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本凡铁未试锋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诺大天下,熙攘天下人,但凡曾入学识字一年做过蒙童,就个个都能朗朗上口地背出这一阕入门古辞。年月渺渺,不知凡几,早就没人记得这辞著者何人,不过,人人都知道,这古辞中所述的天上白玉京指的就是仙城云鼎。 云鼎仙城已经在云端漂浮了千万年之久了。 虽居万仞之高,但从地面遥望,云鼎城仍旧约有面盆大小,它形似一只三足巨鼎,鼎足上托着一座石造山城。城脚九色光晕环绕,光华强烈而又温润,即便在最烈的日光中也清晰可辩。而在最沉的夜晚中,那片光华则像高悬天顶的一片暖玉,透过云层或者浓雾,慈和的泼洒人间。 除了这些在地面一望可知的情形,关于云鼎城就再没甚么可以让凡人确知的细节了。天地之距遥遥,除非神仙,别说登天,世间凡夫俗子就连稍近云端细看端详的机缘也不可能有。没人真的见过神仙,不过,数千年以来传说曼妙,人人深信云鼎城就是神仙的宫城。 传说里,仙山上朱玉墙琉璃瓦,累累宫阙中,仙乐飘飘玉女穿梭,其中自有神仙,逍遥极乐。 千万年里,无论中原大地如何变迁,无论又有天灾人祸害得生灵涂炭,还是王朝盛世人人乐享太平安宁,一位位英豪枭雄起了又灭了,一个个皇朝霸业兴了又亡了,云鼎仙山始终傲渺地在云端静静出没,悠然自得。 凡俗蝼蚁不入神仙眼,本该如此,自该如此。 可是,就在那年岁末,天却崩了。 其实说起来,天崩之前云鼎城也有异象可循,早几年里它的九色光晕就开始变得时常闪烁不定,落下的辉光也开始变得略显浑浊黯淡。但是,天下绝没有有人会去想,那座在万仞高空之上已经漂浮了数不清岁月的仙山云鼎城会不会突然崩塌,要知道,那可是云鼎仙城,那可是神仙的宫城,那可是比人类的记忆还久远,自打人类学会抬头望天就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看着的的神仙山云鼎城。 更何况,神仙自有他的逍遥,从来无意无心俯看关怀众生。而这渺渺众生们整日里忙于小温饱大祸福,神仙既然不管事,自然众生也懒得搭理,早忘神仙。 蝼蚁自有蝼蚁事。已经持续七年的戎武国和西陵国之战即将结束,几乎天下的每个人都在关注着最终之战即将发生之地,那座小小的末吾关。 大陆西南一隅,有名山大衍。大衍山脉层峦叠嶂绵延三千里,它就像一条庞然巨龙,从亘古时期便一直睡在这里,亿万年不动,一直把自己睡成了一具凛然瘦硬的骸骨。 大衍龙骨的巨口怒张,衔着这片大陆至高的明珠高原和皑皑绝顶雪山,瘦龙长尾甩向南海,骨脉在大陆架上起伏,延伸进入万里海疆,偶露峥嵘就变成星星岛屿。而龙爪骐张,延展出许多山川子孙,牢牢地按捺住了这片大陆的近半大好江山。 在这条巨龙的腰部,山脉去势转折,拢起一大片沃绿盆地,是为西陵国。 而在这龙腰将断未断的最狭窄处的一道山隘上,面朝山外广阔中原,背靠盆地千里沃土,一夫当关扼守着西陵国门的,就是这座小小的石头城末吾关。 时间近黄昏,末吾关外草木暗伏四野昏混,随着日色渐渐褪去,天空中云鼎城的昏沉辉光覆盖在石头城墙上,忽明忽暗。 大战将至,除了老弱不堪无力迁徙的和武侯军兵将的随军家眷,寻常百姓老早就纷纷逃离。关城内,仅有的几条狭窄的街路上人迹稀少,寥寥几十户民居大半门户紧闭炊烟不起。 只有在两条窄路交汇的一个拐角,有一个倚凳的阿婆面前摆几颗半枯半黄的青菜,还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端一笼粗粮杂饼,就算是这末吾关内仅存的集市了。 却有吵闹声打破寂静。 “呸!老子在宜都城里大馆子吃菜肉馄饨都不给钱,别说拿你个破杂饼了!” 就在这么个根本算不上集市的破烂集市里,居然来了个无赖纨绔! 瞧着眼前这个蛮横瞪眼的纨绔,驼背老汉极为无奈,“十三哥儿,咱没跟您要钱啊。就是吃个饼嘛。” 这纨绔年岁不大,也就十七八岁。他身上穿寻常的西陵军士兵皮甲,腰胯烈刀身负羽弓,头上铁盔歪歪扭扭地扣着,边缘漏出一缕缕沾满灰白尘土的凌乱黑发。 说着纨绔的台词,一身打扮却极不敬业,倒像小小杂兵。 “啊呀呀!还敢顶嘴?难道你不知道我爹是谁!”纨绔将烈刀从粗劣的野牛皮刀鞘中半拽出来,横眉立目作势威胁。 身边吵闹,地上蹲着的卖菜阿婆却似乎听而未闻,自顾自的慢吞吞摆弄脚下那几颗烂菜。 卖饼老汉满脸的莫名其妙,“谁能不知道嘛,十三哥儿嘛。” 这十三哥儿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沾了片片黑灰有些发脏的脸上突然冒出一大片灿烂笑容。 “你认识我对吧?” “别说认得,小时候尿都给你把过。”老汉说。 “既然认得,去我爹那告我吧。”纨绔脸上潮红一闪,双眼却愈发锃亮,他伸手又推推蹲坐地上的阿婆,“您二老这就去我爹那吧,就告我欺行霸市鱼肉乡里,让我爹对我重重处罚。” 卖菜阿婆这才有了些反应,抬头慢吞吞地对纨绔翻了个白眼。卖饼老汉更加满脸的莫名其妙,愣愣地瞧了这纨绔半天,他从竹笼里又抠出一张杂饼递过去。 “十三哥儿怕是饿了?那再来张饼,不要钱的。” “反正也卖不掉。”老汉寻思了一下,又画蛇添足地补充说。 演砸了。 悻悻地转过街角,信步躲进了一条小巷。纨绔子弟十三哥儿,十七岁少年寇歌,悻悻地想着。 身为西陵国顶尖儿的柱石重臣武侯寇擎苍的第十三义子,连个纨绔都做不好,太失败了。 姑且说做纨绔只是临时客串,暂且不提。但身为天下武者至尊武侯的第十三义子,辛勤磨练技艺十年,每个哥哥都早已成为军中脊梁独当一面,如今自己却仍旧只是武侯麾下一名小小杂兵。更加失败。 就算在如今武侯军中百战凋零,兵微将寡之时,寇歌苦求父亲索要一个百兵长的小差事,却始终不得回音,失败中的失败! 谁又不是常常惦念战场杀敌建不世奇功的热血男儿? 然而最近的好些日子里,武侯军务极繁忙,寇歌更是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追问索要差事的后续消息了。 情急之下,寇歌这才出此不上不下之策,只盼惹出点祸,有机会速速再见武侯。如果干爹盛怒,打发自己军阵一线杀敌将功折过,那可就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演砸了。 寇歌越想越是郁闷,将烈刀出鞘在手,细细抚那刀刃指尖慢慢荡过刀锋,寒意凛凛,侵肌入骨。 这刀本是凡铁,经百炼成锋,却久在鞘中,还未曾试刃利几许。 将刀还鞘,寇歌长吁短叹,信步游荡,渐入深巷,心思早飞。 巷深处,却发见那边土屋的茅草棚顶停着一只硕大的乌鸦。天色已经昏黄,看不大清那乌鸦的具体形貌,恍惚之见那鸦身子极大,几乎赶得上村头田间常见乌鸦的二三倍之多,身长尾长,正缓缓地扭动着大如壮汉巨拳的头颅。 寇歌微微皱眉,慢慢反手去摸身后羽弓,却猛然间感觉到一线森森的寒意正从身后悄然逼近。 这股寒意,就像一条极细的丝线,隐隐约约,令人难以察觉,但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却又让人感觉这丝线已经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让人无所遁形,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寇歌心头一阵紧缩,急速回手去摸腰上烈刀。可是,他的警觉来得太晚了,从他身后阴影之中人影暴起,一只铁铸般的大手已经猛扣向他的咽喉。 这道手影来势极快极凌厉,竟然隐约带起了一道金属兵刃般的破空之声! 寇歌的指尖将将要摸到腰上刀柄,喉咙上的汗毛就几乎已经感觉到那几根凛冽的手指,危急之中他根本来不及拔出兵刃。就在这一刻,十年刻苦修炼的武技猛然迸发,他上身向后急栽,循着一道玄奥的曲线一头钻到了来袭手臂的下方,顺着后仰的势头,寇歌双脚弹起,向身后人影连环急踢! 这一技,正是寇歌家传的救命绝招,云归岫! 耳边只听“嘭!嘭!嘭!”三声连环闷响,来袭者竟然像是对这三脚的来势了如指掌,寇歌的每一下反击都恰巧踢在了那人的另一只掌心之中。两下相撞,就像是踢中了铁铸的厚墙,居然震得他的双腿一阵阵发麻。 虽然如此,这一轮反攻也让寇歌稍得喘息机会,他团身在地面一滚,烈刀已经出鞘。 然而,已经晚了,一只大脚已经从天而降,把寇歌手中烈刀带着刀鞘一起牢牢踩在地上。 第二章 孤城鸦鸣 寇歌连连用力,可是那把刀就像是连着那只大脚一起被浇铸在铁板上一样,纹丝不动! 挣扎无果,寇歌索性放弃,松开夺刀的手就地一躺。 “丑虎叔,你怎么又来!”对着那条高大粗壮的身影,寇歌无奈大叫。“这个月已经是第七次了!” “咋?经不住我的试探,咱家小十三又要耍赖?” 那条壮硕的身影从阴影里探出来,一张长满黑乎乎胡子的丑脸上,两只亮闪闪大牛眼咕噜噜地乱转。“戎武十几万大军要来了,大战在即,你不回军中当值,还在满街闲逛惹闲事。自己没点警觉还要怪我?” “不公平啊!”寇歌连连大叫,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扳着手指娓娓细数。 “呐,第一,丑虎叔的武技比我强十倍。第二,虎叔轻身潜行的本事就连我干爹都自叹不如。第三,你次次试我武技都是偷袭。呃,第四,啊,刚刚我分神来着!” 数到这里,寇歌怒睁双目,“这怎能算我不警觉!” “小孩子胡说!才强你十倍么?二十几倍总有的。”丑虎的丑脸上全是洋洋自得,大牛眼转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亮了。“武侯赞我的话,原来你也晓得?” 寇歌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丑虎,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寇歌回头过来时已满脸郑重,“丑虎叔,你去跟干爹说我想求见,刚刚,我好像瞧到铁羽黑鸦了。” “你当真?”丑虎闻言也是一怔,不由自主压低声音,轻声反问。 铁羽黑鸦,身大如斗,羽毛坚如铁石,嗜食死尸腐肉。 这种异类禽鸟在南方从来都极难见到,即便在大衍山以北,这族群原本也并不昌盛。 只不过,百余年来大陆战乱频频,特别是戎武国一统中原的前十年征伐和从西陵国北伐开始的西陵戎武两国七年盘肠大战,杀人盈野,尸骸遍地,人口只怕十不存五。这铁羽黑鸦吃食易得更吃的肥满,在北地便大大繁茂起来了。 时间久了,这铁羽黑鸦虽然只是蠢物,但也学到了乖了,它们就像是知道戎武黑甲军所到之处必有血光,总是成群结队跟着黑甲大军四处迁徙,只待大战过后,能够饱食遍地尸骸血肉。 如今,若是这铁羽黑鸦真的在末吾关出现,莫非黑甲军已经不远了? “能有这么快?”就连寇歌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反倒问起了丑虎。 “就是又能怎样,该来的不是早晚要来?黑甲军来了你还怕没仗打没兵带吗?”略略怔愣之后,丑虎随即洒然发笑。到底还是他深知寇歌心思,厚掌推寇歌后背让他站起,挑眉戏谑又说,“去吧,武侯恰好正让我唤你去。” 莫非是自己想当个百兵长的恳求有了消息?寇歌雀跃,顾不上跟丑虎招呼,拔脚飞奔。 刚出小巷,寇歌就立刻收敛起了刚刚的满脸懒散懈怠。一边改飞奔为快步,他一边整理盔甲披挂,虽然还略有些肮脏,但已经算得上军容齐整。 要见干爹,怎敢不整肃? 还有,难道还真把自己当纨绔?末吾关虽小,但巷外大路上总会有军民经过,万一自己真的要当百兵长了,要注意形象口碑。 寇歌心中忽然一阵隐约惶恐,一想到口碑两个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忘掉了。 可苦苦思索也真的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寇歌甩甩头,镇定心神甩掉杂念。他在大路上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径直越过街角卖菜阿婆和卖饼老汉,他一边走出纠纠气度,一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提醒。 对,注意形象,注意口碑! 十一二年前,西陵国武侯寇擎苍收养了无父无母的寇歌,对他来说,武侯既有抚养之慈恩,又有授业之师恩。 更何况,武侯论武技号称天下武尊,论功名更是顶尖儿的封爵,又独掌三军大权,乃是西陵国中无可代替的庭柱栋梁,威名震慑海内,在全天下都极少有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刚才试探寇歌武技的丑虎,就是武侯帐下一员心腹猛将。丑虎面孔难看身躯粗大,却有一身匪夷所思的精妙小巧功夫,无论深夜潜行翻墙越脊还是野外追踪,都有独到之秘。 武侯平时军务繁忙,对寇歌的日常照料管教都交给了丑虎。 寇歌跟了武侯十多年,其中倒有八九年是跟着丑虎厮混。丑虎疼爱寇歌,寇歌在丑虎面前也就从来没个正经模样,撒娇耍赖样样都来。不过,无论寇歌私下如何懒散懈怠,但他对干爹极敬极爱,要去见武侯,这付顽劣面目无论如何都是要收敛一下的。 武侯一生奔波,从来没有娶妻生子续下烟火,可前后倒是收了十三个干儿子。在武侯言传身教之下,这十三个螟蛉义子或文韬或武略,几乎个个都是拔尖儿的人才,在跟随武侯东征西讨中立下无数功劳。其中,只有寇歌最年幼,也最顽劣。年纪关系,他还没经过什么大阵仗,所以仍旧被武侯安排做一名最底层的小小杂兵历练。 不过,多年血战苦战下来,十三义子大半都已经阵亡沙场,只有老四和老九尚在,还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修罗场中活下来,外加一个,因为太年轻才没来得及在鲜血里洗过几回澡的小十三寇歌。 末吾关虽然名为关隘,但是前一百年战火并未燃至此处,关隘早已经渐渐演变成一个小小城镇。 但是现在,原本的居民已经大半逃离了。 黄昏时分,本来该是百姓忙碌了一天生计回家乐享天伦的时间,但此时在末吾关内,却异常的沉闷。四处没有散发稻谷清香的袅袅炊烟,只有大锅熬煮用来守城的沥青生出的恶臭黑烟。没有孩童奔跑的呀呀笑声,只有搬运军械辎重的牛车吱哑声。 从此处城墙走到武侯充做中军帐的院落有半里路,道边民居大多紧闭,只是路上偶尔有西陵士兵阴沉着脸,默默无语地列队走过。 寇歌刚刚匆匆走上通向武侯营帐方向的大路,一匹战马就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急速掠过他的身边。 战马狂奔,马蹄敲击石板路的得得声急促而杂乱,而在马身上,汗水尘土和马鬃黏在一起,纠结成团,肮脏不堪。一听一望便知,经过长途疾奔,这匹马的力气衰竭到了极点,已经是强弩之末,但马力虽衰而势头却极猛,倒好像是一匹惊马。 在马背上伏着一名骑兵,这骑兵盔甲散乱,脸上肮脏的看不清面孔,但他右臂上扎着一条黄巾,那正是武侯军中专职查探敌情的斥候标记。 前方是一条巷角,转折的弯度颇大,但眼看战马急转但速度不减。马身倾斜之际,只听扑通一声,马上斥候一下子被甩落在街上一动不动,而那匹战马陡发一声嘶鸣,竟然不顾主人,径自沿着街路狂奔而去。 寇歌急忙上前,翻过趴在路上一动不动的骑兵身子。但那骑兵的身躯血肉模糊,冰冷僵硬,早已经是一具死尸。 半空中几声嘶哑鸦鸣,突然又有几只硕大乌鸦不知从何飞来。其中一只就像是毫不怕人,直愣愣落在骑士尸身之上,肮脏长嘴忽地朝死尸眼珠上啄落。 “去死!” 寇歌皱眉一声轻叱,烈刀挥出将乌鸦一斩两断。寇歌刀力不弱,但斩在这乌鸦的坚硬羽毛之上,竟然真的隐约有铮铮铁声,仿佛兵刃相撞的感觉一样! 另几只乌鸦哑哑大叫,盘旋几下,竟然凶悍地扑向寇歌面孔,寇歌再出刀砍落一只乌鸦,这才惊走其余。 寇歌再次俯身查验那骑士的尸体,翻遍全身也未见携带军情文报,但是没错,这确实是武侯麾下的一名斥候。斥候身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细看之下,伤口却十分蹊跷。 骑士斥候身上,袍甲破碎不堪,不剩几块破布还在勉强挂着,而但凡是他露在外面的肌肤皮肉,都已经被一片片扯得稀烂,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人形。 骑士之前俯在马上,胸腹面孔似乎因此受过些许保护,受伤程度还好,但他整个后背都被不知什么物事胡乱撕扯过,有几处甚至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瞧这些伤口,绝对不是兵器所伤,倒更像是被野兽猛禽撕咬而成。 再看刚刚被寇歌斩落那两只乌鸦尸体,这鸦身大如斗,通体恶臭,脏污的黑色羽毛强韧似铁,鸦头硕大,两只浑浊红眼,污黄的长长鸦吻上灰突突的,不知道粘的是什么粘稠的脏物。 这乌鸦形貌,完全便似曾听众口传告的铁羽黑鸦。而这斥候身上的伤口? 寇歌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地抬头四望,但城中只有零星军民经过,天空上也只剩昏黄,就连刚才那几只零星的铁羽黑鸦也早就飞散到不知何处。 寇歌知道,戎武国大军逼近,武侯多日之前就已经派出若干精干斥候前去探查军情。可寇歌也知道,直到现在,这些斥候还没有任何消息,今天这名斥候是第一个回来的,可他却已经是一具冰冷诡奇的死尸。 这死尸带回的不是武侯久侯的戎武军情,而是更多难以索解的疑问。 第三章 文候九襄 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得到,这场漫长的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四分五裂了三百余年的沧澜大陆即将大一统了。 在这三百余年当中,曾经是一个统一的伟大帝国的这片大陆,一直被分裂为数十个小国。在这些小国之间,连年战乱,争斗不休。 而西陵国位处大陆的西南一隅,这片国土物产颇丰,四周又几乎都被崇山峻岭环绕,容易防御守成而不易出击进取。因此,无论中原一带各国如何乱斗,朝代如何更迭,西陵都一直维持着自给自足的偏安状态,极少参与到大陆争霸的乱战之中。 一直到十多年前,中原的戎武国突然崛起,他们的国君成皇少年即位,在国师管平相助下横扫天下,将中原地带的十余个大小国家纷纷征服,结束了持续已经三百年之久的中原割据。 而就在戎武国鲸吞中原,正在喘息消化元气未复之际,养精蓄锐多年的西陵国凉王终于按捺不住野心,出手抢夺胜利果实,以倾国精锐出奇兵突袭戎武国都。 七年前那一击,文侯设妙策,武侯突精锐,大军一路狂飙猛进,几乎就已经成功的掀翻天地,攻占戎武国都沛阳夺取天下。然而就在最后的时刻,北伐功败垂成,天灾突降,洪水隔绝栈道,西陵大军粮草供应断绝,困顿在距离沛阳只有快马三日路程的地方。 战局一旦陷入僵持,戎武国的综合国力优势就开始慢慢地显现出来,七年之中,戎武国不但收复了全部失地,更稳扎稳打大举反攻。 虽然武侯神威不可挡,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一支军,西陵的后援国力又毕竟远远逊于戎武,难免顾此失彼左支右绌。特别是在文侯罢官之后,武侯更是缺了呼应,终归还是不得已步步后退。 几年下来,西陵国不但尽失之前攻略而来的新地盘,原本的国土也大半被侵占,国力早已消耗殆尽。现如今,西陵国国都之前只剩下末吾关这一道薄薄屏障,而还堪堪可以一战的,也仅剩武侯麾下的这数千子弟兵。 骑士落马这么一闹腾,早有几个巡街的士卒闻声赶来。巡街士卒都认得寇歌是武侯义子,匆匆行礼问候之后就急忙处置现场。领头的十兵长有条不紊地快速分派,几个士卒检查骑士尸身,几个士卒去寻担架,另几个去追惊马。十兵长安排完毕,又向第一个到场的寇歌询问起刚才的具体情形。 寇歌虽然出身与普通士卒不同,但此时身份品级和普通士兵一样,自然执下级之礼,扼要做了叙述。 瞧来,这十兵长处事从容,应该是个日久的老兵。对话之时,十兵长声音不高,困守枯城煎熬日久,他脸上消瘦,面色灰暗,但神气仍定,并无即将面对未卜大战的惶恐不安。 寇歌心里知道,军中已经很久没有大批增员新兵了,末吾关内数千兵卒大多都是旧随武侯征战的老兵。这些老兵也许不懂得天下大势,不懂得兵事危夷,但他们有对武侯的执着信任。这种信任,可能是支撑这座累卵之危的孤城末吾关的唯一一样东西了。而且,战局发展到如今,可能全天下都在或者期待或者悲痛或者无奈地等着武侯关破兵败那天的到来,也只有这几千疲惫之师还仍旧对武侯坚持着这份无条件的信任。 和兵长对话几句,去寻担架的几个小兵也赶回来了。两个小兵将骑士尸身抬了,紧随着十兵长,与寇歌同路向武侯营帐赶去。 中军帐外报过门卫,一干人同入大帐。一进门,寇歌便知道今天武侯叫他必定不是任不任他百兵长的这等小事。 迎面正向,武侯正和一位白须老者对坐饮茶,他的四哥寇常轩和九哥寇凌空陪在下边,正在煮水伺候。 武侯肩宽腰阔,身量比常人略高半头,颌下生着的浓密短髯微微发白,披着一件旧得发白的老皮袍,他对面的老者身形枯瘦,腰背已经微微有些驼,穿着极朴素的灰布棉袄。 这衣着简朴的两人围着张破木桌对坐,木桌上一把粗瓷大壶和两只粗大茶碗,乍一看倒像是一对刚刚忙完庄稼活的老农在摆茶阵闲谈。 久无音讯的斥候终于回归,但却死状诡异,这种特异军情自然要优先回报。十兵长拱手详报情形,寇歌在旁补充,又说了见到几只疑似铁羽黑鸦的情形。 武侯听报,面色不动,只是简短问过几句细节,又亲自下来检看了一下斥候骑士尸身上的特异伤口。 寇歌回禀之余,心中好奇,偷眼去看和武侯对坐的陌生简朴老者。刚刚觉得这老头儿貌不惊人毫无出奇之处,那老者却慢慢放下手中木碗,又慢吞吞地一眼朝他瞧了过来。 目光相接,寇歌突觉胸口微微一热。 那老者的目光竟然恍若洞彻直透自己的心肺五脏,仿佛自己从每个最小的毛孔到每个最细微的念头都被这老者瞧得清清楚楚一般。 寇歌不由自主地闪开自己偷瞄的目光,胸口跳个不停。心下少定,却又觉得老者刚才和自己对视的那一眼绝非凌厉逼人,甚至回想起来还颇为温和。 难耐好奇,寇歌再次偷眼望向老者,那老者还在游目四视,可奇怪的是,那种被洞察心肺的感觉再也没有了,茶榻前坐着的,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目光温和可亲的老汉。 正寻思着的功夫,武侯已经简短分派,命十兵长带着斥候尸身再去军中仵作处详细查验,又挥手命帐中侍卫的士兵全部退出,只留对坐老汉和寇常轩、寇凌空和寇歌兄弟三个。 微微沉吟一下,武侯步回茶榻。随即,他向寇歌轻轻招手,又朝对坐枯瘦老者一让,“十三,来拜见文侯。” 文侯!? 乍听这一句,寇歌心里微微惊讶。 难道眼前这个面容枯瘦毫不起眼的老头就是文候?就是西陵国中声名威望唯一可比武侯的文侯宫九襄? 要知道,当年文侯武侯虽是爵位品级相同,但当两人被人一同提起之时,说到的次序可都是文侯武侯而不是武侯文侯,文侯名字还往往摆在武侯之前!民间往往传说,武侯寇擎苍尽管很早便威名远播天下,但他入西陵国朝堂,乃是出自文侯引荐! 寇歌早知,文候武侯素来交情非凡。只不过文候宫九襄在数年前被罢官,随即渺无音讯,而在那之前他年纪尚小,倒是没机会亲眼见过这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只是,恶战在即,不知这闲散旧文候又来这末吾关做什么,是朝中见局势危急复起文候,还是父亲情邀老友前来相助? 来不及细想,寇歌急忙上前躬身行礼。 白须老者连连摆手,笑声中微带苦涩。 “老兄弟取笑了,我已经多年不登朝堂,如今只是一个乡村老农,还怎么敢枉称文侯?叫我宫老头足矣。” 武侯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这才说,“也罢了,你们几个以后就称呼文侯叫九伯好了。” 待几个小辈诺诺应声之后,武侯又缓缓正色说,“你们的宫九伯智计无双,和我并封文侯武侯,支撑西陵江山多年,此一节你们都早就知道。不过,你们也该知道天下南宫北管二人并称智绝天下,戎武国师管神仙管窥天下,而掌观九宫,所说的就是宫九伯的独得秘术掌观纹。” 寇歌虽然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心里却是动个不停。 文侯大名,如雷贯耳。 就如同武侯是天下武者的楷模一样,文侯也是天下文人士子仰止的巅峰。 掌中一策平八乱、闲言半句焚千帆。一时间,关于文侯宫九襄的种种神奇传说在寇歌脑子里此起彼伏,平时听过的这些故事都快把耳朵震聋了。可倒是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传说本人! 当然,有武侯这个神人也似的干爹在,寇歌也未见得对文侯如何倾慕崇拜,可是,这掌观纹?没听说过,又是什么东西南北。 好奇之心大起,寇歌再次偷眼细细打量这位老者面容。 瞧这位旧文侯,大约也有七十几岁,脸上全是褶皱,一副沧桑愁容,丝毫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雍容贵气。老头子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洗得发白,脚上布鞋沾着泥巴,裤脚略为挽起,倒更像个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世的邻家老农。 又偷偷窥到宫九襄花白头发被一根黄杨木头簪子草草插住,有些凌乱,寇歌一下子想起自己铁盔下面乱草一样的头发,凛然庄重之心大去,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心里暗暗微笑,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咧开,眼光闪烁,却一下子瞥到干爹的颌下短须中也隐约斑斑花白,猛然间心头一紧。 这时,又听武侯转向宫九襄继续说,“我一生并无婚配,更没有亲生子嗣,几十年下来收的十三个义子就等于我的亲生骨肉。七年兵祸,十三个娃娃也只剩下眼前这三个了。宫老哥掌观纹之术天下无双,能断人生死祸福,百无一失,今天还烦请您为这三个小子看一看,所见如何,尽管直言相告。” 宫九襄再次苦笑,枯瘦的脸上神色萧索。 “那管神仙的金钱卜术能窥天机,天下的国运兴衰都在一卦之中,他又在戎武国官拜国师,地位尊荣,只在一人之下,如今我一个乡下老农怎么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我这掌观纹之术只是微末的小技,纵然侥幸之下,强揣气运,我也偶知几个人的前程祸福,又怎奈……” 长叹口气,宫九襄抬头振作了一下精神,对三个小辈说,“也罢,几位公子,请借右掌让我老头子瞧瞧。” 第四章 掌观奇谶 四哥寇常轩朝着寇凌空和寇歌望一眼,他率先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将右掌递给宫九襄说,“辛苦九爷了。” 宫九襄微微点头,左手托住寇常轩递过来的右掌,右手覆盖在寇常轩手心轻轻一抹,然后低头细看。 但见他越看眉头皱的越紧,半响之后,他才放手,扭头对武侯说道,“但凡人之掌观纹,可分九宫,九宫生灭轮转,可见前程福祸。四公子常轩掌上须宫明媚,诺宫元转,以知他智慧圆熟,可出百变奇谋,生性练达,更可托付大事。只不过……” 宫九襄略略沉吟,决然继续说道,“只不过公子的绝、然两宫观纹横纹陡生,错乱不堪,不但生机断绝,更已反噬主宫,只怕功未成,生死就在月余。” 寇凌空寇歌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心头都是一惊。但两人望向寇常轩,却看到他神色极其平静,行了个礼后默默退下,又去一边对炉扇火燃炭了。 两个人再抬头看武侯脸色,武侯的脸色却也同样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端着木头茶碗,吹去水面上浮着的细碎梗子,慢慢啜饮。 听完文候对四哥的断语,九哥寇凌空深吸一口气,不等武侯召唤大步自行上前,一副下了极大决心的样子。他的军靴踩踏铿铿有声,居然隐约在青砖的地上扬起一小片一小片的灰尘来。 他也不出声,猛地一伸,径直把右掌递给了宫九襄。 为寇凌空观掌,宫九襄眉头锁的更紧,反复看过半响,他才抬头淡淡说道,“若再给公子十五年阳寿,九公子成就必能和武侯比肩。可惜,命定绝于兵解,时数也在一二旬日之内。” 闻言,寇凌空哈的一声短笑,满脸却都是放下心中巨石的释然神色。收回手掌,他深深的躬身行礼,也默然退下,去为武侯和宫九襄沏添新茶。 听着两个哥哥的掌观谶语,寇歌的心头早已砰砰乱跳,将信将疑,既疑虑哥哥们的命运是否真的就这样凶险,又不知自己的掌观纹会惹出什么样的谶语。他略微犹豫,到底也跨步上前,将右掌递到宫九襄手中。 可是万万想不到,宫九襄这一次却看得飞快,而且他一直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甚至露出一丝隐约喜色。 没有多一会,宫九襄便松开寇歌右手,说,“若是平日,这也只算最平常的掌观纹,但在此兵祸乱世,十三公子可以算是有大福气。” 宫九襄语气之中还颇带有几分欣慰,“十三公子的须、诺、绝、然、伐、襄、商、羽、凌九宫平顺,无功无过,将来必可成一位抱守田亩的村夫,终老于林耕。若无大变,寿数当有九十有余。” 这句话刚刚落地,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却原来是九哥寇凌空失手掉落了一个茶盏,正目瞪口呆地瞧向寇歌。一转脸,寇歌又看到四哥寇常轩,寇常轩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而嘴角微微上翘,眼角微光闪烁不定,居然是个似笑非笑! 寇歌脸上顿时红了一大片,愣愣地立在当场,一只右手不知道是继续端着的好,还是立刻收回来的好。 屋中顿时陷入沉寂,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武侯也端着茶碗一动不动。甚至,谁都分辨不出这沉默是持续了只有一瞬间还是长达一刻钟。 种地的?菜农还是粮霸?抑或搞点最能卖钱的褚橙?还能活到九十多? 两个至亲哥哥都被判了短命必死,而自己,这、这算是个什么命? 寇歌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直到他把屋里几个人的面孔都瞧了几遍,这才听到武侯发声。 “宫老哥辛苦了,小子们还不快为九爷奉茶。” 武侯的话语声平稳如初。 三兄弟如梦方醒,继续沏茶倒水,清理地上碎瓷茶渍。而宫九襄也和武侯对坐继续饮茶,低声闲谈。 屋中安宁,兄弟三人各怀心事,都噤声不语,寇歌跪坐在炉旁,持蒲扇细细扇火。耳朵里听着武侯和宫九襄再也不提这掌观纹,相对无言,半晌功夫也只是偶尔扯一句这茶不错之类的闲话,寇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脸上的表情学哥哥们一样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翻来覆去。文侯泰山北斗,干爹郑重托付,可是,这三则迥然奇谈,倒是信,还是不信。 不知不觉间数巡茶过,宫九襄告乏,武侯便差遣寇歌送九伯去安排好的居所歇息。 送罢文侯出门,武侯在大帐正中闭目背手,伫立良久,本来一直淡如止水的眉间也慢慢有些紧蹙。 还没离去在旁服侍的寇常轩和寇凌空对望一眼,还是平时行事最稳妥周到的四哥寇常轩开了口。 “爹,既然铁羽黑鸦现了踪迹,恐怕戎武军已将逼近。此时斥候无功,有去无返,此事蹊跷。不知敌情,军中如同目盲。儿子请命走一趟。”寇常轩一字一句,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来,“就是遇到再大难处,常轩总会能找到法子送些消息回来。” 武侯望眼老四,微微叹息,“百战凋零,我这军中已经没有几个可当重任之人。此去探查戎武军情凶险,本来你们两个自当当仁不让,做这个你又比老九更合适些。只是……” 微微沉吟,武侯这才又说道,“还是去唤丑虎来吧。” 时间已经初更,街路上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士兵小队再无人迹。天上云鼎城的辉光忽闪忽烁,时明时暗,恍恍惚惚地照着。寇歌引着宫九襄走出武侯府门,沿街路走出半里,终于忍不住发问。 “九伯,您可曾看过我爹的掌观纹?” “多年前曾看,如今他不肯。”宫九襄摇头回答。 寇歌默默点头,心中寻思。文侯的谶语里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连日子都有个大概,干爹自己胸襟雄阔当然不以为意,但大战在即,一旦有什么不好的传言流出倒也必定会动摇军心。这么想来,武侯不肯看也是情理之中。 又默默再走几步,寇歌拱手又问,“九伯,这次戎武国大军攻伐咱们西陵,这一仗胜败会如何?” 宫九襄又摇头说,“我老头儿只能看看一人的福祸,对这天下大局,神明心意,早就不敢妄加揣测了。” 听了这回答,寇歌低头无语,继续引着宫九襄前行。脚下,卵石铺成的甬道甚为平整,寇歌低头默默无语,倒好像在边走边数脚下石子。 再走出一段路,眼看已到安排好的居所,寇歌看四下无人,第三次停下了脚步。 “宫九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是问你自己的掌观命数吧?”宫九襄微微笑着说,“你这孩子,先问父亲,再问天下,最后才问到自己,倒是可爱,也算真沉得住气。” “虽然你命中没有功名伟业,但在这兵祸乱世,能有做个安稳农夫的福分,倒也不错。你也不必多想,我猜武侯也会为你高兴的。”宫九襄缓声安慰说。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寇歌慢慢的伸出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我想请九伯看看我这只掌。” 宫九襄端详了一下寇歌的认真神色,这才托起他的左掌低头去看,一眼望去,尽管老文候久经风浪绝不可谓不见多识广,此时却是轻吸一口气,咦了一声,手掌一抖,几乎拿捏不住寇歌手掌。 只见寇歌这只左掌中,一片光滑平顺,如同无波静水,就连一丝一毫的掌纹都没有。 “这?这是什么?”托着寇歌左手,宫九襄讶异问道。 “我也不知。”寇歌眉头微微皱着,“所以想请九伯给我解说解说。” “你这左掌,是天生?你爹从未提起,难道不知此事?”宫九襄脸色凝重,一边发问,一边用右手在寇歌掌心缓缓抹过。 寇歌只感觉一缕强劲的辛辣热气透掌而入,整条手臂的血脉都随着这股热气涌动,不一会,左手从指端到掌心就都变得通红。 “就是这三五个月的事,我这只左手掌纹莫名其妙地就一天天淡了下去,到了上个月就一点也看不出了。”寇歌回答说。“这种小事,我当然不敢去烦干爹,他还不知道呢。” “奇哉怪哉,奇哉怪哉。”宫九襄捧着寇歌手掌翻来覆去地端详,沉吟了好久才继续说。 “我一生观掌不下数万,这不见明纹的怪事已经是第一次遇到了。而我以气机牵动九宫轮转,却也引发不出你掌中的隐纹。稀奇,真是稀奇。” “那我的命数究竟如何?我真的就注定要做个农夫?”寇歌轻轻发问,语气中却有一丝隐约的梗拗。 宫九襄轻轻松开寇歌左掌,缓缓地将双手抄在袖中。 他抬头望望东方天顶正披洒晦暗红光的云鼎宫城,又四顾看看远处沉默往来的巡夜士兵,然后,宫九襄低下头,默默地瞧着地面出神。 在铺路的青石板上,一列蚂蚁正搬运着他们的冬粮匆匆奔走。看了一小会,宫九襄轻轻的移开自己的脚,为蝼蚁让出阳关大路。 “不看了不看了。无纹可观,何以知命?”宫九襄一字字缓缓开言。“况且,掌观纹之术从来以右掌观纹为主尊,左掌观纹从来都极难反客为主。” “三十年前,我查看自己掌观纹,早知自己必能成就将相功业,但晚年也命定凄潦。”这位旧文侯宫九爷语声渐低,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消沉味道,“我壮年时雄心不已,自命人定胜天,伐心设谋,处处与天下人一争长短要逆天改运。但罢爵之后,我左思右想,方信天命难违。” 宫九襄轻轻一声长叹,伸手按住寇歌肩头,又说,“久随武侯,我也知道你必有少年雄心,可是,当此乱世,人人难以自保,你便做一个安稳农夫,又有什么不好吗?” 说完这句话,这位曾为文侯、过往辉煌足可与武侯比肩辉映的枯瘦老者,甩手自顾自地缓缓沿路向前走去,其背影佝偻,其身形萧索。 是夜,寇歌在自己营帐中彻夜难眠,思虑起伏,辗转反侧,前些日子里还一心想要做名百兵长的执拗念头早就被抛诸脑后。 第五章 入梦 这一日之后,守城的军备更加紧张了。寇歌的四哥九哥都已经随军几年,早因战功升迁各有职司整日忙碌。而寇歌自己并没参加过几场像样战斗,仍然是小兵一枚,每日只是按自己官长安排,巡街、哨岗、操演。 两三天里,之前被派出哨探敌情的斥候仍旧没有消息回报,而其他的坏消息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粮草运来了,但是国库空虚,当秋又有大旱,武侯催要的万担粮草只运来一千多担,可是其中近半都是豆麸草梗。随粮草同来的,还有百余名面黄肌瘦的老弱援兵。 西陵国力已经被榨得干干净净,民间不是一点少壮兵源都没有,但国无钱粮,难招义勇,征兵帖子一张民间男丁就四散离家逃开避祸,而官府就连强抓兵夫的人力都寻不出。 雪上加霜的是,末吾关内刚刚平息了几个月的奇怪疫病又有发作的苗头。这疫病来无踪迹,不知何名,只是忽然间便陆续有百姓和兵丁病倒。这病虽然不至死,但患者都身现大块交错的青红斑块,手足无力,高烧不退,没有一个半个月的卧床静养难以恢复。 而那专吃死尸,常跟随戎武黑甲军四处迁徙的铁羽黑鸦,也渐渐变得寻常可见了。 连续两日,寇歌心事重重,晚间都彻夜难以安睡。白天里,他随着所属小队轮值、巡街、搬运军械、加固城池,忙碌不休,更增疲惫。到第三天晚上,寇歌倒在榻上,眼望帐门口透入的云鼎微光,耳听同帐士卒的沉沉鼾声,终于倦极而眠。 及至深夜,忽有梦来。 在梦中,有漫涉天地间的金戈铁马往来厮杀,火光冲天,血光冲天。两位哥哥,尽在其中,被血甲,持血刃,却风火狂舞间,转瞬又卷没不见。 梦里乱军丛中寇歌四处冲杀,苦苦寻觅却又遍寻不得,焦急无奈至极之时,忽然天际滴下一滴清凉,正落顶心。 那滴清凉飞快蔓延,瞬间洗脱周遭血雨腥风,在梦中,寇歌睁开双眼,望见身侧旭日秋色,老牛水田,在梦中,寇歌欣慰自语,刚才血雨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仍在梦中。 寇歌慵懒翻身,鼻端仿佛嗅到稻香阵阵,欣喜之余捻白须而乐,可猛然间惊觉自己刚刚十七八岁何来满腮满脸白花花的胡须,这又是一梦之中!惊觉至此,抬眼间腥风血雨又呼啸席卷而来,梦梦层叠往复,竟不得而出! 四面惊怖景象之中,寇歌强行收敛心神,闭目内观,许久之后,心外狂躁乱象这才终于渐渐沉寂,渐变茫茫无边灰暗。又过一阵,寇歌渐觉胸腹之中生出两道清流,一青一紫,青者婉转盘旋,犹如一只神鸟青雀,紫者状似应龙,霸道横行。青雀与应龙相互缠绕飞腾,越转越快,猛然间飒地一下汇成一股,直冲寇歌左掌,转瞬间踪迹全无。 寇歌再次睁开双眼,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是营帐口透入的淡淡昏黄云鼎微光,和同帐兵卒酣睡的身影。这一次终于梦醒,寇歌不由自主抬起左掌,就着帐口微光细看,那左掌依旧平如止水,一丝一毫的掌纹都无。 正在定神之时,又见营帐门口有人悄悄挑帘而入,来人径直走到寇歌床边拍了拍他,原来是四哥寇常轩。悄悄起身随四哥出了营帐,却又看见九哥寇凌空也在门口等着。 九哥寇常轩身高体壮,他骑在马上板着一张黑脸,精光四射的双眼牢牢的端详着走出军营的寇歌。这个九哥嗜武成性,性子刚毅雄壮不苟言笑,平日里,寇歌最敬畏的就是这个哥哥了。 四哥寇常轩被武侯收为义子倒已经有将近二十来年功夫,他平时好酒诙谐爱谈笑,而临大事则气静神定,倒是寇歌最爱亲近的一个。只可惜,这两年军仗频频,武侯借重四哥的干练常带在身边,兄弟两个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相聚。 此时,四哥腰间挂着牛皮酒囊,闲闲散散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缕干草撩拨一旁栓着的两匹马。 拍拍寇歌肩膀,寇常轩展颜灿烂一笑,问道,“十三,今年的收成如何?地里的活还忙的过来吧?” 没想到半夜招他出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四哥就拿宫九伯说寇歌命中注定做农夫的掌观纹谶语玩笑,寇歌脸上不禁微微一热。 没等寇歌搭腔,四哥却扭头又对九哥寇凌空一本正经地说,“此乃舍弟,大地主是也。家有良田千顷,存粮万斛。这次咱们军粮吃紧,全要仰仗咱们这个弟弟慷慨援助。老九,你可要好好巴结咱们小十三啊!” 话音刚落,九哥寇凌空嘿了一声,憋着的黑脸瞬间一松又马上板了起来,他大着嗓门说,“十三!你可敢跟我俩出城去探戎武军情,接应丑虎叔?” 寇歌刚听四哥玩笑正要撒个无赖,可九哥此话一出,他的眼中顿时一亮。 “怎么!” 寇常轩放下玩闹神色,细细瞧几眼寇歌表情,这才接着说道,“你该知道咱们派出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但丑虎前几日也出城刺探,可到现在也没消息,这你知道不?” “丑虎叔!!?”寇歌打小就跟着丑虎厮混,他的武艺一大半都是丑虎教导,两人情谊非比寻常,在他心里,丑虎跟亲叔叔没有两样。这时候听说丑虎可能出事,寇歌心里微微一惊,几乎跳起来。 寇常轩眯起眼睛,点头说,“如今顾不得太多了,干爹差遣我们两个出去接应丑虎,我就跟干爹说,不如也带咱家的小地主出去历练历练。” “爹咋说?”寇歌顾不上理睬哥哥话中的调笑意味,急忙追问,眼中光亮愈发盛了。 “爹不让你去啊。”四哥慢吞吞故意拖长腔调,斜眼瞥着寇歌脸色渐转失落,这才又接着说,“不过我问爹,是不是怕咱哥仨一齐丢在外头。爹听完笑笑,也就应了。你瞧,这不把马都给你牵来了。” 寇歌喜上眉梢,一跃上马,口中连连呼叫,“那咱赶紧走啊?” 九哥一直板着的脸此时终于再也憋不住,笑咧了嘴,“咱家小十三还成,不是怕事儿的孬种。” 四哥也慢悠悠上了马接口,“小十三啥性子你还不知道,我不早和你说了?” 寇歌少年心急,一提缰绳就已经跃马欲出,可心中念头一转,他又带马回旋扭头问,“四哥九哥,前几天九伯说的那些话,你俩信还是不信?怕不怕?” 四哥九哥相视一笑,四哥寇常轩郑重回答,“我信。” 九哥寇凌空用力一提马缰,那匹高头大马啸鸣一声人立而起。寇凌空昂首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可不信!怕他作什么!” 寇常轩也一声朗笑,“死就死,我也不怕!倒是你小十三,你怕不怕只能做个一事无成的乡下老农?” 寇歌又是一提马缰,那马哗啦啦四蹄翻飞当先奔出,他回头欢声叫道,“当然怕!必须怕!可没把我吓死!” 三人趁夜纵马,疾驰出了关。 大衍山脉似龙形,绵延数千里,龙头枕着雪山,龙尾探入大海,而末吾关就卡在这山脉的龙腰位置。 第六章 林静鸟惊 往南不远,是西陵国所在的大片盆地沃野,一路坦途三百里就是西陵国都宜都。往北,沿宽阔山谷行军约百里就是直通中原的阳关大道。因为其他入西陵国的道路或者是崎岖狭窄的山路,或者需要从江南迂回近千里,所以末吾关就像是西陵国的生死咽喉,。 北门外,是两道陡崖夹住的一条开阔大路。在多年前西陵国与中原和睦相处商旅往来频繁时,这一大片空地原本已经变成一个大集市,民居也很多。不过,七年战乱,两国商户早已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大战在即,大路两旁的民居也早被拆除的干干净净,那些残垣断壁瞧起来,甚为萧索。 兄弟三人沿大路前行十几里,道路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再行一段路程,时间将近深夜,道路已经开始变得模糊难辨,两侧山势险峻密草杂木丛生,迎面是一大片依着山势的黑压压茂密树林。 在百姓口中,这一处狭窄山口叫做老蛇口,而前面密林因盛产彰鹿胡羊,向来被称作彰胡林。 三个人放缓马速,九哥寇凌空转头对寇歌说,“十三,你还记不记得,八九年前我还带你来这片彰胡林打过猎。那时候你瘦得啊,连弓力最弱的杉木弓都拉不满,在林子里跑了整整一天就射到一只野兔!” 寇歌展颜一笑,“怎么不记得。这林子里野味多得要死,彰鹿胡羊无数!九哥你还射了一只大罷熊呢!正好,这阵儿城里没啥腥荤,嘴里淡得要命,一会让哥哥看看咱现在的箭术,猎只最大的胡羊咱烤来吃!” “小十三胡说,咱出来干啥的,你还想生营火烤野味?不怕被黑甲军远远望到?”寇凌空低声斥责,却不由自主伸掌抹了抹嘴巴。他眼角瞟瞟四哥寇常轩腰畔挂着的牛皮酒囊,又道,“不过,这些日子军粮吃紧,嘴里淡出鸟了,搞几只山鸡带回去解馋倒也未尝不可。呃,是带回去孝敬干爹也未尝不可。” 两人正在小声谈笑,一直没插言的四哥寇常轩却突然伸出手掌向下虚按,做出噤声的示意。两人抬眼一看,却见寇常轩勒住马缰止步不前,望着黑沉沉的野林,眉头紧皱满脸严肃,似乎是在认真地倾听什么。 肃然片刻,寇常轩这才压低声音说。 “这林子,今天未免太静了。” 寇歌凛然恍悟,哥哥说的没错,虽说森林本就是静的,但绝不该是无声。数年前自己来过这里,这彰胡林中鸟兽极为丰茂,此时夜深,但为何听不到任何鸟鸣兽吼?除了淡淡风声之外,前面这片巨大森林,就像死了一般的沉寂。 再往前,就不便骑马了。三人在林外寻个隐蔽角落安置好马匹,刚枪利于马战而不利于茂密树林,随身就只带烈刀羽弓。 等潜入密林,就愈发的感觉到此处气氛诡异压抑。这片密林年月甚久,合抱粗细的巨树随处可见。天气已冷,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但是,林中果然不见鸟兽踪迹。 沿途,寇常轩细查沿路的细微踪迹,可眉头越皱越紧。 寇歌极少见到他这个平时滑稽遇事沉静的哥哥如此紧张严肃,心里也不免紧紧地崩了起来。他脚下尽可能轻踩地上的枯枝落叶,手扶烈刀刀柄,随时准备应变。 入林渐深,果然又有诡异情形。天色开始微微发白,本该是鸟兽晨出的时刻,但林中死寂如初。反倒是沿路偶尔可见新鲜的动物骨骸,有的是野兔,有的是彰鹿,但无一例外,都被不知何物吃得干干净净,一点肉渣都不剩,只留下一具血糊糊的残骨。再深入几里,寇歌又惊然发现,旁边树上挂着一个新鲜骷髅,周围人骨破碎四散,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疯抢扯碎分食了一样。 三人查看尸体四周,又见几块沾血碎革,还有几缕黄色碎布,那正是武侯之前派出的斥候们身上所穿衣甲的碎片。寇凌空弯腰捡起一样东西给兄弟观看,那是支乌黑铁硬的羽毛。 “铁羽黑鸦?”寇歌低声说。 四哥九哥一起点了点头,都回想起了前些天被惊马带回的那名斥候尸身上的奇特伤痕。三个人不约而同摸出羽弓,向四周和林上天空瞭望。 就在这几天,寇歌刚刚在末吾关里见到稀拉拉的几只铁羽黑鸦,还曾亲手斩杀过两只。 这黑鸦习**吃死尸腐肉,原本只生活在大衍山以北,族群数量也并不多。寇歌也只是听说战乱四起后死人太多,倒是不小心成全了铁羽黑鸦这一种群,而因为戎武军大杀四方,所到之处必有血光,这黑鸦也慢慢的养成了跟着黑甲军迁徙的习惯。 前几天,寇歌也是因为从没在末吾关见过的铁羽黑鸦突然出现,这才推测戎武黑甲军距离末吾关已经不远了的。 只不过,这次在彰胡林中发现的黑鸦踪迹有些蹊跷,十分蹊跷。 寇歌心中寻思,不是都说铁羽黑鸦只是爱吃死物,但怎么所见的踪迹多数都有搏杀挣扎的痕迹?难道黑鸦习性大变改猎活物?更何况,这林中原本野兽极多,黑鸦虽然铁羽铁骨牙尖爪利比较凶悍,但又怎能吃净林中鸟兽?难道是鸟兽都被惊散逃离了这里? 突然,似乎远远的有模模糊糊的嘈杂声传来,林中沉寂一惊即破。侧耳倾听,那嘈杂不是风声,更不像是人或者动物在林中穿行或奔跑。 透过树木间隙四面嘹望,看不出什么异状。寇歌心念微动,猿猴一般轻轻巧巧攀上一棵十来丈高的古柏。 爬到树顶,刚往远处一望,寇歌心中就是一寒。 清晨破晓的时分,这天天气还颇晴朗,彰胡林的东西两边都是连绵山峦。寇歌爬上树顶,本应能一眼望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山顶喷薄而出。但是,就是在东方,一大片黑沉沉乌压压的阴影,带着喋喋鼓噪之声,正从苍翠密林中这一团那一团地缓缓升起,将日出之光遮挡得干干净净。 慢慢爬下怎么来得及,寇歌扯过一条树藤就往下溜,距离地面还有两三丈,他就双手一松纵跃而下。脚步落地未稳,寇歌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止住跌势。 支起身子,他顾不上拂去身上沾满的泥土落叶,匆忙叫道,“我的妈呀!铁羽黑鸦!一眼看不到边的铁羽黑鸦!” 第七章 末吾内外 呜呜几声,清早的寒牛角号吹响了,十七万戎武南征黑甲军整军待发。元帅玄戬上了马,在心里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末吾关。 副将们络绎到马前听令,元帅玄戬侧目瞧瞧早在一旁肃立等候的黄袍监军,那黄袍监军恭敬屈身一礼。玄戬点头回礼,随即将早早成竹在胸的安排部署随口分派,众将得令次第依序带队拔营。只是在玄戬心中,那三个字挥之不去。 末吾关。 沿着大道,十七万黑甲精兵堂堂正正缓缓推进,补给充沛,军心昂扬,对阵末吾关区区不足万残兵。早有探报,末吾关内士气低落、粮草和后援不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是些微地势之利和武侯寇擎苍。 这不是一次突袭,甚至称不上是一次决战,只是一次泰山压顶般的碾压。 元帅玄戬紧了紧马缰,胯下黑骏马精神抖擞地嘶鸣一声,蹄铁在大衍山的枯草地上踏出几个深深的蹄印。抬眼望去,麾下铁军军容齐整,肃穆昂扬,林立的刀枪和密麻麻的黑色钢甲在晨光下黑压压地盖满了山坡。人声马声兵器声杂而不乱,各营寨正陆续列队拔营,就像一条漆黑的蛇形巨剑,缓慢而有力,坚定不移地插入大衍山龙腹。 在末吾关,有武侯,武侯寇擎苍。天下武者的巅峰翘楚,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偶像。早已无需去列举什么具体事迹,仅仅靠一个名字就能让人肃然的寇擎苍。 玄戬至今还记得二十七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是戎武国乡下武馆里一个无人理睬的清扫打杂少年。有一天,玄戬看完武师们的练习心痒难耐,忍不住拿着扫把当作刀枪比划了半天。可是万万没想到,就有一个壮年人突然站到自己眼前说是要收自己做徒弟。 那时候,武侯还不是武侯,但天下只要是学武的,就都知道寇擎苍这个名字。那时候,天下人人颂他为,武尊! 那一天,玄戬跪在地上的土里哭得满脸都是灰泥,那种哭不是因为悲痛或者喜悦,就仅仅是无法抑制的大泪滂沱。仅仅因为,这壮年人简简单单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叫寇擎苍。你天资不错,想不想跟我学武?” 随后的几年里,玄戬随着恩师游历天下,打磨武技学习兵法。后来,武尊回西陵国做了武侯,从此后天下各国不设武侯这一爵称,因为即便设了也再也无人敢领这一尊荣。 而玄戬自己,在戎武国武试夺魁,一举扬名天下知。再然后,玄戬随戎武军四方征讨诸侯,渐渐也声威赫赫执掌了一方雄兵。 待西陵戎武开战,也曾和武侯在战场上多次交锋,互有胜负。但玄戬总是想,自己偶胜,绝非强过恩师,只是依仗了或天时,或地利,或是人和。 就像这次强击末吾关,武侯虽在,可一人之力怎能逆天? 攻必克! 既要战,就要用一切可用之机,这是当年武侯所讲。同样是初冬,中原此时就已经生冷,而这大衍山一脉脚下,却是另一种冷,阴湿透骨。玄戬当年随师傅云游天下,自然知道这种气候差异,出兵之前已经早早准备好了抵御湿寒的药物和军备。所有一切类似这样的细节都已经筹备周全。 几声鸦鸣传来,元帅玄戬回头望望刚刚离开的临时营地。数十只从大群掉队的铁羽黑鸦正落在那边,寻找士兵用过早饭后丢弃的残渣。黑甲军在最近几个月没有太大的战事,黑鸦难觅死尸,而依国师管平所授机宜,黑甲军这一段也没有再向大群黑鸦投掷腐肉,这十余万只黑鸦真的是饿坏了。 这种黑色乌鸦铁骨铁羽,身大如斗,生性嗜食死尸腐肉,原本也算稀有,只是偶尔在戎武国的穷乡僻壤才能见到小群聚居。不过,二十余年来,戎武国四处用兵征讨各诸侯小国,最近七年又和西陵盘肠大战,尽是杀伤盈野,尸横遍地。向来,有大乱必有大灾,民间饥苦,这些年又常有水旱瘟疫,百姓死者狼藉,无意之中,倒是成全了铁羽黑鸦这一种群。 这铁羽黑鸦得了丰盛食物,又少有天敌,一下子就繁茂起来,北方各地几乎随处可见。黑鸦性喜成群,无论哪里有死尸,总是一哄而上分而食之。随着黑鸦族群越来越大,渐成祸害。 战乱中死人虽多,但也不是每天都有杀伤盈野的大战,而随着黑鸦聚群越来越大,这些禽类的习性竟然大变。一旦死尸腐肉不足鸦群消耗,饿极了的大群黑鸦居然开始主动攻击人畜。上百只一群的黑鸦,足以把一个小村子祸害得不得安生,而百只上下的鸦群在戎武国内又何止一千个! 如今,戎武国境内战事逐渐平歇,这黑鸦之祸也就愈发碍眼。铁羽黑鸦酷爱群居,一旦成群绝不肯轻易散开,尸肉来源渐少,黑鸦觅食而聚,族群越聚越大,祸害也越来越大,居然有数千只饥饿的铁羽黑鸦将一个小村三十几家的人畜吃得一干二净的骇人事件发生。 戎武官府虽然也想驱除这一大祸害,但怎奈黑鸦铁骨铁羽,又飞行无踪,大群啸聚,异常难以杀除。直到数月前,国师管平定了一策,驱鸦祸入西陵。 数百只黑甲小队被分派到境内黑鸦为祸最甚之处,沿着人烟稀少路径抛洒猪羊腐肉相诱,引鸦群由小聚大,一路向南引去。这一路,兵丁死伤也近百,更消耗了数万头猪羊,终于将戎武国内大半黑鸦尽数引到了这大衍山外,随着大队南征黑甲军一路而来。 十余万只铁羽黑鸦聚集,实在是令人望之生惧,尽管黑甲军浩荡十余万,黑鸦群不敢侵扰,但沿途经过的村落尽遭浩劫,人畜无存。幸好,西陵和戎武两国交界处经过多年征战,早就人烟稀少,而所剩无几的零散居民也多数是西陵国属民。 对,就连恩师武侯也曾说,能够不战屈人当然最好,但既然要战,则当用一切可用之机。黑鸦群虽然骇人,但妙用不只是把祸害转向西陵国那么简单。玄戬素知武侯用兵善出奇谋,伏兵出没诡异万变。但这十余万黑鸦现在几乎等同于数个精悍的先锋营。无论行至山谷丛林,只要观察始终跟在黑甲军周围的鸦群动向,是否有暗藏的伏兵一目了然。不仅如此,西陵国的斥候根本无法靠近黑甲军查看动向,十余万只饥肠辘辘的黑鸦正虎视眈眈地寻觅着落单的活物! 越过这片高地,再向前数十里就是一大片密林,过了密林就将进入末吾关前的狭长山隘,这一路,都是兵家设伏要地。玄戬纵马上了一领高坡,极目远眺。 前方密林沉沉森森,元帅玄戬看到,那一大片铁羽黑鸦就像一团浓烈的瘴雾,呼啦啦地从林中升起,又聚成一团,朝着不知是什么猎物死死地压了下去。 不知怎么,玄戬脑海中又闪过二十七年前武侯说的那句话。 想不想跟我学武? ____________________ “天要塌啦!” 天刚蒙蒙亮,随军神官老苦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横穿末吾关的一条长巷正中。他双手朝天上胡乱比划着,扯着脖子喊得声嘶力竭。 西陵国五百年前立国,颇有****的味道,号称以崇仙奉神为国家根本,国君亦是教门领袖。在这种体例下,国家政务民生固然多受教务左右,军中自然也不能例外,一直配备神官。 按照古时定下的律规,神官等同于国君监军,权柄极大,动则可以神意为由左右军务决策。 不过,几百年下来,就连一国之君都已经忘了神仙是何物,****名不存实亦亡,神官的这一权柄更是早就形同虚设。 如今军中仍旧设神官,但这只是个一路沿袭下来的习俗惯例而已,神官的职权也就只剩下拜拜神、烧烧香、出征前祷告平安讨个吉利了。甚至,就连这一套礼仪也早被视为可有可无的摆设,没人理睬。 自从二十年前武侯领军,老苦头就是武侯军中的神官。当年老苦头就是个邋遢汉子,现在更是又老又脏不堪入目。平时,就很少有人搭理这个糊里糊涂的老神经,就连他的本来名字也没人记得。只是因为这老头子跟随武侯军中年头极久,大家又素知武侯重旧情,这才睁一眼闭一眼地容着他。 天色尚极早,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士兵,街道上根本无人经过。老苦头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低头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又昂起脖子叫了起来。 哗啦一声,一盆冷水从街边某户民居的门口泼出来,浇了老苦头一身一脸。 民居的门咣当一声又关上,街上寂静如初,还是一个路人都没有。 冰水从老苦头的枯白乱发上留下来,冒着白气,老苦头呼哧呼哧喘着气愣了一会,又用力地瞪起了干瘪浑浊的老眼。他又高举起双手,怒气冲冲地一下下抓挠着半空中的雾气,就像是那里有什么无形的鬼魅。 “天、天、天!天要塌了啊啊啊!”老苦头一字一顿,嘶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了。 如果,不是恰巧此时旧文侯宫九襄出南门的驴车咯吱咯吱地经过,怕是不止一盆冰水又要泼上来了。 文侯此离末吾关,仍旧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旧棉袍,他自己坐在车辕上,赶一驾灰驴拉的小车。武侯寇擎苍也穿着一身便装,在文侯身边信步相送。 远远地,老苦头就看见了武侯身影,不知道身上哪来的力气,他一下子飞快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迎了上去。“武侯!武侯!天!武侯!天!天!”老苦头嘶哑着喊。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下子窜了出来。少年脸上涨得通红,他拼命拉住老苦头的衣角,小声叫着,“爷爷跟我回家,赶紧跟我回家。” 武侯快步上前,扶住老苦头拼命抓挠的双手,这老头儿的情绪慢慢平复,不过,嘴里还在含含混混的咕噜着,“武侯,没人听我说啊武侯。天要塌了。” 顺着老苦头的比比划划朝上望去,天上东方日头渐升,云鼎城正沉沉静静地漂浮在万仞高空,城脚下的九色光晕暗暗忽闪,还没被渐强的日光掩盖,还是那副万千年来被世世代代看惯了的样子。 武侯随口应着,心中不免一阵紧。 掐指算来,老苦头在自己军中也有将近二十年岁月,自己眼看着他从一个整天郁郁寡欢的斯文沉闷神官一天天变得老朽,直到现在都糊涂成这个难堪样子。 武侯帐下兵将大多都跟随他多年,有的成家生子,武侯军到哪里驻扎,家室就跟到那里。这末吾关一战在即,胜败不难推测,倒真该想想如何安置这些老子弟和他们的家室。 回想起来,这老神官也曾有一个独子,也在自己麾下做过小武官,应该是在五年前小商河之战里和自己的第六个义子一起阵亡的。眼前这个十多岁的男娃,大概就是他留下的骨血吧? 武侯再端详这少年,这孩子虽然一打眼肮脏邋遢,但手脚有力筋骨匀称,除了看来有些局促羞涩,倒是块极稀有的好材料。那瞬间,一句“要不要跟我学武”几乎脱口而出。 心念转了几转,武侯这才柔声对少年说,“照顾好你爷爷,你认得我家小十三寇歌吧?你俩年岁相仿,有难处去找他帮你,没事也可以寻他玩。” 少年似乎有些胆怯,往后缩着,不停偷偷扯着老苦头的衣角。 武侯微微一笑,大手按着少年头顶轻揉了几下,“别怕。你就告诉寇歌是我教你去找他的。” 少年偷眼看看爷爷,这时候,老苦头不知道是已经折腾累了,还是见到武侯心中安定,他驼着背低头呼呼喘息不再吵嚷。少年觉得心里的惊惶渐渐安定下来,便仰望着武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目送少年扶着老苦头慢慢地走回家,武侯转目瞧着天空微微发怔。靠坐驴车上的宫九襄也不扰他,只在一旁静静瞧着,面上微有忧色。 “宫九哥,你算来,这一局能守几天?”,终于武侯发问,声音极闷。 旧文侯宫九襄从驴车车辕上慢吞吞地下到地面,他轻轻跺跺布鞋上沾着的草屑,与武侯并肩,“你唤我来末吾关勾留三天,却只和我喝喝老茶谈谈旧事,我一直在等。直到今天要送我走,这话你终究还是问了。” 略略沉思,宫九襄又回答说,“十五天上下。” 又拢袖细思片刻,这位旧文侯又说,“若我留下,你我二人再度联手,或许勉力可守二十几天。” 武侯寇擎苍听了,轻轻点头。 “如何敢再劳烦。”武侯轻轻扶起宫九襄手肘,将他引回驴车之上。 这句话说罢,武侯再不发只言片语,他伸手拢过驴车缰绳,牵那头矮脚灰驴径直朝南门走去。 南门之外,就是回归西陵国腹地的大路。文侯的驴车吱吱扭扭,半响才走出视线,武侯抖抖袍袖,转身昂首上了城墙。 朝北方远远望去,大衍山绵延沉寂,山谷中那片黑沉沉的彰胡林方向,有一缕淡淡的灰烟笔直升起。 第八章 吃活肉和拉圆粪蛋的 鼓噪声一直不绝于耳,足足有大半个时辰,大片的鸦群才尽数飞过这边林头。 一片寒潭之上,无数枯枝残叶夹杂着大片的散落黑色羽毛在水面上忽悠悠荡个不停。呼啦啦几声水响,三兄弟的头从寒潭水中忽地冒了出来。 寇歌刚刚冒出水面,就吐出口中含着的竹管,扯着四哥寇常轩哇哇大叫。 “四哥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刚才明明都轮到我透气了,竹管不给我!” 寇常轩甩着湿淋淋的头发,咳个不停,过了有一回他才喘过气来,“这你可错怪我了,刚才管子上落了一只黑鸦,我可不敢乱动。” “那它咋没对着管子拉一泡鸟屎!”寇歌悻悻答道,“是不是啊九哥?” 九哥寇凌空随口哼了一声,脸上表情却死板严肃,周围望了一大圈,他才开口说道,“这周围都是树木,又没竹林,水边又咋会这么巧摆根竹管?” “是什么人留在这儿的吧?”寇常轩兜着水向岸边缓缓游去。 寇歌的笑意浮上了脸,“肯定是丑虎叔!我听他讲过怎么在水中藏匿隐踪!” “那丑虎现在在哪?”九哥寇凌空个子高大,游了一段后他的脚已经可以踩到水底。站直了身子,寇凌空眉头皱得更紧了,抬起头,他更加仔细地巡视着寒潭的四周。 这一场祸避得极险。 刚才,寇歌在树顶发现铺天盖地的铁羽黑鸦飞来,匆忙间三兄弟寻觅隐身场所,就找到了这一大片林中水塘。水塘边一块显眼大石头上,恰巧就明晃晃摆着这么一根透气竹管,三个人潜在水中轮流用竹管透气,总算是躲过了这大群黑鸦的侵袭。 刚才匆忙,没有来得及细看周围环境。三人上岸,一边拧干身上湿衣,一边细查周遭。 这附近,林木略显稀疏,西侧一岭陡岩,山岩上有涧水流下,积成这汪寒潭。现在已经是初冬,此处是大衍山地势偏低所在,要到深冬池水才会结一层薄冰。这个季节落雨不多,山水已经不旺,所以这寒潭积水也浅窄,方圆不过十几丈。 向四方细细察看,山岩凝而林木谧,丝毫不见人迹。鸦群虽然已经远去,但残留的恶臭刺鼻,余威似乎仍在,哥三个回想起刚才无数铁羽黑鸦从潭上席卷而过,鸦啼刺耳,鼓翅之风将周围树木的枝叶纷纷卷下,又激荡潭水翻滚起波,依旧心有余悸。 大衍山大致处在南北方的交界处,气候相对温和,所以虽近冬季林中的深潭也并未结冰,但是水温仍旧极冷。寇常轩解下腰盘皮酒囊,哥三个每人灌了几口烈酒,这才压住身上寒战。 “你能认得准这是丑虎留下的?”四哥寇常轩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竹管,递给寇歌, “没错,丑虎叔跟我讲过,他削的竹管都是一端整齐,嘴里含着方便,而另一端参差不齐,就像是自然折断的一样,不容易被敌人识破。” 寇常轩点头,“刚才我拾起竹管时候匆忙一窥,管子外面是都干了,可着地的地方和管内,还都有半干的水迹。估摸着,大半天的时间?约是昨天下午时分。” 略略寻思,他又说,“刚才在潭边石头上,这竹管被摆在极显眼位置,不像是被随手丢弃。丑虎一向谨慎心细,又爱为别人打算,或许这管子就是他为了后来者躲避黑鸦预备的。” 听到这里,九哥寇凌空接口说,“既然丑虎离开得从容,他自然有把握应付这黑鸦群。只是,现在天已经大亮,丑虎隐藏行踪的最佳时候已过,无论可否刺探到戎武军情,他也都该往回了。” “是不是被什么麻烦缠住了?”话到此处,寇凌空住了口,看神色倒像有点忧心忡忡。 “咱仨分头去寻寻。”四哥寇常轩望望天色,“有情况发讯息,你们懂的。” 嘿嘿一声,寇歌挑眉而笑,眉宇间一大片灿烂,“丑虎叔的本事我知道,我还没见过啥情况他应付不来!不过呢,咱哥仨来迎他,他得了面子一定开心得要命!” 嘴里虽然说得热闹,可寇歌实际上还是颇惦念这个照料了他十来年的丑虎大叔。兄弟三个约好了遇到紧急情况的暗号,一个往东北,一个朝正北,寇歌则向西北方,分头去丑虎踪迹。 寇常轩多智善应变,寇凌空刚毅有勇武,他们两个都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反倒是对没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十三弟寇歌有些放心不下。分开之际,各有叮嘱,而寇歌嘻嘻哈哈的,不等听完就撒腿窜进密林。 进林中不远,寇歌脚步放缓,心中回想丑虎传授过的野外潜行追踪之术,细细辨别林中的细微踪迹。走了约有两里,除了比之前明显多得多的野兽踪迹之外,寇歌只发现了几处似乎是西陵军斥候留下的踪迹。 望望西边的山岩,寇歌心念一转。 这一大面山岩甚陡,石壁上光秃秃的有若横切。仰头望,山岩约有十几丈高,岩顶密密的长满了野树山藤。 受丑虎传授熏染多年,这种岩壁根本难不倒寇歌,借着几条勉强能挂指尖的石缝、几根老树从石壁上露出的根须,偶尔再顺着垂下的枯藤爬一会,只一忽的功夫,寇歌就攀上了崖顶。 四面嘹望,朝南和朝东都是大片静谧的树林,北面,偶尔可见几小团黑鸦群从林中冒起又落下,朝西,是崖顶的老树枯藤,望不到很远。 向西略走一段,忽然别有洞天。 就在寇歌脚下,赫然是一条十丈来宽数百丈长的深沟,深沟上方被密密匝匝的树枝和树藤遮挡着。 将枯藤拨开一条缝隙朝下看,就在那里面,彰鹿、胡羊、山兔等等等等,不知道有几千头野物都安安静静地挤着,把这条深沟塞得满满的。 难怪,本来就想铁羽黑鸦虽多,又怎么会把林中动物吃得一干二净?原来这野物也有避祸的本能,自己寻了隐秘地点藏身! 这深沟之中,各种动物各依族群挤成大堆,除了呼哧哧的低微喘气声,所有动物都安安静静地卧着丝毫没有躁动。鹿群羊群之中,各有几头身形明显比其他同类高大的彰鹿或胡羊,这几头野畜都昂着头,警醒地望着四周,揣测一定是鹿羊群中的头领。 再往里细看,寇歌赫然发现有十几头身躯庞大黑身灰胸的罷熊也在沟中,被一大群彰鹿围着。那些彰鹿齐刷刷地将尖利的鹿角朝着罷熊,看上去,罷熊颇为不甘,偶而,挥动一下巨掌,但却也对眼前密密匝匝的尖利鹿角无可奈何。 而那大群彰鹿,虽然看起来被罷熊吓得浑身肌肉都在抖动,但却也是一步都不肯后退。 想来,这些彰鹿胡羊对外面的大群铁羽黑鸦恐惧到了极点,它们宁可和十几头罷熊一起被困在这山沟里,也不敢到林中直面无边无际铁羽黑鸦的攻击。而这几头罷熊瞧来也是被黑鸦欺负得彻底没了胆气,黑哥哥一向也都是吃不加火零分熟新鲜带血活肉拉屎拉小山堆儿的,如今被一群嚼草根反刍树皮**挤圆屎蛋儿的如此欺负侮辱,居然也不敢狂吼几声暴怒而起大杀特杀大吃特吃。 寇歌童心大起,抓几颗石子投掷沟中动物。然而,被打中的那只胡羊只是咩咩轻轻叫了几声,挪动身子更紧密地向同类的大群中缩进去。 忽然之间,远处嘎嘎鸦鸣之声大作,寇歌起身嘹望,只见那边,密林中大团大团的铁羽黑鸦鼓噪振翅起落。隐约可以看到,一株明显高出其他树木的巨大老树正轰然倒下,鸦群受了惊吓喋喋鼓噪,在林端鬼影一般乱糟糟地轰隆隆鼓起,又黑压压地徐徐压下。 不一刻,一声尖锐的哨音破耳而入。寇歌闻声霍地浑身一紧,那是兄弟他们刚刚约定的紧急联络讯号,而哨音的来源,就在那团团望之令人战栗的鸦群黑雾之中! 第九章 老槐 当黑鸦群袭来时,丑虎屏住呼吸,将气息降到最微弱最难以察觉,身体不可思议地蜷成小小一团,蜷缩着贴在这株巨树树洞的最里面,洞口用树枝树皮和枯藤等物密密实实地挡住。 丑虎似乎天生就有这种直觉,能够在陌生的野外环境里一瞬间就发现最佳的隐蔽场所。 昨天来的时候,就是在这片林中,第一次遇到了大群的铁羽黑鸦。当时丑虎口衔竹管,在一片林中水潭里潜了足足半个时辰。初冬时分,尽管大衍山脚下池塘的水还不至于封冻,但依旧寒冷彻骨。 不过丑虎知道,用兵决胜需知己知彼。武侯之前派遣的斥候没有一个能带回军情消息,估计大半都是死在这鸦群口中了吧?这种时候,不就要依仗咱丑爷?丑爷爷哪里是那些寻常士卒可比,既然出手,那就绝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戎武斥候队,约三百。快马,着轻甲持连发弩,利速战。 昨晚第二次遇到黑鸦,是在那片石崖。崖顶光秃秃的,不过丑虎早有预防,用巨石块垒了个勉强能容身的小石堡。匆忙之间石堡垒不了如何严密,不过那些缝隙足以让隐身其中的丑虎观看戎武军情,可是黑鸦斗大的身躯要钻进来却是想都不要想。数万黑鸦在小石堡外震天鼓噪,眼看着肉食近在眼前却不能入口。直到现在,丑虎回想起来还颇为得意,就只是那鸦群味道实在恶臭,丑虎闷在石堡里干呕了很久。 戎武前锋营,共约一万。甲兵三千,骑士五千,弓手二千,尽带铁甲。见马拉轻弩车十辆,无重器械。阵营法度严禁,每日缓行三十里。 然后是戎武军昨晚扎营的那一大片阔野,丑虎把一个落单的巡逻哨兵拎到自己藏身的树上扭断脖子,自己乔装混进军营。本想寻机把戎武军军粮一把火烧尽,可惜粮车周围警戒实在森严,实在找不到一丁点机会。 戎武黑甲军,左右两翼各二万五千,距离本阵二里结正奇阵拱卫。拱卫军守备极森,枪兵弓手各半,两侧各配重弩车五十。另有一万殿后轻骑部队,在本营后方十里扎营。 本营约十万,结鱼鳞阵扎营,多为黑甲步兵,每五百人结为一鳞。计五千近卫骑兵护卫元帅营帐。 本阵之中攻城弩、投石车、云梯、擂城锤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另有大车五十辆,被油布严严实实地盖着,不知道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什么东西,只能看到有一千长弓手守卫大车,而其他士兵都远远地躲在大车百丈之外,似乎不愿靠近。 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回程的时候又遇到鸦群,但躲开铁羽黑鸦的袭击也并非难事。 要做几件事就是,远远听到鸦群的鼓噪振翅声后,立刻在方圆十几丈内迅速寻找到这个距离地面两丈多高被隐藏在重重枝杈后面的树洞;在两次呼吸之间爬上这棵歪歪扭扭的干枯老槐,将身子缩成不可思议的小团,蜷进这个仅有肩宽的树洞。 用枯枝树皮等物挡住洞口之后,就可以屏息慢慢等待了。 虽然看不清树洞外的情形,但是,无数只铁羽黑鸦的嘎嘎声、振翅声、将树枝压得咯吱吱断裂的声音,挡也挡不住地透进来,嘈杂,震耳欲聋。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鸦群带来的那股恶臭,就像是一万头烂在粪池里的死猪都被堆在鼻子底下。 丑虎刚强压下胸口翻然欲呕的感觉,就觉得一口酸气直冲脑海,突然间,树洞外鸦群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冲进脑子里挤得头痛欲裂,手脚四肢也觉得酸软无力。 按了按自己额头,那儿热得烫手。 难道是昨天在寒潭中躲避乌鸦受了凉?丑虎滚了滚牛眼静静地想。不能吧?铁打的金刚汉子,风雨寒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哪能那么娘们! 这棵干枯老槐树,是这附近最高最老的一株。不知道这群黑鸦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铁羽黑鸦落在了这棵树上,只听到枯枝断裂的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听起来,无数的黑鸦正在老枯槐的枝干上争抢落脚处,层层叠叠地摞着,相互拍打啄咬争斗,就连这粗大的树干都跟着微微震颤抖动。 这棵老枯槐枯死已经有些年月,树干本来就腐朽中空,已死的树根在土里也扎不牢根基,被乌鸦压得咯吱吱响个不停。这时,又是一阵鼎沸般的鸦声鸣叫,更大一群黑鸦也落在老槐树上。只听喀嚓一声巨响,这棵老树居然被压得齐腰折断! 老树轰然倒地,大群黑鸦受了惊吓呼啦啦纷纷飞起。丑虎从树洞中被震落在地,他打了个滚团身跃起,只觉得耳中嗡嗡响个不停,口中呼吸都是滚烫的,头晕目眩,几乎立足不稳。 铁羽黑鸦喋噪,又纷纷落下,有无数对污浊血红的眼睛缓缓地转来转去,似乎还没意识到一大块新鲜活肉已经凭空出现在眼前。 丑虎咧开大嘴一下无声干笑,他从腰畔拔出烈刀,恨只恨这病怎么发作得如此突然急促猛烈,如今浑身都没了力气,就连区区刀柄都捏不牢。 武侯常赞,丑虎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有连他也自叹远远不如的天赋奇才。 曾有一次,丑虎受命跟踪一人。其实,那人也算颇警觉,行街串巷兜兜转转,都是为了摆脱可能的尾随者,但却从始至终都没能察觉到丑虎的存在。 后来,那人行进一处空房,那所大宅子中空空荡荡,极少有可借以藏身的地方,但丑虎却身如鬼魅,从始至终都紧贴在那人身后半丈之内,无论那人视线如何移动,如何穿堂过室,丑虎始终能隐身在他的视线死角之内,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足足半个时辰都未被察觉! 只不过,如今丑虎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万身大如斗、视线交织决无死角的铁羽黑鸦。 烈刀勉强出鞘便不再移动分毫,丑虎的身子歪歪斜斜地紧贴在刚刚倒下的那株枯树的树干上,就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样凝固不动了。周围树上,密密匝匝地都落着黑鸦,早晨的日光都被遮挡得干干净净,林中昏暗,乍一看,几乎会认不出阴影之中黑呼呼的那一段物体是个大活人,甚至有那么一瞬,会误以为那只是枯树的一段树干。 三五只黑鸦扑楞楞地落在丑虎的手臂和肩膀上,鼓噪数声振翅几下,又飞去别处,竟然也真的以为自己刚刚落脚处只是一段树干。 丑虎的身形和机体和干巴僵硬的死物一模一样,几乎察觉不出任何生机,但是,只有一处破绽。无名疫病的症状来势汹汹,愈来愈烈,丑虎的额头和口鼻滚滚地冒着热气,无可抑制。 一声尖锐哨响从不远处传来,丑虎认得出那是武侯义子们相互紧急联络的讯号,心中不禁突突一跳。随着这一跳,胸中热气翻腾,额头上的滚烫又热了几分。丑虎强压脑中的昏沉,侧耳倾听。 就在不远处,鸦鸣大噪,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人声呼喝,丑虎关心则乱,心里又是突突突几下猛烈跳动。就在此时,又一只铁羽黑鸦无巧无不巧地正正落在丑虎头顶。那只黑鸦似乎被爪下热度吓了一跳,刚刚落下就嘎嘎叫着飞起落在旁边树枝之上。 这黑鸦似乎是发觉了什么,它滚动着血红污浊的眼珠,朝死死凝固着的丑虎端详了几下,突然,又再度展翅扑来,又长又利的鸦吻朝丑虎面上猛地一啄! 已经是极限,再藏不住了。 丑虎叹息一声,手腕抖动烈刀向上疾翻,将扑面飞来的黑鸦劈成血糊糊的两片。 刀势未尽,丑虎刚刚还凝固如同枯木的身子就已经如电闪一射,朝着刚才哨音发出的方向疾冲。那个方向,无穷无尽的黑鸦层层叠叠,丑虎的烈刀刀锋再转,迎着他面前扑来的十几只黑鸦瞬间被劈成团团血肉。 起初,前方的黑鸦群被丑虎一冲受到些惊吓四散飞起,可转瞬间就有有更多的铁羽黑鸦发现了猎物,黑龙卷一样奔着丑虎聚拢过来。 丑虎也不多看,矮着身子向刚刚哨音的方向狂奔,他举起左臂护住头脸,右手中的烈刀只顾朝着四面胡劈乱砍。这种情形下,根本没必要讲究什么技法刀路,每刀劈出,必有大团黑色的羽毛碎屑夹杂大块恶臭血肉四处纷飞。 冲出还没有十几丈,丑虎便觉得头顶和后背已经落满沉甸甸的铁羽黑鸦,手上的烈刀每一下斩出,都像是砍进了湿漉漉的棉被,尽管刀刀入肉断骨,但一鸦挨着一鸦,铁骨铁羽层层叠叠,无力再深入半分。 前方,不知多少铁羽黑鸦密密麻麻地扑面冲来,就像是有无数带着荆刺的藤条拦路一般,而脚下,也开始磕磕绊绊,咄咄几下钝痛,背上的铁羽黑鸦似乎已经等不及大快朵颐开始下嘴。 丑虎嗷的一声怒嗥,拼尽全力再次向前一冲,鸦鸣又是一阵大噪,无边无际的黑羽就像是一团团沉甸甸的旋风从前后左右一涌而上,将丑虎翻卷在地。 第十章 喋喋 丑虎肩头着地,借力就地几下翻滚,头顶却呯地一下撞到一棵大树的树根。顿时,他眼前金星直冒,刚才被强压的胸中病火又呼呼地冒了出来,四肢酸麻,烈刀几乎脱手而出。 经这一滚,刚刚落在他身上的二三十只黑鸦受冲击飞起,但更多的黑鸦压了下来。 这些禽鸟是如此密集,密集到了相互之间的空隙几乎不够伸展翅膀的程度,它们似乎不是飞到丑虎身上,而是一群群的从半空掉下来、砸下来。 眼前已经完全被黑色覆盖,身上被叨啄的疼痛一下下传来。拼全力再推出一刀,丑虎在黑压压中咧大嘴一笑,心中叨咕,“莫非我要死了?” 忽然之间,就在层层叠叠的黑鸦之中,如一轮火热红日的光芒瞬间刺破重重浓雾,火光大灿。 一大蓬熊熊火焰带着猎猎之声闯了进来,鸦群惊鸣,丑虎眼前的重重黑色骤然一淡。 丑虎身上压力一轻,烈刀连连挥出,又斩落几只来不及飞起的铁羽黑鸦,手肘撑处,已经翻身跃起。 寇常轩寇凌空兄弟两个,满身满脸都沾着黑乎乎血糊糊的黑鸦残骸碎片,正笑吟吟地站在他眼前。 在寇凌空臂中,挟着一株两三丈长手臂粗细的树干,树干顶端不知道是浸了油还是用了什么法子,正熊熊地燃着大火。寇凌空身形凝立,像座怒目的八臂金刚,将那株长木挥舞得就像一柄巨大刚枪,硕大的火团猎猎,在半空中舞出一圈火海。大群的黑鸦数量虽巨,但似乎对这硕大火圈似乎颇有畏惧,每次试图冲近三人,但总是被寇凌空舞出的灼热火气挡住。 不过,毕竟树木巨大,不像军中常用的刚枪一般便于舞动,偶尔,也会有几只甚至数十只黑鸦透过火圈舞动的缝隙强行钻入。不过,寇常轩手持着两柄烈刀,每出则必如电,将漏入的铁羽黑鸦尽数斩碎! 兄弟两个彪悍之气大发,凭着一团怒火两柄烈刀,居然硬生生地在十余万黑鸦群中守住了小小一方不容侵犯的领地! 只不过,黑鸦虽然急切之间无法侵入,但仍不甘心散去,喋喋鼓噪不休,依旧团团地将三人牢牢围住。而且,这长木毕竟颇重,寇凌空舞动它已经时刻不短,虽然火势依旧猎猎,悍猛丝毫不减,但他脸上已经汗津津的了。 “我远远看着就知定是丑虎大叔!”寇凌空大声笑道,手上丝毫不停,虽身处极险,但双目圆睁,竟然满是无法抑制的兴奋之色! “嘿嘿。”寇常轩的笑声平平淡淡,那音调和平日里几乎听不出分别,烈刀挥舞又随手斩落数只直扑丑虎的黑鸦,“我就说嘛,没准儿大乌鸦们就怕烧点儿小火头儿。” 丑虎大嘴又是一咧,“不知死的小娃娃们真莽撞!信不过你们丑叔能自己个儿闯出去么?” 说着,丑虎四面望望,就地寻了一杆长大枯枝,可刚刚举起,不知道是因为脱了力还是病症侵袭,四肢又是一阵酸麻,几乎坐倒在地。 三人凑在一起,声势毕竟大张。寇常轩又燃了一支枯木,同寇凌空相背而立,各守半圆,丑虎体力状况不佳,便替代寇常轩持烈刀击杀偶尔透入火阵的零星铁羽黑鸦。小小阵型立刻比刚才严密许多,黑鸦虽众,但也一时半会无法侵入。 不过,这小阵只能固守,无力反攻。毕竟坚守再牢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三个人一边驱赶黑鸦,一边缓缓移动,试着脱出黑鸦围困。 铁羽黑鸦依旧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牢牢围着三人虎视眈眈,只要火圈稍有缝隙就有黑鸦忙不迭的试着闯进来。这片地方林中的树木还不算非常密集,寇凌空寇常轩手中的燃木还挥舞得开,但是再挪几步,林木渐密,火圈的舞动还想顺畅严密,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守片刻,寇常轩寇凌空都已经大汗淋漓,舞出的火圈也开始有些迟滞。但外围黑鸦,依旧纠缠不休,不但没有被驱散,反倒好似越来越多了。 “拼了吧,咱烧林?” 寇凌空手中的大木已经被烧掉了一小半,火势略缓,挥舞出的火圈半径也小了很多。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已经有几次被数十只黑鸦闯进来,幸亏丑虎及时拼力出刀,勉强守住了阵势。 四哥寇常轩的体力不如老十寇凌空那么勇悍刚硬,此时也已经觉得肩臂的筋肉无法控制地不停战抖。寇常轩年岁稍长,心思一向细密,自然早就算到靠大火把阻挡黑鸦不是长久之计,索性放一把大火,好好烧他一个狗娘养的,这主意在他脑中已经盘算了好几个来回。 只不过,若是燃起林中大火,黑鸦倒是可能被驱散,但黑鸦会飞会逃,他们几个可只能用跑的。如今初冬山林干燥,若是燃起林火极易蔓延成无边无际的火海,到时候黑鸦飞走了,可三个人想从火海中脱生,却更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自打刚才发哨音示警,已经过了有好一会了,小十三寇歌却踪影不见,难道也是遇到了什么危急? 而此时,丑虎的力气也快尽了,每一刀斩出,他都觉得那几乎就是他最后一分力气。偷窥一眼手上烈刀,这一会连连砍杀铁羽铁骨的黑鸦,那刀刃都已经卷了。 听到寇凌空提议烧林,丑虎刚刚咧开大嘴想要搭腔,一块又腥又臭的黑鸦血肉恰巧崩进他的口中。丑虎胸口一阵烦恶,身子一晃几乎坐倒在地。 顾不了那许多了,若不早做应变,三人迟早要被这铺天盖地的铁羽黑鸦被活活困死,如果等一下三人体力耗尽,那时候再做什么打算也都晚了。 察觉到丑虎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兄弟俩对视一眼,齐齐点了一下头。寇凌空单手嘶啦啦一扯,将上身棉衣齐肩撕下大块带着棉团的布块望半空一抛,寇常轩摘下腰畔牛皮酒囊,凑唇边鲸吸一口望半空布块猛地一喷。 在空中,沾满了烈酒的布块随着无数黑鸦的振翅之风滚滚翻卷,寇凌空手中的怒火长木朝布块一撩一挑。嘭地一声,布块瞬间爆成一团熊熊火球,朝着黑鸦群中打着旋子飞去。 黑鸦见火,嘎嘎乱叫着振翅躲避,鸦群振翅风大,将火球鼓动得歪歪斜斜,落向一株林中小树。只可惜,火球在小树树冠上略略一沾就滚落掉地,偏巧,落地的地方还是一大块光秃秃的岩石,石上并无多少可燃的枯枝干叶。沾满了烈酒的布块烧起来虽然火势很猛,但终究不能持久,只一小会儿,岩石上的火球就渐渐暗淡,眼见无力燎原。 看到此状,就连遇事一向沉稳有静气的寇常轩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嘶啦啦布帛撕裂之声连响,转瞬间寇凌空已经精赤了上身,寇常轩烈酒狂喷,又有几团熊熊火焰被挑射而出。 之前,为了快速点燃驱赶黑鸦的长木,寇常轩已经用了不少烈酒,此时再造这几团火球,他的牛皮酒囊里已经近空见了底! 只是,运气依旧不佳,这几团火球倒是没再落在光秃秃的岩石上,但瞧那树上和地上的几团火被无数黑鸦的翅风忽闪得扭扭捏捏,真不知几时才能大片大片的蔓延起来。 正在焦急之际,几只黑鸦趁隙突入,丑虎奋力前斩,但他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半露的黑脸窥上去几乎红成了紫色,竟然像是昏倒了。 一见之下,寇凌空大急,又见手中的长木已经被烧得只剩小半截,防御黑鸦的圈子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一大股恶气从胸口忽地喷涌而出,再难压抑,寇凌空疯虎般一声狂吼,手中半截燃木猛地向鸦群最密之处一掷! 黑鸦闪避,燃木着地。 这半截枯木之上,火势本来就大,着地之后呼啦啦顿时将周遭枯枝落叶燎起一圈火苗,而大群黑鸦见火阵已破,立刻蜂拥扑来。寇凌空燃木刚刚脱手,俯身便抄起丑虎丢下的那两柄烈刀团身扑出,迎着扑来的无数黑鸦便是一顿狂斩乱砍。转瞬间,黑色血肉羽毛鸦尸横飞,将他精赤的上身糊得满满。 寇常轩不及拦阻急嘿一声,手中燃木只得更加奋力挥舞,竭尽全力护住地下的丑虎和十弟的后身。 苦撑了片刻,那边,火势终于慢慢扩大,铁羽黑鸦惊叫着避开那一圈林火。热气逼来,围着几人的黑鸦渐渐稀少,又渐渐都避开到十几丈开外。 总算稍得缓和之机,兄弟两个坐倒在地,呼呼喘息。寇凌空随手抹抹沾得满身满脸的黑鸦尸块,背起昏倒在地上的丑虎,又昂身起立。 寇常轩摇一摇牛皮酒囊,将其中半口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空如也的酒囊掷入火中。 “小十三哪里去了?”寇常轩瞭望一圈,喃喃自问。 在他身后,林火哔剥,已经烧成数丈方圆,烟气向上破林顶直出。而在几丈之外,无穷无尽的铁羽黑鸦仍旧不肯散去,黑鸦们落在周围的树上,沉甸甸将那些树枝压得咯吱吱响个不停。 依旧没有去路。 难道,非要等到这方圆数十里的彰胡林尽数烧成火海?到时候再拼一拼兄弟俩背着丑虎跑得够不够快?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时,一阵隆隆声忽然从远处传来,这声响巨大,就连黑鸦群的震天鼓噪声都无法将其掩盖。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就好象是万马奔过密林,震得地面也微微颤抖。 侧耳细听,这隆隆声居然也正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来势极快,一小会的功夫就已经到了里许开外。那漫无边际的铁羽黑鸦看来也察觉到了什么,喋喋鼓噪起落不休,黑色稍淡,似乎,已经有大批的黑鸦已经朝着那轰隆声迎去。 寇常轩寇凌空兄弟两个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挺身站起,将手中烈刀紧紧擎住。 几乎,只是隔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突然间轰地一声,密层层铺天盖日的黑鸦群猛地炸开。从爆开的中心,一头高近两米的巨鹿当先跃出,巨鹿身上,昂昂扬扬地飙着一个少年,正是一直不见踪影的小十三寇歌! 紧随这头巨鹿,又有几头身形格外高大的胡羊和彰鹿冲出,而翻翻滚滚轰隆隆,不知道几百上千头羊鹿紧随着狂奔而来,瞬间将眼前密麻麻的铁羽黑鸦冲得四散,而羊鹿群中,居然还夹杂着几头硕大的罷熊! 巨鹿从四哥九哥视线内冲过,这时就能看到,巨鹿双眼被布条遮得严严实实,完全是被寇歌操控奔行,而寇歌一只手上扯着几条长长的藤条,藤条末端又拴着另外那几头身形明显比其他动物高大的、同样被布条蒙住双眼的彰鹿胡羊。 看来,被寇歌强牵来的这几头彰鹿和胡羊,必是那鹿群羊群之中的头领,头领当先狂奔,所以后面那数百数千头彰鹿胡羊才会没头没脑的紧跟着闯进这鸦群死地! 在巨鹿身上,寇歌远远望见两个哥哥,他手上向侧用力,那头巨鹿奔行的轨迹顿时一偏。寇歌一跃而下,但鹿奔太急,寇歌立脚不稳,着地几个翻滚,几乎收不住势头冲进四哥九哥身后的林火堆里。幸好,目瞪口呆的九哥寇凌空急忙伸手一扯,这才把寇歌从烈火边缘拉回来。 抹下满脸的脏灰,寇歌说,那一笑灿烂得不要命,“急死我了!” 第十一章 脱林 那几只头羊头鹿没有了寇歌的操控牵引,一下子没了方向,各自狂奔乱跑。先是寇歌刚才骑着的那头巨鹿一头撞上了一棵大树,凄鸣跌倒,紧接着,被寇歌丢开的那几根牵着后面几只头羊头鹿的藤条,也乱了。 带头彰鹿胡羊你东我西地乱跑,藤条不一会就相互纠缠起来磕磕绊绊,再加上后面的其他动物又乱哄哄地踩踏过被拖着在地上翻飞的藤条,不一会,那几只领头的鹿羊就被扯得纷纷跌倒。 刚刚上千头彰鹿胡羊紧跟着头领狂奔,还能凝聚成势冲散黑鸦群,可现在头领纷纷倒地,鹿羊们也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乱哄哄地各自狂奔逃命。而这十余万只铁羽黑鸦刚刚被惊散飞起,现在则又纷纷扑翅压下。 鹿羊群虽众,但既然乱了,那在铁羽黑鸦眼中不过就是送上门来的饕餮大餐,饥肠辘辘的黑鸦千百成群,各寻猎物捕杀。没多一会,林中便羊鹿哀鸣嘶叫四起,闹哄哄乱成一锅粥。 就连那几头被胡羊彰鹿们裹挟着的巨大罷熊,也没被见到血肉贪性大发的铁羽黑鸦们放过。这几头罷熊站直身体足有一丈多高,然而铁羽黑鸦一层层地裹上去,瞬间就把它们淹没了。在那几大团不停蠕动的黑色羽毛堆里,巨熊时而人立而起徒劳地挥舞着巨掌,时而着地翻滚发出惨烈山吼。有一只巨大罷熊被密麻麻地黑鸦覆盖着东奔西撞,恰巧摸到了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这巨熊就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哀鸣着拼命往树上爬。然而,没等它爬上一半,小树咔嚓一声被巨熊和翻翻滚滚涌上的黑鸦压得齐腰折断。巨熊轰隆落地,黑鸦暂时被震动飞起,极短的一窥之下,竟然已经可以看到这巨熊的半张脸已经被黑鸦啄咬蚕食,触目之下,是大半张血糊糊中透着白惨惨的脸骨。 又是哄地一声,却是一头彰鹿被黑鸦撕咬间慌不择路,一脚闯入兄弟几个身后的灼热林火之中,激起火星四溅狂舞。这鹿呦呦哀鸣不止,在火中来回奔逃,可刚出火圈几步就又遇到黑鸦围堵只能再退。可再退,又遇火。 几次进退,这鹿终于寻到林火与黑鸦群之间的窄窄缝隙,但焦黑的火伤和血红的啄伤已经遍体鳞鳞。彰鹿四腿战抖不休,被蒙上雾霭一般的双眼中透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又摇晃了几下,它慢慢瘫倒在地,轻轻抽搐着阖起双目,似乎在静静待死。 幕幕惨象在眼前上演,刚刚寇歌脸上的灿烂,现在一丝一毫都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咬紧的牙关。而即便是久见战场杀戮的寇常轩和寇凌空也不禁皱眉,面露不忍。 寇常轩轻轻拍一下寇歌的肩膀,然后,他在火堆边的那头彰鹿身边蹲下。轻轻抚摸鹿头,待彰鹿双眼渐渐稍有平和,他手中烈刀忽地刺入彰鹿心脏,终止了它在痛苦中的无尽煎熬。 起初,十哥寇凌空半响没有出声,凝视了一会寇歌目视林中惨祸的眼神,他才沉声说道,“大丈夫,必有决断、取舍。” 寇歌听了,缓慢而深深地点一下头。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地偷偷地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右掌。 文侯宫九襄名动天下,算无遗策,而他尚有掌观纹秘术,测人福祸生死百无一失。而就是宫九爷清清楚楚地说过,自己这只右掌掌纹,须、诺、绝、然、伐、襄、商、羽、凌九宫平顺,无功无过,将来必可成一位抱守田亩的村夫,终老于林耕,岁数大概能活到九十多。 念头霍地一闪,远避世间纷争的村夫,算不算是大丈夫,还是不是必有、决断、取舍。 两个哥哥和丑虎叔的命,和千多头胡羊野鹿的命相比,这似乎根本无从谈决断取舍,而只能是一个必然。这千多头活生生野畜的命数是不是早就注定要被牺牲?就像自己被说是命定村夫? 是不是真的必然? 寇歌的左拳紧紧地握着。在拳中,藏着他那张平顺如水、连一丝一毫纹路都没有的掌心,那是连文侯宫九襄都闻所未闻、看不懂说不清的掌观异象。 不过,无论如何,兄弟几个所面临黑鸦的压力是被分担了无数倍。千头彰鹿胡羊四处奔逃,铁羽黑鸦也被引得四散,现在,抬起头来居然可以透过黑鸦的缝隙看得见天空了。 丑虎仍旧沉沉昏厥,兄弟三人轮流背着丑虎,持几支火把,一路驱散零散袭击的小群黑鸦。向林外方向走出三五里后,忽然一场骤发的冬雨袭来,幸好,此时几个人已经远离了大群黑鸦。更加幸亏这场突然袭来的大雨,兄弟几个放的那把火才没有真的将这彰胡林尽数烧成灰烬。 冬雨阴冷刺骨,丑虎被雨水相激也从昏厥中苏醒,只是他依然昏昏沉沉手足酸软无力,这场病来得确实怪异而骤烈。在他身上肌肤,已经浮现出大块的青斑紫块,正是最近在末吾关军民中时有发生的无名疫病的症状。 等找到林外马匹,又扶助着丑虎回到末吾关,已经是这天的傍晚。 丑虎强撑着将探来的戎武军情和路遇黑鸦的情形报予武侯后,被送回营帐休养,只是几个军医轮番来看,都说不出丑虎病症到到底该如何诊治,只是说和末吾关里最近常见的无名疫病十分相似,只是相比之下猛烈得多。好在,丑虎的病虽猛,但他身子骨素来强壮,现在脉息也依旧博大雄壮,想来牵涉不到什么安危,寇歌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当然,兄弟几个免不了端水喂粥细心照料丑虎,而丑虎更免不了强打精神故作无碍胡乱说些玩笑话。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丑虎在营帐里昏昏沉沉入睡,三兄弟刚出帐门,便看到武侯正背着手等在那里。 天色又已经黑沉近夜,云鼎城泼下来的九色光朦朦胧胧地晃动着,白天里的那一场冷雨还没有干透,地上浅浅的水渍微微泛彩,显得这夜极平极静。 武侯寇擎苍的身材比常人略略高出半头,肩背也比常人略宽,虽然粗看并不是十分乍眼,但只要第二眼瞧上去,就会立刻使人油然生出凝若山岳的感觉。此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只是披着最简单的军中灰袍素甲,却让寇歌瞬时间觉得,这几天里忙乱焦躁的心慢慢地被镇平了。 第十二章 天下师 “爹。”三兄弟一起上前,恭敬问礼。 “嗯。这次接应丑虎多亏你们兄弟,做得很好。”武侯既是三兄弟的义父,又是恩师,也是军中的统帅,几种身份混杂,平时和这些义子说起话来,威大于慈,倒是极少出言夸奖。 寇歌到底是最年轻沉不住气,嘴角的喜气不由自主地就飞出来一撇,可他偷眼瞧两个哥哥寇常轩和寇凌空,一个面如止水,一个眉目肃穆,立刻敛眉自省。 “是。”三人中四哥寇常轩年龄最长,替两个弟弟一同作答干爹夸奖,他的语气极平,答得极简,既不因受赞而自得骄喜,亦不因谦功而稍卑。 一缕掩饰不住的赞许从武侯眼中流出,语气中居然也带出了极难得的慈和之意,“咱们去演武场,很久没瞧瞧你们武技的进境了。” 此言一出,不光是沉不住气的寇歌,就连九哥寇凌空也忍不住面露喜色了。要知道,自从戎武西陵两国缠战不休,武侯军中事务极其繁忙,已经很久没有时间顾及教导几兄弟的武技,全靠他们自行磨练。上一次有这样言传身教的机会,似乎已经是接近一年以前的事情了。 兄弟几个里,九哥寇凌空最是好武,他常被人夸赞武学资质上上之选,在十三个兄弟里最像武侯,隐约有些能够承继父亲武学衣钵的影子。今天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又怎能不喜? 至于寇歌,除了五六岁刚被武侯收养时候,他曾有机会跟着打了几年根基,再之后或者由哥哥教,或者被丑虎叔带,这两年里,干爹的武技他甚至都没几次亲眼见见的机会! 演武场里,不见闲杂人等,场边,插了数十支火把照明,还栓着几匹战马。寇歌眼尖,一下子瞄到,场地的北角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兵器架,兵器架上面摆着一柄黑黝黝的刚枪、一把烂银纹饰的宽鞘烈刀、一张略略泛着暗金色的硕大羽弓。 如今天下,战乱颇繁。不仅军中,民间尚武之风也都极盛,而所修习的武技也都以战阵实用为主。而无论戎武或者西陵国,军中所用武器的制式都是大体相同的,马上刚枪、步战烈刀、远击则用羽弓。所以,凡是提及武技,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指这三项兵器。 当然,也有民间武者钻研赤手搏击技艺或者其他旁门兵器,但那终究不是泱泱大道,远远不及这三样实用兵器技艺来得受重视。 三十多年前,武侯还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寇擎苍。在西陵国十年一次的英雄大武较会场中,寇擎苍持一柄烈刀声震天下,被视为夺魁不二人选。但就在决赛之前,寇擎苍悄然远走将魁首之位拱手让出。当时民间诸说纷纭,对他为何如此的缘由还颇多猜测,所猜不外儿女情长阴谋秘斗之类。 之后寇擎苍浪迹天下云游十年,当初那位魁首叫什么早已泯灭烟尘没人记得,但寇擎苍的名字早已和武尊、武侯这些无上称号紧紧地连在一起,把天下人的耳朵足足震了三十几年。 武侯烈刀之技,可称天下第一。连带着,他所惯用的兵器也跟着出了大名。此刀名辟铁,比寻常烈刀宽了约有二分,刀身除了锻造时留下的浸纹外别无花饰铭文,只是在牛皮刀鞘鞘口镶了极简的一圈烂银云纹。 武侯所用羽弓,名气也同样赫赫震耳。此弓名去日,弓身是用大衍山特产的一种金杉木所制,内嵌百炼精铁胎,弓弦用极细的牛筋混合五金线绞成。弓体长大,色泛暗金,比寻常的铁胎强弓弓力强了至少五倍有余。 去日弓是寇擎苍官拜武侯后,一位好友所赠的贺礼。那时武侯已经身为千军统帅,极少亲身上阵厮杀,这弓露面次数也就寥寥无几,但,去日弓每发一箭,都必成天下武者口口传诵津津乐道的经典。就如七年前沧江一役,武侯傲立船头,七支火箭焚起漫江大火,将戎武军千艘巨舰烧得干干净净! 武侯羽弓技艺,天下无可比肩。 除了烈刀羽弓,武侯也用刚枪。武侯惯用的刚枪没有名字,除了在枪头下枪杆一尺三寸处有刀刻的小小“寇”字,也毫无特殊之处,就是一杆寻常可见的铁枪。若问起武侯用枪的事迹,天下武者恐怕都只会默然无语。 不过,那只是因为,武侯当年被称为天下武尊,只因他手里持着这柄平淡无奇的刚枪,武侯的事迹就是这柄刚枪的事迹,提到武侯就一定会想到他手中的刚枪。 有一句话早成公论,无论是天下第一还是天下无双,都不足以言表武侯枪技。 只能说,武侯刚枪,可为天下之师。 如果非要有一个名字,那这柄刚枪也只能有一个名字足以相称其赫赫风姿,那就是,武侯枪。 而眼前,演武场兵器架上摆放的就是这三把兵器,辟铁刀、去日弓、武侯枪。 三兄弟忍不住对望一眼。之前,这三样兵器也常常见到,但是,武侯潇洒,这三样兵器从来都是被随意一提一摆。像今天这样,它们被这么郑重其事地并排摆在演武场的兵器架上却是第一次。看来,这次干爹嘴里轻描淡写说的“瞧瞧武技进境”,绝非那么简单。想到这里,三兄弟这一天多马不停蹄几生几死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都莫名地亢奋起来。 烈刀,多用在近战搏杀。战阵之上万军从中,狭路相逢生死一线,技艺高下之别,在于守得紧、攻得狠,刀既名为烈,则十分中必带八分一往无前、舍死搏杀的气势,方能出百死而得一胜! 演武场的西侧,有一片砂石铺出的宽敞平地。先是寇歌,然后九哥四哥,依幼长次序各演练烈刀。武侯所传的烈刀之法,招式极简,花哨极少,但兄弟三个演出来,观感却大不相同。 寇歌之刀,板眼分明,论气势劲道都像模像样挑不出什么太大瑕疵,演到盛时,也颇有些风雨泼不进能在十几条壮汉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声势。一套下来,武侯和两个哥哥都面露赞许神色。 而寇凌空的烈刀则有不同。三兄弟的招式都是一样的,可当同样的一劈一斩在寇凌空手上使出来,虽未见比寇歌快多少狠多少,却让人感觉刀尖上有如挂着一座山,极沉,极重。寇歌看着看着,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即便眼前凭空出现一道铁壁,也会在寇凌空烈刀之下被一切两断! 九哥寇凌空的烈刀刚演至一半,四哥寇常轩却将自己的烈刀微微地提出了刀鞘,露出数寸锋刃。他转头注目武侯,眼光中却似有所探询。 明白老四心中所想,武侯缓缓一笑,点了点头。 寇常轩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他摘下常挂在腰畔的牛皮酒囊,挥手向刚转身侧对自己的寇凌空一掷!酒囊刚刚出手,他身子一矮,脱兔般疾纵跃出,手中烈刀阴沉沉地一闪,径直削向寇凌空的左肋。 寇凌空正演练一式斜身右斩,烈刀出手极刚极硬,本已隐带不破不回的风雷之声,此时突然察觉脑后有物飞来,身后左侧隐隐亦有一片阴冷疾速逼近,而自己手上的刀力却已经用出八九分,要收住这刀势已经不易,如果还要守住另两处暗中奇袭,更是难上加难! 寇歌在场边观武,突然看到四哥奇袭九哥,险些惊呼出来。但是,惊诧的念头刚起,另一个念头立刻涌出,他脑子禁不住飞快转动,若是自己处在此情此景,四哥的这阴冷冷的一刀,我挡不挡得住? 如果身处战场之上乱战之中,自己正在全力搏杀眼前敌人,而身后又有其他敌人袭击的情况绝不少见,四哥偷袭九哥的这两下子就恰好象是对这情况的演练。寇歌心里寻思,如果是凭着自己的武技底子,硬生生收住这一刀右斩回身防御,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但是,如果这真的是战场而不是演练刀技,强行回头守了,眼前的敌人趁机反扑又该如何? 在这边,寇歌的脑子还在飞快地转动不停,却听到场上的九哥寇凌空猛地嘿了一声。 再看,寇凌空的刀势丝毫不收,不但不收,那一刀右斩反倒忽地加快,更凶更悍,之前还存着的一两成后劲儿半分都不留了,就好似,哪怕眼前的敌人是一座山神巨灵,这一刀也要将这神鬼劈成两片! 刀势下沉,寇凌空的身子也沉沉地一矮,那牛皮酒囊险险擦过他的头顶。而他脚下再次猛蹬向前扑去,就好似眼前真的有正在搏杀中的敌人,又是势若搏虎一往无前的三刀连续追击! 寇凌空身形前移,四哥阴冷冷的那一刀眼看就要落空。而四哥寇常轩却不把这一刀刀势用尽,反手又向寇凌空后身冷森森地连连斩出。但寇凌空并不回头,他手上烈刀一记记轰然向前方假想中的对手斩出,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身后袭击的同时,脚下前冲只有更快。 第十三章 去日 几大步冲出,寇凌空已经到了这片空地的边缘。恰巧一条手臂粗细的人高火把立在场边,寇凌空一声断喝,旋身跃起烈刀横劈,火把木桩上端二尺多长的一段被一刀劈断。那段火头,有若一颗被斩落的人头,翻翻滚滚,凌空高高飞起。 沧浪一声,金铁交鸣,寇凌空已经借着这一刀之势回身,挥刀格挡住寇常轩的窝心一刺! 到了这个时候,四哥和九哥才算真正地斗在了一起。寇凌空就像是刚刚斩落前方敌人头颅,此时终于腾出手来全力反击身后偷袭敌人,刀光身影晃动,恍如一虎。刀刀连环劈山裂海,那股悍勇杀气已经盛到了极点,几欲破顶冲冠! 论气力,四哥寇常轩是比不过被公认武技天分远超常人的九哥的。寇凌空连环反击,硬碰硬的几刀交错,刚才被连番背后追击的困境立时缓解。 不过,他的困境虽缓,但要想占到四哥的上风,依旧极难。尽管寇凌空胜在势沉力猛,但寇常轩的烈刀之技却另有独到之处。如果说寇凌空的刀技有如摧枯拉朽的怒涛,那寇常轩的刀就是潜藏于海底的暗潮,不见声色,却深藏险恶,莫可与抗。他的每一刀挥出,并不快,也并不猛,七八成守势中仅仅参杂两三成攻势,但每一下攻击的角度和力量都恰到好处,都是对方最薄、最弱的那一点。 又是十几个回合攻防交错,寇歌眼前一花,突然猛醒一样意识到,四哥的刀绝非只是只是手中那一柄,他的肩、肘、腰、膝、足,浑身上下每一处,竟然似乎处处蕴锋锐藏杀机,处处可杀人,处处都是刀!武侯所传刀技本来并不繁复,招数精简,但这看似粗砺的一劈一斩,在四哥手上使出来,却是气象万千,雄奇壮阔处有如高岭怒涧三千尺,而回转低沉处,宛若阔野远歌,余音入云而不绝。 如果说,九哥的烈刀一往无前,有劈山裂海之能,那么四哥的刀就是气象万千,已经隐约有宗师风范! 场上刀光交错,将寇歌看得目眩神摇,他虽然知道两个哥哥出手必有分寸,但眼见刀刀极险,手心依旧不禁津津地渗出汗来。他偷眼看一下武侯,却发现干爹脸上淡淡浮着一层怪异的恍惚,若有所思。 寇歌跟随武侯已经十几年,早就看惯干爹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色变的沉稳,但最近几个月里,不知为何干爹的话越来越少,寇歌从没见过干爹如此,倒是微微有些不解。 就在此时,演武场上的烈刀之斗已至高潮,寇凌空连连劈出几刀,却都砍在四哥横引的刀脊上,刀势虽猛但都被带得歪歪斜斜无从发力。争胜之心陡然大起,他又发一声断喝,忽地跃起旋身横劈,正是刚刚斩断木桩那气势无匹的一式! 寇常轩横刀相迎,但九哥寇凌空这全力一刀又带着旋身之势,沧浪一声响,寇常轩手中烈刀硬生生地被震断!刀头斜飞,眼看四哥要败,但是,又见他脚底下顿挫急旋,身子一矮一钻,直贴进了正旋身落地的寇凌空怀中。 刚才那一刀,寇凌空已经尽了全力,虽然斩断四哥的烈刀,但他自己的刀路也被震得歪斜。而他全力跃起旋身发力,等落下来的时候,忽见四哥钻进自己的防御圈子,却早已收势不及。应变的念头刚刚一转,寇常轩无声无息的一肘,就已经结结实实地闷在了寇凌空的胃部。 剧痛传来,寇凌空缓缓倒退了几步,脸色都憋得发青了。勉力收刀入鞘,他停顿了一会,嘴里这才硬挤出几个字,“四哥、我、输了。” 寇常轩微微一笑,又将断刀收入鞘中,回头致礼武侯。 “常轩,你的刀断了。”武侯反身从兵器架上取下辟铁刀,平平淡淡地递向寇常轩,“这把你拿去用。” 此言一出,三兄弟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心中不禁波澜翻滚。 “爹?”寇常轩不敢接刀,轻声探询。 虽然刚才三兄弟看到武侯惯用的兵器被摆在架上,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什么,但却万万没想到,武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自己随身三四十年的惯用烈刀送给了老四。 不过,武侯并不回应寇常轩的疑问眼神,只是将手上辟铁刀再次稳稳向前一送。 寇常轩惶恐,急忙单膝向前跪去,举双手欲接辟铁刀,但武侯左掌在他腋下轻轻一托,寇常轩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接牢辟铁刀。 “这刀你用得。”武侯平平的几个字一说,寇常轩惶恐渐去,他一向心思缜密快捷,脸上神色复归平静,但心中对干爹的用意已经有了好几种揣度。 自然,寇凌空和寇歌这时候也在心里不停琢磨武侯用意。正寻思着,武侯忽然又抬手从架上取下去日弓。 持这去日弓,武侯徐徐引弦,弓开十二分满月,在演武场边火把的照射下泛出淡淡的暗金反光。弓上并没搭箭,武侯虚引弓望了片刻天端云鼎城,又徐徐收弦。 回身打量一下寇凌空与寇歌,稍顿,武侯说道,“十三,你来引弓一试。” 虽说,三兄弟已经大致猜到武侯今天是有意将三样随身兵器分赠三个义子,但眼看事情就这么演变过来,心中不安,却又不便径直发问。寇歌回头望一眼平日最有主意的四哥,却见他脸色沉沉,隐隐约约地微微皱起眉,对着寇歌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寇歌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去日弓,只觉得那弓在掌心沉沉一坠,恍惚竟似比从前摸到的时候重了几分。 他知道,这把弓材质是大衍山的金杉木内嵌百炼铁胎,弓力极强,至少超过军中力士所开强弓五倍有余。两三年前,寇歌也曾试开过这把弓,那次他竭尽全力也不过只拉开弓弦三分,更别提搭箭射靶了。 这把弓若是换了两个哥哥来拉,或许可开八九分满,可寇歌虽然自小跟着父兄锤炼,臂膀力气也算颇强,但他毕竟年纪还轻,根基不深。不过,寇歌在羽弓之术上颇下过一番苦工,论起精准变化,他还是自信不输两个哥哥半分。 手拨弓弦,寇歌撩按两下试力,略略寻思,他从怀中取出一副鹿皮指套戴上。 说起这羽弓的弓力,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羽弓之术首在精准,弓力越强,发箭射程越远杀伤也更强,不过把握操控的难度,也是成数倍的上升。寇歌还记得,几年前他曾见一位有名力士强开去日弓,虽然,弓是开到了九分,但当他力尽,弓弦失控脱手激飞,硬是活生生崩断了他的两节手指。 百步之外,便有箭靶。在武侯和两位哥哥无声瞩目之下,一支长长羽箭,搭上了去日弓弦。寇歌足踏丁字,垂目凝息,抬臂引弓。 开弓本无声,演武场内,只能听到场边火把偶尔发出哔啵燃烧的轻微炸响。三双眼睛全神贯注眨也不眨,因为,如果臂力不足张弓控弦,则必有弓身抖动。寇歌虽着轻甲,但似乎已经可以看到甲下他的肩背筋肉虬起紧绷,去日弓,已开至六分五,仍稳。 远远望去,那弓弦紧紧地凝着,似乎连周遭的一切都被绷牢了,就仿佛,这弦若是一松,就连弓上挂着的空气都会被激射出去一般。 陡然间,噼的一声裂响长箭离弦,就是和这一响同时,百步之外的箭靶靶心爆开一个碗口大的黑洞,那长箭洞穿箭靶,兀自激飞,钉在围在演武场边的木栅栏上剧烈地抖动不休!绝不能说这一箭势若流星,因为流星虽快仍旧还是目力所及,而这一箭的离弦和透靶,就是发生在让视线都来不及反映的同一个瞬间! “好一箭!”在一边屏息观看的九哥寇凌空,忍不住为十三弟大声喝彩。 武侯脸上亦露喜色,赞道,“十三,用功了。这去日弓。。。” 还不等干爹一句话说完,寇歌却急忙插嘴,“爹,我还想再试试。” 望一眼刚刚被长箭洞穿的箭靶,寇歌又退五十步。这一次,搭上去日弓弦的是两支长箭!脚下踏着的丁字比刚才略开了一些,寇歌再展双臂,重开去日弓。 有了第一次的实验,寇歌似乎对去日弓多了几分熟悉,起初的五分开得极快,臂膀运力,又将至七分!去日弓极强,弓开六分以后,每多开少许,都要拿出比之前多得多的力气,眼看寇歌又将弓开到七分二三的时候,那去日弓身已经开始极细微的颤抖。 “十三!”见寇歌已经逼近极限,武侯不禁担忧,提高声音想要制止。 但武侯话音未落,两支长箭已经裂空激射,将那张已经被射出一个大大黑洞的箭靶爆成碎片! 这边,两支长箭还在钉在场边栅栏上的第一支长箭旁边抖动不休,那边,寇歌却已经又取三支羽箭,一支搭上弓弦,两支分夹在中指无名指尾指之间,居然想要三开去日箭发连珠! 第十四章 自取 “寇歌!停了!”武侯的声音再次提高,不再爱称十三,已经直呼其名。 寇歌闻声,静静地停顿了一下,这才慢慢放下已经平举的去日弓。他缓步走回,双手托举去日弓奉向武侯。 “爹,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十三觉得,即便遍寻全天下,去日弓还是只有您配用。”寇歌语气恭敬,但到底绕着弯子,把盘旋在兄弟们心里的这个偌大悬疑问出来了。 武侯低头,却看到寇歌右手指端的牛皮套被崩得缕缕碎裂,被扯烂的皮子边缘还染着一小片新鲜血痕,想来,一定是刚才寇歌发第二箭的时候已经逼近极限,仅差一点就无法控弦。他深叹一口气,将去日弓推回寇歌怀中。 “我们父子这许多年,我说的话你们从来都谨从奉行。好多时候,我都没问过你们的想法。”武侯沉吟一会,这才说道。 停顿一下,武侯又问,“文侯给你们的掌观谶语,可都还记得?” 几日来,除了兄弟间偶尔拿来玩笑,那件事从没被认认真真地提起,武侯也更是从来只字不提。此时,突然听干爹郑重其事地说起这个,兄弟三个心里都是猛地一提。 那几句话,又怎能不记得?文侯斩钉截铁,断言寇常轩和寇凌空的寿数将尽,血光刀兵之祸可能就近在眼前,而寇歌,则被认定可以做个避祸乡间的村夫,安安稳稳活得很久。那几句话听起来煞是荒唐,如果不是从文侯口中说出来,只能是被当作笑话抛在脑后。 但是,那毕竟是出自天下绝顶人物的文侯之口。 文侯宫九襄,与戎武国国师管平管神仙并称智绝天下,他的掌观秘术更号称断人生死祸福百无一失。 他说出来的话,再形似荒唐,又让人怎敢当成戏言轻忘?不知道两个哥哥如何,反正,寇歌晚上有时候躺在军营的床上就会忍不住反复琢磨,就着透进营帐的云鼎城恍惚微光,细看自己的两只手掌,一只纹路里写着能活九十多岁做老农的右掌,和,另一只一片空白每一丝毫纹路都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怪异左掌。 “想来,宫老哥已经参透了天命,顺天而行。”文侯轻叹,又似对着义子们说,又似自言自语,“可惜我空活五十余年,这该如何顺天,如何逆天,却终究想不清,悟不透。眼下,无论文侯的谶语你们信或不信,天命该顺该逆,我就不替你们做主了。” 又把目光转向寇歌,武侯语气回归平静,“眼前有一件事,做不做由得你。军中跟随的老将士家属老幼甚多,多半都已经没了家乡,有些的亲人也都早就战死。无论此战成败如何,他们信我这么多年,想来还是该给他们个好的去处安排。想来想去,你宫九爷归隐的地方是乔梓县向西南一百四十里的桑楠乡,那里是个避祸的好所在。我想,或许该由你去送送照应他们。” 寇歌听了,垂首寻思片刻,稳稳地摇了两下头。 武侯注目寇歌面孔一会儿,这才又说,“这去日弓你用得,收着就是。至于归乡一事,左右不急这一两日,你大可慢慢寻思。”说到这里,武侯转头望向老四老九,“若是你们两个谁想去送这一趟,也尽可和我说。” 寇歌不语,只是将沉甸甸的去日弓牢牢地捏在左掌。 四哥寇常轩满面洒然,抚摸着挂在腰畔的辟铁烈刀,他淡淡笑着回答,“不瞒爹,我惦记辟铁刀很久很久了。” 听了这话,武侯一直略显严峻的面孔也不禁松驰,笑意流露。他再转头望向寇凌空,却见老九眉目拒张,似是胸中正激荡澎湃不已。 扑通一声,寇凌空单膝跪在武侯面前,棱角分明地地行了三个大礼,还不等武侯说话,他已经起身嗵嗵地大踏着步子闯向兵器架。用力一把抓起武侯枪,寇凌空扯过一匹场边战马翻身而上! 寇凌空胯下用力,战马踏踏踏原地几下盘旋,他手上缰绳猛提,战马人立嘶叫一声,疾纵而出。 末吾关城小兵少,关内演武场也不是很大,绕场一周也不过六七百步。这匹马奔得极快,没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到了武场东侧。那一片,稀疏竖着百余根粗细不等的木桩,最细的,约有寸许,最粗的,也有十余寸之多。木桩之间,相距多约为五步,恰可容人马穿行。 寇凌空马速分毫不减,手中吞吐,武侯刚枪“啵”地一下突刺而出。 刚刚,四哥寇常轩得了武侯的辟铁刀,小十三寇歌得了去日弓,而仅剩的武侯刚枪,自然必是期待寇凌空来接。辟铁刀去日弓虽非什么神品绝品,但也都可以算得上名器利器,而这刚枪本身则寻常普通。但是,人尽皆知,武侯武技声威的一大半都源于他的刚枪之技,这柄刚枪几乎就可算得上是武侯的代表。 手持这柄枪的分量,可谓重于山岳。 枪借马速,这一刺加倍地凌厉,刚枪正正击在奔马左前方的一根五寸木桩上段。枪尖入木,就像是挟带着喷薄的火药,轰地将桩头爆成左右两片。木屑爆炸纷飞处,寇凌空右腕一挑一压,手中刚枪微微一缩,随即又是毒龙探头般地一记霹雳! 奔马极速,但寇凌空这一枪的二段突刺之间只隔一刹,第二击再中木桩中段,竟比声势惊人的第一刺更猛更烈! 这边,五寸木桩拦腰碎裂,寇凌空胯下战马已经跃入木桩阵中。他手中探出的刚枪趁势横栏,扫断一根挡路的细桩,枪头晃动,声势不尽,反手再刺,又轰碎一桩! 寇凌空一人一枪一马劈入木桩阵,就像是席卷过敌人的战阵。枪枪连环,没一会儿,人马已经穿越木阵,身后留下大片的碎木狼藉。 寇凌空勒住奔马,凛凛然皱眉回望。猛然间,一道黑光从他肋下激飞电射,呯地一声,刚刚还在他手中的那柄刚枪已经钉在身后最粗最大的十五寸木桩之上。枪尖入木足有数寸,看位置,大约就相当于骑马战士的心窝高度。这一式,正是武侯所传的刚枪绝技之一,回马杀。 远远地,寇凌空在马上朝着武侯躬身一拜。蹄声再起,他又风卷般闯入木阵,掠过那株大木桩时,寇凌空挥手拔下武侯刚枪挂在鞍侧,径直哗啦啦纵马,他居然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演武场,远去无踪。 第十五章 不负 “老九这牛脾气!”四哥轻叹一声,“爹,还请稍候,我去追他回来。” “今天就由着他一次好了。”武侯却是唇边挂笑,摆摆手说,“他敢自取我刚枪,必定已有觉悟。” 寇常轩一向了解九弟性格,听了武侯的话只略略寻思,顿时体会寇凌空自取刚枪任性离去的含义。接掌武侯刚枪含义非凡,隐隐已经有寄予传承衣钵厚望之意,而在这危亡局面之中,接过刚枪之后所要承担之责任和厚望,更加沉重无比。老九寇凌空自然是明白其中意味,他一言不发自取刚枪而去,虽然略有任性执拗嫌疑,但更凸显他那股舍我其谁的铁肩豪迈。 论资望才干武技,四哥丝毫不弱于老九,论智谋远虑更胜过寇凌空,当然也足有接过武侯衣钵传承的资格,但兄弟手足情深,此时寇常轩没有丝毫嫉妒之心,一心只是念着,九弟看着雄壮豪迈,但其实也只是二十刚刚出头的幼弟,这副担子压上来,注定万般艰辛。 寇常轩心思深远,心思再转,瞬息间又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戎武军距离末吾关只有数日行军路程,这一战凶险无比,武侯选在此时分赠三件随身兵器给三个儿子,安排身前身后事,决心已定,预备舍死护关的意味不言自明。不过,兄弟三个之中,小十三尚缺历练,才干性子都未成形,自然轮不到承接衣钵,可自己和九弟却是伯仲之间。自己年岁大些阅历广,遇事考虑得多些远些颇受赞誉,而九弟则豪迈干练颇有领袖风姿,任谁都夸他神似武侯当年。兄弟俩,无论谁接武侯传承都足以让人信服,可武侯偏偏就授刚枪给九弟寇凌空,这其中绝非偏爱,理应还有深意。 寇常轩心思飞快,一瞬间已经豁然。自己的长处在于心计谋划,而眼前形势极明白,末吾关这一战,时势如山洪雪崩喷泻而下,敌我强弱判若云泥,这种差距已经远远超过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所能弥补的极限。眼下,所能依靠的,最关键就是胸中一口豪迈鹰扬的刚强硬气!自己精擅的,在于谋划算计,而九弟所有的,则是遇强更刚,是一股子咬碎钢牙劈山破岭宁直不弯的劲儿! 无论怎么算,这一战都是有百败而无一胜,所差只是支撑时间多寡而已,文侯宫九爷不也说,自己和九弟很快就有血光之灾性命不保?眼前局势,寇常轩在心中已经不知盘算过多少次,所以当天文侯谶语一出,自己就相信了一大半。只不过,自己是深思之后不畏生死,或者可以说是舍生取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老九则是压根就没考虑过生死一事,但凭一口冲天豪气,既然理当如此,管他妈的可为不可为! 念头到了这里,寇常轩心中一股悲壮之气肃然喷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微微泛起红潮。不由自主,他单膝跪在武侯面前,声音微微颤抖,“我信九弟必不负武侯刚枪!” 武侯笑了,扶起寇常轩,他颌下苍苍短髯微微颤抖,却是欲言又止。 寇歌人生阅历毕竟还浅,没法子像四哥那样通盘想得条理清晰明明白白,不过他心中也能隐约体会到那股意味,胸中亦免不了豪情荡漾。只不过,他没亲身经历过多少战场上的性命厮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之心倒是似乎大过慷慨视死的悲壮情怀。 一时间,父子三个相对无言,无数话语似乎都已经不必说了。 武侯已经把刀枪弓分赠三兄弟,老九寇凌空也自行离开,这里已经无事。按照情理,两兄弟也该告退各回军营,只不过,平时武侯忙碌,极少有机会像这样和兄弟几个安静相处,寇常轩和寇歌两人都有点不舍得就这样告辞,而武侯似乎也没有令二人离去之意。 又沉默一小歇,圆月已高,还是武侯打破沉寂,淡淡地问起了两人武技进境,两兄弟也趁机请教。问问答答中,三人在明月映照下的演武场中淡淡闲谈,安享起了这狂风暴雨前歇的短暂宁静。 只不过,军情终究是个绕不开的话题,闲谈兜兜转转,到底还是绕到了眼前关内的情形,疫病渐起,士气低沉。又说起,关内粮草不济,兵力不足,想要固守,没有援兵粮草万万不能。而这援兵粮草,只能苦等西陵王廷消息。 “照着丑虎叔刺探来的情形,黑甲军稳扎稳打步步推进,行军速度并不快。可即便如此,最多三天,黑甲先锋就可直抵关前。”叠起双指,寇常轩缓缓说道,“黑甲军士气满满,占了天时人和,就像一柄巨锤沉稳扎实地缓缓击来。而内忧外困之下,我关内军民士气低落,仅仅是凭着对爹爹您的信心才勉力维持不至于崩溃。而可以依靠的,只有一点地利而已。照此下去……只怕……” 寇常轩所讲这等情形,当然早在武侯眼中心中,但他知道老四心思细密深远,要说的必定不止如此。他抬手示意,让寇常轩继续讲下去。 “我千思万想,决不能任由黑甲军顺顺利利的逼上关前,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军都应先声夺人。争夺战局先机,消磨黑甲军锐气为其一;提振关内士气信心,免得一触即溃为其二;而其三,若能拖延时日,等到国内后援粮草补充,终归对局势大有助益。”寇常轩缓缓说来。 武侯面色如水,淡淡发问,“奇袭?埋伏?黑甲元帅玄戬用兵沉稳严谨,可乘之机极少。而且,丑虎你们几个带回来的信息里,又显出一个大大阻碍。” “铁羽黑鸦。”在边旁听的寇歌忍不住插嘴说。 寇常轩轻轻点头,又继续说道,“无论奇袭埋伏,要瞒过黑甲军斥候虽说难点,但终究是有法子的。可要想出动兵马而不惊动那整日在黑甲军周围来去的十余万只铁羽黑鸦,怕是和登上云鼎城一般难。既然暗伏难成,那便索性堂堂正正,明伏!” 明伏!听到这两个字,寇歌精神一振,却又见武侯继续淡淡发问,“如何明伏?” 寇常轩长身站起,擎辟铁刀出鞘,俯身在演武场沙地上极快的一勾一画,不一刻的功夫已经勾勒出一幅末吾关前地形详图。这幅图画出来,纵横覆地一丈有余,详尽到了极点,大到山川河流林木,小至土丘沟壑大石,无不详备精准。真不知道,为了这幅图寇常轩曾花了多少时日踏遍末吾关前地形,更不知道,他又在心中默默参详这图有几千几百遍。 刀指地图,寇常轩不急不缓,侃侃而谈,武侯静静倾听,偶发疑问均直指要害,寇常轩或胸中早有成竹或边思边答,寇歌在一旁凝神细听,不停插嘴,所发言论虽说难免稚嫩,但也不乏奇思妙想,也颇有启迪之效。 圆月更高,已至中天。云鼎仙城与月并肩,昏红辉光微微闪烁。 图上演兵已毕,武侯仰头默默思索。片刻后,他徐徐说道,“若如此,大约可延后黑甲军攻城三日。” 寇常轩辟铁刀归鞘,说道,“凭滋扰加地利,我有把握拖延五千前锋三日,等戎武大军到了,我再死皮赖脸,硬挺三天。” 武侯道,“三日内归城,你还可全身而退。” 寇常轩缓缓退出一步,躬身大礼,低声说,“我估摸着,要等到国内援兵粮草,六天是最少的了。时辰已晚,儿子回营养神蓄力,静候父亲军令。” 第十六章 韵阳水冷 自古以来,西陵地方便为天府之国。 大衍山脉从西南高原雪山蜿蜒下来,一路龙骨峥嵘,尽是穷山恶水,却只在这龙腰处温柔一盘,窝出一大片肥沃盆地来。这里处在南北之交,但北方大山遮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又聚拢留住了东南热带暖海北上的暖风,从西方,高原融来清澈雪水汇成大江源源不绝灌溉沃野,而沿着大江劈出的峡谷东去,便可直通锦绣江南。 极佳的地理优势造就了西陵地方千里沃土,富饶物产,滋养百姓生息,孕育人杰地灵。 神话传说,远古之初曾有一个神仙常常往来于人间仙界的时代。诸神之中,有一女仙,名唤青雀,就居住在如今的西陵地方。 女仙青雀极美,引来诸方垂涎,诸仙为求女仙垂青,来献天地间无数奇珍异宝,都堆在西陵,这才造就此一方富饶。后来,青雀独爱诸神仙中最为威武雄壮的战神应龙,遂结为夫妻。战神应龙为免除青雀再受诸仙骚扰,将臂弯化为万里大衍山脉,将她温柔揽在怀中。而这西陵盆地,就是战神女仙新婚时在其中旖旎共浴的浴池所化。 传说故事香艳旖旎,尽表出了西陵地方得天独厚灵秀所钟的独特气息。 千百年来,无论天下如何风云变迁诸国争斗不休,西陵地方都极少参与中原内乱,凭借着半封闭的地利优势得以安然躲避兵祸。此处平安,自然聚拢人气,多有百姓来此避难,数百年休养生息下来,在西陵戎武开启战端之前,西陵小小国土人口已经逼近千万之众。 不过,七年前国君墨凉野心蓬勃发兵征讨中原,硬生生地改变了这一切。连年恶战,消耗人力物力无数,更连连赶上几年洪水大涝,如今的西陵国已经不复有往日的繁茂华彩。 西陵国都宜都,天府之地的明珠之城,就位在末吾关后三百里处,中间一片坦途。 宜都城所占位置在西陵盆地正中,从大衍山脉上流下的数条河流在此交汇,沉积出了大片肥美沃土。论物产自然富饶,商农繁华,温柔锦绣,可若是起了战争,都城外一片平坦,几条河流也都水势平缓,却是无险可守,无勇可恃。 所以,当前方战事连连失利,都城百姓就已人心散乱,而当末吾关国门危急,都城里百姓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凡能跑得动的,老早就携家带口逃到偏僻乡村避祸了。此时的宜都城中不复繁华,到处都是衰败景象。之前宽阔街路上车水马龙,如今已行人稀少,偶然有匆匆过客,也都衣衫潦倒神情颓丧。道路两旁,绝大半的商铺早就收了铺面,招牌门板七零八落,老板们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除了富饶物产各类吃食杂货锦缎,这宜都城还有一大景观颇为有名,那便是数十眼水泉。这里的水泉有温有冷,或清冽或醇厚,或甘甜或清爽,各具绝妙。既然西陵盆地相传是由女仙青雀的浴池所化,那汇聚整个盆地精华的宜都城自然就是这浴池的水眼,此处泉水出色也算有名有实了。 数十眼水泉之中,有两眼水质最佳,一温一冰,温泉名唤韵阳,冰泉名唤西冷。韵阳泉水天然炽热,水色略带奶白,水质极重极韧,若是盛在瓷碗里,水面可高出碗口半分而不会溢出,颤动有若凝脂,里面不知融了有多少日月天地沉积的精华。人若常在韵阳泉中洗浴,自然精神百倍,祛病强身。而那西冷冰泉又有另一绝。西冷泉水微冰,至清,滋味清凉柔绵,初入口有若无物,咽下后,却又让人感觉舌底唇边有似有似无的微微甘甜回转不绝。这水,若是用来煮此间特产青茶,甘苦相间滋味奥妙,而若用这水烹饪,煮饭则饭食甘香、烹菜则菜肴鲜美,无论各类食材,都可以被这水激发出本身材质的十分天然滋味,而所搭配的作料,又能被这水从中调和龙虎,佐君佑臣,更增食物风味。 这两眼绝品水泉,自然早归西陵国王家专属。韵阳泉眼就在王宫院内,被建成浴室。而西冷泉眼在城南,每天自有水车往来运送宫中日常所需。 可是现如今,时局倾危,王宫中的宫女杂役们同样人心惶惶。这些人不像寻常百姓,既不敢逃,更无处可逃,只能在宫中死熬。只不过,宫里的内务总管们此时也无心监管他们,只要人还在,做多做少也不管,于是宫女杂役们也乐得偷懒,每日里胡乱应付过差事,便躲到背人处凑在一起相对唉声叹气。 正因如此,韵阳浴室中本来每日暖香熏熏富丽华美,这些天也都灰暗无光,左右国君现在也无心来享受。而每天往来的西冷水车也没那么勤了,当厨的御厨有时没了好水用,免不了吹胡子胡乱骂几句。可去找内务总管告状倒也免了,这时局这当口,东王婆顾不了西官人,琢磨避乱活路才要紧,谁还肯在这区区水事儿上费那多口舌心思? 更何况这一晚,已经初更,仍未传铺备晚膳。寂寥漆黑的都城里,唯有西陵王宫透出灯火光亮,诸王列公未晚膳,而是正在开着这月来的不知道第几次军务廷议。 刚入宫门,门侧有一小屋,这小屋是专供觐见君王的外臣等候场所。此时小屋里一员武官正坐立不安,面露焦急神色,目光频频朝着屋外通往心羽大殿的甬道望去。这员武官正是武侯派回宜都催促粮草援兵的副将,他将武侯的军情奏折递上之后,已经在这小屋里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在他面前,一碗西冷泉水沏出的青茶,添了无数次水,早已经水色清白。饶是如此,这副将依旧觉得口干舌燥,心内急火如焚。 只是,遥望甬道尽头,异常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沿着屋外长长甬道向前百步,踏过被葱葱数十棵长青柏阴凉覆盖的四十九级汉玉石阶,再再前行数十步,便是王宫心羽殿,历来西陵国君廷议的场所。 此时,心羽大殿内虽有数十名军政要员左右分列站班,却静若死灰,要员们个个低着头不发一言。 国君墨凉重病不能理政已经有了些日子,此时心羽殿上青雀王座空悬,太子墨明君替父王监理军政,正坐在王座之侧,目光左右游移巡看。 西陵国崇尚青、紫二色,那心羽殿上的青雀王座的装饰也以此二色为主。此时夜深,殿上琉璃灯盏中的灯芯浸满牛油,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微燃烧声响,灯火映照,显得那张硕大的青紫色空悬王座阴沉沉冷森森的。 太子墨明脸色发白,他抿着薄削的嘴唇,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座椅的扶手。望向殿内文武群臣,他掩饰不住焦虑的目光左右游移,就仿佛要从这数十个闷葫芦里淘摸出一根堪堪可以抓捏的救命稻草。 墨明君今年三十有二,被立为太子也已经有二十年之久。墨明在国君身旁耳熏目染多年,对国情政务也早就颇为熟悉。他也曾跟随名将大家学习武技兵术,上了马倒也能够拼杀几个条寻常壮汉,下马后,兵术阵法也能头头是道侃侃而谈。 国君墨凉王一向乾坤独断,太子就算有些本领也极少有试试身手的机会。他也常常寻思,父王精力充沛正当壮年,自己登王位主持军政权柄怕是还要等个二十几年。 有些不能伸张的郁郁,可也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父王突然一病不起不能主政,太子明责无旁贷监理军政。如果是在太平年月,哪怕是在西陵戎武你来我往拉锯交战的时候,太子明心中跃跃欲试一展君王之大才的心情都会多些,可是当此危亡扶摇之日,他只能感觉到没有穷尽的慌张惶恐从五脏六腑里咕噜噜地冒出来。 抓着座椅扶手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又紧了紧。 扶手缎面溜滑。这种锦缎是西陵特产,是用生长在大衍山脚下的一种特有矮脚桑树上的绿蚕吐丝织成,产量极稀少。这种锦缎质地溜滑柔嫩,水滴而不能留,触手犹如百日婴儿的肌肤般柔嫩,向来只供西陵国国君专用。眼下,这锦缎座椅扶手也极滑,似乎随时都能从太子明掌心溜出去一般。 太子明心头慌慌的空虚感觉又一汩汩地冒出来,他急忙吸几口气,提高声音再一次问道,“情形危若累卵,武侯又派人催促兵员粮草了,你们有没有什么行得通的策案?” 然而,大殿内群臣依旧无声无息,人人低头不语。 太子明目光左右寻看,倍感无奈,喉咙里抖抖地呼了一口闷气。胸口里面憋闷异常,他连连急促呼吸,一下不慎,口液进了喉管,当下连连咳嗽个不停。 咳声刚刚稍歇,殿内群臣便齐刷刷拉长了声音唱颂道,“神佑西陵,祝太子殿下玉体金安。”