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药 第一次在忠武将军府嫡小姐的床上摘开眼时,首先吸引刘婷注意的,不是趴在床边泪眼朦胧的妇人,更不是绞着帕子满脸焦虑的云奇和云丫。自然,也不是吓得捂嘴直哭的二等丫环们,而是将厚重的织绵床帘勾在一边的白色帐钩。 这东西好精致啊。刘婷想:若我真是床边人一声声直唤的“小姐”,这对中间雕成镂空双喜形状的帐钩一定是白玉做成。它的包边也必是用黄金制成,就连那颗镶在中间的宝石,也价值不菲吧? 刘婷伸出手去摸了摸触感温润的玉钩,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脸。她没花太多功夫,便从侍女嘴里套出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身处吴朝的她是陇西庄氏三房仅有十一岁的嫡长女庄硕。嫡长女意味着什么样的地位,刘婷非常清楚。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庄硕的骄傲可不是光是三房嫡长女的身份,除了出身于历经两朝的军事世家之外,她还有一对履历和出身非常不错的生父母。 父亲庄望舒,乃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目前负责镇守边关城市源庆镇。母亲郭英英更是出自三朝世家——廊坳郭氏。在讲究血统与家势的社会,三朝世家屈指可数,就连皇族公主都以结识三朝世家女眷为荣。而侍女提到郭英英,也就是她们嘴里的“夫人”时,其中一个年龄与庄硕相仿的女孩还十分自豪的嘀咕了一句:“听说,就连当年的太子妃也常用大礼邀请夫人去赏花呢。” 说话的侍女被庄硕的乳母瞪了一眼。但刘婷并没留意到。满脑子都被”世家三房的嫡长女”、“父亲是将军、母亲是太子妃都要高看一眼的世族小姐”…… 这些信息在刘婷脑海中变成了“富贵繁华”“衣食无忧”的代名词,也让她彻底沉醉在了对未来的狂喜中。 庄硕有宠爱她的父母,还出自世家!对世家概念一知并解的她当时并不明白“世家出身”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当然的根据所知的信息勾勒出了庄硕的幸福美满。 庄硕父母都在,而且地位不低。她是最小的嫡出女儿,深受父母和兄长的疼爱。她还托身于历经三朝的世家,光自己的房头便有几十个下人,绝不可能存在衣食堪忧的问题。 如此臆断之下,刘婷渐斩被浮于眼前的幸福迷醉。犹其是见到庄硕的家人后,他们所做的一切,更是彻底让刘婷的理智被突至的幸福感挤得一干二净。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在穿越之后一直幸福下去,哪怕古代女子的幸福被关在深宅大院中;哪怕成为庄硕后,她从未踏出过将军府的后院;哪怕娱乐活动降到只有看书或是家人聊天,她也甘之如饴。 命运给的可怕一击,在庄硕第一次踏出将军府后到来。 那天,太阳被飞扬尘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这种边关镇常能遇到的气候,并没有阻止庄硕踏出将军府。在一众丫环婆子的簇拥下,她踏上的马车,在大哥庄羽的护送下,朝着源庆镇西北面的盘山庵而去。 为缠绵病榻的亲人祈福,是盘山庵常做的法事。有庵中尼玛的指导,上半场祈祭仪式完成的很顺利。就在庄硕进入庵中特意安排的小院休息,以待下场祈祭开始时,被庄硕视为第二母亲的乳母李菊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她挥退了屋里其他丫环,在食盒边踌躇了许久。 “乳母有事?”倚在窗边看丫环们翻绳的庄硕转头,歪着头嘀咕:“乳母怎么把云丫的衣服放在了我的榻上……” 后一句“云丫又穿什么去了呢”,被她止在了喉咙里。 庄硕从未见过李菊露出现在这般煎熬的神态。 将庄家嫡小姐从小抱大到的乳母,虽已不再年轻,双手却一直保养得很好。可乳母那双白晰柔软,应该把食盒中的碗碟端出来的手,却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不放。庄硕下意识的去看她的脸,只见在自己面前一向和谒的乳母双眼泛泪,嘴唇紧紧抿着。 “您怎么了?”深感不对劲的庄硕走了过去,把手轻轻搭在了李菊微颤的肩头。 询问没让庄硕得到言语的回复,却被一语不发的李菊搂进了怀里时。哽咽声随即在庄硕的耳边,却仍未让她有所醒悟。轻拍着乳母的背部,庄硕柔声问:“是不是谁给乳母委屈受了?告诉我,我去告诉母亲,让母亲好好罚她!” 从未在她眼前落泪的李菊微愣了一下,由哽咽变成了啼哭。尽管把头埋在庄硕肩上的她极力压制,可全身都止不住的开始颤抖,让一头雾水的庄硕深觉诡异。好在,她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我的心肝,乳母没白疼你。”用帕子拭擦眼泪的李菊抬头,哀恸的神色再也不见。她细细端佯着庄硕,深呼吸了几下后,很努力的挤出笑容:“说句不妥的话——我的儿子出世没多久,便和他爹一起去了。您便是我在世间唯一的孩子。” “乳母把我当您亲生的孩子好了。”从小便没有母爱的经历,让刘婷扭股糖似的抱着李菊的手臂,撒娇道:“母亲也说我可以直接叫您妈妈呢。” “我的命!你真是个傻孩子。”李菊长叹了一口气,轻柔的推开了庄硕。走到桌边的她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神色凝重的说道:“这包东西,是蒋嬷嬷昨天夜里当着夫人的面交给我的。她让我把里面的粉尘下到您的汤羹里面。我的心肝,你可知道这里包着的是什么?是毒药。” 庄硕瞠口结舌。她不认为成长在父母呵护下的嫡小姐会接触与毒药有所接触。哪怕眼睁睁看着李菊把纸包打开,将其中的粉尘洒落在了点缀着枸杞的燕窝羹里。 白色的粉尘很快熔解在近乎透明的汤水中,找不到丝毫痕迹。在庄硕依然处于震惊中尚未反应过来时,李菊转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小姐,你不信对吗?乳母也不信呢。您的母亲怎么会要毒死你?”绝裂的笑容是在她脸上绽放:“可夫人治宅严厉,是脂粉中的女英雄,她说是毒药便是毒药。” 2. 死亡 “母亲是在逗我们玩呢!”犹如抓住一根救命草一般,庄硕强作镇定。她侧过脸去咬着牙说:“那东西,定是母亲从哪里为我求来的补品。对,一定是这样。乳母,母亲她不但哄我开心,还把您也诓了进来。” “您母亲何曾对下人说过戏言?”李菊摇头,将庄硕掰到正对着自己。“我的好小姐。听着,这羹,我绝不会给你喝!你便赏了我吧。一会我若是无事,咱们便高高兴兴回府;一会我若是去了,你便换上云丫的衣服从后门溜出去。此后,别让人家知道是你的姓名,也别接近庄郭二家的人好吗?” 李菊的假设根本听不进去。她固执的摇头,甚至推开了被自己视为第二母亲的人。 “不!什么事都不会有。”心慌意乱的庄硕顿了一下,态度坚定的说:“我们谁都不喝它不就好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推桌子上的汤碗,却被李菊强行抓住了手。慈眉善目的妇人泪眼纵横的问:“我的心肝,夫人要做事,什么时候没成过?药既然赏了下来,又指明让我下在您的羹里,就必须让您喝掉。您若不喝,夫人又岂会对我这个下人手软?” 将庄硕垂在额前的秀发轻抚的拔到耳后,李菊泪中带笑:”你是我的儿,是我从小抱到大的。我就是死也不会看着你送死,这羹乳母来为你喝掉。” 那一定不是毒药,喝了也不会有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庄硕在无法阻止的情况下,眼睁睁的看着李菊喝光了碗里面的汤。从活灵活现到整张脸都因疼痛开始扭曲前,李菊的始终抓着庄硕,用近乎强势的态度让对方记住自己的话。 她说:“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害你,可这么多年了,夫人一旦出手便不会中途罢休。你是孩子,不明白这些也是正常。可你要记得,从夫人交待我给您下药的那一刻起,夫人便作了决定。她要你死,你就必须死。就算活着,也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庄家小姐庄硕。” 她还指着摊在榻上的衣服说:“衣服里面放了碎银子和银票——乳母只能做到这样了。出了院子门往左拐,便是阉中的后门。你一个十一岁的姑娘,要好好活下去。别相信陌生人的话。去源庆镇之外的地方找个不错的人家,哪怕是做下人,也比遇上歹人或是死了强啊。” 说最后一句话时,李菊的嘴里已满是鲜血。双眼都变得通红的她颤抖着抓着庄硕,吐出了“好好活下去”,便没有了知觉。 庄硕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可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头脑一片空白的她盯着李菊的背影好一会,又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看了看李菊已经了无生气的脸,突然感觉本是一片光明的世界黑了下来。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她骂自己:李菊真的死了,你刚才不是摸了她吗?这个世界并非你想的那么明亮,就算你根本不相信李菊说的话,总得做点什么吧? “做些什么”的想法让她暂时止住了颤抖。不敢再看李菊,仍怀着幻想的她决定现在就回将军府。她要把眼见的一切告诉郭英英,告诉李菊嘴里要毒死自己的人——即使在这一刻,庄硕仍然不相信李菊所说的话,犹其是郭英英要毒死庄硕的那部分。 对一个普通人的来说,要接近受母杀子的信息有一定难度。对于把郭英英当成母亲来看的刘婷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更是难上加难。尽管李菊的死亡和说过的话成功在刘婷脑海中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还是无法让她从庄硕的幸福中抽身出来。 我把一切仔仔细细的对母亲说,乳母的死便会真相大白。每个母亲不都会守护好自己的孩子,并且解开她的疑虑吗? 庄硕这样想,并鬼使神差的拿起了李菊指给自己的衣服。望见院门时,她才知道自己在迷乎的状态下做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走出最里间的房屋,再小跑着趟过只摆了桌椅的厅堂,庄硕总算见到了站在外门边的云丫和云奇。阳光下,两个一等丫环都穿得不比正劲小姐差的红锻长袍,梳得齐正的发鬟上都带着忠武将军夫人打赏的宝石头簪。 站在门边的庄硕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特别是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几个三等丫环不顾仪态的急冲冲奔来。 她想:云丫和云奇的打扮,看在寻常百姓眼里全然是一副小姐的模样吧? 事态没有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随着急奔而来三等丫环叫嚷着“夷匪们冲进来了,小姐快跑”,刘婷感觉美满的梦境结束了。 梦中,她是忠武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庄硕,无忧无虑到连脑子都不需要;醒来,她是托身在庄硕身上的刘婷,一个三十岁的现代女性。一个对眼前世界还不算特别了解,生生被乳母死亡拉出了童话的正常人。 空气中,兵器的碰撞声依稀传来,真真切切的让她告诫自己要冷静。可明白道理不难,真要做起来却不容易。从未近距离见过死亡的刘婷已被李菊的死去吓去了一半的胆,在此时又如何能冷静得下来?她的脑海充塞着惊恐与疑问,根本没有冷静的容身处。 “你少在小姐面前提这些胡话!”丫头中最伶俐的云奇握住了庄硕,带着隐约的哭腔喝道:“大少爷不是带着兵守在庵院外吗?夷匪们怎么可能能冲过大少爷领着的护兵?” “小姐才进院不久,蒋嬷嬷便把大少爷请回去了。”一个发鬟已乱的丫环哭着回道:“大少爷一走,他留下的护兵也被前院的管事叫走了。” 刘婷所有的的惊恐与疑问都随着这句话化为了一个字——逃。她不记得是谁把手中的外袍披在了自己身上,更不记得是谁拉着自己往院外跑。直到摔倒在地,手臂和两条腿传来的疼痛激得她不愿再动时,刘婷才发现自己距离乌黑的小门只有十几步之遥。而身边正在拼力搀扶自己的丫头正是云奇。 “小姐,那便是后门了。”年岁不过十五,满脸稚嬾的云奇咬紧牙关,一边拉动刘婷一边说:“咱们回家。” 3. 昏迷 恍如一道阳光射进了暗无天日的世界,看着乌黑小门的刘婷忍着巨痛动了一下。可惜,仅仅只是一下,便让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她不知道打斗的声音在何时停止,却肯定自己失去了行动能力。云奇的每一次拉动,都带给她更大的痛楚。想甩开对方,却有心无力。 “没有声音了。”她无奈的安慰自己,也是对云奇说:“夷匪们可能走了。” “他们没走!”很勉强的勾了一下嘴角,眼眶中尽是泪水的云奇擦了擦眼睛。“小姐,您仔细听,夷匪们还在院子里面数数呢。 数数?刘婷稍一留神,便捕捉到了风中传来的粗犷声音。男人操着不是很地道的汉语:“里屋只有一个死了的女眷——九个。” “再把外面死了的家丁清点一下。”一个沧桑感颇重的男性接话:“别漏了,要对上数。” 这完全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的节奏啊!连死人的数量都要和雇主给到的数字完全对上么? 没有谁回答刘婷的这个问题,只有云奇的细语响在耳边。 “他们才数到九,怕是要好一会才数完呢。咱们得赶紧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嘴唇直抖的云奇竭力柔声乞求:“好小姐。赶紧起来吧。只要出了后门,咱们就能回家了。” “我……我也想。可你一碰我,我就痛得想叫!”刘婷双眼一闭,压低声音说:“死两个总比死一个好!你走。” “小姐若没事,婢子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小姐若是有什么闪失,婢子全家都不得善终。又怎能丢下小姐独自逃跑?” 云奇说的话和她做的事完全一样。她不但没走,还在抽泣中拖着刘婷向后门接近。或许是听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声音在说什么,又或许出现了什么变故,庄硕在疼痛中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茂密的灌木丛下,而云奇早已不见的踪影。 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着天空中的云朵,感觉手边有冰冷的硬物。正想转动脖子观察,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一个男人的怒吼:“他娘的,差的那两个女眷一定从后门溜走了。” 一个似是熟悉,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的声音随即飘来。那个人说:“动作快点。驻兵差不多就要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刘婷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她只知道脚步声去了又近,还伴随着男人的喝斥声:“叫你守好后门,你他妈的就知道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睡。你就是杀了这个,也还差一个呢。多半就是从后门跑的?” “绝……绝对没有跑。”语气有些含糊不清的男声嘻笑着说:“我就看到这一个美人儿。” “你到现在都没看见美人儿身前掉落的外袍?”充满怒意的男声变得更高。刘婷都不用看,便能想象到说话的男人有多愤怒。 “莫非,是个婢子落下的外袍?”语带沧桑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没带给刘婷任何好的感受。因为,下一句他说的便是:“周围再好好搜下。” 刘婷知道,他们只要用心搜索,总能找到自己。大片的灌木丛只能拖延发现的时间,并不能让她逃过搜查。可求生的欲望和失控的四肢,让她一动都不动的躺在枝叶之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透过灌木的空隙,她看到不少颜色艳丽的衣袍在周围晃动。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庆幸灌木的空隙没让她见到任何惨状,无需直面难以承受的景观;难过无数人的死,也改写不了无法逃脱的命运。 矛盾的思维中,她感觉找回了双腿双手,却不敢尝试。发现穿着艳丽服饰的人开始搜索灌木丛,她近乎绝望。犹其是一双套着尖头皮靴的脚出现在几步之外,并不断踢开了丛边的残枝时,刘婷觉得自己的大限将至。 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准备用这种姿态接迎生命的最后一刻,却不想由远传来的叫喊声改写了她的命运。那声音急促又夹着听不出哪里的乡音——“驻军进了庵门,准备撤!” “还差一个怎么办?” 这个声音就在刘婷身边响起,让她有种对方就在自己耳边说话的错觉。 “去外面随便找个女的,杀了之后套上捡到的外袍凑齐数量便是。”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反正东家急匆匆找了我们,也只给了人数。” 只需再走两步,便一定能发现刘婷的双脚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让刘婷压在咽喉里许久的哭声破嘴而出。当自己的手死死捂住满是血渍的嘴唇时,她才发现双手都能动了。 再次失去知觉之前,不算太大的院子里面又热闹了起来。刘婷能透过枝叶的缝隙,见到了曾在忠武将军府看过的士兵装扮。她张了张嘴刚想求救,李菊说过的话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刘婷不再挣扎,任由黑暗再次将自己吞噬。呼吸变得困难时,她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完全泡在泥水,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她动了动腿,在巨痛中记起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逃离的欲望让她克服了全身的痛楚。自泥泞中翻身的她不但望见了乌黑色的小门,还发现了身边的碎银子。想到这是李菊准备,云奇留给自己的东西,而她们两个都已辞世,刘婷将手里的碎银捏得死紧。 她就这样紧握着双拳,靠着手肘和两条腿的力量向后门爬去。瓢泼大雨将整个院落浇得听不到其他声音,也给她增添了不少阻力。可她不敢停下,只能强行将越来越觉沉重的身躯移向后门。连呼吸都能带来痛感时,她总算看到了山路。一条已然由泥浆组成的小道在她身前几步之远,弯弯曲曲向下延伸而去。刘婷没去想其他,费力的爬上了泥浆小道。没爬太远,她眼中的世界便快速旋转了起来,咽喉里的甜腥感也越来越强烈。 额头撞上树木的前一刻,刘婷无力的问自己:我是滚下山?我会死吗? 4. 长兄(一) 庄羽出现在门前时,庄澄的心就是咯噔一下。 当着母亲的面,他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澎湃,以“先生还等着”的借口匆匆告退。走出里屋前,他转头给了庄羽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守在主院门的庄澄很快便等来了自己的大哥。 当着一众小厮与婆子的面,庄澄绞住庄羽露在盔甲外的衣领,凑在他耳边说:“你不是应该在盘山庵守着妹妹吗?” 庄羽一如既往的长兄之姿。搭住庄澄的肩,以一副兄弟间亲近之姿,庄羽半拖半拉的引着庄澄向另一边走去。 “我把驻兵留在那里了。”戎装未卸庄羽同样压低声音回应:“这里人太多,去你书房里面说说母亲的情况?” 得知驻兵还在原地,庄澄稍感心安。可一回到书屋里,庄羽说的话便让满身书生气,完全看不出是陇西庄氏子弟的庄澄炸了。 庄羽说的是:“蒋嬷嬷说母亲不好,急得我赶忙回来。可刚才见母亲,她已然好了不少?” “母亲何曾不好?你和妹妹一走,她便来先生处看我,直到我把她劝了回来。”庄澄放在桌子上的手攥成拳,止不住的颤抖。鼻尖酸到连牙根都觉痒的情况下,没完全失去理智的庄澄站了起来,跪在了他的胞兄面前:“哥哥,什么都别说了。你赶紧去盘山庵把妹妹给接回来。” “母亲我回来时,说是让父亲麾下的一个将领过去了。这时辰,妹妹差不多也起程回来了。再说,母亲还叫我办点事呢。”施施然起身的庄羽不觉有异,理着披风调笑:“你啊。妹妹不过出府大半天,又是去提前十几天就打点过的盘山庵为母亲祈福,能有什么事?” 庄羽自感能宽慰兄弟的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双腿被跪着的兄弟一把抱住的同时,庄羽满心诧异的对上了庄澄泛红的双眼。在庄羽眼里,一向无缚鸡之力的弟弟此刻无比强硬的说道:“我求你立刻去往盘山庵把妹妹接回来。” “我知道,你和妹妹打小一起长大,不似我——妹妹出生时,我便每日都要随父亲去驻兵营了。”轻拍着庄澄的肩,庄羽半乞求半宠溺的说:“快起来吧。堂堂忠武将军的嫡女,又有近百驻兵守着,我不去也不会有事。” “你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庄澄倏地起身,甩下这句话便向着房门走去,却被庄羽有力的大手拉住了。 “母亲让我看着你念书。”年仅十五岁的庄羽威武俨然不亚于任何一个将军,收敛了长兄神色的他以下达军令的语气说:“我陪你去见先生。” 庄澄知道以自己之力,难以挣脱在兵营中成长的长兄。可他尽全力尝试了。直到双手都被庄羽制住,他才咬着牙怒视着兄长:“我只恨自己幼时落病,只能坐在后院读圣贤书。若我能似你一般自小便出入兵营,何至于似现在一般苦求无果,还被你制住?” “你是我的弟弟,想要我做什么不过说句话,为兄自会为你尽力。可父母是天。母亲让我看着你待在先生处,咱们岂能做大逆不道违背母亲之命的事?”在军营中,颇有庄望舒说一不二风范的庄羽耐心又柔和的劝道:“就当帮为兄一个忙,听母亲的话好吗?” 见庄澄咬着牙转过脸去,庄羽只好稍稍减轻了手里的力度。考虑到从文的弟弟无法逃开自己的控制,又与妹妹有着打小长大的情义,庄羽放开了庄澄。 “妹妹是极少出府,别说你怀挂,我难道不担心?是,盘山庵远离镇子,有可能出现夷族,可母亲让妹妹整个屋里的人都跟着去了。身边的人都是母亲亲手挑的,又有驻兵守在庵外,咱们不是白担心了?”将庄澄按在坐椅中,庄羽从背后拍着他的肩道:“听母亲的话。到了晚饭前,咱们兄弟俩一起到门口去等妹妹回来。” 查觉庄澄的肩头开始颤动时,庄羽还认为自己的兄弟只是愤慨于不能自由行动罢了。可当他下意识的挑头去看,却见两行清泪流出了庄澄的眼角。从未见过男子流泪的庄羽头脑一片空白,呆滞住了。 “身边的人都是母亲亲手挑的……”流泪而笑的庄澄转头看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感叹:“坏就坏在身边的人都是母亲亲手挑教。” “我不知道什么?”从震惊中醒来的庄羽一个激灵,蹲在庄澄面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告诉你,你不会让我离开对不对?”得到庄羽的点头回应后,庄澄闭上了眼睛,任由眼里泪水冲眶而出。“前几天母亲叫我过去,说是明年便让我与郭家定亲。” “郭家七小姐,也是母亲的外侄女,母亲曾跟我提过她。你明年就十四了,也该定下亲事来。”深表赞同的点头之后,庄羽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睁开眼看了看完全是父亲翻版的兄长,庄澄索性坦白:“前夜,我在妹妹院外站了一晚。这是我第一次想去看硕儿又没有去进。我……我不知道见到她能怎么样。告诉她我不想定亲,只想与她一辈子厮守?我怕她吓坏了!” 庄硕会不会吓坏,没去试过的庄澄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向稳重的大哥被自己吓坏了。瘫坐在地上的庄羽全然没有了世家子弟的风范,张着嘴看了他半天才怒喝:“你和硕儿是一母同胞,你怎么能!这事若传出去,别说咱们家,整个陇西庄氏,包括母亲的娘家——廊坳郭氏都完了。” 庄澄问自己:要告诉大哥真相,让他不再用看鬼神的眼神打量我吗? 知道这件事涉及过大,不想让兄长牵扯进来的庄澄选择默认。 “是啊,历经两朝的声誉没了,被排挤出世家不说,庄郭二家的子弟连朝中都待不下去。”双手抱头的庄澄冷哼一声,语气坚定:“可我宁愿和硕儿真有了什么。木已成舟的话,母亲即便想对硕儿做什么,也会有顾虑对不对?” “母亲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话一说完,庄羽便想到了一个的先例。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传出兄妹相恋的世家选择让女方消失。“弃女保子”的做法维护了世家唯一可以倚仗的声举,自然也得到世家的赞许…… 5. 长兄(二) 世家有多少不能见光的内情,庄羽或多或少的知道一点。当夷族闯入盘山庵作乱的消息传来前,庄羽已然原谅并接受了胞弟。 “母亲在你来不及对硕儿做什么时出手,才是世家主母该有的风范!”说这话时,庄硕歪头对自己笑的模样一直浮现在庄羽的脑海中。压制着不忍的他抓紧庄澄的手臂道:“妹妹若是因此离开,也是死得其所。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岂能连累要撑起家业的男子?又岂能由得她拖累庄郭二家?” 庄澄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庄羽一拳,看着半边脸都青紫的兄长冷笑。 他想说:就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在你们眼里命如草芥吗? 庄澄知道,说出来也改变不了大哥的看法。除了女皇统辖时期略有好转,任何时期的大吴都将女性视为附属品。这种根深地固,并受到世家和贵族认可了几千年的思维,连女皇都深受其扰,又岂能仅凭几句话否认?即便面前站着的是胞兄,是十几年如一日深爱自己的大哥,庄澄还是明白自己无力说服对方。 庄澄发誓:硕儿若能平安,她不会和其他女子一样成为附属品。这是我要给她最好的东西! “硕儿若是出什么事,庄家失去的不光是一个嫡女,更有一个嫡子。”收敛眼泪的庄澄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大哥,冷冷的问道:“你是放我出去,还是继续按母亲的要求看着我?” 在庄羽的手抓住了自己后,庄澄笑了。他从容的蹲下,就着尚未干透的泪水问对方:“我连胞妹都敢爱,大哥觉得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庄羽妥协了。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并非妥协,而是想办法让弟弟尽量不做与母亲意愿相反的事。 对庄澄了解不深的人,多半会认为他身体孱弱。可庄羽知道,陇西庄氏排行第七,与自己同出一母的这个弟弟,多次被父亲的幕僚私下称赞为“有知之士”。尽管只通兵务的庄羽对“有知之士”概念模糊,却不愿看到弟弟让事态朝着与母亲背道而驰的方向发展。 不愿失去视为手足的亲兄弟,也不愿让母命落空的庄羽只好选择跟在庄澄身边。如有必要,他不介意动用武力,阻止亲弟做出不该做的事。至于庄澄对亲妹产生的奇怪情愫,庄羽不觉有什么问题,更没让他对亲弟的情感产生任何变化。 五百年以上才能形成的世家,看似清洁无瑕的声誉下都隐藏了什么,庄羽不敢说全知道,却略有耳闻。对起兄妹情这种丑事来,同胞幼弟肯定更为重要。更何况,庄羽不认为自己有定议胞弟的资格。在庄羽心里,只有父母才能决定弟弟是对是错。而母亲所做的一切,很明显透露出“保子”的意思。 将青紫的脸颊隐藏在用铁盔中,庄羽紧随着庄澄身后走出了书房。哪知兄弟两还未踏出院子,便有小厮急奔着跑来。 犯了后院忌讳的小厮带来了让庄澄疯狂的消息。行色匆匆的小厮目瞪口呆的看着庄羽,堂口结舌的说:“盘山庵被夷匪闯入。将军以为大少爷也在,派了人回来说了一声,就亲自领兵赶去了。” 盘山庵怎么可能有夷匪?这是庄羽的第一反应。见被紧攥着的弟弟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正怒叫着对身边的树木猛撞,庄羽赶紧让小厮离开。 “你别担心,多半没事。”阻拦庄澄继续伤害自己的同时,庄羽说着连自己都感觉无力的安慰:“夷族因着马市的原故与我们素有往来,他们定不会伤了庄家的人,更不会伤了妹妹。” “不会有事?”被庄羽抱得无从动弹,庄澄侧头怒喝:“你不是初通兵法吗?我的好大哥,与我们素有往的夷族在你离开后便赶到,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还是兵法中的调虎离山?” “就算……就算真是母亲的手笔,也是她身为主妇该做的。”将怀里的弟弟抱得更紧,庄羽心怀不忍的说道:“非要在你和妹妹中做个选择,我也会和母亲一样……” “大哥,你什么时候都不知道!”瘫软下来的庄澄闭着眼反问:“你确定父亲会赞成母亲这样做吗?如果父亲不赞成,我们是不是该去做些什么用以补救?” 庄羽成功被这个假设唬住了,连带手里的力度也降低了不少。他知道世家主妇做的事若未获家主的认可,会迎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对母亲的担忧、对父亲想法的不确定,让他心生惶恐。当他发现庄澄已经趁势争脱自己,只好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强行安慰自己。他说:“父亲的确对妹妹宠爱异常。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若真如你所料,夷族是母亲派去的,妹妹她已经……木已成舟,父亲只会往前看。” “硕儿不会死。硕儿绝不可能会有意外!”甩开了手上的束缚,庄澄飞奔着向外院跑去。急急追上的庄羽只好连拉带劝,总算说得对方脚步有了世家子弟该有的从容。仿佛从假设中获得了力量,年仅十三岁的庄澄一边低声嘀咕:“妹妹不会有意外”,一边召来了小厮。接下来,身为长兄的庄羽便完全看不懂胞弟的举止了。怒极的他不但没去找母亲理论,也没有走出宅邸的行为,他只是交待自己的心腹家丁:“让你留意的那两个人,立刻领来见我。” 在最接近府门的偏僻小房内,庄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用颤抖着的双手整理衣袍,再用颤抖着的双手开始饮茶。将茶杯从嘴边拿开后,弟弟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 “哥哥不去母亲那里,守着我做什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庄澄再次提醒:“您也听到了,母亲已经下令不许放我出府——我出不去了。” “妹妹的事还无定论。身为世家子弟,是该耐心等待。你也勿要太急躁,免得坏了事。”见庄澄神色还算正常,只是双手依然有轻微的抖动,庄羽起身:“我去母亲那边等父亲回来。若父亲要对母亲发难,你……” 侧过脸去的庄澄让庄羽看不清的神色。他说:“我不会让自己爱的人受任何不公!父亲若是对母亲发难,定与你携力护母。” 6. 失控 等待在府门边的庄澄比郭英英更早知道消息。在要找的人还未出现时,庄家人遭遇夷匪无一幸免的消息便传入庄澄的耳中。 他气得摔碎了桌上所有的东西,想竭力让“庄硕没死”的假设不动分毫。可庄澄毕竟只是十三岁的男子,他没办法不去想庄硕的惨状。在睁着眼睛的情况下,庄硕惨遭杀害的假想依然飘浮在眼前。 冲向母亲居住的小院时,庄澄忘了自己等在府门边是要做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迎上来的庄羽捂住了嘴。他只知道本该奴役穿梭的大屋里,只有陪着蒋嬷嬷陪在母亲身边。整座院落也寂静得根本不像是掌事主母的居所。 “瞧瞧你的模样!若不是我叫你大哥去弄了你来,你早晚要叫嚷得全院都知道,连带着让咱们母子仨人被唾弃吗?”倚在窗边母亲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羽儿先去吧,澄儿,怕是要好好骂一骂他的狠心母亲了。” 捂住庄澄嘴,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有力大手这才退开。离开前,庄羽厉声喝道:“切不可对母亲不敬。” 直到庄澄回应了一个点头,庄羽才又对母亲行了个拜礼离开。 “您怎么能这样对待硕儿?”兄长的脚步声一远,庄澄立刻发难。 即不行礼也不问安的庄澄想瞪向母亲,可眼神一触及郭英英,便软了下去。怨自己心软的同时,撕心裂肺的痛楚更重了一层。避开与母亲的对视,他总算能咬着牙说:“硕儿没有错,这事完全是我一厢情愿!” “世家女子不可轻意出后宅,这条数千年的规矩究竟是为了什么?”用复杂眼神看着最小的儿子,郭英英平静的说道:“身为女子,让不对的人起了情愫便是错!不出后宅,就是为了让我们不犯错。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在您掌管的后院,也会有这种事?”即羞又怒的庄澄含着泪目而笑:“得知我在硕儿院门站了一夜,您便指使夷族去了结这件事,连带着把大哥都蒙在骨里。您好狠的心!” “你是我十月怀胎诞育,又亲自奶了两年的孩子。为了孩子,一个母亲什么都能做!”发现幼子已经点出自己在背后的行为,郭英英索性坦白:“夷族去之前,庄硕多半已经喝下了我给的毒药。夷族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清扫陪着她一同去的屋里人罢了。免得有知情的人乱嚼舌根。” 庄澄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郭英英管理后宅的手段,庄澄虽不理会却一直暗带赞许。忠武将军的特殊身份,让后院常要迎接官商送来的新妾室。近几年,就连夷族也学起这招来,不断将外夷颇有姿色的女人送给忠武将军。互送妾室这种风雅之事,出自世家的庄望舒当然不会拒绝,可要将容纳十几个妾室的后院治理妥当,哪个主母不要用些手段?在庄澄的记忆中,郭英英管理的后宅从未有过妾室之乱,作为嫡子,当然乐见。可庄澄没想到的是,郭英英的手段在对待庄硕时同样果断狠辣。 “妹妹不会死。硕儿不可能会死。”把这话当成救命稻草死抓不放的庄澄蹲在了郭英英身边。不知道是这个假设给了他力量,还是母亲轻轻在背上的安抚给了勇气,庄澄抬头对上郭英英的眼神,一字一句的道:“父亲不会同意您做这件事。妹妹身世异常,连父亲也不敢擅动。” “你知道了什么?”郭英英大惊失色,踉跄着揽住了庄澄:“告诉母亲,你知道了什么,又告诉了谁?” 在庄澄仍在犹豫之中,原本沉着冷静的主母抱着他哭了起来。哭声感染了一直垂头站在一边的蒋嬷嬷。在陪嫁嬷嬷低沉的哭声中,郭英英强打精神猛摇庄澄。 “告诉娘,你没把知道的事告诉任何人,特别是羽儿那孩子。”被蒋嬷嬷抱住的郭英英脸上有说不出来的悔恨之意。她抓着蒋嬷嬷搭在肩头的手,流着泪懊恼:“羽儿要是知道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要娘的命。” “我只知道硕儿不是您的亲女,即不知道她是谁,更没向任何人提过。”母亲的眼泪或多或少浇灭了些许怒火。在郭英英的眼泪中,庄澄跪在地上直叩头:“母亲,都是儿子的错。我不该在妹妹院门前站一晚,惹得您为保我声誉,冒然对硕儿出手。我不会把知道的事告诉大哥,更不会对别人说。可是母亲,几年前就有来历不明的人时不时在后巷打听妹妹的事。这事父亲知道,却什么也没敢做——硕儿的身世让父亲都不敢擅动,您对她做的事,极有可能让父亲也兜不住。若咱们全家都因这事惹祸上身,您让儿子怎么自处?” “不会惹祸,不会惹祸!”郭英英惊得美目微瞪,抓着蒋嬷嬷直嚷嚷:“这事办得一点漏洞都寻不到对不对?” 蒋嬷嬷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做的事总会被查觉,早晚而已。”趁势而起的庄澄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用眼红的双眼直视郭英英:“求母亲告诉我硕儿到底是什么身世?知道实情,儿子才知如何出力啊。” “若是告诉你,便是给了想害你的人一把刀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郭英英的固执的摇头,下意识的用手帕捂住了不断颤抖的嘴。 “那就告诉我您对硕儿所做的一切。”终于有机会问出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庄澄有些激动。他努力将语声调整得平静,眨着眼睛暗示:“说不定,咱们还能救下妹妹。” “救不了啦!”回他的话是拿手帕直抹眼睛的蒋嬷嬷,她捶着胸叹道:“二爷过来之前,与夷族联络的人就来回话了——死了的人数一个没差,小姐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庄澄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郭英英与蒋嬷嬷不敢叫人,只能连哭带唤又是掐人中。在两个女人压抑的哭声中悠悠转醒,双眼无神的庄澄看着天花板说:“我不信硕儿会死。我要去认尸。” 话音刚落,里屋的大门便被人踹开。一脚路踢开了前来阻拦的蒋嬷嬷,庄望舒拔出佩刀,直冲郭英英怀里的庄澄而去。 “祸害阖家,连亲妹都觑觎的逆子,留你何用!”锋利的刀尖直奔庄澄的咽喉而去…… 7. 父亲(一) “我儿不是觑觎亲妹的轻狂之徒。”从未亲眼见过庄望舒拔刀,郭英英一个侧身将儿子揽在了身后。 用并不宽大的背部隔开刀锋之后,她侧头声辨:“澄儿知道硕儿并非你我亲生。他……他对硕儿不过是小男儿的爱慕之意罢了。” 庄望舒眉锋一挑,并没收回寒气渗人的武器。 “不是轻狂之徒?”怒意上脸的庄望舒斜瞪着庄澄:“不是轻狂之徒会惹得你对庄硕出手?这种儿子,早早除了也罢。免得再做些不知好歹之事,又引得你个妇人做些惹祸上身之事。” 郭英英转过身一把握住了佩刀。 “看在你我夫妻十几年的份上,老爷饶了澄儿吧。他是我的命,他要没了,我也活不了啦。”鲜血从嬾白的双掌间溢出,郭英英却恍如无感。将佩刀握得更紧的同时,她泪眼朦胧的对上庄望舒。即使在这一刻,这位母亲依然为儿子声辨:“澄儿只知硕儿非你我所出,并不知道硕儿的身世。若他知道,定不会对她再起心思。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可能会害我?说到底,这都只是你我的错罢了,与澄儿关无关系。若非当年我们估错了蒋家之力……” “别说了。”冷冷的打断了妻子,庄望舒放开了手里的佩刀。 带着满身风尘的忠武将军坐在了榻上。直到看见年岁已过半百的蒋嬷嬷爬向自己的妻子,并抱着她心疼得直哭,才缓和语气吩咐道:“别哭了。动得了的话,给夫人把伤口包好!” 唯一没被庄望舒所伤的庄澄这才敢起身,在蒋嬷嬷的提示下找到了药品。在他忍着心悸为母亲包扎伤口时,庄望舒悠长的叹息声响起。 “夫人实不该被澄儿扰了清静。”缓和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失望,也总算有了关切之意。从气恼、惊惶中走出的庄望舒下意识的向着妻子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说:“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做过给我添忧之事。” “母亲是了受儿子的拖累!”轻轻放开了母亲的手,庄澄挺胸对上时刻都带着将军仪威的父亲:“父亲想怎么处置儿子由您便是。可儿子认为,现下埋怨,不若想办法补救。硕儿她……” “你到现在还在想着硕儿?”重重的拍了一下手边的小桌,庄望舒失望的感叹:“你知事起便聪慧异常,连过来只住了数月的老太爷都说庄家到了你这代,多半靠你顶着。可我们都没想到,硕儿居然是你的死穴!早知如此,当年断不该把庄硕抱回家来。她再可贵,也贵不过我的亲子。” “圣人也会被情所扰,又何况是我这种凡人?”跪在父亲身边,庄澄直指要害:“硕儿不能死。这几年悄悄打听硕儿的那两个练家子,您可是一直视若无睹。” “没错。我是不敢动他们。可惜,你母亲已经出手。硕儿她能不能死,会不会死,都被你害成了必死之人。”迎上儿子满是疑虑的眼神,庄望舒压低声音说:“到了这一步,她只能死!死了,还能迷惑众人。毕竟,夷匪作乱与我庄家并没有明面上的关系。没死,盘山庵之事定会惹起怀疑。若有一日硕儿知道了一切,绝不会对庄家罢休。” “她一个十一岁的女子,知道了一切又能怎样?”被生父拔刀怒对都没有低头的庄澄,赶紧跪着抱住了庄望舒的大腿,难能可贵的求饶:“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不敢擅动,又何必在此时冒险?硕儿若没事,父亲便放硕儿一条生路吧。” “放她一条生路,然后眼睁睁看着你被她制得只知情爱不知其它?”扫了一眼仍旧坐在地上,只敢压低声音抽泣的两个妇人,庄望澄也不禁软了下来。十几年的夫妻情份,到底让他说了一句间接抚慰妻子的话:“今时不同往日了。蒙老天爷照佑,半个月前不敢擅动的人,现在却动得没有太大风险。你该为你母亲庆幸——她若不出手,势态又无变化的话,把硕儿当个嫡女疼着我也不介意。可硕儿的身份绝不能暴露,自然只能是你亲妹。无法给你洗去恋妹的污名,你母亲冒然动了硕儿,我除了气恼,也只能敬妻护妻,为其善后。” 庄澄问自己:父亲的意思是,不会为硕儿的怪罪母亲? 转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松的郭英英,庄澄一丝幸慰之感都没有。他明白,随着母亲对庄硕的出手,两个最在乎的女人已经站到了对立面。郭英英无事,则庄硕有事。庄硕无事,则郭英英有事。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异性。 若硕儿是个他家的小姐该多好啊。他止不住的感叹:我便能让母亲同意为我求娶硕儿。母亲也不至于与硕儿对立了。 凤冠霞帔的庄硕仅是在眼前一闪而过,便让庄澄寻到了力量。他放开父亲,对着母亲鞠躬。而庄望舒则一如既往的表达了态度:“儿子有话要单独与我说。你和蒋嬷嬷到门边的暖阁里先歇着吧。” 父子俩避开至亲密聊的事,连蒋嬷嬷都习以为常,又怎会阻拦? 在庄望舒明确说明将“敬妻护妻”,父子俩气氛又缓和的情况下,郭英英和蒋嬷嬷相互搀扶着,把整个将军府隔音效果好的房间留给了两个男人。 “硕儿一定没事。”再次用这句话坚定了信念,庄澄正立着说道:“纵始情况有变,使得父亲对硕儿再无顾虑,也不该无视那些打探硕儿消息的人。若硕儿回来……” “你哪来的自信?”端起茶碗,一点也不介意茶水已凉的庄望舒不耐烦的出声打断:“夷族回话说一个不少,我只等着让唯一的女儿风光下葬了。” 我若相信硕儿已死,只怕是连话都不说出来了,又哪能为她争取机会? 庄澄没把这话说出来。他知道再提已被父亲放弃的庄硕,这场得来不易的谈话机会也会没了。他只能转移话题。 “无论是否有顾虑,父亲也该把那些夷族灭口。他们受母亲指使,再活着迟早有污母亲的名誉。” 庄望舒细细打量着身边的儿子。在皇子夺权的腥风血雨中勉强抽身的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年仅十三,根本没亲历过任何动荡的二子能得看得如此透澈。 8. 父亲(二) “你若早知名誉对世家有多重要,又何至于让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摇头惋惜的庄望舒到底劝道:“蛮夷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留是不能留,连带着那几个混迹在他们之中的汉人也要并一扫除。除此之外……” 伸出手去拍住了庄澄的肩,庄望舒满脸阴郁:“名誉之事不容有误。你到底年轻,没想到另一出——除了把那批夷族除了,也该让支会他们即刻再到某处掳劫一番。一来,可以降低盘山庵遭劫的偶然性;二来,正好趁此唱一出我军擒匪的好戏。” 让夷族再到他处为祸? 庄澄不同意!可他刚说“百姓何其无辜……”,便被庄望舒打断。 “百姓无辜,世家不无辜,前朝皇族不无辜,废太子不无辜?”收回手的庄望舒意味深长的说:“皇帝眼里,再高贵的人也不过是草芥。咱们家来源庆镇一待就是十几年的原由,我不说你也明了。即知个中原由,就该知道想在圣上手里做个不被折断的草芥,必要挤断阻你壮大的其他。权谋之事风险异常,不得心软,更不容妇人之仁——你若把此话放在了心里,才不愧对老太爷给你请的那几个西席。” “儿子知道了。儿子这便去选个村落,让夷族自投罗网。”无奈的表态后,庄澄偷偷打量着庄望舒的神色。见父亲略带满意的“嗯”了一声,他才敢再提旧事:“若硕儿回来了,怎么办?” “她死了!”把手中的茶盅往桌上一甩,庄望舒好不容易下去的怒火又提了上来。抓住桌沿的他皱紧双眉,用凝重而缓慢的语气说:“为保你母亲,庄硕已死的消息已借着盘山庵遭匪的事传了出去。明早,整个源庆镇便会传遍。她还以庄家嫡小姐的身份活着,日后会是个大麻烦。她死了也好,若没死,失了庄家小姐的身份也不可能翻起风浪来。” 我的硕儿不会死! 在内心再次重复了这句话后,庄澄总算能保持表面的冷静。用这样的神色,他向庄望舒行告退礼,淡淡说:“倚村最接近关外。大哥那样子怕是不好出府,父亲与母亲该悲伤难奈,出不了门才是。认尸这事,便由儿子去罢?” 庄望舒无奈的点了点头,抚着额躺在了榻上。庄澄还没完全走出里屋时,谨慎的庄望舒一个骨碌坐起:“我跟你一起去。” 掀开白布前,庄澄极力压制着想笑的欲望——握住女人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套着庄硕衣服的女尸并非真主,怎能不想笑?可庄望舒就站在旁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庄澄身上,他不能笑,还要做出悲痛欲绝之态。 之所以这样做,可不是庄澄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而是因为庄望舒的打算。庄澄知道,无论父亲是否愿意加害庄硕,妻子已经做的事让他无从回头。在夫妻一体的大吴,父亲便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在妻子已经出手的情况下将损失降到最低。 怎么做会让损失降到最低?庄望舒并没有对亲子隐埋。虽然不知道父亲所说的“今时不同往日,动了硕儿没有太大风险”是什么意思,庄澄却没忘父亲接下来的安排——他要让庄家嫡小姐消失在尘世间;他要借着“夷匪作乱”的事实,让欲寻庄硕的力量失去方向。只有这样做,“夷匪作乱”才能迷惑住众人的眼睛,使世人相信庄家是受害者,郭英英幕后主使的身份也能得以掩盖。 庄望舒的决定,庄澄没办法反对。这样是在维护他的母亲郭英英。犹其是所有尸体都不是庄硕的情况下,庄澄愿意遵从。可母亲得以无恙的结果,却使他却没办法不为庄硕打算。握着女尸的手硬挤出两颗眼泪前,他问自己:硕儿回来了要面对什么? 庄澄心里的答案很简单。他几乎不需要细想,便知道庄家嫡女已死的消息一传开,硕儿回来了也不会获得庄家的认可。 以父亲的谨慎小心,他会在矢口否认硕儿之后把她灭口吗? 父亲在名议上已经让硕儿死亡,多半不容不下活着的庄硕!妹妹,你可千万不能回来犯险! 已有打算的庄澄赶紧挤出两颗眼泪,呜咽着掀开了女尸脸上盖着的白布。在室内只有自己和父亲的情况下,他故意把头埋在了不知身份的女尸颈边,提高声音的同时让双肩抖得厉害。 “你若不对硕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她还能做我的半个女儿。”叹了一口气后,庄望舒拍住庄澄的肩头,用自己都不知是庆幸还是沮丧的语气说:“活得太长未必是好事。她去了,不会再卷进腥风血雨之中,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好好难过几天,别再连累全家,让你母亲失智的心思了。” 好好难过几天?庄澄没时间。 他期盼庄硕能回来,却也害怕庄硕回来。庄澄知道,目前的自己无法在庄望舒为一家之主的宅院保住庄硕。 最想见到的身影出现在将军府大门前,也是自己亲眼目睹她消亡的时刻,这种感觉庄澄无法忍受。看着家仆们把白灯笼挂在墙角,他去找了被自己打得半边脸都紫肿的庄羽。 因将弟弟恋妹之事告知的父亲,庄羽对庄澄心怀愧疚。他不仅立即喝退了身边所有的丫环,还答应了弟弟的所有要求。当小厮无法叫来的人被自己的大哥强行带到跟前时,庄澄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小小。 看着被死死绑住,一眼就能瞧出是练家子的男人,庄澄转头对庄羽说:“哥哥早些去睡吧。你房里的青莲还等着给你敷热鸡蛋呢。” “一个丫头罢了,何必在意她?”瞪着费了不少力气抓来的男人,庄羽双手抱胸道:“他们太危险,我得一直陪在你身边。” “大哥一早起来要去陪父母。妹妹没了,做父母的伤心欲绝,正需要长子在身边劝慰。”用庄望舒交待过的话劝走了庄羽,摸着茶杯下好了赌注的庄澄这才把脸伸向被绑的二个练家子。“两位几年如一日的窝在后院打探我妹妹,到底是何用意?” 他果然在二人的脸上,找到了很久之前见过的神情。那时,长居陇西祖屋的祖父不远千里前来看望三子与儿孙,祖父身边就跟着四个从不说话,满脸淡泊的练家子。眼前两个一字都不愿吐露的人,和祖父身这的四个练家子如出一辙。 “不说话?也好,我本就没指望从你们嘴里知道什么。”再三询问过眼前的人有足够多的机会伤害庄硕,庄澄笑着说:“要找的人丢了,对侠客们来说是不是未完成主家所托?” 9. 庄家 拖着满身的泥泞,刘婷来到了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忠武将军府门前。 雾气很重,重得让她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可悬在门上的大匾却清晰可见“忠武将军府”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走到大门位置,刘婷才看清永远立在门前的六个驻兵。他们穿着边关驻军的盔甲,一左一右的正立在大门两边,仿佛根本没见到刘婷。而立在他们附近的几个家丁,也只顾低声交流,对走进大门的刘婷视若无睹。 刘婷凭着记忆,走进了府内最大的厅堂。这间坐落在将军府中轴线上,划分出前后院的正屋,刘婷只来过一次。上一次,她跟在郭英英身后,在几十个丫环的簇拥下坐进了旁边的花厅,等待着巡防归来的忠武将军庄望舒。可这一次,她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庄望舒。 庄硕的父亲穿着便服,打开了手中木盒。 “关外带回来的,给硕儿把玩。”不怒自威又不失俊朗的庄望舒打开木盒,略带得意的自言自语:“其他世家小姐有的东西,我们硕儿也不会缺。” “父亲……”刘婷抽泣着走上前轻唤,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见庄望舒已经眯起了双眼靠在了太师椅上,她只好一步三回首的向后院走去。 进了后院,即便浓雾环绕,刘婷也能寻到她的小院。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走到院门前,她看清了正立在院门口的男子——庄硕的长兄,同出一母的庄羽。 年仅十五岁的庄羽收拾妥当,微微低头向着院门内道:“妹妹可好?为兄要出门了,妹妹若是有事,只管让小厮给大哥捎话。” 刘婷去抓庄羽的手臂,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庄羽的身体。她只好对着一无所知的庄羽大喊:“大哥,你不该离开盘山庵。你一走,害我的人便闯了进来。” 庄羽的回应是对着院内行了个平辈礼,领着身后的小厮匆匆而去。整个过程,他都没向刘婷的方向看一眼。 刘婷走进了自己的小院。 庄家嫡小姐的院落,从来不缺名贵的花草点缀。浓雾之下,熟悉的小丫环来回穿梭。她们仿佛与浓雾处于不同的世界,行动间,空气中的水气依然静止不动。刘婷看着端着托盘的小丫环直冲自己而来,穿过她走向另一侧的小厨房。 我真的死了吗?问自己的同时,刘婷踉跄着冲向正屋,直直撞在了庄澄身上。 不,不是撞到庄澄,而是直接穿过了庄澄!她转头诧异的打量庄硕的二哥,看着英气逼人的庄澄对着里屋的方向扬起了下巴。“妹妹再不起来,我就撞进去了哟。” 年仅十三岁的庄澄正打算推门,李菊却先他一步走了出来。 “好少爷,小姐昨儿看书看得太晚,才醒呢。”已离世的李菊活生生的站在刘婷几步之遥,脸上挂着刘婷再熟悉不过的慈爱笑脸。她说:“夫人也在里面呢,二爷若要进去便进去罢。” 庄澄皱了皱眉头,坐在了最靠近里屋的椅子上。他后面说了什么话,刘婷完全没有留意,直冲里屋而去的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榻边的“母亲”——容貌秀丽,举止端庄的郭英英端着一碗燕窝,笑盈盈的对闯进来的刘婷说:“好孩子,喝了它。” “不!我不喝。”连连摇手的同时,刘婷惊恐的往后腿去。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郭英英施施然起身,举着燕窝一步步接近自己。 “母亲特意为你准备的,怎么能不喝呢?”郭英英笑得更深,整张脸都开始扭曲了起来。梦境留给刘婷的最后一幕,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蒋嬷嬷迎上前来,掰开了她的嘴。而郭英英握在手中的汤勺,则畅通无阻的伸进了她嘴里…… 刘婷尖叫着醒来。当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人揽在了怀里时,总算听清了对方说的话。 “姑娘别怕,这是我们家,没有歹人。” 略带沧桑的女声有种说不出来的慈祥感,一直轻轻拍着后背的手,也让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清了抱住自己的老妇。眼角眉梢间皆是慈容的妇人低下头柔声安慰:“好孩子,你得好好躺着。不然敷好的药要弄没了。” 刘婷睁大了眼睛看向周围。 斑澜的层顶和简陋的陈设被一一扫过,妇人身上淡淡的油烟味被她捕捉。身上越来越重的痛楚感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死,而是躺在了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现在,面目慈祥的陌生老妇正轻柔的帮她继续躺下。 刘婷避开了妇人的眼光,顺从的躺在了还算柔软的床上。空气中,有肉香味弥漫,让她不由自主的抽了抽鼻子,惹得妇人点头直笑:“饿了吧?很快就能吃了。你喜欢加辣子还不是加辣子?” 一语不发的刘婷没让妇人停下嘴。一边帮她理着被褥,妇人一边絮叨:“当家的把你带回来那会,我怕你没了。谢天谢地,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尽是些皮外伤。你好好休息几天,喝上几天的药也就好了。哪儿不舒服,想要些什么,只管跟强婶我说。俺家虽只是个猎户,吃喝好歹不缺。对了……” 妇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举到刘婷面前:“这是在你身上发现的银子。给你包好了。” 看了看被放在枕边的布包,又看了看妇人,刘婷无意识的向后缩了缩,依然一言不发。留一声悠长的叹息,妇人的脚步远去。没多久,一个混厚的男声在屋外响起:“一个年轻的姑娘家遇到夷匪,吓呆了也不奇怪。只要能吃得下东西,喝得下药同,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 “我这就去喂她!” 不过片刻,妇人端着碗站到了刘婷面前。依然冒着热气的碗让刘婷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她拼命的摇头抗拒,终是在妇人的柔声劝说和饥饿感之下开口说了一个“烫”字。 妇人喝了一口汤,笑着把勺子伸到了刘婷嘴边:“一点也不烫了。” 刘婷这才乖乖张嘴,将勺子里面炖得糊烂的肉咽进了嘴里。 10. 乳母 从未经历过死亡,身边人却一个个死去。这样的阴影,要多久才能彻底走出来? 刘婷不知道。 身体的疼痛让她很难思考,也让她不至于完全被死亡的阴影崩溃。在不敢想,不愿去想的状态下,她顺从的吃下强婶端来的所有食物和药,也在外屋传来的交谈中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无论是搬到外屋住的老两口,还是前来串门的邻里,交谈时从不刻意隐瞒什么。在强婶家醒来短短半天,她知道自己被强叔救了回来。老两口一直把她当成从夷匪手中脱险的可怜人,敦厚的强婶更是感叹:“姑娘到现在还是呆呆的。只怕家人都在夷匪掳劫盘山庵时……” “小点声!万一姑娘听见,想起那事又难过。” 刘婷通过声音便知道打断强婶的人是强叔。她木然的看着天花板,承受伤痛的同时,听到强叔稍稍压低声音说:“昨天的事,听说忠武将军府也有人遇难。这下好了,惹上了忠武将军府,可就不是塞点银子便能罢了的。” “那可未必。”一个陌生的女声从更远的地方飘来:“夷族在马市上成交的买卖,难道光给镇太爷不成?源庆镇哪个忠武将军没有一份?夷族作乱的事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消停过,闹得再大,死得人再多,也没有哪个忠武将军舍得关了马市。若不是这样,又哪来那么多可怜的孩子命丧夷匪之手?我家那个和您两老的儿子们……” 强婶的抽泣声响了起来,说话者只好骤然收声。几声寒喧和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外屋又回复了平静,只能听到碗碟交碰,木头磨擦的声音。窗外的光亮浅浅暗下来后,刘婷又闻到了肉香味。依稀可闻的切菜声中,刘婷听到强叔问了一句:“姑娘怎么样了?” “看着还好,就是不说话。问她也不答。”强婶的语气满是担忧:“若是她还有家人在找,可不得急死了?” “我明天去盘山转转。若真有寻人的,总能问到些什么。” 强叔的这句话,让刘婷的脑海中又闪现出着端燕窝的郭英英。突然吞噬全身的惧意不仅让她差一点失声喊出“我不要再回庄府”,也让她耳边了响起挥之不去的幻音。这声音,来自于穿越后第一个给自己温暖的人,来自于昨天真真切切死在自己眼前的李菊。 她不停的重复着。她说,“好好活下去”“离开源庆镇”“离开庄郭二姓的人”。 乳母说的话要听吗?刘婷强迫自己思考,至少,她得决定是否要回到庄家。 在强婶将晚饭端进来之前的短短时间里,刘婷强忍着惧意,细细回味在盘山庵所经历的一切。 李菊喝下毒药死了,紧接着就是夷匪赶到。而本该在庵外守着的庄羽被蒋嬷嬷叫走了,他带着的驻兵不久后也离开…… 她还想起云奇。那个只比她大几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浮在嘴角边的姑娘;那个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死前都在想办法助她逃离的爱笑丫头。 在盘山庵时,云奇说“匪夷们在数数”。而夷匪说的话,刘婷一个字都不会记错。他们说“东家给了人数,还差一个”。 是谁给了他们人数?又是谁指挥得动夷匪?感觉头痛欲裂的刘婷抓紧了身下的棉垫,把满脑的恨意压进了心里。眼角有泪水溢出时,她因害怕选择了听李菊的话。 虽身处大吴只有一个月时间,刘婷仍然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信息。她知道李菊对庄硕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李菊在庄家的处境。 每个孩子的乳母,都由亲母一手指定。因是要把孩子从小带到大,各家主妇都会在乳母挑选上慎之又慎,以防孩子受到不好的影响。这也使得嫡子嫡女的乳母身份在下人里面比较特殊。 用蒋嬷嬷的话来说“乳母把小姐少年们从小奶到大,虽说是个下人,却在世家子弟眼里有了一份哺育的恩情在,自然不是寻常下人可比。便是得宠的妾室们见到乳母,也得看在她们奶了小姐少年,又深受主妇赏识的份上,礼让三分呢。” 蒋嬷嬷的话,十分贴切的形容了乳母特殊的下人身份。在整个将军府,能请得动庄硕的乳母办事的人,怕是非郭英英不可。没有哪个主妇会让不信任的下人成为儿女的乳母,同理,忠武将军府里,除了郭英英,也没有其他女性可以指得动庄硕的乳母。 只有郭英英亲自下的毒,才能让李菊端到庄硕面前。也只有无法完成郭英英亲自交待的嘱咐,李菊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如若非郭英英授意,她完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郭英英,让出自世族,治理后院颇有手段的郭英英主持公道。可事实却是,李菊喝下了毒药,并求庄硕离开…… 刘婷记得,自己穿越到庄硕身上的第一天时,李菊做了什么。 她乞求庄硕别把摔倒的事说出去了,为的是保住庄硕屋里的其他丫环不受处罚。 她说:“忠武将军府不是源庆镇寻常官宦人家可比,对下人宽待更是整个源庆镇都出了名了。可每每涉及小姐的事,夫人和将军都不能忍。他们把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又岂能再容害您摔伤的下人?外人不知内情,只会觉得连将军府都容不下的人,必是犯了大错。姑娘们若是被打发了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李菊把庄硕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更是心存善良! 得出结论的刘婷抓紧了身下的棉垫,在强婶的脚步声中抬起头。 “快躺下,快躺下。”强婶慌得把碗放在桌子上,便过来搀扶。“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就着眼内尚未干涸的泪水,刘婷扑在了强婶怀里。她大声嚎啕,把所有的委屈尽数哭了出来:“我父亲,我们家所有的人,都被夷匪给害死了!” 刘婷没想到这话让强婶也哭出了声来,抱着她的妇人全身直颤,抽泣着说:“可怜的孩子!我的三个儿子,也和你家人一样。” 谎言换来的安慰让刘婷脸红。把脸埋进强婶的怀里,刘婷惭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11. 死讯 在赶来安慰的强叔面前,刘婷知道该把想好的谎言说出来。她不敢抬头,看着身下打着补丁的垫子,哭泣着说出了编造的谎言。 “父亲带着我来寻亲,本想在寺庙庵里打听,却不想遇到了夷族。”怕说得太详细漏洞过多,刘婷含糊的补了一句:“母亲在我小的时候便去了。” “姑娘的父亲可是个教书先生?”强婶一边帮她拭泪,一边解释:“看到姑娘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大户人家里面的小姐……” 刘婷暗叫不好,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自己的,也是庄硕的脸。 第一次透过铜镜打量庄硕时,刘婷便被她的样貌惊了一下。不得不说,当时的刘婷对庄硕的美很是惊诧。她左右打量镜子中的自己,在面若银盆脸上找不到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若说标准的瓜子脸给人以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感觉,那么庄硕的长相用现代话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正室范儿”。她双眸大而明亮,仿若两颗明星高悬。细长的眼眶又使她在端庄之中更添绮丽。一对现代社会并不流行的柳叶眉点缀其上,让庄丽的相貌又多了一份风情。而秀美的鼻尖和不大不小的两片薄唇,则为这张绝美的面容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庄硕的美与郭英英的美同属一种风格——没有咄咄逼人的惊艳感,只有越看越迤逦的大气之美。可是,再无惊艳夺目之感,也掩饰不了庄硕姣好的相貌。 强婶的话点醒了刘婷,也使她对庄硕的美丽心生警惕。 这个时代长相不错又举止有度的姑娘,大多数出自官宦人家。而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可能走独自走出后院。即然不可能是小姐,便只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丫环。独自游走又说不出家在哪里的姑娘,极有可能是逃离的丫环。擅自逃离的丫环,官府都会交还给主人处置。即便没被官府抓到,庄硕这样的样貌走在街上,多半也会惹来官兵的询问。 举报逃离的丫环,主人会不会给予一定的奖赏?刘婷不确定。她能确定的是,庄硕的相貌和举止若是引起了强婶的疑心,以后也会引起其他人的疑心。要想远远避开忠武将军府,便不能让庄硕的相貌再被他人看见。 告诫自己出门在倍加小心后,刘婷对着强婶的方向点了点头。她用其轻的声音说道:“我叫刘婷……” “我和老婆子本想去盘山庵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帮姑娘找到家人。”见刘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连连摇手,强叔安慰道:“姑娘放心。你说没了家人,我便给你一句话——若不是嫌弃,就在我们家住下。什么时候有了打算,我们再想办法帮你便是。” 强婶的手也轻轻拍在了刘婷的背上,柔声安慰。 只要不回忠武将军府,便如了刘婷的心意。尽管此时的刘婷仍然不相信郭英英会对亲生女儿下杀手,也还未完全走出盘山庵的惨状,无法去思考郭英英杀女的可能性;眼前的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简陋的房屋,却给了她足以慰借心灵创伤的小天地。得到准话的她甚至没对强叔强婶有任何疑心,只想在这个清贫的家族继续迷茫,以逃避残忍的现实。 可惜,命运没有给她太长的修复时间。 就两天后,被强婶称为“大夫”的老者来到了她跟前。看着已经能自由行动的刘婷,大夫满意的点头,并在为她更换药袋时侧头与一直守在榻边的强婶闲话。 “跟您说件听了铁定高兴的事。夷匪前两日是盘山庵,昨儿又去了倚村。好在,庵里出了事后驻兵都出动了。夷匪去倚村没多久,便被驻兵围住了。听说,忠武将军下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要把就地正法的夷匪挂在城墙上供百姓唾弃。” “阿弥陀佛!”强婶果然喜笑颜开:“这个忠武将军,还真是源庆镇第一人。有他这样的驻将在,看那夷匪还敢来不。” “您这两天没出门吧?”大夫摇着头叹息:“夷匪去盘山庵时,正赶上将军的家眷在庵里祈福。听说死得没一个,庄将军唯一的独女也死了。这种事,是个父亲都不能忍。” 刘婷没听清大夫和强婶接下来说了什么,她被“庄将军唯一的独女也死了”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庄家嫡小姐死了,是不是等于我死了? 无法置信的看了看自己活动自如的手,心慌意乱的刘婷像在盘山庵一样,整个脑子都是逃。 她想逃离“被死亡”的命运,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走出去大喊“我还活着”,觉醒的理智却使她一动不动。 刘婷不是真正的庄硕,不是那个从小到大连大宅后院都没踏出过几次,只接触到下人的古代女子。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女性,庄家嫡小姐已经死亡的信息,仿佛一把利刃般杀死了没动过脑子的“庄硕”,造就了有着现代女性思维能力的刘婷。虽然几天前亲历的惨剧依然像毒蛇一般死缠着刘婷,她却在此时有了一种恍如重生般的感觉。 刘婷想到一句话:人一旦被逼到绝境,要么放弃自己,要么咬着牙站起来。 在耳边响起“好好活下去”的幻听下,在使她稍稍心安的强婶身边,刘婷选择了站起来。抽回了被强婶扶着的手,她听清了强婶的话:“咱们源庆镇有好一会见不着夷族了吧?” “那倒未必。驻兵那边是说夷匪全被正法了,一个没漏,可我先前路过盘山时,庄家二公子领着衙役把整座盘山围了个严严实实。看那架式,不把山全翻一遍怕是不肯罢休了。”大夫嘀咕:“说来也奇怪,庄家二公子怎么不使他将军父亲的驻军,倒只用了镇衙的人?” 庄家二公子?那个年仅十三,总喜欢陪在庄硕身边的俊朗男孩? 大夫的话,唤起了刘婷的记忆,让她不由自主翻动脑中关于忠武将军府的过往。哪怕她只用庄硕身份在将军府生活了一个多月;哪怕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将军府的幸福生活让她暂时抛诸了头脑。 12. 追忆 庄家的两位公子,显然是二公子庄澄更令刘婷感动。 如果说与大哥庄羽的碰面,总能在他发出恭敬的问好声后结束,那么与二哥庄澄见面的结果则是千奇百怪。或许是年龄只相差两岁的原故,庄澄可没有不进妹妹院门的顾虑。无论什么时间,哪怕是庄硕已然睡下的夜里,庄家二少爷也能让落了锁的院门为他打开。梦境里的庄澄,便是在庄硕已经躺下的夜里闯了进来。 直奔而来的庄澄绕开了榻下披衣起身的云奇和云站,直接坐在榻边对庄硕眨眼。他语气兴奋的说:“妹妹,快起来看。天上有个你说漂亮的扫帚星呢。” 刘婷还来不及接话,乳母果然披着外衣慌慌张张撞了进来。带着讨好的笑容,李菊小心的看了看庄澄,轻声提醒:“小姐身子不好,大晚上的出去怕着凉呢。” 到底是忠武将军的儿子,才十三岁的庄澄便有一股大将之姿,指挥庄硕屋里人一点也不客气。他转过身来看着庄硕,实则是对下人说:“那就给妹妹拿件厚外袍来,包得严严实实出去。” 那时的刘婷已然习惯庄澄的突然而至。她驱动着庄硕的身体转向另一面,不再看絮叨不止的庄家二公子。 虽然见到庄澄第一眼,她便被庄家二少爷的俊美惊了一下,可她从不认为男人长得俊美是什么好事。比较起来,刘婷更喜欢与礼仪周到,长相刚毅又不失英俊的庄羽打交道。哪怕后者与他的父亲庄望舒一样,相处时难免带着这个时代男子对女性独有的疏离,却不至于让她陷入不知如何应对的入境。 哪怕是亲兄妹,七岁之后也不宜同席。这可是郭英英无数次在饭桌上,挑着眉头压低声音对庄澄发出的喝斥。可这句对庄澄来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顶多能让坐在庄硕身边的他向着郭英英的方向挪了挪。至于夜闯妹妹的闺房,庄澄做得更是光明磊落。带着小厮进院的他无所顾虑,即不怕庄硕不悦,也不怕闻讯赶来的蒋嬷嬷铁青的脸。 在将军府后院无所惧怕的庄澄没得到任何回应,很是不悦的又坐近了一些。他眨着眼睛轻声问:“妹妹不想去看?那我陪妹妹说会话吧。你们都下去。” “好。可是别让她们下去。”知道蒋嬷嬷很快便会出现,将眼前的俊美少爷拉走,刘婷转身回应:“让她们帮着端茶递水啊。” 庄澄面露难色的看了看屋里的其他女性,半天才凑到庄硕耳边说:“母亲说,明年就让我去廊坳提亲。” “太好了。我又会多了一个嫂子。”刘婷美滋滋的道:“不知二嫂是谁。听说大嫂出自焦陵姜家,二嫂可别被姜家比下去了哦。” “廊坳能配得上陇西庄氏子弟的姑娘,除了廊坳郭氏还能有谁?”庄澄愈加闷闷不乐起来,闪耀如星辰的双眸也黯淡了下去。他说:“是母亲的堂侄女。” 古代世家喜欢内部通婚,可世家就这么多,选择性当然不大。亲上加亲这种事刘婷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故意沉默了一会,以拖延时间等待蒋嬷嬷的到来。直到没等到回话的庄澄看了过来,她才拍手笑道:“那二嫂不止是二嫂,也会是我的堂姐或堂妹?这就更好了,更能拉着二嫂陪我玩了。” “妹妹是真笨还是假笨?你不知道……”李菊递茶过来的动作,让庄澄骤然消音。他接过茶水看了看屋里的其他人,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知道二嫂能陪你玩?万一她要帮母亲管理后院呢?” “二嫂若是帮母亲去了,大嫂便能陪我玩。反正,你和大哥俩个赶紧把嫂子娶进门便进了。”见行色匆匆的蒋嬷嬷已经挑了帘站在门边,刘婷愉悦的说:“二哥难道不想有嫂子陪着吗?” “有人陪着当然好。可从小到大除了你,也没其他人能陪我聊。”庄澄低声嘀咕了一声,无视蒋嬷嬷投向自己的眼神:“要不,妹妹明天去找我借书吧?” 庄硕去找借书时,总会在庄澄的书房里停留。原因是,庄望舒一家五口只有庄硕和庄澄是大闲人。 庄望舒有军职在身,回府的时间不多,勤于兵务的庄羽又是日出晚归。郭英英要治理一个偌大的后院,还要管理府里数十个或买或送的妾室,也不得闲。加之源庆镇又只是一个边关小城,根本没有其他世家存在。倒是有不少官商家族想与庄家结交,可郭英英似乎不喜与当地家族打交道,将他们远远隔在后院门外。如此一来,被关在家里学习的庄澄便只能与庄硕打交道了。 刘婷能理解庄澄想与妹妹相处的心情,她也喜欢听庄澄讲些关于庄家的事。对蒋嬷嬷眨了眨眼,刘婷刻意提高声调说:“好呀。明天我去找你借书,咱们在你书房单独说说兄妹间的悄悄话。” 庄澄这才满意的点头,蒋嬷嬷左一声右一声的呼唤下悻悻然离开。 刘婷不光记得庄澄的闯门而入,也记得他对庄硕的耐心。 作为穿越而来的人,托于庄硕身上的刘婷不需要找借口,庄澄便用柔和而耐心的语气为她讲解庄硕应该知道的一切事。他曾甩开了所有下人,带着在庄硕躲在垂花门边观看忠武将军。他会指着毕恭毕敬跟在庄望舒身后的士兵,不厌其烦的为庄硕讲说士兵所穿盔甲的由来。他还会留意到庄硕眼中的好奇,并殷勤的发出建议:“妹妹要是喜欢看外面,我去求了母亲,带你出去好好逛逛可好?” 他还曾私下对庄硕抱怨:“父亲让大哥学习兵法,却从不让我碰这一块,只请先生来我教杀鸡都用不上的‘谋策’。从懂事起,我便羡慕大哥可以自由出入军营。不像我,却只能在这院子里,整天捧着先生给的籍策发呆。” 虽然将军府给了刘婷梦想中的生活,同被困在后院的处境依然让刘婷心生感慨。她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她对百般呵护自己的二哥发出安慰:“谋策可是了不得的东西,比兵法还好呢。二哥羡慕大哥,谁又知道大哥是不是在羡慕你?” 不对不对! 身处强婶家的刘婷骤然打断了自己的追忆。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疑问。 庄澄即不懂带兵,又极少出后院。怎么也轮不到他带衙役围住盘山庵。庄望舒和庄羽做什么去了?前者是驻守源庆镇的将军,夷匪作乱之事,于公于私都该由庄望舒负责。再不济,也该是混迹驻军营十几年的庄羽领头。而且,正如大夫所说,庄澄应该调用自己父亲的驻兵,怎么绕了远路用了衙役? 没有人回答刘婷的疑问。 13. 警示 她只能主动询问。 “庄家二公子为什么要围起盘山来?”刘婷故作好奇的问:“山里面还有夷匪吗?” “多半是。可几个给庵里面送粮的人说,一出事驻兵便赶了过去。都好几天了,还有夷匪傻到不肯走?”开始收拾药盒的大夫笑着说:“那些衙役见到独行的年轻男女便一通盘问。连家在哪里,父母的姓名都要打听清楚。若不是我不年轻,弄不好也要被仔细查问一番。听衙役们抱怨,还得把周围的村落也一一查一遍。看来不找到庄家二公子想要的人,衙役们不得闲了。” “咱们村到盘山只隔了两个村子,看来明后天就会来咱们这里盘问了。”帮着大夫把瓶瓶罐罐放进药盒的强婶道:“也不知道这庄家二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怕有夷匪藏在周围,或是有伤者还在山里?”背起药箱的大夫对刘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没出过将军府的庄硕会同意大夫的说法。可现在,她已经不是深居后院的庄硕,而是名议上已经死去,灵魂却活着刘婷。直觉给刘婷的第一感觉是,庄澄在找庄硕。 她知道,这个想法漏洞太多。 刘婷问自己:庄家嫡小姐已死的信息大家都知道了,说明庄家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那庄澄为什么要找一个死去的人?找到后他会怎么对待庄硕?让庄硕的死成为事实,还是别有用意? 想到夷匪冲进盘山庵一通砍杀之时,本该守护在庵门口的庄羽已然离开,刘婷毫不犹豫的把庄澄和庄羽划为了一路人。 她没办法相信庄羽离开盘山庵只是巧合。从他被蒋嬷嬷叫走的事实来看,庄羽即便不知情也是计划中的重要人物——带着近百驻兵守在庵门口庄羽不离开,几十个夷匪怎么可能闯进来?那么,庄家在没有见以庄硕的尸体后,派出庄澄来善后? 在强婶送大夫回来之前,刘婷做了一个假设。 假设事情正如李菊所说,是郭英英要杀死自己,庄澄和庄羽会不会是帮凶?没见到庄硕的尸体,他们会不会一边发布庄硕已死的消息,一边暗中行事,将没有完成的事落实? 刘婷觉得有可能!可她还是难以相信两位对自己爱护有嘉的兄长会对庄硕不利,也很难相信郭英英会杀庄硕。 一切看似有理的推断,都建立在郭英英要毒死亲女的基础上。尽管从小失了母爱,刘婷却不信一个母亲可以恶毒到对亲生女儿也能痛下杀手,更不相信把庄硕疼到骨子,只生了一个女儿的郭英英会做出这种事。 哪怕与郭英英只有月余的相处时间,刘婷对这位出自廊坳郭氏,又对自己十分宠爱的世族贵妇非常喜欢。有好几次,她甚至主动闯入郭英英的怀里,任性的弄乱贵妇华丽的衣衫,贪婪的在郭英英身上寻找自己缺失的母爱。 可以说,郭英英满足了刘婷对母亲的一切幻想。她高贵大方,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贵女才有的风度。她对儿女呵护倍至,就连女儿婢女的外衣上有了一根线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温柔善意,在丈夫与儿女面前从不大声说话,也从未见过她在丈夫和儿女面前提出任何直接的反对意见。可刘婷深信,为了儿女的利益,她必然在自己的后院化为暗里藏针的主妇,化解一切可能对儿女造成潜在威胁的希望。毕竟,忠武将军庄望舒有六七个妾室,却没有一个有过身孕。这种完全违背科学的现象,只有人力才可以达成。 刘婷从没想过要用什么手段让妾室无所出。打心眼里把郭英英当母亲看待的她,乐得见没有诞育后代的妾室,在郭英英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可已经重获理智的现在,刘婷不得不重新去定议郭英英。思考能用非常手段治理后院的女人,有没有可能在利益的驱使下,对亲生女儿下毒手。 她没找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时,强婶回来了。 “路上遇到了两个先生模样打扮的人,问我有没有见到单身的姑娘。”强婶面带不舍的问:“会不会是姑娘父亲的亲人或朋友。” “不是!”语气中的生硬感让刘婷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赶紧正坐了起来,悬着心低声问:“您……您和他们说了?” “我看那两人的模样像是有些武艺的人,又不知姑娘打算,便留个心眼没提。”强婶犹豫了一下,语带不舍的说:“他们还没走,正在村里四处问呢。姑娘想找他们还来得及……” “强婶,您能帮我离开源庆镇吗?”直怔怔的跪在了榻上,刘婷对着满脸疑虑的强婶说:“他们要害我。若是被他们找到,我就死了。” 在强婶的目瞪口呆中,刘婷用最快的速度讲诉了一个无辜女子身受迫害的故事。故事的劣拙程度和漏洞曾让刘婷嗤之以鼻,可它却让强婶得以信服。 “我就知道会武艺还扮成先生模样的人不是好的!”丧子的伤痛和编造的故事,不仅让强婶咬牙切齿,更让她的眼神溢满了同情。帮刘婷穿好打着补丁的男式外套,再用锅灰为她抹脸时,强婶说:“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能做什么坏事?放心,我这便领你去后面。” 强婶所说的“后面”是村子背山的另一面。在强婶连拖带拉的搀扶下,刘婷喘着气好不容易穿过了山中隐秘的通道,走出洞口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长城。 与印象中伟岸宏大的长城不一样,眼前的长城虽然也由巨大的石块搭建,蜿蜓伸展到望不到尽头。可无论是寻不到人迹的烽火台,还是零星的缺口,都在向刘婷诉说着一个事实——这是没有驻军的野长城。 “去那边。”指向左边的强婶说:“爬上去,再用绳子下到另一边。沿着城墙一直往东面走,先能见到有大吴兵士驻守的烽火台。你这身汉族男孩打扮的模样,他们不会伤你。再往东走,便能见到镇门了。那里有驻兵和衙役,一眼就能认出来。” 引着刘婷向目的行进时,强婶还细心的解释:“衙役问话,你就说是逃回来的。从外面逃回来的汉人,镇衙都会补发大吴符。姑娘身上除了银子并无他物,若不弄个大吴符,你没办法出入大吴的城镇。” 14. 迷惑 大吴符并非吴朝专创。自秦始皇统一七国起,朝廷便通过发放文谍或是民符的办法制控流民数量。在大吴,没有吴符的百姓无法出入城镇,就连投宿客栈也难。穿越而来的刘婷不知道,庄澄却一清二楚。 大吴符的存在,让庄澄坚信庄硕不会离开源庆镇,也给了他足够的镇定。虽然打小就被捧在掌心呵护的庄硕会受伤,也可能会风餐露宿的假想时不时让他心悸,“她在源庆镇某一处”的信念却总能消除杂念,让庄硕得以冷静。 两个打扮成先生模样的练家子,正是庄澄请庄羽绑来的侠客。在无法越过父亲使指庄家人的情况下,庄澄只能求助于他们。身怀武艺却愿意为主家奔走的侠客,庄澄知道他们的性情,与之沟通的过程中,庄澄没向他们提任何问题。 不知二人为谁办事,不知二人为何要打探庄硕,庄澄不在乎。他只知道,庄望舒对他们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说明二人在父亲眼里并不是危险。即然不是危险,又没有凭借自身的武艺对庄硕做什么,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在执行守护任务。守护庄硕的人,在庄澄眼里绝对不会归纳为敌人。而没办法在庄望舒眼皮底下有丝毫秘密的庄澄,只能冒险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在远离庄家的破旧小宅里,他对始终不发一语,却站起来向自己走近的两人说:“盘山庵附近的村落,或许能找到我们要的人。找到后,先不要让她回庄府,先领来我看。” “你们也不信自家小姐命丧夷匪之手?”年岁更大的男子总算开口,诧异万分:“可你们不是承认嫡小姐死亡吗?” “身形虽是妹妹,可脸被划花了。父亲兄长皆不愿承认,却又怕夷匪拿住妹妹想有所图谋。为保妹妹声誉也防夷匪使诈,对外只能如此声称。” 庄澄的回话早已在心中千回百转思量过,完全符合世家女子视声誉胜过生命的处世之道。两个男子面面相觑了一会,松了一品气。 “若真能找到小姐,接下来怎么办?”男子坦言:“东家只说留意,没交待过要接近或是另行安置。” 这个问题庄澄也不知如何回答。年仅十三,不肯定亲又没有分出府的庄澄,力量实在有限。 “先找到再说。世家对在外人手里流亡过的小姐,总有其他的办法安置。”在阴暗的烛光下,庄澄侧过脸去催促:“你们赶紧走。” 直到现在,他仍不确定让不明身份的人帮忙是对是错。 庄家不愿接受庄硕之死,借外力秘密寻查之事,两个练家子必然会如实告知背后的东家。不信事实又不愿放弃,可以让他们背后的东家觉得庄家非常在意庄硕。但是,庄澄的对手不光是他们背后的东家。 庄澄捏着茶杯盘算:两个男子都是求了大哥绑来的。以大哥的性子,必会主动向父亲的禀告。父亲会怎么做?是从此把我在困在府里不得出门,还是坦言个中厉害,让我知道更可怕的未来? 不,找这两人不会有什么可怕的未来。真有危险,父亲早就出手,又何至于从未当他们存在过!就算有,与寻不到庄硕的痛苦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料定不可能拥有吴符的庄硕出不了源庆镇,庄澄一刻都忍不了分别的滋味。然而,欲见庄硕的渴求烧得庄澄敢冒险行事,却没将他烧得完全失了理智。他知道还要去办一件事——让庄硕不能回庄府。 事已至此,庄硕只要走进庄望舒的眼视,就有可能从活人变成死人。 奋然起身的庄澄对自己说:先找到硕儿的机会何其渺茫?还要想个办法把她吓得不能回来才对。 在源庆镇已然进入宵禁的状态下,庄澄披星带月的留恋在了衙役必然会出现的街道上。 带着两个小厮,又衣着绫罗的俊朗青年衙役不敢冒然开罪。庄澄很顺利的被送到了镇衙,并见到了他指明要见的镇司。 “妹妹丧命于夷族之手,父母兄长皆伤心欲绝。”摆明了身份后,庄硕对着已入中年的镇司作揖,在对方露出悲恸万分的神色后说道:“不去盘山庵查看,恐有漏网的夷匪。” “说的对!你父亲失了爱女,怕是有几日领不了兵。可纵有副将巡查,镇衙也该出力才是。”与镇内驻将始终共利的镇司大手一挥:“明天一早,我便派些私役去府上求见二公子。二公子尽情使唤便是,万不可客气。” 大张旗鼓的在盘山庵盘问年轻男女,会让硕儿怕到不敢回家吗?庄澄不确定。他只知道能先一步找到庄硕最好,就算不能,这也是自己唯一能想到办法了。 领着镇司私聘的役军出发时,庄澄被庄望舒拦了下来。 趿着鞋子坐在杌子上的庄望舒显然刚起床。书房里的丫环正帮他擦手,却在庄澄进入后被厉声喝了下去。 “我虽丧失爱女,悲痛到无法下榻,眼睛和耳朵却都好好的。”庄望舒有领军之将特有的不怒自威气息。即便语气柔和,依然让庄澄没敢抬头,犹其是他刻意压低声音问:“硕儿已经去了,没去也该再次被送上路。你又寻人又借衙役,到底想搞什么?” “迷惑他们。”看着地面上光洁的石板,庄澄额冒冷汗。可他还是很努力的让语气保持了足够的镇定。他说:“让两个一直打听硕儿的练家子四处去寻访,以示庄家不仅没有谋害硕儿之意,更不愿相信嫡女已死,垂死也要挣扎一番。领衙役们去盘山庵寻查,以示庄家对嫡女回归仍抱希望。又或者,以示庄家对痛失嫡女的愤怒。” 端起茶杯的庄望舒楞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父亲对亲子的天性,让他毫不怀疑庄澄所说的一切。更何况,二子所说的话即无漏洞可寻,也是苦于遮掩真相的庄望舒想找的办法。 “不愧是你祖父最看好的孙辈。”用茶盖轻轻拔了拔浮在水面上的毛尖,庄望舒满意的点头:“这几日,我和你母亲,包括你兄长都要在家好好伤怀。特别是你母亲,她要为亲女哭到连床都下不了。外面的戏交由年幼的二公子去唱,再合适不过。” 直到庄澄行礼告退,庄望舒都没留意到二子始终没抬起头来。完全沉醉在了对郭英英的默赞中,庄望舒满脑子都是:半个女儿的死亡让最在意的儿子走出了情爱的制约,英英这一手虽有些措不及防,却未必不是好事。 15. 噩耗 庄澄希望大张旗鼓在盘山的搜查能让庄硕主动现身,又或者把她吓得远离庄府。有另两个不是敌人的练家子去了更有可能找到的地方寻访,庄硕不担心庄硕会吓得失了音讯。他坚信,没有吴符,出不了源庆镇的庄硕回到身边只是时间问题。结果,他等来了庄硕极有可能离开大吴的消息。 庄澄很清楚,别说大吴之外的夷族地界,现在的自己除了能在源庆镇想办法周旋,在其他任何城镇,自己都只会是个无用的书生。更何况,源庆镇以北是铁勒的地界。连大吴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铁勒及商户间素有炫耀汉族奴隶的攀比之风。大吴的人落到铁勒,女的最好也不过是被当作汉族的陪房丫环使唤,男的若有技艺傍身也至多是个能跟在主人身边做事的奴隶罢了。上千年来的种族冲突,早已让铁勒视汉人如死敌。死敌再能用,也逃不脱夜宿牲畜棚,白日当成珍禽显摆的命运。庄硕若真入了铁勒的地界,连大吴皇帝也难救她! 在盘山庵绝对隐僻的屋内,孤身面对两个练家子的庄澄没有惧意,只有不可置信。 “也许不是她!”两只手紧紧交握在桌下,庄澄抬头向对面两个隐藏在阴暗处的男人说:“只是听村民说,有户人家在出事那天收留了一个年轻姑娘,不见得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她才十一岁,深宅大户里面的嫡女。从小到大,出后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完了,她怎么会出大吴?” “我们吓唬了那户人家的男人,套了些话。”小心的看了看庄澄的脸色,男人如实答道:“夫妻两人都说女子全身有皮外伤,长相颇为亮丽。就是举止非常惶恐,见不到大家风范。” “她一个十一岁的姑娘刚逃出生天,举止还能有度就奇怪了!”吼出这句话后,庄澄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深呼吸了几下,忍着绞心裂肺的痛楚长叹:“二位都不是下人,能被东家派到这么远来做这种事,必然行事稳妥。刚才是我失态了,还请二位见谅,把具体实情知会鄙人才好。” 这才有一个男人走出了阴影,向庄澄缓缓述说所知的一切。当他说到老妇教出逃的姑娘沿着城墙返回源庆镇时,庄澄才算彻底的平静下来。 通往外夷的源庆镇门,由镇衙的人把守。虽然要在避过父亲和兄长的情况下,让衙役留意庄硕,对庄澄来说有一定的难度,可守株待兔总好过无迹可寻。 庄澄不免有些期盼男人嘴里所说的“姑娘”正是庄硕。 他匆匆起身,打算立刻通过随行的衙役将镇门的事办了,慎密的思维力却让他在门前停步。 “你们可去看了姑娘出逃的位置?”见两个男人露出迟疑了一下,他毫不客气半指挥半提醒:“二位技艺高超,该去姑娘出逃的野城墙看看才好。若二位对东家感恩至深,一路随尾而去更为稳妥。” 虽不是直接的东家,庄澄的慎重还是让两个男人点了点头。 “我们再到最后两个村落去盘查一番。若再无所获,则按庄公子的吩嘱行事。”见庄澄双眉一挑,其中一个男子忙补充:“只是两个村落而已,对我兄弟来说很快。” 庄澄矛盾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方面,他很希望翻过野长城的姑娘是庄硕。如果一切顺利,最迟明天庄硕就能出现在镇门口。一方面,他又对塞外的情况忧心忡忡。关内外绝不是一墙之隔的区别,辽阔的塞外一直在只懂战斗却不懂经营的外夷王手里。从不懂得领域经营的外夷之地,气候恶劣不说,民风也极其豪放。身娇肉贵的庄硕万一落在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铁勒人手里,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庄澄在心里说:硕儿一定不会有事。她能在母亲周密安排下得以逃脱,断不会在贴近长城的外夷之地遭遇意外。 “有劳两位了。”庄澄施施然行礼而去,依然未问对方背后的东家是谁。 如果两个练家子第一时间顺着刘婷出逃的路线而去,他们也许能救下摔断了腿的刘婷。可惜,在其他村落再无所获的两个男人依着强婶的指引,到达野长城时,他们只找到了系在城墙边的粗绳。 天气虽好,探出头便能看到长城底下。伸长脖子的他们见到了黄沙和长度绝对不够到达最底部的绳索。就连刘婷从半空中摔下,遗留在地面上的血渍,也被塞外黄沙无情的掩埋。 对身上本就带伤的刘婷来说,从空中摔断腿的痛楚虽然强烈到让她不能不叫出声来,却不至于完全击垮自己。 刘婷毕竟不是真正的庄硕,不是把宅府后院当成全世界的嫡小姐。摔断了腿的庄硕或者只能在原地等死,感觉与危险已经隔了一道长城的刘婷,却只在原地休息了片刻,便开始向着东面爬去。 她记得强婶的嘱咐,那个被自己谎言欺骗的妇人告诉她:“沿着城墙走大约两个时辰,便能见到第一座有驻兵的烽火台。再走半个时辰,便是源庆镇的入口。塞外危险,不可久留。” 留在原地只有死,到了镇门却能活。求生的信念支撑着刘婷拖着断腿,沿着看不到尽头的长城向前爬。发现身前不远处有两个包袱时,她确定自己并没有爬出太远。 酸涨的双臂和不该出现在蛮荒之地的精美包袱,让刘婷下意识的停止了动作。她有些迷茫的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包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豪犷的男声便从高处传来。 “没想这一趟还有意外收获。”拉着绳子攀在半空的扎瓦下巴一抬,对悬在身下的两个仆从说着夷语:“这个小子也当成马钱带回去。” 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刘婷,就这样被两个夷族塞住了嘴。因疼痛和恐惧而睁大了双眼, 除了看到更多的包裹甚至是铁锅、武器等物件纷纷落在地上,还看到了扎瓦露出的贪婪笑脸。满脸落络胡子的粗壮男人蹲在她身边,像看货物一般的打量了片刻,毫不犹豫的拿起手边铁锅就是一击。 16. 女奴 夷族在盘山庵杀了忠武将军的人,让源庆镇行商的夷族叫苦不堪。比起闻讯便携带马匹售卖收入,交纳高额纳银迅速返回的夷商来说,对源庆镇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的扎瓦,一点也不着急。 在马市暂时关闭前,他卖掉了从塞外带来的最后两匹好马。得知镇衙不让夷族出入的消息,留驻在客栈中的他从容的用所获银两,购买了所需的一切物品。 塞外之地有的是汉人喜欢的骏马,接近湖泊的地方,还有望不到尽头的草地供养牛羊。可从不缺食物的夷族没有布,没有铁,甚至没有可以制作家具的工具。对任何一个夷商来说,从汉地带回可观的银两都不算收获——银子在塞外可买不来想要的东西,只能换来本就不缺的牲畜。只有将银两换成了塞外没有的物品,并且顺利拉回家,才是算是成功的夷商。扎瓦让自己成为成功夷商的办法,是在封镇后翻越长城回家。 把足以充实自家的物品丢下长城时,他发现这次入关虽遇到了百年未有的封镇,收获却多到出乎意料。汉人宁可将自己贱卖为奴,也不愿以几十倍的价格被卖到关外。而趴在地上的男子,即便满脸都是油腻的黑灰,扎西却通过他的耳朵一眼便看出是个汉族。 生活在塞外之人绝不会似男子这般细皮嬾肉!扎西如此想,并且毫不犹豫击晕了刘婷。他知道,自己从此之后自己又多了一个年岁尚幼的汉族奴隶。 要带去各家摆显的汉族奴隶岂能不花哨得跟头羊一般?与前来接应自己的族人会面后,扎瓦立刻让家里为牲畜治病的胡医去看看新得的奴隶。结果,他得到了一个更意外的消息。 “全身都有皮外伤,一条腿内也断了。是不是按以前的做法,把她抬进您的马车?”胡医笑得灿烂,夸张的做了一个代表恭喜的姿态说:“是个姑娘。绝对是汉人里面长相靓丽的那一波。” “没长成的羊不能杀了吃,没成年的马不能骑得太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扎瓦端起了酒杯:“汉族女子多少岁算是成年?” “来了初潮便成年了。”胡医连连点头,转着眼珠思量:“至多不过三年,那女子便能服伺主人了。” “不能在床边服伺的汉族奴隶,也该像其他汉人一样为我所用。”啜了一口熟悉的酒,扎瓦做好了决定。“把她抬来见我。” 几分钟后,被推进狡窄马车的刘婷见到了扎西。拿着酒杯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让刘婷深感不妙的笑容。用沾满油渍的手抹了一下嘴,男子用不怎么地道的汉语问她:“你会做什么?” 刘婷向着外面缩了缩。被两块木板捆住的断腿刚让她不由闷哼了一声,不地道的汉语便辟天盖脸的直冲而来。 “什么都不会,就去羊圈和羊一起吃草,直到成年。”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扎西横眉怒眼的宣告:“你现在是我的奴隶。” 刘婷的眼睛落在了扎西身边的帐目上。 “我……我会做帐。”知道命运已在别人手中,刘婷低下头去挤出了几个字:“不用算盘也能可以。”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会做帐的汉族女子。”扎西狐疑的打量刘婷。贪婪的目光一时停在刘婷的眼角,一时停在她秀美的鼻尖。过了好一会,从刘婷胸前收回目光的扎西总算点了点头,叫跟在车边的随从把刘婷抬了下去。 铁勒商者的队伍并不庞大,仅有十几人三辆马车而已。沦落为奴隶的刘婷在铁勒人眼里贵不过物资。哪怕汉人奴隶在铁勒族能带来荣耀,也能彰显其主的力量,刘婷还是被丢在了马背上。从未骑过马的刘婷只能死死握紧缰绳,在不断的颠簸中咬紧牙关忍受着。入夜扎营时,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双手也被缰绳勒出了血痕。 没有谁对刘婷流露出怜悯。穿着异族服饰的人无不用鄙夷的神色打量着她,并在胡医赶来前用嘲弄味颇重的语言交流着。刘婷虽听不懂他们的话,却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她咬紧了牙关,向着正赶来的胡医爬去。脑海中,全是李菊的声音。 她说:“好好活下去……” 刘婷问自己:我能好好活下去吗?在一个连语言都不通,被他族当成货物的地方? 没有谁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寒外冽凛的寒风呼啸在耳边,肆意刮过她柔嬾的肌肤。 从嫡小姐到奴隶的巨大落差,无法与逃出生天带来的创伤相比。摆脱死亡危险的刘婷不仅没有趴下,反倒扶着胡医的腿半坐了起来。她拖过自己的断腿,将松动的木板摆在了胡医面前。 直到进了扎西的营地,刘婷才发现自己对”奴隶“的理解有多肤浅。嘲笑自己的同时,在马背上颠簸了足有半月的刘婷发现自己连咬牙的行为都没有了。她摒住呼吸,努力的嚼咀着嘴里半硬的羊肉。在强烈的腥味中,迷茫的头脑开始思考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起来。 如果她是真正的庄硕,她会如庄澄预料的那般,没有勇气爬上长城,更不会靠着长度明显不够的绳索到达汉界之外。可她不是庄硕,她是刘婷。被现代生活磨历了三十年,在穿越后的巨变中没有完全倒下的女性。 没有庄澄的庄硕会死;没有庄澄,甚至根本不知道庄澄在寻找自己的刘婷不会死。她决定走下去,就像在现代生活中面对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一样,靠自己走下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庄硕的身躯从乘轿变成骑马的第三天,一直阴藏在镇门附近的庄澄又迎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从赶到镇门直到现在,庄澄感觉自己的心境一直在下沉——无论是盘山庵的搜索还是暗中盘问,都在向他诉说着翻过野长城的女子很可能是庄硕。可三天了,足足三天,守在镇门口的庄澄没有等来任何一个与庄硕哪怕是身量相似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作为庄家唯一在外面唱悲情戏的人,过不了几天,他也将随着戏曲的落幕,被父亲制约在府里。 困在府中的庄澄什么都做不了。 17. 渺茫 从半敞的镇门上收回目光,庄澄近乎乞求的对两个不明身份的练家子说:“一定要即刻离开源庆镇吗?”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该向东家当面说明才行。”抱拳的男子用稍带伤怀的语气说:“主家得知公子这几日来的行动,会明白庄家十几年来待姑娘如一日。望公子与全家早日走出悲伤才好。” 全家?庄澄苦笑:多半是我一人难以走出来罢了。 “二位有没有想过,若姑娘在二位离开后回来了怎么办?又或许,去了塞外的人根本不是姑娘。”手下可用之人本就不多的庄澄态度恭敬,甚至双手捧起倒好的茶水朝两个男子递了过去。“依鄙人之见,二位不若再多留几日,把盘查的范围再扩大些?” “已经耽误了三日之久,再迟怕东家怪罪,也非侠义之行。况且,可能出现的地方都细细排查过了。”接过茶杯的男子满怀歉意的提议:“公子不若叫些脸生的庄家下人悄悄盘查?” 知道再难留下他们的庄澄无声的叹息:让庄家下人盘查?除了从未伤过硕儿的你们,我敢让哪个庄家人沾染此事?父亲的驻兵也好,母亲管理的后院下人也罢,一旦发现硕儿没死定将回禀双亲。母亲已将哥哥被我打紫了脸的事全怪了硕儿头上,父亲又称“今日不同往日”,决意选择维护庄家和母亲,硕儿还活着的事都不能让他们查觉,又何况是其他? 心里在想什么,不代表嘴上会说什么。 “一出事,父亲便找了脸生的下人在全镇打听。可惜,至今全无收获。”无意识抚着凳角的突起,庄澄咬牙说道:“母亲到现在都不信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日夜蹄哭不止。可若是告诉母亲有个姑娘逃去了塞外,只怕母亲会惊得昏厥过去。” 塞外的恶劣除了穿越而来的刘婷不甚了解,两个练家子又怎会不知? 被庄澄成功迷惑住的他们抱了抱拳,充满暗示的表态:“庄家待姑娘视如已出,东家一直感念。这也是我们兄弟两愿为公子所派的原因。” 庄澄知道,若庄硕不再出现,眼前的两位男子也会彻底消失。只要是与庄硕有关的信息,庄澄都不想错过,即便在心神不宁的现在。 “若有了妹妹确切的消息,是否要告知二位?”抓住最后的机会,庄澄用另一种办法打听两个男子的来历。他摆出异常感谢之态,躬着腰补充:“二位帮了庄家不少忙。世家也该有所回报。” 还是年龄较轻的男子结束了犹豫,在同伴的打量下轻声说:“那就有劳公子了。方便的话,写封信给在下在榆林书院做门房的同乡吧。” 庄澄再次鞠躬相送。弯下腰的那一刻,他在内心暗暗点头:榆林书院的门房,顺着这条线找下去,便能知道硕儿的真实身份。多半,也能通过硕儿的身份查到更多。 在毫无收获,不希望去往塞外的女子便是庄硕的情况下,庄澄只能用这个安慰自己。可这件不止是安慰,被列为一定要做的事,没过几天便被愈加强烈的忐忑感消除在脑海——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消息的可能会更低。 若不是一直用“她从未离开”的念头强撑着,庄澄怀疑自己根本等不到再见母亲的那一刻。他依稀记得,似乎是在自己难以进食的第七天,庄望舒带着几个得力的副将赶了过来。 身着灰黑色常服的忠武将军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一出现便惹得镇门附近的官吏们围了上去。费了一会功夫,庄望舒才摆脱了铺天盖地的“节哀”问候。当他站在嘴上起泡,趴在桌子上连起身之力都没有的庄澄跟前时,身后的几个副将很明显的看到将军的肩轻颤了一下。 “你在这里已经待快半月了。要做戏给别人看,也不能不回家。”伏腰在儿子耳边低语的庄望舒声音嘶哑,低声提醒:“你母亲十天没见你了。再不回去,你母亲怎么办?” 庄澄张了张嘴,想说“母亲还有您,硕儿身边谁都没有”。可他说出嘴的话连自己都不听清,又怎能指望已经离开身边的父亲? 直起腰身的忠武将军向后侧了一下头,身后的副将立刻迎上前去,将反抗之力都没有的庄澄架上了马车。 这一天,庄家人痛失嫡女的哀恸由官吏交口相传;这一天,面对母亲泪水的庄澄如同嚼蜡般吞下了小半碗饭。当大哥把汤药强灌进嘴里时,庄澄首次发现流进嘴里的汤药一点都不苦。 这一天,刘婷首次睡进了木笼。仅有干草遮身的刘婷在半夜中冻到醒来,坐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她挣扎着挪了挪,想靠近笼边尚在燃烧的火堆,动静却惹来了一顿完全听不懂的训斥。操着夷语的人骂了没多久,一个披着外袍的男子便捧着酒了走来。 他毕恭毕敬的跪在了夷人面前,双手将手袋举过了头顶。接过酒的夷人看了看男子,又瞄了一眼刘婷,交待了一句后,终是拿着酒袋走到了烧得更旺的火堆边。 “尽量别让他们感觉到你的存在。”男子居然用标准的汉语低声对刘婷说:“这样你就能少挨点打了。” 刘婷睁大了眼睛,借着火堆散发出的微光,看清了对方的脸。 男子脸上的皮肤干枯开裂,比夷人的肌肤更显粗糙。可他的双眼和眉毛,却与夷人的粗犷有着根本的区别。 “你是……汉人?”得到对方的点头后,刘婷喜得向对方伸出手。“你能帮我逃走吗?” “到了塞外,不想死的话永远别想逃跑的事。”男人语气沮丧却清晰,“没有足够的粮食,你会饿死在路上。遇到夷人的话,会被他们扭送回来。凡是逃跑被抓回来的奴隶,会被夷族人共享。没成年的孩子也不能幸免……” 刘婷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难道要永远待在这里?” “哄好扎西,他是家主。扎西高兴了,也许会赏你自由。” 男子话音刚落,捧着酒的夷人又发了出喝斥声。对着夷人连连鞠躬,男子看都没再看刘婷一眼,便又消失在了掩盖着的帐帘后。 18. 铁勒 刘婷第二天再次见到了男子。 胡医查看过她的断腿,两个铁勒妇人将她抬进扎西的帐篷后,蹲在角落里的男子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衣衫不整的扎西就躺在帐内唯一的床上,身边还抱着一个卷着毛皮毯的夷族姑娘。他对汉族男子摆了一下手,说了一串夷语。 男子走向她时,躺在床上的扎西带着怀疑的神色坐了起来。敞露在外的胸膛上长满了黑色的发毛,刺得刘婷赶紧低下头不愿再看。 看不见,不代表能逃离不好的感觉。 “你说自己会做帐。做来看看。”扎西不地道的汉语在帐内环绕,“若做得不好,你会吃得比马还差。” 刘婷没办法想象比马吃得还差是什么样的体验,她只是下意识的接过汉族男子递来的帐本。 凭着在现代社会掌握的算术技能,刘婷很快便将整个帐目算完。当她轻声对身边男人说“算好了”时,不仅是一直在身边看着的汉族男人用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就连衣袍还没完全穿好的扎西也诧异的挑眉来看。 刘婷用汉字写下了最终数目的帐本,经过三人查看后被递到了扎西面前。捧着帐本皱了半天眉的扎西给了刘婷一个点头,并从他身前的餐桌上端起了一个小碗。身边的夷人旋即将碗接在了手里,放在了刘婷身边。 “扎西赏你的。”汉族男子低头对他交待了一声,在喝斥声中快速离开。 刘婷不知道他的背影为什么看上去那般失落。只知道再见对方时,他正睡在羊圈的角落中。在日渐寒冷的塞外,汉族男子抱着几头羊,用衣袍把全张脸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作为只有七张营帐的家主,扎西家会汉语的人着实不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扎西离家的时间,男人出现在了刘婷身边。因着会做帐的技能,刘婷被安置在群宿帐内,还得到一张摆在下人帐中的硬床。而被带来的男人,则负责用汉语告诉她做帐的内容。 仅是半天的时间,刘婷便通过做帐的间隙知道了男子叫简仲溪。 家道日渐中落的简仲溪随父到塞外交易,不仅被夷人掳劫了所有的货物,更失去了所有的随行者,包括他的父亲。在完全陌生的铁勒部族里苦熬了三年,简仲溪主要工作是做帐,首要工作是被扎西当宠物一般,牵着去参加族人的酒会。 铁勒商者喜欢将自己的奴隶扮成各式打扮,并相互比较。简仲溪曾在酒会上见有汉人奴隶被披上了龙袍,扮作汉族皇帝为铁勒倒酒,也曾见过有汉族女奴当场被主人割喉。 “不管扎西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反抗。”翻着帐本的简仲溪压低声音提醒:“表面上千万别反抗。杀汉奴在铁勒人眼里比杀了一头羊的代价更低。”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抱怨了一句后,刘婷指着帐本上的文字,却说着与帐本完全不相关的话:“你说哄好了扎西他就会放我们。可你来了三年,不但没被放走,还从帐篷搬到羊圈里面去住了。” “你会做帐,还做得比我好。我当然只能去拾羊粪了。”简仲溪苦笑着摇头,却毫无怨念的鼓励:“铁勒人会做帐的极少。你好好做,也许能保你不受扎西的凌辱。” 刘婷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出现简仲溪失去原有的一切。她张了张嘴,无比愧疚的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羊圈没什么不好,能少见见扎西那张脸。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想杀他。”早已被塞外生活折腾到麻木的简仲溪语气平淡的调侃:“我现在满身羊骚味,他多半也不会乐意拉我出去向朋友炫耀了。倒是你……” 扫了一眼刘婷的腿,简仲溪担忧的说道:“你腿好了之前应该不会拉你出去。可你的腿好了之后,扎西一定不会错过炫耀的机会。铁勒人不讲礼仪,连伦常概念也极为淡薄。你一个姑娘家,最好想办法在成年前离开才行。” 刘婷不知道“成年前离开”的意思,她只想哭着,哭着把刀刺进扎西的身份,哭着逃离这片陌生又恶劣的土地。 眼前的简仲溪在这里待了三年,不仅没被放走,居住的地方还从帐篷换到了羊圈,刘婷不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比他更好,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讨好扎西。事实告诉她,做帐这项技能只能在扎西眼里换来聊以生存的吃住罢了,对方并没对她另眼看待。 怎么样才能讨好扎西,让他肯放我离开呢? 这个问题从简仲溪被拖走后,一直环绕在刘婷的脑海中。直到帐内的两个女仆在剧烈的争吵过后,一个明显处于下锋的女仆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了刘婷的身上。 被一巴掌打到床下的刘婷没敢抬头。舔尽了嘴角边的鲜血,她一边以求饶的姿态匍匐在地上,一边咬紧了牙关。立在旁边的女仆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叫骂声后,总算走远,也让刘婷决定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学习夷语。 接下来的几天,她刻意加慢了做帐的速度。在扎西不满意的抽了她几鞭之后,窝在地上的刘婷低声说:”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也听不懂管家在说什么。” 当晚,满身羊毛的简仲溪便被拉到了她面前——刘婷知道,扎西全家最精通的汉族与铁勒语的人显然是简仲溪。 “扎西说你两周内还看不懂帐本,就把你交给娜梅尔处置。”简仲溪满面忧容的说:“娜梅尔是扎西的第三个妻子,他们家最可怕的女人。” 铁勒女人的强悍,刘婷在同住一个营帐的女仆身上可见一斑。 汉族女子,越是身份高贵越是养在深宅后院。而夷族的女子的风格则截然不同。在恶劣环境下成长的她们不仅可以抛头露面,在牧羊和骑术方面也能与男子较量。这种深受汉族唾弃的风俗,落在刘婷眼里却有了“自强不息”的味道。她甚至有点感激掌掴过自己的女仆。 正是那个女仆一脚踢开了落坐的男人,霸道的占有了对方的位置。而目睹了一切的铁勒人不禁对女仆伸出了大拇指,就连扎西也给了女仆塞外最珍惜的瓜果作为奖励。 让刘婷发现:在铁勒人的世界里,强大可以让自己得到更多。她对自己说:在无从逃避的现在,强大是唯一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办法。 “两周我应该能看懂了。”刘婷自信的说:“学习新语种,我还可以。” 19. 无计 一碗毒药和眼前的奴隶身份,让刘婷对生活了月余的庄家毫无牵挂。安心学习新语种、并被铁勒女人的自强不断感染,刘婷用两周时间掌握了基本的铁勒语。比起一无所知的她来,庄澄的情况却惨不忍睹。 母亲的眼泪和兄长的乞求,能让庄澄吃下赖以生计的食物。但也仅仅只是赖以生存而已。完全失了方向的庄澄昏昏噩噩的待在后院,满脑子都是可怕的幻想。他不知道自己用这个样子过了多少天,只知道父亲站在自己身前时,丫环们正在屋外指使小厮取下白灯笼。 庄澄知道白灯笼被取下代表着什么——未出嫁的女子死了,本家的吊唁时间不会太长。为了掩饰盘山庵夷匪作乱的真相,庄府刻意将吊唁做得极尽盛隆重,不惜一反常规在全府挂上了白灯笼。可是,再隆重的假象也会结束。 庄澄后知后觉的想:这么说来,我连硕儿的葬礼也错过了? 庄望舒没让他再有时间继续思考。一进屋便把所有下人远远谴走的父亲坐在了榻边,对着庄澄说了一句能让他坐起来的话。他说:“你要真放不下,当她没死好了。” “她本来就没死。”挣扎着坐起来的庄澄絮絮叨叨的说:“硕儿一直没离开。昨天夜里我还看到她来找我。” 庄望舒把庄澄的话完全当成笑谈。但他一点也不介意顺着儿子的话说下去。 “硕儿若没死,你倒是长长本事娶了她啊。且不论硕儿身世,光是庄家嫡女,是你这种躺在床上一直昏睡的人能求娶的吗?”让神色变得严峻了起来,庄望舒抱着胸说:“你即说硕儿没离开,就拿出求娶的实力来。你以为出自陇西庄氏,同辈男子中排行第七的身份够娶硕儿?” 庄澄听得出父亲话里面的挑衅和嘲弄滋味。 他对自己说:是啊。若我都觉得硕儿离开了,又有谁能相信她没有死,又有谁还会记挂着她呢?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连个牵挂她的人都没有,她还算活着吗?不管硕儿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只要我相信她还在,便有求娶的机会。 “我会用最好的东西求娶硕儿。”庄澄一个激灵,居然坐了起来。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让他晃了两下,到底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父亲是要告诉我硕儿是谁了吗?” 这话一说完,庄澄激动了起来。用殷切的眼神看向父亲,庄澄期盼能立刻知道庄硕的身份。提前得知求娶所需的实力,是他想知道的。连寻找方向都没有的现在,真实出身亦是庄澄目前唯一能够抓住的方向。 “硕儿她……”庄舒望停顿了片刻,对满脸期待的儿子说:“她的身世,等你到陇西寻机会问你祖父吧。” 庄澄拒绝去陇西,在庄望舒明言要他到移居到陇西。得知全家都要离开源庆镇,去往京城,他更是急得双眼泛红:“硕儿还不足一岁就到了这里,只知道源庆镇忠武将军府,根本没去过陇西老家。我不在硕儿回来了怎么办?您和母亲也带着哥哥走了,硕儿不是回来了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 他还企图用事实阻止父亲的打算。他说:“驻将不得擅自离开驻地。为防朝中起疑,至亲也不会擅自离开原驻地。” “这就是我说的‘今日不同往日’了。”带着得意的神色,庄望舒故作试探的说:“定南公蒋赫拒不入朝,交趾和西越两国同时拒绝上贡,圣上急需助力以平浩乱。” 在“硕儿一直没离开”的信念下,庄澄不过花了半碗茶的功夫,便知道了父亲的意思。 定南公拒不奉宣已有两次,第三次宣召仍无任何回音,是个大吴人都知道这是不再承认皇帝的举止。废太子的亲舅,一直为大吴镇守南部的定南公蒋赫终于以行动表明谋反之意。而交趾和西越两国正与大吴的南部接壤,整个大吴只有定南公才能镇住。若非交趾和西越两国为乱大吴愈演愈烈,一登基便收了定国公兵权的皇帝,又怎会将实权再次双手奉还给定国公?现在,定国公谋反之意一表,交趾和西越便不再上贡。就算二国没与定南公站在一边,也一定有趁势添乱的打算。 可怕的是,定国公驻守大吴南部不仅能镇住接壤的小国,更对南部的盗匪起到了作用。非正常继位的皇帝为了坐稳皇位,不得不将整个大吴的南部交托给蒋赫。这使得定国公掌兵的范围愈加扩大,辐源辽阔到足有整个大吴三成。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对谋反之事坐视不理,更不会在失了三成江山后依然无动于衷。为了平反也好,为了镇压住尚在犹豫的臣子,皇帝当然急需助力。 “父亲要升迁了?”庄澄无力的呢喃,没有任何喜色:“这次又是去镇守哪里?” “圣旨上是说,回京领副都护一职。但京里来的消息却是,圣上有意将我困在京城。多半会赐个军器监之职。虽是个手下无兵,只能监管死物的官职,好歹能把你大哥带回京城了。” 庄澄记得西席说过的话,也知道在天子脚下任个调不了兵的官职,比在边关镇独掌兵权能得到更多。 庄羽已经十五岁,眼看就要成亲。继续在源庆镇待下去,对庄羽来说毫无仕途可言。更何况,世家能依仗的只有声誉,大多是无官无品的清廉人士。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中,几乎没有世家子弟,想靠世家之力为庄羽添助力显然不行。而军器监虽是个无实权的官职,却能与各个有实权的将军们打上交道,比较起来,回京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能自从气候恶劣的源庆镇回京,庄澄不得不承认是托了定南公谋反的福。 “大哥在京城必然会更有发展。可我不想离开源庆镇。”复又躺下的庄澄看着天花板说:“父亲便让我留在这里吧。” “这是忠武将军府,自然要腾给下一任驻于此地的忠武将军,你如何能留在这里?” 见庄澄毫无反应,庄望舒也懒得再废话。站起身来的他冷冷的道:“半月后起程。” 20. 上路 获悉将由父亲手下最寡言的副将送回陇西,庄澄知道自己不能留在源庆镇了。他请大哥庄羽扶着他上了马车,以虚弱到无法骑马的姿态绕着源庆镇转了整整一圈。 从他记事起,父亲便带着全家生活在这个边关小镇。恶劣的气候和偏僻的地形,令母亲偶尔透露出厌恶之感。可庄澄知道,无论是大哥或是父亲,对驻守源庆镇的圣意除了无奈,也有欣慰。 这里是远离朝廷,又不受重视的小镇。能成为这里的驻将,虽然仕途渺茫,却保住了全家的性命。 庄澄知道,曾在废太子手下担任右卫率的父亲,光是官职便令新皇忌惮。踩着废太子尸身登基的新皇,龙袍加身便开始料理所有曾为废太子办事的官员。 庄澄不知道的是,父亲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不仅逃开了新皇的打压,还得了一个明升暗降的调令。 现在,一守十几年看不到升迁机会的生活即将随着定南公的谋反而终结。父亲和大哥都可以趁势去往大吴的权利中心,庄澄却高兴不起来。 对源庆镇,他有感情。对庄硕所有记忆,也都在源庆镇。就连庄硕回来的唯一希望,似乎也只能借助源庆镇才能等来。 这个被大吴人称之为“不毛之地”的边关小镇,自己却再无能力留下。除了叹息,庄澄也想借着游历旧景找到办法。 借着车上并不大的窗户,他贪婪的打量着每一处或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黄土飞扬的街道、大门紧闭的马市、黄土砖瓦拼凑而成的民居,他还特意去了唯一一次让庄硕停留的小店门口。专门贩卖京城和外邦时新玩意的商铺还在,也让他起了一个念头:翻过长城去往外夷的女子若真是硕儿,我该怎么办? 回家后,庄澄二话没说便接下了母亲递来的补汤。不用苦劝便主动进食的庄澄,让郭英英笑中泛泪,也让庄望舒长舒了一口气。当驻兵全部离开自己的小院,庄澄先是去了先生们给自己授课的侧厅。知道所有的先生已经先行离开的他并不慌张,在空无一人的偏厅内,他读了一个下午的太祖实录,方才叫来小厮磨墨。 他写了几封给各个书院的信。几年前,庄澄便在先生的鼓励下,与书院的有学之士有书信往来,这种信庄望舒和郭英英都不会有兴趣查阅。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写给榆林书院的信中,放心大胆并且态度诚恳的发出乞求。乞求躲在暗处关注庄硕的人不要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乞求对方派人去外夷打探。 他们会去吗?庄澄不确定。他只能凭借着在边关城镇生活了十几年的经历,在信中详细告知与外夷贵族暗中通商的办法,企盼金钱收益能让躲在幕后的人心动。 离开源庆镇的前一个夜晚,他再次去了庄硕的院子里面,只叫几年前提拔过的小厮陪着。 出了院门,绕过一片种满了沙棘的小园,再穿过母亲特意叫人堆砌在假山上的亭落,便能望见庄家小姐的院门。本该有仆从穿梭不止的院门紧闭,还贴上两张白色纸条。无人打理的院落不仅连大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沙尘,悬在门上的两个白色灯笼也破了好几个洞。 整个院子的人都死了,庄澄知道这样的院子在下人眼里代表着不祥。可没有人愿意接近的院落,他却恨不得住到死去。他记得这里曾经有多喧闹,吸引着所有庄家人的关注。他也记得自己每次站在院门前的心境有多欢愉。 亲手撕掉了纸条,庄澄推开了大门。 许久未曾开启过的木门发出尖锐的声响,让身后举着灯笼的小厮也不禁抖了一下。庄澄毫不理会,在开始晃动的微弱光线下,大步走向黑漆漆的大宅。进入主厅的他并不停留,执直进入了寄予多年欢笑的暖阁。借着随后照进来的微妙烛光,他看到荒废月余的寝房内依旧保持着庄硕离开的模样。 用手轻碰熟悉的每一处。手指每到一处,便在那里的灰尘上留下印记。最后,他坐在了依铺着柔软被褥的榻上,感觉又回到了庄硕仍在的时刻。名义上的胎妹,令他想厮守一生的女孩闯了进来,歪着头嘟起嘴向身边的乳母抱怨:“哥哥又跑来占我的床。” 下一刻,女孩的抱怨声便会被欣喜替代。她会笑盈盈坐在身边,抓着庄澄的手说:“哥哥的药我偷偷帮你尝过了。不是很苦。” 想到这里,庄澄不禁笑了一声。笑声过后,记忆中的景象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冰冷又漆黑的暖阁。微弱的灯光下,庄澄转头看了看身后空空的床榻。 “你见过小姐吗?”他问静静立在门边的小厮:“若见到她,还能认出来吗?” “小姐那么标致的人,见过都不会忘。自然认得。”不常在后院活动的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庄澄,到底低声提醒:“二爷,小姐她已经不在了……” 不。只要我相信她一直都在,硕儿便会等我来娶她。 庄澄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而是对小厮交待:“庄家不日就要离开了,你也可以我们进京或是去陇西。可我有件事想求你待在这里才能办,不知你能否留在这里?” “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小厮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的说:“有何事只管吩咐小的办便是。别说留在这里,便是留一辈子,只要是为二爷出力,小的也乐意。” “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起身扶起了小厮,庄澄神色严峻的说:“到门房去,留意所有打听庄家的人。若能打听到他们的身世或去向,把信发到陇西来。”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把事办好。” 得以小厮这句回答后,庄澄稍感愧疚的说:“多谢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回庄家……” “给庄家公子办事,不就是在庄家了吗?不过没在公子身边伺候罢了。”与庄澄年岁相当的男孩眨了眨眼睛,全无怨言:“公子何时需要小的了,再来信叫小的回去便是。” 21. 纷争 庄澄被父亲私下请的副将护送到陇西的那天,刘婷第一次被扎西带去参加酒会。 在女仆的刻意打扮下,刘婷整张脸都被带着羊膻味的粉脂涂了个严严实实。她还穿上了一件像样的外袍。好在外袍的裙摆够大,足以将她依然捆着木板的断腿遮掩住。可笑的是,外袍居然是汉人棉袍。在这无处不充塞着铁勒粗犷风格的地方,棉袍袖口和领口的精美刺绣更显秀丽。 可扎西并不满意——粉脂只能稍稍遮住脸上的青紫,并不能完全掩饰。 刘婷听懂了扎西的铁勒语。作为家主的扎西很不满的对身边最年长的妻子喝道:“她是汉奴,要带去给兄弟们看的玩物。你带来的女仆就算要打她,也不许再打脸。” 年岁即将半百,脸上肌肤早已干裂的欧珠斜了扎西一眼,终是喝斥了女仆两声。刘婷没想到,仅是两句喝斥声,便让女仆恨上了自己。 被无数满手油腻的铁勒男人捏着嘴灌酒之后,刘婷直到被甩到了床上,才发现将自己当成牲口看待的酒会已经结束。被酒熏得头昏欲裂的她挣扎着爬下了床,向着水壶记忆中的方向爬去。朦胧的视线让她没留意到帐内空无一人,模糊的意识也让她错把手搭在了水壶边的食盒上。 旺姆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这个一直喜欢拿刘婷出气的女仆,一见到刘婷碰到了食盒,便扯着她的头发往外拖。站在风口最大的小丘上,猛踢刘婷的女仆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欧打汉奴不需要有说法,不需要有解释。 寒风和腹部不断传来的巨痛让刘婷清醒了过来。知道反抗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抱着旺姆腿时,刘婷不停用铁勒语发出祈求,可这并没有打消旺姆的怒火。直到哀嚎声引来了简仲溪,旺姆的力气才稍稍降低。 “她是主人的汉奴,一成年便要送到主人的床上。”跪在刘婷身边不停简仲溪对着旺姆半乞求半提醒:“谁也不知道主人要不要让她生孩子。若主人让她生……” “那也是奴隶的野种。”对着刘婷吐了一口,旺姆挥起鞭子在简仲溪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欧珠不会同意让她生下野种。我这就去找欧珠说。” 旺姆一离开,刘婷便抓住了简仲溪的手。 “成年就要被送到扎西床上去?”她的眼睛因惊恐睁得巨大,哭着连连摇头:“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一瞬间,刘婷连痛感都查觉不到。脑海中浮现出扎西抱着女人躺在床上的画面,刘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汉族女人不管年龄,都会被送到主人的床上。你现在没事,不过因为他们的信仰而已。”简仲溪侧过脸去,很愧疚的说:“对不起。你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忍心告诉你。” “对不起有用吗?你不若拿把刀子把我捅死!”头脑一片空白的刘婷放开了简仲溪,踉踉跄跄向着营帐走去,却被简仲溪一把抱住了。 “别做傻事。”挣扎中倒地的简仲溪抓着刘婷不放,压低声音说:“这是铁勒的地界,我们是汉奴。奴隶无法反抗,你连扎西的身都近不了。” “那我就死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奴隶也不都是任他予取予求的人。”刘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了简仲溪。可她到底刚受了毒打,一条腿又没有完全长好,一起身便被眩晕感弄得瘫坐在了地上。 “连死都不怕,又何必害怕被扎西玷污?”简仲溪四下打量了一下,凑到刘婷耳边说:“你还有三年才算铁勒的成年人。三年时间,足够我们想办法逃脱了。” “逃脱?你不是说想都不要想逃跑的事吗?”刘婷诧异的抬头,感觉眼前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简仲溪变得陌生了起来。 “是。我们不识路,跑了也会被抓回来。就算没被抓,也会饿死或渴死。但你有没有想过,汉族自有汉族的解决办法。”环绕在耳边的男声说:“扎西断不可能白白放了我们。与其被他折腾死,不如想办法让他死。” 见刘婷楞在当场,不知所措的看向自己,简仲溪索性直言:“咱们想办法让铁勒人杀了他,总比咱们杀他或是被他折腾死了好。” 刘婷承认简仲溪的提示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可找准了方向不代表能找到办法。对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就连发起者简仲溪也只有摇头。直到刘婷的腿不再需要绑上木板固定,他们仍然没有想到办法。 用拙劣的绣艺帮守夜的汉子绣好了送给情人的手帕后,刘婷得到了半夜去羊圈的机会。刚拿掉木板的她裹着扎西赏下来的皮毛长裤,一瘸一拐的走向简仲溪。听到动静的简仲溪推开了身边的羊,眼光直直落在她的腿上。 直到刘婷窝在了只有半人高的围栏下,拉把羊拉到身边以作掩饰时,简仲溪才迟疑的说:“你的腿……” “胡医能让这条腿还能动,已经不错了。”抹开了脸上的羊毛,刘婷满脸无所谓:“走路有点瘸而已,不算什么。” “什么叫瘸了而已?这是一辈子的事。”简仲溪难过得直摇刘婷,压低声音吓唬对方:“想办法求求胡医,让他帮你治治。别不当回事!走路有点跛的女子在大吴很难找到婆家。” “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找不到婆家?”甩开了一直浮现在脑中,扎西抱着女人躺在榻上的景象,刘婷发出了一声冷笑:“我恨不能自己变成老妇,让扎西一看就连酒都没有胃口喝下去——取悦让自己成为奴隶的扎西,倒不如与他同归于尽来得痛快!生死之际,何必再去想这种腿瘸的小事。” 简仲溪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了半天,才用复杂的语气说:“你……你变得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跟铁勒女人学的。我讨厌她们,但她们和汉族女人不一样。”勾起依然青肿的嘴角,刘婷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刘婷从口袋里面掏出了几根细如绣花针的细长植物。 22. 花红 “好像是藏红花。”揉了揉手中的植物,简仲溪很确定的说:“这东西可不是铁勒地界有的,在这里算是比较难寻的东西了。多半是欧珠从回鹘娘家带来的。” 欧珠是扎西父亲与回鹘族通商时,给儿子娶进门的第一个老婆。刘婷知道现在的回鹘便是21世纪的西藏,而欧珠带来的女仆旺姆能有藏红花,便不奇怪了。 “肯定是藏红花。这些东西是旺姆的,我偶然看到旺姆把它们放进了我吃的东西里。”因对藏红花有所耳闻,刘婷满脸狐疑的问:“藏红花不是好东西吗?旺姆会这么好心拿给我用?” “是个好东西——铁勒贵族不惜重金买来泡酒,但只是男人而已。”把拿在手里的植物揉碎,简仲溪愤愤的说:“回鹘女人用这东西堕胎。吃多了的话,女人再难怀上孩子。” “旺姆或者说指使她的欧珠要让我不孕?”把手里仅剩下的植物丢在地上,刘婷厌恶的说:“她们不敢直接杀了我,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欧珠和旺姆不敢杀自己,不光是刘婷通过简仲溪的话知道的信息。几个月的来生活不仅让刘婷被铁勒女人的自强感染,也让她明白了扎西对自己的想法。 尽管扎西从未明言,可他对简仲溪的作为,他看向刘婷的眼神,无一不透露着一个信息——榨干汉奴。扎西的贪婪使他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汉人,犹其是被他定议为奴隶的刘婷。即便用做帐和分担其他活计的办法勉强讨生,刘婷却明白扎西绝不会满足于此。 刘婷告诉自己:简仲溪说得没错,扎西不可能放过自己。他能让我成为任人辱骂的奴隶,自然也会在这具身躯成年的那天毫不手软。可扎西的霸占还在遥远的三年之后,脚边的藏红花却近在眼前。 尽管目前非人的奴隶生活让刘婷对“不孕”无所谓,扎西在未来将做出的霸占行为也是首要关注点,可这并不代表刘婷能原谅旺姆或是欧珠。让一个女人失去与生俱来的天赋,这种罪行在刘婷心里等同于谋杀。更何况,危机感爆涨的刘婷坚信:能给自己下藏红花的人,天知道会不会给自己下毒药? 已经逃脱过一次下毒的刘婷不打算再让敌人如意,哪怕非人的奴隶生活让她生不如死,也要在死前打一出漂亮的反击。 “如果旺姆的藏红花出现在乌梅的碗里,会怎么样?”刘婷冷笑。 乌梅是娜梅尔嫁过来时带着的女仆,亦是常与旺姆发生口嘴,并屡屡让后者把气撒在刘婷身上的那个。 “不会怎么样,只是让她们俩再打上一架,再拿你出气。”简仲溪劝道:“异族都有些一言不和就用暴力的毛病。一件小事不会在这种地方闹得太大,当时就会被解决掉。没必要让自己当他们的出气筒。” 刘婷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当时就会解决掉?”刘婷双眼一亮,正想问“所有铁勒人都会这样吗?”,铁勒语的叫骂声已然从羊圈外传来。 给守夜的铁勒人绣好手帕,并不代表奴隶有自由交流的权利。是为了防止相互串通,还是纯粹为了彰显奴隶无自主权,刘婷并不清楚。她清楚的是,铁勒人并不允许她与简仲溪有私下接触,短暂的交流时间已经结束。 看了一眼简仲溪以示告别,刘婷一瘸一拐的走进了属于自己的营帐。路过旺姆的床榻时,她稍稍停留,眼神却瞟向了就近的乌梅。在全帐人都已沉睡,旺姆有节奏的呼噜声中,撑着桌面的刘婷到底用轻柔的动作,把火盆拔到了旺姆与乌梅连着床榻的中间。躺下没过多久,素有夜起习惯的乌梅果然起身,踩翻了火盆。 刘婷哆嗦了一下,捏住了身上的被子。 让本就不合的两人矛盾更加激化,是刘婷目前唯一能想到反击旺姆的办法。作为铁勒人的奴隶,刘婷知道自己根本直接攻击对方的能力。哪怕是说一句旺姆的坏话,也只会换来铁勒人的殴打。 在铁勒族,或是被统称为“外夷”的种族眼里,汉人是可以用来炫耀的玩物。没有谁会把玩物的话当真,夷族也不觉得奴隶说出来的话和羊的叫声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奴隶枉议正常人,毒打是唯一能换来的结果。刘婷选择了暗中激化,即是没有选择的办法,也冒着巨大的风险。 以她的认知来看,自己这个始作俑极有可能被发现。乌梅只需要问一声,即便不是别人做的,也可以把过错推到刘婷身上。这几个月来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刘婷已经习惯为他人承担惩罚。而这种可怕的经历带来的不光是身体上的创伤,却也滋生出绝地反击的情绪。 见到火盆的那一刻,刘婷鼓励自己:无论是不是我做的都要受罚,不如做了。就算没办法让旺姆和乌梅打起来,我也不算被冤。 现在,捏着棉被的刘婷虽看不敢抬头去看,却竖起耳朵留意一切的声音。铁制的火盆发出几声脆响后,乌梅充满怒火的声音环绕在帐中。她用铁勒语叫骂着:“愚蠢又坏心肠的旺姆,我应该把你杀了才对。” 乌梅的声音很大,吵得同睡在帐内的其他人起身来看。刘婷也趁机坐起身来,看着乌梅一把将旺姆从被窝里面抓了出来,摔到了地上。 从睡梦中强行被唤醒的旺姆居然连头都没抬,一个反手便把身边的乌梅拔倒在地。看清对手是与自己身份相同的乌梅,旺姆一边还手一边叫嚣。 她叫嚣内容让刘婷长舒了一口气,也松开了手里的棉被。旺姆近乎怒吼的说道:“是我故意放的又怎么样?你那只猪蹄就该被火烧坏。” 旺姆的回话将这场战火烧得更大,而帐内其他的铁勒人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拉开她们,反倒坐在床上发出喝彩。直到乌梅骑在旺姆身上完全制住了对方,并下意识的用手在周围寻找搜寻硬物时,其他的铁勒人才走上前去拉开了她俩。 帐内回复平静,刘婷还躺在被窝中暗笑:铁勒人果然豪迈。 23. 阿意 在刘婷刻意的努力下,旺姆与乌梅的矛盾上升到了一有机会便要比拼武力的程度。 相较于只懂得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旺姆来说,乌梅显得更为含蓄。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怒火越烧越大的旺姆除了把更多火气“赐予”刘婷,还准备了一根木棍。在旺姆将木棍系在腰间,时刻准备与乌梅开战时,刘婷觉得被迫吃下藏红花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三次被旺姆用木棍打得起不了身,只能趴着为扎西做帐时,欧珠当着刘婷的面警告旺姆。 “她是扎西还没吃到嘴里的羊,你不能在扎西吃到她前把她打死了。”这位自回鹘嫁来,诞下扎西第三子的妇人看都没看刘婷一眼,也不避讳刘婷就在身边。她用刘婷完全能听懂的铁勒语,即是对旺姆发出警告又仿佛故意说给扎西另一个妻子听:“等扎西赏过她的滋味了,你再任意发泄。” 刘婷听出了话里的危险。她苦笑着腹诽:任意发泄?是了,杀死奴隶比杀死牲畜的代价还低。也就是说,若扎西觉得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旺姆把我打死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娜梅尔没听到刘婷内心的腹诽,却有不同的看法。 抱着未没满十岁的儿子,娜梅尔斜瞄了欧珠一眼。“我要没记错,欧珠姐姐是回鹘人吧?那你应该听说过汉奴迷惑回鹘老王,诞下的儿子险些被抬成王爷的事呀。” 故作夸张的把儿子在空中推举了一下,娜梅尔盈盈而笑:“这个汉奴资色不错。万一也迷惑住了扎西,不但生下了儿子,还挤了您儿子的位可怎么办才好?要知道,扎西到现在都没叫胡医把她治成怀不上的羊。您是扎西最早娶进门的,您的儿子可是未来的家主,不像我的儿子,只能分些牲畜另建新家。要我说,不若我们连手,现在就把她料理了,也免得姐姐日后还有风险?” “一个奴隶而已,比咱们的牲畜都不如。你太高看她了。”欧珠不为所动,匆匆离开。 与自始至终都没看刘婷一眼的欧珠相比,最后走的娜梅尔的确颇有高看刘婷的举止。把儿子换到左肩,娜梅尔对一直趴在地上没敢起身的刘婷说:“我和欧珠不同。哪怕你只有一丝威胁我的可能性,我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刘婷没选择抬起头与娜梅尔对视。把所有勇敢都藏进心里,刘婷在表面上很好的扮演了一个没有地位的奴隶。她挣扎着跪起来,用不敢抬头的资态送别了娜梅尔。 刘婷不怕娜梅尔的威胁。 生不如死?她觉得自己现在就生不如死,不可能再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在成年即将陷入魔爪的结局能够预见的情况下,每过一天都是向死亡走近一步。她认为,自己只有两个结局——被扎西玷污自尽,或是被欧珠处死。这两个结局,刘婷一个都不想要。 可我还有能找到其他的出路吗?刘婷不停的问自己,直到又一次被旺姆打到拿笔都吃力,她惊觉目前最应该解决的问题不是三年后,而是眼前。 由于铁勒族没有生产能力,刘婷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获得铁钉。看了看正在拾捡牛粪,整张脸已在外夷气候的催残下干枯开裂的简仲溪,刘婷没向他发出求助。被扎西叫去核帐时,她刻意把腰间的绳子划开了一个缺口。离开时,已有缺口的绳子终被迈步的动作扯断,兽皮裤随之从腰间坠下。 扎西看着刘婷暴露在空中的雪白大腿哈哈大笑,吩咐身边人去拿个勾扣来。 由铁制成,尖头弯曲的腰勾在汉族平民常见。但在铁勒,奴隶除了被牵出去炫耀时,很难得到这种只有汉族才有的东西。不惜在众人面前露出窘态,便是刘婷下的赌注。她赌扑西会赏自己勾扣,因为她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对于还没被沾指的东西,任何男人都不愿意其他人比自己更早得手,哪怕只是一觑也不可以。 刘婷赌赢了。 知道自己很快便能获得一个和旺姆乌梅一样,和所有铁勒女侍一样的腰扣。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望向扎西,刘婷发现后者的眼神首次让自己没了反胃感。哪怕扎西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的腿上,哪怕扎西露出了一如既往,仿佛看猎物一般的贪婪表情。 或许是满意刘婷的屈服,扎西把手里啃得差不多的梨丢在了刘婷脸上。被汁水浓郁的梨核砸中脸时,刘婷在内心骂自己:你是一头还没被吃进嘴里的幼羊。你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猎人为了提升口感而不得不做的事。你还没被分食的原因,是铁勒所信奉的神旨——没长成的羊不能杀了吃,没成年的马不能骑得太猛。 捡起了从脸上弹落在地的梨核,刘婷毫不犹豫的放在嘴里细细啃咬起来。在铁勒境内价值昂贵,几个月都没有摸过的水果,不仅让刘婷品尝到了久违的甘甜,更让她顺利拿到了腰扣。而啃食的水果迫不及待,更让扎西满意。 “好好听话。”摸着络腮胡子,满嘴油光的扎西抬起下巴说:“我或许会赏你更多东西。” 提醒自己“听话只会变成真正的奴隶”时,刘婷点了点头,顺从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任何不满?她很顺利的得到了已有锈斑的腰扣,也在离开时被扎西一掌拍在了屁股上。这一掌,让扎西的两个妻子都挑眉看了过来,而欧珠充满警告的眼神直到刘婷退出帐篷才得以摆脱。 入冬的寒风中,紧握着腰扣的刘婷瑟瑟发抖。突然从温暖的营帐走进寒冷,巨大的反差让她的思维有了片刻的停滞。迷茫的扫射着仅有一个看守者的营区,眼光触及羊圈之后,刘婷感觉手中的腰扣也变得温暖了起来。在看守人的催促声中,她紧攥拳头奔向羊圈,动作迅速的拿起了简仲溪身边晒干的牛粪。 “我有事找你帮忙。”把牛粪抱在怀里的同时,她笑得灿烂:“找到机会就告诉你是什么事。” 简仲溪一如既往的点头答应,根本不在意要办的事是什么。 24. 顺从 要把腰扣嵌进旺姆的木棒一点都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旺姆带在身上的腰扣除掉。刘婷可没有笨到让人发现伤了人的铁腰扣是来自于自己,所以她得想个办法解下旺姆随身携带的腰扣。在自己有了腰扣的情况下,她有了更多实施的时间。至少,刘婷可以先把腰扣嵌进旺姆的木棍。 可刘婷知道,一旦把腰扣嵌进了旺姆的木榻里,必须尽快取走旺姆身上的腰扣。否则,以她与乌梅两个几乎日日要打上一番的现状,旺姆手里的木榻划伤了乌梅之后,谁都能通过刘婷身上没有腰扣的事实,猜到知道是刘婷的作为。除非旺姆身上的腰扣寻不到踪迹,人们才会认为旺姆刻意伤害乌姆。 这个计划,来自于铁勒族的习俗。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的情景在铁勒族随处可见,但铁勒禁止在打闹中对同族使用锐器。未经允许,当着主人的面用锐器伤害他人,会被视作是冒犯家人的权威。刘婷希望木棍上的腰扣划伤乌梅时,能燃起扑西的怒火。若旺姆因此受罚,刘婷才能继续想办法让自己远离旺姆。 扎西会生气吗?刘婷想:假如旺姆当着扎西的面用锐器伤了乌梅,哪怕只是小伤,作为家主的扎西应该也不会放过敢挑战权威的人。那么,唯一的风险便是不能被人发现乌姆的锐器是我弄出来的?可值得这样做吗?即便一切顺利,旺姆也只是被调开而已,若是被发现一切都是我做的…… 刘婷不敢想自己被发现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她犹豫的将手从腰扣上拿开,一时没了主意。扎西也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时间。 入冬的塞外异常寒冷,铁勒人喜欢用烈酒和大火驱散寒冷。在这个大雪暂停的夜时,酒会一如既往的举办。作为汉奴的刘婷,则再次被罩上了一件汉族外袍,跟在扎西身后走进了充塞着吆喝和划酒声的酒会。一进了由木栏杆围起来的场地,扎西便放开了另一头捆在刘婷身上的绳子,任由他的汉奴被席上的铁勒人打量或是触摸。 刘婷低下头去,不愿见到任何一个把自己当成畜牲看待的人。直到被推搡着发现一双绣花鞋出现在视角时,她才偷偷抬眼去看。 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穿着汉袍,面如死灰的女子。 尽管对方的皮肤有些干裂,双颊也因塞外的恶劣气候生出了浅浅的红色斑块,柳月形的乌眉和丹凤眼都透着汉人独有的东方美。而她纤弱到随风颤的娇小身形,更是让刘婷确定对方和她来自于同一片土地。 刘婷把头靠过去,压低声音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女子用她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神看了看刘婷,又低下了头去。 “听他们的话。”她绞着手里的帕子说。暴露在外面的手肿得像萝卜一样,还结着青紫色的痂。“不想死就顺从。” 刘婷嘴上“哦”一声,内心却开始质问自己:真的要顺从吗?像只畜牲一样活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以绝对的顺从取悦害自己成为奴隶的仇人? “我怕死,也想活着。可是……”被推搡到撞在女子身上,刘婷扶着她的肩道:“这样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咱们不如一起想办法逃回去?” 女子摇了摇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刘婷:“想办法逃?咱们只是女子罢了。听不懂他们的话,这个破地方也不是大吴——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色。就算跑得比马快,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算不吃不喝,能避开其他的铁勒人,咱们也不一定能回得了家。你我自小就在院子里长大,出了院门都不认路,又怎么可能从铁勒的疆域回家?大吴女子的幸福无一不是靠顺从换来的,顺从好歹能让我们好过一些。” 刘婷一点也不认同女子的话。虽然她能理解对方的想法。对未婚极少踏出院门的大吴女子,甚至是数千年来的汉族女子来说,顺从或是服从显然是一种美德。千百年来,汉族女子也一直尊崇着“出嫁从夫在家从父”的观念,可刘婷不是只在古代生活过。 如果说,女子的话只是让刘婷想反问对方:“顺从如果在这里有用,为什么敢挑战男子的铁勒女会获得家主的称赞?”,那么女子接下来的遭遇,则让刘婷下定了决心绝不顺从。就在刘婷还没来得及说话时,身边的女子被一个强壮的男人绞着头发按在了地上。 从男子的服饰来看,刘婷肯定对方并非一家之主,也不可能是女子的归属者。可所有人见到男子开始撕扯女子的衣服时,不是前来阻止,而是不断发出喝彩声。就连围坐在不远处的家主们也举起酒杯,用吆喝和口哨声助兴。看来女子的归属者并不介意有下人享用自己的奴隶。 这种可怕的事实,刘婷不是没有想过。可假想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在汉族女子哭泣伴着尖叫声响起后,刘婷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拉男子。手还没碰到对方,便对身形健壮的男子甩开。 “把扎西家这头没成年的母羊拉远点。”已然骑在女子的男人对身边依然在击掌喝彩的人们发出求助,然后勾起嘴角对着身下的女子说:“叫吧。叫得声音越大,老子越开心。” 被人强行拉开时,刘婷已经闭上了眼睛。可眼睛能闭上,耳朵却依然能听到。酒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刘婷都没看见。她只知道铁勒语的喝彩声中,一直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和时不时的惊叫,而随着扎西一同走进她的男人对着她的方向说:“扎西,你这头没成年的母羊还要多久才能拿给兄弟分食?” 刘婷打了一个激灵,咬着牙做好了决定:大吴女子的服从在这里只会换来更悲惨的命运。即在铁勒,就该用铁勒女人的办法解决问题! 从酒会回来后,刘婷很努力的给了扎西一个笑容。她用别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发出试探。她对扎西说:“您是所有家主里面最富有也是最强的,我只想服伺您。” 正在剔牙的扎西诧异的瞄了一眼刘婷,不置可否。 25. 收获 刘婷终在简仲溪的帮助下,把腰扣敲进了旺姆的木榻。当腰扣没入木榻,只留下了长着锈斑的尖头时,刘婷赶紧将木榻放在了旺姆衣袍边。 孤立在荒漠中的破损营帐依然有靡靡声音传出,刘婷知道那是旺姆依然在与她的情人痴缠。这一刻,刘婷再次庆幸铁勒豪放的民风和女性的热情。哪怕是与非本家的情人幽会,策马而来的旺姆也没有任何捏扭。见到情人的那一刻,旺姆便一边下马一边除去厚重的衣袍。连带着随身携带的木棍,也被她暂时丢弃在了帐篷外。 虽不是真正意义上只活在后院,非礼勿视的大吴女子,刘婷还是觉得只剩下薄薄内衫的男女有些辣眼睛。可这种机会极其难得,还是简仲溪想尽办法争取来的,刘婷可不会因为羞怯而错过。更何况,除了把腰扣敲进木榻,她还用很多事要抓紧时间做。 掀开厚重的衣袍,刘婷找到了被铁勒男子羊皮袄盖住的腰带。由熟牛皮制作的腰带顶端,正是常见的汉族腰扣。刘婷一点也不担心太大会惊动帐内的男女,她迅速扯下了腰扣,骑着偷来的马奔向奴隶主扎西。被守在栏门的男人赏了两个巴掌后,她被拖到了扎西面前。 “我不是逃跑。”在扎西正在思考如何处罚自己时,刘婷赶紧声辩。“我连水都没有带。” “啧啧,难道说汉奴爱上了铁勒之地,骑着马儿赏景?”坐在榻上给儿子编发的娜梅尔对扎西说:“若真这样,家主的这个汉奴还真是不一般呢。” 人不跟奴隶直接对话,被娜梅尔当作透明的存在,刘婷毫无意外。她故作害怕的向乌梅站立的方向靠了靠,用并不轻的声音嘀咕:“旺姆出去没带水。我以为家主让她出去办事,怕她发现没带水又回来打我……” “奴隶最怕鞭子。旺姆的鞭子变成了木棍,汉奴就更怕了。”乌梅幸灾乐祸的说:“家主,旺姆出去和别家的男子幽会了。就是您明令不再打交道的那家。” 铁勒人不掩饰情爱,幽会这种事对旺姆未婚嫁的女子来说,不是耻辱而是个人魅力的佐证。可惜,夺场能听懂铁勒话的人,无不知扎西要把旺姆嫁给一个另一个男人。有婚约的女子再如此不忌读,连扎西也皱了皱眉头。 “欧珠也不管好她!”推开了娜梅尔搭上来的手,扎西皱着眉吩嘱把刘婷抓来的汉子:“去把旺姆抓回来。” 提着裤子进来的旺姆一进帐,乌梅正蹲在地上为扎西托着酒盘。即便整张脸都被酒盘遮住,乌梅还是没有错过离间的机会。旺姆掀开帘布时,乌梅正说:“您千叮万嘱,却还是捆不住她的脚。毕竟是您首个妻子带来的人,怕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呢。” “整个营区,只有你会在背后嚼舌头。”豪放惯了的旺姆怒火冲脑,又哪顾得上其他?操起木榻给了乌梅重重一击。美酒夹杂着鲜血在帐内飞溅时,被一个铁勒男人踩在足下的刘婷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刘婷做过无数次假设。最坏的打算是,木棍上的尖头划破了了乌梅的衣袍,对同族冒然使用锐器的旺姆会在乌梅和围观者的声讨下,被扎西调去服伺牲畜。最好的打算是,木榻上的尖刺划伤了乌梅,作为受害者的女主人,娜梅尔会依仗着得宠的形势,让旺姆更早嫁出去。 无论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打算,刘婷只是想让旺姆远离自己罢了。可她没想到,情况比她想象得要严重的多,也可以说是好得多——由于用力过狠,木棍对准的方向又是乌梅露在衣袍外的是颈脖,长着铁锈的尖刺将脆弱的颈脖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从翻开的皮肉后直冲而出,喷了扎西一脸。 扎西的反应是整个营帐中最快的。在旺姆还处于目瞪口呆时,脸上仍有鲜血淌下的扎西在身边抓了一下,将尖尖的牛角梳扎进了旺姆的脖子中。 比起即刻毙命的乌梅来说,旺姆死得更加痛苦。握着牛角梳留在身体外的部分,已然瘫跪在地上的旺姆张了张嘴显然想说话。可她再怎么张嘴,发出的声音只有鲜血自嘴中涌出的“咕咕”声。“咕”了好一会,她才把头转向了刘婷。 旺姆留给刘婷的最后一幕,是死不瞑目的怒视。见过李菊死亡,又被塞外辛酸折腾过的刘婷自认为已经麻木,却在扫了一眼旺姆的死状后吐得天昏地暗。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意识逐渐找回时,她出现在羊圈里,整个身体都痛得不属于自己一般。 “扎西发了好大的火。”简仲溪的声音轻轻在耳边敲起:“他说你要到这里冻上三天才行。是不是我们陷害旺姆的事被发现了?” “冻上三天是因为我骑马出去。扎西想让我和羊在一起,认清我不过是头牲畜,不能骑人才能骑的马罢了。”瞪着斑澜的屋顶,刘婷愣愣的说:“旺姆死了,乌梅也死了。不会再有人发现我们做的事。” “死了?”简仲溪呆了好一会,才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们害死了她们?” “是,我们害死了两个应该去死的人。”两行清泪从眼角淌出时,刘婷狠狠的说:“她们死,总比我死好吧?” “是。他们不死,便是我们死。”本性善良的简仲溪也不由攥紧了拳头,在铁勒族几年的狂野感染下咬紧了牙关:“反正没有回头路了。” “要杀死扎西!赶成羊成年之前。”抽着鼻子收起了眼泪,指挥不了四肢的刘婷转过头去看简仲溪:“你能帮我吗?” “扎西杀了我父亲,杀了所有跟我出塞的家人。”简仲溪扶起了刘婷,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时,他神色茫然的问:“可是,我怎么才能帮你?” “就像你帮我害死旺姆一样。”露出一个无比凄凉的笑,刘婷的双眼亮了起来:“旺姆常跟情人幽会,不正是你从他们嘴里听到的吗?你可以再听,留意所有与扎西有关的内容。” 26. 相扶 与扎西有关的内容,别说是简仲溪,就连刘婷也可以轻意获得。由木栏杆围住,扎着七个营帐的铁勒家,任何信息都说得上与扎西有关。犹其是意外害死了旺姆与乌梅后,刘婷即有草木皆兵的多疑,也愈加按捺不住反击的冲动。就连木栏杆断了一根,刘婷都能联想到扎西被扎在上面…… 仇恨会烧尽智理,莽撞会害死自己。刘婷对自己说:让旺姆和乌梅死去的正是仇恨和莽撞,你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把视线从断裂的栏杆上收回,刘婷将马刷轻轻落在了马背身上。 少了旺毒和乌梅两个女仆,伺服马匹的活自然也落了一些在刘婷身上。来铁勒没多久,刘婷就知道马比汉奴过得好。它们不仅有专门的人负责清扫,还会被主人当成朋友对待。见过铁勒人与自己的马交流,并亲手为它们清洁,刘婷便知道当着铁勒人的面,汉奴最好对马匹表得出绝对恭敬的态度。在刘婷慎重又小心的动作下,监视她的铁勒人总算点头收起了手里的皮鞭。 刘婷偷偷打量了下铁勒人的神色,小心的桶提向扎西的马匹。果然,守在马厩边铁勒人摆了摆手:“家主的马不用你管。” 这是不信任的态度,刘婷知道。好在,她没蠢到准备在扎西的马上做手脚,能获悉扎西并不信任自己,便足以让刘婷明白自己接触到的帐目,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被扎西安放在精美木盒中,那本绘着铁勒信奉神灵的蓝色帐本,才是关键所在。 我要怎么才能得到扎西的信任,接触到蓝色帐本呢?它会不会让我找到致扎西于死地的内容?刘婷不确定。她只能用更为虔诚的假象,在被叫去做帐时偷偷瞄一眼扎西手中从不给他人看的帐本。 简仲溪曾劝她不要冒险。 “夷族商户不让他人染指的帐本,顶多是与汉族勾结的证据罢了。”嘴角的伤口始终没好,甚至有些溃烂迹向的简仲溪说话有些吃力。但他还捂着伤口说:“没有汉族那边的帮助,铁勒没办法与汉人交易。” “所以‘大吴不予外夷片甲’只是皇帝的空话罢了?”刘婷苦笑,靠在简仲溪耳边说:“欧珠对帐本很感兴趣。而且,扎西在自己家完全如皇帝一般存在。除了他小心收藏的帐本,目前也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希望账本里面有对扎西不利的内容。” “就算会对扎西不利,多半也只能让他得罪铁勒权贵。或是有些应该纳给贵族的物品被私藏了,或许贡上的物品远不如扎西所说的那么昂贵。能开罪权贵的把柄也许有,但不足让扎西没办法翻身。万一没让他怎么样,咱们就苦了。不过,你说欧珠对帐本很兴趣……”简仲溪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女人的事,我不是太懂。大吴又是一妻制,不似铁勒这么复杂。” 见刘婷满脸狐疑,简仲溪无意识的用手指划地:“多妻制的话,儿子也多。欧珠年岁大了,倒是对扎西有些无所谓的态度。可娜梅尔生下儿子后,欧珠好像有些刻意接近扎西了。她会不会怕娜梅尔的儿子影响自己的儿子?” 刘婷脑海中浮现出了大气端庄的郭英英。 在庄家生活的短短一个月,刘婷什么都不关心,什么也不留意。可被铁勒带到塞外来之后,不知是恶劣的生活让短暂的记忆活了起来,还是理智的回复让记忆变得清晰。刘婷记起了一件关于郭英英的事。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蒋嬷嬷把商户送来的两个新妾室领进来时,郭英英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尽管她的双手还在为庄硕梳理头发,对着妾室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她说:“喝下断子茶,才会在庄家有一处安身之地。” 就连出身三朝世家,颇受夫君敬重,二儿一女也受夫君喜爱的郭英英都要提防妾室的孩子,又何况是欧珠? 论娘家地位,欧珠的娘家远在回鹘,山高地远难以照抚。论夫君的敬重,扎西早就把欧珠当不存在一般。论儿女,欧珠更是没办法与郭英英比较。一子一女除了不似郭英英一般陪在身边,更非长子——铁勒不比汉族,欧珠嫁进来时扎西便有了两个儿子。欧珠的儿子长年在回鹘与铁勒间奔波行商,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她的女儿更是早早找到了心仪的郎君,不知随着铁勒平民的丈夫游牧去了哪里。 那么欧珠现在是即不得夫君看中,亲子又无法在家周旋?就算铁勒或是回鹘两族的女子再豪迈,也受不了本该属于儿子的东西被夺走吧?铁勒习俗是妻子所出的首个儿子成为下一任家主,其他正妻所出的儿子只能依附新家主。 “一定会!”刘婷的双眼亮了起来:“娜梅尔与欧珠早就不合,娜梅尔又为儿子讨要了不少东西。欧珠只怕早就把娜梅尔的儿子视为眼中钉了。” “曾听乳母说宅斗之事不分地域不分种族,果真不假。”简仲溪摇头感叹:“欧珠难道也和我们一样,想在帐本里面找到扎西的把柄?” “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商户!”点了点简仲溪的额头,刘婷明责暗夸的说:“你总能看到我没注意到的事。这水平,怕是只有大吴的秀才方能有了。” 同为沦落外夷的汉人,又在民风豪迈的铁勒境内生活了好几年。简仲溪早已经习惯了刘婷的小动作,更喜欢上了她略显亲切的举止。在他眼里,沦为汉奴的刘婷能揄揶自己,说明没被奴役的生活击败。 早在见到刘婷的第一眼时,简仲溪便发誓绝不让未成年的她像自己的丫环一样,被外夷的苦难折腾到香销玉损。目前看来,刘婷不仅做算帐,还有着大吴女子少有的坚韧与乐观。 “我考过秀才,没考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简仲溪低下头去掩遮双颊上的微红,声音也伤感了起来:“欧珠就算和我们想得一样,又能怎么办呢?在所有铁勒人眼里,我们都是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他们都不会拿正眼瞧我们。” “牲畜不会说话,奴隶会。”刘婷站起身来,在叫骂声中一瘸一拐的走向扎西。 27. 冒险 刘婷可没傻到主动跑去找欧珠表衷心。在想办法接近欧珠前,她认为还应该办一件事——确认欧珠的想法。 旺姆与乌梅的死去,不仅给了刘婷意外收获,也让她更为谨慎。在举目无亲,连路都不识的外夷之地,刘婷知道即便掌握了铁勒语,处境依然岌岌可危。前有等着自己成年的扎西,后有从未把自己当成人看待,任意打骂的铁勒人。一个地位比牛羊还低的奴隶,微有不慎就会得到比死还惨的遭遇。哪怕欧珠对扎西起了防心,也因着旺姆的死少了一个专用的女仆,刘婷仍然不敢冒然接近。 连简仲溪都承认,目前正是争取欧珠的最好机会。 旺姆死后,扎西故作糊涂,并没有再给欧珠新的女仆。少了专伺自己的仆人,欧珠纵始可以调派其他下人,有些事免费也要亲力亲为。简仲溪建议刘婷趁势接近,如果能成为指给欧珠用的女仆,至少其他人不会再随意打骂,还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渐争取到欧珠的信任。可刘婷知道向欧珠示好意味着什么。 扎西有两个妻子,儿女皆不在身边的欧珠最为势弱。刘婷有把握接近欧珠,也很清楚,选择了一个便会失去另两个。只按势力来选的话,欧珠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可若要考虑目的,欧珠是唯一的希望。 刘婷要的是扎西死于未命,而不是改善目前的处境。 无论是否能够逃回大吴,刘婷都想看着扎西死。为奴的生活早在刘婷心里被视为比死亡还恶劣,又岂能再容让自己成为奴隶的始作俑者继续享受家主的生活?如果一定要借助铁勒人的力量才能让扎西得到应有的报应,对扎西有所不满的欧珠当然是最佳选择。 可是,欧珠的积怨真的深到了要谋害扎西的境界吗?刘婷问自己:扎西是欧珠的丈夫。如果欧珠只想拿到丈夫的把柄,并无谋害他的意思,我能怎么办呢?想办法让欧珠的积怨爆发?问题是,欧珠与扎西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的夫妻,再多的积怨也不至于让妻子狠到谋害对方吧?哪怕这里的女子性情强悍,敢于反抗不公,妻子打死丈夫的事也并不多见。 百思无解的刘婷决定先试探。虽然“谨慎”“小心”总出现在脑海中,刘婷的第一次试探却极其冒险——被酒醉的扎西摸了一下脸后,刘婷当时便把谨慎抛到了一边。 在帐内只剩下自己和扎西的当时,刘婷气得大力挡开了扎西。已经醉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扎西软软的倒在了榻上,发出听不清的嘟囔声,也让刘婷的反胃味又提升了不少。明知脚边的帐本没算完就离开,第二天必会惹来毒打,她还是下意识的向帐门走去。行至帐门前时,刘婷透过帐帘的缝隙瞄到了欧珠的身影。 在扎西家,只有欧珠会穿回鹘女子常见的服饰。越走越近的欧珠会进帐来吗? 刘婷不确定,可她一想到欧珠对扎西有所不满,又极有可能是扎西妻子中唯一恨上丈夫的那个,刘婷不再忍了。她毅然转身走到扎西身边,打开被扎西压在手下的盒子。盒子内,只有一本蓝色外壳的账本。 把账本拿在手里的一瞬间,刘婷便想到了自己可能要面对什么。若被扎西查觉,最好的情况是被吊在某处鞭打,直到他消气为止。好在,直到欧珠挑开帐帘,扎西依然眯着眼处于醉酒状态。可这并不代表刘婷能全身而退——在欧珠必然会发现的情况下,刘婷这样做的目的正是为了试探欧珠。 假如欧珠依然将扎西视为一体,她会严格处罚刘婷,并将此事告知扎西以消除刘婷这个潜在的威胁。毕竟,刘婷是在觑觎扎西的秘密。假如欧珠的积怨非常大,大到对刘婷翻看帐本的行为视若无睹,也不代表她不会对刘婷做什么——不在乎扎西的得失是一回事,以女主人的态度教训奴隶又是一回事。刘婷认为在妻室中并不得意的欧珠至少会喝斥自己,以行使她的女主人特权。 捧着帐本的双手,在欧珠走到身前时恰到好处的轻颤了一下。用故作惶恐的姿态站起身来,刘婷还没忘让自己惊得丢下了账本。可她没想到的是,欧珠居然一语不发的看了她两眼,弯下腰去捡起了账本。 将账本递给刘婷后,欧珠侧身站在了榻前。她看着醉到不醒人事的扎西,轻笑了两声掀帘而去。 一头雾水的刘婷婷捧着账本呆立住了。她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即不罚也不夸赞,这个欧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应她的只有扎西发出的一连串嘟囔声。 刘婷慌忙将账本放回了木盒里,回到了她应该出现的位置——铺在地上的皮毯上。做工精美,一看便是出自大吴手艺的皮毯,当然不是为了让刘婷坐得舒服而设。它是为了安放普通的账目,那些刘婷在明早之前必须算好的帐本。 随意丢弃在毯上的账本,证实扎西的确将要去往大吴。刘婷要做的便是,算好帐目所列物品的对应银两。扎西会根据帐目最后的银两,带走相应的马匹。可刘婷看账目的时间越长,脑海中想的更多的却是大吴。 穿越之前,被生计折腾到无力的刘婷不是很明白国家的意义;离开只待了月余的大吴前,刘婷也不是很明白大吴和外夷分别意味着什么。可现在,在汉人统称为“外夷”的铁勒境内,做了近半年汉奴的刘婷无比渴望回到大吴。 哪怕她有着现代社会思维,对皇权统治曾耻之以鼻;哪怕大吴留给她的最后回忆是毒药和追杀;依然无法动摇刘婷对吴国的向往。 大吴是汉人的国度,也是我的祖国。刘婷对自己说:大吴不仅有必须远离的庄郭二家,还有你深爱的一切。回到大吴,再落魄也是个人,比这塞外之地不知道好了多少。你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大吴,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大吴的土地上!但是,在你死之前,一定要让害你沦为奴隶的人付出代价。 28. 家主 刘婷想回大吴,庄澄却想离开大吴去寻访庄硕的下落。 父亲的副将一离开,庄澄就开始盘算着离开大吴的事。可惜,位于陇西的庄家府院虽大,各个门庭也有各色行人进出,庄澄却连二门都踏不出去。副将把他送到了庄家老太爷——陇西庄氏现在的当家庄倚辰跟前。 庄老太爷不过六十出头,身体健朗不说,身边还随时跟着四个练家子。自小就明白拼力气自己绝无胜算,庄澄只能暂时压下离开的念头,恭恭敬敬的对着老太爷揖了个孙辈礼。周全的礼数可没换来老太爷的同等对待。把闲杂人等一遣开,仅有过几次对话,对庄澄来说完全陌生的老太爷便对着庄澄直乐。 房门紧闭的书屋里,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爷哪有半分的威仪?此时的他咧开嘴直笑道:“七小子一来就想溜之大吉。我可瞧出来了。” 庄澄是庄望舒的二子,出生不久便去了远离陇西的源庆镇,又因下人多数未到过陇西庄家,便二少爷二少爷的叫惯了。可真算排辈的话,当然要按着陇西庄世的辈份来。目前的庄家,庄澄在同辈中排行第七。除却胞兄庄羽,上头还有分别出自大伯和二伯的一姐五兄。在男辈中排行第七的庄澄被老太爷称为“七小子”,是再合适不过的调侃。 “赶了数月的路,一进宅院倒觉有些气闷了。”庄澄面不改色的撒谎:“宅子里到底没外面宽敞,有些气闷。” “哪里会气闷?若硕儿那丫头在,便是把你关在祖宗遗物安息的地窖,你也不觉气闷吧?” 庄澄脸红了一下,旋即明白这事父亲不可能瞒着老太爷,便认了下来。“我不信硕儿会死。” “不信就会想去找,还会支使所有能使得动的人去找。你说,我是交待你大伯把你看紧点,还是给你物色两个形似硕儿的丫环缠住你才好?”庄倚辰依然点头微笑,没有半分提及孙儿“房里事”该有的羞怯。他甚至起身拍了拍满脸狐疑的庄澄,暗示道:“明年你就十四了,世家过十四岁的男人便要纳陪房丫头了。” 庄澄知道陪房丫头是什么意思。他红着脸说:“孙儿好好待在府里便是,求祖父不要赐陪房丫头给我。她们太闹腾……” 老太爷不为所动,走向茶书案的同时道:“若不在成婚前与丫环们相处,难不成像普通人家一般,成婚后才开始摸索与妻子的相处之道?这可不是世家子弟的风范。你未来的妻家亦是世家,若知你婚前连个陪房都没有,更会疑心咱家澄儿传宗接代之力。不可不可啊。” “我就知道回了祖家,还不若在母亲管的将军府里自在。”庄澄委曲的嘀咕:“好歹,母亲只是不让我出府而已。” “不自在?”端着茶碗转身的老太爷叹息着:“男子再聪慧,却不愿看,也看不通这宅院的奥妙——没陪房丫头难娶好妻。连个好妻都娶不到,谁又能放心让他分出家去自在过活呢?” “分出家去?”这话不过在庄澄嘴里重复了一遍,便让他的双眼亮了起来。 庄澄当然知道分家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有了独立的小家可以自由出入,无须再受管束。还可以培养自己的人,让他们依照自己的命令行事。最重要的是,一旦身边的人不再是父母安排,打听庄硕下落的事不但能办成,还能不被父母知晓。 庄澄倒不是刻意要对父母隐瞒什么,而是不想再冒险。在庄澄看来,父亲已经选择了让庄硕死亡,若自己真能打听到庄硕的下落,天知道父亲知晓后会做些什么。 把庄硕接回来换个身份养在膝下,又或是隐姓瞒名的当女儿养在他处? 庄澄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可没忘自己的父亲对硕儿颇为忌惮,生怕她日后对庄家不肯罢休。从庄硕的角度来说,庄澄也不认为硕儿会再接受庄家。做过的事总有一天会被知晓,因着母亲的作为,庄家与庄硕算是彻底对立了。就算庄家还能接受庄硕,也不代表硕儿愿意回到庄家。退一万步说,哪怕大家都能忘记过往,庄澄还是认为不能再让母亲知道硕儿的存在。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任何人敢对亲子不利,温柔娴静的郭英英都会立刻化为凶狠的母老虎,尽全力护子。庄澄可不想最爱的两个女人再有相互攻击的机会,因为无论哪一方占了上锋,都会让他痛苦。那么,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分家都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祖父的意思是,我有了陪房,再顺利娶了妻,便能分出家去过活了?”庄澄激动得连语气都有些颤抖。 “谁家不是如此呢?”比起庄澄的激动,庄家老太爷显得淡定得了多。他浅啜了一口清茶,自豪又耐心的为孙儿解说:“收了房娶了妻,又有所建树,长辈们自然放心让你们管自己。谁乐意做个费力又不讨好的老头。反正我是不乐意。” 委屈的模样和刻意的自嘲让庄澄觉得老太爷亲切了不少。老老实实的坐在老太爷脚边的杌子上,庄澄委屈的说:“我去考举人。祖父,若我考上了,可以不要陪房也不娶妻便分出去过吗?” “哪有得了熊掌还能得鱼的道理?”老太爷轻轻微笑,点了窗外的方向:“别看你大伯父、二伯父还有几个哥哥都可以尽掌自己院的事,但他们无不都是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建树后,方才如此。说起来,哪个大吴的公子哥不是如此呢?七小子一向聪慧,可不能把你的聪明用到惊世骇俗上去。你妹子的可怜遭遇,可不就是七小子想得事太惊世了?” “硕儿不是我的亲妹妹。”无力的辩解之后,庄澄难过的低下了头去。 “可她不是你亲妹妹的事,咱们不能对外人言明啊。”抚着胡子思考了片刻,老太爷微微让步:“先去拜拜祖宗的遗物,再说分家的事吧。” 庄澄认为“再说”是暗示有商量的余地。有了分家的希望,他当然能耐下性子搀着老太爷向地窖走去。去往地窖的路上,庄澄抓紧时间盘算分家之后要做的一切。无论哪一件,都是想办法打听庄硕的下落。 29. 方向 庄家的地窖不少。有储藏冬季所需蔬菜挖的,也有藏纳贵重物品而设的,但位于内院主宅下的地窖,据庄澄所知,里面放的全是庄家列祖列宗遗物。 入了后院,便少不得与庄家的其他亲眷碰面。一直等在主厅的大房二房远远的便迎了上来,忙不迭地向老太爷行礼后,同辈的几个兄弟围上了庄澄。待应付了大房二房的五个哥哥,又隔着垂帘对特意回娘家迎接自己的姐姐行了礼,庄澄又被两个伯父问了好一会话。比起两个神色严峻,只问功课的伯父来,一直在主厅忙里忙外的两位伯母显然让庄澄更有亲切感。 她们虽是世家旁支,举止比起郭英英来少了些端庄之感,却依然让庄澄找到了母亲的影子。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各自赏了一个丫头后,庄澄无比幽怨的向老太爷投了一个求助的眼神。庄家家主这才收敛了看好戏的心情,出声为第七个孙子解围。 “七小子,我带去你瞧瞧祖宗留下的财富。”老太爷缓缓起身,执直向外面走去。庄澄赶紧趁势跟上,远离了两个的确与庄硕有几分相似的丫环。 通往地窖的入口就位于主厅外的假山处。四个长相清秀,穿着利爽的小厮早已守在了旁边。庄澄刚跟着老太爷走进点好了蜡烛的通道,便听到石门在身后紧闭。狭窄到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过道,除了走在前面的老太爷再无他人。 庄澄只好收起了搀扶老太爷的心思,紧紧跟在身后。沿着石阶开始往下走时,庄澄到底忍不住发出了嘀咕:“祖父好狡猾,寻了两个丫头还让伯母们赐我。我以前从未见过伯母,她们又是长辈,岂敢推辞。” “你可冤枉我了——那两个是你父亲给你寻的丫头。”走到木门前的老太爷掏出了钥匙,一边开启铁锁的同时一边说:“你是男子,院里的家长里短难不成还要自己去打理?有伶俐的丫头先代你管着,你父亲才能放心。不然,别说分出去过,便是成婚这事你也别想继续拖下去。” “婚事能拖?”赶紧上前扶住两把还没解开的锁,庄澄用近乎谄媚的语气说:“祖父怎么不早说?” “定婚肯定拖不得。不过,定下婚事后过多久完婚呢?这就得问问长辈们的意思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有点用的吧?”得意的笑了两声,老太爷充满暗示的说道:“屋里事有人管,孩子又懂事,只定婚未成婚的男子也有分出去过的。” “望祖父成全。”若不是还帮老太爷扶着锁,庄澄恨不能对着祖父一顿跪拜。 好在,老太爷推开木门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立于敞开的门前,换上了严峻的神色正对庆澄:“何时分家,看你何时把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吃透。切记,藏秘阁乃是陇西庄家倾两朝之力积累而起,不可在列祖列宗置下的阁中再说其他,以免轻慢了祖物。” 庄澄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摸不清头脑。 “藏秘阁?”在门前理正衣帽,以示庄重的庄澄忍不住问:“我们来的不是安放祖宗遗物的地方吗?” 已走进阁内的老太爷没着急回话。用近乎虔诚的态度点燃了一根蜡烛,神色严肃的庄倚辰才略感自豪的说道:“珍本,秘本是列祖列宗留给世家的最好遗物。仅是这小小一个藏秘阁,便能让你一觑不少真相了。” 顺着烛火的光亮,庄澄看清了藏秘阁中的实景。 朴实无华的地窖中,几排书架静静倚墙而立。被油纸包裹着的书籍静静躺于书架上,虽未摆满所有的书架,可称得上珍本和秘本的书籍世间又还能有多少?难能可贵是,此处虽离地面有些距离,却嗅不到霉腐之味。空气中倒是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多半是去除霉腐的药物。 庄澄的行动比他的意识更快一步。直到站在了书架前,庄澄的意识才跟上。当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准备捧起身前的书籍时,站在一边的老太爷摇头提醒:“你面前的这个书架,全是你父亲幼时看过的兵书。你们这一代,也是羽儿该看的。你到左边第二个书架去。” 依言走到了祖父指定的书架上,庄澄急不可待的拿起一本薄薄的书籍。打开最外层的油纸,看清了皮质封面上的题字时,庄澄呆住了。 “这是……这是前朝毁灭的真相?”首次见到世家蕴藏的力量,庄澄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双手微微颤抖的他望了望其他的书,充满期待的问道:“这个架子上全是真史?” “不敢说全部,但有了它们,你能找到史书上没有或是不敢记录的事。”坐在阁内唯一椅子上的老太爷摸着胡子说:“你父亲说,你想知道硕儿的真实身份?好好看完这些书,或许你能找到。” 光是真实史料,便足以吸引庄澄。更何况,还能寻到庄硕的真实身份? 庄澄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像头饥饿的野兽遇到了猎物一般,找到了本朝的书籍便读了起来。才读到废太子遭遇宫变,老太爷身边的两个练家子便过来请他用膳。恋恋不舍包好手中的书籍,庄澄一步三回首的走出了地窖。 午膳后,庄澄犹豫良久终是跪在了老太爷面前。 他诚心诚意的忏悔:“孙儿浅薄,不知世家真谛,请祖父责罚。” 庄倚辰不过满意的点了点头,庄澄的下一句话便让他皱起了眉头。庄澄问:“我看了一上午,仍未找着与硕儿身世有关的内容。” “答案自在书中,自己去取。”老太爷这回是真怒了,吹着胡子凑到庄澄耳边:“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庄硕有天佑,却缺能人扶持。你如此急躁,岂能做她的助力?” 老太爷的话,庄澄信!一来,深信庄硕没死,他得以支撑下去的原因;二来,他自小就知道陇世庄氏家主庄倚辰修的是星象学。而星象学中的一门相术,庄倚辰的造诣连庄澄出自三朝世家的外祖父也多次称赞。 与其作无畏的挣扎,不若听祖父的话一边攻读一边想办法分家而立。 这样想庄澄对着庄老太爷拜了拜,面露愧色的说:“孙儿会好好在真史中探究,直到成为能人。” 30. 成长 庄倚辰在相术上的造诣,不仅让“庄硕没死”的信念在庄澄脑海中更加笃定,还让犹如吃下定心丸的他不再焦虑。哪怕倾世家之力收集,由无数有识之士书写的孤本上,本朝的内容止于当今圣上围剿东宫,庄澄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庄硕出生在废太子死后。没有与庄硕处于同一时期的内容。这意味着庄硕的身世在庄澄能接触到的孤本中,隐藏于庄硕出生之前的记录。放下了夹杂着父亲笔墨,目测不低于三十人书写的集册,庄澄开始翻看成书更早的珍本。为了不至于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他索性拿起了成书最早,记录前朝开国皇帝的珍本。 陇西庄氏即能源起于前朝太祖之时,庄硕的身世也未必不能从前朝记录中找到答案。庄澄这样想。很快,他便被正史上见不到的内容震住了。不知多少天后,读完前朝太祖所谓正史的庄澄请教庄倚辰:“祖父何以肯定阁中的记录才是真相,而非朝廷发布的正史?” “自从司马迁的秉笔直书换了武汉帝的腐刑,朝廷的正史便不再是真相了。至于阁中的那些,乃是先人依照当时的所闻所见,又结合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事后推排出来的。比起所谓‘正史’来,不虚美不隐恶又不能流传于世的珍本显然更真实。等你熟读了它们,自会有穿透字面的双眼。到时,不光能辨别真相,连本朝的暗潮也难逃你的双眼了。” 老太爷看上去心情不错。说完话后不仅对着庄澄连连点头,还用掏出了一封信。 “榆林书院寄来的。”将拆开的信递给庄澄时,老太爷得意的道:“想不到七小子小小年龄便知结交有识之士。榆林书院是个不错的地方,不乏专研学术的西席和学士。” 庄澄压根没和榆林书院的西席或是学士打过交道。庄硕出事前,庄澄都不知道榆林书院的门朝着哪个方向开。能从榆林书院寄到陇西庄家,又是给自己的信,庄澄知道除了那里的门房再无其他——离开源庆镇前,是庄澄去信给了那里的门房,写明回信需至陇西庄府。而榆林书院的门房姓谁名谁,庄澄一概不知。他只知道通过榆林书院的门房,能联系到曾帮着一起寻找庄硕的两名练家子。 庄澄当然记得写给两个练家子的信是什么内容。在无从行动的当时,庄澄恳求两位练家子想办法去塞外继续寻访,还给到了与外夷通商的办法。 忙不迭地接过了已被拆封的信,庄澄在薄薄的纸张只看到了一句话:“不日便将起程去塞外,公子保重。” 庄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两个练家子这是在隐晦的告知自己,他们会去塞外继续寻访。虽说这个答复至少迟了大半年才到,还是让庄澄心安——有他人寻着庄硕唯一可能出现的地方而去,出不了府又没有自己人可用的庄澄怎能不安心?又怎能不把心思用在眼前,用在为庄硕蓄力? 庄澄在陇西庄府地窖尽情吞噬先人留下的奥妙,以期再遇庄硕时能为她做更多,名议上已经死去的庄硕却完全没记起他的存在。以“庄硕之身,刘婷之实”在外夷生存着的她早就认为,庄硕死讯的公布让自己彻底与庄家脱离了关系,又怎会记起只相处了一个月有余的庄澄?现在的庄硕——也就是刘婷,正急于找机会应付眼前,即无时间也无心情思考与庄家有关的一切。 刘婷眼前需要解决的事,与欧珠有关。扎西在五日前已随着其他的商户离开,按铁勒族“家主不在首妻当家”的习俗,要接近欧珠并取得信任,现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欧珠可以争取的结论,不仅因为她没对偷看账本的刘婷做什么,还源于眼前无从选择的形势。扎西离开后,欧珠已然暂管家务。刘婷很清楚,欧珠若是想整治自己就是现在。刘婷可没忘欧珠曾让旺姆给自己下过藏红花。扎西不在,只要不至于把奴隶折腾死,欧珠便可以随心所欲。要么被欧珠整治,要么给她献媚,刘婷果断选择了后者。 可是,在外夷眼里如同牛羊一般的奴隶就算想献媚,也未必能被正眼看待。暂代家主的欧珠又正是得意之时,连最受扎西宠爱的娜梅尔都避其锋芒。冒然上前去献媚除了白眼之外,还能得到其他吗? 看着欧珠在风雪中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儿子,立在羊圈边的刘婷感觉空气中都满是苦味。 刘婷满脑子都为自己叹息:扎西一走,下一任家主却回来了。久不见的儿子回家了,欧珠哪还会管其他?我怎么就像犯了太岁一般,什么都不顺,连给仇人献媚的机会都难找呢? 喧闹的接风酒宴结束后,刘婷有了否极泰来的感觉。当时,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她正蹲在厨帐门边,强迫自己嚼着冰冷羊肉,欧珠的儿子居然掀帘走了进来。见帐内没有其他人,他似乎很满意,像招狗一样对刘婷招了招手。 刘婷瞬间便厌恶上了欧珠的儿子! 她没有不讨厌对方的理由。眼前名叫格洛的男人,完全是扎西的年轻版,就连络腮胡子都和扎西如出一致。而他招手的姿态,更是让刘婷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扎西,她总能爬回大吴,又何至于沦落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奴隶? 大半年的奴隶岁月,让刘婷变了许多。心里再恨,刘婷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倏地站起身来,一边将沾着油脂的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一边对着厌恶的人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笑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接近格洛也算得上是接近了欧珠。靠自己无法成事的现在,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婷近乎谄媚的示好,至少会在大吴境内换来表面上的友善。可在夷地之一的铁勒,她只换来了格洛的轻佻动作。 “没成年的羔羊,等不及变成我的?”格洛摸了下刘婷优美的下颌,压低声音道:“带上围帽,悄悄跟我来。别出声。” 31. 机会 虽然跟着格洛没走太长的路,刘婷却想了无数种可怕的结果。 把铁勒人往坏里想,是刘婷了解这个种族后下意识的思维。这不能怪刘婷心肠险恶,而是因为,铁勒族除了让她明白女性自强的重要性之外,再没给她任何与好有关的感受。不将铁勒人往坏里想,刘婷就没办法做好应对的打算。而跟在初次见面的格洛身后,又是向着立在偏僻住的营帐走去,刘婷只能设想所有可能发生的坏事,再根据设想先定好应对办法。 不足百步的路程中,她首先想到的是格洛欲对自己不轨。铁勒人豪放的性情、将所有汉族女视为玩物的思想,以及格洛刚才说的话,让刘婷没办法不产生这样的误解。在无从拒绝,不听话即有可能遭受毒打,又有可能错失与欧珠接近机会的现在下,刘婷认为值得冒险。 毕竟,格洛还不是家主,未必敢越过扎西先下手。铁勒又信奉“宰杀未成年牧畜会带来不祥”的神旨。当然,如果格洛是个“地狱无门偏入”的人,刘婷也不是没有办法。她做好了随时逃跑并且大声呼救的准备。 刘婷安慰自己:就算铁勒人不在乎一个汉奴的安危,也有维护家人权益的惯性思维。格洛要越过扎西行事,我只需要把事闹大,娜梅尔绝不会错过打压格洛的机会。 就在这么一瞬间,刘婷突然发现扎西有两个妻子的现状,对自己来说居然是绝对的好事。两个都生下儿子,又各有打算的妻子,不正是矛盾的基础吗?后院起火有可能殃及下人,可对于汉奴来说,不会有更坏的影响。 本身就是跌落在尘埃中的汉奴,本身就一无所有,再坏也坏不过现在! 这样的想法让刘婷释然,完全没了惧意。跟着格洛走进营帐时,她虽依然保持着汉奴该有的低头姿态,却没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打量。直到欧珠的声音在帐内响起时,刘婷才抬眼下意识的看向对方。 “你只是一头供铁勒人玩弄的畜牲罢了。”坐在角落里的欧珠没什么好脸,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刘婷有了否极泰来的感觉。欧珠说的是:“可是,河神昨夜托梦,让我好好善待一只畜牲以解不吉。” 河神便是铁勒族信奉的神灵。在沿河移居的铁勒族眼里,河流代表着生命和一切,河神自然是最高神明。不过,刘婷可不相信河神托梦,事实让她明白“人皆为利”。欧珠在自己眼前提及“要善待畜牲”,看来是想利用自己。 “请善待我吧。”刘婷毫不犹豫的伏拜在地上,对已然放过自己一次的欧珠表衷心。她说:“我愿做您的马,任您鞭打。我愿做你的羊,用自己的肉滋润您的胃。” 她还在心里说:我愿做你的走狗,只要你会对付扎西。 从铁勒人嘴里学来的话让欧珠的脸色好了不少。她“嗯”了一声,冷冷的说:“你不配诞下铁勒人的孩子。” “我是未成年的羊。”三拜之后,刘婷抬头回道:“追逐河神的人不敢碰未成年的牲畜,我不会诞下孩子。” “再过两年,你就成年了。”拿起手边的汤羹,欧珠说:“喝下它,你就能得到我的善待。” 碗里的东西是比藏红花更厉害的药,可以让女人终身不孕? 纵始脑海中闪出这个念头,刘婷还是毫不犹豫的接过汤药喝了下去。 她知道:不主动喝掉,也会被强行喂进嘴里。扎西不在的现在,欧珠只要不让自己死,可以做任何事。 主动配合的态度让欧珠正眼看了看刘婷,还给了一个任务——毒死娜梅尔的幼子。将欧珠给的毒药接过的当时,刘婷便说:“死了一个儿子,娜梅尔还可以再生。” 欧珠看都没再看刘婷,迅速离开,帐内只剩下了不怀好意的格洛。 摸着刘婷青紫的眼角,格洛语气中的得意劲仿佛赐下天大的恩赐一般:“等我成了家主,不会再让别人打你。” “您当然会是家主。”嘴上附和,内心却在冷笑的同时,刘婷跪在地上抱住了格洛。她抬头乞求道:“若娜梅尔知道下毒的事,她会杀了我,也会怀疑到欧珠头上。” 格洛不为所动:“扎西不会让人宰了未成年的羊,娜梅尔杀不了你。至于怀疑我母亲……娜梅尔早把第一个儿子的夭折算在我母亲头上了,也不怕多这一遭。” 用拍肩的姿态捏了捏刘婷纤瘦的肩膀,格洛发出鼓励:“母亲能找你,我可是在背后说了不少好话。把事办了,别辜负我的好意才是。” 刘婷不再做无谓的乞求。将握着毒药的手藏进袖子里,她退出了营帐。 如同刀削寒风中,埋头前行的刘婷顿足望向羊圈。看到那里透出的微弱光亮时,刘婷有种没由来的舒怀之感。揉捏着手里的纸包,刘婷望了羊圈好一会,才转头走回了空无一人的厨帐。盯着娜梅尔描着金云图案的瓷碗看了很久,刘婷打定了主意。 她把手中足以致自己于死地的纸包丢进了灶中,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可刘婷知道,烧了会害死自己的纸包救不了自己,要争取欧珠信任的同时不惹上娜梅尔,必须下点东西到娜梅尔的碗里。第二天,刘婷寻了个机会去了趟厨帐。午饭时,她叫到了主帐内。 坐在正桌后的欧珠瞄了刘婷一眼,眼神中有说不出来的得意。而娜梅尔则端着绘了金云图案的碗,对手拿鞭子的女仆说:“让她喝下去。” 刘婷没做太大的挣扎。将加了料的肉汤饮尽之后,欧珠最先说话。以暂代家主的语气,欧珠指责娜梅尔听风便是雨。而后者则颇问意外的吩咐女仆:“拉下去,打到她说出在我碗了加了什么为止。” 女仆赶来推搡时,刘婷刻意在原在磨蹭。挨了两个耳光后,她等来了欧珠的交待。 “我会处罚她。”不甘示弱的欧珠对娜梅尔的女仆说:“把她带到我帐里去,我要以家主的身份好好处罚这个谋害娜梅尔妹妹的奴隶。” 32. 离间 被带到娜梅尔面前时,刘婷并不知道欧珠给自己的并非毒药。 在铁勒人的营帐中,刘婷知道一个奴隶很难做到给娜梅尔下料却不被发现。就算从未逃跑的行为换来了不再刻意监视的待遇,就算没被发现是自己所为,娜梅尔的儿子一旦出了事,刘婷也不觉得自己能逃脱。 做过的事早晚会被人发现。一旦东窗事发,欧珠绝不可能袒护一个奴隶,必要时刻主动把刘婷丢出来做替罪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用一个企图讨好自己的奴隶换来娜梅尔儿子的死,欧珠怎么都算是获了大利。可是,刘婷不做牺牲品。 烧掉了欧珠给的纸包,刘婷抓了一把赤粉放进了娜梅尔的碗中。用铁勒随处可见的调味粉替代了毒药,刘婷不担心欧珠的责难。比起毒死扎西年幼的孩子,被欧珠当枪使的后果,没按吩咐行事顶多受点责打罢了。重要的是,欧珠行事如此简单粗暴,刘婷不觉得与之合作是什么好事。 可是,眼见刘婷被抓,欧珠毫无慌乱只有得意。刘婷瞬间明白,欧珠给自己的绝对非毒药。或者说,欧珠所说的“毒药”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果然,向征性的让人抽了刘婷几鞭子,欧珠给娜梅尔的答复是:“小畜牲怕是嫉妒妹妹深受家主喜爱,洒了把糠粉想让妹妹噎着。” 这说法想要达到的后果,刘婷居然一眼就望见了。惊诧自己思维力的敏感时,刘婷苦笑:这下彻底把娜梅尔得罪了,只能和欧珠一条心了。同时,她也庆幸欧珠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 第二天,欧珠便找借口把刘婷留在了自己身边。而欧珠给刘婷的第一个难题,便是让她交待扎西的账目。 得知这一切的简仲溪睁大了双眼,不停的摇头:“太冒险了!光是下毒的事有一点差错,你就是得罪欧珠和娜梅尔。” “得罪了怎么样?”刘婷无所谓的摇头:“都沦落成这样了,还有比做奴隶更坏的结果?我倒觉得,坏成这样也该开始有好运气了。” “是没有比成为奴隶更坏的事了。”点头附和后,简仲溪压低声音说:“账目这个……你一定要想好。扎西总会回来,若他知道私藏的财富是从你嘴里透露出去的,他要杀没谁能敢拦。” “他真这么做了,正好帮我解脱。”刘婷重重的哼了一声,神色黯淡:“简大哥,我和你不同。我在大吴没有家没有亲人。就算能回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到我家落脚便是。”仅仅只是个假设,“回大吴”这个话题还是让简仲溪的双眼亮了起来。他无比期待的说:“你会做帐会骑马又会宰羊,是大吴女子中的英雄。只怕我家那小小的商户宅子入不了你的眼。” “只要不再被当成羊看待,就算睡在牛棚又有什么不好?”露出苦涩的笑,刘婷无奈的调侃:“反正我会的东西挺多,回去了定能养活自己。” “没错。咱们大吴人,就算死也该死在吴地。”很自然帮刘婷正了正耸拉下去的领口,简仲溪正色说道:“就这样说定了——回大吴到我家落脚。帮我做帐还是自己谋生,又或者干脆就我家玩一辈子,都随你。只一样,以后都别说死就是解脱了。” 这话让刘婷听出了“我养你”的感觉。 她挑眉看向简仲溪,细细打量这个年岁比自己大了八岁有余的男人。 乍一看,没时间也没条件修饰边幅的简仲溪完全没有汉人的模样。塞外的恶劣天气不仅让他的肤色和铁勒汉子一样干燥黝黑,繁重而又肮脏的活计更是在他脸上落下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总能在电视剧中看到风尘不沾,甚至在塞外光鲜亮丽的汉人,刘婷有些失笑。知道自己目前的模样也被折腾得和简仲溪差不了多少,倒真像是一对,刘婷摇头叹气:“回去后什么都好说。可怎么回去?我不觉得欧珠或是格洛会放了我们。” “你的打算是熬到格洛当了家主?”简仲溪摇头:“就算格洛当上家主你出了力,他们还是不会凭白无故放了我们。羊就是羊,奴隶在他们眼里永远不是人,除非羊能卖个好价钱。对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如果格洛和欧珠愿意,我家还能凑出些钱财来。若他们肯,咱们把自己赎了。” “扎西死得越早,赎回自己的可能性就越大。”刘婷咬着牙说:“我不可能熬到成为扎西嘴里面的羊!欧珠若肯害扎西最好,不肯,我也想办法让她害。实在不行,大不了与扎西同归于尽。” “别犯傻!铁勒虽把你折腾得强过大多数大吴女子,可汉人与铁勒人拼武力还是差了一点。”简仲溪急得一把抓住了刘婷双臂,正色道:“扎西还在壮年,力气和身手都还在,你很难与他同归于尽。别忘了旺姆和乌梅的死——对付蛮夷,汉人的办法有用。” 刘婷当然不会忘记旺姆的死。与其说旺姆的死是刘婷刻意陷害,倒不如说她死于自己的冲动。铁勒人的冲动遇到汉人的谋算,一定会带来意外的收获。可刘婷不确定扎西或是欧珠会冲动。相比较起来,刘婷觉得更易冲动的反而是格洛。二十出头的他,不正是意气风发有欠稳重的时刻吗? “看来只能从欧珠和格洛身上下功夫了?”虽然没抱任何希望,刘婷还是问:“铁勒的父子情和咱们汉族一样吗?” “绝对不一样!”简仲溪很肯定的给了刘婷希望。他说:“之所以被咱们称为‘夷族’,就是因为塞外这些民族淡泊人伦。父亲死后,儿子将生母之外的庶母纳为妻子的民族,父子情岂能和汉族相提并论?” 刘婷想说:汉族也有杀儿女的人。可她只是甩了甩头,把不好的回忆抛到了脑后。此时的刘婷,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激化欧珠母子与扎西的矛盾。她不光打算把所知的帐目都告诉欧珠,还打算夸大事实。 反正欧珠与扎西之间已经没了信任,何不再添油加醋一把? 33. 胡说 “家主每次回来,都会留下二成的马钱。”说出这句谎话时,刘婷一点也没红脸。 这话也不算完全是谎言。扎西的账目有出入,简仲溪做帐时便有所发现,本科学历的刘婷又怎会不知道?刘婷只是夸大了事实,把细微的出入夸大到了“二成”罢了。 “你在唬我。”一把推开儿子捧到面前的酒,欧珠皱眉骂道:“汉人用的银两我不是不认识,扎西身边没有银两。” 她转过头去对格洛说:“汉人无不奸诈使坏。我就说找这头羊帮不上忙,反倒容易被它们坑害。” “母亲勿急。”格洛转头喝斥:“你怎么知道有二成马钱不见了?” “家主每回在大吴得的马钱和带回来的东西价格不一。东西至少都多花了二成以上的银两。”刘婷悬着心正视格洛,义正言辞的说:“家主时常去大吴,怎会不知东西的价?” 在大吴,刘婷的身份是庄家嫡小姐庄硕。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阁中小姐,就连寻常百姓逛的集市也没去过,哪知市价?可账目上的确有出入,简仲溪又告诉她,男人都有些私藏的毛病。扎西不愿把家业全交给格洛的打算,定会私藏。 那就利用欧珠母子本就产生的疑虑,再点上一把火! 刘婷如此打算,并毫不犹豫的信口胡说。这次,她没换来打骂。 “就你知道的,大概有多少数?”欧珠沉默了一会,正色问:“大概能换多少匹马。” “不下百匹。”刘婷继续胡说,“还是铁勒马在大吴的卖价。” 欧珠坐不住了。 “他最好不要偷偷给了娜梅尔的那个孽种!”她咬着牙嘀咕了一声,对格洛吩咐:“带她去那里看看。” 格洛犹豫了一下,领着刘婷往外走。 “你得换件铁勒的衣服去。”不胜满意的扫了一眼刘婷身上不成样子的兽皮裹物,格洛指了指专门堆放物品的营帐,“就说我母亲叫你去领的。” 刘婷接了衣服,一走出营帐便被抓到了娜梅尔面前。 “下贱的畜牲!”娜梅尔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得刘婷眼冒金星。犹觉不够的她对身边的女仆吩咐:“把她脱光了绑在外面。我倒要看看,敢给我下料的汉奴能挺过了一夜的风寒吗。” 塞外早晚温差巨大,现在还是冬季。别说被脱光了绑在外面,便是裹着最厚的兽皮,在外面绑上一夜也会被冻死。 “家主不让我死。”下意识抱紧了自己,刘婷不再一味服软。她挡开了女仆的手,一边向帐门外退,一边正视着娜梅尔说:“而且,我现在是欧珠的女仆。您不能越过我的主人处罚我。” “欧珠不是家主,汉奴也不可能拥有女仆的身份。”娜梅尔美目一挑,喝斥女仆,“动手!” 铁勒的生活除了让刘婷必须从事负重的活计,也让她的力气得到了增涨。可惜,纵始力量与铁勒女仆相当,两只手还是难敌四只手——见刘婷挣扎着欲摆脱女仆,娜梅尔索性亲自上手。 刘婷可以忍受打骂,但无法忍受被脱光了展现在众人眼前。扭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喝酒的另几个下人,刘婷对无动于衷的他们大叫:“格洛正在等我,他有事叫我去做。” 有个男人站起来劝娜梅尔,“她是扎西的羊。扎西不在,欧珠和格洛算是暂代家主,您没必要为了一个奴隶惹他们不快。” 这话让娜梅尔拔下了腰间的弯刀,直接架在了刘婷的脖子上。 “敢说一个字,我会让扎西亲自教训你们。滚!”把几个下人赶出了帐外,娜梅尔对地上的刘婷盈盈而笑,“杀个奴隶而已,扎西至多冷落我一年。你觉得我不敢?” 刘婷这才惊觉自己太不冷静。没错,铁勒有炫耀汉奴的习惯,可并不代表杀死汉奴会有太大的惩罚。没有铁勒人因为失手杀了汉奴被赶出家门,作为扎西最宠爱的妻子,娜梅尔总有办法把刻意的谋杀说成失手。更何况,铁勒人鲁莽易于冲动,实在不该激怒。 “我是任您鞭打的羊。”刘婷赶紧示弱,“等我成年,您可以杀得更顺畅。早宰晚宰都要宰,晚点宰还不会影响您与扎西的感情。” “那你还敢给我下料?”娜梅尔不为所动,把手中的尖刀又推进了小小,“想害主的羊,就该早点扑杀。” 脖子上有了湿润的感觉,刘婷知道这是弯刀已经划出了伤口,可她一点也不慌张。 这不是刘婷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在盘山庵,从没遇到死亡威胁的她吓得六神无主,只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决定;而这一次,她不仅没了慌神的感觉,甚至觉得早点结束奴隶的命运也挺好。不过,虽不怕死,刘婷却没放弃自己。 铁勒带给她最大的感触便是,靠自己才能更好。 “一用力我就能死,您却不动手——您也不相信一个奴隶敢谋害铁勒人吧?想知道是谁吗?”看淡生死的刘婷索性闭上眼,“您应该还想知道格洛叫我去办什么事。” “河神说得没错,汉人比狼还狡诈!”把弯刀收回,娜梅尔愤愤的威胁:“你要是敢把狡诈用于欺骗我,我会把你开肠破肚。起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前一刻还将制在地上的女仆缓和了脸色,拉着刘婷起身。也让刘婷再一次确认娜梅尔的确只是为了吓唬自己!可刘婷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告诉娜梅尔。在扎西是唯一敌人的现在,刘婷恨不得所有人都对扎西生怨,而不是内斗不休。 欧珠和娜梅尔要怎么样才能一致对付扎西?这两个女人难道没有共同利益? 刘婷想了想,继续张口胡说:“格洛要带我去个地方,欧珠说是‘那里’。也许‘那里’有什么账目上缺少了的东西要我算?” 出乎刘婷意料,听到“账目”二字,娜梅尔的双眼便亮了起来。 “这件衣服是格洛给你的?”双手把地上的衣服塞进了刘婷怀里,娜梅尔催促道:“你先去格洛那里。” 刘婷刚接过衣服,几十头羊便咩咩叫着冲进了营帐。顺着营帐缝隙向外看,她见到了正被铁勒人按在地上鞭打的简仲溪。 他趴在地上抬头望过来的样子,让刘婷没由来的心悸了一下。 34. 元家 刘婷知道简仲溪想救自己。 把羊群赶进营帐,是身为汉奴的简仲溪唯一能做的事。虽然娜梅尔若真要杀死刘婷,简仲溪的做法未必能阻止,却依然让刘婷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温暖。她没冲到简仲溪身边做无谓的举止,而是转头对娜梅尔发出乞求:“他会被打死。” “够了。” 发出喝斥声的并非娜梅尔,而是闻讯赶来的格洛。见娜梅尔站在刘婷身边,格洛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查觉的怒意,旋即消失在刻意绽放的佯笑中。用一个儿子该有的礼数应付了庶母,格洛拉着刘婷向马厩走去,在路上止不住的抱怨:“你真是够蠢的,不知道离娜梅尔远点吗?” 格洛会在乎一个奴隶的安危?不过是因为有事要让奴隶去做罢了。 心知肚明的刘婷“嗯”了一声,看着简仲溪慢慢从地上爬起,才上了格洛给自己的马。 “去哪里?”她故作不解的问:“我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奴隶最好闭嘴。”甩给刘婷一袋干粮,格洛在策马前发出警告:“不想迷路的话,跟紧我。” 份量不轻的干粮袋让刘婷起了逃跑的念头,可骑马跟在格洛身后不过一刻钟,刘婷便把逃跑二字甩开了脑海。一望无迹的雪地,身后渐渐远去的营帐无不向刘婷揭示着残酷的事实——逃离最好的结果是迷失在雪地中。 刘婷索性闭上眼,任由身下的马匹追逐骑在前面的格洛。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不过半日便错过了与庄澄的间接接触。 打着商户身份而来的元启熙,正是榆林书院幕后东家的一员。庄澄写往榆林书院的信还未到时,从源庆镇赶回的两个练家子便带回了庄硕的消息。得知庄家二公子坚信庄硕未死,元老太爷当即便命五子元启熙出塞寻找。 年岁四十有余的元启熙一直帮着打理庶务,各行各业都结伴了不少朋友,可塞外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老太爷又不明说要找的是什么人,只给了个年龄和大概的模样。看着日渐衰弱的家势,对塞外之事一无所知的元启熙愁得嘴角都起了泡。 十二年前,当时四王爷围住了东宫。堂堂太子成了废太子,出了一个太子侧妃的元家也深牵连。曾经的四王爷,如今的皇帝没对元家手软。纵始元家走的是当朝世家的路子,没几个子弟在朝为官,皇帝还是极力打压。为避锋芒,元家索性召回了在朝的子弟,又清算了所有明面上的买卖,回了茶岭老家。照着老太爷“韬光养晦”的路子,元家十二年间无一子弟为官,就连进京赶考也不曾参与,倒是悄悄收了几个书院安置适读子弟,榆林书院便是其中一家。 可是,书院并非买卖,带不来银子。元家的底子再厚,也经不起十来年的消耗。打理庶务的元启熙不明白,为何因着一个名为“庄硕”的女子大废周折去塞外。要在从未去过,还是夷族的境内寻人,买卖就算只是幌子也要银两周旋。 更何况,定南公蒋赫摆明了不认皇帝的现在,皇帝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刻。曾与废太子有关的各家无不静候皇帝的拢落,元家不趁势入京谋求一番为何反行其道去塞外? 元启熙鼓起勇气去见了老太爷,还没开口,庄澄写的信便被老太爷递到了眼前。 “你不是说没有塞外的路子吗?照上面说的做吧。”坐在阴暗角落的老太爷背着身说:“没打听到庄硕的下落别回来。” “定南公……” “与我元家无关。”老太爷毫不客气的打断:“柔芷不会白死。元家就算沦落到街头乞讨,也不向金鸾殿上现在的那位低头。” 元柔芷是元启熙的侄女,亦是废太子的侧妃。十二年前东宫遭血洗时,元柔芷下落不明。可元家人尽数出动,还是没快过逼宫继位的新皇帝。元家人赶到时,元柔芷和她刚诞下的孩子早已死去,就连尸身也被进献给了坐进金鸾殿的新皇。 看了看老太爷的背影,元启熙疑虑不已:这十几年来从未把柔芷的事挂在嘴边,为保全家,也不曾对皇帝透露出丝毫怨念。怎么现在反倒耿耿于怀起来?难道定南公不奉诏,不光让大吴的江山失了三成,还把老太爷多年来的隐忍抛到一边了? 元启熙壮着胆子提议:“父亲,现在可是返朝的好会啊。好几个曾在太子手下任职的官员都被调回了京内,皇帝这是摆明了拢落之意。” “拿好信,赶紧去塞外寻访。”元老太爷一如既往的深沉,头也没回头的说:“找到年岁相仿的女子,用桌上那瓶药液滴在她左背。若背上现了图案,立刻就近安置等我过来。” “那姑娘到底是谁啊。”元启熙忍不住问:“连父亲都如此上心?” 元老太爷转过身来,“该告诉你时,自会告诉你。把桌下的盒子一并带走,那是我的私藏,够你装成商户去塞外了。” 靠着庄澄在信里写明的办法,元启熙不仅顺利搭上了铁勒亲王,也着实通过越境买卖赚了不少。可他在铁勒境内转了两个月,想找的汉族姑娘却没遇一个。这也不能怪元启熙的速度太慢,而是铁勒不似汉族一般,各家各户都聚集在一处。铁勒不仅分地而居,还有不定期迁移的习惯。加之铁勒亲王又带着防意,要求元启熙必须在亲王营地长居,一出一进的难免耗费时间。 好在,总算能挨家挨户的暗中打探。 带着铁勒王爷口谕而来,又有王爷近侍陪在身边的元启熙,让欧珠不得不领着全家人恭迎。可长久以来的种族宿怨,让欧珠没办法对汉人有什么好态度。直到施施然坐落的元启熙说出此行的目的,欧珠的笑才真诚了起来。 “您是来收马的?”她有些惋惜的说:“家主刚带了不少骏马离开,剩下的好马不多。” “无妨。若是有好的幼马,先定下来也可。”不动声色的把盐奶茶放远了一些,元启熙说出了两月来说过无数次的借口:“蒙贵族王爷恩准,在下会一直待在铁勒,直到获得足够的马。” 35. 归来 买马的借口能让铁勒王爷做出盛情款待的表面,自然也能迷惑住欧珠这样的夷商之妻。借着铁勒王爷给的翻译再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欧珠果然很高兴的领着元启熙向马厩走去。见汉人对铁勒的事物都很感兴趣,欧珠不但让元启熙在马厩参观了一番,还极为热情的把他领到了羊圈。 “铁勒的羊毛最能御寒。”只知通商不知其他的欧珠自豪的说:“听说铁勒的羊毛到了汉族的能工巧匠手里,会变成漂亮的衣袍?” “被您说中了——在下的主人的确也需要铁勒的羊毛。”打量了羊倌装扮的简仲溪好几眼,元启熙侧头对身后跟着的仆人说:“拿件咱们带来的棉袍赠予夫人。” 这两个月来,元启熙不知道送出了多少汉族才有的织物。每当在铁勒商户家里发现汉人时,汉族出品的织物总能让元启熙与汉人对上话,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是汉人,会说汉语。”接过织锦绣的棉袍,欧珠喜不自胜。她主动召开了简仲溪,“这位汉族商户不会夷语,你给他好好说说咱们的东西。” “既有会能说上话的汉人,怎好再麻烦王爷的译者?”对简仲溪使了一个眼色,元启熙毕恭毕敬的对铁勒翻译作揖:“译者不若先去帐中喝几杯?” 只懂汉语的翻译得了不少打赏,又怎会介意顶着商户身份的元启熙与汉奴说话?自是乐得入帐饮酒。翻译一走,把羊拉到元启熙身边的简仲溪便压低了声音说:“你能买下我们吗?” “铁勒王爷许我们留下的条件之一,便是不许管汉奴的事。”元启熙无奈的叹气:“我只是大商人下面的掌柜而已,力量实在微薄。就算你们的主人愿把你们卖出,我也未必拿得出他们要的东西。” 铁勒商户把汉奴当珍兽一样炫耀,轻易怎会出售? 简仲溪失望的点了点头,“商者言商。是我强求您了。” 简仲溪的体谅让元启熙的正色打量起他来。 “可以给你捎个口讯回家。”知道交流的时间不会太长,元启熙赶紧问:“你有没有见过年岁十一二左右的汉族姑娘?约摸有这么高。” 简仲溪差点脱口而出:“你要找刘婷?”想到刘婷从来没提及过家人,简仲溪说出嘴的话却成了:“你要找这样的姑娘?我可以帮你留意。” 元启熙应付的笑了两声,给了一个含乎其辞的答案:“同乡家有个姑娘在边关镇丢了,托我顺带寻访一下罢了。” 直到元启熙离开,简仲溪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商者的举止颇有些读书人风采?十天后,疑虑仍未消除的他见到刘婷,可后者没给他诉说的时间。 “扎西在骑马走了四天路的地方,还安置了一个老婆。”漏夜摸进羊圈的刘婷语带兴奋的说:“怪不得欧珠听说扎西有私藏,一点都不怀疑。娜梅尔听说要去那里,也极有兴趣,连教训我都顾不上了。没想,扎西还真在外面的老婆那里设了一个仓营。咱们赌赢了!” “我还以为扎西有外家只是谣传。”简仲溪也不由一乐,“他放了不少东西在那里?” “我听格洛对欧珠抱怨说,给那边的东西超出了约定。看来那边的事欧珠和娜梅尔都知道,只咱们不知道而已。”很自然的帮简仲溪拍掉了肩头的羊毛,刘婷笑道:“格洛问我仓营里面的东西多少银两。我就装模作样在里面算了好几天,胡乱报了个夸大的金额给他。你是没见到,当时他便气得咬牙切齿。” “你报了多少银两给格洛?”见刘婷得意的伸出三个手指甩了甩,简仲溪摇了摇头:“才三百两?你说少了!咱们与外夷常年敌对,历任皇帝对外夷都是‘不予片甲’。夷族可以卖马给咱们,想买咱们的东西也可以,但是想带到塞外却不行。皇帝不让,咱们的一针一线都不能出塞外。能带出大吴,一两银子的东西在塞外至少是五两的价。” “原来是走私啊。”刘婷不禁懊恼,“我早该想到走私的生意利润极高。真是笨!” “当年,若不是家里就要支持不下去了,父亲又会带着我偷偷跑来塞外?落得如今这样,也只能怪自己贪心……” “自古富贵险中求。商者不做利益最大的生意,不如走科举的路子。”刘婷细声劝慰:“走私这种生意什么时候都风险巨大。要躲官兵,又要到举目无亲连语言都不通的外族境地,还要防着商品被偷被抢,出了事也正常。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看看你自己。你还活着,死去的亲人也能含笑九泉。而且,你在塞外待了这么久,懂他们的语言还了解铁勒。只要能回吴地,以后靠着与铁勒做走私生意便能解家道之困,逝去的亲人们再也无担忧了。连我都看得出来,你的未来可是一片光明啊。” 简仲溪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真的能回去吗?” “一定能!我来找你就是商量这事。”刘婷压低声音,正色问:“扎西在外家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给那边的东西又不算家产,欧珠和娜梅尔一定生怨。你觉着,欧珠和娜梅尔有没有可能因为扎西做得太过分,联合对付他?” “铁勒人连女子都为家中出力,全家的财产不似汉族一般全由家主说了算,而是出力者都有一份。欧珠和娜梅尔因家产的事和扎西对上,还真是有可能!”简仲溪称赞,“这种事,还真就你们女人才能想到。” 刘婷不但没得得意,反而有些愧疚的说:“家宅内斗这种弯弯道道,我也不是特别擅长。” “那就在扎西家好好练手。免得以后嫁了人,还要被妾室或是得脸的下人制住。”简仲溪完全没有听出愧意,反倒兴奋的憧憬:“光是梦到扎西会被欧珠和娜梅尔联手整死,就能让我乐上好一会。” “扎西毕竟是欧珠和娜梅尔的丈夫。”刘婷闷闷的道:“她们再对扎西生怨,也不至于整死他吧?” 36. 渐好 “扎西必须死。而且我们必须给欧珠和娜梅尔出大力,才有可能被她们放回大吴。”简仲溪抓着刘婷的手叮嘱,“铁勒家人死了,他的妻子就由新家主接收,除非新家主是亲子。放心,铁勒女子对这方面看得特别淡泊,可不似咱们汉族女子那般守贞。”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想办法让扎西做得更过份一点就好啦?”刘婷自信的点头,“这方面我倒是有办法。” “除了想办法唆摆扎西,还得帮欧珠和娜梅尔出力才行。她们若不记着咱们的好,未必肯放我们。”简仲溪有些担忧,“怕就怕欧珠和娜梅尔会把咱们当刀使,即得了好处又牺牲我们。” “能让扎西赔着死,我就知足了。”刘婷低下头,神色黯淡却坚定的说:“你和我不一样,你一定想办法回去。你家里还有人在盼着你回去呢。” 这话让简仲溪想到了几天前见到的汉族商人。佩服对方能在铁勒做买卖,还得铁勒亲王照抚的同时,简仲溪倒也没忘元启熙问过的话。他试探着问刘婷:“你没有家人等你吗?” 话一出嘴,简仲溪立刻查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与刘婷认识了大半年,她却从未提及家人,甚至都没提过家在哪里。而几天前遇到的汉族商户,明显想找刘婷这样的汉人。莫非两者真有联系? “你家在哪里?还有些什么人?”见刘婷不接话,简仲溪想了想劝道:“和家里人闹得不开心了?再怎么不开心,他们都是你的家人。说不定,正四处找你呢。” 刘婷冷笑。在她看来,庄家的确会四处找自己,可找到之后除了毒药还能有什么。 “我没有家,亲人也死绝了。”咬着牙起身,刘婷忿忿的说:“你是怕我回大吴没地方要连累你吧?放心,我不会缠着你。” “你在说什么啊?”简仲溪一把将刘婷拉住。 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守夜的铁勒汉子。好在已经深夜,守夜人正靠在帐门边打盹,没关注到这边。 悄然舒了一口气,简仲溪拉着刘婷靠着墙坐下。 “即说到这里了,我也索性把话挑明了。”换上凝重的神色,简仲溪一字一句的说:“咱们是这里唯一的汉人。大半年了,我早把你当成亲人。回大吴你若肯随我回家,便是也把我当亲人。你若不肯去我家,便是怀疑我在大吴都护不了你。” 21世纪穿越而来的刘婷哪知道“随我回家”代表着什么?她点头,很认真的说:“好。回大吴先去你家。” “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扎西对你怎么样。”说出这句让刘婷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后,简仲溪话锋一转,提起了元启熙的事。 “前几天有个汉商过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你这岁数的汉族姑娘。”无意识的皱起眉,简仲溪道:“当时我就觉得他问的是你。可你从来都没提过家人,那汉商的模样又像个读书人,还有铁勒王爷的手下陪着,我就留了个心眼没说。” 刘婷的直觉是:庄家派人找来了! 她没办法不这样想。躲在源庆镇的强婶家里时,有武艺的人扮成读书人寻访;自然,读书人扮成商户盘问,在刘婷一点也不奇怪了。更何况,刘婷已经知道庄望舒凭着驻守边关的便利,与夷族打得上交道。庄家能让夷族闯盘山庵追杀庄硕,自然也能联络得上铁勒亲王。简仲溪提的汉商,在刘婷眼里便是庄家派的追捕自己的人。 这一刻,搁置已久的疑问又在脑海中升起:庄硕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惹得亲母对她下如此狠手? “幸好你没说!”刘婷想了想,还是对满脸疑问的简仲溪说:“我家的事……等以后再寻机会告诉你吧。以后不管有谁来问,你都别透露有我这么一号人。就是不知道那个汉商会不会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去?比如扎西家的铁勒人?” “那汉商有些遮遮掩掩,应该不敢找铁勒打听。”简仲溪很肯定,“毕竟不是同族,关系再好也会防着。过来做买卖的商户四下找人,容易引起怀疑。那个汉商找我打听时,还特意把铁勒王爷给的人谴远些,看样子也怕被铁勒人知道。只是……” 不自觉的向后退了退,简仲溪不甘心的劝:“若真是来搭救你,又何必继续在这里苦熬?” “是啊。若真有人来搭救,我又怎会愿意继续在这里苦熬?”刘婷闭上眼,极力压制着鼻尖的酸楚:“真心待我好的家人全都死在了夷匪手里。就算有人找我,也只是想害我的人。” 刘婷都这么说了,简仲溪自然不疑有他。保证不向任何汉人提及刘婷后,他神色严肃重申:“你的家人还没死绝,至少我还没死。不过,你现在还小,等到了十五及笄之年,再说也不迟。” “什么事要到及笄之年才能说?”刘婷歪了歪头,还想再问,守夜人的叫骂声却在此时想起。她只能对简仲溪摆了摆手,在喝斥声中走回营帐。 简仲溪在患难之中滋长的情义,刘婷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能看账目的本事给自己带来了意外的收获——由枯草铺就的床榻,最下面居然铺着零星的棉絮。作为根本不产农作物的民族,棉絮垫底的床,刘婷知道意味着什么。 “好好帮我做事,不会亏待你。”欧珠如此解释,并且提醒:“有些事做得太明显,扎西知道容易起疑。当着别人的面,你就只会是我眼里的羊。” “我明白。”刘婷抓紧机会表态:“扎西回来后,我会替您好好看账目。” 欧珠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刘婷一眼,到底忍着没说出“做得再好,你也是一只牲畜”这句话。 比起欧珠直接让刘婷身兼贴身仆人的做法,娜梅尔给的好处更加隐晦。她托女仆代话,给了一个刘婷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承诺——虽然只是没有任何实用的语言,刘婷还是将娜梅尔的话在心里念叨了很久。娜梅尔说的是:“好好听我的话,我会劝扎西少在身边留汉族女人。” 37. 渊源(上) 刘婷在塞外极力周旋,想用利益二字将扎西的两个妻子牢牢捆绑在一起,锦衣玉食中的庄澄也没闲着。因内院之事有葛嬷嬷与大丫环料理,吃透史料孤本的他走出了地窖,第一次站到了陇西庄氏永远打开大门的“行馆”。 世家的“行馆”在何时建造,就连庄家老太爷记得也不清楚。到达陇西之前,庄澄只知老家有一个专用来接待客人的行馆。从不闭门,衣食用具供应亦不接断的行馆由流水般的银子维系着。庄家在源庆镇所有的收益,有七成用于行馆的开销。 庄澄不知道为什么要设立这样一个“不拒来者”的场所,直到庄老太爷给了暗示:“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老太爷还为自豪的说:“在权贵眼里,没有用的声誉未必真的无用。至少,不少有学识的清流会闻名而来。” 所以,有学识的清流会到世家的行馆来? 抱着疑问,庄澄走出了庄家的院门。站在行馆门前时,他倒吸了一口气。 年代久远的三层阁楼里,大清早便聚满了各式装扮的人。有一眼便能看出身怀武艺的练家子,也有打扮随性看不出行当的游历者。最令庄澄感兴趣的,是围坐在厅堂角落处书生模样的人。年岁不小,举手投足间皆是书生气质的他们仿佛如入无人之境,在喧嚣异常的厅堂内专注的交流。 庄澄走近了专注交流的他们。默默聆听了两柱香的时间,他便知道行馆的来者都是何方人士——郁郁不得志或是厌恶权场的人。这些寻着世家声誉而来的人,或怀有不同的目的,可是,能将他们所见所闻所知汇聚在一起,掩饰真相的那层迷雾便会越来越薄。 “定南公只是不奉诏,没明着反。南边的王爷却全打着‘非正统’的借口反了。”庄澄落坐时,胡须斑白的老者正说到激情处。举人打扮的老者轻拍了一下桌面,赞道:“定南公这一招实在是妙。让镇守之地的所有皇族以‘正统’之说反对皇帝,当今圣上的出身又着实低微,这下,皇帝没了勤拿定南公的借口,还要应付皇族子弟的质问了。” “南边王爷们手下只有家兵,便是反,又能反成什么样?”坐在老者身边的中年男子摇头,“圣上手中握有三十余万雄兵,要清理南边的皇叔皇弟,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今圣上清理门户自不是难事,可那些皇叔皇弟却在镇定公的保护下。”老者抚着胡子道,“定南公麾下有二十万兵,南边的皇叔皇弟若无定南公的支持,早被定南公擒了,又何需圣上动手?” “您的意思是,定南公虽未反,却暗中支持南边的王爷们?”中年男子叹道,“如此一来,南边可就与大吴分庭而立了。” “怕是不止于此。”老者压低声音道:“圣上登基不过十二载,纵始在史料上掩饰,非正统登基也瞒不住天下人。间隙本就在,皇帝又开始制约各位王爷,生怕非南方的皇族子弟也闻讯而动。可那些王爷哪个是泛泛之辈?当年的四皇子能夺了本该是太子的皇座,现在的王爷皇子们又岂会没这心思?依我看,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积蓄兵力的诸王也会与南边王爷做一样的事。” “皇族内乱就要来了?” 没有人回答这句不知是出自何人的疑问,庄澄也在诸位的沉默中离开。虽明白皇族内乱意味着什么,庄澄却一点关注的兴趣都没有。一来皇族内乱会让皇帝对可用之臣更为拢落,远在京城的父亲前途光明无须挂怀;二来,庄澄一门心思都想寻找庄硕,根本不想关注其他。 发现老太爷独自坐在藏秘阁中,庄澄心中一喜,迎上了上去。 “祖父,我还是没寻到硕儿的身世。”他沮丧的摇头,蹲在老太爷身边:“书中有不下五十个下落不明的家族或是人士。就算个个都可能与硕儿有关,孙子也无法肯定是哪家。您行行好,告知孙儿吧。” “本该过两年再告诉你,现在说也不是不可。”露出狡黔的笑,庄倚辰眨了眨眼睛:“用庄硕真正的身世换来她的下落,不知七小子是不是肯呢?” “原来您知道她没死。”庄澄哪受得了这个诱惑,连连点头,“祖父若告诉我硕儿研究是谁,孙子定将所知奉上。” “好。”看着紧紧闭上的木门,庄倚辰幽幽道:“十几年前,四皇子诛杀太子苍促登基。为防引起非议,已是皇帝的他围住了东宫,想靠此办法逼得东宫中人自尽。你父亲便是在东宫断粮七日后,收到了太子妃的求助。” “父亲因任太子右卫率,说起来也算是太子的人。这才被皇帝远远调到源庆镇驻守。”庄澄不解,“可这与硕儿有何关系?她当时才刚出生。” 庄倚辰恍如未闻,继续说“若太子妃让你父亲想办法救她,你父亲定不会去。太子虽是个忠厚之人,新皇继位太子已逝的当时,你父亲如何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营救太子妃?谁知太子妃并非请你父亲营救自己,而是给了一个你父亲没办法拒绝的诱惑。” 有所查觉的庄澄一动都不敢动,摒住呼吸等待着老太爷的答案。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后,庄倚辰充满沧桑感的声音才再次在耳边响起。 “太子妃乔芬媛会找上你父亲,而非其他人更忠于太子的人,是因你母亲即将临盆。而太子的侧妃之一,出自茶岭元氏的元柔芷刚诞下太子长女,亦是太子唯一的孩子。太子妃让你父亲将元柔芷和那个孩子先救出去,等你母亲临盆后以双生的名议留下太子唯一的血脉。” “硕儿便是那孩子?”庄澄果断摇头,“我不信!父亲一向心思缜密,岂会做这般险事?便是孙儿我都知道,留下废太子的子裔后果无穷。此事怎么看都只有风险没有益处,父亲又常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被新皇视为太子的人,避嫌都来不及,又何况是把个活生生的孩子养在名下?” 38. 渊源(下) “没错。可当时的太子妃岂是一介凡人?能坐稳东宫正妻之位,她自有说服你父亲的理由。”庄倚辰面露赞叹,“太子妃叫你父亲安置好元柔芷和孩子之后,去向新皇告密,以此立功避过新皇的打压。当时,你母亲凑好诞下一个死胎,正好替了太子的长女。这事侧妃元柔芷也极为赞成,你父亲又寻不到推脱的理由。” 庄澄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大肆清理太子旧部,唯独父亲能得一个明升暗降的调派;也终于明白,父亲对庄硕的疼爱为何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恭维之感。 庄澄低下头去:“所以,我真正的亲妹妹死在侧妃身边,而太子的长女成了庄硕?” “她是孙琼琚,唯一流敞着女皇与太祖血脉的皇女。七小子果然不俗,连意中人也选得如此独到。” 庄太爷得意的调侃。 “我,我不是因为硕儿的身世中意她……”庄澄急急表态,生怕庄硕被看轻。 “是何原因中意她,老头我不管。但她的下落,该告诉我了吧?”见庄澄仍在犹豫,庄倚辰索性直言,“放心,我不会再容他人伤了你的硕儿——你父亲到底想得不远。皇族内乱可不光是升迁的机会,更是孙琼琚的机会。他该把孙琼琚好好养在身边,以做其他准备才是。皇族眼前即将内乱,若有朝一日皇子皇孙所剩无几的时刻,孙琼琚给庄家的可不光升迁。你是个聪明的人,会明白庄家对孙琼琚连照抚都来不及。” 庄澄当然明白老太爷的想法。 废太子是先皇与先皇后唯一所出。当今圣上手刃亲兄夺位,本就不光彩,偏偏生母还是个从宫女提拔上来的低等妃嫔。皇族拿“正统”攻击,皇帝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随着废太子的离去,整个大吴皇族唯一的正统,除了孙琼琚再无他人。真有了适当的时机,孙琼琚登基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大吴王朝曾有过一位女皇。 庄家只需将孙琼琚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便可在女皇登基后坐享从龙之功。即便事态没有顺利到孙琼琚能登上皇位,也能仗着孙琼琚特殊的身份争取助力。别的不说,光是让当今皇帝头痛不已,领着麾下二十万雄兵拒不奉诏的定南公蒋赫,便是废太子亲舅。照辈份,孙琼琚该称蒋赫一声“舅公”。可以说,谁得了孙琼琚便能与定南公搭上线。这还没算上废太子遗留的其余势力,以及皇族正统可怕的影响力。 退一万步说,纵始当今皇帝平了内乱,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不公开孙琼琚的身份,她就只是另一条路而已。手握两条退路,静观世态发展即可,何乐而不为? 可孙琼琚在庄澄眼里,不光大吴现今唯一的正统皇裔,更是庄硕。他一点也不想中意的人成为权谋者争夺的棋子。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孙琼琚永远只是庄硕,是待在后宅倍受呵护的小姐。 庄澄不想把庄硕的下落告诉老太爷,哪怕祖父的另眼看待他早已心知肚明。可庄澄知道,便是分家独过,只要自己还在陇西,任何举动也瞒不过老太爷。更何况,庄澄更担心的是庄硕的安危。在他看来,庄硕受庄家照抚,总比落入他人手里更安全。 “您真的不会让父亲伤了硕儿?”得到老太爷的再次肯定后,庄澄道,“硕儿可能去了塞外。”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嫡小姐,怎受得了塞外的苦? 庄倚辰眉头一挑,心中已有了计较。“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塞外?” 能成为陇西庄氏家主的庄倚辰,又岂会没有通明的头脑?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 “榆林书院与予你的信,说即将去塞外行商。榆林书院那边你是不是也知会了?你真是糊涂。”难得在庄澄面前发怒的庄倚辰这回真火了,拍着桌子道:“皇族内乱一闹大,孙琼琚便奇货可居。你怎能将她的事告知他人?” 庄硕就算是孙琼琚,也不是货物! 庄澄没把这话说出来,与老太爷展开不必要的争论。他摇头:“我不知道硕儿的真实身份,怎会告诉他人?一直在源庆镇暗中盯着硕儿的两个练家子,让我把信寄到榆林书院去便可。硕儿可能去了塞外,也是他们查出来的。那时刚出事,我怕父亲得知硕儿没死会赶尽杀绝,不敢用自己的人。他们又从没害过硕儿,不得已请了他们帮忙。” 老太爷拍了拍庄澄,算是掀过这事。 嘀咕着“榆林书院”的老太爷一起身便被庄澄拉住了。 “祖父,硕儿……孙琼琚如此重要,让我尽快去塞外寻她吧?”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庄澄激动的说道:“铁勒、回鹘语我多少会点,又知如何与外夷通商。给我几个小厮,便能打着从商的名议在塞外暗访。” 庄倚辰笑了两声,推开了庄澄的手。“你不是叫榆林书院那边的人去找了吗?即如此,又何必着急?” “孙琼琚落入他手,岂不是辜负了祖父的一番盘算?”为了能早日见到庄硕,庄澄索性拿利益说事。他道:“谁家得了她,便能多一条路子,当然要尽早找到。” 庄倚辰不为所静。 在他眼里,一个从小锦衣玉食,连后院都没出过几次的嫡出小姐不可能在塞外活太长时间。与其把精力寄托在孙琼琚身上,不如想个更万全的办法——找个冒充孙琼琚的人不是难事。退一万步说,自小当成庄家嫡出小姐养着的孙琼琚,世间又有几个人能辨别真假? “这事我自有打算。你好好把阁中记载了皇族内乱的珍本再读读。”站在门前转身,庄倚辰极有深意的说:“别忘了,等你愿去廊坳提亲,才能出陇西。” 庄澄的嘴角抽了抽。明知是徒劳,他还是对着老太爷乞求:“我的好爷爷,不定下亲事,我就出不了家门吗?” “定亲而已,又不是娶进门。是定下亲事还是继续在陇西干耗着,随你。”把双手背在身后,老太爷哼着小调离开。 39. 困境 庄澄不知道庄倚辰忙得脚不沾地。 找个孙琼琚的替代者对陇西庄氏来说不是难事,;把个中厉害告知远在京城的庄望舒,让其不得再起谋害孙琼琚的心思,也不过是写一封书信罢了。可是,要与定南公搭上话很难。在局势不明胜负无从窥见的现在,为防有变,孙琼琚的事暂不能知会定南公。哪怕托人找上了定南公,没个说法,雄居大吴南面又暗中操控住了四位王爷的定南公,也未肯理会。 不提孙琼琚的事,要说些什么才能引得定南公愿意结交呢? 想到这位曾经的国舅,大吴开国功勋后裔的将军有多冷傲,庄倚辰就止不住的叹气。 距离陇西千里之遥的荒漠里,刘婷也在叹气。 刘婷对自己复杂的身世完全一无所知,就连庄硕这个嫡小姐的身份,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不愿回忆的过去,又怎会想到自己能影响到皇族?庄倚辰也好,要唤一声“舅公”的定南公也罢,无不想的是皇位换主的事,流落铁勒的刘婷却因一个扎西而头痛。 扎西回来已经两个多月,虽未发现刘婷背着自己与两个妻子暗中通气,却没引起妻子们更大的怨气。 这也难怪,多年的通商经验早让扎西在账目上做得滴水不漏。要不是刘婷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的教育,又有简仲溪在旁帮着,也发现不了账目上的出入,更没办法通过账目的差别让欧珠和娜梅尔引起不满。可扎西毕竟是她们的丈夫,这次回来又一直没去过外家。欧珠和娜梅尔便是心有怨怼,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压制着。颇得扎西喜爱的娜梅尔且不论,便是怨气最大的欧珠,也在扎西一直没去外家的情况下不作计较。 她们对扎西的怨怼不增加,便不可能谋害扎西,更不可能让刘婷借刀杀仇。格洛又被扎西打发去了回鹘的现在,怎么才能让失了势的欧珠奋起反抗?若是还能让娜梅尔也不再顾念正火热的夫妻之情,就更好了。 刘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源庆镇的忠武将军府。 她依稀想起那个下午天气不错,尚是庄硕的自己就在郭英英的房里午睡,迷迷糊糊间听到蒋嬷嬷对郭英英说:“您是谁?是廊坳郭氏的嫡女,是忠武将军府的主母。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而已,您出手倒抬举她们了!依我看,倒不若知会外夷那边送个年轻又泼辣的新妾进来,那两个闹得院子里不得安生的,自然就把怒火转到新妾身上去了。您只管乐得在旁看她们斗便是。” 郭英英有没有给庄望舒添个新妾,刘婷不曾留意,可现在越想蒋嬷嬷的话,刘婷越觉得有道理。一个设在外面的家,引得欧珠和娜梅尔都起了怨念,扎西若有个新妻子,又宠得不像话,欧珠和娜梅尔必然怨气更重。 可郭英英是主母,要给丈夫添个新妾室何其容易?身为奴隶的刘婷想让扎西多个新妻子,更也只能想想罢了。 被扎西带去酒会前,刘婷寻了个机会去了羊圈。 “扎西怎么就不再娶一个老婆呢?”动了动跛着的腿,刘婷憧憬道:“最好是个能勾魂,又年轻不怕树敌的新老婆。” “铁勒的年轻女子大多数不怕树敌,可说到勾魂,怕是只有青楼姑娘才深谙此道。”简仲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露出奚落神色的刘婷解释:“我没去过青楼,只是听说不少权贵名士为青楼姑娘折腰。” “大吴才有青楼,鸟都不拉屎的铁勒怎么会有青楼?”刘婷啐了一口,近乎失望的说:“扎西一个铁勒人,怕是连青楼都没听过。话说回来,粗蛮之人又如何进了青楼的大门?像扎西这种莽汉,连门槛都没沾到便会被青楼里守门的练家子赶出去吧?” 仅是提及大吴青楼,便能让简仲溪有汉人的自豪感。他微笑着附和,“这是自然。青楼是风雅之地,可不似那妓院一般什么人都接待。” “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青楼?” 后知后觉的简仲溪刚问出这句话,铁勒人的催促声便传来:“刘婷,赶紧换衣服去。家主要带你去酒会。” 扎西怎么不在酒会上醉死呢? 这念头一直在刘婷脑海中盘旋,直到瞄见主座边的元启熙。 其实一入酒会的场地,刘婷便查觉到了不正常。 铁勒商人喜欢拿汉奴相互攀比,也乐得对别人的汉奴评头论足。或许让汉人沦为奴隶,会让没在吴朝占太多便宜的铁勒人得到心理上的安慰,他们喝到尽兴时甚至会对未成年的汉奴动手动脚。在酒会上,被带着羊膻味的粗拙双掌捏脸,刘婷习以为常也见怪不怪。可这次,就连扎西都没扯着她的脸四处招示。 刘婷偷偷瞄了一眼主座上衣着光鲜的铁勒人,深感不解。 在她看来,就算主座上的铁勒人地位尊贵,扎西这些商户不得有所收敛,也不至于让他们完全失了变向折磨汉人的机会。要知道,奴役汉人可是在汉人手里吃了大亏的铁勒王起的苗头。 铁勒身份再尊贵的人,也尊贵不过王族去。在铁勒王带头羞辱汉奴的现在,主座上的那位便是铁勒王,也该乐见汉奴被折磨。 主座上的铁勒人举起了酒杯,侧身与身边人共饮,也让刘婷找到了答案。眼神顺着酒杯的移动,刘婷见到了元启熙。尽管她尚不知道对方是谁,却通过对方刻意的装扮,知道了他是个绝对的汉人。 刘婷很难描绘初见元启熙的感受。她只觉得这个汉人举手投足间与庄澄有些相似,与风格豪迈的铁勒人格格不入。特意将铁勒外袍敞开披在外面的他,里面穿着具有大吴风格的薄衫,看来即有尊重铁勒的心思,又想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汉裔身份? 明明是个汉人,却到这种炫耀汉奴的酒会上来看同胞受苦受难。 哪怕知道皇帝独身入了异境也没能力为同胞做些什么,刘婷还是没办法对元启熙有任何好感。她低下头去,再也不想看被铁勒敬酒的元启熙。 40. 躲避 刘婷压根没把元启熙与简仲溪嘴里的汉商联系到一起,自然也想不到捧着酒走来的汉人要找自己。 往身后的汉奴堆中缩了缩,刘婷把头低得更下。可简仲溪是什么人?虽是第一次走出大吴,却打理了三十余年的庶务。本就是为了寻人而来的他,又怎会没发现刘婷无论是年龄还是身量,都是元家老太爷指定要找的人。 “姑娘十一二岁吧?”简仲溪走到刘婷身边说,“这么年龄便沦落至于,家人不知该多担心。我虽帮不了姑娘,捎个信便也方便。姑娘可要给家里捎信?” “多谢好意。”刘婷不动声色的婉拒,“您坐在主座上,都帮不了我们回家,便是家里人得了信也做不了什么。就不给您添麻烦。” 话一说完,刘婷便退到更后面去,完全不给元启熙再交流的机会。谁知没过几天,刘婷居然在扎西的家宴上再次见到了元启熙。深觉奇怪的她躲在帐外偷听了好一会,才知扎西热情款待的汉人号称李庆,欲买下扎西不少马。稀奇的是,他还能直接用汉族的物资付马钱。 李庆,正是元启熙的化名。 能把东西从“不予外夷片甲”的大吴带出来来,刘婷觉得这个汉商真是不一般。而简仲溪冒着被毒打的风险,凑过来说了一句:“那个汉商,便是上次我提过的人。” “就是他找你打听我这个年龄的汉族姑娘?”刘婷还想再问,简仲溪已经被铁勒人半骂半打着赶跑了。她只能低下头,寻个偏僻的地方思考。 刘婷有些心慌,生怕来的人是得了庄家的命令,欲对自己赶尽杀绝。可她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庄家若是要除掉自己,怎么会派个李庆这样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样都像是个书生的人来?就他那上马都要人扶,下了马还要喘一会气的身子,要杀个身量才十二岁的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扎西出发去外家的当天,刘婷找娜梅尔讨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这东西只能找娜梅尔才能要到。不光因为铁在塞外是非常昂贵的物品,还因为铁勒对异族的态度,和汉族完全一样。“非我族类其中必诛”的思维下,欧珠就算还想利用刘婷,也不会让她拥有利器,可娜梅尔不一样。刘婷始终认为,扎西家最聪明的女人是娜梅尔。纵始扎西对她颇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这个女人还是暗中防着丈夫一手。 她不但防着扎西,也不让欧珠知道自己的作用。若她能与欧珠放下芥蒂,联手对付扎西,该多好。 刘婷无奈的摇头,按下做梦一般的想法。因着不想让欧珠查觉自己也在打听扎西私藏,娜梅尔果然没拒绝的讨要。把锈了的匕首丢到刘婷脚边时,娜梅尔警告:“若是被别人看见,我会说是你偷的。” 没错,由始至终娜梅尔都不觉得刘婷要匕首是想伤了扎西。在铁勒人眼里,奴隶就算有害主的心思,也成不了事。能沦为汉奴的人,根本不是铁勒人的对象。哪怕是个铁勒女子,也能轻易将男性汉奴制服,又何况是刘婷这种跛了一条腿的姑娘? 可惜,刘婷用来防身的匕首没使上作用。铁勒亲王召未成年的汉奴充当几天的侍酒,没哪个商户敢不积极响应。在接待党项亲王的宴会上使用汉奴,是铁勒亲王奚落党项的办法之一。铁勒与党项二族面和心不和多年,用展示汉奴的方式暗嘲党项这两年没在大吴那边讨到什么好,铁勒人人乐见。 去送到铁勒亲王营区时,大大咧咧的铁勒卫兵倒是没搜汉奴的身。用打量牲口一般的眼光瞄了瞄捆在一起牵进营区的汉奴们,卫兵只交待了一声:“让下人们盯好。” 和所有的汉奴一样,刘婷被安排住进了铁勒下人的小帐。瞄见李庆的身影,她几乎是握着匕首入睡。醒来时,首先感觉到后背有种说不来的酸涩感,而匕首则被布包好了扎在腰间。 提前鞭子进来催促的铁勒人让刘婷没时间去想哪里不对劲。等她再见到李庆时,发现对方居然连看都看不敢看自己。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刘婷几乎可以肯定,李庆对自己莫名的关注不可能无缘无故。可是,刘婷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问自己:李庆若真是为了庄家来害自己,早就应该得手了。以郭英英的手段,能用下毒和夷匪追杀的双重办法对付我,怎会托个见到我露出怯意的人来?暗杀这种事不应该是速战速决才好吗? 后背的酸痛感,让刘婷无比想念简仲溪。若是简仲溪在,好歹能请他帮忙看看。 直到铁勒亲王与党项的酒宴开席后,刘婷才找着机会对身边的中年妇人说:“能帮我看看后背有什么吗?痛了好几天。” 同为汉奴的妇人瞄了刘婷一眼,趁着铁勒人没注意到的间隙,撩了一下刘婷的外袍。 “红了。”她压低声音喝斥刘婷:“在这里的汉人谁没挨过打,有什么大惊小怪。” “不是挨打的那种痛。就是有些酸涨,时不时还会觉得痒。”刘婷突然沉默,想到了慢性毒药。 穿越而来的刘婷仅在大吴生活过一个多月,对铁勒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对吴地。对大吴的不了解和后背异样的感觉,让刘婷自然而然的联想到慢性毒药,李庆也被她视作是庄家派来害自己的人。 刘婷在内心啐了一口:要杀就不能直截了当一点吗?中了慢性毒药一定很痛苦。 刘婷不知道,比她更痛苦的是化名为李庆的元启熙。比起刘婷身上几天就会消除的过敏症状,元启熙的痛苦比慢性毒药还可怕。把元老太爷给的药液滴在刘婷背上后,雪白肌肤上渐渐浮现的图案和文字,像是一条紧紧掐住脖子的毒蛇,让元启熙连呼吸都险些忘了。等他回过神来,细细观看刘婷背上的内容时,震惊、感慨、激动、惊悚蜂拥而至,恍如将他置在火上烤一般。 从图案显现再到随着药液一同蒸发的短短时间内,元启熙感觉头都要爆炸了。好在,元启熙是个活了四十多年的中年人,纵始没想清楚,他还是小心翼翼的为刘婷拉好了衣服。 41. 旧创 再三确认此事没被他人留意到,和刘婷同住一个营帐的铁勒人都喝了迷酒睡得正香,元启熙的心才稍稍安了下来。 可他一夜没睡,阖上眼便能看见自己的侄女元柔芷。 十四年前,茶岭元氏刚给侄女办完了及笄礼,铁了心要为太子讨个世家女子的大吴皇帝便登了元家的门。大吴第四个皇帝——吴景帝孙歆进了元氏的主厅,皇家冗长的鸾驾还有小半没进入茶岭。按说,景帝亲自前来,又特意带足了仪仗,算是给足了茶岭元氏面子,可当时的老太爷却不怎么高兴,元启熙也不舍得这个唯一的侄女。 元柔芷打小便父母双亡,又是元氏此时唯一的女眷,元家上下无人不疼。谁能舍得让她嫁入已经皇家?纵始景帝为了唯一的嫡子,亦是当今的太子求娶元柔芷,元家也不那么乐意。太子的仁厚世人皆知,可世人也都知道,太子早在几年前便立了梁国公的嫡长女乔芬媛为正妃。就连对朝中事极不感兴趣的元老太爷也摇头:“太子与太子妃本就是表兄妹,自幼感情便不错。梁国公家又是靠着军功上位,素来对世家便有些偏见。他家的女眷都不似养在后院的贵女那般娇贵,行起事来洒脱爽辣。柔芷以侧妃身份进入东宫,只怕与太子妃不好相与。” “茶岭距京城足有一个月的车程,柔芷嫁过去,身边连个亲人都没了。”元启熙的大嫂抹着泪说:“老太爷一向不喜沾上皇家,咱们柔芷又是个最温婉的孩子,入了皇家的门还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老太爷,求您想个办法婉拒了皇帝吧?实在不行,咱们尚个公主还不成吗?” 尚公主在世家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和嫁与皇家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元老太爷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想拒了。可景帝寻到我们家前,在另几个世家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此来怕是不如愿不肯罢休了。”老太爷无奈的说,“问问柔芷愿不愿意。” 其实不用问,元家上下都知道元柔芷愿意。听说拒了皇帝会阻了元家子弟入仕之路,元柔芷想都没想便答应了。景帝鸾驾一进茶岭,距离元家宅院还有小半天的路途时,元柔芷表了态:“太子仁厚,未必不是良人。太子妃那边,我敬着她,她多半也不会为难我。” 不会为难吗?连元柔芷自己都明白,世家女子这个身份入了东宫,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大吴的世家并非权贵之家,更非官宦之门,而是真正的清流门户。在岁月中累积,连改朝换代的腥血风雨都无法催动摇的大家族,方被大吴人认作是世家。漫长岁月赋予世家的财富,不光是可傲的寿命和至高的声誉,还有失传在世间的奥妙,以及对现世不满的有识之士主动投奔。可以说,吴景帝看中的不光是世家的声誉,更希望通过婚约,让世家的珍藏密敛能为太子敞开大门。可皇帝哪里知道,世家的珍藏一向传男不传女。便是传女,元家能给的东西也不多。 大吴七门世家中存世时间最短的便是元家,比起其他世家来,元氏的珍藏少得可怜。这也是为什么景帝会在其他几家碰了壁之后,才大张旗鼓的找上茶岭元氏。问题是,世家不想与皇族有姻亲关系。改朝换代的经历早让世家明白,要在大变中屹立不倒,需要入仕的子弟对朝中局势有所把握,更重要的却是与皇族保持一定的距离。 泱泱华夏几千载,政权变迭从未停止。任你皇族再翻风覆雨,再掌控天下,一朝被他者取而代之便化为历史的灰烬,唯有独善其身的世家能经得起政权变迭的风波。而不与皇族产生姻亲,便是世家生存的重要法宝。 历朝四朝,显赫到前朝女皇都想要想办法挤进去的“五姓七族”(注1),不就因着出了一个前朝的皇后,子弟也皆在朝中做三品以上官员的原故,被女皇所忌吗?大吴灭了前朝后,更是将与前朝皇族有姻亲关系的五姓七族一网打尽,一个活口都没留。这才使得一直被五姓七族压制着的七个家族走到台前来,成为大吴皇帝和百姓都称赞为“至清至澄”的世家。 世家的命比任何一个朝代都长,要想继续长下去,就不能与皇族有姻亲关系!否则,谈何至清至澄?不愤现世的有识之士,又岂会投奔而来?哪怕前朝赫赫有名的太宗皇帝,为子求取当时五姓七族中太原王氏的嫡女为正妻,也险些被拒。又何况是建朝初期对世家不怎么友好的大吴皇室? 从景帝登了世家的门起,元老太爷便知道这事终会被推到元家头上,元柔芷更是看在了眼里。她知道,为家族长远打算要与皇族保持距离。可是,拒绝当朝皇帝,还是个在其他世家碰了一鼻子灰的皇帝…… 天子真怒了,不顾影响强行让元家消失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元家无人不说太子孙源的仁厚。无论是处于元家的立场还是自己的立场,元柔芷都不觉得有拒绝的理由。 一番波折下,元家含泪将唯一的嫡女嫁进了东宫。有了这门亲事,元氏愈觉该低调,开始有计划的让入仕子弟调离京城。 柔芷在东宫过得好不好,身为哥哥的元启熙不便多问。他只知道妹妹嫁入东宫一年多后,成了太子唯一有孕的妃嫔。可元家还没从喜悦中走出来时,四皇子诛杀太子的事便传了过来。四皇子即能踏着兄弟的尸身上位,什么事干不出来?围住东宫的行为更证明四皇子打算赶紧杀绝。元家当时慌了神,四处寻人打听东宫的情况,却得到了一个接一个的不好消息。元启熙最后一个消息,是太子侧妃元氏与刚诞下的皇女已死。这之后,元家召回在京所有子弟,老太爷也让元启熙着手了结元家名下所有的买卖。 可以说,元家这十几年来是每况愈下。刻意的示弱和隐忍虽躲过了新皇登基的清算,却没逃过皇帝长达八年的打击。元启熙无比悔恨,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茶岭元氏萧疏下去;恨命运无常,让元家疼都来不及的女孩孤零零死在举目无亲的京城。 可现在,元启熙感觉所有的恨意都化为了煎熬——老太爷给的药液,让他在刘婷背上见到了侄女的私印! 42. 新愁 刘婷背上,在药液作用下显现的不光是元柔芷的私印,无奈元启熙只能识得出侄女的私印。 这不能怪元启熙。初生时留在背上的印记,岂能在不断成长的身形上保持不变?纵始背上的印记极有深意,留印者又费尽了心思,元启熙也只能认出元柔芷私印的图案。 不寻到人誓不罢休的老太爷和柔芷的私印,这两个信息集中在了一起,让元启熙当即便明白了过来——这姑娘多半便是柔芷的孩子。 元启熙没办法不煎熬,没办法不难过。 与庄家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刘婷在元启熙眼里首要身份是元柔芷的孩子,而不是大吴皇族血统最纯正的子嗣。此时的元启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救出刘婷? 论辈份,刘婷要叫元启熙一声“外叔公”;论情感,刘婷是元启熙眼里另一个元柔芷。只要一想到元柔芷留世的女儿沦落成为铁勒商人的汉奴,元启熙便觉得心口被捅上了一把刀子。可元启熙不敢不去思量元老太爷的打算,哪怕首个念头是保护刘婷。 捂着胸口,元启熙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老太爷对自己的嘱咐。 老太爷说“没打听到庄硕的下落别回来”,又说“就近找个地方安置,等我来看”。 可老太爷没交待长远的打算。 打着通商的幌子寻人,整个庄家只有我和老太爷知道,说明老太爷并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柔芷还有个孩子。 柔芷的孩子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吗? 元启熙“唉呀”一声,这才想到柔芷的孩子还是太子孙源唯一子嗣。 在当今皇帝被“非正统”攻击的现在,太子孙源的女儿意味着什么?且不论能引来多少心怀鬼胎,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光是定南公那边就不知道会怎么样。分了大吴三成江山,怂恿南部的王爷们明反皇帝的定南公会对太子唯一存世的孩子怎么样,元启熙没办法确定。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柔芷的孩子被利用。 一旦被反皇者当成旗杆高高树起,最好的下场也是被他人操纵利用。与皇族扯上关系的柔芷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她的孩子再与皇族有任何关系! 可是,不让柔芷的孩子与皇族扯上关系倒还好办,不向任何人提及她的真实身份即可。眼前的难题是,怎么才能把她从铁勒解救出去?好好的一个姑娘沦落为铁勒的奴隶,而我身为她的叔外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 元启熙倏地从床榻上起身,压制着内心的煎熬给元太爷去信。他没在信上明言刘婷的身份,只说人找到了。又将刘婷现在情况告知老太爷,请老太爷示下。让下人即刻把信寄出后,元启熙不打算坐以待毙。刘婷跛着腿行走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元启熙便觉得心口被捅上了一把刀子,又岂能干坐着等待回音?想尽办法接近刘婷的同时,他也没停下盘算。 直接把刘婷买下来?不行不行!铁勒亲王明言不可干扰汉奴之事,一个商人不想着赚钱,却对一个汉奴产生了兴趣,惹来了铁勒人的怀疑事小,让刘婷的身世曝露事大。更何况,那个叫扎西的铁勒人会肯吗? 偷偷救回去?也不行!虽说把铁勒的马偷偷运回大吴难度不大,可马和人不一样。把马牵出铁勒的境地不难,想把人运走却不容易。每次运马铁勒亲王都要派几十个铁勒人跟在旁边,生怕我们把铁勒的东西偷回了大吴。不见了长城不会离开的铁勒人对马匹的数量和出自都会查问,又何况是一个活活的人? 找不到任何的办法元启熙决定先找个机会和刘婷说上话。但他并不打算让刘婷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他看来,刘婷才十二岁,正是年轻冲动之时。知道自己的父母皆丧命于皇帝之手,必起报复之意。大吴皇帝正被诸王以“非正统”讨伐的现在,以皇女的身份振臂一呼,的确会获得不少助力,也会引来各怀鬼胎的人。十二岁的姑娘哪能分辨出是好是坏,又怎能见她被他者操纵?想立从龙之功的人,谁是善茬?十二岁的姑娘活到他们手里,还不是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更何况,人生在世平安即好,柔芷留下的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可千万不能让她再与皇族沾上关系,赴了她母亲的后尘。 元启熙如此打算,并在刘婷被送回扎西家前找到了机会。 “姑娘可想回大吴?”元启熙直接表态,“我或者能帮上姑娘的忙。” 刘婷可不觉得眼前的人会无缘无故帮自己。在她眼里,能与铁勒通商,还住进铁勒爷王营区的汉商绝不是什么好人。 就算不是庄家派来谋害自己的人,多半也是个汉奸。弄不好,是被铁勒亲王派来试探汉奴有没有逃跑之意。 “我叫刘婷。”她没好气的回道:“这里挺好,没想过要回去。” “哪有不想回家的汉人?”话一说完,元启熙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点过激。他轻咳了一声,轻言细语的劝道:“铁勒与咱们打了上千年的仗,落在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回了大吴,再不济也是个自由人,做什么也比在铁勒当成牲畜强啊。” “那你还特意跑到铁勒来经商?”刘婷美目一瞪,留给元启熙一个戒心十足的背影。 才十二岁的年龄就如此警惕,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啊! 元启熙刚想叹息,又觉欣慰。小小年龄便对陌生人怀有警惕,对目前处境的刘婷来说也算是好事。至少,不会容易被人诓了去。 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是真心诚意要帮她?寄回茶岭的信,至少一个月才能收到回音;铁勒亲王又是个多疑的主,即要钱又派人跟在身边临督,连说个话都难;再有那个叫扎西的铁勒人,看样子就没打什么好主意。收到老太爷的回信前,总得做点什么吧? 眼睁睁看着刘婷与其他汉奴一起被送回各家,元启熙苦得如同吃了蛇胆一般。 43. 劝服 “背上痛了好几天。”到羊圈里找到简仲熙,刘婷便毫不避违的求助:“我背上没挨过打,你帮我看看到底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的念头不过在简仲熙脑中一闪而过,便被浓浓的嘲弄之意赶走了 铁勒可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在生存都难以保障的铁勒,汉奴被脱光了丢在外面吹寒风的事时有发生。即便谁都知道刘婷成年后的初夜属于扎西,没有这方面忌讳的铁勒人也常把刘婷拉扯得衣衫不整。 简仲溪不禁在内心嘲笑自己:生死是未知数,自尊都无法保障的生活,还计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再说,她若是连这道坎都走不过去,又怎么能活生生站在眼前?她若不是非一般的汉族女子,你又怎么会把她视为亲人,又怎么会起了娶她回去的心思? 简仲溪越看正在解外袍的刘婷,就越觉欣慰。在他看来,没有几个人能找到患难与共,有过生死交情的伴侣。 “你愣着干什么?”刘婷低声催促:“趁着守夜人还在打盹,快点帮我看下呀。” “哦哦。”简仲溪赶紧凑过头去,借着羊圈内微弱的火光仔细打量。“有一点点红。” “今天开始不痛了,真是莫名其妙。”生怕是慢性毒药,刘婷道:“你摸摸红的地方,看看是不是烂了或是有其他的异样。” 简仲溪搓了搓手指,到底轻碰了一下刘婷的背部。手指触到对方的肌肤前,他还在骂自己:都打算娶人家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反正没死在这里,就你与她的那些接触,不娶了人家也说不过去。而且,她都让你摸了,必然也是乐意的。 想到这里,简仲溪喜滋滋的说:“摸上去没什么异样。你生辰是哪天呀?” “真没事?”刘婷神色一轻,穿好包袍的同时皱着眉问:“好好的问什么生辰?” 作为一个穿越者,刘婷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生辰。以庄硕身份生活时,她根本没关注过这些。为了绕开这个让她无从回答的话题,刘婷赶紧把藏在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在铁勒亲王营帐里捡的。正好给你夹裤子。”将铁勾塞进简仲溪手里,刘婷冷笑着说:“必要时刻,还是个杀人的利器。到底是个塞外的亲王,不是扎西这种商户能比。营帐里面都能捡到铁制的东西。” “你不收着?”嘴上虽拒绝,简仲溪却毫不犹豫的把铁勾塞进了胸口。还隔着衣袍拍了拍,生怕自己视作定情信物的东西没放好。 “你忘了?扎西不是赏过我一个腰扣吗?”迎上简仲溪的眼神,刘婷这才查觉对方有点奇怪。和李庆看自己那种略带激动的眼神不一样,简仲溪看自己的眼神不光有一如既往的担忧,还有愧疚。 若不是几年的恶劣生活早已让简仲溪的脸变得灰黑开裂,刘婷能看出他的大红脸。可有着二十一世纪思维力的刘婷,即看不出简仲溪的脸红得发烫,更不会觉得在这种环境下男女的微妙接触有什么不对。 以为简仲溪是感动于自己给他带了东西,刘婷大大咧咧的说:“不过是个大吴随处可见的铁扣而已啦。你要喜欢,下次我在酒会上捡到了再带回来给你。” “好。你要再寻到铁的东西,全都给我。”瞄了一眼靠着帐门打盹的看守,简仲溪正色道:“我想好了——到你及笄前,咱们要是还没想到办法,我就去把扎西宰了。是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这些铁的东西了。” “简仲溪,我以前觉得你特别聪明,怎么现在也开始是犯傻了?”刘婷气得倒吸一口气,“就算你能宰了扎西,宰了他后还出没事,还有格洛。你把格洛宰了,扎西还有其他的儿子。何必干这种得力不讨好的傻事?” “我怎么能看着你被扎西玷污?”简仲溪攥紧拳头道:“堂堂一个男人,你和我相倚为命又快一年了,其他的做不了,宰了扎西总能试试。” “这个风格和铁勒挺像——一言不就合就开打。可是咱们是汉人啊。汉人有汉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还是你教我的吗?”有感于简仲溪的言论,刘婷柔声道:“我老想着,要有个青楼里面的姑娘就好了。最好把扎西迷得神魂颤倒,什么都给那姑娘,让欧珠和娜梅尔气得联合扎西所有的后代对付他。” 可是,上哪去找青楼姑娘?还能不被扎西视为奴隶,乐意哄着宠着的姑娘呢? 刘婷叹了口气,懊恼的想:要是我知道怎么迷惑男人就好了。就算救不了自己,也能让扎西不得善终。 “给欧珠和娜梅尔找个共同的敌人?这个办法可行。”简仲溪思考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说:“你回来后,那个汉商又来了两次。要不,我找个机会问问他能不能帮忙?” 刘婷对“李庆”的疑心和排斥感更大了。 “你不是说在商言商,不能怪他眼睁睁看着同胞受俘吗?他都能和铁勒亲王搭上话了,也不曾帮过我们做什么,甚至一句话都没为汉人说过。你就算找上他说话,他会理你?”刘婷摇头,柔声道,“我总觉得他很奇怪,要小心提防。总之,不想和他再有接触。咱们还是靠自己吧。” “商人要利益是没错。我写封信,让他拿着信去我家拿报酬,他也许不会拒绝。至于你说不想和他有接触……”简仲溪正色道,“人的能力有限,没有谁能光靠自己应付所有的事。便是坐在金鸾殿上的皇帝,光靠他自己也成不了事。咱们要对付的不是扎西一个人,而一个铁勒家庭。你我连说个话都要想办法,光靠咱们很难成事。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汉商,他对你有些异样的热情,也许会对你不利。可这是铁勒境内,不是一个汉商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地方。想办法把扎西应付了,你我便能回大吴。回了大吴,那个叫李庆的汉商又何足为惧?咱们离他远远的便是。” 没有谁能凭一已之力成事。刘婷知道这个道理。可李庆若真是庄家派来的人,回了大吴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被毒死,被杀死,都比被铁勒人折腾死要强。 刘婷一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44. 谄媚 简仲溪没跟元启熙搭上话。 自铁勒亲王宴请党项亲王后,元启熙就时不时会到扎西来拜访。可来得次数再频繁,元启熙也没有踏入羊圈。大多数时间,元启熙都在扎西的主帐中饮酒,就算遇到正把羊赶回来的简仲溪,他也视若无睹,仿佛刻意避开一般。 知道塞外的生意有多可怕的利益,简仲溪以为元启熙是在巨大的利益下,打算与所有夷商拉近关系。对汉奴的刻意回避,也只是为了向夷商们表明自己只看利益的立场。同为商人,简仲溪理解元启熙的做法,也不觉得自己有埋怨对方的资格,只是有些发愁。 在简仲溪看来,错过这次机会的话,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刘婷来了铁勒已经一年,他们只剩下了两年的时间。用两年的时间去等待时机,太渺茫。 刘婷也着急,间离扎西与两个妻子的事完全没有进展。 因着铁勒有搬迁的习惯,扎西这次回来后一直在准备搬迁的事,根本没去过外家。刘婷几次在欧珠面前提起账目有出入,不但没让欧珠相信,反倒惹来了喝斥。最后一次说时,欧珠甚至将碗里下的汤羹洒了刘婷一脸。 “扎西都没去外家,他私扣下来的东西放哪里去了呢?”连受了娜梅尔几天的气,欧珠正找不到地方发泄。把下人都谴出帐外,她一脚踩在了刘婷瘸了的左腿上:“别以为告诉我帐目有出入就可以了。要是没趁着这次搬迁的机会发现他把东西藏哪里了,你给我去毒死娜梅尔的儿子。这次,我说的可是真的。” 不知是扎西发现了什么,还是娜梅尔有意如此。扎西回来后时常把娜梅尔的儿子洪吉抱在手上,还赏了不少东西。刘婷觉得这只是一个父亲对幼子有些偏疼罢了,根本不至于威胁到格洁,可作为格洛的母亲,欧珠总能看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娜梅尔和欧珠一旦杠上,对刘婷来说便是彻底失去了谋害扎西的力量。她很清楚,要想在皇帝来了都难驾驭的异国他乡谋害当地家主,除了内乱没有其他的办法。而家主的妻子便是最有可能成事的力量。娜梅尔和欧珠若是忙于内斗,扎西只会安枕无忧。欧珠若是真伤了娜梅尔的儿子,不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您和娜梅尔要是起了冲突,另两个比格洛还长年的庶子便有机会了。”刘婷慌得赶紧抱住欧珠的腿乞求,“娜梅尔不过是想给他的洪吉多争取些家产罢了,从来没明说过想让儿子替代格洛。洪吉也只有五岁罢了,就算扎西想让他当未来的家主,铁勒律法也说不过去,幼子也没实力坐稳家主之位呀。” “狡猾的汉人,娜梅尔是不是给你什么好处了?居然让你帮她说话?”欧珠一把揪住刘婷的头发,将她扳到正视着自己后,恶狠狠的警告:“我若是发现你和娜梅尔有什么私下往来,你就别想再做我的女仆了!” 刘婷现在名言上欧珠是女仆,但实际上还是一个汉奴,只不过在扎西不用做帐的时间外,只有欧珠会使唤她。当然,吃住都改善了许多,与住在羊圈的简仲溪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这并不是刘婷想要的东西。 自己赚来的吃住,再苦也是甜;别人的恩赐,再好也让刘婷抬不起头来;更何况,铁勒给她的一切“恩赐”不过是为了几年后把她送上扎西的床。 刘婷没向欧珠解释,而是直截了当的开始说谎。 “我想让格洛早点当上家主。”对上欧珠惊讶万分的眼神,刘婷面不改色的说:“要送上扎西的床,不如送上您儿子的床。格洛比扎西年轻多了,又比他英勇。好马愿意给勇者骑,奴隶也愿意效忠更厉害的主人。” 欧珠愣了片刻,哈哈大笑,就连揪着刘婷的动作也变成了轻拍。 “看不出来,你这头羊的眼睛倒是挺亮。”难掩得意的欧珠不仅放开了手,还把她只剩下另一碗汤赏给了刘婷。直到扎西派了人来喊,欧珠都没警告刘婷不许对扎西不利。 欧珠对扎西的埋怨,真的大到她为了儿子的利益可以舍弃丈夫了?走向扎西营帐的短短路途中,刘婷一直止不住的腹诽:古代人不是视夫君为天吗?铁勒就算民风开化,会开化到欧珠连丈夫都可以谋害的程度?扎西只是铁勒里面小康水平的商户,为这么一点家产谋害丈夫,值得吗? 走进帐子,见到被娜梅尔抱在手里的洪吉后,刘婷找到了答案。 为了一点家产谋害丈夫不太可能发生,但儿子和丈夫处于对立面时,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先选择儿子。欧珠这边看来问题不大了,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就在眼前。 刘婷瞄了娜梅尔一眼,在扎西的喝令声中窝进了角落里。刚坐在地上,扎西手里的帐本便飞到了刘婷脸上。 “把客人给的单子好好算算。”扎西用铁勒语毫不避讳的喝斥:“看看这些单子上的东西,是不是比去大吴卖一百匹马换来的更多。” 坐在一旁的元启熙心疼得眼角真抽,又不好问扎西对汉奴交待的是什么话,只好一味劝酒。推杯换盏间,不时偷瞄刘婷的元启熙做了一个决定,绝不能干等着老太爷的回信。喝到扎西兴致颇高,甚至在帐中跳了一段铁勒独有的祝酒舞后,元启熙问起了铁勒祖辈。顺着铁勒的源起时间,元启熙提到了同一时间中原地带的商朝。再扯了些商朝的事,他总算扯到了主题上。 “商朝的奴隶可以随意交易,倒是没见铁勒兄弟们的奴隶换主。”说这话时,元启熙用余角瞄了一眼铁勒亲王给自己的译者。见对方没什么异样,才故作好奇的问道:“铁勒这边奴隶不交易吗?” 扎西哈哈大笑,指着刘婷用不地道的汉语说:“汉奴在铁勒代表着战绩。铁勒男女均以战绩为荣,岂有把战绩卖掉的道理?汉族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卖掉汉奴也是铁勒人的奇耻大辱。” 元启熙很勉强的恭维了几句,借着酒把嘴里面的苦涩尽数吞下。 45. 人选 汉奴对铁勒人的意义,让元启熙再也不敢起赎回刘婷的心思,甚至连提都不敢提。比起被扎西断然拒绝,他更怕一提便引来铁勒人的怀疑。 铁勒亲王明令不可干涉汉奴,扎西又直言汉奴代表战绩,套着商户身份的人突然提出要赎回汉奴,元启熙不用想都知道会给刘婷带来麻烦。偏偏刘婷的身份可不当是元家子弟,更是皇族正统后嗣。 作为世家子弟,元启熙当然知道皇女的出身意味着什么。在天下乱象纷生的现在,这出身除了有坐上皇位的资格,更会引来心怀鬼胎的人。可怕的是,坐上皇位的资格不代表能坐上皇位,惹来麻烦却近在眼前。 元启熙一点也不想刘婷被利用,甚至成为斗争的牺牲品。就算皇位摆在刘婷面前,他也不想刘婷坐上去。元启熙虽帮着家里打理庶务,却是世家子弟,他太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太明白一个合格的皇帝是怎样的人生。元启熙即不想刘婷被利用,更不想刘婷再与皇族沾上关系。他希望刘婷能平平安安渡过一生,而不像她的母亲元柔芷一般,生生被皇族折腾了性命。 最妥当的办法是不让其他人发觉她的存在,就更不该因我的原故让她被关注。 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元启熙开始思考如何不动声色的让刘婷能好过些。在铁勒商人的营帐中偷瞄了许久,又见到娜梅尔把刘婷不当人一样的呵斥后,元启熙在煎熬中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定要在刘婷身边安个人,就算帮不了她太多,也能随时知道她的情况。 元启熙再也不敢看刘婷,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对扎西的汉奴颇感兴趣。不动声色与扎西继续周旋的同时,元启熙满脑子的都是请来帮刘婷的人选。 这个人不能是元家的人,甚至与元家完全没有接触。 一来,刘婷的身世不能暴露。元家五爷想尽办法从塞外救回来一个女子,是个下人都会起引疑。元家又人口众多,下人调教得再好,也难保不在日后透露一二。找个与元家完全没有接触的人,只需要随便给刘婷另寻个身份便是。是故交的孩子也好,与元家有所关联也罢,都能轻意搪塞过去。若是可以,这个人最好连元启熙都不知是谁。如此一来,办完事后以金帛打发便好。来人不知前因,亦不知后事,方为万无一失之法。 二来,元老太爷只说要找到刘婷,即没透露刘婷是元柔芷的孩子,也没说找到后有任何打算。这说明元老太爷也知事关重大,对自己的儿子都有所隐瞒,又怎肯让元家的人知晓?更何况,一个未及笄的小姐别说流落在塞外,便是在后院之外独自生活,名声也毁了。元老太爷即便没有明说,元启熙也知道刘婷不能回到元家。 不想刘婷终其一生都被下人瞧不起,或是成为世人非议的对象,最好不让元家下人知道她的存在,自然也不能用到元家的人。哪怕顺利把刘婷带回大吴,悄悄安置在他处,也要小心提防。元启熙好歹是元家五老爷,在外院养到了个姑娘的事一旦传了出去,关注刘婷的可就不光是元家的下人了,还有可能惹来其他世家的注目。 难就难在,不能找元家的人,也不能随便在外面抓个人。 铁勒环境恶劣,又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汉人听到出塞就摇头,愿意来的人不会多。就找到了愿意来的人,也未必合心意。来人必须能在恶劣的塞外生活,最好还能说铁勒语。如果连交流都困难的话,如何在扎西面前说上话,又如何帮刘婷? 还有忠心和胆识。刘婷的身世事关重大,绝不能对任何人明言,只能寻个借口搪塞过去。若来人对元启熙甚至是对汉人毫无忠心,在举目无亲的铁勒境内屈于他人,又怎么会继续帮到刘婷?便是透露了元启熙请人的目的,即会引来铁勒人的警惕。搞不好,连刘婷也会抵触。与刘婷仅有的几次说话机会,元启熙已经看出她的防心。也难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人说要帮自己,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偏偏在外面不知根不知底的外人,最难确认是否忠心。元启熙又不能对刘婷说:“你母亲是我的侄女,你得叫我一声外叔公。”这和对她说:“你是孙氏王朝的皇女,你有位上皇位的机会”有什么区别? 引得刘婷为逝去的父母伤心事小,让她起了为父母报仇的心思事大!杀害她父母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刘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旦借着皇女的身份伺机报仇,天知道她要应对怎样的灾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追随皇女的人有几个会真心对刘婷,又有几个会没有自己打算的,一心只为刘婷谋划?只怕是各怀不轨,要借着刘婷的皇女身份为自己谋利罢了。 比起为侄女元柔芷平反来说,元启熙更在意的是刘婷是否平安。在他看来,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刘婷出生便没有了父母,又沦落到如此地步,该过着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日子才是佛祖慈恩。可是,若不能让刘婷回到大吴,又如何让她过上元家小姐该有的生活? 元启熙苦笑着继续盘算:这个请来帮忙的人还得心思细腻,让刘婷愿意接近才好。同为女子的话,或许更容易让刘婷放下防备心?可我能托人去找这个人吗? 出发前,元老太爷曾千叨万嘱,让元启熙一定不能以元家人的身份出塞。与夷族通商有违大吴律法是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怕被其他世家查觉元家人出塞的行为。 目前大吴的七个世家,哪家没有几个心思活络之人?茶岭元家出过太子侧妃是全天下人皆知的事,皇族内乱近在眼前之际,元家人出塞,这事光是被其他世家得知,就算想不到废太子侧妃的女儿仍在,也会有所警惕。万一有人顺着这条线查到了刘婷的存在…… 46. 蚁穴 扎西用铁勒语发出的喝斥声,让元启熙的嘴角又抽了一下。看着被骂到不敢抬头的刘婷,他强压着回击扎西的冲动继续思忖。 在铁勒能帮助刘婷的人,最好不能以奴隶身份进来!她要的不是能一个做伴的奴隶,我要的也不是一个只能帮刘婷挨打的下人,而是要一个能想到办法让刘婷能摆脱奴隶身份的人。既然不能是奴隶,便不能被扎西掳了回来,那这个人怎么进扎西家就是大难题了。 主动送过来?太显眼,太容易惹来怀疑!最好能让扎西主动要,或是不动声色的寻个其他办法。 在脑海中把所有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元启熙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寻不到适合的人选。觉得喝进嘴里面的酒都只有苦味时,他听到刘婷用铁勒语对扎西说话。 “比卖去大吴多了两成。”将帐本递给扎西,刘婷低头刚要走,却被扎西叫住了。 “只多了两成?”扎西有些不悦,居然换上汉语质问:“你算清楚了没有?” “算清楚了。真的只是多了两成。”不知扎西为什么要用汉语交易,刘婷有些茫然的说:“按您以前去大吴贩马的收益算的。” 扎西楞了一下,哈哈大笑。示意刘婷站在原地别走,他揽住了元启熙的肩。 知道元启熙听不懂铁勒语,他操着汉语说:“这位兄弟,你的马钱给错了。” 元启熙有些茫然。 比卖去大吴的价再多给两成,是铁勒亲王也非常满意的价位,扎西听到后也喜不自胜的称赞“省了运去大吴,再把东西运回来的功夫”,怎么现在? 莫非是欺汉人身处异境,坐地起价? 出塞本就是为了寻找刘婷,元启熙不想为了银钱方面的事再生周折。可在买卖方面,扮作商户的他不能任由扎西说了算,至少,不能爽快的答应扎西不合常理的要求。 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元启熙以绝对严肃又不失恭敬的态度回道:“我是按着您给我的单子——就是您每次去大吴带回来的物品清单,直接加了价值两成的东西上去。是东西让您不满意,还是您不满意只加两成?” 加两成是得了铁勒亲王认可的范畴,扎西哪敢反对?犹其在亲王派来的译者已经看过来时,扎西赶紧拍了拍元启熙的肩,笑道:“两成没问题,汉族的东西很好,肯定也没有问题。您别慌,是我给到您的单子有问题。” 扎西抬头问刘婷:“让你准备的单子,是直接对着帐目抄的?” “是。”刘婷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以防扎西抬手便打。可扎西后面的话,却让刘婷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扎西用汉语对元启熙低声嘀咕:“我这个做帐的汉奴把单子抄错了。帐目上的东西是我随便填的,本就比实际的收益少了两成。” 扎西这是承认有私藏了? 刘婷心中一动,偷偷抬眼去瞧娜梅尔。可惜,娜梅尔根本听不懂汉语,只顾着哄自己的儿子玩。 刘婷急得眼都红了:怎么办才好?扎西亲口承认有私藏,不比自己说的更有效果?可娜梅尔听不懂汉语,就算事后我找她说这件事了,不把我看成是离间他们夫妻感情便不错了,又怎么可能会信? “您这么说,李大人还以为您是空口白话,不一定信。”不想错过机会的刘婷索性豁出去,小声嘀咕道:“毕竟是白纸黑字的帐目。您事先也没提醒我一句。” 元启熙在铁勒自称“李庆”。因大吴明令不许与外夷通商,谁都知道出了大吴的商人不会用真名,也不会刻意去点破。而刘婷所说的“李大人”,正是元启熙。 不明内情的元启熙反应也快,立刻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支支吾吾的道:“主要是怕不好对东家交待。毕竟,我只是个代家主来做买卖的。” 扎西抬手便要打刘婷,见元启熙的嘴角抽了一下,到底忍住了。狠狠的瞪了刘婷一眼,他转头对元启熙堆笑。 “铁勒人不说假话。”看了看依然在逗儿子的娜梅尔,扎西把手按在胸前,叫了一声“赞哈”。 赞哈便是铁勒亲王派给元启熙,会汉族的铁勒人。只要元启熙离开亲王营区,赞哈都会随行。明面上,赞哈是亲王抬举元启熙给的翻译;暗里,哈赞代亲王监视汉商在铁勒的行径。对于这一点,元启熙心知肚明。可刘婷并不知道,她真的以为元启熙在铁勒颇受亲王尊重。 无论如何,有个懂汉语的铁勒人在,总多了一个证人。赞哈是铁勒人,又是亲王的随从,他说的话娜梅尔总会相信。 刘婷故意做出害怕的姿态,抱着头蹲在了原地。因就在他们身边,刘婷听清楚了扎西压低声音说的话。 他说:“赞哈,你来做个证。让李庆知道去大吴回来的铁勒人都会有些私藏。” 赞哈两只小眼睛转了转,用汉语道:“铁勒商者出入大吴不容易,想把东西带回来更是不容易。如果不是随着王爷或是将军们把东西抢回来,少不得打点负责马市的大吴官老爷或是兵卒,没些私藏办起事不方便。” 这事元启熙想了想便明白。 大吴的边关城镇都设有马市。有些是朝廷允许的马市,有些却是当地人私下办的。可无论朝廷设还是当地人私下办的,要想在马市做买卖,少不得给当地官员交纳银。加之商户在夷族当中也是地位较低的阶级,一旦边关城镇遭到夷族掳劫或是起了战乱,便意味着夷商要交更多的纳银才能离开大吴。 非本族境地,欺的就是外族人。铁勒也好,大吴也罢,无不如此。为防遇到变故拿不出更多的纳银,铁勒商户私藏些银两倒也解释得通。可元启熙刚想点头,却看到蹲在地上的刘婷抬脸看了过来。 就连元启熙都有些奇怪,刘婷今天这是怎么了。明知道必会激怒扎西,为何还要做些不利于自己的事。 “按照一向的惯例,账目上的收益本来就要减掉两成的纳银钱。”因怕错过机会,刘婷的话脱口而出,用的熟悉的汉语。她不敢扎西,盯着桌角坚定的道:“您又何必再添这么一出,搞得还以为是我算错了帐。” 47. 挨打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扎西的动作快到元启熙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身边的人一闪,刘婷便被扎西捏着脸硬生生扇了两个耳光。在元启熙不断抽动嘴角时,扎西瞪着脸上已有了手掌印的刘婷,恶狠狠的用夷语骂道:“等会到娜梅尔那里去领几鞭子。免得你忘了自己只是一个牲畜。” 家主教训自家奴隶,元启熙可不敢上去拦着,特别是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异域。好在,扎西多少顾忌着还有外人在,喝斥了几句后便放开了刘婷。 起身的瞬间,扎西便收敛了满脸的暴戾之气。他对着元启熙点头,笑着用汉语解释说:“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大吴那边常与我们有冲突。为免两成收益不够在大吴应付,便在大吴寻了个可靠的人帮我看着私藏。” “这种事也不奇怪。男人到了异族之境奔波周旋,遇上事了若是在银钱方面还捉襟见肘,可就不太好了。”被扎西使了眼色的赞哈举起酒杯劝道:“铁勒人有什么说什么,断不会故意诓您。李大人也是亲王说了要好好对待的汉商,商户们就算不看您的面子,也不敢得罪亲王啊。” 元启熙在心中怒骂:在你们的地盘上,就是摆明了要诓我,我也无力反抗。 “原来如此。”接过赞哈递来的酒,本就不是为了银钱而来的元启熙借势下台。“连亲王的人都这么说了,小的哪会怀疑?那就按扎西兄弟的意思,直接在原来的清单上再添上两成?” “能得亲王看中的汉商,果然洒脱。”扎西毫不吝啬夸奖,兴奋的搓着手道:“李庆兄弟随便加,少一点也没事。不过,加的就别记在账本目了,免得家人为这事吵起来。您不如另外给我个单子?” 元启熙当然不介意,甚至有些惊诧。 私扣公中收益这种事,在大吴也只是大家心里都有算的“秘密”。在外打拼的男人私下扣点收益方便做自己的事,只要不过分,便是一家之主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然谁乐意风里来雨里去的四处奔波?扎西这种做跨境生意的,风险就更大了。预先在大吴留点私藏,以免下次去时出了意外,避免到了他族的境内身无物的确是商者该有的谨慎。可元启熙没想到,铁勒人居然能把私藏之事毫不掩饰的说出来。 再合理的私藏,也不会被大吴人放到台面上来说,更不可能与交易方说。讲究周礼的国家,私下闹得再过分台面上也是一片祥和。便是与交易方提及私藏,不光会惹得对方看不起,还容易让人质疑自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没想这种事到了铁勒随口便能说,还能当着家人的面说。 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娜梅尔,又看了看一脸正色的赞哈,元启熙赶紧对扎西连连点头。“我这便回去给扎西兄弟把单子补上。” 元启熙不知道扎西为什么敢当着妻子的面说私藏的事,刘婷却知道。被扎西轻踹了一脚,往娜梅尔方向退时,刘婷冷笑着腹诽:不就是仗着帐子里懂汉语的人不多吗?娜梅尔听不懂汉语,其他人也听不懂,可赞哈能听懂。 铁勒亲王的人能听懂就够了! 酒宴一结束,刘婷便对娜梅尔说:“扎西刚才承认有私藏。他还说私藏都放在大吴。” 此时,娜梅尔刚把鞭子拿在手上——按照扎西在酒宴上的吩咐,刘婷要挨娜梅尔的鞭子。可是,听完了刘婷的话,娜梅尔把鞭子绞在了手里。 “我怎么没听到扎西亲口说?”土生土长的铁勒女人一只脚踩在刘婷身边的矮凳上,用颇有气场的姿态喝道:“你敢抹黑我的丈夫?” “他说的时候用的是汉语!”刘婷抑不住喜悦:“赞哈能听懂。您找个人去赞哈那里打听。” 娜梅尔沉吟了片刻,手里的鞭子还是重重的扫过了刘婷的脸。 “我会去找。但是这顿鞭子你是避不过去了。”微弱的火光下,愠怒的娜梅尔咬着牙威胁:“敢说假话,我就剥了你的皮。” 走出帐营时,被鞭打到遍体鳞伤的刘婷嘴角一直上翘着。对满是担忧的望向自己简仲溪打了一个“没事”的手势,刘婷忍着痛走进了欧珠的营帐。 虽是自己名议上的女仆,可欧珠一点也不在意刘婷被娜梅尔鞭打。在欧珠眼里,任何铁勒人都可以鞭打汉奴,只要不打死,奴隶的主人不会在介意。 “去给我打桶水来。”欧珠瞟了刘婷一眼,在床上转了一个身。发现刘婷没去打水,径直走过帐内的其他人向自己而来,欧珠不悦的转头问:“你是不是没挨够娜梅尔的鞭子?” “扎西放了私藏在大吴。”俯在欧珠耳边,刘婷低声道:“他当着汉商的面承认了。亲王派来的赞哈也亲耳听到了。” 欧珠双眼微眯,咬着牙骂了一声。 “欧珠和娜梅尔听了都没什么实际行动,你却被打成这样。”小心的将草灰末抹在刘婷的伤口处,简仲溪心疼的嘀咕:“明知道铁勒这种不毛之地咱们弄不到草药,还如此冒险。不值呀。” “怎么不值了?”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刘婷转头,得意的说:“怀疑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了。咱们还有两年时间,足够它长到枝繁叶茂,生出果实了。” 简仲溪也不禁笑了。 “四年前,有个和扎西关系不错的商户,就是因为私藏太多被儿子们反了。这事闹得亲王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那几个儿子不该对老父亲下死手。”用烂布条帮刘婷扎好了伤口,简仲溪笑道:“铁勒这方面还真是好,出了力的人都能争产,不似大吴的家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所以,我们就等着欧珠和娜梅尔的后招吧。”把卷起的裤子放好,刘婷冷笑道:“两成之上再两成,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外家。扎西这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入。” “养在外家的那个妻子结过婚,还和以前的丈夫生了一个儿子。那女子死了丈夫后,不肯丢下儿子,扎西只好把她养在外面。这事欧珠和娜梅尔不好说什么——铁勒不搞孀居这套,死丈夫再娶的女人到处都是,扎西要娶她回来在铁勒也不算事。只是谁也没想到那女子生下扎西的孩子后,倒和欧珠和娜梅尔有了利益冲突。” 48. 时局 “他们不内斗,我们两个汉人又怎么能逃脱?”对着扎西的主帐啐了一口,刘婷满脸阴郁:“原来让仇家自己乱起来,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远在陇西的庄氏大院里,庄老太爷庄倚辰也对庄澄说了同样的话。 “让皇家自己乱起来,才是保住孙琼琚最好的办法。”趿着鞋靠在坐椅上的庄倚辰脸色微愠的问:“不然,你以为凭着自己的力气,能在皇帝眼皮底下保住她?” 庄澄眨了眨眼睛,不解的问:“皇家不是已经乱起来了吗?” 以庄澄的眼光来看,皇家岂止光是内乱。 大吴人都知道,封地在定南公镇守范围内的几个王爷,几个月前就用“弑兄长、非正统”的理由公然反叛皇帝,又打着“清理门户”的口喊谋反。虽说南边的王爷根本没出大吴南境,安安稳稳窝在定南公镇守的领域招兵买马,可他们对当今皇帝的指责,却通过文字或是交口相传方式传遍了大吴的每一处。 “弑亲”这种罪名在皇族当中屡见不鲜。远至汉代,近至上一朝代,都不缺弑子弑兄弟的皇帝。上一朝代,更是出了一个被史书盛赞,却踩着兄长尸首登基的太宗皇帝。可当今皇帝与上一朝的太宗皇帝不一样。目前坐在金鸾殿上,以年号为名的“天诰”皇帝治国平平。 论治国,天诰皇帝治理下的大吴不如先皇在世时的繁盛;论声誉,废太子孙源的仁厚之名又难以超越。偏偏近几年大吴除了定南公驻守的南面一片宁静,其余的邻国却没个消停,弄得边关战乱不止。再加上自然灾害、战乱征赋等等,百姓本就颇有怨言,“弑亲”这条实打实的罪状,可不是在百姓眼里便被无限放大了?就连市井中也常能听到“把兄长都杀了的人,心中哪来慈悲”的暗讽。 可以说,定南公不光拒不奉诏的时机把握得好,撺掇南边王爷公开谋反的时间,也正处于民怨欲出不敢出之时——南境王爷们一宣称谋反,积压已久的民怨便开始沸腾。在皇族内乱还处于口号方面往来时,百姓们对王爷私下收驻兵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非南境的王爷们偷偷征集私兵,这意味着什么?就算没有谋反之意,也会凝聚谋反之力。未出手,也许只是时局未明,不知该向何处压宝罢了。在庄澄看来,王爷们开始征收私兵,便是皇家内乱了。 庄倚辰可不这么看。 “皇帝还在金鸾殿上坐着,王爷们还在各家老实待着没动。内乱?不过是皇家子弟斗口嘴罢了。” 庄澄脸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庄倚辰说得倒也没错。 别看大吴乱现纷呈,明面上却维系着和煦的假象。南边虽不听皇令,镇守南境的定南公却没公然谋反,还忙着追击夷匪;至于南边的王爷们,反皇言论是公然诏告了天下,可他们从未出过南境。在定南公的镇守下召兵买马,又没个皇帝在上面指手划脚,岂不比带兵攻到京城更自在?更何况,还能时不时发些硌应皇帝的传单。 南境这是摆明了想分邦而治,多半不会主动发战。他们有镇南公,又在当地经营了好几代,有让皇帝让步的资本。最重要的是,南境王爷们都是开国太祖的兄弟,经过几代的繁衍,离皇位越来越远,怕是早已失了问鼎皇位的心思。 南境隐忍不发,非南境的王爷自然不会蠢到擅动。趁着皇帝要保留兵力应对南境,又要兼顾边关无瑕顾及其他的时刻,私下招兵以壮势力是个不错的办法。而天诰皇帝亦不是蠢笨之辈,能谋反夺位的他虽拿不出各王招募私兵的实罪,却把各王或其后代困在了京城之中,以做人质。 这样一来,皇族内乱就真的只是皇族子弟的口斗之争了。 “孙儿不明白,祖父为何希望皇家乱起来。”想不出答案,庄澄索性直接发问:“神仙相斗,小鬼遭殃。皇家真打起来了,百姓又能得什么好处,咱们又能得什么好处?” 庄老太爷笑道:“我还以为你整天吵着分出去过,是为了方便出去找孙琼琚呢。原来不是啊?” “当然要去找硕儿。见不到她,我担心。”庄澄坦荡的承认,“分出去了我一边寻她,一边谋点事干。到时候置个宅子把她安置好……” “妻都没娶就想外宅的事了?可七小子别忘了,孙琼琚不是真正的庄硕。若别人因着你的原故发现了孙琼琚,你拿什么保她?”扬手示意庄澄噤声,庄老太爷细细道来:“世间的事,只要有了,早晚会真相大白。孙琼琚是太子孙源唯一存世的女儿,便是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人。不光皇帝容不下她,任何对皇位有念想的人都容不下她。你想让她安安稳稳,还是想看着她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知道身世?” “当然是安安稳稳。”庄澄更觉奇怪,却又仿佛抓到了什么。他惊声问:“祖父的意思是,她即是皇女,便只能以皇女的身份才能得到安稳?” “瑕不掩玉,皇女便是皇女,再怎么掩饰也躲不开世人的眼睛。若想她安稳,就得想个办法让她以真正的身份好好活着。”凝重在庄倚辰的脸上弥漫而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打起来,皇女如何立足,又如何脱颖而出谋取助力?” “您的意思是,让硕儿……孙琼琚趁乱谋利?”庄澄略一思考,连连点了头:“这办法好!没什么能比自己有兵有地更安稳的了。我们先把孙琼琚找到,然后再筹谋?” 庄倚辰一掌便拍在了庄澄的背上。 “你小子想得美!找孙琼琚的事我自有安排,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许你出门找她去。”扬了扬手里的信,庄倚辰意味深长的说:“你先去廊坳,把这信送给郭家二老爷。若肯把亲定了,我安排你去途阳葛氏,葛家会有人带你去办与孙琼琚有关的事。” 哪里是送信,明明是去给郭家人相看! 庄澄像炸了毛猫的一般跳了起来:“我不要定亲!” 49. 出府 庄澄对亲事的排斥,不光与庄硕的“死”或多或少与亲事有关,还有庄家对自己情感的亵渎。 发现紫佩和红绒两个丫环与庄硕有两分相像后,庄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当场摔了紫佩递来的茶,气呼呼的进了地窖不愿出来。便是庄家现在的大少爷,庄澄的堂长兄庄湛来请,他也支支吾吾不肯出去,托庄湛把自己的东西拿进地窖。直到元老太爷要他回屋,他才算有了发泄的对象。 “以为找两个长得相似的丫环来,我就会把她们当成硕儿了吗?”完全被软禁在了庄府,庄澄无所畏惧的说:“我对硕儿的情义,难道就是看她的那张脸?你们都把我当什么了?” 庄倚辰哈哈大笑,并不计较,只是晚饭时当着庄澄的面交待:“澄儿忙着读书,他房里的事,就让两个大丫头管着吧。” 以庄澄一个还没成家的七少爷身份,能说什么?他看都没看两个领了钥匙去的丫环,把心中的不忿全发泄在了笔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忍”字现于纸上后,打发走了下人的庄老太爷也起了身。 “我不管你的房里事。但是,不成家可分不出去啊。” 老太爷一如既往的哼着小曲走了,只余下庄澄继续在白纸上埋头苦干。这几个月来,庄澄想尽了办法与老太爷商量,都被拒。老太爷的要求很明确,必须定亲才能走出庄府。 庄澄也曾用“考上举人”的说辞推了亲事,可老太爷压根没打算让他下场。 庄老太爷说:“现在局势不明,为防皇帝起疑,你父母还有庄羽那孩子都不敢冒然出京。现在的庄家越低调越好,当然不能去乡试。” 不让去参加乡试,不让出庄府,庄澄觉得自己便是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也出不了庄家的五指山。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小厮也再难出踏出庄府。 庄澄不傻,他知道这是老太爷在强逼自己定下亲事。到底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逼得越紧抵触心便越大。再听到老太爷叫自己去给郭家相看,自然炸了。 “我不要定亲。”见老太爷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庄澄乞求道:“要不,让我进京去找哥哥吧。我都一年多没见哥哥的面了。您也不让我给哥哥写信。” 庄倚辰摇头。 不让庄澄与庄羽联系,正是庄倚辰的意思。庄羽心思单纯,又对庄澄这个弟弟极其疼爱。庄倚辰不用想都知道,庄澄几句话便能诓得庄羽心甘情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偏偏庄羽又能调动庄望舒麾下的私兵,庄澄和庄羽搭上了话,天知道会捅出什么乱子来。 而且,庄倚辰对庄澄一切的安排,都有一个前提——定下亲事。 庄澄对孙琼琚的情感,庄倚辰心知肚明。为防庄澄日后不管不顾的做些出格的事,连自己都没办法弹压,庄倚辰只能想到先把亲事定下这个办法。有了正妻,庄澄闹得再厉害,庄家也有的是办法维系表面上的风光,陇西元氏的声誉也不至于受到影响。另一个原因是,庄倚辰不相信真正的孙琼琚还活着。 被当成庄家嫡小姐养大的孙琼琚,出了外院能活多久?若她真的去了塞外,在庄倚辰看来活不过半年。早晚有一天,庄澄会收到孙琼琚的死讯。她死了,庄澄却得继续活下去。有个正妻在旁劝慰着,总能让庄澄放下不该有的执念吧?庄倚辰如此打算。 “定亲后,你才能给孙琼琚出力。眼下这形势,孙琼琚一出现,不是被皇帝抓了便是落到哪个王爷手里成为棋子。不帮她杀出一条血路来,孙琼琚又如何出现,又怎么敢出现?”庄倚辰斜瞄着庄澄,稍稍提高了一些声调:“是继续待在家里研读,还是去郭家定下亲事,你自己选吧。” “定下亲事就可以给孙琼琚办事了?”再三确认后,庄澄咬咬牙安慰自己:反正定了亲也要过好几年才会成亲。祖父又摆明了欲把时局弄得更乱,皇族内乱一起四处都是战事,成亲之事就更得往后拖了…… 把亲事定下是寻找孙琼琚必走的第一步,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无论如何,找到硕儿最重要。 “我去郭家。”深呼吸了几口气,庄澄终于能说出这句话。 “这样才对。”庄倚辰满意的点头,给了一个承诺:“什么时候郭家同意定亲,什么时候你就能四处走动了。” 又指了指屋外,意味深长的说:“这次,我让大山和逢春陪你去。” 老太爷的话,庄澄知道什么意思。郭家同意定亲才能四处走动,是提醒庄澄别出在亲事上出什么岔子。马大山和李逢春又是老太爷身边的练家子,武艺不错。让他们两个跟着去,除了能一路护养,还能牵制着庄澄。总之,与郭家的亲事定不下去,庄澄是没办法走出老太爷的控制范围了。 “孙儿懂您的意思了。”庄澄长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起程?” “三日后。”早有打算的庄倚辰叮嘱:“时局不好,四处眼线。好在,郭家是你母亲的娘家,你便以拜会外祖母的借口去罢。” 去拜会外祖母,庄家的其他人便不好随行了。三日后,寻常公子打扮的庄澄拜别了庄家人,踏出了陇西庄氏存在了两个朝代的府邸,朝着东南面的廊坳而去。一路上,庄澄都在想着孙琼琚的事,完全没有送上门给亲家相看应有的忐忑感。 远在塞外的元启熙,也借口身体不适,躲在营帐里想了三天。 元启熙在铁勒亲王营帐的处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好。 虽然用汉族才有的东西敲开了铁勒亲王的大门,亲王的戒心却一直没下去过。赏下赞哈陪在左右,明面上是让不会铁勒语的汉商更好与铁勒人打交道,暗里却是监控。虽然赞哈收了东西,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睁,可扎西对汉奴的诠释,亲王的敲打都让元启熙明白,汉奴的事铁勒不会让步。 拿东西换回刘婷是不可能的了,唯一可走的路就只有寻个人在她身边照抚了。这个人,元启熙找不到,可他知道渠隘丁氏能找到。 问题是,自己身在塞外的事都要瞒着,让常在边关镇上的渠隘丁氏家的丁运祥帮忙,被对方查觉到什么怎么办? 50. 烟媚 刘婷被扎西捏着着下巴扇耳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元启熙不再犹豫。 叫自己的下人守在门口,他趴在床榻上写好了给丁运祥的信。元启熙即没在信中告知自己已在塞外,也没说提要人何用,只是委婉告知要个在内宅颇有手段,能得家主青眼相看。考虑到铁勒人性情豪迈,未必喜欢婉转柔美的那种,年过四十的元启熙红着脸在信上加了一句“性情奔放些的姑娘”。 等他把信细细封了,才想起没在信中说明来人最好也会铁勒语。 “还是跟来时一样,别向丁家三老爷透露我在关外。只说我在几个边关镇上辗转。”看着小厮把信藏好,元启熙压低声音道:“丁家老爷便是没问,你也主动说寻的人最好要会铁勒语。就说我想和铁勒做点生意。” 世家可怕的人脉关系没让元启熙失望。不出十天,小厮便将烟媚带到了元启熙面前。尽管烟媚用粗布将整张脸蒙的严严实实,可露在外面的双眼还是让元启熙不敢多看。 只奉风雅之士的青楼女子,才能有这般眼神。 元启熙长舒了一口气,在内心默默感慨找丁运祥真是没错。 “丁爷没说要深入铁勒。”烟媚细长的双眼中透着一丝忐丐,用微愠的声音对下人打扮的元启熙嗔怨:“我以为只是在接近大吴的地方。” 谁都知道外夷难相处,出自青楼的女子即怕又怒,元启熙深感愧疚。 “有能者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总能开拓一片天地。烟媚姑娘即是丁爷推举的人,必然独有一手。”自称为“李庆”的元启熙微微躬腰,以一个下人该有的恭敬语气说:“铁勒此行必会艰难,姑娘未必没有办法解困。世家最念恩情不过,我家老爷与李爷颇有些交情。姑娘若帮了东家,东家自会请老李爷好好报答姑娘。” 若不是对丁氏或是世家有所求,一个好好待在青楼中被风雅之士追捧的女子,又怎会舍弃安逸的生活出来奔波? 烟媚的确有求于渠隘丁氏,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三天后,烟媚代元启熙去扎西家验马,直到夜间才由扎西亲自送回。 五天后,扎西主动来寻元启熙商讨马钱的事,不但对元启熙补上的单子没说一个不字,一双贼眼还时不时在元启熙身边扫荡。 铁勒到底是铁勒,待了大半天都没找到烟媚,扎西索性直接发问。从元启熙嘴里得知烟媚只是东家请来帮忙的,没几日便要回去,扎西索性直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女子。不知你们东家肯把她卖给我吗?” “这怎么能行?”元启熙连连摇头,诚惶诚恐说道:“烟媚姑娘买来的价就不低。她又是在东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卖她到铁勒做奴隶,这事我在东家面前一提绝对换来一顿好打。” “谁说要买她做奴隶了?”扎西双眼一瞪,旋即明白了过来,笑道:“花钱买来的,便不是铁勒的奴隶。拿马换来的,也不是铁勒奴隶。只有靠力量抢来的才是奴隶。我肯花钱买了,必然不会把烟媚姑娘当奴隶看待。” “这事真不好办啊。”元启熙连连叹息,“亲王也对烟媚姑娘另眼看待。是不是要问亲王的意思?” 铁勒亲王不缺汉族女侍,元启熙嘴里“亲王对烟媚姑娘”另眼看待,不过是借着烟媚正忙着向亲王献礼的时候信口胡说罢了。一个长相妩媚,又会铁勒语的汉族女子前来献礼,亲王于情于理也会笑脸对待。加之铁勒又不似汉族遵守周礼,异性之间的接触没那么多忌讳,礼品被抬上时,烟媚站在亲王身后轻声讲解也就没什么了。 可亲王不时对侧头对烟媚点头微笑这一幕,落到本就有想法的扎里,就真成了“亲王也对她另眼相看”。 只要没有被亲王确立正式身份的女子,铁勒人人都可以求。扎西虽是个地位比普通士兵还低的商户,却也有着铁勒人与生俱来的豪爽。 “能被亲王另眼相待,说明我的眼光不错。”扎西勒了勒裤带,笑着道:“我去求了亲王便是。” 没走出几步,他回头问:“差点忘了你们汉族还有不少规矩。我问你,亲王若是同意我买下烟媚姑娘,你和烟媚姑娘会肯吗?” “身在铁勒,当然会敬重铁勒亲王。亲王都无异议,在下自然没有意见。东家又一直感念亲王的照抚,也不会说什么。只看烟媚姑娘是否肯了。”元启熙路出狡黔的神情,以一介商人该有的态度暗示:“就看扎西兄弟能不能给烟媚姑娘一个更好的估价了。” “我当是什么事!”扎西哈哈大笑:“放心!我虽不似兵士那般强壮,能让烟媚姑娘被我的勇猛折服,东西却是不缺的。” 元启熙笑着颔首,看着扎西走向亲王。不过半日,扎西再回去时带了烟媚,也归还了最近一笔交易的物品清单。 用第一笔交易的收益作为买下烟媚的价,元启熙满意的不是金帛,而是扎西对烟媚的重视。无论在哪个种族,是否有男尊女卑的观念,花了大价钱迎进门的女性总会被高看一眼。礼记中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亦是这个意思——人都会更加珍惜得来不易的东西。扎西用一百匹好马请走了烟媚,对元启熙来说是个非常好的开端。 烟媚的出现对刘婷来说可不止是好的开端,简直如何天降。见到扎西把烟媚扶下马的那一刻,刘婷有种老天开恩的感觉。 “我们一定是否极泰来了!”受伤的嘴角说出来的音有些不准,可掩饰不了刘婷语气中满满的欣喜感。她笑着推了一把眉头紧锁的简仲溪,笑道:“想什么就来什么,你怎么还苦着个脸?” 简仲溪摇着头叹息:“咱们不认识烟媚姑娘,不知道她的打算。万一她抱着与扎西几个妻子和平共处,甚至为了后事讨好欧珠,不是反给我们添乱?” 铁勒风俗,父亲去世后儿子会迎娶庶母。烟媚若是个聪明人,不该与欧珠有正面冲突,以免欧珠的儿子成为家主后为难她。 51. 争执 简仲溪的担忧在刘婷看来不无道理。 铁勒毕竟不是大吴。以异邦人的身份开罪土生土长的娜梅尔和生下嫡长女的欧珠,后果不同于大吴的家宅内斗。得罪了汉族的主妇,最次不过换来被卖掉的命运,开罪了铁勒人的汉人,有可能会被铁勒合谋害死。 刘婷可不想烟媚有什么意外。虽然没有与烟媚说上话,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打算,刘婷却坚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在她眼里,烟媚是从天而降的助力。刘婷即不担心同为汉人的烟媚会为难自己,更没去思考烟媚的想法。她只有一个念头——借着烟媚的到来让欧珠与娜梅尔的怨气更大。 可是,烟媚能被扎西以妻子的聘礼娶回来,又怎么可能是愚笨的人?她一定知道开罪铁勒人太过冒险。 “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算烟媚不想得罪铁勒人,她的到来也足够让欧珠和娜梅尔气上好一会了。”拍了拍简仲溪的肩,刘婷笑着道:“听说烟媚是一百马娶回来的,欧珠气到现在估计还没睡着。” 作为一个小富的铁勒商户,扎西家马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三百匹不到。本该是奴隶的一个汉族女人被娶回来,还白送了一百匹马,欧珠意难平再正常不过。可惜,即便如此,欧珠还是刻意回避了与娜梅尔的独处机会。 想到这里,刘婷惋惜的叹气:“烟媚才来一天,还不足以让欧珠放下旧日的恩怨,与娜梅尔达成和解。真希望烟媚姑娘能早一点惹得欧珠忍不下去。” 简仲溪的关注点却完全不一样。 “我倒希望烟媚没来。”迎上刘婷狐疑的眼神,简仲溪绞着双手道:“咱们不知道烟媚姑娘的来头,也不知道她的打算。能不能帮到我们未可知,可欧珠若是恼了,一定会拿你当枪使。她干得出让你给娜梅尔下毒的事,早晚也会指使你去害烟媚。比起没机会害死扎西,我更怕你有什么意外。” 刘婷看简仲溪的眼神更狐疑了。 “你怎么回事?”怕声音惹来守夜的铁勒人,刘婷只好把嘴凑到简仲溪耳边:“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时,就叫我哄好扎西想办法回大吴。咱们不也说好了,就算回不了大吴也不能让扎西好过吗?怎么盼来了烟媚,你反倒变卦?” 简仲溪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才对着横眉怒眼的刘婷道:“我总想着多赚点钱,让家底更厚些。这样,卧床的长兄便不会再被人瞧不起,父亲以后也不用再奔波。家里两次买卖都出了事,眼见一家子快撑不下去,父亲就更急了。听说出塞的买卖收益高,我想着以后,也没劝父亲一句,反倒陪着父亲出了关来。结果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可见人不能光想着以后,也要想想现在。咱们现在虽是牛羊都不如的奴隶,好歹你还平安,也无性命之忧。若为着以后的原因,让你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这样子叫平安?”抬起下巴将受伤的嘴角更好的展示在简仲溪面前,刘婷恨铁不成钢的说:“是个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高兴了赏几口吃剩下的东西,不高兴了往羊圈里面一丢,这就叫平安?这要是你嘴里面的平安,我不如早点死了早解脱。” 她又道:“你可别忘了,还没成年这事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早晚要落入扎西手里,还不如早点把他了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要连只兔子都不如,被生吃活剐了都不反抗,就真是彻彻底底的奴隶了。” 简仲溪被刘婷斥得头都不敢抬,却依然劝道:“还有两三年的功夫才……未必等不来转机。” “转机就在眼前,为什么要错过这个再等下一个?”刘婷不悦的挑起眉,神色凝重:“简仲溪,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你担心害怕,或是被铁勒吓得失去了斗志都好,别想把我劝得和你一样。因为害怕完全顺从铁勒,不会换来什么好下场。只知道顺从的汉奴,第一次被扎西带去酒会我就见过。那种任人凌辱的日子在我看来不若早点死了好。所以,烟媚这件事你什么都别说了。愿意帮忙就搭把手,不愿意帮忙也是常理,我无权怪你,只求你别给我添乱就好了。” “你也好好想想。我现在的‘以后’和你说的‘以后’完全不一样。你说的‘以后’是什么样谁都不知道,可我只要还在扎西家里,‘以后’是什么样还用想吗?惹恼了扎西被杀还算是好的,万一和酒会上为了活下去啥都愿意干的姑娘一样,是个铁勒人都可以随便玷污,你看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刘婷握住了简仲溪的手。 “我到铁勒来第一个认识的汉人也是你,第一次帮助我的也是你。要不是你让着,天天跟羊一起睡的人是我。仲溪,在这里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朋友。你也说咱们是亲人,就更加相互帮忙。难道,你愿意看着我变成酒会那些成年的汉奴一样吗?” 简仲溪想都没想便摇头。 “我帮你。可你得答应我,不许出什么事。实在推不掉,让我去办。我是个男人,他们顶多打我一顿。” “我又不傻,不会让自己出事。你只管放心。”刘婷也不客气,直接道:“你乘着放牧的机会,想办法和烟媚姑娘搭上话吧。扎西使唤完了我就得回到欧珠身边。她近来越发不好,总让我做这做那,我怕自己没机会跟烟媚姑娘说上话。也怕欧珠见到我和烟媚有往来,又会生气。” 也不待简仲溪回答,刘婷望着依然透着光亮的主帐,憧憬的道:“也不知道烟媚姑娘会不会主动找我们。一个身在异邦,身边又都是会使鞭子的铁勒人,她也会害怕吧?” “烟媚就算主动找你,也得想办法避开。和她搭上话的事我会办,你千万别让欧珠和娜梅尔又生事打你。”把私藏的肉干塞进刘婷手里,简仲溪道:“你要不听话,我就不帮你了。” 52. 下马威 刘婷没主动去接近烟媚,但她避不开与烟媚的见面。家主娶了新妻子,第二天的早餐会邀所有的妻儿出席,以向所有的家眷介绍新成员。刘婷作为欧珠的女仆,早早便跟在欧珠身后进入了主帐。 刘婷在欧珠指挥下帮着摆餐桌时,扎西还拥着烟媚睡在榻上。对于不讲礼数的铁勒人来说,这种情况司空见怪。欧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两个睡在榻上正密语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下人就更不觉得有问题了。 可随后进来的娜梅尔觉得很有问题。 睡在丈夫怀里看着其他人在帐内忙碌,这种待遇在烟媚到来之前一直是娜梅尔专享。突然成了夹着风霜入帐,等待另一个女人起床才能开餐的角色,娜梅尔脸色微愠的踢开了身前的木凳。 “一个汉人而已,家主不该给她这样的体面。”当着烟媚的面,娜梅尔挑眉对扎西说:“汉人连骑马都不会,敬奉河神的事一件都做不了!就算你娶了她,没能力敬奉河神的人也不配让我们等。” 敬奉河神这个帽子,在铁勒族来说很高。高到上至铁勒王,下至平民都不敢心生不敬。而在铁勒人眼里,驯马、放牧和随着河草迁移的行为,都是敬奉河神的办法。可对于刚进入铁勒家族的汉人来说,哪一项都是大难题。偏偏不会骑马,不会放牧,便是亵渎河神的赐予;不随着河草迁移,更是贪恋安逸辜负河神的行为。初入铁勒的汉人不会骑马不会放牧,更没有迁移的习惯,可不是坐实了“无法敬奉河神”的罪名? 娜梅尔拿河神说事,算是给了烟媚一个难以招架的下马威。毕竟,统辖铁勒的王都不敢不敬河神。 不止是刘婷,帐内所有的人虽没停下手里的活,却都悄悄留意扎西接下来的话。就连坐在一边摆弄马鞍的欧珠,也借着低头的姿态让嘴角微微上翘。 这种在大吴家宅里面不可能出现的情况,的确让烟媚愣了一下。不过,当着家主的面发出质问这种事,在烟媚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与铁勒人有过接触的烟媚早就明白,礼数在这里无路可走,铁勒女人更没有“非礼勿视”的觉悟。而且,比起家主还未起床,便有仆人穿梭于帐中,娜梅尔的质问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把头在扎西的胸前蹭了蹭,烟媚根本不看帐内的其他人,也不接话。倒是被质问的扎西呵呵笑了两声,轻轻推了推烟媚:“娜梅尔想和你去骑马。” 刘婷不禁感叹:男人果然是捣浆糊的好手。娜梅尔明明拿河神说事,怨扎西不该对汉人太好,后者却打着擦边球提出要让娜梅尔带烟媚骑马。能骑马,自然就没有不敬奉河神这一说。这么看来,烟媚会骑马? 烟媚是骑着马和扎西一起回来的,可娜梅尔嘴里的“骑马”、刘婷所想的“骑马”,都和坐在马上被牵回来完全不一样。 首先,烟媚得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铁勒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马,由自己亲自驯服。除非身有残废或是汉奴,没有哪个铁勒人会愿意使用驯服好的公用马匹。烟媚即被扎西娶进门,自然不能骑公用的马匹自降身价。当然,如果她不了解个中原由,娜梅尔也会乐见烟媚骑上公用马匹,被铁勒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在汉族,受一家之主尊重的女人不会有人敢轻视。在铁勒,光受丈夫重视可得不到他人的尊重。烟媚若想应付娜梅尔的挑战,就得过驯马这一关。问题是,铁勒的马好归好,但性情更野,有不少野性未脱,连铁勒人都不敢轻意接近。烟媚能看出什么样的马好驯,什么样的马难以制服吗? 刘婷不禁在心里为烟媚捏了一把汗。借着将菜端上桌的间隙,她偷偷瞄了床榻一眼,见烟媚带着浅笑起身。 “娜梅尔姐姐要带我去骑马?”烟媚一边披上外袍一边故作忐丐的看了看娜梅尔,转过头柔声用铁勒语问扎西:“可是,您还没有赐下马鞍给我。” “家里的马鞍你随便挑。”扎西坐起身来,对着欧珠叫道:“吃完饭你带她去挑马鞍。” 知道先挑马鞍,烟媚应该对驯马不是一无所知。 刘婷悄然舒了一口气,低头站在了欧珠身后。铁勒家族常见的喧闹早餐过后,她跟在欧珠身后,领着烟媚一同去往库营。撩起帐帘的瞬间,刘婷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娜梅尔正在冷笑。她才惊觉,娜梅尔可能早有准备,就等着烟媚出丑了。 刘婷一点都不想烟媚出事。烟媚是她盼了好久,唯一有可能让欧珠和娜梅尔联手对付扎西的关键人物。要让欧珠和娜梅尔对烟媚的怨怼足够大,大到愿意转移到扎西身上,烟媚当然要事事顺心,气焰稳压她们一筹。不管烟媚是不是真的会驯马,娜梅尔准备了什么后招,刘婷都不想让烟媚出任何事。 可她能怎么办呢?别说去马厩看看,没得欧珠的同意,刘婷都不能离开。她也不敢当着欧珠的面与烟媚说话,就算欧珠听不懂汉语,见刘婷与烟媚说了什么,也会起戒心。怎么样才能在欧珠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提醒烟媚呢? 刘婷想了想,走进营帐了。以一个汉奴该有的卑微姿态,刘婷头都没敢抬。拿起挂在帐门边的绸布,她执直走向扎西用的马鞍。开始擦拭扎西的马鞍时,欧珠正领着烟媚在随意摆放的马鞍前说话。 作为第一个妻子,欧珠很好的维系住了首个妻子该有的公正。虽然打心里眼瞧不起汉人,也瞧不起以柔弱吸引自己丈夫的烟媚,欧珠还是指着马鞍,用平淡的声调道:“马鞍的外形都差不多,只有质材有所不同。家主说让你随便挑,你就挑个材质最好的吧。材质越好越结实,也越值钱。说起来,妹妹你是汉人,你应该比我更懂各类质材,你便自己选吧。” 话一说完,欧珠便坐在了最近的榻上,对着刘婷招手:“去把煮好的茶拿来。” 53. 暗助 “是。”刘婷低眉顺目的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绸布便向着炉子的方向迈步。可她一伸出跛了的腿,便让自己重心不稳的倒向马鞍。看似行动苍促的刘婷随手在身边一扶,抓住了距离最近的马鞍。 一个放在榻上的马鞍,再沉重也经不起大力拉扯。更何况,刘婷还是有意为之。她巧妙的躲过了从榻上翻落下来的马鞍,保持着摔倒的姿式,对听到声响转过脸来看的烟媚和欧珠直求饶。 “这点事也办不好!”看着刘婷的跛腿,坐着没动的欧珠露出厌恶的神色。可眼神一扫到马鞍,喝斥刘婷的话却咽了下去。想起娜梅尔还在帐外等着,欧珠顿时没了为难刘婷的心。 比起娜梅尔来,一个汉奴在欧珠眼里根本不值得挂怀。而在欧珠心里,新来的烟媚又怎么都比不上娜梅尔更讨厌。 从进了这个家门起,娜梅尔便春风得意,让本就与丈夫疏离的欧珠吃了不少暗亏。生下儿子后,娜梅尔更是连格洛都不太放在眼里,还私下找扎西给自己儿子要了不少东西…… 欧珠想起了格洛临走前对自己说的话。她那被扎西打发去回鹘的儿子说:母亲,不管父亲娶了多少妻子,只要没生下儿子,便不会影响我们什么。 与其让生下儿子的娜梅尔得意,还不如让汉族来的烟媚高兴。反正,只要她生不出儿子,早晚也会以庶母的身份被下任家主接手。 欧珠对刘婷摆了摆手,却转脸对烟媚说道:“这个汉奴有条腿坏了,时常走路不稳。幸好马鞍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东西。不然,摔坏了家主的马鞍,她有得罪受了。” “这是家主的马鞍?”烟媚双眼一亮,一边向马鞍走去一边嘀咕:“难怪是最好的铁制成。” “是不是最好的铁制成,我也不懂这些,不敢乱说。我只知道,这鞍的价值却是咱们家最贵的。”见刘婷挣扎着起身,又不敢把烟媚半抱住的马鞍放回去,欧珠喝道:“你先下去。” 刘婷不好再继续待在帐内,又怕烟媚不懂意思。只好借着跛了腿,尽量放缓步伐。 故间摔倒,故意让马鞍翻落在地,就是想用声响吸引烟媚的注意。当着欧珠的面,刘婷没办法直接告诉烟媚拿扎西的马鞍去训马。不知烟媚的打算之前,刘婷也不想直接与她有什么接触。一来自己已经答应了简仲溪,二来被欧珠发现自己对新来的烟媚有亲近之意,好不容易在欧珠那里累积的零星信任感又会没有了。 现在的欧珠虽然还是瞧不起汉奴,可刘婷说的话多少会愿意听一两句。刘婷深信:只要言之有理,欧珠早晚会完全信任自己。到时候要让欧珠与娜梅尔联手,不是更加容易了? 可是,烟媚到底有没有懂自己的意思呢?马厩里面八成的马,都识得扎西的马鞍。费尽心思让烟媚注意到扎西的马鞍,就是想让她拿着扎西的马鞍过去。若她不明其意,我不是白做了? 刘婷磨磨蹭蹭的走到帐门口,转脸看向烟媚。出乎她的意料,烟媚仿佛在等她似的。 借着和欧珠说话的间隙,烟媚扬起优美的下颌一抬,眼波流转间正好与刘婷正视了一下。知道不知名的汉奴想帮自己,烟媚还故意提高了一些声调说:“那我便借拿了家主的马鞍一用吧。” 直到走出帐外,刘婷还在内心悄悄称赞:这个烟媚真是够聪明。不光会铁勒语,还对铁勒有所了解。最重要的是,察言观色的能力远高于铁勒女人。欧珠和娜梅尔只怕是联手也斗不过她,这样一来,她们只能找扎西下手了。问题是,有烟媚这样的女人陪在扎西身边,扎西会出事吗?她若真对扎西有情,必会尽自己所能帮助扎西。扎西没事,我就有事。是该把宝押在欧珠和娜梅尔身上,还是索性讨好烟媚,求她想办法放我一条生路? 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刘婷一时没了主意,下意识的转头看向羊圈。发现羊圈早已空空如也,刘婷不禁嘲笑自己:简仲溪大清早就会赶了羊出去,怎么可能还在羊圈里面?只希望他早点想到办法,躲开监控他的铁勒人与烟媚搭上话。 简仲溪如何行事,想什么办法摆脱监视自己的铁勒人,刘婷现在并不知道。她只知道,烟媚的驯马完成得非常顺利。顺利到刘婷不过在马厩边站了一会,烟媚便骑着一头刚成年不久的棕马跑了出来。随她之后骑马而出的,是铁青着脸的娜梅尔。至于闻讯赶来的扎西,则连马鞍都没用,直接坐在了马背上。 看得出来,扎西对于烟媚用了自己的马鞍没有任何不悦。他骑着车直直跃过了娜梅尔,追上了烟媚。虽然隔得太远,刘婷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却能看见两人笑得欢乐。那模样,让刘婷不禁怀疑扎西对烟媚动了真感情。 一个是遵循礼数的汉族姑娘,一个豪迈鲁莽,对着亲王也敢提要示的铁勒人。就算身形语言和笃定异常的眼神都能看出来烟媚不是关在后院长大的女子,她能跨过汉族与铁勒的鸿沟产生真感情吗?从小就看着铁勒女人打拼的扎西,能真的对烟媚动了真情,任其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在源庆镇经历过生死逃亡的刘婷不信,坚信谋害庄硕的正是她亲生母亲的刘婷,更不相信。即然不相信扎西与烟媚有真感情,那么烟媚的出现在刘婷眼里就非常值得怀疑了。 娜梅尔走到刘婷身边时,她还在想:烟媚这样的女子,在大吴完全过得不错,为什么要到举目无亲的铁勒来?不是为了真情,她这是为什么? 娜梅尔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刘婷的思路。 “烟媚这种女人,在大吴是不是都靠着男人才能过活?”拽着马鞭不停绕着刘婷转的同时,娜梅尔喝道:“看着我,说实话。” 别说是烟媚,从有了汉人这上种族起直到现在,汉族也没出过几个不靠男人过活的女人啊。 刘婷苦笑着说实话:“我不知道烟媚是不是。但是大吴有不少女子的确很少出内院。” 娜梅尔皱起了眉头,望了望远处的烟媚,看着刘婷若有所思起来。 54. 阻止 娜梅尔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对着烟媚的方向啐了一口走了。而刘婷暗示烟媚选马鞍的事,欧珠提都没提。就连马鞍的主人都没意见,性情爽直的铁勒人又怎么会关注到刘婷拉着马鞍摔倒的小事?刘婷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静待着简仲溪的答复。 知道大事不能着急,越急越办不好,刘婷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月。可这大半个月以来,各方面都有进展,偏偏简仲溪跟烟媚单独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刘婷越想越着急,赶紧把花了一个月藏下的酒给了守夜人,连御寒的兽皮都懒得披便闪进了羊圈。 “娜梅尔受了烟媚的不少暗气,想必过不了多久不会直接出手了。最近,欧珠也会偶尔问我一些大吴的事,多半是想间接打听烟媚。”挤在三只羊身边的刘婷哆嗦了一下,对脱下兽皮外袍盖住自己的简仲溪催促:“可你还是没和烟媚搭上话。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我都不敢乱动。” “烟媚整天跟扎西粘在一起,我寻不到机会单独见她。”不愿见刘婷不开心,简仲溪赶紧安慰:“你也别着急。守着我放牧的那个铁勒人比较好说话,出去也就是睡着喝酒,不太管我。等扎西再去大吴的时候,烟媚那边自然就能说上话了。” “那个叫李庆的商人直接在这里收马,还直接把东西送来,扎西何苦还跑去大吴?”抱着简仲溪的外袍,刘婷愁得细长的眉头都要绞在一起了。“咱们想个办法把烟媚引开扎西身边吧。旺姆死的那天,咱们不是想到了办法让我骑着马跟着她出去吗?直到回来才被人发现。” “你别急。肯定能想到办法。”刘婷的焦虑让简仲溪有些气闷。见到刘婷就感觉思维混乱的简仲溪只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他抓着私藏的羊油低头思考了半天,脑海里也只有刘婷被风霜吹得干枯黝黑的面孔。直到刘婷主动拿走了手里浸过羊油的纸张,简仲溪才回过神来。 “不对。也许是我们想错了方向。”将羊油涂摸在刘婷开裂的手背上,简仲溪喃喃道:“烟媚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对啊!”刘婷打了一个激灵。“烟媚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我们?就算你去问她,她也没必要说真话!” 而且,连我自己都因着事态的变化摇摆不定,初来乍到的烟媚只要不笨,就不可能草率定方向。即然连她自己都未必有了打算,我又何必管她为了什么而来?只要同是汉人的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她的行为并不影响我继续在背后怂勇欧珠和娜梅尔。 刘婷越想越觉得靠谱,高兴得拍了一下简仲溪。 “不用问烟媚的打算了!”她歪着头对笑道:“试试她对我们有没有恶意。” “好。我去试她。”简仲溪想都没想便道:“扎西去酒会总不至于带烟媚去吧。下次他去酒会的时候,我去试烟媚。” “你这人,怎么试想好了吗?办法都没定下来,怎么就满口答应要去试?”虽然有些奇怪的简仲溪的干脆,刘婷颇为感激。她扬起头一本正劲的劝告:“你是个男的,接近烟媚不方便。而且不比我是挂在欧珠名下的女仆,等闲人不好随便打。这事你别管了,我会办好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不管? 简仲溪哪里会肯! 几年前,亲眼目睹最后一个身边人被铁勒人折腾至死,简仲溪就暗暗发誓,要尽一切可能帮助汉族同胞。相倚为命在铁勒熬了一年,早被视为亲人的刘婷去冒险,简仲溪怎么会愿意?可刘婷没给他阻止的时间,话还没说完,穿着单衣的她便缩成一团起身离开,动作快到简仲溪连起身拉住她时间都没有。 考虑到刘婷终究是个没有自由的汉奴,即便想做什么也不可能立刻就能办了,简仲溪把话咽进了嘴里。可三天后,好不容易遇到了刘婷,简仲溪却发现她在做一件可怕的事。 “你不能这样。”一把夺过了刘婷手里的钝刀,简仲溪压低声音说:“在马鞍上做手脚,骑马的人轻则残废,重则摔死。这是烟媚新马鞍吧?扎西现在对她好到没边,她要出了什么事,查出来与你有关,扎西弄不好会直接把你杀了。” “这是娜梅尔让我干的。”刘婷不但没有丝毫慌张,反而有些愉悦的说:“她让我借着汉人的身份去接近烟媚。看她的样子,是想给烟媚一个教训。我不想接近烟媚,就直接告诉了她这个法子。” 简仲溪气得倒吸一口气。 “你干嘛不先听她的话去接近烟媚?好歹拖些时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简仲溪近乎乞求的劝道:“时间一长,说不定就有变数可以利用。咱们拖着等来了烟媚,还怕拖着等不来转机?” “我不会再等了。”从简仲溪手里抢回钝刀,刘婷坚定的说道:“来这里后,我们拖着等了一年,才等来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烟媚。光靠等,机会多渺茫啊。不如直接做点什么好。事在人为,总比听天由命好吧?而且,我实在不愿意接近烟媚。你忘了?她是那个叫李庆的汉商带来的人。” 简仲溪知道刘婷对汉商有提防。 可是,汉商打听她,还流露过一两次颇为关注的意思,就需要如此提防吗?刘婷在是出塞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让她害怕至此?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简仲溪抓着钝刀不放,任由生锈的刀刃划破手掌中的厚茧。 “事在人为也需要时间!很多事并非一时一刻能解决,只要没有尽在眉梢,你就不该草草做决定。”用另一只手轻柔推开刘婷的同时,简仲溪半哄半劝的说:“趁现在没谁发现,赶紧收手好吗?” 刘婷不光一点担忧都没有,反而笑盈盈的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答应了娜梅尔。你知道的,她有一百种办法杀了我,还不让其他人发现是她下的手。我若是答应了她却不做,杀掉一个从来没被她放在眼里的汉奴,不过是举手之劳。” 55. 感动(青云加更) “而且,现在烟媚来了。扎西有烟媚陪伴在侧,不知道多开心,哪里还会对我意思?娜梅尔真把我怎么样了,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见简仲溪并不松手,刘婷也不强夺。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异样的狡黔:“娜梅尔还说,只要我对烟媚的马鞍动了手角,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偷偷教我套马。” 套马不同于驯马。驯马多是指驯服在马厮中出生的家养马,套马指的则是驯服野生的马匹。比起驯马来,套马的难度当然更高,也更危险。若遇上了性情极野,又没怎么与人接触过的马,马技最好的铁勒人也会受伤。不过,若只是为了在茫茫塞外得到坐骑,套马便是最实用又安全的技能了。铁勒马匹众多,常能外面遇到落了单的家养马匹,学会了套马便不怕得不到代步的马匹。 “你想学了套马便于以后逃跑?”简仲溪低头想了一会,也不禁有些高兴。“这么说来,娜梅尔连你会不会逃跑都懒得在意了?” 学会了套马会有什么好处,铁勒人怎会不知?一个汉奴想学套马,谁听了都会觉得汉奴想逃跑。 刘婷点头,复又摇头道:“不光是不在意,教我套马还是她主动提的!我也不知道她和烟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娜梅尔是真的对烟媚恨得有些牙痒痒了。不过,娜梅尔这么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不是她的女仆,便是逃了,扎西也是先拿欧珠是问。娜梅尔何乐而不为?” 说到最后,刘婷脸上不禁洋溢出难见的喜悦,还抓着简仲溪的手臂感叹:“盼了那么久才盼来了烟媚,她可真没让我失望。” 不过与扎西接触了两次,就引得扎西求娶。进门没多少天,就把娜梅尔惹得有些不管不顾起来。长此以往下去,何愁娜梅尔不开始为自己谋算,何愁早就另有打算的欧珠不对扎西出手?深谙“家和万事兴”道理的简仲溪,又怎会不明白家宅内乱意味着什么? 管你是高门大户还是皇族深宫,主子只要忙着内斗,下人便可趁乱获利。家宅内乱时,下人偷拿东西出去卖,或是偷偷领了在外面的人留宿,忙着互乱的主子很难发现。简仲溪年岁虽不大,却也听不过不少这样的事。虽然对这种毫无忠心可言的行径厌恶至极,可简仲溪一想到自己是汉人,不需要跟铁勒讲什么忠心,便也没了顾忌。 哪怕他始终觉得烟媚多半是个出身风月场所的女子,也不禁叫了一声好! 但是,烟媚带来的改变并不意味着简仲溪愿意见刘婷冒险。 “有烟媚在,就更不能冒险了。依我看,你还是别做这事的好。套马的事,我去想办法偷偷学。” 刘婷拒绝的干脆:“千万别!上次你不过问了一句怎么老能遇到跑丢的马,便被他们打了一顿。别说偷着学套马,你就是多看几眼,他们也不会对你客气。偏偏铁勒这种破地方连个药都金贵得不行。上次要不是我偷了些胡医的药,还不知道你要烧到几时呢。” “那这样,出了什么事,你就把我丢出来。”简仲溪很认真的说:“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守夜的人看到了。若真出了事,你说是我也不会有人怀疑。” 刘婷看着简仲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如简仲溪所说,马鞍出了事绝不是小事。烟媚若是因马鞍被动了手脚而出事,扎西绝不会罢休,多半会当场杀掉泄愤。这个后果简仲溪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主动要求顶罪。即便他一点都不赞成…… 而且,直到现在,刘婷都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刘婷笑骂了一句“真傻”,忍着鼻酸追问:“出了事马上就能查到我身上,就算没查到,娜梅尔也会把我这把刀直接供出来。说你干的?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早就成年了,人家信奉的河神都不管成年的人,更不会保护你!到时候,扎西还不气得把你这个放羊打杂活的奴隶直接杀了?” “反正,让我眼睁睁看你出事不如死了!” 骤然提高的声调,不但把刘婷惊得一愣,也让简仲溪查觉失言。他低头沉吟了一会,终是在刘婷充满疑问的眼神下娓娓道来。 “和这边的买家起了争执后,父亲便被打得头破血流。我……我当时十六岁,第一次出塞,吓得腿都软了。听到父亲的哀嚎声,我什么都没做,只知道听他们的话抱着头蹲在了一边……灰暗灯光下,简仲溪的声音有着异样的愧疚感:“父亲没了,然后是跟着我的两个小厮,最后是我的丫环。她就在我身边走的,被几个铁勒壮汉……她一直看着我,一直叫我救她。可我……我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变得无神。直到死,我都没勇气帮她说一句话,哪怕张嘴帮她求个饶。其实,我当时只要说一句‘货归你们’,也许他们都不会有事。可我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就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被扎西抓回来的时候,我好几个月都吓得失神。怕被打,铁勒人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多久,和我一起被抓来的汉人病到不行了,求我偷点药给他吃。胡医的箱子就在脚边,我却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偷了。他死在我身边,我连把他拖开的勇气都没有,怕动作太大又被打。我就……就在他尸身旁睡了一晚。” “你说,我是不是畜牲?我是不是连铁勒人都不如?人家再是蛮夷,再不讲人伦,也不至于像我一样没用!” 刘婷瞠口结舌了好一会,终是安慰简仲溪道:“你当年才十几岁,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只要不是圣人,谁第一次经历这些事都会吓傻,也会只想先保住自己。既然人人都会如此,你又怎么会是畜牲?而且,你现在不就是变好了吗?知道我做的是送死的事,还硬要揽在自己身上。” 人人都会这样,还是她为了开导我刻意说的假话? 看了看一脸正色的刘婷,简仲溪觉得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几年前吓到连话都不敢说的自己。眼前的刘婷,便是此时让他感动不已,并且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56. 进言 “我绝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你没及笄,还能熬上几年换来转机,我在扎西眼里却是个可有可无的牲畜。这事就这样说定了,由我代你做!” 话音一落,简仲溪便咬着牙把一旁边的马鞍拉到了身边。 他摸索到马鞍最下面的两条细皮带时,刘婷并不阻止,反倒无奈的笑了两声。 “在铁勒这几年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留的青山在没柴烧’?全是狗屁!有人打你,你若不还回去,早晚会有被打死的那天。既然落到了怎么做都会死的局面,挺着胸做个死人,总比被他们当成死去的牲畜强。不过,咱们也不一定会成为死人。”看了看简仲溪在鞍带上划出的浅浅痕迹,刘婷靠在他身边安慰道:“放心,这次不会有什么事。” “烟媚要是和铁勒人一样对马特别熟悉,一摸就会知道有问题。”抚摸着两道细细的划痕,简仲溪叹道:“真希望烟媚不会出事。” “她是我千求万盼等来的人,我也不希望她出事。”感慨简仲溪是个好人的同时,刘婷正打算告诉他自己的安排,帐外却响起了熟悉的叫骂声。 若不是要按娜梅尔的指使行事,又哪能争取到与简仲溪交谈如此长的时间?可惜,哪怕守夜的铁勒人得了娜梅尔的暗示,让刘婷和简仲溪有了最长的交谈机会,也不代表着足够让他们把话说完。不想在马鞍的事出了结果前再有任何变故,惹来不必要麻烦,刘婷只能怏怏的起身离开。 看着简仲溪在铁勒人的推搡中回到了羊圈,刘婷突然觉得人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总能找到足以慰藉自己的一面。 哪怕在源庆镇,处于郭英英用毒药和劫杀组成的双重谋害之下,看似全无生路的局面也会出现李菊和奇云这样的解局者。而现在,看似无法聊生的塞外有一个关怀自己的简仲溪,还有一个被自己视为足以解困的烟媚出现,更是让刘婷心生乐观。 她对自己说:再坏的局势也会有突破点,你又何必再做些有恐惧和担忧?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把握机会上,坏的一面未必不会转换为好的。 寒风中,心如止水的刘婷转身进了营帐。轻手轻脚的躺在榻上,瞄到了睡在不远处的欧珠后,刘婷相信烟媚绝不会因马鞍的变故出什么事。因为烟媚不光是身处塞外的汉人,比起刘婷来,在扎西家连个固定女仆都没来得及选定的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可即便如此,烟媚还是很好的应付了娜梅尔的挑衅。 刘婷啐了自己一口:敢独自留在铁勒,敢让娜梅尔不能在明面上对自己做什么,烟媚一定不是看起来那样柔弱。而且,就算她没有发现马鞍有问题,我不是也想好了后招吗?以烟媚的能力,又何必为她担心?赶紧向人家学习还来不及呢。 心无旁骛的刘婷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 在等待烟媚骑马的几天时间里,刘婷加快了速度。也许是查觉到了什么,欧珠对刘婷时不时去马厩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刘婷讨好娜梅尔儿子的洪吉,也闭口不语。换成以前,娜梅尔若是拿了超出定额的东西,欧珠当着扎西的不会说什么,却会私下与娜梅尔口角。可这一次,哪怕几次撞见刘婷在厨房揉搓面团,欧珠也没说什么。 元启熙来看望烟媚的前一晚,欧珠叫住了刘婷。 “娜梅尔让你做什么?”冷冷的瞟了一眼不敢抬头的刘婷,欧珠索性打开天窗:“面粉在铁勒是金贵的东西,没吩咐你做什么,娜梅尔舍得把她偷来的面粉给你做东西?” 一直以来,欧珠都私下都用“偷”字形容娜梅尔的一切行为。商贾主妇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看成儿子的私产,以守护的姿态仇视家里所有的人,刘婷能理解这种心情。事实上,也正是欧珠的这种心态给了刘婷希望。 借着低头的姿态掩饰了笑意,刘婷轻声答:“娜梅尔让我把面粉做成面团给洪吉吃。” “就她儿子金贵,几岁就开始吃外邦的东西!”絮絮叨叨了许久,欧珠才说到正题:“我问的是娜梅尔要你对烟媚做什么。不是面粉的事。” 要把娜梅尔欲害烟媚的事告诉欧珠吗? 刘婷抬头看了看欧珠,试探性的说了一句:“她想让烟媚出丑。” 欧珠愣了一下,居然笑了。 “做了那么多事都没让扎西再进她的帐子,她也有今日!”丢开了手里正缝制的外袍,盘腿会的欧珠沉吟道:“我不管她叫你做什么,但是烟媚不许出什么大事。你不如直接拒了她?” 对于欧珠开始征求自己的意见,刘婷并不意外。自她向欧珠进言“大吴的主妇会让妾室内斗,以正主母权威“之后,欧珠对便时不时会找刘婷问一些大吴的事。一边奚落大吴人行事狡诈,只敢搞阴谋的同时,欧珠却也乐得享受凌驾于她们之上的感觉。如此一来,欧珠不光对烟媚没了仇视,也会时不时听听刘婷的说法。 可惜,欧珠直到现在还沉醉于快感中,还没有发现娜梅尔吃亏的事,对自己儿子继承家主并没有实际的帮助。而刘婷在此时并不敢把欧珠往谋害扎西上面引。铁勒人虽没有暗中处理掉下人的习惯,对汉奴却毫不手软。刘婷早已不是源庆镇的庄家嫡小姐,又怎会冒冒然说出“扎西才是格洛最大的障碍”这种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若是直接拒了,娜梅尔可能会另想办法。”趴在了床榻边,刘婷压低声音道:“她现在对烟媚有些除之后快的感觉,让她自己办法,弄不好真会伤了烟媚。要不,我先应了她,暗中让烟媚逃过一劫?” 欧珠摇头:“烟媚真出了事,查出是她做的,她还能活吗?只管让她去送死,你这便去拒了她。” 铁勒人的脑回路也太直了一些! 刘婷无奈的腹诽,故作小心的提醒:“娜梅尔和烟媚若真出了事,家主还会接其他的女人进来。新来的人得花时间去熟悉,还会多给格洛生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总不如现在的娜梅尔好吧——扎西多久没进她的帐子了,她应该是生不出儿子来了。” 57. 鞍祸(上)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欧珠对“生不出儿子”来的女性有着莫名的好感。听刘婷这么一说,她的脸色果然好了不少。 “你能应了她,又能不让烟媚出事?”再三与刘婷确认之后,欧珠想了想问:“把娜梅尔叫你做的事,还有你准备如何应付的办法告诉我。” 要告诉欧珠吗?若她得知这事也会牵扯到扎西,会不会发怒? 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刘婷有些不确定的打量欧珠,却正好与她的眼神相撞。知道欧珠的催促多半是用马鞭或是拳头代替,不想再挨无谓毒打的刘婷只好先说了娜梅尔的打算。听到娜梅尔从马鞍方面下手,再不济也能让烟媚摔得伤残,欧珠冷笑连连。 “若是以前,这种事她都做得明目张胆,哪会借他人之手?”得意的按了按胸前向征着首妻的珠链,欧珠讥讽道:“现如今,她也知道自己在扎西面前不得意了,出了什么事扎西未必会一笑了之。不过,能想到马鞍这事,也算她够聪明了。” “娜梅尔教我怎么割马鞍上的扣带。还说用钝刀多割几道痕,更像是自然断裂的。”故作讨好的将茶捧到欧珠面前,刘婷低声问道:“既然不容易看出来是刻意割断的,她又怕什么?” “你是个汉奴,哪里能明白我们对马事的了解?她的办法在汉人眼里可能看不出来是事先为之,却逃不过铁勒人的眼睛——烟媚若真出了事,随便哪个铁勒人多看几眼,便能找到端倪。不过多耗些时间罢了。”牛饮了一口酥油茶后,欧珠用近乎恩赐的态度提醒:“她也怕查出来,才叫你去做。你不会傻到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刘婷当然知道。 作为汉奴,她根本没有单独进入库帐的资格。若不是娜梅尔一点都不想沾染这事,又怎么会在背后授意看守的人让刘婷进去?因着根本没碰过马鞍的原故,一旦事发,娜梅尔只需找个“让汉奴进去帮忙拿东西”的借口,便能轻意解释自己行为。比起加害烟媚的罪名,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碰过马鞍的娜梅尔,顶多错在让汉奴进了营帐。这种小事不会有太大的惩罚,而铁勒人根本不相信汉奴的话,就算刘婷声称自己是按娜梅尔的交待行事,也只会被当成诬陷。 明明什么都知道,刘婷却摇头。 “我……我不知道。若不是您提醒,我就被娜梅尔给害了。”刘婷拍着胸口道:“还好有您提醒我。不然以我这猪脑子,真是被卖了都不知道。” “你好好听我的话,自然有好日子过。”欧珠越发得意,居然拍了拍刘婷的肩:“你也不是猪。好歹知道想办法逃脱。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应付过去。” 说到重点了! 刘婷抿了抿嘴,附在欧珠耳边低语。果然没出刘婷所料,提到“扎西”时,欧珠顿了一下,看过的来眼神即有诧异也有怒意。好在,刘婷赶紧把后话说了出来。听到最后,欧珠的表情只有玩味。 看得出来,她并不介意扎西受点牵连。居然一句话都不提扎西,反倒沉吟了良久,问起了面粉的事。 “你给洪吉做的面团他很喜欢吗?”说这话时,欧珠混浊的双眼变得黑不见底。得到刘婷肯定的回答后,欧珠笑了:“做了新的之后,拿两个给我尝尝。” 汉人的东西在铁勒眼里当然是好的,刘婷不觉有异,偷偷带了两个油炸的面团给欧珠。直到第二天烟媚用马时,刘婷才知道欧珠想做什么。 那天,下了几天雪停了,扎西拥着烟媚向马库走去。 作为大吴嫁过来的女子,烟媚不是光要聘礼没有嫁妆的人。出于抬举她也好,出于传统也好,元启熙分三次送来了烟媚的“嫁妆”。又因着这桩婚事也得到过铁勒亲王的首肯,无论元启熙或是亲王那边,扎西都应该带着烟媚当面致谢。 家主要出门,又是兴师动重的去亲王处谢恩,妻子和孩子们自然都要相送。与欧珠的淡定不同,娜梅尔冷着脸站在马厩外,气得连儿子洪吉都懒得抱。而刘婷作为欧珠名议上的仆人,自然是静静的站在欧珠身后,等待着马鞍的到来。 铁勒家主出门不似大吴那般诸多规矩。除了主子和几个贴身下人站在马厩边送行,其他人继续各司其职。至于出行配置,更是简单到刘婷都感觉太过于随性。摆明了只和烟媚策马而去,扎西扬手叫来人去拿马鞍。当两个都被刘婷接触过的马鞍被下人捧在怀里走来,距离扎西和烟媚不过十几步时,刘婷的双手不禁紧张的交握了起来。 出声前,她侧脸瞄了瞄空空如与的羊圈,原本乱跳的心没由来的平静了下来。视线落在扎西身上时,刘婷没查觉欧珠身后的另一个女仆掏出了自己亲手做的面团。此时的她全身心都放在扎西身上,又岂有精力再顾及其他? 两个马鞍被一前一后抱进马厩时,刘婷无比庆幸自己熬夜写了一个新礼单。尽管穿越前自视不错的字迹到了这个世界堪称“渣”一般的存在,刘婷还是想到了用绘制花纹的办法,装点字迹拙劣的礼单。她必须让扎西比烟媚更晚安装马鞍,才能化解这场由娜梅尔发起的阴谋,才能保住烟媚的同时,不开罪娜梅尔。 家主的马鞍,肯定先他人一步被抱进马厩,除了礼单,刘婷找不到其他办法。 “家主,我重新拟了一张单子。”眼见马鞍即将被送到扎西身边,刘婷一边掏出怀里的纸张,一边快步走了过去。行动间,她不好意思的说:“我的字太难看,怕亲王见了不悦,我就在单子缓了些图样。” 扎西一愣,本该伸向马鞍的手下意识转向了刘婷。因是要呈给亲王看的东西,他双手接过礼单粗粗看了一眼。等他满意的点了一下头,再细细看过单子上的内容时,烟媚已经将马鞍扣在了自己的马上。 手指抚过鞍下的皮带时,烟媚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不动声色的走到扎西身边,用探头看礼单的行动很自然的远离了自己的马。为了让行动看上去更加自然,烟媚扫了一眼礼单,还故作夸张的惊呼:“家主果然没说错,你写的铁勒文,还真是难看。” 58. 鞍祸(中) 刘婷很虚心的接受了烟媚的批评。为了拖住对方,她冒着可能被欧珠忌惮的危险,诚心诚意的承认:“不光是铁勒字,我的汉字写更非常差……” 烟媚果然没离开,站在距离马匹尚有五步之遥的原地,有些惊奇的打量了刘婷两眼。 惊奇并非原于刘婷的主动接话,而是她的坦率。千百年来崇尚儒学的汉族,无论商贾世族还是皇家子弟,都有些文过饰非的风雅。内里闹得再厉害,对外也无不粉碎太平。一些更看中家族利益的高门大户,为了挤进世家行列甚至不惜除去有辱声誉的成员。便是那市井之人,也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觉悟,绝不可能似刘婷这般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 不直言自己的缺点,在21世纪会被认作是不自信的表现,可在此时的大吴,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就连烟媚自己都觉得直言对方的缺点太过份,又何况是他人?可是,因着从未见过刘婷那样丑陋的字迹,又身处塞外,烟媚直到话说出嘴了才觉不妙。她本以为刘婷至少会冷下脸来离开,再不济也会心生怨怼,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倒大大方方的认了。 这姑娘是蠢笨到听不出来我的奚落之意,还是真的根本不在意? 本就不急着离开的烟媚细细打量了一下刘婷,见她满意真诚并无伪装之感,心中不由生出好感。 “过两天,我写张字帖给你。”拍了拍刘婷的肩,烟媚有些试探性的道:“我的字虽也不好,给你描却是足够了。” 话一说完,烟媚很认识的看着刘婷,生怕错过了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可这句在别人耳中会听出贬低之意的话并没换来刘婷的不悦。只有见过几面,之前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的刘婷不禁面露喜色的致谢,还在扎西开始系马鞍,主动后退了几步让来道来。 与烟媚说话之际,扎西已经把礼单收好,并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鞍走向自己的马。刘婷熬夜新写的礼单,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烟媚不至于骑上做过手脚的马鞍。在扎西开始系马鞍,烟媚离自己的马还有几步之遥的现在,知道已经达到目的刘婷怎么还会多停留?自然致谢过后退到了一边。 抬头的一瞬间,她见到欧珠露出了狡黔的笑,也依稀听到了洪吉从远而近的说话声。偷瞄了一眼青着脸站在不远处的娜梅尔,刘婷还没来得及感叹娜梅尔心情差到连儿子都懒得搭理,扎西的马却起了反应。 其实,马鞍被放在背上时,扎西的粟毛大马已经打了几个响鼻,四条腿也开始小辐度的挪动。扎西还以为因着自己几天没亲近的原故,爱驹起了脾气。扣鞍带之前,他伸手摸了摸粟毛马颈部泛着独有光泽的毛发,见脾气不好的爱驹果然低了低高昂的头颈,这才轻车熟路的开始扣上鞍带。 扎西的马鞍下面,有两条固定铁鞍的皮带。作为出生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铁勒人,扎西扣皮带的动作不但迅速还及为流畅。以刘婷的眼光看去,扎西的双臂不过一动,松垮垮扣在马背上的铁鞍便固定好了。 刘婷在粟毛马开始扬鼻长嘶时,抬起头看了过去。而扎西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刘婷的意料,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抓紧了马缰,将本该直冲马厩而出的粟毛马撺在了原地。 最强健的马不冲出马厩,便不可能惊动其他的马。烟媚的马若不随着其他的惊马跑出马厩,她就有可能上不明就里的坐上必然会出现的马鞍。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扎西把粟毛马制在原地! 刘婷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胆小。 扎西的马鞍从外表来看是常见的铁勒马鞍,主材料是包着皮革的木框。可刘婷通过接触的帐本得知,扎西曾从大吴带回过几个照着马鞍框加打成的铁器。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加了铁制框架的马鞍更加坚固,必是爱马人的首选。而作为家主,又岂会不用最好的东西?按照娜梅尔的吩咐,得以进入营帐的刘婷最先下手的可不是烟媚的马鞍,而是扎西的马鞍。那个晚上,在简仲溪得了机会进来劝阻前,刘婷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扎西马鞍上做工一般的铁架改动了小小。当本该紧贴皮革的铁尖头向下突出了一小段时,满头大汗的刘婷累得动都不想再动。这才有了简仲溪赶来时,刘婷只是手拿钝刀,还未来得及对烟媚马鞍下手的情况。 按照刘婷的计划,扎西把马鞍扣紧后,突出的铁制尖头会刺破马的背部。突然而来的痛楚会让扎西一向悍戾的坐骑惊得连嘶带吼冲出马厩。头马已现惊马之势,其他的马也会紧随其后。虽然这场突出的事故对擅长马术的铁勒人来说难道不大,不过是费些时间再把马一一套回来,可皮带割断了的马鞍也会在马的激烈运动与呼吸时掉落。这样一来,无论是否会发现马鞍有问题,烟媚都会换个新的马鞍换上。 惊马这种事在铁勒人眼里是河神的震怒,铁勒人只有虔诚敬拜的份,又怎会再想其他?即便是满心期盼烟媚出事,又制定了这一利用马鞍伤人阴谋的娜梅尔,也有可能不会怀疑到刘婷身上。弄不好,还会对因着对河神的敬畏收敛谋害烟媚的心意?毕竟,马鞍上做手脚打的是取人性命的主意。 汉奴在铁勒人的思维中不算人,杀害也不会受到惩罚,可烟媚是扎西娶进门的妻子,不仅是人更算是有了铁勒的身份。铁勒族的河神禁止同胞互残,谋害烟媚便相当于谋害铁勒同胞。出于保护烟媚的目的,刘婷还打算打着河神的名号,让娜梅尔短时间内不敢再对烟媚下死手。 可计划到底只是计划,想象中的情况到底不是眼前真实的情况。难道所有的谋划都要毁于现在,毁于扎西将自己的马牢牢制在当场? 以后若是害怕,干脆就什么都不做。即然做了,一定做得足够好,免得再遇到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 在内心默默告诫自己的同时,刘婷急中生智惊叫了起来。 59. 鞍祸(下) 刘婷不仅叫出了声,为了防止被铁勒人掩住嘴,中止继续惊扰马匹的叫声,她还往马厩相反的方向跑去。 故作惊吓的姿态出现在一个汉人身上并不会让铁勒人感到意外。对于高大威猛的铁勒马种,极难接触到马匹的汉人心生惶恐再正常不过。被惊马之势吓到尖叫出声,落在扎西眼里也符合常理。可是,虽没对刘婷的行为起疑,扎西的脸色却难免沉了一下。 让两个下人去抓住刘婷的同时,扎西只能放开了手掌都绷得通红的马缰。 一匹马受惊,往往会让马厩内其他的马也受到感染。扎西的粟毛马是家里的头马,它完全可以影响到马厩内所有的马匹。虽然因着是自己坐骑的原故,扎西还可以勉强制住粟毛马,可受惊之马本就进入了草木皆兵之势,若不是头马被制在当场不得动弹,其他的马早就先一步嘶叫着奔了出去,又岂会等到现在?问题是,即便扎西尽全力制住了粟毛马,也制不住惊叫声对马匹的干扰。 如果说惊马之势在扎西的全力周旋下没被爆发,那么刘婷所发出的惊叫声便让扎西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粟毛马冲劲惊人,一旦起势三个强壮的铁勒汉子都拉不住。不想被自己的坐骑拉着飞奔而去,扎西除了放开缰绳没有他法。 一查觉手中本有些松动的马缰又紧了起来,熟知马性的扎西也只能暗中骂了一声,放开了缰绳。就在他就地一滚,避到一边去的同时,高扬起前蹄的粟毛马已然冲厩而出,另外十几匹早就骚动起来的马也紧随其后呼啸而去。 有了首批奔出去的马带头,其他的马匹也纷纷开始争脱缰绳。向着马槽滚动的同时,心生恼怒的扎西止不住的腹诽:汉奴对马的不了解太误事。为免以后再出这样的变故,是不是该让他们多熟悉马匹? 没有人知道扎西的想法,此时站在马厩边的人大多数都在避让马匹。受惊马匹只知道往前冲,若不想成为马蹄下的亡魂,第一时间避开它们才最重要。便是得到扎西暗示,欲去抓住刘婷的两个铁勒汉子,也不得不暂时把关注点放在闪避马匹上。 粟毛马即将奔出马厩前,刘婷已经跑到了距离马厩尚远的位置。她看不到露出得意之色,从容退了几步的欧珠,更看不到望着自己方向愣在当场的娜梅尔,她只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本该站在欧珠身边的女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比自己还远的位置。那女仆衣袖一抖,两个出自刘婷手的炸面团滚落在了地上。而女仆身侧,啜着手指的洪吉则无知无畏的向着地上的面团跑来。 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见到喜欢的吃食哪会在意其他?刘婷都不用看,光凭声音便知道面团落的位置多半是惊马的必经之路。 欧珠要的面团,原来不是为了自己享用,而是借此机会要除去娜梅尔的儿子!少了颇受扎西宠爱的洪吉,欧珠儿子格洛就能稳稳成为下一任家主吗? 奔向洪吉的同时,刘婷在心里冷笑连连。只因电光火石间,她已经看清了欧珠所有的打算,也看清了一切的后果。 洪吉若被惊马踏了,不会有铁勒人怪到马匹身上。因为马匹在铁勒人眼里是河神的赐予,非人力可以完全控制。马没有错,不代表扎西和娜梅尔不会追究此事,他们当然会把满腔的愤恨落在坏了事的面团上。 若不是面团的引诱,本已远远站开的孩子怎么会被惊马碰个正着?而地上的面团,正是刘婷照着大吴的烹饪方式做的。欧珠即想到了用面团谋害洪吉,自然不会让他人得知面团过了自己的手。刘婷就是长了一百嘴,也无法在铁勒家族中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是说,洪吉若出事,刘婷便逃不脱谋害者的罪名。更可怕的是,洪吉若真有什么事,他的亲母娜梅尔这辈子都不可能与欧珠和解,更谈不上让她们联手对付扎西。 我的小祖宗,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就真正完蛋了! 在受罪和求生的双重压力下,刘婷想都没想去被惊马踏了会有多危险。撑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毫不犹豫的奔着洪吉而去。 幸好,马匹冲出马厩前,她的站位距离马厩已有一段距离,不然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铁勒马。不幸的是,刘婷知道光凭运气逃不脱被马蹄踏伤的命运。向自己冲来的马不是一匹,而是几十匹。身处要被上百只马蹄践踏的区域,运气再好,最多也不过是要害部位没被踏伤。 跛了一条腿的刘婷对“伤筋动骨”并不害怕,可她之所以做出把洪吉抱在怀里护着的行为,只是为了争一个可能的未来。对回归大吴重获自由的未来怀着无限向往,又怎会希望自己死在异邦?将洪吉紧紧抱进怀里的同时,刘婷已然能感觉到马匹的气息就在身后几步之遥。她下意识的蹲下了身去,用此时仅有的办法躲避。 饶是塞外的生活让她心理强大了不少,刘婷还是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此起彼伏的马叫声中,间杂着人的惊叫声,还有自远而近的打骂声? 若不是一心只想护着洪吉,让自己还能有一个可能争取的未来,紧闭双眼祈祷的刘婷可以看到被铁勒人追打而来的简仲溪,也能见到母狮般冲向惊马的娜梅尔。 其实,早在刘婷触碰抱住洪吉的那一刻,距离洪吉几十步之远的娜梅尔已经反应了过来。与失了心智,只知道扑向刘婷的简仲溪不同,生于铁勒长于铁勒的娜梅尔见到儿子即将进入刘婷的怀抱,便回复了理性。护犊的情绪让本是愣在原地的她发出一声怒吼,抽起腰间的鞭子闪到了马匹奔跑的路线中间。 此时的娜梅尔也和刘婷一样,根本没去细想儿子被人抱住是否真能不受惊马的伤害。她只是下意识的挥动马匹,让直冲自己而来的马能偏离方向,尽量离自己的儿子远一些。可一个人的力量要影响几十匹脚步慌乱的马显然不够。加上娜梅尔的反应虽比其他人快了一步,却比刘婷慢了一步,拼尽全力挥动马鞭的她再努力,也无法让马鞭长到能够触及奔向刘婷的马匹…… 60. 众生 得知扎西会在今天带烟媚去拜访亲王,简仲溪根本没把羊赶得太远。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护好刘婷,也亲手割断了马鞍的带子,简仲溪还是两眼直跳。 他怕事发后刘婷会遭毒打。在铁勒,即使刘婷第一时间把自己说出来,也不代表铁勒人不会在气头上给汉奴一顿教训。 即然要认下这件事,又何不把她护得更加周全? 误以为烟媚已经因着马鞍受了伤,简仲溪不理会看守人的怒骂,直奔马厩而去。奔跑中,追在他身后的铁勒人见叫骂没用,拔下腰带上的弯刀便掷了过去。 插在皮革套中的弯刀虽不至于致人于死地,砸在后脑上的力量还是让简仲溪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连思维也变得昏昏噩噩起来。视线触及刘婷的那一刻,简仲溪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没见到奔向刘婷的棕色马匹,只是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想将刘婷护住。 简仲溪与棕马在刘婷身边相撞时,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除了欧珠和丢面团的女仆只做了做样子,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皮鞭驱散马匹。可惜,简仲溪的位置即便是最敏捷的套马师也鞭长莫及。众人只见一道棕影闪过,原本张臂站立的简仲溪已然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被强行驱散的惊马四散而去,即冲破了围出营区的木栏栅,还带翻了一个营帐。在一片狼籍的营区中,蹲在地上抱着洪吉瑟瑟发抖的刘婷一睁眼,看见的不是倒在地上的简仲溪,而是飞奔而至的娜梅尔。 一把从刘婷怀里抱起自己的儿子,急得双眼都红了的娜梅尔哭出了声。而洪吉一接触到母亲的怀抱,也嚎啕大哭起来——到底是个六岁的孩子,惊马时吓得呆愣住了,此时才知道害怕。 除了要将惊马套回来的下人各司其职的离开,其余人皆在娜梅尔的哭声中呈现出不同的神态。最恼怒的自然是身为家主扎西,收回了揽住烟媚肩的手,扎西一脸铁青的走上前去安慰洪吉。而最失望的人莫过于欧珠,本想趁乱为儿子除敌的她抿了抿嘴,非常勉强的压下了不甘,才换上从容的神色向洪吉走去。 作为扎西避开惊马后第一时间被关怀的人,烟媚在原地失神了片刻。 她原本打算寻个合理借口更换有问题的马鞍,却不想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外夷人常说的“惊马”。好在烟媚的反应还算快,见到扎西倒地一滚的当时,她便下意识的避到一边。方才赶了过去。 纵始阅人无数,对外夷之事了解颇深,烟媚还是被方才的惊马震住了。直到洪吉的哭声越来越大,烟媚才快步走了过去。 在一主两妻都忙于安慰受惊的孩子时,烟媚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简仲溪。见娜梅尔正好挡在简仲溪与刘婷中间,烟媚到底没忘把表面功夫先做足。她学着铁勒人常用的敬礼,对着河的方向敬拜,并稍稍提高声音道了一声:“感谢河神照抚我们的孩子。” 做完这些后,她才故作无知的指着简仲溪问:“河神也会借汉奴之手赐下恩泽吗?” 烟媚说的这话极有技巧。 简仲溪这一挡,最直接的受益者是刘婷,洪吉只能算是间接受益者。可救了一个汉奴,又岂能得到铁勒的善待?出于救助同胞的想法,烟媚赶紧赞了一句“孩子得到照抚“。这话进了正庆幸儿子无恙的娜梅尔耳中,起到了不错的误导作用,也让扎西转头看了看简仲溪。后一句话,烟媚索性将简仲溪的行为扯上铁勒人敬仰的河神,不愁铁勒人不看在河神的份上给简仲溪一些照抚。 果然,虽对烟媚极不满,娜梅尔还是紧抱着儿子对扎西道:“看在河神的面子上,家主给这两个汉奴一点恩赐吧。” 刘婷这才从娜梅尔的话里听出不对劲来。 两个汉奴? 趴在地上一直没敢动的刘婷眨了眨眼睛:这里的汉奴除了我之外只有简仲溪。可他不是一早就赶着羊出去了吗?难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娜梅尔也对简仲溪起了照抚之心? 视线一直被娜梅尔挡住的刘婷,这才后知后觉的稍稍抬头。得到烟媚极具暗示的眼神后,刘婷很快发现了倒在一边的简仲溪。爬到简仲溪身边后,烟媚才用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提醒:“刚才他帮你挡了一下……” 看着全无知觉的简仲溪,刘婷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很想骂对方一顿,问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冲过来救自己。她也想简仲溪立刻转醒,憨憨的对自己笑道“没事”。可她伸出不断颤抖着的双手在简仲溪身边犹豫了半天,终是只敢轻轻落在了他的手臂上——马伤不易于肉眼观察,刘婷不敢乱碰,以免再给简仲溪造成二次伤害。 踌躇间,刘婷等来了扎西的决定。轻轻“嗯”一声后,扎西侧头高声喊道:“来两个人把他好好抬下去。” 这便是汉奴的命!哪怕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主子,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换来被抬下去的结局。 知道扎西不太可能请胡医给简仲溪治伤,刘婷只好向烟媚投去求助的眼神。虽不知道刘婷间接救了自己,烟媚倒是不介意为同胞说上一两句好话。她沉吟了一下,柔声问扎西:“要不要让胡医来看看伤了哪里?” 回答烟媚的不是扎西,而是欧珠。她冷哼了一声,用厌弃的眼色瞄着简仲溪道:“胡医不是医牲畜的,哪能轻意请胡医来?我会叫个医牲口的到羊圈里帮他看看。” 这话不仅说得刘婷的眼泪冲眶而出,就连烟媚也呆楞了一下。发现即便是娜梅尔也没有异疑,抱着哭泣的洪吉离开,烟媚只好悄然叹了一口气。 举手之劳可以帮,为了同胞说上几句公道话,烟媚也乐意做。可挑战铁勒人的认知,要求好好救治简仲溪,烟媚却不敢冒然行动。更何况,扎西不但揽住了她的肩,还催促她快点离开,免得误了谒拜亲王的时间。 烟媚只好对刘婷投去了一个歉意的眼神,换上了从容的神色快步离开。 61. 求救 扎西还没回来时,惊马的祸根便差不多被定性了。事实上,导致惊马的马鞍还没送到欧珠面前时,几个套马的铁勒汉子便看着翻过来的马鞍连连摇头。 “原来是这个突出来的铁刺惊了家主的马。”抱着马鞍的汉子一点也不奇怪的嘀咕:“汉人的东西虽好,却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马鞍这东西到底没咱们做得好。” “也不知是汉人的铁匠手艺不行还是什么原因,就这么让铁制的脚脚悬着。一不小心碰到了,可不就歪到马身上去了吗?” 根本不知道刘婷费了多大力气才让铁头倾斜了小小,抱着马鞍等在欧珠帐外的铁勒人想当然的开始鄙夷起汉人的工艺来。偏偏铁的韧性极差,已经撬动过的铁架失了韧性,一个力气不小的铁勒汉子一掰便断了。 众人于是又借机对汉族工艺开始口头上的鄙夷,想当然的忘了汉族物品曾让自己如何垂涎。直到欧珠请了他们进帐,奚落汉物的交流方才止住。 别人不知道扎西的马鞍被做了手脚,欧珠却早就被刘婷的告知。正怒火刘婷的作为让洪吉躲过了一劫,对内情一清二楚的欧珠倒也没失了心智。她想了许久,终是对自己说:事情发展到现在,把刘婷供出来自己也摘不干净。更何况,此事还涉及烟媚,扎西若知隐情定不会善罢干休。一旦查起来,万一查出我想加害洪吉可不好。再怎么说洪吉也是扎西的儿子,谋害庶子这个罪名可不光是影响我,更会影响格洛…… 无论怎么看,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办法。大家打着哈哈把惊马的事掀过去了,再另寻机会对洪吉下手便是。 欧珠果断对抱着马鞍进来的铁勒人点了点头,用一句话粉饰太平。她说:“即然都说是汉人弄的鞍架子不好,以后便不要再用了。家主来了你们抱给他看看,再提醒他以后只用咱们自己做木头和皮革做的好鞍。” 话音一落,不光是身边围着的铁勒人,连欧珠都有些奇怪自己的言论。 铁勒说话一向直白,即没这么多瞻前故后,也不可能交待得事无巨细。欧珠一连串的话说出嘴,习惯了直截了当的铁勒人难免一惊。可连欧珠都不得不承认,这话的效果奇好。几个直勾勾看着自己的铁勒人眼露恭敬的弯了弯腰,在欧珠点头示意后才退了下去。这种敬意对失宠于家主的欧珠来说还真是久违了很多时间。自然而然,她就想到了老这样说话的刘婷。 想到只差一步洪吉就再难成为儿子的敌人,而刘婷偏偏帮了对方,欧珠攥成拳的手重重的敲了一下身下的床板。她侧头问身边的女仆:“那头没成年的羊死哪里去了?” “在羊圈呢。”一直为刘婷挤到欧珠身边不忿,女仆脸带厌恶的说:“那头快死的公羊被抬进羊圈时,她就一直跟着。我叫她几次都不回来。汉奴就是贱,三天不打就不知道自己只是头牲畜!我帮您去教训她一顿吧?” “快死的公羊”指的是简仲溪。在欧珠眼里,简仲溪做了和刘婷一样的事——保住洪吉。差点得逞的欧珠气得牙痒痒,拿起手边的木棍对女仆交待:“去教训她!打服了再带到我跟前来。” 提着木棍的女仆还没走出营帐时,欧珠又补了一句:“也别放过守羊的那头畜牲。” 冷笑连连的女仆走进羊圈时,并没找到刘婷。看了看正在简仲溪前胸捆绑木条的男人,女仆不耐烦的道:“胸前的骨头被踢断了?不过是个汉奴,伤成这样没有胡医给治早晚要死,你又何必帮他?” “他死了就该轮到我守着羊圈了。”用布条胡乱把木架捆好,男人转身给了简仲溪几个耳光。见后面仍然毫无反应,叹着气说:“看这样子,没个胡医来熬不过半个月。” 女仆才懒得关心简仲溪是死是活。把棍子往地上一杵,她没好脸的问道:“刘婷呢?” 刘婷正跪在娜梅尔面前,乞求她救救简仲溪。虽然一再夸大简仲溪护住了洪吉,娜梅尔却不为所动。 “让你办的事没办好,还弄得洪吉差点出事,你还有脸到我跟前来求胡医?”抱着儿子不敢放手的娜梅尔冷冷的说道:“扎西的马鞍出了意外,连带着让烟媚逃过了一劫。这事我不怪你,可洪吉怎么会无怨无故跑过去?” 对洪吉被算计的事一无所知,不能怪娜梅尔。铁勒人做事向来明来明往,因着信仰的原故,又极少将阴谋算计用在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从小生长在这种直来直去的种族,造就了娜梅尔心里没有算计的性格。以她的思维暂没想到惊马的事会是人为。 最先出现异动的马是扎西的坐驾。除了扎西,常人就算接近粟毛马都难,又如何能在马身上做手脚? 能想出在烟媚的马鞍上做手脚,娜梅尔当然也对扎西的马鞍起了疑心。可她一不觉得刘婷有这个胆子,二不熟悉铁器的特性。在所有铁勒人都说马鞍因铁制框架年久失修出了问题的现在,娜梅尔可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而儿子险些出事的变故吓得她三魂不见七魄,只顾着洪吉去见胡医,哪还会有四下查看的心思? 就算有心查看,欧珠使人丢在地上的面团也早被马蹄和往来的人踏碎,又如何发现得了玄机所在?再加上刘婷一口咬定:“洪吉不过几岁。孩子眼里,乱跑的马儿可不是好玩么?” 除了王族,铁勒的孩子多是放养。洪吉在营区四处乱跑就连娜梅尔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介意,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可娜梅尔的脸色虽霁,却并不松口。 “事没成,我不怪你便不错了,还想要胡医去救治一头牲畜?”轻柔的抚着儿子胸口,娜梅尔皱着眉头说:“除非,你能如我所愿。” 刘婷怎么不知道娜梅尔的愿望是什么?不过就是为了提升儿子的身价,重获扎西宠爱罢了。不是嫡长子的洪吉此时只能依靠生母的地位获利,可娜梅尔重获扎西宠爱,就更不会把欧珠放在眼里了。 62. 挣扎 想到欧珠那里还有一顿教训等着自己,刘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的愿望不就是让洪吉可以过得更好吗?”见娜梅尔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刘婷跪在她身边道:“让洪吉过得更好,得扎西疼爱是一种办法,与下任家主交好也是一种办法。您何不趁现在与格洛搞好关系……” “格洛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去讨好?”厌恶的表情弥漫在娜梅尔的整张脸上:“一个回鹘来的女人生下的杂种罢了!早晚有一天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可格洛比洪吉大了十几岁,扎西与回鹘那边所有的买卖也都在他手里啊。”情急之下,刘婷抱住娜梅尔的腿乞求道:“扎西一旦没了,格洛就是下任家主。他正是青春年少之时,又常在回鹘不回来。您要动他极难,何不在明面上摆出交好之意?” 见娜梅尔根本不为所动,刘婷又劝道:“大吴的妾室对嫡长子都颇为讨好,为的就是家主换人之后,自己还能过得不错。这种事来日方长,为了您的儿子,该做长远打算。” “这话是欧珠让你说给我听的吧?”冷冷的推开了刘婷,娜梅尔毫不吝啬对大吴的鄙夷。“妾室除了讨好格洛,当然没别的法子。可我是谁?我是扎西的妻子,不是妾室!本就与格洛的母亲平起平坐,凭什么要去讨好她的儿子?而且,你也别忘了铁勒的规矩——大吴换了家主,妾室再不济也能被关在小院子里当长辈敬着吧?格洛要是成了家主,我就得嫁给他,还得尊他生母为长辈,这种日子还不如你们大吴的妾室!现在讨好后,以后就得永远讨好他。你是叫我走一条永远没有出头的路吗?” 感慨多妻制比一妻多妾复杂太多的同时,刘婷倒也没忘了还在羊圈中等着医治的简仲溪。知道一时难以说服娜梅尔,刘婷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直接拜倒在娜梅尔脚边说:“只要您叫了胡医去救简仲溪,让我做什么都成。” 在刘婷不断对自己磕头时,娜梅尔总算收敛了鄙夷的斜瞄。 汉奴嘴严,有什么不好的事交给汉奴比给铁勒下人更不易被泄露,这是欧珠和娜梅尔愿意利用刘婷的原因。不过,在娜梅尔看来,刘婷的好处可不光是嘴严——汉奴说的话没有铁勒人会信,就算有朝一日刘婷指证自己,也会被当成是诬陷。这种没有风险的奴隶,正适合做谋害格洛的事。 可是,马鞍这么小的事都出了变故,她还有什么可利用价值? 若不是指使汉奴远比指使铁勒下人更安全,娜梅尔险些脱而出“滚出去”。压着怒火思量的同时,娜梅尔开始细细的端详刘婷。 视线从刘婷失了白晰却依然光洁细腻的额头上扫过,落在了顾盼生辉的明眸上。又扫过了汉族独有的端庄五官后,连一向对汉人颇有成见的娜梅尔也不得不承认,年仅12岁的刘婷一旦成年,光华便是勾了扎西魂的烟媚都难以媲美。这般姿色,再经过铁勒几年的熏陶,必将仍保精致的同时又拥有铁勒男人所喜的野性。到她成年之时,已经娶了一个汉族女人的扎西会不将她拒为已有吗? 看了看怀里的洪吉,娜梅尔照着刘婷提及的“长远打算”思考。她想了两种选择,一是与刘婷示好,以搏日后;二是趁她还没成势便除之而后快。 除掉一个未成年的奴隶毕竟触犯忌禁。而除掉扎西明言不能打死的奴隶,娜梅尔再蠢也知道不能由自己动手。不擅长阴谋并不代表愚笨,触犯忌禁这种事事,娜梅尔光凭直觉就知道应该给最讨厌的人去做。 娜梅尔最讨厌的并非欧珠,而是与洪吉同为嫡子的格洛。连做梦都希望格洛犯了扎西的忌讳,娜梅尔想当然的把格洛和刘婷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是何打算娜梅尔不打算现在就向刘婷明说,以免格洛还没回来的现在再起了什么变故。 “我会教你套马,也会让胡医去看看你的同伴。”摇了摇怀里已然沉睡的儿子,娜梅尔低声说道:“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如此轻意就答应了? 刘婷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过去。见到娜梅尔的冷笑,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可现在的她又哪里顾得上去思考其他?比起以后的可怕,不知死活的简仲溪显然是刘婷最担心的所在,再多的不祥感到了此时,也化为了欣慰。 刘婷没能见到胡医。出了娜梅尔的营帐,她便被连拉带打的推进了欧珠的营帐,连简仲溪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而始作俑者欧珠,则悠闲喝着油茶的同时,冷眼看着女仆不断将木棒重重的落在刘婷身上。 直到刘婷连求饶声都发不出来,只有力气闷哼时,欧珠才让女仆住手。 “居然敢救洪吉!”把杯中冷却下来的茶尽数倒在刘婷脸上,欧珠对打了一个激灵的刘婷道:“这就是你反抗我的下场。” “洪吉若死了,我也会死。”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刘婷心灰意冷的说:“被您教训总好过死。” 欧珠不悦的瞪了过来,即而发出冷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说说怎么帮我除掉洪吉,我也许可以饶过你。” “您还不明白吗?就连牛羊被杀前都知道要逃,我又怎么会去做一件明知道会害死自己的事。”深感疲惫的刘婷索性与欧珠对视,在对方如炬的目光下定定的道:“我不会帮您害死洪吉。” 被一个汉奴直截了当的拒绝,欧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出乎她的意料,挨了自己一脚的刘婷除了又哼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没有半分示弱的意思。她说:“您也不该对洪吉下手。家主对烟媚怎么样您都看在眼里,何不趁烟媚无所出的时候,与娜梅尔联手制住她?” “你的脑子被打坏了吗?和娜梅尔联手?她就差在脸上写着‘我的儿子才是下任家主’。若不是烟媚来了,天知道她会狂成什么样。你居然叫我和她联手?” 63. 灰心 “您和她联手,不光能减掉一个敌人,还不影响格洛的身份。”见欧珠神色有所松动,刘婷咬着牙撑起身来道:“您儿子是嫡长子,只要平平安安熬到扎西去了,娜梅尔再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又何必与娜梅尔继续恶斗,让格洛多添一份阻力呢?” 刘婷说的办法欧珠不是没有想过。可模糊的念头一起,与娜梅尔几年来不好的接触便让欧珠心生厌恶,连带着不愿再继续思考下去。哪怕刘婷把整个计划如此清晰的摆在面前,心中一动的欧珠还是固执的摇了摇头。 “那个女人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向着娜梅尔营帐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欧珠忿忿的道:“她娶进门的那天就敢说回鹘与铁勒的路上不太平,摆明了要咒格洛。” “除了没有用的诅咒,她怎么折腾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格洛成为家主。”刘婷诚心诚意的乞求:“您就看在格洛的面子上,忍了她吧。等格洛成为家主,她就是您的儿媳,想怎么报复不行?” 看在格洛的份上,欧珠的确能忽略自己的得失。可欧珠从不打算与娜梅尔联手,又岂是仅仅对娜梅尔腻烦? “你都知道格洛做了家主,她就是我的儿媳,娜梅尔那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把刘婷拉到床榻边,欧珠强忍着反胃道:“闭着眼睛都知道,这种事派个人去传话没有诚意,自己去说,也不过被娜梅尔当面拒绝。以她的脾气,还会百般羞辱——谁都不是傻瓜,干嘛要做这种利于我却不利于她的事?” “换成以前,她断然会拒绝。可是烟媚来了的现在,她没有与您对抗的资本了。”将喉咙中的甜腥感压了下去,刘婷有气无力的说:“烟媚来了不会影响格洛,对洪吉却是不小的威胁。换成以前,家主哪天不会花大半天时间陪着洪吉?您瞧瞧现在,除了惊马当时抱了洪吉一下,安慰了几句,其他时间家主都在陪着烟媚。” 这话说得欧珠心中大悦,感觉眼前的刘婷也顺眼了不少。把刘婷扶着靠在床榻边,欧珠正色问道:“这不正是除掉洪吉最好的时机了吗?” “您看汉族的太子,谁不是与非尽可能的离远些?只要太子时期不出任何变故,便能顺利登上皇位。格洛什么都不做都能当上家主,您又何必给他添乱?更何况,少了洪吉一个,扎西又不是只剩下格洛一个儿子。没必要为了这种治不了根源的事冒风险。”见欧珠皱着眉头开始沉吟,刘婷停了停,才试探性的说:“给格洛减少一个麻烦,才是更稳妥的办法。趁着烟媚正得宠,才有机会打动娜梅尔,把麻烦变成助力。” 虽未完全打消除掉洪吉的想法,欧珠还是点了点头。 “你要能说动娜梅尔,我倒不介意。反正我是首妻,即便与她联手,她也得在我之下。至于拒绝,也是你这个传话的人受辱。”得意的弹了弹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欧珠言不由衷的说:“若真能让娜梅尔听我的话,不给格洛添乱,等格洛成为家主的那天,我让他把你收进帐子里,不用再做奴隶。” 从扎西的奴性变成格洛的妾室,这样的变化有本质上的区别吗?没想到帮助格洛成功坐上家主位只能换来做妾室的结局。 刘婷只觉身上的疼痛又加重了几分。倒吸了几口冷气,她才能装出喜不自胜的模样说:“格洛比扎西英勇太多。能做他的妾室不知比做扎西的奴隶好几百倍。” 儿子被夸赞,哪怕赞美之声出自一个奴隶嘴里,也能让做母亲的心情愉悦。刘婷的话让欧珠没有丝毫疑心,还极为慷慨的说:“三个月内,能让娜梅尔认清事实,再不敢对格洛起什么坏心思,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做半个儿媳。要知道,汉奴被当成人收进门的事在铁勒可不多见。说是涛天的恩赐都不为过,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只有三个月,还是实质根本没发生太大改变的结局! 舌尖苦到近乎失去知觉,刘婷也只能做出感激的样子。趁着欧珠心情不错的时刻,她压下心里的担忧,壮着胆求欧珠放过简仲溪。 奴隶提出意料之外的要求,以欧珠一绩的思维会果断拒绝。可刘婷很巧妙的将放走简仲溪扯上了“新家主诞生必要放生以谢河神”的惯例。放牲畜和放奴隶本就是同一件事,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个非自己捕获的汉奴,也确实不能起到彰显功绩的作用。最重要是,放走简仲溪并非眼前立刻要做的事。用未来的一个期许换来刘婷死心踏地的效忠,欧珠觉得这笔交易还稳赚不赔。 一个扎西抓回来的汉奴而已,听说被马踢断了胸骨,治好了多半也不中用了。格洛成为家主后,有的是机会再抓汉奴回来,又何必白养一头不能干重活的牲畜? 欧珠如此思量。 “格洛坐上了家主的位置,我会叫他放了简仲溪。”欧珠大手一挥,自认慷慨的给了刘婷一个恩赐。她说:“你也去胡医那里看看吧。别扎西回来看你被打成这样,以为惊马的事与你有关。” 欧珠的话,意思是她将惊马的内幕作为刘婷的把柄捏在手里。 刘婷不害怕。比起扎西的折磨,要永远留在这里才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后果。杀意已起的刘婷挣扎着爬了起来,在欧珠的注视下拖着跛腿走出了营帐。一眼便能望见的羊圈里面,她找到胡医的身影。顶着一身的伤痛,她急步走到胡医面前。 “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醒来?请您救救他……” 一连串的发问和刘婷不断的磕头让胡医直接停下了动作。他本就奇怪,娜梅尔为什么要把可贵的药物浪费在一个汉奴,也想不通对自己磕首的刘婷用什么打动了娜梅尔。好在,胡医在铁勒的地位比仆从还低,不愿多事的他懒得去思量太多,只能又一次在内心悄悄感叹:扎西自娶了汉人之后,奇事越来越多了。照这样下去,这个还算富足的家得乱成什么样。 64. 求助 “胸骨裂了,应该没其他内伤。”将简仲溪胸前的木架重新捆绑好,不是很爱说话的胡医神色平淡:“等他不发烫了,应该就醒了。若是熬不过这股热烫……” 全身伤痛的刘婷松了一口气没两刻,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肋骨断裂没伤及内脏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受伤的人本就免疫力极低,怎么可能光靠自己挺过高烧?若是在大吴,刘婷还能去药店买点药来,在根本没有药品生产力的铁勒,上哪里找好的退烧药? 把手搭在简仲溪烧得发烫的额头上,刘婷愁得都要哭了。 物理降温她知道怎么做,可她只是个任铁勒人使唤的汉奴,没办法随时一直在简仲溪身边帮他降温。受娜梅尔之命来的胡医,更是不可能留在羊圈一直照料简仲溪。能在本就匮乏的药物里面找出些帮助简仲溪的草药,能不时过来看一眼就不错了,怎能指望他?若想保住简仲溪的命,最好把他送到医馆去。 可医馆只有大吴有,铁勒哪里来的医馆?除非…… 看了看烧到耳根都开始泛红的简仲溪,想到他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这般田地,刘婷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被焦燥而迷惑的视线,让她捕抓到了立在旁边张望的几个铁勒下人。对着衣着几乎与简仲溪无异的老人招了招手,刘婷冷笑着问:“他要是死了,该您守羊圈了吧?” 老人嘟囔着:“我守和他守可不一样。我有帐子住,有肉吃,也没谁跟在身边看着。” 可他到底弯下了腰身,提着半桶水走进来。看样子,这半桶水早就准备好了。 倒霉到了极点便是好运? 刘婷长舒了一口气,起身便向娜梅尔的营帐走去。豁出去的她直接向娜梅尔请求:“让我去给扎西带话吧。说洪吉有些不好,或是给他送个东西?” 此时的刘婷在娜梅尔眼里,是扳倒格洛最有效的工具。所以,哪怕刘婷的要求非常奇怪,娜梅尔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喝斥了一声:“你想玩什么花招?” “亲王那里有个汉商,想来也带了汉族的大夫来。我想求他来救救简仲溪。” “是几次过来收马的那个汉商吧?”娜梅尔的眼中闪出一道异样的光彩:“你自己找个借口去吧。见到那个叫李庆的汉商,想办法约他与我私下见上一面。别让其他人知道。” 一门心思都放在简仲溪身上的刘婷哪会想到其他?跑到马厩后,为娜梅尔传话的事由让她得到了一匹识路的老马。骑马赶到亲王营区门口时,她风霜催残的脸孔和地道的铁勒语,使得亲王营区的下人没认出她是汉人。而得知刘婷来找汉商,守门士兵仿佛习以为常一般,指了指南边说:“那个绑了汉旗的帐子便是汉商的。你沿着围栅走过去到那边去叫一声,自然有汉商的人能听到。” 刘婷忙谢过了士兵,牵着马小心的走到了围栏边。哪知,向着绑了汉旗的营帐叫了两声后,出来的居然是刘婷最不想见到的李庆。 扎西和烟媚赶来拜谢亲王的成全,作为带烟媚进入铁勒的人,他不是应该陪他们一起吗? 见李庆脸上有着莫名的喜色,刘婷更觉对方不怀好意。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她到底在简仲溪生死未定的担忧下,硬着头皮问李庆:“您……能帮我个忙吗?” “你只管吩咐。”若不是查觉刘婷对自己有莫名的抵触,自称为李庆的简仲溪差点就要把自己的计划脱口而出。 他想告诉刘婷:你曾祖父已经到了边关镇,我夜间就要起程赶去。 他还想劝刘婷:我们一定会办法把你救出大吴。可铁勒人把当汉奴当成功绩,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事。你一定耐心等待,尽力保全自己。 他最想告诉刘婷的是:烟媚是我寻来的人。为防引来麻烦,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只让她尽量让扎西家乱起来。内家一乱,下人的日子便会好过些。你只管保全自己,千万别趁乱逃跑,回大吴的事等我们想到了万全之策,自有安排…… 元家老太爷一再在信中叮嘱,不可让十二岁的姑娘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这种间接保护刘婷,让她不至于主动投身于纷争中的想法,元启熙又怎会不明白?故而,哪怕避之不及的刘婷主动接近,激动得嘴角轻颤的元启熙也只能把千言万语全部咽进了喉咙里。 “姑娘遇到了什么难事?”允诺对方后,元启熙立刻追问,满脸的焦虑也难以掩饰。见刘婷又退开了几步,遗憾亲眷不能相认的同时,他倒也有些庆慰于刘婷的戒心。暗劝自己不可表现得太急切,元启熙贴在两人中间的木栏栅上放缓了语气道:“姑娘有难尽管开口。同是大吴人,怎有不帮之理?” 刘婷没再犹豫,把简仲溪的情况对元启熙明言。话一说完,元启熙便满口允诺会安排人将他接来。这态度,让刘婷更觉惊讶。 刘婷不傻,她知道汉商再得铁勒优待也不可能完全行动自由。要在异邦越过主人救治汉奴,绝不是眼前的汉商允诺的那么容易。赶来这里的一路上,刘婷想了无数说辞准备打动对方,哪怕只是换来了一些大吴境内常用的草药,刘婷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自己的说辞只是一些虚无飘渺,甚至可能性不大的“以后”。而帮助这种东西,刘婷更是深切的明白,帮你是人情不帮是道理。 可是,自称是李庆的汉商根本不需要她的说辞,毫不犹豫的承诺“会帮到底”。他还在刘婷愣住时沉吟了一会,郑重的给了办法:“我会贿赂一些亲王的随从,让他们找个借口帮忙把简仲溪兄弟接过来医治。你只管放心。” 简仲溪能被接过来医治,刘婷当然放心,但她愈加不放心眼前的“李庆”。无亲无故,甚至谈不上有任何私交,却愿意全力照抚。这人要么热心异常,要么心怀鬼胎! 被穿越后的亲妈算计过的刘婷,更愿意相信李庆“心怀鬼胎”。 65. 憧憬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能怪刘婷把人想得太坏。 大吴律令禁止与异邦通商,能违反律法行事,在刘婷眼里又怎么可能是善茬?而李庆这种汉商,绝不是能小觑的存在。他不仅敢违犯律令,还能顺利将交易的物货运出大吴! 在“片甲不予外邦”的大吴,要把东西运出边塞,必然打点好了驻守边关的兵将。这其中的勾当绝非至善或是清流人士可以做到。而且,李庆可不光是打点好了大吴,在铁勒境内,他也算是亲王的座下之客。 一个清清白白,甚至是满怀热心肠的大吴人,可能在铁勒境内吃得开吗?几年前,简仲溪在他父亲的带领下,费尽千辛万苦赶来塞外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可见要在塞外顺利行商,将出关之事摆平远远不够,没些异常手段与能力,根本得不到异邦正眼对待。即便是在刘婷熟知的21世纪,走私商也绝非清白之人。所以,刘婷绝不可能相信眼前的李庆帮助自己纯粹是出于热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个大吴和异邦事都能顺利应付的汉商无缘无故提供帮助,更是让刘婷毛骨悚然。提醒自己以后要更加远离李庆的同时,刘婷凭着记忆,给李庆行了一个大吴常见的敬礼。 无论心中的警惕有多大,,刘婷都不会让简仲溪失去医治的机会。如果说惊马事件发生前,刘婷有些无法简仲溪所说的“亲人”;那么惊马之后的现在,刘婷则发自内心的把简仲溪当成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初到铁勒时,他将做帐的位子让出来,使她可以住进抵御风寒的营帐;娜梅尔多次为难自己时,他不惧后果,拼尽所能赶来扰乱;她受不了旺姆的毒打,他默默提供帮忙;得知她被娜梅尔所迫,要以身犯险谋害同为汉人的烟媚,他不是指责她向铁勒人献媚,而是毫不犹豫替她做了害人的勾当,更是在出现变故之时第一时间赶来营救她。虽然简仲溪的汉奴身份,让他并没有给刘婷太多有实质意义的帮助,可这份情义在刘婷眼里却弥足珍贵。 因着在庄家的经历,难以相信真情义的刘婷怎么也想不到爱情的层面上。可简促溪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不再怀疑这份在异邦相识相倚的情义。 或许,这便是简仲溪对待亲人才会有的行为。那么,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视自己为亲人的他出事?哪怕汉商再心怀鬼胎,也要先让简仲溪安好。 刘婷如此打算,并用行礼的方式表达了谢意。听到“李庆”用汉语吩咐身后的下人去找打点铁勒人,再无担忧的她快步离去,生怕多停留一刻便会被想象中的“走私商”毒害一样。木制的围栏后,只余下了想喊却不敢开嘴的元启熙。 刘婷异乎寻常的警惕与疏远,元启熙不是没产生怀疑。可他连刘婷怎么到了铁勒,又经历过什么都不敢问。他肯定,就算自己有机会问,以刘婷现在情况也不可能把详情告知。弄不好,还会让她更生抵触的情绪。 即然过去已经没从改变,人也近在眼前,还是把心思花在以后打算上吧!也许从她想要救下的汉人身上能打听到一二? 元启熙果断转身,带着谄媚的笑意向铁勒人走去。将大吴寻常的把玩之物慷慨赠予几个有些私交的铁勒下人时,元启熙不禁在内心赞叹庄澄。要不是那封经由元家老太家交到自己手中,落款为庄澄的信件,从未涉足塞外的元家如何能够摸到与异族通商的路子,又如何能够从中获得巨额收益,打赏起来毫不手软? 金帛之物从来不是世家子弟的所求,可打理庶务多年的元启熙很清楚,金帛是成事必不可少的因素。要到异邦寻访失散多久的血脉至亲,要用金帛铺路;要帮助沦陷异邦的侄外孙女,甚至顺利把她接回大吴,身为汉人的自己更是只能用金帛与铁勒人寻到共识。近一年来,深入铁勒的元启熙虽还没来得及找到带走刘婷的办法,却通过跨境买卖累积到了足够的财富。 可以打动任何人的金帛已然在手,元家老太爷又赶到了边关指点一二,元启熙当然乐观的认为刘婷摆脱铁勒的日子已然可见。 也许,在烟媚的帮助下,突破困境的契机会更快到来? 这个想法让元启熙讨好的笑意更显真诚。 刻意的讨好和摸在手里真实的精美物品,使得几个铁勒士兵交头结耳之后便答应了帮忙。打着“借个帮手”的幌子,阶级地位远远高于商户的士兵随口一提,扎西便连连点头。 正如大吴皇宫中的驻军皆有品阶一样,铁勒亲王营区里的兵虽没有所谓的品阶,却也非一般的铁勒人。常年在关内外行商的扎西早已圆滑透顶,又怎会拒绝亲王士兵私下的提议? 正欲带着烟媚回家的扎西不觉有异,只是想当然的认为兵爷们正好遇上了自己。他非常恭敬的对借用汉奴的几个兵爷说:“我出来前,那个男汉奴正好受了伤。就怕做不了事,惹这几位大人不开心。” 铁勒士兵还以为汉商是想救扎西家受了重伤的汉奴,哪疑有他?更何况,元启熙还非常贴心的帮他们准备了说辞。 “不过是借来在党项的送信兵士面前摆显一二。受了伤正好,让党项兵看看咱们对汉奴的铁腕手段。你什么都不用管,还你的时候我们还会让胡医给他弄点药治治。”把玩着手里刚得不久的镂空漆盒,铁勒兵笑着调侃:“肯定不让你的汉奴死在我们手里。” 扑西哪里还敢有二话?连称“死在兵爷们手里也是福份”。倒是等在一旁的烟媚看了看士兵手里的漆盒,猜到这事多半是李庆在背后运作。感慨自称是李庆的汉商并非想象中的势利,对汉人也有侧隐之心的同时,烟媚不禁为简仲溪庆幸。 能被李庆接到身边,简仲溪便有救了。 烟媚对着扎西盈盈一笑。灿烂的笑意让扎西瞬间便忘了自己方才在士兵面前的低三下四。 66. 开诚 扎西和烟媚返回时,烧到只会说胡话的简仲溪已被铁勒士兵接走。目送他离开的刘婷刚忍着伤痛回到营帐,便被扎西叫到了面前。 查看过马鞍的扎西没对惊马的事有什么异议,嘱咐下人新马鞍不再用铁架之后,便裹着外袍离开,把整个营帐留给了烟媚和刘婷。倒让一直以为是扎西找自己有话说的刘婷有些诧异的打量了一眼烟媚。 “我跟扎西说,叫你来帮我算算嫁妆。”将药膏递给刘婷时,烟媚柔声说道:“你又挨打了。幸好,脸上没被打。女子若是脸都毁了,想嫁得良人便难了。” 接过药膏时,刘婷不悦的腹诽:怎么古代的汉族女子都觉得只有嫁人才是出路?就连对铁勒并不陌生的烟媚也这样?铁勒女子的自强难道就没给她启发,让她明白女人是独立的个体,没必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男人手里?更没必要把自己包装成货物,以期换来一份沽价不错的婚姻吗? 哪怕烟媚的到来对刘婷来说算是千呼万唤,对她颇有好感的刘婷依然有些不悦的嘲讽:“多谢烟媚姑娘关怀。扎西曾交待过不让他们打我的脸。不过,脸没事又如何?我的腿已经跛了,定是嫁不了良人。” 话一说完,刘婷才惊觉自己的言语有多不妥当。 就算烟媚不是扎西的妻子之一,也比奴隶身份的自己地位要高。又何必顶撞烟媚惹她不高兴呢?难道因着烟媚说的是汉语,又是个汉人的原因,自己在她面前情不自禁的有了地位身份相当的错觉? 刘婷赶紧语带歉意的表示:“烟媚姑娘不要见怪。我没有顶撞您的意思。” “是我的话不妥。你现在的情况……”想到自己直言刘婷的字不好时,她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坦然承认,烟媚终是直言:“你现在的身份,的确不该提嫁人的事。” 这是善意还是奚落? 刘婷看了看烟媚,并不接话。而后者则走到桌前执起笔墨,娓娓道来:“我的马跑出去没多久,鞍上的带子便断裂了。若不是出了惊马之事我根本没上马,多半要被摔下来。这里没别人,唯一能听懂大吴话的扎西也不在,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把马鞍装好时,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正想着怎么换个马鞍,却出了惊马的事。现在看来,不止我的马鞍与你有关,扎西的马鞍也是你的作为吧?” 对着抬头看过来的刘婷浅笑了一下,烟媚说:“你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她果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背后行事? 眨了眨眼睛,刘婷庆幸自己的果断,也暗赞烟媚的聪明:难怪铁勒的生活比之大吴不知道差了多少,又有野蛮的铁勒人,她却还敢嫁进来。 可她又笑自己的单纯:别说年岁已经二十五的烟媚,便是从未出过铁勒的娜梅尔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就连欧珠那般直来直去,什么都喜欢挂在脸上的女子,为了自己儿子也能想出借着惊马谋害洪吉的事,又何况是别人?烟媚即然敢主动前来异邦,又能被扎西当成宝物一般迎进门来,绝不可能是个泛泛之辈!可惜,她是李庆那边过来的汉人,若非如此,求她帮助一二必能事半功倍。 “您不怪我对您的马鞍做了手脚就好。”也不管烟媚信不信,刘婷坦白道:“让您出事不是我的本意。” “你不说我也知道——奴隶有太多的不得已。”将写好的字帖递给刘婷,烟媚不好意思的说:“若不嫌弃,先照我字书的字帖练着吧。以后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便是。他邦境内,哪个汉人都过得不容易。咱们汉人更该团结起来,才不至于客死他乡。” 烟媚是什么意思?是想拢络我,还是警告? 仿佛知道刘婷在想什么一般,烟媚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简仲溪被接到铁勒亲王那里去了,举止望去,方圆十里多半只有我和你两个汉人了。若是同族在异邦相见都无法坦诚相对,我们活该被铁勒欺压。姑娘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何不与我坦诚相对?咱们把心里想的都出来了,才能知道别人要做的事能否顺带着帮上自己。若非帮助,又该如何避开要害,得保自身?” 她还说:“我知道你一成年便要被扎西收入帐中。若你愿意,咱们以后可以携手。若你不愿意,也好听听我做的事能不能给你些助力不是吗?” 见刘婷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全然一副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的模样,烟媚有些失笑的说道:“我当然不是为了帮你。只是本就要做些事,自然不介意自己做的事也慧泽他人。利人又利已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聪明人都有利人利已的觉悟,烟媚最后说的这段话,刘婷倒是百分之百分的相信。她抬起头直视着烟媚问:“您要在这里做什么?” “受人所托,要让扎西家宅不宁妻妾生怨。” 烟媚这话说得毫不掩饰,听上也有八分真。刘婷略一思量,便明白了烟媚的坦率。 连欧珠和娜梅尔都知道汉奴说出来的话没人信,烟媚这般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不会被人相信的真话,告诉刘婷真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倒容易套出别人的真言。只是“为乱家宅”这个目的说得如此轻松,刘婷稍感错愕。加上烟媚是李庆的人,刘婷猜到了她正是受李庆所托。 就算不是李庆,也是让李庆赶来铁勒的人! 也就是说,如果李庆真是为了针对自己而来,或许能从烟媚嘴里套出话来? “你可知道托付你的人出于什么原因让你这样做吗?” 问这话时,刘婷紧张得双手都攥成了拳。可惜,烟媚摇了摇头,用遗憾又带着暗示的语气道:“那种人一向谨慎,又岂会让我知道太多?便是我主动相问,怕是也不会告知,只会引来忌惮。” 这话刘婷就更是深信不疑了。 67. 煎熬 是了!郭英英那种行事风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已岂会落出破绽?盘山庵的事若不是郭英英错误的估计了李菊对庄硕的情义,庄硕又岂能逃脱下毒和夷匪双重谋害?就算有幸逃脱,庄家不是也起了疑心,找了人在盘山庵附近四处寻访吗?就连与庄硕情义深厚的庄澄,在郭英英选择毒杀庄硕之后也带着衙役围住了盘山。 庄澄哪里是要寻访落网的夷匪?明明就是生怕庄硕逃脱,找个借口寻找落网的庄硕而已。若被他找到,庄硕哪里还有活路? 庄家上上下下,除了一心只在兵艺上的庄羽好一点点,哪个不是人精?所以,烟媚必是受了庄家所托!因为,只有庄家的行事风格才能这般滴水不漏,才会只将目的告知,却不让行事者知道原由。 不明内情的刘婷这样想,并且对庄家的厌恶感达到了极致,而完全被她错误解读的庄澄,则在廊坳的郭家一筹莫展。 明知道此行是为了给郭家人相看,他却不得不来。庄老太爷说得很清楚,想不再受庄家的管束必须定下婚事,而定亲的第一步便是来郭家拜访。若郭家人没有意见,能顺利定下这门亲事的话,庄澄才能获得行动上的自由。 摆脱庄家的监控和管束,就能开始寻找庄硕!在这样的想法下,庄澄硬着头皮到达了廊坳。而他一进郭家历经三朝的老宅,远在陇西的庄老太爷便通过信函,又给了庄澄一个煎熬无比的后招。 郭家现今的家主郭凇一见到庄澄,便将庄老太爷的信递了过来。他满意的打量了两眼该称自己一声“大舅”的庄澄,乐不可支的说:“来得正好,庄老先生给你的书信刚到没两天。” 狐狸发笑,绝无好事! 深感七大世家各个家主都是老狐狸的庄澄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展开了手里薄薄的纸张。他不过瞄了一眼,便愣了当场。 庄老太爷苍劲有力的文字,庄澄就是化为灰也认识。这一次,庄老太爷一如既往的简洁——整张纸上不过写了一句话:澄儿,琼琚已被妥善安置。 老太爷找到了庄硕,还把她安置好了? 庄澄下意识看了看郭凇,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纸,双手都轻颤了起来。 庄澄并不怀疑庄老太爷的话。尽管知道世家家主没有一个不是心思万千之人,可他不认为庄老太爷在说谎。老太爷说孙琼琚被妥善安置,那就是一定找到了庄硕。可惊喜的感情不过出现了片刻,便被惊恐触散。 名为庄硕,实为孙琼琚的心上人被找到,庄澄当然高兴,可他想到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 陇西与廊坳的路途不过月余而已,庄澄却走了足足五个月。每到一个落脚点,总能遇到与庄家有交情的人,偏偏那些人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将庄澄牵绊住,让他晚了四个月才到达廊坳郭家。见到信函前,庄澄还不知道行程为何拖延,现在,庄澄知道是为了什么。 庄老太爷在拖延时间!为的就是庄澄一进郭家大门,便能收到孙琼琚被妥善安置的消息。为什么要让一入郭家大门的庄澄得到满心期盼的消息?庄澄可没傻到认为这是祖父为自己准备的大礼。 老狐狸们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目的,抛出孙琼琚的下落必然另有深意! 从信件上抬起头来,庄澄静静等待着郭凇的下文。果然,要唤一声大舅的郭凇端着茶笑道:“你家老太爷说,让你定好亲立刻回去见孙琼琚。” 意思就是不定亲就别想回去见硕儿?可是,我连亲都定了,见到硕儿还能怎么样?纳她做妾?以老太爷对孙琼琚的打算,还真有可能会肯。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硕儿对其他女人行妾礼? 不行!别说让硕儿做的妾,便是我和她之间夹杂着其他女子,我也配不上她。硕儿应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妻妾这种事不是污了她? 摸不清郭凇知道多少内情,庄澄只好试探着问:“舅舅即知孙琼琚对侄儿的意义,又何必为难侄儿呢?” 暗赞庄澄年岁不过十四便有此般心境的同时,郭凇对促成这门婚事更加坚定。他故作无知的反问:“澄儿说的话我可听不懂——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吗?” 他还刻意逗弄越看越满意的庄澄:“什么事让侄儿为难了?说出来大舅才好帮你解围啊。” 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郭凇,庄澄不禁在心里叹道:七门世家,无一不是老狐狸当道。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力无人能及,还特别会装无辜! “舅舅何必要促成一桩没有情义可言的婚事呢?”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打哑迷上,庄澄索性直言:“侄儿已有意中人,怕是会误了表妹。” 庄澄要与郭家二小姐郭琪定亲,是庄郭二家都知道的事,只不过没有摆在台面上明言过罢了。庄澄如此直言,着实让郭凇愣了一下。不过,郭凇很快恢复了淡然的常态。 他可不打算告诉庄澄,随着庄郭二位家主的介入,这门亲事可不光是结交秦晋之好。更不认为有必须让庄澄知道二家在这桩婚事上达成的共识。 “情感这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有。我可一点都不担心。”知道庄澄一定会妥协,郭凇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谓的话题。他施施然起身道:“侄儿才刚起门,先去洗漱吧。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谈。” 庄澄就这样在郭家待了三个月。虽然几个月来,郭家慷慨的让他翻阅所有的古籍,可庄澄知道,不给个答复自己绝不可能离开。要么定下亲事,换来见孙琼琚的机会,要么继续在郭家的书阁中熬下去。 尽管来前已做好了决定,庄澄却仍希望事情不至于发展到定亲这个层面。除了心有不甘之外,庄澄始终不想算计自家人。这是他没使手段离开庄家的原因,也是他在郭家困了几个月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却是不想误了定亲的对象——郭琪。 68. 深局 庄澄不想见孙琼琚吗? 想,连做梦都想。可庄澄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一来,见到孙琼琚就要面临母亲与爱人的决策,庄澄还没做好在孙琼琚面前声讨自己母亲的准备;二来,庄澄很清楚,孙琼琚由庄老太爷亲自安置,至少会受到最妥善的照抚。在已知孙琼琚是大吴高祖与女皇唯一留下嫡亲血脉的情况下,有所谋算的庄老太爷把她当宝贝供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再让她受丝毫委屈?至少,在庄老太爷有所行动前,孙琼琚会被深藏于某一处,享受庄家能给的最好待遇。 完全不用担心孙琼琚的现在,庄澄自然能冷静的权衡利蔽。在他看来,无论为了自己与孙琼琚的以后,还是为了素未谋面的郭家表妹,自己都应该想办法拒了这门亲事。 庄澄决定见见郭家二小姐郭琪。 在庄老太爷和郭凇油盐不尽,自己又没办法把招术往家人身上使的现在,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这门亲事的另一个当事者知难而退了。 郭凇想都没想便同意让庄澄与郭琪见面。 这桩婚事在郭凇与庄老太爷达成共识之后,其意义早已远非两姓之好的层面。鉴于庄澄对孙琼琚痴迷,为防他抛诸一切与孙琼琚厮守,让庄家一无所获;也为了保障他和庄家的安全,避免日后因着与皇家有明面上的关系连累阖家,庄老太爷坚持庄澄必须有个合适的亲事掩饰与皇家的关联。而郭家愿意参与进来,完全是看在亲事的份上。庄澄一旦有了出自郭家的孩子,鱼跃龙门后代也必将受益,郭家自然也可以通过有血脉孩子获利丰厚。 从龙之功虽是世家一向夙愿,却也是世家大忌。不能与皇族有明面上的关系,就只能选择迂回获益的办法。庄家用亲事避免庄澄与孙琼琚有明面上的往来,郭家用亲事及庄澄的后代获益,这门亲事便如铁板定钉。比起亲事背后的深意来,议婚男女不相见这种小事,又岂会再顾虑?再说,这门亲事本就是为了庄澄和郭琪两人好。郭凇始终认为,晚辈们不懂事,不知道长辈的用心良苦也就罢了,哪能由得他们的性子来? 总之,庄澄和郭琪怎么想并不能改变这门亲事。加之时势不等人,越早定下亲事庄澄就能越早踏上征程,郭凇巴不得庄澄和郭琪早些见面。若能生米煮成熟饭,岂不是更好? “我把琪儿叫到书房来,你们单独聊好了。” 越看庄澄越觉满意的郭凇笑意连连,毫不犹豫的把二侄女郭琪唤了来。见庄澄闪到了屏风背后,还守着男女大防的规矩,郭凇索性劝道:“男女大防这种事向来防小人不防君子。即是君子又何必防?即是小人又岂能防得了?她本就是你的表妹,贤侄有要事与她商讨,就不必再拘泥于这些无谓的规则。早日把事定下,才好早日去寻你想见的人不是?” 庄澄不是没查觉郭家对自己莫名的热忱。换成任何长辈,知道男方已有意中人,为着小辈的幸福定然不会同意婚事。可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待郭琪过来的空隙中,庄澄几次张嘴,很想问:“大舅舅即知我已倾心于她,不为着表妹的幸福把我打出门也就罢了,为何还如祖父一般常拿孙琼琚来怂勇我?琪表妹怎么也是您嫡亲的侄女,舅舅怎么不为她谋个好姻缘,反倒极力促成此事?” 庄澄到底没问。郭凇的气定神闲不止让他明白问了也是白问,还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郭琪多半也知情,而且并不介意。果然,一直低头看地的庄澄一提:“我已有了意中人,绝非表妹的良人”,坐在不远的郭琪便轻声细语的说:“表哥心有所属的事,大伯早就告诉我了。” 郭琪嘴里的大伯,正是庄澄的大舅,郭家现在的当家郭凇。 “哪个女子不想夫君只钟情于自己?哪个女子不盼着得一心人白首到老?表妹又何必委屈自己,结一门不可能恩爱的婚事?”始终未抬头的庄澄捏着手中的扇子,柔声劝道:“表妹贵为世家女眷,大吴什么样的儿郎不想娶个世家女?表妹实在不必委身于我这种不忠之人。” “大吴什么样的儿郎都想娶世家女,可大吴没几个男儿会将心有所属之事坦言告知。光是这一点,表哥就不知比那些人好了不知道多少,至于不忠之说……”比庄澄只小了十几天的郭琪端起茶盅轻啜了一口,这才低声道:“我只是一介女眷,却也明白背叛方为不忠。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情感都能背叛,又岂会忠于他人?表哥遵从心中所想,正是忠于自己,又何来‘不忠’之说?” 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庄硕,庄澄没接触过任何同龄女子。他想当然的认为,世间的女子或如庄硕一般不谙世事,或如母亲郭英英一般果决,实没料到郭琪两种都不是。听到郭琪这番与世俗认知截然不同,又与自己的想法极为相似的话,庄澄不禁震得去看。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背光而坐,透窗而入的阳光将她塑成一个剪影。除此之外,庄澄什么都没看清,也没兴趣看清。 庄澄恍然大悟:“表妹也看了郭家收藏的珍本?” “这事还要多谢表哥。”对露出狐疑神色的庄澄眨了眨眼睛,郭琪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些东西本不该给女眷看,可大伯父定下了我的婚事后,便领了我去了放着珍本的暗室。伯父说,世家女子有千万种,配与表哥的女子却不能被世俗假象迷了双眼。” 两年前这门亲事就被长辈们定下了。这么说来,两年前郭家就做好了打算?不但大舅舅已经提前准备,琪表妹也全无抗拒之意? 庄澄有点想哭的感觉。不动声色寻找说辞的同时,止不住的感慨:老狐狸们到底对我有什么安排?怎么越接触越感觉这个局太有深意? 69. 黄雀 庄郭二家对庄澄的安排并不复杂。 自女皇始,皇族便对广纳天下失意之士的世家颇为忌惮。吴高祖恢复科考后,便频频向世家抛出橄榄枝,甚至许以高官厚纳招纳士家之弟。明面上看,此举仿佛是为了朝廷招纳贤才,可七门世家无不清楚,这是皇帝想把世家子弟拘在自己眼皮底下。 这般小事,世家又怎会违了圣意?更何况,只要距离把握得好,接近朝廷更能了解皇族动向。按着“上有明令下有对策”的办法,世家子弟也给了皇帝一个明迎暗防的举措。让家族子弟频频入仕的同时,七门世家无不将最看好的子弟深藏密敛起来。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隐藏在外奔走的世家子弟。 世家经历改朝换代仍不倒,与皇族保持距离是原因之一,却不代表世家对皇权没欲望。亲眼见过“五姓七望”惨遭灭门的七门世家,除了远离皇族之外,想要更多的主动权。而躲在背后操纵天下,是比远离皇族以避政权更迭牵连更好的办法。 不想与皇族有难以割舍的关系,又想尽掌天下事,可不是只能躲在背后默默耕耘了吗?乱世出英雄,乱世也会给有心者操纵天下的机会,现在时局便让庄郭二家发现了最好的机会——孙琼琚。 若能助孙琼琚夺位,拥有从龙之功的世家便可躲在幕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孙琼琚登不了帝位,也可以借着她影响手握重兵的定南公蒋赫。不过,要达到“挟天子”的境界,除了为世人皆认为早已死亡的孙琼琚谋利,还要获得孙琼琚的绝对信任。 庄澄能成为庄郭二家选定的人,完全是他主动跳了出来。一来,庄澄本就痴迷于孙琼琚,会全心全意为其奔走图利;二来,庄澄年岁甚小,不过有一个县试案首的成就,算是世家这一辈最为低调的存在。再而,庄澄与孙琼琚自小的情义,有利于日后把控孙琼琚。 比起操纵皇权这等大事来,庄郭二家又怎么会介意庄澄与孙琼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真有那一日,庄澄便是与孙琼琚日夜厮守,反倒更利于庄郭二家借着庄澄把控孙琼琚。庄郭二家乐享其成还来不及,又岂会在意这种儿女私情这般小事? 可是,庄澄也是庄郭二家的后代。虽然庄郭二位家主视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却也有着维护庄澄的私心。 定下一门合适的婚事,不论庄澄与孙琼琚会发展成什么样,都能让庄郭二家与皇族在明面上划清界线,更能保住庄澄的声誉和性命。在已经成亲的情况下,庄澄不可能再娶,自然也不会受到皇族兴衰的牵连。 诞下一个出身清白的孩子,庄澄行事起来难免会顾虑后代。就算庄澄情难自禁,也不至于完全抛开家族。便是事态发展超出预想,庄澄的后代也可得继父功。庄老太爷和郭凇都认为,活着的人全力打拼,为的不就是子孙后代得享其福吗?庄澄的孩子获益,便是庄澄获益。 无论如何,庄澄是二家之中最适合为孙琼琚出力之人。而让他开始奔走前,必须让他有一门亲事得保自身。这一点庄老太爷和郭凇都认同,郭琪虽不知内情,却也得了郭凇的提点。 对亲事,郭琪从不认为自己有选择权。郭凇向她表露婚事必须达成的暗示后,郭琪便抛开了本就不多的憧憬。而庄澄心有所属的事,郭琪早已通过郭凇得知。在她看来,两家的当家都知此事却仍要促成这门婚事,必有原由。出生起便受家族照抚的自己除了服从,还能怎样?现在看来,庄澄也并非一无是处。他的直言告知,不知把多少伪君子给比了下去。 不遮不掩的人更好相与。 郭琪这样想,并对着明眸俊朗的庄澄笑了笑。 庄澄想了想,起身对着西方遥遥一拜,才语气诚恳的劝道:“表妹即读过虚吴居士所著,又何必为些旁人旁事舍了自身?” “虚吴居士所著书籍,世间只余尚在庄家的一册而已,身在郭家的我尚且无缘得见。”郭琪颇为惋惜的道:“我家只有虚吴居士的弟子陈正心写的几篇随记,还是有心人手抄下来的。” 陈正心被斩首的罪名是“歪理邪说意图谋反”,一切与之有关的书册及文字,无不被当成邪物一并消毁。直到他怀罪而死,世人也不知虚吴居士的真身。而陈正心四处游说,出自虚吴居士之手的“虚吴学”,则因不利于皇权维固成为大吴禁提之言,虚吴居士本就所存不多的书籍也被尽数焚毁。庄家能有一本虚吴居士的孤本可谓极其不易,郭家只有手抄的陈正心随记倒也正常。 仅通过几篇随记自然难以将“虚吴学”理解透彻。郭琪能提出“人应该先忠自身”的想法,却深受家族观念影响,便不奇怪了。 目的明确的庄澄不想多扯其他,虽感觉说服郭琪无望,还是不死心的问道:“表妹的意思是,愿意嫁给心中已有了旁人的男子?” “我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母,是郭家把我养大,大伯更是对我疼爱有佳。比起第一次相见的澄表哥来,我当然更相信护了我十几年的大伯。”将茶盅轻轻放下,郭琪语气凝重的说:“大伯定下这门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愿意听大伯父的安排。” 她又道:“我是廊坳郭氏女,不是高门勋贵只拘在深宅大院的娇小姐。廊坳郭氏不会在白日做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梦。这种只在戏里才有的东西,哪迷得了世家子弟的眼?人无完人,事无齐全,表哥不过是心有所属罢了,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何足为惧?” 庄澄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定亲对象会是眼前的郭琪;为什么世家喜欢内部通婚。便是求不到世家女的子弟也宁肯选择身世清白的女子,不愿与高门勋贵结亲。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庄澄当日便同意了定亲,起程赶回陇西。而庄老太家的承诺果然落实,无论庄澄的路线如何变幻,行进的速度如何快速,随行的家丁和马夫都没二话。 本是月余的路程,不眠不休赶路的他只花了十九天。 70. 诱进 庄老太爷提及的孙琼琚被安置最靠近大吴南境的江州。庄澄连衣服都没换,在庄家牛饮了两杯茶便叫嚷着让小厮牵出家里最好的马。看他一副连马车都舍了,摆明了要轻骑赶去的模样,庄老太爷悄悄撇了撇嘴。 陇西去往江州,不休不眠也要跑上二十天。庄澄出娘胎就有不足之症,虽经过十几年调养好了不少,可刚从廊坳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他不过坐了这一小会更连咳了好几声。再不要命的骑马赶去江州…… 爱孙被孙琼琚扯着鼻子走,庄倚辰乐见。把孙琼琚安置在江州,也是为了让庄澄见过之后便能立即进入南境,与定南公搭上话。可计划再好,见到一路奔波劳累的孙儿,庄倚辰还是心有不忍。看了看满脸灰尘,连脸都懒得清洗就急着要上路庄澄,庄老太爷双手一挥:“坐马车去,让你的两个丫鬟一路好好照顾着。” “我去见硕儿,带她们算什么事!”提起那两个与庄硕有几分相似的丫鬟,庄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掘强的撇过脸去,忿忿的说:“让她们留在这里帮我好好守着院子。”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乍一瞧和门房小子一般模样,你就打算这样去见孙琼琚?可别当成是乱闯宅子的登徒子给打出来。” 看了看皱得不成样的外袍,庄澄面色一红:“我……我到了江州会收拾妥当了再去见硕儿,断不会把她吓到。” “从今以后你只能称她为孙琼琚。左一句硕儿右一句硕儿的,也不怕给你娘惹祸!她若是再有庄硕这个称讳,迟早有人顺藤摸瓜把你娘在源庆镇做的事挖出来。”适当敲打了一句,庄老太爷眯起眼睛道:“不带丫鬟去,我便不把孙姑娘在江州的安置地告诉你。” 江州乃是大吴九府之一,亦是大吴第三大城镇,在百姓嘴里有“叔京”这个私名。不知具体的地点,想在偌大的江州找个人着实困难。到了江州还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寻访,当然不如在路上拖延小半个月时间。 “孙儿这便叫人去院里支会紫佩和红绒。”走到门边嘱咐了一直守在外面的小厮,庄澄这才折返回来。知道两个丫鬟还要收拾,一时片刻怕是动不了身,他只能强奈住激动的心情,叫了下人进来梳洗。 “先到渠隘落脚。”当着心腹下人的面,庄倚辰并不掩饰:“葛家三爷葛垠会与你一同去往江州。葛家的人一动,孙琼琚就容易暴露。为防日后难应对,你见过孙琼琚后便进南境去寻定南公。” 涉及孙琼琚的安全问题,庄澄不敢马虎。他细想了好一会,面有难色:“定南公忙着追击倭匪,行踪不定。连南境的王爷们要寻着他都难,一时半会的我们哪能寻到他?祖父何不把她直接送到南境去?至少,南境不再是朝廷能插手的地方。皇……吴主便是知道了孙琼琚,也只能望南兴叹。” 哪怕院内的下人皆是心腹,稳重如庄倚辰还是不想他们听及此等秘辛之事。让下人都退下后,站在书案前奋笔急收的庄老太爷才发出一声轻笑:“直接送给定南公,世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说,七小子放心孙琼琚到定南公手里吗?南境连朝廷都插不了手,孙琼琚入了南境,你怕是连她的一面都见不到了。你就不怕定南公待孙琼琚不好?” “还是祖父考虑的周到。”庄澄连连点头:“那我见了孙琼琚就进南境,帮她争取定南公的兵力。” 借孙琼琚得到定南公的部分兵力,正是庄倚辰的打算。如此一来,从未有过兵权的世家也算间接能操纵南境士兵了。庄老太爷满意的点头,却并不乐观,更没笨到认为这种好事朝夕间便能实现。 “进南境后如何行事,到了江州自然另有安排。你只管高高兴兴的赶路吧。”另有安排的庄老太爷盈盈一笑:“见她后自会有人告诉你后续的行事。注意好你的仪态,好好的世家子弟可不能把真龙之女吓坏了!” 经老太爷这么一提点,庄澄瞬间被即将重逢的喜悦烧坏了头。他微红着脸凝重的点头,拘谨又紧张的模样倒像是要被婆家相看的小媳妇一般,使得庄倚辰不禁有些犹豫:借着澄儿对孙琼琚的执念行事,是能达到事半功倍又坐享渔翁之力的效果,可这会不会害了庄澄? 好在,庄老太爷早就有了后招。 “给郭家的聘礼明天就起程了——在孙琼琚面前,可别忘了你是定了亲的人。”优雅的放下了手里的笔,老太爷很满意看到庄澄脸上露出了煎熬的神情。 庄澄不知道,真正的孙琼琚不是江州某个宅院里等着自己的姑娘,而是远在塞外的刘婷。可是,元启熙知道,带病赶到源庆镇的元老太爷更是知道。 元老太爷元怀庸已过古稀之年,却在收到刘婷的消息当日便起程赶往源庆镇。因着路上小病了一场,折腾了两个月总算在源庆镇安顿下来的元怀庸连洗漱都要不时往窗外望。那模样哪有平日里的半分稳重?就连跟在身边几十年,元诰帝清算元家时都不曾惊慌的老下人也不禁觑了一眼。 为防被有心人发现行踪,元老太爷扮作寻常商户的老者,只带了一个老家丁和两个曾在源庆城待了十余年的练家子。如此一来,便也只能住在普通的客栈中。好在两个练家子对源庆镇极为熟络,寻一处即隐敝条件还算尚可的客栈没费太大功夫。不然,老家丁真觉得老太爷会冲去城门口等着。要知道,饶是打水沐洗这一柱香的时间里,老太爷就嘀咕了十几句“怎么还没来”。 追随了几十年的老主人焦燥非常,又不知老太爷牵挂至此,老家丁只好苦苦劝道:“五老爷毕竟是从塞外回来,异邦之地遇到小麻烦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元怀庸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嗯”过一声后强行镇定下来。 71. 苛责 元老太爷在窗前站了足有五天,终于在边关镇的黄沙中见到了五子元启熙的身影。可谁也没想到,元启熙一进屋里,老太爷手里的茶碗就砸在了他脚边。 “这样子也好意思回来?”平日里颇有些仙风道骨韵味的老太爷不但把茶泼在了儿子脚边,身体尚有不适的他还跳着脚大骂:“孩子呢?我的曾外孙女呢?” 元启熙活到如今,也是第一次见过父亲这般激动。“咚”一声跪在元老太爷面前,元启熙羞愧难当:“是儿子无用。父亲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柔芷当年为了保住元家,不惜嫁去皇家做侧妃,可她尚未及笄的孩子却还在异邦吃苦,你让我怎么不生气,怎么有脸去见柔芷啊!”被老家丁扶住的元老太爷胡须直颤,却全程压低声音道:“快一年了。一年的时间,便是那通天之事,有世家之力协助都能得见起色。为何我连临死前看一眼曾外祖女都难啊。” 看着眼前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想到刘婷目前在铁勒的日子,饶是元启熙这样的男子也不止红了双眼。跪在地上的他稍稍抬起头,语带哽咽的说:“父亲莫急,儿子这便去求另六个世家高门。把七户世家的忠士聚在一起,总能将刘婷抢了回来。” 元启熙说的没错,七门世家皆有忠义的练家子常伴左右。这些慕名而来,身怀武艺的练家子虽然数量不多,便是底蕴最深厚的渠隘丁氏也不过仅有六名,对世家却极为忠心。他们或是怀有与皇族前道而驰的抱负,或是其主已被朝廷定罪,只能另辟途径以图谋划。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吴,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对皇族保持距离,自有一番打算的世家高门。 因深知皇族对世门的忌惮,七门世家不会将太多的怀艺之人留在身边。世家家主更是会在长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之后,选择性的将前来投奔的义士留在身边。对这些不得已投奔而来,或是需要助力为其原主平反的练家子,世家称他们为“忠士”。 可惜,各户的忠士数量实在有限。要在塞外救个人,仅凭一家之力显然是枉谈。唯有将七门世家的忠士聚在一起,才有可能成事。问题是,大呈开国以来,七门世家虽然暗中有所往来,却再也从未联手行事。联合另外六户行事,且不论要促成此事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光是 说动点头同意便是难上加难。 要知道,七门世家曾在暗中助过吴高祖成事,又岂会不知“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自大吴开国以来,七门世家便选择了韬光养晦。大吴前两任皇帝——高祖和女皇在位时,世家不仅无一子弟入仕,还在明面上断了一切联络。直到现在,七门世家也依然保持着“对内暗自较量,对外适当扶持”的暖昧关系。拿什么理由去说动另外六家无视天子的清算风险行事?总不能把刘婷的身世告诉他们,让刘婷刚出虎穴又入了世家的狼窝吧? 元启熙也好,元怀庸也罢,都是世家之人,太清楚世家的本质。偏偏元家又是七门之中实力最弱的存在。刘婷落入任何世家手中,元家都难以护其周全,又何况是六门之众?视家族生死的世家会全心全意照抚正统皇裔,元怀庸就是中了风也不信!他知道,刘婷的身世一旦暴露,就难逃成为棋子的命运。 再有,世家从未有过兵权,也不想沾染兵权。若非在兵力方面完全两袖清风,又怎能躲过天子的清算?倾七门之力去塞外救个人回来,其数量根本不可能隐瞒行踪。这么一来不光暴露了世家一直隐藏着的兵力,朝廷也会顺藤摸瓜查出被救者的身份。费尽周折落得一个刘婷身世被皇帝获悉的结果,还不如直接向皇帝求助来得更容易些。至少,皇帝手握兵权,一封兵函一个兵符就能谴了军队出塞救人。 可是,天诰帝本就深受“正统论”所扰,又岂会容下一个出身正统,比自己更有皇位继承权的刘婷?获悉太子孙源尚有后裔留存于世间,天诰帝只会发兵的最终目的只会让刘婷消失在尘世间! 总之,要护刘婷,元家谁也指望不上! 元怀庸长叹了一口气,沮丧的坐在软榻上连连摆手。因着本就年老体衰,方才又过于激动,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在,他身边还有个跟了几十年的老家丁。 刚从惊恐中走出来的老家丁一边帮元老太家轻抚着胸口,一边低声劝道:“老太爷别着急,五老爷也是没办法。那异邦之地,多少皇帝派去的精兵都没落到好?便是武汉帝那样千年才得一见的皇帝,把异邦打得只顾得上逃跑,却也解不了长年征战内耗不止的难题。您不是也曾感叹‘世人多见武帝威名远扬,却刻意淡忘武帝暮年的亡秦之迹’吗?武帝惩治异邦都吃力,又何况是咱们五爷?” 元老太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却依然说不出话来,也没示意元启熙起身。老家丁只好侧了侧身,给另外两个练家子打眼色。 两个在边关镇待了十余年的人又岂会不明白身在外邦的举步艰难? 一个说:“塞外苦寒之地连说的话都与咱们不一样,想问个路都难。” 一个赶紧补充:“便是我们这样的人落到异邦,也多半会饿死在路上——那种地方荒凉得很,识路都难。” 吃了七十多年饭,与另六门世家家人打过多年交道的元怀庸,又岂会不知身处异邦有多无力?他一早就明白,在举目无亲连说的话都不一样的地方,要平平安安搭上话,还寻到要找的人有多艰难。可他没办法不硬起心肠来苛责五子。 一来,苛责能使儿子不敢有丝毫怠慢;二来,老太爷知道自己的日时不会太多了,他想拼着最后的时光办妥此事。 刘婷是皇族贵女,却极有可能成为祸害性命的根源。元老太爷强撑着一把老骨头赶来,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不想元家再有其他人沾染此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依然自己办完。 72. 户籍 “你起来吧。”气息平复的老太爷脸色微霁,却还是铁了心不给儿子好脸。 哪怕元启熙现在的模样让他看得阵阵心悸。 刚从塞外赶回来的人,模样能好到哪里去?要越过夷族人生活的区域,入关时还要被边关镇的兵将好一顿排查。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常年在外奔波的寻常人也要闹得蓬头垢面。虽然出身世家的元启熙刻意换上了还算整洁的粗布衣,可他干枯开裂的嘴唇,黝黑泛红的脸颊,无一不在彰显着塞外生活的恶劣。 可见年仅十二岁的刘婷在塞外过的如何不堪! 元老太爷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连喝了好几口茶,才缓缓说道:“没有一丝进展吗?” “儿子求了途阳葛氏的三老爷葛垠,请他帮着弄了个人过去。” 元启熙偷偷打量了父亲的神色,到底没敢直接透露刘婷在铁勒人家里只是汉奴的身份。而是含糊其词的用“刘婷所在的商户家”搪塞了过去。述说扎西家的情况时,他也刻意把刘婷说得像是一个普通的下人。末了,他提了铁勒喜欢炫耀汉族下人,不肯轻意买卖的习俗。又道明了欲让对方“家宅不宁”,以等来救出刘婷的机会后,元老太爷才绷着脸点了点头。 “要人的时候,你没向途阳葛氏那边透露任何风声吧?”得到儿子的确认后,元老太家才叫老家丁给儿子搬了个小櫈子。又问:“以那边的情况,你看要多久才能乱到让婷儿那孩子逃出来?” 元启熙苦笑:“逃不出来。没有铁勒家主写的放行书,婷儿便是有一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会在路上遇到铁勒人的盘查。唯今之际,只能想法子助那家的嫡长子早日上位。有扶持之功,新家主多半会放行。” “跟你说过多次,万事都别指望他人。那铁勒更是非我族类,岂能他们指望成事?就算非铁勒的放行书不可,也得提前拿到手里。免得事后夷人使诈,白做了嫁衣。”收回了一直轻敲桌面的手,元老太爷叹着气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跟你出塞去,只怕也会拖累你们。这样吧,你那边慎重行事,我便在这源庆镇打点打点,给婷儿准备个妥当的户籍。” 目前的大吴虽到了内乱一触即发的境界,关外人想进来却依然有一套严格的审查。要进大吴,光靠一张汉人的脸远远不够,便是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也不会让边关的兵将尽信。从塞外返回的汉人,想要获得边关将兵的放行,必须掏出汉人皆有的吴符或是户籍。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从塞外回来的汉人都能拿得出吴符和户籍。 在举目无亲,连语言都不通的异邦,小命都难保,谁又能把吴符和户籍保证妥当?好在,对这种捡了一条命回来,却拿不出身份证明的汉人,边关镇早就有了变通的办法。来人若能说得出流利的汉语,驻兵会先将人关在镇门就近的院落里,再通知官吏前来审查。官吏赶到后,除了盘问来人的遭遇,也会仔细询问身世和姓名。来人交待的身世会被发回原籍,经原籍官吏审查确认后,收到回信的边关官吏才会予以放行。 只要是汉人,便能在大吴寻到根源。便是通家都死绝了,也能通过到原籍的邻居或是远亲核实身份。这个边关小吏们私定的办法虽未成为大吴明面上的规则,却屡试不爽,即不至于让夷族蒙混过关,也不会让真正的汉人回不了故乡。虽然官吏行事拖滞,审查的公函一来一回又异常耗时,倒也没人再有怨言。 能回到故乡,谁又会在乎耗时至少大半年的等待时间?可元太老家不想让刘婷入了边关,还要被关上大半年,等待户籍被核实。更不想让刘婷借着与庄家的关连,才能获得边关镇的放行。 元怀庸现在虽顾不上细细思量刘婷在庄家遭遇的变故,却不代表未对庄家起疑。更何况,元老太家绝不会让刘婷再沦落为庄家的棋子,自然不想刘婷得回大吴还要与庄家扯上关系。 比起打点边关小吏,让刘婷能跳过审查这一环节,重新给她造个户籍的办法显然更加稳妥。加之元老太爷本就打算让刘婷隐姓瞒名,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户籍之事便非办不可了。 “还是父亲考虑周全,儿子都没想到户籍之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元启熙轻声道:“不知父亲打算如何安排婷儿的户籍?她……她对儿子十分提防,就怕不肯要儿子给的东西。” 不让刘婷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一早就定好了的。这样一来,元启熙自然不能与刘婷相认。问题是,就算不知化为“李庆”的元启熙是自己的五舅公,也不需要提防同为汉人的陌生人吧?除非她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对汉人也失了信任。 庄家一定做过些什么,伤了婷儿的心! 元老太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更加慎重起来。他道:“户籍一事会决定婷儿以后的生活。落在何处,是否便于我们暗中照抚,又能否避过众人,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你一心只管放在铁勒那边,户籍之事我会亲自安排,总会在婷儿回来前把籍册交到你手里。” 在铁勒苦心经营的元启熙的确分身乏术,没办法兼顾户籍之事。按理,老太爷如此交待元启熙应该高兴才是,可他看了看年迈的父亲,只有愧疚与心痛。 为了元家辛苦一辈子,本该安享晚年的老父亲不远千里赶来气候恶劣的边关镇,哪个做儿女的不心痛?哪个做儿女的能不怨自己能力不济,落到要惊动老父?可元启熙也明白,元家不光只有自己与老父亲,还有十口人。要让自己仅存的二哥和小辈们不受牵连,元启熙不仅不埋怨父亲选择自己参与此事,更觉责任重大。 再次跪在父亲面前,元启熙郑重的表态:“未带婷儿回来,儿子无脸再做茶岭元氏族人。” 73. 再闯 两个月后,元启熙回到了自己在铁勒的营帐。这一去一回,他不仅将铁勒收来的马匹牛羊等物送进了大吴,更从大吴带来了不少铁勒人需要的汉物。最难得的是,他居然弄来了一个冰鉴。 见到冰鉴的那一刻,铁勒亲王也啧啧称奇。虽然元启熙弄来的冰鉴十分陈旧,也小得只能放下几个果子,亲王还是忍不住夸赞:“汉商我见过不少,也款待过不少,能把你们宫廷里方有的冰鉴弄出关的,却只有你。李庆兄弟,你让我怎么夸你才好?” “亲王谬赞了。这都是小的的东家安排,小的也不过是跑跑腿而已。”刻意做出狡黔的模样,元启熙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得蒙亲王照抚,小的此次出关才能如此顺利。小的东家感激不已,只可惜两地相隔数远,唯有献上薄礼以示谢意。” 触摸冰鉴外雕的亲王抬眼瞄了元启熙一眼,脸上的喜意也渐渐退去。 铁勒亲王不喜欢与汉商走得太近,元启熙知道。能在铁勒王手里得到完全由自己统辖的统地,元启熙也明白这个亲王绝非泛泛之辈。可现在看来,亲王的谨慎完全超出想象,哪怕在大吴也是稀罕物的冰鉴也不能打动对方? 这尘世间,能爬上高位的有几个心思简单?又有几个能不对外族人心怀防备? 元启熙只能悻悻闭上了嘴,把思忖了千万遍的说辞压进了喉咙里,再也没敢提一个字。 他本想借着亲王的夸赞,提一提东家得佛祖提点,需在铁勒带个人回去解凶。可铁勒亲王这模样,摆明了一副不想再说的意思。好在,元启熙没把宝全部压在亲王身上。便是那个从高户手里收来,又费劲周折捧到亲王面前的冰鉴,也没什么可惜的。 没换来继续说话的机会,多少能让亲王旧点情义。至少,自己离开的这两个月中,亲王没对依然留在铁勒的自己人怎么样,对接过来治疗的简仲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亲王手下的兵将和下人,更是好打发,一些汉物便能笼络。只可惜,到底是异族,所提的要求不能太过分。 这么看来,只能指望烟媚那边的进展了? 躬着腰向亲王告退,以后退之姿走出营帐后,元启熙赶紧叫来了自己带来的下人。哪怕亲王营区能听懂汉语的铁勒人不多,他还是低压声音问:“这两个月扎西家那边的情况如何?” “小的一直盯着呢。半个月前,烟媚劝了扎西把外家接了回去。”不明内情的下人从不花心思去想主子做事的目的,目不斜视的看着脚尖说:“爷让我留意的汉族姑娘近来也还好。数月前溜过来看了简仲溪一次,小的没见她身上有什么内伤。” 没伤就代表“还好”吗?元启熙无奈的摇头,侧脸吩咐:“先带我去看看简仲熙。” 伤筋动骨一百天。简仲熙的胸骨虽未断裂,固定上半身的木架却也得百天以上拆除才稳妥。在元启熙带来的汉医照料下,胸前仍绑着木架的他已经可以起身。为防再受铁勒人的毒打,元启熙走前交待不要让他走出营帐,简仲溪便老老实实待在帐中帮着做些杂物。一见元启熙,正舀水的他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咚一声跪在了元启熙面前。 见到简仲溪,刘婷的模样就浮现在元启熙面前。 元启熙不是圣人,想到刘婷还在扎西家苦苦挣扎,而眼前的男人却能在此处暂避风雨,他的脸色就是一沉。若不是念及对方是刘婷要救的人,元启熙恨不得立刻想转身离开。可他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是丝毫风浪都没见过的人。心里再难过,元启熙还是出一个小人该有的忐忑神色。 “你我皆是汉人,本就不该客气。加上我又个小人而已,哪受得起如此大礼?”扶起了简仲溪,元启熙刻意提高了些许声调:“是叫刘婷的姑娘来求我,她说回了大吴,简兄弟和她定不少了小的好处。” 这话不仅世俗还非常露骨,却恰是元启熙的滴水不漏。刘婷异常防备的现在,元启熙不想她查觉自己有异常,更不想简仲溪发现什么端倪。要知道,在异邦之地救下一个奴隶,这种极难之事不披上为了好处而做的幌子,简仲溪有所不明也就罢了,绝不能让亲王营区的铁勒人起疑。 简仲溪不过愣了一下,便连连表态:“回大吴自然要多谢你。不知李庆兄弟家在何处,我也好把贺礼送到贵府。” “这事不急,待你们能回大吴再说。”元启熙叹息着摇头,故作为难的说:“我刚回来,也不好立刻就离开亲王的营区。可东家又记挂着烟媚,也不知她是否安好。简兄弟方不方便帮我回扎西家见见她?” 也不待人回答,元启熙一边叫下人去拿了给烟媚的东西,一边对简仲溪解释:“铁勒士兵那边我一会就去打点好,回去了若扎西问起,你只说这边事还没有完便可回来。亲王对汉人诸多猜忌,烟媚又嫁了出去,我一回来便赶过去探望怕是不好。” 于情于理也不该推脱。简仲溪一口应了下来,带着支架便上了马。得了好处的铁勒士兵嫌弃的看了他两眼,二话没说便拔马在前面带路。 叫简仲溪去问烟媚的话,又故意借着送去的东西暗示烟媚可以对简仲溪直言,是元启熙三思后的决定。在他看来,以刘婷现在不相信任何人的态度,就算自己或是烟媚对她说出真实目的,刘婷也不会相信。若是能通过捎话的办法,使简仲溪相信烟媚要让扎西“家宅不宁”,不就等于可以让刘婷相信了吗? 虽说元启熙根本不了解简仲溪,对他也有防心,可他知道刘婷信任简仲溪,也相信刘婷唯一相信的汉人不会心向铁勒。 望着远去的简仲熙,元启熙在心里叹息:异邦之困仅凭一方的势力极难得解。望简仲溪能从烟媚的话中查觉一二,明白“家宅不宁”对下人的好处,叫上刘婷好好趁乱谋划。 74. 水滴(上) 刘婷在简仲溪还没见到烟媚时,便已趁乱起势。可以说,元启熙返回大吴的这两个月,刘婷做了不少事。 早在求了元启熙接走简仲溪,起程返回大吴的前一天,听了烟媚“开诚布公”的那席话之后刘婷便开始了试探。当时的她虽不完全相信烟媚所说“只为乱了家宅而来”的话,却立刻提了提扎西的外家。那个死了前夫重返扎西怀抱的铁勒女人;那个扎西不方便明目张胆接回家,只能远远安置在他处的女人。 而烟媚当时的反应,没让刘婷失望。当时的她没有立即应下什么,在接下的十几天内也恍如全然不知。就在刘婷刚起了怀疑,误认为烟媚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敢做之后,烟媚走进马厩。 “先把我的马刷了。”烟媚用铁勒语招呼刘婷,全然一副得宠妻室该有的傲慢感。 如果刘婷不是汉奴,正在给欧珠的马清洁的她完全可以拒绝烟媚。哪怕铁勒再不讲周礼,指给欧珠用的仆从也不需要听其他女主人的使唤。可刘婷再傻也能猜到,这是烟媚找机会与自己说话。 刘婷拿着水桶和马刷走过去,烟媚却刻意转到马身的另一边。她弯下腰,指着马腿侧脸对身后的铁勒女仆细细交待:“上次骑的时候,老觉得不对劲。你先去拿了工具来,瞧瞧是不马掌坏了。如若不是,便仔细看下马身上是不是被蚊虫咬坏了。” 管你是汉人还是党项人,只要嫁进了铁勒,便会被当成自己人对待。从不拿正眼瞧汉奴的女仆对烟媚却是另一番态度,二话没说便转声去取工具。她一离开,烟媚的温声细语便传进了刘婷的耳朵。 虽是压低声音说的汉语,刘婷却听得清晰。烟媚说:“外家的事我打听清楚了。相信过不了十几日,这个家又要多架一个营帐了。” 再落魄的铁勒人家,妻子也能单独拥有一个营帐。至于那营帐是由破毡勉强拼凑,还是用厚实的帆布盖了好几层,谁又会去计较?也就是说,扎西的妻子数量将由三次变成四个。而且,外家那位不光是自己来,随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三个孩子。 人多了,事自然就多。外家不进门,身为嫡子的格洛就只有一个年岁尚幼,出自娜梅尔的嫡兄弟算是对手。外家进了门,扎西又凭空多了一个的嫡子。别说格洛的母亲欧珠坐不住,便是娜梅尔,也不乐意多出一个嫡子与儿子瓜分家产。要知道,便是铁勒设在别处的外家,也如同汉族一样没有分产的资格。 兄弟间本就暗涌不断的家宅,必将因外家的迁入更加混乱。可扎西设外家的事,早于迎娶娜梅尔。这么多年了,若早有接回来的打算,为何到现在才行动?再则,进了门有了明面上的身份便能瓜分家产。涉及家产这种事,欧珠和娜梅尔会肯吗?没娶娜梅尔之前,扎西只需要面对欧珠一个妻子的反对,都没让外家进门。何苦拖到两个妻子都必然会反对的现在? 涉及家产这种事,刘婷就是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欧珠和娜梅尔绝不会肯。扎西拿什么去说服两个妻子,又如何能够说服? 烟媚给了答案:“不做些反常之事,那两位又怎么斗得不再顾及丈夫的想法?至于外家进门这种事……男人都有些受不了吹捧的毛病。有个体贴又贤惠的妻子在身后鼓励吹捧,急着展示自己在家里的威力尚且来不及呢,哪顾得上另两个妻子的态度?况且,他一直都有接回来的打算。不过是从前没个助力,不想冒然行事惹得心尖上的娜梅尔不高兴罢了。现在嘛,娜梅尔不在心尖上了,还有人提议,岂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虽说这事办起来多少要些时日,可我看扎西的样子,怕下定决心了是要成事。” 接个做了十余年夫妻的外室进门这种事,关乎男子在家里的威望。虽说铁勒女子不似汉族那般把丈夫当天,连带着让扎西要面对不小的阻力。可烟媚说得没错,男人到底是男人,一旦遇到涉及威望又下定了主意的事,反倒容易一条路走到黑。 “有了对比,才知道贤妻有多可贵。是个男人都不会辜负贤妻的一片好意,也不愿让贤妻见到自己的无能了。”刘婷不禁低声笑道:“那位还有三个孩子。一个是与先夫所生,两个小的是与扎西所生,一个大人和三个孩子住的营帐,可不能小了。” 烟媚盈盈一笑,波光流转的明眸中闪现出狡黔的光芒:“扎西默许我给那位姐姐准备营帐了。待李庆回来,我得为这位姐姐求些足够多的织锦布才好。算是最迟进门的我敬献姐姐的好东西了。” 刘婷突然有些明白扎西为什么会看中烟媚。在民风开化,女子也强韧的铁勒族,烟媚这种即有汉女柔美风情又不失刚毅的女子,还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蹲在马肚子下的刘婷看了看另一边烟媚,脸上虽挂着笑意,却还是选择了不尽信对方。没见到结果前,刘婷一如既往的表示怀疑。 去拿工具的女仆没给她们太多时间。烟媚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女仆的脚步声便自远而近。烟媚瞬间变脸,一脚踢翻了水桶。冰冷的污水溅在了刘婷的身上,伴随着烟媚的铁勒怒骂:“难怪只配做个奴隶,连伺候马的事都做不好。” 刘婷就在这样的骂声中挨了好几下皮鞭。事后,欧珠对她抱怨:“烟媚最近是越来越过分了,再是奴隶,你也是指给我用的。叫你去做事我不说什么倒也罢了,她还各种挑剔。怪不得娜梅尔听到她的名字就会啐上一口。” 娜梅尔岂止是啐烟媚?短短十几天,从来都是拿鼻孔看欧珠的她居然会主动来打招呼。看这模样,过不了多久便会因着新怨淡忘旧仇了吧? 可是,刘婷岂会眼睁睁看着欧珠认错了仇人? 刘婷适时的插嘴:“家主太宠烟媚了,娜梅尔再厉害也快拿她没办法。” 75. 水滴(中) 毕竟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丈夫,对刘婷刻意把仇恨往扎西身上的言论,欧珠只回应了一个怒视。可没几日,扎西提了要把外家接进门后,欧珠再也没精力怨恨烟媚。她把所有的抱怨和不顺全部算在了扎西头上。 “他怕是老得糊涂了吧?花上百匹马娶个汉族女子,我这个首妻说了什么?本该是做奴隶的汉人当成妻子宠着,我也没说二话。他倒好,居然还要把外家接回来?他怎么不说外家那个儿子才是他嫡出的长子,死要把整个家传给那个呢?” 坐在榻上叫骂的欧珠毫不压抑粗犷的嗓门,哪怕身边都只有下人,也没打消她出声抱怨的冲动。 这种时候,刘婷通常都会想办法跑远些。比起铁勒下人,同为汉人的她显然最易被当成出气筒。可她刚拿了水桶准备去挑水,却直接被欧珠点了名。 “你过来。”把茶碗重重放在身前的矮桌上,欧珠满脸戾气的吩咐:“把我的鞭子拿过来。” 这是又要打我一顿出气? 刘婷压抑着心里的喜感,战战兢兢的把皮鞭递了过去。感觉掌中一空,她下意识的做了一个缩腰躲避的姿态,却没等来想象中的鞭笞。一头雾水的她抬眼去看,却正好与执鞭起身的欧珠对视上。 欧珠混浊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好几圈,才绷着脸说:“你跟我去马厩。” 欧珠骑不了扎西的马。哪怕她的鞭法比娜梅尔更加老道,落点都在不会造成内伤,却绝对够震慑马匹的部位,粟毛马还是在欧珠企图爬蹬上马鞍时各种扭捏。看了一看身边鼻孔对天的马,欧珠把皮鞭一夹,抓住了马缰。 “你牵上我的马。”出发前,她转身对刘婷交待。 直到跟在欧珠身后走了挺远,刘婷才知道她的办法是什么。在无人处对着扎西马边骂边抽了好一会,欧珠才气喘吁吁的说道:“汉人天性狡诈,快想给我想个阻止外家进来的办法。” 刘婷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原来,把我叫来就是想让我给个办法。一边骂汉人狡诈,一边却想要我们的办法,哪有这样的好事? 刘婷紧闭着嘴直摇头,眼睁睁看着欧珠的皮鞭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不是好几次溜出去偷学套马吗?不想学学怎么用皮鞭?”欧珠手一扬,鞭头准确无误的缠上了马腿。“在铁勒境地,不会皮鞭可对付不了野狼。” 汉奴没有单独面对野狼的机会。无论去哪里,汉奴都会跟在铁勒人身后,就在外面路上了野狼,也自有铁勒人会应付。更何况,在各家各户都扎了营的区域,极少能见到单独的狼。除非在逃亡的路上…… 欧珠难道也不介意我逃跑?不然,她为什么愿意教我逃离铁勒必备的技能? 对着马腿上的皮鞭眨了眨眼睛,刘婷想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作为汉奴,她的留下并不会给欧珠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一成年,扎西便会将自己收入帐中。与其让扎西又多了一个帮他生儿子的奴隶,不如怂恿对方逃跑。至于逃出去是死在路上,还是被抓回来,欧珠才不在乎。只要不是从她手里放走,就不至于给她惹麻烦。 刘婷一点也不傻。没水没粮,连套马都不会的自己,走出扎西家便死。哪怕是土生土长,套马技艺不错的铁勒人要独自去往他处,也会带足了物资才肯上路。粮食和路上用的毡帐就不必说了,光骑的马都得备上两只。饶是如此,装备齐全的铁勒人路过别户的营区,也会进去稍作休整。 塞外的恶劣可不光是恶劣在气候。随河迁移的外夷之境,一旦误入了方圆几百里了无人烟之地,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虽然会使鞭子和套马能多少起到一些帮助,可没有铁勒人开出的放行书,谁敢找路上遇到的铁勒人问路?谁又敢到路过的营区去休整?就算汉人装铁勒人装得像,敢上去问路,可要进他们的营区休整或是要东西,人家总要看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总之,没有足够的物资,没个能证明自己不是逃亡身份的东西,冒然出逃就是死路一条。欧珠怂恿汉奴出逃,即不用给物东西也不理会别人的死活,当然张嘴就来。可刘婷早已不是初到铁勒的人,更不是把逃跑这种事看得过于简单的人。别说欧珠只是表露出怂恿之意,便是给刘婷一匹马,她也不会上当。 将充满向往的眼神自鞭子上收回,刘婷连连摇头:“家主要接人回来,我一个汉奴能有什么办法阻止?” “你们汉人不是特别有手段吗?”欧珠不满抽回鞭子,打在了刘婷身上。 要用汉人的办法解决问题,就不说“狡诈”而用“手段”了?可不管你做什么,扎西家的汉人都盼着他把外家接回来。 刘婷坚定的摇了摇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跟家主叫板呀。” “那我就把你打到敢想。” 无计可施的欧珠黄牙一咬,不断将皮鞭落在刘婷的身上。不过,鞭打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随着一匹枣红马急奔而来,欧珠停下了动作。 人还未至,一声声“大姐”的铁勒语便远远传来。这声音不光刘婷让听得愣住了,就连欧珠也满脸诧异。 骑在枣红马上的人正是娜梅尔。可在刘婷的认知中,娜梅尔从来没有用“大姐”这个铁勒尊称唤过欧珠。见到欧珠要么刻意回避,要么直呼名讳的娜梅尔会产生如此转变,欧珠不知道是为什么,刘婷却知道。 扎西的这两个妻子果然还是娜梅尔更加聪明,也更懂得依着时局做正确的事。怪不得欧珠远在回鹘的娘家明明帮衬了扎西不少,身为首妻的她却总被娜梅尔压过一头。便是现在,娜梅尔也能立刻抛开过往的恩怨,主动来找欧珠联手。 可是,越是聪明的人想法也越多。娜梅尔真会抛开过往,全心全意站到欧珠这一边吗?刘婷婷不信。 就连欧珠这样颇为忠厚的人,也会借着马鞍的动乱谋害洪吉,又何况是娜梅尔这样的人? 76. 水滴(下) 娜梅尔的确来向欧珠示好。尽管欧珠还有些不适应被她称为“大姐”,却也没有强行推开娜梅尔搭上来的手。两人客套了一番之后,欧珠的神色虽然还有一些不自然,看娜梅尔的眼神却不再饱含怨怼。 两人能联手,刘婷自然乐见。可她知道不能错过机会。 不趁着外家要进门的时机把怨怼往扎西身上引,以后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 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里,刘婷冒着毒打的危险,没错过任何一次唆摆的机会。每当娜梅尔和欧珠避开他人密谋之后,刘婷总会及时回到欧珠身边,不管其烦的送上“打听”到的消息。 而刻意透露给欧珠的消息果然起到了预料中的效果。听到自己与娜梅尔想的办法都没起到任何阻拦的效果不说,还让扎西接外家进门的心思更重,欧珠捏着皮鞭狠狠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家主才四十出头,正是壮年。”打量着欧珠的神色,刘婷适时插嘴:“身体还很强健……” 话音一落,刘婷便被欧珠踢倒在地。被怒火烧的妇人满脸阴郁,瞪着刘婷交待:“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赶紧去库帐那边,看看那个汉族的贱货那外面那个不怕死的准备了多少东西。” 扎西让烟媚为即将入门的外家准备营帐和物资,也是刘婷“打探”来的消息。因着烟媚的贤言惠语,扎西不但打算给外家应有的妻子待遇,还打算补偿几个在外家独自生活了多年的孩子。一时间,原本安静的库帐时有人出入,东西也搬进搬出弄得动静不小。这番景象落在欧珠眼里,可不是刺眼难耐?可欧珠已经彻底和扎西翻脸,抱着不给外家面子的打算,她决定绝不沾染任何与外家有关的事物,免得有人会错了意,以为自己以首妻的身份帮着打理。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和娜梅尔联手留在扎西脸上的划痕也还没消失。是个有眼睛的,见到挂了彩的扎西都知道已经闹翻,又何必缓和关系?铁勒人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可不似汉族来的贱货,喜欢装贤惠! 欧珠如此思量,并一再催促行动并不是很方便的刘婷。而刘婷一离开后,欧珠便谴了帐里的其他人的,将手伸向下自己的床榻下。 木制的床板下方藏了一把出嫁时从回鹘带来的小刃。虽然身上从不缺利器,便是腰带解开也是一条不错的皮鞭,可每有杀人的冲动时,欧珠还是习惯性的去摸这把自娘家带来的小刃。连她也不知道,上百次搬迁都未被发现过的小刃为何如此吸引自己?难道,是因为它小到可以直接藏在掌中吗? 欧珠终是没把紧贴床板的小刃拿出来。一碰到小刃,精铁惯有的冰冷触感便让她打了一个激灵,也从怒火中强行拾回了些许理智。她告诫自己:就算要做,也得等格洛回来。弑夫这种罪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不能让别人趁着格洛不在时白得了好处去。 收回自己的手,欧珠站在了窗口,看着一瘸一拐的刘婷被娜梅尔拦下。 她问:“姐姐可在帐中?” 不过十余日,娜梅尔的这声“姐姐”便叫得自然,叫得刘婷都想为她赞一声好。可她也知道,娜梅尔嘴上说什么,不代表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此女人,不愧是扎西家里最厉害的女人。 防心更的刘婷点了点头,不自觉的退开了两步。哪知娜梅尔根本没作理会,直奔欧珠的营帐而去。看她急切的模样,似乎又有什么信息要与欧珠分享? 刘婷还刚一抬头,马蹄声夹杂着铁勒吆喝的声响便从马厩的方向传来。抬头望去,一支由六七匹马,两个车架组成的所谓马队进入了她的视线。 去接扎西外家的队伍现在就要起程了吗?刘婷突然有些好奇,烟媚到底给扎西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顶着两个妻子甚至是有违铁勒习俗的压力,一定要把外家接回来。要知道,再嫁的铁勒女子很多见,可与先头的丈夫生下过孩子的女子,却极少有铁勒人愿意娶进门来。因为,娶了门便意味着认作一家人,女子名下的孩子无论生父是谁,都将算成是新夫的孩子,分得一份家产。欧珠和娜梅尔可以忍受多一个女人分享丈夫,却绝不可能容忍外家的三个孩子瓜分家产。 我该多学学铁勒女子的现实,恩爱这种如过眼云烟般的东西何须太过于计较?握在手里的实物才最为珍贵。 收回了望向马队的眼神,刘婷带着满心疑问向库帐走去。她想向烟媚请教促成此事的办法,却不想烟媚根本没在库帐中,而是在忙着接受扎西的殷勤答谢。 讨好的神色呈现在满脸落络胡子的扎西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可落进烟媚眼里,却无法激起任何涟漪。欲拒还迎的坐进了扎西的怀里,烟媚扯下了扎西胸前佩着的狼牙章把玩,在沉默的姿态等着扎西的安慰。 “你果然是我的神马,我的河母。”对柔美风情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扎西连说话都不禁压低了声调,附在烟媚耳边道:“我老觉得,欧珠和娜梅尔不再日夜吵闹非得河母现身不可,没想到真被你的办法解决了。当初是我脑子被马踢了,才会喝斥你。” “被马踢了?我看明明是你皮痒了,想让我把你当成羊鞭打一顿吧?”虽未推开散发着淡淡羊膻味的男人,烟媚却不依不挠的点着扎西的额头娇嗔着:“那日我一提把二姐接回来,您可是当场就怒了。不但把我掀到了地上,还说我没安好心,要让您家里闹腾不休呢。” “是我蠢,是我笨,是我风沙吃多了脑子也变羊粪了。”扎西连连点头,堆着满脸的笑意说:“我的神马说得没错,把我当成羊打一顿鞭子吧。只要是你打的,再痛,也如同喝了最好的酒,吃了最好的肉。” “现在可没心情。”忍着心里的腻味,烟媚正了正身形道:“二姐眼见就要被接回来了,东西却还没来得及备齐。偏偏大姐和三姐又不理会这事,我得赶紧把二姐的营帐里面的东西备好,免得二姐进来见不到大姐和三姐的好脸,还以为连我也不乐意她回来呢。” 77. 媚言 在扎西面前,烟媚始终用尊称称呼他的妻子们。烟媚嘴里的大姐三姐自然是欧珠和娜梅尔,而二姐,便是已经派人去接的外家,名叫阿尔布的铁勒女子。 “阿尔布能回来,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怪你?”见烟媚神色一黯,豪爽惯了的扎西也不由心悸。直拍脑门的他赶紧表态:“阿尔布要是敢怪你,我会叫她好看。别说是阿尔布,便是欧珠和娜梅尔敢在你面前造次,我也不会饶了她们!我的神马,你是神物,别跟那些为零点小事都吵得无休止的女人一般见识。就算她们为难你,也别跟她们硬碰上,只管来告诉我,千万别把自己给弄伤了。” 说着,扎西的手便滑到了烟媚的腰带上…… 白日宣淫这种事让烟媚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可她到底是个了解铁勒风俗的人,双眸轻转间便强行让自己显出了妩媚之态。勾着扎西脖子就势躺倒,烟媚在扎西耳边娇嗔着:“家主只管放心——本就是为了让各位姐姐能和和睦睦,又岂会去再去添乱?她们就算真为难我,自然是默默受了,又岂会说到家主面前,让您头痛?” “论体贴,世间怕是再也寻不到比你更好的了。”眼神已经迷离起来的扎西一头扎进了烟媚的胸前,断断续续的嘀咕着:“我怎么早些没遇到你呢……” 轻轻揪住了扎西的头发,烟媚冷笑不止:一个夷人罢了,进了大吴连青楼的门都踏不进,哪配得享汉女的婉转?若不是有求于途阳葛氏,我又岂会来这荒芜蛮野之地应付你?只是不知,要让扎西家宅乱到何种程度,才算全了途阳葛氏的嘱吩,才能让途阳葛氏愿意启用世家之力,为兄长平反…… 突然而来的刺痛感打断了烟媚的思路,让她不由轻呼了一声。抱着“让扎西另两个妻子更生怨气”的心思,烟媚索性提高了声调。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声很顺利的传出了只由皮毛和布料构成的营帐。 这男欢女爱之事,耳闻目染着长大的铁勒人岂会在意?营帐附近的铁勒人个个恍如未闻一般该做什么继续做,倒是正路过的刘婷双颊一红,赶紧转身离去。 她本想找烟媚请教如何说动扎西,却没想到正赶上这一幕。感慨一朵好好的鲜花不得不插在牛粪上的同时,她倒也没忘了赶紧把听见到的事说予欧珠与娜梅尔。没想到,听说自己的丈夫正在白日宣淫,两个铁勒女人一点忿感都没有,欧珠反倒对刘婷骂道:“这种事还要特意跑来说?” 对烟媚恨意更甚,连带着对汉人也极为厌恶的娜梅尔岂会错过奚落的机会?她美目一瞄,不失时机的嘲讽道:“听说汉人喜欢搞些男女大防的玩意儿?无论是未成婚的女子还是已为人妇者,连见亲眷中的男子都不行?即如此清廉,夫妻之间也该保持距离才是,不然岂不是自相矛盾?可是,为何汉人嘴里叫着‘大防’,模样也是一副尘泥不染的洁净,却为何没落下生子之事呢?欧珠姐姐,莫非汉族夫妻都有神灵之力,便是不行夫妻之事也能诞育后代?” 这番暗讽汉人“表里不一”的言论,让原本神色凝重的欧珠也笑着附和:“汉人奸诈又喜欢伪装,说一套做一套正是他们的风俗。妹妹也别浪费口水在这种民族身上了,还是想想那位进来后咱们该怎么办吧。” 又侧脸对刘婷催促:“叫你去打听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被烟媚嘲讽得有些无地自容的刘婷赶紧转身向库帐走去。躲在库帐外聆听时,她一直在捉摸扎西的心思。 在她看来,扎西不笨,又是一家之主。任何一个家主都不会愿意家宅不宁,两个妻子都对自己生怨吧?那他到底是脑子进水,还是真被烟媚勾了魂,做出这明显会增加家庭矛盾的事?要知道,人越多,矛盾也越多。外家的情况以铁勒习俗来说根本不能进门,扎西又极少去那边,看不出来有多挂念的样子。他是真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两个妻子恨上自己,还是根本不怕妻子埋怨自己? 扎西的打算很简单,也符合大多数男人的心思——与其让妻子们相互生怨,不如把怨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从小就生活在马背上的他虽没强到能做职业战士,却也同世间大多数男子一样,不惧怕妻子的怨恨。哪怕铁勒女人十分强悍,多数敢与丈夫直接叫板,扎西也不觉得妻子们能真正为难到自己。烟媚正是查觉了扎西的想法,才提出把外家接进来的提意。一听到阿尔布进门能立刻缓解欧珠与娜梅尔的矛盾,扎西都没细想便点头同意,也更加看重烟媚。至于多接一个妻子进来会让家里的情况更复杂,在外面住了十余年的阿尔布是否能得到其他妻子的认可,扎西一点都不担心。 吵了十几年的欧珠与娜梅尔都开始讲和了,阿尔布进门这种小矛盾还不是早晚会平息?更何况,还有烟媚在一旁调和呢。 就是这样的思维,让扎西心带感激的进了烟媚的圈套,甚至费尽心力促成这件给自家添乱的事。当然,他也的确不笨。叫人去接阿尔布之后,他便拥着软成一滩水的烟媚做出了决定:即接进来了,就不能再给阿尔布超出常例的东西,让欧珠与娜梅尔更生埋怨了。 可惜,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搂进怀里的温香软玉不过几句话,便说得他把营帐安置的事完全交给了烟媚去办。放在心尖上的女人几声长吁短叹后,又勾起了他对外家的怜悯之意。阿尔布进门后的第十天,扎西果然对烟媚感叹:“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茬。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住了十来年,的确是不容易啊。” “二姐进门后对您万般感激,又怕因着自己的事更惹另两个姐姐不开心,连带着让您为难,被三姐打了几鞭子的事也不说。家主该好好补偿她才是呢。” 烟媚一如既往的“贤惠”当然得到了扎西的连连点头。 78. 分工 “补偿”这种事在铁勒人的脑子里,与汉族有截然不同的解释。心里没几个弯弯绕绕的扎西可不觉得与妻子同房是另一种方式的抬举,更不会知道这种办法也算是补偿,他所认为的补偿简单粗暴。 虽然直觉认为不对,扎西依然在烟媚的怂恿和阿尔布的感激之下,给了阿尔布三个孩子与洪吉同等的家产。元启熙回到大吴的当天,赠物之事正惹得娜梅尔当场发作。若不是欧珠一力拦着,娜梅尔给阿尔布的就不光是一个巴掌了,还有可能是一顿皮鞭。 受元启熙所托,给烟媚来送东西的简仲溪一回来就听见扎西的怒吼。从主帐中传出的叫骂声清晰的传进了等在帐外的简仲溪耳中,让他不免诧异。身为汉奴的他不敢动,只好低着头腹诽:不过离开了两个月,扎西怎么连娜梅尔都骂上了?不过是打了一个女人而已……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能怪简仲溪。从他被扎西抓回家起,娜梅尔便一贯娇狂。这短短几年,除了慑于格洛的原故,不敢对嫡长子的母亲欧珠怎么样,娜梅尔一直都是看谁不顺眼直接一顿鞭子打过去。这几年来,扎西家的女人哪个没挨过娜梅尔的鞭子?可饶是如此,扎西也从未因这种事责骂过娜梅尔。这次是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简仲溪稍稍抬起头,便看到十几步之遥的刘婷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她还指了指主帐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简仲溪更疑惑了:难道我离开的这两个月,刘婷做了不少事?这才使得扎西对娜梅尔的态度发生了变转,连以前不值一提的事都成了责怪的理由? 刘婷的确做了不少事。短短两个月间,她和烟媚可不光是促成了阿尔布被接回家的事。因着单独沟通的机会极其可贵,她们俩索性各自为攻。刘婷负责在欧珠面前挑唆,并促成欧珠与娜梅尔同仇敌忾。不失时机的进言让刘婷得到了不少鞭打,也换来了她想的效果——欧珠与娜梅尔总算认清了事实,将所有的恨意转移到了扎西身上。欧珠不仅多次私下抱怨“家主不公”,还花了重金给儿子格洛去信,让其快快返回。娜梅尔也没闲着,一边用“格洛才能继承家主”的言论向欧珠表衷心,一边繁频的与娘家兄弟们联系。 欧珠捎话让儿子回来,必是有所打算。而格洛一回,本就乱得一团糟的家里又多了一股势力,刘婷自然乐见。至于娜梅尔繁琐与娘家兄弟见面的原故,刘婷也从欧珠嘴里套出了话——娜梅尔请娘家兄弟请洪吉名下的东西悄悄转移出去。这事欧珠一点都不反对,因为娜梅尔第七次表衷心后,欧珠当场就允诺:格洛即便即位,洪吉名下的家产只会更多,绝不会少。 刘婷再傻也看得出来,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论上,欧珠和娜梅尔所做的一切都以“家主换人”作为假设。事态发展到如此境段,刘婷本该欣喜,可她却一点都不乐观。或许是过往的惨痛经历让她有所觉悟,或许是来到铁勒的遭遇让她更加沉稳,刘婷并不认为欧珠和娜梅尔会在短时间内,主动将潜意识里的假设变成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妻子对丈夫再厌恶,甚至达到了恨之入骨的境界,没个合适的机会也难以使日积月累的点滴得到爆发。她们的怨恨何时能爆发,刘婷不知道,也暂时寻不到办法。好在,刘婷还有两年时间可以等待。两年后,身处这个世界的刘婷才成长到十四岁,成为铁勒人眼里的成年人。 刘婷在努力中等待机会,烟媚则在机会中努力。妻子身份存在的烟媚行事比汉奴身份的刘婷更有效益,负责向扎西示好的她以步步忍让的表象反衬出欧珠与娜梅尔的恶劣。如此一来,本就看重她的扎西越发百依百顺起来,无论烟媚说什么,都会换来扎西的点头称好。 以烟媚目前在扎西心里的地位,她完全可以在扎西家好好做个爱尽宠家的妻子。可惜,几千年来的种族仇恨,让烟媚由始至终都无法淡忘扎西的夷族身份,更没办法发自内心的接受夷人做自己的丈夫。她也没忘了元启熙“家宅不宁”的嘱托。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宅不宁”才能算达到元启熙的要求,但她很清楚要让事态更乱应该怎么做。在完全不顾及自身处境的情况下,烟媚在与阿尔布的接触中刻意留下了生嫌隙的机会,以备日后行事。她还有暗暗留意扎西所有的孩子,以待后志。而见到简仲溪,获悉他是元启熙派来的传话人,烟媚没做丝毫隐瞒。当她用汉语把自己的作为和打算一一说明后,简仲溪惊得半天没合上嘴。 “把这些都告诉李大哥吧。”烟媚恍如未见简仲溪的惊讶,大大方方的叮嘱:“问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交待的。” 直到刘婷骑着马追上了来,简仲溪才中止了的胡思乱想。跳下马的他抓着刘婷的手便说:“你提防李庆太有先见之明了。” “这话怎么说?”把马鞭停在原地,刘婷嘴上虽是发问,却没给简仲溪回答的机会。借着完好的右腿跳下马来,她解下腰上的皮鞭说:“先别说其他的,看着我。” 简仲溪本就想好好看看刘婷,看看两个月未见的她是否安好,又怎会不同意?更何况,刘婷的眼角眉梢间皆是异样的得意,还带着说不出来的炫色。 简仲溪点头如捣蒜,一双眼睛紧盯着刘婷的脸。 “不是脸上啦。看我的手。” 退开两步以便简仲溪能看得更清楚,刘婷这才挥起的手里的皮鞭。只见她轻轻一扬,皮鞭的头部便像有了生命一般,轻轻的靠在了她的腰上。眨眼间,整条鞭子便在顶部力量的牵引下,整个缠绕在了刘婷的细腰上。 简仲溪满脸的惊喜:“你什么时候偷学的?” 79. 觉悟 可简仲溪话凌晨一落,鞭子末尾的手柄在刘婷腰上颤了一下,便直直往下落。 用骨头制成的手柄本就不轻,这一落,虚缠着的鞭绳也被拉动得层层下跌。刘婷脸上的得意还没完全褪去,整张鞭子便掉了脚下。 “不是偷学的,是欧珠教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弯腰将鞭子拾在手里直绕的刘婷沮丧的说:“虽然有人教,可这事要花时间练。我没练太久,到底技不如人啊。” “多抽些时间自然就练好了,又何必担心?”简仲溪指着刘婷手中的鞭子感叹:“不过两个月没见,没想到变化大。你居然不光能骑着马单独出来,连欧珠都会教你会鞭子……” 说到这两个月的进展,刘婷的沮丧感荡然无存。 “不光你说的这些,娜梅尔还教了我套马。还没成年,野性又算太大的野马,对我来说可不是难题了。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套给你瞧瞧?”绕着皮鞭的刘婷把简仲溪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头:“看你的样子,这两个月在亲王营区那边过得也不错。” “除了不能出帐子,其他都还好。”简仲溪皱起了眉头,并不谈自己的事,而是担忧的道:“娜梅尔和欧珠都教你逃跑不能少的铁勒功夫,这是为何?” “扎西家现在乱成这样,她们可不想等我成年了,扎西又多一个添乱的陪床——她们可不光是教我这些,是巴不得我自己逃了。指不定,还想用我逃跑的事牵扯上烟媚。毕竟,扎西的妻子里面,也就烟媚和我一样同是汉人了。说烟媚怂恿我逃跑,还不是张嘴就来。”发出一声不悄的冷哼,刘婷咬着牙说:“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只要是个人就有自己的算计。不管是给你好处的人,还是谋害你的人,绝不可能是因着你在行事,都是为了自己的打算!欧珠和娜梅尔便是如此,烟媚也是如此。不过,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他们做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他们做的事若能帮到咱们,趁势寻点好处也不错。看透了‘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个道理,做起事反倒没啥顾虑了。” 每个人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吗? 简仲溪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终是找不出反驳的话来。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刘婷做的一切,前提都是不想再看着身边的汉人受伤。更何况,他早已将刘婷视为生死与共的至亲。这是一种包含爱情,又远高于爱情的情感。 “看清了人心是好事,行事起来会利爽多了,也没那些有的没有牵绊了。”柔声附和了一句,简仲溪这才旧事重提:“刚才我说李庆……你要多提防着他。原来烟媚是他的人,嫁给扎西也是另有打算。” 在刘婷皱起眉头的瞬间,简仲溪忙着四下环顾。确认宽旷的四周连只羊都难寻,这才压低声音把李庆托自己来寻烟媚,烟媚又作何答复娓娓到来。说到最后,简仲溪感叹:“李庆让烟媚嫁过来,居然是为了让扎西家宅不宁。没想到,烟媚还真就按李庆的吩咐在行事。她说的那几件要让我回去告知李庆的事,我听着,居然是完全不顾自身,只为让扎西家乱起来。你说烟媚这是又何苦?以她现在的情况,正该趁着扎西看中之时好好给自己谋划才是。就算她什么不做,也能好好在扎西享苦,何苦为了李庆的嘱托,冒着要把自己也连累的危险?扎西家宅不宁,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为家宅不宁而来”是烟媚早就对刘婷表明过的态度。只是,在简仲溪把原因一一道来之前,刘婷还抱着一丝怀疑。经简仲溪这么一说,刘婷这才彻底相信。 虽不清楚烟媚为什么连自身都懒于顾虑,刘婷却不纠结于此。她沉吟了片刻,便道:“人人都有自己打算,想不通烟媚求的是什么,索性别管她打的什么主意,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好了。这么看来,烟媚要做的事正好有利于我们,趁着这势头咱们好好谋划便是。” “不管烟媚的打算也就罢了,反正她以前做了什么,以后做了什么都能知道。可李庆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不应该想想?”简仲溪紧皱着眉头,小心的问道:“你不是一直对他防心颇重吗?他一个汉商,千里迢迢跑到塞外来不为一心扑在金帛的事上,反倒要让扎西家宅不宁,他谋的是什么?莫非……你早就看出他有些不对劲,又怕他对你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要把在庄家的遭遇告诉他,让简仲溪明白自己防着李庆,是怕他是庄家的人吗? 刘婷抿着嘴想了很久,还是没向简仲溪吐露一个字。 被母亲谋害这种事,是个人都难以启齿。虽然郭英英只是自己穿越后的亲妈,可刘婷总不能把自己是个穿越者的身份坦然告知吧?更何况,庄家是刘婷再也不想沾染的存在。恨不能从此与庄家再无关联,又怎会向不知情的简仲溪言明,让世间又多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庄家女的身份? 长舒了一口气后,刘婷选择了一种婉转的说法。她说:“来塞外前,我曾被人谋害。原想逃出长城后可以换个身份回大吴,把谋害我的人甩开,却没想落进了扎西手里。我怕李庆也是是害我的人派来的……” “那些要害你的人很有势力吗?”简仲溪不解的问:“派人到塞外来可不是一件易事,在异邦害人,更不是一件易事。” “要害我的那些人在边关镇极有势力,又与夷族本就暗中往来了多年,要安排个商户出塞倒也不是难事。虽说李庆未必就是那些人派来的,可他一来就找你打听年岁跟我差不多的女子,又好几次刻意接近,我难免……” “一个能在异邦做买卖的人本就不简单,还刻意在扎西家安插自己的人,是该好好防着才是。”简仲溪郑重的点头道:“那我也该离他远些,免得牵连你才是。” 80. 春酒 刘婷沉默了。她看着简仲溪思量:真的要离李庆远点吗?就算他真的是庄家派来的人,至少直到现在,他做的所有事都没有直接对我造成伤害。 不!不止是没有伤害,还可以说起到了间接的帮助。无论是让扎西家宅不宁,还是把简仲溪接过去,都算是帮了自己。也许,李庆和扎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旧怨,他背后的主人又对汉奴颇为同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可以冒险和他合作?毕竟,李庆要钱有钱,在铁勒办事必然事半功倍。 “冒险”这两个字在脑中一闪显,郭英英的脸便在眼前出现,李菊的话劝自己远离庄家的话也在耳边萦绕…… 生命不能重来,这种事绝不能冒险!刘婷倔强的摇头,坚定的将化名为“李庆”的元启熙想象成了与庄家有关系的人。可看着眼前救过自己一命的简仲溪,刘婷轻轻摇了摇头,无奈的说:“你就不用刻意远离他了。你伤还没好,还得在他那里待一阵呢,和他闹得太僵不好。况且,李庆要让扎西家宅不宁,不是正合咱们的意吗?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借他的势咱们也好好谋划谋划。只一样,别跟他说我的事,他就算打着什么不好的主意,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我知道了。”简仲溪自是满嘴允诺,一点也没觉二十岁的自己听个才十二岁的女娃娃的话有什么不妥。 “逃回大吴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知道说话的时间不会太多,简仲溪赶紧追问:“你是打算练好了套马和皮鞭再逃吗?若是这样的话,你别管我,自己逃便是了。逃跑前我把自家的情况告诉你,若是官吏们查问你的身世,你便说是我家的人。如此,便是回了大吴,你也不用怕仇家能寻到你了。” 说自己是简仲溪家里的丫鬟?这样一来不光庄家找不到,就连李庆也别想再寻到自己!可丢下救命恩人这种事,刘婷不做。 刘婷连连点头,却矢口否认:“我不会逃,更不会丢下你逃。逃回去的是奴隶,若是连自己都把自己看成是奴隶,以奴隶的方式回去,我们就真真正正是个奴隶了。便是回了大吴,我也瞧不起自己。” 下意识的看向大吴所在的西南面,刘婷攥紧了拳头道:“老天对我不薄,至少给了我尚有两年的周旋时间。我们一定会回大吴,却不是逃回去。咱们得带着铁勒人夺去的财富,堂堂正正回到大吴!” “别说傻话!扎西不可能放汉奴回去,释放汉奴这种事就连烟媚都不敢提,咱们怎么可能堂堂正正回去?”简仲溪急得直摇刘婷:“能回去就好。哪怕只有你回去,也能想办法救我。你还小,不知世间有多险恶,也别把世间的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以前就是把世间的事想得太简单了! 发出一声充满嘲弄滋味的轻哼,在内心又一次鄙夷自己之后,刘婷也不与简仲溪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又连连催简仲溪赶紧回去。目送着简仲溪一步三回首的离开后,她摸着马做下了决定:回大吴,绝不用逃跑的方式。就算要逃,也是为了躲开李庆,而不是用逃亡的方式又一次向铁勒服软。 “堂堂正正回大吴”这个想法,只是刘婷随口一说。可话一出口,却让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在刘婷看来,铁勒人将自己掳了回来,若自己以一个奴隶该有的方式离开,便是又一次屈服于铁勒。若扎西家固若金汤,她还真没把握能抬头挺胸的离开。可现在,烟媚做的每一件事都让这个原本只有小矛盾的家庭越来越乱,有了助力,刘婷不光敢想,还敢做。 两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扎西不可能放汉奴回去,可除了扎西不是还有一个格洛吗?放救了自己的汉奴回归大吴,格洛一定会肯! 就是这一瞬间,刘婷突然无比期盼格洛回来。虽然,她对格洛的厌恶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对扎西;虽然,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要怎么做。刘婷只通过欧珠曾经说过的话,想明白了一件事:帮格洛成为下任家主并不能被放行。既然卑躬屈膝的讨好和支持都换不来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要帮得更彻底一些!比如救他一命,或是以更大的利益逼他答应? 谁都没想到,刘婷想要的机会居然是娜梅尔给的。 娜梅尔给元启熙传话,请他避开众人私下会面。得知这一消息后,刘婷非常很奇怪。要知道,便是亲王营区,都有不少人知道烟媚原是汉商那边的人,娜梅尔岂会不知道?为何在明知烟媚极有可能得知一切的情况下,娜梅尔还要以私下交涉的态度找上元启熙呢?她难道不知道,光是相约会面这一件事就瞒不住? 比起刘婷的反应来,烟媚异常平静。 她只说:“且看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铁勒根本没有男女大防这回事,娜梅尔私下约男人见面的确不算什么事。除非娜梅尔是私会男人。可约的是个汉商,就算娜梅尔想做什么,李庆也不敢得罪铁勒人。 刘婷暗暗点头,静候简仲溪那边的消息——自打上次派了简仲溪来找烟媚,元启熙便时不时让他往来送东西。好在简仲溪的骨伤的确没完全好,又是给烟媚送东西,扎西没说二话。 不过几天的功夫,消息便来了。简仲溪红着脸乐了半天,才道:“我当娜梅尔找李庆要什么,要那种酒。” 考虑到刘婷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姑娘,简仲溪委婉的说:“喝了能让人意乱情迷的酒。” “春酒?”刘婷脱口而出。一点羞怯都没有,反倒也乐了:“这东西铁勒没有?铁勒的酒那么烈,应该也能想到一样的效果吧?” “蛮夷之地哪能有什么精致的东西?别说铁勒的酒根本没法比,便是胡医手里也找不着同样作用的药。”不失时机的唾弃了一番之后,简仲溪心情愉悦的道:“娜梅尔这是急眼了?” 81. 焦燥 不光简仲溪这样认为,所有知情的人都认为娜梅尔要春酒是为了重获扎西的宠爱全,便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大半年后,回了一趟大吴的元启熙把春酒给了娜梅尔,刘婷才发现了奇怪之处。 到底是大吴不会放在台面上卖的东西,元启熙当然不会随身携带。可娜梅尔耐心等了半年,拿到后却一直藏不用,刘婷就不看懂了。 拿到春酒的一个月里,娜梅尔有不少机会对扎西出手,可她什么都没做。不仅如此,一听到扎西帐内传出娇喘声便会破口大骂的娜梅尔,现在居然懒得接近扎西。就是每日的晨餐,一向喜欢挤到扎西床榻边坐的她也一反常态,选择坐在欧珠附近。 娜梅尔真的认命了? 刘婷不信,可她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这大半年来娜梅尔和欧珠都走得很近,格洛回来后,她们俩人的往来就更繁频了。就连格洛宿在欧珠帐子里面时,娜梅尔也没刻意避开。而每个月总有几个晚上,欧珠的帐子里能传来三人愉快的交谈声。这番情景落在扎西耳中,让他更加满意,也让刘婷更觉诡异。她想了想,趁着夜色溜进了羊圈。 简仲熙伤好回来已经有几个月了,刘婷却并不是每晚都能溜来见他。好在,烟媚偶尔会让简仲溪去元启熙那边要些东西,他倒真成了两边都默认的传话人。 很自然的把简仲溪脱下的外袍裹在身上,刘婷快言快语:“你下次去李庆那边,问问那酒什么效力。娜梅尔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我都疑心那酒根本没作用。” 李庆那么神通广大大的人,弄个酒还会没效力? 虽觉刘婷的担忧有些多余,简仲溪还是郑重的点头:“下次去了就问。” “你这人,怎么就不会拒绝别人呢?”刘婷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挑着眉不悦的道:“我不过说句话,你就满口答应?要是对谁都这样,不得累死?” “别说是你的吩咐,我现在的身份,谁的吩咐敢违抗?”简仲溪乐呵呵的说:“听话也是有好处的。帮李庆和烟媚传话,不就让咱们知道了不少事吗?” 刘婷皱起了眉头:“可你不觉得,百依百顺会让自己彻底沦为奴隶吗?” “你今天是不是又受气了?”简仲溪笑得更加柔和,伸出手去帮刘婷把衣袍拢得更紧:“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别说是在铁勒,便是回了大吴,谁又不是皇帝的奴才?金鸾殿上坐着那位天子,一句话就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没谁敢违抗他。你也别倔强成这样,害自己白白吃了眼前的亏。有时候和软一些,应下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免得再受必要的毒打。你可别忘了,咱们还得撑到回大吴呢。” 柔和的劝慰和有理的言论,当然能浇熄刘婷的焦燥。 她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简仲溪身边。 “对不起,不该对你发火。我最近的确是很烦。”用肩头碰了碰简仲溪,刘婷解释道:“我只是怕顺从惯了,会真的失去了斗志。你说,顺从一旦成为了习惯,是不是以后很难改?” “当然。所以你刚才骂我,骂得很对。不然,我还真可能忘了对铁勒的仇恨。”简仲溪转过脸来正色道:“我虽见过的女子不多,你却是最刚烈的那个。其他姑娘被抓到异邦,要么被吓破胆失了神智,要么就只知道哭。挨打挨得多了,便只会唯令适从。你却与她们不一样,不光会做帐,还会想办法谋算。” 那是因为我来自21世纪,来自人人平等的社会,不似你们这里的姑娘,连后院的门都出不了几次。 刘婷没把这些足以惊世骇俗的话直接说出来,只是神色黯淡的说:“人的经历多了,自然胆子就大了。发现一味的顺从根本没用,当然也会想拼上一拼。只可惜,年都翻过去了,欧珠他们居然还没和扎西对上。我看他们明明受不了扎西为烟媚做的事,怎么就迟迟不出手呢?” “是啊,再过一年你就十四了,也是铁勒……” 简仲溪骤然收声,生生把“也是铁勒的及笄之期”压了下去。 刘婷一旦及笄,便逃不出给铁勒人陪床的命运。就算扎西正被烟媚迷得没了兴趣,铁勒一贯的做法也会让刘婷被送到其他人的床上——把抓来的汉奴送给尊者,或是赐给儿子或兄弟,这种事简仲溪虽没亲眼见过,却听了不少。而刘婷也在铁勒待了两年有余,自然明白“铁勒的及笄之期”意味着什么。 简仲溪虽不知道刘婷的确切身世,却知道她对及笄有多排斥。在他眼里,刘婷性情倔强,断不能接受被辱。就算这世间大多数女子总会因着害怕的原故而屈从,刘婷不可能是其中之一。即如此,简仲溪可不想说些惹得刘婷听了不高兴,甚至是让她添堵的话。 这一瞬间,简仲溪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刘婷送走。 不说,不代表当事者不明白。刘婷紧咬银牙靠在了简仲溪身上。 “我最近就烦这个呢。眼看着就在眼前了,可他居然还不死!更可气的是,他便是骑马摔死了,我也不能抬头挺胸的回大吴。欧珠好几次暗示我好好听话,等格洛成了家主赏我做个妾,可见她根本没有放我走的打算。而且,我还得比欧珠更早出手。要是格洛做了家主没我一分功劳的话,他肯定也不会放我走。”刘婷倏地起身,提高了声调问:“你说,我直接找格洛说,愿帮他杀了扎西怎么样?” 这时候大声说话必然会惊动守夜人。 简仲溪慌得连忙去捂刘婷的嘴,又连连对着看过来的铁勒汉子打招呼,才算勉强应付了过去。 “还好你刚才说的是汉语。守夜的人听不懂。”在心里连呼了几声好险,简仲溪拉着刘婷坐下,连声劝道:“你别着急,办法就能想出来。实在不行,我杀了扎西去。这事我做梦都想干,只怕干了没什么用罢了。” 82. 求婚 “刚刚才叫你不要什么事都一口应下!这种在人家地盘上杀人的事也敢应,你也抢着干,早晚没命。”刘婷冷着脸道:“你可别忘了,我还指着跟你回大吴呢!你若不回大吴,我上哪安家去?总不能真到外面寻个事吧?抛头露脸的事我倒是不怕,受欺负的也不算什以,就怕又天天见不生面孔,早晚被仇家人寻到。” “我早帮你打算好了——一回去我就娶了你。这样一来,不光进大吴的时候你能借着是我内人的身份得到吴符,回了大吴也能待在后院不出来。”简仲溪难得的羞怯起来,搓着双手不好意思的说:“我家虽是个不怎么得意的商户,又只有个小小的二进院,却也足够让你只待在后院了。你若高兴,在后院帮着我做帐,若是不高兴做帐,只管玩自己的。便是想出门,雇个马车带着帷帽也就去了。” 刘婷可没听出这话是求娶意思。心思根本没用丁点在儿女情长上,她想当然的把简仲溪说的话当成是一种办法。看了看表情有些不自然的简仲溪,刘婷认识思考了起来。 入关的时候只要说是简仲溪的妻子,便不用担心怎么跟官吏交待身世,连带着换了新身份。庄家就算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查到简仲溪这种普通商户身上。大吴的商户何其多,就算要查,没个几十年也不可能查到。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连李庆也寻不到自己了。谁能想到一个年青的姑娘已经换成了人妇的身份?便是李庆,也想不到简仲溪的妻子就是要找的“年青姑娘”。就算他知道简仲溪的真名,想顺着这根线找下去,没几十年功夫也不成。大吴叫简仲溪的人何其多,不知其祖籍何处身在何方,上哪找去? 也就是说,入大吴关防时只说自己是简仲溪的妻子,再随便报个假名字,便犹如水滴汇入大海,再难被人寻到足迹? 刘婷笑得如花绽放,连连点头,完全都没有这就把终身交托出去的觉悟。不光如此,她还细细的打量起简仲溪来。 “这个办法着实好。不过,有一样我可得事先跟你说清楚。”认为只是做简仲溪名义上的妻子,刘婷自然没落下以后的打算。她意正言辞的道:“我能给你做帐,也想和你一起做些买卖。若我们做买卖赚了钱,你可得给我分些,我也好把吃住的钱给你补上。” 简仲溪难过的低下头了。 吃住还要给钱,又要分彼此,在他看来便是拒绝的意思。可转念一想,他便释然了。 商户本就是大吴地位最低的阶层,再富足也不能登雅室,就连手艺人都瞧不起。刘婷这种一看便知是大户里面长大的姑娘,不想委身于一个商户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求娶这种大事哪能如此敷衍了事?便是求娶商户的女子也请了官媒上门,又有哪个女子在如此恶劣的异邦之地,仅凭几句话就把自己托付了? 其他女子都不会,刘婷就更不会了。还是等回了大吴,待她真正及笄后,再寻了官媒上门吧。好歹她已经答应以我妻子的身份回大吴,又露了随我回家的意思。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天长日久的还怕打动不了她? 如此一想,简仲溪便没有难过之意,反倒怪自己不该以这种方式求娶。在他眼里,刘婷这样的女子值得获得世间最好的一切,在尽是膻味的铁勒羊圈中对她说求娶的话,真是不该! “都按你说的办。”简仲溪难掩愧疚的补充:“便是回了大吴,家里的事也按你说的办。” 他还急急解释:“我父母都去了,家中只有一个自小便失了神智的哥哥,管不了事。便是唯一的叔叔也早早分出去过去,多年前便不怎么与我们来往……” 刘婷就听出了“父母双亡,又无长辈指挥,自己说了算”的意思。这样的家庭情况,便是在现代社会也没了不少麻烦,又何况是在父母为天的大吴?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你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刘婷笑着调侃:“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进了大吴关防的那天,我就是你的‘妻子’啦!” 简仲溪点头如捣蒜,又说了些家里的情况,这才在守夜人的催促中将刘婷送出了羊圈。分开时,一直没将外袍裹在刘婷身上的他冻得嘴都青了,可无论是他还是刘婷,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犹其是刘婷。作为举目无亲的穿越者,能在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朝代遇到简仲溪这般发自内心温暖自己的人,刘婷不仅习惯了简仲溪的好,甚至产生了些许依赖感。哪怕穿越后遇到的一切,都让潜藏在她内心的女性独立思维更受激发;哪怕这险恶的世道,让她萌生了“凡是好处必有算计”的警惕,让她下意识的拒绝任何帮助,却没办法让她拒绝简仲溪的好意。 只是做名议上的妻子。以简仲溪家里的情况,应试也不至于给他添太多的麻烦。再说,只是刚回大吴的短暂时间内占着他妻子的身份罢了,等安稳了下来便不用拖累他了。 尽管发自内心认为自己的打算太自私,怎么看都有种占了简仲溪便宜的感觉,刘婷还是收敛了愧意和焦燥。 回大吴到底不知何时,现在的刘婷更关注眼前的困境。要抬头挺胸离开这户立起了十个营帐的异族之家,刘婷知道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至少,现在连方向都没有明确。 看了看欧珠依然透着明光的营帐,再望了望扎西住的营帐,刘婷无奈叹了一口气。 半个月后,简仲溪打听来的消息给了她希望。他说:“李庆说身在异邦,不好得罪当地的人,即许了娜梅尔,自然要给效力极好的东西。那酒几滴便可使人暂失心智,因不好弄,李庆只给了娜梅尔极小的一瓶。” 伸手比划了一下,简仲溪道:“说是给她时,用这么大个的天青色瓷瓶装着。” 83. 纷扰 刘婷的第一直觉是,娜梅尔想等个合适的时机才用春酒。 铁勒人的生活异常随性,除了因着“父终子娶”的原故,妻子会和非亲生的儿子们保持距离,以免引起家主的忌惮之外,作为妻子的娜梅尔真要给扎西灌酒一点都不难。至少在这近一个月内,刘婷就知道她有不下十次机会。 问题是,娜梅尔要春酒的事扎西早就通过烟媚的嘴得知。烟媚当成笑话一般说给扎西听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有些得意自己受妻子记挂。既然连当事者也不觉得妻子引诱自己有什么,一副乐见的模样,娜梅尔为什么不出手?她是在怕什么,还是在顾虑什么? 刘婷越想越不明白,在接下来日子里越发关注起娜梅尔来。她发现,烟媚不在扎西营帐睡的日子,娜梅尔恍如不知,专心在帐子里陪自己的儿子。扎西和烟媚便是玩得尽兴,斗酒的声音整个营区都能听到时,娜梅尔也恍如未闻一般,与欧珠谈笑风声。还极有兴趣的向格洛打听回鹘的事,与之前见到格洛就鼻孔朝天的模样有天壤之别。连简仲溪都看得出来,得了春酒的娜梅尔与扎西越走越远,与格洛的关系反倒缓和了不少。 莫非,她真对扎西心灰意冷?打算现在就开始与格洛交好,免得格洛继位家主自己没什么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刘婷激动得双手直颤。当然不是为了格洛得到娜梅尔认可而高兴,而是娜梅尔的认命暗喻着她的态度。 只有现任家主扎西死了,格洛才能凭借嫡长子的身份成为下任家主,并且接管除生母之外的所有妻妾。原配死了,被继子迎娶的娜梅尔虽然还能拥有妻子的身份,可格洛上有欧珠这个生母,下有几个庶母,还会凭自己的喜好迎娶首妻,娜梅尔纵始仍是妻子的身份,却不代表能过上扎西在时一样的生活。更何况,娜梅尔还有洪吉这个儿子需要顾虑。一旦家主换成了格洛,娜梅尔和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还不是格洛说了算?这便是铁勒人的妻子都愿意与嫡长子交好的原故。可娜梅尔不一样。 谁都看得出来,以前的娜梅尔根本没把首妻和嫡长子放在眼里。让曾经受尽扎西宠爱,连嫡长子都不敢开罪的她转头讨好对方,这种天壤之别娇傲如娜梅尔短时间哪能接受?除非,连她都认清了事实,知道家主易人之事过不了多久便会发生,迫于形势的压力。 难道,欧珠和格洛真打算对扎西下手,而娜梅尔有所查觉?她知道无法阻止,才事先做好家主易人的打算?连找汉商要来的春酒,也懒得浪费在扎西身上? 刘婷想当然的认为这个思路一点错都没有。高兴于欧珠与格洛打算出手的同时,她也没被激动完全烧坏了头脑。 哪怕是个小小的铁勒家庭,家主易人也会有不少的动荡。比起家宅不宁来,家主易人显然是最好离开的时机。她做了一个与娜梅尔同样的决定——向格洛示好。当然,因着所求不一样,刘婷知道光靠示好可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要让格洛同意放走自己,除了示好还得给足利益。 格洛想要的利益已然写在脸上,刘婷又岂会不明白?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如何在这件事中扮演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只有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才能让格洛愿意给出放行函。可什么角色不可或缺,又能保住自己性命回到大吴呢?刘婷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的亲王营区,元启熙也一筹莫展。 吴朝天诰十三年的现在,在两年“正统论”的声讨下,皇族内乱已然不光只是一句口号。因一直在京城名为做客实为做人质的嫡长子病故,裕王联合成州驻将谋反。虽然裕王只是与成州驻将划地自封,颇有定南公“不认皇帝划地自处”的架式,可裕王与定南公的做法到底不同。 定国公虽将整个大吴南境带离了皇帝的统辖,却从未公开过谋反之意。便是划地自处的行为,也是打着南境王爷们的旗号行事。更何况,南境王爷们一直以为只是借着“正统论”对皇帝发出书面上的质疑,即没公开表露过谋反之意,还依然延用天诰帝所定的年号。如此一来,天诰帝再愤怒,也只能选择与南境那边友好交涉的方式劝南境回归。 南境问题,天诰帝选择徐徐图之而不是用武力解决,实在是没有办法。一来南境的兵力强悍,朝廷的部队虽有战胜南境的可能性,却也仅仅只会是险胜。二来,一旦发兵,南境便会将天诰帝手里可用的军队完全牵制住,让皇帝再也没有兵力应付南境之外意图谋反的势力。按下葫芦又起瓢的现在,天诰帝当然只能选择与兵力相当的南境进行交涉。 对裕王,天诰帝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作为一个只有几百护卫的王爷,裕王就算联合了成州驻将,其兵力对天诰帝也构不上实质的威胁。而裕王声称嫡长子在京城并非病故,而是被杀过前太子的天诰帝谋害,连带着改了整个成州的年号,这般公然造反的行径,是个皇帝都不能忍了。 动动指头就能打压的谋反,对需要一场胜利以正视听的天诰帝来说,完全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命距离成州最近的驻将带兵先困住成州,待朝廷军到来后再一举攻克。天诰帝摆明了要让朝廷军借着裕王谋反一事出尽风头,却苦了成州附近的百姓。茶岭元氏祖居茶岭,而茶岭偏偏就在成州以南。一旦成州被围,就算裕王与成州驻将死守不出,朝廷军一旦到来,茶岭难逃成为战地的命运。 可怕的是,成州划地自封之后,周边各地便动荡不止。 在盗匪或是亡命之徒眼里,越乱的地方越是安全。犹其是两军对峙的成州附近,不管是裕王的谋反军也好,奉帝命而来的军队也好,都没有闲功夫理会其他,可不是趁乱谋利的好时机? 84. 临行 茶岭将乱已近在眼前,元氏若在茶岭坐以待毙,便要遭受战争、盗匪甚至是流民等祸乱。一直待在边关镇上的元老太爷托人捎话给元启熙,让他尽快打点好在铁勒的一切,赶回大吴处理元氏搬迁之事。 元氏人暂离茶岭避乱的事,倒无须元启熙出力。元老太爷叫元启熙去往茶岭,为的是妥善安置元家历经两朝的积累。遇到战乱,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元氏几十代的积累之物即有当朝禁封的书藉,又有与各大世家往来的信函,一旦遗失后果严果。光是那些私藏的珍本,一经现事便有灭门的可能。毕竟,世家的珍本不是一本,而是十几箱。这其中有涉及大吴皇族矢口否认的内容,若是被朝廷打上了一个“抹黑先王”的罪名,灭门之罪多半难逃。 刘婷是自己的侄外孙女,元启熙要保住他的命,可元家数十口人的命难道能不保?加之元老太爷并不会离开边关镇,而是通过传话的方式间接与依在铁勒的几个下人继续谋划,元启熙只能按下对刘婷和其母元柔芷的愧意,开始准备返程之行。 对留在铁勒的两个下人好一番交待后,元启熙派人去叫了简仲溪来。行囊已经准备妥当,马匹都上了鞍的情况下,元启熙本准备将元老太爷费了一年多时间准备的户籍交给简仲溪便走。可摸索手里给刘婷准备好的户籍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刘婷的元启熙突然心中一动。 他将户籍帖收好,泡了一壶茶等待简仲溪的到来。见到从外貌上极难看出是汉人的简仲溪后,元启熙招呼他落坐,如同朋友间饮茶一般问起了简仲溪的家事。得知简家人口简单,简仲溪回去后便是一家之主,又只需要照顾一个失了心智一直卧床的大哥,元启熙这才掏出了户籍。 “能在铁勒结识,也算有缘。”说着自己都认为拙劣的借口,元启熙把包好的户籍帖递给了简仲溪:“这是无意中得到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便留给你吧。” 简仲溪微微错愕,到底打开了包了好几层的红包。见到安躺在户籍纸上的吴符时,他有些激动的看了元启熙一眼。 “这,这是……”将吴符拿在手里不断揉捏,简仲溪满脸惊喜:“光是摸一摸,便感觉回了自己家。” 元启熙浅笑着点头,指了指打开的纸包:“再看看下面。” 简仲溪几乎是摒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展开了户籍帖。 其实一见到吴符,他已经猜到了下面薄薄纸张是什么,可真有了亲眼所见的机会,简仲溪还是难抑紧张。用稍稍颤动的手指盛开并不陌生的纸张,简仲溪果然见到了加盖着大吴户印及官衙印的户籍帖。 “柳絮,是个姑娘……”贪婪的扫射着眼前的纸张,简仲溪无意识的喃呢:“崇阳郡青州保定渠乡边溪村人士。” “是个父母亲眷皆不在人世的孤女。人去了也没谁管,朋友便花钱帮着料理了后世,也算是风风光光的走了。知我在外邦,想着也许能派上作用,便随手将她留下的东西给了我。”元启熙异常详细的解释:“朋友说,这姑娘因自小患上了怪病,出生没多久父母便带她去了僻偏之地居住。她又一直曾婚嫁,独苦聊生,纵始去了也不过剩下了远离村落的破屋,便是村上的人与之打照面的机会也甚少。” 简仲溪没听出元启熙暗示,叹息道:“亲眷都不在,又不与村上的人打交道,这姑娘着实太可怜了。” “是啊,连身后事都没人理会。”附和了一句后,元启熙直言:“柳絮姑娘已去的事没多少人知道。又因着不与村里人往来,便是换个人以柳絮自居也不会被查觉……” 一个没家眷,又不会被人查觉的身世,不正是刘婷需要的吗?最重要的是,刘婷一旦有了清白的身世,回大吴时不知省了多少麻烦。与我回家后,也不必为了一个身世不明不白的委身于我。待到三媒六聘求娶时,亲眷们也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简仲溪拜在了元启熙身前:“李庆兄弟的大恩简某不知何以回报,还望李庆兄弟留个联络的方式,日后也好回报。” “我早说过了,在我手里不过是一张没用的薄纸。简兄弟若是硬要回报,岂不是让我坐实了‘以无用之物谋利’吗?”拍了拍简仲溪的肩,元启熙意味深长的道:“简仲弟家里虽人口简单,娶妻这种大事却难免要向亲戚们交待。妻子身世清白,日后与亲戚们往来也能抬头挺胸,行事也更有底气。简兄弟可不要辜负这薄薄的纸张。” 简仲溪点头捣蒜,喜滋滋的收好了东西。直到元启熙拔马而去时,他还对着渐行渐远的元启熙连连作揖。 暗示简仲溪迎娶刘婷,不光是元启熙的想法,也得到了元老太爷的认可。按照老太爷原有的计划,刘婷回了大吴,也只能用个与元家毫无瓜葛的身份另行安置。元家自有办法让刘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同时死守着刘婷身世的秘密。可无论是元老太爷还是元启熙,都不知道隐姓瞒名的刘婷未来是否能一帆风顺。 在古人眼中,出嫁当然会决定女子的未来。嫁什么样的人,嫁进了什么样的人家,都决定着女子的命运。在刘婷身世必须保秘的情况下,元家没办法在婚事方面帮到刘婷。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的出身决定了她会嫁进什么样的家庭,而元家除了不能公开刘婷的出身情况,更无力让她拥有出身显赫的假身份。 越是显赫的人家人口越是复杂,极难多出个已然十几岁女眷。再则,元家也不觉得把刘婷安插进大门大户做女眷是什么好事,接触的人越多,越容易曝露真身,最妥协的办法就是让刘婷以孤女的身份生活。可如此一来,刘婷的婚事便难办了。丧亲之女难得一门好婚事,元家也不愿刘婷孤苦终老。在元启熙已经无瑕顾及外邦之事的现在,简仲溪自然而然的走进了视线。 85. 搁置 简仲溪受伤是因着为刘婷拦下惊了的马,这事元启熙知道。一个为救刘婷不惧危险的男人,而刘婷也为了救他不惜冒险求上门来,如此种种落在元启熙眼里,就算还达不到两情相悦的境界,至少也是过了生死之交的情义。更何况,两人还在铁勒相依为命生活了近三年…… 元老太爷一提及刘婷的婚事,元启熙便毫不犹豫将简仲溪的情况明言。获悉刘婷现在最信任的人便是简仲溪,而这男子又是个本性敦厚之人,元老太爷当即表示可以考虑。毕竟,比起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来,刘婷给了简仲溪充份的信任。 这年代的女子只信任丈夫和娘家人,那么刘婷对简仲溪的信任,落在元老太爷眼里便相当于是刘婷自己选好了夫婿。 刘婷愿意付予信任的人,怎么也比元家代其忙目另寻更好吧?而且,刘婷的事元家只有两个知情者。一个必须回茶岭处理有关全族的家务,一个虽在边关镇却失了行动力,又能叫谁为刘婷四处奔走寻一门能令她满意的好婚事?就算找得到口风极严的人去办这事,也不敢打着元家的名议。 刘婷的特殊身世,注定了她只能以家道普通的孤女身份才能安享平安。这种身份,便是由能力通天的媒人为其说亲,也不过是嫁进普通人家罢了。元启熙可不想刘婷进人口复杂的家族,又要到婆婆面前立规矩,又要与妯娌相处,身后更是没个娘家撑腰。 虽已决定要回茶岭,却不代表元启熙会把刘婷彻底抛在脑后。户籍之事已然解决,又请烟媚想办法让刘婷能逃回大吴的现在,婚事自然是元启熙思忖的重点。所以,一见到简仲溪,元启熙的眼光便是一亮。再细细问了简家的情况,元启熙不但把本就要托简仲溪给刘婷的户籍递了过去,还说了些极具暗示的话。至于简仲溪和刘婷的婚事是否真的能成,元启熙倒不是很担心。这种事多少要讲究些缘分,再说,刘婷若真回了大吴,元家便能通过户籍寻到她。相比起来,刘婷能回大吴才是最重要的事。 烟媚得知所托之事改成了帮刘婷回大吴,会何作感想,会不会对刘婷起了好奇?简仲溪和刘婷又会如何去想户籍这件事……这些问题此时的元启熙都顾不上了。 任你盘算万千,终究避不开这百转千回的尘世纷扰。元启熙只能怀着愧意,一步三回首的离开。而他没想到,元老太家费尽周折弄来的户籍到了刘婷手里,便被定议成了危险。 若不是简仲溪一直在念叨汉商的好,又叮嘱她定要好好保管,刘婷当时就想丢掉手里的纸包。虽然在简促溪的解说下,刘婷承认这个名为“柳絮”的身份极合心意,可她仍然觉得一旦自己用了,便永远也别想摆脱不明身份的李庆。 在简仲溪带着感激之意的声音下,刘婷不住的腹诽:就算古代的户籍没21世纪那么强大,查不到太具体的消息,也总能查到人去了哪里吧?李庆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要施以援手的事还没弄清,哪能冒险用他给的户籍吗?一旦用了,这辈子便难以摆脱。就算真如简仲溪所说,身世清白的女子以后更好行事,也不至于去冒这个险。以后的事总能找到办法解决,可用了李庆给的位置,就相当于是被他定位了。绝不可能用! 刘婷点了点头,没把时间浪费在说服简仲溪上面,而是细细收好了。 反正收好它并不代表要用,只是对简仲溪的一种表态罢了。对现在的刘婷来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觉得娜梅尔和格洛最近有些不正常。”这话让刘婷不得不掂起脚来,附在简仲溪耳边说:“一个庶母和嫡长子走得这么近,便是在大吴也有问题吗?这破地方还有长子承产嫁庶母的风俗。娜梅尔难道就不怕扎西忌惮?” 这事简仲溪并不知道。如果长住羊圈的简仲溪也能发现娜梅尔和格洛走得太近,那扎西便一定知道。 觉得刘婷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简仲溪低声反问:“你感觉他们俩想做什么?” “我就乱猜的,也不知道对不对……”刘婷警惕的扫射了一下四周,凑得更近些说:“他们会不会在商量合伙谋害扎西?” 简仲溪想了想,觉得这事真有一定的可能性。 自打阿尔布被接回家后,闹得最厉害的欧珠和娜梅尔反倒消停下来,而扎西赏了阿尔布三个孩子与洪吉同样价值的东西后,娜梅尔连主动找扎西的心思都没有了。突然多了三个孩子的家庭,琐事当然是应接不瑕。奇怪的地方是,一绩争强好胜的娜梅尔居然没有这心思,便是儿子洪吉在阿尔布三个小孩身上吃了点小亏,都不预计较。 这种事连简仲溪都有所耳闻,可见频繁到了什么程度。娜梅尔的反常落在普通人眼里,难免使人想到“哀莫大于心死”。更何况,刘婷还说了一件事。 “今早,娜梅尔趁着用饭的空隙,居然跟扎西告假。说是不去马会,在家里帮着看着。”下意识的望了望娜梅尔的帐子,刘婷皱着眉头嘀咕:“扎西听了都半天没反应过来。” 马会是铁勒三年一度的盛会,连铁勒王都会亲自参与,距离铁勒较近的党项、回鹘等外族王族也会派人来捧场。即有向邻近民族炫耀实力的目的,又能让民众娱乐的马会上不少了铁勒人热衷的各式比赛,而女卑观念淡薄的铁勒女人们,当然也会在马会上一拼高下。娜梅尔的鞭技便在上一届马会上夺了一个不错的名次,出了不小的风头。这种让扎西也连带着沾光的事,娜梅尔看不出来是夺宠的好时机?就算技术再不堪,娜梅尔的铁勒技艺也都比烟媚高,她只要尚有一丝斗意,断不可能送到眼前的好机会都要放过。 而且,带所有妻子参加马会,可是铁勒男人一向的习惯。 86. 逼近 刘婷误认为娜梅尔是想趁着马会把洪吉名下的财产全转移到娘家去。借着在欧珠身边的机会,刘婷打听一下娜梅尔娘家的情况,得到了一个“高嫁”的结果。 哪怕和娜梅尔看似关系不错的欧珠,说起娜梅尔娘家还是充满鄙夷:“全家皆好武,一家子不过两个营帐,算上下人和娜梅尔也不过五口人。别看她那两个兄弟都是亲王的兵,可咱们这种普通出身的人,武力再好也近不了亲王身边。她那两个哥哥虽是拿着亲王发的俸禄,却也是最少的那份。自己又不养马又不养牲口,那点子俸禄也就勉强够支撑而已。若不是她的两个哥哥一味好战,对金帛没一点念想,当初我是断不会同意扎西娶了她。” 古时代的阶级划分,刘婷多少还是清楚的。听欧珠这么一说,她也明白过来,这个时代无论是铁勒还是汉族,都遵从着“士农工商”这种阶级划分。娜梅尔的娘家兄弟是亲王的兵,便在“工”这一阶层,从阶级上来说高于商户身份的扎西。可无论哪个时代,见谁都得低头的商户,在生活方面却比“农”“工”两个阶层更为宽裕,因为商户总是拥有更多的金钱,而人活着便离不开金钱。 就刘婷的观察,铁勒商户的日子比大吴的商户更好过些。规则意识淡薄的铁勒不似汉族一般,连商户的衣着、出外的仪行都有明确的限制。只要衣食住行别招摇得堪比出身显赫的“士族”,见到农工阶级的人保持恭敬,便没谁会在意商户关起门来的日子与士族不相上下。而出身工户的娜梅尔嫁给扎西,表面可以说是“下嫁”,实质却正如欧珠所说是“高嫁”。毕竟,从拮据的家庭走进富足的商户,日子一长,谁都能明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娜梅尔极力给儿子洪吉争家产,说明她也明白了金帛之物带来的实惠。 只是,娜梅尔将东西搬回娘家,怎么越看越有点《红楼梦》里面王熙凤的作为呢?感觉贾家会出事,王熙凤把不少东西转移回了娘家,最后甚至连女儿也暂时送回了娘家。可红楼梦里面贾家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扎西能比?就算真会起什么风波,扎西这种见谁都得低头的商户,又能经历多大的风波? 刘婷不禁觉得娜梅尔有些小题大做的感觉。直到她发现,娜梅尔早就把洪吉名下的家主转移完了。 刘婷更加不解了:不是要趁着马市搞事,为什么刻意不出席?娜梅尔到底想借着马会搞什么? 无论刘婷有多少疑问尚未找到答案,马会依然如期召开。受令的兵士们耗时数月,在距离扎西家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东面搭好了会场。由木栏杆加兽皮围起来的会场中,不仅有足够开敞的空地,更是架起了数不清的营帐以供与会者留宿。而马会所用的物资,当然绝大部分来自于各商户的进贡。与每届马会一样,用了商户的东西自然会给他们脸。这一次,扎西和其他出资不少的商户一般,都得到了马会上两个固定的营帐作为暂住地。这种长脸又花了钱的事,扎西自然不会错过。除了执意不肯去的娜梅尔,扎西带上所有的家人直奔马会而去。一时间,原本还算热闹的家里只余下了三个下人和两个汉奴。 因着正是铁勒境内的轻闲之时,马会通常都会持续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这当然不代表扎西会在马会期间都不回来,整个家都暂时弃给娜梅尔作主。距离不远的情况下,扎西或是其他人当然会时不时回来暂作停留。至于为什么不让汉奴去,这种举族欢庆的盛会,奴隶自然没有参与的荣誉。平时受惯了打骂的汉奴们,也乐得有数月的喘息机会——虽然为防汉奴逃跑,铁勒人看得更紧了,全境的戒备也提升到了最高,但管自己的人少了,挨打的机会自然也少了。 只要不出家门,老老实实把该干的事做完,便没人管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的日子看似轻闲,却让刘婷更加忙碌起来。与简仲溪商量了多次之后,他们更加确定娜梅尔想趁着马会的时间做些什么。尽管马会刚开始的几天,娜梅尔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洪吉,连帐子都不怎么走出来。而烟媚在离开前更是告诫刘婷,让她多留意娜梅尔动向。 “我总感觉她有什么打算。”夜暮下,与刘婷悄悄接头的烟媚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满是忧愁。她说:“你多多留意她。若真有什么事,千万别吃眼前亏,一定到马会上来找我。” 刘婷点头,只记住了“多多留意她”,一点也不担心真有什么事发生。不得不说,在铁勒的三年蝼蚁生活,不光让刘婷即将成为铁勒人眼里的“成年人”,更练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去意已绝的她不怕娜梅尔生事,就怕她不生事。 过完马会,再有三个月刘婷便年满十四了。眼见便要“成年”,刘婷又岂会没有准备?她和简仲溪已经商量好,马会开始后便找欧珠或是格洛,主动揽了谋害扎西的事。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给两份放行函可以顺利接管家产,格洛不会拒绝。虽不确定是否真有谋害扎西的本事,刘婷却肯定欧珠和格洛已经有所行动。格洛频频与回鹘过来的人打交道,多半并非格洛并非为了买卖之事,而是为了制服扎西寻助力。 虽然商户身份的格洛从未被回鹘过来参加马会的兵将正眼看待,可他并未受影响,依然极尽谄媚的凑上前去。刘婷知道,这是欧珠与格洛按奈不住的表现。 能激起妻子和儿子起了杀意,实在不能怪扎西。刘婷知道,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和烟媚。这件事要从元启熙离开铁勒说起。 据刘婷所知,叫李庆的商人离开没多久,烟媚便直言会想办法帮刘婷逃跑。即将成年的压力和长时间的接触,让刘婷愿意冒险接受烟媚的帮助。而刘婷一透露扎西不死自己难逃的意思后,烟媚不过沉默了片刻,便点头认同了这个观点。 87. 有鬼 马会开始前三个月,刘婷便和烟媚演了一出激起欧珠杀意的好戏。那天在扎西的帐子里面,欧珠领着刘婷正向扎西核对一家子几月来的用度,躺在床上的烟媚突然用汉语问了扎西一句:“咱们家是不是有避子汤这东西?” 扎西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烟媚为什么要用汉语说话。不过他一张嘴便明白了,铁勒语里没有根本没有“避子汤”这东西。 “避子汤是什么东西?我来问问。”柔声对烟媚说完话后,扎西转头便喝斥刘婷:“汉族的避子汤是什么?我家可有?” “是一种药,喝了后女性怀不上孩子。”刘婷故意用欧珠能听懂的铁勒语作答,并且故作忐忑的看了看欧珠,低声解释道:“家主问咱们家有没有能让女人吃了怀上孩子的药。” 欧珠的脸色当时便难看了起来,刘婷很清楚的看到一丝寒光在欧珠浑浊的双眸里闪过。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神奇的药?”极为勉强笑了两声后,欧珠放下桌下的手死死交握在了一起。见扎西一语不发的看了过来,欧珠强撑着笑意道:“烟媚姑娘来咱家才一年多一点而已,一时没怀上也是正常……” 这话一说出口,欧珠自己都感觉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 人一旦心虚,心里便会住进一只鬼,欧珠心里的鬼便顺利被烟媚和刘婷激活了。心中有鬼,无论别人说的话是否有心,进了自己的耳朵都会听出不一样的滋味来。接下来扎西说的话,便让欧珠听得杀意直冒。 其实扎西并没有对欧珠生疑。他沉吟了片刻,便大大咧咧的用汉语对烟媚说:“铁勒没有这种算计人的东西”。 扎西不光嘴上这般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别说性情豪迈的铁勒男人,便是不少大吴男人都不知道深宅大院里面见不得光的算计。避子汤这种在妇人手里辗转之物,便是有着手帕交情义的妇人之间也是极为婉转的提及,又怎么会让男人们得知?连汉族男子都没几个知道的东西,扎西这样的铁勒男人当然不知道。更何况,扎西的性情不光豪迈到懒得留意妻子间的暗涌,一年多来更是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烟媚身上。连其他妻子都没时间花心思捉摸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因着随口一提的“避子汤”问罪首妻? 至于烟媚,更是不可能有违一向“贤惠”的风格。她不光点头附和了扎西,还坐起声来用铁勒语向欧珠示好。她低声对欧珠解释:“欧珠姐姐说的对,我才来一年出头,多半是缘分没到。这事都怪我,把大吴后院算计的手段拿出来说,害得姐姐还得解释一番,该请家主罚我才是。” 无论是扎西的轻描淡写,还是烟媚一脸诚恳的致歉,在此时的欧珠眼里都成了另外一种景象。作为一个的确做过“避子”之事的人,她想当然的认为扎西和烟媚都对自己起了疑心。而扎西说的话,在欧珠心里更是有另一番解释。 “铁勒没有这种算计人的东西”,这话在欧珠耳中成为了“铁勒容不下这样算计人的东西,更容不下诛杀后代的人。”就连烟媚带着歉意和讨好的话,也被欧珠听了怨恨之意。强撑着露出浅笑的欧珠如坐针毡一般,沉醉在了惶恐不安中,完全没留意到刘婷与烟媚的眼神交流。 欧珠不怕烟媚知道自己给她“加了料”的事。虽然,她的确给烟媚的碗里下过东西。可是,回鹘的东西未必绝对管用,连欧珠都无法肯定烟媚是不是真的怀不上;她又行事一向小心,加的时候没被抓个正着,完全可以咬死了牙不承认;就算扎西现在完全对烟媚言听必从,她也不觉得仅凭烟媚空口白牙的话,扎西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给自己定罪。因为,扎西的言之计从完全取决于烟媚的话是不是合规矩。而烟媚的话,就连欧珠也寻不到错,可不是说什么扎西都同意吗?但是,所有一切都建立在合规矩上面。没有实证,铁勒人不可能仅凭猜疑给自己的妻子定罪,烟媚就是说破了嘴,扎西也不可能真的对自己怎么样。欧珠怕的是扎西真开始追查。 给烟媚加料没有证据,谋害庶子的事欧珠却着实干过。要知道,刚嫁给扎西那会,青春丽亮的欧珠仗着新婚之际,没对扎西的任何一个妾室手软过。虽然受过害的女人们当时不敢言语,欧珠又揪着小错不肯放过,将她们通通赶了出去,可扎西若真有心寻访,总能找到一两个。 欧珠对自己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初那些不敢言事的女人们会什么也不说?就算她们依然对我有惧意,可扎西主动寻上门去问,她们为什么不说?一旦她们说了,我就完了。被定罪事小,牵连格洛事大。 本就心中有鬼,欧珠越想越觉得扎西定会追查当年的事。心慌意乱的她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又将自己帐里所有人打发到了外面,关上帐门与格洛密聊了许久。 欧珠和格洛密聊时,刘婷和另一个女仆正守在帐子外面。不许别人靠近帐子是欧珠的吩咐,刘婷能猜到欧珠和格洛在说什么,根本没花心思去留意帐子里面的动静,而是暗暗得意于这次收获。 烟媚看似随意的提了一声“避子汤”,正是刘婷出的主意。作为只在这里待了近三年的汉奴,刘婷当然不知道欧珠以前的事。她只想试探,最好还能为欧珠找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出手理由。虽然自烟媚进门起,欧珠对扎西的怨恨便越来越大,可这股怨气始终差点火候。在烟媚无子不可能与格洛争位的现在,再不出点威胁格洛的事,刘婷肯定欧珠不光不会出手,弄不好还会忍气吞声等待下去。 差点火候可以加。哪怕扎西看似糊涂实则明白,断不会对儿子和妻子真做什么事,在心中生怨的人眼里也会有不同的解读。而欧珠本就对扎西失了信任,再加上疑心和惶恐作粹,不怕她不上套。 鄙视自己心思越来越阴郁的同时,刘婷毫不犹豫的请烟媚提出“避子汤”之事,这才成功让欧珠的心虚终于汇聚成了一只鬼。 88. 主动 刘婷想得没错,欧珠将“避子汤”的事告知格洛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除掉扎西,你多半做不了下任家主。” 到底是亲生的父亲。哪怕一直将自己远远遣去回鹘,又对生母冷漠了十几年,格洛还是犹豫着反问:“他也没说要去查,更从没说过不考虑把家业传给我啊。” “你蠢吗?”涉及儿子的继承权,欧珠寸步不让:“他说要去查就好了,不过就是为了吓吓我,就是他不说去查才可怕。没说过不把家业传给你?他是没说过,可他这十几年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娶了娜梅尔没多久就宠得跟什么似的,一年赚来的大半都给了洪吉。阿布尔那边这么多年来他少了接救?当初明明说好不让那个女人进门,现在呢,阿布尔不是也进了门?他什么时候不是嘴上一套做起事来又是另一套?家里的事也都是能含糊就含糊过去,这才弄得娜梅尔以前被宠得连你也不敢放在眼里。没了娜梅尔,现在又来了一个烟媚,还有带着便宜儿子进了门的阿布尔。你说说,以他那含含糊糊的性子,烟媚枕边风一吹,他就算不把家主的位子给烟媚的儿子,多半也会只给你剩下个空架子。” 越说越气的欧珠拍着床榻说:“听他的话,你还在回鹘回不来呢。万一哪天你不在,那个汉族来的狐狸精把儿子一生,你还立足之地?要我说,趁你也不小了,赶紧把这边的事办了。你要知道,咱们指望不了回鹘那边,更指望不了你姐姐。她当年出嫁,扎西可是说了让她没死丈夫不要回家。” 格洛的亲姐姐嫁给一个死了妻子,还带着两个孩子的男人。因男人家境奇差,年龄又大了不少,扎西反对无果后便宣言“没死丈夫不许回家”。因着扎西下过明令不让说,知情的人并不多,就连娜梅尔也只知道格洛的胞姐带着嫁妆便走了。 知道的人不多,不代表没有知情者,也不代表胞姐可以回来。这几年来格洛只当没了这个姐姐,自然是寻不到了助力。而欧珠说扎西“含含糊糊”的性子,格洛无比赞成。若不是家里的事都抱着“应付过去就成”的想法,这个家又怎么会乱成这样? 格洛犹豫了良久,终是叹着气道:“照他这样子,反正真到他去的那一天也要一番波折,娘一定要现在就办,那就办吧。只是,怎么办?” 任何事情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正如刘婷越了解铁勒越是明白逃跑成功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格洛和欧珠要让扎西提前离世,以他们的身份来说不难,难的是要做得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铁勒虽有不少弑父之事发生,就连现在的铁勒王多半也是杀了老父承继王位,可每个做实了弑父罪名的人都会失去一切,更别想继承父亲的财富。要送扎西上路还顺利接手整个家,这事就复杂了。 欧珠只有一个想法。她说:“这事不能咱们自己干。你手边还有多少东西,看看能不能请回鹘那边过来的人把事给办了?” 任何人都不想弑父,格洛亦然。但是,代价一旦威胁到了自己,任何人都会选择伤害别人而不是自己。 没有人能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更不可能爱父亲胜过爱自己。更何况,格洛与扎西间的父子情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殆尽。重德遁礼的汉人都有不少弑父上位者本,铁勒人能接手父亲留下的妻子,对弑父的看法更显淡泊。在生母坚决的态度之下,格洛打定了主意。 自回鹘而来,为着参与马会的人没拒绝格洛送的礼物。可一提涉及家务的事需要帮忙,回鹘的人便抿着嘴直摇头。 若是好办的家事,铁勒人又何必求外族人?作为外族人,又岂能在异邦的土地上做一件不好办的家事?回鹘人不傻,哪怕和格洛算得上有些交情,也不至于傻到满嘴允诺。至少,格洛给的礼物价值还不足以打动回鹘人。再说,回鹘此次来的人都是为了参加马会,与格洛并不熟络。哪怕会说回鹘语,又的确是半个回鹘人,也打动不了为着赛事荣耀的回鹘人。 眼看马会近在眼前,此事却毫无进展,格洛愁得眉头都舒展不开。马会开始的前两天,刘婷主动去找了格洛。 因着母亲是回鹘人的原因,格洛与回鹘人打交道没瞒着任何一个人,刘婷自然知道。她没着急做任何事,而是细细留意格洛。发现每次与回鹘人交涉后,格洛总是一筹莫展,刘婷才主动找了上去。 在空无一人的帐子里,刘婷趴在格洛耳边低语:“我可以办任何事。只要下一任家主给我放行函。” 被视为下任家主,格洛当然愉悦。可眼神一落在刘婷的脸上,表情便成了玩味。 “一个汉奴能办什么事?”一点也没客气的捏住了刘婷的下巴,格洛嘲弄道:“就算你成年了,想以姿色办事,也得把脸洗干净,再好好打扮打扮。” 刘婷现在的确让满面的灰尘遮住了光华,加之长期受外夷的恶劣气候摧残,哪怕格洛不提醒,刘婷也知道要回复还是庄家嫡小姐的模样,得花上好些时间调养。这可无论是格洛充满鄙夷的口吻,还是事实,都已影响不了刘婷。 “您知道,在您母亲的默认下,我已经会了铁勒女人都有的技能。”正视着格洛,刘婷虽把声音压得更低,却不失气焰的说:“铁勒女人个个都能杀人,我也可以。除此之外,我还是是个汉人。汉人比铁勒人更明白如何杀人于无形。” “那我应该把你当成猛兽关起,免得伤了自己。”不自觉的收回了捏着对方的手,格洛勾起嘴角说:“别忘了你的是个瘸子。一条腿行动不便的人,怎么也比不上健全的人更让人信服。” 这是刘婷首次发现跛腿对自己的影响。这之前,她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饶是有了沮丧感,刘婷还是在格洛的声调中发现了惋惜之意。 89. 交涉 刘婷已经不再是初到大吴的穿越者了,能主动找上格洛,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所以,哪怕被格洛以讽刺的口吻拒绝,刘婷也没退缩。 “跛了腿的汉人即便行事不成,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人会相信。”见格洛狐疑的看了过来,似乎不明白话中的深意,刘婷直言:“别人办事若被抓了,一定会连累派他去的人。可我是个汉奴,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人信,只会换来毒打。您把事交给我,便摘得干干净净。不过给张放行函,就能多个人帮着办事,还一点风险都没有,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得这么直白,格洛的脑子再转不过弯来也明白了。而且,放行函这东西对格洛来说实在不值得一题。且不说刘婷并非格洛掳回来的汉奴,少她一个格洛并不觉得有损失;光是放行函这东西,就只有家主写的才算合法。 也就是说,格洛成为了家主,放行函才算真正的有用。而格洛成为家主唯一必须满足的条件是,扎西已死。 “给你写张放行函不费什么力气。不过,我不是家主,写的放行函或者能供你在路上应付盘查,却没什么实际的作用。”已然松口的格洛勾着嘴笑道:“现在写给你,你拿着函也逃不回汉族。只要家主声称汉奴逃跑了,便有无数铁勒人都会追击你。” “我知道,只有您成为了家主,我才能回家。否则,只能在路上被抓回来。”刘婷倚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对格洛眨眼:“您肯放过,为了回家,我们也会竭尽全力。而且,谁会怀疑杀死主要的汉奴是受人指使?在铁勒,受不了折磨的汉奴谋害主人的事屡见不鲜,谁会怀疑汉奴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格洛的双眼完全亮了起来。 瞧不起汉人,甚至炫耀汉奴成风,其原因之一便是因为汉人的儒弱。在铁勒人眼里,被强制当成奴隶欺压的汉人有无数个反抗的理由,可这么多年了,敢反抗的汉人却少之又少。崇尚力量的民族敬重敢于反抗的人,比起百依百顺的奴隶来,敢反抗的汉人反倒让铁勒人另眼看待。哪怕数百年来没有几个汉奴成功谋害了主人,被抓后也改变不了处以极刑的倒运,却能得到铁勒人的尊重,以人的方式下葬。 反抗即被视作是天经地义,还会赢得尊重,又有谁会怀疑汉奴弑主是受人指示或是另有原因?而且,放行函这种东西哪怕出自自己的手笔,也没什么风险。刘婷若是真敢拿着放行函向扎西告状,也不过是换来一顿毒打——格洛只要说是为了考验汉奴是否有逃跑之意,便能轻松应对过去。 “罢了,就当是考验你敢不敢逃跑。”格洛点了点下巴:“我写的放行函,明天给你。” 激起了对方的交易欲望,才会有讨价还价。 刘婷不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但她此时的脑海中响起了这句21世纪才有的话。 “不是我一个人,是两个人。”指了指羊圈的方向,刘婷坚定又带着乞求之意说道:“为了让您更顺利的成为家主,两个人办事比一个人更好。” 拿到放行函的当天,刘婷便拿给了简仲溪看。看清了纸字上写的字,简仲溪激动得双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别高兴得太早,格洛没当家主,这就是两张废纸。”刘婷皱着眉头说:“除非他很快当上家主。” “马会结束你就差不多成年了,格洛会在马会结束前成为新家主。”尽管拿着放行函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简仲溪的语声还是平淡中透着坚毅。他说:“马会是最好下手的机会,我会想办法杀了格洛。” “这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回大吴了?”刘婷笑着调侃:“格洛小瞧我,说一个瘸子难成事。你可不许像他那样。总得让我出出力吧?” “谁说你什么都不用干?”简仲溪忙道:“扎西一死,这两张纸就有用了。便是呈到铁勒王面前,也没谁能提出异议。所以,扎西一死咱们就得走。能走多快走多快。你除了要套马,还得准备好路上用的东西——虽说有了放行函,可以向路过的铁勒人要东西,但我觉得咱们还是少与铁勒人接触得好。从这里回大吴,骑最快的马也得十天吧?趁着马会的机会,你可得想办法把东西备齐了。咱们可不能没死在铁勒人手里,却饿死在回去的路上。” 简仲溪的简设逗得刘婷直笑。可笑过之后,她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只因刘婷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逃回大吴的。 就算不计较回去的方式,刘婷也不能不去想回到大吴后怎么办。虽然户籍问题可以用“简仲溪妻子”的身份获得,可拿到户籍并不意味着能够得到一切。要得到真正安宁的生活,就必须回到简仲溪位于郁林郡批安乡的家中。刘婷虽没问题批安乡距离边关有多远,却也明白在没有高铁和航班的社会,两个乡的距离都要费上好几天的距离。也就是说,在边关镇拿到了补发的户籍,接下来的挑战便是行程。古代的行程有多可怕,刘婷曾在《红楼梦》中见过。便是乘坐船只这种最快的交通工作,林黛玉的船也航行了几个月才到了贾家。 “咱们从边关镇出发,要多久才能到你家?”刘婷补充道:“我指的是最快的办法。” “我来的时候带着不少货,先坐船的再换马车,费了七十六天才到了边关。咱们没货,先骑马再换船的话,估摸只要四十天左右。”作为一个古人,简仲溪一点也觉得四十天的路程有什么问题。他还有些得意的叹道:“幸好郁林郡不是南面,不然咱们至少得花六十天的功夫才能回家。” 四十天…… 刘婷倒吸了一口气,嘀咕道:“坐船要花不少钱吧?” 简仲溪点头:“要是顺路的船能搭,是要花不少钱雇一个。好在,船可以直接行驶到批安乡的码头。到时候请个人去家里后报信,让家里把船钱送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