篱花花瓣,提步就朝院外走去。 玉扰院入口处,水雾缭绕,幽竹耸立,四处多生嶙峋怪石,还有奇花异草葳蕤盛开,沟涧处有流水潺潺声,直入庭院竹林曲径通幽处。 静谧一方内,一道黑光迅速抵近,旋即黑光变化成真人,正是被府中上下搜捕的火焱鬼。 火焱鬼看向手上托着的罗盘,只见罗盘上的三根指针正重叠在一起,直指着玉扰院内的方向。 火焱鬼看了一眼入口处右侧石壁上“玉扰院”的提字,眸光幽深一闪,他单脚提步而起,便要迈入院中。 却眼前突然一道形如利刃的白光飞击而来,直冲向火焱鬼的双目,火焱鬼身形迅速朝身后连退几步,惊险避开。 凌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火焱鬼抬眼看去,见殷恒带着数名慑鬼师正朝他小步跑着而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孙贤以及府中众侍卫。 瞬间,玉扰院入口便被包围起来,密不透风,狸奴和孙贤带领侍卫们挡在进入院内必经口,如此一来,火焱鬼要想闯进去,不光要击退殷恒等一众慑鬼师,还要破除狸奴和孙贤以及众侍卫的拦截。 “玉公子不惜动用这么多人来拦截我,还真是高看我啊。”火焱鬼表情不见惊慌,反而气定神闲。 殷恒将手中的乌木剑对准火焱鬼,冷声道:“没办法,谁让你想盗取的万字阵,是襄氏一族的镇族之宝呢。” 火焱鬼看着剑端发着寒光的乌木剑,眼色一沉,跟着就蓦地朝殷恒袭去。 玉扰院的卧房内,襄玉依旧躺靠在榻枕上,他裹紧了身上搭着的几层厚厚的被褥和鹤氅,听着外面的打斗声,眉头微蹙。 屋内的火炉撤走不久,只手边还留着一个暖手炉。 虽然他周身已不如先前那般寒冷,好转了许多,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打一个寒颤。 灭族咒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且也越来越不容易压制。 若是长此以往,被皇族一派察觉…… 襄玉低着头,正胡思乱想间,突然房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襄玉面色微凛地抬头望去,见月篱一袭红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旁,眼神里带着一抹担忧,正望着他。 “你……”襄玉还未问出口,月篱突然“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她几步冲到襄玉面前,动作粗鲁地将他身上的被子和鹤氅全部拔掉。 月篱整个身子扑到襄玉身上,将他一把抱住,两人差点一起翻倒在软塌之上。 月篱密语轻声,抵近襄玉耳边,浅语道:“公子,让我来救你吧。” 她说着便送开他,伸手去解自己的领口衣裳,襄玉伸手一把按住:“你做什么?” “脖颈处的血吸起来最是畅快,你吸我的血,这样就能很快恢复了。”月篱说着便挣脱开襄玉的手,继续脱衣服。 襄玉再次阻止她:“不用了,我熬一阵便好了,你没必要如此。” 襄玉此时已闻到了她身体里的淡淡篱花香,除此之外,他还闻到一股似是散发着幽香的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透过皮肤肌理,徐徐不断地传入襄玉的口鼻中,让他身体里对月篱鲜血的渴望,瞬间被唤醒了般,开始躁动起来。 襄玉深觉惊诧,从前,若非月篱身上有伤口,致使血液外溢,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闻到血腥气的。 可如今,他的嗅觉竟已如同鬼怪般灵敏,能透过皮肤表层,直接闻到血的气味。 襄玉强压下心头的怪异,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清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你若真想帮我,便帮我打退那火焱鬼。” 月篱一怔,摇了摇头。 襄玉不解地看着她。 月篱解释道:“那火焱鬼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盗取万字阵吧?” 襄玉神色微闪。 月篱见此,便道:“我前来玉扰院时,听到殷恒他们对火焱鬼说的。” “所以呢?那又如何?”襄玉问道。 月篱解释道:“火焱鬼擅破阵,布阵能力也不差,我曾与他在六百多年前交过手,吃过他阵法的亏,他今夜前来是为了盗取万字阵的布阵方法,他要用阵法困住我一时半会儿,完全能做到,公子您现在正是世咒发作之时,若他真的闯进来,您根本护不住万字阵。” “索性我直接治好您,火焱鬼慑于您的贵气,便不敢再继续造次了,定会立刻离府而去,如此一来,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襄玉沉思间,月篱继续宽衣解带,当他抬起头来,刚想要问月篱一事时,却见月篱衣裳已半开,脖颈至一侧肩头的衣裳已尽数褪下,入眼处,是一片雪白若凝脂的裸露肌肤。 灯火下,这片洁净之地上,泛起淡淡的光晕,襄玉内心平静的湖泊上,顿时泛起一阵涟漪。 对上月篱一双清透的鹿眸,其中还闪烁着无辜天真的光亮,襄玉心头剧烈一荡,深吸一口气,他将头撇到一旁。 “穿上……”他声色暗哑,一只手去拉起月篱掉落的衣裳,帮她穿上。 他的手背上一暖,月篱已握住他的手,襄玉扭头看向她,只见她一张突然放大的脸,凑近他的面前,跟着唇上一暖,月篱已将他吻住。 双唇辗转,却不似上一次浅尝辄止的暧昧触碰,襄玉的思绪回到了那个他将整个胤安的篱花花期锁入月篱体内的夜晚。 他们那时也如这般,双唇相贴,香津相融。 第325章 帐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一声轻哼自襄玉的唇齿间生出,襄玉被月篱扑倒在软塌之上,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道浅色的粉,双唇因为亲吻而变成了嫣红色,一对墨眸此刻尤为清澈,正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泽,直直地盯着月篱看。 趴在他身上的月篱因这道目光,突然愣住。 此时的襄玉,跟六百多年前总被自己有意无意撩拨的赋雪何其相似,泛着一点害羞,和难掩少年心事的纯粹少年。 “赋雪……”红唇一勾,不由自主地吐出这两个字。 襄玉眼神一震。 他体内一直死命压制住的东西快要呼啸而出,堆积了六百多年的情愫在这一刻犹如即将决堤的洪水…… 黑影再次罩落而下,月篱的红裳遮掩住了襄玉眼神中的所有情绪,她再次覆上襄玉的双唇,轻柔地蠕动起来。 襄玉的身子僵住了一刻。 胸口泛滥的涌动顷刻间喷薄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压制不住,一个翻身,将月篱压在身下,主动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吻。 玉扰院门口位置,两方还在僵持着。 火焱鬼尽管只是厉鬼初阶,但他极擅阵术,连月篱在他跟前都讨不到多少好,殷恒和狸奴等人自是吃了不少苦。 本来火焱鬼施阵将他们困个一时半会并非难事,可谁能料到,中途却突然杀出了个陈咬金。 鸾云容和鸾昶带着秦霜赶来了。 鸾云容白日里就发觉火焱鬼不对劲,之后告诉了鸾昶,鸾云容在道观生活时曾见过火焱鬼,是以鸾昶根据鸾云容对火焱鬼的描述,便猜测火焱鬼恐怕是想要来襄府偷取万字阵。 论对阵法的精通,鸾昶当即想到一人,那就是秦霜,于是他们兄弟二人便带着秦霜一起赶来襄府,阻止火焱鬼。 火焱鬼此时正跟秦霜围着一个阵法展开对峙,秦霜布阵,火焱鬼破阵。 火焱鬼恍觉他与眼前看着年龄不大的少年也算是棋逢对手。 “你年纪轻轻,在阵术上便有如此造诣,不若跟了我,你我二人回去好好切磋一番。”火焱鬼道。 秦霜看着他,眼中冷芒四射:“闭嘴!” 他当即再洒血于阵中,插入地下的铁质长枪越发深入,秦霜口中默念着什么,阵法瞬间在火焱鬼面前消失。 火焱鬼一愣,转身四下看,下一刻,他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望向上方,只见阵法自正从天而降,俨然要将他罩住。 火焱鬼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身形便要朝一侧躲闪。 秦霜口中飞快念出一长串的阵法术语,正在下坠的阵法突然爆出一阵金光,接着一长串诡异的金色符文和图腾浮动于整个阵法之上。 这些金色符文和图腾,跟仇凌霜的凌霜阵上的金色符文和图腾一模一样。 正朝一侧飞身躲闪的火焱鬼,眼看着就要离开秦霜的阵法所罩的区域,不想那些符文突然像是长了脚一般飞快地移动,在火焱鬼整个身体即将完全逃出阵法时,一串移动过来的符文刚巧咬住他滞后仍留在阵中的脚。 金色符文猛一拉拽,火焱鬼的身形重新被拽回到阵内,他“哎哟”一声痛叫,还未站起身,头顶的阵法已罩下来。 火焱鬼被困在阵法之内。 火焱鬼揉着摔痛的屁股,站起身来,他观察着在阵法内不断浮动游离的金色符文和图腾,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接着,他的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 “这是上古之阵!”他惊喜地隔着阵法朝阵外吼道。 此阵正是仇凌霜让秦霜加入,助其一起钻研的阵法,诛血阵,但严格说起来,它又并非诛血阵。 因为真正的诛血阵需要法力十分深厚,贵气充沛之人才能独立启动,此人非仇凌霜莫属。 眼前秦霜所布之阵,不过是借用了布置诛血阵的原理,在自己法力允许的情况下,模拟布下的一个跟诛血阵十分相似,但威力却大相径庭的阵法。 秦霜对其命名为“小诛血阵”。 当初设计该阵,主要是为研发诛血阵所用,该阵犹如诛血阵的分身,秦霜和仇凌霜可在不耗费过多法力的情况下,随时随地将此阵布设出来,透过它,发现诛血阵的不足和该修正之处,从而对诛血阵本体进行不断调整。 秦霜看着已将火焱鬼囚于其内的小诛血阵,心道,或许火焱鬼能助他解了最近一个设阵的困惑之处。 他眉眼一眯,一手猛拔起深插在地上的铁枪,然后深吸一口气,召唤出一道法光,将铁枪用法光送入阵法之内。 襄玉的内室之中,暧昧之气氤氲一室,此刻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屋外的人毫无察觉。 白玉色床帐不知何时已垂落下来,帐内窸窣声四起,沿着耷拉在床沿上散落的白玉色道袍,可见一缕墨发正流淌在道袍靠近帐内的一角上。 帐内有人扑扇了下被褥,风随之而起,由内至外,受风处掀起一道小口,从帐外向里望去,可隐见两寸雪白的肌肤紧贴着。 喘息声再起,紧接着是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一只莲藕般的玉臂轻撩起床帐一边,襄玉趴在月篱的身上,正埋首于她的脖颈间吮吸鲜血的画面赫然在眼前呈现。 襄玉左肩上的道袍早已垮落在被褥之上,一长截衣裳披散着蔓延至床沿边,月篱靠近床帐的肩也裸露着,好方便襄玉吸食鲜血。 此情景乍看旖旎,但若是一触上月篱脖颈处不断滑落而下的殷红鲜血时,便显出几分森然来。 月篱睁圆了鹿眸,静望着顶上的一片白玉色,她此刻的表情满足而欢喜,嘴角和眉梢染上的春意如何都隐藏不住。 埋首于她的脖颈间的襄玉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声,跟着他吸血的咕噜声越发猛烈。 月篱眉头微微一蹙,喉咙间抽了口凉气。 身侧,襄玉紧抓着被褥的修长手指用力地蜷缩而起,似是在克制,又似是在发泄。 开始有热气在襄玉半边光洁的背上窜升而起,轻袅着入帐内半空。 襄玉体内灭族咒的发作,正在迅速褪去…… 不时有喧哗声和打斗声从院内入口处传来,月篱将掀开的帐子重新放下,一切噪音顿时被悉数隔绝在床帐之外。 帐内一方天地,再无人扰,只余两人。 第326章 收尾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玉扰院入口处,小诛血阵内金光一阵阵地闪烁,时强时弱。 无数的符文和图腾正跟随阵法中火焱鬼的法力引导,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在阵法内移动。 秦霜站在外面,视线紧盯其内。 下一刻,所有的符文和图腾皆朝火焱鬼而去,他的周身瞬间腾燃起一簇金色的光芒。 秦霜神色惊变:“他竟然……” 擅自修改阵法,还把他自己变成了阵眼! 这是如何做到的?! 秦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的发生,同时他的内心生出对火焱鬼的钦佩。 传言非虚,火焱鬼当真是衬得起他痴迷于阵法的名声。 秦霜越发聚精会神起来,仔细观察阵法内火焱鬼的下一步动作。 火焱鬼如今已成为小诛血阵的一部分,现下他正汇集阵法的力量,试图以阵法本身来破阵。 秦霜到此时突然顿悟。 到目前为止,他与仇凌霜已经铺设好诛血阵的雏形,但却因一惑而无法继续朝前推进对诛血阵的研制。 他们发现诛血阵的威力十分单薄,远不是一个上古阵法该有的。 他们尝试着用了数种方法去突破阵法所赋予的法力,可做了几番尝试,皆是无用。 如今火焱鬼身处阵法内,以自身成阵眼,竟无形中提升了阵法的法力强度。 另,他修改了阵法的几个部位,也间接地对阵法法力的提升有所帮助。 秦霜将所见所感,皆一一记在心里。 阵法自我激斗正在进行中…… 过了一阵,正优哉游哉一脸看好戏的火焱鬼突然一个激灵,飞快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通过自身的感应,从阵法内望向襄玉的卧房方向,脸上带着一丝懊恼:“这么快就恢复了?!”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剧烈响声,阵法自爆成一团金光。 一股强劲的风力随之从阵法内瞬间冲出,围在四周的狸奴、殷恒等人连忙避开。 跟来的众侍卫却是闪躲不及,皆被风力所伤,连人带身子被冲击至前方的竹林深处。 火焱鬼挣脱了小诛血阵,不再多做停留,襄玉如今的人气正在迅速恢复,他见势只能走为上,先逃走再说。 狸奴和孙贤身为鬼怪,对人气尤为敏感,他们也察觉出了襄玉人气的变化。 而且透过这股恢复的人气,他们还敏锐地嗅出了月篱的鬼气,和她身上始祖厉鬼血液的气息。 殷恒身为慑鬼师,也感觉出了一些苗头,但他对血腥气的敏锐力远不及鬼怪。 孙贤和狸奴未来得及将殷恒拦住,他便已快步朝襄玉所在的内室而去。 “公子!”殷恒在门外叩门道。 见屋内无人应答,殷恒越发担忧,手刚要再次叩上房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露出月篱的一张脸。 月篱此刻衣裳极其不整,头发也凌乱不堪,只见她半边肩膀全裸露在外,露出雪白柔嫩的肌肤。 她一只手懒懒地撩起滑落到腰部的红裳,将衣服穿完整,然后抬眸再次看向殷恒,脸上不见半分羞怯和尴尬。 她不尴尬,殷恒却尴尬。 他在门打开看到月篱这副形容的一瞬间,就面色慌乱地背转过身去,脸上顿时染上了一层猪肝色。 “……公子可……可还好?”殷恒有些结巴地问道。 “公子没事,现下睡着了。”月篱说完,直接从他身旁走过。 在出院子前,又碰到了跟上来的狸奴和孙贤、见隼等人。 狸奴看了一眼月篱还未整理的头发,有半边都耷拉了下来,他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复杂之色,对月篱道:“多谢。” 这声“多谢”的含义,孙贤和见隼听不懂,月篱却能听懂。 狸奴是在感谢她主动献血帮襄玉压制灭族咒的发作。 月篱沉默地看了狸奴一眼,随即便转身朝外翩然而去,回篱落院。 大半夜在襄府的一场纷乱就此平息。 秦霜跟鸾云容、鸾昶兄弟两人在襄府门口告辞,秦霜直接去见仇凌霜,他刚才被鸾昶兄弟二人叫来之时,正跟仇凌霜一起商量调整阵法之策。 先前仇凌霜与血枯鬼交手一二,参悟出了排布诛血阵的新思路,决定重点针对血枯鬼的法术属性来重新排布阵法,而非一味地跟万字阵等上古阵法比肩。 今夜秦霜与那火焱鬼交过手后,也有了许多新的改进诛血阵的思路。 如此一来,他与仇凌霜在排布诛血阵上便有许多可探讨之处。 想到这里,秦霜内心有压抑不住的欢喜,他前去仇府的步子不由加快。 而另一边,鸾昶和鸾云容回到府中,得知今晚事情经过的鸾凤安大大地赞赏了鸾云容,当即让府中的小厮抬了一整箱的奇珍异宝到鸾云容的院子里,说是对他护主有功的奖赏。 鸾云容受宠若惊,数番推拒不得,只能接受。 回到房中,看着一箱子金灿灿差点闪瞎他的眼的珍宝,再看向不远处静置在漆柜上的那顶白玉龙纹冠,鸾云容逐渐露出幸福满足的笑意。 * 话说荀韵柳自去与三皇子私下见面被盛水羽发现后,她便被关锁在院子里,哪里都去不得。 荀韵柳每日静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花圃里那株因无人打理而正日渐枯萎的兰草,想着心事。 入夜,她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褥,继续发呆。 外间的盛水羽被婢女伺候着洗漱完后,便走进房来,他还未上床,就听荀韵柳突然对他道:“你休了我吧。” 盛水羽脚下步子一顿,神情里带着一丝愕然看向荀韵柳。 荀韵柳从床上坐起身,郑重其事地重复刚才的话:“你休了我吧。” 外间,正要退出屋的婢女隐约听到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表情大骇。 她动作越发小心地关上房门,然后转身飞快朝盛焯槐和阜筱柔的主院走去。 盛水羽和荀韵柳所在的内室随即传出一阵瓷器摔碎在地的声响。 次日,荀韵柳提出要和离之事引来了荀府的人。 荀韵柳的父亲荀章是个不管事得,家中没有当家的主母,他又不擅理这些家长里短的,因此便将劝服荀韵柳的麻烦事交由玉氏来做。 玉氏带了荀玉瑟一道前来府中探望荀韵柳,荀韵柳与荀玉瑟的关系在闺中时便十分要好,玉氏便想让荀玉瑟帮忙劝服荀韵柳。 第327章 拦截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玉氏先与荀韵柳说了一会儿话,大抵不过是劝慰荀韵柳莫要再胡闹,安心地跟盛水羽过日子。 她言语之间颇有些遗憾当初定下荀玉瑟和盛水羽这门亲事的意思。 说到底,她也是心疼这个侄女,谁不知道那盛水羽不是个好相与的。 不过话说回来,荀韵柳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盛水羽那般狠厉的性子,竟都没对她如何,这倒是让玉氏和荀玉瑟都感到有些意外。 “荀、盛两族自联姻之日起,两族便日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今已是切割不开了,单凭这一点,不光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叔父,都是不会允许你擅自做主和离的,你好生想想吧。”玉氏苦口婆心地劝了这最后一句后,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主院与阜筱柔说话。 屋内只剩下荀玉瑟和荀韵柳两人。 荀玉瑟坐在床边,拉住靠坐在床上的荀韵柳的手,忧心道:“你当真到现在还忘不掉他?” 荀韵柳点了点头。 荀玉瑟不赞同道:“可是他如今已经成婚了,还娶了寒族的那位大小姐,而且你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多年,你为何执念还如此之深?” 荀韵柳苦笑道:“既是执念,自然深。” 荀玉瑟听后,半晌没说话,她终是叹了口气,道:“都是苦命人,求而不得。” 说完,眼神里便浮起一丝寞落和怅然。 荀韵柳知道她定是又想起了她那已死的鬼侍荀然,当即转过来开导她。 荀韵柳握住荀玉瑟的手道:“他既已去,你便莫要再往回看,徒增烦恼。” 荀玉瑟眼中有泪渗出,她连忙回过头去,在眼泪掉落下来之前,用袖子拭去。 她再次转过头来时,眼中已无他物:“你既如此劝我,你便也莫要再举足不前,也试着朝前迈出一步,如何?” 荀韵柳看着荀玉瑟,沉沉地叹了口气。 眼前的少女,年纪轻轻,还未出阁,但眼神里却透露着一股有别于一般同龄女儿家的沉稳。 曾经趾高气昂的跋扈之色已然不在,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浑然天成的傲气也早已烟消云散。 一双明眸里的秋水之光如今也已被黯淡死寂所取代。 她曾是皇族一派中,如同一抹高挂悬空的艳丽骄阳,令所有皇族一派的男子瞻仰不得,如今却落入凡尘,每日苟延残喘地存活于世。 女子一生以爱为信仰,还未上路,便已知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偿所愿。 就跟她一样。 * 从盛府出来后,荀玉瑟未与玉氏一同回荀府,她借口跟另一位贵女约好今日碰面,便让马车夫驾着马车朝另一个方向先行离去。 玉氏对此并未深想,她的马车很快也朝着与荀玉瑟马车相反的方向行去。 荀玉瑟的马车一路疾驰,目的地直指三皇子的府邸。 再穿过一条宽巷子便能抵达。 坐在马车里的荀玉瑟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从荀韵柳院子的花圃地里带着泥土连根拔起的兰草,她的目光停在叶子已经有颓败之相的兰草上,久久未移动。 车帘外蓦地响起马车夫长长的一声长“吁”。 马车一刹,荀玉瑟整个身子连同手里的那株兰草差点一起被甩出车帘外。 所幸的是,她在关键时刻伸手抓握住了车窗的短布帘子,人这才能稳坐在位子上。 荀玉瑟紧张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兰草,见只其根部的一些土屑被抖掉以外,其他一切都安然无恙,她这才放心下来。 她掀开车帘,问外面的马车夫道:“怎么回事?” 马车夫正要回答,却见一人已先一步走到马车帘子前,看着车内的荀玉瑟道:“荀二小姐,交出来吧。” 此人正是卫素。 卫素说完,便朝荀玉瑟伸出摊开的一只手,又道:“下官今次并非受三公子所托。” 言下之意,便是盛焯槐派他来拦截自己的了。 盛府的人竟暗中跟踪自己! 荀玉瑟一对眼珠子飞快地转,她突然站起身来,借着动作的掩护,将怀中的兰草挪到身后,放在坐榻上,整个身子直接挡在兰草前。 她对卫素道:“交什么?” 卫素口吻不疾不徐:“你刚才藏起来的东西。” 荀玉瑟轻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软塌上,动作幅度故意摆得很大,散开的衣裙顺势完全遮盖住放在软塌上的兰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的东西,我没瞧见,你要找便自己找。” 我就坐这儿不动,还不信你真敢撩我的衣裙搜查! 荀玉瑟心里这般想着,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骨子里的傲娇跋扈,在这一刻,倒是不自觉地流露了一些出来。 卫素冷眼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沉默一瞬,突然朝身侧唤道:“来人!” 荀玉瑟伸长脖子看,见一名婢女很快出现在马车前。 荀玉瑟面色当即一暗。 卫素朝该婢女吩咐道:“去将荀二小姐坐榻上的那株兰草拿出来。” “是。”婢女说完,在外面朝荀玉瑟盈盈一拜,随即直接上马车,走入车内。 车帘子缓缓落下。 婢女走到荀玉瑟面前,蹲下身,便去取被荀玉瑟遮挡在衣裙之下的兰草。 荀玉瑟不让,那婢女嘴里边说着“得罪了”,便继续去掀荀玉瑟的衣裙。 荀玉瑟本也是个暴脾气,见那婢女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当即便伸手去摸随身携带的蟒鞭。 那婢女这时眼尖地发现一截露出来的兰草叶子,刚要伸手去抓,荀玉瑟猛然站起身,一鞭子朝婢女挥过来。 婢女发出一声尖叫,半边身子上顿显一道长长的血红鞭痕。 马车帘从外面被一把掀开,卫素冰冷的视线直射过来,他看都未看那婢女,只一瞥横倒在软塌上的那株兰草,一个飞身,便到了车帘口。 他刚要走入马车内,突然感觉到一根凝结着鬼气的箭矢正朝他身后袭来。 卫素身形一顿,身子猛一低仰,成功避开了极速靠近的箭矢。 发着绿光的箭矢直朝马车内而去,荀玉瑟眼疾手快地一挥手中的蟒鞭,那根箭矢在半空中顿时被劈成两截,消散不见。 “见隼!”荀玉瑟几步走出马车,朝前方看去,高声唤道。 不远处,见隼手握着一柄弓弩,正向他们缓缓走来。 第328章 兰草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见隼走到马车前,先朝正站在马车门外边缘处的荀玉瑟和近前的卫素行礼问安,然后看向卫素,道:“卫大人,好久不见。” 卫素对他一通打量,冷哼一声,道:“怎么?殷二公子还管起盛府的家事来了?” 见隼一笑:“不敢,奴是奉玉公子之命前来的。” 卫素一听是襄玉,当即面色微改。 见隼又道:“昨夜闯入襄府的火焱鬼是您引到襄府的吧?” 卫素嗤笑一声:“襄府之事,如何能跟我牵扯上关系?” “公子历来算无遗策,定不会有错。” 卫素面上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冷光,他皮笑肉不笑地跟见隼对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 见隼此时又道:“烦请卫大人转告盛大人,劳他挂念,公子和襄府目前一切无碍。” 卫素听后,一甩袖,迈开步伐,快速离去。 那名还在马车上的婢女,站在原地,战战兢兢,不知是进是退,她犹豫之间,接收到荀玉瑟抛过来的冷眼,当即吓得连忙下了马车,朝卫素离去的方向追去。 见隼转身也要走,荀玉瑟立马跳下马车,同时叫住他:“站住!” 见隼转身,不解地看向荀玉瑟。 “你叫见隼,我记得你。”荀玉瑟打量着他道。 先前在稽壑山,她偷袭月篱时,是他数番制住她,她一直对他有印象。 “荀二小姐既然要去三皇子府,还是赶快去为好,再耽搁一会儿,三皇子恐怕要出府了。”见隼说完这句,朝她一躬身,然后闪身化作一道绿光,飞入天际。 荀玉瑟抬头望向那道迅速消失于眼前的绿色光芒,顿了半晌,才转身回到马车上。 荀玉瑟乘坐的马车抵达三皇子府时,三皇子带着顾咏,正要出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他已成家,整个人瞧着比先前要沉稳上了几分。 三皇子一抬头就看到荀玉瑟驱近的马车,他和身后的顾咏同时停下脚步。 待马车停稳后,荀玉瑟从车上下来,她双手抱着那株根上带土的兰草,走到三皇子身前。 双方互相见礼,然后三皇子先开口道:“荀二小姐突然前来,可是有事?” 荀玉瑟看了一眼三皇子身后的顾咏,顾咏立马会意过来,他十分识趣地走远几步。 荀玉瑟这才回三皇子道:“小女是受堂姐之托,将一样东西交还给三殿下。” 三皇子微怔。 荀玉瑟将手中的兰草递上,又道:“现在物归原主,三殿下请收下。” 三皇子视线徐徐投向荀玉瑟双手捧上的兰草,他眼中闪过疑惑,不解喃喃道:“物归……原主?” 荀玉瑟见此,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看三皇子这样子,这株被荀韵柳视作她与三皇子之间唯一的羁绊,曾随时不离其视线的兰草,三皇子却是连其存在恐怕都不知晓。 此时此刻,她为荀韵柳这份无望的感情,着实感到不值。 荀玉瑟不得不将兰草的来历告知三皇子,三皇子听完后,沉默了一阵后,才道:“这株兰草既已被我在多年前送出,如今便没有收回之理,另则,现在我若贸然收下,恐会招致流言蜚语。” 荀玉瑟想反驳,三皇子却继续道:“盛三少夫人若是不想要了,扔了便是。” 顿了下,三皇子又道:“盛府上最近发生的家宅事,我也略有耳闻,荀二小姐这时前来,实为不妥,还请速速离开才好。” 三皇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口气十分生疏冷淡,说到最后,竟还赶起人来。 听他一言,像是在谈论一个与他毫无太多瓜葛之人,仿佛他此前与荀韵柳数番私下见面之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荀玉瑟怎么也没料到三皇子竟是这个反应。 他过去给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总是带着和煦笑意的单纯少年。 可此刻,荀玉瑟竟觉得从未看透过他。 他身形挺拔,乍眼看去,不自觉间竟已隐隐流露出一股王者气派。 一件石青色锦服穿在身上,显得他清秀儒雅的面容越发俊朗,先前周身因从早到晚浸身于花草之间,而散发出的泥土青草气味,也已被龙涎香取代。 “娶了胤安第一贵女,果然派头就是不一样了。”荀玉瑟讥讽一句后,将手中的兰草直接扔在地上。 她转身,飒气十足地上了马车,猛地盖上车帏帘,对马车夫大声道:“走!” 马车飞快驶离,朝远处而去。 被摔在地上的兰草,恹成一团,没有半点鲜活的生机,本就已枯萎凋败的几片叶子此刻越发显得单薄,有枯黄之态。 站在不远处的顾咏走过来,他看了眼三皇子脚边的兰草,几步走到门口处,朝守在门内的小厮吩咐道:“把门前收拾下。” 门内传出应答声,随即就有一名小厮出来。 小厮走到兰草跟前,小心一瞥,颇有些顾忌地抬头看向一旁的三皇子:“这……” 三皇子没动静,他也不敢动。 三皇子的视线在兰草上停了许久,他清澈见底的双眸微动,淡淡道:“扫走吧。” 那小厮连忙应道:“是。” 三皇子随即朝马车走去,顾咏跟上。 临上马车前,三皇子问道:“襄府现下如何了?” “已经平息了。”顾咏回道。 他边说边帮三皇子掀开马车帏帘,迎他上马车:“殿下,咱们真的要插手那件事吗?” 三皇子在马车上坐稳,拿起车内一旁矮几上的一朵已干枯只剩枝干的花束,缓缓道:“寒族都动了,还有什么是不敢动的。” 车帘降下来,马车开始启程,车外顾咏的声音继续传进来:“那寒韬对襄族心生嫌隙已久,玉公子是何等聪明之人,定早已知晓,我们跟寒族暗中结盟,他却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是早已做好了将寒族分离出去的打算,这也算是我们侥幸之下得一助力,可若是我们还要动……” “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多言,你只需继续派人去搜集消息,但凡有任何一点跟世咒有关的,都尽数禀上来。” “是。” 第329章 曲水流觞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转眼就到了九月,也就是农历的七月初。 还有十五日不到便是中元节,胤安自此进入了孟秋。 一大早上,三皇子府便张灯结彩,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因为今日是三皇子妃寒棠梨的生辰,三皇子特地命人在府中设宴,为三皇子妃贺生辰。 到三皇子府参加生辰宴的宾客尤其多,不光有皇族一派,襄族一派的人也不少。 三皇子在朝中声望渐盛,且他不站队任何一方,虽与寒族联姻,但一段时间下来,暗中观察的两方人士都发现三皇子娶寒棠梨的真正目的是要自立门户,并非是为了通过寒族跟襄族搭上关系。 自此,无形之中,三皇子这一派的势力逐渐冒出头来。 今日生辰宴采用的是曲水流觞宴席,这本是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近日却在氏族宴席上尤为盛行。 前后两者唯一不同的是,文人墨客是通过曲水流觞吟诗作对,但这些附庸风雅的氏族们却只是为了图个雅趣。 为了办今日这曲水流觞,三皇子提前一月便特地命人在花园里铺地凿山石,还建了个流觞亭。 众宾客纷纷道,三皇子对三皇子妃着实是用心,为了一场生日宴,竟愿意如此费神折腾,三皇子夫妇两人当真是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曲水流觞的席间,潺潺流水声里,伴随着阵阵赞叹声。 坐在中间位置的寒棠梨今日一身嫣红,绾高髻,簪凤鸾簪,缀以珠玉,脸上均匀清淡的脂粉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清新脱俗,端庄雅致中带着几分皇子妃的尊仪之相。 她听着入耳的赞叹声,微微低下头,拿着绣帕遮在嘴边,腼腆一笑,要多娇媚便有多娇媚,胜过一旁怒放的花簇。 宾客来得差不多之时,三皇子才姗姗来迟。 众人纷纷起身向其行礼问安,三皇子抬手笑道:“诸位莫要客气,快坐。” 三皇子边说着边走到三皇子妃面前,夫妻俩相视一笑,看着格外恩爱,三皇子妃要说什么,三皇子便连忙俯下身,十分配合地认真听她说话。 一说一听,两人脸上都挂着尤为温馨的笑意,看得旁人直交换眼色,眼中满是羡慕之色。 夫妻俩几句闲话后,三皇子这才朝靠上方自己的位子而去,他瞧着唯独最上首的位子还空着,脸上的笑意微敛,问跟在身旁的小厮道:“叔父还没来?” 小厮摇头。 “退下吧。” 小厮退去,三皇子朝位子继续走去。 宾客们此时皆已坐身于人工造就的河渠两旁,高低位各有,河渠内流着从上至下不断循环往返的酒河。 有两名府中婢女开始自上流处放置酒杯入河渠之内,酒杯顺流而下,当停在谁的面前,谁便取杯自河渠内舀酒饮用即可。 三皇子顺手取了流到自己面前的酒杯,舀一小杯酒,率先敬今日到场参加宴会的氏族们:“婉如今日生辰,诸位能特地前来赴宴,我与婉如荣幸之至,只是些薄酒以待,还望诸位能喝得尽兴,先干为敬!” 三皇子说完便仰头喝尽杯中美浆,座下一时间应声起,众人也纷纷饮酒入腹。 还未等放下酒杯,一名小厮匆忙小跑着过来,凑近三皇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三皇子面上一喜,当即道:“还不快请叔父进来!” 众人一听“叔父”二字,纷纷面露愕然。 三皇子妃的生辰小宴而已,竟能请动襄玉! 众人纷纷起身,回头朝门口方向看去,只见一身白玉色道袍的襄玉正缓缓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头发随意地绾了一丝松髻,髻上别一墨玉钗,大半部分的秦墨发垂落在两肩之上,精致矜贵的面容上,带着一贯的散漫慵懒,两汪墨潭炯亮幽深,正目及前方。 襄玉脚步闲散,不显匆忙,却也未表现出因迟到而对主人的怠慢,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步调。 在白玉色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所有人皆叩拜于地,齐声高呼“参见玉公子”。 “起来吧。”襄玉清冷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出,他被快速起身的三皇子亲自引到了最上首处的位子坐下。 “叔父,没想到您今日真的来了。”三皇子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恭敬地对襄玉道。 襄玉整了整宽松的袖口,不软不硬地回道:“猜不准我是否前来,却还是将请柬发到我府上。” 三皇子面色微顿,视线刚好与坐在对面不远处的寒韬对上,他们随即又迅速错开。 襄玉挑眉,视线不由也移向寒韬。 寒韬连忙起身,朝襄玉躬身道:“公子。” 襄玉鼻息间似是轻嗤了一声,极其细微,河渠里有水流声,干扰了听觉,让三皇子和座下的几位皆听得不甚清楚。 寒韬方才还一副当家做主的母亲,满脸的不可一世,但襄玉这刚一出场不久,寒韬的气势瞬间就弱下去了。 他此刻的心绪十分忐忑,毕竟他未经襄玉和襄府准允,便擅作主张和三皇子府联姻,不但先斩,也未后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打什么主意,何况襄玉这种七巧玲珑心,定早就将寒韬的打算看了个透。 寒韬从头到脚都感觉一阵凉,他心中从做下让寒棠梨嫁给三皇子的那一刻起,便决意倒戈,逐渐脱离出襄族派系。 他之所以做出如此决定,其实也是因为他无意间偷听到寒玉和寒则水对话,寒玉猜测襄玉的世咒已发作。 世咒一发作,那襄族一派的气数就不长了,虽然襄族有月篱这个能破解世咒的祭品,可是他曾找来勘测天象预测未来的高人,高人最后只道:“世咒启,襄族必亡”。 他起初不信,随扈又找了 襄族若亡,之后便是树倒猢狲散。 他不得不及时给寒氏一族留条后路,不然届时襄族一倒,首当其冲被皇族一派针对的便是树大招风的寒族。 在三皇子和寒棠梨定亲之事被公之于众后,他一直等着被襄玉召见,可襄玉到最后都不曾发一言。 倒是其余那些同样依附襄族的数家氏族登门前来,想要一探究竟,但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回绝掉了。 他做了一件动摇军心的事,若再火上浇油,襄玉和襄族定不会再饶他! 他已是不敢再有任何妄动! 不过…… 寒族和三皇子府联姻,暗中结盟,为何襄玉迟迟无任何反应? 寒韬对这件事尤为不解,并因此忐忑不已。 襄玉越是不怒,他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不如趁今日宴会的机会,好好探个究竟。 寒韬身子有些不安地在位子上动了动,脸上思索之色越发加深起来。 第330章 席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虽已经来了,可三皇子的视线还是有意无意地朝门口方向望去,他似是还在等什么人出现。 但期望中的那道红色身影最终并未出现。 三皇子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失望,他收回视线之际,不经意间,刚巧看到正望向这边的寒棠梨。 她此刻的视线,正毫无半分遮掩地落在上首处的襄玉身上。 眼中的不甘和痴迷,极为明显。 三皇子脸上未有任何不快,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下一口酒水。 对面处,盛焯槐突然举杯站起身,朝襄玉的方向抬杯,道:“玉公子,老夫敬您一杯。” 襄玉并未直接将酒杯端起,他眼神里带着敷衍之色,态度散漫地看向盛焯槐。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了好一阵,襄玉才端起杯盏,朝盛焯槐举了举。 两人各自饮下杯中酒酿后,盛焯槐笑着道:“前些日子听说您身染寒疾,老夫是极为关切,本来打算前往襄府探病,奈何您这寒疾来得快,去得也急,老夫竟没能赶上,倒是显得老夫失礼了。” 襄玉无聊地转动着手边的酒杯,口气清冷慵懒道:“哦?我还以为我病了,最高兴的就是盛大人呢。” 盛焯槐哈哈大笑一声:“岂敢岂敢,玉公子这话,真是折煞老夫了。” 襄玉:“说起来,这些日子,我的玉扰院里,着实是不大太平,我先有寒疾侵体,后院中又有野鬼肆意潜入。” “是火焱鬼吧,听说它是为了偷取万字阵布阵谱?”三皇子此时出声道。 “不错,不过这火焱鬼一直流窜在四大鬼田乡之内,那日却突然闯入襄府,我猜他多半是受了某些宵小的挑唆,才会将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专趁我身体时好时坏之时前来作乱。” 襄玉指桑骂槐,一旁的盛焯槐自是听明白了。 他可不就是襄玉口中的那个“宵小”。 他嘴角的笑意此刻有些僵硬,但还是始终维持着一张笑脸。 三皇子坐在席间,轻瞥了眼对面的盛焯槐,心思之下,一片明了。 下流处,忽有微小骚动,众人皆是望过去,见花园的入口处,走进来几人,最前面的赫然是一身深褐色锦袍的盛水羽。 他身后跟着的,是其夫人荀韵柳。 盛水羽夫妻二人今日一直未来,当初三皇子府发出请柬,小厮回禀对方未明言是否要来参加今日这宴席,三皇子便以为他们不会来了,没想到这会儿竟来了。 三皇子起初还想着荀韵柳应是要避嫌,盛水羽也因他与荀韵柳之事,多半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 不过,这倒也符合盛水羽此人例来的行事风格。 三皇子兀自轻笑了下,然后站起身,朝他们迎过去。 双方一番虚礼后,荀韵柳眼神里带着一丝局促,她避开了三皇子看向她的目光。 三皇子面上毫无任何波澜,对待盛水羽夫妇就跟对待其他氏族宾客一般。 在他的脸上,你不会挑出任何一丝异样的痕迹。 盛水羽将探究的视线从三皇子的脸上撤出,他跟着荀韵柳入座。 盛水羽被安排在上首处的男客区,而荀韵柳则被荀玉瑟和玉氏拉着坐在一起说话。 荀族的女眷就坐在寒棠梨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正流动的酒渠。 荀玉瑟在跟荀韵柳聊了几句后,便看向寒棠梨,笑着道:“三皇子妃,您府中近几日可有新进兰草?” 她身旁的荀韵柳握住酒杯的手顿时一颤。 寒棠梨正跟阜筱柔闲聊,听到荀玉瑟的问话后,便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荀玉瑟,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回道:“这几日并未有任何花草入府。” 荀玉瑟并不死心,继续道:“三殿下素来喜花草,或许他自己带了几株入府,您并不知情呢?” 寒棠梨奇怪地看了一眼荀玉瑟,回道:“殿下这几日并未带花草回来。” 荀玉瑟还要说,荀韵柳在暗处轻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这才作罢。 她看向荀韵柳,见她神情比起刚才越发黯淡了些,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恼意。 眼看着她要站起身,那架势似要去找三皇子的难堪,荀韵柳一只手连忙压住她的肩膀,小声凑近她耳旁道:“此事已毕,勿要生事!” 荀玉瑟是为荀韵柳打抱不平,可荀韵柳却知道并不单是如此。 除了以上那点原因以外,还有荀玉瑟本身因她自己爱情的破灭,而迫切地想要帮荀韵柳达成情爱之愿。 可荀韵柳不想难为三皇子,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 当初她与三皇子数番见面,只是为了传递和接受消息,除此之外,两人并未有过任何其他逾矩的言行。 除了三皇子成亲那次,她去私下最后一次见他,她告诉了他自己对他的情意,可是直接就被三皇子拒绝了。 三皇子一直以来都是光明正大。 她才是那个不守妇道的不齿妇人。 有数名孩童的笑声由远及近,是氏族各家的幼子幼女回来了。 入席前,大人们唯恐这些小孩不小心栽进了酒渠里,所以特地让婢女小厮们带他们去府中其他地方玩耍。 没想到,这还没过多久,就都又跑回来了。 坐在席间的珞元之看着朝自己飞快跑近的言文宁,笑得如老母亲般一脸慈爱,直等着言文宁扑入他的怀里。 言文宁咯咯地笑得欢快,迈着小碎步真的就要扑过去。 这时,一双手突然挡在言文宁的面前,言文宁来不及刹脚,一张胖乎乎像软面团子的小脸直接就贴到了手掌心上。 脸顿时变形得让人瞧着忍不住发笑。 笑声引来了最上首处几位男宾的注意。 言族族长言祈渊也在其中,他看了眼言文宁,便朝他招了招手。 言文宁自己的一双小胖手狠狠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小圆脸,仿佛这样就能让刚才变形的部位恢复原样一般。 然后,他抬头望向方才挡住自己的人,乌溜溜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极其可爱:“大哥,父亲叫阿宁了。” 言文阙揉了下他的小脑袋,看着他从头到脚一身的草屑和泥土,无奈地笑了笑:“那你得小心了,爹可能会骂你。” 言文宁一听,小脸当即紧绷起来,他再看向言祈渊时,脚步不由地后缩了下。 “你吓他作甚?他可是你弟弟,看他人小,故意欺负他!”一旁的珞元之忍不住插嘴道。 言文阙轻瞥了珞元之一眼,正对上他无赖的笑。 言文阙轻哼一声,有些傲娇地道:“要你管。” 说完就拉着言文宁的手,朝言祈渊的方向走去了。 珞元之呆住了。 他没看错吧?! 没听错吧?! 言文阙那厮,竟然用不那么带有敌意的口气回复自己! 第331章 换衣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言文宁眼神里带着瑟缩,跟着大哥言文阙走到言祈渊面前。 随即言文阙松开言文宁的手,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去。 言文宁小心翼翼地看着言祈渊。 言祈渊飞快地打量了下他,见他从头到脚一身的脏污,刚要张口,言文宁就先一步道:“爹,阿宁知错了,您别生气,阿宁下次不敢在草地上打滚了。” 言祈渊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伸出一只手,打算把言文宁拉到面前,帮他清理下脏污。 言文宁却以为言祈渊要收拾他,机灵地先一步扭头就跑,却不想这一跑,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一名小厮。 小厮手上正端着一大碟子的瓜果,被言文宁这么一撞,碟子里的瓜果瞬间全飞了出去,掉落到酒渠之中。 酒渠中的酒水顺势被溅起一阵,水花扬得老高,离最近的襄玉不可幸免地被浇了一身。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 “噗通”一声,那小厮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玉公子饶命,小人并非有意,玉公子饶命……” 言文宁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分辨出此刻的气氛很凝重,再看身旁那小厮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他顿时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因为这哭声,席间的沉闷反而松缓下来。 殷恒飞快离席上前,在襄玉面前蹲下身,道:“公子,属下带您去换身衣服吧,马车里有备用的。” “嗯。” 虽然众人因襄玉被淋都一副紧张十足的模样,但襄玉其实并未生气,他顶多只是有些气恼。 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厮和孩童计较。 他站起身,边离席边对那还跪在地上,抖得越发厉害的小厮道:“起来吧。” 说着,便跟殷恒离去。 三皇子连忙命令那小厮跟上,引襄玉和殷恒找个房间换下湿衣服。 小小的插曲过后,席间很快恢复了先前轻松的气氛。 言文宁的哭声,也被一名婢女用拿来的饴糖诱哄没了。 三皇子这时微微侧头,看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顾咏。 顾咏朝他略一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襄玉和殷恒跟着那小厮一路穿过一个花草园后,走到了一间静室前停下。 小厮俯身恭敬道:“玉公子,您便在此处换衣吧。”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殷恒道。 小厮连忙道是,然后转身离去。 殷恒先一步走上前,推开房门,查看里面的布置。 这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屋内各处,或插瓶、或种植着一些花草,一推开门便有一股花草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清新之气扑鼻而来。 这间房子紧邻着花草园,想来是三皇子平时摆弄花草的临时之所。 屋内家具不多,一张矮几,一套高桌椅,一扇小屏风,屏风前有一席软塌。 殷恒快速扫了一圈后,便走回到襄玉面前,道:“您先进去休息片刻,我去接应武尤。” 襄玉的换洗衣物在马车上,刚才他们赶来这边时,特地让三皇子府中的小厮去通知在马车上等着的武尤。 现在虽是夏日,气温尚高,但已入初秋,若是湿衣服在身上穿久了,容易生病。 襄玉知道他的考量,今日狸奴本是要跟着他一起来的,但是临时被月篱拽着让帮忙酿篱花酒,所以稍晚点才会过来。 遇到这种突发情况,他未料到。 难得的是,殷恒也有如狸奴一般的细心。 襄玉满意地朝殷恒点了点头,道:“去吧。” 殷恒应是,先引襄玉进入房内,伺候他在软塌上坐下后,才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前,殷恒将门轻轻地关合上,然后还跟藏身于暗处保护襄玉的孙贤交换了下眼色。 襄玉坐靠在软榻上,打量着屋内四周。 这里似是知道有人会前来,已提前备好了热茶,还有…… 襄玉望向一旁的仙鹤铜制香炉里徐徐燃出的香。 只是这香…… 气味闻着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但具体又说不上到底怪在哪里。 襄玉脑子里突地觉得有一瞬间的空明。 这种感觉尤其清晰。 不是混沌,是空明! 左肩上一凉,襄玉心头一紧,想要扭头去看,却发现扭头的动作不知为何,竟尤其费力。 等他真正能扭过头看去时,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襄玉伸手碰了下左肩位置,毫无任何异状。 门口突然有响动,似还有风钻进来…… 可门明明是紧闭着的! 襄玉飞快地抬起头,朝门口望去,果然看到门从外面正被人推开。 一片鲜亮的红色裙角随风飘飞进来,然后是一双篱花银线纹红色绣鞋迈入。 “公子。”是月篱。 襄玉目光微顿:“你怎么来了?” “酒酿完了,就跟狸奴一起过来凑个热闹。”月篱的口气轻松又随意。 她手里还捧着襄玉的衣裳,襄玉一见,便知道她多半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碰到了送换洗衣物过来的殷恒。 “永詹和狸奴呢?”他问道。 “在外面守着。” “让狸奴进来,你出去。” 月篱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何必避我,说起来,我好歹也是您的祭品,伺候您这种事情,除了狸奴,我也能做,更何况……” 月篱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然后小声嘀咕道:“更何况,您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闭嘴!”襄玉着实为月篱现在对他的态度深感头疼。 去除了始祖厉鬼意识的她,又逐渐恢复成了六百多年前月篱的性情,但多少还是夹杂着几分早些时候失去记忆时眠篱的沉稳性子。 可是,自从那日火焱鬼闯府,她为他献血抵御他体内的灭族咒发作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那时,他在意识涣散之际,一时情难自禁,就跟她发生了本不该发生之事。 两人虽有了切实的肌肤之亲,但好歹在最后一步止住了。 可终究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再如从前。 那天后,月篱便总说他其实是喜欢她的,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终于在她即将被送上祭台之前,他被她猜透了对她的情意。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就这样任由着月篱一天天在自己面前越发放肆。 身为眠篱时曾修成的那几分稳重,早已被她抛诸脑后了。 现在活脱脱的,跟当年没任何区别。 她是因为心中欢喜,才会这般。 他明白。 他喜欢看她欢喜的样子,所以也就放任。 襄玉拿月篱无法,只得道:“还不快为我更衣。” 月篱闻言,欢喜地应道:“是,公子!” 曲水流觞席间,顾咏快速走回到三皇子身旁。 三皇子格外留意他,自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顾咏朝三皇子看了一眼,三皇子会意,当即起身,对席间的诸位笑着客气道:“我去散下酒气,诸位继续着。” 说完,便朝外面走去。 顾咏在其身后跟上。 第332章 偶遇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皇子主仆二人站在园外的一棵桂花树下。 顾咏对三皇子低声禀道:“玉公子左肩上的胎记,应该就是灭族咒印寄存之处。” “确定吗?” “结合这段时日查到的其他线索,属下不敢妄断!” 三皇子思索片刻,道:“那就开始查那枚胎记!” “殿下是指?” “寒疾。” 顾咏瞬间明了:“是。”顿了顿,他又道,“还有,月篱姑娘来府中了。” 三皇子一听,脸上当即露出一丝欣喜来。 * 襄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便带着月篱离开了静室,门外只有狸奴守着,殷恒已回到了酒宴上。 三人再次经过花草园时,与迎面而来的寒玉碰上。 寒玉是专门来找襄玉的,她朝襄玉躬身一拜,然后转身对素素道:“呈上来。” 素素连忙上前,将一个檀木做的方形盒子递到寒玉手中。 寒玉将盒子上的扣盖打开,里面顿时溢出一股清香扑鼻的茶香。 跟襄玉身上的那股茶香味有七分相近。 “这是小女之前亲手用五种新茶烘烤研磨的茶香粉,一直想着送给公子。不曾想……”寒玉说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随即,她面色又恢复如常,继续道:“公子素来喜茶香,刚换了衣裳,想来这东西应该用得上。” 寒玉将盖子重新扣好,把装盛茶香粉的檀木盒子递到襄玉面前:“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襄玉看着寒玉手中的檀木盒子,沉默了半晌,侧头看向身旁的狸奴。 狸奴会意,上前一步,接过寒玉那檀木盒子,笑眯眯道:“多谢寒二小姐。” 寒玉笑着应了一声,然后朝襄玉再次拜了拜身,随即转身离去。 “看来寒二小姐还是没忘记公子您呢。”一旁的月篱突然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连您的喜好都……” 襄玉当即冷冷地瞟她一眼,她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远处,又有一人朝这边走来,月篱抬眼看去,是从席间而来的寒韬。 狸奴这时对月篱道:“寒族长应是有要事找公子商量,趁着空当,你不如把这茶香粉送到武尤那里,如何?” 月篱看了一眼狸奴,知道这厮是想把她支走。 她倒也没拒绝,伸手接过那檀木盒子,便快步离去。 与寒韬擦身而过时,月篱眼神里带着挑衅地看向对方,寒韬当即停下脚步,目中透着一股锋利,回视月篱。 两人之间,刹那间涌动起一道冷凝之气。 月篱冷哼一声,继续朝前行去。 寒韬迅速掩去眼中的变化,朝襄玉的方向而去。 “寒族长怎么也来了,莫不是衣服也弄湿了?”襄玉看着走近的寒韬,似笑非笑地道。 寒韬淡淡一笑:“公子说笑了,老夫是特地来向公子请罪的。” 襄玉眉梢微挑:“哦?寒族长何罪之有?” 寒韬神色一肃。 下一刻,他突然双膝跪倒于襄玉跟前。 另一处,月篱拿着檀木盒子,走出了府门,她将手里的物什直接扔到正坐在马车前端打盹的武尤怀中。 武尤被惊醒,连忙接稳。 “寒二小姐给公子的东西,收好了。” 武尤刚睁开眼,一副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表情,他看向手里的檀木盒子,再看向月篱,却见她已再次进去了。 月篱也是知道寒族背离襄族,暗中跟三皇子结盟一事,她想着寒韬与襄玉之间的对话,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便没有立刻回去找他们。 她避开府中的宾客,在府中各处闲逛起来。 很快她就走到了一个月亮门前,远远的,她便听到门的另一侧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月篱凑近门口,朝里面望去,入眼处,是一整片的花树,有飞鸟不停在树海之间来回扑飞着。 一幅鸟语花香之景。 月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声。 她探头朝门更里面一觑,确认没人后,才迈步进入。 踏入这片花树海的一瞬间,月篱就感觉浑身都舒畅开来。 多种花树上簇开的花朵散发着不同的香气,它们如夏日的一道凉爽之风,迎面扑来,将月篱整个人都包裹住。 这个园子里最多的就是桂花树,除此之外,还有木芙蓉,紫薇、夹竹桃等各类竞相开放的花树树种。 树丛遮天蔽日,驱赶了身体里的燥热,月篱深吸一口气,满足地闭上双眼,径自倒躺在一棵硕大的桂花树下。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双眼睑缓缓地阖上,然后睡了过去…… 花草园旁,襄玉和寒韬的对话还在继续。 襄玉负手而立,并未看跪在他面前的寒韬,他只望着前方某处,声音清冷地道:“千百年来,无数氏族变迁,兴盛衰亡皆在一夕之间,寒族长你身为寒氏一族的掌舵之人,肩负着延续你一族荣耀的责任,如何让寒族在无数被历史洪流推倒的氏族中屹立不倒,长存于世,这确是不易。” “此番你既然已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你大可放心,襄族不会就此事为难于盛族。” “不过,”襄玉扭头,终是看向寒韬,“今,我有一言相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盛族长还是得尽快有所决断!” 寒韬愕然地看向襄玉。 襄玉又道:“三皇子今日搞这么大阵仗,凿石开渠就是为了办一场生辰宴,寒族长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为了彰显他跟三皇子妃有多恩爱吧?” 专门发出请柬,邀请襄玉和寒韬同坐于席间,其中深意,已是再明晰不过了。 这是在逼寒韬与襄族彻底划清界限。 一声凄厉的蝉鸣声从一旁的花草园内猝然响起,藏身于树丛间的飞鸟乍惊之下,扑扇着翅膀窜入半空。 襄玉提步,准备离去,但他走了一步后,身形一顿,又留下最后一言后,才离开。 寒韬依旧还跪在原地。 因为襄玉那最后的一句话,他正陷入短暂的死寂中。 他说:“寒族长,希望你莫要选错了才好。” “莫要选错了……”寒韬嘴唇打着轻颤,小声重复这句话。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拳,狠狠地撞击在寒韬的胸口处,他险些没顺过气来。 若是这次他选错了,那么等待寒族的将会是什么? 寒韬深吸一口气,只觉这些时日堵在胸口的沉压不但没舒解,反而越发难受起来。 躺在花树林里睡着的月篱,醒来时,是被附近连续传来的蝉鸣声和鸟叫声吵醒的,当她睁开双眼,准备迎接繁花簇枝映入眼帘的一幕时,却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眸。 四目相对片刻,月篱才惊觉正蹲身于自己面前之人,是三皇子。 她想要坐起身,却被三皇子伸手按压回去:“躺着。” 三皇子脸上带着她熟悉的温润笑意,眸中还有一抹她看不明白的异样光彩。 “可休息好了?”三皇子问她道。 “……嗯。”月篱讷讷地答道,“三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三皇子十分随意地在月篱身侧坐下,笑着道:“路过园门口的时候,瞧见一抹红,便猜到了是你,就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 月篱再次放松下来,躺平在草地上。 三皇子看了她几眼,突然站起身,开始解衣服。 第333章 推敲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连忙坐起身,不解道:“你要干嘛?” 三皇子的外衫褪到一半,无奈一笑,他蹲下身,手法温柔地将月篱重新摁回地上:“你看着便是。” 他将最外层的石青色锦衣脱下来后,挽成厚厚的一团,然后蹲下身,倾身朝月篱靠近。 陌生的龙涎香从三皇子的身上传来,月篱伸手刚要去推他的肩,却听头顶传来三皇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口气极其温柔道:“抬高一点。” “……什么?”月篱不知所以。 三皇子动了动自己的脖颈,月篱明白过来,连忙抬高一些脖子。 三皇子便将手中的衣服团子垫在月篱的脖颈下方。 月篱再次躺上去的时候,只觉脖颈处要舒服许多。 “如何?”三皇子眉目温和得如同一滩春花,在月篱眼中都要化开了。 月篱一怔,连忙回神道:“舒服……多谢。” 月篱正笑着,视线无意间看向前方,只见月亮门外,正站着两道身影。 一个是笑眯眯正望向这边的狸奴。 另一个,是…… “公子!” 月篱欢喜地飞快起身,直接朝襄玉的方向跑去,差点撞到三皇子。 她跑近后,笑靥如花地看着襄玉:“您跟寒大人谈完啦?” 襄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直接扭头离去,月篱则屁颠屁颠地和狸奴一同跟上。 三皇子从草地上缓缓站起身来,他用手弹掉身上的花草屑,转身看了眼门口处三人走远的身影。 随即他又扭头看向被遗留在地上的那团衣裳。 他清澈漆黑的瞳眸中,出现一丝异样的波动。 襄玉没有再回曲水流觞的酒宴,他径直出府离去,走前,只派守门的小厮去给三皇子传了个话。 一路上,襄玉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言。 跟在车外的月篱时不时都瞄向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微微晃动的车窗帘子,嘴角勾起的笑意弧度不断加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陷入情爱的男女的吃醋? 不过,事实真是如此? 此时身处马车中的襄玉,却并不似在吃醋,相反的,他正专注地陷入某种思考中。 回想先前在三皇子府中静室内,那突入其来的一阵怪异,襄玉直觉没那么简单。 可到底问题出在何处,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狸奴鬼侍,待来日那几坛子篱花酒开封,我的酒酿定会比你的要更香醇。”马车外突然传来月篱的说话声。 那头狸奴并未应声,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浅笑。 襄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神情一紧。 刚才月篱说…… 篱花酒! 对了,今日从襄府出门前,他曾去过篱落院一趟,走前,月篱特意在他的左肩衣裳内塞了几片篱花花瓣,还说这样就可以让他的衣物上也沾染一些篱花清香气。 可方才他独自在那静室,去碰左肩,根本就已经没有了篱花花瓣。 那篱花花瓣放在里衣和外衫之间的夹层里,除非褪下两层衣物,否则不会轻易弄丢。 他左肩上的衣物,的确被人脱下来过! 之前在静室里,他感到左肩一凉,不是错觉! 襄玉面色一沉,当即大声道:“停车!” 车外响起武尤一声长“吁”,马车缓缓停下来,狸奴从外面掀开马车帘子,疑惑地看向车内的襄玉:“公子?” 襄玉从马车上下来,在路边随便找了块草坪坐下,他的身下自然是铺了一层厚实松软的锦垫,狸奴和殷恒、孙贤站在一旁。 月篱则在襄玉附近随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襄玉神色里带着一丝凝重,其他几人都猜到襄玉叫停他们是有急事相商,却不想襄玉一上来问的却是他在静室等殷恒拿衣物回来的那段时间内发生之事。 “属下……中途离开了一会儿,三皇子府上的一名小厮让属下去帮公子挑一双尺寸合脚的靴子。”孙贤回忆着说道。 月篱到了后,她服侍襄玉更衣,孙贤的确有拎过一双靴子敲门递了进来。 襄玉闻言,越发确信自己心中的那个猜疑—— 自己在静室内,被人下了幻术! 就是自己在这幻术的须臾之间,有人偷溜了进来,剥开自己左肩上的衣物,查看他的那朵幽兰胎记,也就是灭族咒印所在之处! 而这段时辰,恰是孙贤、殷恒、狸奴都不在之时。 因为月篱突然来了,所以那人才会骤然离开,这也是为何,他感到门口有风灌进来时,月篱出现了。 那股最先让他感知到从门口进来的风,并非是因为月篱,而是因为那个摸进静室内的人仓促逃出门去所致。 他扭头时,身体突然感到的极其诡异的费力。 还有一瞬间脑中感知的空明感。 这细节各处的怪异,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来无影去无踪,极难捉摸。 襄玉当即将先前在静室内发生的事尽数告诉殷恒等人,几人听完后,都惊诧不已。 殷恒思索着道:“这种让身中幻术之人无从察觉的幻术,实施起来十分复杂,因为它不光是要依靠操作幻术之人的法力,还需要另一种术法相佐。” 月篱:“另一种术法?” “是药术。”孙贤应道。 “没错,先以药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引人入迷幻之境,如此一来,再布施幻术,身处幻术中之人便无从察觉了,”殷恒看向襄玉,“就如公子在静室之内,他吸入了药物,五感便已坠入迷幻之境,所见所感便已不再真实。” “可公子说了,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左肩有凉意,还有门口吹进来的风。”月篱不解地辩驳道。 孙贤解释道:“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术法若是同时用,会极其耗费术法操纵之人的精力,此人估计法力修为不高,导致在幻术被施布开后,公子身上会有真实的感知。” 襄玉脸上闪过一道思索之色,他突然问孙贤:“你的意思是,在我身上使用药术和幻术的,是同一人?” “应该是了。” “公子是否有什么线索?”狸奴素来最了解襄玉,他既问出那个问题,定是有所发现。 “恭允。”襄玉吐出这个名字。 三皇子:“我们之间,无需这么客气。” 月篱朝他会心一笑,她得视线无意间投向前方月亮门处,却见门外正站着襄玉和狸奴,两人正望着她跟三皇子。 许是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月篱看襄玉此刻脸上的表情不甚清楚,但她能看到他靠近门旁一侧的右手,此刻正微微攥紧着衣衫。 这是他的这个习惯性动作,只有他思虑过重时才会出现。 从他站立的角度,往园子里看,她跟三皇子简直就像是在…… 幽会?! 月篱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差点撞到三皇子,三皇子面上惊愕不已,月篱歉意地一笑,便朝门口飞快跑去。 第334章 蕴容之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恭允,是恭族族长恭卿之子。 “对了!”殷恒恍然大悟,“恭公子最擅药术,而且,他也有少许的慑鬼法术根基,只是未成什么气候。” 月篱:“会药术,法术根基刚好也不深……” 这不正跟在静室里对襄玉下手之人的身份完全吻合嘛! 其余人此时也都反应过来,他们脸上的神情皆是一变。 “没想到对您出手的竟是恭公子,可恭族历来不是不参与朝堂纷争么?”殷恒不解道。 襄玉淡淡道:“恭族跟恭允本身就不是一回事。” “公子,您对三皇子与恭公子的关系是如何看的?”孙贤看着襄玉,别有深意地问道。 孙贤与襄玉其实是想到一处去了。 襄玉答道:“早些时候,恭允便出言帮过谨弘,想来,他应是已站队于谨弘势力之下了。” 孙贤点头:“奴也有此意。”说到这里,他汗颜地拜身道,“说起来,是奴一时不察,被那小厮引开,才害公子您中了幻术,请公子处罚!” 襄玉摇头,将他虚扶起来:“这种事,本就防不胜防,所幸并无大碍。” 唯一之“碍”,恐怕就是灭族咒的秘密快藏不住了。 这么一番折腾,就是为了掀开他左肩处的衣物进行查看。 没想到谨弘竟已对世咒一事调查到了如此地步。 襄玉不禁想着,比起这些年来总与他交手的皇族一派,他的这个原本极为不起眼的表侄,才是更厉害的角色。 不管从手段、谋略还是心智上,远不是皇族一派中任何一人可以比拟的。 襄玉的视线不禁飘向身侧的月篱。 他想到今日看到她与谨弘在花树林里那一幕。 谨弘,是真心喜欢她的。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为,自己跟他一样。 走了这一下神后,襄玉迅速收起思绪,回到方才的话题上。 “说起药术,它能成功施布在我身上,应该跟那间静室脱不了干系。”他又道。 静室的摆设,除了襄玉,殷恒也看过:“那屋子里的花草,除了插在水里用瓷瓶养着的以外,还有用泥土栽种的,难不成……”殷恒突生一灵感,“那泥土便是药术施展开的关键?!” 襄玉点点头:“还有燃香。”他补充道。 当时燃香的怪异,襄玉就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 几人又一番推断后,找出了恭允的药术施布之法。 “泥土里附着有药,燃香和土壤里的药气味在空气里汇集凝聚,随后被公子大量吸入,神不知鬼不觉地麻痹公子的神经。” “三皇子现在行事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殷恒神色复杂道。 月篱随口辩驳道:“三皇子不一定参与其中吧。” 众人顿时表情各异地看向她。 月篱见此,连忙摆手:“我不是要帮三皇子说话,我的意思是,今日参加生辰宴的人里,不是还有皇族一派的人嘛,保不齐是他们干的呢?” 她又道:“你们别忘了,公子可是因为那位言族的小公子才突然去静室更衣的,兴许那言小公子也是算计公子的一环呢,毕竟言族依附的是皇族。” “那你又如何笃定此事与谨弘无关?”襄玉盯着她的双眼,表情里罕见地带着几丝讥讽之色。 月篱一愣,随即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因为,她发现襄玉好像生气了。 静了片刻,襄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恭允无论如何,是不会站在襄、皇两族派系中的任何一边的。” 三皇子却不隶属于两派。 “所以,此事定与谨弘有关!”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冷凛,口气含着不容他人质疑的威严。 “可是,三殿下和恭公子如此大费周折,到底为了什么?”孙贤突然提出这一问。 知道灭族咒的几人,脸上都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事到如今,他们几人之间,倒也没必要继续再隐瞒下去了。 襄玉让狸奴告知众人灭族咒的来龙去脉,狸奴便将实情说了出来。 真相被摊开后,不知者震惊,已知者神色复杂。 襄玉看着众人,道:“他会继续往下查的,灭族咒与襄族一派各家氏族的兴衰紧密相连,这一点,恐怕很快就会被他查到。”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朝马车走去,狸奴跟上前,搀扶他上马车。 突然,车后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驾马的是顾咏,他快速下马,对襄玉和殷恒见完礼后,便立马对月篱道:“月篱姑娘,恐怕你得跟我回三皇子府一趟。” 月篱莫名其妙:“为何?” “你可还记得蕴容?” 月篱愣了愣,道:“自然。” 她自从恢复月篱的意识和身份后,便无形中跟蕴容、香寒等鬼侍一流淡了,虽偶有联系,却不再似从前那般。 这是月篱意识之下,潜意识对其他鬼怪的疏离。 顾咏神情复杂地看着月篱,沉声道:“她死了。” “什……什么?!”对于这个消息,月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现在就在我们府中,殿下让我赶来唤你,问你要不要……” “自然是要去!”月篱当即打断他,说着便要光遁而去,襄玉一把拽住她的手。 “我跟你一起。”他道。 不等月篱回复,他便对武尤吩咐道:“立刻驾马车回三皇子府!” “是!” 一行人迅速整装,朝三皇子府折返而去。 他们赶到时,宾客皆已散尽,只言族的人除外。 顾咏带他们抵达曲水流觞的花园里,三皇子夫妇和言祈渊等人正围坐在酒渠旁的一张圆形石桌凳上。 见回来的不光是月篱,还有襄玉等人,众人面上皆是露出一丝错愕。 谁能想到,不过死了个鬼侍,却连襄玉都赶回来了。 寒棠梨表情一紧,一旁的三皇子看在眼里。 众人皆起身,迎上去,三皇子对襄玉躬身道:“公子也回来了。” 襄玉淡淡地应了一声,直入主题:“那蕴容呢?” 这一问,寒棠梨的脸色又不对劲了。 三皇子将众人引到靠近膳房的一间小屋前,一名小厮上前,将门锁打开,然后推开了门。 屋子因为背光,里面光线尤其阴暗,看不清楚有什么。 开门小厮走到襄玉跟前,对他禀道:“小人们把蕴容姑娘的尸体暂时存放在这里,等言四公子回来了就搬走。” 今日酒宴,言文靖是在襄玉等人离府后才姗姗来迟,他来时就带着蕴容。 “言四公子去哪里了?”月篱问道。 第335章 处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正是言文靖回来了。 他手上捧着一簇新鲜怒放的木兰花,衣衫和靴子上都从外面带回来少许的泥土。 “你去哪里了?”言文阙眉头微蹙,松开言文宁拉着他的手,走到言文靖面前,问道。 言文靖看了眼手上的木兰花,道:“木兰花这个季节开不了花,只得想些办法,浪费了点时间。” 蕴容是由木兰花的神魂形成的鬼怪。 言文靖绕过言文阙,朝那间黑屋子走去。 三皇子立刻命人点灯,为言文靖照明。 一盏烛灯燃起后,言文靖抬步进入屋内,走到了一张木板床前。 木板床上躺着的尸体,正是蕴容,她被一张白布遮盖住了全身。 言文靖伸手,将盖在蕴容头上的白布褪下一截,露出了她那张惨白已僵死的脸。 言文靖嘴角微动了下,垂眸看向手中的木兰花。 他盯着那花许久,似又要出神,撑灯的小厮刚想唤他,他却突然动了。 他将木兰花一朵一朵地逐一铺开,放置在蕴容的上身周围,形成一个半圈。 他在做这一切时,月篱出现在他身后。 她也走到木板床前,目光停在蕴容那张安详的仿佛沉睡过去的面容上。 此刻,她的内心有两股情绪。 一股起于曾经的眠篱,正充斥着愤懑。 一股起于月篱本身,带着几分怜悯。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蕴容,是在她离开雾城前往胤安参加择苗会时。 那时蕴容主动跟她搭话,她对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对乌黑圆亮的双眼,还有如初生幼鸟啼鸣般好听的声音。 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月篱眼中血红光芒渐燃。 她不得不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躁动。 烛火微晃,身旁言文靖的脸明明灭灭,光线忽明忽暗之间,他的表情却显得尤为平静,无半分波动。 就跟他一直以来一般无二。 若不是看刚才他千辛万苦跑出去捣腾出这一束木兰花,月篱恐怕都要以为他对蕴容之死根本就毫不在意。 “她怎么死的?”月篱问道。 过了半晌,言文靖只回了四个字:“死都死了。” 月篱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 襄玉和三皇子等人还候在外面,月篱径直走到三皇子面前,问道:“敢问三殿下,蕴容是如何死的?” 三皇子犹豫了下,答道:“这件事应是个意外。” “那还请三殿下告诉我,是怎么个意外法。” 寒棠梨突然站出来:“这件事因我而起,有什么你问我便是。” 月篱看向寒棠梨,冷笑道:“原来是你。” 寒棠梨面上一僵,强装着笑意道:“月篱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月篱!”三皇子再次出声,“事出有因,怪不得她。” 月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寒棠梨道:“她不小心撞到我,我只是小小惩戒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 “你让人打她?”月篱眼神逐渐变锋利起来。 “那丫头做事毛毛躁躁,差点将我撞到池子里去,幸好当时柒公子扶了我一把。” “不过,她的确罪不至死,我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为了这点小事去要她的命。” 寒棠梨说得义正言辞,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月篱心下划过一缕疑惑。 “得你之命令,惩罚蕴容的下人是哪个?”襄玉走了过来。 寒棠梨连忙应道:“我这就将他叫来。” 她脸上神情登时添了一抹柔弱无辜之气,说话声音变得都比刚才要更轻柔一些。 她对身后的婢女吩咐道:“去把门云叫来。” 婢女得了吩咐,匆匆离去,片刻后,就带着一名个头不高的小厮走了过来。 小厮门云在襄玉跟前,叩拜于地,小心忐忑地开口道:“参见玉公子,小人叫门云,先前小人得了三皇子妃之令,以鞭绳惩戒蕴容,但打鞭数不……不……” 门云刚抬起头,就看到正从那间暗黑屋子走出来的言文靖,冷冰冰的视线正烙在他脸上。 门云顿时慌了神:“不……不曾超过十下,她就……就咽气了。”说完这句话后,门云整个人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言文靖走了过来,停在门云身前,俯视着脚下匍匐成一团之人,半晌都不说话。 气氛就这般一寸寸僵冷下去。 门云终是忍不住,他朝言文靖猛一叩首,口中求饶道:“言四公子,小人当时下手真的不重,没曾想到怎么就突然……” 话都没说完,门云面前站立的那双脚突然离开。 言文靖已朝远处走去。 言文阙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抱起身旁的言文宁,连忙追上去。 言祈渊叹了口气,对襄玉和三皇子拱手道:“蕴容对阿靖来说,有些特别,让玉公子和三殿下见笑了。” 三皇子笑着表示无碍。 寒棠梨这时走过来,一脸诚挚地向言祈渊为今日之事致歉,又让言祈渊多劝解下言文靖。 一套说辞和举止下来,挑不出半点错,反而是让人觉得她不以势压人,讲理又大气,不愧是胤安大家闺秀里的贵女典范。 襄玉朝不远处站立的月篱看去,见她正望向寒棠梨的方向,眼中透着浓浓的怒意。 隐约间,还有一道杀机。 下一刻,月篱突然转向还匍匐在地的门云。 她蹲下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直接从地上拎起来。 云门顿时发出一阵惊惶声和求饶声。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月篱双眸里簇燃起两团血红的火光,她冷声问道:“你说你下手不重,那她为何会死?” “小人……小人……” “不准说谎!”月篱一声厉喝。 云门吓得当即嚎哭起来:“小人真的不知啊,月篱姑娘饶命!” 月篱手上的力道开始加重,她卡紧云门的脖子,云门的脸色开始涨红,整张脸逐渐皱成一团。 “饶……命……”云门口中还不忘继续求着饶。 一只泛着冰凉的手突然握在月篱钳制住云门的手背上,她周身的狂躁之气瞬间被按压下去。 她愕然地望向身旁之人。 “我们该走了。”襄玉看着她,口气淡淡地道。 月篱手上一松,云门直接跌落在地,他倒在地上痛苦地一阵剧烈咳嗽。 最终,当天言祈渊命人将蕴容的尸体拉回言府,准备隔日下葬。 而云门被三皇子当着众人的面罚了三十下鞭子算作对言府的赔礼道歉。 打完最后一鞭后,不多不少,那云门刚好吊着半口气。 罚也罚了,总不能为了个鬼怪而去杀掉一个人类。 胤安从无此先例。 这里可是人尊鬼卑的世界。 不过,这也仅仅是对普通鬼怪而言。 月篱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蕴容不能白死。 第336章 还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入夜,三皇子府内一片静谧。 白日里喧嚣的曲水流觞的水渠之中,已无物流动,只在夜色的映照下,衬出几分幽色。 寂黑的上空,一抹红光飞快划过,而后直下坠于后方院落处。 主院位置,那道红光如一条赤色游蛇般,于半空一路游曳,抵近紧闭的窗户旁。 顿了一刻,红光便通过关窗的缝隙,溜了进去,在里面停留片刻后,又从同样的位置钻出来,随即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红光很快便穿梭到了一处偏院,院子瞧着比方才经过的主院要简陋一些,按照规格来看,应是府中下人居住之处。 红光飞抵偏院的门前,停留了须臾,“嗖”的一下,便从极小的缝隙内钻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唯红光所过之处,能借此着微弱光亮瞧清楚室内模糊一景。 一个占屋子过半面积的木板床上,躺着至多十名府中小厮,小厮们各自身上盖着被褥,鼾声此起彼伏,都睡得极沉。 红光从每个小厮熟睡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在一名小厮的鼻梁处停下。 借着红光细看,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此人正是云门。 屋外,天色与大地连成一片,浸染于黑暗之中。 伴随着屋内的一声惨叫声起,一束红光飞快窜出,直入天际而去,在整而为一的黑色幕布上瞬间画出一道红线。 次日一大早,一则消息在胤安城炸开了锅。 三皇子妃一夜睡觉起来,头发竟然莫名其妙地全消失了。 除此之外,府上的一名小厮在半夜因发梦魇而死。 死去的小厮不是别人,正是云门。 其实,但凡是知道蕴容之死内中纠葛的人,在听闻这件事后,大概是能猜出是何人所为。 可那些不知前因者,对此却有另一番解读。 一开始大家只是推测多半是哪里来的野鬼在作祟,可到了后来,不知为何,竟传成了三皇子妃跟那名死去的小厮有奸情。 传言里,三皇子因忌惮于三皇子母家寒族的势力,不敢对三皇子妃发难,可又咽不下被扣了一顶绿帽子的气,于是便找人用这种方式来惩戒三皇子妃和她的奸夫。 原本寒族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门第声誉,作为百族簿上排名第二的大氏族,顶级氏族门阀的派头一直以来都摆得很足。 这则流言的传出,毫无疑问,给寒族好不容易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金字招牌上狠泼了一盆污水。 而素来有胤安第一贵女荣称的寒棠梨,在这件事后,也声誉大跌。 寒韬得知此事时,正在饭桌上用膳,他气得当场摔碗离去,把回来娘家正哭哭啼啼向他诉苦的寒棠梨独留在原地。 玉扰院的书房里,襄玉端着一杯热茶送入口中,一旁的狸奴正向他禀报市井上传出的有关寒棠梨的流言。 禀完后,狸奴笑眯眯继续道:“打蛇打七寸,公子这招,真是高明,寒族历来重视氏族名声,这次有够他们受的了,而且,这件事一出,相信对近段时间襄派中那些欲效仿寒族蠢蠢欲动者也可起警示作用。” 襄玉将青花玉瓷茶盅放在桌面上,淡淡道:“谁说我让你去引导舆论是为了惩戒寒族了?” 狸奴愕然:“不惩戒寒族,那公子是为了?” 襄玉笑而不答,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懒懒道:“走,去篱落院看看。” 狸奴一愣,连忙道:“是。” 襄玉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把寒二小姐前几日送给我的那个檀木盒子拿上。” 狸奴又是一怔,随即回道:“是。” 主仆俩带着檀木盒子,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名急色匆匆的小厮跑着入院内来。 “公子,寒族长来了,说要见您。”小厮禀道。 “人呢?” “老族长出门的时候,刚好跟他遇上,就让他去正厅里候着。” “知道了,你下去吧。” 之后,襄玉便带着狸奴前往正厅。 他们抵达时,寒韬刚喝完第一杯茶。 伺候的婢女正为其添茶之时,襄玉就带着狸奴走了进来。 “公子!”寒韬连忙起身,朝襄玉行礼。 婢女倒好茶后,躬身退出。 襄玉走进来,在上首处坐下,寒韬也再次入座。 “寒族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寒韬略一沉着,拱手道:“公子那日对老夫说的话,不知还作不作数?” 襄玉嘴角微勾:“什么话?” 寒韬的双目炯炯有神,散发着凌冽的锐气:“您说,不会为难寒族。” 襄玉笑了笑:“自然作数。” “既然如此,那流言之事,不知公子用意为何?” 襄玉发出一声轻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 他一只手放在一侧的漆椅扶手上,食指无聊地敲点起来,口中缓缓道:“你以为我在报复你?” 寒韬未正面回答:“小女这段时日承受剔发之痛,整日被人指指点点,已是处境艰难,如今又有这等损她清誉的流言传出,该叫她如何自处?还请公子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对她手下留情!” 襄玉手抬起来,枕在自己的下巴处,手肘撑在桌案上,他笑得漫不经心,看向寒韬,问道:“是她难以自处,还是你寒族难以自处?” 寒韬面色一僵。 襄玉继续第二问:“情分?我跟三皇子妃,昔日有何情分?” 他说完移开目光,继续道:“寒族长,你跟随我多年,不过看起来,你还是不太了解我。” 襄玉的双眼中弥漫的慵懒之意逐渐收起,渐放出一股强大逼人的气势。 寒韬感觉到了他周身气场的变化,神情一紧,脸上不自主地便多了几分臣服和畏惧。 “从头到尾,我襄玉,亦或我襄玉所有之物,动过的人,从来都只是你的那位已成为皇子妃的大女儿。” 薄唇再启,他又道:“寒族,不过是受其波及。” 寒韬一震。 襄玉这仅有的两句话,让他一瞬之间就看清了整件事里被他误解之处。 他以为寒棠梨被人剃发,云门被人杀死,皆是襄玉授意,而月篱动的手。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两件事,分明就是月篱擅自做主完成的。 若非如此,襄玉大可直接说是他一人所为,无需特别点出“所有之物”。 这所有之物,即月篱也。 而就是这个月篱,做出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襄玉却对其纵容。 竟还在他面前就这么直接点出来了。 寒韬眼中精光一闪。 他先前的判断,果然没错! 世咒,恐怕真的会破不了。 而这个破不了的原因,定是因为襄玉对这祭品月篱,生出了不一般的心思! “世咒启,襄族必亡!”——这句话,恐怕会真的应验! 寒韬眸色神转,他缓缓站起身,朝襄玉躬身道:“老夫愚钝,经公子点拨,才知其真相,今日前来叨扰,实为汗颜,老夫深感歉然!” 襄玉看了他良久,回道:“不会。” 第337章 暗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就在寒韬拜见襄玉的第二日,胤安朝堂上便传出寒族彻底倒戈三皇子,并与襄族划清界限的说法。 许是因为寒韬已确信襄玉的确不会就此事为难寒族,他才敢清晰地表明态度。 此时,狸奴回过味来,才明白那日寒韬过来,表面上是为了替寒棠梨抱不平,而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想要试探襄玉。 吃了定心丸的他,这才敢带着寒族彻底从襄派中脱离出去。 失去了寒族这个最强大的氏族的支持,襄派的气势顿时弱下来一大截。 派中一部分氏族隐有动摇之意,但慑于襄玉和襄族,还是不敢妄动,毕竟不是谁都有寒族这般的实力。 就在大家对襄族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寒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皇族一派中出了一个新闻。 皇帝有意选立太子。 但此事,皇帝并未拿到明面上来说,而是经由贴身伺候于他身前的王侍人之口传出来的。 王侍人历来是个人精,什么话能拿出去说,什么不能说,他早已通晓。 解读圣心最透彻的人,将这件事传出,多半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而皇帝之所以这么做,众人一看就能明白,不过就是为了弄个虚虚实实,半真半假,考验的,最终还是那两位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大皇子和三皇子。 看此二人之中,谁的定力最强。 君王者,若是没有足够的定力,如何坐稳皇座。 * 刚巧还有一周,便至中元节。 鬼界的众生,已开始躁动起来。 每年中元节前后,阴气聚集最是迅猛,是鬼怪们提升法力的最好时段,而这个时段,总会有野鬼暴走,入城袭民。 因此,皇帝便给两位皇子临时出了一道考题,让两人共同负责城中的治安。 大皇子负责东、南两城,三皇子负责西、北两城。 如今三皇子得寒氏一族支持,寒韬乃领军府将军,掌禁卫宫掖,统五校、中垒、武卫三营。 其下的武官职位,全在皇族一派手中。 其中仇满千任卫尉寺卿一职,掌管禁卫兵甲守城。 仇满千虽然常年身体不好,算是挂了个闲职,但平时代其主事之人是卫尉寺少卿言祈渊,也属皇族派系中人。 入夜,各处守卫严防死守,每个人眼睛都睁得极亮,随时关注着四下的任何动静,生怕错漏了某只偷潜入城中之鼠。 城门口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两道黑色幽光在月色下若隐若现,然后同时飞向一片空地,转眼便各自变身成人形。 黑暗中,一个声音率先说话:“你的手段我已经见识过了,兵不血刃,还有点意思,你我的确可以合作一番。” 另一个声音透着欣喜,应道:“多谢血枯大人!” 血枯鬼又道:“你的法力修为浅薄,心思却如此深沉,在鞭子上动点手脚,就将人打死了,然后就轻松使寒族彻底从襄族派系里分离出去。” “血枯大人谬赞,不过区区小计罢了,得幸于我在人类世界里生存数年,从他们身上学了些他们擅用的手段而已。”月光下,柒梨比女人还美的脸显出几分狡诈。 血枯鬼发出一声冷哼。 柒梨笑了笑:“不过,血枯大人让寒族脱离襄族一派,不知其目的为何?” 血枯鬼道:“襄族是人类中最强大的氏族,其聚集的人气更是了得,连我都要惧上三分。” 柒梨略一沉思,恍然大悟:“您是想要削弱襄族的人气?” 襄族所赋有的人气,靠的就是它千百年来日积月累形成的名声堆砌而成,依附并信仰襄族的众氏族,便是这些名声的主要供奉者。 众氏族中,尤以寒族的人气为最盛。 血枯鬼得意道:“有朝一日,襄族倒了,人类便自然不足为惧,届时改人治为鬼治,便犹如翻手覆手之易。” “那我们下一步,便是继续分化襄派里的氏族?” “寒族一走,要打散襄族一派,便不再是难事了,眼下,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霜月明空,一切私语皆隐没在漫漫长夜里。 玉扰院中,月篱正单手枕着下巴,靠在大开的窗前,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个檀木盒子,满脸的笑意。 这个盒子,正是之前寒玉送给襄玉的那个。 这些日子,月篱一直故意躲开襄玉,对其避而不见,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她吃醋了。 寒玉送给了他一个礼物,他竟然就收了。 人类没成亲的男女,不是最忌讳的就是私相授受么?襄玉收了寒玉之礼,莫不是后悔当初没能娶到寒玉,想跟她来个私定终生的戏码? 她本就因蕴容之死有些难过,襄玉又给她添了这么一个堵,她就越发开心不起来了,埋在地下的篱花酒现下还喝不了,无处解忧的她,逐渐地,就有些郁郁寡欢。 但是,今天早些时候,襄玉竟命狸奴将这个檀木盒子送来了篱落院,并留下了一句话。 “公子说,这个盒子,你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月篱闻言,心头的郁结顿扫一空,阴霾了几日的脸终于放晴了。 待狸奴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立马将盒子里装的茶香粉在院子里里外外洒了个遍,看得守院子的两个婢女一阵肉疼。 这多么贵重的香粉啊,竟被她如此糟蹋了。 月篱欢喜了一整日,到这会儿兴头还没过去。 门口的篱花树突然一阵摇晃,硕大的树冠发出哗啦啦的一阵声响,月篱的思绪被打断,她望向窗外的篱花树。 好诡异的风! 月篱神色一凝,立马站起身来,她将手中的空盒子朝身后随手一抛,刚好落入一名婢女的手中:“给你了!” 月篱说完,一个翻身,就跳出了窗外,朝院子正中走去。 身后一股冷风经过,月篱猛然一个转身,左手迅速出击,一道法光从手中射出。 那股风立刻绕到月篱的侧旁,顿时带起她披散下来的长发胡乱地飞舞。 月篱的视线被挡住,她一把拨开吹飞到眼睛周围的发丝,用手压住,同时另一只手出掌,朝那道风抓去。 再次扑了个空后,月篱直接变出一把寒铁,直刺向正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而去的风。 谁知寒铁还未抵近,就听那风的方向,忽地传来一声求救声:“别杀我,是我!是我!” 月篱面上一惊,连忙收回手,吃惊道:“老族长?!” 第338章 售卖之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风从月篱面前猛然拂过,一身灰色粗布短褐,作劳役田翁打扮的襄黔在风行进之处现身。 院内,除了月篱,另外两名婢女也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襄黔可是人类,为何此时身上竟…… 一股子鬼气! 而且他刚才施展的可是鬼气所催动的法术! “您……您怎么会突然死了?何时死的?!死了还变成鬼!”月篱指着襄黔,疾声问道。 襄黔双手插在腰上,仰着头,哈哈大笑出声,看得月篱三人一脸的莫名其妙。 “老夫可没死。”襄黔得意道,“你再仔细瞧瞧我,有什么不同?”他说着在月篱面前转了几圈。 月篱不知道襄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凝眉,仔细观察襄黔的周身,再次确定他身上的确充斥着鬼气,毫无半分人气。 襄黔见月篱大抵是猜不出来了,他顿时失去了继续吊她胃口的兴致,一摆手,他有些无趣地道:“算了,告诉你吧,这不过是一个临时变身术,让我可以当一整天的鬼怪,过过会法术的瘾,明日即可恢复。” 月篱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变身术,她不解道:“是何人对您施这变身术的?” 襄黔神秘地笑:“没人。” 他说完便要走,门外却突然一阵脚步声迅速靠近,还伴随着喧闹声。 院落的两扇木门被撞开,殷恒和孙贤领着一队列侍卫突然杀了进来。 院子里的几人当即呆愣住。 发生了何事? 殷恒一行人进来后,视线皆立刻停在襄黔身上。 殷恒对襄黔一番细细打量后,脸上逐渐出现了跟刚才月篱三人初见襄黔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孙贤和那数名侍卫的反应也几乎一致。 襄黔不得不又是一通解释。 然后,殷恒问出了跟月篱一样的问题。 他们刚才感应到襄府内出现陌生的鬼气后,还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野鬼闯进来了。 殷恒和孙贤当即就带着数名侍卫追赶过来,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襄黔。 面对众人的疑惑,襄黔慢条斯理地回道:“你们可知道最近胤安城里来了一名擅下棋的野鬼,唤名棋鬼?” 大家皆是摇头。 襄黔一咂嘴,有些不耐道:“真是孤陋寡闻,那棋鬼是从云楼的萋夜街来的鬼贩,这不胤安马上连着有两个节日嘛,他前来,是专门赶着节日的档口,售卖鬼界的各种猎奇新鲜玩意儿,大上赚一笔,我变鬼身一日所喝的法力药丸,便是从他那里买的。” 襄黔说到这里,起了兴致,他滔滔不绝兀自继续道:“他售卖之物,除此之外,还有畏惧之力。” “什么?!”所有人都一脸不可思议。 “厉害吧?”襄黔洋洋自得地道,“老夫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再去买!买!买!买更多好玩的东西!” 襄黔兴致勃勃地朝门口走去,月篱一个闪身,挡在他面前:“且慢!” 月篱抬起头,看向襄黔,神情里带着几分严肃,问道:“老族长方才所说的售卖畏惧之力,是何意?” 襄黔当即让月篱伸出一只手来,月篱怔了怔,将手伸出来,襄黔立刻做出一个将某样东西交到她手中的假动作,然后道:“打个比方,假设你是一只普通的鬼怪,老夫刚才给到你手里的东西是畏惧之力,那么你获得这种力量之后,会如何?” 月篱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那我就不会怕人了!” 襄黔一笑:“这下明白了吧?” 第二天一早,襄黔如他所说,周身的鬼气果然消失了。 他恢复成了人类。 殷恒已将这件事禀告给襄玉,襄玉便派他今日前去街上调查下那名棋鬼,看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今日的胤安城,气氛压抑却又兴奋着。 襄黔昨日提到了,胤安马上要迎来两个节日。 一个便是农历七月初七的乞巧节,还有一个便是七月半的中元鬼节。 胤安的子民一边忌惮着可能随时偷闯入城中,袭击普通人类的野鬼,一边又想着在乞巧节上凑个热闹。 因此城中的气氛才会充斥着矛盾。 此刻的街市热闹非凡,行人熙攘,人声鼎沸。 早有各户商家在各自的店门前,提前装点上了专用在乞巧节的缀饰之物。 有的店门前吊着一个麻布袋子,袋子里插着一把新鲜的香菜,随便凑个趣。 有的则在门口铺洒了一层红豆粒子,专门供进店的客人捡拾起来带回家种着,寓意得子之福。 乞巧节时,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满天星河,皆为其开道。 为了映衬这个美好的传说,每年太常寺都会提前派人在胤安城中心紧靠着栽种满柳树的河堤岸上,提前搭建起一座临时的木制拱桥。 拱桥横跨在城中小河上,桥上缀以各种象征男女情爱和多子多福的各类物什,并以引燃的线香一路铺散在桥上道路两侧,称之为香桥。 许多心中有情愫待抒的少男少女们,若是女者芳心已暗许,男者非女不娶,便可共同踩上这香桥,携手走过整座桥,那么他们的姻缘,就能得到来自上苍的美好祝福。 焚燃的线香散发出阵阵香气,萦绕包裹住整座桥面,但凡从这上面经过者,衣裳鞋袜皆会沾染上些许的香气。 穿桥而过的男女,心心相慕,却从未启齿相诉,行于喧哗之间,唯二人身上有香为记,过往者,闻香纷纷回眸打望,二人默契相视而笑,眼中只彼此,虽未明言,却已昭告世人,非卿莫属。 这便是自香桥行过后,衣裳染香之浪漫。 殷恒调查的棋鬼,此刻就在香桥不远处的一棵杏树下。 他坐在自己临时搭建的摊位前,正跟一名野鬼聊着什么。 站在街巷角落的殷恒刚要走过去,就看到横在面前的宽道上,有两列并行的侍卫队伍正朝着这边而来。 殷恒立刻退后,将身形重新隐没到角落里。 队伍越来越近,打头并行的两人,是骑在马上,穿着一身铠甲的大皇子和三皇子。 大皇子老神在在,三皇子目光澈然。 兄弟俩一个高大英挺,一个温润平和。 盔甲着身,两人身上都多了几分杀伐威严之气。 第339章 鬼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皇子一拉缰绳,让马停下,身后跟着的两列铠甲侍卫也纷纷停下来。 三皇子扭头看向身侧的大皇子,笑着道:“大哥,就在此处分开吧。” 大皇子也拉住缰绳,冲他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好。”三皇子说完,便驱马朝前面几步路的分岔口提速行去,他身后的一列侍卫紧跟其后。 大皇子目送三皇子的人马消失在人群中,这才继续驱马离去。 待他也走远后,殷恒才又露出面来。 他再次朝那棋鬼的方向看去,见先前站在他摊位前,与他说话的野鬼已经不在了。 而此时,棋鬼的目光正定在大皇子和三皇子离去的方向,并来回移动着。 殷恒若有所思,他抬步,朝棋鬼走去。 在两人隔着仅几步开外时,棋鬼就注意到了殷恒。 他看着他,眼中带着鬼怪对人类天生的惧意。 这个棋鬼,鬼气和法力很普通,并没有像他所售卖之物那般不寻常。 其长相倒有些不一般。 虎腰熊背,块头极大,坐在比他身量小上一些的摊位前,十分醒目,让人很轻易就能注意到他。 他的整张脸,如同佛经里描绘的冥地僧人,面慈耳厚,面容祥和,盘腿坐在稻草编织的蒲团上,晃眼看去,透出几分禅意。 殷恒在他摊位前停下。 棋鬼顿了须臾,站起身,绕过摊位,走到殷恒面前,朝他恭敬地躬身行礼。 “起来吧。”殷恒道。 棋鬼臣服于殷恒的人气,便要行这昭示尊卑之礼。 棋鬼起身,他高出殷恒整整一个头,所以跟殷恒说话时,不得不微低下头来:“这位公子光临小铺,不知想买何物?” “你有何物?”殷恒双手负在身后,问道。 尽管身高不足,但他的气场一点也未弱下。 棋鬼重新走回到摊位铺的内侧,抬手指着铺子上摆放的各类商品道:“所有的商品皆呈列在此,公子看上哪个,便可拿哪个。” “除了让人变成鬼,让鬼不怕人之外,还有什么?” 棋鬼手上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柔和的眉目顿时冷硬了几分:“那公子想要什么?” 殷恒一只手在下巴处来回摩挲着,缓缓道:“有没有可以让人和鬼怪身份彻底互换的物品?” 棋鬼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道:“公子说笑了,人鬼身份若彻底互换,恐怕这胤安就要变天了,奴不过一云楼来的小小鬼贩,哪里有那等翻天覆地之能,公子就别为难奴了。” “好,那你摊位上的东西,我都要了。”殷恒突然道。 棋鬼闻言,当场一愣。 殷恒紧盯着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不可以吗?” 棋鬼收敛神色,连忙道:“岂敢,岂敢,公子想要了这全部的东西,奴自然是高兴的。” 殷恒继续一副豪客的口吻道:“既如此,便打包吧。” “是。” 西城区,三皇子骑在马上,带着一列铁甲侍卫正四处巡视。 川流不息的人流众多,行走着实不便,一路过来,还要过路行人为他让道。 三皇子略一思索,便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侍卫,走路前行。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高呼声,有人正兴奋地大声道:“赛巧了!快!” 赛巧,即穿针乞巧。 女子比赛穿针,结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越快,就意味着谁乞到的巧越多,穿得慢的称为“输巧”,“输巧”的人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得巧者。 赛巧比赛,每到乞巧节当天的酉时,便会展开。 三皇子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估摸着时间,加快脚下的步伐。 涌动的人流随着刚才的那声高呼声,纷纷朝着三皇子身后的一个小广场聚集而去。 三皇子对这些民间的小游戏无甚感兴趣,因此他只站到道路一旁,等行人先行通过。 一个孩童突然被人群挤到自己面前,他站立的重心一个不稳,直接扑倒在地。 孩童尝试着爬起来,无奈试了数次,都无法。 三皇子见此,便弯下身,伸手去捞那孩童一把。 谁知他手刚挨近,那孩童突然抬头,一对瞪得极大的双目,直勾勾地瞪向与其离得很近的三皇子,瞧着有些阴森可怖。 三皇子正心觉诧异,那孩童双眼中突然飞快闪过赤红的光芒。 三皇子一惊,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站在他身侧的一名侍卫立刻抽出一把铁剑,上前一步,挡在三皇子身前。 他的剑尖直指向那名孩童,警惕道:“是厉鬼!三殿下小心!” 路上人流太大,无数人的气息交混在一起,三皇子根本没去细探那孩童的气息,此时经由该侍卫提醒后,三皇子才惊觉那孩童周身散发着的,果然是鬼气。 不等三皇子下命令,另外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来,将那孩童团团围住,周围匆匆赶去前方看热闹的人群,对这边发生之事大部分都持着熟视无睹的态度。 这种抓野鬼的情形,每年在乞巧节上发生太普遍频繁了。 被侍卫们围拢的孩童仰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突然他表情变得惊惶起来,下一刻,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个穿着朴素麻衣的妇人突然从人流中钻进来,她一个扑腾,跪倒在地上,伸手将孩童一把抱入怀中,焦急道:“让你别乱跑,乱跑什么!” “母亲……”那孩童在妇人怀里,呜呜地哭,抬头望向妇人时,双眸里再次出现赤红色的光。 几名侍卫面上一紧,将母子俩都围住。 妇人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她连忙将孩童放开,对三皇子道:“三殿下,他不是鬼怪,他是人类,求三殿下别杀他。” 三皇子皱眉。 一名侍卫面目凶狠道:“放肆!在三殿下面前,竟还满口谎话!” “不,不,”妇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民妇的孩子明日便会变成人类,他只是暂时的。” “还敢说谎!”那侍卫说着便要联合其他几名侍卫将那妇人抓起来,三皇子突然出声道:“住手!” 第340章 鬼变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侍卫们顿时停手,三皇子俯视着妇人,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妇人连忙将孩童变鬼一事的原委道来。 原来这孩童偷了大人的钱,从棋鬼手中买了一颗能变鬼一日的药丸,吃了后就成现在这模样了。 “棋鬼……”三皇子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陷入沉思。 一旁的一名侍卫道:“三殿下,那棋鬼就是最近刚入城的一名鬼贩,从云楼过来做生意的。” “找得到人吗?” 侍卫点点头,应道:“他在城北开了个摊铺。” “马上带我去!”三皇子说完,便在几名侍卫的引路下,朝城北赶去。 遗憾的是,当他们找到那摊位时,现场已空无一人。 北城区,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周围秩序井然,街道各处来往的夜游行人比肩接踵,商家吆喝声此起彼伏,嬉笑声、打闹声,随处可闻。 彩灯高悬,节日气氛浓郁,衬着夜色越发朦胧。 街道上,少女们华衣加身,一颦一笑之间,脂粉扑鼻。 舟船上,少年们玉冠顶发,举手抬足之间,意气风发。 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穿梭于灯火阑珊下,喜庆又圆满。 可是,就是这些看似正常的人类之中,却参杂着无数道鬼气! 三皇子温润的眉眼间,迅速凝聚起一丝冷凝。 他的视线紧盯着四周的人群,发现竟是人鬼混杂,而人类却毫无察觉。 不,并非他们无从察觉,而是这些鬼怪几乎都是由人类转化而来的。 虽然他没有确切的理由,但他直觉就是这样。 因为这些“鬼怪”的言谈举止,和普通百姓毫无差别。 三皇子果断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马上通知寒大人,让他增兵全城并戒备!就说……有鬼怪侵城!” 那侍卫听了这道命令后,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看了看四下,哪里有什么鬼怪,更别提侵城了,但他还是应道:“是!” 三皇子随即又对另外几名侍卫命令道:“同样的话,也立刻传禀给慑鬼院的仇院长,还有皇兄!”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是!” 三皇子刚做完这一切后,正要离开,却见殷恒朝他迎面快步走来。 他面上带着一抹和三皇子几乎一样的阴愁。 殷恒走近,朝三皇子行礼后,率先道:“三殿下也看出来了?” 刚才三皇子派侍卫通传消息的情形,殷恒都看到了。 三皇子看了殷恒一眼,点了点头。 “那卖鬼化药丸的棋鬼已不知所踪,当务之急,得稳住这些鬼怪化的人类。”殷恒边说边担忧地看了眼看似一片平静的周围。 见三皇子一副尤为紧张的模样,殷恒不禁又道:“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一旦过了今夜子时,他们便会恢复成原本的人类身份,毕竟那药效也就能维持一日。” “不错……”三皇子想起这茬,微松了口气,“查出那棋鬼的目的了吗?” 殷恒想了想,道:“他售卖之物,件件直指人尊鬼卑这个规则,想来,是鬼界要有异动了。” 一道绿光忽地闪过,孙贤现身。 素来镇定的他脸上罕见地带着一抹焦急,他对殷恒急促禀道:“不好了,殷二公子!” 孙贤来禀之事,是整个胤安内突然出现很多人变成的鬼怪,这些鬼怪此时已开始四处袭击人类,见人就吃。 “他们一开始还好好的,但不知为何,突然就狂躁了起来!”孙贤又道。 孙贤刚才赶来的方位,正是三皇子所负责的西城区。 三皇子闻言后,神情惊惧。 他离开之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出现这种情况了?! 他当即上马,带着剩下的侍卫队朝西城区疾驰而去,殷恒和孙贤也跟着一同前往。 在一行人即将抵达西城区时,老远一道道惨叫声、惊呼声和求救声就斥耳而来。 不远处的前方,地面、街墙、石柱等各处,到处喷洒着赫然在目的鲜红血迹。 画面看着尤为触目惊心! 先前还高挂起来的彩灯和装缀在店门前的红豆、香菜等物,此时皆已满地躺着,一片狼藉,看那情形,不知被人在地上已来回踩了多少遍。 人们的脸上不再是刚才的嬉笑欢愉,此刻布满了惊惶,恐惧和无助。 所有人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四处乱撞着,他们头发凌乱,衣裳上沾染着脏乱的血迹,有的还被撕裂开,显得褴褛不堪,在逃窜中尤其狼狈。 有人碰到一起,当即摔成一团,倒在地上。 一只人类变化的厉鬼双眼灼燃着熊熊如红焰的赤红光芒,蓦地闪现在他们面前,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直接一挥手,将几人的头削去。 鲜血顿时喷洒而出,数颗头颅一路滚动,朝着三皇子等人的方向咕噜咕噜而来。 头颅移动的轨迹,是一连串血染的长痕。 三皇子猛地一拉缰绳,身下坐骑发出一声嘶叫,高撅起两只前蹄,险些将三皇子从马背上扬落下来。 马的叫声惊动了前方混乱中的部分人类和鬼怪,他们的视线一瞬间齐齐朝三皇子等人看过来。 殷恒见状,沉声一喝:“不好!” 几名紧跟在三皇子身后的侍卫立刻围上前,将三皇子隔挡在身后,一脸警惕。 其中一名发现三皇子一行人的平民,他脸上血迹斑斑,面目被蓬乱的头发遮挡住了大半,唯独露出来的那双眼,此刻正瞪得大如铜铃,死死地望着三皇子。 他原本绝望的双目中瞬间迸射出一抹激动和欣喜的光芒:“是三殿下!三殿下来救咱们了!” 他这一声叫,将离他较近的人类和鬼怪都吸引过来。 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向三皇子等人。 “快撤!”殷恒一声疾喝,从气虚中手法奇快地取出乌木剑。 他飞身入半空,朝着前方空地上猛地划下一道闪烁着白光长痕,顷刻间,一道屏障便竖在了两边之间。 三皇子立刻调转马头,撤离此处,殷恒、孙贤等其余人也纷纷撤退。 那些混战的人类和鬼怪此刻都停止了杀戮和窜逃,突然一致地朝着三皇子等人的方向冲去,可一旦接近屏障,就立刻被屏障反弹回来。 一路疾驰的一行人脸上皆带着震惊和不可思议,显然大部分都还未从刚才经历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走在最前面的三皇子突然拉住缰绳,身下马匹再次高撅起前蹄一声长嘶入空。 “我不能走!”三皇子突然道。 第341章 方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殿下不可!”侍卫们同时出声制止。 三皇子面色沉着道:“此城区域是我负责管辖之处,我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弃百姓于不顾,来日定会背负骂名!” 殷恒眉头微蹙,策马上前道:“三殿下毫无法力,身边更没有带慑鬼师,你都自身难保,如何还能去救那些百姓?” 三皇子笑了笑,道:“这不是有殷二公子吗?” “三殿下可能不知,殷二公子要与奴立刻前往襄府保护公子,恐怕无法助殿下您在此成就一番救黎明百姓于水火的功绩。”孙贤话中含话地道,替殷恒轻松推脱掉了三皇子的相邀。 三皇子面色一凝,他看着孙贤,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殷恒和孙贤莫名其妙,不解地看了看彼此,又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一抬眸,猛然看向孙贤,问他道:“你认为,那些鬼怪会袭击各家氏族?” 孙贤和殷恒皆是一愣。 从孙贤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三皇子便已迅速推算到了将来可能发生之事。 不得不说,他的这种推断,发生的可能性是有的。 尽管各大氏族有极强的人气护府,但若是鬼怪数量过多,还是极有可能压制住氏族的人气,从而克服畏惧之力,强行闯入各大氏族府邸。 而一想到鬼怪数量过多,所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疑点—— 为何短短时间内,这些鬼怪就增长如此之多? “驾!驾!驾……”起起落落的驱马声从远处迅速传来,暗夜下,灯火映照下,仇凌霜一身萧杀之气,带着数十名慑鬼师,皆骑着马赶来。 所有人面上瞬间弥漫上一道喜色。 三皇子当即驱马靠近仇凌霜,此时大家也顾不得礼数,仇凌霜当即就对三皇子揖手道:“多谢三殿下及时送信,才未让局势进一步恶化。” 他说着看了看四周,各家店铺大开着,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而三皇子的身后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嘈杂声。 仇凌霜只这几眼,便知道这北城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打算走。”三皇子将仇凌霜目及四处的视线看在眼里,他有心解释道。 仇凌霜嘴角微扯起一抹讥讽,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下官赶来北城的路上,碰巧遇到正往四城派兵的寒大人,他让下官转告您,您的命令他已收到,此时东南西北四城的城门已关闭,如此一来,可确保胤安城外的贱鬼们无法轻易进入,各大闹市要地出入口也皆已调集侍卫前往。” 三皇子闻言,面容微松。 “那慑鬼院呢?”他目光直逼仇凌霜,声音下沉地问道。 慑鬼院才是抗击鬼怪的主力。 “慑鬼院自当出力,为陛下分忧。” 仇凌霜的回答,让三皇子彻底松下心头那口气。 非他以小人度君子之腹,而是他和大皇子现下正是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若是盛族一派借此次变数来有意助大皇子,将慑鬼师的兵力全调到大皇子负责的东、南两区平乱,而弃西、北两地之于不顾,任由这两处的平民互相残杀,那最后等事态平息,他定脱不了一个平乱延误失职之罪。 刚才仇凌霜说寒韬正在往各处调兵,他心中便有了一点底。 如今寒族已为他所用,若是寒韬想,他大可以直接将大部分兵力调到西、北两地,不管大皇子所辖的东、南两处。 虽然侍卫比不上慑鬼师,但多少还是有些能抵抗鬼怪的战力。 可寒韬却往四城派兵,而此时仇凌霜也带着慑鬼师前来提供援助,那就说明寒韬和仇凌霜之间很可能已达成某种交易。 寒韬派兵助大皇子,相应的,仇凌霜也帮三皇子解围。 所以仇凌霜说的是为“陛下”分忧,而非“为君”或“为主”分忧。 这天下,就一个陛下。 可仇凌霜口中的“君”或“主”,就不一定了。 理清了这一层,三皇子脸上终于重新浮起一丝笑意:“如此,就辛苦仇公子了。” 仇凌霜淡漠一笑,突然朝身后道:“秦霜!” 话音刚落,秦霜一身黄衣慑鬼服,从仇凌霜身后带来的数名慑鬼师中驱马而出,行至三皇子跟前。 秦霜在马匹上朝三皇子躬身行礼,三皇子略有诧异地看向他,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他竟已升至隐修阶! “三殿下也看到了,秦霜如今是隐修者,法力自然不弱,下官便将他留在此处,助殿下您平乱。” 三皇子一愕:“仇公子不留下来?” “三殿下可知,为何胤安城内突然出现如此多的鬼怪?” “棋鬼售卖的药丸所致。” 仇凌霜又问道:“眼下且不说其他三方城地,就我们现下所在的西城,如此多的人类鬼怪化,若是每人吞吃一颗,那棋鬼得造多少颗药丸啊。” 三皇子和殷恒等人都面露不解。 仇凌霜继续道:“棋鬼不过一个鬼贩,如何能让近乎一半的人类在眨眼间都变成鬼怪?” “一半的鬼怪?!”殷恒和孙贤同时惊呼出声。 三皇子面色突地变得难看起来:“仇公子的意思是,这种鬼化的症状是可以传染的,而非仅靠药丸才能达成?” 仇凌霜点头。 “如何传染?”三皇子急问道。 “但凡被鬼化者咬过之人,皆会被传染。” 三皇子等人闻言,皆在一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秦霜此时出声宽慰众人道:“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心,只要熬过今夜子时,鬼怪化的人类就可恢复原样。” “仇公子打算如何对付那些鬼怪?”孙贤问道。 仇凌霜眼神冰冷地看向他,随即撤开目光,他望着前方惨绝人寰的凄厉声不断传来,丹凤眼萎靡,其中杀机一闪,薄唇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杀!” “不可!”三皇子首先拒绝道。 “三殿下,杀的不光是你西、北两城,东、南两城亦如是。”仇凌霜冷声道。 三皇子:“仇公子方才也说了,近乎一半的人类已经鬼怪化,在我们说话这档口,也许其数目已经远超过一半,如果大开杀戒,就算熬过了子时,到时会死多少人?” “这不是要救人,这是杀人!”三皇子神情激动道。 第342章 城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仇凌霜冷冷地看着三皇子:“那依三殿下之见,该如何做呢?” 三皇子道:“稳住这些人类所变的鬼怪,直至子时!” 仇凌霜听后,意味不明地笑道:“三殿下悲天悯人,体恤百姓,不过,您可别忘了,这胤安,除了平民,还有各家氏族。” 三皇子闻言一怔。 仇凌霜继续道:“若是这城中的平民全部鬼怪化,届时就会威胁到氏族,三皇子您上面提的要求,可是要置所有氏族于危险之境,就不怕惹来众怒?” 无从辩驳,仇凌霜说的确是有理。 三皇子现在需要的,正是各家氏族的支持,若是经此一遭,失了氏族们的心,那日后会给他问鼎王座的路上带来无穷隐患,得不偿失。 可是,若是以杀止近损,此种手段,三皇子同样也难以说服自己接受。 于是,场面一时间有些僵持。 直到来了一人,才将此情形打破。 见隼奉襄玉之命,前来传令:“公子说,尽量减小伤亡,不波及无辜百姓。” 他尤其看向仇凌霜,补充道:“比如鬼化的人类,不能随便对其杀戮。” 襄玉虽在朝中无官职,但其威信,就算与皇帝相较,也是只高不低。 这次见隼前来传令,显然并非是站在襄族一派的立场,而是站在整个胤国,甚至人界的立场,发出的这道命令。 这道命令,对三皇子来说,堪称是一场及时雨。 仇凌霜终于松了口:“既然玉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就依三殿下所言吧。”说完,他便驱马准备离开。 三皇子又问仇凌霜:仇公子可是要去找棋鬼?” 仇凌霜没有回头:“子时前,定取下此贱鬼的头颅,拿它的血祭城!” 马蹄声起,仇凌霜骑在马背上,身影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殷恒和孙贤原本打算回襄府去保护襄玉,但见隼转告他们,襄玉命他二人帮助两位皇子稳住局面,两人只得留下。 之后,见隼独自回襄府,而三皇子也带领众人开始处理乱局,有慑鬼师的加入,大大缓解了方才的压力。 襄府内,一如往昔的一片宁静。 府邸前的两扇大门,将外面正在上演的滔天变数和血雨腥风尽数拦挡阻隔住。 见隼闪身出现在玉扰院时,透过大开的窗户,刚巧能看到书房中的情形。 襄玉神态慵懒坐在临窗的榻席上,一只手撑着矮几,正静静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月篱。 矮几上散摊着各类新奇玩意儿,正是殷恒从棋鬼那买下来的全部东西。 月篱毫无坐相地歪斜着上半身,挑挑拣拣地把玩着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什。 见隼唯恐打扰到两人,靠近书房的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十分轻。 只是他刚走到窗户附近,屋内的两人就都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们纷纷朝窗外看来,见隼面上一顿,进了屋。 “四城皆已发生骚乱,两位皇子,还有寒族长、仇公子也都已展开行动。”见隼向襄玉禀道。 月篱激动地跳起身来,随手将拿着的一个玉翠铃铛朝几上一扔,兴奋地对见隼道:“我要赶去瞧瞧!” 说完就作势要出门。 “站住!”襄玉一声唤,月篱顿时停住脚步。 她转过身,对上襄玉那双静如幽潭的双目,只得无聊地又坐回到了位子上。 襄玉等她坐好后,才又看向见隼:“鬼怪可有骚扰氏族的迹象?” 见隼回忆了下,道:“目前还没有。” “公子!”一名小厮焦急的唤叫声突然从门外传来,他急匆匆进门来,脚下一个不稳,直接一头栽到地上去。 襄玉眉头微皱。 那小厮赶紧爬起身,来不及为刚才的失仪请罪,就跪下道:“殷二公子刚让人传来消息,大皇子执意开东侧城门,去接车马被困在城外的大皇子妃,却不慎将城外的鬼怪引入,现在四大鬼田乡的鬼怪,全都朝胤安涌过来了!” 屋子里的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的神色剧变。 襄玉声色沉着地问道:“城门可已关上了?” 小厮面容惊惶地摇头:“关不上了,四道城门全被鬼怪破了!” “这个大皇子,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月篱嗖地一下再次从榻上站起身,她看向襄玉,道,“公子,我们得赶紧去看看!” 襄玉看着情绪异常激昂的月篱,淡漠道:“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鬼怪,你要帮哪一边?” 襄玉的这句问话,让月篱脸上的激动之色停滞一瞬,她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下,答道:“公子让我帮谁,我便帮谁。” “那我让你诛杀所有入城的鬼怪呢?” …… * 四大鬼田乡的鬼怪倾巢出动,全部朝胤安方向而来。 离胤安较近的野鬼先一步入城,距离更远的则正在赶来的途中。 城内鬼怪四窜,人气鬼气混合,已分不清到底谁是人,谁是鬼。 平民已乱成一锅粥,而氏族们早已是人心惶惶。 他们皆躲在府中,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依傍着府邸周围萦绕的人气,暂时阻挡住妄图闯入府来的鬼怪。 很快,就传出鬼怪破了一户小族的府门,入府吞吃掉了整个一族。 这个消息如一颗惊雷,顿时在氏族之间炸开。 有越来越多的氏族府门前聚集起了大批的鬼怪,他们试图合力聚拢足够的鬼气,来克服氏族府邸四周充斥的畏惧之力,从而便能进府将里面的氏族人全部撕裂。 事态迅速恶化,朝着三皇子他们预想的方向不断趋近。 在所有的氏族中,包括皇族,其中唯有一户安然无恙,遗世独立,鬼怪们不敢抵近,只敢隔到十步开外的位置静候着。 这处府邸门前,伫立着两头雄姿勃发,身形若蛟龙的石麒麟,它们口含玉珠,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威严而肃穆,仿佛只要有外敌踏近一步,它们便会飞扑起来,将入侵者撕碎。 该府邸正门的匾额之上,正刻着“襄府”二字,运笔凌厉又洒脱。 这座已存在了数千年,终年屹立不倒的府邸,根基深沉,内外畏惧之力浓郁而充盈,就算相隔着十多步的距离,鬼怪们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让他们甘愿为卑为微的力量正从府邸四周而来,试图操控着他们。 襄玉坐镇于玉扰院书房内,他看着面前已开的棋局,默了默,然后在上面落下一子。 第343章 出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不断有氏族的府邸被破,从势微而畏惧之力薄弱的小氏族,逐渐延展到中型氏族,然后是大氏族。 襄族一派,早在事发之初,襄玉便已将它们打点好。 他以驭鬼之术,奏琴控制住一部分在城中的厉鬼,将他们分成几拨,令他们分别前往隶属于襄派的氏族们府邸周围驻守,均匀下来,每户氏族有二十多名厉鬼看护。 这些厉鬼本是赶来打算大开杀戒的,却不想反而成了保护人类的守卫。 这一切皆因它们临时受襄玉畏惧之力所缚。 再说皇族一派,因有仇族,所以慑鬼院自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公子为何不直接用驭鬼之术将在胤安作乱的鬼怪全部驱离?”月篱站在门外,望着半空的明月,问站在她左侧的狸奴。 狸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凝重地道:“驭鬼之术极耗损人气,公子虽能驭鬼,可到底不是仓颉大人。” 月篱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自己的右侧不远处,问见隼道:“你为何不出府去帮助驱鬼?” 见隼目视着前方,淡淡答道:“主人交代了,要寸步不离守着公子。” “有我在,保准公子无恙。”月篱拍着胸脯道。 见隼恍若未闻,沉默一瞬后,他突然吐出一句与刚才的对话毫无关联的话:“酉时快过了。” 离子时还有两个半时辰…… 子时前,注定格外难熬。 前方又有小厮急匆匆地小跑着而来,这种情形,今晚已不知见了多少回了。 小厮走近,果断道:“寒将军和仇公子联手将北城门打通了,皇族一派和……寒族正从北城门往外迁出,襄派有几家氏族遣人来问,公子是何打算的,是否也要出城避难?” 狸奴正对这个消息诧异不已,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嘎吱一声打开,襄玉走了出来。 “他们这是打算关门打狗,不顾城中百姓死活了。”襄玉淡淡道。 月篱和狸奴面面相觑。 这哪里是不顾百姓死活,分明是连襄族一派的死活也打算不管了。 月篱神色微凝道:“每户氏族的人数尤其多,他们这么一大路人出城,难保不会被发现,若是到了城外,遭遇到还未入城的散鬼,到时候就凶多吉少了,要我说,与其出城,还不如躲在府中,兴许更安全些。” “已经有数家氏族的府门被破,城内或许更危险。”襄玉道。 月篱一愣,看向襄玉:“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要命令整个襄族一派不出城?” 襄玉看了她一眼,不答。 月篱知道他应是心里早已有周密的计划,不然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便也不继续追问,而是问起另一个盘旋在她心头的疑惑。 “府外现在一直有人被吃掉,被杀,您为何一直不无动于衷呢?” “襄派并无任何人受伤。”襄玉淡淡答道。 “可那些平民……” “平民能护则护,无法护,也就只能如此了。”襄玉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表情清然悠远。 对襄玉而言,氏族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被放于首位,其中尤其以襄族为最。 平民次之。 处于最末端的鬼怪,仅如草芥。 月篱不禁会想,襄玉对府外的事置之不理,是否是因为他试图以城中子民为诱饵,来分散鬼怪的攻击力,从而缓解氏族们,尤其是襄族一派所承受的来自鬼怪的压力。 又或者,是为了消耗削弱三皇子和皇族一派的实力。 毕竟现在在城中平乱的主力,正是他们两方。 月篱看襄玉的眼神顿时有了变化。 襄玉碰巧捕捉到她眼神里的失落和后怕,不禁面露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月篱垂下头去,小声道:“您如此狠心,难不怪就算喜欢我,却也还是舍得将我送上祭台……” 声音很小,似是耳语,但襄玉却听了个大差不差。 他神色一滞,随即动作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 北城门口,此刻有严兵把守,有慑鬼师一路护送。 一辆辆的马车被不断送出城去,气氛压抑而沉寂,四周横满了无数或人或鬼的尸体,空气中散发着浓郁而浑浊的血腥气。 寒韬、三皇子等人在另外三处城区通往北区的道路上一路设障,斩杀阻隔断所有妄图进入北城区的鬼怪。 北城区如今已经算是四大城区里最安全之地。 一道白光骤然出现在北城门外,在漆黑夜空中划下一道延长的弧光,一路越过下方正朝城外移动的车马,飞速朝城门内飞去。 仇凌霜一身紫衣慑鬼服,正负手而立,站在城门边上,望着下方不断朝外流淌而去的人流,他敏锐地立刻就发现那道正朝他的方向飞来的白光,一双丹凤眼里闪烁着锋锐的光,猛然朝那道白光望去。 白光迅速抵近,在仇凌霜面前停下,白光随即幻化出人形,正是正负责将氏族们护送出城的其中一名慑鬼师。 他浑身都布满了鲜血,脸上正是沾染了没来得及抹去的血污。 “怎么回事?”仇凌霜眉头猛然一皱,不解地看向他,问道。 他心中隐觉得有事发生。 “院长,我们跟从鬼田乡赶来的野鬼碰上了!”慑鬼师面露急色道。 仇凌霜面色瞬间一变,眼中寒光迸射:“现在情况如何了?” “属下来的时候,秦霜正设阵将第一波袭来的鬼怪困在阵中,加速转移众为氏族。” 仇凌霜深吸一口气,沉思片刻,立刻对站在他身后的陶翁道:“陶翁,传我的令,立刻将此处的慑鬼师调拨一部分去城外。” “是,公子!”陶翁说完,便带着那名前来送信的慑鬼师退下了。 城外,伴随着一声巨响和白光,阵法被破除。 坐在阵前,正往阵内源源不断地注入法力的几名慑鬼师,随着阵法的爆裂,瞬间被弹飞出很远的距离。 先前挤在阵中的一群鬼怪,瞬间朝这些慑鬼师扑去。 还有一部分,则化成黑光,直接朝前方快速移动而去,追赶正逃走的各家氏族的车辆。 静夜里,四周一片哑然。 黑幽幽的夜空,泛着寒霜般的惨淡月色,今夜如黑幕般的苍穹之上,缀着星点的几颗孤星,仿佛笼了一层暗纱,让光透下来,倾洒之处并不见那般明亮。 一条羊肠小路上,只听得到车轱辘的转动声和马蹄声,还有分布在车马长队四周行护卫之责的慑鬼师的脚步行进声。 车前挂着“寒”字的马车内,寒棠梨和大寒氏相对而坐。 寒族和皇族一派的氏族决定逃出城暂且躲避时,三皇子未归府,依然忙着平息今夜的鬼怪之乱。 因此寒族的马车出城前,便特地绕到三皇子府,将寒棠梨一一起接上出城,一家人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寒棠梨瞧着有些闷闷不乐,她抬头看向对面正闭幕眼神的大寒氏,问道:“母亲,为何公子下令襄族一派不出城?” 第344章 弃母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寒氏过了好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目光炯炯地看向寒棠梨,冷声道:“你现下该关心的,是你那位还留在城内的夫君能否安然脱身,并立下大功,成功夺得太子之位,而不是什么公子!” “可是公子他……” 大寒氏一声叹息,打断寒棠梨的话:“婉如,你跟公子已经不可能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么死心眼呢?” 马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车外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求救声、逃窜声和惨叫声四起。 “是鬼怪!”寒棠梨嘴唇泛白,一声惊呼道。 她迅速躲到大寒氏身侧,与大寒氏紧抱着,母女俩互相汲取依靠。 马车门前一股冷风灌进来,马车帘子被撩起,一张鬼怪的脸赫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鬼怪口齿间正滴着鲜红浓稠的血浆,满身的杀戮之气朝大寒氏和寒棠梨直扑而来。 大寒氏和寒棠梨脸上惊惧之色毕现,两人的面色瞬间灰败如土。 大寒氏的嘴唇开始剧烈颤抖,她想要说什么,但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母……亲……”寒棠梨整个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她发出微弱的一声唤,带着颤音,因惊恐而眼底迅速浮起一层泪光。 她的尾音还未全落下,鬼怪的身影已朝她们扑来。 母女俩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双眼紧闭着,如待宰的羔羊般,只能任其逼近并将她二人吞噬。 但预想中身体被撕碎的疼痛感迟迟未发生,两人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到鬼怪半个身子刚巧被卡在车门之间,进退不得。 “怎……怎么办?”寒棠梨强压住心中的恐慌,低声问身侧的大寒氏。 大寒氏此刻脑中如一团乱麻,哪里知道该怎么做,她只拼命地摇头,连话都不愿说了。 寒棠梨见大寒氏如此形容,心里一沉,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正试图挤进来的鬼怪,如混沌般的思绪里突然闪过一道火光。 她突然有了主意! 门口的鬼怪耐心有限,此时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一瞬间变成一束黑光,轻松地窜了进来,随即又变回原样。 看着近在眼前的鬼怪,寒棠梨不再犹豫,就在那鬼怪俯身下来,要用嘴一口咬断寒棠梨的脖颈时,她突然一把拽住大寒氏的手臂,将她朝自己的方向一拉。 而同时间,她自己的身子则朝外避开。 一切皆发生在一瞬之间。 当鬼怪锋利的獠牙刺穿大寒氏的脖颈时,寒棠梨正用尽全力,踉跄地连爬带摔从马车口逃出。 寒棠梨面目一片怆然,她慌乱无措地看向身后不断晃动的马车,听到里面传出皮肉被撕碎的声音。 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殷红光泽的血水从车门口流淌而出,寒棠梨的双目徒然瞪大。 她眼中有一刻的失神,一长串眼泪蓦地夺眶而出,强忍住心头的恶心和惊栗后,她一咬牙,毫不犹豫地回头快步朝身旁树丛跑去。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哪里,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离那些让她听入耳中只觉寒毛倒竖的嘈杂之音越远越好! 在她即将耗尽力气之时,前方位置再次传来响动。 寒棠梨敏锐地听到,浑身剧烈一震。 她当即停下脚步,眼神颤栗地看过去。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眼。 这双眼她十分熟悉,透着淳善,尽管在暗夜之下,但她还是能看出来。 “遥……安?”她不确定地唤道。 对方继续朝她走了两步,寒棠梨下意识地后退。 然后,对方的模样在她眼前彻底变清晰。 “二弟!真的是你!”寒棠梨近乎狂喜地道。 寒渔快速走过来,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警惕地看了眼四下,才对寒棠梨小声道:“跟我来。” 寒渔带着寒棠梨朝树林的另一个方向迅速走去。 在漆黑中,他们踩过脚下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很快前方就出现了一条小径。 在月色下,隐约可见一辆马车正安静地停在小径旁。 马车前的夜灯未被点燃,马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前方拉车的马极为安静地静立着,任何声音都未发出。 马车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名携带法器的慑鬼师,寒棠梨见了,心头顿觉一松。 马车夫一见寒渔和寒棠梨回来了,连忙下马车,分别扶寒棠梨和寒渔上车。 安静的马车中,寒棠梨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对面坐着的寒湛和二寒氏眼神里带着心疼地看着她。 寒渔问寒棠梨发生了什么事,同时还问起大寒氏现在何处。 一提起大寒氏,寒棠梨就一个劲地摇头,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流出来。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大寒氏是她害死的! 她为了保命,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亲手把母亲推到了鬼怪的嘴里! 见她这副模样,寒渔便不好再问下去了。 “晋安现在怎么样了?”一旁的寒湛却沉声问道。 “晋安……”寒棠梨这时才想起寒云过。 她面色顿时一慌,一把抓住寒渔的袖子,激动哀求道:“二弟,求求你救救晋安,刚才母亲出事后,我太怕了,就一个人跑了,我忘记晋安了,二弟,求求你救救他!” 寒渔眼神里带着怜惜,他也怕鬼,可是为了寒棠梨,他想也不想便应道:“我马上就去救他,你放心,我会把他平安带回来的。” “真的?”寒棠梨脸上泪痕交加,惊喜不已。 寒渔点头。 一贯不怎么有主张的二寒氏这时却罕见地不同意,寒渔是她的独子,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他去冒险。 况且寒渔根本不会法术,他们身边也只跟着两名慑鬼师,别说去救寒云过了,就是他们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 “仇公子他们应该已经知道马车车队遭遇鬼怪的消息了,前来救咱们的人估计已经赶在路上,我若去了,兴许还能跟他们遇上,您和父亲,还有大姐,只要在这里再等上一段时辰,应该就没事了,我去去就回,定不会出乱子。”寒渔这样劝服二寒氏。 他们在这条幽径上已经候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到目前为止,并未遇到一只鬼怪。 就算他离开一阵,马车应该也是安全的,寒渔心里这般想着。 二寒氏本来性格也不是个强硬的,她被寒渔这么一劝,很快就软了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寒渔给了寒棠梨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随即跳下马车,走前对马车夫和其中一名慑鬼师一番吩咐,然后带上另一名慑鬼师赶去救寒云过。 第345章 阴阳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此时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漫漫长夜,人类世界一片繁乱。 好在大皇子一派和三皇子、寒族暂时放下了争权夺利的私心,两路人马相互配合,所以事态并未进一步恶化。 大皇子和三皇子各负责两城,其中大皇子负责的城东和三皇子负责的城北,里面的鬼怪基本都已被控制下来。 而现在侍卫和慑鬼师的主要兵力集中在城南和城西两个区域。 就在月篱呆在玉扰院内心急火燎地想要出府时,襄玉终于点头,同意她前去平息乱局。 月篱迫不及待地化作一道红光,一眨眼就朝府外飞去。 她在经过襄府门前的上空时,看到有数名氏族正在各自慑鬼师的护卫下聚集在门口想要入府,但被拦住。 月篱飞身趋近,听他们跟看门的小厮在争辩些什么,待听清楚后,月篱才得知皇族一派其实已数番派人前来求襄玉出府助两位皇子平乱了。 月篱心中越发确信襄玉从头到尾都未出手的原因,就是为了消耗新起势的三皇子和皇族一派。 她迅速飞走,在夜空中划下一道长长的红色弧光,然后朝着城中心的位置飞快移动而去。 借着夜风,月篱听城四面传来的响动,很快就赶到了此刻正情势焦灼的城南。 此处是大皇子管辖区域,她远远地就看到大皇子正被一群慑鬼师和侍卫们保护着。 集安却不在。 另有一部分慑鬼师正努力将作乱的众鬼怪集中驱赶到一个结界之内。 而被救出的人类则身处另一个安全的结界里。 不断有鬼怪试图打破捆缚住他们的结界以逃出来,还有一些从其他地方赶来的鬼怪正试图破坏人类所身处的结界。 场面十分混乱。 月篱注意到,这两个结界的布设需要十分强大的法力,单靠一个慑鬼师是做不到的。 果然,月篱朝结界四周看去,两个结界各自由不下二十名慑鬼师持续不断地注入法力。 看着这些慑鬼师越来越艰难的模样,月篱当即一挥衣袖,分别朝关着鬼怪和人类的两个结界内飞射出两道红光。 红光在接触到结界的一瞬间,瞬间对结界加固。 所有鬼怪皆发出一声惊呼声,然后摔倒在地,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打压下去一般。 而那边的人类,却无半点异样。 倒是一直往两个结界中不断输入法力的慑鬼师,此时纷纷停下动作,诧异地转身望向月篱所在的上空。 鬼怪们也都纷纷朝月篱看去。 仓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月篱的身侧,下方随即响起一声惊呼声:“是月篱大人!” 鬼怪们顿时一片沸腾,皆朝着月篱的方向行拜礼。 月篱看向仓颉,淡淡道:“回来了?” 仓颉汗颜:“是。” 前些日子,蹦跶鬼一族内部突发了一些事情,需要仓颉回去处理,他便离开襄府,回了晋谷。 走了好一阵子后,今夜他总算能赶回来,途中就遇到很多朝胤安蜂拥前来的野鬼,个中原因一了解后,他便加速赶回襄府。 好巧不巧的,这途中就遇到了刚从襄府来此的月篱。 月篱闪身飞落到下方地面,仓颉跟随,结界内外的众鬼怪皆是维持着刚才的拜见姿势,不敢妄动。 “但凡来自四大鬼田乡的天生野鬼者,都给我立刻撤出胤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月篱朝这些鬼怪厉声命令道。 她法力强大,这些鬼怪再是凶残,跟她相比较,还是有些差距的。 她以为自己一声令下,就能让它们言听计从,毕竟自她恢复记忆后,时常出城混迹在鬼界里,已经树立起了强大的威信。 月篱颇有些自得地等待着鬼怪们的应承,但很快,她就发现她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些鬼怪皆陷入了一阵死寂。 仓颉此时帮月篱出声:“各位莫非想要抗命?” 众鬼怪们面面相觑,依然不答。 月篱和仓颉交换眼色,两人皆看出了一丝不对劲。 就在这时,月篱的对面半空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是几日未见的血枯鬼。 月篱的视线瞬间投向他,两人遥遥相视片刻,血枯鬼身影一闪,便迅速朝远处移动而去。 月篱对仓颉果断道:“你留在这里稳住他们!”说完便追踪血枯鬼而去。 一红一黑两道亮光在夜空之下一路飞窜,最后在一处僻静地停下。 血枯鬼刚落地时,身上的一件容器突然坠落于地,他动作敏捷地在容器掉在地上之前将其接住。 血枯鬼脸上一瞬间呈现出来的紧张神色月篱看在眼里,她不由朝那容器看去。 “今夜之事,是你一手主导的吧?你目的为何?”月篱一瞬不瞬地盯着血枯鬼,问道。 血枯鬼勾唇一笑,不答,只将那容器放入自己的袖中。 月篱眸光一闪,突然朝血枯鬼出招,射出一道红光,血枯鬼下意识地旋身躲避,就在这一刻间,月篱突然闪现在血枯鬼近前。 血枯鬼没料到这突然的一茬,他正愣神之际,月篱飞快地伸手探入血枯鬼方才装着容器的手袖中,将容器直接盗了过来。 不等血枯鬼反应,她已躲闪到离血枯鬼几步远的位置。 血枯鬼面色一变,双眼中蓦地射出一道冷光。 月篱看着手中夺来的容器瓶,觑了一眼血枯鬼,笑道:“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 她说着,摇晃了下,听到里面似有水声,月篱目光微沉,伸手取下容器瓶口的木塞。 血枯鬼伸出手想阻拦,却已是晚了。 瓶内瞬间发出无数冤魂的凄厉尖叫声,通过瓶口直钻入月篱的耳中,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一道阴阳相交的气息窜出,月篱口鼻刚一触上,心神顿时大乱。 月篱一惊,猛地一把将木塞重新塞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惊疑不已,再看向不远处的血枯鬼时,眼神里带着一抹深思:“原来你引导今夜这场厮杀,是为了这个。” 月篱说着,将手中的容器高举起来:“阴阳血!你竟然在采集阴阳血!” 所谓阴阳血,就是在人或鬼濒临死亡、身处阴阳之际采集之血。 阴阳血对于其他人、鬼而言,并无任何用处,但对于擅长用血术的血枯鬼来说,用处就多了。 他可以拿阴阳血来修炼,让自己法术得到进益,也可以直接将喝下去增加自己的鬼气。 可月篱觉得,他的目的显然不在于此。 “你要拿这阴阳血作何用?” 第346章 护主(两章明日精修,笔者今日病了,见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血枯鬼冷笑,手指突然甩出一道血索,朝月篱手中的容器袭来,月篱迅速避闪到一侧,将容器迅速揣入怀中。 两人刚较量两三招后,突然下方地面一处琴声起。 月篱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面上一喜,不再与血枯鬼纠缠,当即化作一道红光朝下方襄玉的方向飞去。 “公子!”月篱走到襄玉身旁,见他正盘腿就地而坐于一高台上,眼神清朗,正娓娓拨弦奏曲而出。 琴音不断,襄玉目光依然直视着前方的鬼怪,他清冷出声道:“去将棋鬼抓来。” 月篱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立马应道:“是!”说完,便化作一缕红光朝远处飞去。 月篱刚走,血枯鬼就闪身出现在襄玉前方不远处,他仔细打量着襄玉奏琴的手法,还不时回头看向下方正被琴音影响的众鬼怪,眼中显现出思索之色。 琴音的曲调此时徒然拔高,血枯鬼心头一惊,身子刚想移动,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他也被这琴声控制了! 血枯鬼眼中血色一闪,调集鬼气于鬼髓处,随即将比平常浓郁数倍的鬼气化成一道锋利,刺破襄玉琴音布局在自己身上的畏惧之力。 畏惧之力的屏障被破解的瞬间,襄玉手上动作猛然一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一只手抚上胸口,襄玉的嘴角出现一丝血迹。 “公子,你没事吧?”候在襄玉身后的狸奴立刻上前,担忧地问道。 襄玉摇了摇头:“无碍。” 他咽下一口血,接过狸奴递上的丝帕,擦净嘴角的鲜血后,坐正身子,双手重新放在琴弦上,继续弹奏。 下方的鬼怪刚才因襄玉的琴声突然停止而重新躁动起来,此时音再起,鬼怪们再次变规矩许多。 血枯鬼见此,周身刹那间变成无数根血条,朝下方罩住鬼怪和人类的屏障袭去。 临近中元,胤安上空的悬月日益趋近血色,带着淡淡血光的辉泽映照在下方空旷的一条官道上,影影绰绰之间,隐见两道上下交叠的人影在地上艰难地朝前移动着。 集安满头大汗,背上背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女人,集安因为脱力,脚下一崴,差点连着背上的人一起摔出去,好在他的一只手及时地扶住路旁的一棵粗壮树干,才险些稳住。 这个动作,让背上的女人原本埋下的脸,微微一侧,半张脸露出来,一片雪净之下,从面容可辨,正是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身上穿着肮脏的平民外衫,衫上数处沾染了血迹,血迹早已干涸,色泽在月色下呈暗黑。 这血分布十分均匀,若认真细看,可以看出是被人故意均匀洒在衣裳上,并非来自大皇子妃,而且血渍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里还渗着鬼气。 大皇子妃虽昏迷,但呼吸平稳,气息无丝毫紊乱,应是没有受伤。 由此可见,那件沾上鬼血的外衫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借此遮掩住大皇子妃的人气,从而避开鬼怪们的骚扰。 停下的集安打算继续前行,背上的人此时突然发出一声梦魇声,似是被什么惊醒一般,集安倏尔止住脚步。 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身子僵立着,直到等大皇子妃重新入睡后,他才又迈开脚步。 他出城前,大皇子特地交代过,让他务必将大皇子妃护送到安全的位置。 集安想到这里,加快脚下的步伐。 身侧树丛里暗影一闪,集安神情一凛。 他们又来了! 这是第五次,今夜他被修刹鬼和奈魍鬼缠上。 这两只厉鬼,一有机会,便不忘抓住自己,烦不胜烦! 集安再次飞身跃起,跳入身旁茂密的树丛里,像先前甩掉两只厉鬼那样,提速的同时,以诡异的行进轨迹前行。 修刹鬼和奈魉鬼应是吸收了先前的教训,这一次并未再让集安逃脱。 双方在丛林间追赶数番,最终集安被两只厉鬼围在一棵大桐树下。 集安稳住还趴在他背上的大皇子妃,眼中透着警惕和十足的防备,视线在修刹鬼和奈魉鬼两者之间来回扫视着。 一张嬉笑脸,一张哭丧脸,集安身处中间,额头冷汗涔涔。 奈魉鬼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集安的一边肩膀上,集安在准备朝奈魉鬼看去的瞬间,对方突然身子一扭,半边侧脸直直对准集安。 阴面术! 集安瞳孔剧烈一震,飞快扭过头,撤开视线。 另一边的修刹鬼,一张嘴迅速变大,朝集安吞吃而来,集安驮着背上的大皇子妃飞快躲闪到一侧。 集安迅速将大皇子妃放下,然后取出化出一张黄符,同时变出一把专门用作篆刻碑文的刻刀。 集安用刻刀在黄符上飞快地篆刻下几个字,随即抛向大皇子妃,黄符在触及大皇子妃之前,爆出一道白光。 待白光褪去后,大皇子妃四周已经被罩着一层牢固的结界,正是先前的黄符所化。 集安此时身不再有累赘,开始放开手脚跟两名厉鬼厮斗起来,但两大厉鬼法力十分强大,集安根本不是其对手。 很快,集安就败下阵来,他被两名厉鬼按压在地上,脸紧贴着地面,动弹不得。 集安是混血子,身上的鬼气迅速增长是因他不断使用通冥符术而引起的异化,随着他越发频繁地使用该法术,他自身鬼怪化的程度会越发增大。 就这么一会儿,他身上的鬼气已再一次变浓郁不少。 制住集安后,修刹鬼朝一旁刚醒过来的大皇子妃走去。 大皇子妃一脸茫然,尚还未反应过来此刻发生了什么事,待修刹鬼走到她近前,伸手一把将她拎起来时,大皇子妃才全身猛一个激灵,口中惊恐地叫道:“你……你是谁?!” 修刹鬼缓缓张开那张奇大无比的嘴,凑近大皇子妃,圆润的脸庞上带着诡异的笑,以极近的距离直勾勾地盯着大皇子妃,大皇子妃见此,彻底被吓到,当场昏死过去。 修刹鬼收住笑,一只手将大皇子妃捻起来,缓缓送入再次张开的大嘴里。 “你敢动她!”集安声音里带着嘶哑,朝修刹鬼沉吼道,同时他拼命地去挣脱奈魉鬼的束缚。 第347章 彻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修刹鬼动作一顿,他扭头看向集安,眼神一如往昔的毫无焦距,里面一片空洞:“我为何不敢?”修刹鬼问集安道。 “别用你的脏手碰她!不然我杀了你!”集安首次烙下狠话,他如同一只困兽般,边说口中边发出狂躁的低吟喘息声。 修刹鬼对集安的威胁置若罔闻,他继续自己的动作,打算将大皇子妃一口吞入腹。 “今日行事仓促,器皿杯具皆未来得及准备,我便讲究这般食用了,我倒想尝尝,这皇子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修刹鬼道。 大皇子妃的双脚已经率先被放进了修刹鬼的大嘴里! 大皇子妃腿部以上的腰,还有上身,逐渐没入修刹的嘴里! 大皇子妃的脖颈也已经进入了怪物的口中! 只剩最后的脑袋! 集安看着眼前此景,目眦尽裂,他的眼眶迅速充血,眼里的血红竟与厉鬼的血光一般无二。 不远处,一道惊恐声突然响起。 修刹鬼将大皇子妃送入口中的动作一顿。 他,还有集安、奈魉鬼同时望向那道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一个人类男人,背上背着包袱,正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惶地望着修刹鬼的方向。 接下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一幕发生了。 集安趁奈魉鬼的注意力被那男人吸引去的瞬间,突然化作一道白光,挣脱开奈魉鬼对其的桎梏,直冲向那个男人。 伴随着一声惨叫响彻云天,顷刻之间,人类男人先前所跌坐之处,只剩一滩血水,还有男人穿的衣裳。 身为混血子的集安,竟然连皮带骨地将一个人类一口吞吃入腹。 修刹鬼和奈魉鬼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们俨然还未回过神来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一股恶寒之气突然从两只厉鬼的身后冒出……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扭过头,朝身后看去,见集安正站立在间隔一两步的位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二人。 “他不是集安!”被修刹鬼从嘴里取出,但依然被拎在手里的大皇子妃看着集安激动地道。 这声划过夜空,清晰地传入前方集安的耳中。 他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哀伤,随即他仰头,发出如厉鬼般的一声吼叫,响彻山谷,他再低头时,双眼中猝然亮起两道摄人的赤红光芒。 集安,彻底变成了厉鬼! 他双目锃亮如红灯笼,在夜色里散发着凶恶的光,双目与两厉鬼对上的一瞬间,他朝他二人直袭而去。 离子时还剩一个时辰。 月篱终于找到了棋鬼。 棋鬼正被仇凌霜追捕着,月篱便不那么赶了,她拍了拍身旁的位子,朝自己刚才在寻棋鬼途中救下的言文宁道:“言小公子,来这里坐。” 言文宁双目还泛着泪水,衬得他的一对黑眼珠子越发明亮清澈,他一双眼无辜呆萌地望着月篱,软糯地唤了一声:“美人姐姐,我要大哥。” 这小家伙刚才定是与撤出城的言族人走散了,这一路上都在找言文阙。 月篱难得耐下性子道:“咱们坐这儿,你大哥很快就会找到咱们了。” 言文宁一听,双眼顿时亮起来,他用袖子笨拙地抹了抹眼角的泪,颠着小步子跑到月篱面前,仰头望着她,问道:“美人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月篱点头。 言文宁当即在月篱身旁,乖巧地坐下。 仇凌霜最终抓住了棋鬼,他讲棋鬼用缚鬼索捆缚着,走到月篱的面前。 月篱此时正和言文宁磕着瓜子,这些瓜子是言族在逃难前,言文阙塞在言文宁的衣服袋里的,作为言文宁的零嘴。 仇凌霜看着月篱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一副等仇凌霜将现成的棋鬼抓到她面前的模样,突然气不打一处出来。 月篱却对仇凌霜此刻心里所想毫无所感,她抖落摊洒在自己衣服上的散瓜子壳,缓缓站起身,走到棋鬼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头,挑起棋鬼的下巴,让棋鬼看向她。 棋鬼面慈耳厚,面容祥和,整张脸如同佛经里描绘的冥地僧人,透出几分禅意,月篱看着不禁啧啧道:“长得人畜无害,不想却与血枯为伍。” 棋鬼一听血枯鬼的名字,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月篱将手放下,从衣袖里掏出先前从血枯鬼那里抢夺来的容器,举到棋鬼眼前,问道:“知道血枯鬼收集这玩意儿做什么吗?” 棋鬼闻言,诧异地看向那容器。 月篱见棋鬼这般反应,当即激动道:“你们果然早有预谋!” “月篱大人,您身为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为何会帮着人类对付鬼怪?您不觉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堪称叛徒之举么?”棋鬼终于出声道。 月篱将容器收回袖中,冷笑道:“我若是真有意行叛徒之举,怕是现在胤安城里的鬼怪偶早已成了一堆亡骨了。” 棋鬼脸上闪过一道思索之色,他目光里缓缓升起一抹探究:“所以你到底是帮人类,还是帮鬼怪?” 又是这种问题。 先前襄玉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人类和鬼怪之间泾渭分明,每个人都在等她做决定。 “我不会害人类,但也不会帮着人类害鬼怪。”月篱一直这样去做着。 月篱的左手袖口突然被人轻轻往下拽了拽,月篱垂头看去,见言文宁正站在她身侧,仰头望着她。 月篱侧了下头,不解地看向他。 言文宁伸手指了指月篱手的另一侧,月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仇凌霜正蹲坐在地上,脸上泛着白。 月篱心下好奇,她正要询问仇凌霜,突然神色一变。 仇凌霜身上那股强大霸道的慑鬼法气怎么突然消失了?! 月篱快步走到仇凌霜身侧,蹲下身,问他道:“仇院长,你这是怎么了?” 仇凌霜不答。 月篱伸手刚要去摸他脉,仇凌霜却反应尤其猛烈地一把推开月篱的手:“别碰我!”他声音里带着强悍的抗拒,眼中的寒霜仿佛一刻间能冻死人。 “女人一碰到你,你就会丧失一切法力,原来果然是真的!”被缚鬼索捆缚住的棋鬼突然大笑起来。 仇凌霜一记眼刀剜过去,眼神恨不得将棋鬼剥皮抽筋:“贱鬼,竟敢暗算我!卑鄙!” 第348章 进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棋鬼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 月篱看着丧失法术的仇凌霜,眉头微蹙,她没有再尝试碰仇凌霜,只淡淡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月篱说着,便将倒在地上的棋鬼扛在肩头,然后拉着言文宁,去跟襄玉会合。 仇凌霜面色憔悴地跟在月篱身后,表情十分难看。 月篱瞟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仇院长还是跟紧我的好,若是路上遇到哪只鬼怪偷袭,我也好出手帮你一把。” 仇凌霜闻言一愣,丹凤眼里闪过意外和愕然之色。 月篱扭头,看着他的神情,嘲讽一笑:“你们人类有德行,仇院长口中经常提到的贱鬼,也有德行,我不会趁人之危,你放心即可。” 她不再多说什么,快步继续朝前走去。 一路上尸体无数,血腥气浓郁,月篱施法封住言文宁的嗅觉,又用幻术让他瞧不见眼前这些秽物。 跟在后面的仇凌霜默默地看着月篱的这个举动,丹凤眼里波光微动,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前面的红衣女子。 中途他们碰到了两人,让仇凌霜意外又气愤。 竟是殷恒和仇云若! 仇府的人不是早被他安排用马车送出了城么?为何仇云若还在城中?! 仇凌霜正要问出口时,但一瞧见两人紧握住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仇凌霜瞬间就明白了! 这便是他气怒之因。 仇云若也很意外会这般巧地遇到仇凌霜,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被殷恒握住的手,却不料殷恒竟不松手。 殷恒眼神坚定地迎向仇凌霜寒星四溅的双目,毫无半分畏惧和动摇之意。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 一股强风突然吹过,所有人都抬起袖子遮掩住袭来的风。 风来得快,也去得急,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月篱心道这风来得着实诡异,正四下张望着,想要探个究竟,身旁的言文宁突然冲着月篱道:“美人姐姐……我要大哥。” 月篱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她眼神安慰地看了言文宁一眼,借机打破还在延续的沉闷气氛,道:“我们还是赶紧先离开这儿,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大家心知肚明,眼下的确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好时机,便都暂时放下恩怨,一起前行。 “是我坚持回来找他,他刚才救了我的命。”仇云若跟仇凌霜并排前行着,仇云若小声解释道,但她的口气透着一股子的心虚。 仇凌霜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场,对仇云若的话置若未闻,仇云若见此,只能悻悻地闭上嘴。 当他们找到襄玉时,血枯鬼已不见踪影,狸奴告诉他们血枯鬼在两刻钟前突然抽身离去。 “两刻钟前?”月篱揣摩着这一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风。”身后的仇凌霜声音冰冷地突然道。 他提醒的这个字,让月篱猛然反应过来。 她急忙摸向自己的手袖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瓶她从血枯鬼手中抢来的容器瓶子早已不知所踪。 “丢了!”月篱有些气恼道。 她一扭头,就刚好对上仇凌霜正露出的讥讽表情。 而仇凌霜在与她的目光相撞的瞬间,表情却不自觉地一滞。 月篱淡淡地从他脸上扫过,扭过头来。 仇凌霜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道迷茫之色。 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竟然会因为月篱回头的一眼而瞬间收住表情? 他这是在在意一个鬼怪的感受? “丢了便丢了,眼下赶紧处理掉城内的这些鬼怪。”襄玉走过来,脸上不知不觉已带上了一抹疲色。 此时夜已深,以往这个时辰,襄玉早已入眠。 “阿宁!”一声唤从不远处的黑暗角落传来,言文阙面露狂喜地飞快跑过来,一把将月篱身旁的言文宁抱入怀中。 “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言文阙口气焦急地问言文宁。 “大哥。”言文宁伸出双臂,圈住言文阙的脖子,他此刻困急了,早没了刚才的活泼,困顿地闭上双眼,须臾之间就睡了过去。 言文阙跟月篱致谢,月篱笑着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应了下来,后方的仇凌霜继续若有所思地看着月篱的侧脸。 跟言文阙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珞元之和月篱许久未见的香寒。 此时月篱已非彼时月篱,两人相见,再不比过去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恢复记忆的月篱,在其他鬼怪天生自带一股威严之气,这正是觉醒的始祖厉鬼之血所赋予她的与众不同。 香寒朝月篱行一礼,以表自己对始祖之血的尊仰,月篱点了点头,冲她一笑。 香寒愣了愣,也回以一笑。 珞元之、香寒和言文阙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有一些原因的。 襄派氏族皆未出城,珞元之在府中呆得着实难受,不顾族人阻拦,坚持要出府看看,香寒无法,只能追着珞元之而来,途中他们遇到了正四处寻找言文宁的言文阙。 本来珞元之想要绕过言文阙,但谁知几只厉鬼突然出现,围攻言文阙,珞元之无法眼睁睁看着言文阙被厉鬼吞吃,便只能带着香寒帮言文阙解围。 三人自然不敌厉鬼,最终还是多亏了襄玉的琴声,他们才能脱险。 之后,三人循着琴声找到襄玉这里,言文阙将他无意间发现的一件极重要的事禀给了襄玉。 言文阙:“我与那棋鬼在鬼怪入城前,白日里刚好有过一些交集,”他说着看了一眼怀中已熟睡过去的言文宁,“说起来,还是因为阿宁。” 言文宁当时想要在棋鬼那买些小玩意儿,言文阙便上前敲了几下,但他与别人的关注点却有不同。 其他人都在他卖的那些物品上,比如殷恒,买光了棋鬼摊位上的全部物什。 但言文阙的注意力却放在了棋鬼的那个棋盘上。 “那是一个会自己下棋的棋盘,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移动的每一步,都无人操纵。”言文阙道。 “所以呢?这棋盘跟今夜之事莫非有某种关联?”珞元之问道。 言文阙面色沉着地点点头。 第349章 众贵人之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言文阙:“我留了个心眼,把黑白两子走棋位置都记录了下来,然后发现他前后两步棋子所在方位连成的线所指方向,都恰好在同后颗棋子落下后,出现了鬼怪袭击人类的事件。” “难道说……那个棋盘控制着城中的这些鬼怪?”月篱问道。 “应该是了。”襄玉接话道,“既然如此,便速速找出棋盘。” 襄玉说完,看向一旁倒在地上闭眼假寐的棋鬼。 月篱此时不得不佩服襄玉的先见之明,将棋鬼这个始作俑者抓来,只要让他交出棋盘,他们再将棋盘砸碎,今夜的闹剧便可彻底收尾。 月篱率先一步走到棋鬼身前,她蹲下身,揪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笑着问道:“棋盘呢?” 棋鬼缓缓睁开眼,看向月篱:“你们以为砸掉棋盘就行了吗?”他摇摇头,“行不通的。” 月篱笑:“砸不行,难不成是要破了你的棋局才行?” 棋鬼嘴角刚咧起的一点笑意顿时僵住。 月篱不再跟他啰嗦,手心当即化出寒铁之匕,抵近棋鬼的咽喉处,声音冷下去,道:“交出来!” 棋鬼斜眼看了月篱一眼,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棋盘交给了月篱。 月篱手上大力一推,棋鬼应声倒地,她托着棋盘走到襄玉跟前,将其呈上:“公子。” 这里面,襄玉自然是最擅下棋的那个人,让他来破棋局,月篱觉得是十拿九稳之事。 襄玉看着月篱眉梢带着的一抹俏皮,心下微动,他伸手,缓缓接过棋盘,然后端坐在狸奴及时铺设的软塌上,开始破棋局。 其他人站立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着棋局被破的那一刻。 不远处,几十名慑鬼师已近虚脱,他们支撑不了结界太久。 时间缓缓流逝,天河星辰以肉眼难辨的方式不断变化,方城寸土内,四方局势皆各不相同。 子时虽一切困局皆可破,但若是能提前化解,多多少少能减少一些杀戮。 襄玉落下最后一子时,局破。 在这一瞬间,城内的浊气瞬间朝漆黑的天幕消失不见,癫狂的鬼怪们刹那间安静下来。 慑鬼师们终于停止继续供给法力给结界,一个个瞬间如脱力般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倒在地上。 变成鬼怪的人类恢复了人气,而屈从于血枯鬼强威之下的野鬼们也纷纷收起了爪牙。 月篱朝那棋盘一望,不禁愣住:“和局?” 珞元之走过来,也望向棋盘,问襄玉道:“公子可有通此棋局之棋意?” 襄玉略一思索,道:“黑与白,鬼与人,和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 襄玉站起身,走到棋鬼面前,他吩咐狸奴道:“解开他身上的缚鬼索。” 狸奴应是,一挥手,便将捆缚住棋鬼的缚鬼索抽掉。 棋鬼终于恢复了自由,他活动了下手臂,坐起身来后,匍匐在襄玉脚边。 “你所求的,是人鬼平等?”襄玉口气平和地问道。 棋鬼的身子一定,答道:“是。” 襄玉沉默了片刻:“你走吧。” 棋鬼愕然地抬起头,望向襄玉,一时有些呆愣。 “公子既然让你走,你还不快走!”狸奴在一旁催促他道。 棋鬼看向狸奴,见狸奴眼中带着一丝复杂之色。 “……谢玉公子!”棋鬼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快步离去。 他走前,十分自觉地,拿血枯鬼的名头,令所有从鬼田乡来的鬼怪全都与他一道离开,殷恒等也未加阻止,皆对他们放行。 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一切都尘埃落定,众人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余下城中的尸体清理,伤亡百姓的人数统计事宜,襄玉一一地迅速交代下去,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去向三皇子他们传达。 月篱和狸奴等人随襄玉回了玉扰院,襄玉免了狸奴的守夜,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日,当第一抹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还在熟睡中的月篱绝美的脸庞上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压低声音的惊讶声。 两个守院子的婢女在隔壁房内正在低声谈论着昨夜发生之事,还有今日飞满天的其他相关消息。 “什么?盛大少夫人死了?!” “听说寒大公子也死了……” “我听说大皇子也……” …… 一惊一乍,并未完全压住声音的对话声终是吵醒了床上睡着的人,月篱在隔壁房两人的交谈声中睁开惺忪的睡眼,脸上一片木然。 睡意还未被完全驱赶走,隔壁的说话声继续传来。 谁死了…… 月篱脑子有些迷糊地想着,手臂撑着床面,有些使不上力地坐起身来。 屋外的两人听到屋内的动静,刹那间停住了交谈声,随即敲门声响起。 “进。”月篱声音还带着些许的睡意,应了一声。两名婢女推门而入,快步走进来。 “月篱姑娘醒了。” “聊什么呢?”月篱坐在床上,并没有立刻下床的迹象,她将身后的头发摆弄到胸前,口气随意地问道。 两名婢女互看彼此一眼,其中一名婢女答道:“昨晚鬼怪袭城,氏族里死了好几位贵人。” 月篱手指梳理发丝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向那名答话的婢女,问道:“都有哪些?” 婢女连忙一一道来。 死的氏族里,要么是寒族,要么就是皇族一派。 言碧馨死了,她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言祈渊而死,就在出城路上。 寒云过死了,跟言碧馨一样,也死在城外,赶过去晚到一步的寒渔只是奋力将他的尸身从鬼怪的口中抢了回来,但代价是让跟着寒渔一同前去的慑鬼师当场丧身,幸好仇凌霜派去的慑鬼师及时赶到,寒渔才保住性命。 可代价远不止如此。 就在寒渔应下寒棠梨的请求,前往寻找寒云过的间隙,一直无鬼怪侵扰的小径上来了三只厉鬼,寒渔留下的唯一一名慑鬼师被寒棠梨强行带走。 为了活命,寒棠梨故技重施,让寒渔的父母寒湛和寒则水被鬼怪吞吃,以为自己争取逃脱时间。 而后,她因怕此事被随身保护她的慑鬼师告诉寒渔,又故意设局引这名慑鬼师被游荡在周围的一只上阶厉鬼吞吃掉。 最终,她自己保下了一命。 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谁料,她害死寒渔父母之事早已被那名冤死的慑鬼师提前传信给了寒渔。 当寒渔匆匆赶来时,恰巧又撞上她灭口这名慑鬼师的情形。 寒棠梨失控了! 她行事的劣迹,竟全被寒渔知晓! 她品性里得阴暗,被一直对自己唯命是从、倾慕自己的少年看穿了! 她当场朝他咆哮,告诉她自己为了活命,还杀了自己的母亲。 寒渔脸上全是悲恸、震惊、难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着寒棠梨,目眦尽裂,眼眶里的血丝爬满他的眼球,感觉下一刻从眼球到整个身体,他都要爆炸掉一般! 第350章 风向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谁都没想到,大皇子竟然也死了。 在他命集安将大皇子妃送出城后不久,他就被群鬼撕碎了身子,连尸骨都找不着。 三皇子一死,唯一威胁到三皇子夺取太子之位的人就消失了,三皇子成为太子的不二人选一事,差不多已是板上钉钉。 一时间,朝中的风向发生了变化。 但三皇子一直自成一派,新招揽了胤安第二大族的寒族,而且他比起身为氏族在皇室里的傀儡大皇子,更有主见,也更难驾驭。 就在盛族犹豫该以何种方式搭上三皇子这条线,与其结盟时,阜族却突然倒向三皇子。 新上任不久的阜族族长阜迁当日亲自前往三皇子府,大张旗鼓地领着阜氏一族中的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老拜见三皇子。 没有丝毫打算隐瞒之意。 这是公然要对外宣示自己的站队态度了。 在这件事情里,阜迁私下其实是得到了阜筱柔的默许的。 在阜义和阜衡之先后死后,阜筱柔算是阜族里极少数能在阜迁面前说得上话,做得了一定主的人之一。 阜迁找阜筱柔商量阜族倾向三皇子一事,阜筱柔并未告诉盛焯槐,盛焯槐知道此事时,阜迁携众族中长老登三皇子之门一事已经传开了。 盛焯槐对此极其不满,同时他也不满阜筱柔和阜迁。 “你虽嫁与我盛族,但到底还是未完全将自己从阜族剥离开。”盛焯槐意味深长地看着正给自己恭敬奉上茶水的阜筱柔道。 阜筱柔看着他,眼神不卑不亢:“妾身嫁与你当日,便说过,在阜族和盛族之间,妾身永远只做对两族的利益而言相对最好的那个抉择。” 盛焯槐冷笑,端起茶杯,饮下一小口。 茶水虽滚烫,若小口地喝,尚还能缓慢入口。 “所以你很看好三皇子?”盛焯槐将茶盅放下,再度迎向阜筱柔的目光,问道。 “除了三皇子,还有其他选择吗?” 鸾族这几日再次办起了丧事。 这是自鸾泾之后,鸾族再次有人去世。 死的人是鸾昶。 鸾昶一直被鸾族公认的是鸾族未来族长的准继承人,他生前任大理寺廷尉卿,官拜正三品,处事稳妥,性情端正,深得襄玉的信任。 相较于其父整日的游手好闲,鸾昶便显得尤为出色。 可如今,家中最被给予厚望的后生没了,老族长也先去了,唯独剩在中间的,就是鸾凤安。 鸾凤安表面来看,对鸾族并无大的用处,但他实际上非常有经商头脑,鸾族能一直稳坐胤安最富的氏族这个位子,多多少少暗中也有他的功劳。 不过,鸾凤安暗中的真正面目,除了襄玉和少数几个核心襄派人士知晓以外,大部分人是毫不知情的,他们一直将鸾凤安看作只会整日斗鸡走狗,闲赋在家,上靠老下靠小的草包。 所以在鸾昶死后,在鸾凤安被推上鸾族族长之位后,唱衰鸾族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鸾族为鸾昶的丧事办得极其简朴,只接待了包括襄玉在内的少数几名襄派氏族。 丧事刚结束,又传来鸾凤安病倒的消息。 素来笑面虎,瞧着毫无愁事的鸾凤安竟然也会病倒,鸾泾和鸾昶接连之死,对鸾凤安的影响可见一斑。 此外,在鸾昶到底因何而死这件事上,陈氏第一次跟鸾凤安产生了分歧。 她觉得鸾云容不详。 鸾云容因为混血子的身份,在鬼怪袭城当夜,曾被两大厉鬼修刹鬼和奈魉鬼纠缠上,鸾昶是在救鸾云容的过程中被奈魉鬼重伤,后身治不愈而死的。 鸾昶死前,躺在病床上,还不忘将鸾云容托付给鸾凤安和陈氏,陈氏哭得厉害,鸾凤安则异常沉默。 而间接导致鸾昶死亡的鸾云容却异常自责,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来,眼角也流出了眼泪。 听到门外响动的陈氏失去理智般地冲出门,双手紧紧揪住鸾云容的衣裳,口气十分恶劣地质问他道:“你到底是哪里的妖魔鬼怪?一进门,父亲就死了,现在我唯一的儿子也要因你而死,你难道是专门来克死我们全家的灾星吗?!” 鸾凤安几步上前,将陈氏拉开,他声音带着沉痛之气,让鸾云容先离开,然后边安慰陈氏边将她抱回屋内。 鸾云容独自回到自己的房中,他拿起桌上放着染了血的白玉龙纹冠,这是鸾昶的发冠,正是先前鸾云容和鸾昶一道买的子母冠中的母冠。 鸾云容粗糙的手从冠上各处抚摸而过,他一红一紫的双眸里散发出自责而哀伤的神情。 因鸾昶死了,大理寺廷尉卿一职便空缺出来,最终,三皇子举荐一新秀占了这个位子。 新上任的廷尉卿是小族出身,不依附两大派系的任何一方。 三皇子的这个举动,无不明显地是表露出他决定自建派别的打算,看破这一层的氏族们,尤其是一些无依无靠的小族,纷纷动起了依附三皇子的心思。 说到大皇子之死,部分人私下认为他死有余辜。 因为若不是大皇子那天为了接大皇子妃执意开城门,也许胤安百姓不会死那么多,此次鬼怪袭城,一番追责下来,大皇子毫不疑问,应背负的罪责最大。 但斯人已逝,也无法追责,皇帝为了平民怒,只能贬大皇子和大皇子妃为庶民,搬出大皇子府,另寻一寻常府邸过活。 成为寡妇的大皇子妃因大皇子之死悲恸不已,皇帝褫贬圣旨还未送入府中,大皇子妃便已在房中上吊自杀了。 大皇子妃之死传入盛府,阜筱柔当场昏了过去,盛焯槐也陷入震惊和愕然之中,身为父亲的他初闻女儿噩耗,眼中稀有地也露出哀痛之色来。 大皇子妃和大皇子的丧事以皇族的名义操办,而实际负责的是盛府。 一夕之间,数名贵人丧生,让各家氏族陷入死寂的压抑情绪里,普通老百姓只道一声唏嘘,同时也为在鬼怪袭城中死去的无数百姓祈福燃灯。 玉扰院中,窗台前得文竹枝叶越发繁茂了,苍青色细长若竹藤的枝叶已经从台上攀爬延伸至窗外去。 月篱一袭红衣,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她还未靠近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狸奴语气带着担忧的询问声。 “公子,你还好吧?” 月篱脚下步子一顿,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 第351章 死寂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你接着说。”襄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一丝无力。 狸奴便继续禀报道:“当时仇满千抽调兵马去护盛府的人,差点让皇上他们遇险,未能及时出城,这件事,估计已引起皇上的不满。” 狸奴的话说完后,沉寂了片刻,襄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昔日血枯鬼袭击仇府,盛焯槐曾对仇满千有救命之恩,比起皇族,仇族自然是更维护盛族,如此一来…… 刚说到这里,襄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月篱神情一动,正要走进屋,只听襄玉已停止了咳嗽声,他继续道:“如此一来,皇上必会更看重三皇子,依次来制衡盛族一派。” 襄玉似是有些疲累,又停顿了下,才又道:“现在皇帝的几位皇子中,三皇子毫无疑问,已是最适合成为太子之人,他登上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襄玉再次发出一连串的低咳声,待平息后,狸奴问道:“公子刚才说盛族一派?” “不错。” 狸奴思索片刻,惊道:“您的意思难道是盛族对皇族起了反意?!” 屋内躺靠在榻上的襄玉摇头:“有襄族在,盛族跟皇族不会反目,但两者各自心里对彼此是否生了其他异心,便不得而知了。” 狸奴叹息:“是啊,大皇子一死,盛族与皇族之间便失去了最紧密的联系,那位三皇子,跟盛族会如何发展,还难说……” “公子运筹帷幄,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操心朝堂之事。”月篱大步迈进屋内来,襄玉和狸奴都纷纷朝她看去。 襄玉身上又像此前那般,身上裹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 不,这次比之前每一次灭族咒发作时,裹的棉被都还要更厚。 “是因为鸾族,对吧?”月篱问。 襄玉和狸奴皆是一愣。 狸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门,走时还将门窗关合上。 月篱看着狸奴这个举动,知道狸奴以为她又要用自己的血来缓解襄玉灭族咒的发作。 “你可知秦霜将首无杀死了?”襄玉突然对她道。 月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首无是何人,她略有诧异地问道:“何时?” “鬼怪袭城当夜。”襄玉收紧身上的被子,“他趁乱动的手,盛府还以为首无是被野鬼吃了。” “血亲被杀之仇,秦霜终于报了。”月篱面露感慨。 襄玉看着她,眼中带着提示之意,似还有未尽之言。 月篱读懂他的眼神,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突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念头,道:“阜族突然转向三皇子,莫非跟秦霜杀首无有关?” 襄玉嘴角微勾:“首无不过一门生鬼,盛族就算知道他是被秦霜杀了,也不会太在意。” “那……”月篱继续思考,“难道……秦霜还杀了盛府其他什么人?” 襄玉缓缓点头:“他杀了卫素,因为卫素阻止他杀首无。” “可卫素不过一侍卫,盛府会在意?” “卫素对盛焯槐而言,与其他侍卫不同,卫素自小便跟在盛焯槐身侧,盛焯槐待他,尤为亲近。” 月篱有些诧异。 “盛焯槐向阜族要秦霜,被阜族拒绝了。”襄玉又道。 所以,这件事就促成了本就动摇的阜族倒向三皇子。 半晌,月篱若有所思道:“看起来,阜族已经将秦霜完全当成自己人了。” 襄玉笑了笑,默不作声。 聊完正事后,月篱走近襄玉几步,神色一改刚才的轻松,担忧问道:“公子,让我来治好您吧。” 襄玉愕然地抬起头,在他望向她的瞬间,月篱蓦地俯下身来。 * 离中元节还剩短短几日,众氏族陷入一种十分诡异的沉默之中。 中元夜,便是襄族将月篱送上祭台的日子。 过了中元夜,一切皆成定数,所有氏族的命运,都会随之而发生变化。 每个人都按捺着内心的焦躁,不耐地等待着中元夜的来临。 刚遭遇了鬼怪袭城的胤安,城内外各处的出入口加固了防守的兵力,此次除了侍卫,还加入了慑鬼师混编在守城队伍里。 中元夜,血月显,鬼门开,万鬼出。 刚经历一次万鬼前来,这一次,心有余悸的胤安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整个胤安城,笼罩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之下,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态。 但有两府之内,皆喧闹嘈杂不止,反倒稀释了这种紧张稍许。 两府之一为仇府。 仇云若在那夜之后,便一直被仇凌霜强行软禁在院子里,哪里都去不了,仇凌霜坚决不允许仇云若跟殷恒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仇云若苦苦哀求,但无论她说什么,仇凌霜都不为所动。 仇云若开始绝食抗议,仇凌霜每日每吨便亲自强迫喂她进食,兄妹俩的关系在这一番的较量之间,不断恶化,不复过去的亲密。 “仇云若,你就断了任何侥幸之心吧,不光是我,父亲也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仇凌霜负手背对仇云若而立,身形高大的他站在门边,将照入屋内的光遮挡去了大半,无形中在仇云若的心头投向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仇云若不甘又委屈,这几日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她软硬兼施,仇凌霜都不为所动,她已是黔驴技穷,再也没有任何法子能让仇凌霜松口。 “大哥,皇族非得跟襄族斗个你死我活吗?为何非得一方胜出不可?”仇云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榻下的地板上,神色哀楚地质问仇凌霜。 仇凌霜抓起一旁椅子上的一张薄毯,扔到仇云若只穿着一件单衣的身子上,冷冷道:“你真想知道,可以去问皇上。” “大哥!”仇云若简直觉得在她与殷恒这件事上,仇凌霜尤其的不可理喻。 仇凌霜朝门外走去,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伸手将双扇门关上。 “你若再不想通,待中元节过后,我便和父亲亲为你选定一门亲事!”冷冰冰的一句话在门完全合上前,飘进屋内来。 眼前的光亮瞬间被双扇门遮挡住,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暗沉。 仇云若大叫道:“我不嫁给别人!” 回应她的,只有一圈微乎其微的细弱回声。 第352章 逆生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相较于仇府的闹腾,另一府上此刻正是鸡飞狗跳。 鸾绣音不见了。 待出动府中的下人出门去找,从白天找到晚上,最终只得知了鸾绣音的去向,却未能将她人带回来。 她跟着柒梨一起回了鬼界。 这是彻底背叛了鸾族,也背叛了人类。 因为鸾绣音的出走,原本病有了松缓的鸾凤安,病情再次加重,且急速恶化,鸾族花重金每日都要请几批药师进府中,为鸾凤安轮流把脉诊治。 宫中例行夜宴,盛族一派、襄族一派,还有最近势头尤盛的三皇子一派,都参与其中。 一圈干杯互敬酒水下来,皇帝问起几日后中元夜襄族血祭一事:“此乃襄族盛事,只是不知届时朕能否前往亲睹?” 襄玉把玩着手里的琉璃杯,淡笑道:“陛下想看,去看便是。” “……好。“”皇帝没料到襄玉如此爽快。 身旁的皇后一脸憔容,眼神有些飘忽,皇帝偶一回头,瞧见了,当即叹了口气。 大皇子死了也有几日了,皇后自得了噩耗后,便一直这般形容,短短几天,她的两鬓都添了不少银丝。 皇帝刚想对下面的臣子表示他与皇后先行离开,让他们随意,只是嘴张开,还未出声,突然离他不远的襄玉位子上,突然爆出一阵红光。 光芒乍现,引发整个晚宴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这红光太过诡异,鬼气邪恶而强大,在殿内者皆以为是哪只突然进犯的鬼怪,前几日鬼怪袭城的阴影还未完全褪去,众人吓得纷纷毫无礼仪地起身,试图朝外逃去。 只是刚奔到殿外,却听里面传来王侍人的一声惊呼。 “玉公子,您……您这是怎么了?!” 逃出去的人顿时收住脚步,心里的好奇盖过了恐慌,他们犹豫着要回殿内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殿内,挨近上首处皇帝的一处位子前,喷洒在地的一滩猩红血迹赫然在目。 襄玉上半身虚靠在狸奴身上,整张脸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双眼紧闭着,此刻表情压抑而痛苦。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样的襄玉。 完美到无懈可击,毫无半点破绽的襄玉,此刻竟如此虚弱狼狈,不堪一击。 然而,这还不是让他们最惊讶的。 襄玉的容貌,不光是变得比之前更虚弱这么简单。 他似是……变年轻了几岁,脸上竟然带着几分稚气! “这……”殷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珞子安快步上前,蹲下身,让狸奴帮他将襄玉放在自己背上,然后他起身,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背着襄玉,带着狸奴快步出了殿。 他们刚走不久,一名内侍神色急促地走进来,朝皇帝禀道:“陛下,鸾公子去了!” “什么?”皇帝有些意外。 殿内的其他人也纷纷吃惊不已。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神色严肃地问道。 “喝药的时候出短气,突然就咽气了,后去的药师说是血气不畅引发的突发症。” 鸾凤安突然病逝,襄玉吐血加容貌变年轻,这两件事情紧挨着发生,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 殿内能想到这一点的人不在少数,三皇子也在其中。 三皇子退出殿内,去到一僻静的十字路旁,顾咏跟上前来,朝三皇子躬身禀道:“殿下前些日子让属下去调查襄族世咒,已有新的进展。” 三皇子一贯清澈的眼神里带着几抹复杂,他看向顾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咏犹豫了下,凑近三皇子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三皇子说着什么,片刻后,三皇子神色惊变,飞快地看了顾咏一眼,顾咏便朝他点点头。 三皇子思索半晌,对顾咏吩咐道:“此事非同小可,再查!” “是。”顾咏转身离去。 襄玉吐血并外貌年轻数岁的消息,随着襄玉回到襄府,也传回至了襄府。 襄黔收起了玩闹之心,抱着旺财,快步赶来玉扰院,询问襄玉的病情。 襄玉躺在床榻之上,从头到脚裹着又厚又重的被褥,他整个人缩在其中,只露出一张脸,显出几分羸弱之气。 襄黔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襄玉惨白的脸,怀中的旺财今日尤其的安分,不闹也不吵。 “子扰,你还好吧?”襄黔说出这句话时,眼中带着父亲看儿子的浓浓舐犊之情,少了平日里的尊崇。 床上的襄玉缓缓睁开眼,望向襄黔,声音轻飘飘地道:“是鸾府出事了吧?” 襄黔点头,一道沉痛之色从他脸上飞快划过:“鸾公子去了。” 襄玉闻言一怔,随即缓缓闭上双眼。 “你的模样……”襄黔的声音再度在床边响起。 “灭族咒加重了。”襄玉喃喃出声道,他的双眼再度睁开,看向襄黔道,“寒族倒戈,鸾族连去三人,襄派氏族人心不稳,父亲,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襄玉从未说过“不行”、“不能”等退缩的话,因为任何事情从来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天生聪颖,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未曾有过任何一件事能难倒他。 但此时此刻,他却告诉襄黔,他无能为力了。 襄黔神色一震,有些许惶然:“为何会这般说?” 襄玉摇摇头,却不再解释。 候在屏风那端的狸奴走过来,到襄黔身侧,低声道:“老族长,公子应是累了,就让他先歇息了吧。” 襄黔点了点头,嘱咐狸奴照顾好襄玉,有情况随时去叫他,然后才抱着旺财离去。 狸奴走到床前,问襄玉可要喝水,襄玉摇了摇头,狸奴替襄玉掖紧被角,随后又让下人端上来几盆正烧得红火的银骨炭。 襄玉的卧房本冬暖夏凉,此刻火炭烧起来,屋内的气温迅速升起来。 “狸奴。”襄玉突然唤道。 正在一旁忙碌的狸奴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床前:“公子。” “离中元节还有几日?” 狸奴想了想,道:“还有三日。” “公子!”月篱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门从外面被推开,紧接着一阵风席卷进屋内来,月篱的身影已瞬间从门口移动到了床边。 第353章 前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他们说您……”月篱话到一半,突然止住,“您真的……变小了?!”月篱吃惊地看向一旁的狸奴,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狸奴犹豫着看向床上的襄玉,襄玉朝他点了点头,狸奴这才解释道:“这是灭族咒的副作用,灭族咒发作越厉害,公子就会不断逆生。” “逆生?”月篱惊呼出声,“是会年龄变小的意思?!” 狸奴神情复杂地点头。 月篱震惊不已,她看向床上的襄玉,又问狸奴道:“所以公子有可能最后变回孩童模样?” 狸奴又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补充道:“不止是孩童,公子最后很可能会消失。” 月篱呆住了。 “月篱。”狸奴语气郑重地唤了她一声,“若是几日后的中元夜上,血祭能成功,世咒自然能解,公子便会转危为安。” “行了。”一旁床上的襄玉突然出声,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涩,命令道,“你们都先退下。” 狸奴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触怒了襄玉,他垂下眼睑,俯身行礼后,和月篱一道退了出去。 鸾族接连三代嫡系男子的去世,毫无疑问,给了鸾族一记重创。 灵堂一座棺木刚抬走不久,另一座新棺木便又抬了进来,丧幡还未撤尽,便又添新。 如今族中主事之人是陈氏,但在鸾凤安临死前,他实则是对族中长老下了命令,让他们辅佐鸾云容主鸾族各事务。 可鸾云容是个混血子。 虽然鸾凤安有交代,长老们也都应允了,但鸾云容血脉不纯这件事终究让几位老古板在辅佐他时,并不尽心。 比如,陈氏公然站出来阻扰鸾云容接管鸾族事务,她明言,鸾云容非人非鬼,若是成了鸾族的掌舵人,那可是要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 此言语之恶毒,态度之劣,让族人们都惊掉了下巴。 鸾族三代嫡系男子之死,鸾族中间有传是鸾云容的归来所致,尤其是鸾昶和鸾凤安二人之死,间接因鸾云容而死,说一句鸾云容克死了他们父子二人,一点都不为过。 这些蜚语流言,鸾云容自是都听入耳中,他当然也会受其影响,他会自责,会忏悔,会难过。 但在沉浸于这些情绪中几日之后,他强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鸾凤安临死前,千万叮嘱鸾云容定要守好鸾族的基业,他将整个鸾族叫到了鸾云容的手里。 鸾云容暗下决心,绝不辜负鸾凤安对他的信任和嘱托,陈氏对他有怨气,那是应该的,他忍着便是。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替鸾泾、鸾凤安和鸾昶守好鸾族! 鸾云容将那一对白玉龙纹子母冠慎重地放入一个大木箱里,然后他合上盖子,将它们彻底关封起来。 有关鸾云容主鸾族事务一事上,陈氏一直态度坚决地不肯让步,最后还是在襄玉的一道口令传到鸾府上后,陈氏才不得不放行鸾云容进入族长书房理事。 鸾府的事情解决了,襄族的麻烦事来了。 襄玉在宫宴上突然吐血,还有容貌顷刻间退化成少年的事情,此时也有了后续。 襄玉背负的世咒竟是灭族咒! 这个消息传至太华殿后,皇帝和盛焯槐惊得当即僵住了,随即盛焯槐突然发出阵阵大笑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玉公子,竟然是他襄族最厉害的一道催命符!这是天要亡襄氏一族啊!”盛焯槐当场在太华殿上仰天长笑,几近癫狂地高吟道。 皇帝也狂喜不已。 襄玉背负的竟是灭族咒,而且现在此咒已发作,若是就此放任下去,他们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看到千年大族在他们面前土崩瓦解。 大厦将倾,一方欢喜,一方忧。 皇族一派狂喜,襄族一派绝望。 襄族若是消失了,那他们一直仰仗的力量便没了,这不是未战先败嘛! 襄府的大门快被敲破了,襄派各家氏族纷纷前来,想要探个实情,但硬是一个襄派的氏族都未能见到襄玉。 此时的三皇子府中,却尤为沉静。 寒棠梨刚领着婢女,给在书房的三皇子送一些新入府的鲜果子,顾咏和穿着一身盔甲的徐风扬就快步走了进来。 两人显然没料到寒棠梨也在,皆是愣了愣, 三皇子见此,便对寒棠梨温和道:“婉如,你先退下吧。” 寒棠梨点了点头,温雅中带着清丽,冲徐风扬和顾咏含笑颔首,然后才带着婢女退出房中。 等寒棠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时,徐风扬和顾咏才走近三皇子,对其行礼禀事。 “是殿下将玉公子身负灭族咒一事散播出去的?”徐风扬笑着问三皇子。 多日不见,徐风扬皮肤比先前黝黑了许多,整日在军队里混着,他整个人身上已出现一股不怒自威的将领杀伐之气。 三皇子眼中带着满意之色,看着徐风扬,点了点头。 “你如何猜到是我的?”三皇子问道。 “前几日殿下让属下助顾先生调查世咒一事,我便有几分揣度。” 三皇子笑着道:“能查出叔父这个秘密,你占不少功劳。” 徐风扬双拳一抱,恭敬道:“为公子效劳,是属下应尽之责。” 三皇子神色正了正,道:“马上就是中元节,我此次叫你回来,是有事情要你去做。” 徐风扬顿了顿,道:“公子可是决定好了?” 三皇子眸色微沉,轻叹道:“就算我不动手,父皇和盛大人他们也会动手,我除了动手,别无他法。” 皇帝和盛焯槐定会阻止襄族血祭月篱成功,相对简单的解决这件事的方法,便是杀了月篱。 但月篱法力强大,这世上,除了血枯鬼,恐怕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皇帝曾问过仇凌霜有几分把握杀掉月篱,仇凌霜沉默了许久,表示自己无任何把握。 其实他是有几分把握的,他的诛血阵经过改进后,威力比之前要高出几十倍,且完成度也提高不少。 但他鬼使神差的,竟拒绝了加入杀月篱的行列。 连仇凌霜都杀不死月篱,皇帝和盛焯槐便计划着引入和月篱实力相当的血枯鬼去襄府破坏血祭,杀死月篱。 但这样一来,月篱就危险了。 三皇子无法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是以,他亲自前往鸣鸾殿,主动请缨,要亲自去破坏血祭。 三皇子在皇帝面前,列举出数条引血枯鬼前来的利弊之处,皇帝听后,深觉有理,觉得引狼入室,实为不妥,便当场应允了三皇子的请求。 第354章 太和庙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的灭族咒发作,就算有月篱的血,也再难以遏制其不断变恶劣的情势,虽然襄玉的容貌没有再进一步变化,但他周身的人气却减弱了。 灭族咒是始祖厉鬼所施,归根结底,乃鬼怪所属之物,其愈厉害时,里面蕴含的鬼气会开始吞噬人类的人气。 原本因人类有人气,人气里有畏惧之力,是以才能震慑住胤安之外的众鬼怪,而人类之中,尤以襄玉的人气最为鬼怪所惧。 长久以来,襄玉如同一件足以稳固人界、威慑鬼界的镇国之利器。 可现在,这件利器生了锈,不再如从前那般锋利了。 鬼怪们开始蠢蠢欲动。 法力弱的鬼怪急不可耐地瞻望,观其变化;法力足够强的鬼怪则成群结队的再次抵近胤安,在城周围或进或退,不断试探。 仇凌霜显然察觉到了鬼界的异动,他也发现了襄玉人气的不断减弱,他隐约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当机立断,拨出大半的慑鬼师驻扎在胤安各入城口处,就如同那夜鬼怪袭城时一般,高度戒备。 “仇公子,您认为这些鬼怪是为中元夜而来,还是为了玉公子人气减弱而来?”秦霜和仇凌霜并排站在城门高处,他看着下方几只正来回游荡的鬼怪,面露担忧地问道。 仇凌霜面色冰冷如霜,他望着远处的黑幕,回道:“有区别吗?” 秦霜闻言,若有所思。 慑鬼院突然调兵到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各入口,这个举动顿时引起朝堂内外的关注,大家很容易便联想到几日前发生的鬼怪袭城一事。 一时间,整个胤安再次被一股阴郁笼罩,人心惶惶不可安。 就在这时,殷府出了一件事。 殷族族长殷侯遇刺,被查出是殷邈父子在背后策划。 但这件事只有殷侯和殷恒以及殷邈父子知晓,暂不外传,不外传是有原因的,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尤其是对襄族而言。 殷恒得了殷侯之令,迅速赶往襄府,将此事转告给了襄玉。 襄玉团着厚实的被褥裹紧周身,嘴唇发着白,音色虚浮透着散漫,问道:“他二人的目的为何?” 殷恒顿了下,答道:“堂哥交代,因为有人说公子您的灭族咒发作,是因为襄族一派势力不断瓦解所致,是以……” 襄玉面色一沉。 他蓦地抬头望向站在面前的殷恒:“有人是指何人?” 殷恒沉声道:“是徐风扬!” 襄玉表情微愣,他复低下头,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这件事是否已经传开了?” “……是。”殷恒迟疑问道,“公子,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襄玉几乎没有考虑,脱口而出,十分干脆。 秦霜一脸愕然。 “寒族从襄族派系剥离,鸾族嫡支连去三人,我寒疾数番发作,最后还在大殿之上当着众氏族吐血,容貌大改。” 襄玉伸出一只手,拿起身侧一个铁制火钳,刨了刨放置在面前的一盆火炭,徐徐继续道:“容貌大改,定与鬼怪有关,如此推断下来,其实很容易查到我身体里灭族咒与襄派氏族兴衰的关系的。” 殷恒眼中的神色飞快变幻,半晌,他只躬身揖手道:“公子对殷族有再造之恩,定誓死追随公子和襄族!” 襄玉发出一声轻笑,苍白的脸上片刻间带起一抹极淡的红晕,他用极轻的声音道:“放心吧,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说回到最初,襄玉又道:“殷邈父子刺杀殷族长,看来是想浑水摸鱼,若是你父亲就此死了,便可栽赃到我的头上,称其是灭族咒所致。” 殷恒连忙低头道:“公子恕罪,堂哥不敢的。” 襄玉讽刺一笑:“所以你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二人?” 殷恒连忙道:“父亲命属下前来,就是想让公子示下。” 襄玉看着烧得通红的炭,思索着道:“先留着吧,再钝的刀,也是有用处的。” 殷恒微愣,连忙应是。 * 绿柳浮荡,夏风卷车帘。 太和庙正门口,一辆华贵的马车上走下来一名妇人,妇人眉清目秀,温婉端庄,髻上簪一素水青玉钗,身着一件品月缎绣素兰芙蓉纹裳,衬得体态尤其纤瘦,腰身不盈一握,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正是多日未出门的荀韵柳。 自从先前她跟三皇子的事被盛水羽知晓,一番闹腾后,荀韵柳便一直被盛水羽软禁在院子里,这几日她与盛水羽之间有了缓和,盛水羽终于松口,允许她前来太和庙上香。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刚出门不久,盛水羽的马车便跟了上来。 “既然是去太和庙求子,需得夫妻一起前往才灵验,这是母亲说的。”盛水羽表情冷冷地跟她解释道,随后便迅速上了他自己的那辆马车。 两人各自乘坐在马车上,一前一后赶来太和庙,不再如从前那般同乘一辆马车。 荀韵柳刚下马车,后面马车上的盛水羽便也走了出来,他快步行至荀韵柳身边,面无表情道:“跟上。” 说完便兀自朝前走去,也不等荀韵柳。 荀韵柳神情黯然,只得快步跟上。 走到大门前,夫妻俩站定,盛水羽带来的一名小厮刚伸手要去叩门,突然门从里面自己开了,随即走出来一行人,竟是三皇子和荀广彦。 两路人马骤然看到彼此,皆是一愣,都回过神来后,连忙互相见礼。 “三殿下和荀小公子今日好雅兴啊,竟然来这专门求子的太和庙。”盛水羽阴阳怪气地出声道。 荀广彦眼色微闪,正要作答,却听三皇子笑着道:“太和庙除了求子之用,后院还设有一方花草亩地,不知盛三公子可有听说?” 盛水羽似笑非笑:“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不曾听说。” 他说着视线在荀广彦和三皇子身上飞快地巡扫而过,三皇子从头到尾都面色寻常,看不出任何破绽。 但荀广彦…… 荀广彦在紧张。 这种紧张虽不强烈,不明显,被荀广彦刻意压制着,但盛水羽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盛水羽如蛇瞳般的阴冷双眸蓦地微眯起来。 第355章 荀族之危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言两语之间,三皇子和荀广彦便跟盛水羽告辞离去,从头到尾,三皇子都没有看荀韵柳一眼。 荀韵柳不禁自嘲一笑,自己跟自己的夫君前来求子,还被他看到,可笑的是自己之前还对他说爱慕于他,讽刺的是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全然陌生。 盛水羽此刻的视线依然追随着三皇子和荀广彦。 奇怪! 太奇怪了! 两人罕见地前来专门供求子的太和庙见面,还未乘坐马车,这般隐秘行事,着实耐人寻味,搞不好其中有什么猫腻。 三皇子刚才的那番说辞,盛水羽显然是不信的,他认定三皇子和荀广彦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即便再也无心进去上香求子了。 他看向身侧的荀韵柳,见她正微低着头,神情看着有几分落寞,当即便猜透了几分她此刻心里所想。 盛水羽脸色当即布上一层寒霜,声音越发透着阴冷:“我有事,要先回府了,你进去上完香,就早点回府。” 他也不等荀韵柳回答,当即便转身朝马车走去,但他特地留下了几名小厮,名为保护,实则为监视荀韵柳。 盛水羽回到盛府后,立马便前去主院书房寻盛焯槐,将刚才在太和庙门口遇到三皇子和荀广彦之事,事无巨细地告诉盛焯槐。 盛焯槐听完后,沉默了许久,再说话时,却下了一个决定。 “荀族也该到头了。”盛焯槐老眼里凶光隐现,杀机渐起。 一旁的盛水羽闻言,当即兴奋起来:“父亲要灭掉荀族?” 盛焯槐未答,只扭头看向他,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盛水羽阴恻一笑:“儿子自然是想助父亲一臂之力。” 盛焯槐冷哼一声,撇开头去。 “不过,父亲为何突然要灭掉荀族?”盛水羽不解道,“那荀族的小公子跟三皇子碰面,至多也就是两人勾搭到了一起。”这是盛水羽在回府的途中猜想到的。 “不错。”盛焯槐应道,“这就是要灭荀族的理由。” “这……不似您的风格啊?” 盛焯槐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他整了整袖子,将双手放在身后,然后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上,给自己盛了杯茶,又道,“荀族之前便有阜族这个先例去投靠三皇子,现在又冒出来个荀广彦,且不管到底是荀广彦跟三皇子有猫腻,还是荀广彦背后的荀族跟三皇子有勾连,老夫都该是时候震一震皇派的各家氏族了!” “荀族不会背叛皇族的。”盛水羽道。 盛焯槐:“是,可那又如何?” 盛水羽阴眸一转,一道光忽现,他惊道:“您难道是想借口荀族与三皇子有首尾,斩除掉荀族?” 盛焯槐喝下一口茶,默认。 荀族一直以来,之所以能在皇族一派里占有一席之地,并非是因为此族势力庞大,相反的,此族十分势单力薄。 它身为一个中等氏族,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最主要的便是荀族是诗书传家,皇族派系里最清廉的一族。 荀族在族长荀举的带领下,一直以皇帝马首是瞻,它是真正做到了亲皇而远氏族,荀族一切以皇族为先,它一族的利益次之,最后才会顾及到皇派的其他氏族。 这些其他氏族里,便包括盛族。 此前众氏族一派和睦,面上都还算过得去,加之有襄族这个对手一直在侧,盛焯槐便睁一只眼闭一眼,勉为其难地容忍荀族事事以皇族为先。 但现在不同了。 襄玉灭族咒发,襄族一派每况愈下,土崩瓦解兴许就在一夕之间,只要破坏掉即将到来的中元夜血祭,从此皇族一派便可安然无忧。 这是盛族里其他人的想法,但盛焯槐显然比常人思考得更远。 对付了襄族,接下来的肯定就是正在迅速崛起的三皇子,毕竟,这个三皇子,盛焯槐根本无法完全掌控。 三皇子养精蓄锐,增强实力的策略他已经看得通透了,他就是想趁襄、皇两族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他打的算盘,是从两族里挖墙脚,行事周密,默不作声,在别人毫无察觉之间,达成自己的目的。 与他此前晋升之路的手法,如出一辙。 此番,他以震慑皇族一派为名,给荀族栽一个有意勾结三皇子的罪名,将荀族剪除掉,不但可以让其他皇派氏族不敢轻易投向三皇子,也可以趁机除掉一直以来就碍眼的这个存在。 他盛族虽明面高举“辅皇”的旗帜,可他要辅的是一个可控制的皇帝,比如大皇子。 未来的君主三皇子显然非此“皇”,既如此,那便得早做打算,在其未完全成气候前,将他一切的渐涨势力扼杀在萌芽之中。 盛焯槐打定主意,当即便着手准备起来。 却说荀广彦,自从在太和庙跟三皇子碰面一事被盛水羽撞见后,他便心下不宁起来。 跟三皇子分开后,荀广彦迅速回府去见荀举,将他与三皇子在太和庙密会被盛水羽撞见一事详述给荀举后,荀举当即动怒。 “愚子!你作甚要去跟那三皇子赏那劳什子的花?你不知道现如今三皇子正在两族中招揽各方氏族到他自己的麾下,你倒好,不避着,反而赶着贴上去!你历来聪慧,怎么这次竟这般不小心?!”荀举气得气喘连连,一旁的玉氏连忙上前帮他抚胸顺气。 “老爷,消气,寻之先前就时不时地跟三皇子相聚赏花,就算这次被盛三公子看到了,应是无大碍的。” “妇人之见,何其拙也!”荀举将玉氏刚递上去的茶杯狠狠置于桌上,唾沫子都飞了出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在何处相见的,那是太和庙!女人求子嗣之地,两个大男人,没带女眷,说去赏花,谁信?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玉氏还想帮荀广彦说话,荀广彦却突然出声阻止她:“母亲,父亲说的对,这次是我疏忽大意了,”他眼色一沉,“是儿子不察,中了三皇子的逼迫之计。” “没错!就算你二人今日未曾碰到那盛三,之后三皇子定也会将你二人在太和庙相会之事传出去的,他这是在逼我们荀府站队,不得不到他那一边去!” 荀广彦深吸一口气:“父亲何出此言?” 荀举气结,冷哼道:“荀族历来只认皇上为君,盛焯槐对我们早已看不过眼,此次谁知道那老狐狸会做出什么事。” 荀广彦面露吃惊之色,这件事他从不知晓。 荀举见他这模样,又是一声冷哼,最后皆化为医生叹息:“你到底是年少……” 第356章 弃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从荀举处出来,荀广彦当即出府,前往盛府,试图见盛焯槐一探口风,但他等了近一个时辰,盛府的小厮却用各种借口搪塞之。 就算不见盛焯槐,荀广彦也已知晓盛焯槐的大致态度。 玉扰院入口处,两边的竹林随着微风来回摇晃,发出飒飒作响声。 殷恒脚步飞快地从竹林间穿行而过,朝玉扰院而来,他走到院内,直朝书房而去,襄玉正披着鹤氅,颈上还围着狐狸毛制成的围脖,正坐在桌案前,手执着毛笔,动作颤巍地书写着字。 殷恒走进去,朝襄玉行礼问安。 襄玉放下手中的毛笔,狸奴赶紧将手中的暖炉递上,襄玉抱起暖炉,站起身,走到殷恒面前,淡淡道:“起来吧。” 襄玉朝门外走去,殷恒紧随其后,狸奴抓起一旁榻上一件御寒披肩跟上。 三人朝竹林深处缓缓行去,静谧之下,只有竹风声和脚步声,谁都未先开口,待寻了处阳光正烈之处,襄玉终于停下脚步。 他任由毒辣的夏日阳光照射在自己的周身,丝毫不感炎热,反而驱赶走了身体里的阵阵阴寒。 而跟在身后的殷恒和狸奴,此刻额头却已有汗珠出现,尤其是狸奴,手上托着一件厚厚的衣物,站在烈日下,着实有些难受。 但两人都未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候着,等着襄玉开口。 终于,襄玉出声了,他清冷问道:“出了何事?” 殷恒神色一正,禀道:“父亲让属下来告诉公子,盛族要对荀族出手。” 襄玉微愣:“出手?” 殷恒神色严肃:“盛族已经选定了数名官员,打算替换掉在朝中任职各处的荀族人。” 襄玉墨眸微动。 竹风声哗哗越发剧烈,风吹卷起襄玉身上的鹤氅一角,他身子微颤,狸奴连忙上前,将手里拿着的早已备好的披风披盖在他身上。 襄玉紧了紧披风,转身返回书房。 “看来盛焯槐这次是要对荀族下死手。”襄玉边走边道。 “公子,我们这边需要做什么吗?”殷恒问道。 襄玉想了想,突然问起殷邈父子。 殷恒愣了下,回答道他们被软禁在府中,不得外出半步。 “放他们出去,让他们去荀府找荀广彦。”襄玉道。 殷恒顿了下,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也该让他们发挥点作用了。” 此时已走到书房门前,襄玉刚迈进屋内,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脚下一虚,差点摔倒过去,狸奴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公子!”殷恒一声惊呼,脸上浮起一阵担忧。 襄玉咳完一阵,平息下来后,对殷恒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殷恒又忧虑地看了襄玉几眼,才转身快步离去。 殷恒回到殷府后,直接去找殷邈父子,告诉他们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法子,只要他们前去荀府寻荀广彦一次。 “不知公子让我们去找荀小公子,需要做什么?”殷邈早已没了先前的气焰,此刻在殷恒这个晚辈面前,微躬着身子,唯唯诺诺,与过去判若两人。 殷恒看在眼里,心头一酸,但面上还是一片沉肃:“只是普通的会面。” 殷邈闻言一怔,他和身旁的殷互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闪过一丝疑惑。 殷恒见此,又道:“既是公子的命令,叔父和堂哥遵照便是。” 殷互连忙堆起笑脸道:“堂弟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完成公子的命令。” 殷恒点了点头,不再停留,径自离开。 依照殷恒交代的,特意等到当天天色暗下来后,殷邈父子才出府前往荀府,起初守门的殷府小厮不放人,明言这几日荀府拒不见客。 父子俩见此,当即抬出襄玉这边大棋,说是奉了玉公子之命前来的,非得要见荀广彦不可。 一个堵,一个闯,两边人马闹的动静极大,不想最后竟把荀玉瑟招了过来。 荀玉瑟见来人是殷邈父子,口中还不停重复着得了玉公子的令,当即抽出腰间乌油油的蟒鞭。 她将蟒鞭朝地上猛一甩,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门口的吵闹声霎时停止下来。 荀玉瑟手执蟒鞭行至门前,冷眼瞪着殷邈父子,呵斥道:“放肆!这里是荀府,不是你们殷府,在这里吵嚷什么?!” 殷邈一见荀玉瑟,连忙又将刚才对看门小厮说的话,又对荀玉瑟说了一遍,荀玉瑟听了,发出一声冷笑:“玉公子怎会派你一个庶出之身的人前来,别打着玉公子的幌子,想来诓人” 荀玉瑟口中的“庶出”刚好刺中了殷邈心里的痛点,他当即发出一声大叫:“你个小姑娘怎么说话的?这般无礼!” 荀玉瑟蟒鞭“啪”的一声摔砸在地面上,震得殷邈和殷互身子一瑟抖,她发出一声冷哼,道:“你们父子二人不是刚行刺了殷族长吗?怎么?被赶出来成丧家之犬了,想着投靠我们荀府不成?” “你……”殷邈伸手直指着荀玉瑟,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最终,殷邈父子未能成功见到荀广彦,两人只得悻悻而归。 殷恒将此事连夜去禀告给襄玉,襄玉并未入睡,竟是静躺靠在床榻上,特意得了殷恒前来禀明。 他听完殷恒的话后,淡淡道:“我原本也没有指望他们真的能见到荀广彦,不过他们此行,目的已达到,后面便无需在做什么了。” 殷恒不知道襄玉到底在布设一出设么样的戏,但襄玉这般做,定有他的目的,他也不好多问,只得应是。 “殷邈父子留不得了。”襄玉又幽幽开口道。 殷恒眼神一滞:“公子……” 殷邈和殷互再怎么说,跟他都有血缘关系,他们先前虽刺杀殷侯,但罪不至死。 襄玉微微抬手,打断殷恒欲脱口而出的求情之语:“蚁穴尚能毁千里之堤,殷族非大族,他二人是个变数,随时可能至殷族于绝地,早除隐患,不可心生侥幸。” 襄玉很少将话说得这般透,但他此刻身体极为不适,便只能长话短说。 殷恒无法辩驳,自也深知襄玉之意,他目光微显痛色,沉声应道:“是!” 第357章 族灭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次日,一条消息在胤安炸开锅。 荀族一夜之间被灭族了,以一种十分惨烈、诡异的方式。 荀府上下,火舌漫天,到了晨时才被扑灭,只剩黑乎乎的一片断壁残垣,残败凄凉,大理寺新上任的廷尉卿闫大人亲自带兵前来探查,命人抬出了几十具已经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围观的百姓凑在远处,指指点点,脸上满是唏嘘遗憾之色。 这可是诗书传家,清廉正直的一大世家,谁想竟一晚就没了。 “是不是鬼怪干的?中元节马上要来了,最近这城里的鬼怪极其不安生。”有百姓小声的揣度道。 “不会吧,什么鬼怪会用火来烧府,直接吃人不更简单?” “太惨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留活口……”一人啧啧叹息道。 “这府门又没上锁,怎么会都烧死了呢?太奇怪了……” 大家正讨论着,突然官兵走过来轰人:“都散了,散了,别围着!” 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开,正要离去,突然看到一片焦黑之中,走出一人。 来人衣服被烧得褴褛不堪,浑身脏兮兮的,从头到脚沾了一身的污脏,他整个人灰扑扑的,一张脸上,只能看到一对带着眼白的眼珠子。 看客们纷纷停下脚步,震惊地打量着他,见他个头不高,烧烂的衣服若仔细看去,能看出价值不菲,非仆从所传衣物。 再认真瞧上几眼,还能辨认出他脸部的轮廓圆圆的,有几分稚气。 “他难道是荀族的那位小公子?”人群里有一人惊呼道。 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闫大人快步走到那人跟前,仔细打量后,拱手问道:“可是荀小公子?” 荀广彦沉默着,双眼里无一丝神彩,他满脸写着木然。 闫大人朝身旁的一侍卫看了一眼,那侍卫立马跑走,很快就取来了一件干净的外裳,闫大人将衣裳递到荀广彦面前,又道:“荀小公子,先将就着,等会本官让人送你去……” “去哪里?”荀广彦的声音蓦然响起,他缓缓看向闫大人,眼神里一片死寂,依然没有半点波光,“我还能去哪里?” “荀府没了,荀族也没了!”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嘶哑着声音道。 荀族旁支还在,可对于胤安氏族而言,嫡系全被灭,也等同于亡族了。 “大人!”一名侍卫飞快小跑着过来,跪膝禀道,“荀府尸体都已清点,荀族长,荀二族长,以及一干小厮婢女管家等身份皆已一一确认,但唯独没找到荀二小姐的。” 荀广彦眼中悲恸刚涌上来,在听到侍卫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眼神猝然一顿,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侍卫,几步走上前,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切道:“荀玉瑟是不是还活着?” 侍卫未反应过来,呆愣着看着荀广彦,他有些迟钝地摇摇头,跟着又改成点头。 “她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荀广彦情绪尤为激动。 侍卫任由荀广彦拽着他的手腕,他也未挣脱,连忙道:“荀小公子莫急,所有尸体里,并未发现荀二小姐的尸体,小人猜想,她许是还活着。” 听到答案的荀广彦这才缓缓松开手,他双眼中带着一抹希冀,嘴里默念着什么,突然他飞奔起来,直朝着盛府而去。 他刚没跑出几步,就看到一辆马车正朝这边开过来,车头一侧挂着一个写有“盛”字的白纸灯笼。 荀广彦如同一只面临天敌来袭的凶兽般,浑身的毛瞬间就炸起来了,他目中闪烁着凶光,死死地盯住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马车。 马车那头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荀广彦,跟在车子一侧的一名小厮看了荀广彦几眼,当即贴近还在继续行进的马车旁,嘴巴轻微地动了几下,显然是将外面的情况禀告给车内的人。 就在离荀广彦还有十步左右的位置,马车停了下来。 荀广彦浑身越发紧绷,眼神愈加凶狠,他视线定在马车前的车帘上,仿佛是在等那车帘一揭开,车上的人一下来,他就要扑上去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车帘此时动了,被马车里的人掀开,露出一名小婢女的脸,小婢女隔着撩开一半的帘子看向荀广彦的方向,面上露出惊诧之色,随即迅速扭头朝里面另一人说着什么。 然后,小婢女再次回过头来,率先跳下马车,她将车帘子完全掀开,扶住马车上另一人下来。 荀广彦眼中的凶光已缓缓褪去。 不是盛焯槐,不是盛水羽,也不是盛无郁。 是荀韵柳。 荀韵柳整了整衣裳,快步朝荀广彦走来,她每走一步,脸上的神情就变化一分,看着一身焦黑几乎认不出模样的荀广彦,心疼、自责、悲伤、绝望、痛苦…… 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都涌上心头。 刚走近,还不等荀广彦出声,荀韵柳就一把将他紧抱住:“寻之,不怕,还有我……” 她话语轻柔而无力,却犹如一注清凉的泉水,瞬间浇灌在荀广彦灼烧到干涸枯竭的心田上。 迅猛而有力地,瞬间击中荀广彦为了避开悲痛,而自欺欺人在内心临时竖立起来的一道墙上。 墙面坍塌,溃不成军。 荀广彦终于流下了自大火中醒来后的第一滴眼泪。 他双手回抱住荀韵柳,埋首于荀韵柳的肩膀处,呜咽出声。 待两人都心绪都稍稍平复后,荀韵柳道:“你与我一同回盛府,如何?” 荀广彦脸色一僵,下一刻,他突然一把甩开荀韵柳拉在他袖上的手,咬牙切齿地讥讽道:“盛府?我去了还有命活吗?” 荀韵柳眼中痛色一闪,她声音低下几分,道:“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荀广彦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就是他们歹毒之下纵火,企图灭我荀族嫡脉!杀了你父亲,杀了我父母,还有……” 还有荀玉瑟,可她现在生死未卜,他也不知她到底如何了。 “我都知道。”荀玉瑟刚才忍下去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漫了出来,“可知道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要去找荀玉瑟。”荀广彦绕过荀韵柳,朝前走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扭头看向荀韵柳,“以后,你是要作盛族的三少夫人,还是荀族的荀大小姐?” 荀韵柳想也不想便答道:“荀大小姐。”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荀广彦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街角。 第358章 推波助澜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族嫡支近乎全被灭,这背后的隐情,胤安各家氏族很快便都通晓个中究竟,毫无悬念的,盛族达到了它想要达成的震慑效果。 这出惨烈的杀鸡儆猴的戏码一出,盛族内全部躁动的一些人顿时安静如鸡。 三皇子此时心中正生出一阵懊恼,他先前主动约荀广彦去太和庙的确是有意为之,想要渐续性地逼迫荀族朝他靠拢,可他实在没料到,盛族出手如此之快。 他心里对荀族生出歉意,因为严格说起来,他算是给荀族带去杀身之祸的间接推手。 顾咏这时走进来,将徐风扬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递交给三皇子,三皇子将信件赶紧打开,查看上面的内容,迅速一览而过后,三皇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竟是叔父……”三皇子放下信,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一旁的顾咏不解,三皇子便将信交给他,他迅速看完后,吃惊道:“原来玉公子曾派殷邈父子去过荀府……”他一番思索,突然道,“这应该就是盛府会出手如此迅速的原因了!” 三皇子点头:“不错。” 顾咏又道:“殷邈父子我也略有了解,这两人心术不正,在玉公子面前并不讨喜,先前……”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有些顾忌地看了一眼三皇子,然后才又道,“先前月篱姑娘刚成为玉公子的祭品时,襄派氏族在芦波湖有一场舟船宴,玉公子就曾因那殷互对月篱姑娘不敬,让狸奴当众罚了他。” 三皇子不曾听过这一茬,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顾咏,道:“顾先生知晓得倒是多。” 顾咏汗颜,先前他耳听八方,也是为了帮盛焯槐看准局势而效劳。 “派两个无足轻重的人,故意去荀府,还指名道姓要见荀小公子,虽然后来被撵走了,但是……到底是引起了盛族的注意,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三皇子猜不出来,顾咏也猜不出来。 “会不会……”顾咏这时突然想到一点,“盛大人也不清楚玉公子的动机,正因为如此,他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才快刀斩乱麻,一把火烧了荀府,来给盛族立威?” 荀广彦前脚跟三皇子私下暗中会面,后脚又跟襄玉扯上关系,盛焯槐历来就对荀族颇有微词,加上盛族人心不稳,正是需要一利器平稳人心之时。 于是,便当机立断,选定荀族来祭出盛族的狠绝之意,让皇族一派的其他人不敢再像阜族那般妄动。 三皇子和顾咏一番梳理下来,觉得应当就是如此了,两人深觉襄玉这一招推波助澜,浑水摸鱼用得着实绝妙,却也未失去了荀族这一门三皇子原本看好的助力而遗憾。 荀府被付之一炬,闹出的动静极大,胤安连续几日都在谈论这件事,而另外发生的一件事,就被大家忽略掉了。 殷邈父子死了,到荀府闹了一番事后,在赶去襄府途中死的。 襄派的众人都知道殷邈父子是接了襄玉的口令去的荀府,好巧不巧,一出来就没命了。 原本大家有多方揣度,但殷恒故意漏出去一点口风,将所有人的思路引到了他二人之死跟襄玉有关上面,沿着该脉络,顺藤摸瓜,很容易便能得出跟先前三皇子和顾咏一样的结论。 为何襄玉这么做? 答案不言而喻。 这是手段相较于盛焯槐而言,更温和的警告,却同样振聋发聩,和盛焯槐想要达到的目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夜晚降临,玉扰院再次恢复一片宁静。 襄玉今日身子稍微好转了些,这还多亏了月篱的血,他本是拒绝的,但月篱一日三顿地让狸奴端来她特地放出来的血,逼着他喝下去。 若是不喝,她每次就加量地放出来。 鬼怪生血的能力虽然很强,可若是真如她所说地那般去做,她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的。 不过,他的身子虽然好转,但并不代表逆生就会停止,此时的他,已经形如十岁左右的少年。 先前身上的衣裳早已换下,府里重新做了尺寸更小一些的衣服送过来,他此刻的外表,就如一稚嫩孩童,仅能透过那双深沉的墨眸,分辨出几分他经过六百多年岁月的沉淀。 今夜过后,离中元夜便只剩一日了。 他的嘴里还有她鲜血的气味,透过她的血,他能感觉到她的平静和身为祭品的觉悟。 狸奴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襄玉睫毛微颤,朝门口方向看去。 狸奴走进来,躬身道:“公子,荀小公子想见您。” 襄玉微愣,他想了想,道:“带他去书房吧。” “是。”狸奴退出,朝门外走去,襄玉起身,朝书房走去。 荀广彦出现在襄玉书房的时候,他周身已经换下了布满脏污的衣物,浑身也已洗干净,恢复成了昔日的氏族公子模样、 但与之前,还是有差别的。 眼神里的稚嫩不再,浑身都透着一股冷气和沉稳,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长为了大人,终于无需再用刻意去扮成熟了。 荀广彦在看到襄玉的第一眼时,眼中闪过一道诧异,但随即立马就恢复如常,经历了氏族被灭,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情绪异常起伏了。 他与襄玉的位置,仿佛突然对调一般。 过去襄玉处处透着成熟睿智,而他在襄玉面前,怎么强装着都掩盖不了稚嫩的气息;而如今,襄玉却身形如稚童,他却已被迫成长为一名就算内心即将决堤崩溃,也要强撑着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而非像以前那般总往母亲怀中躲着撒娇。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荀小公子深夜前来找我,有何事?”襄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荀广彦,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依旧透着清冷,却明显多了几分稚嫩。 “玉公子应该知道我为何要来找您。”荀广彦视线透着冷芒,盯着襄玉道。 荀广彦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神童,这么快就查到并推断出他所做得事,年纪虽轻,却是有勇有谋。 “自然知道。”襄玉回道。 “所以,荀府被灭,您也有份!”荀广彦咬牙切齿道。 “就算没有我,你荀族迟早也是同样的下场。” 第359章 夜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不!我知道盛焯槐那只老狐狸要对我们出手,若非你插手,我们兴许还有转机!”荀广彦直呼盛焯槐大名,顷刻间也已丢掉了在襄玉面前伪装起来的尊敬。 襄玉扬起他那张看上去娇小且精致的孩童脸,冷笑道:“幼稚!” 荀广彦闻言,脸顿时一沉,崩得死紧,眼中带着恨意狠狠地瞪着襄玉。 襄玉脸上也染了一层冷意,他淡了神情,道:“你就算有通天本领,能抵得过盛焯槐让人放的一把火吗?” 荀广彦面色顿时一僵。 “就算多给你几日,你顶多不过是四处奔走,想法子补救,可盛焯槐灭你一族之心已定,我也是在得知此事后,才添上一笔的。” 荀广彦一脸惊讶:“什么意思?为何你会提前得知?” 襄玉叹了口气,便将荀府在被大火烧前,盛焯槐便已在朝堂之上出手一事告知于他。 听闻此事的荀广彦满脸写着震惊,他如同一朵迅速凋败的草,精气神在须臾之间,就被抽走了大部分,只剩颓然。 “我其实知道的……荀府必死无疑,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我一直知道……”荀广彦缓缓地跌坐在地,垂下头去,再不发一言。 狸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个新的暖手炉放到襄玉的手边,替换掉他手上原本握了许久的另一只。 重新抬起头来的荀广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襄玉双手紧捂着暖手炉,又看向他,道:“你若是想向襄府复仇,随时都可以。” 荀广彦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他看着襄玉道:“我决定不向襄族复仇。” 襄玉眼中闪过一道轻微的诧异。 “只要你帮我击败盛族!”荀广彦又道。 襄玉一怔,随即突然发出了一声笑:“荀小公子,你复仇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区别,你要知道,凭我,凭襄族,根本不惧你。” 荀广彦的确嫩了点,跟襄玉谈条件,他根本不可能占上风,尤其是在他现在几乎毫无本钱的前提下。 从襄玉的书房出来,狸奴带着荀广彦正出院子,穿竹林而过,荀广彦突然对狸奴道:“我想见月篱。” 走在前面提着羊角灯正引路的狸奴闻言,顿了顿,然后停下脚步。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荀广彦,接着昏暗的灯光,他的面目隐在黑暗中,一时间辨不出他突然提出这个要求的动机。 荀广彦似是看出了狸奴的犹豫,他又道:“我……母亲,有东西托我转交给他。” 提起玉氏,荀广彦的声音顿时暗哑起来,隐有哭意。 狸奴想了想,道:“荀小公子请随奴来。” 说完,狸奴转过身,打着灯笼继续朝前,他们穿过竹林后,走了许久的青石板路,绕了几道弯,最后抵达了篱落院。 站在院门外,陈旧的院门紧闭着,荀广彦抬头望向院落上方,借着月光,看到一块匾额高悬,其上写有“篱落院”三个字。 狸奴提着灯笼上前,叩响院门,半晌,院内响起一阵靠近的脚步声,嘎吱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名婢女的脸来。 那婢女一见是狸奴,立刻走出来,笑着问道:“狸奴鬼侍来此,可是公子有什么吩咐?” 狸奴摇头,他扭头看了眼身后,荀广彦立刻站了出来。 他身形一显,那名婢女就朝他看去,但显然未认出来。 狸奴指着荀广彦介绍道:“这是荀府的荀小公子,想见月篱,月篱可睡下了?” 婢女一听是荀族的人,当即一愣。 荀府被灭她们这些下人也是知晓的,只是没听说荀府里竟然还有人活下来,婢女深感惊讶。 她不懂隐藏情绪,脸上的疑惑和同情在月光下一览无遗,荀广彦见了,只觉心头瞬间被刺得一痛。 狸奴察言观色,看出不妥,当即一声咳嗽,打断了那婢女的打量,婢女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朝荀广彦躬身行礼道:“奴婢失礼了,还请荀小公子恕罪。” 荀广彦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口气十分不好地道:“带我进去!” 婢女连忙道是,迎荀广彦走了进去。 他进院子前,狸奴表示会候在门外等他出来,荀广彦对他道了声谢,便跟着那婢女走了进去。 院内的篱花树上吊着一盏灯,灯罩是用篱花的花瓣用法术粘合而成的,形如一个小花篓,篓子里放置着一盏灯,灯光透过镂空处,从里面渗出来,朦胧里的带着几许清幽,瞧着让人竟莫名的一阵心安。 院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篱花香,虽然夜风吹拂而过,会带走一部分香气,但盘踞于树冠的一簇簇正茂密盛开的白玉篱花,正在静默悠然地不断释放着新的清新的花气味。 不知为何,这一刻,荀广彦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院内虽然幽暗,不知黑暗之中是否又隐没着什么危险,但荀广彦就是觉得此刻无比的放松。 屋内传来一个说话声,月篱的声音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传了出来。 “谁来了?”她问道,声音透着轻微的倦怠,想来是有了睡意,临近入睡了。 “是荀族的荀小公子,说要见你。” 屋内静了片刻,透过投洒在窗户上的一道窈窕人影,荀广彦看到月篱站起身来,然后快速移动,那道倩影随着她的动作,迅速在窗户上消失。 荀广彦站定,静静地看着房门处,片刻,一个火红色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荀小公子?真的是你!”月篱声音里带着意外,快步走到荀广彦面前。 另一名屋内的婢女提着一盏篱花花瓣做成的灯盏走出来,站在月篱身侧,两人的面目瞬间在彼此眼中更清晰了一些。 “月篱。”荀广彦低声一唤,带着哽咽之意。 眼前这个女人是鬼怪,他却觉得她无比亲切,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玉氏,曾与她因小黄鱼而结下的一段短暂缘分吧。 “你的母亲真的……死了?”月篱问出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他的母亲。 荀广彦因为月篱的这声询问,一直强忍的泪意终是收不住,眼眶内迅速漫上一层水雾。 不愿意被月篱看到此刻他狼狈的模样,他只得迅速转身,将自己的脸隐于黑暗中。 月篱并不着急,只等他平复心情,再次转过身面对她。 院内寂静无声,偶有篱花从树梢上坠落盘旋而下,掉落在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坠地声响。 月篱十分有耐心地等着…… 终于,荀广彦转过了身来。 第360章 招揽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广彦看向月篱,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话,他一只手伸进袖中,摸出两样东西,缓缓递到月篱面前。 月篱低头看去,是一块黄木,还有一张被叠成方块的纸张。 黄木和纸张的面上皆沾染了些许黑灰,痕迹不轻不重,这两件物什在荀广彦自荀府起火逃生时,便一直随身携带。 月篱视线停在黄木上:“我曾允诺过荀夫人,凭此黄木,可允诺她一事。” “母亲让我交给你。”荀广彦口气轻飘飘道。 月篱一怔:“荀夫人可有说什么?” 荀广彦摇头。 月篱盯着黄木沉思片刻,伸手接过,口中同时道:“我明白了。” 玉氏这是要她庇护荀广彦和荀玉瑟呢。 “还有这个。”荀广彦将那张折叠得有些起皱的纸张也递交给月篱,月篱并未立刻接过。 荀广彦见此,便道:“母亲知道你喜欢吃她做的生拌小黄鱼,特地写了配方,用……血。”说到最后,荀广彦的声音有些颤抖。 月篱露出惊愕的神情。 她自认为跟玉氏的关系并未好到如此地步,竟让她在葬身火海之际,还给自己如此厚礼。 不过…… 月篱看向手中那块黄木。 将黄木和以血书写的生拌小黄鱼配方一起递交给她,这配方的用意便不难参悟了,恐怕是怕她见了黄木失言,所以用一血书加码,让自己答应她临终的遗愿。 身为母亲,玉氏对自己的儿女的确用心良苦。 月篱的表情略含慎重地接过那配方。 接过了,便是应了玉氏所求。 荀广彦转身便要离开,月篱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哪里?” 荀广彦脚下步子不停,继续朝前走着,他的声音里透着虚渺之气,缓缓回道:“去重建荀府。” 荀广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月篱看着他被黑夜完全吞噬后,才转过身,朝屋内走去。 夜黑星稀,漫天沉幕之下,空档的街头,只有一人在游荡着。 他从养尊处优的氏族贵子,一夜之间,跌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远处有更声传来,这种时候,也只有更夫尚还在街上窜行。 荀广彦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他双眼无神,昔日里面闪烁的光辉,就如同路灯般,尽数都熄灭,在漫长的黑夜里再也未亮起。 荀广彦麻木的脸,在月色下有些模糊,突然,如一滩死水的面上出现一起波澜,荀广彦脚下的步子蓦地停下。 他抬眸,望向前方,是穿着一身常服,背上背着一把鱼息剑的徐风扬。 荀广彦目光微颤,启唇问道:“徐将军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荀小公子,殿下有请。”徐风扬开口道。 “不知殿下找我有何事?” 徐风扬脸上复杂之色一闪,沉默了片刻,他才答道:“殿下为荀府之事实感歉意,想荀小公子前去府上一叙。” 听到这句话,荀广彦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好,我去。” 荀广彦跟着徐风扬去了三皇子府,抵达时,三皇子正独自一人坐在曲水流觞席的一侧,独自引用着石渠里正潺潺流动的酒水。 看到徐风扬和荀广彦走进来,三皇子朝荀广彦淡淡一笑:“来了。” 荀广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嘲讽和恨意,他没有上前给三皇子见礼,只是站在下方,冷冷地看着三皇子。 徐风扬刚想提醒荀广彦,三皇子朝他摆了摆手,徐风扬会意,拱手退出。 三皇子将手上的酒杯在案前放下,他站起身,朝荀广彦走去,走到近前时,借着庭院内悬挂着的灯笼光亮,他看得尤为清楚,荀广彦此刻面对自己的表情和态度。 三皇子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是对你不住,可害死你家人者,并非我。” “伯仁不杀我,我却因伯仁而死,三皇子撇得干净。” 三皇子顿了顿:“若说伯仁,我还够不上格。” 荀广彦冷笑:“您想说玉公子? 三皇子默认。 荀广彦发出一声轻笑:“您终于不装了?” 三皇子也笑了笑:“装或不装,又有何区别,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还是不信。” 荀广彦无不赞同:“不错,我当初就是错信了你,枉我还以为您虽心机深沉,行事却不失为一君子。” 三皇子表情微肃:“寻之兄,心机深沉、擅谋算之人,又怎会始终持君子之风?” 三皇子转身,朝自己刚才坐的位置走去:“兵者,诡道也,朝堂之争,氏族之战,便犹如行军打仗,非诡谲之手段无法成也!” 在他说出这番话的一瞬,他的周身顿时散发出上位者才有的凌厉之气。 荀广彦目光微颤。 到底是何时,眼前之人竟以如此快的速度成长到眼前此种地步? 在三皇子转过身来,坐下,重新看向荀广彦的一瞬,荀广彦缓缓垂下眼帘去。 “寻之,我深夜让徐将军将你请他,是有一事与你相商。” 荀广彦不应,三皇子看着他,又轻叹了口气,继续道:“荀府如今已经尽毁,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荀广彦依然沉默。 三皇子知道他虽然不言,却是在听自己的说话,便继续道:“盛三少夫人虽与你亲近,但下令防火的正是盛府,我想你定不愿去盛府,不如暂且来我府中待一段时间,如何?” 这就是三皇子让徐风扬将他带来此处的真正目的。 荀广彦终于再次抬起头,他望向三皇子,问道:“恕在下愚钝,现如今的我,对三殿下而言,还有何可利用之处?”他突然想起什么,继续道,“莫不是要让在下进府中来,天天陪着三殿下赏花吧?” 三皇子看着他,神情复杂:“你若想整日在我府中赏花,也可。” “好,我答应你。” 三皇子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顿时一喜,再次起身:“你当真愿意?” 荀广彦点头:“是,毕竟防火的是盛府,就算是要报仇,也得一个一个来,现下,我就先借三殿下之力,报最深之仇,不知三殿下可允?” 三皇子听懂了荀广彦话里的意思,他露出一抹苦笑,回道:“便先如此吧。” 第361章 血祭(1)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荀广彦就这么入住了三皇子府,寻得三皇子此一羽翼护己。 寒韬第二日得知此事后,尤为高兴,亲自到府中来见了荀广彦一面。 荀广彦可是胤安出了名的神童,他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得此子于从旁,如有神助! “殿下,今日便是中元节,已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寒韬笑容收敛,表情凝重地道。 襄族能否成功血祭月篱,事关所有人类,尤其是氏族。 今夜过后,胤安氏族的格局会发生大变化。 若襄族成功了,那便再无什么可将其撼动,而皇族一派恐怕士气上会大受打击,而新冒出来的三皇子一派,便要重新审视跟襄族打交道的方式。 若襄族失败,襄族便会按照灭族咒所预设的未来,走向灭族之途,那么氏族的棋盘里,就只剩下皇族一派和三皇子一派。 而失去了襄族仰仗的众氏族们,便需在这个时候选择新的倚靠力量。 也就是这个时候,是三皇子吸纳氏族的最佳时机。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所有人都目光都聚集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伫立在深巷里的襄府身上。 襄府的大门“嘎吱”一声响,门从里面打开,见隼走了出来。 他呼吸外间的空气,一股浓郁的压抑之气扑面袭来,周围虽没有人,却还是有些异动,正潜伏于四周。 见隼突然化出弓弩,以鬼气凝成数根箭矢,抬手高举起弓弩,以上仰之姿,多箭齐发。 箭矢一离弓弩之弦,顿时四散开,飞入空荡荡的四处。 伴随着箭矢的锋利尖刃没入肌肤的一声闷响,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借着箭矢发出的绿色荧光,可以看到几只隐身的鬼怪被箭刺穿皮肉的瞬间,痛苦挣扎的模样,正在眼前一闪而过。 中元夜,血月显,鬼门开,万鬼出! 让鬼界骚动的时候要到了…… 见隼抬头望向上空灼眼的烈日,再看看四周,确定再无一丝隐藏的鬼气后,才迈步朝前而去。 他经过一条喧闹的街巷,看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愉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安和忐忑。 可是,仍有一股异样的气氛混在里面。 见隼一边感应着,一边一路寻过去,穿过一条更狭窄的巷子,然后转几个弯,最终到了一个外面堆放着干柴木的农家小院。 小院前的大门紧闭着,只见一个人正蜷缩在院门外左侧的角落里,她虽穿着一身的昂贵衣裳,但上面却沾染了极为显眼的污垢,看着有些发旧。 远远的,见隼似乎能闻到一股浑浊的臭气正自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见隼朝她缓缓走近,角落里的人抬起头来,朝见隼看去。 蓬头垢面,面容憔悴,面色惨白如常年居于树洞内而不出来见日光的厉鬼,眼窝凹陷似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眼神虚无,没有焦距,背脊高弓着,仿佛下一刻整个后背就要折断一般。 才短短一两日,她竟就变成这副模样! “荀二小姐……”见隼开口,吃惊地唤出她的名字。 她的身上,此刻正散发着死气。 没错,正是死气,明明只有当人弥留之际,即将入冥地,才会出现这种气息,为何此刻竟然在她身上显露? 见隼正疑惑间,突然她看到一股鲜血正缓缓从荀玉瑟的身下流淌而出,殷红的血迹犹如一条弯曲的细流,不断蔓爬着自荀玉瑟身下向远处延伸。 见隼神色一震,瞬移到荀玉瑟的面前,他一把将荀玉瑟拽起来,看到她的腹部,正被扎入一把锋利的短刃。 成汩的鲜血正从伤口处不断冒出来,如同冬日的温泉,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有血泡在刃口与肌肤贴合处炸开,星点细微的血沫子溅得刀刃和皮肤上都是。 见隼眸光剧烈颤动,他握住荀玉瑟的手不自觉地一缩紧。 荀玉瑟看着见隼,试图说什么,只是她刚张开嘴,一口血就呕了出来,枯败的一张脸迅速变得苍白,脸上仅存的最后一点血色在一刻间尽褪而去。 “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人……是你……寻之……弟……”她话还未说完,眼皮一翻,就断了气,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见隼身上。 浓郁的血腥气冲着口鼻呼啸而来,见隼伸手探荀玉瑟的鼻息,确认她真的再无生还的可能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见隼用手将荀玉瑟尚未闭上的双眼合上,然后将她放回地面上,他看了眼地上还在不断蔓延的血迹,眼神逐渐沉下来。 见隼将荀玉瑟的尸体带回了襄府,禀告襄玉她是因自杀而死。 此时的襄玉已逆生到了如同三岁稚童的模样,矮矮小小的,肉乎乎的,一张白净精致的脸,犹如一颗上等剔透的水晶丸子。 他身上穿着襄府连夜赶制而出的新衣裳,头上簪着墨玉簪,样式皆与他成人模样时一模一样,只是乍眼瞧去,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毕竟没见过哪家的孩童做这种装扮的。 因为身上裹着的衣裳着实厚实,所以当襄玉从坐榻上站起身时,极其费力,一个不小心,差点仰头朝后方栽去,亏得一旁的狸奴眼疾手快地抚了一把,他才未出丑。 襄玉脸上并不见半分的尴尬,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胖乎乎的小手抖了抖身上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绕过高过他腰身的案几,走到见隼身前。 见隼居高临下地望着襄玉,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姿势极为不敬,连忙蹲下身,跪拜于地,这才与襄玉能彼此平视着对话。 “将她的尸身送去谨弘的府上吧。”襄玉奶声奶气地下着命令,见隼听入耳中,脸上带着一如从前的尊崇之色,他沉声应道:“是!” 见隼闪身消失不见,襄玉望着见隼消失之处,眉头微蹙。 门外一名小厮求见,是襄黔院中的,襄玉让他进来,那小厮得了襄黔之令,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现在的襄玉模样,只低着头,恭敬道:“公子,老族长说夜里的血祭台已布置好,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襄玉背脊一僵,刚松缓的眉宇再次蹙成一团。 他想了想,回道:“带路。” 第362章 血祭(2)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小厮引着襄玉一路朝前院走去,经过数条青石板路后,终于在一个庭院入口停下。 襄玉看了眼入口处,对那名小厮道:“退下吧。” 小厮朝襄玉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襄玉神情微凝,提步朝庭院内走去。 原本绿意盎然,翠竹林立院中,但当襄玉的一只脚将伸进去,庭院瞬间黯淡下来,仿佛是有人先前在顶上罩了一只天灯,此时突然将天灯关灭掉。 这还在白天,如此异相,只有一种解释。 他身处在阵法之中! 襄玉对这个阵法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自六百多年月篱的及笄上,他第二次见识这个阵法—— 万字阵! 万字阵需数千襄族族人集字所赋予的畏惧之力化形为一把锋利的字剑,将身处阵中的鬼怪斩灭。 此时族人还未就位,只是将阵法的基础先打牢。 襄玉继续朝前走,最后停在最前方的一张阴沉木制的献祭桌台上,只见左右两侧各燃着一只红色祭烛,正中位置留着一个空位,那里在将来会摆上一个血淋淋的厉鬼头颅。 用来装盛被献祭者鲜血的祭池,和装盛献祭者死后尸体的祭棺木,皆在下首处。 一切都那么的熟悉,尽管已隔着几百年,但襄玉几乎是一瞬间便回想到了过去。 记忆里,月篱的及笄之夜,六百多年前的那个中元夜,被万字阵束缚住的月篱表情痛苦而压抑地挣扎着,突然她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绝色的一张脸上,一片惨白,只余血迹斑斑,狰狞不堪。 …… 襄玉发出一声清晰而沉着的吸气和呼气声,他用手抹了一把看着十分稚嫩的脸,一丝与他此刻年幼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悲悯神情缓缓浮现。 身后传来脚步声,襄玉转身看去,只见一只肥硕的黑猪,正摆动着四条小短腿,朝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旺财还未完全走近襄玉,就被身后的一只手捞起,襄黔老迈的声音在晦暗中响起。 “你这畜生,又背着我偷偷跑出来,让我好一顿找。” 襄玉仰头望向襄黔,襄黔的视线从旺财的身上移向个头十分矮小的襄玉,襄黔的脸上顿时闪现过一道怀念的神情。 他的目光渐变得十分怜爱,他走到襄玉面前,蹲下身来,拍了拍襄玉的头,表情不自觉地放柔和了些,仿佛又回到过去襄玉还是孩童时期,他与之相处的模样。 眼前的少年是他与爱妻兰株公主的儿子,皮囊之下虽是已活了几百年的赋雪,但无论如何,他的确就是他的骨肉。 “子扰,这一次,你可下定决心了?”襄黔慈爱地望着襄玉,淡笑问道。 襄玉眨巴了下眼,面露疑惑地看着襄黔。 襄黔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你背负了六百多年的罪恶感,老夫一直都知道。” 襄玉闻言,神情当即一震。 襄黔怀中的旺财不安分起来,四只腿开始挣扎着要下地,襄黔看向旺财,用手掌抽了抽他的白圆屁股,轻斥道:“你若再是乱动,今夜便把你蒸了供到那祭台上去!”襄黔边说边边朝祭台方向摆了摆手,恐吓旺财。 旺财好像能听懂襄黔说的话一般,当即又安静下来,乖乖地趴在襄黔怀里,再也不敢动,模样瞧着比刚才还要乖巧安分。 “祭台,是你让人布置的?”襄玉问道。 襄黔伸手,又拍了下襄玉的头,力道比刚才大了几分,他笑着斥道:“你这小子,如今成矮个儿了,倒是还用这种没大没小的口气跟老夫说话,要叫爹。” 襄玉面上一怔。 说起来,他自出生起,便带着赋雪的意识,兰株公主生下他不久就病死了,他从小到大,很少像一般孩子那般,叫襄黔作爹。 襄黔刚好也就襄玉这么一个独子,至今却未享尽为人父该有的一切欢愉,此时襄黔突然说出这句话,想来也是他埋在心中几十年想一吐为快的话语罢。 襄玉鸦青微卷的长睫毛微微一颤,他抬眸,望向襄黔,尊崇而虔诚地唤道:“爹。” 一声唤,顿时让襄黔湿了眼眶,他连连点头,一把将怀里旺财扔在地上,旺财便一溜烟跑了。 襄黔伸手,将孩童模样的襄玉揽入怀中,苍老的手掌温柔地抚过他的小脑瓜,叹道:“子扰,你的这个名字,是兰株在临死前给你取的,她说,我的子扰,自小便应无忧无扰。” 襄黔将襄玉放开,直视着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继续道:“所以,不敢你今夜做何决定,为父都不会怪你,这六百多年来,你为襄族做得够多了。” 襄玉惊愕地看着襄黔,完全没料到襄黔会突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襄黔的话还在继续:“老夫只希望,今夜之后的你,能活得潇洒肆意,如其他少年那般,顺从自己的内心而活,身,不再负任何重担!” 不知何时,阵法内的晦暗已消失,襄黔也已离去,独剩襄玉一人站在原地。 他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 他从来都以为,他独自默默承受着一切,世间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感受,知晓他的付出。 他一直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孤高者的位置,背负一切罪和责,他内心自诩自己是支撑或毁灭襄族的同一人,与襄族的命运紧紧关联在一起。 他的清孤与傲慢,城府心机,皆来自于此。 可就在刚刚,他才发现他错了。 他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圣人,世间无任何凡力可将他摧毁,他摒弃自己所有的喜好、意愿,让自己如同一个早已脱离凡尘的斋人。 但他的父亲襄黔却突然告诉他,不管他做任何选择,他都不会被责备。 他还记得身为赋雪的自己,当被众人得知他永生咒和灭族咒时,他得到最多的,便是来自族人的责备和怨愤。 为了抵消这些滚滚而来的恶意,襄玉才逐渐变成现在的自己,得万人敬仰,再无人对他有半分置喙。 襄玉扬起白玉般的脸庞,望着上空已重新绽开光华的碧海晴空。 蝉音在耳旁乍起,他仿佛感觉到捆缚在身后的枷锁正缓慢地松动脱落…… 第363章 血祭(3)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中元节,白日,阴暗之域不止一处。 从三皇子卧室,自内向地底下深处新开凿出不久的阴暗过道里,没有一丝光亮,唯独走在前面的徐风扬手握着一烛台,正小心翼翼地牵引着身后紧跟的三皇子朝前走着。 “上次动工之后,还是第一次进来,殿下仔细脚下。”徐风扬边走边说道。 徐风扬口中的上次,是指三皇子为寒棠梨操办生辰而大肆让工匠开凿出曲水流觞的那次。 开凿曲水流觞所用石渠的工匠们,被三皇子借机同时派来此处修建了一座通向地下的密室,有大张旗鼓的凿石开酒渠在前,这后面的动作便不那么惹眼了。 因密室修建不久,还未来得及往里面添置东西,所以一路黑黢黢的,有几分阴气森森的感觉。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截,前方突然迎面出现一道黑影,两路人马同时被对方怵到,皆是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吓抽气声。 “是我!”那黑影赶紧说话。 徐风扬将手里的灯对其凑近些,顾咏的脸在微光下半掩半现。 徐风扬神情微松,对顾咏道:“顾先生,情况如何了?” 顾咏朝徐风扬和他身后的三皇子分别俯身一拜,才回徐风扬道:“尚还未苏醒,刚好你们来了,他若真醒了,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风扬朝他点了点头,三人便一起朝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便隐约可见光亮,待走到最前方的一道暗门前时,内里便可见一张桌案,桌案上立着一盏烛灯,灯火照及之处,能看到一个人的一双脚正横在旁边的硬石床上。 鬼气从那人身上传来,且额头无鬼侍纹,显然是野鬼。 三皇子走到野鬼跟前,视线在那野鬼身上一扫而过,他轻声开口道:“还要装到何时?” 石床上的野鬼最初毫无动静,待室内沉寂一阵后,他终是忍不住,身子突然动了,他试图跳窜起身,但下身刚一挺直,欲使力之时,却被身上捆着的缚鬼索束缚住。 下一刻,身子一松,他便泄下气来。 “人类的三殿下,你还不快放开我!”野鬼懒懒开口,其声音不见丝毫懊恼。 三皇子淡淡一笑,道:“你乃鬼界的阵法奇才,我若就此放了你,搞不好一转眼就要被困在我自己的密室之中了。” 火焱鬼敞声一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人类几千年来自诩文明之士,乃我等粗鄙野鬼所不及,在我看来,你们也不过是人面兽心。” 徐风扬面色一沉,欲上前教训火焱鬼,三皇子朝他摇了摇头,他才作罢。 三皇子问火焱鬼道:“何出此言?” “人类的三殿下,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传闻终年沉浸于花草等雅事,从不过问人类之中的血雨腥风,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嘛。”火焱鬼说着发出一声懒音,故意拖长语调,口吐二字道,“虚伪!” 三皇子笑容依旧,清澈明净的眼底在灯光下却越发晦暗不明。 站在三皇子另一侧的顾咏此时开口道:“少耍嘴皮子了,人类与鬼怪胜负早已分出,你在这里故意起一番口舌之争,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顾咏话语一出,火焱鬼灯下的表情瞬间僵住。 也就是在这眨眼之间,面前一道白光闪过,徐风扬手中的鱼息剑已抵在火焱鬼的脖颈上。 “相信你听闻过我的鱼息剑,速度比你们鬼怪的法光更快,你若敢继续割缚鬼索,我便立刻让你头身分家!”徐风扬冷冰冰的话语,威胁火焱鬼道。 火焱鬼拿余光瞟了下泛着杀气的剑身,在灯下泛起的寒光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他自是听过徐风扬此人,是人类之中的剑术奇才,超脱于慑鬼师和鬼怪的第三种存在。 他的剑术速度比速度最快的鬼怪们还要快上数倍,无论什么鬼怪,若是想单靠速度,无一人是此人的对手。 火焱鬼收起调笑的表情,神情淡下来,他不再乱动,无声表示自己的妥协。 徐风扬见此,才收回了剑。 三皇子见他终于老实了,便对徐风扬道:“松开他吧。” 徐风扬也不质疑三皇子的命令,当即将剑端抵在火焱鬼身上的缚鬼索之上,轻手一扬,便斩断了缚鬼索。 火焱鬼只觉身上一松,终于舒服地松出一口气,坐起身,从石床上起来。 他看向站在床边的三人,后退几步,朝三人分别行礼,三皇子免了他的礼后,开口道:“你应该感觉到了,我们从进来到现在,均都刻意收敛起了身上的人气,所以你才能像刚才那般,口出不妥之言。” 火焱鬼眼神一黯,打量着三皇子。 三皇子周身散发着平和之气,眼神清澈见底,看着毫无半点城府,目光传达到他这的,也只有善意。 他实在难以将眼前的这位瞧着人畜无害的皇子跟传闻里那个步步为营,在人类氏族之中迅速崛起的皇子联系起来。 “不知三殿下为何这般做?”火焱鬼终于认真了起来。 三皇子温润一笑:“我使用不齿的手段将你掳来,你对我心中生怨,倒也算合乎情理,不过,我请你来,并非是想与你为敌,而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火焱鬼边抬手理了理头上高绾的葫芦结,边道:“什么交易?” “你这次潜入中元夜,是为了夜里襄族的血祭吧?”三皇子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 火焱鬼一愣,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在暗室里一阵回荡:“三殿下莫不是以为我会去救月篱大人?” 一听“月篱”二字,三皇子眼中极其细微地飞快闪过一道温柔的光亮。 “难道不是?”三皇子反问道。 “不怕告诉您,鬼界自是有人要去救她,可我却不再其中。” “你当然不在其中。”三皇子勾唇一笑,“你还等着让你的这些同类帮你拖住襄族的注意力,你好趁机潜入玉扰院盗走万字阵的阵法图,我说的没错吧?” 三皇子的话直戳火焱鬼的心事,这可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竟被对方一眼就看穿,火焱鬼的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懊恼之色。 三皇子见此,心里越发有了底。 他猜对了。 “你与我合作一番如何?我给你万字阵图,你帮我救下月篱?”三皇子又缓缓道。 第364章 血祭(4)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火焱鬼闻言,面露愕然之色,他看向三皇子,道:“你要救月篱大人?” “怎么?”三皇子挑眉。 “她可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的鬼怪!” “那又如何?” 火焱鬼目光中浮现起一道审视之色,恍然道:“您莫非也对始祖厉鬼之血有企图?” 三皇子摇头。 火焱鬼仍然疑惑,三皇子便道:“月篱我是救定了,至于原因,你无需深究,你只告诉我,这买卖,你是做,还是不做。” 火焱鬼略一思索,问道:“三殿下如何能保证我救下月篱大人,您便能给我万字阵图?” 那万字阵图,严格说起来,若称之为襄氏一族的震族之宝,也不为过,三皇子一个外人,如何能轻易得到。 火焱鬼显然对三皇子的这个允诺心存疑虑,三皇子看着他,道:“月篱若是被你救了,襄族会如何?” 火焱鬼答道:“血祭不成,世咒无法解除,尤其是……” 襄玉身负灭族咒一事,他也略有耳闻,而且,他明显能感觉到襄玉人气的减少,若是血祭不成,恐怕那灭族咒会彻底发作。 如此一来,襄族岂不是…… “襄族灭!”火焱鬼突然出声道。 三皇子眼神晦暗不明,一道幽光飞快划过其间,他声音飘忽道:“襄族都没了,还有谁会去在意一卷万字阵图。” 火焱鬼心头一惊。 这个三皇子,当真是好深的心机! 别人看一步,他不光看三步,还要算三步。 若是他无法将月篱救下,那血祭很有可能就会成功,如此一来,他想拿到万字阵图,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若他救下月篱,万字阵图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所以火焱鬼到底能不能拿到万字阵图,其关键还是在于他是否真的能将月篱救出。 三皇子这算盘打得倒是精,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生生被他说成一笔交易,他自己在里面倒是半分力不出。 火焱鬼似笑非笑地看了三皇子一眼,他缓缓道:“好,一言为定!” 火焱鬼说完便要走,三皇子却又将他叫住,火焱鬼正不解时,只听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响,不知何时已离开的顾咏去而复返,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火焱鬼抬眼看去,竟是柒梨。 柒梨和火焱鬼两人虽鲜少见面,但在鬼界里皆有些名声,早些年间,也打过几回照面,算是互相认识。 乍见彼此时,柒梨和火焱鬼都露出一丝诧异。 柒梨自躲到阜族去后,便一直低调行事,唯恐因与鸾绣音之事而被鸾族人逮到,阜族如今已归附三皇子,柒梨自然而然,便成了三皇子的人。 柒梨毕恭毕敬,与当初他在昔日旧主大皇子跟前的姿态,如出一辙。 三皇子看着柒梨,笑着问道:“你说你有急事禀告,是何时?” 柒梨开口答道:“奴心头一直盘旋着一桩旧事,觉得是时候提及了。” 柒梨的话,听上去带着几分神秘,密室里几人的好奇心皆被他勾了起来,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顿时生出一丝兴趣。 柒梨继续道:“奴在十八年前,曾见过月篱大人。” 众人一听,皆露出吃惊之色。 “十几年前,月篱还未出现在胤安,世人更是不知其去向,你怎会……”顾咏一脸不解。 “奴见到月篱大人的时候,她正在襄府玉扰院中。” 三皇子笑着摇头道:“十八年前,叔父年龄还不过一稚儿,刚牙牙学语,我更是从未听过彼时他身侧有月篱相伴。” 柒梨意味深长道:“奴并未说月篱彼时相伴于玉公子身侧,只是说月篱出现在玉扰院。” 三皇子嘴角的笑意淡去,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何意?” 柒梨朝三皇子一拱手,继续道:“十八年前,出现在玉扰院的月篱,并非月篱本人,她,是从未来时空穿越过去之人!” 柒梨的这句话,如一声惊雷,瞬间在整个平静的湖面炸开,激荡起一阵剧烈的波澜。 所有人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显然他说的话,极大地超出了众人的遐想之界。 “穿越?!”饶是徐风扬素来镇定之人,此时都显得有些不平静了。 “月篱从未来穿越到过去,她当时的目的,便是要救玉公子,我若猜得没错的话……”柒梨陷入深深的回忆,“她当初真身所存在的时空,正是当下!” 密室内一时无声,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们脸上皆带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这的确是一件短时间内极难消化之事,穿越者,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一种上古禁术,需得有阴阳体质之人才能驱动此术。 可拥有阴阳体质的人,千百年来极其罕见,上古时期曾出现过一位,而这位就是开创穿越之术的人,他是一名混血子。 但是,并非所有的混血子都是拥有阴阳体质的人,只能说,拥有阴阳体质的人一定是混血子。 “你如何断定十八年前,月篱用了穿越之术?”顾咏问道。 “……偷听的。”柒梨答道,“月篱大人离开前,曾试图将所有人见过她的记忆抹去。” “所有人的记忆抹去?”徐风扬重述这句话,目含深意地看向柒梨。 其他人的记忆都被抹去,唯独柒梨还能记得,那只能说明,柒梨是一条被月篱疏忽的漏网之鱼。 此人,果真滑腻得很。 柒梨自知众人现在看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些别样的含义,他低下头,伸手轻碰了碰鼻子,掩饰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三皇子凝眉问道:“你如何这般肯定月篱是从现在这个时间点穿越到十八年前的?” 柒梨抬头,恭敬答道:“因为玉公子这么些年来,一直平安顺遂,并无大灾大难,直到……” 直到现在,他身负着灭族咒,且此咒已发作,致使他逆生若孩童,虽然这件事襄族努力在隐瞒,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各家氏族早已知晓此事了,只是大家都默契地默不作声罢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各家都睁大了眼,静静地等着看襄族这个在历史的洪流中,屹立两千多年不倒的第一氏族的命运到底会奔向何处。 第365章 血祭(5)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火焱鬼出声问柒梨:“穿越之术乃上古禁术,需有阴阳体质之人才能驱动此术,可现下世间里,哪里来的这种人?” 千百年来,只出了一个,若这种人在世,他们该早已听说才是。 可若是带有阴阳体质的人并不存在,那月篱又是如何穿越回过去的? “城中的混血子有哪些?”三皇子突然问顾咏。 顾咏愣了下,答道:“现今在氏族中的,有鸾族的鸾二小公子,还有……集安,除此之外,其他混血子总数下来不超过五人。” “那就对鸾二小公子,还有集安,以及另外那几名混血子都进行排查,找出带有阴阳体质之人!”三皇子命令道。 “殿下您……”顾咏对三皇子的用意不明。 不能让她回去。 这就是三皇子发出这道命令的用意,就让襄玉就此死掉,血祭不成,襄族灭亡,那么世间唯一能给予她最大庇佑之所的,便是自己了! 接下来,几人又商量了一番今夜襄族血祭时,该如何破坏血祭救月篱,待此事完后,便一起离开了密道。 柒梨从三皇子府上刚出来,便朝城外而去,此时外面的鬼气浓郁,好多从四大鬼田乡赶来的鬼怪齐聚于此,正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离黑夜临近,还有数个时辰,看着蠢蠢欲动、隐藏在暗处的众鬼怪们,柒梨眼神飞快地沉下来。 他一个闪身,朝外处而去,很快就停在了一片空地之上。 他刚现身,前方处,便出现另一道身影。 “血枯大人!”柒梨虔诚而拜,对面前的身影唤道。 血枯鬼负手而立,转过身来,她看向跪在自己身下的柒梨,幽幽道:“起来吧,柒公子。” 这声“柒公子”,让柒梨不禁一愣,他迅速起身,心思千转百回之下,道:“大人,属下来,是有事禀告。” “说。” 柒梨连忙道:“三皇子想要在今夜襄族的血祭礼上救月篱大人,还打算任由襄族灭族。” 血枯鬼听后,不见丝毫惊讶,三皇子不禁生奇,试探道:“不知大人您怎么看?” 血枯鬼鼻间轻嗤出声:“人类各方势力,谁不想襄族倒下?就算是依附于襄族者,心底深处到底藏着什么心思,谁又能说得透呢。” 柒梨恍然大悟,附和道:“血枯大人看得通透,属下眼浅了。” 血枯鬼一声轻哼:“人类自诩什么文明之士,不过是一群蠢货!” 血枯鬼走了几步,朝前方的胤安城方向望去,继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也不看看这么些年,到底是谁真正在庇佑他们,若非忌惮襄族一脉,我鬼界早已踏平胤安城,哪里还能任由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柒梨听得精神也大为一振,他跟上血枯鬼的脚步,道:“大人说得极是,等襄族一倒,我们四大鬼田乡就可合力围剿胤安城,届时屠尽人类,便能改天换地,变成我们鬼怪的天下了!” 血枯鬼冷笑,眼露讥讽地看着脸上带有几分亢奋之色的柒梨:“你最近新依傍上了那位如日中天的三皇子,就算没我,照样在人类世界里能活得惬意,若是此次我等行事败露,届时,你现在所有的一切,便都成过眼云烟了,你可真舍得?” 柒梨苦笑,刚才血枯鬼的那声“柒公子”,是柒梨在人类中被人常唤的名字,原来他在为自己近日朝三皇子靠拢一事而生疑。 谁让自己一直以来便有圆滑奸诈的名声在外呢? 柒梨不得不再次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有自己想要追随血枯鬼改人治为鬼治的决心。 血枯鬼看了他半晌,眼中的猜忌之色才缓缓褪去,口气也终于恢复如常,道:“竟然人类都想襄族死,我们便坐山观虎斗,该出手时再出手。” 柒梨无奈道:“大人这次可能无法如愿了。” 血枯鬼不解。 柒梨解释道:“三皇子那边与您有相同的打算。” 想要利用血枯鬼去捣乱襄族血祭场之际,浑水摸鱼救月篱。 血枯鬼想了想,道:“既如此,那我便作一回他人梯,阴阳血我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襄族没了,一切便都好说。” 说到阴阳血,便是上次鬼怪袭城的终极目标,血枯鬼就是为了收集足够的阴阳血,才引导出一场如此盛大的屠杀。 但柒梨对于阴阳血的作用,始终不解,他刚想询问,血枯鬼已闪身消失。 柒梨仰头,望向上空,万里碧空,不知何时烈日已不见,天气有些转阴起来,柒梨收回视线,一闪身,也化作一道黑光,朝胤安城的方向飞去。 就在整个氏族圈焦急地等着黑夜降临时,此时却出了一件事。 盛焯槐的长子盛明朗死了。 死了便死了吧,近段时日,各家贵子贵女死的并不少,已不算什么新闻。 可盛明朗的死与其他贵子贵女的死又有些不同,他死后,并未进入冥地,而是化成了鬼怪。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先前死在鬼怪袭城之乱中的其妻言碧馨也化成了鬼怪,这是言碧馨在临死前,跟盛明朗约好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夫妻俩本可被传颂为一段佳话,但在盛焯槐的一场怒火之下,佳话不成,反成了笑话。 这是盛焯槐兀自盖棺定论的。 贵子死后化成鬼怪,在氏族里极为罕见,这是何等丢人现眼之事! 盛明朗的棺木前脚刚被抬出府,后脚盛焯槐就召集盛族一众长老,在族中祠堂前,将盛焯槐除名。 此后,盛氏一族,再无盛明朗此人。 他是生是死,是人是鬼,自然便也与盛族再无丝毫瓜葛。 在盛焯槐看来,如此,盛府门楣的荣光才算保住了。 盛明朗变身为鬼,终于在经历了短暂时日的丧妻之痛后,得以和爱妻重聚,两人皆从氏族贵人自降身份成为鬼怪,以后鬼路漫漫,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篱落院的月篱当听闻到这件事时,她正在看着狸奴亲自送来的祭品礼服,红艳艳的丝绸上用金线绣着一朵朵烂漫绽开的硕大篱花瓣,针脚密集精细,手指轻触上去,只觉有一股清凉舒滑的质感。 这件祭品服是一件夏衣,专为夏日祭祀所用,想来穿到身上时,定十分凉爽。 月篱将视线从祭品服上移开,看向刚才告知她盛明朗夫妇变成鬼怪的仓颉,道:“找几个法力高强且可靠的高阶厉鬼,暗中保护他们。” 他们,指的是盛明朗夫妇。 仓颉有些意外。 月篱又道:“人界、鬼界之中,好人者,该得以庇佑。” 第366章 血祭(6)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最难熬的一天,夜色终于降临。 血月渐出,天地之间阴气徒增,万鬼倾出,目的地直指人类聚集之地胤安城。 各大城门口处,侍卫和慑鬼师严防死守,紧盯着四下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动。 不远处的树丛,在赤红的月光下形态婆娑缥缈,倒映在地面上的树影静伫不动,犹如一只正蝉伏着等待出击的异形怪兽。 一声极其细微的蝉叫声猝然响起,紧接着一个如黑点般的小虫子自树丛里窜飞而起,朝着远处迅速离去。 树丛随之轻微晃动,树影跟着一摆,发出极轻的响声。 这几乎可以忽略的声响却如同一声号令般,打破死寂,让隐没于黑暗中的势力瞬间全部出动。 站在城门上方的观望台,皆穿着一身盔甲,腰携兵器的寒韬和言祈渊正两两谈论着什么,突然寒韬感应到四周的不对劲。 寒韬面上顿然一凛,飞快扭头俯瞰向下方及四周几里开外之地。 他眼神锐利,寒气逼人,在血红月光下显出几分摄人的戾气,突然他瞳孔剧缩,一声大叫:“迎敌!” 城门上,内外看守的侍卫和慑鬼师闻言,神情越发警惕,纷纷高举兵器,看着前方漆黑之中。 黑暗遮掩住一切未知,添入几抹神秘和诡异。 尽管寒韬发出这声命令,但四周并未听到任何响动,也未瞧见任何外来之物入侵。 众人紧绷的神经刚要放松,一名隐修者突然察觉到什么,他表情惊惧道:“他们已经来了!” 隐修者边说着,边逃命般地猛然飞身退开几步。 另外几名挨近隐修者的侍卫手握长戟,一脸迷茫地互看对方,下一刻,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眨眼之间,就收割了这几名侍卫的性命。 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响起,他们身体上被一道无形的利刃划破割裂,血浆迸出,飞溅入半空,在血色月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幽红的光芒。 随即,殷红浓稠的血浆倾洒一地,染红城门前的一块土壤,亦或飞溅在城门和城墙之上。 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接连倒地,每个人都在瞬间断气,死得猝不及防。 城门内外顿时慌乱起来,侍卫和慑鬼师们高呼“戒防”的声音此起彼伏。 暗夜下的刽子手们现身,他们身形鬼魅,周身鬼气浓郁,贪婪地吸收着中元夜里天地供给给他们的阴气。 今夜,鬼怪若是杀越多的人,便可越发提升自己身上的煞气,煞气与血夜的阴气相生相融,转化成鬼气,便可晋升自身的鬼怪等级。 这是一场嗜血的盛宴,独属于鬼界的鬼怪众生。 却是人类的噩梦之夜。 …… 东南西北四大城门口皆涌入进攻而来的众野鬼,慑鬼师和侍卫经过最初的惊惶无措后,很快便分工合作起来。 慑鬼师主攻,侍卫主防守,分工搭配合作,比起前几日鬼怪袭城,明显战斗力更强一些。 有条不紊、稳而不乱地击退一波接着一波的入侵之敌。 而此时的襄府,众多族人皆齐聚于襄府的血祭场上。 此次到场观礼的襄族人除了襄族嫡支一脉以外,旁支也纷纷赶来。 2600多年前,万字阵曾汇集上千襄族族人的慑鬼之气,于阵法内斩杀始祖厉鬼,而经过世代襄族人对万字阵的改良,如今已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愈多的襄族人不再需要刻意修习慑鬼术,而只要身处阵法附近,阵法便可自动汇聚牵引出足以斩杀祭品之力。 这个改变,是专门为祭品月篱设计的。 它所爆发出来的威力,自然无法与当年制服始祖厉鬼时相比。 但对付月篱,却是绰绰有余。 襄族众多族人在三面的座席上入座,四周各点燃起数盏篱花灯,灯火通明,照亮前方高处的祭台。 献祭桌台上,左右两侧的红色祭烛正旺盛地燃烧着,正中位置摆着一个刚被砍下来不久血淋淋的厉鬼头颅。 这个厉鬼,是珞子安送来的,新鲜热乎的鬼头,死于方才侵城的时候。 襄黔坐在祭台右侧,身旁下首处,紧挨着他的,是襄复。 襄复此时异常兴奋,眉宇之间掩盖不住地激动和欣喜。 这场血祭,襄氏一族盼了六百多年,如今终于要实现了,此祭一成,捆缚住襄族两千多年的枷锁终于要被彻底解除! 一个更为耀眼的明天,即将迎接着襄族! 在座的跟襄复此刻心情相近的族人何其多,大家都觉得这场血祭已无太多悬念,只待其尘埃落定,便再也没什么能阻止襄族更强势的崛起了。 这其中,唯独一人,却不同。 襄黔。 襄黔心忧不已,这场血祭不管成不成,他最终都无法乐见其成。 他担忧的,不光有襄族的命运,还有他的儿子襄玉。 因为他知道…… 襄玉,是喜欢月篱的。 她们之间的命运纠葛,早已不是一场血祭,亦或一个“爱”字可以去梳理得清楚的了。 “子扰……”襄黔不由望向入口处。 他视线刚移动过去,就看到一道白玉色的矮小身影出现。 襄黔眼光一颤,定定地看向外貌若三岁孩童的襄玉的身后。 穿着一身大红色祭品服的月篱,青丝绾高髻,髻间插篱落簪,左右两耳畔处,各吊一鸡血玉石耳坠子,在血红月色下,闪烁着幽红的暗光。 双唇抹朱红,嫣然一笑,媚色生。 眉心点一红,浑然天成若朱砂痣,给美人再添几分妖娆魅惑。 两道笼烟眉,如画中山水,沿山水而行,其下是两汪清透灵活的水眸,波痕随意一荡漾,顿觉春风袭面而来,其人心脾;又如烈焰灼身,即使焚身其中,也甘之如饴。 她每走一步,脚下便有叮当声传来。 而随着每次声响,便有一股篱花的清冷素香自她的身体里飘然而出,荡漾浮动于空气中,带起又一阵心悸。 不知不觉间,原本还有些哄闹的血祭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襄玉身后的这道火红色窈窕身影之上。 走在前面的小人,突然停下脚步。 月篱也跟着停下。 襄玉缓缓转身,直视月篱,带着稚嫩的奶音,口气却清冷问道:“月篱,你怕吗?” 第367章 血祭(7)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蹲下身,配合襄玉的身形,她勾唇一笑:“公子觉得月篱怕吗?” 孩童模样的襄玉垂下双眸,长长的鸦青色睫毛在他的眼底投下一片暗影,他思索片刻,抬眸重新看向月篱。 她望进月篱的眼,缓缓道:“不怕。” 月篱冲他狡黠地眨眨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襄玉看向月篱发髻上的篱落簪,他突然伸出手,去触碰那簪子,只因簪子有些歪斜,他想要将其矫正。 但因为个头太小,就算伸长手,依然无法完全碰上。 襄玉想也不想,就踮起脚尖,手指终于触及到那抹冰凉。 他手指一推,歪斜的簪子瞬间掰正,牢牢地插固在发髻上。 襄玉重新站稳,打量着她一张绝美的脸,半晌只感叹一句道:“其美若篱落,你担得起。” 月篱心头一悸。 襄玉已低下头,转回身去。 他继续朝前走着,月篱站起身来,继续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不远处座位上的襄黔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担忧之色愈盛。 襄玉将月篱引向祭台,让她静立于此,然后自己下了阶梯,走到襄黔身旁,襄黔看着他这几日越发稚嫩的脸庞,小声问道:“子扰,你还有几日?” 灭族咒发作之势已势不可挡,如今血祭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襄玉承受的逆生也快濒临极限。 “今夜过后,若是血祭不成功,我便要……消失了。” 赋雪背负的是永生咒,但永生咒有效的前提是在襄族存在的情况下。 若血祭失败,襄族便会因灭族咒而消亡,永生咒便作无效,如此一来,襄玉的神魂便不会在转移到下一代嫡子身上。 且不说襄玉还未成亲,尚无子嗣,就算有子嗣,他也再无法复活了。 所以,倘若此次血祭失败,襄族和襄玉都会彻底消亡于这世间。 月篱听觉甚是灵敏,她已将襄玉和襄黔的对话,全部听入耳中,她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哀伤,哀伤里有带着一丝庆幸。 这般就好。 她的死,能救襄玉,救襄玉一直倾尽生生世世守护的襄族。 这是对自己的成全,也是对襄玉的成全。 月篱就此甘之如饴。 门口处,殷恒快步而来,他走到襄玉面前,躬身道:“公子,四大鬼田乡的鬼怪倾巢而出,正试图冲破死四大城门。” 襄玉并不见丝毫意外,他只淡淡道:“去转告看守城门的各位大人,主要撑过子时,那些鬼怪自然会离去。” “是。”殷恒犹豫了下,又道,“仇院长来了,他想观血祭礼,另外,三皇子也来了。” 殷恒话音刚落,狸奴就走了进来,他俯身拜道:“公子,子时将至,血祭可开。” 襄玉一怔,不由望向祭台方向的月篱,只见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似是感应到襄玉的注视,月篱也朝襄玉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瞬间,彼此心里都有些异样划过。 襄玉眸光一沉,垂放在衣裳两侧的手不由紧捏住紧挨着的方寸布料。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可他发现,他竟然发不出声来。 襄玉心跳骤然如擂鼓,脑中轰隆一声,四周的一切噪音瞬间离他远去,一瞬之间,他仿佛坠身于一片缥缈之中,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仅有一个记忆–– 月篱! 月篱若是被血祭了,他能活下来,襄族也能得救,可月篱却要死了。 可若是这一次,他刻意去动手脚,月篱活下来了,但他和襄族就都没了。 他生死与否物管要紧,可襄族…… 事到临头,襄玉不曾想自己竟在对月篱到底血祭与不血祭的抉择之间,迟疑徘徊起来。 “子扰!”一声沉唤在身侧响起。 襄玉猛然回神,他的额头已泛起一层密汗。 襄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额头的细汗,又看向他紧握住方寸衣料的双手,眼中犀利之色一划而过。 “你的决定是什么?”襄黔望进他的眼,肃然问道。 “我……” 他还在犹豫,身旁却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大声说话的粗壮声音。 “血祭开始!”襄复不知何时已从襄黔身侧的位子上离开,此刻他正在血祭台正前方,宣告襄族全体族人道。 族人们并不知襄复早已担心襄玉和襄黔对血祭月篱之事临时生出动摇之心,是以越俎代庖,故意襄玉和襄黔,直接下达这一指令。 担任此次血祭的礼官是族中身体年龄最年长的一位长老,他只当襄复是得了襄玉和襄黔之令,才会上台宣布血祭开始,是以,他当即从前排的位子上起身,朝血祭台走去。 静立于两侧的两竖排身着祭祀服的侍祭者当即齐步上前,分别站到长老左右两侧。 血祭仪式即将开始,襄复便抽身朝下方位子走来,他走的每一步,视线都未从襄玉和襄黔身上移开。 而襄玉和襄黔此时也同样在看着他。 襄复走近两人,突然跪地叩首于襄玉身前,沉声道:“我知您会动怒我自作主张,但为了襄氏一族,我不得不如此,您若要惩罚,便罚吧,逐我或杀我,我皆无怨言!” 襄复说得诚恳,言语里无半分遮掩。 襄玉眼神微晃,根本无心计较他的所作所为,他飞快地回了句“起来吧”,便急促地转身望向前方的血祭台。 他看到主持血祭的长老缓缓从一名侍祭者碰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把匕首,然后朝月篱走去。 月篱神色安然如素,嘴角带着一贯洒脱悠然的笑意,她扭头,缓缓看向下方的襄玉,轻启朱唇,用密语传音道襄玉的耳中。 她说:“赋雪,月篱心悦于你。” 她眉目若画,不管是身为赋雪,还是身为襄玉,他都数次离这画卷极近,他感受她的呼吸,她的脉搏,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言暖语,她的俏皮灵动。 可这一切,马上就要从他的生命里,他的世界里尽数消失了。 襄玉心里顿觉翻天覆地,一道慌乱与无助的绝望感突然侵袭入他的全身,如一条毒蛇般,瞬间穿肠而过。 急火攻心,襄玉喉头只觉有一股腥甜味,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跟着俯身,张开嘴,一口鲜血就呕了出来。 刚走到月篱跟前,举着刀子准备割开月篱手腕的长老一愣,望向下方处。 第368章 血祭(8)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原本平静的一张脸上,随着襄玉的呕血,瞬间裂开一道缝隙。 她身形一闪,下一刻,已站在了襄玉面前。 月篱一把推开扶住襄玉的狸奴,焦急道:“公子,您还撑得住吗?” 襄玉躺靠在月篱怀中,他刚张嘴,想要说话,突然又一缕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月篱神色大变,拿袖子去擦拭他的嘴角,可无论她怎么擦,那鲜血却不断涌出来。 “公子!”月篱清透的鹿眸里,蓦地渗出惊惶之色。 襄玉缓缓伸出手,召唤月篱,月篱会意,连忙也伸出一只手,与其握住。 襄玉此刻是三岁的稚童模样,他的手也如同稚儿的手,两人交握时,月篱几乎完全将他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襄玉的手,冰冰凉凉的,犹如这夏日的一团不化的冰雪,瞬间安抚了她躁动的心。 可终究还是无法平复下来。 “我也有话对你说。”襄玉缓缓开口道。 他说“也”,这难道是对她刚才密语传音说出的那句话的回应? 月篱心头不由一紧:“您说。” “你……附耳过来。”襄玉声音里带着一股虚浮之气,对月篱道。 月篱顺从地俯身凑近襄玉的唇。 襄玉轻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也心悦于你,这段情愫,从我是赋雪之时,便已开始,只可惜,我如今才明了。” 月篱闻言,猛然睁大了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襄玉继续道:“你的身、心,我皆心悦至斯,失尔之痛,远甚这呕血之苦。” 话音刚落,一道似温热、又似冰凉之物,突然贴在月篱的耳垂之上。 月篱心头剧烈一颤! 该物很快便撤离,连带着的,好似月篱的神魂也被人抽走了般,她起身时,已一脸呆愣。 “还请祭品立刻回到祭台前,血祭需立刻执行!”一名侍祭者走过来,对月篱道。 襄玉不知何时,已闭眼睡了过去。 他太虚弱了。 可就是这个此时如此虚弱的男人,刚才竟然对她说…… “你既是我心爱之人,我便定不会让你独身而去的,你死后,子扰定不会苟活!” 他为了襄氏一族,必须让她死;而他为了她,愿以身殉情。 他们之间的爱,太过惨烈。 可明知惨烈,他们还是要继续为之。 月篱将襄玉重新交还给狸奴,站起身来,跟着侍祭者一步步重新返回祭台之上。 她身后的入口处,三皇子和仇凌霜强行闯了进来。 三皇子一眼就看到了正朝祭台走去的红色身影,他眼光一凛,快步要走过去。 仇凌霜伸手,挡在他面前。 仇凌霜:“三殿下要做什么?” 三皇子素日里的平和淡去了几分,他此刻周身带着几分冷意:“仇院长来这里,跟我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吧,既如此,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仇院长应该也清楚。” “就算要做,也不是现在。”仇凌霜收回手,他看了眼四下的布置,还有聚集于此的襄族族人,又道,“三殿下未修习慑鬼之术,恐怕不知,此刻我们已然身处万字阵中。” 三皇子面露诧异,仔细地打量四下,但他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有关万字阵的蛛丝马迹。 “关心则乱,三殿下还是稍安勿躁。”仇凌霜丢下这句话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三皇子看着仇凌霜的背影,目光微沉。 仇凌霜,竟然知道他是为月篱而来,而非为襄族而来! 三皇子提步,跟上仇凌霜的脚步而去。 面对仇凌霜和三皇子的不请自来,襄族人倒是没法在明面上撕破脸,将他二人轰出去,襄黔只得安排他二人入座。 血祭仪式继续开始,手握祭刀的长老待月篱走到他身侧时,再次举刀欲割开月篱手腕处的皮肉。 冷凛的刀口划破月篱白皙的皮肤,汩汩殷红鲜血瞬间如自冬日里寻得的一汪温泉的泉眼处冒出的泉水,翻涌而出。 月篱被两名侍祭者搀扶着走到祭池内躺下。她如同待宰的牲口,平躺着,任由自己被放干身体里全部的血。 月篱静躺在祭池中,这一刻她无比宁静。 她能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不断流失,伴随着的,还有鬼气的消逝。 无数的画面咋她的脑中回放。 在篱落斋时,跟赋雪、狸奴那段单纯闲适的日子。 在雾城时,与襄玉的重逢。 在篱落院时,与襄玉的个中纠葛。 一切都是襄玉,一切都是美好。再无怨恨。 月篱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苦求自己心爱的情郎不死。 因为她知道,对于襄玉而言,死比生更幸福安乐。 “公子,等你……”月篱在心里默念这一句,然后,她缓缓闭上双眼。 她的神魂随着体内血液的干涸开始涣散,意识随之开始不稳。 月篱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耳边,是侍祭者正在诵读的祭文,还有主持血祭的礼官用他声色凝练低沉的嗓音正高声唱着的襄氏一族与始祖厉鬼之间延续了数千年纠葛的史文。 她生于黑暗,如今,也要死于黑暗。 “始祖大人!” “始祖大人!快醒醒!” 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她。 是谁? “始祖大人,出事了!” 是谁在唤她? “月篱大人,您快醒过来!月篱大人!” 这又是谁? “月篱!月篱!” 这个声音,她似是很熟悉。 好像…… 三皇子! 月篱蓦地睁开双眼,面前果真就出现了三皇子的脸。 三皇子上一刻还焦急如焚,就在月篱醒过来的刹那,他已露出一抹激动庆幸的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三皇子激动不已。 他伸手试图将月篱搀扶起来,另一侧另外两人连忙帮忙。 月篱一脸的迷茫地看向这两人,一个是仓颉,另一个竟然是火焱鬼! 刚才就是他们在唤她。 火焱鬼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舒了口气,道:“您的命还真是大啊。”边说边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三皇子。 月篱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她看了看四下,早已不是方才肃穆森严的血祭现场,原本围坐在祭台四周的襄族人早已不知去向,但门外的厮杀声却非常清晰。 浓郁的血腥气飘至月篱的鼻间,里面不光有人类的,还有鬼怪的。 “外面怎么回事?”月篱问道。 “月篱大人,襄族灭了。”仓颉边说边紧盯着月篱的表情。 第369章 穿越之术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族灭,对鬼界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好消息,没了襄族,血枯鬼便可是率鬼界横扫人界。 只可惜,血枯鬼这次…… “现在血枯大人正跟仇公子在外面对决。”仓颉解释外面发生之事,“有部分鬼怪在襄族灭族后,闯入胤安,但现在已经基本都被控制住了。” 月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众人也耐着性子等她反应过来。 “公子呢?”月篱抬头,问仓颉。 仓颉嘴唇略一蠕动,半晌说不出话。 “死了?”月篱轻声问道。 仓颉和火焱鬼都未接话,唯三皇子应道:“是。” 月篱双手撑着额头,显出几分浮躁来:“等一下,诸位帮我理理。” “襄族没了,所以世咒是否也就自动消失了?” 火焱鬼答道:“是。” “世咒没了,那就代表着赋雪背负的永生咒也没了?” “是。”这次回答的是仓颉。 “永生咒没了……” 死了的襄玉,就再也无法转生了! “公子……”月篱想通了这一层,蓦地从祭池里弹跳出来。 太可笑了,一直以为会死那个人,是她。 但现在,她却活了下来,襄玉却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为什么没死?我不是都被血祭了么?为什么我还活着?!”月篱声声询问,她看向自己被割的手腕处,上面的割痕清晰醒目,还有凝固的血迹紧贴在肌肤上。 肌肤却愈合得比平常时候跟迅速。 仓颉和火焱鬼同时看向三皇子,三皇子感应到目光,也朝他们看去。 然后,他对仓颉和火焱鬼说道:“麻烦二位先出去一下。” 仓颉和火焱鬼点头,迅速离去。 园内,只剩月篱和三皇子二人。 “是我让仇公子帮忙,帮你封住伤口,你才没有血流殆尽。” 月篱应道:“是吗?” 三皇子又道:“月篱,我若说是我害死了叔父,害死了襄族,你可会恨我?怨我?” 月篱眼中锋锐一现。 “为何?”她声音已瞬间冷了下去。 见她这般反应,三皇子差不多已猜到了答案,他露出一丝苦笑,脸上瞬间多了一层寂寥之色。 “为了你。”三皇子道,“我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所以你破坏了血祭?”月篱走近三皇子,质问道。 “没有。” “那襄族怎么会被灭?公子怎么会死?”月篱显露出咄咄逼人之势。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道受伤之色,一抹倔强浮现在他清澈的眼底,他答道:“我让顾咏代我说服父皇,撤了珞氏一族掌管胤珞书院的权利。” 月篱一愣。 三皇子转身,看向窗外的一株绿植,继续道:“我偶然得知,叔父体内的灭族咒,与襄族一派的众氏族命理相连,两者同盛通衰,若襄族一派的势力不断衰退,那么灭族咒的发作便会愈加厉害,叔父承受的逆生之力便会越严重。” “所以你故意破坏珞族的运势,促使灭族咒发作加重,从而……”月篱几乎已经猜到了襄玉是如何死的了。 “不错,灭族咒发作加剧,叔父承受不住,便当场去了。” “那襄族呢?襄族又是如何没了的?” 三皇子口气里带着惋惜,叹道:“灭族咒,若是人为致使其消亡,便会咒去,族灭。”他试图解释,“这件事,我完全不知。” “三殿下好手段!”月篱冷笑着讥讽道,“你这不是救我,你这是打着救我的幌子,想至公子和襄族于死地!” 三皇子沉沉一叹:“所以呢?此后你便要视我仇人么?” 月篱拂袖转身,朝门外走去,她边走边道:“是。” 三皇子心头一痛。 看着月篱渐远的身影,她如红蕊般艳丽的血祭服上绣篱花纹的一缕金线泛起一道光,刺得三皇子只觉眼睛生疼。 那个人,就算死了,在她心里,还是比他重要! 月篱循着打斗声一路寻去,最终在襄府前院找到了正在决斗的仇凌霜和血枯鬼。 战势正焦灼。 短短数日,仇凌霜的法术竟成长得如此迅猛,不久前,他在血枯鬼面前,还羸弱得不堪一击。 这还得益于他研制的阵法“诛血阵”。 经过仇凌霜和秦霜不断的改进,诛血阵的法力越发强大,经此一役,可以看出,这诛血阵尚且能与血枯鬼缠斗上一阵子。 不过,也仅是一阵子。 月篱仔细观察阵法,她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与血枯鬼正对峙的,不光有诛血阵,还有火焱鬼的阵法加成。 如此一来,仇凌霜能支撑这么久,便不足为奇了。 火焱鬼毕竟是闻名于人、鬼两界的阵法奇才,比擅布阵的秦霜还要更有天赋。 月篱不禁看向不远处正抱着双手静观好戏的火焱鬼,她面上露出一抹思索。 不过,火焱鬼为何要帮人类对付血枯鬼? 火焱鬼似是感应到了月篱的目光,他迅速回望过来,一个闪身,已到了月篱近前。 月篱直截了当地抛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你为何要帮人类对付血枯鬼?” “为了救您。” 月篱一愣:“救我?” “血枯想取您体内的始祖厉鬼之血,多亏我们拦着,不然您早死了。” “听上去,你好像不太想让我死?” 火焱鬼笑:“您当然不能死,我还指望您帮我取回万字阵呢。” “襄族都没了,要拿万字阵,不是对你轻而易举么?” 火焱鬼摇头:“襄族一个叫襄复的老头,为了保住万字阵布阵谱不被鬼怪夺走,以己身祭阵,和那阵谱一道毁灭了。” 月篱对这个消息吃惊不已:“他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火焱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理亏道:“是我要取那万字阵谱。” “原来如此。”月篱的心绪现下如一滩死水,不管别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都无法让她内心起大的波澜。 “襄族灭了,提防你随时可能逃走的万字阵没了襄族族人强大的人气加持,自动消失了,这次,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月篱大人您了。” 月篱不知道火焱鬼这句话是褒是贬,她只淡淡道:“受益者难道不是三殿下么?” 火焱鬼不置可否,他眼神一转,问道:“月篱大人如今是已万年俱灭了?” 月篱不答。 火焱鬼单手一抬,木制罗盘顿时出现在她的手心之上:“我这罗盘,除了帮我导向,还有许多其他功能。” “比如?”月篱知道他有话要说。 “比如,帮月篱大人您达成所愿。” 月篱轻扯了下嘴角:“我所愿,你实现得了吗?” 火焱鬼笑了笑,手在罗盘上一点,罗盘上的三根黑色指针顿时飞速转动起来,转了不知多少圈后,缓缓停下。 “月篱大人请看。”火焱鬼将罗盘递到月篱面前,月篱看到罗盘内的三根指针完全重叠,皆指向西南方。 “西南方。”月篱开口道。 “不错,”火焱鬼将罗盘收回,看向西南方,“那处可使用穿越之术。” 月篱一愣:“穿越之术?” “月篱大人若愿意,我愿助您利用穿越之术,回到过去的时空,救玉公子重返世间!”火焱鬼缓缓道。 第370章 阴阳体质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如枯井般毫无生气的眼底瞬间漾起一道波澜,她惊喜地看向火焱鬼:“那穿越之术真的可以回到过去?” 火焱鬼点头。 月篱突然想起一事,她眼中露出狐疑:“你为何这般好心帮我?” 火焱鬼笑着收起罗盘,道:“万字阵已随着襄族一起消亡了,不过,玉公子却对万字阵了然于胸,若是玉公子能回来,那万字阵重现于世,便还有一线生机。” 月篱思索着道:“既然那穿越之术能回到过去,你为何不自己借此术直接回到过去,当面询问公子有关万字阵的事,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 “您以为我张口问他,他就会告诉我么?”火焱鬼看了一眼那边还在跟仇凌霜陷入战势焦灼之态的血枯鬼,又道,“要让万字阵重现于世,或许还得需在这个世界才能实现。” 血枯鬼法力尤为强大,世间能杀死他的,或许只有那万字阵,只有让襄玉重返这个世界,让他为了人类,不得不将万字阵阵谱的内容重新通过慑鬼师运用并施展出来。 若是真的能让襄玉回来,月篱当然要试。 是以,她对火焱鬼道:“所以,要如何通过穿越之术回到过去?” 火焱鬼道:“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拥有阴阳体质之人。” * 血枯鬼和仇凌霜的打斗随着火焱鬼的撤离而瞬间分出胜负,火焱鬼的法力虽也说不上多厉害,但是他充分将一个阵法运用到极致,拖住对手一阵子还是能做到的。 这也是仇凌霜能纠缠住血枯鬼这么久的原因。 在血枯鬼离开后,仇凌霜也离开了。 三皇子不知何时也走了,襄府到最后只剩下月篱和仓颉。 月篱在襄府内走了一大转,一个人都没见着。 她不禁问仓颉:“襄族灭了,襄族人都迁去哪里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她想到荀族一夜被灭后,荀族的嫡支一脉死了大半,住在荀府里的其他族人皆迁入了荀族旁支所居之地。 而等待荀族将来,便是走向没落。 同样的,襄玉一死,等同于支撑襄族这间广厦的房梁倒塌了,自然,襄族也就没了,襄族的族人们也无法再继续呆在这里,需搬移到其他地方去。 “襄族的旁支早些年便分散各处,与其他氏族经过世代融合,早已没落,襄府住宅内的众族人,有一部分人自愿请去,留下来的,都去了篱落斋。”仓颉答月篱道。 篱落斋是襄族在山间的一处别院,里面可容纳的人数众多,倒是个适宜之所,也算是襄族尚能依存的最后一块净土了。 “您可要去看看?”仓颉又问。 月篱摇头:“罢了。”她想了想,又道,“你派些鬼怪去保护篱落斋,不要让其他野鬼去打扰他们。” 仓颉犹豫了下:“始祖大人,有一事我想提醒您。” 月篱看向仓颉。 仓颉道:“您如此庇护人类,可想过置鬼怪于何地?” “庇护人类不被鬼怪所袭,就如同庇护鬼怪不被人类欺一般,这两者并无不同,也并不冲突。” 仓颉一愣:“原来始祖大人一直是这样看待人类和鬼怪的关系的?” “难道你不是?” 仓颉低下头去,却不作答。 他不说,月篱其实也能猜到。 现在,改人治为鬼治的呼声,在鬼界日益高涨。 几日后,经过中元夜襄族的覆灭后,无论人界还是鬼界皆又暂时恢复了平静。 血枯鬼带领鬼怪在襄玉死后进攻人界,但他发现人界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堪一击,虽然有火焱鬼这个异数坏了他的计划,但仇凌霜的诛血阵却是比他想象的要厉害许多,他到底是低估了素有“胤安第一慑鬼师”之称的仇凌霜的法术潜力,还有跟他纠缠到底的决心。 血枯鬼此刻不由庆幸自己留了一手。 他从袖中掏出装盛着阴阳血的容器,眼眸深转。 三皇子府。 三皇子和顾咏边说着话,边从静室旁的小道经过,顾咏正将宫内发生的一些事情禀给三皇子。 “襄族从百族簿上消失,皇上十分高兴,想要连续举行宴会三天三夜。”顾咏笑着道。 三皇子眉目间带着一抹淡淡的愁思,他闻言,只道:“嗯,既然父皇想办,那便办吧。” 顾咏看出了三皇子表情后的心事,他笑容收了收,又道:“殿下,这次宫中宴会,皇上兴许会谈论册立太子之事了。” 大皇子死了,襄族也没了,对皇帝而言,所有的外部障碍皆已清除,接下来,就该回归到皇族重要的事务之上。 “嗯。”三皇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他成为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早已过了最初的欢喜。 顾咏顿了下:“月篱姑娘那边……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三皇子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他眉宇间的愁苦浓了几分:“她恨上我了。” 顾咏咳嗽了下,提醒道:“殿下,属下以为,眼下还得想法子让皇上放弃捕杀月篱的打算。” 襄玉和襄族一死,按理说月篱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对皇族一派而言,便不那么重要了。 可月篱到底是继承了始祖厉鬼之血,且她还是经由襄玉亲手种植而出。 但凡与“襄”字有分毫关联的东西,皇帝皆想要尽数去除。 月篱,自然是留不得了。 三皇子有些为难地伸手揉了揉额头,他突然想到一事,手上动作一顿,问道:“抓到人了吗?” 顾咏反应了下,才明白三皇子指的是什么,他立马道:“找到了,但……没抓到。” 三皇子不解地看向顾咏:“怎么回事?” “本来我们的人已经寻到他那里了,但是被他提前发现,就逃走了。” 三皇子目光微沉,果断道:“尽快将他找到!” 顾咏刚要应,突然一名慑鬼师闪身出现在他人面前。 顾咏认得这人,当即道:“出了何事?” 慑鬼师朝三皇子先行一礼,才对顾咏禀报道:“顾先生,不好了,集安去见月篱了!” 顾咏和三皇子神色皆是一变。 —————— 第371章 谎话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皇子急道:“可有派人去拦住?” 慑鬼师面上一虚:“没拦住……这会儿可能已经见上了!” 三皇子面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思绪飞快一转,立马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吩咐:“备马,立刻带我去!” 慑鬼师和顾咏都没料到三皇子竟要亲自前往,他们赶紧跟上去,引三皇子出门。 月篱此时还身处胤安,她正打算出城,去找火焱鬼商量如何尽快找到身负阴阳体质的人,好穿越到过去救回襄玉。 只是她刚打算施法遁光而去时,却被一人叫住。 “月篱!” 这个声音颤颤巍巍,从身侧的巷子传出。 月篱听着有些熟悉,便走了过去。 越靠近,她便越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陌生中却带着一丝熟悉的鬼气,转过一个角落,那人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他此刻坐在只有几步台阶的石梯上,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黑衣,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手指甲内的污垢堆积许久,清晰可见。 此时,他凌乱脏污的发丝间,露出一对眼珠子,正盯着月篱。 他衣领处,有一截黄符的边角,月篱认得,那是唯集安独有的。 “集安。”月篱唤出一声。 集安的外表跟过去并无不同,唯一不一样的一点是,他现在周身充斥着纯粹浓郁的鬼气。 他显然已经完全化身为鬼怪了。 集安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他朝月篱走近:“你还好吗?”他问道。 月篱微愣。 “现在你也失去你的主人了,变得跟我一样了。”集安又道。 月篱苦笑了下:“你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集安顿了下,道:“我无家可归,想着能不能跟你一道。” ————— 月篱明白过来,便道:“我现在要出城。” 集安也不多问:“那我跟你一起。” 月篱点头。 一阵脚步声急促地突然在他二人的身侧响起,两人循声看去,见一群人正朝他们快速走来,为首的正是三皇子。 月篱一见三皇子的脸,脸顿时阴沉下来。 三皇子走近后,看了眼月篱身旁的集安,对月篱道:“月篱,我有事要跟你说,你先随我去府上可好?” 月篱口气冰冷,看也不看他:“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关于叔父的事情。” 月篱心头一跳,看向三皇子,三皇子清澄的双眸坦坦荡荡,里面无半分隐瞒和遮掩,月篱犹豫了下,答应了他。 集安因为已经决定跟着月篱,是以他便跟月篱一起去了三皇子府,而一直跟在月篱身旁的仓颉,等赶到时,已不见月篱的人影。 仓颉早些时候,便跟月篱说好,暂时撤回胤安之外,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仓颉直当月篱已经提前离开,便独自先出城去寻月篱。 月篱和集安跟着三皇子一行人回到其府中时,三皇子并未将他二人带到书房或者客厅等适合交谈的正式场合,相反的,他们二人被分开并各自安排住进了一间院落里。 两间院落隔得极远,一个在最北面,一个在最南面,就在集安对这个安排一脸狐疑不解的时候,月篱的耐性已被磨尽。 她从自己被安置着的院落里走出来,一路寻到三皇子所在的凉亭里,下一刻,她手中化出的寒铁之匕已抵在三皇子的脖颈上。 “你到底想要干嘛?”月篱说话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凛,三皇子嘴角不由泻出一丝苦涩。 他放下手中正端着的茶杯,伸手尝试着想要推开那把寒铁之匕,只是手指刚触上的一瞬,就被匕首上的锋利鬼气刺伤了一个血口。 一道殷红顿时自血口上浸溢出来。 站在三皇子身侧的顾咏面上一紧:“殿下!” 顾咏眼神凛冽,视线直射向月篱:“月篱姑娘,殿下乃千金之躯,还请你莫要太过放肆!” 顾咏话音刚落,月篱手袖朝他的方向一扇,顾咏顿时被一阵力道带起,整个人直接飞出几丈远。 这动静经过了外面看守的侍卫还有慑鬼师,他们迅速赶来,手执兵器,将月篱和三皇子围在中间。 “都退下!”三皇子一声沉喝,侍卫和慑鬼们面面相觑。 远处摔倒在地的顾咏这时也站起身,他走近几步,揉着摔痛的腰身,道:“殿下这里有我,你们先退下吧。” 侍卫和慑鬼师们这才退下。 三皇子这时对顾咏吩咐道:“你也先退下吧。” 顾咏重新走到三皇子和月篱面前,他谨慎地看了眼月篱,才对三皇子躬身道:“是。” 等顾咏走后,月篱的寒铁依然架在三皇子的脖颈上。 “你不是要跟我说有关公子的事吗?你想说什么?” “你把我跟集安分开关在屋子里,到底要做什么?” 月篱连发几问。 三皇子温声道:“先把匕首放下,可好?” 月篱看着他手上刚才被寒铁锋芒刺伤的伤口处,此时血已止住,殷红的血已凝成红色的固状物。 月篱握住寒铁的手一松,随即她撤回了这个动作。 她将寒铁收起后,再次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神态不见半分因方才的胁迫而生出的惊慌,他只悠然地将面前烧开不久的沸水,倒入另一个空茶杯里,然后将茶杯递到月篱面前。 他指着月篱身前的一个石凳子,温和笑着道:“坐。” 月篱也不客气,当即坐了上去。 三皇子这才开口回答月篱刚才的问题:“我想邀你在我府中住几日,所以才将你和集安安置在院子里,至于将你们二人的房间安排得相隔甚远,也是因为这是我府中的规矩所致。” “什么规矩?” “南北两院,一直都是一边男,一边女,你们自然不能挨得太近。” 月篱望进三皇子看向他的眼,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纯澈,并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月篱还是有一种直觉,认为三皇子没有实话。 “先不说我是否愿意住在这里,你说你要告诉我有关公子的事,是什么?” 三皇子嘴角的笑意淡去,他侧开头,轻声回道:“我若不提他,你怎会愿意跟我回来。” 空气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 月篱迟迟没有回应。 静默得太久,久到三皇子忍不住扭头去看月篱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他刚转过头来,迎面就被浇了一脸的茶水。 第372章 窗外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起身,快步朝外走去,三皇子也未阻拦她,静看着她走远。 很快,顾咏走了进来,他快步到三皇子身边,见他有些狼狈的模样,脸色一变,立马叫来一名小厮取干毛巾来给三皇子擦拭,随后又让两名婢女前来侍候三皇子更衣。 幸好月篱泼茶水的时候,温度不太烫,不然这一杯下来,指不定皮肤会被烫伤。 月篱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她前往南院寻集安,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走,却永远都到不了集安所在的院子。 月篱察觉出了不对劲,她停下脚步,看看四下的布局。 整个三皇子府,都被施了阵法…… 月篱越发觉得事情蹊跷,三皇子这般费心思,绝非仅仅为了将她留在这里这般简单了。 月篱施法尝试破除阵法,但几番下来,皆是无果。 且不说她在阵法造诣上的确不佳,就说这阵法,确是由非常精通布阵的慑鬼师所作。 胤安城内尤其精通阵法的几人,月篱几乎一刹那就猜到了秦霜。 随后,月篱回到自己的院落,正思考着三皇子的真正目的,突然门外传来说话声。 “三皇子妃,就是这里,您小心脚下。” 月篱快步走出门,看到前来之人是寒棠梨和和随身服侍她的一个婢女。 寒棠梨的模样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端庄秀雅的贵女气派,只她如今已经绾了妇人髻,身上的绫罗绸缎和佩戴的各类首饰,比出阁前瞧着更贵气。 也因此,她整个人站在月篱面前,多了一丝威仪。 “你见到三皇子妃,还不快过来下跪叩拜!”随行的婢女口气不太好地在一旁呵道。 月篱看了那婢女一眼,动也不动。 寒棠梨看在眼里,便侧头对那婢女道:“无妨。” 随即,她看向月篱,将她从头到脚飞快地打量了一遍,还是一身红衣,无时无刻,都未曾变过。 她还未嫁与三皇子前,曾收买襄府的下人,打探过月篱和襄玉之间的一些事情,月篱总是一身红衣这件事,便是襄玉授意的。 她在得知这件事后,曾有一段时日,整日也只穿着红衣,可无论她模仿月篱模仿得有多像,襄玉都从未给过她一个正眼。 寒棠梨觉得自己不过是东施效颦,自取其辱,那之后便褪下红衣,尽数命下人将它们焚烧了。 不得不说,月篱的确很适合红衣,此刻她得承认,月篱与红衣浑然于一体,她再如何模仿比较,都差了些什么。 就算不甘心又如何,襄玉已经没了,她也再没有跟她一较高下的心思了。 可就在她准备好好当三皇子妃,尽心服侍自己的丈夫三皇子的时候,月篱却再次冒了出来。 还是被她的丈夫亲自接入府中,还提前让人收拾了这个院子,这院子里的布置,她之前就觉得熟悉,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院子的布局和摆设,简直和襄府的篱落院无甚差别。 寒棠梨心里一惊,瞬间弄懂了三皇子一直隐瞒着她深藏的心事,还有现在想要做的事。 他这是要金屋藏娇! 这个贱人,霸占着公子不算,现在公子才刚死,又来勾引她的丈夫! 寒棠梨简直觉得月篱是她的克星,所以她刚一得知月篱来了,便赶了过来,本来来时她还气势汹汹的,可一路走过来,她就冷静了许多。 这一次,她不能慌,她是正宫,月篱长得再倾城绝艳又如何,到底不过只是一下贱鬼怪,如今失去了公子和襄府的依傍,她还有多大能耐! 是以,寒棠梨隐去了心里的愤恨,装出寻常的态度出现在月篱的面前。 “我听说殿下接了位美人到府上,专程来瞧瞧,没想到竟是月篱姑娘。”寒棠梨笑容得体地对月篱道。 “我是被三殿下骗来的。” 寒棠梨闻言,面上一僵:“被……骗来的?” 月篱:“若是三皇子妃能让我出府,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寒棠梨微愣:“你当真想出府?” 月篱点头。 寒棠梨带着婢女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她临走前,只让月篱等她消息,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月篱看着寒棠梨和婢女离去的背影,心道:“三皇子妃,您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月上树梢,月篱躺在床上正熟睡时,突然窗户外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屋外。 那身影贴近窗户,用手指戳破窗纸,在窗纸上弄出一个小孔,一只眼透过小孔朝屋内看,视线牢牢地定在床上的月篱身上。 “咚!咚!咚!”三声敲击在窗棂上清晰传入室内。 在最后一声落下时,月篱突然睁开双眼。 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身,一扭头,便直直地看向窗纸上的小孔,然后她捕捉到了那道正探进来的视线。 月篱一个翻身,便从床上下了地,她迅速靠近窗户旁,却没有出手去将偷窥者揪出来。 因为她已经认出了来人。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珞二公子?”月篱问道。 “带你出去。”珞子安的声音隔着一张窗纸在外面响起。 听着这久违的熟悉声音,不知为何,月篱眼眶突然有些酸涩,但她立刻又收敛起情绪,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珞子安就站在她面前。 他的脸上遮着蒙面黑布,来不及跟月篱叙旧,便要拉着她离开,月篱挣脱开他的手,道:“等等!” 珞子安眼神透着不解,看向月篱。 月篱问道:“你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秦霜告诉我的。”珞子安道。 不等月篱继续追问,他主动又解释道:“是三皇子妃通知的秦霜,整个三皇子府都被设了阵法,非人类无法轻易走出去。” “布阵的可是秦霜?” 珞子安点头:“不错,他就是察觉有异,所以这几日才一直盘桓在这附近,想查清楚三皇子到底要用阵法困住谁。” “所以三皇子妃才会找到他。” 珞子安:“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不会害你的。” 珞子安说着便又拉住月篱的手,朝院外行去。 第373章 你知道了?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走到中途,月篱突然想起一事:“集安!集安还在府中,得将他一起带走!” 珞子安一把拽掉脸上的黑布蒙面,不耐道:“现在哪还顾得上他,咱们先离开这儿,之后再想法子带走他。” 月篱却不干,她心里还装着三皇子为何刻意将她和集安分开的疑惑:“不行,必须带他一起走。” 月篱说完,不顾珞子安的反对,强行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珞子安无法,只得跟她一起。 “秦霜在外面设阵,让我们不被这府中的慑鬼师发现,咱们动作得快些!”珞子安和月篱加快脚下的步伐,从走改为跑,前往集安的院落。 不想经过花草园时,却撞见了还未歇息的三皇子和顾咏,另外还有一人,正是从军营特意赶回来的徐风扬。 三人似正在商量着什么,珞子安想要绕过三人,赶紧去带集安走,月篱却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听他们在说什么?” 珞子安有些恼火,三皇子、徐风扬这几个人凑一起,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谈论朝堂局势,如何进一步的一飞冲天,掌握更多的权势罢了。 珞子安想拒绝,月篱却已经化作一道红光朝三人靠近,珞子安唤月篱不得,赶紧将自己的身子掩在一块假山石后,等月篱回来。 三皇子、顾咏和徐风扬正站花草园的一侧,透着清亮的月色,隐约可见三人的表情皆有些严肃。 只听徐风扬道:“殿下,那集安是带有阴阳体质的人无疑,眼下需尽快将其除掉,以免夜长梦多,此事属下愿意代劳!” 月篱化成的红光悬浮在半空,她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庆幸自己坚持来偷听,果然听到了一些东西。 只是,阴阳体质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集安除掉? 三皇子一直没说话,他眉头微蹙着,还有些犹豫。 一旁的顾咏有些着急,开口道:“殿下还在犹豫什么?若是集安真的帮月篱将玉公子复活回来,那咱们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后面的话,月篱已经无心再听,她迅速飞走,耳边只断断续续传来三皇子低沉的说话声:“集安跟月篱,似是有些交情,有没有可能,先暂时不将集安……” 月篱飞回到珞子安身侧,恢复原身,她面色有些凝重,珞子安看出来,问她道:“你听到了什么?” 月篱看向珞子安,双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里面充斥着兴奋和激动的光芒:“我们必须将集安救走!” “谁?!”徐风扬的声音骤然响起。 月篱扭头看去,视线跟徐风扬朝她望过来的相撞。 “走!”月篱如同拎小鸡崽般,将身旁的珞子安一把提起,飞身便朝远处而去。 “拦住他们!”徐风扬一声大叫,四面突然窜出数名慑鬼师和一大群侍卫。 月篱连拉带拽地拖着珞子安一路飞快朝集安所在的院落行去,沿途不断有被惊动的侍卫亦或慑鬼师追上来。 “这府上怎么这么多慑鬼师?”月篱边走边惊奇道。 “三皇子不就是怕你溜了么?”珞子安回道。 一名慑鬼师飞扑上来,月篱一个闪身,朝侧旁躲去,但揪住珞子安衣裳的手却松开了。 那慑鬼师执剑直朝月篱而来,月篱当即一扇衣袖,将慑鬼师连番逼退数步。 “区区隐修者,也敢拦我的路!”月篱厉声一句,飞身朝那隐修者袭去,她右手的法光在抵近这名隐修者的瞬间变化出一把长戟的模样,不等那隐修者反应过来,月篱手中的法光长戟已刺穿隐修者的胸膛。 月篱将长戟猛力拔出,血浆顿时飞溅四溢,月篱身形一闪,避开被血浆溅上。 隐修者双膝跪在地上,随即缓缓倒地。 月篱看向一旁有些傻眼的珞子安,道:“走了。”说完便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珞子安回神,他吞咽了一口口水,赶紧跟上月篱。 两人终于抵达集安所住的院落,好巧不巧,刚好撞见集安正一副要越墙逃走的模样。 集安一见是月篱,面上一喜,他快步走过来了,看了眼月篱身侧的珞子安,眼中带着一丝疑惑,看向月篱。 “等出去了再跟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里。”月篱对集安快速道。 “好。”集安点了点头,三人就要朝院外而去。 刚接近院门,三皇子就带着一群慑鬼师和侍卫赶到。 月篱三人当即停下脚步,看着对面不断走近的一群人。 三皇子站在最前面,他看向紧挨着月篱而站的珞子安,眼中阴鸷一闪而过,随即惯常的笑意便在嘴边浮起。 “珞二公子,这么大晚上,你到我府中来,怎的都不跟我打个招呼?” 珞子安眼神冰冷,带着愤恨地看着他,似恨不得随时能飞出眼刀子将三皇子杀死。 襄玉对珞子安而言,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犹如神祇般,任何人不得靠近、亵渎,而三皇子,竟暗中使了手段,将襄玉置于死地。 甚至他使用的手段,还把珞子安身后的珞族也算计其内。 这让珞子安内心畸形地生出一种认知:因他之故,才间接导致襄玉之死的。 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三皇子。 珞子安的手突然伸进他面前的衣裳内,再抽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闪烁着阴冷寒光的短匕。 对面的三皇子在看到珞子安手中的短匕后,笑容微滞。 “你要做什么?”身旁的月篱目光落在珞子安手中的短匕上,问他道。 珞子安不说话,刚要发狠朝三皇子冲去,月篱却伸手将他的手臂一边按住:“你若是真想公子回来,现在就别冲动,离开这里要紧。” 月篱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对面的三皇子等人自然听了个清楚,三皇子诧异地看着月篱,道:“你知道了?” “你不想公子回来。”月篱直接道。 三皇子喉头一滚,目光微闪:“……没……” 话还没说完,就被月篱打断,她随即发出一声冷笑,道:“三殿下,您就别再装了吧。” 第374章 子时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懒得再跟他废话,月篱对珞子安和集安道:“我先在这里拖住他们,珞二公子和集安你们先撤!” 集安想拒绝,月篱只得将事情对他交待个明白:“只有你活下来,公子才可能回来!” 集安一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但他知道月篱定不是随口说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当即便遵照月篱所说,和珞子安试图先逃出去。 但珞子安又担心起月篱来,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救她,如果丢下她先跑了,那他今晚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府中的阵法此时已被藏身在府外的秦霜修正过,集安就算一个人也能出府。 因此,珞子安果断对集安道:“你先走,我留下来帮月篱。” 话音刚落,徐风扬就厉声发出一道命令:“谁都不准放走!” 众慑鬼师和侍卫立马齐声应是,朝月篱三人冲去。 珞子安虽不会慑鬼法术,但会也拳脚功夫,他着重去应对那些侍卫,而且他本身是氏族士子,慑鬼师和侍卫们在对其进攻时,多少会顾及到他的身份,不敢伤他分毫。 因此,珞子安便利用这一点,一路维护着集安杀出重围。 而集安本身的擅通冥符术,次术本就威力巨大,最大的弊端就砸在篆刻敌手神成八字时会耗费些时间,且最容易受到对手的攻击和打断,但此时刚好有珞子安相护,两人配合下来,尤为顺利。 很快集安便便突出重围,独自朝外逃去。 逃到离大门还有几步路时,有三名隐修者缠上来,集安手执篆刻刀,刚要在有一张黄符上写下对方的生辰八字时,其中一名隐修者突然挥刀朝集安瞬间射出一道法光。 集安眼色一沉,连连后退,眼看那道法光即将抵近他,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集安只觉身前一团炙热,他定睛一看,只见白光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火焰。 集安暗叫糟糕,想要避开,但已经晚了,他手上握住的数张黄符被烈焰点着,上面附着的法力瞬间消失。 集安旋身飞到半空,转身企图逃走,脚还未迈出,肩膀两侧就被三名隐修者擒住,集安抬手,试图挣脱开,无奈对方钳制得紧,这一动作,只让他越发陷入被动。 胸前被其中一名隐修者的又一道法光击中,集安一声闷哼,整个身子受力直接坠摔于地。 集安再想起身,三名隐修者已先一步上前,将其团团围住,三人的法器齐齐架在集安的脖子上。 “原本殿下有心留你一名,奈何你偏要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我们了!”一名隐修者说完,便抬起利刃,欲朝集安砍下。 刀刃上的寒光反射到集安双目,集安下意识闭眼并侧开脸,就在刃口即将削掉他的脑袋时,地面突然出现一阵剧烈颤动。 几人的身形随着这颤动而晃了几晃,刀口落下的角度也随之偏移。 集安看准时机,趁三名隐修者身形还未稳住,连续几个滚身,逃出三人的包围圈。 一个庞大的身影突然自上空降临,集安仰头望去,竟是月如。 月如着陆的瞬间,再次引发一阵地动。 “快上来!”月如朝下方的集安大声道。 集安飞快地点了点,当即化作一道黑光,飞身跃坐到月如的脖颈上。 三名隐修者一见集安要逃,当即朝玉如的方向袭来,月如顿时遁光飞入天际,三名隐修者追赶不及,只得放弃。 那一头,月篱和珞子安还被困在院子里,一时难以脱身。 月篱的法力本身十分高强,她也料到了徐风扬的剑术高超,但显然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徐风扬的剑术竟又上了好几个台阶。 徐风扬现在的剑术除了“快”以外,其剑风凛冽程度比之前强出数倍,月篱召唤出弥炎、闻灵等数名字御与其对抗,未曾想皆被他几招逼退。 “你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吗?”珞子安突然凑近月篱,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 月篱仔细打量对面的徐风扬,见他手握鱼息剑,脸上挂着不疾不徐的表情。 她的视线移向他手中的鱼息剑,鱼息剑的剑口形状如鱼嘴一张一合,如同濒死之人艰难地呼吸。 “他哪里不对劲?”月篱问珞子安。 她刚才一直集中精力忙着对阵徐风扬,没有功夫去注意徐风扬的异常之处。 珞子安摇了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奇怪。” “月篱大人,可让我好找啊!”一道黑光自天边来,转眼便抵达月篱的身侧。 火焱鬼手托着木制罗盘,头绾葫芦结,一身暗红色粗布衣裳,脸上挂着略含焦急的神情。 他刚出现,仓颉也紧跟而至。 仓颉当即跪身,自责未能护好月篱,月篱让他起身,问他二人怎会一起突然出现在此。 对面还有三皇子一众人等,仓颉无法细细道来,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原来,穿越之术并非随时使用都能有效,必须要找一个阴阳之气刚好对半的时间点施此术法,而今日子时之时,正是最佳时机。 火焱鬼在胤安外一直等月篱去找她,结果月篱迟迟未来,他便打算入城去找月篱,中途碰到了也要返回胤安寻找月篱的仓颉,两人便一路了。 等他们入城后,很快便得知月篱被困于三皇子府上,所以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火焱鬼此时焦急出声道:“我们还缺一样东西,若是无法找到,穿越之术便无法成行,我搜遍了胤安城内外,都没能找到。” “你可是要找带有阴阳体质的人?”月篱问道。 “不错,原来你也知道。”火焱鬼有些意外道。 “我找到了。”月篱一脸淡定道。 火焱鬼很是吃惊:“当真?!” “他现在应该已经逃出三皇子府了。”月篱边说边看向对面的三皇子,见三皇子正和徐风扬嘀嘀咕咕着什么,两人边说着话,边还不时朝月篱这边看过来。 三皇子的视线一装上月篱的,他当即停止说话,对月篱道:“月篱,今夜也晚了,你若真想出府,明日我便放你出府,如何?” 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 第375章 夫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心里一阵冷笑,面上也浮现起一丝讥讽之色。 若非火焱鬼此时赶来,她恐怕就要中了三皇子的拖延之计了,他定也知道今夜子时是行穿越之术的最佳时机,所以今夜说什么也不肯放自己走,非要等到明日。 看似宽明大度,实则处处算计,伪装得极好。 这跟曾经她印象里的三皇子似完全不是一个人,陌生得让月篱几乎不敢相认。 眼前之人,内里虚情假意,满口谎言,面上却一如从前那般温润平和。 他的表象始终未变。 甚至,很有可能,他的内里也从未变过,只是自己之前未能察觉。 “原来徐风扬是有意拖延咱们,就算拖不过明天,拖到今晚子时后,他们也算奸计得逞了。”珞子安在一旁嘀咕了一句。 “我今夜偏要走呢?”月篱的声音里不由带着一丝冷气。 三皇子注视着她许久,周围没有任何一人出声,所有人都极为默契地安静下来。 “别闹了。”三皇子突然吐出这句话,他目光深沉地紧盯着月篱,又道,“他回不来了。” 火焱鬼有些恼怒地道:“他们这些人类之间的你死我活,怎的这般烦人,我只是想要得到万字阵而已,真是麻烦!” 火焱鬼说完,当即闪身一消失,片刻后,已站立在众人上方的半空之中。 他将手中的罗盘抛出,罗盘顿时爆出一阵黑光,然后迅速变大,将整个三皇子府都罩在罗盘之中。 巨型罗盘内的三根黑色指针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下方的徐风扬仰头死盯着那罗盘上指针的转动,面色一片凝重,他眼神微眯,突然像是看出了什么,一声大呼:“他要布主攻阵!” 阵法中有主攻、主守、兼攻守三种类型的阵法,所谓主攻阵,即是以攻击为主的阵法,其他两种,以此类推。 徐风扬当即带着几名慑鬼师摆开架势,合围破阵。 “你们先撤,我来垫后!”火焱鬼边布阵边对月篱等人道。 月篱点头,当即再次揪住珞子安的衣领,和仓颉同时飞身而起,打算离去。 只是三人刚至半空,数名慑鬼师便围了上来,而徐风扬则在下方继续带领其他慑鬼师破火焱鬼刚布好的阵。 月篱一拂袖,朝慑鬼师们射出数道法光,几人翻身躲开,仓颉加入,双方厮斗几许,对方很快败下阵来。 “走!”月篱拎着珞子安,跟仓颉瞬间朝远处行去。 徐风扬感应到月篱等人已逃去,当即命令能抽出身的慑鬼师速速去追。 三皇子的脸色此刻尤其难看,他任由徐风扬和火焱鬼斗法,转身便快步朝院外而去。 他一路前行,顾咏追了上来。 “殿下。” 三皇子脸已阴沉下来,他边走边问顾咏:“秦霜在哪里?” 顾咏一愣:“秦公子……应该在阜府吧。” “把他立刻找来!”三皇子话语里带着冷意,顾咏闻此,不禁又是一怔,但他是何等心思敏捷之人,稍一细想,便反应过来。 “还有,”三皇子又道,加派人手,出府去拦截月篱他们,另外,立刻给我也备一匹马。” 顾咏愕然:“殿下您现在要出门?” “我要亲自去处理此事,绝不能让叔父复活!” 不光是从私念,还有从大局上考虑,襄玉的复活对他都是百害无一利,他一定要亲自前往才能放心。 “是。”顾咏当即告退,立马去准备。 三皇子在小厮的掌灯引路下,回了卧房,他走几去,就看到卧房里灯亮着,寒棠梨显然已经醒了。 三皇子脚步一顿,前方引路的小厮也慢下步子来。 三皇子特地将自己紧绷的神情松缓下来,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寒棠梨只着一件桃红绣芙蓉亵衣,她整个人坐在床对面的一张榻上,双腿蜷缩着,上面披着一张锦缎薄被。 天气已比如盛夏时那般炎热,临近半夜的时候,会有些泛凉,三皇子走进去的时候,寒棠梨正将搭在双腿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 站在长榻旁,正挑灯的一名婢女率先看到三皇子,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三皇子的方向躬身行礼。 寒棠梨这也才注意到三皇子,她刚要下榻起身,三皇子快一步走到榻前,伸手将她拦住:“大半夜的,把你吵醒了吧?” 寒棠梨轻轻摇了摇头,笑容温雅中带着几分妩媚的风韵:“还没到子时,算不得半夜。” 三皇子一听“子时”二字,笑容却出现片刻的凝滞。 “怎么了,殿下?”寒棠梨不解地看着三皇子道,“是妾身说错什么了吗?” 寒棠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忐忑和刻意的讨好,三皇子看在眼里。 她之前不是这样的。 至少讨好这种神情不曾出现过。 直到襄玉死去后,她身上才发生了此种微妙的变化。 寒棠梨嫁给他后,对襄玉一直余情未了,这件事三皇子从第一天起就知晓,但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眼。 毕竟他娶寒棠梨,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她身后的寒族势力。 他对她,也谈不上喜欢。 他们二人相敬如宾,彼此互不戳穿,一直相安无事,一路下来,小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顺。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寒棠梨并不知晓他对月篱的感情,以及他对月篱势在必得的基础之上。 但今晚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敢肯定寒棠梨是否已经知晓了。 “殿下,夜深了,妾身伺候您歇息吧。”寒棠梨从榻上站起身,走到三皇子面前,笑着道。 她目光盈盈,带着些许期待之意,三皇子目光却一虚,不由移了开去。 寒棠梨准备去褪下三皇子外衫的手在半空蓦地一顿,她的双拳迅速握紧成团,面上依然带着笑,暗自却是在努力隐忍着。 三皇子何曾这般心思轻易外露,定是那月篱,惹得他丢了平日里无懈可击的稳重。 寒棠梨想到这里,握住双拳的力度越发大起来。 “今晚你先睡,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三皇子眼神避开她,绕过她身侧,朝屏风后的更衣室走去。 第376章 以一换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 寒棠梨一愣,扭头问三皇子:“这么大晚上了,殿下还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的身影已经到了屏风后,被屋内另一名婢女侍候着更衣,他的声音徐徐传出:“有一点急事,需要我亲自处理。” 寒棠梨敏感地听出了里面的敷衍之意,她神色一沉,上前走近几步,跟三皇子只隔着一道屏风,又问道:“何事如此着急,明日处理不行么?” “既是急事,自然不能拖到明日。”说话间,三皇子已换好一身夜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看到寒棠梨紧挨着屏风另一面而立,当即一愣。 “你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等等!”眼看着三皇子的身影即将消失,寒棠梨突然出声叫住他。 三皇子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寒棠梨,带着询问的眼神。 寒棠梨上前,打量着三皇子的一身夜行衣,嘴唇动了动,终于道:“殿下是去抓月篱吧?” 三皇子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殿下抓到月篱后,打算如何处置她?”寒棠梨又问。 “此乃人界与鬼界的纷争,涉及朝堂,你不宜多问。”三皇子说完,再次抬步欲走。 寒棠梨却突然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拦住他的去路,三皇子被寒棠梨这突然的举动弄得一愣,他看着寒棠梨,道:“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寒棠梨脸色不虞:“殿下为何不正面回答妾身,您为何要去抓月篱?她所犯何罪?抓到她后您想如何处置她?” 寒棠梨此刻情绪显出几分激动,喘着重气,胸口有些微微起伏,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三皇子,一副非要他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不然誓不罢休的模样。 三皇子轻叹一口气,反问道:“所以,你知道些什么?” 寒棠梨羽睫一颤。 三皇子正视她:“你想在我这里确定什么?” “您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寒棠梨一铁心,问道,“您想将她纳入府中?” 三皇子默了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夜风卷起,夏去秋来,寒棠梨恍神间,方才还与自己言语对峙之人不知何时已离去,只剩她独自站在门口,失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门外。 却说一身夜行衣的三皇子,正快步朝大门走去,顾咏已将人马给他准备好,皆候在正门外的大路上。 三皇子刚抵达,顾咏就带着秦霜走过来。 三皇子看了眼面色沉稳的秦霜,道:“上车!”说完便率先上了面前的马车,秦霜遵其令,跟在他身后上了车。 马车开始动起来,一大队列人马飞快朝城门口的方向驶去。 马车之内,三皇子和秦霜相对而坐,三皇子抿了一口刚呈上来的热茶,看向秦霜,道:“秦公子跟月篱可算是知交好友?” 秦霜答道:“属下待月篱是知交好友。” 三皇子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又道:“那秦公子跟叔父之间呢?” 秦霜微顿:“玉公子乃人上人,属下出身卑微,只有幸与玉公子有数面之缘。” 三皇子微低下头,伸手捻起近前摊在桌案上略显干枯的花枝:“我记得没错的话,玉公子曾亲口说过秦公子你是阵术奇才,也是那之后,秦公子的阵术天赋才逐渐被人注意到。”他说着抬起头,再次看向秦霜,“叔父对你而言,也算是有知遇之恩,是否正因如此,你才想要助月篱复活叔父?” 秦霜听三皇子一席话,眼中的情绪飞快翻滚变幻,片刻后,他当即起身,在三皇子跟前跪下,开口道:“属下今夜之举,跟阜族和秦族无关,纯属个人行为,殿下若要责罚,请勿波及旁人,属下任凭殿下处置!” 三皇子笑了笑:“我府中阵法,乃委托仇公子所布,仇公子又托付于你,我真要追责,追责之人也是仇公子,而不是你,亦或你口中的秦族和阜族。” 秦霜背脊一僵,看着三皇子脸上的温润笑意,只觉得那笑容背后,别有一层他捉摸不透的深意。 三皇子伸手去抚秦霜起身,口中继续缓缓道:“仇公子此时应已收到我送上府的消息,估摸这会儿已经出城去追捕月篱了。” 秦霜刚站直身的动作一定,他诧异间心底划过一丝惊颤。 只听三皇子继续道:“原本仇公子是不打算帮我的,但是这次还多亏了你,让仇公子不得不亲自出马,以平息你闯下的乱子。” 秦霜闻言,双眼徒然瞪大。 * 漫天星河之下的漆黑大地上,一片翠竹随夜风摆动,飒飒作响。 漆黑之中,一簇火光被点燃,映照出周围几人的面容。 月篱、仓颉、珞子安、集安和火焱鬼皆从三皇子府成功逃出,他们汇集此处,正等着即将来临的子时。 “还有一刻中,可以开始了。”火焱鬼深吸一口气,手中瞬时化出罗盘。 其余人的脸上皆带着几分严肃之色,仓颉却目光微闪。 “集安,你可做好准备了?”火焱鬼走到集安面前,问他道。 集安点头:“我该怎么做?” 火焱鬼笑道:“很简单,死就是了。” 在场其余人听到这个回答后,皆是一惊,集安也愣在当场。 月篱立刻站出来,质问火焱鬼道:“火焱,难道要成功使用穿越之术,必须要活祭阴阳体质之人才能达成?” 火焱鬼点了点头。 “你先前怎么没告诉我?!” 火焱鬼:“你也没问我啊。” “你……” “别废话了,赶快点,时间快到了。”珞子安忍不住在一旁催促道,他跟集安此人毫无交集,集安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他只在意月篱能不能成功回到过去,把襄玉带回来。 “这是用一个人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这……”月篱有些犹豫。 “我愿意!”集安突然道,他看向火焱鬼,“事不宜迟,我们快点开始吧。” “可是……”月篱面露不忍。 “月篱,我们都没了主人,若是能用我一死换回你的主人,我觉得值当,你不用为我感到内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月篱还想再说,集安又道:“姑且当作我了却一桩心愿吧,求你莫要阻我。” 集安很少笑,但此刻他脸上却浮上一层安宁平和而满足的笑意,显然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确如他所说,是他心意欲抵之处。 第377章 竹林前的战斗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心知集安将复活襄玉一事转嫁到了他对死去的大皇子妃的哀思之上,失去了大皇子妃的集安犹如无依无靠随处飘零的浮萍,此刻他一心送死,不过是想给自己无处得以庇佑的心灵寻一处栖息之所。 月篱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感激集安,但又怜惜集安,抱着这种复杂的心绪,她让开路,让集安跟火焱鬼朝竹林的方向走去。 其余几人跟在后面。 走在最前面的火焱鬼在竹林近前停下脚步,他嘴里默念了一句什么,然后蓦地将罗盘朝上空抛出。 罗盘上的三根黑色指针顿时飞快地转动起来,转了几圈后,罗盘上泻出一道金光,金光披洒在下方的竹林上,竹林丛中逐渐生出两盏灯笼的幻影。 “准备好了?”火焱鬼扭头问身旁的集安。 集安眼神坚毅地点点头。 火焱鬼当即飞身朝罗盘而去,他在罗盘附近停留了一瞬,悬浮在半空的罗盘的角度逐渐朝集安所在的方向倾斜。 那两盏灯笼幻影顿时移动起来,最后罩在集安左右肩膀上。 火焱鬼继续对罗盘作法,集安的表情开始变化,他的脸色逐渐紧绷起来,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月篱紧盯着集安和他肩头的两盏灯笼。 很快,她便看出那两盏灯笼正在吸收集安的阳气,阳气越被吸走,集安的脸色便越发苍白。 待到集安整张脸已经再无一丁点血色之时,两盏灯笼突然爆出一阵黑光,原本还是幻影的它们竟逐渐呈现出实体。 ———— 只是这实体的“实”尚还介乎于虚幻和实体之间的程度,并未完全转为实体,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月篱注意到灯笼的实体正在不断形成。 集安突然昏了过去,他的头缓缓垂下,看上去毫无一丝生气。 月篱不忍继续看,正要别开眼去,却见那两盏灯笼开始从集安身上吸取阴气,阴气不断从集安身上朝两盏灯笼处转移,灯笼的实体进而加速形成。 月篱猛然一悟,明白了为何必须得要有阴阳体质之人才能使用穿越之术。 这两盏灯笼,要先后吸取阴阳之气,才能转化为实体,只是,这两盏实体灯笼,到底要用作何用呢? 灯笼吸收集安的阴气的时间显然要比刚才吸收阳气的要长上许多,月篱再看集安,他一张脸已死相毕现,想来神魂已尽去,前往冥地了。 月篱出了一口深长的气,转过身去,只是当她目光触及前方之时,却发现三皇子等人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那里,他们正静静地望着月篱。 随同三皇子一起来的,除了徐风扬和顾咏,还有秦霜和……仇凌霜! “他们来了!”月篱对注意力正被集安吸引过去的仓颉和珞子安疾声道。 仓颉和珞子安迅速转身,看着前方的一大陆人马,当即面色一凛。 “月篱,跟我回去。”三皇子平静地开口道。 月篱冷笑:“三殿下,大半夜的,没想到您竟亲自屈尊前来,您就这么见不得公子复活?” “别跟他多说,时间快到了。”一旁的珞子安提醒月篱。 月篱看了一眼那两盏灯笼,实体已经完成大部分,子时也快到了,若她估计得不错,灯笼实体完成之时,恰好就是子时。 “月篱,差不多了!”上方的火焱鬼突然朝月篱大声道。 月篱再次朝那两盏灯笼望去,只见灯笼的实体化即将完成。 “你立马站到竹林前!”火焱鬼再朝下方喊道。 月篱顾不得三皇子他们,当即便要朝竹林再靠近一步,不想她刚转身,身后一股凛厉的剑风突然朝她袭来。 珞子安不会法术,只仓颉立马上前,挡在月篱身前,眼看那道剑风即将击中仓颉,月篱突然返身,将仓颉一把扯拽到一旁,然后手袖一挥,将那道强劲的剑风尽数敛入袖中化去。 数名慑鬼师飞身朝月篱冲来,仇凌霜和徐风扬紧跟其后。 月篱见此,当即以血化出字御弥炎和闻灵,然后直迎而上,跟对方缠斗起来。 珞子安在一旁急得直挠头,想上前阻挠,差点被法光所伤,他不得不退到一旁,不边看着即将成形的实体灯笼,一边望向混乱的战局。 这边有月篱、仓颉和两名字御,那边有仇凌霜、徐风扬和数名慑鬼师,月篱一个人几乎抵挡住了对方大半的攻击。 “快!”在一旁观战的珞子安突然一声大叫。 月篱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时不察,却被徐风扬的剑气伤到,月篱一声闷哼,翻滚在地。 也几乎是在这同一时刻,不远处的三皇子发出一声惊呼:“小心!” 月篱冷眼瞪了三皇子一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直奔两盏灯笼之处。 两盏灯笼此刻已完全实体化,发着红通通的光芒,灯笼朝竹林处飞去,所经过之处,顿时自动开辟出一条幽长的过道来。 阴阳之气已尽数被抽走的集安身子僵直地瘫倒在地上,月篱心中一闷,浅声道:“对谢,集安。” 说完她便朝那两盏灯笼开辟的细长小道而去。 正被两个字御拖住手脚的仇凌霜见月篱即将进入穿越之术的时空引道,他当即施布凌霜阵,试图用最高阶“霜封”阻止月篱。 霜封一出,阵中万物皆在瞬间凝结成冰霜,永陷黑夜。 仇凌猛力从五根筝弦上一划而过,五根筝弦立马化身出宫、商、角、徵、羽五名鬼侍。 五名鬼侍迅速排布,蹲坐而围成一个圆圈,他们正要施法起阵,珞子安突然一口气冲到鬼侍们围成的圆圈范围之内。 仇凌霜面沉如霜,厉声道:“珞二公子,让开!” 珞子安表情毅然:“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阻止公子回来的!” 仇凌霜看了眼正跟着两盏灯笼朝竹林深处走去的月篱,当即上前,伸手擒住珞子安的手腕,要将他拽出来,珞子安却耍赖般蹲下身,双手一把抱住仇凌霜的一只腿,大叫道:“仇凌霜,你今日若胆敢上我,我珞族和你仇族定势不两立!” 仇凌霜气急,想要施法将珞子安甩掉,但到底还是忌惮伤到他,引发各家两族的纷争,手下一滞,一时间还当真被珞子安拖住了。 那头仓颉被徐风扬的剑风击倒在地,呕出几口血,徐风扬不再搭理他,准备去将月篱抓回来。 他刚要追去,一根铁制长枪突然挡在他面前。 徐风扬循着长戟看向那头握枪之人,冷声道:“秦公子这是要当众背叛殿下?” 第378章 挡剑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秦霜略一犹豫,答徐风扬道:“得罪了,徐将军!” 徐风扬擅剑术,以快为主,秦霜擅阵法,尤其是在破对方优势方面,他颇有钻研。 是以,当徐风扬朝秦霜一剑劈下时,早已提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排布好阵法的秦霜当即用长枪的刃口割破手指,取血启动阵法。 就在徐风扬的鱼息剑释放的剑气波进入秦霜阵法的瞬间,速度瞬间降下来,而随着剑气波朝秦霜不断抵近,其本身的威力竟也在不断被阵法削弱。 徐风扬诧异地看着眼前一幕的发生,他再看向秦霜时,眼底多了几分钦佩:“秦公子不愧是阵术奇才,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创出能克制我建树的阵法。” 秦霜谦虚地朝徐风扬微点了点头。 徐风扬收了鱼息剑,心知秦霜突然出招,恐怕早已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与他再次纠缠,无疑会中了秦霜的拖延之计。 眼看着月篱朝竹林深处而去的背影离他们越来越远,徐风扬握住鱼息剑的手一紧,他朝仍然站在自己身前的秦霜露出客套的一笑。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徐风扬突然抛出手中的鱼息剑,剑所指所行的方向,正是前方的月篱。 秦霜大呼“糟糕”,飞身欲去拦剑,无奈徐风扬将其拖住,让他分不开手。 “仓颉,快去拦住剑!”秦霜忍不住朝一旁还躺在地上的仓颉道。 仓颉眼中暗光一闪,身形却一动不动。 “仓颉?!”秦霜边抵挡徐风扬边看着仓颉,眼中带着意外和疑惑。 “月篱大人生死与鬼界的前程,老朽不得不做出选择。”仓颉神情尤为艰难地对秦霜道。 仓颉固然看重月篱,但若是襄玉真的被月篱复活重返世间,那鬼界想要彻底打破被人类奴役的命运一事,便很难践行。 “你!”秦霜气急,心里尤其担忧月篱。 可就在下一刻,他看到眼前一道黑影从自己身侧一晃而过,以奇快的速度冲向那柄鱼息剑。 剑没入皮肉的沉闷声突然响起,徐风扬和秦霜暂时停下缠斗,朝前方处望去,只见珞子安的胸膛正被鱼息剑刺穿,剑刃上血迹斑斑。 “珞二公子!”秦霜神色大变,飞扑到珞子安身前,“珞二公子,你怎么……用自己的身体挡剑?!” 珞子安的嘴角缓缓流出浓稠的殷红鲜血,他虚弱地扯起嘴角,笑了笑,道:“用我的命换公子活着,值了……” 徐风扬也跑了过来,他当即双膝跪于地,震惊意外道:“珞二公子,下官……并非有意要伤您!” 珞子安看向徐风扬:“徐将军,各为其主……我……不难为你。”他看向秦霜,眼神变得有些游离,“秦公子,告诉大哥他们,无需……找徐将军报仇。” 他刚说完,头便缓缓垂下,眼皮也阖上。 秦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即面露悲痛之色:“死了。” 也走过来的三皇子看着胸前被鱼息剑贯穿的珞子安,面色瞬间沉下来。 前方竹林自动排布两侧的小径上,还在两盏灯笼的指引下继续朝前走着的月篱,根本不知此刻竹林外发生了什么。 她身处之地一片沉寂,就连夜里竹林的飒飒声,此刻也如同被施了法般,尽数被消去了声音。 两盏灯笼一左一右,半悬在空中,如同沉夜里的两个富有生命的鬼魅,朝前方缓缓蠕动着。 不知走了多久,早已不见半棵翠竹,只有茂密的寻常树丛,树丛照旧依然自动开出两条道,供月篱一路前行。 终于,两盏灯笼停下,不再继续移动。 灯笼发出的光逐渐明亮起来,光晕不断扩大,最后相交,而就在这交汇的瞬间,相交之处的光晕融为一体,形成一道发着白光的时空之门,投影到离月篱不远的前方处。 月篱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呆愣住了。 左右两侧的两盏灯笼像两只小兔子一般,上下活泼生动地窜跳了两下,仿佛在催促月篱快点进入其中。 月篱抬步,缓缓朝时空之门靠近,她走到近前,伸出一只手欲触碰之,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自门内窜出,拼命地通过她伸出的手去拉拽她。 月篱发出一声哼叫,整个人直接被吸入时空之门内。 时空之门缓缓关闭,在其发出的白光褪去的一刹那,两盏灯笼齐齐飞入其中,跟随月篱而去。 三皇子一行人眼见着月篱进入时空之门,无法将其拦截住,三皇子望着月篱消失的方向,良久无声。 “殿下……”顾咏走到三皇子跟前,眉头微皱地看着他。 三皇子微一抬手,脸上显出一丝倦怠之色:“算了,回府吧。” 一行人势在必得而来,却败兴而归,场面有几分沉压。 他们走时,将珞子安的尸体也带了回去,秦霜跟着三皇子一道,最后,原地只剩下仓颉和刚从上方飞身而下的火焱鬼。 刚才仓颉的举动,火焱鬼也是看在眼里的,他难以评说他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他只对仓颉道:“若你刚才坏我好事,我定跟你没完。” 说完便径自离去。 —————— 仓颉看了眼火焱鬼离开的背影,又转身看向已重新恢复成原状的前方幽静一片的竹林,神色复杂起来。 他一闪身,化成一道黑光,朝另一个方向飞快而去。 天亮之后,珞子安的尸体,被三皇子亲自送到珞府,秦霜和徐风扬也与之同行。 秦霜将珞子安深夜潜入三皇子府,试图带走月篱,以及随后为了救月篱而以身当鱼息剑赴死之事对珞府众人一一道来。 珞府三子的生母珞夫人听闻后,当即昏了过去,被下人服侍着先行送回房间休息。 珞君玄和珞元之坐在位子上,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既然二弟不想追究,那我们便不追究了。”珞君玄终于开口道。 “大哥!”珞元之却心有不甘,试图阻挠。 珞君玄朝他摇了摇头,珞元之气得当即起身离开,临走前,他眼神狠狠地瞪向还跪在正中刚诚恳致歉的徐风扬身上。 “珞三公子若是想找下官报仇,下官随时恭候。”徐风扬朝珞元之揖手行礼,态度真诚。 珞元之发出一声冷哼,猛一甩袖,快步离去。 第379章 对比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三皇子和秦霜、徐风扬从襄府出来后,三皇子又将秦霜带去了三皇子府,进行一番彻谈。 原本秦霜已经做好了被三皇子和阜族处置的准备,谁料三皇子不但没处罚他,还待他客气有加。 这种客气并非是装出来的,是诚心实意的,秦霜分辨得出来。 “你冒着自己被连累的风险,还要一心助她,可见你的秉性极好,是个值得相交之人。”三皇子温润含笑地看着秦霜,眼里透着赞赏之色,“也难怪月篱将你视为好友,仇公子也对你信任有加。” “昨夜之事,我不会告诉阜府。”他又道。 秦霜对三皇子此番对他如此宽容深感不解,他从三皇子府回到阜府后,按捺住几日的不安,发现三皇子那头依然未对他施加什么后手,这才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秦霜走后,徐风扬也告辞离去,处理完公事的三皇子就着身下的椅子,略一放松,然后闭眼假寐起来。 窗外的蝉鸣声已不如盛夏时节那般嘈杂,偶有路过门外的小厮婢女的脚步声,吵得三皇子不时微蹙眉头。 “三皇子妃,您小心脚下。”窗外隐约传来一名婢女的说话声。 “在下参见三皇子妃。”一个男声紧接而至。 三皇子闭合的双眼缓缓睁开,他身子坐正起来,朝窗外远处的廊下望去,只见寒棠梨带着一名婢女,正和一名男子说话。 该男子正是已故寒族二族长寒湛之独子寒渔。 寒族经过近段时日的一系列风波,又或是受襄玉的灭族咒所影响,寒湛夫妇和寒韬妻、子皆已亡故。 如今,寒渔是嫡出一辈里,唯一的男子了。 寒渔性情稳重,懂得隐忍,一直以来也并未任何恶习,是个知事懂礼的贵子,寒韬也正是因为看中这一点,所以有意将寒渔认命为族长未来继承人。 没了大寒氏母子的刁难,寒渔现在的日子比先前好过许多,他再也无需刻意隐瞒自己一身的才华,可以放开手脚尽情施展。 也不知寒渔说了句什么,引得寒棠梨轻笑了声,姐弟俩随即同行着朝远处行去。 ————— 守在外面的小厮随时观察着里面的动静,三皇子收回视线,刚想站起身,那小厮便迅速走了进来。 “殿下醒了,可有什么吩咐?”小厮边伺候三皇子起身,边问道。 “寒府来人了?” 小厮连忙答道:“是寒公子来了。” 寒府嫡出一辈里,只剩寒渔这一根独苗了,外人对他的称呼自然也就变了。 “带路,我去看看。” “是。” 小厮领着三皇子朝寒棠梨和寒渔前往的小厅而去,他们走到门口时,寒棠梨和寒渔正在里面说话。 那小厮刚要大声通传,三皇子却眼神阻止他,并示意他退下,小厮躬身离去,三皇子正站在门口细听里面的说话声。 “大伯父近日很好,您无需担心。”寒渔的声音罕见的十分客套,不似先前。 寒棠梨静默了片刻,她的叹气声传出:“遥安,你为何现在对我越发生疏了?” “有吗?我一直都是这般跟大姐您说话的。” “你果然还在为先前的事怨我……”寒棠梨失落道。 “先前什么事?”寒渔问道。 “你……”寒棠梨一时间有些气结。 站在门外的三皇子面上闪过一道疑惑之色,他轻微地挪动了两下脚,刚好能看到屋内正交谈的两人的神情。 只见此时的寒棠梨表情里带着心虚和忐忑,而坐在她对面的寒渔似正隐忍着一股怨愤,强装出平和的笑脸看着寒棠梨。 两人之间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寒棠梨这时对身侧那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俯身行礼,便朝门外走来,三皇子赶紧快走几步,躲到一旁的石柱子后,等那婢女走远后,才又重新凑近门口。 屋内两人还在沉默。 突然,寒棠梨出声道:“当时我是怕极了,才会做出那种事,遥安,你还不愿原谅我,是么?” 通过她的说话声,三皇子都能听出其中因胆怯而发出的细微颤音。 “我之前就说过,我已经原谅你了,只要你帮我坐上寒族族长之位。”比起寒棠梨情绪的异常,寒渔的声音却毫无半点起伏。 “不过可惜了。”寒渔又叹息道,“我的父母再是如何,都不会回来了,大姐您的母亲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可都是被你亲手喂给那些野鬼的,你的一命可是抵了三条命呢。” 三皇子听到这里,神情一变。 屋内突然传来瓷杯摔碎的声音,三皇子第一次见到寒棠梨这般暴躁的模样,她狠狠盯着寒渔,口气恶劣道:“你要是敢将此事告知第三个人知晓,我定不饶你!” 寒渔笑意不改,他又看了寒棠梨一阵,然后抬步转身出门离去。 等寒渔的身影走远,藏身于门后的三皇子才走出来,他脸上的平和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堆叠而起的阴郁。 三皇子双手负在身后,一只脚刚迈进屋内,却差点跟横冲直撞正要出门的寒棠梨迎头撞上。 寒棠梨一见来人是三皇子,脸上慌色一显:“殿……殿下。”她的说话声已不见方才的张狂,又恢复成了在他和外人面前一贯显示出来的温雅端庄,但若是细看,能扔看出表象之下的一丝异状。 看着这样装模作样表里不一的寒棠梨,三皇子眼中突地闪过一道厌恶。 “我听说二弟来了,就过来看看,他人呢?”三皇子强压下心里的反感,笑着问寒棠梨道。 寒棠梨听三皇子这般说,当即心下一松,猜想他应是并未听到自己刚才跟寒渔的对话。 寒棠梨迅速调整神色,温婉笑道:“他刚走,回去了,殿下怕是错过了。” “这样啊,”三皇子故作一脸遗憾,他冲寒棠梨温和一笑,又道,“那只能下次再见了。” 三皇子转身离去,寒棠梨也未挽留,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独自快步朝内院走去。 三皇子一个人又走回书房,一名小厮迎上来,给三皇子奉上茶水,三皇子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后,便望向窗外正绽放的几树桂花。 他突然忆起先前在树园里跟月篱的偶遇,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瞬间浮现在自己眼底。 比起寒棠梨的恶毒、伪装和复杂,月篱的表邪实善、直接和纯粹更得三皇子的心仪,他又想起月篱那双透亮如鹿眸般的双眼,情不自禁地心里一揪。 他要得到她! 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般生出如此坚定的决心! 第380章 兰株公主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毫无悬念的,三皇子被封为太子。 而就在三皇子成为太子的第三日,他便借口有繁重公务要处理,怕夜里打扰到寒棠梨,搬去了书房住。 自此,新太子和太子妃便开始分居而眠。 此时襄族远在深山的别院篱落斋内,襄黔带着襄玉生前的谋士桑栗一起支撑着灭族后的前襄族族人。 不断有族人从这里脱离出去,改掉他们的姓氏,或成为普通市井百姓,或依附其他小族。 眼看着族人们四散离去,襄黔却依旧神态自若地整日跟旺财玩闹着,就如从前在襄府中那般。 斋中的大中小事务很多都是桑栗在打理,而遇到桑栗无法解决的,他才会上报给襄黔,让襄黔拿主意。 珞子安之死的消息传到篱落斋时,襄黔正带着几名族人在篱花树下埋篱花酒,他拿着那张写有珞子安死讯的纸张独自走到廊下而坐,略显黯然伤神之态。 “这几日,可还有其他消息?”襄黔询问珞族派来传信的小厮,问道。 那小厮一如往昔地对襄黔极为恭敬,回道:“大公子让小人转告给老族……老爷子您,月篱姑娘已经返回过去,尝试复活玉公子,让老爷子您稍安勿躁,耐心等待消息即可。” 襄黔点了点头。 此事他之前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尚还不敢当真,今日得以确定,他原本已经沉寂的心又隐隐燃起一丝希望。 “回去告诉你家大公子,老夫和其他人在这里很好,珞族这段时间的雪中送炭之情,老夫定不会忘记。” “是。”那小厮朝襄黔躬身行一礼后,便转身离去。 “老爷子,快过来啊,我们要封土了!”前方篱花树下,正要在已放入土坑里的篱花酒坛上盖土的几名族人欢快地朝襄黔挥手。 襄黔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看向树下一脸轻松笑意的族人们,原本收紧的眉头微微松开。 “来了。”襄黔边说边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丝闲逸的笑,朝族人们所在的篱花树下走去。 * 没有预想中的尘沙覆面,也没有鬼怪横行四野,当月篱睁开双眼时,她所看到的世界与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本以为十几年的世界与现在相比,会更多些纷乱,却不想眼前的一草一木,处处都充满了平和安宁之气。 街上行人往来,每个人穿着整洁干净,脸上都带着满足简单的笑意,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亭台楼阁,商铺住宅,鳞次栉比地排布在整个胤安城内,一片繁盛景象。 月篱穿着一身红穿梭在人类之中,她看到其中夹杂着一些额头未有任何标识的鬼怪,他们大多法力浅薄,面色紧张,举止小心翼翼,态度更是卑微至极,唯恐行走途中不小心惹到了某个人类,给自己招来祸事。 这情形,跟她当初以稻田小鬼阿稻的身份,从雾城初入胤安时极为相似。 所以,她到底是回到了过去哪个时间点? 月篱因为身负始祖之血,所以通常情况下,人类会下意识忽略掉她身上的鬼气,而把她当成人类。 所以,月篱行走在人群中,尚还算自在,只她一身的红裳,加上绝美的姿容,还是引来无数人的侧目。 月篱唯恐太过招摇,当即寻了条僻静的巷子,趁四下无人时,变出了一幅面纱遮盖在脸上,然后再出现在市井中,果然回眸看她的人便少了大半。 月篱开始认真打量起四周,她发现自己穿越回了胤安城内,四周大部分建筑跟她真实所处的世界差别并不大,只有几所住宅被拆除,修成了酒楼,另外就是街道上的各家商铺招牌很是不同。 除此之外,与真实世界无甚差别。 月篱一路走过,很快就找到了青石板路长巷深处的襄府。 依然是伫立数千年不倒的世家第一大族,门口镇守府邸的两座石麒麟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羽化登天而去。 襄府也并无多大的变化,若不是带着穿越前后的记忆,月篱当真是分不清眼前的府邸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无。 月篱走到襄府门前,一阵冷风起,吹翻月篱的红色衣裙,衣裳裙带随风而舞,乌黑的长发也凌乱四散飞扬。 一阵篱花的清香自府邸之内传出,无数朵篱花瓣翩飞而来,它们越过襄府的高墙黑瓦,飘至月篱的口鼻间,跃跳于月篱的手掌心间,随即又混合着夏风,朝更远处而去。 “啊,痛,好痛! “子痕,我不行了,我不要生了!” “啊!” …… 妇人的疼痛声和哀求声不时从府内传出,这声音极其陌生,月篱从未听过。 “药师,麻烦再快点。”襄府门前的巷子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 月篱一闪身,当即化作一朵白色的篱花,坠落在青石板路的一个台阶上,停在那里,静观不远处走来的两人。 其中一人是襄府的小厮,刚才的催促声正是他发出,他身旁跟着的,是一名提着方形药箱子的药师。 两人行走的步伐极快,本就是夏日,气候炎热,那药师额头都渗出一层细汗出来了。 小厮领着药师走到门前,他急促地叩门,很快里面便有一名小厮开门,两人连忙走了进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刚好借着又一股袭来的夏风,月篱化成的篱花飘飞至半空,随后飞到正要跨过府门的药师的衣领上。 “嘭”的一声,门关合上,药师跟着带路的小厮一路前行,而月篱也趁这个机会,呆在药师的衣领上查看府中四下的景致。 真是不看想不到,一看惊一跳。 现实世界里无处不在的翠竹,在这所府邸里毫无半点影子,取而代之的,全是一棵棵散发着莹白霞光、茂密生长着的篱花树。 襄府早年间的确种满了篱花树,一时间还成了胤安一景色,而这段时日,正是襄玉的生母兰株公主还未逝世前。 她竟然穿越到了兰株公主尚还在人世的时间里! 月篱的情绪突地莫名变得欣喜又激动起来。 第381章 襄玉的降生(上)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药师先生,请这边来。”身侧响起领路的小厮的话语声。 月篱连忙回过神来,继续打量着四周,襄府四处的布景和结构跟她所身处的真实襄府大相径庭,道路的铺搭,凉亭、楼阁、厢房等的外貌和方位皆是不一样。 方才她站在府门外,尚还觉得跟多年后无甚差别,可现在走到里面,却发现两者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府邸。 由此可想,在兰株公主死后,襄黔替换的岂止是篱花树,他俨然是将整个襄府都推翻了重建而成的。 他是有多爱兰株公主,才在兰株公主死后,无法忍受昔日相同的景致总是出现在眼前,而不得不去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将过去一草一木全盘否定,重铸记忆。 “您请稍后,容小的先进去通禀。”小厮的说话声再次响起。 他们此时已到了黔兰院。 敞开门的主屋内持续传出妇人的痛叫声和哀嚎声:“好痛,我不行了……” 门里走出一人,正是襄黔。 这时的襄黔,神态不似多年后的玩世不恭,周身的打扮也非一副吊儿郎当的劳役田翁随性模样。 他面容属中年,身着名贵锦缎外衫,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一副高门府邸、积威深厚的贵人模样,穿着仪态都极为讲究,刚一出现,月篱就感觉一股浓郁的贵气扑面而来,威仪十足。 正候在门口的药师一见襄黔,连忙双腿跪地,恭敬地躬身拜见:“参见太尉大人!” 停在药师衣领上的月篱闻言,心道没想到过去的襄黔竟身居高位,曾是朝堂重臣,若没经过此一遭,她压根无法将太尉和多年后如老顽童般的襄黔联系到一起。 “药师请起。”襄黔亲自将药师搀扶起身,他的眉宇间满是忧愁,还透着一丝绝望。 “请药师随我我进屋,看看我家夫人。”襄黔边说边亲自将药师引入屋内。 篱花实体的月篱借机打量屋内四周,这是襄黔和兰株夫人寝居的主屋,屋内的几处矮几、桌案上皆摆着插有新鲜篱花枝的青瓷花瓶。 篱花花枝散发着淡雅的花香气,只可惜此时屋子里正充斥着因待产而产生的血腥气,倒是将花香气完全压住了。 耳边妇人的嚎哭声还在不断响起,越来越清晰,月篱抬眼看向前方,见一张梨花木床上,四面围着素白纱帐。 隔着纱帐,隐约可见帐内一名面目模糊的妇人正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她的周围有数名婢女和产婆正在帮其助产,所有人的神情此刻焦灼又紧张。 一名产婆正隔着一床被子,伸手探入在妇人的下身,一阵摩挲,她手臂一伸一缩之间,妇人嗓音间发出的声浪便一波高过一波。 产婆抽出手时,一双手上全是血。 和药师重新回到屋内的襄黔一看,脸色顿时沉下去,他快步走到那产婆跟前,急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产婆忧心地摇摇头。 襄黔这时想起了药师,他快走过来,将药师引导床边,道:“请药师先生速速帮我夫人看看。” 药师神色严肃地点头,当即上前,坐在床边的一张漆木椅上,伸手捏住床上妇人的一只手的手腕处,为其把脉。 身后,不断有婢女进进出出,手中端入一盆盆的清水,又端出一盆盆的血水。 药师把完脉后,突然起身,神情惊慌地朝站立其身侧的襄黔跪拜道:“太尉大人,尊夫人失血过多,身体已近枯竭,若是半个时辰内还是无法将孩子生出来,恐有性命之危啊!” “这……那你倒是治啊!”襄黔情急之下,一把将药师从地上拎起来。 药师急道:“在下不敢保准半个时辰内能催产成功,故而……” “若是你无法做到,那就等着让你的家人来给你收尸吧。”襄黔声音徒然一冷,道。 药师闻言,身子当即一僵,他立马噤声,不敢再行推脱之言行。 药师写下一副药方,让一名婢女立刻去煎熬,然后送来,接着又跟产婆交涉一番,告知他们等会儿催产时该怎么做。 “族长,这产房里血腥气重,也不适合有官身的男子呆,您要不先去外面候着吧?”一名产婆对襄黔劝道。 “子痕!子痕!不要走!我怕!”床上的妇人似是听到了那产婆所言,突然叫喊起来。 襄黔立马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纱帐,伸出双手握住妇人伸过来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昵地安抚道:“兰株,我在,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月篱透过掀开半角的纱帐,总算看清了里面妇人的模样。 她此刻正含着放心的笑容望着她的夫君襄黔,因为失血过多,整张脸瞧着很是惨白,脸上和双唇的血色都褪去大半,脸颊两侧的刘海皆被汗水浸湿,全是服帖地粘黏在肌肤上。 若是忽略掉她脸上的虚弱,可见她的容色极为精致,眉弯如玄月,鼻若凝霜眼若渠,双眸呈水墨色,如两汪深潭,里面正散发着璀璨如星子般的耀眼光芒。 简直与女版的襄玉有几分相似! 月篱还在她的额间,看到了一株发着莹白光泽的幽兰胎记,这胎记月篱极为熟悉,与昔日她在襄玉左肩处看到的胎记一模一样。 原来襄玉的胎记和墨色深眸,还有精致的容貌,皆是继承自他的生母—— 兰株公主! 她穿越过来,竟赶在了襄玉出生的时间点上! 月篱不禁看向掩盖在被子下微拢起来的兰株公主的腹部。 此刻,还未出世的襄玉,就在那里面! “哎呀,夫人大出血了!”站在床尾上的一名婢女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声。 屋内所有人的面色越发焦灼起来。 兰株眼中闪过一道惶然,襄黔强装镇定,握住兰株的手越发用力。 “莫怕,有我在。”襄黔空出一只手帮兰株梳理了下她额头零散的刘海。 兰株露出虚弱的笑,这抹笑意极其的温柔,她轻点了点头,对襄黔道:“只要有你,我就不怕,所以你也莫要怕。”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忘反过来安慰襄黔。 第382章 襄玉的降生(下)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黔闻言,面上划过一道痛色,他突然道:“我后悔了,兰株,我不该……不该任着你的性子……” 兰株却摇头:“子痕,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我想要为你留下一个继承了你我共同血脉的孩子……这一切皆是命中已注定的,你我都挣脱不了。” “可以的,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是吗?”襄黔眼眶里逐渐浮上一层泪光。 兰株苦笑:“妻死子存,这可是世咒,你我抗拒不得的,襄族这几千年来大大小小的世咒,又有何人能逃脱呢?” 兰株刚说完,又发出一阵急促的痛吟声,前去熬催产药的婢女端着冒着热气的催产药水快步走进来,递到药师手边。 药水黑黢黢的,味道极大,月篱吸入口鼻之中,直犯恶心。 “我来。”襄黔亲自从药师手中接过催产药,给兰株喂进去,刚喂了几口,兰株就尽数呕了出来。 药师见襄黔隐有退缩之意,便急道:“太尉大人,您得狠下心来,将这催产药给夫人喂下去啊。” 襄黔叹了口气,无法,只得再度强行给兰株灌药水。 月篱看着表情难受至极的兰株夫人,再看看隐在被子下的她的围拢腹部,心里一软,当即暗中作法,给那晚苦味堪比胆汁的药水去腥去苦。 果然,兰株夫人喝下剩余的药水时,轻松了许多,一口气全部下了肚。 襄黔和药师见此,大喜不已,一名婢女赶紧上前收走盛药汁的空碗,退出房去。 药师立刻对几名产婆道:“我即刻为夫人施针,还要请你们几位看顾下。” 几名产婆连忙道是。 药师从药箱里迅速取出针灸所用的各类长短针,手法熟练地扎在兰株夫人身体上的关键几处穴位。 他针刚扎至一半,兰株再次痛吟出声。 …… 在药师口中的半个时辰的极限时间内,随着一声嘹亮响彻整个襄府的婴儿哭声响起后,兰株夫人终于产下一子。 一盆盆的血水从内室里被端出来,婢女、产婆和药师皆退了出来,月篱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时候,从药师的衣领上飞离开,其后又停驻在院落一棵开得正茂盛的篱花树的之枝桠上,跟篱花树顿时融为一体。 襄黔还在内室里没出来,想来是在陪兰株公主。 想来方才兰株公主产子真是凶险异常,听到兰株口中“妻死子存”的世咒时,她本以为今日会是兰株公主的死期,没料到她最终竟撑了过来。 但是因为大出血,刚生下襄玉后,便昏了过去,这会儿应该还没醒。 月篱想要看看刚出生时的襄玉长什么模样,是以,她在趁人散得差不多后,又重新以篱花瓣的形态飞回了内室之中。 屋内此时一片透亮,四下的窗户全部大开着,为了散屋内的血腥气和其他污秽之气,月篱捕捉痕迹地飘飞到靠近床一侧的小木床床沿上,认真地打量着正躺在小木床里的初生儿的脸。 小婴儿正闭着双眼,安静地熟睡着,身上盖着一团小号的锦被,他的睫毛又浓密又弯翘,耷拉在眼睑下方,在眼底泄下一片阴影。 他的嘴唇薄薄的,呈淡粉色,一张脸白皙如刚剥了壳的鸡蛋,晶莹剔透。 篱花瓣自小木床的床沿上缓缓坠落而下,刚巧停在小婴儿的额头处。 一亲芳泽,月篱闻到了一股极其好闻的奶香味。 床边,也因疲累睡过去的襄黔突然有转醒的迹象,月篱连忙自窗口飘飞出去。 她暂时离开襄府,离开胤安,去到胤安之外的郊野处显出原形。 此处有许多鬼怪出没,月篱随便逮了两只,霸占了他们的巢穴,还让他们伺候自己起居。 两只鬼怪一见月篱全身充盈浓郁的鬼气,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就屁颠屁颠地为月篱鞍前马后地忙活起来。 吃饱喝足,月篱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躺在干草铺成的床铺上,穿过洞口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想着心事。 今日是她穿越而来的第一天,她的唯一目的就是复活现实世界里的襄玉。 火焱鬼跟她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襄玉是因灭族之咒而死,若要复活他,必须也从灭族之咒上面下手。 “要想复活玉公子,唯一的法子,可能就是去除掉他身上的灭族之咒?”火焱鬼在与月篱商量穿越之术时,曾言道。 月篱闻言,当即不满地提醒他道:“火焱,你莫不是忘了,破除襄族世咒唯一的法子,就是血祭我自己。” “月篱大人莫急,血祭您,的确是破除世咒的唯一法子,可我说的是,破除灭族之咒。” 火焱鬼更为细致道来:“月篱大人恐怕不知,世代延续的世咒虽在襄族嫡子被诞下的那一刻,便附身于嫡子的身体体内,但襄玉背负的世咒“灭族之咒”却是活咒而非死咒。” 所谓死咒,便是指一般的咒。 而活咒则是有一定思维和意识的咒,甚至某一些活咒,除了无血肉之躯外,其他方面与人、鬼无异。 而附身在襄玉体内的灭族之咒,恰巧就是那罕见的与人、鬼近乎无异的活咒。 “灭族之咒与玉公子同生同死,自然也一起成长,玉公子肉体身处幼年时期,活咒便也处于幼年时期,此咒的思维、意识在这个时期,正是单纯幼稚之时,我们可利用之。”火焱鬼道。 “如何利用?” “将该咒从玉公子的身体里引诱出来,在玉公子的体外杀死,自此,便能除掉灭族之咒!” 月篱仔细地思考着火焱鬼的话,我一处错漏,一切倒真像如他所说。 可是,这世间连当初给襄族寻找破灭族之咒法子的高人都未能发觉的方法,他一个小小鬼怪,又是从何得知的? 于是,月篱当即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但火焱鬼给了月篱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目光炯炯,回道:“因为月篱大人穿越到过去,破解灭族之咒时,我正好也在,还助了你一臂之力!” 第383章 相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喂!”月篱朝洞内一侧角落里喊了一声,立马一名小鬼从草铺上爬起来,走到月篱跟前,他揉着睡眼,堆起笑,躬身问月篱道:“眠篱大人有何事吩咐小的?” 她来到这里,用了眠篱的名字,隐去了自己月篱的身份。 月篱坐起上半身,靠在石壁上,问他道:“你可听过火焱鬼? “眠篱大人说的可是擅长破阵的火焱鬼?” 月篱点头:“不错,你可知他现居何处?” 小鬼为难地挠了挠头:“小的有幸曾在一次鬼界酒聚上见过一次火焱鬼,那之后便再也不曾遇到过了,他常年行踪不定,估计居住之地也经常变换。” “这样。”月篱有些犯难,后悔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应该问问火焱鬼,她又看向那小鬼,道,“没事了,你休息吧。” “是。”小鬼退下后,继续回草铺子休息。 而月篱则继续望着洞外夜空里的一弯清月。 次日一早,月篱化成一只兔子,再次潜入了襄府。 说来也是奇怪,襄府这种底蕴深厚的千年氏族,就算是她,按理来说,也无法轻易地进入其内。 但她进去时,萦绕在襄府内外的贵气却自动散开。 此时她与襄玉并无任何瓜葛,不是他的鬼侍,也非他的祭品,如何也能轻易进来? 月篱正不解,突然看到眼前几树花簇绽放的篱花树,思绪顿然开朗。 对了,此时襄玉才刚出生,他赋予襄府的贵气还未充盈到能压制住月篱的鬼气,自然她便能轻易进入。 月篱偷溜进了黔兰院,先瞅瞅四下,见只有几名婢女和小厮来回走动,屋内外也没有襄黔的气息,便稍稍安下心来。 她此番前来,是想要一探生长在襄玉身体上的灭族之咒,试验一番是否真如火焱鬼所说,它是可以从身体上剥离出去的活咒。 月篱化成的小白兔蹦跶着一跳一跳跃进了兰株夫人居住的卧房里,从小白兔视线所及处一眼瞟过去,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虽看不到脸,但月篱能感觉出正是兰株公主。 月篱迫不及待地蹦跳到装放襄玉的婴儿木床上,见小襄玉一身奶气地正躺在床上,此刻他未睡着,正睁着两汪墨色的大眼,好奇地打望着顶梁上方。 他的一双如藕节般的白皙小手和小脚好动地狠蹬了几下,身上盖着的被子都被蹬掉了大半。 白兔在木床床脚旁停下,竖起耳朵静听床上的动静,待确定床上之人确是熟睡过去后,白兔身上一道红光微闪,下一刻,月篱已化成人形现身。 她站在婴儿小木床边,伸手打算替小襄玉将他身上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回去,但她的手刚凑近襄玉时,突然一顿。 手的方向一转,朝小襄玉的左肩而去。 月篱揭开搭盖在小襄玉左肩上的被子,然后又伸手一层层解开穿在小襄玉身上的几层衣衫。 最后一层棉质的衣衫被拨开,预料中出现的左肩处的胎记幽兰竟然…… 不在! 月篱震惊又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既是胎记就该是天生的,为何此时竟无胎记?! 而且,灭族之咒确是依附在胎记幽兰之中,若无胎记,那灭族之咒便也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如何了?”门外突然响起襄黔的声音,月篱面色一紧,立马化为小白兔,安静地蹲守在木床脚旁,一动也不动。 说话声止,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襄黔走了进来,他在兰株夫人床边站了一小会儿后,很快又进来一人,此人是昨日来帮兰株夫人催产的药师。 “药师先生,麻烦帮我家夫人看看。”襄黔的声音再次响起。 襄玉已经生下来了,但听襄黔的口气,并不见半分欢喜,相反的,月篱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愁苦和颓然。 “是。”药师走到床边,给兰株夫人把脉,把完脉,便跟着襄黔一起走出门去。 鬼怪的耳力惊人,就算在屋内,她还是能轻松地听到屋外两人的对话声。 药师率先开口,低声道:“夫人昨日产小公子时,失血过多,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调养一段时间就能好了,可是前些年,您与夫人她在房事方面一直……” 药师说到这里,有些忌讳地看了下襄黔的眼色,见他并未难堪或动怒,才继续道:“因着您背负的妻死子存之咒,夫人一直服用避孕药物,导致身子阴寒过重,后来您们决定要孩子,在下虽已竭尽所能地用药性温和的药物为夫人调养身子,但夫人终究还是伤了根本,现下又血亏过甚,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药师话尽于此,朝太尉躬身道别。 襄黔独自站在门外走廊处,良久都未动,他面露沉痛之色,闭上双眼,不知在想什么,远看如同一尊失了神魂的石雕般。 妻死子存,襄玉活了下来,兰株公主注定便不能活。 他们夫妻俩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们恩爱相守已几十载,已是知足了,兰株想要诞下一个继承他们的血统和爱的小生命,襄黔虽不舍妻子,但最终还是尊重妻子的选择。 月篱再次化出真身,视线穿过半开着的窗户,望向站在外面走廊上一动不动的襄黔,心里泛起一丝同情。 她不由朝床上的兰株夫人看去,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周身浮动着几丝死气,一看就是大限将至之人。 看这模样,顶多撑上个三五日。 她是襄玉的母亲,廊上之人是襄玉的父亲,爱屋及乌,月篱突然生出想要帮他们一把的心思。 她朝床上之人开始注入生命之气。 周遭四处的篱花树开始摇晃起来,响起沙沙声,树梢上无数花簇开始飘零凋落,树干也开始枯萎缩短。 一阵夏风起,吹动站在走廊上襄黔的衣摆。 襄黔眉眼一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着他亲自命下人为兰株种下的一院子篱花树,此刻正如兰株一般,不断凋败枯竭。 那些坠落到地上,或盘旋于半空的篱花花瓣,正不断朝着兰株所在的卧房窗口飞去。 襄黔大骇,猛然转身望向屋内。 只见兰株的床边,站立着一个红衣女厉鬼,她正对床上安静躺着的兰株施法,那些篱花花瓣,在她血红法光的牵引下,尽数朝兰株身体里钻去! “大胆鬼怪!快住手!” 第384章 迷时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正在施法的月篱闻言,心里暗道糟糕,自己一时大意,竟忘记给襄黔施定身咒了。 眼看着襄黔快步走进屋来,月篱果断地腾出一只手,在襄黔试图阻止她前,在他身上施了定身咒。 襄黔嘴巴半张着,手也抬举在半空,指着月篱的方向,僵立不动,一双眼惊诧地瞪圆了盯着月篱。 木床上小襄玉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哭声,这哭声若是再持续一阵,定会引来襄府中的其他人。 月篱当机立断,加速将府中篱花树的生命之气大半渡到兰株公主的身体里,然后才停下来。 月篱已敏锐地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她快步走到静立不动、只一对眼珠子随着她的移动而左右晃动的襄黔面前,道:“我在兰株夫人身体里注入了生命之气,如此一来,她便能多活一阵了,少说也有数月吧。” 月篱说完这句话,便解了襄黔身上的咒术,襄黔迫不及待地想要问询问月篱,月篱却已先一步化身为一道红光飞出窗外,朝远处而去。 “红光!”襄黔神色中透着震惊。 红光,普天之下,除了继承始祖之血的月篱以外,再无其他鬼怪的法光是这种颜色了。 他丝毫没注意到,在他身后的婴儿木床上,襄玉一双圆溜溜的墨眸中,正闪过一道莫名的光亮。 月篱从襄府出来后,便一路走回到她临时借宿的山洞内,打算等到夜里襄府的人都睡着了,将小襄玉偷抱出来,细细研究一番。 脚下的落叶发出踩碾而过的细碎声响,听入耳中,倒是神奇地让人精神不由一松,月篱的步伐不知不觉间,已慢下来。 “叮!叮!叮!”不远处隐约响起铁锤凿石的声音,月篱脚下一顿,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她原本不想理会,但那敲击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般,恰巧击打在月篱的心上,引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月篱起了心思,朝那敲击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愈加清晰,月篱的视线穿透过重重叠叠的花草树木,已然能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鬼正蹲身于地,手里拿着一个铁锤敲击着他面前的一块大石头。 月篱放轻脚步,继续朝他靠近,许是小鬼太过专注,竟未发觉有人快要走到他面前了。 敲击声在下一刻,终于戛然而止,小鬼一闪身便化成一道黑光飞到一旁,再次变回真身后,警惕地看向来人。 月篱笑了笑,对他道:“我不会对你如何,你无需紧张。” 那小鬼脸上丝毫不见放松,他只盯着月篱看,也不说话。 月篱便朝那小鬼正在敲打的大石头看去,刚看一眼,小鬼便化成一缕黑光飞窜到大石头前,隔绝开月篱的视线。 他的说话声跟着响起:“你……你想要干什么?” 声音如同他的外表一样,透着稚气和生涩。 月篱淡淡一笑,手袖在那黑光上一挥,只听“哎呀”一声沉呼声,小鬼被月篱的袖风扇远到了几丈开外。 小鬼变回原形,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月篱右手抚在大石头上,打量着这块极为普通的石头,问小鬼:“你凿这块石头要做什么用?” “我要修……修房子。”小鬼站在原地回话,一副不敢再靠近月篱的样子。 “房子?” 凿石为房,她是听过的,可人家凿的都是一整片石壁的石头,像这小鬼这般凿一块可移动的石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月篱想起刚才听他的凿石声,自己身体出现的异样感,便朝那小鬼伸出手,口气颇有些强硬道:“把你手里那把铁锤递给我瞧瞧!” 小鬼头眼中的警惕之色再起,其中还多了几丝慌乱,他连续后退几步,紧盯着月篱的眼色,退到一棵大树旁时,突然扭头就朝远处跑去。 “想跑!”月篱跃空,一个翻身,直追小鬼而去。 须臾之间,小鬼已被月篱像拎着一条死狗一般拎了回来。 月篱松开紧揪在小鬼领口上的手,将他扔在大石头前,她再次伸出手道:“给我。” 小鬼颤颤巍巍地将别在腰间的铁锤递到了月篱手上。 月篱学着小鬼刚才的模样,握着铁锤开始在大石头上凿打起来,可是凿了好几下,发出的凿石声却并未能让自己像刚才那般,心里生出异样的的感觉。 月篱停下动作来,将铁锤递还到小鬼手里,让他再凿几下石头。 小鬼不敢拒绝,便只能照做,他刚凿第一下,月篱就感觉到心头再次荡起跟刚才初听时一模一样的怪异感。 月篱连忙叫停,问小鬼道:“为何你这铁锤一落下,我心里就生出怪异感,我用的时候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小鬼此时的神情已没有刚才的那般惊惶,他小声回道:“我是铁锤的主人,它只认我。” “那为何它发出的敲击声会让我生出异样感?”月篱指着小鬼手里的铁锤,又问道。 小鬼将铁锤重新别回到腰间:“我是迷时鬼,我敲击的每一下,都是在布置结界,方圆几百里,听觉灵敏的鬼怪听到了,都会生出奇怪的感觉。” “我的房子便是能保护我不被鬼怪袭击的结界。”小鬼又补充道。 月篱盯着小鬼一阵瞧,喃喃道:“迷时鬼……” 告别了迷失鬼,月篱回到洞内歇息了片刻,看着洞外的夜幕之色已降临下来,她便起身从草铺上爬起来,朝洞外而去。 月篱化成一道红光,一路直奔向襄府,途中,她再次听到迷时鬼凿石的声音。 白日里,月篱顺着小鬼凿石筑巢的位置,意外之间,竟发现了一条捷径,是以,现下她要去襄府,便要经过那地。 红光在漆黑的夜幕之下,飞窜前行,“叮叮”声离她越来越近。 借着朦胧的月色,月篱看到白日里的一大颗石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却进度如此缓慢。 月篱飞停在小鬼身后,现出真身。 小鬼听到响动,停下凿石,站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月篱。 月篱手中化出一盏灯笼:“也不打个灯,抹黑赶工?”说着便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小鬼。 小鬼摇头:“我不用。” “为何?” “我是迷时鬼。” 月篱:? 小鬼解释道:“我的真身是白昼黑夜轮替之下流逝的时间,就算没有光,我还是能继续凿石修房子。” 月篱还是不明白真身是时间跟修房子不照光之间的关联,而且她此刻也来不及去细想。 她被惊到了!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问出一个连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的问题:“那你是否能随意穿梭于不同时空之间?” 第385章 偷小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听到月篱的询问,小鬼想也不想地便答道:“能。” “当真?”月篱露出兴奋的神情。 小鬼点头。 “而且,我第一次见你,便看出你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你是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小鬼的话,直接让月篱呆住了。 小鬼又道:“我先前怕你,并非是怕你身上强大的鬼气,我是第一次见到从其他时空穿越过来的人,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才会作那般反应。” 为了证实他自己说的是真的,小鬼现场演示,他让月篱闭上眼睛,问她道:“你现在想去到哪个时空?” 月篱想了想,答道:“要不,就一年后吧。” 小鬼应了声后,月篱只听耳边响起两下凿石声,第三声落下的刹那,月篱只觉身子一旋,仿佛被什么人推了一整圈。 凿石声消失了,独属于树林里的沉寂也已不在,耳边随即响起的却是胤安街道的喧哗之声。 月篱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夜晚的胤安一闹市区内,她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突然上前逮住一名恰巧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妇人。 “敢问现在是什么年号?” “胤承七年。”妇人答道。 月篱松开妇人的手,推算起胤承七年是否比自己先前穿越过去的年份多出一年,这时,身下突然传来一名孩童的轻唤声。 “月篱。”这音调听着有些熟悉,但声色却十分稚嫩,还带着浓浓的奶音。 月篱听到这声唤时,身子一定,她收敛起被打断的思路,飞快地看向身下之人,月光下,一张扬起的精致小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小孩的睫毛浓密又卷长,其下一对墨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如同上好的玛瑙石。 他是……一岁的公子! 意识到这点后,月篱立马蹲下身来,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唤一声“公子”,但话到喉咙处,却突然打住。 因为她竟瞧见襄玉的嘴角突然泄出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慵懒笑意,这笑意月篱再熟悉不过了。 月篱蓦地反应过来。 她差点忘了,襄玉的身体里,是赋雪的成熟灵魂! 小襄玉肉乎乎若一团白玉的手这时缓缓朝月篱伸过来,他想要擒住月篱的手。 她听到他用软糯的奶音又道:“终于找到你了。” 月篱呆愣地看着这样的襄玉,也不挣扎,只等襄玉抓住她的手,在两只手即将碰触的瞬间,眼前一黑,月篱瞬间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闭上双目,身子如同刚才那般被人一旋,等再站稳时,街道的喧嚣声已然不见。 月篱缓缓睁开双眼。 自己果然已经穿越回来了。 “这下你信了吧?”小鬼脸上已完全褪去了面对月篱时的避离和胆怯,脸上挂着自得的笑,问月篱道。 * 月篱从小鬼头那里离开后,继续朝襄府的方向而去,她心里盘算着既然迷时鬼能让她任意在不同的时空里穿梭,那她便可利用之来除掉襄玉身上的灭族之咒。 月篱偷溜到黔兰院时,里面一片寂静,紧挨着卧房的走廊上挂着几盏橘红的夜灯,守夜的小厮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靠坐在门口,显然已熟睡过去。 月篱轻手轻脚地走近,朝那小厮吹了口法气,正要被惊醒的小厮轻哼了一声,垂下头,再次沉睡而去。 月篱再次化成一缕红光,从门窗的缝隙处钻溜进去,她并未立刻凑近小襄玉所躺的木床旁,而是在门口停顿了下,才悄悄地飘到其近前位置。 漆黑中,月篱看不到小襄玉的面孔,但听他一起一伏十分稳定的呼吸声,尚可判断襄玉此刻是睡着了。 她想起方才穿越到一年后时,襄玉在街边对她露出那熟悉的慵懒一笑,心里一激灵,庆幸多亏刚才走那一遭,才让她意识到虽然襄玉的肉身还是个婴儿,但他的意识却不然。 先前她将篱花树的生命之力转渡到兰株身体里时,襄玉突然啼哭,如今再回想,深觉当时这声啼哭定是襄玉故意为之。 既然如此,那她对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红光一闪,月篱化出真实面目,同时,她看到木床里两道幽光霎时亮了起来。 月篱眼疾手快地在朝木床上一挥袖,然后俯身将木床里的的小襄玉抱入怀中,那对幽光越发清晰,正是襄玉徒然睁开的双眼。 “公子,得罪了。”月篱凑近小襄玉的耳边,低声道,然后快速走出房门,抱着他翻越过高墙,出城朝胤安外行去。 在这个时空里,现下已近夏末,月篱抱着襄玉一路前行,耳边两侧的风呼啦啦的响起,月篱怕小襄玉的身体受了凉,当即褪下自己的一件外套将他像裹粽子一般严实的裹住。 “你要带我去哪里?”还未满月的小婴儿突然出声,问月篱道。 月篱再次出发,一双手紧紧地护抱住他,边走边答道:“城外。” “做何?” “偷小孩。”月篱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道,“顺便验明正身。” 襄玉身子一软,将头懒懒地倚靠在月篱胸前,月篱脚下步子慢下来,将襄玉扶正,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月篱,我寻了你六百年,你去哪里了?”襄玉一双纯粹的墨色眸子里闪烁着幽冷复杂的光,望着她,“你突然现身,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 对了,现在她是继吃掉赋雪、血洗篱落斋后的首次现身,她与襄玉前世的纠葛,都停滞在她及笄礼夜上。 月篱不得不应付他一番。 她始终无法将这个时空里的襄玉当成那个真正的他,所以在跟他说话时,月篱的态度不见那般尊崇,语气也多了份随意和亲近。 而这份亲近的来源,自是因她在现实世界中被襄族血祭前,襄玉对她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让她知晓,他也是喜欢她的。 因此,此刻她在面对他时,便多了几分肆无忌惮。 她仅是把他当成一个与她互生爱慕之情的普通男人。 小襄玉看着跟从前完全不同的月篱,一时之间无话,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墨眸中带着思索和困惑。 还有淡淡的欣喜。 “到了。”月篱欣喜地看着前方,道。 前方,是她借住鬼怪的山洞。 第386章 步骤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进了山洞,月篱将小襄玉平放在草铺上,小襄玉脑瓜一歪,一双墨眸朝在左侧的月篱身上瞟去。 再次面对襄玉,月篱心绪有些复杂。 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欢喜。 上一次血祭的心有余悸。 还有在这个非真实世界时空里再次相遇的庆幸和悲哀。 齐齐涌入她心头。 意识到襄玉此刻是带着成熟的意识后,月篱就再也无法用先前随意的态度面对他了。 她蹲在小襄玉面前,和他对视:“公子,得罪了。” 月篱说完便伸手去剥他左肩处的衣裳。 小襄玉眼神里顿时闪过一道警觉的光:“你要干嘛?”他说话的奶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发出一阵细弱的回响。 月篱不答,伸手略有些粗暴地一把拉拽开襄玉左肩上的衣衫,散发着水青色微光的幽兰胎记清晰地显现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 月篱盯着这胎记,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 “这胎记……” 襄玉对月篱现在的言行深觉不解,但他现在不过是初生儿之身,却反抗不得,也做不了其他什么,因此只能任由自己的左肩裸露在月篱面前。 但襄玉身子还是动了几下,示意月篱将他的衣服穿起来。 月篱照做。 襄玉对月篱竟知道自己拥有灭族之咒一事尤为惊讶,他询问月篱相关事由,月篱皆含糊其辞,不正面回答。 验证了襄玉身体里灭族之咒的存在后,月篱当即施法让襄玉昏睡过去,试图用法术将灭族之咒剥离出来,但她试了几次,那灭族咒却毫无半点反应。 月篱无法,在天边开始鱼肚白时,将襄玉送回了襄府。 接下来的数日,月篱都在襄府和山洞两头来回奔走,她尝试了几乎上百种的方式,试图找出破解灭族咒的方法,但最终全部宣告失败。 月篱对此无比苦闷。 一日,她身心俱疲,便偷了闲不去襄府,寻了处僻静之地,躺靠在树荫下听蝉声,闭眼假寐。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脸,细微的痒感从被碰触的肌肤间蔓延开,月篱不得不睁开眼看去。 弥炎放大的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 月篱下意识地一惊,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避到十步远开外。 “遇到麻烦事,不知道找我?”弥炎还是那副傲娇的模样,他双手抱在胸前,高昂着下巴,看月篱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屑。 月篱抖了抖沾染到身上的草屑,重新走近弥炎:“凭你?你知道破除公子身上灭族咒的方法吗?” “知道啊。”弥炎十分轻松地答道。 月篱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当真?” 弥炎点头,道:“你可还记得一把叫茶鸣的刀?” “茶鸣?”月篱不知,便洗耳恭听。 弥炎走开两步,看着身前一面如镜湖泊,继续道:“茶鸣是一把能斩断世间万物的刀,乃是用上古火石锻造而成,若是能找到那把茶鸣,兴许就能借此刀斩灭那灭族活咒。” 月篱听了却有些失望。 她现在连将灭族活咒从襄玉身体里分离开都无法做到,何谈弥炎口中的斩灭。 弥炎读出了月篱心中所想,道:“分离出来,不如我们一起,多个人搭把手,也许就能做到。” 每次月篱试图分离灭族咒时,那灭族咒就死死地黏在襄玉身上,根本半分都不受她的引诱去离开襄玉的身体。 而偏生在那她离开后,那灭族咒就时不时地偷溜出襄玉的身体,这也是为何第一次月篱去瞧襄玉的左肩时,没有看到那个胎记的原因。 “既然它经常溜出去,那就说明它的确如咱们预料的那样,跟玉公子的身体一般,还处于好玩爱动,充满好奇的孩提时期。” 而随着之后襄玉成年,灭族咒便犹如生了根一样,死死地与襄玉纠缠生长于一体。 “充满好奇……”月篱揣摩弥炎这句话,“我有法子了!”月篱突然对弥炎欣喜道。 于是,当天夜里,月篱和弥炎一道再次溜进襄府的黔兰院中。 漆黑之中,四下静谧无声,突然襄黔和兰株居住的内室里传出兰株的一阵剧烈咳嗽声,漆黑一室内瞬间亮堂起来。 刚打算进屋的月篱连忙拉着弥炎躲到转角处。 内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襄黔穿着一身素白的亵衣,不管不顾地跑出来,着急地叫醒正在廊下打瞌睡的小厮,让他立马去请住在侧院的药师。 小厮跑远,襄黔回屋里照顾咳嗽不断的兰株。 “可惜了,兰株公主一个好好的美人,却要遭如此大罪。”弥炎在月篱身旁啧啧惋惜道。 月篱瞪了他一眼,静等着药师前来。 手肘处突然被弥炎拐了下。 “它溜出来了!”弥炎兴奋地小声道,“灭族咒。” 月篱定睛朝门口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缕青蓝色光芒正从屋内窜出来。 但它到了门口后,似是发现了月篱和弥炎,顿了一瞬,立刻返身回屋,重回襄玉的体内。 月篱和弥炎对视一眼,两人双双离去。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兰株公主咳嗽的时候出来。”弥炎单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地道。 两人此时已回了山洞内。 “兰株公主是因为襄族长背负的母死子存的世咒,才会命不久矣。”月篱思索道,她看向弥炎,问他,“你说,灭族咒突然溜出来会不会跟那母死子存的世咒有关?” 弥炎赞同月篱的推测。 “看来我歪打正着了。”月篱出了口长气。 她当初是临时起了恻隐之心,才暂时延长兰株公主的性命,那之后还惹得襄黔派出数名慑鬼师暗中寻她踪迹这个麻烦。 但现下得出这个结论后,月篱便起了利用兰株公主来对付灭族咒的心思。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弥炎赞同月篱的想法,他眼神讳莫如深,又道,“毕竟兰株公主已死,眼下这位,你也无需忌讳什么。” 月篱看了弥炎一眼,躺身于草铺上,合衣睡去。 眼下找到了引出灭族咒的方法,就该解决下一步——斩杀灭族咒。 先前因顾咏提到茶鸣这把上古火石锻造而成的刀,于是月篱和弥炎便开始寻茶鸣。 第387章 几年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要找到茶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月篱趁夜色,数番偷溜进慑鬼院的藏书阁内,寻找有关茶鸣的记载,但几番折腾下来,到底是有了一巨大收获。 没想到这茶鸣,竟是在襄玉五岁生辰时,襄黔送给他的礼物。 而茶鸣是在襄玉十岁时,被他无意间弄丢的。 襄玉历来行事缜密小心,怎会犯这种小错? 月篱直觉这里面有门道。 月篱迅速行动起来,她找到迷时鬼,让他将自己送到五年后。 “襄族族长之子襄玉你可认识?”月篱问迷时鬼。 迷时鬼点头:“那是赋雪公子,人、鬼两界谁不识得他。” “那你便将我送到他五岁生辰时。” 当月篱再次睁开双眼时,她看到自己正置身于玉扰院中,此时是傍晚时分,玉扰院的书房里亮着灯。 月篱小心翼翼地走到半开的门旁,朝里面打望,见五岁的襄玉正微垂着头,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幽幽闪烁的刀,细细品看着。 他的身旁,站立着狸奴,狸奴手中抱着一个空的木制刀匣,目光也停留在那柄刀上。 这刀,就是茶鸣。 之所以叫茶鸣,是因为其刀灵唤作茶鸣,若想让刀为其所用,首要的便是要驯服刀灵。 “谁?”狸奴警惕地猛一抬头,望向门外。 门外空无一物,月篱已不在。 月篱来时,便与迷时鬼约定一日之期,一日到了后,月篱便被迷时鬼召唤回了先前的时空。 月篱当即再次要求迷时鬼助其二度穿越,迷时鬼便将月篱送到了襄玉十岁丢失茶鸣刀那一天。 她要赶在茶鸣刀消失之前,将茶鸣刀抢夺回自己的手中。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这一整天下来,根本连茶鸣刀的半个影子都没有,月篱不信邪,穿越回去后,让迷时鬼将自己送回茶鸣刀消失的前一日。 结果,竟依然无法感应到茶鸣。 如此反复,月篱穿越了二十多次,她选择不同的时间段,目的是想要确定茶鸣到底是真正从何时突然消失不见的。 最终,她找到了答案。 “既然茶鸣是在玉公子拿到刀的当天就消失,那你不是得再次回到玉公子五岁生辰那天?” 穿越了这么多次,月篱稍显过意不去:“那个……麻烦你了。” 小鬼不停手中的活儿,依然敲击着面前的大石头。 月篱能瞧见屋梁和地基已经打好,一面石墙也凿好了,小鬼现在正在给石墙凿窗户。 “你这房子何时能修好?”月篱稳住凿石声给她带来的熟悉异样感,随口问小鬼道。 凿石声突然停止,小鬼望向月篱,表情带着几分迷惑:“我没告诉你吗?我的石屋建成后,你就会回到你本来存在的时空里了。” “什么?!”月篱神色大变,她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月篱再次回到了襄玉五岁生辰当天,有了时间压力的她,对待茶鸣一事越发紧张起来。 月篱重复着先前穿越过来时看到的一幕。 玉扰院书房内,五岁的襄玉和狸奴的注意力都停在茶鸣刀上。 月篱吸取先前的教训,这次化成一片篱花瓣,静停在门槛上,光明正大地偷听偷看屋内的两人。 襄玉将茶鸣刀递给狸奴,狸奴双手捧着空刀匣迎上,茶鸣便被放回到刀匣之中。 “找到她了吗?”襄玉稚嫩的童音响起,音调里属于成年人的沉稳听上去有几分别扭。 狸奴将刀匣抱在身前,躬身回道:“还未,竟像突然失了踪迹,城内外都寻不到半点气息。” 狸奴顿了下,眉梢染上一丝犹疑:“公子,您还是觉得月篱尚在世间吗?” “找吧。”五岁的孩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他单手扶额,头微垂。 这是襄玉惯常的动作。 “之后几年,我怕是出不来了,若是这期间你们找到了,便传信给我。”襄玉又道。 “是。” 襄玉最后对狸奴的这一吩咐,月篱未听明白,但她直觉这是茶鸣突然消失不见的原因。 狸奴抱着刀匣走出来,月篱以篱花瓣的形态一路小心地跟于其后,她跟着一路,趟过走廊,绕过转角,又一路行翠竹两边的青石板路。 最后,她来到了一间十分熟悉的园子里。 这个园子正是先前襄族最后一次血祭自己的场所。 本就轻盈的身体突地一轻,一只手将她化成的篱花瓣捻起。 清淡的茶香取代了奶香气,朝她周身侵袭而来。 月篱已躺靠在襄玉触感软嫩的手掌心上。 “这片花瓣倒是跟了你一路,你竟也未察觉?”襄玉看向前方还在不断前行的狸奴道。 月篱心里“咯噔”一声。 她莫不是这么快就要被发现了?! 她可是很小心地隐去了自己的鬼气! 狸奴停下步伐,转身看向襄玉手中的篱花瓣,笑眯眯道:“还是公子眼细。” 就在月篱等着襄玉下一步动作时,襄玉却将注意力移开,没有继续停在篱花瓣上。 月篱暗自松了口气。 襄玉走到一面石墙前,狸奴俯身搬动石墙一侧的一个石墩子,刚一挪开,石墙中间突然就生出一道规整的裂缝,将石墙分割成两面石门。 轰隆沉响声中,石门朝左右两边自动推移开,一股寒气直朝着月篱袭面而来,若不是被襄玉捂在手心里,她化成花瓣的整个身子几乎要被吹翻出几丈远去。 骤降的温度让月篱冷得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躺在襄玉的手掌心上,她已经无法感知到襄玉的体温。 四下皆是冰寒。 狸奴并未跟进来,他站在石墙外,朝已进入墙内密室的襄玉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不在这几年,玉扰院和襄府就暂时交付到你手中了。”襄玉叮嘱狸奴。 “公子放心就好,奴会静候公子归来。”狸奴笑眯眯躬身回道。 月篱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一两句对话,突然想到之前襄玉说的“之后几年”那番话,不由深想,推断襄玉进入这诡异的石墙之内,莫不是要离开襄府? 他要去何处? 做什么? 月篱化身的篱花瓣和她的思绪,在石墙重新关合而投下的阴影之下,尽数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第388章 冰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襄玉单手依旧捂着月篱化身的篱花瓣,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尽管四下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但襄玉仿佛生了一双适应黑暗的明目般,不见半分不适。 月篱正好奇,突然前方豁然开朗,黑暗尽褪,他们来到了一方明亮天地之下。 月篱从躺靠在襄玉手中的视角看去,襄玉此时所身处之地她从未见过,周围全是冰封,只一条散发着热气的河流从身前横穿而过。 这让月篱不禁想起雾城的炙河。 若是抬头望向上方,会有刺目感,但这种感觉并非是太阳光产生的,而是来自未知的一团悬空光晕。 除了几株零星的松柏挺拔耸立于各处,便除了冰还是冰。 当真是银装素裹。 冰山,冰梯,冰河,冰桌,冰亭…… “玉公子。”一名白发苍苍,长得仙风道骨的道袍老者突然从一侧的冰筑成的亭阁内走出来,远远地他便朝襄玉躬身揖手,态度十分恭敬。 襄玉抬手,示意对方起身。 月篱从未见过此人。 那老者手中拿着一柄浮尘,他走近襄玉,因襄玉尚还年幼,个头不高,老者便俯身看着他,笑着道:“此次闭关,需五年。” 襄玉难得地朝老者揖手,道:“多谢韩翁。” 韩翁转身朝刚才他站立的亭阁走去,襄玉也跟在其后,两人进入冰筑成的亭阁内。 不想里面却别有洞天。 外面冰寒四溢,这冰筑亭阁中却温暖四溢,有红通通正燃烧的火炉摆在正中,冰拼成的地板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羊毛毯,一看就很暖和。 不远处摆着一个长条乌木案几,一侧还立着一盏与此时的襄玉个头差不多高的松鹤细嘴叼竖形灯,灯芯燃着一簇红晕火舌。 月篱看向另一边,那里是一个面积颇大的及地软塌,榻上罩着层层叠叠的锦缎保暖被褥。 “这便是今后五年内,玉公子您所居之处。”韩翁随手点了下屋子四周,对襄玉道。 “韩翁置办得周到。”襄玉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屋子正中,像个小大人似的,回话的声音里尽管带着稚音,语气却十分让人信服。 韩翁得了襄玉这句诚心的赞赏,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随即道:“既如此,那老夫就不打扰公子清修了。” 襄玉颔首。 韩翁朝他又一躬身,扬了扬手中的浮尘,转身离去。 他是彻底离开了这一方如结界般诡异而冷寂的冰封天地。 月篱猜想定也是通过襄玉刚才进来时的那道石墙出去的。 这下,此处只剩襄玉。 襄玉走到火炉前,在羊毛毯上坐下,他望着火炉中正旺盛燃烧的木炭,若有所思。 入夜,襄玉就着屋内的那张及地软塌入睡,早已脱身的月篱趁机在这一方密闭的冰寒里四处逛起来。 她逛了一番,发现除了寒冷就是寒冷,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飞禽走兽,鬼怪之类的根本瞧不见。 襄玉为何来此清修? 修什么? 是否与他身上的灭族咒有关? 月篱带着这些疑惑,带襄玉睡得沉了后,去一探究竟。 这一次她多生了一层心思,将自己的鬼气隐去,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兔子,就算站在襄玉面前,襄玉也不会认出她的真实身份来。 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走到软塌上,毛茸茸的四肢踩上襄玉的左肩位置停了下来,红通通的一双兔子眼在火光中看着襄玉的侧脸半晌,然后兔子嘴巴微张,似是朝襄玉的左肩吹了口气。 下一刻,遮盖住襄玉左肩的衣衫突然消失不见,一个光滑的裸露肩头呈现在月篱面前。 水青色的幽兰胎记在光洁的肌肤上静谧绽放着…… 先前感觉出的异动已然消失,似乎还比先前更加稳定了。 接下来的几日,月篱每夜都要变成兔子,隐去鬼气,查看灭族咒一番,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灭族咒便越发稳定,不再是那个跃跃欲试总想着偷溜出去的灭族咒了。 月篱推测出一个结论,襄玉来此处清修,为的就是压制灭族咒的不稳定。 “灭族咒若是长期离体会如何?”月篱坐在热气腾腾奔腾流动的河水边,仰头望着没有月亮却有月光的上空,问身侧的弥炎道。 弥炎双手抱在胸前,正蹲着身子好奇地打望着眼前奇异的河流,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那灭族咒跟他同生同死,自然离不得体。” 月篱一愣。 既如此,若是斩杀了灭族咒,岂不是襄玉也会没命?! 弥炎有些鄙视地看了月篱一眼:“你还真是关心则乱,咱们要斩杀的是灭族咒的神魂,神魂彻底消失于世间,哪里还会牵连到他!” 没错。 月篱轻出了口气:“看来先前茶鸣突然消失不见,原是被带到这个结界之中来了。” 若非是在结界内,她也不会找了许久都未能将其找到。 月篱静默片刻,叹道:“先前我们想着利用兰株公主来引那灭族咒离开公子的身体,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只能重新找出新的法子去引诱那灭族咒。” 此处是专门为稳定灭族咒而设置的结界,襄玉要在这里呆上五年,月篱猜想着五年后,灭族咒应是会彻底与襄玉联成一体,再不会出现灭族咒出逃之事。 这让她找出其他方法引诱灭族咒难上加难。 且她的时间极为有限,那小鬼凿石屋一旦完成,她便要穿越回去。 就在月篱万分苦恼之时,她却意外地发现了答案。 还是因为襄玉。 不管是赋雪还是襄玉,惯来便喜听蝉音,喜食寒瓜,准确的说,是喜欢蝉和寒瓜所存在的夏天。 听蝉声,吃寒瓜,感夏意。 月篱一直都以为,这些爱好也仅是爱好,从未深想过。 但直到在这里,她才发现内中缘由。 正因为襄玉有过这一段独自被困缚在冰寒之地中长达五年之久的经历,所以他才会极度渴望夏天。 月篱对襄玉的心疼,一时间将她的理智冲散,她竟鬼使神差地用法术帮襄玉催生出夏蝉来。 而伴随着第一声蝉鸣的响起,惊奇的一幕发生。 她竟看到襄玉左肩位置上有血红光泽一闪而过! 那是灭族之咒不稳的征兆! 第389章 斩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此蝉乃由月篱以她继承的始祖厉鬼之血催生而出,襄玉的灭族咒乃始祖厉鬼所种,灭族咒会让灭族咒产生反应就不足为奇了。 月篱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我竟把这一层给忘了!” 襄玉之前灭族咒不稳之时,每每靠吸食她的始祖厉鬼之血来压制。 弥炎眼中毫不掩饰对月篱的不屑:“万事皆备,何时动手?” “就今晚!”月篱果断道。 月篱和弥炎下手的位置定在离冰筑亭阁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月篱用自己的血重新催生了一只夏蝉,还在这只蝉里加了许多猛药,确保蝉鸣声能将灭族咒引出来。 蝉鸣声响起,没引出灭族咒,却先引来了襄玉。 襄玉睡眼迷蒙,但他认出了眼前之人是月篱。 襄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公子得罪了!”月篱低吟一声,闪身瞬间凑近襄玉,在襄玉还未能反应过来时,便施法将其弄晕过去。 身旁的弥炎接过襄玉,将他放在一棵松柏树干前靠着。 襄玉左肩的衣服再次被除去,以防襄玉被冻病,月篱特地又让弥炎架起一堆火在襄玉面前。 月篱开始让自己新催生出的蝉发出鸣叫声。 果然,左肩处的幽兰胎记又开始有了异动。 水青色的光泽迅速褪去,血红光芒徒增。 这般持续了近半个时辰,那只蝉快要因连续鸣叫当场断气的瞬间,那朵幽兰突然从左肩位置飞窜入半空。 原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月篱和弥炎刹那间清醒过来。 两人神色大震。 “弥炎!”月篱一声大呼。 弥炎当即从背后拔出银色小砍斧,朝着襄玉的方向一斧头劈下,红色法光顺势而出,在抵近襄玉的瞬间,化出一个结界,将昏迷的襄玉包裹在其中。 通体红光的幽兰停在半空,似是察觉出中了月篱和弥炎的圈套,返身便要回到襄玉的身体里。 好在结界已张开,灭族咒靠近的瞬间,直接被结界弹飞开好远。 发着血红光芒的幽兰无法回到襄玉的身体内,它几番撞击,见始终无法冲破结界,便有些发急地围着结界胡乱转着。 它要冲破这个结界,当然不容易,这个结界里,混入了月篱的始祖之血,身为始祖之血附属品的灭族咒,如何能冲破? “趁现在!”弥炎朝月篱一声疾呼。 月篱当即化出茶鸣刀,是她提前从襄玉暂住的冰筑亭阁内偷出来的,她一个飞跃入半空,然后直冲而下,朝灭族咒直斩而下。 血光乍现,染红半边苍穹,恍如中元血夜。 血光渐灭,只剩一地灰烬。 弥炎惊愣在当场。 他看到月篱浑身浴血,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此时虚弱至极。 月篱手上一松,茶鸣刀掉落于地,发出哐啷的清脆声响。 她身子一软,双膝直接跪倒在地,若不是被弥炎及时扶住,整个人怕是要朝后栽仰过去了。 “您没事吧?”弥炎蹙眉,担忧问道。 月篱只摇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始祖厉鬼下的咒,果然……厉害。”她刚说完,眼前一黑,就昏迷过去。 月篱醒来的时候,她耳边正响着“叮叮叮”的凿石声。 已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看到眼前的石屋已几乎快完工了。 完工…… 月篱猛地从地上弹跳而起。 “还有多久?!”她紧张地问正专心致志凿石的小鬼。 凿石声停下,小鬼站起身,面向月篱,道:“你睡了三天了,可算醒了。”他指了指面前的石屋,得意地又道,“还有一个时辰便完工了。” 小鬼话音刚落,眼前一阵红光闪过。 月篱已朝远处而去。 小鬼看了月篱离开的方向一眼,蹲下身继续凿起石屋来。 玉扰院里静悄悄一片,但白幔飘飘,篱花树已不见,全被换成了月篱熟悉的翠竹。 兰株公主死了? 这么快! 自己不是都用生命之气帮她延续性命了么? 怎么说这该再等一两月啊! 月篱深为不解。 身后突然有一冰冷硬物抵在她的腰间,月篱身子一顿。 只听身后传来襄玉清冷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月篱尝试着转身,对方并未步步紧逼,给她留了一丝活动的空隙。 她面向襄玉,见他着一身白色亵衣,披散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双脚上穿着一双木屐,这明显是刚下床,突然赶过来的。 不是五年吗? 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灭族咒果然被他消除了。 “公子,我是月篱!”月篱蹲下身,笑着对他道。 襄玉眼中带着一丝困惑。 月篱来不及跟他解释太多,她只干脆利落地解释道:“我是来救您的,我不属于这里。” 襄玉眼中的困惑之色更深。 月篱朝他露出极尽温柔的一笑后,施法便将他弄晕。 “得罪了,公子!” 月篱当即盘腿而坐,施法将襄玉身体的神魂抽离一部分出来。 在这个世界里,不管人类还是鬼怪,若只是被抽离掉一部分神魂,还是可以继续安然无恙地存活于世的。 成功取走襄玉的一部分神魂后,月篱将它们储备在篱花簪中。 看着到手的神魂,月篱欣喜又激动:“成了!” 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月篱知道时间到了。 赶在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月篱果断施法将见过她的几人的记忆消除掉。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襄玉。 当她的最后一抹气息彻底从这个世界消散后,转角处却走出一人,正是今日随大皇子前来府中探望襄玉的柒梨。 他望着月篱刚才站立的地方,惊愕地嘴张得老大。 狸奴的复生,预示着离襄玉苏醒已不远了。 狸奴是古老的上古鬼怪,他是使命鬼,自从被襄族收服后,世世代代的单出狸奴便侍奉襄族嫡子。 所谓使命鬼,就是一旦完成守护主人这个使命后就会死去。 先前襄玉死了,身为使命鬼的狸奴便随之死去。 现在狸奴重新出现在月篱面前,那还未入殓的襄玉,定也是能活下来的了。 但此刻的月篱,在高兴的同时,却有些难过。 因为她发现,自她从过去的时空里带回襄玉的一部分神魂,注入现实世界里襄玉的身体中后,她的法力竟然减弱了大半! 第390章 所囚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告诉她,她逆天而行,强行将已进入冥地的襄玉带回来,因此受到了惩罚。 尽管相较于襄玉的复生,丧失大半的法力并不算什么,可她还是多少有些难过。 除此之外,也多了几分担心。 她身上流着始祖厉鬼之血,如今没了强大的法力和鬼气护体,那不是形如盘中肉,今后要惨遭任人鱼肉的境地?! 一道白光闪过,殷恒突然出现在月篱面前,他神色有些焦灼地道:“公子不见了!” 月篱和狸奴互看彼此。 众人当即分头寻找襄玉,如今襄族没了,无法派出慑鬼师和侍卫,好在殷、鸾、珞三族始终对襄族从一而终,当即调拨人手暗中去找寻襄玉。 他们不敢太大张旗鼓,毕竟现在局势早已不同往日,这三族此时都自身难保,行事需得低调再低调。 月篱、殷恒几人自然是寻人队伍里的主力,月篱都来不及休整,还要动用所剩无几的法力调查襄玉的踪迹。 但数天下来,所有人都毫无所获。 众人齐聚篱落斋,襄黔坐在上首处,他额间的白发不知何时徒增了许多,乍眼看去,像是抹了一层霜,衬得他脸色不由也憔悴了几分。 “子扰想来是自己离开的,我们就别再找了。”他沉着地开口,对在座的诸位道。 他又看向站在人群末尾的月篱,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月篱姑娘,如今襄族已灭,你也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我代替我族一脉感谢你。”襄黔站起身,朝月篱慎重地行了一礼。 在座的襄族族人和其他三族人见了,皆是意外。 月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并非认为自己该受此礼,她只是心思没放在这上面,一心想着襄玉去了哪里。 “所以,我可以离开襄族了,对吧?”月篱突然问道。 襄黔微笑着颔首。 月篱从来没想过襄黔正经的样子作何,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离开襄族作何,更是未料到襄黔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是何等情状。 她心中突生一抹哀愁。 公子,您到底在哪里? …… 月篱离开了篱落斋,仓颉也被她打发走了。 仓颉生出异心这件事,月篱已知晓,此人是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 仓颉临走前,朝月篱庄重地又行一番上古之礼,月篱只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一幕,默不作声。 她又去集安的墓前,给集安燃上几炷香,他是为了救襄玉而死的,既是全了他自己的心愿,也是帮了月篱。 当月篱站在珞子安墓前时,她思绪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初见珞子安时,自己看珞子安犹如他是鬼孺从前养的那条阳寿极短的幼犬。 如今看来,这种假想竟像是某种先兆般应验了。 珞子安,为了保护他最尊崇之人,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弱冠之年。 月篱离开了胤安,胤安城内没有襄玉的丝毫气息,那她便只能前往四大鬼田乡寻找襄玉的踪迹了。 时间如过眼之雁,留痕迹逝。 夏入秋,后秋去又冬至。 新年伊始,一群人围在城门前贴的皇榜布告前,窃窃私语。 布告上的内容是通缉厉鬼月篱,上面还有月篱的画像。 失去了襄族和襄玉的庇佑,皇族一派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对月篱出手了。 就在皇帝出动侍卫和慑鬼师从内到外搜捕月篱时,谁也没想到,月篱竟在太子的府中。 她是被囚禁在此处的。 太子先皇族一派的人找到月篱,暗中将月篱带回了太子府中,月篱如今丧失大半法力,连普通厉鬼都不敌,自也难以逃脱。 太子派了两名婢女侍奉月篱,一如她先前在襄府的篱落院时,此外,她居住的院落里的布置跟篱落院一模一样,月篱不出院子时,偶尔之间,会感觉自己仍在篱落院中。 太子做的这一切,颇费一番心思,但月篱却始终不为所动。 “月篱姑娘,太子殿下派人来传话了。”院中侍奉她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月篱面前,俯身恭敬道。 月篱倚靠着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挂着似霜似雪的桂花树,出神了老半天。 这婢女对月篱这模样仿佛也是习以为常,她禀明后,顿了片刻,见月篱无回复,便退身而出,径自去回复那前来传话的内侍。 过了一个时辰后,太子便带着几名内侍走了进来。 两人坐在漆木四脚圆桌前,太子主动给月篱搭话:“今日我特地让人去芦波湖抓了你最爱吃的小黄鱼,做了你喜欢的咸香味,尝尝。” 太子说完,主动用筷子夹了一整条生拌咸香小黄鱼到月篱碗中。 月篱望着桌上一半生肉一半熟肉的席面,讥讽一笑:“太子殿下将我藏在此处,就不怕哪日东窗事发,届时您可要背负的骂名,可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太子笑容微凝,他将夹生鱼的筷子放在桌上,伸手接过内侍新递上的一双筷子,轻叹了口气,回道:“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好好跟我说话?” “你将我强行囚在此处,我如何与你好好说话?”月篱脸上浮起一丝愠色。 “太子妃,您不能进去,太子妃……”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听声音就能猜到谁来了。 太子将筷子一发,拿起丝帕擦了擦手,已是没了用膳的兴致。 寒棠梨带着一名婢女快步走进来,看到太子和月篱正坐在桌旁用餐,她目光一黯,当即上前,俯身唤道:“殿下。” “你怎么来了?”太子扭头看向寒棠梨,问道。 寒棠梨瞟了一眼坐在一旁一脸冷漠的月篱,答道:“今日宫中夜宴,委身身子突感不适,想着能不能不去,所以来问问殿下……” “你没什么大碍吧?”太子虽是在问她的病情,但眼神里不见丝毫怜惜和担忧。 寒棠梨心中一股针锥的感觉一闪而过,她忍住内心的酸涩,道:“这几日没注意,有点着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自月篱搬来太子府后,太子除了跟寒棠梨分房睡,还经常连着几日彼此不见面,他对寒棠梨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便是因此缘由。 太子闻言,便对站在身后的一名内侍吩咐道:“等会儿请个药师来为太子妃看看。” 内侍连忙应是。 第391章 铲除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太子又将视线移向月篱,他对月篱对他的冷漠仿佛视而不见般,笑着道:“这段时日你也府中憋坏了,不如明日我带你去稽壑山呆几日,如何?” 月篱闻言,嘴里只硬生生地吐出两字:“不必。” 太子依旧未生气。 一旁的寒棠梨看得心中暗自生恨。 上次她没能出手将月篱送走,月篱却阴魂不散,又回到了府中,今夜太子要去宫中参加夜宴,她刚好借机将月篱送走。 若是送不走,杀掉也未尝不可。 毕竟,现在的月篱失去了大半的法力,已不过是一只失去了利爪的老虎而已。 宫里的宴会还是在太华殿举行。 太子按时入宫,参加宴会,朝中其他臣子也纷纷赶来。 如今襄族已灭,襄族一派的氏族地位一落千丈,在朝中极其不受待见,而随着太子一派的崛起,大殿之上的座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盛族并没有像众人所预想中的那样,除去了襄族,便成为权倾朝野内外的第一大族,反而是第二大族寒族,在及时倒戈太子,站队成功后,瞬间一跃而成势头最强劲的胤安第一大族。 盛族没能仰仗从龙之功一跃成为最显赫的氏族,反而被寒族抢了先机,已是气闷不已,现在最让他们头疼,大为火光的却不仅于此。 自襄族灭后,皇帝信心大振,他一直隐藏在心头的一个心病也随之浮出水面—— 历朝历代的氏族权利过大,他们如同寄生于皇家的吸血虫般,一方面通过与皇家建立的紧密关系而从中得到好处,不断壮大。 另一方面,他们又反过来利用他们所拥有强大的势力掣肘皇家,掩盖住本该属于皇家的光芒。 皇帝想要更改在这一延续了数千年的劣史。 让皇家遭受数千年的蒙尘之苦的氏族,早已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前他与盛族等氏族联手,不过是为了借力打力,现在最大的威胁襄族已除,他无需再在这些氏族面前假以辞色。 若此番是他能一举拔除掉氏族在朝中的大半势力,那他不但能将原本属于皇家的威仪重揽于怀,还可以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盛焯槐边饮酒,边看向上首处正与众臣同乐,喜笑颜开的皇帝,眼神逐渐沉下来。 宴会大过半,皇帝便借口要醒醒酒,还要太子作陪。 现在皇帝避氏族越发明显,几名坐在宴席上的氏族当即交换眼色,各自想着心事。 皇帝和太子来到御花园,在宴上装醉的皇帝原本虚浮的脚步顿时踩实下来,被王侍人搀扶的身子也顿时直立起来,先前的醉态瞬间消失。 太子略一惊讶,很快就反应过来,福至心灵,他立马支走大部分人,只留下一两名心腹。 “谨弘,”皇帝伸手握住三皇子的一只手,苍老的双眼里充满了勃勃野心,“你是朕的亲骨肉,我们父子血脉相连,眼下,朕只能信任你了。” 太子诧异:“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警惕地看了眼四下,又名王侍人仔细盯着四周,这才低声跟太子说道:“氏族不除,我皇家终日难安。” 太子的脸色在昏暗中,变得有些难看。 这句话,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了。 他对待氏族的看法,其实跟皇帝有些不同,他以为只要将皇族和氏族的关系处理得当,氏族并非他父皇眼中那般十恶不赦的存在。 而且就算真的要对氏族动手,也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因为氏族世代传承,树大根深,盘踞一方一隅已数千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干净的。 皇族现在要对抗整个氏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在皇帝说出那样一番话出来之后,太子依旧一如先前地说出自己的观点。 老皇帝见始终劝服太子不得,气得再也忍不住,他大呼太子畏首畏尾,将来若是将皇位让与他,他非得再次让皇族成为氏族的傀儡。 老皇帝拂袖而去,太子叹了口气。 御花园又恢复一片沉寂,一个身影缓缓从御花园一处的假山石后走出来,随后,又有两个人影跟着一起走了出来。 “如何了?”说话的声音清冷如玉,带着慵懒之气。 “应该无误了,他身上的确有一丝月篱的气息,尽管很淡,但奴还是能感应到。”屁股鸭嗓子般的说话声刻意压低,十足恭敬地回道。 “接下来怎么办?”另一人也说话了,正是屁股的主人珞君玄。 “去太子府!”清冷之声果断道,随后再次隐没于黑暗之中。 此时的太子府中,一桌子的小黄鱼,看得月篱有些头疼,她刚要让送鱼过来的数名内侍要鱼挪走,寒棠梨突然带着几名慑鬼师和两个膀大臂粗的婆子快步走了进来。 “太子妃,太子殿下吩咐过,此地没得到太子的允许,不能随便……”看守月篱的一名婢女试图上前阻拦。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婆子突然上前,一左一右将该婢女钳制住,也不顾婢女的尖声挣扎,直接生生将她拽了出去。 另一名婢女见此,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身形隐没到人群中,想趁人不备之时,溜出去给太子送信,只是她刚走出两步,就被寒棠梨带来的一名慑鬼师发现。 她也被拎着带了下去。 月篱坐在桌前,身形不动地注视着寒棠梨,看她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不出言阻止。 寒棠梨走过来,她目光从一桌子的小黄鱼上一扫而过,眼中的嫉妒之色再也掩盖不住。 寒棠梨在月篱的对面坐下,再看这一桌小黄鱼,她故作嫌恶,拿手帕捂在口鼻上,语气却依然有礼:“这些日子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月篱不答。 她到这时都不由赞叹,寒棠梨竟能完美地将她对自己的两种情绪同时淋漓地展现出来。 寒棠梨看出月篱眼中的不屑,心中顿生恼意,但还有其他人在场,她不得不继续维持面上矜贵和端庄。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月篱突然开口道。 寒棠梨嘴角的笑意一僵。 下一刻,她豁然而起。 守在门口的两名婆子当即将开着的两扇门关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月篱、寒棠梨和几名慑鬼师。 慑鬼师们登时将月篱包围起来。 第392章 诉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过去拥有强大法力的月篱,眼前的这些慑鬼师她压根不会放在眼里,毕竟随手一拈,便可去大半部分人的小命。 可此时的月篱,法力还不及一个厉鬼初阶,又该如何应对这数名打算对她下死手的慑鬼师。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当她突然故作欣喜地大唤一声“太子”,然后趁着屋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皆朝着紧闭的窗户看去时,月篱已化作一缕红光,钻入门窗的缝隙处,逃至屋外。 “抓住她,不用留活口!”寒棠梨大惊失色地下达命令。 慑鬼师们应声立马开门出去,在府内和府外四周追踪搜寻。 月篱东躲西藏,正找准时机偷溜出去,但突然她却僵住不动了。 “那处可是月篱大人?”回廊转角处一个鸭嗓子的声音刻意地压低声音,小心问道。 “谁?”月篱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想都没想,就回问道。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了几股气息。 两个人类和一个鬼怪。 留滞在半空的红光前,窜来一道绿光,绿光随即现出真貌,正是先前还在皇宫之中的屁股。 月篱一见,当即也现出真身。 “此处不宜久留,月篱大人可否先跟小人离开这里?”屁股探头探脑地边注意着四下,便对月篱道。 月篱不疑有他,当即便跟屁股出府。 寒棠梨派出的慑鬼师原本将太子府内外包围得密不透风,可好巧不巧的,屁股带着月篱竟毫无错漏地尽数避开了。 仿佛早已提前打点好一般。 之后,屁股和月篱在一家客栈内,见到了珞君玄。 而珞君玄身旁站立之人,月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是失声唤出。 “公子……” 有一段时日不见,襄玉比血祭时要消瘦一些,复生的他一声不吭就消失于众人眼前,现在却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是跟着珞君玄一起。 珞君玄和屁股识趣地离开房间,只剩下月篱和襄玉两人。 虽然襄族昔日荣光不再,他的身份也随之从高阁之处跌入谷渊深底,但襄玉通身的贵气犹在。 不但如此,甚至比以往更盛。 这让月篱十分不解。 “你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现在该是何种模样?”襄玉声音清冷,里面依旧透着熟悉的慵懒散漫之意。 他寻了一位子坐下,一只手放在案几上,几个手指无聊地再上面轮替敲击着。 似在等待月篱的回答,而且端的是一副尤为耐心的姿态。 “原来公子的贵气并非来自襄族本身。”月篱倾慕地看着他道。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里不再是过去的隐晦和刻意避开,更多的是坦率和对彼此不用再遮掩的情愫。 历经一场生离死别,两人终于看到了对彼此的心意。 “是你救了我。”襄玉淡淡道,“过来。”他朝月篱伸出手。 不是居高临下,而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笑意里,不是感激,而是宠溺。 月篱第一次看到这样直白显露出对她真正的情绪的襄玉。 她不自觉地走近襄玉,将一只手递到襄玉手中。 素白清冷的手一紧,他已将月篱牢牢握住,手上略一用力,月篱整个身子已跌入他的怀中。 襄玉半抱着月篱,就这样坐在漆木椅上,原本宽大的木椅顿时显得空间有些狭小拥挤。 两人上次像这样紧靠着,已经是很久以前。 月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篱花香和茶香混合在一起,馥郁生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月篱的视线对上襄玉墨眸中散发出来的幽光,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但随即又放松下来。 “您……为何醒了后就离开了?”月篱看向别处,试图找个话题来驱散两人之间骤然沉默下来后的凝滞。 “我若不离开,篱落斋恐怕就不安生了。”襄玉用手指挑起月篱额前的一缕碎发,边把玩着边口气状似随意地道。 “你这些时日在太子府,过得可还好?”他又问道。 月篱一愣:“您何时知道我在太子府的?” “也就今日。”襄玉用手指细拈摊开在掌心的乌黑发丝,喃喃又道,“所以才赶去救你,若是晚一步,估计你就已经逃出府了。” 月篱不由微垂下头,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愁绪:“我如今法力丧失大半,已无自保能力,今夜若不是太子妃,我恐怕还……” 月篱的下巴在这时突然被襄玉挑起,她愕然地看着襄玉一张脸不断在她眼前放大,最后,唇瓣上被一片冰润的柔软触碰,按压,辗转,吸吮。 月篱脑子里一嗡,一对小鹿般的双眼从瞪大,逐渐转为欣喜地弯起来,最后缓缓闭上。 两人气喘吁吁时,襄玉才放开她。 月篱羞涩中带着意外,意外中带着欣喜,头一偏,便靠在襄玉的胸前,襄玉环住她的双手越发收紧。 两人依偎相拥许久,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屋内静谧得仿佛无人存在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襄玉突然开口道:“等让胤国彻底安定后,你我便成亲。” 他和月篱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横亘其中,他也不用再忌讳什么。 身为襄族的嫡子,他也完成了他该做的。 看着听着自己的话后一脸呆愣的月篱,襄玉勾唇一笑:“怎么?你不愿嫁我?” “嫁我有许多好处,”襄玉如数家珍般道,“比如,你失去了大半法力,我可以庇佑你。” “比如,成了我的妇人,不管是人类还是鬼怪,但凡打你主意前,都会掂量几分。” “这些人类里,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吗?”月篱突然问出这句话时,眼中透着狡黠。 她终于从襄玉刚才连番的话语里反应过来了。 欢喜雀跃如她,肆无忌惮也如她。 襄玉是真的喜欢她。 没有哪一刻,这个信念在心中如此强烈。 因此,她现在再面对他时,应该可以更大胆点了。 月篱双手动了动,然后下定决心,双手瞬时环上襄玉的脖颈,襄玉微愣,随即露出宠溺一笑。 这个笑,让月篱的心都要融化了。 “自然。”襄玉回答月篱刚才的问题道。 第393章 心病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月篱如今被皇族一派的人四处通缉,不过是想彻底斩草除根。 她如今对襄族已无任何用处,若非说还有点用处的,也就她身上的始祖厉鬼之血了。 可襄族已灭,其他人要她这始祖厉鬼之血何用? 在这种情况下,襄玉却要娶她。 “你可愿嫁我?”两人额头相抵,襄玉用近乎耳语问道。 “嗯。” 襄玉带着月篱没有回篱落斋,襄玉也跟珞君玄和屁股告别,但仍然默许狸奴、孙贤、殷恒和见隼依然跟着。 苏谦私下在山野之中买了一所别院,襄玉等人便迁入其中住下。 这日,狸奴和月篱、孙贤几人正忙着把一棵硕大的篱花树移栽到院里,苏谦一身便服,前来拜见襄玉。 襄玉在书房见的苏谦。 襄玉并未因襄族落魄而显示出半分的颓唐或低人一等,相反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傲然。 比如,苏谦花钱专门为他置一别院,但他却并未向苏谦表示出半分的谢意,只觉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之事。 不过,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能为襄玉效劳,苏谦也只觉荣幸之至。 尽管襄族落败,但他对襄玉依然尊崇之致。 “陛下现在越发容忍不得氏族在朝中有任何晋升,递上去的奏折全被压下了,连太子才从旁多次相劝都未果,再这样下去,估计胤国又要乱起来了。”苏谦眉头紧蹙,正恭敬地站在襄玉面前,禀报朝堂里当下的局势。 “那些寒门子弟趁势崛起,皇上就不怕培养出又一个氏族?”襄玉问道。 苏谦摇了摇头:“陛下早已看透了这一步,所以现下他在用某家寒门士子前,总是要先揪其软肋在手中,亦或在此人为官期间制造出软肋来攥在手里。” 襄玉冷笑:“这样提拔上来的人,想来也不会有多少忠心可言吧。” 苏谦忧心:“是啊,陛下如今对氏族已如惊弓之鸟,见不得半分氏族冒头的迹象,那些新臣自然看在眼里,君臣互相猜疑,社稷般便不稳了。” 社稷不稳,那便很可能给一直暗中蝉伏,伺机而动的鬼怪创造可趁之机。 这才是苏谦最担心之处。 苏谦目光殷切地看着襄玉,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解决之法。 襄玉沉默半晌,缓缓道:“看来,他终于是忍不住了,既然陛下想颠覆国本,但太子却不想,那便让胤国提前改君换号吧。” 苏谦面上微露惊异,若有所思,随即欣喜躬身道:“多谢公子点拨。” 苏谦从襄玉的书房出来,看着院子里围着篱花打转正忙碌的几人,神情不禁一松,不自觉间,还轻出了口气。 欢快声,打趣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还有篱花的清香环绕在整个别院四周内外。 终日沉湎于朝堂事务,案牍劳形的苏谦只觉此刻置身之处,当是每个有野心或无野心的人都心之所向之境。 曾经的第一氏族襄族从百族簿上消失后,世人但凡谈论起襄玉,大多露出唏嘘遗憾之态。 但谁人又知,其本人身份在一夜之间一落千丈,或许对他而言并非是败落,相反的,是一种解脱。 襄黔露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径自离院而去。 朝堂局势再起变化,自苏谦得了襄玉的点拨后,便暗中跟太子联手,谋划一场软性的逼宫,让皇帝自愿退位。 尽管太子为月篱逃出太子府一事心显焦灼,但他在朝堂之事务上未有丝毫懈怠。 就在月篱是被复活的襄玉带走这个消息传到太子耳边时,太子和苏谦暗中勾结设计皇帝让位一事也不知是被谁人察觉,捅到了皇帝面前。 得知此事的皇帝当场勃然大怒,当即从当值御前侍卫的剑鞘里抽出长剑,劈开了身前的一个漆色腾龙纹鸡翅木案几。 在场侍奉的内侍、宫婢,还有一众朝奏的臣子们皆被吓得立马趴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皇帝当下连下两道旨。 一道要让太子在太子府中反思半年,没有皇旨不得随意出府。 另一道是革去苏谦的官职,将其暂时收押入狱。 受命传旨的王侍人战战兢兢地询问太子和苏谦分别犯了何罪,皇帝一时却说不出来。 毕竟将太子和苏谦暗中勾结一事禀给皇帝,也是秘密进行的,并未公之于众。 可历来任何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皇帝如此行事,朝中大臣,尤其是推崇皇族的大臣和氏族,私下便诟病起皇帝的这两道旨意。 诟病之言论第一次传到皇帝耳朵里时,皇帝还发了好大一通火,但当他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一众臣子卑微恭敬地俯身叩拜自己时,他内心突觉从未有过的满足。 那道永远不在自己跟前弯腰的白玉色身影终于消失了。 这次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至尊,王者,圣上…… 这些别人称呼他的称谓,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落实感。 “众臣平身!”伴随着皇帝的这一声,他开始形成了一种十分诡异的情绪。 但凡有氏族越畏惧他,不满他,愤恨他,但却敢怒不敢言,他就心觉舒坦。 而且,这种情绪不断放大蔓延。 到最后,皇帝便如同食髓知味上瘾了般,专门开始为了抓住这种情绪,而不断去调动各家氏族的神经。 到最后,可堪称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被禁足在府中的太子却没闲着,他因有寒、阜等族的支持,所以继续拉皇帝下马并不是难事。 而原本该呆在狱中的苏谦在关押当夜就消失不见后,实则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襄玉身边。 但太子一派很快就遇到了阻力。 因为皇族一派的众氏族分家了。 他们各自重新站队。 一番大洗牌后,盛族、仇族皆归属皇帝一派,而寒族、阜族乃太子一派。 言族一如从前,保持着每次站队时的缄默,不过在盛焯槐的一番操作下,言族的缄默变成了默认。 因此,言族被认定继续依附于皇族一派的核心人物皇帝身侧。 至于先前隶属襄族一派的珞、殷、鸾族,不站任何一方的队伍,而恭族则继续保持中立。 对于珞、殷、鸾三族的举动,皇帝被彻底激怒,决定要拿此三族开刀,杀鸡儆猴,这猴自然是太子一方的人马。 第394章 掏空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对珞族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其立族之本的,大抵不过是胤珞书院,但胤珞书院经过三皇子的干涉,先前就已被撤去掌管该书院的职权。 珞族如今不过外强中干,皇帝要再在其身上动手,已是有些无从下手。 再说殷族,殷族虽位列百族簿中,但皆是因为傍着襄族这棵大树,如今襄族倒了,殷族的族名自然也在百族簿上消失了。 而三族中的最后一族鸾族,是胤安最富有的氏族,外间一直有传其财富可与一国财力相匹敌。 如此看下来,要杀鸡儆猴,便只能从鸾族身上动手了。 襄玉灭族咒发作期间,鸾族连续三名嫡系离世,鸾族如今只靠鸾族族长陈氏在硬撑。 可她不过一届妇孺,皇帝一派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 “那就他们了!”皇帝将整理有珞、殷、鸾三族势力的竹简扔在桌案上,食指在写有“鸾”字的竹简上敲击了两下,下决定道。 并腿分别跪坐于下首两侧的盛焯槐和阜迁闻言,交换了下眼色。 随后,盛焯槐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状告鸾族开在胤安的数家商铺洗黑钱,还私下倒卖皇宫禁卖之物。 大理寺奉旨彻查。 顺理成章地,在多名参与商铺经营的鸾族族人被抓捕关押入大牢后,鸾族为及时止损,不得不断尾求生,将襄族名下最赚钱的十个铺子全画到了皇帝一派的名下。 皇帝和盛、仇两族,将其尽数瓜分。 皇帝私库得了三家店铺,盛氏全族得了五家店铺,而仇族得两家。 皇帝尝到了甜头,开始变本加厉,采用同样的手段不断压榨其他一些势弱的氏族,而盛族和仇族参与这当中,充当着帮凶,也暗中得利,从而不断壮大自身。 太子一派眼见这样不是办法,可太子还被禁足在太子府,但凡上门想要求见的氏族全被皇帝派去看守太子御林军劝离开。 原来皇帝已察觉太子在府中指挥寒、阜两族行事,所以加强了看守太子府的兵力。 就在太子一派势弱之时,胤安发生了一件事。 血枯鬼带领鬼怪夜袭胤安城,吞吃百姓无数,还有数名氏族子弟被虐杀而死,人连皮带肉全被剥离,只剩一架架白骨被高悬在城门墙上。 城内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骇目惊悚的画面,有传说第一批出城进城的百姓,在经过城门时,发现头上有殷红液体滴落而下,一抬头才发现数架白骨穿在空荡荡的被鲜血浸湿的贵族缎衫内,如同一个个索命鬼般,乍眼看去触目惊心至极。 一声惊雷般的尖叫在城门头响起,暗流涌动的胤安城内顿时如炸开了锅般,惶然四起。 “鬼怪要杀进来了,快逃啊!”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人类赖以生存的地方不只有一个胤安城吗?” “怕什么!城中这么多氏族,贵气依然浓郁,鬼怪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先前襄族还在的时候,鬼怪都敢大肆进城,现在没了襄族,这……” “唉,就算逃命,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众说纷纭,全胤安陷入惊慌不安之中。 安静紧闭的城门,对他们来说,不再是铜墙铁壁。 是什么让百姓们变得如此不安? 或许是因为先前鬼怪大肆进城的先例,又或者是第一大氏族襄族势力的骤然崩塌,胤安城内的贵气被削弱大半。 总之,绝望和担惊受怕等负面情绪开始在胤安城内蔓延开来…… 许是为了安抚民心,一日,皇帝突然颁一政令。 要举行一场血祭仪式,来为胤安的防御加固。 胤安主要防的是鬼界,而防御力越大,就代表畏惧之力越大。 而畏惧之力又产生于人类,尤其是贵族身上的人气。 而人气,归根究底,又来自于人类身体里流动的血液。 因此,这场昭告整个民间,由此给子民们吃下一颗定心丸的血祭仪式,具体的献祭方式便是要集齐50名氏族贵子贵女献活祭。 这是一种禁术。 将50名贵子贵女置于祭祀法阵之中,然后抽尽其鲜血,凝其血气,将血气转化成结界,罩于胤安上空。 从而加固防御。 这种祭祀流程,一听下来,就知道非常血腥残忍。 但大部分人皆赞同,少数人反对。 这大部分人,指的就是普通百姓,而少数人,则是可能被迫献上自己族人成为活祭品的氏族们。 皇帝这个法子乍听下来有病急乱投医之嫌,但实则却是皇帝进一步打压氏族的好法子。 既能收获民心,也能威慑氏族。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陛下继续这样下去,着实不妥,我们现在虽暂时无碍,可将来呢?若陛下有一天放眼望去,发现氏族已被他剪除得差不多,唯剩我们两家,那到时候我们两族定会成为他下一个动手的对象!”阜迁面露急色,站在盛焯槐跟前快言道。 盛焯槐坐在书房的漆椅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他并不如阜迁那般着急。 他开口道:“再等等。” 阜迁闻言,越发急了:“可……” 盛焯槐抬手,打断他说话,又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我两族坐大之日,就算他想动手,我们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动手。” 阜迁一愣,吃惊道:“大人您难道是想要……”话语未尽,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才继续道,“……取代皇族?”声音已压低许多。 盛族和阜族一直助纣为虐,皇帝不断剪除氏族势力的同时,他们也得利不少,这其实也是盛焯槐的一步棋。 利用皇帝来壮大自身氏族势力,同时让皇帝渐渐失去氏族的心。 皇帝现在得了民心又如何? 皇位能不能坐得稳当,若是没了氏族们的支持,他的皇位便如同那空山之巅的一个虚假子,盛焯槐只需轻轻依照釜底抽薪,皇帝现在引以为豪的皇权便可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门外,一名小厮禀道:“大人,柒公子来了。” 盛焯槐眼中一抹厉色闪过:“带他进来。” 第395章 返城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阜迁收敛起神情,坐回到位子上,屋内静了片刻,小厮带着柒梨走进来。 小厮退出门,柒梨朝盛焯槐和阜迁见礼。 盛焯槐已开口赞赏他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其事,指的就是阜迁方才谈论的让他甚感焦灼之事。 将柒梨举荐给皇帝的是盛焯槐,让柒梨怂恿鼓动皇帝对付氏族的也是盛焯槐。 盛焯槐想要达成的最终目的,便是让盛族取代皇族,成为一家独大,凌驾于一切氏族之上的皇族。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族! 柒梨躬身,谦逊恭敬地应道:“这本是奴该做的,奴既得盛大人的庇佑,自会为大人鞠躬尽瘁。” 寂寞空林里,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下,雪停后,被一夜积雪沉压着的枝桠,“咔嚓”一声突然断裂成两截。 断开的树桠坠落于地,其上附着的白雪也迸溅于地成一滩。 此处鸟声绝,襄玉最喜的蝉声更早已随夏去而消亡。 月篱推开卧房的一扇窗户时,一股刺骨的冷风骤然袭来,月篱当即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一只修长如玉的素手绕过月篱的腰际伸出,一把将刚打开的窗户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关合声响,震荡得提停在窗棂上的撕碎白雪纷纷掉落于地,激起片刻的雪沫子。 月篱刚要转身,这只手臂突然又揽上月篱的腰,然后又自腰间一路滑向肩膀处,手臂一勾,将月篱勾到他的面前。 襄玉只着一件白玉色亵衣,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还未睡醒的模样,浑身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再陪我睡会儿。”襄玉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亲密。 月篱伸手抓住襄玉揽住她的手臂,试图将其取下:“殷二公子他们应该已经起身了,我也得出去瞧瞧。” “唔。”襄玉嘴上答应,手臂却一动不动,依然缠在月篱的脖颈上。 月篱试图掰开,尝试了几次,都挪不动半分。 她不由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但这笑里又参杂着无限放大的甜蜜。 她也不再坚持,随了襄玉,她再次将窗户打开一小半,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景色,嘴角不由露出惬意的笑。 若是不再过问外界的一切纷扰,能永远如此便好了。 月篱心里不由喟叹道。 她刚发出这声愿想,就看到苏谦裹着一件带有雪白鹅毛衣领的棕色披肩疾步从不远处的田埂上走来。 月篱收起眼中的希冀之色,原本轻松的神情也渐敛起来。 苏谦是前日出的门,今日一大早才回来,看他的神情里透着几分担忧,月篱知道,多半是胤安城内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月篱和襄玉重新躺在床上不过一会儿,门外便响起极轻的敲门声。 “嗯?”襄玉埋在月篱脖颈间的嘴里发出一声慵懒的询问声。 “公子,苏公子回来了。”狸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月篱本就没睡着,她是为了陪襄玉,襄玉现在像八爪鱼一般,几乎将整个身子缠在她身上,月篱硬是一下都动弹不得。 襄玉默了几下,缓缓松开月篱。 月篱暗自松了口气,动了动刚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知道了。”襄玉回狸奴道。 脚步声走远,狸奴已离去。 襄玉不再赖床,月篱连忙起身,帮他穿戴梳洗。 自襄玉告知月篱要与她成亲后,两人便不由地睡到了一起。 同塌而眠的第一夜,是襄玉主动将他房中的被褥全搬到月篱的房中,一切发生的都极其自然。 月篱本不擅长伺候男人。 但在跟襄玉生活的数日里,她无形中已从一个新手练就成了一个极其擅长照顾襄玉起居的人。 这种无形,皆是襄玉不着痕迹的调教。 月篱为襄玉的腰间系上淡蓝色镶金边篱花纹宽带后,笑着对襄玉道:“好了。” 襄玉一副理所当然受之的模样,墨眸里噙着一丝温存,看了月篱一眼,便提步朝门外走去。 苏谦、殷恒等人老早就候在书房。 月篱进入书房为正在谈事的几人奉茶时,正遇上所有人沉闷着不说话的情形。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几分肃然,尤其是殷恒,眉宇间还带着一抹轻愁和忧虑。 襄玉见月篱走进来,并未说什么,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问坐在下首位置的殷恒道:“所以,你如何打算的?” 殷恒思索一阵,起身躬身道:“公子,属下想先回族一趟。” 襄玉点头:“他要找50名贵子贵女,殷族多半会在其中,若要回去,需尽早,”说到这里,襄玉停顿了下,又道,“这样吧,我与你一道。” 殷恒意外地看向襄玉。 襄玉见此,便把话说得更透些:“尽管襄族已倒,但珞、殷、鸾族依旧对襄族忠心无二,这实属在我意料之外。” 这是襄玉第一次发出如此真诚坦率的感慨。 “襄族虽无法再继续为此三族提供庇佑,但我还在,襄族未能继续做的事,便由我来继续执行吧。” 其实这三族里,鸾族对其忠心之主,乃是襄族。 而珞族和殷族的忠诚,更多的却是对襄玉本人。 无论如何,身为襄族嫡子,积威犹在的襄玉,在他自己看来,都该继续履行庇佑他族之责。 所有人看襄玉的目光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要知道,皇帝和三皇子都知道襄玉复活了,但他们无法在明面上下达铲除襄玉的命令,可暗地里还是在一直派出人搜寻襄玉,想要彻底将他斩除。 襄玉如今都自身难保,却还给出这个承诺。 而但凡他下之承诺,必定不会食言。 也定会说话算数地做到。 这种风骨,傲然,气度,胸襟,是一种世间从未有人达到的高度。 这也许才能真正解释,为何就算失了襄族这块巍峨大山般存在的强力仰仗,襄玉的贵气依然强大如初,甚至有增无减。 “多谢公子!”殷恒俯身,恭敬道。 用了午膳,下午一行人便出发前往胤安城中。 他们下榻之处,是殷府。 有夜色的遮掩,和一路上殷恒和孙贤清扫痕迹,直到他们在殷府安然住下的第三日,城中氏族除珞、殷、鸾三族外,皆无一族一人知晓。 第396章 抓捕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胤安城外密林深处,柒梨恭敬地微垂着头,站在血枯鬼近前。 “那盛族族长可是只老狐狸,先前襄族未灭时,他跟那位玉公子斗得如火如荼,你就不怕他察觉出你我的真实动机?”血枯鬼眼神闪烁,口气里听不出情绪,问柒梨道。 柒梨抬头,看向血枯鬼,笑着答道:“属下认为,盛大人很可能已经察觉出来了,只是,也不知该称他自信还是自大,他似是以为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血枯鬼闻言,嘴角一咧:“如此,正合我意。” 皇帝指派搜集50名贵子贵女的侍卫出动,各家氏族大门紧闭,生怕对方找上他们家门。 但关上门也没用,该来的最终还是会来。 最初侍卫集中抓捕中小氏族府中的贵子贵女,但到了后面,逐渐开始朝势大的氏族下手。 依附皇帝的盛、仇、言三族倒是安全,但其他族人就没那么安全了。 珞、鸾、殷三族此时无依无靠,珞族和殷族因为先前的事又皆元气大伤,皇帝要朝他们出手,早已在其预料之中。 秉持着要人气尽量浓郁的贵子,珞族中,珞子安已不在,而珞君玄乃珞族族长,因此珞元之被挑中。 而鸾族里,鸾云容因为是混血子,被率先排除在外,挑中了人都不再府中的鸾绣音,并要求鸾族在三日内将鸾绣音交出来。 殷族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殷恒竟被挑中成为祭品。 “别人说他丧心病狂,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比之更甚。”襄玉坐在殷府客房的漆椅上,眼中透着冷意道。 殷侯此时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他当即双膝跪地,求襄玉道:“还请公子救下官小儿一命。” 殷恒看着这一幕,眼神涩然:“父亲……” 襄玉起身,亲自将殷侯扶起:“殷大人无需如此,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殷二公子,他可是我身边的人。” 殷侯闻言,欣喜感激地连连道谢。 次日,胤安氏族里传出一则惊天新闻。 寒族的二小姐寒玉也被侍卫带走了,她也成为那献祭的50名祭品之一,此事在氏族间引起一片哗然。 寒族可是太子麾下的第一大氏族,皇帝竟连寒族的人都敢动,这对皇家父子,难不成打算撕破脸皮了? 太子现在被禁足太子府,外面的消息不断穿进去,里面的消息却一丝一毫没有透露半点出来。 氏族之中,无人知道太子现在是如何打算的。 “他来胤安了?”太子双手背负在身后,站在廊下,望着外面漫天坠落的白雪,幽幽开口问着身后端立之人。 “是。”徐风扬抬头轻瞥了太子的背影一眼,当即又低下头去,“月篱姑娘与他一起的。” 太子身后的一双手蓦地一紧捏,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继续静立许久,才又开口道:“我想见叔父,麻烦徐将军帮我去殷府跑一趟。” “是。”徐风扬抱拳,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在飞雪中,越行越远,顾咏缓缓而来,看了一样徐风扬的方向后,停在了太子身后数步之外。 “殿下,怂恿陛下集50名贵子贵女行祭礼的人找到了,是柒梨。”顾咏朝太子禀道。 “兜兜转转,竟混到父皇身边去了。”太子发出一声冷嗤,他转过身,看向顾咏,朝他走近几步,“还查到了什么?” “他果然跟血枯鬼是一路的,两人这两日还曾见过面。”顾咏又道。 太子眼神晦暗不明,他沉思片刻,道:“找两个人盯紧他。” “是。” 夜幕落下,殷府的瓦砾上停满了很厚的一层白雪,在皎白的月色下看去,如同裹了一层亮霜。 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在殷府门前停下,马车上罩着一盏灯笼,赶马的车夫一个轻身落地,提着灯笼走到马车门前,对里面的人恭敬道:“公子,到了。” 很快,车内走出一披着暗蓝色绣银丝蟠龙文披肩的男子,他头上罩着一个暗色纬帽,车夫在一旁帮忙挑起帘子,迎这名男子走出来。 随后,车夫又引男子到门前,叩响房门,里面很快有人应门,因为天气太多,守门的一名小厮哆嗦着只探出脑袋来,快速问道:“何人?” 他说话时,白气从嘴里哈出,透过这阵白气,小厮疑惑地打量着门外的两人。 车夫并不回话,只将一块令牌递到那小厮面前,小厮看了几眼,上一刻还有些怠慢的神情,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他立马走出门来,也不再顾忌寒冷,看了一眼车夫,又看向一旁带纬帽的男子,连忙要躬身见礼。 那男子却突然伸手,免了他的礼。 小厮十分机灵,也不在外面多呆留,只很快将男子迎进门去,而车夫则回到马车上,静等着那名男子出来。 晕黄灯笼氤氲一室的书房里,纬帽男子被小厮领了进来,小厮退出去后,顺带关上门。 纬帽男子这才将纬帽摘下,露出那张温润的脸。 他将纬帽放在手一侧,上前朝仰靠在一方坐榻上的男子行礼道:“叔父,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你深夜前来见我,不知有要紧之事?”襄玉放下撑在额间的手,睁开双眼,看向前方的太子,清冷问道。 太子站直身,看向襄玉,答道:“我想与师父联手。” *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来,抓捕贵子贵女的侍卫再次叩响殷府的大门。 门打开后,出来的却是殷恒。 “殷二公子,麻烦跟我们走。”一名侍卫打着胆子道。 殷恒眼神斜睨他一眼,余光中却看到仇凌霜神情冰冷地带着数名慑鬼师正从远处赶来。 殷恒当即将视线直直地投向仇凌霜,仇凌霜也与其遥遥对视。 待仇凌霜走近,他的视线依然停在殷恒身上,但却问刚才率先出声的那名侍卫道:“怎么回事?” 那侍卫立刻恭敬地微俯下身,沉默不言,眼神却往殷恒身上飘。 “仇公子前来,是为皇上办事?”殷恒似笑非笑地看着仇凌霜。 仇凌霜默认。 殷恒了然,又道:“我跟你们回去。” 第397章 登船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皇帝如愿以偿地将召集满了50名贵子贵女,很快就到了凌云寺的神塔之中将50名贵子贵女献活祭的日子。 这天,仪仗开道,朝中臣子、氏族族人、皇亲国戚,皆汇集成一条长列出发前往凌云寺,过路上,寻常百姓候在道路两边,跪地高声叩拜,同时却也低声窃窃私语。 皇帝却只看到前者。 他沾沾自喜,享受着受万千子民膜拜的荣光,心里做着千秋美梦,认定自己是数千百年来,最受百姓爱戴的君王。 毕竟,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平民而针对氏族。 这在哪个朝代看来,都是绝无仅有的。 襄玉一行人在挡住昨夜皇帝派出的又一批刺客来袭后,瞧瞧地出现在百姓队伍中,他们皆穿着下贱草民才愿意上身的麻木衣裳,混在人群里,一点都不起眼。 每个人身上的人气或鬼气都用法术封住,此时,若是在不看他们模样的前提下,他们是完全不会被轻易发现的。 越靠近凌云寺,围观的百姓越少,襄玉一行人另辟蹊径,从一条小路抄过去,赶在皇帝和氏族的大队伍赶到前,先一步抵达凌云寺。 原本寺庙今日是不接见外客的,但太子早先便让人送信给寺中主持,预留出两间客房。 太子毕竟是将来的国君,就算眼下跟尚在其位的皇帝有龃龉,但总归将来的江山还是得过渡到太子的手上。 凌云寺自是不敢轻易将太子得罪,便背着皇帝行事,留出两间客房。 “众施主请。”一名僧人引襄玉等人前往其中一间客房,临到门前,他忍不住边说话,边暗中打量着他们。 “多谢。”苏谦朝那僧人微微一颔首,几不可查地一步上前,便将僧人的视线从襄玉身上阻隔开。 僧人面上一讪,行礼后便迅速离去。 半个时辰后,以皇帝打头的宏伟队伍也抵达凌云寺前。 活祭在第一道夜幕之光降临之时举行。 所有人先去寺中食斋菜,休息一阵后,等到时间将至时,便开始行活祭礼。 谁人也不知道,就在凌云寺后方的一处废墟之上,血枯鬼正独自坐在一处血池前做法。 血池中,装满了滚烫沸腾的殷红血液,里面发出阵阵铁腥气,这正是血枯鬼在鬼怪上次大袭入胤安城中时,他收集到的阴阳血。 血枯鬼嘴里默念着术语,手中同时对血池的方向画着诡异复杂的图纹,很快,血池里鲜红开始朝着一个方向飞快地流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后,逐渐形成一个巨型旋涡。 血枯鬼飞身而起,朝血池里注入一束黑色法光,一池子血的颜色急速变化成墨黑,仿佛被法光所染。 黑色液体继续告诉旋转,随着时间的推移,池中的液体越来越少,却也越来越浓稠,到后来,形成极其粘稠的一团浆糊。 在血枯鬼法力的继续加持下,最终,化为一块晶莹透亮的墨玉。 墨玉在掌心里还有灼热的余温,血枯鬼眼中透着兴奋和野心。 过了今夜,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困缚鬼怪数千年的命运,终于要彻底被击垮了! 第一缕夜幕之色降临,活祭礼开始。 祭祀现场早已提前备好,是在寺庙后山的一个大法场内举行。 今夜的雪罕见地未像前几日那般,快速停下,反而雪花片片如鹅毛,飘扬得极大,场面甚是优美壮丽。 只是,无人有心思欣赏此番盛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活祭礼上。 负责支持活祭礼的人是凌云寺的一位高僧,高僧的袈裟上已停了一层轻薄的雪花,他正等着侍卫将50名贵子贵女押上来。 等了许久,未瞧见祭品的身影,却只看到一名侍卫匆匆前来。 “不好了,陛下,那50名祭品不见了!”侍卫匍匐在露天的雪地里,对坐在最上方处等着观礼的皇帝。 皇帝豁然起身,脸色大怒:“还不去查!将人抓回来!” 侍卫连忙道是,急忙起身带着一队列侍卫去追捕不见的50人。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临祭祀前,祭品竟给丢了。 “都给朕安静下来!”皇帝将众人私下交汇的神情看在眼里,他脸上露出愠色,极为不满狠狠瞪了几眼其中说话声最大的几位大臣。 而50名祭品现在身处之地,正在离法场不远的一条结冰的江流岸边。 乌压压的一群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白色的献祭服,大部分人脸上此刻都带着急躁之色,但唯独几人的神情却要镇定出许多。 珞元之、寒玉和殷恒都在其中,他们三人此时站在一处。 “公子说了何时会来?”珞元之低声问殷恒道。 殷恒点了点头:“公子只让我把你们带到江边,等在此处即可,至于他何时会来,却未交待。” 珞元之听后,地点了点头。 寒玉在一旁,若有所思。 “来了!”殷恒突然兴奋地指着前方江面上道。 寒玉抬眼望去,只见一艘巨型多层船只,犹如一个有鲜活生命的庞然大物,正朝他们飞快驶近。 不! 寒玉定睛细看,面露惊愕。 不能说“犹如”,那根本就是一个具有鲜活生命的庞然大物! 它是一个以船鬼! 等在岸边的其他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所有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声。 船鬼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叫,这声音透着来自远古年代的悠远和神秘,顿时穿击人的灵魂深处,引发震撼。 “这是……?!” “莫非是上古鬼怪?” 带着众人的猜测,船鬼自冰面上滑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看到船头赫然而立的一抹鲜红时,殷恒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月篱!”他露出淡笑,朝那红色身影大声道。 月篱站在船头,朝一身白色祭祀服的殷恒看来,她挥了挥手,示意道:“快带大家上船来!” 一看对方是月篱,刚才的兴奋声都停了。 鬼怪何时这般好心来救人类,还是氏族。 许多人都起了戒心。 寒玉却一言不发,抛开众人率先登船,她踩上从舱门里走出来的孙贤抛下的与岸上相接的木梯,脚步没有半分凝滞。 等上了甲板,她转身对还在岸边的众人道:“想成为祭品,还是想活命,就看你们各人的选择了。” 第398章 释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默默地选择登船。 “不好!他们追来了!”已经登上船的一名贵子突然高声大叫。 众人齐齐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斜坡上,有一大路侍卫正下坡朝他们这边奔来。 还在岸上的贵子贵女们顿时慌神,忙不迭地前扑后拥纷纷朝登船的木梯挤过来。 “快!动作快点!”大家都着急起来。 好在赶在那群侍卫抵近前,所有人都上了船,且此船非普通船只,而是有意识的鬼怪,是以等装载满全部人,便直接提速,飞入云霄。 大船在云雾之间不快不慢地穿行,仿佛置身于仙境中,站在船头露天位置的贵子贵女们看着眼前不断经过的一幕,不禁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服声。 而寒玉、珞元之和殷恒,现在正在船舱的一间小室内,跟襄玉等人碰面。 寒玉再次见到襄玉,心情很是复杂,她先前在得知襄玉因灭族咒而死,以及襄族被灭的消息后,还曾痛哭了一场,萎靡了好一阵子。 如今得知襄玉安然无恙,她终于安心了。 但寒玉并未把这一切表现在脸上,她只是恭敬守礼,如同其他贵子贵女见襄玉时那般,跟襄玉和其他人见礼。 “鸾姑娘呢?”襄玉看了一圈的人,却没见着鸾绣音。 殷恒愣了下,表情微微显出一丝为难,随即道:“属下去将她带进来。”说完便朝舱外而去。 不一会儿,鸾绣音就被带了进来。 许是被冻坏了,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木然,见到襄玉一番叩拜后,便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襄玉看出鸾绣音的不对劲,目光带着疑惑望向一旁的殷恒。 殷恒脸上出现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为难的神情。 他只得密语传音,对襄玉道:“鸾姑娘被抓来前,一直跟在柒梨身边。” 襄玉闻言,眼中露出了然神色,他将视线从鸾绣音身上移开,对寒玉和珞元之道:“你们先暂且在这船上呆着,等处理完今日之事后,便将你们送回各自的府宅。” 寒玉突然出声道:“公子,为何您要冒险救我们?” 她口中的“我们”,指的是50名祭品中,除了仍然拥戴襄族的珞、殷、鸾三族的族人以外的其他贵子贵女。 襄玉完全有不救他们的理由。 襄玉回寒玉道:“首先,这不算冒险,其次,我并非是为了救你们,只是因为要阻止皇上的活祭礼,所以才将你们救走。” 寒玉哑然。 襄玉起身朝船舱外而去,月篱紧跟在他身侧,一同离开。 50名贵子贵女很快就被安置在不同的舱室内,转眼间,船头只剩襄玉和月篱,而总是随身伺候襄玉的狸奴,此时站得远远的,他低垂着眼,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寒玉所住的舱室一侧的小窗正挨靠着船头的方向,她刚回到舱室内,偶然间一打开小窗,就看到站立在船头的两人正倚靠在一起,尤显亲密。 她早就该猜到,襄玉和月篱迟早会走到一起,不是以祭主和祭品的关系,而是以互生爱意的普通男女关系。 云雾里的一缕冷风袭入眼眶中,给寒玉的双眸之上带起一层模糊的水光,她苦涩一笑,关合上刚打开的窗户。 眼神空洞了几瞬,寒玉嘴角却又扬起欣慰释然一笑。 “公子,您冷不冷?”船头上,靠在襄玉怀中的月篱忍不住但心地问襄玉道。 襄玉微低下头,视线刚好跟正仰头看他的月篱相撞,他在她明净的双眸里看到了目光温柔若水正望着她的自己。 襄玉面上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轻笑,他伸手拂了拂月篱额前的一缕碎发,拢到她的耳后,回道:“你可是冷了?” 他注意到了她鼻间有些冻红了。 “公子不冷,我便不冷。”月篱此刻回答他时,如同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犬。 襄玉无奈一笑,将脸贴近她的脸颊:“走吧,我们回舱。” 月篱显然已十分熟悉跟襄玉之间的亲密动作,她点点头,冲襄玉笑了笑,一起转身回舱室中去。 前去抓捕祭品的侍卫无功而返,皇帝雷霆大怒,当得知救走那50名祭品之人竟是襄玉时,更是怒不可遏。 “一群废物!”皇帝直接扫袖,将活祭台上的一盏明烛推到了地上。 法场上所有人当即叩首跪拜一地,噤如寒蝉。 圣上之怒,终于让所有人真正心生畏惧! 这是皇帝看到眼前一幕发生时,心头所想。 他心中的怒气顿时平复了许多,重新敛袖坐下后,皇帝吩咐道:“立刻去篱落斋,将我的那位姑丈给我请来!” 皇帝的姑丈,即是襄黔。 皇帝是打算以襄黔要挟襄玉将那50名贵子贵女交出来。 得令的几名侍卫当即道是,快速离去。 可是,等他们赶到篱落斋时,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早已是人去楼空。 皇帝再得到这个消息时,已近亥时,早过了祭祀的最佳时辰。 而且,这些前去抓捕襄黔的侍卫回程途中,还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襄族人提前被送走,竟是太子所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太子和襄玉勾结到了一起,那么显然,两人是有预谋地联手救走了那50名贵子贵女。 “这个逆子!”皇帝气怒加剧,气得连连咳嗽几声。 气息稍平,他就派出几拨人连夜去追踪太子和襄玉等人的行踪。 被派出的这些人,占了他们此次带来的慑鬼师和侍卫的近一半至之多。 盛焯槐不禁忧心,若是突有鬼怪来袭,届时该如何是好? 皇帝闻言,觉得有几分道理,想要从胤安皇城和慑鬼院增调一部分侍卫和慑鬼师前来,但再次被盛焯槐质疑。 盛焯槐道:“若是皇城和慑鬼院空虚,鬼怪突袭那两处,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当即恼了:“那依盛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盛焯槐沉声道:“臣认为,不如静观其变,因为臣总觉得,玉公子和太子兴许还有后招。” 皇帝面色一顿,他思索片刻后,道:“那就暂依盛大人所言。” 第399章 黑罩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但这次事态却并未按盛焯槐所料的那般发展,第二日一早,仇凌霜就匆忙赶来,说出大事了。 他们被困在一个阵法里,出不去了! 皇帝和盛焯槐还没张口问是什么阵法,血枯鬼和柒梨就突然现身而至。 看到站在血枯鬼身旁的柒梨,皇帝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盛焯槐眼中也显出异样。 “你真正效忠之人,莫非一直都是他?”盛焯槐指着血枯鬼,质问柒梨。 柒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盛焯槐和皇帝眼中阴霾顿生。 “鬼怪效忠人类,最终能得到什么?”血枯鬼的视线在盛焯槐和皇帝的脸上轻蔑地一扫而过,“你们人类统治我鬼族数千年,今日,也是时候改天换地了!” 血枯鬼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块墨玉,正是之前他以阴阳血在血池旁提炼出的那块。 虽然对面的盛焯槐、皇帝和仇凌霜等人还并不清楚那块墨玉的来头,但是墨玉通身不断散发出的强烈戾气,让人类一边顿生出极为不安之感。 仇凌霜一步上前,当即挡在盛焯槐和皇帝的身前,他的丹凤眼中射出两道凛冽的冷光,直刺向对面的血枯鬼。 “气势不错,只可惜……”血枯鬼故意连续发出数道啧啧声。 “可惜什么?”仇凌霜眼中厉光更甚。 “可惜,你慑鬼法术再如何强大,比起已灭襄族的那位玉公子,还是差上一大截。” 一道带有杀气的白光突兀地倏然飞向血枯鬼,但在离血枯鬼还有一指长时,却在刹那间被尽数化去,仿佛刚才看到的白光根本不曾出现过。 仇凌霜微微讶然,他看向血枯鬼手中捏着的那块墨玉,眼色一沉。 刚才,正是这块墨玉,挡住了他射向血枯鬼的法光。 “小心那块墨玉!”盛焯槐虽不通慑鬼术,但他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忍不住提醒仇凌霜。 血枯鬼阴邪一笑,突然将手中的墨玉朝上空抛出,墨玉顿时化身为一个巨大的天罩,将包括法场在内的整片凌云寺区域全部罩在其范围之内。 全本还是晴空的天幕迅速暗下来,在法场上的所有人都惊惶地抬头朝上方的天罩望去。 “点灯!”仇凌霜高喝道。 等这一方天地突然全黑,那无疑是两眼一抹黑,成瞎子,任人鱼肉了。 无数的灯盏燃亮而起,暗下的法场瞬间重新亮堂起来。 “今日你们都逃不走了。”血枯鬼笑得得意,“不光是你们,整个胤安城今日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他边说着,边紧攥住一只手。 “等我先解决了你们,就去送其他人下冥地!”血枯鬼说完,果断朝身旁的柒梨吩咐道,“开阵!” 柒梨眼中瞬间窜跳出兴奋激动的光芒:“是,血枯大人!” 下一刻,护卫在皇帝身前的一名慑鬼师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他身子一挺,自胸口处突然正中心脏位置出现一个黑洞。 这个黑洞自肉眼可见的位置还在不断自内向外扩大,最后再即将击穿胸膛时,终于停下。 一名侍卫颤抖着双手,拿手上的长剑朝那黑洞戳去,刚抵近,其剑端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连带着侍卫执剑的整只手臂都开始大力晃动。 侍卫慌乱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抓握正在执剑之手,试图将其稳住,岂料在他这只手碰到正晃动的手臂的瞬间,他整个人连同手上的剑“嗖”的一声,被瞬间黑洞吸入其内。 仅是眨眼的功夫,那人便不见了。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脸上惧色一现。 又一声惨叫声倏然而起。 这一次,还不待众人看清是谁,只见紧挨着盛焯槐身前的一名慑鬼师突地也被卷入黑洞内。 接二连三地,开始不断有人被卷入其中。 着实邪门! “后退!”仇凌霜眼中迸射出一道凌冽的寒光,他猛一下命令,护住皇帝和盛焯槐等人开始后退。 芦波湖的结冰湖面上,一艘巨型船只安静地停靠于其上。 船舱里走出几人,停在船头甲板上。 襄玉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珞元之和寒玉交代:“你们先就在这里等着,若非遇上紧急情况,别轻易下船。” 珞元之犹豫着问道:“公子可是要去与皇上交涉?” 殷恒在一旁道:“我们昨日得到的消息,血枯要偷袭凌云寺法场。” 寒玉和珞元之一惊,互看彼此一眼。 “既如此,那我便与公子一道,保护公子!”珞元之急忙道。 寒玉嘴唇蠕动了两下,也想要加入。 月篱这时插嘴道:“你们还是就呆在这里吧,你们去了,我们还要分身乏术来保护你们,这可不是在帮公子。” 寒玉和珞元之面露尴尬。 苏谦轻咳一声,道:“这一船的人,还得需要人来看守,我便与珞三公子和寒二小姐一道,留在这里吧。” 话毕,双方道别。 月如自天际而降,月篱和不擅法术的襄玉共乘此骑,瞬间便消失于碧空之上。 另外的狸奴、殷恒、孙贤、见隼则各自遁光前往凌云寺法场。 他们抵达法场上空时,发现上方正被一个乌泱泱的光罩严实地罩住,看不见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没了擅长阵术的秦霜,这阵法只能让殷恒几人来破。 只是他们刚摆好架势,用法气化出一道破阵光束,试图去刺破光罩时,却被光罩强劲地弹开。 其冲力极其霸道。 殷恒几人脸上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是什么鬼东西?!”孙贤惊诧出声,他活了几百年至今,从未见过法力如此强大且严不可破的结界。 几人再次尝试,结果与刚才无异。 月篱从月如身上下来,阻止几人正试图进行的又一轮进攻,她凑近那黑罩,伸手去触碰。 “小心!”还骑在月如身上的襄玉忍不住出声道。 月篱抬手示意没事,她的右手继续凑近那黑罩。 然后,她的手直接穿过了黑罩,进入内里。 月篱竟能在不破阵的情况下随便进入! 这是为何?! 月篱站起身来,脸色却一片阴沉。 众人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她便将先前棋鬼联合血枯鬼,制造鬼怪袭城那次,血枯鬼收集阴阳血之事说了出来。 月篱曾夺过那阴阳血,将其留在身边一小段时间。 第400章 夜走鬼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我当时生了个心,为了弄清楚那阴阳血到底是作何用,曾尝了一小口。”这便是月篱为何能随便进入此黑罩的原因。 “这个黑色光罩,莫不是就是由那日血枯鬼收集的阴阳血炼化而成?”殷恒惊愕道。 月篱点头。 所有人的神情顿时一变。 “特地用阴阳血炼化出一个结界……”襄玉若有所思,“所以,血枯鬼到底想干什么?” 对于这个疑问,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没有答案。 “事不宜迟,我先进去探一探,你们继续想办法突破这层黑罩。”月篱说完,便率先化作一道红光,进入黑罩之内。 穿过层层黑色云障,下方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 厮杀声也渐起入耳。 她看到法场内外的人类如蝼蚁般,此刻正被鬼怪们追赶吞噬着。 而且,这些鬼怪…… 几乎都一模一样! 枯瘦如柴,形如干尸的身体,双眼部位不见眼球,只有两个黑乎乎的洞,但却能敏锐地判断出人类正逃往何处。 但他们的一举一动仿若傀儡,生硬而僵固。 月篱没有忙着下场,去与这些鬼怪厮杀,她只是继续仔细观察着这些外表、行为皆透露着异常的鬼怪。 她发现这些鬼怪的数量在不断增加。 注意到这些鬼怪一个接着一个,从如同怪物大口般一个黑乎乎的洞里出来。 而这个洞……竟生长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 不,更准确的说,是在这个人类的身体上挖出了一个洞。 这个洞仿佛一个时空之门,不断将这些容貌一模一样的鬼怪从另一个未知的时空源源不绝地输送过来。 月篱眼中冷光一闪,她俯身朝其中一个正朝太子后背袭击而去的鬼怪冲去。 月篱手中的寒铁尖端冒着寒光,直接贯穿鬼怪的胸膛而去。 月篱此时表情变得震惊不已,因为她看到一股浓黑如稠墨的液体正自被她寒铁刺穿的胸口处流出。 “这……”月篱刚出一声,突然胸口被剧烈一击,她整个身子飞出去。 “月篱?!”太子发现了月篱,朝她快速跑来,俯身将她扶起。 月篱伸手推开太子,兀自站起身,太子还想靠近,月篱伸手拦住他,冷声道:“太子殿下,公子和殷二公子他们正在这黑罩之外想法子进来,如今还请你去请仇院长尽快找出破除黑罩的方法。” 太子脸上原本染上的几分喜色当即淡下去。 “胤安皇城内外如何了?”他也说起了正事。 “殷二公子已设了结界,暂时安然无恙。” 太子点头,准备抽身去找到仇凌霜,临走前,又颇为担心地看了月篱一眼。 月篱却已飞身再次朝刚才她刺了一刀的那鬼怪袭去。 尽管遭受了月篱的致命一刺,但那鬼怪除了身体里流出浓黑的血液以外,全身无丝毫异样。 月篱深觉诧异。 这一次,因为鬼怪尤其的戒备,月篱的进攻不再那么容易,她在离那鬼怪还有半步远时,鬼怪突然消失,再现身时,已瞬移到月篱的身侧。 月篱突然发出一声痛叫,她的一只手臂已被那鬼怪擒住,眼看着鬼怪要将她的手臂折断,一道剑风飞来,鬼怪及时松开了月篱的手。 月篱赶紧退开几步,看向不远处正与另一只鬼怪缠斗的徐风扬,朝他道:“多谢!” 徐风扬只看了她一眼,便又陷身于战势之中。 那名死于徐风扬剑气之下的鬼怪,此时已倒在地上,月篱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仔细检查他的全身,试图查出些线索来。 她甚至从鬼怪身上削下一小块血肉,放进口中品尝。 她想知道,到底是何方鬼怪,身上流动的竟是黑血。 出乎她意料之外,这鬼怪的肉质和鲜血尤其鲜美,竟可与上古鬼怪的相媲美。 月篱继续咀嚼着鬼怪血肉,不由深思…… 等等! 上古鬼怪相媲美…… 莫非,这鬼怪根本就是自上古时期就存活下来的鬼怪。 她浑身一个激灵,蹲着的身子猛然站起来。 这时,她的视线捕捉到仇凌霜和太子的身影,她立马过去,叫住仇凌霜道:“仇院长,这些是上古鬼怪,你可看出来了?” 仇凌霜弹出又一声筝音,将身前朝他袭来的四名鬼怪击散,才空出间隙来扭头看向月篱:“自然。” “那你可看出他们是什么鬼怪了吗?”月篱加入战局,帮仇凌霜保护太子,但她却看也不看太子一眼。 太子眼神微显黯然。 “夜走鬼。”仇凌霜弦动音起的瞬间,轻吐出三个字。 果然,跟月篱推测的一样。 夜走鬼,是上古时期的一种厉鬼,位列厉鬼高阶。 此鬼的最大特点是一旦出现第一只夜走鬼,若其未被斩杀,那么在同一个地方,便会持续不断地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无数只夜走鬼。 如同复制机器般,永不停歇。 这种鬼怪斩杀不尽,繁殖数量惊人,光凭这庞大的鬼军,便可战无不胜,击败大多数对手。 该夜走鬼是上古时期,始祖厉鬼创造出的新物种鬼怪,专门用来投放到战场,与人类战斗。 与战斗机器无异。 将这种杀人利器投入到这里,这世间,若论谁有这本事,血枯鬼当之无愧。 月篱仰头看向头顶的黑罩,又想起了阴阳血。 血枯鬼收集阴阳血,造了这个封闭的黑罩,将胤安几乎全部的氏族困在这里,妄图用夜走鬼将他们吞噬掉。 可是,到目前为止,阴阳血造就的黑罩除了发挥普通结界的功能以外,并没有显现出其他任何用处。 血枯鬼,到底要用阴阳血做什么? 她仍然没有看透。 上空的黑罩这时突然开始变化,颜色逐渐变浅,结界也开始不稳,开始摇晃起来。 打斗的众人纷纷停下,齐齐望向上空。 凌空突然高跃起一个身影,正是血枯鬼,他朝着上方一挥袖,原本的黑罩迅速褪去,天空逐渐放晴,一切又都明亮起来。 被挡在罩外的襄玉几人,飞停在月篱面前,与对面的其他人盈盈而望。 第401章 换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是玉公子……” 这算是氏族们第一次看到死而复生的襄玉,他们下意识地便要朝着襄玉的方向行叩拜大礼,却听皇帝突然大声道:“玉公子,好久不见!” 这声打招呼,仿佛将其他人突然从梦里唤醒过来般。 所有打算对襄玉行礼的氏族们动作顿时止住。 襄玉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他眼中流动着风轻云淡的情绪,周身虽依然贵气充盈,但他并未打算以这贵气来压人。 “今我赶来,特地为救胤国之困。”襄玉免了跟皇帝假惺惺的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其困,非皇帝,非胤安,而是胤国。 皇帝眼神微眯。 他身旁的盛焯槐也面露深沉之色。 襄玉又看向停在上方的血枯鬼和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后的柒梨,轻笑道:“血枯,今日也是时候算清人、鬼两族的账了。” “知我者,还当属玉公子也!”血枯鬼鬼魅一笑,顷刻间,他高举起手中的那块墨玉,再次朝着头顶上方一掷。 不再是方才的黑色,而是一片血光之色。 一方苍穹之下的众人,脸上皆是震色和惊惶之色。 “变天了,这是血光之灾的大兆啊!”人群中有一大臣惊呼。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有了刚才的那场杀戮,已死伤很大一部分人类,氏族们此刻哪里还管什么端举礼仪,皆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开逃命而来。 那夜走鬼再次动起来,不断吞吐夜走鬼的黑洞也重新转起来。 一片仿佛来自炼狱里的凄惨声响重新响起…… 月篱紧盯着那血光,发现但凡被那血光照遍全身的人,下一刻全发生了变化。 原本人体内含有为鬼怪所恐惧的人气,人气上附着有畏惧之力,从而用来压制并奴役鬼怪。 夜走鬼乃是上古鬼怪,人类的畏惧之力自是对他无效的,他不怕人类。 可血枯鬼和柒梨还带进来了一部分的小喽啰,身为鬼怪的他们对氏族到底还是有些畏惧。 在杀氏族的时候,这些鬼气不够强大的鬼怪通常都是跟在夜走鬼身后,等夜走鬼将对方伤得只剩下半口气时,他们才出动去给奄奄一息的氏族们最后一口气。 杀氏族带来的那些下人,他们便要轻松许多,手起手落,便能轻易要人性命。 血腥残忍得可数只鬼怪分食一人。 可现下,这些躲在夜走鬼身后的小喽啰却开始单独行动了。 但凡全身被那血光所照的人类,不管是人气强大的氏族亦或毫无多少人气的下人,皆开始被这些鬼怪轻易捕食。 人类瞬间处于劣势。 月篱心头一惊,气息间可辨这些被捕食的人类身上的人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身的鬼气。 而这些凶残嗜血的普通鬼怪,身上的鬼气竟变成了人气。 狂妄得意的笑声从上方传来。 血枯鬼看着下方的情形,兴奋间带着疯狂,道:“人类不是总以畏惧之力压制我鬼怪一族么,如今便让你们尝尝你们自己造的苦果是何等滋味!” 血枯鬼说完,便飞身到最顶端处正在不断放射血光的那块墨玉近前,他将一股法力朝里面猛一注入。 血光愈盛。 如同从天际坠入地面的陨星般,簌簌滑落。 “陛下小心!” “太子殿下!” 慑鬼师纷纷上前护住众氏族。 仇凌霜和殷恒合力撑起一个屏障,让众人惊险避开这新一波的血光。 “不好!”殷恒突然大叫一声。 仇凌霜抬眼看去,只见那血光正逐渐软化并穿透屏障,即将朝被护在屏障中的氏族们侵袭而来。 殷恒连忙开始像补补丁一般,开始不断修补屏障。 而仇凌霜则飞身到血枯鬼近前,与其展开一场法力打斗。 狸奴以白玉羊角灯护住襄玉,襄玉就地而坐,狸奴取出古琴,递到襄玉怀中,襄玉奏音而起。 古琴发出急湍如水流的琴声,每一个音符皆扣人心弦。 很快,他的琴声便引来了无数的野鬼,他们被琴声所驭,纷纷朝着夜走鬼攻去。 但他们却避开了那些身上的鬼气已被人气所代替的鬼怪。 因为这些鬼怪,已经被受襄玉控制的鬼怪们当成是人类。 襄玉眉头轻蹙,他琴音一转,越发急促,驱使着其中一拨鬼怪朝那群散发着人气的鬼怪进攻而去。 但尝试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因为对方身体里散发的人气,襄玉驭下的几只鬼怪,全因人气上附着的畏惧之力而被对方残忍吞吃。 襄玉手上弹琴动作不变,他同时出声道:“那阴阳血是用来作换血之用!” 不远处的月篱听到此话,一脚踹飞眼前的一名鬼怪,她快跑到襄玉跟前,半跪下身子,问襄玉道:“公子可是指将人和鬼的气息互换?” “不错。” 人气和鬼气皆依附于本体的血液而生,人类和鬼怪身上的气息互换,也即是襄玉口中的“换血”。 “血枯鬼为何要这么做?”狸奴忍不住问道。 “还有有什么原因。”月篱冷笑,“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这是想要改人治为鬼治!” 襄玉面色微动,抬头望向月篱。 月篱也正在看他。 襄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迟疑。 他问她道:“如今,你还要站在我这一边?” 月篱沉思片刻,嫣然一笑,回道:“我若不站在你这边,你定不会娶我,我想嫁你,自是要与你一处。” 襄玉颔首:“我明白了。 “只是,人治,鬼治,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之道,我不知,天下人、鬼亦不知。” 襄玉话音刚落,琴声猝然转缓,那些受襄玉琴声驱使的鬼怪,开始朝吞吐夜走鬼的黑洞入口而去,合力施法试图将那黑洞破坏掉。 月篱见此,飞身上前,助那些鬼怪一臂之力。 “小心!”身后突然传来狸奴的一声惊呼。 月篱刚要回头,只觉身后有一夜走鬼的气息骤然靠近,她刚想闪避,却被那夜走鬼一把拎起头发,甩出几丈远。 月篱坠地的一瞬,只觉背后被一硬物硌到,因划伤产生的灼热感顿时袭上背部。 第402章 大同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剧痛之后,鲜血流出。 月篱在地上翻滚了一圈,隐见血迹。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间,上空的黑罩微微一闪,颜色竟在刹那之间,变浅了些,但再看时,已恢复如常。 月篱费力地站起身,将那名再次攻上来的夜走鬼一击毙命后,抬头望向上空。 除了背部,她的右侧手臂上不知何时也被划伤出好几条血口,月篱发现的时候,伤口处正有一条血痕顺沿着手臂滑落而下。 一滴鲜血与地面沾触的瞬间,黑罩再次出现方才的细微异变,令颜色变浅了一瞬。 这一次,月篱却没有错过另一个更难以轻易察觉到的变化。 她发现在黑罩颜色变浅的一刹那,其法力也会相应的减弱几分。 月篱陷入沉思。 她的视线停在自己受伤手臂的长条血痕上。 月篱突然拿起寒铁,在自己原来的伤口上,狠狠地添了一刀,不远处的襄玉和狸奴惊诧不解地看着她。 但襄玉很快看出她这么做是有原因。 月篱任凭手臂上的血坠落于地,而就在这期间,她仔细观察着黑罩的变化。 黑罩的颜色随着血液与地面的持续碰触,不断呈现出变浅的迹象,上面附着的法力也如她所料的再次变弱。 鲜血逐渐凝固下来,黑罩恢复如常。 月篱恍然大悟。 “你看出什么了?”襄玉在狸奴的护佑下走到月篱面前,问道。 “我的血,竟然可以压制住这结界!”月篱欣喜地看向襄玉道。 襄玉看了眼她手臂上赫然的伤口,吩咐狸奴帮她处理,口中同时道:“始祖厉鬼之血,原本就有许多未知的功效。” “公子!”殷恒不知何时,抽出身来到三人身前,他面露急色道,“胤安城中心破了!” “你担心什么,让仇凌霜分拨慑鬼师去那边。” 殷恒脸色越发难看:“已经提前分拨过去了一批,但是……”顿了下,“被全灭了!” 襄玉和月篱、狸奴闻言,面色同时一变,襄玉蹙眉问道:“为何?” 殷恒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黑罩:“这东西不光这一处,城中心也有。” 襄玉眉头蹙得更紧了。 这黑罩能互换人、鬼的血气,那些看守胤安城中心的慑鬼师被全灭,定被换了血气,不被鬼怪所惧。 “慑鬼之力原本依附的便是鬼怪对人类的畏惧,像我们这种法力高一点的慑鬼师尚能及时封住周身血气进出,不被换血,可那些法力不高的慑鬼师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迟迟无法找到破除黑罩的方法,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人类必定会被鬼怪屠尽…… 远处,仇凌霜在凌霜阵和再次升级的诛血阵的加持下,勉强能拖上血枯鬼一阵,但还是身处下风,殷恒只得闪身而去,再次加入其中,助仇凌霜抗衡血枯鬼。 法场之上,厮杀声、叫嚣声、兵戈相接声、凄惨嚎叫声…… 各种声音,声声入耳。 近眼处,猩红映目,血浆飞溅,人杀鬼,鬼吃人,惨状连连。 远眺处,广袤之地浴血,天地染色,寂寥无边山色暮。 一方有侍卫和慑鬼师增援,另一方也有鬼怪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 夜走鬼的数量也已发展到惊人的地步。 人数越来越多,杀戮越来越重。 人类愈战愈颓,鬼怪越战越勇。 沉淀累积了几千年的仇与怨,皆在此爆发出来。 月篱心中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让我来吧。”月篱突然对襄玉道。 襄玉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回道:“不准。” 月篱乞求道:“只有我的血才能平息这场杀戮,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 …… 月上高梢,法场上,先前为祭活礼而准备的祭台上,一袭红裳的月篱端立着,她望着下方还未停歇的纷争,嘴角勾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 这抹笑意让站在下方不远处对其遥遥而望的襄玉,仿佛一瞬之间回到了六百多年前的篱落斋。 他还记得那个夏日里,看着她挽着裤腿,手拎着一木桶的小黄鱼,朝自己连连叫着“公子”的欢快声,她的笑容如身前的篱花般,绽放到极致,悠然又肆意,天真而烂漫。 他也记得冬日里,偎在火炉前,边怀抱着篱花酒,边趁着酒劲朝他不停撒娇的月篱,她的笑容,如火炉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俏皮又狡黠,让人无法拒绝。 祭台之上的红色身影凌空一跃,裳带飘飞,下一刻,她已跳入祭池中。 像上次这般躺在祭池中,还是在破解世咒的那场血祭礼上。 祭池里缓缓流淌出一股殷红,与月篱的红裳相融,逐渐融为一体。 不远处的襄玉眼中一片痛楚绝望之色,眼看着月篱的神魂灰飞烟灭,他想要上前阻拦,但他却动弹不得。 他和狸奴都被月篱施了定身咒。 “不!”襄玉低声嘶吼道,眼泪自他通红的眼眶里流出来,声色凄厉哀恸。 上空的黑幕逐渐开始退散…… * 大战过后,阴霾尽消。 血枯鬼因月篱以己身祭血而无法彻底实现人鬼换血的癫狂计划,同时他因以阴阳血融入自己鲜血而凝成的结界被月篱破解掉,而受到法力反噬,身受重伤之际,被仇凌霜和殷恒合力杀掉。 柒梨没了血枯鬼,很快便败下阵来,尽管有鸾绣音试图保住他,但他最终还是被鸾云容亲手杀死。 虽然血枯鬼改鬼治为人治的阴谋最终未能实现,但他终归是人、鬼的局面朝前推进了一步。 血枯鬼以阴阳织就的那片黑罩,不知为何,将人类人气里自带的用以震慑鬼怪的畏惧之力彻底清洗去了。 鬼怪被人类奴役震慑两千多年的命运终于就此终结。 人尊鬼卑的局面被彻底打破。 在人类和鬼怪经过几轮艰难的谈判下,最终达成一致,决定试行一套全新完善的世间规则。 这个规则,是基于“人鬼平等”而建立起来。 规则试行当日,新皇颁布“人鬼大同”的新诏书。 同时,将襄族重新记入百族簿。 自此,人、鬼进入了平等共处的和平新纪元。 第403章 容齐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青石板路一路延长的深巷中,襄府一如往昔般贵气充盈,门前的两尊石麒麟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襄玉一身白衣,静躺在软塌之上,狸奴候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案几上的烛火跳了几下。 襄玉缓缓睁开双眼。 狸奴赶紧将桌上还温着的篱花酒倒了一杯递上。 自从月篱去后,襄玉便一改先前喝茶的清淡性子,转而整日喝起了酒。 这些酒,都是月篱生前亲手酿造埋在土里的。 好在襄玉的酒品甚好,而且喝酒姿态十分优雅,也不会像酒鬼那般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狸奴:“公子,明日您还得早起去别院小住,今夜不如早些歇息了吧。” 每个月这几天,襄玉都会去他与月篱、殷恒等人从前居住过的那个别院呆上几日。 襄玉认同地点了点头,他将手中已空了的酒杯递还给狸奴,缓缓站起身来。 现下他有些微醺,尽管方才休息了一阵,但酒劲仍然未完全褪去,因此起身的时候,身子有些微晃。 狸奴赶紧伸手搀扶,两人朝内室行去。 狸奴伺候襄玉睡下,帮他掖被角,襄玉问道:“永詹今日可有传消息回来?” 狸奴的动作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没有。” 一旁的灯盏被吹灭,狸奴轻放轻脚步退出内室。 他刚走到外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认出是襄黔。 “老族长。”狸奴上前,给襄黔行一躬身礼。 襄黔摆手,看了一眼襄玉内室所在的方向:“公子睡下了?” 狸奴点头。 有细弱蝉声起,夏季又要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竹林间,狸奴手中提着白玉羊角灯为襄黔照明,灯火晃动,襄黔的背影已隐显佝偻之态。 狸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子扰近日还是酒水不断?”寂静的竹林里响起襄黔的询问声。 狸奴答道:“公子虽沾酒,但皆是小醉,有小人看着,老族长放心。”如今已是人鬼平等的时代,身为鬼怪的狸奴对人类的自称也相应变化。 襄黔“嗯”了一声,也像方才襄玉一样,问起外出寻找月篱神魂碎片的殷恒,狸奴给了同样的回答。 殷恒已外出三月,从胤安到四大鬼田乡,寻遍一寸一寸的疆土。 本来襄玉想要亲自去做这件事,但因为襄族经过先前一遭,元气大伤,急需一个有能力者掌控全局,重新布置族中内外事务。 襄黔年事已高,襄复又对这方面半知半解,族中也无其他人能担此重任,襄玉只得留下来,接手此事。 “月篱当日拿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人、鬼两族两千多年仇怨的化解,让世间重回和平,的确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就算是氏族中人,也很少有人能有她这般的秉性。”襄黔说着,在一根翠竹前停下。 树影斑驳,襄黔的面目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灯光罩在他脸庞一侧,可见他眼中浮现的赞赏和钦佩。 “正因为是这样的她,也才能得公子青睐吧。”狸奴也颇有些感慨,他也没想到月篱会做到这一步。 “找吧,让殷恒继续找。”襄黔轻叹道。 在之后的第三日,殷恒发来急信,说今日会抵达胤安。 襄玉曾下命令,若无急事无需归来,那么殷恒今日回来,定是有事发生。 会不会是终于有月篱神魂碎片的消息了? 狸奴带着几分忐忑的心情,将这件事禀报给了襄玉。 襄玉难得地显出一丝心绪凌乱来,他执笔在纸上写的一行字,竟足足花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他索性丢掉笔,走到前厅等殷恒回来。 殷恒赶到时,已近暮色。 他得知襄玉竟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前厅静坐等他几乎一整天,当即自责不已:“属下该将发生之事连同书信一起先告知公子的,让公子如此挂心,是属下失职了。” 襄玉起身,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口中急切问道:“可是有她的消息了?” 殷恒微愣,答道:“是。” “快说!”襄玉已有些急色。 殷恒连忙陈述起来。 原来殷恒带着襄玉再次从及笄礼鬼那处借来的雾濯,一路搜寻月篱神魂碎片,终于在前天,他追踪到了一缕极淡的气息。 殷恒循着气息而去,在气息极近的位置,却遇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生会遇见的鬼怪—— 古啖一族长老容齐! 容齐是除始祖厉鬼本尊以外,法力最强大的鬼怪,也是自上古时期,就一直存活至今的少数鬼怪之一。 在鬼界他辈分极高,可算是德高望重,极受众鬼尊重敬仰。 在人、鬼平等的现世,就是寻常人类见了他,对他拜上三拜,于礼来说,也是说得通的。 容齐的长相并非想象中的老态龙钟,或凶神恶煞。相反的,他一袭青衣,头别一枯木簪,长相十分俊美,浑身散发着的气质,竟与襄玉有几分相似。 是清冷之气。 但他的清冷之中,又多了几分平和。 这种平和,殷恒曾在过去尚还是三皇子的新皇身上见过。 可以说,容齐算是襄玉和过去的三皇子的综合体,因此让人平白生出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 容齐和殷恒互报对方身份后,殷恒便单刀直入地询问起容齐有关月篱神魂碎片的踪迹一事。 容齐也听闻襄玉一直在寻找月篱的神魂碎片,试图重新用鬼田养殖出月篱,就像当初他用始祖厉鬼的气息养殖出月篱一样。 容齐对殷恒表示他的确撞见了月篱的神魂气息,也正在四处追踪这抹气息。 襄玉听到这里,欣喜地直接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当真?” 殷恒点头,也同样为襄玉开心,但他隐隐又有些担忧。 “公子,但那容长老还表示,他若是先一步找到,不会将那抹气息交给我们。”殷恒不得不道。 “为何?” “因为他说,他对那抹气息志在必得,要用来复活他的心上人。” 襄玉重新坐下,神色带上几分冷凝之气:“他的心上人怎么了?月篱的神魂如何去救?” 第404章 阿言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殷恒有些不敢说了。 襄玉脸色黑下来。 殷恒只得硬着头皮道:“月篱那抹神魂,不知为何,先前曾化作一本古书,古书的年代竟还十分久远,您也知道,古啖一族最喜食古物,容长老就是这样发现也不知怎的,追了那本古书几日后,竟对它生了情……” 虽然只是月篱的神魂碎片;虽然只是一本古书,并非真人;虽然毫无月篱的意识,可毕竟还是跟其他男人生了情感上的纠葛…… 殷恒不敢去看襄玉的脸色。 “那本古书叫什么?” 殷恒胆战心惊地吞了口口水,小声答道:“鬼物言志。” 襄玉带着殷恒和狸奴找到容齐时,容齐正独自坐在深林里的一处大岩石旁与自己对弈。 他头系水青色发带,一袭宽松青衫,在初夏的幽谷浅风中,衣摆静静飘曳,远远看上去,不似鬼怪,倒更似在深山中修行的仙人。 “容长老,幸会!”襄玉上前,缓缓出声道。 容齐并未看向来人,他依然专注在面前的石子棋盘上。 待棋面上的棋局已终,容齐才放下手中的石棋子,站起身,朝襄玉揖手道:“玉公子,幸会。” 襄玉并未因他的怠慢而生出半分不悦,他更急切地想要尽快找到月篱的神魂碎片:“听说容长老想要用月篱的神魂碎片救你心爱之人,不知你打算如何个救法?” 容齐一只手背在身后,露出淡淡一笑,他看了眼站在襄玉身侧的殷恒和狸奴,回道:“我已经救了。” 襄玉三人的面色一变。 “主上。”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襄玉和狸奴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两人率先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五岁年龄大小的红衣小女孩,手里正抱着一个酒坛子,盈盈而立。 “月篱!”襄玉意外地道。 她长得跟月篱幼年时期一模一样,而且她身上的气息确是月篱无疑。 襄玉意识到什么,他猛然回头看向容齐,质问道:“你将她的神魂怎么了?” 容齐不答,只朝那小女孩招了招手,小女孩立刻就欢快地小跑到容齐面前,她炫耀似地将手中的酒坛子双手托着,伸到容齐面前,甜甜地道:“主上,阿言今天终于成功从阿刀那里赢了一坛子酒回来了,送您!” 小女孩将酒坛塞到容齐怀中,容齐笑着接过。 方才容齐虽然也笑着,但笑容未及眼底,但此时他的笑充满宠溺和疼爱,他用一只手顺了顺月篱的细软蓬松的头发,道:“阿言乖,去找阿刀玩吧。”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嗯!” 她转身从襄玉面前经过时,襄玉伸手一把将她拽住,她愣了下,下一刻,整个人竟从凭空消失不见。 襄玉三人难掩吃惊,容齐解惑道:“她是我用月篱的神魂碎片加上我自己的一抹意识养起来的,法力自是比那月篱更强大出许多。” “你的心上人莫不是也是月篱?”襄玉视线从空落落的手掌心上移开,眼神带着冷意望向容齐。 殷恒说过容齐爱上了化成《鬼物言志》的月篱神魂碎片。 容齐摇头:“月篱是月篱,阿言是阿言。” 入夜。 襄玉、殷恒和狸奴暂住在篱落斋里。 襄玉披着一件薄衫仰躺在竹藤椅上,望着夜空的一轮皎白明月,有些出神。 守在一旁的殷恒看到夜归而来的狸奴,朝他微颔首。 “公子。”狸奴走到襄玉身前,躬身轻声唤道。 襄玉看向狸奴,墨眸如一方幽潭,他清冷道:“说。” “那名叫阿言的小女孩,的确跟月篱有关,但是她并非由月篱的神魂碎片所化,而是月篱的一抹鬼灵,我们之前都弄错了…… “是容长老将月篱的那抹鬼灵养成一缕神魂的。” “月篱已离世,他如何能得到月篱的鬼灵?”襄玉不解道。 狸奴:“我也对此事困惑,所以今日偷偷进入阿言的意识,总算找到了答案。 “月篱曾经去寻找及笄礼鬼以救回掳走的祈福舞姬,过程中她遇到一名书鬼,月篱为让书鬼帮她寻得三色云昙,当时便取了她自己的一节肋骨化为一抹鬼灵作为交换条件,让其与书鬼融为一体,生成《鬼物言志》一书。” 襄玉听完后,久久不语。 第二日,他们再出发去拜见容齐,并在得到容齐的准允下,让襄玉单独与阿言相见。 “我今日来,是有事找你,你可别像上次那般,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襄玉口气不自觉地放温柔几分,带着诱哄。 阿言歪着脑袋看他。 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当真是漂亮,在见到他之前,她见过最漂亮的人是主上,而这个男人跟她主上长得竟不分上下。 阿言在打量襄玉,襄玉也在打量阿言。 阿言的容貌和月篱几乎一模一样,双眼跟月篱也是十分相似,亮晶晶的清透到底,是一双十分灵动如鹿眸的双眼。 但眼神比月篱少了几分狡黠,多了平和之气。 这点莫不是因为容齐的那抹意识所致。 “阿言,你可认得我?”襄玉蹲下身,问她道。 阿言摇摇头。 “可我认得你。”襄玉露出苦涩的一笑道。 …… “这一次,她又不记得我了,彻底不记得了……”襄玉疲惫地扶额,坐在灯下,眼色晦暗不明。 狸奴和殷恒互看对方一眼,两人脸上皆暗自叹了口气。 窗外蝉声乍起,又一年的盛夏即将来临。 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但却又回到了过去。 十年后。 鹅毛大雪飘飞,漫天白茫茫一片,胤安国泰民安,家家户户门前红灯笼挂着,欢天喜地等着今夜守岁,迎接新一年到来。 刚过午后不久,天色便暗下来。 难得换上了一身喜庆的暗红色宽袖长袍的狸奴在府中忙着安排下人布置府中内外。 “那边的灯笼挂高点,往左移。” “再派人去多挖几坛子篱花酒吧,府中有客来。” …… “狸奴鬼侍,容长老和言姑娘来了。”一名小厮快跑进来,欢喜道。 “快迎!”狸奴放下手头的事情,连忙跟着小厮朝正门方向而去。 襄府正门前,停着一辆黑楠木马车,马车上正走下两人,一袭青色披肩,内搭墨色宽袖广衫,面容俊美的容齐。 紧接着走下来的人,是身着一袭红衣,头绾丫髻的阿言。 阿言今年刚及笄,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间,一颦一笑之下,与月篱全然无差。 看得站在门边的狸奴狠狠地晃了下神。 第405章 两个都要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狸奴鬼侍。”阿言不再像幼时那般欢脱,多了几分沉稳,性子更趋近于身为眠篱时的月篱。 狸奴回过神来,笑眯眯地跟两人打招呼:“容长老,阿言,公子已在书房里候着了,请随我来。” 容齐点点头,看向身后的阿言,朝她伸出手,宠溺地笑着道:“走。” “嗯!”阿言笑得很开心,手十分自然地交到容齐的手里。 一旁的狸奴看着两人交握住的手,眼中划过一道暗光,随即又消失。 狸奴带他们抵达玉扰院,一路过来,他们看到府中各处皆挂上了红灯笼贺新年,可唯独这玉扰院,跟往年一般,依旧没挂新,对比之下,倒显得有些清冷。 书房里空荡荡的,并未见襄玉的身影。 却屋前的竹林深处,传来悠扬琴声。 狸奴便对容齐道:“想来公子是在竹林中,不如荣长老先在书房喝盏茶,等公子回来。” 容齐点头,便坐在临窗一架案几的软塌上,径自跟自己对弈起来。 阿言却是想不住,一会儿东窜窜,一会儿西摸摸。 但府中下人没一个上前阻止的,因为她是得了襄玉特许,可在府中各处随意活动,做什么,都不会有谁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是现任襄族族长襄玉认定的未来族长夫人。 容齐在喝完第三杯茶后,琴声依然不快不慢徐徐从竹林深处传入,他终是坐不住,便起身,循着琴声而去。 阿言早已在榻上,挨近身前的火炉睡着了,她睡着时,双手还抱着一罐子未开封的篱花酒坛子。 这是她从鬼田乡出发时,特意为襄玉带来的,但襄玉迟迟不来,她便抱着酒坛子在炉火前睡着了。 琴声愈近,容齐的脚步慢下来。 襄玉感应到有人前来,琴声戛然而止。 他也不回头,便知来者何人。 “你特地单独将我叫来,是有事跟我说?”容齐问道。 襄玉整了整长袖,起身,走到容齐面前:“你我十年之约,今日也该算算了。” 容齐微愣,淡笑道:“那得叫阿言过来。” 襄玉只道:“在阿言之前,还是先解决你的问题。”他看向容齐温润一片的双目,问道,“你可看清自己对阿言的感情了?” “看清了。” 他绕过襄玉,走到刚才襄玉抚琴的位置,看着面前桌案上静置的古琴,道:“这把琴,跟了你有六百多年了?” “差不多。” “六百多年,也是你与阿言相识的时间吧?” 襄玉点头。 容齐:“虽然我与她认识的时间远远不及你与她,但我对她的感情,却并不比你少。” 襄玉感觉身子有些发冷,他拢了拢衣裳,走近几步,道:“到底是对始祖厉鬼的感情,还是对阿言的感情?” 容齐面色一凝,微有语塞。 襄玉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没看清。”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容齐突然叫住他,问道:“那你呢?现在的阿言早已没了月篱的意识,她虽是月篱的一抹意识所化,可终究不是月篱,你又到底是对她有情,还是对月篱有情?” 襄玉脚步停下,他转身,没有半分迟疑地答道:“对月篱,我看得足够清楚。 “她现在的确不是月篱,但她的的确确是月篱的一部分,总有一天,我会将完整的月篱找回来。” “你们……”阿言的声音猝然在身侧响起。 容齐和襄玉皆是一愣,齐齐扭头望向阿言。 阿言手里抱着一坛子酒,脸上还有方才睡着时被酒坛子盖口勒出的红印子,一双鹿眸在夜色下闪着明澈的微亮光芒,里面正透着惺忪和迷茫。 “你们又在争论我该住到哪边吗?” 每年岁末,这都是襄玉和容齐争论的焦点。 “没有。”容齐面色平和道,“你已及笄,现在我们争论的是,你到底愿意嫁入谁家。” 襄玉有些意外容齐的直白。 阿言却也未感惊讶,她思索地点点头,突然看了眼襄玉,然后她提步走到襄玉面前:“公子,给,新年礼物。” 她将手中的篱花酒递到襄玉面前。 襄玉没有像从前那样立马接过,只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可想好了到底选我还是他?”他索性也直白起来。 阿言肯定地又点了点头:“想好了。” 襄玉学她的惯常动作,也微微歪头,看她,等她下一步的回答。 “我两个都想要,行吗?” 容齐和襄玉同时愣住。 前院爆竹声声,已入新年。 【正文完】 番外1 新年第二日,容齐起了个大早,准备出城返回古啖一族的巢穴府邸,但他在马车上等了阿言半晌,也不见她出来。 容齐想到昨晚的事,眉头不由一皱,他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 得令前去的人很快回来,禀道:“阿言姑娘不在府上,说是两个时辰前就先起来,跟着公子去了芦波湖。” “他们去芦波湖做什么?” “昨天夜里入睡前,公子怕阿言姑娘肚子饿,就派人送了一碟子生拌小黄鱼到她房中,她吃了后,就一直念叨着想要再尝尝那小黄鱼的味道,于是便缠着公子带她去了芦波湖。” “阿言何时竟然喜欢小黄鱼?我怎么不知道!”容齐气得一只手掌直接拍击在自己大腿上。 “主上,那我们还回吗?”身旁的一名鬼怪侍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容齐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当即道:“去芦波湖!” 芦波湖边,红衣少女正愉悦地卷着手袖和腿袖,站立在水岸边,俯腰双手探入水底摸鱼。 她银铃般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入岸侧的芦苇丛中。 襄玉一袭白衣,双手负在身后,望着阿言的方向,露出一抹惬意的笑。 “公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旁的狸奴轻声道。 “那便出发。” 襄玉朝停在岸边小路上的马车的方向走去,而狸奴则朝阿言走去,提醒她该走了。 马车很快缓缓启动前行。 马车之内,襄玉正亲手用一方干帕子为阿言擦干刚才手臂和双腿沾染的湖水,做完这件事后,他又用双手帮阿言焐热冰凉的双脚。 阿言看着襄玉动作,露出甜甜一笑:“公子,我们要去哪里?” 襄玉看向她,淡淡道:“去一起找回月篱,可好?” 阿言似懂非懂,随即却欢快道:“好!” 第406章 番外合集1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番外2-喜欢 晴朗无云的上空一道黑影飞快划过,并不断放大,朝地面下坠而来。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扬起的土尘弥漫在僻静宽巷子一角,恭兮月骑着哞哞的身影逐渐清晰。 恭兮月身着一身水粉色银线绣水波纹宽袖长衫,头绾着双丫髻,髻上分别别有两只精致名贵珠花。 哞哞不耐地蹬了两下后腿,恭兮月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背脊,然后从它的身上一跃而下。 她从身前斜挎的粉色锦袋里掏出一物,是一块沉色极佳的鸡血玉。 这块鸡血玉是秦霜生前一次前往鬼田乡云楼执行慑鬼任务时,从售卖鬼界万千物品的萋夜街带回来送给恭兮月的生辰礼物。 恭兮月看着鸡血玉自言自语道:“一切准备就绪,希望这次能成功。” 哞哞突然发出一声长哞声,给恭兮月鼓劲。 恭兮月爱怜地抚摸哞哞的头,道:“哞哞,这次我一定要成功复活秦霜。” 哞哞又是一声叫,恭兮月开心地笑。 恭兮月拉着哞哞正要往前走,突然一辆马车以奇快的速度朝她们奔驰而来,恭兮月定睛一看,马车车头前挂着一个“恭”字。 她面上一肃,飞快跃上哞哞的背,打算逃走。 马车前剧烈晃动的帘子突然被里面伸出的一只玉手撩开,露出寒玉那张妩媚却端素的脸。 “小月儿!”寒玉赶紧叫住恭兮月。 恭兮月一见是寒玉,面上一松,欢喜道:“大嫂!” 马车停稳后,寒玉从马车上下来,她如今已作妇人打扮,从头到脚都透着贵门少妇的成熟气息。 她迅速打量了下恭兮月全身,又看了眼一旁眼神略带警惕的哞哞,无奈一笑:“你大哥派人到处抓你,你今日便别出城了。” “为何?”恭兮月不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难道大哥在城门外设伏?” 寒玉点头。 恭兮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好险,多谢大嫂特来告知。” 寒玉犹豫地开口道:“小月儿,有几家氏族的公子都上门提亲,你如今年岁也大了,若是再拖下去……” 恭兮月打断寒玉的话,固执道:“大嫂不是说过要支持我追求心中所想吗,我又不是不嫁,只是现下若是没能复活秦霜,我无法安心出嫁。” 寒玉若有所思:“你喜欢秦霜?” 恭兮月一愣:“喜……欢?” “难道不是吗?若不喜欢,何来无法安心一说?” 番外3-内殿 宫纱幔帐,层层叠叠间,隐约传来男女的暧昧嬉笑声。 整个内殿,宫婢和内侍全被支走,空荡荡的,无多余一个旁人。 “那说好了,明日你便安排人将此事加些料传出去,就说……阜水画那个狐媚子跟仇院长在林间密会。哼!她不是一直暗慕仇凌霜么?我这次倒要看看,皇上被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还会不会继续护她!” “放心,哪一次你让我办的事,我没有漂漂亮亮地给你办好?” “遥安,多谢。” 对话至此,便陷入沉寂,随即一阵衣衫摩擦声和喘息声起。 殿外院子里,跪倒一大片的内侍和宫婢,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甚至有人额头渗出冷汗来。 站在院门口一身镶金黄蟠龙图腾底边黑色衣袍的少年皇帝,曾经的三皇子,眉目间满是锋利,已不见昔日的平和。 “怎么?寒妃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出来见朕都没空了?” 脚边一名内侍浑身已抖如筛糠,他口齿不清地断断续续道:“回陛……陛下,娘娘这会儿正……正入睡,所以……奴才等……不……不敢擅入打扰。” 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看了眼前方紧闭内殿紧闭的门窗,他眼中一片明了。 黑袍底边角飞扬,皇帝已转身朝殿外而去。 跟在最后的王侍人临行前,特意看了一眼刚才回话的那名内侍。 走在殿外的宽石廊上,王侍人凑近皇帝一步,低声道:“陛下,半个时辰前,寒族长进宫了。” 寒渔进宫却没来见皇帝,那去见了谁? 皇帝眼中阴霾迅速一现,随即消失不见。 “寒韬的病如何了?” 王侍人身子再低了几分,越发恭敬道:“恐怕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皇帝神情微松:“寒韬一死,我便再无顾忌了。” 王侍人看了眼寒棠梨所居住的宫殿方向,眼中杀机一现,随即隐去,附和道:“陛下圣明,整个寒族备受陛下荣宠多年,也该知足了。” 皇帝点头。 “陛下接下来想去哪个宫用膳呢?” 皇帝想了想,道:“去看看画美人吧。” 王侍人一愣,犹豫道:“画美人昨儿个怕是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陛下您……” 那件事…… 阜水画与月篱曾有过短暂的亲近相交时日,皇帝正因为这点,才对阜水画青睐有加,将其纳入后宫,给与比其他嫔妃更多的恩宠。 皇帝面色微凝,最终只发出一声轻叹:“回鸣鸾殿。” “是。” 两人调转方向,步行朝鸣鸾殿而去。 愈行愈远间,只听皇帝询问道:“叔父和阿言可有消息传回胤安?” “奴才已派人去打探了,暂时还没有回音。” …… 番外4-上祭 一块刻有珞子安姓名的墓碑前,珞君玄一身墨裳端立着,发间别有一根简朴的乌木簪,他的目光微显空洞,视线直直地望着墓碑。 一旁的屁股正将手提篮子里的祭品逐一拿出,规整地摆放在珞子安的墓前。 “公子。”摆好一切后,屁股压低嗓子,轻唤了一声珞君玄。 珞君玄回神,轻眨了下眼睛:“去看看三公子还有多久才到。” “大哥,我们来了。”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珞君玄和屁股转身回头看去,只见珞元之正快步走来,除了一名随行小厮外,还有一人,是言文阙。 珞君玄目光微闪,上前揖手道:“言大公子,幸会。” 言文阙脸上表情微有些不自在,他连忙也揖手回礼道:“珞族长客气了。” 珞君玄看向珞元之,眼神表示让他解释下这是怎么一回事,今日是自家两兄弟来给珞子安上祭,珞元之却带个外人过来。 依礼,只能带家眷前来。 珞君玄尚未成家,因此独身前来,那珞元之算是怎么回事? 言文阙是以身份什么来此? 珞元之轻咳两声,掩饰稍闪即逝的尴尬:“那个……今日我刚好碰到言大公子,言大公子听说我来祭奠二哥,便也想要前来,拜见一二。” 第407章 番外合集2 - 鬼田斋祭 - 夏蝉公子听 番外5-身份 身旁的言文阙一听珞元之的话,两眼瞪得极大,不满地瞪向珞元之,显而易见,珞元之的话是胡诌的,而且从言文阙一脸不情愿的表情看,很有可能言文阙是被珞元之硬拽过来的。 珞君玄对言文阙和珞元之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早有耳闻,他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 也幸亏是在珞族,这要是在其他氏族,珞元之这种行为早就不被容许了。 “好了,既然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屁股连忙点燃两炷长香,分别递给珞君玄和珞元之。 屁股刚要退到一旁,珞元之突然道:“屁股,给言大公子一炷香。” 此话一出,珞君玄、屁股和言文阙俱是一愣。 屁股没有立刻行动,他先去看珞君玄的眼色。 珞君玄则意味不明地看珞元之。 依照胤国礼制,珞君玄与珞元之跟被祭拜者珞子安是同胞兄弟,两人祭拜时需并列左右,站于首位。 而其下的家眷者,则需站于各自夫婿的身后。 若是外来祭拜者,则需等嫡亲一脉祭拜完后,另单独祭拜。 珞元之开口让屁股给言文阙也递上一炷香,这不明摆着打算让言文阙与他二人一同祭拜么? 可言文阙是外族人,与珞族毫无任何关系。 珞元之此举为何? 如此一来,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回到了最初。 言文阙到底以什么身份来此? 珞元之这次态度不再含糊,他表情尤为认真地问珞君玄道:“让言大公子与我们一同祭拜,大哥可准允?” 这样一来,问题抛回给了珞君玄。 珞君玄默了片刻,不答却对言文阙道:“若这也是言大公子的意愿的话,也并无不可。” 珞元之面上一松,眼中晃动的忐忑之色瞬间褪去,他嘴角浮起一丝真诚愉悦的笑意,扭头看向一旁言文阙。 言文阙此刻神情有些复杂,他的嘴唇微微紧抿着,不发一言。 珞君玄回过头去。 屁股的眼神在三人之间飞快转了一圈,默默地又点燃一炷香,但他也不急着递到言文阙面前,而是站在一旁静候着,等言文阙自己做决定。 珞君玄和珞元之已就位,只等言文阙接香。 …… 屁股高喝一声“拜”。 珞君玄和珞元之双手举香,仰头低头间,行一拜。 而就在珞元之的身后,言文阙正做着和前面二人一模一样的动作。 三人动作整齐划一,无先后主客之分。 番外6-打听 僻静街头一角,一棵粗壮的杏树下,两名侍卫正一左一右,钳押住一名鬼怪,他的额头正中带有一鬼侍纹,他正是荀韵柳最近私养的一名鬼侍。 让人心惊的是,他的容貌和气质,竟与当朝皇帝极为相似。 荀广彦恼火地看了一眼该鬼侍的脸,然后对两名侍卫吩咐道:“今日你们看到的事,莫要对外声张,若是有一天传到圣上耳朵里,辱了圣上的名声,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说到最后,荀广彦口气里带着一丝浓浓的威胁。 如今的荀广彦早已不是当年强装成熟的稚嫩少年,他已成长为一个浑身由内至外自然而然散发着成熟气息的男人。 他的威胁之语一出,让听者情不自禁地心生几分胆怯。 两名侍卫交换眼色,连忙低头道:“是!” 其中一名侍卫犹豫着问道:“若是盛三少夫人问起,该如何回答?” 荀广彦眼神徒然锐利,冷觑他一眼:“盛族都没了,哪里来的盛三夫人!” 那侍卫赶紧一膝跪地,紧张道:“属下嘴笨,大人恕罪!” 荀广彦面色稍缓:“她若问起,就让她直接来找我。” 两名侍卫押着鬼侍离开后,荀广彦没有先回荀府,而是前往殷府。 因为他有一事需要登门相询。 “不知殷公子是否有消息传回?”荀广彦免去了客套,直入主题地问苏谦道。 苏谦如今已恢复殷族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入住殷府,因为殷恒不在,他就暂代殷恒辅佐族长殷侯管理族中上下一应事务。 苏谦早已习惯荀广彦隔三差五地来府上询问与襄玉和阿言一道在外云游的殷恒是否有消息传回。 他知道荀广彦真正想问的,其实是有关月篱的消息。 苏谦答道:“荀族长来得巧,永詹今日刚传回消息,说再过几日就与公子和……月篱一道回来。” 一抹激动之色瞬间浮上荀广彦的双眼:“果真是月篱,不是阿言?!” 苏谦一笑,肯定道:“对!” 刚送走荀广彦,又迎来另一位客人。 此人跟荀广彦一样,也算是殷府的常客了。 而且跟荀广彦每次来荀府的目的也如出一辙。 但他显然比荀广彦别扭不少:“我来见殷少夫人。”终年不化的一张冰脸,浑身依旧透着高冷孤傲的气质。 仇云若在殷恒随襄玉、阿言等人离开胤安前,便与殷恒结为夫妻,现在是殷府的殷少夫人。 苏谦像以往一般,也不戳破他的真实目的,只笑着道:“仇院长请随我来。” 番外7-出走 言府喧闹的一天又开始了。 言小公子言文宁又离家出走了! 而且又偷跑出胤安城,去鬼田乡云楼见已双双化成鬼怪,在当地安居乐业开了一间侍雅阁的言碧馨和盛明朗夫妇。 就在言府因言文宁闹得鸡飞狗跳时,远在胤安之外前往云楼途中的言文宁,正被一群鬼怪围困住。 言文宁虽不会武功,但小身板和小脑瓜极其灵活,他左躲右窜,脚底如抹油了般,几次躲开鬼怪伸过来试图擒住他的利爪。 但最终,他还是不幸被抓住。 他嘴里刚冒出几句求饶之语,就被蹦跶鬼救走了。 蹦跶鬼带着他赶了几日的路,就抵达云楼,将言文宁送到盛明朗夫妇跟前。 蹦跶鬼一族一直奉月篱之令,保护盛明朗夫妇,而此前已逃出府数次赶来云楼见盛明朗和言碧馨的言文宁,已与蹦跶鬼一族算是老相识了。 夫妇二人对救言文宁的蹦跶鬼道谢后,该蹦跶鬼便离去。 盛明朗和言碧馨轮番教训言文宁几句,生气他每次都偷偷出府随意乱跑,盛明朗更是扬言要将言文宁送回胤安。 言文宁这次的回答却让夫妇俩愣住了。 他说:“我想去见漂亮姐姐。” 他口中的漂亮姐姐不是别人,正是在言文宁幼年时期,曾与其有过几面之缘的月篱。 盛明朗和言碧馨一听月篱的名字,脸色皆是徒然一软。 言碧馨问道:“为何突然想见她?” “听说她被找到了,我就想赶在其他人前面,出城见她。” 这些年有关月篱的事迹,有关月篱和襄玉的事迹,在人鬼两界经久相传,已经传成了一段旷世传奇。 而且盛明朗夫妇亲得月篱的庇佑之恩,这更让本就对月篱有深刻印象的言文宁越发想见到其本尊。 “你会见到的。”言碧馨笑得极其温柔道。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